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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猶記驚鴻照影》作者:風凝雪舞(全書完)

第39章

  「王妃不遠萬里趕到鄴城,不會真是為了給我『送邊衣』吧?這又是『獨起』又是『空守

』的,相思熬瘦人。可真是叫我看了就心疼啊。」

  鄴城官府內,南承曜提筆在鋪於案牘的巨副圖上勾勒著些什麼,聽見我的腳步聲音,也不

抬起頭,只是唇邊勾起一個淡淡的弧度。聲音含笑響起。

  我臉一紅,面上卻是力持平靜的微笑道:「殿下就別再打趣我了,我連房錢都開不出,要

是有邊衣,也早就被當了。」

  他笑著放下筆,一面示意我隨他過塌邊坐下,一面依舊懶懶的笑道:「這倒是在怪我去得

遲了。」

  我無奈的看了他一眼,當下選擇不再理會,又看向那踏間,不大,鋪設也很簡單,這才注

意到他住的這間屋子雖然是比方才安置疏影的房間大些,但是家具陳設卻並沒有太大的差別,

,與三王府傾天居中他的寢殿相比,哪怕只連「雲泥之別」四個字都不足已概括。

  可是,如今,他這樣一個性喜精巧,所用所出皆是天下最好的人, 住在這裡,卻像是毫

不在意一般,舉止瀟灑閒適,就如同身在瓊樓玉宇之中一樣。

  他看見我大量房間的視線,也不出省,一笑逕自將杯中的酒飲盡,我識得那酒香,正是「

半溪」燒酒。不由得輕笑問道:「殿下不是非城槐酒狀元紅這些陳年佳釀不飲的嗎?」

  他懶懶的笑道:「那是在上京,從前帶兵行軍的時候,別說是『半溪』燒酒,就連帶著沙

礫的混水我也喝過。不過既然回到了天子腳下。我自然樂得越舒適越好,況且,也能給那些個

閒人尋些是非搬弄一下,不染他們豈不是寂寞?」

  我笑了一下,矇蔽世人的同時也樂得自身舒適。他倒不曾虧待自己。

  一面想著,一面自隨身攜帶的絲囊中取出那些信箋笛子遞了過去,唇邊不覺斂了笑,只輕

聲道:「殿下看看吧。」

  他接過,先隨意的翻轉了一下那個笛子,未覺得有異,便放下了去看信箋,一封封的讀來

,面上神色分毫未變,就連唇邊的淡淡的弧度也一直都在,只是眼底,幽黑暗遂。冷寒如星,

沒有半分可以解讀的情緒。

  他看得極快,不一會兒。便已經閱讀完,唇邊雖然是漫不經心的笑著,但是那雙暗黑眼眸

中卻一眨不眨的牢牢鎖著我:「這些信箋王妃從何處得來,這麼漂亮的字,非朝夕能練就,只

怕我軍中還沒有人能寫得出來。」

  我知道自己的字寫得是極好的,因為下了苦功去臨蘇修緬的書法,原本過於娟秀柔媚的字

體已經漸漸內蘊勁骨,雖然他那外張華豔的揮灑筆力仍然是我學不來的,可是相比之前,字中

的風神飄逸已經是不可同日而語。

  這本沒有什麼好隱瞞的,於是我直視他的眼睛,平靜的開口,將事情的原委簡單的說了一

遍,除了略下灩兒對於他的情誼不提,其餘種種,未隱瞞改動分毫。

  他聽完後笑了起來,或許他以為灩兒是為了我,所以並未有太多的懷疑,也沒有追問,只是漫不經心的笑道:「不知道我那大哥知道太子妃此舉後做何感想?」

  我本來欲開口說一些什麼的,卻終究是垂眸默下聲音,事已經至此,知道與不知道都再沒有什麼分別了。

  他又抬眼看了看我,斂了笑靜靜問道:「你此行漠北,就是為了給我這個?」

  我亦是安靜回視他:「是,既然我找不到可以送信的人,我卻也不能坐視不理,只好自己來了,上京之中,我已經交代好了,旁人只會以為我回慕容家的別苑小住,不會落人什麼口實的。」

  他靜靜的看我半響,終究是淡淡一笑:「你還不瞭解我是怎麼一個人嗎》?還是,我看上去就那麼不堪一擊,不值得你信任,讓你不顧險阻也要趕來救我。」

  我依舊是靜靜的看著他,半響,垂眸有些自嘲的笑起:「看來殿下是早就知道了的,臣妾其實也曾做過此想,不過到底不敢賭這萬一。」

  話音剛落,已經被他輕捏住下巴抬起臉來,不覺微微有些惱怒,轉眼看過去,卻正撞見他眸心中一閃而逝的溫柔,然後他的聲音一字一句的響起,那聲音彷彿帶了魔性,低低沉沉的縈繞不絕,他說:「你能來,我很高興。」

  我微微一怔,也忘記了掙扎,只是有些怔然的看著他俊美的面容越放越大,直到自己的唇瓣被他纏綿細蜜的允住,才本能的一驚,往後退去。

  我忘了自己此刻身坐在塌邊。身後沒有著力點,立時重心不穩的軟倒在塌間。

  他雙手依舊牢牢的攬著我,卻偏偏不施力扶住我 ,而是就勢的隨我一道靠下,笑了起來:「原來王妃已經等不及了。」

  他的聲音雖然是笑著,卻帶上了與平日不同的低沉微啞,我面上熱得厲害,想也知道必然是紅透了。

  他並沒有給我時間去害羞和緊張,重又俯身吻了下來,這一次,並不同於之前的柔軟纏綿

。逐漸轉深轉重。直到彼此的呼吸都被揉碎,他方才放過我。

  然後那吻,便沿著我的眉眼,下顎,頸項。一直到臂上的鳳凰彩繪上留戀,然後一路,旖

旎而下。

  意亂情迷之間,是誰袖風一揚,揮滅了這案前的紅燭,又是誰隨手一揮,扯下了這塌件帳

簾。遮住了,別後重逢的濃濃春意。
第40章

  芙蓉帳暖,小別勝新婚。

  世人常說,小別勝新婚,旁人的新婚是怎樣過的我不知道,至少對我而言,有了洞房花燭

夜獨守空閨的對比,這句話,倒是說得並沒有錯。

  昨夜,雖然歡愉後的身子痠痛無力,但是在他溫熱的情抱之中,我竟然奇異的安心,一枕

安眠。

  這是我自出上京之後,或者更早,是自我離了太子府之後,睡的第一個安穩覺。

  春宵苦短,這亦是前人早就說過了的,如今我算是體會到了,卻並非由於,日高起。

  天尚未完全亮起,我便因著門外突起的響動驚醒了過來的,馬蹄嘶鳴的聲音,兵刃相接的

聲音,混著嘈雜的人聲,喧囂一片。

  似是有什麼人闖入了這官衙,我聽見各種不同的人聲喊著「護衛殿下」,抬眼看去,門窗

外,早已經裡三層外三層圍上了重重人影。

  南承曜攬著我的手安撫性的微微緊了緊,然而他身上,卻連半分緊繃情緒都沒有,依舊一

徑的閒適而放鬆,甚至略帶了些慵懶。

  他微微側了眼眸看我,一面隨意的撩撥著我如水的長發,一面漫不經心的問道:「王妃怕

嗎?」

  我微笑搖頭:「最初的驚慌是有的,不過現下,我不怕。」

  「哦?」他勾起笑,略帶興味的看著我。

  我微微一笑,或許是因為他眼中的玩味,又或許是他身上的放鬆自若影響了我,明明外面

兵荒馬亂的那麼不合時宜,自己卻仍是不由自主的起了促狹之心,笑著開口道:「有兩種解釋

,前者情甚於理,後者理甚於情,殿下想先聽哪一種?」

  他眼中的興味愈濃,笑了起來:「王妃歷來言理勝過感情用事,如今竟然會有情甚於理的

解釋,倒叫我好奇了,自然是先聽這個。」

  我微微仰起臉看他,啟唇輕笑道:「有什麼可好奇的,有殿下在身邊,我自然是什麼也不

怕了。」

  雖然是玩笑的成份居多,可自己畢竟不太習慣說這樣的話,面上仍舊有些隱隱發熱。

  南承曜自然也知道我的心思,笑了出聲,許是一時也沒想到我會有此一言,倒是難得的但

笑未語。

  我依舊微笑著,卻慢慢收了玩笑心思,輕聲開口道:「至於這理甚於情的解釋呢,自然是

因為我知道自己是絕沒有半分危險的。正所謂「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歷來行刺,無不以掩

人耳目出其不意為第一要務。而如今卻是這樣大張旗鼓的動靜,我猜想,不會有哪個刺客是那

麼傻的。退一步說,即便是行刺,到了如今這個地步,也只能是功敗垂成,成不了什麼氣候的

。」

  他微微一笑,忽而俯身在我眼睫處印下一吻,輕而涼,一觸即離。

  他的聲音亦是很輕,微微帶笑:「太聰明的女子往往不易幸福,然而我很慶幸,嫁入三王

府的人是你。」

  在我尚未反應過來之際,他已經姿態優雅的披衣起身,隨意的一綰髮,就欲出門:「你留

在這裡不要出來,我去看看。」

  我點頭,卻忽然聽得一個聲音,奮力的越過這一片嘈雜混亂,帶著怒氣與焦躁,運了內勁

的朗朗揚起——

  「南承曜,你給我出來!我姐姐到底在不在這裡?!」

  我一驚,幾乎是即刻便從塌間跳了起來,什麼都來不及多想,本能的就要往門外奔去。

  未走幾步,卻被南承曜一伸手,攬住我的腰,攔下了我的去路。

  「殿下」,我抬眼急急的看他:「外面的人是瀲,我最小的弟弟,他必是擔心我,這才一

路追到這裡來的!」

  南承曜依舊單手攬著我的腰,力道不重,卻也不放開我,面上神情似笑非笑:「所以王妃

打算就這個樣子出去嗎?」

  我一怔,頓時反應過來,此時此刻,自己身上不過穿了一件素白中衣,長發披散,甚至還

赤著腳,一時之間,不由得整個人都僵在那裡,又是羞窘又是懊惱的。

  他見了我的神情,不禁宛爾笑起,忽而壞心眼的低下頭,在我耳邊暖昧低語:「即便王妃

願意,我卻是斷斷不能讓你這海棠春睡初醒的容顏被人瞧去了的。」

  說話之間,他的唇似有若無的摩挲著我的耳垂,溫熱的氣息也一直拂在我頸項間。

  我的臉不受控制的熱了起來,外面瀲的聲音仍然時斷時續的傳來,我又是羞惱又是急的,

平日裡那些百轉千折的心思一時之間彷彿全都用不上了,只能下意識的搖著他的手臂喚了一聲

:「殿下!」

  他笑出了聲,這才松開攬住我纖腰的手,一面往外走,一面笑道:「我先出去看看,不會

有事的。」

  他推門而出,又隨手為我合上了門,我聽得門外那些將士們對著他行禮以及勸阻的聲音,

卻無心理會,匆匆換裝,梳洗綰髮,由於手邊並沒有女裝,我依舊是一身少年公子的打扮奔出

了房門。

  大概是方才南承曜交代過的緣故,我才出房門,立刻便有人引我往庭中走去。

  未走幾步,我便看見南承曜負手而立,表情很淡,聽見我的腳步聲,他側過頭對我淡淡一

笑,伸出了手。

  我幾步走到他身邊,順著他的眼光往樓下望去,不由得大驚。

  遠處庭院之中,圍了密密的兵士,中央有兩人騎在馬上,成對峙之局,蓄勢待發,卻正是

慕容瀲與秦昭。

  我急道:「殿下怎麼不阻止他們?」

  他的目光看著庭中,淡淡道:「他看上去倒有幾分真心維護你的意思。」

  看似無關的話語,我卻在一怔之後,隨即反應了過來。

  硬闖朝廷官衙,尤其是嚴令禁入的要處,已是重罪,若是在上京,遇人刻意為難追究,即

便是父親也是很難保他不受處罰的。

  我知道瀲是擔心我才會有此舉動,可是這樣的率性而為,又偏偏錯生了官宦之家,只怕是

早晚要吃虧的,所以,趁如今,讓他吸取點教訓,也是好的。

  只是,明白是一回事,我卻沒有辦法不擔憂,他面對的是秦昭,在戰場上遇敵無數,威名

遠颺的龍飛將軍。

  而秦昭,卻並不知道他的身份,或許只當他是亂臣賊子也說不定,畢竟他方才的話語裡,

對南承曜已經是極為不敬。

  正暗自焦慮猶豫之際,卻聽得南承曜的聲音重又淡淡響起:「你不用擔心,只要不是在戰

場上兩軍對陣這等萬不得已的時候,秦昭的茂陵劍下,從不奪人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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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秦昭使劍,一柄「茂陵」,守得南朝廣袤疆土和平寧靜,護得漠北千家萬戶免受戰亂之苦

,亦是震得敵國將領聞之色變。

  而瀲手中所持的,同樣是一柄稀世名劍,喚做「湛盧」,相傳古時越王允常使歐冶子鑄名

劍五柄,其中「湛盧」為五劍之英,集天地之精,出之有神,服之有威,可讓絲絹及鋒而逝,

鐵近刃如泥,舉世無可匹者。

  這柄「湛盧」劍,是我慕容家先祖在機緣巧合之下得到的,本是傳給嫡長子的,但大哥體

弱不適合練武,「湛盧」在他手中經年,形同擺設。

  倒是瀲自小愛武成痴,見了此劍更如同寶貝一般,常年耗在大哥房裡,成日死乞活賴著借

這「湛盧」來舞,他十歲那年,大哥有一次忍不住打趣道,古有楊時、游酢立雪求道,不如你

也在我門前站上一晚,我就把這柄「湛盧」給了你,成全一段「立雪求劍」的佳話可好?

  本是玩笑話,卻偏偏有人立時放了手中熱氣騰騰的馬奶子,二話不說便大步跑到房門外去

站著。

  那時正是隆冬時節,上京城內已是飛雪漫天,水滴成冰。

  大哥嚇了一跳,忙追出門去拉他,他卻站在那一尺來深的積雪中死活不肯走,大哥連聲說

不要他站了,立時把這「湛盧」給他便是。

  小小的男孩子,卻只是傲然的一揚眉道,我喜歡的東西,必要憑自己光明正大的取來。

  天寒地凍的,不一會瀲便已經凍得雙唇青紫,大哥唬得不行,只好差人去請了父親母親過

來,母親心疼得不得了,又是訓斥大哥又是哄勸瀲的,好說歹說他卻只是不聽,打定了主意非

要站上一晚去換那「湛盧」,父親靜靜看了半晌,發下話來,只說由著他,我慕容家的男兒當

是如此。

  父親既是這樣說了,母親和一眾家人再心疼也無法繼續出言反駁,只能自屋中拿了厚厚的

狐裘暖爐給他,而他也就整整在那隆冬的冰雪中,站了一夜。

  那一夜,閤府上下沒有一個人能睡得安穩,天方明,大哥第一個便捧了「湛盧」又是愧疚

又是擔心的衝了出去,那個時候,瀲已經凍得說不出話來了,他盯著「湛盧」,勉強的彎了彎

唇角,便一頭重重的砸了下來。

  那一次,讓他整整在床上躺了一個月,就連大夫都不無感慨的說,這個孩子的意志力太強

了,竟然能在這冰天雪地裡站上一宿,該要有多大的自制力和毅力方能維持清醒,不倒下去。

  這件事情,直到如今,母親都還常常半是玩笑半是感慨的提起,每次說起來,無不對她這

個最小的兒子又愛又恨,瀲自小聰明異常,文韜武略,樣樣精通,自然最得父母歡心,然而,

他桀驁不遜的性子和生氣起來混世魔王一般的脾氣,卻也一直是讓母親最為頭疼的。

  如今,我看著遠處庭院中瀲白衣勝雪瀟灑持劍的身影,不由得苦笑,若是母親知道了,不

知道該是何等的擔心氣惱。

  正想著,卻只見遠處劍芒一閃,是「湛盧」先出了鞘,接著一聲脆響,是「茂陵」迎戰的

聲音。

  與蘇修緬在一起的日子裡,我雖是沒有學劍,但是卻曾看他練過劍,他也曾一面出招一面

細細講解給我聽,時日長了,雖然自己不懂用,卻也能看出些門道來。

  瀲自幼拜師名家,又肯苦練,一招一式,無不精妙絕倫,飄逸靈動,看上去真正蛟若驚龍

。而秦昭的劍法則要簡單得多,沒有任何花哨漂亮的動作,劍勢沉穩,乾淨利落,常常一發制

人。

  兩人都是用劍的好手,一時之間,「茂陵」與「湛盧」,難分伯仲,周圍圍觀的將士們,

無不面帶驚嘆與隱隱欽佩,而南承曜的眼中,亦是一點一點亮了起來,那是高處不勝寒的寂寞

,終於尋到了可堪匹敵的對手。

  不知道過了多久,隨著圍觀眾人無法抑制的一聲低呼,瀲的「湛盧」,刺入了秦昭的左臂

,而「茂陵」的劍鋒,卻已經直指瀲的咽喉。

  瀲微微一怔,而秦昭已經慢慢收回了劍。

  我再等不下去了,提步就往庭院方向小跑而去,南承曜並沒有攔我,而我在甫入庭院的時

候便聽到瀲乾脆清朗的聲音:「是我輸了。」

  秦昭隨意扯下衣角裹住自己肩上的傷口,淡淡開口:「你只是缺少實戰經驗,與劍法高低

無關。」

  瀲面上絲毫不見懊惱,倒是隱隱現出幾分暢快神色,聲音亦是再度清朗響起:「輸了便是

輸了,沒有什麼好說的。我本該就此打住的,但現下我必須要找到我姐姐,得罪之處,慕容瀲

稍後再來請罪。」

  一面說著,一面重提「湛盧」便欲往裡面衝,我連忙出聲喚他:「慕容瀲。」

  他聽到我的聲音,猛然轉頭,見到一身男裝打扮的我之後,先是楞了一下,隨即朗聲笑了

起來,原本緊繃的神情,也慢慢放鬆了下來。

  「笑什麼,還不下馬過來,看看你闖的禍,那麼大的人了,怎麼還跟個孩子一樣任性?」

  我本是願意沉著臉佯裝生氣的,卻在見到他滿身的風塵和面上掩藏不住的疲憊後,心一軟

,責備的話再說不出口。

  他會在這裡,會這樣千里迢迢趕來,會這樣不管不顧硬闖鄴城官衙,全都是因為擔心我。

  他先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才徹底放鬆神情笑道:「還好你沒出什麼事,那我快馬加鞭

趕了幾個晝夜也就不計較了。」

  我看他半晌,終是什麼也沒說,握了他的手輕道:「走吧,我先帶你去見殿下。」

  他忽然像是想起什麼似的面色一正:「二姐,你先等我片刻。」

  我不解,他卻已經鬆了我的手回身向秦昭走去。

  瀲從腰間掏出一個小瓷瓶拋給秦昭,朗聲道:「這是紫玉青茯膏,上好的傷藥,若非你手

下留情,原該是我用的,所以理應給你。」

  秦昭握著青花瓷瓶,倒也不作態推辭,只淡淡抱拳一謝。

  兩人眼中,都有英雄相惜的光芒隱約閃動。

  瀲見他收下,一笑,又舉止瀟灑的舉步往府衙門外走去。

  圍觀的眾將士,雖是仍舊不知道我與瀲的身份,但見我是從內院出來的,而秦昭又不再阻

攔瀲,一時之間都面帶豫色,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秦昭略微點頭,一抬手,示意他們下去,而瀲徑直走到一個臂上淌血的人身邊,鄭重其事

的抱拳行禮。

  我認得那人,正是那天在鄴城官衙門外攔住我和疏影的守衛,不由得心一沉,明白他身上

的傷多半是阻攔瀲時被這個小魔王揮馬鞭所傷而至。

  緊趕了幾步上前,只聽得瀲一臉坦蕩的對那人真心誠意的開口道:「這位大哥,方才是因

為我掛念家姐安危,性子急怒了些,也沒多想才硬闖的,也才因此傷了你。既然你不肯打還回

來,我卻不能安心,這就自傷一鞭,以此謝罪!」

  話音未落,他已經舉右臂揚起馬鞭,毫不遲疑的狠狠揮在自己左臂上,不留任何迴旋餘地

,與那名守衛的傷處如出一轍,只怕還要更重些。

  我一聲驚呼尚未出口便死死按下,心疼不已,卻當下不看他的傷,上前力持平靜的對那守

衛微笑開口道:「今日之事,還望這位大哥不要與他計較,多擔當些。」

  那守衛見了我的面容正兀自疑惑,忽而恭敬的對著我身後行禮道:「三殿下,秦將軍。」

  我回頭,示意瀲上前同南承曜行禮。

  我知道因為我的緣故,他對南承曜其實一直是頗有微詞的,不過現下大概是由於自知理虧

的緣故,他很乾脆的就上前對著南承曜一面行禮一面開口道:「見過三殿下。慕容瀲此次擅闖

禁地,情知有過,願領處罰。」

  南承曜漫不經心的笑了笑:「我治下向來賞罰分明,你雖不是我的下屬,但卻壞了軍紀,

縱然是我妻弟身份,亦不能免罰。」

  瀲連眉都沒皺,乾脆利落的答道:「這個自然,但憑殿下處罰,慕容瀲絕無二話。」

  南承曜看著他,依舊是淡淡開口:「如今北胡進犯,漠北境內,我南朝勇士無不浴血奮戰

。最後決戰的日子,已經指日可待,然而面對北胡傾全國之力的一戰,我們的人手,卻仍是有

欠缺。瀲弟是慕容丞相的愛子,千金之軀,我若罰你衝鋒陷陣,不知道丞相可會有異議?」

  瀲面上已有藏不住的興奮神態,卻仍能舉止從容的抱拳朗聲應道:「為國效力,本是男兒

責任,父親若是知道了,只會感謝殿下肯給我這個機會。況且殿下以皇子之尊,尚且身先士卒

,慕容瀲又有何理由不披甲上陣,與我南朝諸位勇士,共抗北蠻呢?」

  南承曜略微點頭,接著開口道:「你一無軍功,二無實戰經驗,我只能安排你從位階最低

的兵士做起,否則不足以服眾。自然,這也是最危險的位置,真真正正衝鋒陷陣,身先士卒。

這樣,你可還願意?」

  瀲面色一正,單膝跪下抱拳道:「慕容瀲在此領命,誓破北蠻!」

  南承曜的眸光中微帶讚許,轉頭去問身旁的秦昭:「就把他編到你的麾下,你看如何?」

  秦昭原本一直沉默,聞言抬眼向瀲看去,正和瀲上揚的視線對了個正著,彼此相視,緩緩

一笑。

  一人爽朗暢快,長久維持,一人明澈淡然,轉瞬即逝。

  秦昭側眸,對南承曜正色應道:「謝殿下,得此一人,秦昭求之不得。破虜之日,指日可

待。」
第42章

  「你就這樣什麼也不管的跑到鄴城,上京那邊可怎麼辦啊?」待一切告了一個段落,我一

面幫奩瀲左臂上的傷處上藥,一面語氣淡淡的開口。

  我用的藥,是傷藥中藥性最為霸道的天心脈絡散,原本他只是皮肉傷,尋常性溫的傷藥便

完全可以應付,但是我是刻意想要讓他長點教訓。這天心脈絡散,雖然是見效奇佳,可是用藥

時傷者的疼痛也是不容忽視的。

  我替他包紮的手法並沒有刻意放鬆,他疼的齜牙咧嘴的,但是看到我刻意沉下的面容,所

有抱怨都只得重新壓了回去,小聲說道:「我是先回上京交代好了這才過來的,你放心,我已

經告訴家裡的人了,你是因為思念丈夫心切,這才千里迢迢的去往漠北了。」

  我要笑不笑的看著他,「我在信裡面交代你留在上京幫我善後,你就尋思了這麼個好理由

?思夫心切?騙誰呢?父親母親要是信了你信中的鬼話那才是奇了怪呢!」

  他揚揚眉道:「信也好不信也好,反正問來問去我就是這個話,他們再懷疑也不可能偏不

幫自家的女兒吧?所以對外,甚至對家裡其他人都只是說你在別苑小住。出不了什麼問題的。

既然有父親母親在上京頂著,我留在那裡也幫不上你什麼忙,還不如過來尋你呢。省得在家裡

日日夜夜操心,噩夢都不知道做了多少回了。」

  我忍不住心一軟,雖然仍然是沉著臉,但是語氣已經慢慢的鬆動了下來,手上的動作,亦

是不自覺的漸漸變輕柔,「少給自己開脫,你這次來,多半也是瞞著家裡的人吧?」

  他乾脆大方的點頭承認:「是。不過我有留書了,是跟你學的。」

  我一時氣結,瞪了他一眼,也不說話,只是用力的將包紮好的繃帶打了個結。

  「二姐,你輕點……」

  他疼的齜牙咧嘴的怪叫,我知道耍寶的成分只怕是要更多一些,當下也不理他,只一經似

笑非笑的斜睨著他:「現在知道疼了?先前呈英雄的時候呢?」

  他當下噤聲,卻仍然是不甘心的看了我一眼,重又不服氣的小聲說道:「明明是你錯在先

的,不聲不響的騎了我的『逐風』就跑了出來,漠北那麼遠。一個女孩子家的,你也敢?我原

本是想著我找到你之後一定要大發一頓脾氣的,怎麼現在被訓的人反而是我?你嫁給三殿下好

的不學,淨學著他的陰陽怪氣的脾氣來了,這麼個要笑不笑的樣子,真是看得我就心低發毛。



  我一怔,尚未來得及反映,他已經重新笑著蹭上前來哄我:「好姐姐,被你罵我也認了,

只要你不生氣,就算打我兩下我也心甘情願。你不知道,我在家裡,成日夢見你要不是被馬賊

捉了要不就是出了什麼事了。每次醒過來都是一身冷汗的,你也知道我的性子的,這怎麼能呆

的下去呢?所以才忍不住來的,你就饒了我這一次吧!」

  我聽他如是說著,本就已經心軟,此刻面上再也撐不住了,一笑嘆道:「你呀,真是拿你

沒有辦法。」

  他見我笑了,面上的神情徹底的放鬆了下來,低頭看了看臂上的紗布,然後一仰頭姿態閒

適的靠在塌間:「你可算是笑了,我臂上這天心脈絡散的疼也算是沒有白挨。」

  我又好笑又好氣的看著他:「原來你也知道呀?」

  他衝我揚眉一笑:「跟你在一起那麼長的時間了。雖然不懂得醫人,對這些草藥什麼的也

總算能知道一二,你剛才才把藥瓶子打開,我一聞哪個味道就知道不好了。看你那個樣子,卻

也只能認命。乖乖的由著你折騰,就指望著你折騰過後氣能消些。」

  我微笑著用手中的摺扇輕敲了下他的頭:「這麼說來,我幫你包紮,倒是在折騰你了?」

  他笑了起來,從塌間瀟灑的起身:「古人常說,唯女子與小人難養,看來是一點都沒有錯

的。橫豎我說不過你,罷了罷了,不如去看『逐風』去。它要是餓瘦了我回頭再來找你算

帳----」

  他本來是笑著說話,話音卻忽然頓住,我有些不解,抬眼向上看去,卻見他面上的笑意不

再,目光沉沉的盯著我的頸項間,聲音裡也帶了一些緊蹦,「二姐,你受傷了?怎麼弄的?」

  我詫異,順著他的眼光看去,不由得大窘,以俯視的角度看下去。昨夜裡歡愛留下的紅痕

。若隱若現。

  連忙臉色緋紅的一把抓緊了衣領,幾乎是有了些許手忙腳亂的意味了,然後我急急的起身

背對著他站住開口道:「沒有什麼事,你不是要去看『逐風』麼。還不快去。」

  他見了我的舉動疑惑片刻,卻是想岔了,聲音越發的緊張焦慮起來,甚至隱隱帶怒意:「

到底出了什麼事情了?是誰傷了你啊?」

  我越發的窘迫,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只能一味的背對著他輕聲道:「說了沒有什麼事了

,你快別問了。」

  他如何肯聽,見問不出結果,索性一伸手抓過我來,我嚇得死命的掙扎,失聲語帶警告的

叫他:「慕容瀲!」

  他卻根本充耳不聞,一手牢牢箍著我的腰,一手已經輕輕的撥開了我的頸項間的衣裳去查

看那所謂的「傷處」。

  我又是羞窘又是無奈,只看著他面上的神情先是微微一怔,旋即反映過來,一張俊顏立時

漲得通紅。

  再怎麼的少不更事,他卻也並不傻。又身在官宦之家,對於男女情事,雖然是從未經歷,

耳熏目染之下,卻也並不是什麼都不懂的懵懂莽撞少年,如何不懂吻痕與傷痕的分別。

  因此,只一楞,他便明白了過來,滿面通紅更肩手足無措的,只恨不得找個地洞鑽了下去

,甚至忘了放開箍著我的手。

  我亦是羞窘尷尬萬分,正欲出言讓他放手,卻聽得門外一聲清咳,抬眼望去。南承曜正淡

淡的看著我們。目光中似乎有微微的不悅。

  我輕輕打了下瀲的手,他立時反映過來,如同丟開燙手山芋一樣跳出去老遠,也不看我,

衝著南承曜匆匆道:「姐夫,我去看『逐風』。

  也不等他回應。漲紅了臉,頭也不回的就向門外衝去,不消一會的工夫,便連人影都看不

到了。

  這樣的不合禮儀,就連稱謂也在情急之下順口用了尋常人家的稱呼,好在南承曜也並未太

在意。

  我看著南承曜目光中的光影由最初的略微不悅。到征然驚醒,復又到更加清明而略帶自嘲

。直到如今,重又恢復了一貫的漫不經心向我走來。

  我垂眸淡淡一笑行禮,然後啟唇輕道:「既然臣妾已經把該給殿下的東西交託了,也不便

繼續留在這裡了,待過兩日疏影的病全好了,我們便動身回上京,不會叫殿下為難的。」

  他深深的看了我一眼。片刻之後淡淡的笑起:「你從來就不會讓我為難,既然已經來到了

鄴城,王妃就不想親眼看著我大破北虜嗎?」

  我微微一怔,他已經微笑的向著我伸出了手:「走吧,我帶你去見識見識真正的漠北風光

。」

  盜驪青驄,是這世間難尋的良駒,毛色純黑鮮亮,四蹄雪白,乘之如躡雲踏雪。振鬣長鳴

,則萬馬皆喑,是以極其珍貴。

  本就是好馬。又跟隨南承曜多年,馴養得當,因此在整個南朝,「盜驪青驄」之名幾乎是

家喻戶曉,早已經成為了名駒的代稱。如今我與南承曜兩人一驥,而這「盜驪青驄」縱行幾百

裡卻依舊揚蹄如飛,當真不負這良駒之名。

  冬至時節,漠北境內依舊是大雪紛飛,南承曜用上好的狐裘攏住我與他,我整個人靠在他

溫熱的懷中,那狐裘甚至蓋住了我的半張臉,只留下了一雙眼睛露在外面,因此耳邊雖然是寒

風呼嘯,我卻也並沒有太過寒冷的感覺。

  南承曜一面帶我弛過漠北廣袤如畫的土地,一面揚鞭遙指前方在我耳邊輕道:「你看,這

前方山頭上那些炊煙升起的地方,便是北胡人駐營的地方了。不過幾日,我便要叫他們徹底的

從這裡退出去,這片土地,容不得北胡蠻子染指一分!」

  我聽著他話語裡的淡定微冷和隱隱傲然,與他一道靜靜的看那炊煙起處,沒有說話。

  他察覺到我的異樣,一嚇開口道:「王妃可是心存仁慈。在擔心生靈塗炭?」

  我搖了搖頭,沒有回身,看著遠處輕聲開口道:「兩軍交戰。成王敗寇,不是你死便是我

亡,容不得絲毫心軟仁慈。況且在這亂世之中,真正的仁慈,並不是一味的拘泥『戒殺』,而

是去誅殺奸佞以保全弱小,就此戰而言,本來就是北胡進逼侵犯在前,殿下迎戰護衛家國在後

,所作所為,皆是為了我南朝成千上萬的子民平安康泰。絕對無半分不妥之處,臣妾也絕對不

會有半分不合適宜的婦人之仁。」

  「哦,那王妃方才的沉默又是為何?」他的話語。淡淡帶笑,隨風傳來。

  我猶豫了片刻,還是輕輕開口道,「臣妾記得兵法裡曾經說過,百戰百勝,非善之善者也

。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故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再次伐兵,其下攻城。此次與北胡

一站,臣妾以為亦是如此。」

  「哦?」他自馬背上瀟灑的一躍而下,伸手給我,暗黑的眼眸中隱隱顯現出激賞。

  我將雙手遞給他,任由他抱我下馬,然後再一同裹在狐裘之中,同望北方,這才重新輕輕

開口道:「臣妾在來鄴城的途中,曾經聽聞每年冬天,只要一下大雪,北胡人就會因為口糧不

濟而屢屢犯境盜掠,擾民滋事。今年之所以會舉全國之兵攻打鄴城,亦是由於今年冬雪勢凶急

遠甚於往年,牲畜凍死的凍死,餓死的餓死,北胡全國,已經無口糧過冬。因此,臣妾認為,

以兵力相逼,不過是權益之計,不若開放邊貿,互通有無標本兼治。若能如此,不但如今邊患

可以解除,漠北民眾亦可得萬代安寧!」

  他深深的看著我,良久,方緩緩的勾起笑。看著我的眼睛開口道:「這麼美麗的一雙眼睛

。竟然能夠將這些個起承轉合瞬間看透,王妃錯生了女兒之身。這等遠見,除秦昭之外,我帳

下的那些將軍竟然再無一人想得到。」

  我微微一怔,隨即反映過來,有些不解的輕聲問道:「殿下既然已經想到了這一層。為什

麼還要堅持此次的兵戎?」

  他重新看向北胡軍隊駐營的位置,淡淡的開了口,語氣裡蘊著漫不經心的冷漠與篤定,「

北胡習性張狂,若是不能先贏他們幾仗。日後商議通商時難免受他制肘。所以這場仗,一定要

打,而且,非要大獲全勝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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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一路策馬返回鄴城,卻在城門外邊碰上了一小隊外出巡視的軍士,那些人紛紛下馬向著南

承曜行禮道:「參見三殿下。」

  南承曜一抬手示意他們 起來,然後一面將自己肩上的狐裘披風解下來披到我身上,一面

翻身下馬向一眾下屬走去。

  他的那些下屬,本是刀槍堆裡出生,見慣大場面的軍士了,但是此刻見到了我與他共乘一

騎,他又是如此的舉動,面上的驚訝神情還是有些藏不住的,雖然是極力克制,但是眼光中卻

還是忍不住老是往我身上飄。除了大量猜測的意味之外,竟然都是一致對人羨慕和對馬的惋惜

的神情。

  這樣的神情我是不陌生的,以往騎瀲的「逐風」之時。便常常能夠見到,這「盜驪清驄」

自然是要比「逐風」更為出名,因此重又見到這樣的神情,我倒是並不意外,只是不由得莞爾

一笑。

  那一隊軍士裡面大概是有人在「半溪」客棧前見過我一面的,因為那個時候太過匆忙,看

得太不清楚,此刻見到我笑了,方如大夢初醒一般反映過來。不由自主的換了出口:「王妃?



  我微微笑著點了點頭,其餘人皆是大驚。立時解下頭盔就要對我行大禮。

  他們對南承曜行的都只是軍禮,這大禮我如何敢受。忙輕巧的躍下馬來。避讓謙辭道:「

諸位將軍戍邊辛苦,勞苦功高。又是在外面,這禮就免了呵,慕容清當不起。」

  南承曜微微一笑,卻並不出聲阻止,他走過來站到我的身旁,任由一眾下屬紛紛行下禮去



  他的聲音微微帶笑,淡定從容,向在這漫天飛雪之中------

  「你是我南承曜的王妃,是這世間可以與我比肩而站的女人,沒有什麼是當不起的。」

  我抬眼看他,他沒有看我。側臉的輪廓,印在風雪之中,英俊異常。

  那一刻,我微微垂下眼,知道自己內心深處的某根柔軟的弦,被輕輕觸動。十日後,鄴城

北城門外,南承曜親點三軍,整頓待發。

  我換上了一早準備好的衣裳,親自捧了餞行酒,款款步下城樓。

  雖然我此行並沒有準備女裝,可為了這一日,仍然是讓疏影跑遍了整個鄴城買來可以找到

的最好的綾錦,親自動手,日夜趕工,精織細縫煞費苦心,終於在今日趕製出了這件粲然生輝

的華服。

  紅色牡丹綾錦長裙逶迤曳地,裙襬處金絲秀成的鳳凰振翅欲飛,我一手輕輕挽屺羅金絲軟

紗,腰際系的正是那快白玉飛燕佩。

  漠北邊遠,民眾難得窺見天顏,對皇族成員總是帶著莫名的嚮往與崇敬,我面帶雍容完美

的微笑,儀態端莊的輕移蓮步。向南承曜緩步而去,一舉一動,一顰一笑,皆是宮廷禮儀的最

佳典範,留給世人一個合乎想像的身影。

  此時此刻,我代表的,不再是我自己一個人,而是南承曜的妻子,南朝三王妃慕容清。

  由於我找不到合適的釵鐶的緣故,我在攏起的鬢髮見,斜簪了幾支寒酶,倒比那些普通的

珠花多了幾分的靈氣與飄逸。我聞著淡淡的梅香,儀容優雅的福下身去,然後雙手舉起這餞行

酒,虔誠祝禱,「第一杯酒,願天祐南朝,戰無不勝!」

  我將酒汁灑於塵土。再斟滿金盃,微笑著捧與南承曜:「第二杯酒,臣妾恭祝殿下旗開得

勝!」

  他接過,淡淡一笑,一飲而盡。

  我再親手斟滿第三杯酒,儀態端莊的對著南承曜身後整裝待發的三軍將士揚聲道:「第三

杯酒,慕容清敬我南朝諸位勇士,我與你們的妻子,姐妹一道,在鄴城等眾位英雄凱旋歸來!



  「誓破北胡!誓破北胡!誓破北胡……」一時之間,三軍將士豪情萬丈,聲音響撤雲霄。

  南承曜微微笑這,自我手中接過金盃。緩緩舉高,頓時,原本人聲鼎沸的地方再無一人說

話,。只聽得他的聲音堅毅篤定的響起,「諸位勇士,今天,我們為了保衛家國,守護我們的

父親,妻子,姐妹而戰,曜在此與眾位同飲此酒,來日必當以富貴相見!」

  將酒杯交還給我的時候,他修長有力的手指覆蓋上了我的手臂,沉穩而溫暖。安定人心。

  他定定的看著我的眼睛,極輕極緩,卻是一字一句的開口道:「等我回來。」

  我沉柔的看著他,輕輕的點頭。

  他微微一笑,鬆開了我的手,姿態瀟灑的翻身騎上「盜驪青驄」,白羽鎧甲的背影漸行漸

遠,只留給世人一個風姿驚世的背影。

  我在遠去的三軍之中尋到了秦昭的位置,馬背上的背影沉默堅毅,挺得筆直,彷彿永遠也

不會被壓垮一樣。

  這個人,在所有漠北民眾的心目之中,便是他們的希望和天神。

  我沒有找到瀲,他混跡於千千萬萬個普通士兵之中,任我極目去尋,也看不到。

  然而,我卻能猜得出他此刻臉上的意氣風發,戎馬鎧甲。殺敵報國,本是他的信念,與追

求。無奈父親母親並不捨得讓自己最小的愛子征戰受險。此番得了機會,他如何能不豪情萬丈

。興奮難當。

  或許正是應了「不打不相識」這句老話,那日瀲與秦昭比試過後,彼此都生了惺惺相惜相

間恨晚之心,瀲就不用說了,早在尚未出征的時候,他便已經日日追著秦昭。或比劍,或是共

同探討兵法。

  而秦昭倒也樂得與他一道。瀲雖然博學聰明。但是畢竟缺乏實戰經驗。不若秦昭歷練。也

因此有很多地方需要向秦昭請教。

  每一次,秦昭都極有耐性的同他細說,而瀲在一旁,專注傾聽。

  不由得感慨這世事的難料,瀲與秦昭,一動一靜,性子南轅北轍,就如同他們生活的地方

一樣,上京與漠北,相去何止千里。

  然而,偏偏就是這兩個人,在機緣巧合下相遇相識,惺惺相惜,竟成就了一段莫逆之緣的

開端。

  我尋不到瀲,於是便重新去看秦昭的背影,我知道,瀲必然是在他附近的某個位置,帶著

一臉的躍躍欲試的神情。

  其實不是一點都不擔心的,但是我願意相信瀲。我的弟弟是那樣的優秀出色的男兒,自黨

在漠北這片廣闊而美麗的土地上,綻放光芒。經過戰爭。經過血與火的歷練,最終蛻變成為真

正的偉岸男兒。

  我相信,他必定可以做的到。

  回到鄴城,我依舊住在鄴城官府衙門之中。由於絕大多數的兵士都跟隨南承曜一起上陣征

戰去了。人手方面不免捉襟見肘。於是我便吩咐撤去了那一曾又一層的守衛。成天等著前線軍

報傳來。

  「稟告王妃,前線軍報。我軍與北胡在翰海沙漠處激戰。殺敵無數。北胡再度後撤三十里

……」

  ……

  「稟告王妃,前線軍報,北胡軍夜襲我軍營地,慾火燒我軍軍糧,幸得龍飛將軍帳下一名

士兵及時警覺,未能得逞……」

  ……

  「稟告王妃,前線軍報,我軍再次與北胡軍激戰,殺敵八百,俘獲馬匹兵器無數……」

  ……

  這些八百里加急軍報,日復一日,從前方戰場中,傳到我的手中,再由我親自封好,快馬

加鞭的送往上京,一日一日,未曾間斷。

  待到南承曜離開鄴城的第一十八天,我終於盼來了長久一直等待著的捷報。

  「稟告王妃,前線軍報,我軍已經大破北胡。不日便可班師回鄴城。」

  由於牽涉機密,每日傳送軍報的人皆是同一個人,所以那個聲音相貌我是記得的,也因為

如此,乍然之間聽到這樣一個沉穩之中隱含霸氣的聲音,我不由得放下手中的筆,抬眼望去。

  這一看,不由得真真正正的心驚而便體生寒。

  那人亦是深深看我,一面緩步上前,一面重又開口道:「所以,我沒有時間了,只能委屈

王妃。得罪了!」

 

第44章

  我看著他走近。心也一點一點的寒了下來,剎那之間,只覺得濃濃的疲倦滲入五臟六腑。

再也無力去爭辯反抗些什麼。

  即便是要反抗,又能如何,他既然能堂而皇之的進到我住的房間,舉止神情一派從容,又

是那麼輕而易舉的就隨口道出了機密軍報,只怕如今,整個鄴城官府已經盡在他的掌握之中了



  我緩緩的站了起來,唇邊不由自主的帶上了一絲苦笑,「竟然是你。」

  他沒有說話,只是看著我,眼光複雜莫測。

  我有些自嘲的笑起:「這麼說來,從上京到漠北的一路照應,根本就是一個局是不是?我

曾經為能夠遇到董爺這樣的仗儀之士而感到慶幸不已,卻原來,到底是我太天真了。你早就知

道我的身份了是不是?」

  董爺安靜的看著我,點頭,並且不加掩飾的開口道:「是,我和商隊在驛站整整等了三天

,才等到王妃,沒有想到王妃竟然主動開口要求加入我們。這倒是讓我們有些意外,然而卻是

求之不得。」

  我斂了笑,淡淡的看著他:「你既然會特意等我,必然是知道我為什麼會去漠北,那為什

麼不直接了當的劫了我的信箋更乾脆些,何須還大費周章的取得我的信任,再一路送我到這裡

。」

  他靜靜的看了我半晌,終究是淡淡一笑:「王妃其實已經猜測到了,不是嗎?只不過是你

到底心存冀望。不願意相信董某真那麼陰險醜惡。」

  我微微閉上眼,沒有在說話。

  自上京出發,直至漠北,遙遙路途中,商隊的諸人對我與疏影的種種照顧,一幕一幕的浮

現在我的腦海之中,我沒有想到,這一切竟然都是刻意而為之。

  我想起了枕下的那支笛子,自嘲的笑了一笑,而後開口道:「到了如今,我竟然還不知道

董爺的全名。不知道董爺可以告知否?」

  他雖然是微微有些疑惑,但是動作卻沒有遲疑,提筆在案前的宣紙上寫下兩個字----「董

狄。」

  董狄,「狄」與「笛」,原來如此,果然如此,一切都已經昭然若揭,只是,我知道得到

底還是晚了。

  我的心底,寒意蔓延,現在看來,此行漠北的一舉一動,盡在南承冕的控制之中,他並不

攔我,甚至安排人一路送我到上京,為的,正是今日,要的,卻是南承曜的性命。

  我從來不知道南承冕溫厚的面容下,竟然藏了這樣縝密狠絕的心機。他推舉南承曜出征漠

北,想要借助北胡人之手除去他,又讓灩兒放出消息給我,引我一路追到漠北,等的就是今日

,萬一北胡沒有能成事,那麼挾持我在手,又有鄴城在握,勢必要讓南承曜永遠留在漠北。

  到了那時。無論他是死在誰人的劍下,這罪名,一律推到北胡人的身上便是了。

  只是,我卻不知道,灩兒,我的妹妹,在這次事件中究竟扮演了什麼樣的一個角色。

  是南承冕刻意讓她知道的,再借他的口向我放出這些消息的,還是她根本就是從頭到尾的

參與到這場棋局之中,我真的不知道。

  我看著董爺,輕輕開口道:「 我與董爺一道來到漠北的途中,曾經聽到商隊中的諸位兄

弟痛恨北胡的盜掠行經。面上神情義憤填膺,我不信那些都是假的,可是董爺如今這樣做,難

道不是在無意之中做了北胡人的幫凶嗎?你這樣做,置商隊的兄弟於何地,置你家中的妻兒老

小於何地,又置這萬千邊民於何地?」

  董爺的目光變了變,沉聲道:「北胡已經撤退,邊患已經解除,董某此行只是為了太子殿

下。與萬千邊民何干?」

  我淡笑搖頭道:「北胡人生性張狂反覆,這一點,想必董爺比慕容清更加清楚。如今他們

雖然是退回了陰山以北,但是冬雪未停,他仍然是沒有口糧過冬,你又怎麼會知道他們不會重

新整兵折反,殺我軍一個措手不及。接著直取鄴城,進犯南朝,塗炭生靈無數呢?」

  我說話的時候,董爺面上的神情一直是陰晴不定的,他看了我良久,卻終於只是緩緩一笑

:「怨不得太子殿下叮囑我說三王妃聰明絕頂,不可小視,這一番話說下來,情理具在,閨閣

女子能有這樣的魄力,果然是不讓鬚眉了。只是可惜,董某受太子殿下的大恩在先,但憑他的

吩咐,雖萬死不辭,只能對不起三殿下與王妃了。」

  他停了停,躊躇片刻,方又再開口道:「至於萬千邊民,太子殿下只吩咐留下了三殿下與

三王妃,董某自然不會為難其他人,若是北胡蠻子再敢犯進,自然會有一眾將領勇士奮力抵抗

的,這一點,就不用勞煩王妃費心了。」

  我還欲再說些什麼,卻被他果斷的一抬手制止了,他看著我,斬釘截鐵的開口道:「王妃

不必在多費口舌,董某深受太子殿下重恩。斷然不會改變心意的,對不起王妃之處,惟有來世

再報了!」

  我看著他面上的冷硬神情,情知多說無益,正在這時,卻只聽到門外疏影驚懼慌亂的聲音

:「放開我,你們要帶我去哪裡?小姐,小姐你在哪裡,小姐……」

  我攸然轉眼看向董爺,冷聲道:「你們不過是要用我來威脅南承曜,我跟你走便是了。你

們不要為難下面的人。」

   我攸然轉眼看向董爺,冷聲道:「你們不過是要用我來威脅南承曜,我跟你走便是了。你

們不要為難下面的人。」

  董爺看我一眼,開口向門外喚了一句:「陳三,動作輕一點,不得無禮。」

  疏影在外面叫喊的掙扎聲音漸漸的遠了。董爺起身開了門,做了一個請的動作:「還請王

妃隨董某到董記商行小住幾天,一起等三殿下回來。」

  我笑了笑:「如今這鄴城官府不都盡在董爺的掌控之中了麼?還有這個必要嗎?」

  他轉頭看我:「王妃太過於聰明了。而這裡的人總是不及我董記商行自家底盤的人來的放

心,難免不會被王妃幾句話便說動了,所以還請王妃屈尊移駕,隨董某走一趟,轎子已經在房

門外侯著了。」

  我依舊勾起唇角,眼中不掩飾的嘲弄:「董爺既然如此深謀遠慮,當初何必不直接把我扣

下,這樣大費周章卻又是為的什麼?」

  事到如今,他也不在避諱,直接看著我的眼睛開口道:「太子殿下吩咐過。三殿下的性情

也是狡詐多疑的,必要讓他先見了王妃他才會相信,況且,我既然敢放走王妃,自然也是有把

握把王妃在請回去的。」

  我微微笑著,眸光愈冷,「那太子殿下有沒有告訴過你,三殿下並不會為了我一個人,就

放棄到手的一切,更遑論束手就擒,他根本就不是那樣的人,太子殿下有沒有告訴過你,三殿

下身邊最不缺的,便是如花美眷。一個女人,尤其還是沒有感情基礎只是憑藉利益聯姻不得已

娶進府的女人,是無論如何都威脅不到他的。」

  我勞勞的看著他眼光中的變幻的光彩,聲音越來越輕柔溫婉,卻偏偏綿延悠長:「太子殿

下有沒有告訴過你,三殿下絕對不會因為我在你的手中就心存顧忌投鼠忌器,我火不了了,可

是,董爺你的處境也是危險的很吶……」

  「不要再說了!」董爺猛的一揮手打斷了我的話:「董某自然知道此次任務的危險,但是

我們這樣的人,本來就是提著腦袋跑江湖,多火一天都是賺,死又有何懼?王妃也不用太過謙

了,若是你威脅不了三皇子,太子殿下又何須大費周章的將你從上京請到這裡!」

  我淺淺一笑,看著自己手中的白玉飛燕佩,淡漠的開口道:「董爺還不明白麼?三殿下是

一個什麼樣的人,太子殿下只怕要比你我都要清楚十倍,他豈是那麼容易就除得去的?此番布

置,又大費周章的誘了我來,能脅迫到三殿下進而一舉得手自然是最好的。

  如若不能的話,自然還有比這刀劍更厲害的東西準備在後頭。」

  我淡淡的看了一眼面帶疑惑與不解的董爺,一個字一個字的開了口:「那便是,流言與人

心向背。」

  董爺倒抽了一口冷氣,我知道他是漸漸的明白 了過來,卻也並不理會於他,只是冷淡的

笑著,自顧自的往下說----

  「身在天家,若是不得民心,便就得不了天下,所以太子殿下此次即便是除不去三殿下。

也要讓他落得個置髮妻於不顧的罵名,三殿下有了這樣一個冷酷無情的形象,自然是比不得仁

厚東宮更得上意和民心,所以,他吩咐你放我先入鄴城,不是為了讓我去取信於三殿下,而是

為了這漠北眾人都知道我來了,要這鄴城上下都看著,三殿下為了保全自己而捨棄的,正是他

的結髮妻子,當今南朝,貨真價實的三王妃!」

  他目帶震驚的看著我,久久不能成言。

  我亦是看著他的眼睛,極輕極淡的笑了一下:「所以,在太子殿下的這局棋盤裡,你與我

,都是犧牲品。」
第45章

  「王妃,請用早飯。」

  一個眉目清淡動作利索的侍女一面說著,一面將飯菜往桌子上張羅,我抬眼看去,五香醬

羊肉,煨牛筋,琉璃肺,木須肉,卷煎餅。還有溫燙的馬奶子。在這漠北苦寒之地,能籌集上

這麼一桌子飯菜,也算是不容易了,竟然是比昔日住在鄴城官府的時候吃得還要講究。

  我並不會做絕食之舉抗議這樣幼稚而又得不償失的事情,除了和自己過不去與途增笑話以

外,根本是無事於補。

  因此,每一餐,但凡他們送來,即便是再沒有胃口,我也會強迫自己吃下去的,我不知道

前面等著我的是什麼,讓自己隨時保持體力卻總是沒有錯的。

  這已經是我住進董記商行的第三日了,三天前,在鄴城官府,董爺索然是沒有再說什麼話

,但是仍然是沉默的堅持將我帶到了這裡,而且也拒絕再聽我說的任何言辭,面色陰沉的嚇人



  其實嚴格的說起來,除了不得自由這一點之外,董爺對我倒算是寬容,除了吃穿住用俱是

這董記商行之中最好的外,他還特意遍尋詩書琴棋,囑咐人日日送來我的房中。

  對一個死囚犯來說,這樣的待遇無疑是最好的了。

  疏影沒有與我軟禁在一起,董爺那時候並沒有看我,只是默然的說,他不想連她的性命都

傷了。

  我輕輕一嘆,沒有說話,卻到底在心內存了一分感激。

  我與他都知道,到了如今這個地步,他是斷然不可能放我與南承曜生路的,那麼隔離開了

疏影,不讓他知道事情的始末,或許還能保住她的一條命。

  既然沒有了疏影跟在我的身邊,董爺便重新挑選了兩個商行的婢女來服侍我,兩人皆生的

端莊秀麗,行事舉止也頗為伶俐,只是,眉目之間永遠籠著一層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寒霜,除了

必要的敬語之外。從來不與我多說一句話,就連我的問話,也從來都是充耳不聞的,更別提開

口回答了。

  我都知道這必然是董爺的授意,不由得感慨他的心思縝密,我甚至連這兩個婢女的名字都

不知道,只能一律以姑娘代稱。

  方把碗筷放下,那兩名婢女便立刻上前手腳利索的收拾,我淡淡一笑,開口道:「有勞姑

娘了。」

  一如既往的得不到任何的回應。

  不一會他們便全部都收拾好了,由其中一個人端了出去,另一個人則留在房中等我的吩咐



  我隨手從董爺送來的書籍中抽出了一本打發時間,還沒有翻上幾頁,便聽的門外傳來一陣

急促的腳步聲,一個略微耳熟的聲音語帶焦慮的響起:「臻玉,快出來!」

  我看著房中那個婢女神色一動,對著我福了一福,便快步出了門,嬌俏的笑著應道:「銘

主子,什麼事情這麼著急?瞧你頭上這汗!」

  我從來沒有聽到過他這樣柔軟的語調。不由得淡淡的笑了起來,原來這女子喚做臻玉,在

這刻意偽裝的淡漠表象下,她一樣有著女兒家的柔軟情思。

  那男子卻無暇理會他的玲瓏心思,只是依舊急急的開口道:「快把這衣裳給王妃換上!」

  我心念一動,攸然起身出了門。

  房門外,臻玉手中拿的,正是出征那日,我親手縫製的棉繡衣裙,我清楚的記得,自己是

把它留在了鄴城官府之中的,現如今,董爺竟然重又把它找了出來,並且點明了要我換上,那

只能說明了一個事實,南承曜回來了。

  我看著臻玉身旁的男子,微微一笑道:「董大哥,你好,我們又見面了。」

  他大概沒有想到我會出來,更加沒有想到我會有此一言,面上神情有些狼狽和慌亂,說話

也不利索起來:「穆-----王妃!」

  面前這個人我認識,是董爺的獨生兒子,喚做董銘,不過十幾歲的年紀,此次亦是在商隊

中同行,一路上對我和疏影百般照顧。

  我依舊微笑著開口道:「在商隊裡承蒙你一路照顧,那個時候我卻不得以的隱瞞了自己的

身份,實在是過意不去,我一直想著能好好的跟你到一次謝謝的,現在得了機會,還請董大哥

受慕容清一禮。」

  我一面說著,一面禮數完美而優雅的福下身去,董銘立刻手忙腳亂的伸出手去扶 我,而

面上卻隱隱顯現出愧色。

  我微微低下頭,伸手撫摩過臻玉手中的衣裙,羽睫微顫,猶如瀕臨死亡的蝴蝶翅膀劃出最

後的舞姿,聲音亦是微微帶顫的:「董大哥,看在我們曾經有同行之緣的份上,你對我說一句

實話,現在董爺要我換上這身衣裳,是不是意味著,我就要死了。」

  「不是不是,我爹爹會讓我帶這件衣裳過來給你換上是因為南承曜就要快到了……」

  董銘連連擺手,還欲再說些什麼,卻被臻玉冷聲止住了:「銘主子,您別忘記了,董爺交

代過的,三王妃聰明絕頂,切不可和她多說一句話以免動搖了心性!」

  董銘一怔,深深的看了我一眼便猛然轉身,頭也不回的大步往院子外面走去,聲音裡依稀

可以分辨出幾分張皇慌亂,「臻玉,幫王妃換好了衣服之後便請她到前庭,爹在那裡等著。」

  「請吧,王妃。」

  我對上臻玉重又寒孀籠罩的秀麗面容,只能在心底無聲的嘆了一口氣。

  任由她幫我換裝打扮,依舊是那身搖曳的華服,低垂在鬢髮間,斜簪了幾支珍貴的珍珠碧

玉的釵鐶,董爺是跑商路的,這商行之中倒也有幾支上等的珠釵保存著,如今,全部都用到了

我的身上,雖然自是不能與家中的那些首飾相提並論,但是戴在頭上,卻也不會顯得掉身價,

依舊是一派從容華貴之姿。

  臻玉將我帶到商行的前庭,董爺自然是早早的等在那裡了,董銘也在,只是低垂著面孔不

肯與我對視。

  我微微笑了一下:「董爺這讓我今日這一身打扮,卻不知道是要我帶往那裡去啊?」

  他看了我半晌,靜靜的開口道:「鄴城城樓。」

  我心下一沉,面上卻只是不動聲色的微笑,安然恬靜的隨他一道出了商行的大門,坐上了

轎子攆直奔赴鄴城城樓。

  風雪怒號。我身上的衣裳雖然是雍容華美,卻是並不保暖的,即便是坐在這轎子之中,不

一會兒,嬸子已經是冷得微顫。

  下轎的時候,是董銘親自為我打開的轎簾,我看著他伸出的手,心念一轉,到底是沒有拒

絕,素指輕輕的搭上了他的手腕,任由他扶我下轎。

  待到站定,我方欲收回自己的手,卻發覺手心一沉,然後便是暖意自指間蔓延開來。

  抬眼去看向董銘,他卻早已經走遠了,根本不再看我一眼,而我的手心之中,被寬舒的衣

袖遮住的,卻正是方才他藉著扶我下轎的機會塞過來的暖手爐。

  「王妃,請!」

  董爺穩步走到我的面前,黝黑剛毅的臉龐之上不帶一絲的表情。

  我微微一笑,跟在他的身後登上了這鄴城的城樓,我的夫婿,便在這城門的另一側,即刻

便到。

  他離開鄴城那日,我正是穿著這身盛裝華服為他餞行,如今他凱旋而歸,我又換上了同一

身衣裳,卻不想,是此情此景。

  他離開的時候,握再我的手,一字一句。話音堅定。

  他說,等我回來。

  如今,我等到了,卻不知道,會有怎麼樣的結局。

  「盜驪青驄」是這世間絕好的良駒,日行千里,腳程如飛,不需要多久,便會把他帶回鄴

城。

  當他目帶凱旋的喜悅遙望家國之時,當他看到鄴城城樓上一身紅衣盛裝的我時,當他看到

我身後嚴陣以待的層層兵士以及頸項之間雪亮的刀劍之時,那雙幽黑冷漠的雙眼之中,可會閃

過一絲緊張與擔憂?

  還是,依舊漫不經心一如往昔,冷靜從容的應對這所有,不留一絲餘地,完美得無懈可擊

,就像是,早就料到了這一切一樣。

  又或者,跟本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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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我站在這高高的鄴城城樓之上,紅衣盛裝,長長的裙襬處,金絲秀就的鳳凰迎風振翅,翩

然欲飛。

  董狄站在我的身旁的不遠之處。與我一道,極目遙望。蒼茫之處。雪天連成了一線。

  風雪呼嘯的聲音響在耳際,時間橫古悠長,我們都沒有說一句話,一直沉默著遠、望,直

到原本廣袤無垠的地平線上,漸漸出先了無數的黑點,向著鄴城的方向,急馳而來。

  董狄眼光一沉,上前一步,伸手用力的扶住城牆,沉聲低語道:「終於來了。」

  他緩緩回頭看我 ,眸光複雜難測,正欲開口說些什麼,卻被匆匆奔上城樓的守衛打斷了

:「董爺,剛收到的消息,三殿下親率的先驅部隊人數不是五百,而是,而是三千,董爺,這

下我們該怎麼辦?!」

  董狄面色一變,急問:「鄴城上下總共有多少兵力?」

  「不到,不到兩千……」報信的人是一個年輕的小夥子,此時此刻,語音顫抖,隱含絕望



  董狄橫聲一喝。打斷了他:「怕什麼!我們就這鄴城之險,又有堂堂的三王妃在手,我就

不信品不過他南承曜!」

  他一面說著,一面猛然轉頭看我,目帶凶狠。我平靜的回視,不發一言。卻也不避不讓。

  他恨恨的盯了我半晌之後,卻是大笑出聲,幾許悲愴幾許狠絕,「凱旋之師,不按例先領

五百人入城,倒是率領三千人眾,氣勢洶洶。這究竟是班師回朝,還是興兵攻城,三王妃說的

果然沒有錯,三殿下是一個什麼樣的人,董某今日算是領教到了。如今鄴城禁閉。連只蒼蠅都

飛不出去,他在千里之外,竟然還能對這裡發生的一切瞭如指掌,這般料事如神,讓人不服也

難啊!就不知道王妃是怎麼心甘情願的犧牲自己做餌來引董某,還是同樣是被拋棄的可憐人!



  我依舊是靜靜的看著他,眸光如水,語音寧和:「事到如今,大局已定,無論慕容清在其

中究竟扮演了一個什麼樣的角色,都已經不再重要了。」

  他收斂了笑容,眸光中現出跑江湖之人慣有的狠辣和不管不顧,「大局已定?只怕未必,

他三殿下想要從董某手中奪下這鄴城,恐怕也沒有那麼容易!」

  我心一沉,剛要開口說些什麼,他已經毫不遲疑的一轉身,不容質疑的冷聲開口吩咐一眾

下屬道:「立刻給我帶人進城,把所有參軍將士的妻兒老小一家一併捆到這裡。不要傷了人,

但是,一個也不許放過!」

  「董爺?!」饒是和他一起走南闖北多年,以性命相交的一眾兄弟,聽了他這一席話,也

忍不住驚呼出聲。

  他一語不發,決絕的揚刀揮下,電火石光之間,城頭上迎風招展的摯天巨旗已經應聲而斷



  他收刀轉頭,目光激狂而又陰冷的逼視一眾下屬。一個字一個字的開口道:「如違此旗!



  他的身上,有陰騖狂猛強大壓迫力,目光沉沉逼來,那一眾手下,終究是受不了這樣的震

懾,一個個沉默著下了城樓。

  我看著他剛毅寬廣的背影,心底微微焦慮,面上卻是不動聲色的淡漠開口:「董爺,縱然

道不同,但是在慕容清的心目之中,一直敬你是一個人物,可是如今,就為了一己私利,你竟

然是要將這滿城無辜婦孺都牽扯進來了嗎?他們的丈夫兄弟,為了守衛這漠北的安寧而浴血沙

場,他們日日等待,終於盼望到了這重聚相逢的一日,你如今這樣做,於心何忍?」

  董狄揚天而笑,笑聲渾厚而悲愴,久久不絕。

  他沒有看我,望著遠處越來月近,已經依稀可以分辨的軍隊緩緩開口道:「自古忠孝難兩

全。忠與義,亦是同此理,若非太子殿下的大恩,便不會有今日今時的董某,我就算負盡天下

之人,也斷然不會辜負了殿下的深思!縱然最後不能為太子殿下留了三殿下的性命在這漠北,

但是我拚死也要為他除去這問鼎途上的最大障礙!既然太子殿下要三殿下背上這離棄髮妻的惡

名,董某索性做絕,將這滿城的婦孺一併綁來,端看三殿下如何抉擇,忠與義,既然不能兩全

,董某索性舍了一樣佔全一樣,也算是,沒有白活這一遭!」

  我冷冷的看著他:「為了你的愚忠,便要這千百無辜的婦孺陪葬,即便是背上千古罵名你

也在所不惜嗎?」

  他激狂而笑,應道:「董某但求快意今朝為心無愧,擔這些個虛名做些什麼!」

  話音剛落,他的屬下已經押著一眾婦孺步上了城樓,相較於男人的沉默,那些女子無不嗚

鳴哀號,整個鄴城城樓,剎時一片淒切慘然之景。

  我定定的看著董狄,一個字一個字的開了口:「事到如今,董爺還能說出『問心無愧』四

個字嗎?」

  他魁梧的身子陡然一震,卻只是硬聲道出了一句:「待到過了今日,董某便以姓名謝罪於

漠北上上下下,也就是了。」

  我心內沉沉一聲嘆息,知道了他的觀念已經根深蒂固,再說下去亦是無益。當下不再言語

。只是重新將視線移向天邊,唇角,也不自覺的帶出了一抹不為人知的苦笑。

  三千精兵,他是早就算好了這一切的。

  其實我早就該想到的,在他開口讓我留在漠北的時候,在他要我盛裝華服親自勸餞行酒的

時候,在他握著我的手,告訴我等他回來的時候,我就應該猜想的到的。

  在南家兄弟的這場戰爭中,我是一顆完美的棋子,任由他們翻轉於手,攻擊彼此。

  忽然就想到了母親曾經說過的一句話。他說,能安然平淡的度過一生,是這時間至上的福

氣,只是身在我們這樣的家庭之中,卻沒有一個人能想得。

  我唇邊淡淡的自嘲笑意,不由得又稍稍擴大了幾分。

  鐵騎如飛,不過一盞茶的時間,南承曜以及他的三千將士便已經兵臨城下。

  董狄立在城頭,揚聲道:「三殿下,在下董狄,請三殿下一人入城!」

  南承曜的白羽鎧甲。立「盜驪青驄」於城下,英姿瀟灑,渾然天成的王者風範彰顯無疑,

他遙遙看著董狄,淡淡開口道:「你受何人差使在此等候接本王入城?」

  董狄神色一正,硬聲道:「沒有旁人,便是董某自己想請三殿下一聚!」

  南承曜依舊淡淡的看著他,眸中卻不掩飾的輕蔑:「既然無上意,你擁兵自重,阻擋我大

軍歸返,不啻為判國賊子,竟然還妄想與本王相聚嗎?」

  董狄面色一僵,攸然推我到身前:「三殿下,你這樣說,竟然是要置你的結髮妻子,置這

鄴城百千婦孺於不顧嗎?」

  南承曜卻根本一眼都不看我,他的視線,緩緩掃過城樓之上不住啼哭的婦女孩童,卻在快

要靠近我的位置時,停住。

  然後,他的聲音響在這漫天風雪之中,一字一句,沉穩堅毅,帶著莫名的,蠱惑人心的安

定力量----

  「眾位姐妹親人,你們的丈夫父兄,此刻俱在我的身後,他們日夜牽掛著你們,斷然不會

置你們的性命安危於不顧!我南承曜在此立誓,縱然拼卻性命,也要奪下這鄴城,保你們一家

團聚!」

  他的話音剛落,鄴城城樓上的一眾婦孺便有大半暫時止住了哭泣,轉而焦急而又期待的在

他身後的那三千軍士之中去尋找自己的親人。

  即便是人海茫茫根本無從尋找,但是她們卻願意相信,她們的丈夫與父兄,就在其中。如

同每一個絕望的人都會做的那樣,死死的握這突如其臨的陽光與希望。

  「強子他爸,我在這裡!你看見沒有,我在這裡!我在這裡等著你,你一定要來 啊……



  不知道是誰,先大聲喊了出來,剎時之間,一石激起千層浪。

  滿城婦孺,都對著城樓下的那密密麻麻看不清面孔的士兵聲嘶力竭的喊了起來,縱然南承

曜治下軍紀嚴明,並無一人出聲回應,但是這並不妨礙她們情緒的宣洩。

  那一聲聲包含相思與期盼的喊聲,迴蕩在鄴城的上空漫天的飛雪之中。久久不絕。

  董狄眼見得這形式驟然之間急轉直下,猛的一把奪過我身後侍衛的刀架在我的頸項之上,

情急之下,自然也就忘記了控制力道,那鋒利的刀刃便在我的頸項間留下了一道長長的口子。

  其實,我並不感覺到疼。

  在漫天飛雪之中站了這麼久,就連袖子中的暖手爐都已經涼透了,我的身子僵硬冷而麻木

,根本就感覺不到一丁點的疼痛。

  只是驟然之間聽到瀲肝膽俱裂喚我的聲音,這才下意識的低頭去看,卻發覺,殷殷的鮮血

,竟然已經順著董爺手中的刀面,一路流淌,滴落在鄴城城樓下的雪地裡,點點滴滴 ,紅白

相映,猶如新梅傲雪凝香,煞是奪目。

  董狄大概也沒有想到會傷了我,微微一驚,鬆了手上的力道,但是那把刀,在外人眼裡,

仍舊是好端端的架在我的頸項之上。

  「二姐----你等我----」

  瀲一面慘聲喚我,一面發狂似的就要打馬上前,卻被身前的秦昭看準時機,冷靜的一伸手

勞勞制住。

  我微微閉上雙眼,正欲開口說些什麼。卻聽到南承曜的聲音搶先一步響起。

  他依舊沒有看我,只是死死的盯著董狄,一字一句的開口,聲音裡沒有了慣常的漫不經心

,卻蘊涵著我從未見識過的外現的森寒與殺意,竟然是比這冰天雪地更冷上幾分:「你若是敢

再傷了她半根頭髮, 我必然叫你董氏一門,滅盡九族!」

  最後四個字,他的語音詭異的輕飄如羽。卻偏偏帶著無盡的森冷與極強的壓迫力,將那嗜

骨的恐懼與絕望綿延至人心。

  字字千均。

  鄴城城樓上下,包括懂狄在內,面色都不自覺的一變,沒有一個人敢懷疑他話語中的可信

度。

  南朝三皇子向來,言出必行!

  尚未等董狄反映過來,他已經毅然果決的橫劍立馬。背對著身後的一眾將士,以一種不容

質疑的王者姿態發出軍令:「第一個入鄴城者,立賞千金,封千戶邑!擅用箭失者,斬!」

  他手中的「轉魄」劍緩緩出鞘,劍芒如電,曜目生花,攸然之間直指董狄:「三軍聽令,

攻!」
 第47章

  古來興兵伐城,最好的兵器莫過箭矢,可是如今董狄挾鄴城婦孺在手,密立城頭,以南承

曜的心機,他如何看不穿東宮意圖.所以,他下了嚴令,擅用箭矢者斬!

  我知道他顧忌的,除了這滿城婦孺之外,還有那些刀刃相見的兵士,他不見得是真心在意

他們性命,可這些人,卻畢竟是南朝子民,若是殺戮太過,在萬千邊民眼中,他始終會落得一

個心狠手辣的名聲。

  百干年後,或者更短,只需數個年甚至數年,他今日攻城的原因會漸漸被人們淡忘,而這

一戰死傷的南朝兵士和鄴城漫天的血光卻會成為眾人心中揮之不去的記憶,更會被有心之士一

直揪住不放。

  所以,即便他要董氏一門的性命,也不會是在這裡,此情此景。

  更何況,要想扳倒東宮,活著的董狄可比死了的要有用得多。

  雖然在兵力上南承曜要強於董狄,但一方有所顧忌,一方又肆無忌憚完全擺出一副搏命的

姿態,又佔據著這鄴城之險,一時之間,竟是激戰異常,難分勝負。

  我看著箭矢如雨,自城樓之上,密密飛往攻城的兵士之中,雖是有甲盾擴衛,但畢竟不可

能面面周全,一個接著一個的軍士倒了下去,死傷無數。

  不斷有人冒著密集箭雨拚死爬上城牆,被刀劍無情的殺戮,重重的趺落下去,卻不過轉瞬

,又有新的面孔,闖入我的視線。

  他們不過個多二個來歲的年紀,稚氣未脫的臉龐上卻因為戰爭而爬滿裂痕與滄桑,血污之

下,那一雙雙眼晴異常堅毅而明亮。

  我眼看著又一個年輕的士兵奮力攀爬上城樓,距離那麼近,他抬眼上望的時候甚至對著我

略帶羞澀的一笑,然而那笑意尚末完全綻開,便永遠凝固在這鄴城蒼灰的天幕下。

  一把冷亮的刀,就這樣在我面前決然揮下,溫熱的血湧了出來,點點滴滴,濺了我的衣裙

面容.

  我艱難的閉上眼睛,然而,狂怒的風雪聲,箭矢破空的嘯鳴聲,骨頭關節的摔裂聲,將士

臨死前的悲鳴聲,衝鋒高喊的口號聲……不斷的混雜在一起,撞擊著我的耳膜。

  再睜開眼,有些茫然的看向城樓之下.一片混亂中,南承曜臨陣指揮的身影依舊英姿蓋世

,每一句指令都沉穩有力,每一個手勢都堅毅完美,天地之大,卻彷彿只容得下他一人而巳。

  瀲與秦昭,亦是立於馬上,揮劍殺敵,招招凌厲而狠絕,沒有半分的猶豫和心軟。

  這本就是命懸一線死生相搏的戰場,他們這樣做並無半分不是,少年英雄,風姿瀟灑,可

是,卻讓我莫名的覺得冷.這是他們身上,我從未見過的一面,這亦是戰爭最為殘酷的一面,

一將功成萬骨枯!

  忽然之間就覺得自己沒有辦法再繼續看下去了,我別開眼,眼角餘光卻掃過城牆之上,依

舊前赴後繼不斷拚死攀爬的士兵。

  止不住的搖頭,我想要阻止他們,聲音卻哽在喉間,根本開不了口。

  閉上眼晴,用力的吸氣,呼氣,再吸氣,再呼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然後我微微啟唇,

跟著記憶中的旋律,緩緩輕唱---

  「夫出鄴城妾在家,山重水長望眼枯。

  一行書信千竹淚.寂寥空守長燈孤。

  兒憶夫兮妾憶夫,辭家見月幾回圓。

  漠北邊馬有歸心.帶我夫君走歸途……」

  這是鄴城之中,傳唱巳久的一首歌謠,我住在「半溪」客棧的時候曾經聽人唱過,詞中的

我哀寂和曲意的幽怨曾經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此番唱來,雖是無法盡然詮釋其中淒婉,卻也

能詞曲達意,連貫而完整的將它唱出,一遍又一遍。

  最初的啞澀輕顫過後,我的聲音逐漸寧和柔婉,輕輕而又綿延,不曾停歇。

  我身邊站著的女子,原本已經癱軟得整個上部靠在城牆上,這時卻也漸漸止了淚,慢慢的

隨著我的語音,輕輕的和了起來。

  最初難免斷斷續續,可唱著唱著,她的聲音也逐漸平穩了下來,慢慢站直身子,與我一樣

將視線越過廝殺的軍士,一遍一遍唱這歌謠。

  有了第一個人,自然有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待到整個鄴城城樓上的婦女都隨我一

道唱起這首歌謠時,我清楚的看到,董狄眼中赤裸裸的殺意。

  當下只是有些麻木的將視線投向這鄴城上空紛飛的雪花,繼續一遍一遍的開口唱著:「夫

出鄴城妾在家,山重水長望眼枯……」

  我知道,鄴城的守軍,多半並沒有反心,此番會拚死守城,一來是為了追隨董狄,二來巳

是騎虎難下,為了保命,不得不為之。

  可即便是這樣,面對南承耀的三千精兵,以及不日便抵達的凱旋大軍,每一個人其實都是

恐懼而心虛的。

  漠北邊民生性剛直豪爽,他們對於挾滿城婦孺上城樓做令箭這樣的事情,其實亦是心中有

愧的,那畢竟是他們的鄉人鄰里,曾經一道喝酒出遊,互相串門。

  所以如今,當這首耳熟能詳的相思之曲綿綿唱出,更是讓他們本就不強的求戰之心又黯淡

了幾分。

  而城樓之下血戰的兵士,聽得此曲,效果卻恰恰相反,這一曲歌謠,只會激發出他們心底

爭勝歸家的渴望。

  突然間,已有兵士攻上城頭,我微微閉眼,知道鄴城守軍軍心巳亂,而攻城一方士氣大振



  「啪」的一聲,董銘一記重重的耳光打到了我的面額上,力道很大,我一時站立不穩,重

重的摔倒在地上。頸項之間,原先已經漸漸乾涸的傷口又重新滲出血跡.而手中的暖手爐,也

重重砸裂,碎片深深嵌在我的手心之中,濕黏一片。

  「你們憑什麼打人?!」一個熟悉而憤怒的聲音響起.我轉眼看去,竟然是「半溪」客棧

的老闆娘。

  我微微笑了下,對她輕輕搖了搖頭,她的視線與我相對,怔了片刻,隨即也是一笑,傲然

又不屑:「這裡有這麼多人,這麼多張嘴,老娘倒要看看你們管得了多少!」

  她也不再廢話,直接轉身面向城樓外,看向遠處,歌聲重新穩穩的響起:「漠北邊馬有歸

心.帶我夫君走歸途……」

  董銘背對著我,對董狄急道:「爹,這個女人再留在這裡只會動亂軍心,讓孩兒先把她拖

下去鎖住!」

  董狄冷冷的看我半晌,又看董銘,終是一閉眼,話帶決絕的開口道:「你即刻便帶她離開

鄴城,能走多遠算多遠,雖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有她在手上,總算多了一道保命符!」

  「爹!」

  董銘驚急的失聲而出,然而董狄卻不理他,重又提刀上前,廝殺於陣上。

  董銘的背影雖極力壓抑,但仍是克制不住的顫抖,但他最終只是一咬牙,一把握住我的肩

膀將我從地上拽了起來,一言不發的住城樓下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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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董銘死死的箝制著我的手腕,幾乎是一路將我拉下城樓,無論我說什麼他都不理,動作粗

魯的將我強拉上馬,狠狠揮鞭前行。

  一路上,他依舊一個字也不說,唯有風聲自耳邊呼嘯而過。

  我不知道他要把我帶到哪裡,待到馬停,才發覺眼前赫然便是董記商行。

  商行裡大半的人都抽去守城了,那個喚作臻玉的婢女一見我們進門.便急急的迎了上來:

「銘主子,你可回來了,沒傷哪裡吧?」

  董銘沒有理會她,只是徑直將我甩到她身邊.話速沉急的開口道:「臻玉,幫她把傷處理

一下,然後好好看著她,不能讓她離開董記商行一步!」

  他說完,轉身便走,臻玉急喚:「銘主子,你還要去哪裡啊?」

  「回城樓,我不能丟下我爹一個人!」

  董銘一面說著,一面大步便住門外走去,我看著他的背影,自此一別後,不知道還有沒有

再見的機會。

  不由得微微閉眼,起身輕道:「董大哥,方才的救命之恩,慕容清銘記在心。」

  若非他方才的那一耳光.只怕董狄早就已動手了,即便他最終不一定能成事,但畢竟是我

加速了他抵抗之心的破滅.他眼中的殺機與恨意太過明顯,根本不費心掩飾。

  董銘的身影因著我的話微微一僵,他頓在門邊,卻依然沒有轉頭:「脅迫你一個弱質女子

,原為男兒所不齒.但形勢所迫,不得不為,是我們對不起你。我如今只能暫時保住你性命,

卻不能放你走,爹說得並沒有錯,對於我董氏一門成百上千條人命來說,你始終是一道保命符

。」

  他頓了頓,方又重新開口:「三王妃,我董家欠你的只有來生再報了!」

  話畢,他再不多留半刻,疾步而出,安排了兩個侍衛守在房門外,然後,他剛毅的背影很

快便消失在我視線之內.一次也沒有回頭。

  臻玉重又換上了一臉寒霜,盯著我項間的傷處看了半晌,終是不情願的取出藥箱,想要幫

我上藥。

  「多謝姑娘,我自己來吧.」

  我淡淡說著站起了身,此刻身處溫暖的房間之中,先前因寒冷而麻木的疼痛漸漸籠罩上來

,手心裡嵌進了密密的暖爐碎片,血一直沒有止住,必須要先清理乾淨才行。

  臻玉正待說些什麼,便聽得門外一件急促的奔跑和呼喊聲:「臻玉,臻玉,你在不在,還

有松哥和天哥,你們還在這裡做什麼,這鄴城就快被攻破了,快些隨我一起走吧!」

  那臻玉一驚,也來不及放下手中的藥箱便匆匆迎了上前:「姐姐,你說什麼?」

  門外的寧衛也是急問:「臻珠,你從哪兒聽到的消息?」

  那臻珠一跺腳道:「現在都什麼時候了,還問來問去的!快隨我走,一會晚了.可就想走

也走不了了!」

  「我不走,我要等銘主子!」 臻玉一扭頭.咬了絹子開口。

  臻珠一步上前扳過她的肩:「你這丫頭犯什麼糊塗?人家就從來沒把你當回事過!再說了

,就連董爺都死了,銘主子即便進出來也不見得會再回這裡!」

  「什麼?!」其餘三人皆是大驚。

  臻珠面上的表情越來越急,話這也越來越快:「我也是聽人說的,快別再浪費時間了,收

拾好東西跟我走.我已經安排好了,門外馬車剛好夠我們四個人坐!」

  臻玉也慌了,六神無主的看了一眼屋裡的我:「那她怎麼辦,銘主子變代過要看好她的…

…」

  臻珠看我片刻,心一橫:「找繩子把她捆起來,鎖到密室去,要是銘主子回來,他自該知

道她在哪裡!」

  那兩個守衛面露猶豫:「這,不太好吧…」

  臻珠柳眉一橫:「不然你說怎麼辦?我和臻玉反正是要走的,你們誰愛留在這裡守著她自

己留去!」

  那兩個守衛對視了幾秒,終是默然的找來繩索,畢竟自己的性命更為重要。

  我親眼看著這局勢,情知多說無益,只是淡淡看向他們 「不知幾位可否客我先把這傷處

處理一下?」

  「王妃聯明絕頂.只怕處理估口是假,拉延時間是真,我們尚且放你一條生路,你竟是要

留下我們的性命了麼?」

  我看著臻珠面上的冷嘲與恨意,當下不再多說,若非她妹妹對董銘的話言聽計從,她就算

一到殺了我.也不是沒有可能。

  我任由他們帶我迂迴反夏的繞行良久,終於在一處極隱蔽的地方觸動機關,推開了一扇岩

門。

  那密室藏得極深,一椎門而入.寒氣逼人。

  我安靜的任由他們用柱子牢牢束縛住我的手腳.既然掙扎反抗無用,我斷不能讓人看了我

的狼狽和笑話,也可以多保留一分氣力應對未知。

  麻繩深深的勒緊皮膚之中,隱隱作痛,臻球臻玉兩姐妹先出去了,我輕輕嘆了口氣,對著

那兩個守衛開口道:「不知道兩位大哥能否找些卸寒之物給我,這樣冷的天,房間裡也沒有火

爐,我只怕會撐不下去。」

  那兩個守衛面帶惻隱之色,正欲開口說些什麼,卻聽得臻殊在門外厲聲道:「你們還不出

來,別忘了,就是她的好夫君將最們通到這個地步的!」

  那兩上對視一眼,終是飛快的解下各自身上的外袍披在我肩上,然後猛然轉頭大步出了門



  我聽著密室的門重重關上,然後是暗格歸位的聲音,一室黑暗。

  我並不懷疑,南承曜必能奪下這邶城.甚至不懷疑,他一定可以找到我。

  只是我卻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到他。

  我自己身上的衣裳單薄,即便是加了那兩個守衛的外袍,在這個天寒地凍的地方,亦是起

不了多少作用,失了血的身子尤其畏冷,不多一會,身體已經僵冷麻木得失去了知覺。

  這間暗室沒有窗戶,我困在其中,根本不知道時間變化,一分一秒.卻像一生一世那樣長



  我竭力讓自己保持神智的清醒,因為我知道.在這樣滴水點冰的寒冷天氣裡,一旦睡了,

便有可能永遠都醒不過來。

  滿室黑暗之中.我強迫自己一遍遍記誦看過了詩書典籍,想從前每個開心的時刻,想我經

歷過的每一個生活片段。

  十三歲之前的記憶,是旁人給我的,官宦世家,深宅大院,錦衣玉食,嬌貴無比的生長。

  十三歲之後的近六年歲月,我卻彷彿活了從前的一輩子。

  墜崖,讓我遇見了蘇修緬,他輕輕一喚,那一聲「清兒」,開啟了我全新的人生。

  那醫谷中,紅塵之外,戈壁沙漠之上,山林水澤之間,三年的時間很矩,記憶卻是如此綿

延悠長。

  直至家人找到了我,他親自送我出谷,最後一瞥,是他絕情而去的背影,一次也未曾回頭



  後來回到相府,生活溫寧安適.雖與族中諸人都有著無可避免的隔閡,卻也能尋到真實的

溫暖.

  我想起了那些與瀲在一起策馬對飲的時日,想起了他的劍舞,想起了我的琴音。

  再後來,便是大婚,那一室空蕩蕩的紅,那一對垂淚到天明的龍鳳燭,從未刻意記著,到

了如今,卻發覺,自己也從未忘記。

  然後便是「楓林晚」中的第一次相遇.他穿著暗紅色的衣袍,一步步走到我的面前,俊美

得有如神抵的面容上,帶著一抹謾不經心的淡漠笑意,眸光,卻冷如寒星。

  我想起了慶和宮中.他唇邊意興蠱然的弧度。

  到了中秋賞月宴,一曲「驚鴻」畢,那雙幽黑暗遂的眼中,深不見底,有晦暗光影,如流

星,一閃而逝。

  然後便是夜深人靜時候的上藥裹傷,傾天居內與太子鬥智周旋,我看到了他的忍耐與野心

,也見識了他的心機與狠絕。

  同樣還是那一曲「驚鴻」,他第一次留宿在我歸墨閣內,纏綿悱惻,繾綣輕憐,卻原來只

是為了一個相似的影子。

  然後,然後便是他立於「盜驪輕驄」上的身影,白羽鎧甲,號令三軍,縱然早如他的卓絕

出眾,可那樣的蓋世風姿,卻仍是給我留下了太深的印象。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樣,當第一屢光亮穿進這滿室黑暗,亦是穿進我昏昏沉沈的意識時,

我努力的想要睜開眼.卻在恍然中,著剄一個白羽鎧甲的身影,逆光而站,顛倒了時空,凌亂

了記憶,現實與夢境.錯綜複雜的交織在一起,不變的,只有那人的風神氣度,傲然於天地之

間。

  手上的繩索被解開,我整個人被擁入一個溫熱的胸膛,他抱著我的手臂那樣的緊,緊到略

微顫抖。

  我聽著他有力的心跳,一下一下,漸漸感到心安,然後疲憊睏倦便如潮水,霎時襲來。

  正想放任自己陷入昏睡,卻忽然聽到他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傳令,董府上下一個不留。



  他是抱著我背對著門外一眾將軍下達的命令,自始至終沒有回頭,也沒有稍微改變姿勢,

只是聲音寒漠,宇宇千鈞,不留半點轉換餘地。

  我聽得他的屬下一怔之後,卻是無人敢上前勸阻,紛紛應聲去了。

  心下一驚,奮力的張口喚他:「……殿下……別……」

  他抱著我,依舊定定不動。

  我越發的急,想要阻止他,可是卻渾身無力,嗓子亦是聲澀沙啞,只能勉強發出幾個音來

:「……留著……太子……牽制……」

  董府上下百餘人命,他們中有大多是與我一路前來漠北,日夜同行,對我與疏影多加照顧

的質樸男兒.又有太多本是無辜。

  我以為曉之以厲害局勢.或許能救下他們.畢竟要扳倒東官,這是可以大做的文章,而活

人遠比死人有用得多.以南承耀的心機,不會不明白這一點。

  然而他卻只是抱著我站了起來,伸出一手輕柔的覆上我的眼睛:「我說過,他敢傷你半根

頭髮,我便要他董氏一門.九族滅盡。」

  話氣很輕,卻沒有半分轉圜的餘地。

  說話時,他已經抱著我走出了那間密室,他的手掌一直溫柔而堅定的輕覆我的眼睛,不讓

我被驟然而來的亮光剌傷,也不讓我看到那一片染血的紅。

  然而,雖是看不見,可刀劍揚起的聲音,哭喊哀求的聲音卻一直不絕於耳,我心內驚痛,

努力伸出雙手抱住他敷在我眼睛的手臂,想要張口說些什麼,卻只一陣急痛湧上,本已經到達

極限的身體再也無力支撐下去,只能任溫軟的黑暗將我包圍,整個人也軟軟的靠進了他的懷抱

之中。
第49章

  我彷彿又回到了那醫谷,若耶溪畔,那一片密密的海常花樹。

  當層層如輕紗一般的霧氣散去,一切慚漸變得清晰.我又一次見到了他,緩帶青杉,卓然

而立。

  今日的陽光穿過重重搖曳的海常花影,溫存的撫上他的眉眼,他忽而轉眸,視線往我的方

向定定看來。

  我想要走近,卻根本動彈不了分毫,就這樣兩相對視良久,他終於緩緩向我走來。

  霧氣,重又一層層籠了上來,我費力的去尋他的身影,卻依稀只見.那襲淡墨青衫,恍惚

間化做了白羽鎧甲,「盜驪輕驄』上,那人漫不經心的勾起唇角,眸光,卻清冷如星。

  他越來越近,慢慢向我伸出了手,我有些遲疑的向著他的方向伸出了自己的手,然而眨眼

之間,一支長箭破空而來,然後有鮮豔的紅從他的胸口湧了出來,他身後驟然出現了萬千兵士

的身影,揮舞著刀劍,倒下了,又站起來,帶著滿身淋漓的傷,廝殺,廝殺……

  我想要叫喊,聲音卻哽在喉間,那樣難受。

  我緊緊的環抱著自己的雙肩,可是還是止不住的顫抖,更控制不住心底蔓延的寒意。

  我看見他在馬背上,一手捂著傷處,弧形優美的唇邊依然帶著漫不經心的些微笑意,他看

著我.極緩的動了動唇.似乎是在對我說話,可是風聲太大,我聽不到。

  屏住了呼吸,越發努力的去分辨,終於聽得有話音斷斷續續的傳來---

  「……你給我說清楚……怎麼回事……」

  那聲音很熟悉,帶著外現的怒意,並不是他的,我有些的疑感,卻聽得那聲音繼續響起—



  「南承耀,你給我說清楚,你是故意留我姐姐在鄴城做鉺,誘出董氏逆賊的,是不是?!



  「若非殿下有絕對的把握可以救出王妃,斷不會這樣做的。」另一個清靜的聲音響起,似

乎是,秦昭。

  「絕對的把握?我姐姐差點就已死在董老賊刀下了!我慕容家捧在掌心呵疼愛的的女兒,

為了你三殿下,不辭辛苦千里迢迢來這漠北,臨陣清唱助你攻城,而你給了她什麼,三殿下?

大婚之夜你讓她獨守空閨,就連歸寧也讓她孤身一人,到了如今,你又讓她一身是傷,躺在床

上昏迷了一天一夜,到現在都還沒能醒過來!」

  我努力的睜開眼睛.想要撐起身子,卻終究未能夠,頸項間和手心的傷處,巳然得到了很

好的護理,此刻,正襄著純白的紗布,然而我的全身卻如同散架一般綿軟無力,沒有一處不在

叫囂著疼痛。

  開口,嗓音微弱沙啞得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可是還是讓門外的人立刻便有了動作,急促

的腳步聲匆匆向我房裡奔來。

  最先推門進來的是瀲,他面上是掩不住的驚喜和關切,上前跪坐在我床邊,一把握住我的

手開口道:「二姐,你可算醒了!有沒有哪裡覺得不舒服?」

  其實手心傷處,被他驟然握住,疼痛頃刻間襲來,我盡力壓抑下自己的輕顫,對他微微笑

著搖了搖頭。

  一雙修長有力的手,卻適時的伸了過來,南承曜在我床頭坐下,扶我起身靠在他懷中,再

不著痕跡的握著我的手腕將我受傷的手輕輕帶了出來。

  雖然他做的沒有絲毫刻意,但瀲是何等聰明,先前是由於太過歡喜忘了情,此刻一怔之後

,立時反應了過來,神情一下子自責而焦急起來:「二姐,我方才是不是弄疼你了,你有沒有

事?」

  我的喉嚨乾澀疼痛異常,開不了口,於是依舊只能微笑著對他搖了搖頭。

  南承曜自床邊案上取了水杯親自喂我,由於太長時間的滴水未沾,身體已經到達極限,此

時雙唇觸到溫水,我有些貪婪的一飲而盡,如同瓊漿玉液一般。

  一連飲了三杯,方才覺得喉嚨的疼痛緩和了些.抬眼,卻看見瀲已經別過臉去,似乎是不

忍再看的樣子,我這時才感覺到,南承曜攬在我腰際的左臂,亦是微微發緊,但他依舊什麼話

也沒說,用空餘的右手再斟滿一杯溫水,送到我的唇邊。

  雖然嗓子依舊不舒服,可是如今這樣。我卻是怎麼也喝不下去了,微微搖了搖頭,我輕聲

開口道:「謝殿下.臣妾覺得好多了。」

  還好,聲音雖然微啞,卻並沒有到剌耳的地步。

  他靜靜看我.終是什麼也沒說.抬手替我理了理鬢間凌亂的發。

  「殿下,軍醫到了。」

  秦昭的聲音響在屏風後面,按例,他是不得入內的。其實嚴格說來,縱然瀲是我的親弟弟

,亦是不能進到我的睡房內間.可是這個小魔王只要脾氣一上來根本就是個誰也勸不住的主,

更不會把這些繁文縟節當回事,好在,南承曜也並沒有說什麼。

  待南承曜應了之後,兩個隨軍軍醫便走了進來,望、聞、問、切,長長的診治時間。

  我忽然憶起,自從出了邪醫谷後,我已經有太長時間沒當過病人了,但凡身體不舒服,無

不是自己配藥處理,如今這樣嬌慣,竟然都有些不適應了。

  這樣想著,不由得淡淡露出一抹笑意,南承耀伸手撫過我的長發,在我耳邊輕道「王妃醫

術高明,只可惜「醫者不醫己」,讓他們看看也無妨,若是方子不對,只管按著你的意思去做

便是了。」

  我有些窘迫,一來沒有料到他竟然看出了我在想什麼,二來自己也沒有託大到那個地步,

軍醫自然是醫界翹楚,民間也自有藏龍臥虎的高人,我不過跟在蘇修緬身邊學了幾年,斷不敢

就此目中無人。

  我張口欲語.卻礙於大夫仍在身邊,並不好解釋什麼,所幸南承耀方才那句話是在我耳邊

低語的.我只能暗暗祈願他們沒有聽到。

  南承曜看著我略微尷尬的模樣,修長的指撫摸過我因為窘迫而染上蒼白雙頰的淡淡紅暈,

終是慢慢笑起,這是自他凱旋歸來,我所看見的,他的第一個笑。

  「殿下,按理,三王妃的傷口在外表,不應該昏迷那麼長時間,現在既然醒過來了,那應

該是沒有大礙了……」說話那名軍醫面上帶上了幾分豫色,與另一人對視了一會方再開口:「

只是,如今王妃的脈象卻依舊虛虧,並且甚為不穩,我等暫時也斷不出這是為何,只有等回上

京與太醫院諸位同僚會診,方能對症下藥。這段時間,王妃需得悉心調養,凡事放寬心……」

  他又停了片刻.方才有些遲疑的再開口,只有短短的一句交代:「……切忌要注意飲食,

不可思慮過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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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南承曜淡淡點了下頭,那兩名軍醫便退了下去。

  瀲急急的開口問道,「二姐,那兩個軍醫說得雲裡霧裡的,你到底有沒有怎樣?」

  我微笑著搖了搖頭,「不礙事,休息幾天就好了。」

  我看他仍是一臉的不放心,連忙趕在他還欲再問之前開了口,「我有點餓了,你幫我去廚

房看看有沒有山藥粥。」

  他立刻站起身來,揚眉道,「二姐,你等著,即便是沒有我也要他們現做了來。」

  說著,他便大步往門外走去,我看著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屏風外,尚未收回視線,便聽得

南承曜的聲音響在耳際。

  他一面撫著我的長發,一面開口道,「待你的身子調養幾天,我們便起程回京,上京城內

名醫不少,你不會有事的。」

  我溫婉應道,「臣妾本來就沒事,何苦還要勞駕太醫。」

  他淡淡一笑,「軍醫太醫,保的只是平安,他們治病,大多是溫方,惟恐擔了責任,如今

只是形勢所限,等回了上京,我自然不會找他們。」

  我不由得笑了起來,「殿下說這話可要小心,別忘不了了『醫者手上一把刀』。」

  他宛爾,「我倒忘了,眼前便有一個握刀子的,看來是該小心一點。」

  我略帶嗔意的看了他一眼,他亦是回我一笑,方攬著我接著開了口,「世人都以為宮中太

醫院國手是妙手回春的神醫,其實沒有一個不是以保自己的命為重,患者的命為輕的。若非他

們處在那個位置上,比旁人多得些『下刀』的機會,在我看來,那就真的是百無一用了。」

  我微微一笑,「為君王皇族看病,好了,是你的本分,不好,卻是要被砍頭的,這原怪不

得他們。」

  「也是。」他淡淡笑了笑,「不過真正的醫之大者,卻藏於民間,不知道王妃有沒有聽說

過『淳逾意』的名字,雖是比不得蘇修緬那一手驚天地泣鬼神的醫術,卻也並沒有白擔了『妙

手郎君』的虛名,此刻他便在上京之內,等我們回去,我便讓他到王府替你看看。」

  我轉頭看他,剛要說話,卻被他以一指輕輕點住了唇,「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不過『醫者

不醫已』是老話了,讓他看看總沒有什麼壞處。」

  不由得笑了起來,伸手輕輕推開他的手,「我是想問殿下,這『妙手劉姥姥』向來行蹤不

定性情古怪,殿下怎麼那麼肯定他在上京,又怎麼知道他會願意來幫我看病呢?」

  他難得的估算錯我的心思,自己也不免覺得有些好笑,過了一會,才重新淡淡笑著對我開

了口,「是人皆有弱點,只要抓住了,便能叫他死心塌地。而淳逾意的弱點便在於貪戀美色,

一個桑慕卿,就足讓他沉醉溫柔。」

  他口中的桑慕卿我知道。「不願意君王詔,只盼慕卿顧」,上京忘憂館桑慕卿的名聲,早

已經傳遍了大江南南北。灩兒不可謂不美,慶貴妃亦是國色天香,但他們之於世人,卻更多的

是如天上明月一般,可望而不可及。惟有這們桑慕卿姑娘,卻真真正正讓天下男了,但凡想起

,無不心醉而神往。我雖是沒有親眼見識過她的風采,但有一回卻是聽瀲兒開口讚過,雖然他

眼中只是純粹對世間美好事物的欣賞,並未情動,但能讓他這樣,卻斷然不是常人所能為。

  我想起了上京城中流傳甚廣的公開的秘密,桑慕卿身為南朝第一舞姬,自然眼高於頂,拒

絕過的王孫公子文人雅士如過江之鯽,卻輕易的讓當朝三皇子南承曜做了入幕之賓,第一個,

也是唯一一個。如今在這樣毫無心理準備的時候聽他提起,說的卻是這樣一番話,一時之間,

倒叫我不知道該怎麼應答了,只能一徑的垂著羽睫,不言不語。

  他見我沉默,似是有些疑惑,卻忽然一笑,攬著我的腰從後面俯下身來,溫熱含笑的氣息

就拂在我的耳際,「王妃怎麼不說話?沒有什麼想要問我的嗎?」

  我面上微微發熱,有些不自然的開口道,「殿下說,是人都有弱點,那這位慕卿姑娘的弱

點想必殿下也握住了?」

  不然,怎麼能說動這樣心高氣傲名滿天下的奇女子去應承淳逾意。

  他笑出了聲,語氣裡重又帶上慣常的漫不經心,「是,桑慕卿的弱點便在於她對我動了真

情,只是,王妃確定你想問的只是這個?」

  我微垂羽睫,沒有說話,心底,卻莫名的湧上一絲冷意。

  這世間有多少人做夢都想著能見上桑慕卿一面,眼前這人,卻只將她奉上的真心視為可以

利用的工具,他利用她籠絡人心,或許還利用她收集各方消息,我不知道這世間,到底有什麼

是他真正在意的。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我勉力自他懷中直起身子,轉過頭去看他的眼睛,聲音

很輕,卻是一字一句的開了口,「那麼我呢,在殿下看來,臣妾的弱點是什麼?」

  他的眼眸轉深,定定看我半晌,方淡淡開口,只有四個字,「太重情義。」

  我一時怔住,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他唇邊漫不經心的笑意漸漸淡了,只是深深看我,良久,才再開口,聲音裡有一絲不易察

覺的輕嘆,「王妃慧質蘭心,心氣與才學不讓鬚眉。只是,太過聰明的女子,往往不易幸福,

識大體,顧大局,然後一味的委曲求全。」

  我輕輕垂下眼睛,看向自己纏著繃帶的手,沒有說話,而他的聲音,依舊靜靜傳來——

  「你弟弟說得沒有錯,你嫁入三王府,我對你虧欠良多,可是你從來沒說過我半句不是,

相反,還趕赴漠北,處處維護。」

  「臣妾既然嫁給了殿下,自當禍福與共。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道理臣妾懂得。」

  我沒有看他,只是輕輕開口,而他卻伸出手抬住我的下顎,微一用力,迫我抬頭看他的眼

睛——

  「你方才說的,是身為當朝三王妃、慕容丞相府千金的深明大義,為了這,你放棄了一個

妻子最基本的冀望和要求。」

  他鬆開手,卻依然看著我的眼睛開口,「就說這一次,我不信你一點都沒有察覺,我為什

麼要留你在這鄴城。可是你一句話也不多問,明知道危險卻依然留了下來。我讓你一身是傷躺

在床上昏迷了整整一天一夜,可是你醒過來以後,卻連半句抱怨的話都沒有。王妃究竟是一點

也不在意,還是太過自苦了呢?」

  我別開眼睛,深吸了一口氣,然後開口,「就像秦將軍所說的,殿下會這樣做必然是有把

握可以救出臣妾的,臣妾相信殿下。」

  「若是我告訴你,換做別人我可能就不會行這一招棋了,王妃又會如何?在我的算計和篤

定裡面,你佔了其中之一,因為是你,所以我相信憑你的聰明,必然可以等到我來,但這其實

也是一場賭。」

  我緩緩抬眼,對上他幽黑暗邃的眸光,然後努力綻出一抹柔然笑意,「可是,我們畢竟賭

贏了,不是嗎?」

  我用了「我們」,然後看見他的身體,微微的,幾不可察覺的一震。我依舊靜靜的看著他

的眼睛,語音寧和而堅持,「若是旁人,殿下未必不會行這一步棋,卻不一定會去在意一顆棄

卒的性命。而如今,臣妾安然無恙,我相信殿下的篤定裡面,除了臣妾自身的因素外,必然還

有重重安排,所以,臣妾沒有半分埋怨。」

  他深深看我,沒有說話,而我卻終是沒有止住心中橫亙不去的那一絲澀然,別開了眼,輕

聲開口道,「只是,下一次遇到這樣的事,臣妾卻希望殿下能夠一早告知,只要是殿下的意思

,臣妾絕不會有半句推辭,我只是不想被瞞著,最後一個才知道。」

  「不會再有下一次,」話音剛落,我整個人便被他伸手密密擁入懷中,他的語音裡帶了一

絲不同於往日的低沉和悸然,「那天在鄴城城樓下,我看著你的血滴在雪地裡,才發覺,原來

我在意。」
第51章

  屋內火炭燒得「噼啪」一聲響,塌間被衾溫暖,我靠在南承曜溫熱堅毅的懷中,兩個人的

身子密密的契合著,我聽著他沉穩有力的心跳,一下一下,窗外怒號呼嘯著的漫天風雪與寒冷

,彷彿被隔絕在了另一個世界。

  他有些自嘲的笑了笑,「所以,那個時候我根本不敢看你,因為或許只要一眼,我就會心

軟,繼而答應董狄的條件,好讓你完好無缺的走到我身邊。」

  我靜靜的靠在他懷中,柔婉應道,「臣妾已經完好無缺的在殿下身邊了。」

  他沒有說話,只是有些默然的將我纏著繃帶的手放在唇邊,在手心傷處,輕輕印下一吻。

然後,他的聲音重又響起,帶著釋然與承諾,「不會再有下次了,我保證。」

  我心底一點一點的柔軟下來,剛想要說些什麼,卻聽見瀲的聲音遠遠傳來,「二姐,山藥

粥好了……」

  話音未落,他已經端著滿滿一大碗山藥粥大步到了我的床邊。我看了一眼碗中的粥,不禁

好笑的轉眼看他,「這麼多,我可吃不完。」

  他劍眉一揚,「吃不完也得吃,這粥是我親自守著他們熬,並且親手盛來的,你無論如何

都得把它吃光!」

  我笑起來,想他自小養尊處優,連廚房的門都沒進去過,何曾做過這樣的事情。我看著他

眼睛裡和南承曜一樣密佈著的紅血紅,不由得開口道,「這些事情何必你親自去,交給疏影就

好了。」

  他的面色有些不自然,然而不過一眨眼的功夫便重又笑道,「有我服侍你不好麼?」

  我心一沉,雖然他極力的掩飾,但到底是不善作偽的性子,就著他手中的勺喝了一口山藥

粥,我靜靜開口,「疏影呢,怎麼都不見她?」

  瀲握勺的手一僵,垂下眼睛不吭聲,我心底越發的不安,「她到底怎麼樣了?」

  南承曜摟著我的手微微緊了緊,然後開口道,「我不想瞞你,她並不在董記商行之中,我

已經派人去找了,你不用擔心。」

  我微微閉了閉眼,再睜開,目光懇求的看著他開了口,「殿下,疏影自小就跟著我,在臣

妾心裡,就如同妹妹一樣,請殿下看在臣妾的份上,一定要找到她。」他點頭,「你放心。」

  不知道為什麼,有了他這句應在,我的心奇異的微微放寬了些,正欲開口道謝,門外卻突

然傳來秦昭的聲音,「殿下,軍情報奏。」南承曜並沒有避諱我,淡淡開口,「講。」

  「趙漠帶人在翰海沙漠附近追到了董銘,目前已經收押在鄴城大牢,該怎麼處置,還請殿

下示下。」

  忽然之間,我覺得胸口很悶,有些喘不過氣來的感覺,南承曜鬆開攬著我的手,就欲扶我

在床上躺下,我伸手扶住他的手臂,輕聲卻語帶堅持的開口道,「殿下,就在這裡說。董氏一

門畢竟都與我有過太多牽扯,我想我應該知道。」

  其實,這是我自醒來以後,就一直沉在心上的一塊巨石,幾次想要問出口,卻又生生忍下

,現如今,驟然聽到董銘還沒有死,那絲鬆懈還來不及展開,他被捕入獄的消息卻又緊隨而來

。南承曜看我半晌,終是幾不可聞的輕輕一嘆,然後他對著屏風外的秦昭開口道,「先不要動

他,我親自去審。」

  秦照應了一聲「是」,又再開口問道,「那陳三怎麼處置?」

  南承曜淡淡問道,「董銘的行蹤不是他透露的吧?」

  「不是」

  「他仍舊沒有半分歸順之心?」

  「沒有。」

  南承曜可有可無的笑了笑,「他倒是個難得的人才,只是,可惜了。」

  對面的瀲捧著粥碗,定定看他,「殿下的意思是,殺?」

  南承曜依舊是漫不經心的一笑,眼底卻冷漠一片,「不得即棄,成大事者,當收放自如。



  我知道他這麼做其實並沒有什麼不對,既然不能收為已用,又注定對立,放虎歸山不若斬

草除根。可是,明白是一回事,心底還是無法抑制的微微發冷。

  南承曜伸手拿過一個枕頭,動作輕柔的扶我靠在上面,然後開口道,「讓瀲留在這裡陪我

,我隨秦照去去便來。」

  我看著他微微點了下頭,然後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屏風外。

  「二姐,快趁熱把粥喝了。」瀲一面說著,一面又舀了一勺送至我唇邊。

  我看著他眼下淡淡的青色和眼中密佈的紅血紅,不由得有些心疼,「你們行軍歸來,本就

大耗元氣,又守了我一天一夜,身體只怕會吃不消,喚個丫鬟來便成了,你快去歇息一下。還

有殿下那邊,你也差人去和他說一聲,別太累了。」

  「我沒什麼,至於南承曜你就更不用覺得過意不去,」瀲的眉目一冷,「原是他欠你的!



  我微微蹙眉,這樣的率性而為口無遮攔,又生在相府這樣的官宦之家,早晚有一天要讓他

吃虧的,「瀲,你也不是小孩子了,三殿下的名諱是你能直呼的嗎?」

  他眸中隱現怒意,「他竟然敢把你留在這鄴城之中作餌引董老賊,我連叫他的名字都叫不

得了麼?」

  我微微一嘆,「殿下會這樣做,必然是做好了各方佈置,我現在不是沒事了嗎?」

  他眸中的怒氣稍稍緩和了些,有些心不甘情不願的開口,「若不是看在他是真的在意你,

你以為我會就這樣算了嗎?」

  我就著他手中的勺,又喝了一口粥,沒有說話。

  瀲一面喂我,一面接著開口道,「那天我們久攻不下,你又被帶走了,誰也不知道會怎樣

。那個時候,是三殿下自己冒著箭雨,飛身上了城樓,『轉魄』劍出,不過一招便要了董老賊

的性命。」

  縱然對南承曜極為不滿,可是說到這裡,他的面上還是帶上了些欽佩嚮往的神色,或許他

自己也察覺到了,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下,又舀了一勺粥喂我,方才繼續說道——

  「董老賊一死,鄴城守軍也就潰不成軍了,我們攻下鄴城,即刻便去找你,害怕誤傷到你

,三殿下下了嚴令鄴城之內任何情況下不得兵刃傷人。他讓我和秦昭趙漠歐陽獻分別帶人出鄴

城沿著不同方向去找你,他自己則趕往董記商行。後來我得到消息你已經沒事了,這才帶兵回

來,等我到了商行,他已經下令滅了董氏一門。」

  我的心底,沉沉一滯,沒有說話。

  而瀲沒有注意到我的異樣,依舊一面喂我喝粥,一面自顧自說了下去,「後來你昏迷不醒

,不管用什麼方子都不奏效,我們便一直守著,現在想來,那兩個軍醫的日子可真不好過。若

非找不到旁人,我早就把他們生吞活剝了!三殿下倒是一句話也不說,不過那個陰沉的樣子連

我看了都發寒,也難怪那兩個軍醫每次回報你的病情時都一副戰戰兢兢的模樣了。」

  他說著,自己忍不往帶上了笑意,我卻一點也笑不出來,猶豫了片刻,還是有些遲疑的開

口,「董氏一門……」

  「除了董銘被董家家奴陳三拚死護著逃了出去,而殿下要追回董銘暫時留下了陳三的性命

以外,在董府中的其他人,一個活口都沒有留下。」

  瀲乾脆的開口,一絲猶豫都沒有。

  見我默然,他嘆了口氣,「三殿下一早已經說過,若他們敢傷了你,必要董氏一門九族滅

盡,你還不瞭解你的夫君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嗎?其實換了我,也會這麼做。」

  他又舀了一勺粥喂我,我卻怎麼也吃不下去了,他見狀,倒也沒再迫我,放了粥碗,起身

看著窗外開口,聲音裡有著少的嘆息和沉靜……

  「二姐,我知道你心慈仁厚,可這個世界本來就是這樣,只有勝負輸贏,不論是非對錯,

誰無辜?誰含冤?就算是天也仲裁不了。你也不要把一切責任都攬到自己身上來,董氏被滅門

,固然是因為他們傷了你,但董狄謀反是鐵一般的事實,按例當誅九族,三殿下這麼做也並沒

有半分不是。他身為竽子,揚威立信的維護法紀權威都是必須的。」

  他轉頭看我,「再說了,留著董家的人,固然是可以做點文章,但是想要扳倒東宮,又豈

是朝夕之間可以做到的。既然董狄已死,剩下的這些人根本不足以讓三殿下一舉成事,那麼,

他必然不會打草驚蛇,又何苦要保住這些恨他之人的性命,平白讓人嚼了舌頭去,一傳十,十

傳百,在民間落得個心狠殘酷的壞名聲?」

  我從來沒有想到瀲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一時之間,只能有些怔然的看著他俊朗的面容,一

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自然知道瀲聰明異常,可是他歷來不願沾染朝堂之事,為了這,不知道讓父親母親傷了

多少腦筋。

  此番隨南承曜出征,縱然南承曜沒有防備他,但到底時日太短,然而他卻能在那麼短的時

間裡將一切說得的,說不得的暗合轉折清楚看透,卻是我所沒有想到的。

  瀲看了一眼我的神色,重又轉眸看向窗外,朗聲開口,眉目間坦蕩而隱隱傲然,「父親總

叫我入朝為官,我總不肯,其實這些勾心鬥角的事情我不是不懂,不屑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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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大約傍晚時分,南承曜重新回房,瀲見他進來,淡淡行禮告退離開了房間。

  待到屋內無人了,他開口輕問:「王妃覺得怎麼樣?」

  我微微一笑:「吃過藥,又睡了一下午,已經好多了。」

  他點點頭,而我看著他眼底淡淡的青色,不由得輕聲開了口:「倒是殿下,該好好歇歇了

。」

  他笑起來,忽然俯身在我耳際曖昧的開了口,語音略帶沙啞,而愈顯魅惑:「這可是王妃

說的,待會,不要後悔。」

  一面說著,一面伸指沿著我的長發和頸項間的弧度,緩緩摩挲下移。

  雖然明白他不過又是在捉弄我,可還是忍不住微微羞窘的側開了身子:「殿下,臣妾是說

真的。」

  他含笑看我:「我也是說真的,怎麼,王妃不信?」

  我有些無奈,當即決定轉移話題:「殿下早上出去,事情都處理完了吧?」

  本是無心之語,話一出口,自己的心卻是倏然一沉。

  他早上出去,為的多半是董銘的事情。

  他「嗯」了一聲,沒有多說什麼,唇邊的笑卻是漸漸斂了。

  我深深吸氣,直視他的眼睛,輕輕問道:「殿下打算怎麼處置董銘?」

  他靜靜看我,只說了四個字,語音中不帶一絲情緒:「謀反必誅。」

  我的心一寒,聲音裡也不免帶上了一絲顫抖:「殿下的意思是說,他已經……」

  說到這裡,竟是再怎麼也說不下去了。

  他淡淡看了我一眼,方才開口道:「還沒有,不過罪無可赦,遲早的事。」

  我輕輕點了點頭,垂下眼睛,不再說話。

  他看了我半晌,終是起身到我面前:「律法如山,謀反當誅,本與你無關,你不要多想,

軍醫也說了,你不可思慮過重。」

  我勉強自己牽起唇角對他微笑著點了點頭,將手交到他伸出的手心中,任由他攬著我的腰

一同往塌間走去。

  「王妃早些睡了,我換人進來服侍你就寢。」

  我不由得轉頭看他:「殿下還不休息嗎?」

  他笑起來:「我是很想,可是王妃身上有傷,我不捨得。」

  本是沉鬱難解的心境,被他這樣一打岔,我不由得有些哭笑不得。

  尚未開口,本欲開口說些什麼,卻心念忽轉,生生止了下來,力持平靜的微笑著仰頭看他

,輕道:「殿下小心。」

  我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然後聽著馬蹄聲漸漸遠了,閉上眼,略略定了定神,再轉

頭對著南承曜派來服侍我的小丫鬟道:「我有些頭疼,勞煩姑娘去幫我取些酒來,再把白日裡

軍醫開的方子上的藥取一副過來,不用煎。」

  那小丫鬟應聲去了,不一會便取了回來,我道過謝,又隨意與她說了幾句話便打發她下去

了。

  關上門,我慢慢打開藥包,白日裡喝藥的時候我記得其中是含了南洋金花和桂枝醛的,若

是將這兩種草藥研成粉,放入溫酒之中,那便是,一劑極好的麻醉散。

  我摒棄心中的一切顧念,溫酒研藥,不讓自己多想什麼。

  此時此刻,我只需記得從上京至漠北,漫漫路上的種種關照維護,只需記得鄴城城樓下暖

手爐的溫暖,只需記得他救了我這條命,便是了。

  待到一切準備得當,已是月過中天,手心的傷處,疼痛細密湧上,但我卻在意不了這些,

沉吟了片刻,我開口喚了在外間候著的小丫鬟:「如今天氣甚寒,官衙中缺還有許多軍士輪崗

值班,你去取些酒來,隨我一道送給他們暖暖身。」

  那小丫鬟半是倒極為利落,不一會便帶了幾個人搬著酒罈過來了,我端起桌上兌好的溫酒

,溫言淺笑:「如今大牢之中正關押著朝廷要犯,守衛之人最是任重辛苦,大家便隨我先去那

裡吧。」

  由於我們落腳的地方就是鄴城官衙,地下便是大牢,從房間走過去,並沒有耽誤太多時間



  此刻大牢裡只關押著董銘一人,因此只有兩個差役在那裡守著,見我帶了一眾丫鬟進來,

慌忙站起來行禮:「小的見過三王妃!」

  我溫婉一笑:「董銘乃朝廷要犯,還請兩位多加警惕,這天寒地凍的,兩位辛苦了,本宮

特意帶上一壺溫酒讓兩位暖暖身。」

  我親手將那一壺酒放在他們面前的桌上,那兩個差役自然受寵若驚的推辭,我微微一笑:

「不過是一壺薄酒,比起你們對朝廷的盡心盡力根本算不得什麼,兩位就不要推辭了,本宮還

要給其他將士送酒去呢。」

  這樣一說,那兩人方千恩萬謝的收下了,我垂下眼眸,很好的掩住其中的愧疚,然後轉身

離去,繼續帶著丫鬟將她們手中的酒分送給其他守衛。

  將鄴城官衙走了一整圈,我回到房中,估算著藥效差不多該發作了,便推說自己要靜下來

看會書,打發那個小丫鬟先下去睡了。

  待聽得她的腳步聲走遠了好一陣子,我方才起身,拿著桌上的酒壺推門而出。

  酒壺裡其實已經沒有酒了,但有這個道具在手,門外輪崗的守衛因著我之前送酒的舉動也

並未生出太多懷疑,又礙於我的身份不好多問和阻攔,我得以一路暢通無阻的下到地牢。

  那兩個差役已然倒地失去了知覺,我微微閉了閉眼,但既然已經決定的事情,再多的猶豫

亦是枉然,心一橫,我上前從其中一人身上取下一整串的牢門鑰匙。

  一路走下去,轉角處那間牢房中關押著的,便是董銘。

  他神情倨傲的閉目盤坐著,聽得響聲也不睜眼,我心內輕輕一嘆,也不開口喚他,逕自動

手一把一把的去試鑰匙。

  這一直持續的開鎖聲音到底是激起了他的詫異,他倏然睜開眼睛,看見我,不由得一震,

有些不可思議的脫口而出:「是你?」

  恰此時,我手中的鑰匙「喀嚓」一聲,打開了鎖,牢門應聲而開。

  我看著他,沒有上前,只是平靜的微微笑著開了口:「董大哥,鄴城城樓上是你出手救了

慕容清一命,現在,換我救你。」

  董銘起身,大步走了過來,卻在距離我還有兩三步的位置,倏然停住:「你是瞞著南承曜

來的,是不是?放了我,你怎麼跟他交代?」

  我微微一怔,南承曜是他殺父滅族的仇人,他自然該恨他,可是南承曜缺也是我的夫君,

然而此刻他對著我,雖然面色複雜,缺不帶仇恨,所說出口的話語更是沒有半分懷疑,竟是含

了幾分為我著想的意味在其中,我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該怎麼去面對他。

  他看了一眼我的神色,轉過頭去,語帶複雜的開了口:「原是我董家對不起你在先,咎由

自取。只是明白是一回事,我缺做不到一點都不恨。」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沉柔開口:「董大哥,你不用說了,我明白的。如果董大哥還信

得過我,這就隨我一道走吧。」

  他有些淒愴的笑了笑:「連陳三都死了,我就一條爛命,還有什麼值得王妃做戲騙我的?

若不是爹爹心心唸唸希望董家至少能留下一息血脈,我即便是死在這裡,也沒有什麼好牽掛的

。」

  一面說著,一面舉步出了門。

  我心底難受,當下卻只是強自溫言開口:「董大哥,外面的牢役如今不醒人事,你換上他

們的衣服隨我出去,自然是要擔一些風險的,可是我之前已經做了一場戲,將這風險降到最低

,而我到底還是當朝三王妃,外面的守衛即便是懷疑,應該也不敢多加為難的。只是,董大哥

,話雖如此,最終結果如何,慕容清卻不敢向你保證。」

  他定定看我半晌,慢慢開了口:「若是王妃能對南承曜交代得了,在這大牢底下,我知道

有一條暗道是可以直接通往鄴城官衙外面的。」

  我心下一鬆,當即開口道:「董大哥既然這樣講,必是有把握可以出去的,這樣我便放心

了。你不用擔心我,我已經做了些安排,不會讓人懷疑到我的。再說了,即便是知道了,我是

三殿下的王妃,是當朝丞相的千金,不會有事的。」

  他深深看我,然後什麼話也沒說,一轉身便往牢房深處走去,在一個看似平淡無奇的牆壁

死角不知道怎麼搗鼓了幾下,然後那牆上,便推開了一個狹小的門,僅供一人進入。

  他沒有轉頭,只有聲音沉沉傳來:「三王妃就這樣毫無防備的跟了過來,就不擔心在下挾

住你做保命符,又或者是利用你找南承曜報仇嗎?」

  我看見他扶在牆壁上的手隱約的克制與用力,青筋盡現,我知道他心目中不是一點這樣的

念頭都沒有閃過的。

  在這樣的時刻,一唸成佛,一唸成魔。

  我很清楚自己絕對不能後退一步,亦或是表現出半分慌亂後悔的情緒,所以我只是輕聲開

了口,語音平靜寧和,帶著淡淡堅持:「如果你是那樣的人,當初在鄴城城樓便不會留下慕容

清一條命,今日我也就不會有機會為你做些什麼了。可是……即便董大哥真的這樣做了,慕容

清也絕不後悔今日所為。」

  久久的沉默,他依舊沒有轉身,我也依然站在原地,不後退一步。

  然後,他終於鬆手,背對著我開了口,語音沙啞而疲憊:「三王妃,今日一別,此生大概

都無緣再見了,大恩不言謝,王妃,保重了!」
第53章

  直到第二天中午,我才重又見到了南承曜,他推開門,挾滿身嚴寒氣息而入。

  我看著他眼底的倦意和冷漠,在心底輕輕一嘆,看來董銘的事情,他多半是知道了,而且,多半已猜到是我的所為了。

  其實一早已經知道,我根本不可能瞞過他的,之前種種,不過是做給旁人看的,我畢竟是南承曜的王妃.私放朝廷要犯,於他難免不好交代,至於他要怎麼處置我,我倒沒有讓自己去想。

  他淡淡看我.漫不經心的開口道:「一夜末見,王妃有什麼話想要對我說的嗎?」

  我起身,平靜端正的對著他行下禮去,不帶半分隱瞞之心:「殿下,臣妾知道這樣做實屬不該,可是董銘畢竟救過我.我沒有辦法眼睜睜看著他問斬。殿下要怎麼責罰,臣妄絕無半句怨言。」

  他聽我如是說了,眸中的冷意慢慢淡去,看我半晌,終是輕輕一嘆:「所以我說,王妃最大的弱點便在於太重情義。」

  我有些怔然的抬眼看他,他淡淡一笑,伸手將我拉到懷裡:「也罷,你本就太過委曲求全,如今只要你在我身邊.便儘管按著自己的想法去做無妨,即便出了什麼事,也沒有我擔當不起的。」

  我心內微微一暖,理智卻仍未放鬆,有些小心翼翼的開口確認道:「殿下肯放過董銘了嗎?」

  他淡淡笑了下:「王妃說笑了,董銘巳於昨日在獄中畏罪自盡,何來放過不放過這一說.」

  他如是說了,我一直懸著的心,雖是無法完全放下,卻也安定不少。

  其實心裡亦是有疑惑的,他的心狠無情,我太過清楚,他並沒有正面答我,因此,我並不敢確定,他是真的放過董銘了,所以才找了這樣一個藉口給世人,還是已經派人去追了,必不留一丁點隱患。

  剛想開口再問,他卻微笑著一偏頭,落了個輕吻在我面頰上:「這一整夜,王妃的心思都在別的男人身上,可真叫我傷心,就沒有半分思念我嗎。」

  我有些不自然的轉開眼眸:「殿下就別再捉弄臣妾了。」

  他低笑出聲,一手扳過我的身子,一手以指極其緩慢的劃過我的眉目唇殘,語音微啞而魁惑:「怎麼會是捉弄.一整夜的時間,我騎在馬背上,可是沒有一刻不在想念王妃……」

  語音漸淡,終於消失在他刻意纏綿的一吻之中。

  我心底微嘆,放棄了追問的念頭,因為我知道,再問下去,也不會有結果的。

  他那樣的人,若是不願撒謊.最精於的,便是不動聲色的敷衍。

  而我也一樣,與其欺騙,我寧願不要答案。

  用過午膳,我看著他眼底微微的青黛之色,雖然依舊風神不減,卻到底有依稀可辯的倦意,於是柔聲再三勸他到內間小憩片刻。

  他或許是真的累了,再加上不願拂了我的意,便起身到內間塌上躺下,那柄「轉魄」,依舊放在觸手可及的地方。

  我微垂羽睫,這個人,即便是睡著,也依舊警覺而戒備,換句話說,他或許並沒有一刻,能得到真正的休息。

  轉身出了房間,輕輕的為他帶上門。

  有些隨意的在鄴城官衙的小花園中走著,仍然有雪.但我身上救了厚厚的狐裘,倒並沒有感覺到冷。

  這個時候,不知道董銘身在何處,由於事出緊急,我並沒有辦法為他準備卸寒的衣裳,而只是備下了銀兩,雖然足夠.我卻不知道他有沒有機會用出。

  還有疏影,我設有一刻不在為她擔心,這樣冷的天,她的身子最是經不得寒氣,此時此刻,她可有冬衣保暖,又到底是在哪裡?已經過去那麼長時間了,卻還是,杳無音信。

  不如道過了多久,我看著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正欲回房,卻突然聽得一個陌生的聲音從花園外隱約傳來:「可算是能好好睡上一個安穩覺了,就為一個小小的董銘,也真夠折騰的。」

  我一驚,聽得他說話的聲音越來越近,下意識的隱身在積了雪的灌木後面,剛藏好,便見有兩人身披鎧甲並排走了進來。

  那兩個人我見過,雖是叫不上名字,卻也知道他們是南承曜的親信,跟隨多年。

  「殿下說了,王妃心慈,若是眼睜睜看著董銘問斬,必然心生鬱結久久不散,這才刻意讓她得了機會的。不過我們這位三王妃也不是簡單角色啊,我還以為要在密道出口那守上多久呢.沒想到會那麼快…」

  話沒說完,便被另一人打斷:「輕聲些,殿下吩咐過不能透露半點口風的。」

  原先說話那人笑了起來:「得了吧趙漠,這裡半個人影都沒有,又才剛輪過崗,外面的守衛哪一個不是你的人,誰敢偷聽?即便真聽去了,又有誰敢洩露半句出去?」

  那趙漠似乎也覺得自己小心過頭了,笑了笑,重又隨意的開口道:「小心點也好,我可不想我的人再重夏那兩個牢役的下場----雖是棄卒,卻到底無辜了些。」

  先前那人笑道:「趙漠,你什麼時候也開始有婦人之仁了。跟在殿下身邊那麼久了,你還不明白嗎,三殿下做事要不不做,一旦做了,便會做絕。他既然存心要讓三王妃不悲憫自傷,又斷然不會放走董銘為日後埋下任何一絲禍根,便只能棋行此招。而若是要做得天衣無縫.不讓王妃落下任何一點私放朝廷要犯的口實,最萬無一失的辦法,就是滅口.再說了,那兩人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不然怎麼會被刻意安排在昨夜當差?」

  趙漠笑笑:「我自然知道,說說罷了。不過跟了殿下這麼長時間.倒真沒見過他在哪個女人身上費心的.到底是王妃,是要不一樣一些----不過他既然吩咐我們不得洩露口風,自然是怕王妃知情,這樣看來,倒又不全是因為她丞相千金的身份了。你說,殿下該不會真愛上王妃了吧?」

  先前那人想了想,方才說道:「現在看來,愛上倒不好說,在意是肯定的了。不然做什麼這樣大費周折的。其實我倒寧願他可以愛上王妃,或者任何一個女子都行,只要能讓他走出傾兒公主的陰影----」

  「歐陽獻!」

  他的話沒有說完,便被趙漠厲聲打斷,也許是這個名宇真正犯忌,那歐陽獻頓時驚醒住口,半晌無話。

  過了良久,我才聽到歐陽獻的聲音重新從花園的盡頭隱約傳來:「……殿下從前…現在看他這樣… 你就不會難受嗎……若沒有楓林……白虎那一遇……或許…」

  我看著他們兩人的身影消失在了花園另一側的門外,聲音也漸漸聽不見了。

  我依舊維持著方才隱身灌木後方的姿勢,一動不動。

  不知道過了多久,當我終於站起身來,這才發覺,膝蓋已經酸麻無力,而天色,也已經不知不覺的暗了下來。

  一顆星,倏然劃過天際.耀目光芒轉瞬即逝。

  我想起蘇修緬曾經說過的話,每一個人,都有著自己對應的星相,星壎,人亡。

  那麼,我適才看到的,是不是就是屬於董銘的那顆星?

  斬草不除根,向來不會是南承曜所做的事情,我一早巳知道。

  他那樣的人,斷然不會為了誰,打亂自己的計劃,更不會為了誰,為自己埋下隱患,所以,他不會因為我而放過董銘.我知道。

  如今,他能做到這一步,費了這樣大的周折,只是想讓我心裡好過些,沒有負擔,不再悲憫自傷.已經出乎我的意料了。

  卻沒有想到,自己的惻隱之心和自作聰明,不僅救不了董銘,反倒還連累了兩個無辜的人。

  我微微閉眼,胸口沉悶的疼著.一雙手.卻自身後輕輕;攬住我的肩,我聽到南承曜的聲音淡淡響在耳際---

  「怎麼一個人在這裡?」

  我回頭,撞進他幽黑暗遂的眼眸深處,隱約的柔光。

  想要微笑的,卻終究未能夠。

  我知道自己此刻的眉目間的哀傷必然逃不過他的眼,什麼也不說,反而會引得他猜疑。

  於是我就著他攬著我的手勢,放任自己輕靠入他懷中,我聽著他的沉穩有力的心跳,然後聽見自己的聲音低低響起---

  「我很擔心疏影.殿下.真的很擔心她。」

  我感覺到,他攬著我的手臂微微一緊,我將臉埋在他懷裡,淚藏於睫。

  他不願意我知道,那麼.我便不知道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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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南承曜陪我一道用過晚膳,便離開了,縱然已經大勝,卻仍有一眾軍中事宜等他處理.

  我心結沉鬱,更加不想一個人悶在房中,去找瀲,他卻也不在,於是只好一個人在這雪地裡漫無目的的走著.

  「王妃!」伴隨著一聲脆生生的輕喚,一個五、六歲摸樣的小女孩穿著紅色衣裙,一蹦一跳的跑到,我的面前。

  我記得她叫靈兒,是鄴城官衙內務管事的女兒,因為在這整個官衙裡只有這麼一個小小的女孩.所以甚是得大家的歡心,南承曜也授意讓丫鬟常帶她來陪我。

  見到這麼個粉妝玉作的小人兒,縱然心緒鬱結,但到底還是緩緩微笑著彎下腰,摸了摸她肉乎乎的粉嫩小臉,柔聲道:「靈兒乖,冷不冷呀?」

  小靈兒搖了搖頭,細聲細氣的說道:「不冷。我剛才和爹爹去採買物品,見到了小玉姐姐,她讓我把這個帶給你。」

  她一面說著,一面從懷中取出一塊帕子遞給我,我的心倏然一沉,那塊雪白的絹子上,繡了傲雪寒梅,旁邊題著兩句詩—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那是疏影從不離身的絹子,與暗香一人一塊。

  我儘量不讓自己的焦慮嚇到小靈兒,可是聲音裡卻還是有著拉制不住的急迫:「靈兒,這塊帕子是哪個小玉姐姐給你的?她現在在哪?」

  「就是董記商行的小玉姐姐啊,以前每次跟爹爹去商行採買東西的時候她都會給我糖吃的,可好了。」

  我明白她口中所說的小玉姐姐多半是臻玉,現在看來,疏影也多半在她手上,只是,我卻不知道她挾持了疏影究竟想要做什麼。

  「靈兒知不知道小玉姐姐現在在哪裡?還說別的話了沒有。」

  「小玉姐姐說了,這是我和她之間的秘密,只能告訴王妃,不可以讓爹爹知道的.她還說她今天晚上亥時會在鄴城南門外的青木崖等你,讓你只能帶著銘哥哥一起去,王妃,銘哥哥在這裡嗎?我怎麼都沒有見到他呢?」

  我微微閉上眼,臻玉的目的已經昭然若揭,她不知道通過怎樣的手段挾持住了疏影,然後想要利用疏影與我交換心上人的性命。

  只是,這天下之大,我又上哪去賠她一個好端瑞的董銘?

  「王妃,晚上我可以跟你一起去玩嗎?」

  小靈兒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我略略定了定神,勉強自己微笑輕言:「靈兒問過小玉姐姐了嗎?她怎麼說?」

  小靈兒撇撇嘴:「小玉姐姐不讓,她說了,只能讓王妃一個人在亥時帶著銘哥哥去,多一個人,或是晚一刻她都會不高興的。」

  我長長一嘆,伸手摸了摸小靈兒黑亮的小辮子:「靈兒也聽到了,今天晚上我不能帶你去,不然小玉姐姐是要生氣的。」

  我沒有回自己的房間.而是去找瀲,董銘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普天之下.我再沒有可以與臻玉交換疏影的東西.那麼,與其自己孤身前去被動的等她發落,不若多一個武藝卓越的瀲在身邊更便於應對一些,臻玉幾人武藝皆是低微,以瀲的修為只需藏好了,他們必然不會發覺。

  然而,瀲卻依然不在,我略一沉吟,直接舉步去往軍營,卻不想,就連南承曜也不在,聽留守的侍衛說,因為連日的大雪,通住上京的道路多半被封住了,他帶了秦昭和瀲,以及一眾軍士探路去了。

  我眼看著天色一點一點的暗下來,亥時將至,而他們什麼時候回來卻猶未可知。

  我心一橫,略微定了定神,一時之間也尋不到筆墨,重回官衙只怕時間會來不及,於是我只得對那名守衛交代道:「本宮如今有要事外出,若是三殿下和慕容瀲將軍回來了,勞煩你第一時間告訴他們到青木崖來找我,不帶人。」
第55章

  無論是南承曜還是瀲,我相信他們必然都能聽出我話語中的不尋常,也會知道該怎樣做。

  我沒時間再耽擱,徑直騎上侍衛從軍營中牽出的馬駒,向著青木崖的方向一路疾馳而去。

  青木崖,是鄴城以南大約十里地的一個高崖.因著地險,縱然出名,卻是人跡罕至。

  遠遠的,我便看見兩個模糊的人影立在崖前,策馬近了,那個一身惟悴面客上猶掛淚痕的人兒正是疏影.她的雙手被縛,嘴唇被堵住發不出聲音,頸項間,橫著一把長劍,臻玉獨自一人站在她身後脅迫著她,目光冷冷的向我看來。

  「怎麼只有你,銘主子呢?我明明聽人說他被抓進鄴城大牢了的.他現在怎麼樣了?」她見我一人前來.焦急起來,手上的長劍跟著往疏影頸前一橫,雖是沒有傷到她,可是威脅的意味已經不言而喻了。

  「臻珠姑娘和另外兩位大哥不也沒跟姑娘一道過來,所以你不用擔心,董大哥如今和他們一樣.好好的。」

  我看見她面色上一閃而逝的異樣,明白自己的猜測並沒有錯,她這次來,多半是瞞著臻珠一心只想要保全心上人的性命。

  若是只有她一人,那或許我便可以有機會尋到一個兩全的法子。

  我的右手,藏在寬舒的衣袖下,手心之中,有金針孥然生光。

  這套棠花針是蘇修緬親自為我創的,一招一式,執手提點。

  我雖是太久沒有練過,卻依然有把握能夠救回疏影,只是此刻她們所站的位置在懸崖邊上,任何一個細微的閃失都有可能讓她們雙雙失足墜下,我不得不防。

  而我心中,不到萬不得巳,亦是斷然不願意傷了臻玉的,即便她和我之間並沒有恩義,但她卻是為了董銘以身犯險,我救不了董銘,到了如今,更加不願意連累他的丫鬟再有死傷。

  「他既然沒事,你為什麼不把他帶來?!」臻玉的聲音再度響起,拉回了我的思緒。

  我密切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一面握緊手中的棠花針,一面平靜開口道:「姑娘也知道,董大哥現在在邶城大牢之中,守衛森嚴,我沒有辦沽把他放出來。」

  臻玉面上的神情隱隱狂亂:「什麼?你不是當朝三王妃嗎?怎麼可能沒有辦法?!」

  我依舊靜靜的看她:「牢中守衛敬我.卻並不會聽令於我,現如今能放得了董銘的,就只有三殿下一人。我求過他,可是他並不允.。」

  「既然你救不出銘主子,還來這裡做什麼?!」臻玉的聲音有了些歇斯底里的意味,她一把拽住疏影的頭髮.將她一推上前來一步:「你就不在乎你這丫鬟的性命了嗎?她倒是拚死拚活一心維護你幾次自盡就為了不拖累到你!」

  我心內一痛,面上卻是不敢露出分毫,依舊平靜的看著她開口道:「我自然在乎,不然今天就不會來這裡了。」

  她淒厲的笑起來:「你救不出銘主子,還指望我會放了她嗎?」

  我輕輕搖頭:「我自然知道不可能,但若是我有辦詩讓董大哥從牢裡出來呢?」

  「那你方才又說…」

  「我方才說的,是我一個人並沒有辦法救出他,但若是加上你,結果就不一樣了。」我打斷她,以一種不容置疑的語氣開口道:「三殿下之所以不允我的要求,是因為他不會去在意一個丫鬟的性命,但是他卻不可能不在意我的。所以如今,我親自來,用我自己交換疏影,有我在手,你的要挾才有可能成功。」

  臻玉的面上有著魷魚和不信任,而疏影聽了我的話,死命的掙扎和搖頭,被堵住的嘴裡不住發出嗚咽之聲,我對著她安撫的微微一笑,輕聲開口:「臻玉姑娘,三殿下不在意疏影的性命,然而在我心裡,她如同我的親生妹妹一樣,我是不可能置她的安危於不顧的。她既然不惜自盡也要維妒我,我又為什麼不能為她做點什麼呢?」

  她看了看我.又看看疏影,表情有些鬆動,而我強迫自己不避不讓的直視她的眼睛,繼續輕聲開口道:「臻玉姑娘,董大哥對我有恩,這你是知道的,慕容清沒有一天忘記過。現如今他有難,我又如何能坐視不理?你相信我,我與你一樣,都希望他能平安無事。」

  她面上的懷疑逐漸散去.可猶豫仍在,帶了幾分不確定的開口問道:「董爺說過,三王妃聰明絕頂,我怎麼知道你現在說的這些話是真是假,又為什麼要相信你?」

  我靜靜看她,一宇一句沉柔應對:「你還有別的這擇嗎?」

  她一時怔住,啞口無言。

  而我輕輕一嘆:「臻玉姑娘.我已經願意用自身來交換疏影了,姑娘還有什麼是不放心的?」

  臻玉一咬牙,開口道:「你下馬,自己慢幔的走過來。」

  我沒有說話,下馬,一步一步向懸崖邊走去,藏在衣袖中的手,穩穩的握著金針。

  疏影絲毫不懂武藝.若是能先讓她離開,我們脫身的可能性便會大大增加。

  臻玉一手緊緊的拽著疏影的衣裳,一手死死的握著長劍,我知道她很緊張,因為她握劍的指節,隱隱泛出青白之色。

  「你背過身,慢慢後退著走過來!」在我離她大約十步遠的時候,她驟然開口喊道。

  我依言而行,一步一步慢慢後退,忽然感覺到自己發上一痛,臻玉手中的長劍已經架到了我頸項間,而疏影則被她一用力,推出幾步跌倒在地上。

  疏影從地上站起身來,依舊雙手被縛,口不能言,可她哀哀看我,怎麼也不肯離去。

  我心想著越快離開這懸崖邊越好,於是一面對著她溫言開口,一面暗暗遞了個眼色讓她先到馬駒那裡----

  「疏影,你即刻便回鄴城官衙,告訴三殿下我的處境,告訴他,若是想讓我活命的話,便放了董銘!」

  臻玉聽我如是說了,一直緊繃的身體漸漸放鬆了下來,正待挾著我走離這懸崖,卻忽然看見遠處一人一騎飛馳而來。

  她握劍的手一緊,厲聲道:「你竟然叫人來!」

  我斷然開口,手中卻握緊了金針:「不是,姑娘何不等看清楚了再做定論。」

  那人影漸漸近了,竟然是臻珠,她隔了老遠就已在喊:「臻玉,你快過來,別上了她的當!銘主子已經在昨夜自盡在牢裡了,公告都帖在鄴城城門上了,你不要信她胡說八道——」

  臻玉又驚又痛.不受控制的喊出了聲:「什麼?!」

  而我卻明白到了此刻,已是不得不為,一楊袖子手中的金針直直飛入她持劍的右臂之中。

  她吃疼,長劍「哐啷」一聲落地,然後順勢彈落下了懸崖,我立刻想也不想的拽上疏影提步飛奔,我們的馬兒就在不遠處,只要到了那,便有機會脫身,臻珠雖然也有馬,卻不見得會拿自己的性命陪她妹妹胡鬧。

  「三王妃,你好狠!」身後的臻玉,淒厲叫著,竟是不管不頓從身後一撲死死拖住了我。

  人在絕望和不管不顧之際,總是能激發出驚人的力量的,此刻的臻玉,便是如此。

  我的身子連帶雙臂被她死死拉住,根本動彈不得分毫,而尚在遠處的臻珠聲聲急切的叫換,臻玉根本沖耳不聞。

  疏影雙手被搏,無法上前幫我,情急之下,她彎下腰一張口,狠狠咬了臻玉的手指,臻玉吃疼,本能的一鬆手,卻又立刻更加死命的箍住我,我聽著她淒厲狂亂的聲音響在耳邊。

  「銘主子既然已經不在了,那麼我活在這個世界上也沒什麼意思了,不若拖著你一道,去給他陪葬!」

  話語未落,她已經發狠的手腳並用纏在了我的身上,和我一道糾纏著摔倒在地上,然後死命的一滾,我只來得及伸手重重推了疏影一把,便感覺身體凌空下墜,耳邊除了風聲,便是她淒厲詭異的笑聲,久久不絕,直到,直到無邊的黑暗,將我包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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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我彷彿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夢裡,有水榭歌台,有三山五在,有絲竹瑤琴.也有鐵馬金戈。

  時光的長河從眼前緩緩流過,盈盈水波中,粉妝玉琢的小女孩慢慢長大,紅衣盛妝,坐上花轎,一回眸,便是一生一些那樣長。

  我知道水中的影像便是我自己,卻上前不得分毫,只能眼睜睜看著那頂喜氣洋洋的大紅花轎,漸行漸遠,終於消失在濃霧之中。

  待到層層霧氣散盡,隨風搖曳的海棠花樹下,有人緩帶青衫,靜然而立,只留給些人一個清絕冷寂的背影,或仰望,或豔羨,唯獨不能靠近一步,他的生命中,容不得太多牽絆。

  我遠遠的看著他,靜靜等待濃霧重新湧上將他帶走,一知從前的每一次一樣。

  然而這一次,他卻慢慢向我走來,越來越近,帶著久違的藥香,還有那樣熟悉的氣息。

  他緩緩伸手,冰涼的指尖輕輕觸上我的眉眼,微顫。

  或許是因為這一次的夢境太過真實,我沒來由的感到悲傷,那樣的哀婉,又那樣的溫涼,心底傷寂雖淡,卻是一直頑強的綿延著不肯散去。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樣,所以,我才會在潛意識裡抗拒著睜眼,不想讓醒來之後揮之不散的惆悵空洞再一次將我包圍,於是,我便放任無邊的黑暗,柔軟又溫存的再盤將我環抱。

  我並不知道又過了多久,自己才完全清醒過來,睜開眼,觸目所及便是四周堅硬的石壁,然後一個女子冰冷的聲音響了起來:「你醒了?」

  那聲音我並不陌生,因此才會越發的不敢置信和遲疑,我極其緩慢的轉眸去看她,只見那麼子素顏白裙,眉目間的美麗欺霜傲雪,一如我記憶中的樣子。

  我有些怔然的開口道:「漓陌姑娘?

  恍然如夢,又或者,我根本就還沒有醒來。

  她卻並不理會我的仲怔,徑直遞了碗滾燙的藥汁到我手上,我一時無力,那藥碗險些從手中滑落,強自勉力,方略略穩住了。

  她不掩嘲諷的淡淡開口道:「自己喝了,我可沒時間伺候你。」

  一面說著,一面就折轉身往光亮處走去,走了幾步,卻又站住,回過頭來冷冷看我:「清小姐和邪醫谷還真是有緣,兩次墜崖居然都能遇到,你與其興出那麼多的是非,何不乾脆死了算了,留在這世上不過是徒增禍害----我倒想問問你,這樣很好玩嗎?」

  她這句問話,本來就沒打算要我回答,話音剛落,她轉身便走,我心下一急,也來不及過多思量,脫口就問道:「他在哪?」

  漓陌漂亮的唇角勾出一個冰冷的弧度,什麼也沒說,便徑直走了出去。

  我環視四周,這才發覺,自己此刻身處在一個天然的岩洞之中,身下鋪了厚厚的虎皮,身上裹著暖暖的狐裘,岩洞內燃著幾處篝火,倒是半點也感覺不到冷。

  我一仰頭,將碗中的藥汁一飲而盡,然後便情急的想要起身出去尋個究竟,然而這一用力,疼痛剎時蔓延四肢百骸,不禁重又重重的摔了回去,再聚不起半分氣力。

  心內湧上深深的無力感,隨之而來的還有淡淡的傷懷惆悵。

  即便是在沉睡之中,亦能感覺到的溫涼注視,卻原來,那並不是夢。

  一連三天,我都沒有辦法起身,見到的,依舊只有漓陌冷冷的容顏。

  她不再同我說一句話,卻每日為我施針療傷,一目三次,從不間斷。

  除了施針,她便只有送藥和送粥的時候才會進這個岩洞,依舊是一句話不說,放下就走,更不會理我是不是有力氣拿得動藥碗,又或是吃了沒有。

  而我每次,即便再無力也會強迫自己撐起身子.將她送來的藥汁和粥喝盡,我沒有再徒勞的掙扎浪費力氣,亦沒有再多問她些什麼,我知道,現在我唯一可以做的,便是養足力氣,然後,我才可以走出這岩洞,知道我想要知道的事情,見到我想要見到的人。

  我微微的閉了閉眼,三天了,他一次都沒有出現過。

  到了第四天清晨,漓陌為我施完針便一言不發的離去了,我嘗試著扶著岩壁站了起來,然後一步一步,慢慢向洞外走去。

  岩洞外面,是一片銀裝素裹的天地,驟然以昏暗的岩洞中出來,一時之間,有些不適應這突如其來的光線,我難受的閉了閉眼,再睜開,定睛看去,面前枯木成林,卻是沒有半個人影,雪地上,只留下了一排清淺孤單的腳印,向著樹林深處延伸了去。

  我跟著那腳印,慢慢向前走,步入那片枯林,走了沒多遠,便看見前方狀似無序的堆放著幾塊大石,但只要細看.便是一個簡單卻精妙的陣法。

  不由得慶幸如今條件所限,蘇修緬並沒有擺出什麼奇難怪陣,否則今日的我,即便看得透,只怕也沒有氣力走出去。

  仔細將那幾堆石頭的擺放暗自默記了幾遍在心上,又看了看方位走勢,這才緩步入陣,從景門入,先折向離位,前行五步,復尋坤位接巽位,前行七步後,走震位,從生門出。

  其實並沒有費多大的功夫,可是因為腳步片刻也不能停頓的緣故,待到出陣,我鬢間巳微有汗意,體虛得連我自己也有些不敢相信。

  出了石陣,我略微頓了頓,調順呼吸,再向前行不遠,面前赫然便是一汪深潭,在這天寒地凍的時節,潭水卻並未起冰,依舊一汪深碧,宛若崑崙山頂上好的蒼玉。

  碧潭邊靜坐著一個青衫之人,懷抱秦箏,背對著我,平靜的面向這一汪幽碧,自始至終沒有回頭。

  一襲白衣的漓陌,清豔如霜,靜立在他身後,直當我不存在一般,連半分注視都吝於給予,所有的眸光都靜默的投在那人的清絕冷寂的背影之上,溫柔宛然。

  再一次的見到他,縱然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卻仍恐相逢是夢中。

  不自覺的頓住腳步,那樣近的距離,竟是遲疑著久久無法上前。

  而他依舊沒有回頭,只有淡漠的話語隨風傳來:「你自崖上墜下,便是落在這潭水之中,所以僥倖撿回了一條命。」

  我的唇邊,緩緩的帶出一絲淡淡的自嘲笑意,我自然知道,一直都知道,過住種種,巳不可追,也從未有過太多不切實際的奢望。

  我也從來沒有放任自己去想,如果再見面,會如何。

  因為我知道,所有構建出的想像,在重新面對他的時候,必然全然坍塌分崩離析。

  似從未遠離,又似,陌路。

第57章

  在蘇修緬的身邊,總能讓人感覺到一種侵骨的冷,可是這種冷,可是這種冷,可是這種冷,卻帶著溫柔。而這種溫柔,只有用心,才能體會出來。

  猶如崑崙山頂,由九天落融的冰雪所化而成的天池水一般,雖蘊冷寒之神,卻終年不結冰,清絕宛然。

  又如他的劍,「沉水龍雀」,劍光冷,劍意卻極溫柔,每一劍所激起的驚世風華,無論是誰看到都會有一剎那的痴迷,而驚醒時,往往便是魂斷時,帶著些許一去不復返的悲涼。

  與南承曜越微笑就越冷漠的絕然無情不同,蘇修緬清絕冷寂,該出手時亦是狠辣凌厲從不容情,但他的內心,卻常懷慈悲之意。

  邪醫谷世代定下規矩,若要出師,必先弒師,他做到了。

  在不過十三歲年紀的時候,便以奪命一劍,了結了從襁褓中便一直將他養大的師父蘇古稀,自此以一柄「沉水龍雀」,承邪醫,仗劍江湖。

  邪醫谷還有另一個亙古不變的規矩,但凡求醫問藥者,從不收取銀兩珍寶為報酬,但必要受治之人,能做得到谷主提出的一個條件方肯出手救治。

  他拒絕過的達官顯貴江湖名俠不知凡幾,我曾親眼見過,有人在谷外痛得淒厲嚎啕,或哀求或詛咒,直至血湧而亡。

  而他冷眼看著,絲毫不為所動。

  我也見過他費盡心力施針救治鄉下農村和街邊乞兒,所要的報酬不過是一杯粗茶一首童謠。

  唯一的例外,大概便是我吧。

  那時的我,因為墜崖而昏死,自然也就沒有辦法達成他的要求。

  然而,他依舊把我從鬼門關外拉了回來,後來我曾問過他為了什麼,他卻只是極淡的笑,什麼也不說,猶如寒冰溶化成為涓流,潤澤新梅。

  也曾輕笑宛然,問他到底要向我提什麼樣的要求,就這樣平白壞了邪醫谷規矩豈不有損谷主之尊。

  他站在滿樹海棠花影之下,聲音隔了那麼多的年月卻依然那樣清晰的縈繞在我耳邊,宛若昨日重現一般。

  他說,並沒有壞什麼規矩,我還沒想到而已。在我想出之前,你先欠著。

  這一欠,便到如今,而這次他又再度救了我,漫漫年月中,若要兩清,不知要待幾時,又可會有這樣一天。

  這樣想著,忽然心底一驚,當年與我一同墜崖的疏影他救下了,可是這一回的臻玉,卻不知是怎樣的情形,無論是在岩洞之中,還是此時此刻,我都沒有見到半分她的影子。

  她挾持疏影,又拖我墜崖,我雖然並不喜歡她,可到了如今,卻也不至於憎恨。

  因著董銘的事,我本就對她心存了幾分愧疚之意,此刻自己毫髮無傷,更因此能再見到他,所以,我的潛意識裡,是希望她也能安然無恙的。

  我暗自深吸了一口氣,上前在他身側輕輕坐下,與他一同注視那一汪幽碧,然後開口輕問:「與我一同墜崖的那名女子,她現在在什麼地方?」

  他沒有任何動作,語氣中亦是不帶一絲感情,只淡漠開口道:「死了,如今便沉在湖底。」

  雖然不是沒有想過這種可能,可如今真切聽道,卻還是免不了有些難受,可我又怪不了他,於是只能垂下羽睫,藏住眸中的淡淡哀思。

  他依舊沒有回頭,只是一面隨意的撥動手中的秦箏,一面清淡開口道:「以你現在所處的位置,如若還是這般心慈,日後的路會很難走。我教你的棠花針,是讓你自保用的,不是用來玩過家家的遊戲。」

  我垂下眼眸不說話,他的箏音未停,繼續開口道:「不說話,看來我猜得沒錯。你既然能那麼精準的把棠花針刺進她的陽池穴令她驟然手麻無力,何不反手刺向她的咽喉更為簡單。如若不是這一潭碧水,你一時的心軟已經害死了你自己。」

  我聞言轉頭看他:「你方才說她已經身葬湖底,那又怎麼會知道她手上棠花針的位置?」

  他停了撥箏的手指,第一次轉過眼眸來看我:「你以為,我看了她手上的棠花針,還會救她上來嗎?」

  我一時怔住,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而他重又回頭,不再說話,自顧自的撥弄秦箏,低首清眸中,是亙古不變的寂寞,溫涼得幽冷,幽冷得清絕。

  氣氛有些微微的冷澀,我並不想,這樣的凝滯橫亙在我和他之間,於是勉強自己轉換話題開口,然而那句話,卻也是我一直放在心上想要問出的——

  「蘇修緬,你怎麼會在這裡?」

  唇齒之間,柔軟的摩擦著氣息,隔了那麼長的時間,終於又再次喚出了那三個字,蘇修緬。

  他撥箏的手指,微微一頓。

  他的名字,是不常被喚的,邪醫谷內,他是眾人仰望如神的「公子」,江湖之中,他是世人口中驚豔傳奇的「蘇先生」,可我卻只記得,當我意識剛剛清醒,卻發覺自己雙眼不能視物的無助徬徨之際,響在耳際的那個聲音——

  他說,不要怕,你不會瞎的。

  他的聲音輕而溫涼,如同上好的寒玉一般,我的心奇異的略略安定,問,你是誰。

  他靜了片刻,然後開口,只有三個字——蘇修緬。

  永世難忘,所以不忘。

  所以後來,即便知情,也不願意改了最初的稱謂,甚至連前面的「蘇」字都不願去掉,只一徑在唇齒間柔軟的摩挲著氣息,聲聲喚他,蘇修緬,蘇修緬……

  我的唇邊,緩緩勾出一個自嘲的笑意,那樣婉轉玲瓏的少女心思,離我,已如一生那麼遙遠,卻仍然記得,當年意中眼中,總纏綿。

  現如今,我重新開口再喚這個名字,柔軟依舊,卻已在不知不覺中,輕染傷懷。

  還來不及再說些什麼,漓陌嘲諷厭惡的聲音冷冷傳來:「怎麼會在這裡?何不問問清小姐你怎麼不在上京王府中待著安生做你的三王妃,偏要跑到鄴城做俘虜驚動天下,鄴城城樓那一段,王妃可是出盡風頭……」

  她的話沒有說完,蘇修緬微轉眼眸淡淡看去,那眼光其實並算不得冷,可是漓陌已經驟然住口,垂下眼眸不再多說一個字。

  我尚未從她方才的話語中回過神來,卻忽然聽得身後枯林之中風聲大作,那是石陣被觸動的聲音。

  然後,一個低沉涼薄的聲音淡而從容的隨風傳來:「不知道林外是何方朋友,可否出來一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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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我倏然一驚,本能的站起了身,那聲音的主人,赫然便是南承曜。

  蘇修緬淡淡看了我一眼,然後轉頭對著漓陌微一頷首,漓陌便轉身徑直往枯林處走去。

  我深深吸氣,掉轉了視線沒有看他,然後力持平靜的開口道:「漓陌姑娘,石陣裡困住的,是三殿下,我隨你一道過去吧。」

  話是對著漓陌說的,可是想要告訴的人,卻是身後的蘇修緬。

  漓陌的唇角,勾起一個冰冷又嘲諷的弧度:「這世上有誰不知道王妃的夫婿就是名動天下的南朝三皇子南承曜,王妃何必還要再炫耀一遍呢?」

  我輕輕一嘆,當下不再同她多說什麼,也不去理會身後的蘇修緬作何反應,微垂羽睫一步步往枯林深處走去。

  身後,深潭靜水幽碧瑩然,雪地深綠,美麗得恍若夢境,而我卻一步一步的遠離,去向前方,現實與命定的方向。

  慢慢的近了,才看清楚,石陣之中大約困了十餘人的樣子,驟然間見到我,或許是大大出乎了他們的意料,即便是瀲和南承曜,都有了片刻的怔然,目不轉睛的看著我,一動不動。

  片刻之後,是瀲先有動作的,他眼中的光彩粲然生輝,神色之間幾欲成狂的欣喜是我從未見過的,他提步就要向我奔來,卻有因此再度觸動石陣,一塊大石迎面便向他飛去,饒是他反應敏捷才堪堪避過了,尚未站定,便已急急的向我喊道——

  「二姐,這石頭堆裡面有古怪,你不要過來!」

  我快速掃了一眼石陣的動勢和位置,如今這石陣已經被觸動,只會比我先前入陣時更為復雜難走,我眼見得坤位的生門若隱若現,已成隱約的閉合之勢,當下不再遲疑也來不及解釋,只是揚聲對著石陣中的眾人開口道:「跟著我說的方位走,不要停頓。」

  說罷,也來不及去注意他們的反應,只能一面密切注視著石陣的方位走勢,一面儘量平穩而清晰的開口道:「往左走三步,然後往前走七步,不要停,一直走,向左五步,再後退九步,從右邊第三、四塊石頭中間出來。」

  待到他們全都安然無恙的走出石陣,我一直緊繃集中的心神才放鬆了下來,只覺得原本就虛弱的身子更是無力。

  瀲一步上前握住我的雙肩,力道大得讓我疼得止不住微蹙了眉,可我知道他這一次必然是被我嚇壞了的,即便現在或許仍舊是驚魂未定,我的弟弟,平日裡 總是開朗堅韌的瀲,此時此刻,就連聲音都仍是帶著微微的顫抖——

  「二姐,你怎麼可以這樣!為什麼不等我們回來?!你知不知道當我和三殿下趕到青木崖,遠遠的看著你墜崖卻什麼也來不及做的時候,心裡面是什麼樣一種滋味?!你知不知道當我們一路沿著懸崖尋下來卻連半分你的影子也找不到的時候又是什麼樣的心情?!每一棵樹、每一叢枯草堆,每一塊石頭都不敢放過,知道這樣漫無目的的找很蠢也起不到多大作用,可是又根本不敢停下來不找!整整四天,你知道這四天我們是怎麼過來的嗎?你怎麼可以這樣?!」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個樣子的瀲,心下微酸,卻說不出話來,勉強自己用力的彎起唇角,對他安撫性的微微笑了笑,然後慢慢的調轉視線去看他身後,那暗沉如夜翰如深海一般眸光的主人。

  即便是在方才凝神石陣時,我亦能感覺到他的眼光沒有從我身上移開過片刻,就像如今的深深注視一樣。

  他沒有說話,出陣以後亦是沒有再上前一步,就那樣一直靜靜看我,幽黑眼眸中所暗藏的光影,讓我的心,止不住的輕輕一顫。

  我略微垂下羽睫,然後抬起,勉力帶上一抹清淺笑意,安靜的走到他身邊,抬眸看他,避開了他暗沉如夜的眼,然後啟唇輕道:「讓殿下擔心了,臣妾……」

  話未完,已被他一把拉住擁入懷裡,起初似是尚帶著幾分不確定的遲疑,然後慢慢的,他的雙臂一點一點的收緊,帶著微微的顫抖,那樣用力,就像是想要將我嵌入他的身體之中一樣。

  我沒有料到他會有如此舉動,卻在不經意間看到他隨性的一眾下屬全都默契十足的垂下眼眸,不看亦是不動,只是面上神情,仍是無可避免的略顯尷尬。

  有些赧顏,抵在他胸前的手輕握成拳微微用力去推他,他卻根本不理會我的抗拒,越發用力的收緊了手臂。

  一時之間,我有些無措,不知道該如何是好,而他依舊一句話也不說,就那樣緊緊的抱著我,溫熱而略略紊亂的呼吸就拂在我的頸項間,酥麻一片。

  兩個人的身子密密的契合著,恍惚中,竟然給了我一種錯覺,彷彿我是他失而復得的珍寶一般,所以才會那樣的用力,不避人前,亦是久久不願放手。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一點一點慢慢的鬆開了我,暗邃幽深的眸光細細巡過我的眉眼,肩頸和全身,似乎是在確認我是不是真的安然無恙一般。

  「殿下,臣妾……」

  我被他看得有些微微的不自在,剛想開口說些什麼,卻被他以一指,輕點住唇,然後他看著我的眼睛,開口:「我不想聽你再自稱臣妾。」

  略微粗糲的拇指,緩慢而稍帶誘惑的摩挲著我的唇瓣,酥麻微癢的感覺讓我雙頰微熱,直覺的想要避開。

  剛剛有所動作,卻被他更快的箍住了纖腰,他眼底自制極強的冷漠和清明似是慢慢淡去,然後那些我看不懂的暗黑情緒不受控制的湧了上來,我的心亦是不受控制的顫抖著,下意識的想要避開,身子也有些慌亂的掙紮起來。

  他眼底的清明重新浮現,似是更加克制,又帶上了幾分決然的強硬,他伸手,將我箍得更牢,明明是嘆息呢喃,卻根本不容人拒絕轉圜——

  「我不會讓你再離開我身邊……」

  話音未落,他已經不容抗拒的低首吻住了我,我的腦子轟的一聲炸了開去,從未在人前與他有過這樣親暱的行為。

  雙頰熱得幾欲滴血,不住的掙扎,卻是渾身無力,只能任他輕而易舉的掌控著我的身子。

  我微微的仰著頭,閉著眼,有些被動的承接著他纏綿而又強勢,帶著些微誘惑與安撫的一吻。墨色的長發在風雪中飛舞,全憑他攬在我腰間的手支撐才沒有讓自己癱軟下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一個冰冷卻帶著幾分厭惡嘲諷的女聲傳入耳中——

  「既是如此鶼鰈情深,又何至於任她身犯險境,又是墜崖又是中毒的連累別人。堂堂南朝三皇子,沒有想到竟是這樣無能!」

  我倏然一驚,趁著南承曜微微放鬆之際,掙開他轉過身去。

  一眼,便看到了白衣勝雪的漓陌身後,靜靜立著的蘇修緬。

  他沒有說話。

  淡墨青衫,冷寂清絕。

第59章

  「原來是蘇兄。」

  南承曜牢牢的摟著我,對漓陌的冷嘲充耳不聞,也不去理會我的僵硬,只如往昔一般,勾著天高雲淡的些微笑意,對著蘇修緬開了口。

  蘇修緬靜靜面向我們,似在注視,又似根本沒看,隔了不算近的距離和漫天風雪,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著他淡淡一點頭,算做應答。

  我心內微微有些疑惑,他們兩人都是名動天下的人物,彼此之間素有耳聞也是常情,可是看眼前的情形,竟像是之前就見過一樣。

  南承曜似是看出了我的疑惑,側眸垂首對我微笑道:「我年少時,曾有一次和蘇兄對劍眉山,那麼多年過去了,當時那種酣暢淋漓的感覺竟然一直都忘不掉。」

  我尚未應答,他已經重又抬眼,依舊穩穩的摟著我,對著漓陌開口道:「姑娘剛才說的中毒是什麼意思?」

  漓陌冷笑:「你自己王妃的事你不知道,倒要來問我這個外人不成?」

  我回想起她方才的話語,亦是覺得有些疑惑,若是說我中毒了,怎麼自己半分感覺都沒有,這樣想著,不由得有些疑惑的轉眼去看蘇修緬。

  他的表情印在風雪之中,我看不真切,只能聽得他的聲音淡淡響起:「已經沒事了。」

  一旁站著漓陌忍不住冷冷開口道:「你知不知道,就為瞭解你身上『千日醉蘭』的毒性,公子耗了多少心力,他……」

  「漓陌。」

  蘇修緬冷淡的一喚,止住了漓陌未完的話,她縱然再不甘,也只是死死的咬住自己的下唇,然後垂下眼眸,不再多說一個字。

  而南承曜摟著我的手臂倏然一緊,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就已經聽得瀲的聲音急急的響起:「我姐姐怎麼會中毒的?」

  「好了,瀲,我不是已經沒事了嗎?」

  我出聲止住了他的繼續追問,心底,卻止不住泛起冷意和深深的無力感。

  「千日醉蘭」,無色無味的慢性毒藥,混入食物,是很難讓人發覺的,而服下之後,易是無痛無感,起止行為如同常人一般。

  這毒其實並算不得稀罕,亦不陰狠,只要不被催入「歸心散」做藥引,對身體其實並沒有太多的害處,然而想要完全的解了這毒,卻也是萬般不易。

  「千種風情聞醉蘭」,這「千日醉蘭」的毒,因著調製者配入劑量多少的不同,解法亦是各有千秋,若不知道具體配法,而要強行解毒,一個不慎便會引起血脈逆沖,讓本沉眠於體內的毒瞬間致命。

  所以一般而言,若不是配毒之人親力親為,這個毒即便是日後察覺了,亦是解不了的,然後我如今卻已安然無恙,這普天之下,能做到這一步的,只有蘇修緬一人。

  只是,我卻不知道,究竟是誰對我下的毒,又是為了什麼。

  有些惶然的轉眼去看南承曜,他弧形優美的唇邊沒有了慣常的涼薄笑意,此刻正微微抿著,面色雖然不變,然而身上所散發出來的氣息卻是陰沉難測。

  「看來是真的了,什麼時候的事情?」他不帶任何感情的開口問蘇修緬。

  「具體時間沒法推出來,但她身上染毒不到半年,不然即便是我,也沒有把握。」

  南承曜聞言,面色更是冷峻了幾分,攬著我的手也不自覺的加大了力度,半年前,正是我嫁入三王府的時候,這樣說來,我身上的毒,便是嫁他之後才染上的。

  蘇修緬看著他的樣子,緩緩開口:「看來三殿下是一點都不知情了,那麼清兒也沒必要再跟在你身邊日日不得安寧。」

  南承曜亦是靜靜看他,慢慢勾起了唇角,一面穩穩的摟著我,一面從容開口道:「我的妻子,日後必然不會再遇到這樣的事情,況且,有沒有必要,也要問清兒自己才行。」

  我整個人僵住,所幸他並沒有真的來問我,而蘇修緬淡淡看了我一眼,緩緩的拿起了他的劍,「沉水龍雀」。

  我心下一驚,卻聽得他的聲音冷淡而不留半分轉圜餘地的響起:「口說無用,三殿下若是想要帶清兒回去,便先接下蘇某的三十招,如若不能,那即便是她自己願意也不行。」

  「公子……」

  我聽見漓陌焦急的聲音,然而只來得及喚了他一聲,便被他冷淡的一個眼神止住,欺霜傲雪的美麗容顏上,帶了些惶急與幽怨,卻只是咬牙噤聲,狠狠的閉上了眼。

  我正欲開口說些什麼,卻聽得南承曜的聲音響在風雪中,淡淡帶笑:「當年眉山上那一場比劍,在下至今記憶猶新,今日一試,求之不得。只是,蘇兄確定只定三十招嗎?」

  蘇修緬慢慢舉步上前,眉目之間清絕傲然:「三殿下能接下蘇某三十招,已經足夠。」

  我有些不解,蘇修緬的劍術自然了得,可我也曾聽他讚譽過「轉魄」劍勢,他那樣的人,從不輕易贊人,南承曜能得他這樣的評價,劍術自然不弱。

  我雖不懂用劍,卻也知道,高手過招,常常是幾百招之內都分不出勝負的,而他出言三十,又是為了什麼?

  正想著,卻聽得南承曜的聲音再度響起,帶著漫不經心的冷淡笑意:「原來蘇兄此舉只為試探在下,並非奪人,蘇兄對內子的關愛,在下代為謝過。」

  蘇修緬眉目間的清絕冷寂並未因著他的話有絲毫改變,他淡淡道:「三殿下忙於政務,沒有太多時間練劍,而蘇某的三十招,也不是什麼人都能接下的。」

  這一次,南承曜只是微微笑了下,沒有說話,攬著我的肩往瀲身邊走去:「照顧好你姐姐。」

  瀲的眼中,有抑制不住的興奮光芒,無論是南承曜還是蘇修緬,他們的劍術已成為世人心中的傳奇,然而這兩人,即便是年少仗劍江湖時,亦是很少出手,而一旦出手,便足以讓觀者驚豔痴迷,永世難忘。

  此番得了機會看他們比試,以瀲愛武成痴的性子,如何能不興奮難當。

  他一面護著我後退到劍氣所及的範圍之外,一面目不轉睛的看著遠處那兩人的身影。

  我心內紛亂,抬眸與他一道看去,卻突然聽到身旁漓陌冷淡微諷的聲音傳入耳中:「能讓這天下兩大絕頂劍客為你比試,王妃的面子還真不小,就不知道他們兩人當中,王妃希望誰勝誰負?」

  我微微閉眼,再睜開,沒有轉頭看她,而是平靜的直視前方開口道:「誠如姑娘所說,無論誰勝誰負,我都還是南朝三王妃慕容清,這一點,不會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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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轉魄」一出,河山變色。

  我還記得蘇修緬說這句話時,眼中微閃的亮光。

  在我的記憶中,只有這一次,他眼中亙古不變的寂寞,微溶為易於辯解的隱隱期待,他說

,惟有「轉魄」,方配得起「沉水龍雀」重新出鞘。

  「沉水龍雀」是他的劍,十年前,他以孩童之姿,手刃邪醫谷上任谷主,亦是他的授業恩

師蘇古稀,繼承了這柄劍,也成了邪醫谷新任的主人。

  那是邪醫谷代代相傳的規矩,惟有強大到能殺死授業恩師,方算出師,而自蘇古稀繼任谷

主以來,一甲子年間,邪醫門下無一弟子。

  也因此,當蘇修緬以十三之齡,便殺古稀,承邪醫時,整個江湖,一陣嘩然驚駭。

  自然有不少人以為這不過是個意外,提劍上門比試的人幾乎踏破了邪醫谷,卻從來沒有一

個人,能活著出去。

  自此,他便以一柄「沉水龍雀」行走江湖,待到束髮那年,除開邪醫谷莫測高深的勢力不

提,江湖上已經無人不知「蘇修緬」三個字,這三個字的背後,便是劍術、醫術以及毒術的顛

峰。

  到了他十七歲的時候,「蘇修緬」三個字卻漸漸被人淡忘。正邪兩道,即便是白發蒼蒼的

老者,亦或是再張狂的門派掌門,見了他的面,也要規規矩矩的喚上一句——「蘇先生」。

  及至弱冠,他便收起了那柄名動天下的「沉水龍雀」,先換尋常鐵劍,再換竹劍,待到心

中有劍而手中無劍時,他便徹底隱於江湖,在邪醫谷前遍佈奇門遁甲之陣,將漠漠紅塵隔絕於

外。

  也因此,能聽到他這樣話語,見到他如此的神情,才會讓我心生訝異。

  那時的我,並不識得南承曜,只知道他是當朝三皇子,一柄「轉魄」,便是幼時學藝後師

承的名劍。

  他的劍法如何我並沒有見識過,但能得到蘇修緬這樣評價的,卻斷然不是尋常的高手所能

做到。

  後來我回到上京,嫁入天家,雖無緣識得南承曜的劍法如何,卻是有機會見過他那柄同樣

傳奇的「轉魄」劍的。

  其實嚴格說來,「轉魄」與「沉水龍雀」一樣,若論劍身精良,或許並比不上「湛盧」,

它們之所以名動天下,大半得益於用劍之人。

  蘇修緬說,「轉魄」從不輕易出鞘,一旦出鞘,勢不空回。

  只可惜局勢突變,南承曜貴為皇子,朝中之事尚應接不暇,更無時間如從前年少時一樣仗

劍江湖,那柄「轉魄」,雖從不離身,但卻如「沉水龍雀」一般,鮮有出鞘之機。

  可是如今,「轉魄」劍出,而「沉水龍雀」的鋒芒,亦是冷映雪色。

  我不懂劍,只能看到他們最初的那一招。

  枯林雪地裡,「轉魄」破空而來,帶著嫵媚風情,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慵懶的倦,可這慵倦

之下,卻是暗藏著致命的狠豔,持劍之人,白衣勝雪,風姿驚世。

  漫天飛雪中,「沉水龍雀」橫空出世,如同穿越千年的流星,那樣美麗而溫柔的一劍,驚

起些許清風,帶出一片淡墨之影,而那人清絕遺世,緩帶青衫驚鴻若。

  後來的比試,我便全然看不到了,他們的動作太快,劍光太過絢目,我只能隱約辨出一青

一白兩道人影,蛟若驚龍,迅疾如風。

  身旁的瀲和漓陌,全都目不轉睛的盯著遠處比試的那兩人,屏息凝神,生怕錯過一分驚動

一分。

  瀲的眉目間是顯而易見的痴迷神往,而漓陌面是,則隱現幽怨和擔心。

  疾風驟起,再停,我轉眸看去,南承曜和蘇修緬已經分開站定,漓陌早已經忍不住奔了過

去,我和瀲也快步上前。

  走得近了,但見白衣青衫,安然如初,就連氣息都尚算平穩,我的心略微定了定,至於誰

勝誰負,我不知道,也並不關心,只要他們無恙,便已足夠。

  漓陌眼帶關切,卻只是靜靜立在蘇修緬身後,不說一句話,也不上前一步,只那樣深深的

凝視他的背影。

  我略微頓了頓,然後暗自做了個深呼吸,勉力調整了一下自己複雜而不穩的心緒,垂下羽

睫,一步一步,緩緩走到南承曜身邊。

  我看見他唇邊原本漫不經心的笑意幾不可察的一深,而對面的蘇修緬,眉目間清絕如常,

表情,卻是極淡。

  南承曜微笑開口:「蘇兄潛心武藝,不是在下這些世俗中人能比,若是繼續比下雲,「轉

魄」必然擋不住「沉水龍雀」之鋒。

  蘇修緬的表情依舊很淡,聲音亦是波瀾不驚:「三殿下能接下蘇某三十招,已經夠了,就

此別過罷。」

  我的心倏然一驚,不受控制的抬眼看去,卻根本沒有立場開口說話,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又能說些什麼。

  恍如隔世的一見,卻這麼快,就要分離,還是說,此生能再見,我已該知足?

  雖是這樣想著,卻抑制不住心內的紛亂疼痛,整個人怔怔的,一動也不能動。

  恰此時,一雙修長有力的手臂擁住了我,穩穩的將我整個人摟入一個溫熱堅毅的懷抱之中

,我依舊有些茫然的抬眼看去,他並沒有看我,弧形優美的唇角略略揚起,似是要說些什麼,

然而,尚未開口,瀲的聲音已經更快一步的響起——

  「蘇先生,在下慕容瀲,一直仰慕先生劍法,雖然自己人微技拙,但可否請先生賜教一二

?」

  蘇修緬淡淡看了一眼他握「湛盧」的手勢,再轉眸直視他的眼睛,開口道:「慕容公子過

謙了,以你的資質修為,若是勤加修煉,五年之後,有緣再見的話,蘇某定當與公子一較高下

。」

  他的話語極淡,卻叫人無法出聲再多說什麼,瀲雖然一臉遺憾,卻仍是慢慢收回了握著「

湛盧」的手,片刻之後,重又瀟灑的一揚眉,朗聲笑道:「既有蘇先生此言,慕容瀲定當不負

所望,五年之後,再親自到邪醫谷向先生討教!」

  蘇修緬微一頷首,沒有多說什麼 ,亦沒有往我的方向看上一眼,轉身便欲離開。

  「蘇兄,請留步。」竟是南承曜出聲喚住了他:「在下聽聞邪醫谷救人,必要滿足谷主提

出的一個條件以做診金,蘇兄此次救下內子,不知道開出的條件是什麼,在下必當盡力而為。



  蘇修緬頓住腳步,轉眸看來:「三殿下的意思是,由你來完成蘇某的要求?」

  南承曜淡淡一笑:「這個自然,夫妻本是同心同體,何必再分彼此。」

  蘇修緬的面色並沒有因為他的話語而有絲毫改變,依舊清淡開口:「若是蘇某開口向三殿

下討一件稀世珍寶呢?」

  南承曜唇邊弧度依舊,平靜開口:「只要蘇兄想要,在下能給。」

  蘇修緬清絕的眉目之間,忽然隱現出幾分倦意:「只可惜,三殿下能給的,蘇某都看不上

,就此別過罷。」

  南承曜靜了片刻,方牢牢的摟著我,對著蘇修緬開口道:「既然如此,蘇兄日後若有任何

用得到的地方,我夫妻倆必當全力而為,以還今日欠下的恩情。」

  蘇修緬緩緩轉眸向我,雖是對著南承曜開口,視線,卻一直清寂靜然的落在我身上,隔著

風雪,他的聲音聽來有些飄忽——

  「她欠我的,這一世是還不了了,等來生吧。」

第61章

  由於大雪封路的緣故,班師大軍不得不幾經繞道而行,再加上這一路上,南承曜顧及我的

身體狀況,腳程放得很慢,經常是與我同裹狐裘,騎在這「盜驪輕驄」上,漫看風景,指點斜

陽,倒像是在遊歷山河一般,因此,待到我們返回上京的時候,已有融融草綠破開冰雪,春意

漸臨。

  經過了鄴城那一役,我與瀲遠赴漠北的消息已經不可能再瞞得住,我不知道南承曜是做了

怎麼樣的安排打點,又給了聖上和世人一個什麼樣的說辭,反正,我們進鄴城的那一日,萬人

空巷,上京城內家家戶戶全都湧到城門外,夾道迎送,聲聲飽含景仰愛戴的歡呼聲中,竟然還

有不少是給三王妃的,我不覺有些訝異。

  而馬車裡一同坐著的疏影,卻是興奮難奈:「小姐,小姐,你看,那麼多的人,都是擁戴

你和三殿下的呢!」

  我看著她,忽然就想到了回到鄴城再見她時,小丫頭緊緊抱著我不肯放手,哭得驚天動地

的,那樣毫不掩飾的依戀和熱情,即便是如今回想起來,心底仍舊一片暖意。

  我順著她掀起的車簾看了出去,一眼便尋到了最前方「盜驪輕驄」是那個英挺卓絕的身影

,白羽鎧甲,風姿驚世。

  耳邊俱是民眾歌頌歡呼的聲音,而三軍軍令口號亦是整齊如一,氣吞霄漢,一時之間,我

的視線竟然有些膠著,連自己都沒有發覺。

  疏影慢慢放下車簾,卻不經意的撞見我下意識偏頭去尋的動作,不由得一面伸手重又將放

了一半的車簾拉高,一面掩嘴笑道:「不放不放,讓小姐可以好好看三殿下。」

  我微窘,面上一熱,瞪她道:「你胡說八道些什麼呢。」

  她笑得眼兒彎彎的,見我再不好意思往外面去看,於是放下了車簾,蹭到我身邊膩著,抱

著我的手臂歪著腦袋撒嬌道:「小姐,有什麼可不好意思的呀,疏影看著你和三殿下這一路上

的樣子呀,心裡面不知道有多高興呢!要是相爺和夫人知道了,也會高興的……」

  她說著說著,突然突發奇想的開口道:「小姐,你什麼時候生下小世子或者小郡主呀,到

那時……唔……」

  我大窘,情急之下一把摀住了她的嘴:「你這丫頭跟誰學的,淨說這些有的沒的!」

  她笑著掙開我:「成親生子,這本來就是人之常情呀,小姐害什麼臊啊?」

  我面上發熱,瞪她一眼,故意道:「我之常情,我看你是大了,等有機會我便央求母親替

你尋一門好親事你說好不好?」

  她嚇了一跳,慌忙道:「小姐,你說什麼呢,疏影誰都不要,就要陪著小姐一輩子!」

  我饒有興趣的看她:「成親生子,本來就是人之常情,這可是你說的。」

  「好小姐,我錯了還不成嗎?疏影以後再不敢打趣小姐了!」她越發的急了,抱著我的手

臂連連討饒。

  我看著她這個樣子,撐不住笑了起來,她見我笑了,明白我方才不過是在說笑,鬆了一大

口氣,隨即又不依不饒的扭起身子來:「小姐,你什麼時候學得這麼像三殿下呀,淨愛捉弄人

,他捉弄你,你就全用在疏影身上了……」

  正說著,馬車已經緩緩停下,很快便有太監為我掀開車簾,狹小的車廂之中,立時明亮了

起來,而在光亮那頭,南承曜緩步過來,微微一笑,伸手向我。

  我輕輕將手交到他手中,任他扶我下車,從紫荊宮承天正門而入,步御道,經嘉德門、太

極門、朱明門、兩儀門,最後到了宣政殿前。

  聖上今日氣色仍是不太好,可因著南承曜此次的大功,即便抱恙,他仍然親自盛裝相迎。

  我跪在南承曜右後方,按規矩對著漢白玉階上的天子先行國禮後見家禮。

  聖上親自步下玉階,親手扶起了南承曜,亦有宣禮太監利落的過來扶起我。

  天子的面容,隱於十二旒冕冠下,朱、白、蒼、黃、玄的彩玉搖曳,表情看不真切。

  他的聲音聽來有些中氣不足,對著南承曜道:「皇兒此次平定北胡叛亂,收歸漠北民心,

揚我南朝國威,功莫大焉,朕甚是欣慰。」

  南承曜微笑應道:「父皇聖明燭照,兒臣豈敢貪天之功據為已有。」

  皇上呵呵一笑,眉目間的冷硬之色散去一些,隨意的拍了拍他的手背,然後一徑握著,並

沒有放開,轉而拉著他面向我的位置開口道:「難得你的王妃深明大義,肯為了國家置生死於

度外,果真巾幗不讓鬚眉,尋常女子誰肯陪你冒這個險?」

  我有些不明所以,只能一徑溫良垂眸,淡帶微笑,不言不語。

  南承曜笑著應道:「國家國家,沒有國哪裡來的家,這原是兒臣們份內的事。」

  皇上聽了南承曜的話,笑了一笑,轉而問我道:「三王妃呢,你也是這麼想的嗎?」

  我溫婉微笑著應道:「兒臣並不懂這些大道理,只是知道妻以夫為天,既然是三殿下的吩

咐,那兒臣無論如何也是該聽從的。」

  我看著皇上眼中的試探猜疑緩緩淡去,心底暗暗鬆了一口氣。

  我是當朝三王妃,南承曜的妻子,也是慕容家的女兒,瀲因著此次戰功,已經鐵定封賞甚

厚,那麼此時此刻,我是斷然不能在有任何鋒芒再外現的。

  皇上乘龍攆赴上京城樓巡視犒賞此刻列陣於城門外的凱旋之師,南承曜身位主帥,自然陪

伴同行。

  這樣的場合,我身為一介女流,自然是不便跟隨前往的,早有宮中管事的太監備下馬車,

一路將我送至三王府。

  三王府中眾人,想是早就得到消息的了,秦安帶著尋雲、逐雨並一眾管事家僕,恭敬的人

侯在王府正門外,不知道等了多久。

  見禮過後,我回到歸墨閣,由於南承曜尚未回府,秦安並尋雲逐雨亦是一路尾隨侍候而來



  歸墨閣內,與我離去時候相比,並沒有什麼變化,整潔如初,絲毫看不出來主人離開過的

痕跡,我微笑著看向秦安他們:「有勞秦總管和兩位姑娘費心了。」

  秦安連忙應道:「王妃千萬別這麼說,都是份內的事罷了。」

  正說著,尋雲從身後小丫鬟的手中端過一杯碧螺春,清持有禮的開口道:「王妃舟車勞頓

,先喝口茶潤潤嗓子吧。」

  我接過,還沒來得及道謝,疏影已經一把按住我的手:「小姐,等一下!」

  我有些不解,直到看著她從懷中取出一枚銀針放入茶中去試方明白過來,不由得有些尷尬

,一面略帶抱歉的看向尋雲,一面伸手止住疏影的動作:「你這是在做什麼呢,快別胡鬧了。



  她收起鋥亮如初的銀針,面色中是從未有過的固執和認真:「三殿下交代過了,從今往後

,但凡小姐的飲食,必要疏影親自檢查過才行,就算是在王府中或者回相府都得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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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我看著無論是秦安,還是尋雲逐雨,一時之間,因著疏影的話,面色都有些松怔,我略覺

尷尬,正欲開口說些什麼,秦安已經搶先一步開口道:「王妃是千金之軀,多注意點也是應該

的。」

  我有些抱歉的看了他一眼,又看尋雲,開口道:「疏影不懂事,但她沒有別的意思,姑娘

不要多心。」

  尋雲垂眸應道:「王妃言重了,既是殿下的意思,我們都該好好遵從才是,即便不是殿下

的意思,就像方才秦總管所說的,王妃是千金之軀,也該處處留神注意,尋雲又怎麼會有別的

想法。」

  用過茶,又略微休息了一會,便有丫鬟過來稟報沐浴香湯已經準備好了,於是秦安他們便

告辭離開,疏影陪我到浴間洗去滿身風塵。

  雖然行程極慢,但到底是長途跋涉歸來,我沐浴過後便到歸墨閣寢殿內小憩補眠,直到晚

膳時分,疏影才把我喚醒,她一面幫我更衣一面開口道:「小姐,該用晚膳了,我已經吩咐小

丫頭們在外間擺放著了,你起來梳洗一下過去剛剛好。」

  我有些疑惑,開口問道:「晚膳不用到前殿去嗎,怎麼會擺在歸墨閣?」

  疏影道:「是尋雲安排的,她說三殿下反正也不回來,小姐又舟車勞頓,就直接命人把晚

膳送過來了,我想著這樣也好,省得大冷的天還要走到前面去,就應下了。」

  「殿下不回來用晚膳嗎?」我在銅鏡前坐下,隨意的問道。

  疏影取過玉梳幫我梳理長發,一面開口答道:「嗯,聽尋雲說,好像宮裡面派人傳話回來

,說皇上留三殿下用晚膳,還告訴府上若是太晚了就不用等了,興許殿下就宿在宮裡了。」

  我原本梳理髮絲的手指,微微一頓。

  雖然慶功宴設在明晚,但南承曜畢竟是聖上最寵愛的皇子,如今凱旋歸來,皇上留他吃一

頓家宴也不算為過,而紫荊宮中,亦是有專門為皇子準備的殿堂居所,皇子酒後留宿宮內也是

常有的事情,因此,即便他今晚不回來,也是合情合理,沒有半分說不過去的地方,我不該懷

疑什麼的。

  可是,我卻騙不了我自己,當我聽了疏影的話,第一個閃入腦海中的影像,竟然是慶陽宮

中,雍容柔媚的貴妃娘娘。

  她連我們大婚的時候,都有本事尋到機會把南承曜叫走,一留便是三日,現如今,又有誰

知道她會不會故技重施。

  雖然那時,南承曜或許是因為對我心存顧忌,所以樂得藉機脫身,但是如今,又何嘗不會

再為了慶妃而留下?

  我也知道,他或許並不愛慶貴妃其人,但卻無疑是愛著她的身份的,身為皇上的寵妃,對

尋常人來說難於登天的事情,到了她那裡,卻不過是舉手之勞,所以,南承曜並不會輕易去拂

她的意,畢竟,在他的棋盤上,她還是一枚大有用處的棋子。

  更何況,他又何嘗肯委屈了自己,雍容柔媚的慶貴妃,傾國傾城的桑慕卿,哪一個不是這

世間男子做夢都盼著能見上一面的人物,我的唇邊,不由得帶出一個微微的弧度,幾許自嘲,

又幾許苦澀。

  「小姐,你這是怎麼了,還不快松手,再扳下去,這釵都要被你扳斷了,這可是你頂喜歡

的一支!」

  疏影的聲音拉回了我的思緒,我一驚,倏然鬆開手,手中的玉釵應聲落地,真正斷成了兩

段。

  「哎呀,這可怎麼辦,都怨我!」疏影忙俯身撿起斷釵,心疼不已。

  我心緒紛亂,隨口安慰她道:「不過是一支釵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

  她一臉惋惜與懊惱:「這可是殿下當初送的彩禮,我看啊,那些東西里面你喜歡的也就只

有那塊白玉飛燕佩和這支釵,現在可怎麼辦?」

  我略微定了定神,開口道:「好了,我本也不愛這些首飾,沒什麼大不了的,走吧,一會

飯菜該涼了。」

  如是說了,她方怏怏的放下斷釵,隨我一道出去。

  我看著她用銀針一一試菜,雖然覺得有點小題大做,但到底心緒一直不穩,也就無心開口

阻止,再說了,即便我說了以疏影認死理的性子,只怕也是不會聽的。

  晚膳準備得極為豐富,珍寶圓子、翠微蘆筍,八寶鴨、鮑汁靈菇扣鵝掌、白果燉乳鴿、六

式血燕、酥蝦餅、荷葉膳粥,滿滿的一大桌,一點也不像是準備給一個人吃的。

  然後,我卻沒有太大的胃口,只隨意挑了幾樣清淡的吃了幾口,便吩咐他們撤下去賞給下

人了。

  疏影有些擔憂的看我:「小姐哪裡不舒服嗎,吃得這樣少。」

  我淡淡笑著搖了搖頭,她不知道,我不舒服的,是心裡。

  我嫉妒嗎,或許。

  我想起當日在慶陽宮中,笑對慶貴妃的種種,那樣的漫不經心和不以為意,從未想過會有

一天,自己的情緒竟會被她影響如斯。

  然而,這卻並不是我心緒不穩最主要的原因,此時此刻,我心底有多惶恐害怕,只有我自

己知道。

  不是不知道南承曜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的,從一開始就很清楚,他也從未試圖瞞過我。

  不是不知道他的心狠無情,不是不知道愛上他的女子有多少,結果又是如何,不是沒有控

制我自己的。

  我一直以為我可以做到,或者說,今天以前,我一直以為我自己是做到了的,有恩情而無

情意,舉案齊眉。

  然而,隨著那支玉釵應聲而斷,我心底的涼意和無奈也一絲絲擴大,到底,還是在意了,

是不是?

  即便或許仍不是愛,但是我卻騙不了我自己,看著他和其他女子溫存,甚至只要想起,即

便面上裝得再淡,可是心底,卻再沒有辦法再像以前那樣的淡然以對了,我在意。

  我閉上眼,長長一嘆,聽見自己的心在重複,我在意。

  有身為三王妃和慕容家女兒的驕傲與自尊,也有作為妻子的隱隱期待,願得一心人,白首

相不離,是的,我在意。

  不願放任自己陷在傷懷的情緒裡自怨自艾,我起身欲到外面花園走走,卻見一個小丫鬟進

來通報導:「王妃,相府來人求見,正在前殿偏廳那候著呢,秦總管差奴婢過來稟報。」

  我略微有些訝異,這個時候,會是誰呢?

  於是問道:「是誰來了,丞相夫人嗎?」

  那小丫鬟搖了搖頭:「不是,說是慕容少爺的隨從,叫青荇的。」

  我越發的奇怪,青荇是自小伺候瀲長大的,讀書騎射,樣樣都在一起,這次瀲急著趕往漠

北尋我,沒帶上他,這大概是他們長這麼大第一次分開那麼長時間,可是,這個時候,他來找

我做什麼?

  當下也不再多說,徑直往前殿走去,才踏進偏廳,青荇一見到我,就如同見了救命稻草一

樣,跌跌撞撞的幾步奔來我面前,「撲通」一聲跪下道:「清小姐,您快隨我回去救救少爺,

晚了,他可就要被老爺打死了!」
第63章

  青荇年紀雖然不大,但辦事是很穩當和有分寸的,也因此,才會被母親特意安排在瀲身邊

跟著。

  現如今,他情急之下竟然用來在家中的舊時稱謂,喚我「清小姐」而不是「三王妃」,我

知道瀲這次的禍必然是闖大了,真正惹了父親生氣。

  當下不再遲疑,吩咐秦安備車,然後一面往外走一面問青荇道:「到底怎麼了?父親可是

在氣他私自離家去漠北的事?」

  青荇緊緊的跟在我身邊一道往王府正門走,搖頭應道:「不是的,少爺私自離家,老爺夫

人雖然擔心,但他畢竟是立了大功回來的人,人又好好的,沒傷哪裡,老爺夫人嘴上雖然免不

了責罵兩句,但是心裡面的氣已經是消了大半的了。況且,少爺還沒回到上京,皇上的賞賜就

已經下來了,金銀珠寶、綾羅綢緞一股腦的送來,堆都快堆不下了,聽說,皇上還有意封少爺

一個將軍呢——這樣大的榮耀,慕容家那麼多的少爺裡面可沒有一個享得,我看得出,老爺夫

人心裡面都是頂高興的。」

  我看著他面上隱現的驕傲神色,知道他所言非虛,不免有些疑惑地問道:「那又是為了什

麼?」

  「還不是少爺那犟脾氣鬧的。」青荇面上的眉飛色舞垮下幾分,看了看四周無人,方放低

了聲音開口道:「這一次皇上除了封賞以外,似乎還有意將懿陽公主下嫁給少爺,這本是天大

的好事,可是老爺才略略的跟少爺提了,他馬上一口拒絕,任憑老爺夫人好說歹說就是不肯點

頭,這才氣提老爺要動家法的。」

  正說著,已經到了王府正門,不過片刻的功夫,馬車已經備好侯著了,秦安親自為我掀開

車簾,我上車,而青荇在一旁道:「王妃,您先過府去看少爺,奴才小跑著一會就回來。」

  秦安忙叫住他:「這位小哥,已經為你備下馬匹,你就騎上隨王妃一道走吧。」

  青荇道過謝,翻身上馬,我微微點頭示意,車簾便放了下來,馬車向著相府的方向駛去。

  疏影不解的問道:「能娶公主是天大的好事啊,瀲少爺為什麼不答應呢?」

  我微微一嘆,是,在世人眼裡,這是莫大的恩榮,更何況這位懿陽公主南承睎,是聖上嬌

寵有加的掌上明珠。

  可是,我卻知道,這樣的姻緣,瀲是斷然不會答應的,以他的性子,即便皇上真的下了聖

旨,只怕他也有本事做出抗旨的事情,更何況現在,也難怪父親會震怒如斯,對著自己這個最

小亦是最偏疼的兒子,竟然要動用家法。

  一路趕回相府,從下人口中得知,瀲已經被父親關進了祠堂,除了父親,再不許任何人進

去。

  我連忙住祠堂的方向趕去,只見幾個哥哥圍在院外,神情都有些焦急,卻又因著父親的吩

咐不敢進去,見我來了,全都現出鬆了一口氣的神情,大哥上前與我見禮道:「見過王妃。」

  我連忙扶住他:「哥哥這是做什麼,現在在家裡,又沒有外人,瀲呢,他怎麼樣了?」

  大哥也不再拘泥,對我急道:「妹妹,也算是你來了,我從來沒有見過父親發這麼大的火

,又不讓我們進去,你好歹想個法子勸勸。」

  我點頭,祠堂前的守衛攔住了哥哥們,可我畢竟是當朝三王妃的身份,因此他們都面有難

色,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於是我開口道:「你們放心,父親若是責罰,有我一應承擔,是我硬

要進去的,原不關你們的事。」

  那兩人猶豫了片刻,終是開門放我進去,我踏著青石板鋪亦的小徑,穿過庭院,往祠堂正

殿走去,遠遠的就聽見瀲的聲音,倔強而不肯轉圜:「……這天下的兩大難事,一是陪太子讀

書,二是做公主駙馬,父親母親為什麼非要把兒子往火坑裡推呢?姐姐已經為了慕容家賠上一

生了,現在輪到我了是不是?」

  父親的聲音氣得隱隱發抖:「你,你這個逆子,你說什麼……」

  「啪」的一聲,似乎是鞭子落下的聲音,我心中驚痛,不由得加快了腳步,而母親啜泣的

聲音已經心疼不已的響起:「瀲兒,你就依了你父親吧,這大冷的天,再這麼折騰下去,可怎

麼得了啊?」

  「不依!其他的都行,只這一件,我說什麼也不依!」

  「啪」,又是一聲。

  母親的聲音也越發的急起來:「懿陽公主國色天香,有什麼不好,那是多少人做夢都羨慕

不來的尊榮啊。即便她的性子嬌縱了些,但成婚以後總會慢慢變的,你若是真的不喜歡她,日

後少見面也就是了。娶了公主,雖然不能像常人一樣三妻四妾的,但我們這樣的家庭裡,你要

是想收上一兩個中意的女孩子做侍妾也不是不可能,你這孩子何必非這麼認死理轉不過彎呢?



  瀲依舊揚聲道:「我從來就沒想過要什麼三妻四妾的,也不會娶什麼公主,誰愛要這尊榮

就讓誰要去,我只娶我自己真心喜歡的人,然後一輩子對她好!」

  「混帳東西!」父親怒道:「你倒說說,你真心喜歡的那個人是誰?」

  「現在沒有,但我總有一天會找到的!」

  父親依舊怒不可遏,罵道:「你連公主都看不上,這普天之下還能看得上什麼樣的女人?

不若直接出家算了!」

  瀲不假思索的開口道:「我看上的女子自然是世間難求,即便她比不上二姐也不能相差太

遠,反正,絕不會是懿陽公主!」

  我輕輕一嘆,推門進去,一眼便看見瀲脫去上衣跪在先祖靈位前,後背雖不至於血肉模糊

,但已經有了好幾條清晰的鞭痕,其中有一兩條已經滲出了血絲。

  瀲是父母最小的兒子,又自小聰明異常,全家上下無不把他寵得上了天,自小養尊處優的

,即便是父母輕易也不捨得斥責半句,又何嘗受過今日這樣的皮肉之苦。

  我心一疼,卻知道父親這一次是動了真怒了,不敢說話,正左右思量著,已被母親一把拉

住了手,忍淚道:「清兒,你快勸勸你弟弟,我實在是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了……」

  我連忙握住母親的手,安撫性的緊了緊,卻見父親定定看我,忽然放下手中的鞭子,正裝

斂容向我走來,恭恭敬敬的對著我行了個大禮道:「臣慕容鐸參見三王妃。」

  我嚇了一跳,大驚失色的避了開去,又手忙腳亂的去攙扶父親:「父親這是在做什麼,存

心要叫女兒心裡不安嗎?」

  他任由我攙扶著他直起身子,然後看著我的眼睛開口道:「你此次回來,是以我慕容家女

兒的身份,並不是當朝三王妃,是不是?」

  我一怔,縱然已經明白了他接下來要說什麼,卻還是只能輕輕的點了點頭。

  而父親的聲音緩緩響起:「既然這樣,我教訓你弟弟的事情,你不要插手,到祠堂外面等

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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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二姐,我沒事,你先出去,不用管我。」瀲雖是跪著不敢動彈,卻扭頭對我開口道,眉

目之間有幾分焦急,倒像是在擔心我不肯出去而惹了父親生氣,也一併受罰一般。

  我看著他的唇色凍得微微發青,背上有幾道傷口已經滲出血跡,不由得心內一疼,這初春

的天氣,仍然極冷,饒是他身子骨結實,卻到底養尊處優慣了,怎麼能禁得住這樣的折騰。

  母親眼中有淚,可是看了一眼面色冷峻的父親,終是什麼話也不敢多說,緩緩的放開了握

著我的手。

  我心底微微一嘆,垂下眼睫,走到父親面前規規矩矩的跪下,輕聲開口道:「父親是一家

之主,教訓弟弟原屬應該,女兒原本絕無半分插話的餘地的。只是如今瀲剛剛凱旋而歸,明日

紫荊宮中還有皇上親設的慶功宴在等著他,若是缺席,這可是大不敬之罪。而即便是他去了,

若讓皇上看到他身上有傷,也不好交代呀。」

  父親神色微微鬆動了些,卻仍是鐵青著臉一聲不吭,於是我繼續低垂羽睫,斂容輕道:「

這次的事情,歸根結底全錯在女兒身上,瀲如果沒有遠赴漠北來尋我,也就不會生出這許多事

。如今看他一人受罰,女兒心中實在難受,如果父親執意不肯原諒他,女兒自然不敢多說什麼

,只好陪他一徑跪下去吧。」

  話音剛落,瀲已經急急的叫道:「二姐,你發什麼瘋,地上寒氣這麼重,是你受得了的嗎

?誰要你誰什麼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攬?誰要你陪我跪?是我自己不願意娶懿陽公主,與你何干

?」

  我不理他,徑直跪行到他身邊,他越發的急了,又因為受著家法不能起身,只得對著母親

連聲呼喚道:「母親,你快讓二姐起來呀!」

  母親面色亦是焦急,轉向父親:「老爺,你看這……」

  父親並不理會母親,沉著面容對我道:「連他自己都說了,這件事情與你不相干,你如今

這樣做,是在要挾我嗎?」

  我垂眸輕道:「女兒不敢,只是父親責他,女兒責已,只有這樣才能心安。」

  「不敢?我看你分明就是!」父親怒極,冷冷一笑。

  我心中難過,低著頭,不再說話,只是依舊端端正正的跪著,面對先祖靈位。

  母親忍不住掉下淚來,深吸了一口氣,向父親開口道:「老爺,孩子們不懂事,你生氣是

應該的,可是千萬不要氣壞了身子啊。我先陪你回房歇歇,瀲兒這裡,讓清兒好好同他說說,

他們姐弟感情好,清兒的話他會聽的。」

  父親冷冷道:「她都敢來要挾我了,你以為她還會勸她弟弟什麼話嗎?他們大了,翅膀硬

了,眼睛裡也沒有我這個父親了,更沒有這個家!」

  我心中一痛,越發的垂下眼睫,強咬住下唇方沒讓自己掉下淚來。

  而母親流著淚,長長一嘆:「孩子們再不好,也還是你我的兒女,看他們這樣,你就不心

疼嗎?這天寒地凍的,祠堂裡面寒氣又重,真的凍出病來可怎麼辦,明天晚上可是還有皇上親設的慶功宴啊!」

  父親看了跪在先祖靈位前的我和瀲良久,終是什麼話也沒說,拂袖而去。

  我知道他是饒過瀲了,可是心底,卻是一點也高興不起來,我想起了他方才對我行大禮時,發心微閃的銀絲,心一酸,險些掉下淚來。

  母親自然是沒敢理會我和瀲的,急急的跟著父親出了祠堂,我和瀲自然也不敢起身,就那樣跪著,我無心開口說話,他卻也是沉默。

  直到大哥和表荇荇奔進了祠堂,手忙腳亂的攙扶我們起來。

  到了瀲的節南山居,青荇在內間幫他上藥,大哥他們囑咐我好好勸勸瀲,便到父親住的主屋那去了。

  我一個人靜靜的坐在外間,瀲不一會就上好藥換了衣裳出來,走到我身邊道:「二姐,父親是在生我的氣,不關你的事情,你不要自責,他也是被我氣過頭了才會說那些話的。」

  我勉強笑了一笑:「我知道的。」

  他見我這樣,頓了頓,又道:「你本來也是為了我才會那樣做的,又不是真的存了忤逆要挾的心思,父親是知道的,我們都知道,你就不要再鑽牛角尖了。」

  我苦笑:「可是,不管有意或者無心,我真的是在賭父親的不忍心。」

  他一愣,隨即又很快朗聲道:「那也是因為……」

  「好了瀲,你不用再找藉口寬慰我了,」我出聲打斷他的話:「有沒有做錯,應不應該,其實都是心底自知的事情,我不後悔,也就是了。」

  他沒有說話,只是深深看我,而我不願意繼續想下去,轉了個話題開口道:「怎麼樣,身上的傷還疼不疼?」

  他搖了搖頭:「一點小傷罷了,我只擔心父親被我氣壞了身體。」

  我輕輕一嘆:「你也知道會惹父親生氣,為什麼脾氣還是那麼犟呢?」

  他冷冷一揚眉:「皇家公主,哪一個是省油的燈,而這個懿陽公主,又要更費油一些。看看她做的那些事情,遍選俊美少年到她宮中伴遊玩樂不說,還與朝臣走動過甚,一個女人,哪來的那麼強的權力心,要我娶她,我不如直接出家算了!」

  我輕輕一嘆:「你不願意,可以把原因向父母說明呀,又或者,你去跟父親母親好好說,就說你年紀小,不想那麼快成家,父親母親疼你,總會有轉圜餘地的,何苦像現在這樣硬著幹,鬧得那麼僵呢?」

  他的聲音聽來有些悶:「二姐,你知道我素來最煩這些拐彎抹角的事情了,對旁人那是逼不得已,我不想對自己的家人也要這樣。我原以為父親母親能明白的,也不會逼我,沒有想到會這樣。」

  我有些難受,正欲開口寬慰他幾句,他卻已經很快的調整過自己的心態,對我一笑,只是不知道是真的釋然了,還是只是不想讓我擔心。

  我只能輕輕嘆道:「那你接下來打算怎麼辦?」

  他對我笑了一笑:「我已經想好了,你就不用操心了。」

  我有些疑惑,正欲開口問他,他卻明顯的不想多說,放鬆身體靠在身後的窗櫺上轉換了話

題,對我笑道:「二姐,都怨你,要不是你,我還好端端的在別苑的楓林裡面狩白虎呢,現在倒好,白虎沒等到,倒等來一個甩都甩不掉的公主,二姐,你說,你要怎麼補償我?」

  我雖然仍是有些擔心,但看著他這樣刻意做出的輕鬆姿態,也只能配合的微微一笑:「白虎是那麼好狩的嗎?也不知道你是從哪裡聽來的那片楓林裡面有白虎,偏就那麼認死理。」

  他笑道:「不是說三殿下十三歲的時候就在那片楓林裡面從白虎爪下救過人嗎,你弟弟我也不會比他差。」

  我輕笑出聲:「這樣的傳言多了去了,你也相信?」

  他笑了笑,開口道:「我沒等到白虎,原來也以為是傳言的,後來問了秦昭才知道不是。三殿下的確是在十三歲那年,從白虎爪下救了前朝一個公主的性命,可是為什麼到我的時候,就只有公主沒白虎了呢?」

  他的話音落,而我的心,幾不可察的,微微一顫。

  楓林白虎,原來從未深想,可是現如今,想要不在意,也已經不可能了。
第65章

  楓紅似火,系霜更豔,點點留人醉。

  密密的楓樹林中,有層層霧氣環繞,視線受到阻礙,朦朧一片。

  而在這片茫茫白霧之中,一個身著紅色衣裙的小女孩漫無目的的奔跑著,美麗的小臉上寫滿了驚惶和害怕。

  「父皇,父皇你在哪裡,傾兒不亂跑了,傾兒再不敢淘氣了……青鸞,青鸞,你在哪裡,我要回宮,你快帶我回宮……」

  小女孩大約八、九歲的樣子,一雙盈盈大眼黑白分明,美麗的容顔上掛著淚珠,已能窺見日後的傾國之姿。

  她的聲音輕輕軟軟,甜美異常,只須一聽便會叫人心下柔軟即而生出憐愛,只是,在這寂靜空曠不見人影的楓林之中,聽到她求助聲的,卻外出覓食的白虎。

  這裡,是皇家圍場外面的楓林,此刻,眾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正在圍場內狩獵的她的父皇身上,而她的父皇,以為此刻她正在圍場內的皇帳之中熟睡,並不知道她已經瞞著婢女偷偷的溜了出來,更不知道她為了追尋一隻小鹿,竟然跑出圍場在這楓林之中迷了路。

  白虎見到獵物,發出興奮的咆哮聲,她驚駭的叫喊,拚命的奔跑,紅裙在林間如蝶翻飛,劃出一道又一道美麗的弧線。

  那白虎本是獸中之王,此刻因著飢餓,越發的兇猛,如何是她一個小小的女孩所能躲得過的。

  當她被白虎猛然撲倒的時候,當她以為自己必死無疑的時候,當她絕望得連哭喊掙扎都放棄了的時候,一個少年,手持長劍,猶如天神一樣從天而降,出現在了她的面前。

  他不知道她的身份,卻從白虎爪下救下了她,過程並不輕鬆,因為他也不過只是一個十三歲的少年,待到白虎終於倒地不動的時候,他亦是傷痕纍纍的倒在了她的面前。

  後來,她的父皇派來尋她的人終於趕到,她死死的抱著昏迷不醒的他不肯放手。

  後來,他被封為御前侍衛,貼身負責她的安危,自此朝夕相對,長伴長隨。

  再後來,他們大婚,漫天的紅光,是喜色,還是流不完的鮮血?

  再後來,他在萬刃絕壁前與她相對,親眼看著她從崖上跳下,帶著玉碎的決絕,和翩若驚鴻的美麗,以生命為局,留他一世不得相忘,自此再不愛任何人,空老生年。

  她身亡,他心死,誰輸了,誰又贏了,誰的過錯,誰錯過。

  她用她的性命,教他一生不再有愛,冷血冷心。

  或許,這就是她最終的報復。

  我長長一嘆,閉上了眼。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自己太過感性,還是因為那個人是南承曜的緣故,瀲簡簡單單的一席話,竟然能讓我生出這樣多的聯想感慨。

  即便此刻,漫步在三王府的「楓林晚」之中,初春的楓葉只是零落和綠,然而,那一幕幕楓紅白虎的影像,卻如同畫卷一般徐徐展開,異常清晰的呈現在我腦海中。

  我不知道,在她生命的最後一刻,她是不是恨他,就像不知道他是不是愛她一樣。

  若是愛,怎麼忍心看她在眼前,粉身碎骨。

  若是不愛,玉露殿內的溫泉,還有這片輕易不讓人踏足的楓林又是因何而存在?

  忽然想起,我與他的第一次相遇,也是在這楓林之中,卻並沒有英雄救美的纏綿悱惻與蕩氣迴腸。

  他本欲取我性命,最後留下,現在想來,我竟然不敢確定是不是因為我隨口而出的楓林白虎之論,觸動了他心底殘存的柔軟追思。

  我的唇邊,不由得緩緩帶出一抹自嘲笑意,幾許苦澀,幾許無奈,不是不在意的。

  「我聽疏影說你在這裡,夜深露重,也不知道多披件衣裳。」

  低沉好聽的嗓音在夜色中響起,打斷了我的思緒,我整個人被擁進一個溫熱的懷抱,這才驚覺,自己竟然出神出得這麼厲害,連他走近也沒有察覺到。

  我任由他摟著,沒有動彈,亦是沒有說話,剛剛從深陷的思緒中回過神來,又驟然遇見他,我實在不知道應該怎樣面對。

  南承曜自是覺察到了我的異樣,扳過我的肩,然後伸出一手抬起我的下巴,迫我直視他的眼睛,問:「怎麼了,疏影說你從丞相府回來以後就一個人來了這裡,出什麼事了?」

  我暗自深深吸了一口氣,試圖調整自己的情緒,卻仍是不由自主的避開了他的眼睛,才開口道:「沒什麼事,殿下今晚不是要宿在宮裡的嗎,怎麼這麼晚了還回來?」

  本是無心之語,他卻忽然笑起,弧形優美的唇勾出誘人沉淪的弧度,異常好看。

  他的聲音亦是帶著笑意,響在這楓林之中:「原來你是在惱這個,所以,連我送你的玉釵也折了,是不是?」

  我一怔,反應過來,自他懷中直起身子,有些急急的解釋道:「不是的,是我不小心才……」

  「我會給你更好的。」

  未完的話,被他輕輕以指點住了唇,他微微笑著,重又將我擁入懷中,良久無語,只靜靜的,隨意漫步在這楓林當中。

  他不說話,我自然也是沉默,直到整片楓林都快被我們走完了,我正欲開口提醒他天色已經很晚了的時候,卻聽到他的聲音重新響起:「清兒,你是我的王妃,是這世間能夠與我比肩而站的女子,是要與我共度一生的人,所以,日後不管發生了什麼事,我都希望你能信我。」

  我頓住腳步,有些怔然的看他,不知道是因為他所說的這一番話,還是僅僅是為了那一聲「清兒」的稱謂。

  他喚的,是「清兒」,還是「傾兒」。

  恍然間,卻見他微微笑著,重又對我開了口:「比如說今天,我知道你在丞相府裡必然是遇到了什麼事的,就不知道你是因為不相信我的能力,還是因為不相信我會幫你,所以才不打算告訴我。」

  我搖頭輕道:「不是的,我只是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他依舊微笑,放柔了聲音:「在我面前,你不需要顧忌什麼,怎麼說都行。」

  我抬眼看他,這麼近的距離下,他的面容俊逸非常,唇邊的弧度亦是魅惑眾生,在那雙暗

邃幽黑的眼眸深處,雖然並算不得冷,也有隱約的柔和,然而,眸底的清明自制,卻一如往昔。

  這或許,就是那一縷芳魂,最終的目的。

  輕輕的垂下羽睫,我強自甩開心中突如其來的酸澀,然後抬眸輕道:「臣妾今天回相府,聽聞聖上似乎有意將懿陽公主下嫁給臣妾的弟弟,不知道殿下是否知道此事?」

  他輕笑出聲:「這可不是我決定的,怎麼聽你的語氣倒像是在和我生氣一樣了。」

  我微微垂眸,不做聲。

  他笑了一笑,開口道:「王妃希望我怎麼做呢?」

  我輕輕搖頭:「我不知道。」

  他輕輕笑起:「我如今算是知道什麼叫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了。慕容瀲既然不願意娶公主,那我保證不會有人強迫他,王妃可滿意了?」

  我驟然抬眼,看見他淡淡含笑,面上神情帶了點無奈又似有些頭痛,縱然心底沉鬱,卻仍是不由得微微一笑:「臣妾謝殿下。」

  有他應承,我知道至少這次,瀲可以不用做他不想做的事情了。

  我不知道自己可以護得了他多久,但瀲是那樣真性情的人,卻偏偏錯生了官宦之家,我只惟願自己能夠讓他隨心所欲自在生活的時間延長一些,即便杯水車薪,也是好的。

  正想著,南承曜雙臂微一用力,重又將我困在他懷裡,低頭看我,慵懶笑道:「這句道謝可是一點誠意也沒有,我說過的,不想聽你再自稱臣妾。」

  我閉上眼,再睜開,很好的斂去所有不合時宜的情緒,輕輕開口道:「清謝殿下。」

  他一笑,俯身呢喃道:「只一句話?」

  唇瓣摩挲著唇瓣,氣息曖昧又親暱的交融。

  我腦海中突然想起當日在玉露殿內,母親對我說的那一席話,她說,我慕容家的女兒犯不上去和一個死人爭寵,現如今,身在玉露殿的人是我,今後享受無盡恩容的人,也只會是我。

  我緩緩的伸手,勾住了他的脖頸,將心底所有自憐自傷的情緒沉澱塵封,然後閉上眼,輕輕印上了他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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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因為昨夜太晚入睡的緣故,第二天早上,幾乎快要日上三竿了我才醒來。

  這段日子以來連日行軍,縱然南承曜顧及我的身體放緩了行程,可畢竟是在路上,我已經有太長時間沒有好好睡上一覺了,如今回到了熟悉舒適的床榻,又能睡到自然醒,我心裡,有著久違的慵懶放鬆。

  我能感覺到有溫暖的陽光柔柔的照進床幔,卻仍是貪戀那份初睡醒的舒愜慵懶,像貓兒一樣將臉埋進被陽光曬得又暖又軟的枕頭間,蹭了幾秒,方心滿意足的睜開了眼。

  睜眸欲起身,卻不意撞進南承曜宛爾不已的神情,我嚇了一跳,下意識的開口問:「殿下怎麼沒去處理軍務?」

  這些日子以來,雖然夜夜同塌而眠,但他從來自制極強,每日凌晨必然先起身練劍整兵,處理軍務,他的治下軍紀嚴明,然而從無一人叫苦抱怨,很大程度上,其實都是因為主帥的以身作則。

  他每次起身是的動作都很輕,然而有幾次我還是被弄醒了,每當此時,他總會微笑著在我光潔的額上輕輕一吻,說,時候還早,再睡會。

  更多的時候,他什麼時候離開,我都是一無所覺的,所以今日才會忘形了,以為還是像住常一樣,他已經先離開,是我自己一個人。

  突然想起自己方才的小動作大概已經全然落進了他的眼底,不由得面上一熱,卻見他唇邊笑意更深,一伸手已將我摟進懷裡,低笑道,「春宵苦短日高起,自此君王不早朝,我還理會那些軍務做什麼?」

  我面上越發的熱了,心裡卻已經明白過來,回了上京,他重又是世人眼中玩世不恭的三皇子,自然樂得越安逸越舒坦越好。

  抬眸,卻看到他因我的臉紅而越發深濃的笑意,不覺有些赫然,心底卻不願一徑示弱下去,於是暗暗做了個深呼吸,然後力持平靜的揚起微笑輕道,「殿下要濛濛旁人,卻偏偏扯上清兒做幌子,世人不明就理還以為清兒真是在狐媚惑主呢。」

  他笑著俯身,溫熱的氣息拂在我的頸項間,酥麻一一片,他的聲音亦是低沉含笑,微啞而愈顯魅惑,「誰說不是呢,我意從來不知道,王妃初睡醒的時候,是那麼的嬌憨動人,叫我怎麼捨得離了去早朝呢……」

  話音漸漸曖昧消散,他輕輕含吻住了我的耳垂,我的身子一震,陣陣酥麻的感覺從耳垂擴散到全身,再撐不住,只得勉力抬手按住他在我後背緩緩游離的指,半是嬌羞半是求饒的喚了一聲,「殿下……」

  他的手頓了片刻,方低啞笑道,「若不是還有正事,真不想放過你。」

  我臉紅得不成樣子,雖是看不見,但想也知道大概都能滴出血來了,一動也不敢動彈,只能一徑低低垂著羽睫不說話,連呼吸都摒著。

  他又是一笑,方放開我起身,自己披上中衣,然後喚了門外候著的丫鬟進來服侍。疏影進來幫我更衣梳洗,而尋雲替他披上外袍,方清持的開口道,「殿下,宮裡來的御輦已經侯了多時了。」

  我一怔,有些不解的問道,「慶功宴不是晚上才開始的嗎,御輦怎麼會這個時候過來?」

  南承曜不太在意的開口道,「慶功宴是要平衡全局,在這之前,父皇要我們先進宮到宣政殿以示親賞。」

  「我們?」我又是一怔。

  他點頭,「是,父皇說了帶你一道,還有趙漠和歐陽獻。」

  我有些不解,此次平定北胡一役,秦昭、趙漠、歐陽獻和瀲四人功勞最甚,此刻秦昭仍在漠北鎮守,瀲身份特殊需要避嫌,另外兩人自當先期進宮以示親賞,只是,我不明白,為什麼會叫上我。不由得看向南承曜輕嘆道,「殿下到底是怎麼對外面產的,清兒只怕當不起。」

  他轉眸看我,一笑道,「無論旁人怎麼讚你,你只須做出理所當然的樣子就好,況且,你也沒什麼是當不起的。」

  我有些無奈,轉向尋雲道,「御輦是什麼時候來的?」

  「卯時就已經侯著了。」

  我一驚,看了一眼外頭高起的太陽,只怕此時連巳時都過了大半了,不由得微微著急,轉向疏影開口道,「疏影,快幫我把那件妃繡白梅的衣裳取了來,頭髮我自己會梳。」

  南承曜笑著走到我身後,徑直拿過我手中的釵鐶就欲往我發上簪,「你慌什麼,不過是隨意說幾句話罷了。」

  我輕輕打了下他的手,搶過玉釵,「都怨殿下不告訴我,我要早知道了就不會貪眠了,現在已經夠慌張的了,殿下就別再跟我添亂了。」

  見皇上,我自然不慌,只是身為慕容家的女兒,本就站在風口浪尖上,又如何敢處處小心,真叫天子久侯,即便擔著南承曜的名,也總是會落下口實的。

  他一笑,倒也罷手,笑著看我對鏡梳妝,一面道,「又不是什麼大事,我怎麼捨得擾了王妃的好夢,我讓你起來,可不是為了進宮。」

  我一怔,他已經轉向尋雲問,「淳逾意來了沒有?」

  尋雲應道,「已經在前廳等著了,是桑姑娘陪他一道來的。」

  南承曜點點頭,「不然以他那脾氣怎麼肯等這麼久。」

  我明白過來,正欲開口,疏影已捧了衣裙過來替我穿上,南承曜微微一笑,伸手給我,「走吧,我們過去,再遲了,依淳逾意的性子,只怕是桑慕卿也安撫不下了。」

  我輕輕道,「殿下,我已經沒什麼事了。」

  他淡淡一笑,聲音裡卻透著堅持,「我知道蘇修緬的醫術了得,但多一個看看,總沒有壞處。」

  說著,已經接過尋雲手中準備好了的面紗親自替我帶上,然後上前攬住我的肩,徑直帶著我向門外走去。

  「可是殿下,御輦……」

  「不急,讓他們侯著吧。」

  我被他看似清淡,實則不容拒絕的一路帶往前殿,不免有些無奈,心底,也因為即將要見到人而湧上了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上京忘憂館的桑慕卿,尋雲喚她,桑姑娘,並不像是初識。

第67章

  一進前殿,我的視線便不由自主的被那個淺碧輕紗的身影所吸引,從來沒有見過哪一個人,能將綠色穿得這樣嫵媚,純真中透著誘惑,柔婉中含著豔麗。

  她的面容隔了面紗我看不真切,忽然就想起了坊間一直被人津津樂道的傳言,上京忘憂館桑慕卿從不以貌示人,原來竟是真的。

  那麼,見過她面紗後容顏的,是不是也只有南承曜一人呢?

  現如今,親眼見到桑慕卿,我便明白了,「不願君王詔,只盼慕卿顧」並非空有虛言,她的確當得如此。

  即使看不真切她的容顏,可那只需靜靜站著便已經渾然天成的落落風情,面紗之下若隱若現的秀色,以及眼底的那一顆紅色淚痣,就已經足以讓人心醉神迷了。   我看到,她的視線,自我們進門後,先在我身上膠著片刻,然後緩緩移向南承曜,自此停留。

  而南承曜,卻並沒有看她,他只是微微笑著,上前對一臉不耐與厭煩的淳逾意開口道,「讓淳先生久等,這就有勞了。」

  「妙手郎君」淳逾意,醫術了得,脾氣卻也十分古怪,向來都只有別人求他等他的,現如今讓他等我這麼久,他的臉色已經十分難看。

  見我們進來,甚至連南承曜上前與他說話時,他都好端端的坐著,不起身,不應答,連看也懶得看上一眼,倨傲不已。

  桑慕名卿想是不願南承曜難堪,轉向淳逾意輕輕喚了一聲,「淳先生。」懇求的意思,埋怨的意味,還帶了點輕輕的撒嬌,那樣柔軟而清甜的一喚,蕩人心魂。

  淳逾意再不情願,也經不得她這一喚,站了起身,轉眼看向我們,眉目間卻仍是帶著不耐和嘲諷,薄唇微動,似是要挖苦幾句的樣子,卻在看到我的時候微微一怔,嚥下到了嘴邊的話,只開口道,「找個安靜的房間,我把脈的時候不喜歡有人打攪。」

  南承曜點頭微笑,「這個自然,已經為淳先生備好靜室,這就請先生隨我來。」一面說著,一面攬著我率先走出前殿,往一旁偏廳內的休憩室行去。

  淳逾意跟在我們身後,而桑慕卿本也欲跟上,卻被她身邊的青衣侍婢拉住,低低的,不知說了句什麼,然後桑慕卿的面色微微變了變,沒有說話,亦是沒有再向前一步。

  我行了幾步,不自禁的又悄然回眸看去,正對上她幽幽的視線,竟是一直看著我,含義不明。

  我的心微微一頓,卻來不及多想什麼,南承曜已經攬著我轉過迴廊,休憩室就在眼前。

  南承曜吩咐秦安親自在外面守著,然後自己跟了進來。淳逾意不悅的開口疲乏,「我說了把脈的時候不見第三人。」

  南承曜淡淡一笑,語氣卻並不容轉圈,「淳先生只要不住這邊看,本王絕不會讓先生察覺到這靜室裡還有第三天。」他一面說著,一面轉眸看我,原本淡薄的笑容裡帶出幾許打趣的意味,「再說了,我若是留在外面,只怕有的人又要胡思亂想了。」

  我面上一紅,略微窘迫的看了他一眼,而淳逾意本欲再說什麼,卻忽然轉眸定定看我,目光肆無忌憚又毫不避諱。我有些不悅,卻聽得南承曜的聲音已經淡淡響起,「請淳先生為王妃把脈吧。」

  淳逾意一面示意我伸手,一面仍是毫不避諱的探究著我面紗下的容顏,我有些不情願,肩上卻被南承曜安撫性的輕輕一握,不忍拂他的意,於是我伸出了自己的右腕。

  淳逾意的手指慢慢搭上我的脈,起初仍是將大部分注意力放在我的面容中,卻慢慢的,一點一點凝起心神,面色也漸漸專注起來,隱帶興奮。

  「王妃可是中過『千日醉蘭』的毒,後來又解了?」

  我輕輕點頭,看來此人的醫術果然不是浪得虛名。

  「幫王妃解毒的人是誰?現在何在?可否讓在下一見?」他的話語中帶著毫不掩飾的期待和興味。

  我並不想讓不相干的人知道我和蘇修緬之間的事,於是搖頭道,「本宮機緣巧合下幸得貴人所助,並不知道他是誰,更不知道他現在在哪裡。」

  淳逾意「啊」了一聲,面上神情混雜著興奮和惋惜,悠悠開口道,「『畫鬃如霜』,沒想到我有生之年竟然能見到這套傳奇針法,我還以為這世上除了邪醫谷蘇先生外就再沒有人會了,沒想到,沒想到啊……」

  我一怔之後,開口打斷了他的喃喃自語,「淳先生怎麼如此肯定本宮身上的毒不是邪醫谷蘇先生解的?」

  他想也沒想的開口道,「原來要想解『千日醉蘭』的毒性而又保王妃無恙,除了原來的施毒者外,普天之下,就只有蘇先生一人能做到,而這套『畫鬃如霜』的針法,會的人也只有他。可是我很奇怪,從施針手法來看,卻並不像他。」

  我又是一怔,問:「此話怎講?」

  他緩緩開口道,「『畫鬃如霜』,是天下最為奇絕的針法,然而會的人卻屈指可數,一來固然是因為這套針法極為難學,然而最重要的,卻是因為這套針法太過耗損心力,欲救人,先傷已,救人三分,傷已七分。所以即便這套針法精妙得無以倫比。卻仍是慢慢失傳,我還以為,這套針法,已成傳說。」

  我沒有說話,聽他的聲音繼續傳來,「從王妃的脈像看,餘毒已清,再無禍害,這前面的針法精妙絕倫,的確像是蘇先生親為。可是王妃體內仍虛,可以看得出最後這固本還原的針法施得極為綿軟不穩,雖是勉強收勢,保了王妃性命無憂,卻無論如何不像是出自蘇先生之手的。」

  我臉上的血色一點一點褪去,淳逾意不知道,我卻是很清楚,替我解毒的不旁人,正是蘇修緬。

  那淳逾意口中的針法綿軟不穩,是不是意味,他為了救我,已被那欲救人先傷已,救人三分傷已七分的『畫鬃如霜』傷了心脈?

  我想要開口問些什麼的,話音卻哽在喉間,做聲不得,整個人也僵硬得不知動彈,恰此時,一雙手,穩穩的握住了我的肩,他掌心的溫暖傳遞到我的身上,然後,他的聲音淡淡響起……

  「有沒有可能是蘇先生施針治人反傷了心脈,以至於後面的針法綿軟不穩?」

  他替我問出了我問不出口的話語,我雖無力回頭用微笑以示謝意,便心裡,卻是感激的。

  淳逾意依舊是一口否決,「不可能,以蘇先生的修為,『畫鬃如霜』的反噬斷不至此。」

  我想起了再見蘇修緬時,他的眉目如常,並無病態,甚至還能與南承曜對劍比試,心內雖然仍有疑慮,卻也略略安定下來。

  而淳逾意眼見得不出個結論,也不打算再浪費時間,徑直取了紙筆替我開方子,一面寫,一面道,「毒性全退,王妃的身體其實已經沒什麼大礙,我開的,也不過是溫補的藥,好好調理便是。」

  我接過方子,輕輕道謝。

  他盯著我看了半響,突然開口道,「看在你有幾分像卿兒的份上,我奉勸你一句——人如燈,思如油,思慮過甚,常人自然無妨,雖積弱一點,但傷不了根本,你卻不一樣,從你的脈象看,身體已經是幾乎耗損,特別是頭部承靈、百會、天沖三處要穴,氣血不行,凝塞淤堵,就邊『畫鬃如霜』亦不能打通。沒有厚實的身體底子撐著,卻要勞心思量的話,那便只能是,油盡燈枯。」

  我怔住,他又看了我一眼,然後低頭整理自己的藥箱,聲音一字一句傳來,「慧極必傷,情深不壽,王妃好自為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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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我隨著南承曜乘上御輦,向著紫荊宮的方向駛去,我的心神不定,一直沉默,而南承曜卻

也閉目不說話,於是一路無語,直到御輦在承天門前停下。

  「恭請三殿下、三王妃落輦入宮。」

  引導太監恭敬而略顯尖細的聲音響在外頭,我正欲起身,轉眸看向南承曜,他卻沒有動。

  「殿下。」我輕輕喚他。

  他睜開眼,深深看我,忽然伸出右手撫上了我的面頰。

  我一時沒想到,本能的往後退去,他卻沒有讓,左手一緊,牢牢穩住了我的腰身。

  「殿下……」

  他的手指有著練劍留下的薄繭,略微粗礪的緩緩摩挲過我的面頰,我有些不明所以的喚他

,卻在他暗沉如夜的眸光注視下,慢慢帶上了些心慌。

  他牢牢的鎖著我的眼眸,然後開了口,聲音很輕,只有我們兩人能聽到,然而每一個字,

落音卻極沉:「清兒,我要你記得我昨夜在『楓林晚』中說過的話,不管發生什麼事,我要你

信我,不要什麼都自己一個人擔著,憂思自傷。」

  話音落,他沒有等我回答,甚至沒有給我反應的時間,徑直收回了自己的手,然後對著御

輦外淡淡應了一聲。

  立時便有人替我們打開車簾,我看著他的唇邊重又帶上漫不經心的些微笑意,眸底,一片

清明冷漠,緩步下車,逆光而立,並沒有回頭再看我。

  我慢慢的將手伸給御輦下躬身垂首的引導太監,步下御輦,跟在南承曜的身後,一路走過

嘉德門、太極門、朱明門、兩儀門,最後到了宣政殿前。

  我的臉頰上仍留有他手心的餘溫,有陽光暖暖的打在身上,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心底,

卻莫名的覺得冷。

  「皇上有旨,宣三殿下、三王妃進殿——」

  在宣禮太監拖長的尾音中,我伴著南承曜緩步入殿,一眼,便看到了玉階主座上高高端坐

著的天子,身著明黃龍袍,氣色看上去要比昨天見時更好一些。

  而許久不見的慶妃娘娘,今日穿了一件湖藍色繡牡丹的綾緞錦裙,手握一卷捲軸,正伴著

天子巧笑軟語不知說著什麼,但見皇上的神情是極為愉悅欣然的。

  見禮過後,天子恩隆,賜我與南承曜坐上第一級玉階,而趙漠和歐陽獻是早早來了的,正

在玉階之下的首席坐著。

  「曜兒,來,你看看這幅畫如何。」

  皇上從慶妃娘娘手中接過捲軸,示意身後侍奉著的太監徐徐向我們展開,我和南承曜一道

起身望去,雪天蒼茫,鐵馬金戈,激戰正酣,氣勢如虹。

  皇上笑著開口道:「慶妃特意畫了這幅雪天破陣圖,以賀我軍凱旋。」

  南承曜微笑應道:「娘娘落筆如神,兒臣在此先帶三軍謝過了。」

  慶妃嬌柔一笑:「三殿下率軍大勝北胡,揚我南朝威儀,神勇英姿,又豈是筆墨所能道盡

的呢。本宮只是有感聖上有如此忠孝善戰的皇子,我南朝又有這樣德才兼備的良臣,這才一時

感慨提筆,畫就這幅雪天破陣圖的,還請三殿下和兩位將軍不要見笑了。」

  南承曜並趙漠、歐陽獻聞言自然是起身謝恩,慶妃目帶溫柔的看了南承曜一眼,方拉回視

線轉向皇上嬌媚笑道:「陛下,臣妾方才求您的事情呢,陛下就允了臣妾吧。」

  皇上笑著開口:「朕怎麼會不允愛妃的一片良苦用心呢,即便是你不開口要求,朕也是打

算在這畫上題字的。」

  一面說著,一面吩咐身後侍奉的太監準備筆墨。

  御前伺候的人辦事自然是極為機靈利索,想是慶妃方才求字的時候,這筆墨就已經是備下

了的,因此皇上話音剛落,立時便有小太監從宣政殿門外捧著筆墨魚貫而入。

  聖上凝神想了片刻,方提筆揮墨到——

  「雪天旌旗搖曳影,更催飛將追北蠻。

  將軍百戰穿金甲,丈夫一諾誓許國。

  朔氣長趨紛縱橫,甲光映日耀金鱗。

  功成還師人盡羨,威揚南朝河山闊。」

  最後一個「闊」落筆方定,慶貴妃已經鼓掌笑道:「好詩,好字,臣妾這幅畫能修得陛下

親題的這奇句佳字,真正是心滿意足三生無憾了!」

  皇上含笑將筆將給小太監,面上隱有得色。

  而南承曜亦是上前微笑:「父皇隨手一書便是經策瑰瑋,氣象不凡,才思敏捷不弱當年。



  慶妃一面捧著畫卷愛不釋手,一面笑著讚不絕口:「這詩句之妙暫且不提,就看這字吧,

筆力雄渾,蒼勁有神,陛下的這一手好字,可真叫臣妾愛煞了!」

  南承曜笑著接口道:「父皇年輕時候就寫得一手好字,現如今運筆於心,寫得是越發傳神

了,只可惜我再怎麼去臨摹,也練不出那份風骨。」

  皇上呵呵一笑:「你小時候沒在我身邊,長大了字定型後就不易改了,不過你現在的筆力

雖不像我,卻也是大有可觀啊。」

  慶妃一面將手中的畫卷小心翼翼的交給太監,示意他們捧下來讓趙漠和歐陽獻也親自膜拜

一下聖上墨寶,一面笑著對皇上開口道:「三殿下的字臣妾沒怎麼見過,不過依臣妾看啊,這

麼多皇子當中,字寫得最有君父風範的恐怕要屬太子了,去年皇上壽宴的時候,太子親自書寫

了《孝經》以做賀禮,臣妾看著那字啊,竟是將皇上的筆力學了個七八成去。」

  皇上笑著點了點頭:「他的字,是我從小一筆一畫把著手教出來的,自然是要像一些。」

  而這邊,趙漠看完畫卷,不由得隨口附和道:「的確,太子殿下的字,寫的是極像皇上的

,果然是虎父無犬子,真正的皇家風範。」

  歐陽獻笑著捶了他一拳:「你瞎起鬨什麼,你我都是軍中的大老粗,又一直待在漠北,你

倒說說,你什麼時候有機會去見識太子殿下的字的?再說了,別說你我,這天下間又有誰不知

道太子殿下的字是千金難求,絕不外傳的,你上哪兒去見去?」

  他們本是在軍中無拘無束慣了的,好在皇上前半生也是在戎馬倥傯中度過的,並不計較,

倒是慶妃聞言忍不住掩著嘴笑出了聲。

  趙漠面上一紅,急急解釋道:「真的,當初我帶人查封董府的時候,董狄書房內就掛著一

幅太子殿下寫的字,所以我才知道的……」

  「趙漠,休得胡言。」他的話沒有說完,已被南承曜斷然出聲止住:「董狄是謀反罪人,

太子殿下的墨寶怎麼可能在他府上。」

  趙漠面上神情倏然一驚,整個人僵在那裡不知如何是好。

  我心裡已經明白過來,微微垂下羽睫不做聲,只聽得天子不帶任何感情的聲音響在靜悄悄

的宣政殿內:「你之前既然從來沒有見過太子的字,又怎麼能那麼肯定那幅字就出自太子之手

呢?」

  趙漠一下子跪倒在了地上,磕頭開口道:「微臣死罪!」

  皇上透過十二瘯冕冠看他,依舊面無表情的開口道:「朕在問你話。」

  趙漠咬牙,仍舊跪在地上不敢起身,然後語帶顫音的開口應道:「微臣,微臣只是看到那

題字上有太子殿下的印章,所以就以為……微臣死罪!請皇上恕罪!」

  朱、白、蒼、黃、玄的彩玉搖曳,天子的表情看不真切,聲音卻依舊淡漠傳來:「那題字

現在何在?」

  趙漠伏地,聲音越發的抖了:「董府查抄之物,已經全數上交刑部,由刑部備案封存,那

題字,想必也在其中……」

  不待他說完,皇上已經一揮衣袖,下令道:「來人,即刻便去刑部將董府查抄之物開箱,

找出那幅字有太子印章的題字帶到殿上,不得有誤!」
第69章

  皇上一聲令下,立時便有人應聲去了,然而,尚未走出殿門便又被皇上叫住——

  「等等,取字的事情仔細著點,別張揚出去。」

  那太監躬身斂目應了一聲「是」,然後悄無聲息的退出殿外,整個宣政殿重又回覆一片死寂,皇上縛手站在玉階處,來回走著,顯而易見的心緒不寧。

  既然天子一言不發,其餘人又如何敢說話,趙漠依舊跪地伏身一動不動,就連嬌花解語的慶妃娘娘亦是默不作聲的靜立一旁,連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沒過多久,去刑部取字的太監便捧著捲軸回來了,恭謹的跪地呈給皇上。

  皇上停了片刻,方單手拿過那捲軸,然後自己緩緩打了開來,隨著捲軸一點一點的展開,皇上的視線亦是目不轉睛的定定看去,整個宣政殿內鴉雀無聲,惟聽得天子越來越沉重的呼吸聲響起。

  皇上握著捲軸的手因用力而略顯顫抖,指節處亦是隱現青白,然而他的面上,卻是冷冷笑起,一步一步慢慢走下玉階,來到南承曜身邊:「你看看,這幅字是不是出自你大哥的手筆?」

  南承曜的視線在那捲軸上停留片刻,然後垂眸應道:「兒臣並不精於書法,請父皇恕兒臣眼拙。」

  皇上依舊冷冷一笑:「眼拙?是認不出?還是不敢認?」

  南承曜還來不及再開口說些什麼,皇上已將手中捲軸用力擲往地上,怒道:「好一個『同攜勁旅意氣甚』!好一個『會當翱翔沖九天』!他是要與誰同攜?董氏逆賊嗎?!又要沖怎麼樣的九天?!朕還沒死呢!」

  我快速垂眸掃了一眼地下的捲軸,那上面題的是一首長詩,我並不敢細看其中的內容,但想必方才皇上念的那兩句就是出自其中。

  我心內無聲嘆息,即便這捲軸上的詩與題字真的是出自東宮之手,可太子落筆之時,大概是並未深想的,也未必就真的存了忤逆心思。

  想太多的人,是皇上。

  古往今來,文字冤獄數不勝數,殺伐決斷其實都在天子的一念之詞,高處不勝寒,自古君王最害怕也是最忌諱的,就是有人奪權,無論那人是誰。最不吝嗇也是最不缺少的,便是猜忌多疑,骨肉之間亦不可信。

  而身在高位,他也有這個能力,寧肯錯殺三千,絕不放過一人。

  那捲軸孤零零的落在地上,卻沒有人敢上前觸動,就連眼光,也不敢停留片刻。

  皇上在宣政殿內來來回回的走了幾步,面容上的盛怒漸漸淡去,他含義不明的掃了一眼地上的捲軸,又慢慢轉眼看向南承曜,淡淡開口道:「你說,這件事應該怎麼處理才好?」

  南承曜直視皇上的眼睛,上前一步,單膝跪地開口道:「父皇息怒,依兒臣看,這字體雖與太子殿下的筆法極為相似,但若是有人刻意誣陷作偽,也是有可能的。」

  他的言辭果決平靜,目光中也不帶一絲迴避,皇上不動聲色的細細打量了他片刻,卻看不出任何不妥,於是不動聲色的移開了視線。

  既然南承曜跪下,我與歐陽獻自然也跟著跪了下去,從我的角度看過去,我看到慶妃娘娘因著南承曜方才的話,美麗的眼中透出一絲不解,我緩緩垂下羽睫,她不明白,我卻很清楚。

  皇上看了我們一眼,重又開口,怒意已經控制得幾不可察,語氣中只帶了些淡淡的嘲諷:「誣陷作偽?能學得這麼像嗎?他的字可是朕親自手把手教出來的,朕會不知道?」

  皇上說話的時候,眼光一直若有似無的看向南承曜的方向,想必是心中已經存下了疑忌。

  我心內無聲嘆息,此情此景,又如何能不疑?

  撇開慶妃娘娘不提,趙漠與歐陽獻,原來就是南承曜的人,此番題字的事是經由他們的口引出的,再怎麼的狀似無心,然而身份和立場已經擺在那裡了,由不得皇上不疑。

  而如今的題字事件雖是南承曜精心策劃的一次發難,然而董狄已死,董氏已亡,在死無對證的情況下,皇上是不可能僅僅因為一幅題字就去廢了太子的,我都能明白的道理,南承曜自然不會不清楚。

  所以,他才會跪地出言為太子開脫,因為即便無法徹底消除了皇上對他的疑心猜忌,至少在面上,他是沒有落下半分不是的。

  而此番佈局,為的,也不是扳倒太子,只要能在皇上的心目中,落下一個對東宮猜忌和不信任的影子,也就夠了。

  然而,事情至此,很顯然皇上對南承曜已經開始存疑,那麼他無論是怎樣開口應對,都容易加深皇上對他的猜忌。

  所以,他選擇平靜沉默的跪地,既不出言落井下石,也不再開口幫太子辯解什麼,在皇上含義不明的注視下,神色並沒有半分不妥,讓天子自己去判斷定奪。

  整個宣政殿內一片死寂,因此,皇上來回踱步的聲音也就顯得越發的清晰,玉階之上的慶妃娘娘想來也是發覺了皇上對南承曜若有若無的猜忌,目光中隱約現出一些惶急,然而,卻苦於無計打破這個僵局。

  我明白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僵持得越久,皇上心中的猜忌只會越重,心內長長一嘆,面上卻是溫良恭順的斂容伏下身去,輕輕開口道——

  「父皇,兒臣有幾句話,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南承曜跪地的身影似是一僵,轉眸看我,眼光幽深,他斷然向我開口道:「朝堂之事,豈是你一個婦道人家能過問的,還不快向父皇請罪!」

  雖是語帶斥責,我如何不知道他是為了我好,就像這次的事情他事先沒有告訴我一樣,我想,如果不是因為皇上下旨要我入宮,他今天必定是不會帶我一起來的,我知道他不想把我捲到政治鬥爭——這場鮮血與陰謀交織的噬人漩渦中來,離得越遠,才越平安。

  所以,即便在如今這樣說什麼錯什麼的微妙時刻,他仍是出言想要制止我,那麼,我為他做一點力所能及的事,又有什麼不可以的呢?

  皇上淡淡看了南承曜一眼,又轉向我,開口道:「無妨,朕就聽她說說,這不光是朝堂之事,也是家事。」

  於是我恭順垂眸,溫婉的開口道:「父皇,兒臣並不懂得書法,所以辨不出這題字是不是真的出自太子之手。可是,即便這捲軸上的字真的是太子殿下寫的,兒臣也是絕不相信太子會與逆臣賊子有任何關聯的。」

  皇上不動聲色的開口問道:「何以見得?你嫁入三王府沒多久,與太子更是沒有過多的交集,怎麼能把場面話說得這麼肯定呢?」

  我看見南承曜眸光一閃,似欲開口,忙搶先一步輕聲應道:「兒臣的確是與太子殿下沒有過多的交集,但是在鄴城的時候,兒臣曾有一段時間被董氏逆賊挾持囚禁在董府之中,所以知道他這個人極愛附庸風雅,四處收集名詩字畫,太子殿下的字既然早已經揚名天下,董氏又斂財過多家底殷厚,那麼,他想方設法求來一幅也不是不可能的。」

  皇上不說話了,面色深沉,於是我繼續溫婉說道:「父皇,太子殿下向來寬厚仁愛,滿朝皆知,斷不會與謀反逆賊有牽連,做忤逆之事的,還請父皇明察。」

  皇上看了我良久,淡淡開口道:「你嫁入了皇室以來,為人向來本份低調,與太子又素無來往,今日怎麼會為了他的事據理力爭呢?」

  我深吸了一口氣,越發的恭良溫順,略略帶上了些惶惑無措的語氣開口道:「兒臣既嫁給了三殿下,自然以夫為天,視殿下的父兄為自己的父兄,視殿下的家人為自己的家人。兒臣實在不願意見到,因為一幅小小的題字,而傷了父皇與太子殿下之間的父子感情,也不願意見到,因為一幅小小的題字,讓太子殿下和三殿下兄弟之間,出現隔倪。這才一時忘形,把心底的話都說了出來,還請父皇恕罪。」

  皇上又不說話了,一徑沉默,面色深沉。

  而南承曜跪行幾步,到了我的身側,與我一同面向皇上開口道:「父皇,兒臣妃妾不懂事,擅自妄言有擾聖聽,然而她所說的,也正是兒臣心中所想的,還請父皇明察。」

  皇上看了我們良久,終是緩緩一笑:「曜兒,你今天能這樣做,朕很是欣慰。」

  「兒臣只是謹守本份,不敢當父皇稱讚。」南承曜依舊沉穩平靜的開口應道。

  皇上微微笑著點了點頭,然後將視線緩緩移向了我,面上神情也漸漸變得複雜難測起來,雖然他仍是笑著開了口,但那笑容裡卻暗藏了太多無法言明的深意:「慕容丞相將這麼知書達理深明大義的千金嫁入皇家,真正是忠心可嘉啊,朕可得好好謝謝他。」

  我剛剛放下的心,倏然一沉,而南承曜亦是眼眸一暗,正欲開口,皇上已經不在意的笑著,重新步上玉階,擺手示意我們起來:「都起來吧,跪著做什麼,就為了一幅小小的題字,折騰成這樣,傳出去還不讓文武百官笑話。」

  他話語裡的鬆動含義,南承曜如何會聽不出來,只能壓下原本想說的話,微笑應道:「今天的事情,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兒臣是不會去跟旁人提的。」

  皇上含義不明的笑著,微微點了點頭,然後視線一移,立時便有太監恭身上前來收拾方才被皇上擲於地上的捲軸,然後默不作聲的退了出去。

  我微垂羽睫,明白皇上是要將此事就此帶過不了了之,這捲軸也多半是不會再留著的了。

  然而,毀得去的是捲軸,毀不去的卻是人心的猜忌。

  如今,皇上面上做得越是避重就輕的不在意,就說明他心底對太子的猜忌也越深。

  正想著,已聽著皇上的聲音再度響起:「鬧騰了這麼久,朕也乏了,晚上還有慶功宴,你們先去御花園走走,累了就到兩儀殿歇著等候,不用出宮去折騰,也就不用陪朕了。」

  南承曜應了一聲「是」,而慶妃娘娘也立刻嬌柔笑著上前扶住了皇上的手臂:「陛下,那臣妾先陪您到慶陽宮歇歇,您看可好?臣妾已經吩咐寶胭一大清早就熬著燕窩了,您也喝一口潤潤嗓,好不好?」

  皇上點了點頭,淡淡笑著攜慶貴妃一同出了宣政殿,我和南承曜並趙漠歐陽獻自然是跟著恭送了出來。

一直到天子的御駕消失在御花園另一側,再看不到了,趙漠四下看了看,確信無人,方才籲出一口長氣,語音極輕的笑道:「殿下,來日若是你不能承得大統,那恐怕臣有幾個腦袋都保不住了。」

  歐陽獻用手肘橫了他一下,輕道:「還在宮裡呢,說話注意點,不過你剛才,實在是……」

  一面說著,一面忍俊不禁。

  趙漠面色神情一僵,雖是惱羞成怒,卻仍能注意著壓低聲音不讓旁人聽道:「你還笑,早知道這跪地的差事讓你去做!」

  歐陽獻大笑出聲,而我縱然心底微微鬱結,也免不了被他們逗出了笑意。

  不經意的轉眸,卻撞進南承曜暗沉如夜的眼眸深處,他沒有理會趙漠和歐陽獻的笑鬧,只是深深看我,良久,終是幾不可聞的一嘆:「還是把你牽扯進來了。」

  我微微一笑,語帶輕鬆的開口道:「殿下不是說過,既然嫁入了三王府,就不要想著置身事外了嗎?」

  他沒有笑,依舊看著我,靜靜開口道:「不後悔嗎?」

  我的腦海中,忽然就回想起皇上臨走前,最後看我的那一眼,他的面上雖是笑著,眼中卻一片晦暗的高深莫測。

  不是不知道,今日之舉,也許會讓自己一直以來刻意的低調露底,也許會招來皇上對我、對整個慕容家的猜疑顧忌,也許會把自己和整個家族都放到風口浪尖之上,可是——

  我看著面前人那雙暗邃幽深的眼眸緩緩搖頭,語音極輕卻是一字一句的開口道:「今日種種,不是慕容家女兒該有的舉止,然而這卻是,身位南朝三王妃和一個妻子應當做的。所以,清兒並不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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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麗人獻茗:君山銀針、獅峰龍井——乾果四品:奶香杏仁、冰糖核桃、白玉桃仁、酥炸腰果——蜜餞四品:蜜汁櫻桃、花盞橘子、金絲蜜棗、蜜釀龍眼——餑餑四品:糯米涼糕、翠玉豆糕、鴛鴦卷、椰子盞——醬菜四品:紫香乾、雪裡蕻、桂花辣醬芥、甜酸乳瓜——」

  在御膳房掌事太監報菜名的聲音當中,我伴著南承曜緩緩步入清和殿,儀容端莊,唇邊微笑溫婉完美,無懈可擊。

  只是心中,卻不由得有些沉鬱揮之不去。

  我一直忘不了宣政殿內,皇上臨去時看我的那一眼,含了大多難以言喻的晦暗情緒在其中,莫測高深。

  雖是不後悔今日所為,然而內心深處,卻也是有幾分不安的,我知道自己的言行,必然在皇上心中存下了對慕容家的疑忌,只是不知道,這疑忌有多大,又會有怎麼樣的影響。

  這樣想著,下意識的便轉眼去尋父親母親,他們是早早來了的,坐在玉階之下的首席,而瀲沒有和他們同席,被安排在了第三席。

  見我與南承曜進來,父母連忙起身叫上瀲一道過來見禮,我雖心底不是滋味,面是卻只能微笑如儀,眼睜睜看著父母在自己面前躬身下拜。

  見禮過後,父親同南承曜隨意的說著此次征戰的情況,我與母親自然只能在一旁微笑傾聽,我看見母親雖是笑著,眼底卻不免帶了些隱約的擔憂,我知道她必然還在為了瀲不肯娶公主的事情操心。

  不由得將視線越過母親去看跟在她身後的瀲,他今天由於是以平亂功臣的身份入的宮,因此與趙漠歐陽獻一樣穿了在軍中時候穿的甲冑,只是沒有偑劍。

  銀甲清輝,又少了行軍作戰時的風塵疲倦,他看上去只有說不出的英姿俊朗和意氣風發,整個人彷彿都散發著光芒,叫人沒有辦法移開視線。

  此刻,他站在那裡,聽著父親與南承曜之間無關緊要的場面話,又因為家規極嚴不敢走開,因此,面上表情顯得無聊至極。

  我見他似是努力忍住想要翻白眼的衝動,卻正好撞上我的視線,於是很快的對著我展顔一笑,眉目間明朗乾淨。

  我本想交代他幾句的,但奈何場合與時間都不對,又想到南承曜既然已經應承過不會讓瀲違心的卻娶公主,於是也就放下了心,只對著他輕輕回了一個微笑。

  「前菜七品:松鶴延年、芥茉鴨掌、鳳凰展翅、蝦籽冬筍、天香鮑魚、三絲瓜卷、椒油茭白——膳湯一品:竹蓀魚唇…——」

  隨著小太監捧著膳盒悄無聲息的魚貫而入,太子並灩兒亦是雙雙步入了清和殿內,這是我自離開上京之前,太子府那一別之後,第一次見到他們。

  我看著太子殿下寬厚依舊的眉目,以及灩兒面上那抹完美得無懈可擊的微笑,很多事情,突然不輕罪控制的就在眼前一一浮現。

  我想起了那支笛子,想起了董氏父子,想起了遠去漠北的種種,想起了鄴城蒼灰低垂的天幕,想起了那個年輕戰士略帶羞澀的最後笑靨,也想起了幾個時辰前,宣政殿內的那幅題字。

  心內湧上很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我暗暗做了個深呼吸,然後溫婉笑著,隨著南承曜一道行下禮去。

  我與南承曜行的是家禮,只是略微福了福,而父親母親對太子及灩兒則是行了君臣之禮。

  我看著灩兒得體微笑著輕輕抬手示意雙親起身,只是那微笑之下,或許也藏了和我一樣的無奈心酸。

  見禮過後,南承冕親厚的上前親自握住南承曜的手,言辭殷殷的開口道:「三弟,你這次大勝北胡,真正讓我南朝威揚四海,做哥哥的很是高興啊!」

  南承曜淡淡一笑:「全靠聖上與太子聖明燭照,不然也不會有此大捷,臣弟怎麼敢將功勞據為已有。」

  南承冕依舊溫和笑道:「三弟太過謙了,你不知道,因著此次的大捷,父皇有多高興,你們的班師大軍距離上京還有半個月腳程的時候,父皇就已經吩咐我著手籌備著今晚的慶功宴了。」

  南承曜微笑應道:「皇兄費心了,臣弟在此謝過。」

  「一家人,還說什麼謝不謝的,你在前線浴血拚殺,做哥哥的能做的也就只有盡心備下點酒菜,實在慚愧。」

  「太子殿下身擔家國社稷,乃千金之軀,自然不能冒任何風險。」

  南承冕聞言一笑,也不松手,徑直拉著南承曜一道往玉階之上走去:「大家怎麼都站著,這就各自入席吧。」

  清和殿宴席三級玉階,最高一級的主位自然是留給皇上和慶妃娘娘的,我與南承曜的席位在第二級玉階的左側,太子殿下與灩兒坐在右側,最下面一級玉階則是留給其餘皇子公主並一眾嬪妃的席位,而玉階之下,便是臣子的宴席。

  我們方入座沒多久,第一輪御菜便絡繹不絕的傳入殿內,小太監拉長了的聲音尤顯尖細——

  「御菜三十六品:砂鍋煨鹿筋、紅梅珠香、鳳尾魚翅、白雲豬手、串炸鮮貝、蝴蝶蝦卷、菊花裡脊、山珍刺五加、玉筍蕨菜、鮮蘑菜心……」

  在長長的通報菜名聲中,席間眾人紛紛起身,靜靜侯著,既然御菜開始上了,那便意味著聖駕就快到了。

  果然,不一會,宣禮太監響亮的通報聲壓過了御膳房太監的聲音:「皇上駕到,慶妃娘娘到——」

  眾人紛紛行禮接駕,皇上攜慶妃娘娘緩緩步上玉階,自我們身旁經過時,我低首斂容,只聞得到一陣幽嬈香氣直入心脾。

  皇上與慶妃娘娘坐定,方示意眾人起身入席,我抬眼看去,慶妃已經換下了方才見過的那套湖藍色衣裙,穿著一襲明黃色繡鳳凰的金絲綾緞裙,手挽玫紅軟煙羅,瑰姿豔逸,仰撫雲髻,俯弄芳榮。

  待眾人坐定後,古樂聲響,十二名身著華服的宮女焚香入宴,在她們身後,是當朝懿陽公主南承睎,身關正裝紅裙,笑意明豔動人,親手捧了金盃御酒,步上玉階,在皇上向前盈盈下拜,端酒舉過頭頂,落落大方的微笑道:「請父皇升御酒犒賞功臣!」

  皇上如傳言一樣很是寵愛這個女兒,一手接過金盃,一手親自拉起了南承晞:「怎麼是晞兒親自來了,朕方才還在奇怪怎麼在席間見不到你。」

  太子起身笑著回應:「是九妹非要如此,我被她纏得沒辦法了只好允了。」

  懿陽公主向著皇上甜蜜一笑:「太子哥哥為了朝政日夜操勞,三哥哥為了國家浴血沙場,晞兒身為女子,不能為父皇分憂,就只好親奉御酒,盡自己的一片心意,也算是,不白擔了南朝公主和父皇女兒的名號。」

  一番話,將本不合時宜的舉止說得入情入理,更能深得上意,看來真如外界傳言所說,這位公主,熱心朝政,若身為男子,那便是一個不容小視的厲害角色。

  我忽然就想起了那日在相府瀲對我說的話——天家公主,哪一個是省油的燈,而這位懿陽公主,又要更費油一些。

  這樣想著,不由得就帶上了些宛爾笑意,轉眼去看瀲,他倒是一眼都沒看懿陽公主,面上神情還算平靜,只是眼底的那絲厭煩若不是親近的人,是不會察覺出來的。

  大概是感受到了我的視線,他轉眸看我,許是察覺到了我微笑中打趣的意味,他挑眉斜睨我,我不覺笑意更深,他也沒撐下去,重新對我明朗一笑。

  「慕容瀲不看他未過門的妻子,倒看你這個姐姐做什麼?」

  南承曜含笑的聲音輕輕響起,我轉眸看他,略帶嗔意的輕笑道:「殿下,你可是答應過我的。」

  他唇邊的弧度一深,正欲說什麼,已見皇上高高舉起了金盃:「朕以此酒,賀我南朝勇士凱旋,威揚四海!」

  「謝陛下!」眾人紛紛舉杯應,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一杯飲盡,皇上又對席間眾人說了幾句場面話,方才將金盃交還到懿陽公主手中的托盤上,慈愛笑道:「晞兒向來懂事,朕沒有白疼你,快入席去吧。」

  懿陽公主愛嬌一笑,捧了金盃蓮步輕移,儀態萬千的走出清和殿,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自己的先入為主,我總感覺她在路過瀲所坐的席位時,略微的放慢了腳步,視線也有意無意的柔柔飄去,而瀲一如既往的壓根沒注意。

  不一會兒,懿陽公主便換了件嫩黃色彩蝶雙飛的碧霞羅回殿入席,她方一坐定,第二輪四十八品御菜便端了上來,烏龍吐珠、干連福海參、蟹肉雙筍、沙舟踏翠、腰果芹心、明珠豆腐、草菇西蘭花……無不色鮮精緻,豐盛至極,而伴席歌舞,亦是準備得美侖美幻,猶如天音仙姿,疑似夢裡。

  想來,南承冕為了今日的慶功宴,是花了很多心思的,雖然他為的不是南承曜,而是皇上。

  待到第三輪七十二品御菜撤下,皇上緩緩笑著看向父親母親與瀲坐的席位,不急不徐的開口道:「慕容丞相不僅為朝廷立下汗馬功勞,膝下子女亦是國家棟樑,此次平定北胡一役,丞相的子女均是功不可沒啊,尤其是慕容瀲,親上戰場,浴血殺敵,戰功顯赫!」

  父親慌忙避席而出謙辭道:「慕容一家深受君恩,所作所為均屬本分,皇上這樣說,實在叫臣惶恐。」
皇上淡淡笑道:「慕容丞相就不用過謙了,朕向來賞罰分明,此次平定北胡一役的功臣,朕均已論功行賞,惟有慕容瀲,因為之前並不是朝廷在編官員,所以朕遲遲沒有定論,今日慶功宴,實在是不宜再拖了,朕就當著這滿朝文武並眾位皇親的面,親封慕容瀲為我南朝上將軍,不知道慕容丞相意下如何?」

  父親與瀲忙跪地叩謝:「謝皇上隆恩!」

  皇上微笑著點了點頭,看向瀲道:「起來吧,上前幾步讓朕看看。」

  瀲依言而行。

  皇上略帶笑意的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然後微笑道:「果然是少年英雄。」

  我的心裡微微一沉,聽皇上的語氣,似乎是想在這宴席之上就提起瀲與懿陽公主的婚事,雖然南承曜應承過我,可是此時此景,事出突然,我雖然相信他,可是瀲卻是不知道這回事的,我實在害怕他不知轉圜的直接出言抗旨,造成不可預計的後果。

  我的心內略微焦慮,不知道是不是反映在了面上,只覺得自己放在案下的手一暖,南承曜伸手覆住了我的手背,他倒是沒有轉頭看我,只是握著我的手微微一緊。

  我明白他的意思,心下稍安,還來不及表示些什麼,皇上淡淡帶笑的聲音已經響在這清和殿內:「慕容丞相,不知道你這孩兒可有定親,又或者是有心上人了沒有?」

  父親忙恭敬應道:「犬子年紀尚小,又一副心思全在兵法劍術上,還沒有考慮婚嫁之事。」

  皇上似是滿意的微微頷首,正欲開口,瀲卻搶先一步明朗笑道:「皇上,臣先前有幸看過皇上題在『雪天破陣圖』上的墨寶,其中有一句讓臣至今記憶猶新。」

  皇上不意他會突然將話題轉到這件事上,微微一怔,但或許是不願拂了新封上將軍、大概也是未來駙馬的意,況且他提的又是這樣一件事,於是含笑問道:「哦,是哪一句?」

  瀲劍眉微揚,目光奕奕的朗聲念道:「將軍百戰穿金甲,丈夫一諾誓許國——皇上真正寫出了微臣的心聲!」

  皇上微微一笑,雖是沒有說話,然而目光中,卻帶上些讚許和得意的神色。

  而瀲卻突然正色斂容,對著天子抱拳跪地,目光如炬,一字一句朗聲開口道:「天恩浩蕩,慕容瀲今日在這清和殿上得封上將軍,必將披肝瀝膽、奮勇殺敵,以報皇上深恩!微臣在此一諾許國,若非有功業建樹,否則絕不言家業妻小!」

  皇上略略一怔,隨即目帶笑意的開口道:「上將軍有這樣的心,朕很是欣慰,不過,若是真叫你戍邊殺敵耽誤了娶妻生子的大事,只怕你父親要找朕訴苦來了。」

  父親忙道:「微臣不敢。」

  而瀲亦是正色道:「保家衛國,本是男兒職責,臣在鄴城的時候,曾與龍飛將軍秦昭有約,他保漠北,臣守南疆。今日微臣藉著新封,就在這清和殿內向皇上請旨,將臣派往南疆鎮守,五年為期,臣若是不能肅清齊越屢犯一事,絕不還朝覲見聖顔,列不輕言娶妻生子!」
第71章

  瀲此言一出,滿座嘩然。

  南疆邊苦,齊越漸強屢屢犯境是人所周知的,因此,沒有人能想到一個自小養尊處優的世家公子,會出言自請戍守南疆,更立下不定齊越不娶妻生子的嚴苛誓言。

  我心內既感慨又有些說不出來的難受,不期然的就想起了那一日在節南山居中,他讓我不用操心,說他自己自有應對,卻不想,會是這樣一個法子。

  他並沒有不知輕重的出言抗旨,一席話說下來,入情入理,叫人挑不出半分不是。

  其實還在漠北的時候,我就已經知道瀲並不是什麼都不懂、單純而又少不更事的孩子,我明白的,他都明白,我懂的,他也全都懂,不過是生性高傲磊落,不願作偽,也不願勾心鬥角的活著而已。

  他今天這樣得體應對,巧妙的堵住了皇上賜婚的話,其實就連我也想要是鼓掌稱讚的,如若不是,他自請去漠北,一去五年,那樣漫長。

  我看見父親面色雖然不變,眸光卻略略沉了下去,而母親縱然微笑如儀,然而眉目之間,卻已經隱有慟色,再怎樣極力的掩飾仍是不受控制的流露了出些許。

  他們的心思,我如何不知,怎麼捨得,自己最小也是最疼愛的孩子,在南疆那樣邊僻動盪的地方受苦,還是五年那樣長。

  「南疆偏遠,氣候惡劣,戰亂不斷,這可不是什麼好差事,你可是想好了?」

  隔了好一會兒,皇上才重新開口道,他大概也是沒有想到瀲會有此一說的,語氣淡淡聽不出喜怒,目光裡半是感慨半是莫可明狀的難測。

  瀲跪地行禮,正色道:「身為南朝男兒,自當以身報國,區區困苦又何以為懼?臣心意已決,還請皇上恩準!」

  皇上淡淡看了他半晌,方將視線移向父親,開口問道:「這件事,慕容丞相意下如何?」

  父親伏下身去,應道:「但憑皇上聖斷。」

  他的聲音平靜沉穩,面容低垂。

  我雖看不見他的神色,但想也知道,必然不會是像他所表現出來的那樣平靜,有著身為人父的驕傲和無奈,也有對愛子即將遠行的不捨。

  我們都很清楚,瀲此行漠北,已成定局。

  「既然如此,朕就允了。」果然,沒過多久,皇上的聲音便重新響在這清和殿內:「慕容瀲聽旨。」

  「臣在!」

  「上將軍慕容瀲,忠君愛國,英武善戰,現欽封『定南侯』,遣行南疆,戍邊駐守,安固國邦,擇日起程。欽此。」

  「臣領旨謝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在瀲果決清朗的謝恩聲中,一切已成定局,我的弟弟,將要在南疆這片偏僻而動盪的土地上,度過他人生中,最為寶貴的五年歲月。

  我看見懿陽公主南承晞的視線幽幽投向瀲的方向,她的神情並沒有太大變化,唇邊,也還掛 著若有若無的淡淡笑意,似是略帶嘲諷。

  只是,她的眼光裡,卻一直陰晴不定,似有幽怨,又似不甘,終於緩緩閉上,再睜開時,所有情緒已經斂得分毫不露,面上的微笑,也越發的無懈可擊。

  皇上淡淡揮了揮手:「慕容丞相和上將軍都起身入席吧。」

  父親和瀲重又叩頭謝恩,然後才依言起身回席。

  他們方坐定,便有太監宮女捧著膳盒魚貫而入。

  「餑餑四品:金絲酥雀、五彩抄手、水晶梅花包、如意佛手酥——膳粥四品:百花慧仁粥、荷葉墨魚羹、紅豆膳粥、稀珍黑米粥——水果一品:應時水果拼盤龍鳳柔情呈上——」

  應時果蔬既已端上,也就意味著,這清和殿內慶功宴,已經到了尾聲,只等著最後告別香茗的呈上便可結束。

  我因著下午宣政殿的題字事件,也為了現如今瀲即將遠去南疆的既定事實,只覺得心神微倦,越發的想儘早結束了這宴席,也好不用再硬撐著強顔歡笑。

  於是不由自主的就向清和殿外看去,隱約見得黑暗中有光影遠遠的往這邊過來了,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奉香茗的人。

  正猶自出神,卻不防南承曜的身子斜斜靠來,我嚇了一跳,連忙轉頭垂眸看去,他的眉目之間,已經帶上了一眼就能辨出的醉意,雖然仍然睜著眼,還在笑著,但似乎已經不能很好的維持住自己身體的平衡,所以斜斜的靠進了我懷裡。

  只是,那卻不過是落在旁人眼裡的情形。

  在外人看來,他整個人已經全部靠在了我懷裡,然而事實上,他卻並沒有把身體的重量完全轉移到我身上,我並不辛苦,也沒有感覺到沉累。

  雖是明白他極有可能又在裝醉,卻不知道這次是為了什麼,此情此景,眾人都在看著,我們身在玉階高位,一舉一動自然吸引了各方的視線,就連慶妃娘娘,都在嬌媚笑著,纖指一伸,引了皇上向我們看過來,皇上帶了點寵愛又有些無奈的笑著搖了搖頭,並不出言說些什麼。

  所以,我也只能輕輕扶住他,垂下眼眸柔聲問道:「殿下還好吧?」

  他似是想了半天才聽明白我說的話,依舊笑著看向我,不說話,只搖頭,醉眼迷離。

  可是,在我與他視線相接的那一瞬,我卻分明看到了他幽黑如夜的眼眸深處,瞬間現出又即刻斂去的清明銳利。

  正當此時,身著正裝華服的宮女手捧金盤玉杯緩步入殿,而御膳房太監尖細拖長的聲音也再次響起——

  「告別香茗:珠蘭大方、楊河春綠——」

  因為今日有資格入清和殿的,多是皇親國戚功高權貴,所以這一場天家宴席,在座諸席飲食菜品與天子享用的並無二至,唯一的不同便在於宴席最初的麗人獻茗和這最後的告別香茗。

  宴席之初,呈給天子的是「君山銀針」,而其餘席位準備的則是「獅峰龍井」。

  現如今,我們桌前放上了「楊河春綠」,而「珠蘭大方」則是每次宴後,天子御用的告別香茗。

  本該是按規矩波瀾不驚的進行下去的,就如同從前的每一次一樣,可是偏偏,這一次,卻出了點意想不到的小變故。

  「陛下,今日午後在慶陽宮請平安脈的時候慶太醫才說過,他今日新給陛下開的方子須得要忌性寒之食,而臣妾記得這」珠蘭大方「裡面是放了『積雪草』的,陛下龍體要緊,還是不要喝了,不如就賞下去給皇子吧,陛下以為如何?」

  慶妃娘娘對著天子,嬌柔的出聲勸道,聲音並不大,只是因為我與南承曜所在的席位離主座極近的緣故,所以我才聽到了。

  而皇上亦是微微一笑,伸手拍了拍慶貴妃的手背:「難得愛妃有心,什麼時候都這麼為朕著想。」

  慶妃娘娘粉腮含笑,秋波一盈,豔冶柔媚的開口道:「臣妾不為陛下著想,又能想什麼呢?這原是臣妾的本分,更是本心。」

  皇上聞言心情更是愉悅,倒沒再同慶妃再多說什麼,只是握著慶妃柔夷的手,卻是一直沒有放開,就連聲音裡,亦是帶著顯而易見的快意:「來人,將這『珠蘭大方』送去給三皇子。」

  他此言一出,席間眾人再不動聲色,卻總有些掩藏不了驚詫,以及驚詫過後的暗自盤算在這清和殿內形成暗流,四下湧動。

  「珠蘭大方」,本是御用告別香茗,即便皇上忌口,要賞給皇子,有太子在前,無論如何也不該是輪到南承曜身上的。

  我明白,皇上會這樣做,多半是因為幾個時辰前宣政殿的題字事件,一來他心底對太子已經猜忌不滿,所以斷不會把御用香茗再賞給他,二來,也是做給南承曜和趙漠歐陽獻一眾知情人看的一種姿態。

  太子的面色微微一變,雖然控制得極好,不過轉瞬之間又恢復成若無其事的樣子,然而,他的眼底,卻或多或少的染上了些陰霾情緒,再怎樣掩飾也不可能分毫不露。

  而灩兒則微垂螓首,表情極淡,辨不出悲喜,懷孕將近七個月的身體,看上去已經顯得有些臃腫,然而她整個人,卻仍舊是美麗得不可方物。

  御前宮女端著金盤玉杯,輕輕走到我們面前,跪地行禮道:「請三殿下受賞。」

  南承曜依舊靠在我懷裡,不言不動,只是微笑,醉眼朦朧。

  我於是輕輕推他,用不大但足以讓周圍的人都聽見的聲音開口道:「殿下,父皇賜你香茗呢。」

  他似乎費了很大勁才弄明白我在說什麼,慢慢轉過頭去看皇上,還是微笑:「謝父皇。」

  一面說著,一面伸手就去端玉杯,搖搖晃晃的送至唇邊一飲而盡,然後語音含糊的開口道:「好酒……」

  這樣牛嚼牡丹的喝法,又說了這樣的話,就連皇上亦是忍不住笑了出來。

  而慶妃娘娘掩唇一笑,轉向皇上道:「陛下,您看這席間,三殿下醉成這樣自是不用說了,六殿下、十殿下看樣子也喝多了,今兒個宮裡的毓順殿可有得熱鬧了。」

  「可不是喝多了,一會吹了冷風又該頭痛。」皇上笑道:「我看啊,待會亦不用出宮去折騰了,讓他們在毓順殿歇一宿,等天明了再各自回府吧。」

  毓順殿,是專門為留宮皇子安排的居所,皇上此言既出,那南承曜今夜必然是要宿在殿內的了。

  我明白這或許就是他想要的結果,卻猜不出,他這樣做意欲為何。

 身處禁宮,一舉一動都有千百雙眼睛盯著,行事絕不會有在三王府方便,又或者,他要的,正是這樣的萬眾矚目。

  正想著,卻見皇上面上帶了幾分倦色,似要開口散席。

  然而,懿陽公主卻更快一步的起身出席,對著皇上盈盈笑道:「父皇,兒臣為了賀我軍大捷,曾與女伴下功夫苦練了一段歌舞,不知道父皇肯不肯恩賞兒臣就在這清和殿內表演,為眾位勇士慶功,也算是,代表了所有皇家公主的一片心意。」

  皇上雖掩不住倦意,卻到底不願拂了愛女的意,微微笑著點了點頭。

  懿陽公主甜蜜一笑,隨即吩咐下人取來玉笛,就在這玉階之上站定。

  太子微笑問道:「九妹,你要表演,怎麼之前都沒聽你提起?」

  懿陽公主依舊甜甜笑著:「太子哥哥,那是因為臣妹想要給你們一個驚喜呀!」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多心了,總覺得她說這話的時候,盈盈眼波若有若無的飄向南承曜的方向,隱含期待,和藏不住的微微興奮。

  「九妹既然說是歌舞,為何只有你一人持有玉笛獨奏呢?」太子又問。

  懿陽公主愛嬌一笑:「呵呵,太子哥哥,你就等著看吧。」

  語畢,她不再多說什麼,徑直將玉笛放到唇邊,吹奏起來。

  隨著那樂音悠揚響起,我的心不受控制的一沉,她吹奏的,雖然不若慶妃娘娘和灩兒那樣嫻熟,卻毫無疑問是「驚鴻曲」的旋律,而且很明顯是下過功夫去練的。

  前奏初停,一人紅衣盛裝,如輕雲出岫一般,自清和殿外的無邊夜色中款款而至,柳腰輕,鶯舌囀,衣袂拂落影,飛去逐驚鴻。

  我看見,母親面上的神色,微微一變。

  跳舞的,是一個身材曼妙的女子,面垂輕紗,又舞動得極快,所以容顔看不真切,可是那一段美侖美幻的舞姿,卻已經足以讓眾人驚嘆折服。

  縱然此次慶功宴上的歌舞全都經過了太子的精挑細選,無一不是上乘之作,然而,此刻,在這精妙絕侖的舞姿面前,也只能統統黯然失色。

  最後一個折袖下腰,那女子人已身在清和殿門外,一如來時,起舞的位置,嫣然之初態,真正應了「小垂手後柳無力,斜曳裾時雲欲生」的句子。

  然後,她緩緩直起了身子,恰好一陣清風過,她面上的輕紗隨風飄落。

  她並沒有去拾,而是輕移蓮步,慢慢走進這鴉雀無聲的殿堂之中。

  明亮的火燭,漸漸照亮了她的容顔,盛顔仙姿,掩映生輝,纖纖弱質,我見猶憐。

  她彷彿是從,身後那濃得化不開的黑暗之中,翩然而來。

  又彷彿是從,誰心底那一段最塵封的往事裡,掙脫出來。

  母親的面色驟然一變,而我看到,南承曜握玉杯的手,微微一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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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芙蓉不及美人妝,水殿風來珠翠香。

  一襲紅衣,款步姍姍,那女子面向玉階盈盈下拜:「民女杜如吟拜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風髻霧鬢,盛顔仙姿,清喉嬌囀,楚楚動人。

  皇上停了一會方才開口道:「起來吧。」

  「謝皇上。」杜如吟依言起身,明眸一漾,似有若無的轉向我與南承曜所在的席位,未做停留,即刻斂回,如海棠標韻一般含嬌靜立。

  「果然是個色藝雙全的女子,只是,你是誰家的女兒?朕怎麼從來沒有見過你?」皇上看著她開口問道。

  既是懿陽公主的女伴,那必然只會身官宦之家,只怕家底還不弱,不然,怎麼會有機會得見公主,更能讓懿陽公主親自引了在這清和殿內獻舞一曲。

  杜如吟輕柔應道:「民女的父親是內閣侍讀杜奉安,民女的哥哥亦是在軍中供職委署驍騎尉,人微職輕,都不曾入陛下聖聽。」

  朝中大大小小的官員多如鴻毛,內閣侍讀不過是正六品的官員,委署驍騎尉更是只有從八品而已,皇上自然是不會知曉的。

  所以皇上只是可有可無的點了下頭,淡淡開口道:「倒是把你生了一副好樣貌。」

  只是,卻不知道這杜如吟是不是也是因為這韶顔舞姿,所以才得到了懿陽公主這樣超乎尋常的抬愛。

  正猶自想著,南承晞已經將手中的玉笛遞給了身後侍立著的宮女,轉向皇上甜甜一笑:「父皇,兒臣是在前不久,領侍衛內大臣黃恭的女兒做生辰的時候才偶然遇見杜姑娘的,那個時候她就以一支霓裳羽衣舞技壓群芳,所以兒臣才會想著讓杜姑娘同我一起練習,在今夜清和殿內獻舞慶功的。不知道父皇可還滿意?」

  皇上漫不經心的「嗯」了一聲,沉吟片刻,卻是向著杜如吟開口問道:「你方才所跳的,可是『照影舞』?」

  杜如吟柔柔一笑,帶了點羞澀的開口道:「民女有幸在懿陽公主的書房見過這記載『照影舞』舞姿的畫冊,原本是不敢這樣不自量力支練這傳奇舞姿的,但是被公主對皇上、對南朝眾位勇士的一片心意所打動,這才斗膽獻醜了。」

  皇上略微點了點頭,淡淡道:「能跳成這樣,已經很難得了,一會到內務府領賞去吧。」

  杜如吟跪地領旨謝恩,螓首微垂,露出半段秀頸,頸間雪膚細潤如脂,粉光若膩。

  而隨著內務府太監奉旨將她請出清和殿前去受賞,這一場慶功宴也就就此落下了帷幕。

  既然皇上已經開口吩咐過了,那南承曜今夜是須得留宿在紫荊宮毓順殿內的。

  早有宮內太監,在宴席初散時,便抬來軟塌,伶俐的將爛醉如泥的南承曜扶了上去,然後向著毓順殿的方向穩穩行去。

  按著規矩,我是不能夠留宿宮內的,然而南承曜既然酩酊大醉,我身為三王妃,即便明知道他不過是在裝醉,可是在面上,於情於理,都須得趕往毓順殿親加照拂,待他睡下了方能離宮回府。

因此,縱然倦意深濃,我也只能隨著眾妃嬪貴婦一道,先到清和殿前廳「清晏廳」品茗侯著,等引導太監帶了各殿各府的丫鬟過來。

  母親目中似是蘊含著千言萬語,卻奈何時間與場合都不對,上前不得,只能隔了幾個席位,遙遙看著內間中的我與灩兒。

  我心緒鬱結不定,也無心說話,卻聽得坐在旁邊的灩兒忽然開口問道:「姐姐覺得方才清和殿杜如吟的那一舞如何?」

  我隨口應道:「杜姑娘色藝雙全,那一段舞跳得極美。」

  灩兒淡淡一笑:「一個小小內閣侍讀的女兒,今日倒也出盡風頭,只不過真正厲害的,卻是我們那位懿陽公主。」

  縱然她語音極輕,我還是下意識的四下看去,所幸外間眾位命婦都端坐如儀,而內間各嬪妃公主舞都圍著懿陽公主說笑,並沒有人注意到我們的談話。

  灩兒卻像是根本沒察覺到我的動作,也渾然不在意一般,略帶嘲諷的輕輕笑了笑,然後繼續輕道:「這些個天家的皇子公主,就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驚鴻歌,照影舞,姐姐,你可要小心了。」

  我的心一沉,從剛才到現在,一直刻意忽略的沉鬱不安,現如今,被她一語迫得不得不去正視。

  是的,我並不相信這是巧合。

  如果說,之前懿陽公主和杜如吟投在南承曜身上那若有若無的視線我還以為會不會是自己多心的話,那麼,當「驚鴻曲」的樂音響起,當皇上道破那一舞名為「照影舞」的時候,我就知道,這一切親沒有那麼簡單,只是,我卻猜不透,她們究竟意欲為何。

  我沒有說話,而灩兒微微垂眸,將手輕而溫柔的撫上自己已經隆起的小腹,淡淡一笑,開口道:「二姐,盡快要一個孩子吧,當你覺得什麼都沒意思的時候,至少還有他,是完全屬於你的——」

  她的語音突然停住,原本撫摩著自己小腹的手也略微一頓,雖然不過片刻,又重新淡淡笑起,潔白如玉的雙手重又溫存的覆上自己的小腹,就像是,守著這世間最為珍貴的寶貝一樣。

  她的聲音,沉定寧和,有著翰如深海的溫柔和堅持:「我的孩子,我必然會全心愛他,不會讓他經受他母親所經歷過的。」

  我一怔,卻還來不及開口去問,便見引導太監帶了一眾不得入清和殿而在閱微偏館侯著的婢女走進了清晏廳,疏影、暗香和碧芷都在其中。灩兒不欲再多說什麼,已經徑直起身迎了上去,我也只得默下本欲問出口的話語,帶了疏影走出清晏廳去往毓順殿的方向。

  到了毓順殿,南承曜已經在東暖閣睡下了,我正欲進門,卻聽得懷瓶碎地的聲響夾雜著嘈雜人聲從西暖閣的方向傳來,毓順殿掌房的姑姑立時吩咐身後的兩個小宮女過去看看,然後才對著我開口笑道:「也虧了是三殿下好服侍,已經睡下了,要是像西暖閣歇著的六殿下一樣,王妃可有得辛苦了,奴婢看啊,六殿下的張側妃不到後半夜是回不了府的了。」

  我隱約聽到西暖閣那邊傳來女子既無奈又頭痛的哀求勸慰聲,不由得一笑,若是南承曜也學他六弟,那倒是能讓這場醉裝得更像一些,只是,須得大大考驗他的演技一番,也苦了我跟著受折騰。

  一面想著,一面向那姑姑道了一聲「有勞」,便帶著疏影輕輕走進東暖閣。

  東暖閣內,南承曜已經睡下了,火燭微微明著,塌間床幔低垂。

  侍立在床塌外的太監見我進來,低眉斂目的默然行了一禮,然後再輕輕替我打開厚重的床幔。

  我走到床邊坐下,南承曜閉目平躺,呼吸均勻,面色也算平靜,雖然知道他多半是沒有睡著的,但礙於人前,還是只能伸手替他將被子拉好。

  我一手輕輕拉起他放在被子外面的手,一手拉過被子重新替他蓋上,正欲收回自己的手的時候,卻不意被他反手握住。

  我嚇了一跳,下意識的用力去抽手,他卻沒有放,掌心溫熱有力。

  隔著床幔,又有被子遮著,沒有人看得到我們的動作,他依舊閉目,像是睡著了一樣,只是唇角,幾不可察的微微勾起。

  我既不能出聲,又不敢動作礦太大,瞪他他也看不見,不覺半是好笑半是窘迫,正有些無奈,他卻慢慢伸過另一隻手,用雙手一起握住我的手,微微一緊,然後再緩緩鬆開。

  我怔住,他這個舉動安撫的意味太明顯,我明白他或者是想告訴我不要擔心,卻不知道將會發生什麼。

  慢慢的自被下收回自己的手,我轉眸去看他的臉,他依舊閉著眼,面色沉穩平靜。

  侍立著的小太監重又將床幔放下,於是我只能按下心中的猜疑和隱隱不安,帶著疏影走出了毓順殿。

  有引導太監提著燈籠一直將我與疏影往宮門外送,那裡,三王府的馬車已經早早侯著了。

  「我的絹子!我的絹子不見了!」

  走了一半,疏影突然慌慌張張的叫了起來,我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緒當中,冷不防被她嚇了一跳。

  這樣一驚一乍的,又是在宮闈深處,我本想說她兩句的,可是在看到她急得快哭出來的神情時到底還是不忍心,轉而問道:「你先別急,什麼絹子不見了?」

  她語帶哭音的開口:「就是我和暗香一人一塊的絹子,在閱微偏館的時候我們還拿出來看的,可是,它現在不見了,小姐,我該怎麼辦?」

  我知道那塊絹子對疏影有多重要,想了想,便對給我們帶路的小太監道:「那絹子很有可能是落在閱微偏館了,勞煩公公帶我們過去看看。」

  那小太監慌忙跪下:「求王妃饒了奴才吧!那閱微偏館是下人們去的醃髒地方,奴才要是把三王妃帶去了,準會被徐公公活活打死的!」

  我就著燈籠的火光看去,那是一張極稚嫩的面容,連說話的聲音都帶著顫抖,想是剛入宮不久,被那些太監總管管束得狠了,膽子極小。

  我不欲為難他,轉而開口道:「這條絹子很重要,不如我留在這裡等,公公帶著我的婢女去閱微偏館尋尋看,公公以為如何?」

  「這……」他仍是有些猶豫。

  於是我語帶堅持的再次開口:「勞煩公公了。」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急得快要哭出來了的疏影,猶猶豫豫的點了點頭,想了想,又向我指了指前方不遠處燈火通明的殿堂:「三王妃,前面就是懿陽公主居住的暢音宮,不如奴才先送王妃過去公主那裡小坐片刻,待奴才陪這位姑娘拾回了絹子再來接王妃。」

  我淡淡一笑:「公公不必費心了,你儘管帶著疏影去找絹子就是了,懿陽公主那裡,本宮自己會去。」

  疏影到底跟我久了,明白依我的脾氣是不可能進這暢音宮的,又不好點破,只得小聲的問了一句:「小姐,你一個人真的沒關係嗎?」

  我拍了拍她的手:「快去吧,要是在閱微偏館找不到,你就趕快回來,宮闈之中不能亂闖的,回來以後我們再想法子。」

  「小姐放心,這點分寸奴婢是有的。」

  她點頭隨著那名小太監去了,我無意進暢音宮,又沒有了燈籠的照明,於是便在黑暗當中隨意漫步。

  然而,沒能清淨多久,就見不遠處點點燈火正往這暢音宮的方向行來,我想著自己此刻孤身一人,無論來人是誰,遇上了都免不了要費口舌去解釋,更難說會給有心人落下話柄,於是便就著黑暗,隱身在湖邊一塊巨石之後。

  不一會,一個略微蒼老的男子聲音帶著毫不掩飾的得意傳入我耳內:「……我雖在外面,卻也聽說了吟吟那一段舞跳得滿堂喝彩,總算是沒有辜負我和你母親從小教你琴棋書畫聲樂舞蹈……公主殿下,不是我自誇,小女的舞比南朝第一舞姬桑慕卿也只怕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說句大話,即便是在紫荊宮裡,恐怕也沒有幾個人能比得上……」

  「父親,」嬌嬌柔柔的嗓音帶著淡淡的堅持,打斷了說話的人:「桑慕卿名動天下,並不是只要舞跳得好就能做到的。再說了,她身為青樓女子,歌藝舞姿或許重要,可是到了宮闈之中,天子之家,琴棋書畫聲樂舞蹈,這些技藝,可以說重要,也可以說一點用也沒有。這後宮女子官宦千金,又有哪一個不是有一技甚至幾技之長的呢?但是您以為,慶妃娘娘能有今天這樣萬人豔羨的恩榮僅僅就是因為她懂得吹笛畫畫嗎?中秋賞月宴上,三王妃又何嘗不是以一曲驚鴻琴音豔驚四座,所以父親,吟吟今後要走的路還很長,這樣的話您往後就不要說了。」

  懿陽公主的聲音略略含笑,響在這黑夜之中:「杜侍讀,看來,你女兒可要比你看得明白多了!」

  那杜奉安慌忙應道:「下官該死,下官知錯,請公主殿下責罰!」

  懿陽公主咯咯一笑:「杜侍讀何錯之有呢?你生了個這般玉質天成的女兒,又肯對我盡忠,我不恩賞,倒要責罰,不是是非不分了麼?」

  「下官不敢,下官不敢……」杜奉安一徑的唯唯諾諾。

  懿陽公主也不理他,徑直對杜如吟開口道:「今兒個夜深了,你又才受過賞,這了避人口舌,我也就不留你到暢音宮了。明日一早我會派人到你府上接你,你妝點得仔細些,三哥今晚留宿在毓順殿內,明兒一早父皇必會要他去怡蘭軒共用早膳的。」

  杜如吟如同黃鶯出谷般的聲音再度輕輕柔柔的響起:「吟吟明白,只是公主,吟吟適才見席間三殿下已經醉了,所以擔心他並沒有看見吟吟跳的『照影舞』。」

  「酒醉尚且三分醒,更何況我三哥可不是常人,不然怎麼值得我如此煞費苦心的示好。從前他總是避重就輕,不拒絕,也不接受,厲害得很,可是這一次,我猜,他必然是不會再拒絕我的了。」懿陽公主笑了一笑:「即便他真沒看到,你也不用擔心,你這張天姿國色的臉,就是最好的武器。」

  杜如吟柔軟而恭敬的應道:「吟吟但憑公主安排。」

  懿陽公主淡淡笑了笑:「時候也不早了,你們先跟著小路子出宮去吧,別忘了我交代你的事情,回去後好好休息,明天才能有好氣色。」

  「吟吟明白,謝公主提點。」

   有火光漸漸遠去,想是杜家父女走遠了,懿陽公主的聲音再度淡淡傳來:「但願,她當得起我費的這些心。」

  另一個伶俐的女聲很快的接口道:「公主,只靠她一人,奴婢總覺得有點玄。」

  懿陽公主道:「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本來慕容瀲與我那三嫂關係極好,我若能嫁他,勢必就與我三哥更親近一步,現在卻只有杜如吟這招棋好走了。」

  「那慕容瀲真是不識好歹!」

  「話雖如此,但他這樣做,我倒是有幾分真心實意的欣賞他了,是個有擔當的男子,只是,算了——」懿陽公主重又淡淡笑起:「不過禧兒,這個杜如吟可也不是什麼簡單角色,據小路子探到的消息說,她為人處事向來低調本分,卻在黃伊媛的生辰宴上自請一舞出盡風頭,你焉知她不是為了吸引我的注意?」

  「公主這麼一說,倒像是真有這麼一回事了。」

  「我利用她拉攏我三哥,她何嘗不是在利用我試圖改變自己的命運——即便三哥不給她名分,榮華富貴卻肯定是免不了的了。而若是她手段厲害一點,我三哥用情再深一點,納了她做妾,那可是她一個小小內閣侍讀之女原本想都不要想的尊榮。」

  「奴婢看這杜如吟,倒是個伶俐的,比她父親強多了。只是公主,你為了三殿下煞費苦心,萬一……」

  「不會有萬一。」懿陽公主斷然的打斷了那個侍女的話:「金鱗豈是池中物,我絕不會看錯——所以,絕對不會有萬一。」

 

第73章

  回到三王府,我腦海中揮之不去的一直是懿陽公主與杜如吟之間的對話,很明顯,她們的目標毫無疑問正是南承曜。

  風鬟霧鬢,威顏仙姿,那杜如吟生的的確傾城傾國我見猶憐,就連慶妃娘娘和灩兒在她面前,只怕也要遜色三分。

  面南承曜常久以來留給世人的印象無疑正是只願「杯中酒色常碧,懷中美人如玉」,也因此,懿陽公主才會謀算籍著杜如吟的美貌來向南承曜示好。

  只是,那麼長時間相處下來,我卻很清楚南承曜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也願意去相信他。我所擔心的,其實一直是他在毓順殿內對我的最後那一握,安撫的意味過明顯,讓我想要忽略都難。我自然知道他必然是有所策動才會藉著裝醉留宿宮中的,卻不知道究竟所為何事,我雖然從未懷疑過他的心機和能力,然而,剛睡著沒多久,便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吵醒,尋雲在外面一面敲門一面急急的開口道,「王妃,奴婢尋雲有急事求見王妃!」

  我抬頭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東方才微微泛白,而能讓尋雲急成這個樣子,方寸大亂到連規矩也忘了的,必然只會是與南承曜有關的事情。於是一面披衣起身,一面吩咐在外間的疏影開門。

  尋雲進門,鬢髮沒有了往日的一絲不苟,看上去有些微微的凌亂,她匆匆對我行了個禮,然後急急的開口道,「王妃,宮裡傳下旨意,要王妃即刻入宮,馬車已經在王府正門候著了。」

  我微微一驚,「現在?」

  尋雲答道,「是,奴婢已經幫王妃傳了早膳,即刻便會送到歸墨閣內,請王妃先梳洗更衣。」

  我隨意點了下頭,心裡隱隱不安,問道,「這麼急,是出了什麼事了嗎?」

  尋雲猶豫了片刻,方開口道,「宮裡派來的人並沒有說,但是,據我們的人得的消息,三殿下似乎身中劇毒,已經驚動了御醫,如今就連皇上都親自趕到毓順殿去了,所以這才派人來請王妃的。」

  我的心倏地一沉,只覺得一陣噬骨的冷和疼霎時蔓延四肢四骸,過了好半天,才慢慢回過神來。

  「小姐,你別這樣,你別嚇我,三殿下不會有事的!」疏影慌忙扶我坐下,一迭連聲的勸著。

  而我想起了他在毓順殿內那安撫性的一握,略略定了定神,方向尋雲道,「殿下現在怎麼樣?」

  她搖頭,目帶惶急,「奴婢也不知道,只是知道皇上已經把太醫院的眾位國手都召入毓順殿為三殿下會診了。」

  我點點頭,對身後的疏影吩咐道,「快幫我梳洗更衣,我即刻便要進宮。」自然是沒有時間也沒心思去用尋雲傳來歸墨閣的早膳,我帶著疏影直接出門,乘上了宮裡派來的馬車。雖然心底仍是無可避免的有著擔心,然而隨著馬車的飛馳,我已經漸漸的鎮定了下來,思緒也一點點清明,昨日發生的種種蛛絲馬跡,慢慢浮現在我腦海中,最終彙集為越來越清晰的四個字——「珠蘭大方」。

  下了馬車,早有引導太監候在承天門前,急急帶了我就往毓順殿趕,那裡,早已經是禁衛森嚴,燈火通明有如白晝。引導太監並沒有將我帶到東暖閣去看南承曜,面是先進了毓順殿的正廳毓安廳。毓安在主廳上,坐著一臉冷厲之色的天子,身著便裝,連冕冠也未戴,只是在外面披了一件明黃色的披風,眉目間有壓抑得太深而終究掩飾不住的冷怒。而另一側,身來愛惜衣妝容顏的慶妃娘娘,此刻亦是裝束隨意,就連鬢髮也略微的凌亂,想是事出突然,他們都來不及去打理衣裝。既然宮裡的人對宣我進宮的原因避而不提,於是我面上也很好的斂去了那些不合時宜的擔心和不安,只是上前溫良行禮,面容低垂。

  皇上淡淡開口讓我起身,視線冷冷的巡過我的面容,不放過一絲一毫,過了半晌,方出言賜座,又對一旁躬身立著的太醫道,「幫三王妃把把脈。」

  我雖明白是怎麼一回事,面上卻只做不解惶惑神色,沒有開口去問,只是遲疑的伸出了自己的右腕。自己這樣的動作自然是逃不過皇上的眼睛的,他面色神情緩和了些,開口道,「你不要怕,請個平安脈罷了。」

  我溫良垂眸應了一聲「是」,然後任太醫搭上我的脈博,不一會兒,太醫收手,向皇上低聲回道,「三王妃脈象平穩,並沒有任何異常。」

  皇上眉目擊者間的冷意更深,面上神色乍看之下雖然波瀾不驚,但卻如同暴風雨前出奇的平靜一般,內蘊著或許連他自己也沒有察覺到的,一閃而逝的殺意。而另一側主座上坐著的慶妃娘娘,卻突然手一抖,上好的青釉彩瓷便驟然落地,發出清脆的碎裂聲,而杯中滾燙的茶水也濺了不少到她身上。她身後侍奉的小宮女嚇了一跳,一面說著「奴婢該死」,一面跪地用娟子仔細的替她擦拭裙子上的茶漬,再收拾一地碎片。

  皇上本就心煩,又聽見這麼一陣響支,即使是對著一向疼寵有加的慶貴妃亦是失了耐心,雖是沒有直接斥責她,卻遷怒的將手中的茶杯一下子砸到那跪地收拾茶杯碎片的宮女身上,罵道,「連個茶水都伺候不好,還留著你們幹什麼,拖下去!拖下去!」

  立時有太監悄無聲息的進來,架著那個不斷哭喊求饒的小宮女出去了,整個毓安廳重又回覆了一片寂靜。慶貴妃依舊怔怔坐著,一幅失魂落魄的樣子,就像是對方才的事情渾然未覺一樣。她的貼身婢女寶胭被她這個樣子嚇到,也顧不得會不會被皇上責罰了,語帶擔憂的輕聲問道,「娘娘,娘娘你沒事吧?」

  慶妃娘娘卻依舊如同聞所未聞一樣,臉色蒼白,身子也控制不住的隱隱發抖,過了好半天,她才哆嗦著嘴唇,喃喃自語道,「幸好他們不知道皇上忌口,幸好他們不知道皇上忌口……」

  皇上或許沒有想到她會這樣,一怔之後,看向慶妃娘娘的眼神已經帶上了愛憐與柔和,他隔了案几伸手握了握慶貴妃的手,「你不用怕,朕還沒那麼容易死!」語畢,眉目間的冷硬戾色越來越甚,語帶森寒的開口道,「朕讓他籌辦慶功宴,他倒是籌辦到朕的御用香茗裡來了,就那麼急不可耐的想要『翱翔沖九天』?」滿座寂然,沒有人敢說話,連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我低眉斂目,明白在皇上心中,即便沒有之前的題字事件,他對太子的猜疑不滿也已經是不可能再消除的了。

  本來,謀害皇子就已經是罪不可赦,更何況,在天子心裡,他想謀害的那個,並不是南承曜,而是皇上本人。我與南承曜同席,飲食用度皆無二致,現如今,南承曜身中劇毒,而我安然無恙,於是所有的疑點,都避無可避的落到了那唯一的例外上面——本該是皇上享用,卻因為忌口而賞賜給南承曜的御用香茗——「珠蘭大方」。

  鴉雀無聲的毓安廳內,只聽得天子語帶冷怒的重新開口道,「你們還愣著幹什麼,還不快去太子府把那個逆子給我即刻綁來!」

  一旁侍立著的領侍衛內大臣黃恭聞言色變,驟然一跪,開口道,「陛下三思啊!」黃恭是朝廷一品要員,掌管統率侍衛親軍,護衛聖上安全,地位頗為尊崇,見他跪下,毓安廳內其餘奉詔入宮的官員也跟著跪下,「請皇上三思!」

  皇上怒極反笑,「好啊,你們一個個,都要搞旨了是不是?」

  黃恭剛直應道,「微臣不敢!只是此事關系非同尋常,還請皇上給微臣一點時間去調查清楚,以免……」

  「冤枉?你知道太醫是怎麼說的嗎?那是黑葉觀音蓮!」皇上怒極打斷了黃恭的話,「若非曜兒自小習武,身子骨強於常駐機構人,所以才能僥倖不死,你以為,如果用到朕身上,你如今還能見到朕嗎?!」

  「皇上息怒!微臣只是以為,既然是太子籌備的慶功宴,那麼他又怎麼會做這種引火燒身的事情?他明明知道,一旦出事,他的嫌疑就是最大的啊!」

  「嫌疑?」皇上冷笑,「朕還沒死,你們就已經一個個向著他了,若是朕真的喝了那杯『珠蘭大方』他就是名正言順的新帝,你們忙著巴結都還來不及,又有誰會在意這莫須有的嫌疑?!」

  「皇上!微臣誓死效忠皇上,絕無二心!請皇上明鑑!只是太子素來寬厚仁慈,滿朝皆知,今日之事,或是有人蓄意誣陷也不可知,就這樣以一個莫須有的罪名處置了太子,微臣只擔心朝廷中有人不服,傳到民間,也會有損皇上的天威啊。若是皇上定要拿下太子,微臣這就領兵出門絕無二話!只是,微臣懇請皇上三思啊!」

  黃恭此言一出,跪地的其餘官員立刻附和道,「請皇上三思!」

  皇上的目光冷冷的巡過他們每一個人,殺機一閃而逝,只是跪地的眾人無一例外的伏地,面容低垂,所以,並沒有看見。停了半晌,皇上才再開口,聲音已經恢復平靜,「都起來吧。」

  黃恭等人將信將疑的抬頭,有些遲疑的問道,「那太子殿下如何處置?」

  皇上嘲諷的笑了一笑,「你們那麼多人都力保他,朝廷當中站在他那邊的人肯定更多,朕要真辦了他,不就成了昏君了?」

  那一眾跪地的大臣惶恐的開口道,「微臣不敢!」

  皇上漫不經心的笑了一笑,「說了讓你們起來,還跪著做什麼?」

  那些臣子們略帶遲疑的起身,尚未站定,已經聽得皇上的聲音重新響在這靜悄悄的毓安廳內,淡淡帶笑,「傳旨,御膳房所有參與昨日慶功宴的太監宮女,全部杖斃,一個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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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一場風波,看似就這樣平息下去。

  太子作為清和殿功宴的主籌劃人。以「瀆職」、「監管不力」和「有負聖恩」的罪名,於東宮禁足一個月,罰半年俸祿。

  而御膳房那日當值的幾百太監宮女,卻因為皇上的一聲令下,全部杖斃。

  這並不是紫荊宮中的第一起冤案,也不會是最後一起。

  我垂下羽睫,很好的掩藏住眸中所有不合時宜的情緒。

  「鬧騰了這麼久,朕也乏了,今日早朝就取消了,你們也下去吧。」

  皇上神色疲憊的揮了揮手,毓順廳內的一眾大臣便悄無聲息的恭身退了出去,方才替我把脈的孟太醫籍著退下的動作,飛快的看把我一眼,顯現出些許欲言又止的神情,然而,在毓順廳冷凝陰沉的氣氛中,終是明哲保身的暫時默下了聲音,退出毓順廳,往南承曜在的東暖閣行去。

  我雖有些疑惑,但隨即想起了淳逾意之前幫我把脈時所流露出的對「畫鬢如霜」的興奮與痴迷,或許這位孟太醫同樣看出了一二也說不定,而我此時此刻,實在是無心去探究他的心思。

  「剛才的事情,三王妃是怎麼看的?」待到黃恭等人告退離開了毓順廳,皇上的聲音重又淡淡響起,面上神情雖然看似漫不經心,但一雙厲眼,卻牢牢巡過我的面容,不遺漏一分一毫。

  我心內一嘆,明白皇上縱然盛怒,但方才黃恭等人的話他也不是全然沒有聽進去的。

  如若下毒事件真的是太子所為,那麼包藏逆心,又加上了結黨營私之嫌,皇上是無論如何不會放過他的,即便如今礙於形勢緩下了,但心裡的刺,卻是一直橫亙不去,只需要最輕微的風吹過,就能蔓延成致命的荊棘。

  但如果,太子真是無辜,而有人存心陷害的話,太子之後,運載眷最濃的三皇子,自然嫌疑也就最大。

  我暗暗深吸了一口氣,力持平靜卻帶著明顯顫抖的向皇上僵硬的牽扯唇角:「兒臣,兒臣以為,兒臣以為……」

  並不連貫卻仍勉強出口的語句,就如同惶恐到了極致卻仍勉力強撐著一樣,只是,這強撐終於如緊繃的弦一樣「啪」的一聲斷掉,我也如同斷線的風箏一般渾身癱軟的跪坐在了地上,淚水滴滴如雨。

  「父皇……殿下他到底出什麼事了……父皇……兒臣能不能……能不能去看看他……」

  在我克制不住顫抖恐懼的啜泣聲中,我看見皇上原本冷硬的眉目之間,慢慢的緩和了下來。

  我知道,他原來或許也不相信南承曜會不惜用自己的性命來布這個局,卻總是不可避免的存著一分懷疑猜忌,現如今,見我這樣,只怕這疑惑,也慢慢消減了。

  只是,我垂下眼眸,明白不管是否出自本心,我都已經成了催生荊棘的第一陣風。

  「小姐,小姐你沒事吧?」疏影慌忙過來扶我。

  而皇上目光一巡,立刻便有宮女上前將我扶起,聖上的聲音裡帶上了幾分柔和:「你不用太擔心,曜兒是龍子之尊,又有太醫院一眾國手看顧著,不會有事情的,他如今就憩在東暖閣,這就讓他們帶你去看看他吧。」

  我依舊不住流淚,軟弱無力的開口道:「謝父皇。」

  皇上看著我,目光裡越發柔和:「你也不用謝朕,曜兒是替了朕才——」

  他的話語倏然頓住,沒有再說下去,只是疲倦的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你去吧,他若醒了你就告訴他,朕先回定乾宮歇歇,晚些時候再過來看他。」

  我垂眸輕應了一聲「是」,一旁的慶妃娘娘已經語帶關切的向皇上開口道:「陛下,您是不是頭疾又犯了,臣妾這就陪您回定乾宮。」

  「不用了,讓李康安跟朕回去就行了。」皇上握了握慶妃的手,開口道:「你留在這裡陪陪這孩子,她一個人看著怪可憐的。」

  慶貴妃答應著,起身送皇上出了毓順廳,我自然也只能跟在後面。

  待到聖駕出了毓順殿,慶妃娘娘方回轉身來,視線正巧與我相碰,她似笑非笑的斜睨了我一眼:「沒有想到,三王妃和三殿下倒是情意篤深啊,走吧,這就隨本宮到東暖閣去。」

  我沒有做聲,跟在她身後靜靜走進了東暖閣,侍奉在東暖閣的一眾太監宮女並四名太醫連忙對著我們請下安去。

  慶妃娘娘隨意的一揮手,示意他們起來,又看向四名太醫,語帶不悅的開口道:「怎麼只有你們四個,其他人呢?」

  其中一人上前一步躬身應道:「啟稟娘娘,孟、齊、梁、宋四位太醫年歲高了,昨晚又熬了一宿,如今三殿下已無大礙,所以微臣便奉旨讓他們先回太醫院小憩侯著,以便輪崗。」

  慶妃娘娘微微一笑,視線若有若無的飄向慶太醫,隱帶擔憂。

  而慶太醫幾不可察的略略對她點了點頭,她方徹底舒開眉結,雍容而略帶強硬的開口道:「白太醫,你既然是太醫院院判,怎麼個安排輪崗就自己看著辦吧,只是,我可要提醒你,三殿下可是聖上最寵愛的皇子,他若有個閃失,你們幾個統統都吃不完兜著走。」

  白太醫忙一迭聲的應著「是」,而慶貴妃又隨意的問了幾句關於南承曜的情況,她聽得並不仔細,我知道她想要的答案已經在方才她兄長的那一下點頭裡了。

  果然,沒多久,慶貴妃玉手一揮,開口道:「你們先下去吧,我和三王妃留在這裡陪陪三殿下,也說幾句體已話,有事會叫你們的。」

  待到太醫舞退了出來,她又對身後的寶胭吩咐道:「三殿下需要靜養不能被人打攪,我和三王妃陪在這裡,你到外面去守著,可別讓人進來,仔細著點。」

  寶胭伶俐的應了一聲「娘娘放心」,便悄無聲息的領著疏影和一眾太監宮女退了出去,疏影無奈,卻也只能跟著往外面走,一面頻頻回頭看我,我安撫性的對她微微點了點頭,她方乖巧的出了門。

  待到四下無人了,慶妃娘娘的一雙美目,不受控制的看向拉起的床幔之後,南承曜平躺著的身影,半晌,終究是緩緩移了開去,強自走到東暖閣內的主座坐下,語氣平淡的開口道:「你過去看看吧。」

  我慢慢走了過去 ,南承曜並沒有醒,閉著眼,臉色蒼白,雙唇也沒有一絲血色,印堂之間仍有隱約的黑氣。

  我心一驚,慌忙一手握著他的手做依戀狀,另一手暗暗搭上了他的脈,過了片刻,方輕輕吁了一口氣,重新拉被將他的手蓋好。

  他的脈象雖弱,但已趨平穩,體內雖仍有餘毒,但已無傷根本,只需悉心調養便能恢復,凶險之勢已去。

  慶妃娘娘一眨不眨的看著我的動作,緘默不語,我對於她和南承曜之間的事情是知曉的,只是這一點,她卻並不知道。

  就像這一次的「珠蘭大方」事件,她並不確定我是否知情,有沒有參與到其中來,所以如今,只能坐在主座,眼中帶著幾分掩藏得很好的幽怨不甘,遠遠看來。

  「三殿下一時半會醒不過來,既然王妃人已經見過了,不如就先行回府吧,我讓寶胭送你。」

  過了片刻,慶妃娘娘的聲音帶了絲不耐的響起,我微微一嘆,明白她方才攜我一同進來,又摒退左右,為的,不過是這一刻。

  畢竟身為帝妃,絕無可能與皇子獨處一室,可是偏偏她心掛南承曜,又以為我不過是個溫軟可欺之人,所以一面利用我做掩護,讓眾人以為我與她同處東暖閣之中,一面又要心腹婢女將我暗中送走。

  我垂眸溫良答道:「謝娘娘關心,只是清兒想等殿下醒來好服侍殿下一同回府,等多久都沒關係的。」

  慶妃娘娘淡淡道:「你不用等了,皇上方才已經下過旨意了,三殿下身體復原之前,都會留在紫荊宮中由專人照顧打理,飲食用度都有天子一一過問,王妃沒有什麼好不放心的。」

  我答得越發的恭順:「這個自然,可是清兒還是想等殿下醒了才能放心回去的,否則,三王府中眾人和清兒的父母親也不是能寬心的,請娘娘見諒。」

  「你……」慶妃惱道,卻不過片刻便察覺到了自己的失態,斂回外現的怒氣,一言不發的看著我,不知在思量著什麼。

  我只作不知,就像未曾察覺到一樣,轉而起身略帶不解和惶惑的問道:「娘娘有什麼吩咐?還是,清兒說錯了什麼嗎?」

  她自然是挑不出我的不是的,一時之間沒有說話,神色複雜而略帶擔憂的飛快看了一眼我身後的南承曜,終究還是什麼動作也沒有。

她自然是挑不出我的不是的,一時之間沒有說話,神色複雜而略帶擔憂的飛快看了一眼我身後的南承曜,終究還是什麼動作也沒有。

  我心內有種奇異的冷漠漸漸升起,明明知道她在擔心什麼,明明知道她也不過是個可憐的女人,卻偏偏不想退讓分毫,疏離而無動於衷的看著她乏力的伸手用絹子抹了抹自己的臉。

  正當此時,門外寶胭的聲音急急響起:「娘娘,內廷的王公公求見!」

  慶妃娘娘吃了一驚,略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緒和儀容,方開口道:「讓他進來吧。」

  那太監一進門,慶妃便笑道:「王公公,咱們可才分開沒多久,怎麼李公公又打發你過來了。」

  我明白慶妃口中的李公公多半就是內廷總管李康安了,那這位王公公此來,只怕是與皇上的事有關。

  果然,那太監尖聲尖氣的開口道:「哎喲娘娘,可不好了,皇上才一回定乾宮,頭疾就犯了,李諳達這才打發奴才過來請白太醫的,奴才想著,這樣的事,怎麼能不告訴娘娘呢,這才擅做主張的求見呢。」

  慶妃一使眼色,寶胭立刻伶俐的上前塞了一張銀票到那太監的衣袖裡:「可有勞公公了。」

  見那太監滿面堆笑的收下銀票,慶妃方微笑問道:「太醫們都過去了嗎?」

  「除了慶太醫自請留在這毓順殿看顧三殿下以外,其餘太醫都過去了,娘娘還是快些動作吧,奴才方才來的時候,看見麗嬪娘娘不知是不是也得了消息,正往定乾宮趕呢!」

  慶妃滿意的點了點頭,飛快的看了一眼南承曜,眉目間的抑鬱擔憂一閃而逝,她閉上眼,再睜開,重又是那個雍容華貴的貴妃娘娘,對著我淡淡開口道:「既然如此,本宮就不陪三王妃了,王妃擔心三殿下是好,可也得仔細著時辰,別誤了宮禁時間。」

  我垂眸應了聲「是」,然後目送慶貴妃走遠,此刻紫荊宮的全部注意力,都移到皇上那兒,這毓順殿也清淨不少,或許是因為慶妃方才的吩咐,又或者是因為寶胭辦事得力,反正此刻,諾大的東暖閣竟然一個人也沒有,就連疏影也不知到哪去了。

  我自己動手將門關上,然後緩緩走到床邊坐下。

  我看著南承曜沒有血色卻依舊英俊的面容,沉睡中的他,沒有了平日縈繞不去的那種漫不經心的冷漠,也看不出任何深沉心機,安靜得像個孩子。

  不受控制的慢慢伸出了手,指尖在觸碰到他蒼白臉頰的時候,那低於常溫的觸感,還是讓我不由自主的瑟縮了下,即便我明知道,這一切都是他掌控著的,即便我知道,他不會有事。

  我的手指,輕而緩慢的撫過他的眉眼,他皮膚的涼意,一點一點,透過指尖,傳遞到我心底。

  有無法抑制的疼,可是疼痛之下,卻上莫可明狀的害怕和侵骨的冷。

  我想起了自己方才,在皇上心中吹生的荊棘,想起了灩兒溫柔撫摩腹部的樣子,想起了自己面對慶妃娘娘時那種陌生卻頑強存在的冷漠,終於狠狠的閉上了眼。

  從來沒有一刻,像如今這樣厭惡我自己,也從來沒有一刻,這樣的害怕無助,看不到前方,也不知道自己做的是不是對。

  我睜開眼睛,看向面前的南承曜,他說過,無論發生什麼事情,要我相信他,可是我卻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可以讓我什麼都不用想,全心去依靠。

  他對自己都那麼狠,對旁人還有什麼不捨得?

  他連自己都不在乎了,我不知道這普天之下,還有什麼是他真正在意的?

  慢慢收回了手,我一點一點的環抱自己的肩,可是沒有用,還是冷,那樣冷。

  終於再無力強撐,我頹然的埋首於自己的臂彎當中,深深藏起此刻眸中的脆弱無助,卻無法藏住,心底湧出的,暗沉如夜而又無法掙脫的害怕以及,沉沉悲哀。
第75章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感覺有人在輕輕觸及我的衣裳,於是從臂彎當中抬頭,回眸看去,正對上南承曜暗邃幽黑的眼。

  我深深吸了—口氣,垂眸輕問:「殿下醒了,覺得怎麼樣?」

  他靜靜看我,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我依舊垂眸,不去看他,也不帶任何情緒的輕道:「皇上剛回定乾宮不久,囑咐殿下好好休息,稍後會再來看望殿下,慶妃娘娘也一直守著,剛剛才走。太子殿下因為「瀆職」、「監管不力」和有負聖恩「,被聖上責罰在東宮禁足一月,並罰半年俸祿。御膳房昨日當值的所有太監宮女.全部杖斃。」

  是不是,這就是你想要知道的?

  他的眸光微微轉深,仍舊沒有說話,只是一眨不眨的看著我。

  我靜靜垂眸,不再說話,沒有問他那「黑葉觀音蓮是不是真的放在那杯「珠蘭大方「當中,又是怎樣放進去的,到如今,再說這些,也是枉然。

  他如此煞費苦心的佈局,先用題字,引起皇上對太子的疑心,再安排慶太醫和慶妃娘娘一起演一齣戲,以「忌口」為名,阻止皇上去喝那杯「珠蘭大方」,皇上既然巳對太子起疑,又或者是為了作一種姿態給知道題字時間的人看,必然是不會將御用香茗再按照常理去賞給太子的.那麼,即便那杯「珠蘭大方沒有如他所料落到他的手了,無論是誰喝了去,太子殿下也一樣脫不了意圖弒君的嫌疑。

  他將一切都謀算得無懈可擊,不惜賭上自己的性命,卻並沒有能夠一舉扳倒太子,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會覺得失望。

  又或者,這一切其實都在他的掌控當中。

  突然就覺得有些倦,而正當此時,疏影推門進來:「小姐,慶妃娘娘走了嗎?怎麼外面一個人都沒有,剛才慶妃娘娘的婢女說娘娘有新貢的茶葉要賞給小姐,硬是要我去慶陽宮拿,我又不敢不去,折騰到現在才回來呢。」

  我點了點頭,轉而面向南承曜輕道:「既然殿下醒了,我和疏影就先回府了,尋雲他們大概是一直擔著心的,皇上下了旨意要殿下留在宮中調養,慶太醫刺客就在外面候著,清兒請他進來替殿下看看吧。」

  話畢,起身欲走,卻不意被他扣住了手腕,他體內劇毒初解,並沒有太大的勁力,然而即便這樣,他仍是牢牢握著我的手腕,不容我掙脫。

  他沒有看我,只是對著疏影開口道:「你先到外面守著,別讓人進來,我有話要和你家小姐說.」

  疏影有些不明所以,但還是聽話的到外面去了,輕輕的幫我們帶上了門。

  待到偌大的房間裡只剩下我與他,南承曜卻並沒有放開我的手,幽黑的眸中暗沉無波,直直看進我的眼底,或許是因為初醒的緣故,他的聲音雖是沉靜,卻帶了一絲暗啞:「你在怪我?你覺得我不擇手段心狠無情?但你知不知道,如果不這樣,我根本就活不到今天。」

  我有些怔然的轉眸看他,他的眉宇間留著一抹淡淡的疲倦,他一點一點鬆開我的手,轉而掀開蓋在身上的薄被,就要自己坐起來。

  我心內輕輕一嘆,終究是沒有辦法做到無動於衷,上前拿個個軟枕放在他身後,扶他斜倚在塌間,再拉過被子替他蓋到腰際:「殿下體內仍有餘毒未清,不能受涼的。」

  正想收回自己的手,卻不意被他握住,我下意識的掙了一下,他卻並沒有放.握著我的手,就勢覆傷了他自己左胸的位置,靜靜開口:「這裡的傷,你知道是我多大的時候留下的嗎?」

  肌膚相親的時候,我見過,在他左胸上,靠近心口位置,有一道傷痕.其實他身上大大小小的傷處並不算少,我一直以為是長久以來的仗劍江湖和軍旅生活所以如此。

  他並沒有等我回答,聲音淡淡帶笑,再度響起:「我五歲那年,父親受詔進京,他一離家,便有一群刺客離奇闖進了守衛森嚴的將軍府,正好不偏不倚的選中了我住的偏房,苦非從小看著我長大的嬤嬤以身為盾護住了我,這個世上便不會再有南承曜。」

  他依舊握著我的手,一同覆在他左胸的位置,繼犢說道:「那一劍穿透嬤嬤的身體,刺進這裡,只要再偏離分毫,便是心。這並不是我經歷的第一次刺殺,也不是最後一次。」

  我震驚得說不出話來,在我的所有想像裡,他是聖上最為疼愛的兒子,即便並非自小降生宮闈,卻也應該是像瀲那樣錦衣玉食無憂無慮的長大,從未想過他會有這樣的過往。

  而他的語氣淡漠,帶著些微笑意,就像是在述說一則,與自己毫無關聯的故事一樣,繼續開口:「後來母親為了讓我能活下去,不如道用什麼方法說服了父親,忍痛將我進到天山學藝,一別十餘載,相見的次數屈指可數,而她一個人留在將軍府,獨自承擔一切。」

  「皇上怎麼會放任你們承受這些?」忍不住的,我還是問了出口。

  他笑了一笑:「他需要依靠大夫人,也就是太子生母娘家的勢力為助力,而我母親,不過是一個寒門女子,雖與他青梅竹馬,卻柢不過他平步青雲的抱負。只不過他到底還是愛她,不然也就不會有我,然而卻也因此,我們母子成了將軍府中其餘夫人公子的眼中釘,當他的愛只是表達卻不敢也無力保護的時候,也就無可避免的成了反刃的利劍。」

他放開了我的手,將眼光移向窗外,唇邊依舊帶著天高雲淡的些微笑意:「我十六歲那年,師承「轉魄」,我以為我可以護得了她不再受苦,可是當我回到將軍府的時候,卻撞見了一場滔天大火,聽人說.,那火已經燒了整整一天一夜,卻依舊熊烈,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想要等我回來。」

  我的心裡,因為某種預感說不出話來,只能聽著他的聲音繼續傳來--

  「她們說她通姦,找出一堆所謂的證據,而他明明知道那些證據沒一件是真的,卻仍是眼睜睜任大夫人將她按所謂家法梆上木樁,活活燒死……我到的時候火仍在燒,他在房裡流淚,而我一直看著那大火,直到它熄燼,那一刻我知道,只有武藝,是遠遠不夠的,我的想法太天真。」

  我看著他眉宇間的倦意越來越重,印堂之間的黑氣也越來越濃,可是唇邊,卻偏偏還是帶著那樣淡漠的微笑,漠然得,讓大的心都跟著隱隱發疼。

  「那個時候南家勢大,前朝皇帝早巳心存疑忌,藉口要南家的一個公子入宮,好彌補前朝皇上不得時時見到南將軍的遺憾---明為封賞,實則不過是質子,大夫人和其他夫人自然不會捨得讓自己的孩子身陷險境,所以父親便把我送入上京。」

  他的眼眸深處,慢慢浮現出些微柔光:「那段質子生涯,其實是我這一生過得最輕鬆的一段,我曾以為……」

  我垂下眼睫,明白刺客他心中想起了誰,然而他卻沒有繼續說下去,略微一頓,轉換了話題,聲音裡那些不易察覺的柔和盡數瀲去,剩下的,只有淡漠。

  「後來,皇上登基,我遇到了現在的慶貴妃,那時,她還不過是個村野姑娘,笑起來的樣子很像我母親,我明白皇上其實並沒有忘記過她,所以留下慶妃,教她所有該學的,再說動她參加選秀入宮。她果然深得聖寵,從秀女,到婕妤,再到貴妃,可謂是天恩浩蕩,而原來將軍府中,現如今的紫荊宮內,所有不該存在的人,也慢慢的,一個一個消失。」

  我想起了傳言中翊坤宮內的那場大火,沒有說話,突然就在想,或許孝慈皇后並非是如詔書昭告天下的那樣,只是單純病逝。

  他轉眸看我,直視我的眼睛開了口:「我和慶妃並沒有到你以為的地步,你即便不相信我,也該清楚我並不是一個會給自己找麻煩的人,我知道她對我動了真情,否則當初她不會同意入宮,現在也不會藉著可以幫到我使一些無上大雅的小性子,但是不管你信不信,那晚在「楓林晚」中,是唯一的一次,也是為了想要堵住她的話最簡單直接而又不著痕跡的法子。」

  他的話音雖淡,但話語裡聽來卻像是帶了幾分解釋的意味,此時此刻,我內心的震動複雜,是言話所難形容的。

  從沒有想過,他會有這樣的過往。

  我明白,以他的性子,是斷然不會輕易提起從前的往事的,可是他卻因為頓及我的感受,將這段沉重,重新回顧。

  我該知足了的,是不是,儘管他依舊緘口避諱著前朝公主的種種,儘管心中的澀然不安依舊沒有辦法避免,可是他畢竟願意對我慢慢敞開心懷,我該相信我們之間,會越來越好的,是不是?

  靜靜抬眸,對上他幽黑暗邃的眼,我沒有說話,只是慢慢伸手,一點一點,重新握住他的手。

  他靜了片刻,然後緩緩的回握過來,我們都沒有說話,掌心相暖,指間纏綿,時光如生命般悠長.

  「小姐,再不走咱們可就要誤了宮禁了。」疏影在外面輕輕敲門,打斷了這一室寧靜的溫情。

  我淺淡而笑,輕輕開口:「殿下,清兒就先回府了。」

  他回了我一個微笑,慢慢鬆開手,我正要收回自己的手,卻被他猝不及防的驟然用力握住,我有些疑惑的抬眼看去,卻見他唇色青白,額間隱現冷汗,印堂間的黑氣,更是陣陣浮現。

  我的心一驚,「黑葉觀音蓮,毒發必催心。」他為了取信於皇上,不惜做到這個地步,然而,此時此刻,我似乎又沒有辦法再去指責他什麼。

  深吸一口氣,我迅速取過桌上太醫留下的藥箱:「殿下,清兒現在為你施針,『畫鬢如霜』我雖不會,但『靈柩』針鎮痛還神見效奇佳,清兒現在就開始。」

  他卻一把按住我的手,冷汗濕鬢,卻仍是費力的一個字一個字開口:「去叫太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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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由於皇上下旨,南承曜留在紫荊宮毓順殿中修養調理,我雖明白事情原委,也知道他多半是不會有事的,但卻不可能一點都不擔心,尤其是,在已經將近半個月沒能見他一面的如今。

  按著規矩,沒有奉召,我是不能擅自入宮的,即便如今南承曜正在宮內調養,我也是不能輕易去探望的。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慶妃娘娘的關係,反正自那日一別之後,宮裡就再沒有降下旨意宣我入宮,只是每日都會有報平安的太監過到三王府,說一句最簡單的「殿下一切安康,請王妃放心。」

  放心,他那樣的人,原是沒有什麼讓我不放心的,可是,我卻控制不了我自己,腦海中揮之不去的,一直是最後見他時,他的青白唇色,和額上涔涔冷汗。

  三王府中眾人,泰安、尋雲、逐雨,想是已經得知了消息,不再擔心,至少在面上是如此,該做什麼,該怎樣做,依舊有條不紊的進行著,如同南承曜仍在府中一樣。

  只是,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了,我總覺得他們在有意無意避著我,而即便是在無可避免要面對我的時候,他們的眼神裡,也總有一種不易察覺的躲閃。

  「小姐,這是你要的川烏頭和天南星,各兩錢,我已經研成細末了,可是疏影不明白小姐要它們做什麼呢?」

  疏影的問話打斷了我的思緒,我接過她手裡的藥,笑著催促她:「到時候你就知道了,現在快幫我去請泰總管到歸墨閣來一趟。」

  泰安不一會兒就到了,對我行禮道:「不知王妃有什麼吩咐?」

  我微微一笑:「聽聞皇上最近頭疾纏身,太醫們試了好多法子,收效都並不是太好,我卻恰好知道一個偏方,或許會有用,請泰總管幫我向宮裡遞個摺子求見,我想試試。」

  泰安停了幾秒,方才應了一聲「是」,然後退了出去。

  疏影有些迷糊的看著我:「小姐,你找這些藥來就是為了給皇上治病嗎?你不是不希望別人知道你懂醫術的嗎?」

  我微笑開口:「可是我想要進宮,就只能如此。」

  「小姐是想去看殿下是吧?」疏影笑起來,面上現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卻不過幾秒,又更加迷惑不解的問道:「可是小姐想要見殿下的話直說不就行了,為什麼還要費那麼大的周折呢,難道小姐還害臊不成?」

  我淡淡一笑:「疏影,殿下會留在宮中,是因為皇上下了旨意,毓順殿內無論針石診療還是飲食用度都由天子親自過問,都是最好的。這樣一來,若我還因擔心殿下為由請旨進宮的話,雖是人之常情,但總免不了會被有心人抓住不放,你明白嗎?」

  她似懂非懂的點了下頭,我笑了笑,沒有再說,也沒有告訴她,若是以擔心思念為由,有慶妃娘娘在,只怕求了也等於白求,甚至適得其反,也不是不可能。

  只是,我卻不知道,南承曜這麼長時間都不曾提出讓我入宮,是不是也是因為慶貴妃的關係。

  心裡,無法控制的,仍是湧上一絲莫名的不舒服,然而很快,我便用微笑將它壓了下去。

  他既然肯將與慶妃的種種親口告訴我,我就應該信他,不該再多想什麼的。

  泰安辦事極為利落,又或者是因為皇上真的如同傳言一樣頭疾難耐,反正,不過一炷香的時辰,他便已經將一切辦妥,入宮的馬車也已經停在王府正門了。

  我帶著疏影乘上馬車,不一會兒便到了紫荊宮承天正門前,已有引導太監早早候在那裡,將我引向皇上住的定乾宮。

  定乾宮門外,之前在毓順殿東暖閣內見過的那個太監正不住向外張望著,一見我來,滿面堆笑的上前對我行了個大禮:「奴才見過王妃。」

  我溫言道:「王公公快不必多禮。」

  那太監顯然沒有料到我會知道他,愣了一下,隨即巧舌如簧的開了口,眉目間暗藏一抹喜色和得意:「奴才王海這般卑賤姓氏能得王妃金口提及,今兒個可真是死而無憾了!」

  我微微一笑:「公公可真是言重了,父皇現在怎麼樣了?」

  那王海立刻像是換臉譜似的,眉目間的喜色盡斂,苦著一張臉開口道:「剛才白太醫才給皇上施的針,可是效果不大,藥也不知用了多少了,就是不見起色,所以一聽聞王妃有妙方,李諳達可立時就讓奴才在這裡候著啦,奴才這就帶王妃進去。」

  我跟在他後面進了皇上就寢的太極殿,剛一進門,便只覺眼前光影一閃,尚不及做何反應,原本已經退在我身側的王海猛然一撲,擋到了我的前面,於是皇上盛怒之下擲來的花瓶便正正砸到了他的面門。

  「奴才該死!奴才驚擾了皇上!奴才該死……」王海面上血跡斑斑,卻根本不去擦拭,只一徑跪地磕頭。

  皇上見差點誤傷了我,不由得一怔,卻不過片刻,又用雙手抱住頭,神情狂躁而痛苦。

  內廷總管李康安面帶焦慮,上前匆忙對我行了個禮,然後道:「王妃可是有什麼法子,不妨現在就為皇上診治吧。」

  我點點頭,一面從隨身攜帶的絲囊中取出事先準備好的藥粉,一面對李康安道:「勞煩公公讓御膳房送寫新鮮的蔥汁和一盆冷水過來。」

  李康安並不多問,立時吩咐人去辦了,不一會蔥汁便盛在一個青花瓷缸中送了過來,而冷水更是早已經準備好了。

  由於疏影不能進入定乾宮,所以我只能親自動手,用小勺將缸中的蔥汁舀入玉碗,再將等份的川烏頭和天南星研成的藥粉,放入蔥汁中攪拌均勻。

  待到一切就緒,我對這李康安溫言開口:「李公公,勞煩您扶父皇先用冷水浸頭。」

  他大驚:「這怎麼可以?」

  我溫婉開口,卻是對著皇上輕道:「父皇,兒臣曾失散民間,機緣巧合下學得這個方子,也親眼見過它的實效,還請父皇相信兒臣。」

  皇上頭疼難耐,也顧不得這許多,一點頭,李康安立時便使眼色示意小太監將水盆捧來。

  皇上深吸了一口氣,將頭浸入冷水之中,屏息片刻之後抬起,李康安慌忙拿了毛巾小心的將皇上面上發上的睡擦去,再扶皇上平躺在龍塌上。

  我輕輕走過去,在李康安端來的紅木凳上坐下,將調好的藥漿一點一點,仔細的塗抹到皇上的太陽穴上,然後將碗遞給了身後侍立著的宮女。

  皇上閉著眼,面上的狂躁神色一點一點的平復了下來,我的心也慢慢安定,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的等皇上睜眼。

  卻不想等了半日,也不見皇上有所動靜,只聽得他的呼吸聲漸漸平穩均勻。

  裡康安輕手輕腳的湊上前去,片刻之後,面上帶喜的示意我隨他一道輕輕出了太極殿。

  「可虧了王妃了,陛下不知有多長時間沒睡上個安穩覺了,如今既能安睡,奴才也就放心了。」出了太極殿門,李康安長出一口氣,向我行禮開口道。

  我溫婉應道:「李公公言重了,為君父盡忠盡孝,原是本分。」

  他暗暗看了我一眼,然後開口:「王妃功德無限,皇上必然會有重賞降下,只是如今聖上方歇下,奴才實在不敢驚擾,勞王妃一直在這定乾宮等下去也不是辦法,不如奴才先著人送王妃回府,等聖上醒了再由奴才稟明,王妃以為如何?」

  我微笑點頭,溫良開口道:「公公思慮周全,就依公公說的辦吧,只是既然入宮,我還想順道去看看三殿下再走,不知道合不合適?」

  李康安飛快的看了我一眼,目光中似有什麼一閃而逝,然而我還來不及細細分辨,他就已經平靜如常的開口道:「王妃說的是哪裡的話,奴才這就著人帶王妃去毓順殿。」

  我跟著李康安指派的小太監一路行到毓順殿,南承曜卻並不在,毓順殿的掌事姑姑許是沒有料到我會來,但畢竟待在宮中年月待得久了,面上的異色不過一瞬,很快便微笑著行禮開口道:「三王妃來了,可不巧三殿下正在御花園散步呢,不如奴婢先陪王妃到東暖閣稍事歇息,殿下應該很快便到。」

  我還不及反應,她已經一迭連聲的吩咐了下去:「晚晴,還不快去把新送來的碧螺春給王妃泡上,記得要用從梅樹上積下來的雪水去煮,夕煙,快去把御膳房剛剛才送來的蜜餞青梅、翠玉豆糕和鴿子玻璃糕那些個小點心給王妃端來,哎,還有你們幾個丫頭,愣著幹什麼呢,還不快去準備些新鮮水果來!」

 她的聲音利索,語速極快,那些小宮女們急急忙忙的應著下去準備了,原本我是想要直接到御花園去找南承曜的,此刻見她這樣興師動眾的,也不好拂了她的意,只得隨她一同步入東暖閣。

  毓順殿的宮女很快便把茶水點心擺了上來,掌勢姑姑立在一旁陪著,我雖沒什麼胃口,但還是隨意取了瑪瑙碟中的青梅來嘗,畢竟南承曜在毓順殿調養的這段日子,需得靠她多加照拂。

  我問了她南承曜的身體狀況,她一一答了,還沒說上幾句話,便有小宮女進來:「姑姑,慶陽宮的鶯兒奉慶妃娘娘的意又來請姑姑過去了。」

  掌事姑姑面帶為難的看了看我,我微笑道:「無妨,姑姑去就是了,我看這毓順殿的花園打理得極好,正好一邊散散步,一邊等殿下回來。」

  那掌事姑姑自然是賠了許多不是,又安排了妥帖的宮女陪著我,方離了毓順殿往慶陽宮去了。

  我帶著那宮女在小花園裡信步走著,不意在一株海棠樹下,看到一把閒置的鐵鍬,而鬆土的人卻不知道到哪裡去了。

  不期然的就想起了若耶溪畔的那一片海棠花林,每一株樹,我都曾親自鬆土,引了若耶溪中的淨水來澆灌,細心看顧照拂,而那花也如同有靈性一般,朵朵嬌美,緋豔似霞。

  忽然就很想再動一次手,而我明白以如今的身份,又是在這紫荊宮中,旁的不說,就是身後跟著的這個宮女,恐怕是拚死也不敢讓我去碰那鐵鍬的。

  看了一眼四下無人,我於是笑著停步對那宮女道:「勞煩姑娘到東暖閣替我取些方才的青梅來解解饞,我剛才吃著味道挺好。」

  她答應著去了,我眼看著她出了邊門,整個花園安靜得只聽得到風吹樹葉的聲音,於是不自覺的牽起了唇角,提起裙裾就在那株海棠花樹旁輕輕蹲了下來。

  卻不想剛拿起鐵鍬,還來不及有什麼動作,便聽得一陣急急的腳步聲伴著一個女孩子稚氣未脫的聲音從身後不遠處傳來:「姐姐,紫綺姐姐,你怎麼還在這啊?我還以為你和他們一道去御花園看杜姑娘跳舞了呢!」

  我的唇邊本來正帶出一抹無可奈何的笑意,正欲放下鐵鍬起身,卻因為她最後的一句話,心內一頓,而那笑,也淡淡的凝在了唇邊。

  那小宮女不過十二、三歲的樣子,想是才入宮沒有多久,因此即便此刻走近看清楚了我的樣子,也並不認識,但因為見我方才拿著鐵鍬,於是大著膽子好奇的開口道:「真是對不住,我還以為是紫綺姐姐呢,可是姐姐,你是誰呀,我怎麼從來都沒有見過你呀?」

  我的唇邊維持著淡淡的微笑,並不回答,只是溫言輕問:「你方才說杜姑娘在御花園跳舞,是不是真的?」

  她的大眼睛忽閃忽閃的:「怎麼不是真的呀,杜姑娘現在就在御花園跳舞,她本來就美,聽紫綺姐姐她們說,她跳起舞來,更是如同天上的仙子一樣,可惜我不能出毓順殿,沒有能夠親眼見到,就連三殿下畫的那些畫,也沒有福氣看上一眼。」

  「你說的杜姑娘,經常來這毓順殿嗎?」我靜靜開口。

  她有些不解的看了我一眼,但還是迷迷糊糊的答道:「是啊,杜姑娘每天都會跟著懿陽公主一道來看三殿下,三殿下的飲食起居,好多事情都不要我們插手,只讓杜姑娘服侍呢,杜姑娘還常常跳舞給三殿下看,她跳舞的時候,三殿下就在一旁拿筆畫畫,紫綺姐姐們都說,沒準,杜姑娘以後會成為三殿下的侍妾呢!」
第77章

  自古以來,依靠進獻美色來拉攏人心的做法,並不少見。

  對於荒淫貪色的人來說,面對這些美色,自然是樂得的接受,多多益善,但我卻很清楚南承曜並不是這樣的人,儘管,他留給世人的正是這樣一個玩世不恭的形象。

  縱然杜如吟盛顔仙姿,姝麗難求,但我卻並不相信南承曜會是受她的美貌吸引進而難以自制的人,更不相信他會在方與我坦承執手過後,就那樣輕易的,又陷入另一個女子的情網。

  所以,在去御花園的路上,我的心裡雖不舒服,但在心底,卻並沒有太相信計較毓哤殿那個小宮女的話。

  甚至於,當我親眼看到那女子在百花當中舒長裙,飄廣袖,繁姿曲向終,而他在一旁執筆勾勒,眉目柔和時,我仍在暗自存疑。

  我告訴自己,古來並不是沒有過這樣的先例,接納美人,其實可以無關紅顔本身,他接受的,不過只是美人身後的示好勢力,只是一種姿態。

  可是,懿陽公主之前的話語言猶在耳,這並不是她第一次向南承曜示好,之前,他雖未抗拒,卻也並不接受,為什麼,偏偏是如今。

  那一舞照影,美侖美奐,精彩得讓人移不開眼,所以,並沒有人注意到我的到來。

  我緩緩的頓住腳步,看他眉目間的溫存,那樣的柔和太過真實,卻又帶了些許飄忽遙遠,我的心,不易察覺的疼了一下,話語哽在喉間,卻問不出口,這一切,竟然只是因為一段照影舞麼?

  正當此時,杜如吟舞畢,笑意盈然的在南承曜面前盈盈下拜,腮暈嬌紅,羞娥凝綠,那樣楚楚動人的風情,只怕天下,大概沒有幾個男子會不動心。

  她並不拘束,也不去等南承曜開口喚她起來,動作輕巧的一側身,就要去看南承曜手中的畫卷,卻被他笑著動作更快的伸手一移,杜如吟畫沒看到,反倒失了重心,不偏不倚的正巧倒在了南承曜懷中,瓊姿花貌立時飛紅一片。

  「吟吟可是跳舞跳得無力了?」南承曜微微笑著將她從懷中扶起。

  杜如吟眸含秋水,微微一嗔,嬌柔的開口道:「殿下還說呢,每次畫完人家,都不給人家看,那吟吟明日也不跳舞給殿下看了!」

  話中如此,語音卻含嗔帶情,一旁侍候的宮女太監面是全都隱隱含笑,只是不敢笑出聲來,而不遠處涼傘下坐著的懿陽公主卻是撐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吟吟這話說得,就跟貓兒撒嬌似的,連我都騙不過,又怎麼去威脅我三哥哥呀?」

  杜如吟的面容越發嬌紅,嗔道:「公主怎麼也幫著三殿下來打趣吟吟,吟吟可不依!」

  懿陽公主笑道:「我不過是說事實而已,你們倆自個的事,我可沒幫誰不幫誰的,別扯上我啊。」

  」公主……」杜如吟窘道,卻又不知該怎麼開口,因此只喚了一聲便停住了,羞窘的模樣相信沒有一個人看了不會心生愛憐。

  南承曜,也不例外。

  他微微笑著,一手拿畫,另一手抬起替她理了理因著跳舞而微微凌亂的雲鬢,開口道:「九妹,你明明知道吟吟性子純良羞怯,就不要總是作弄她了。」

  懿陽公主嬌聲笑道:「瞧瞧,瞧瞧,可不是心疼了,三哥哥,晞兒從小到大,怎麼也不見你幫我說上一句話呀?」

  杜如吟的臉已經紅透,嬌羞無比,而南承曜微微一笑,對著懿陽公主道:「九妹自小聰明伶俐,又深得父皇疼愛,誰敢欺負你,又何需我來幫忙?」

  懿陽公主嫣然笑著,正欲說些什麼,卻不知怎麼看到了我,微微一怔之後,隨即笑得更加甜美,玉手迎風輕搖:「三嫂嫂,你怎麼也來了,快過來呀!」

  我看見南承曜的身影似是一僵,但不過片刻便瀟灑如常,他慢慢側眸看我,唇邊依舊帶著天高雲淡的些微笑意,幽黑的眼底暗沉如夜,異常深靜,更沒有一絲可以解讀的情緒。

  「王妃怎麼來了?」他問,一面不動聲色的收起手中的畫卷。

  我在暗地裡深深吸氣,不願意在人前將自己此刻的心境流露分毫,所以我只是將腰挺得筆直,然後儀容完美的微笑開口:「聽說父皇頭疾難耐,我恰好知道一個偏方,所以進宮來試試有沒有用。」

  「見過父皇沒有?」他依舊波瀾不驚的不開口問道。

  我點了點頭:「父皇已經睡下了,所以清兒正打算回府。」

  他尚未說什麼,懿陽公主已經在天下一旁笑道:「父皇睡下了?那可真是太好了,看來三嫂嫂是真的懂醫術,剛剛我還以為你是因為不放心三哥哥,所以才尋了個藉口進宮來的呢!」

  我淡淡一笑:「公主說笑了,殿下在宮中調養,飲食用度皆由父皇費心過問,我怎麼會不放心呢?」

  懿陽公主明眸一轉,嬌聲笑道:「三嫂嫂可真會說話,只不過,晞兒說的不放心,可不單單是指飲食用度呢!」

  「九妹。」南承曜淡淡開口,表情更是淡得看不出來任何多餘情緒。

  懿陽公主掩唇一笑:「不說了,不說了,留給三哥哥自個兒解決去。」

  一面說著,一面對杜如吟笑道:「吟吟還愣在那裡做什麼,還不快過來見見我三嫂嫂。」

  杜如吟聞言,款步上前,對著我盈盈下拜,端正優雅而無可挑剔的行了一禮道:「民女杜如吟見過三王妃。」

  我淡淡一笑:「杜姑娘不必多禮。」

  「三嫂嫂還記得吟吟嗎?」懿陽公主笑著開口問道。

  我依舊淡然微笑:「那夜清和殿上杜姑娘一舞照影讓人記憶猶新,怎麼會不記得呢。」

  懿陽公主依舊笑眯眯的開口道:「吟吟可不光是舞跳得好呢,三嫂嫂你也知道,我三哥哥這個人凡事是最講究挑剔的,毓順殿那些宮女哪裡伺候得來,這段時間,可全虧了吟吟盡心服侍了。」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笑容越發的優雅端莊,對著杜如吟溫言道:「我先前去毓順殿的時候就聽說了,正想著找個機會好好謝謝杜姑娘呢,宮裡的規矩擺在那兒,我也不敢隨意進宮,可是又擔心著殿下身邊服侍的宮女不稱心,還好杜姑娘頂上了。」

  懿陽公主不說話了,雖是笑著,看我的眼神卻不自覺的微微轉深,我點到了規矩,雖然杜如吟由她帶進宮並沒有人會說什麼,但如此頻繁,終究是不合規矩,而我雖言辭溫良殷切,卻也並沒有遂著她的意抬舉了杜如吟而反襯自己卑微,狀似不經意的一句話,卻已經是清楚的表明我不過只是將她視為宮女。

杜如吟垂眸輕輕應道:「王妃這麼說,民女實在惶恐,民女做的不過都是小事,怎麼能當得起王妃金口言謝。」

  我淡淡一笑,正要說話,懿陽公主已經搶先一步笑道:「好久沒有聽吟吟這麼拘謹的說話了,聽著可真是彆扭,三哥哥你說是不是?」

  她雖是在問南承曜,卻並不等他回答,徑直笑道:「依我看啊,你和我三嫂嫂也差不了幾歲,不如就叫她『姐姐』吧,反正,過些日子啊……」

  她的話語越來越輕,語音也越來越曖昧,終於悠長一頓,羊脂般的玉手輕掩住唇,意味深長的笑了起來。

 

第78章

  從宮中返回王府的路上,我一直沉默,大概是因為見我神情不對,疏影目帶擔憂的看我,幾次欲言,卻又強自忍住。

  她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想問,卻又不敢,我明白她是在為我擔心,可是此時此刻,我實在是堆疊不出心情來安撫她,也不想再強顏歡笑下去。

  一路回到三王府,歸墨閣內,尋雲已經派人傳好了午膳,菜品很豐盛,大多是我愛吃的,不知道她是從什麼時候起,開始留心記住了我偏好的口味,只是今天,她的這一番用心,卻要白費了。

  「小姐,你不吃東西怎麼能行?多少吃一點吧,要不,就喝一小碗松子粥,好不好?」疏影見我吩咐撤席,連忙攔下,焦急而又擔憂的問道。

  我搖了搖頭:「我現在沒什麼胃口,什麼時候想吃了再傳吧。」

  疏影無奈,只得點頭讓小丫鬟舞將一桌子菜撤下,一面絞盡腦汁的邊想邊問道:「那小姐要不要先睡一會,還是疏影親自去小廚房替你燉點鮮杏汁燕窩吧,噢,對了,毓順殿的宮女之前送了些青梅到閱微偏館來,說是小姐喜歡吃,小姐要不要先吃一兩顆,梅子酸,頂能開胃的!」

  她手忙腳亂的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盒子,打開,再小心翼翼的捧到我面前,面上那獻寶似的緊張神情和眼底濃得化不開的擔憂,終究是讓我不忍心,輕輕點了下頭,拿起盒中的青梅小小的咬了一口。

  她明顯的鬆了一口氣,剛想說什麼,卻聽得外面的小丫鬟通報導:「王妃,秦總管求見。」

  我開口道:「快請他進來。」

  秦安進來向我行了個禮,我以為他是要問我進宮的情形,卻不想他根本不提,只是恭敬開口道:「王妃,方才丞相府派人過來,上將軍的送別宴定在今晚,說只是家宴,想請王妃回相府一聚。」

  我點點頭:「那勞煩秦總管即刻便準備馬車,我現在就過去。」

  雖然送別宴是晚上才開席,而現在不過剛過正午,可是秦安並沒有多說什麼,恭謹應著退了出去,不一會便著人來請我。

  我帶著疏影來到王府正門,馬車是已經早早侯著的了,除了馬車,秦安還備下了厚禮,在那麼短的時間內備齊這些,雖說他辦事極為得力,但更有可能是早在父母親差人過來的時候他就已經開始準備著了的。

  我開口道謝:「秦總管費心了。」

  「這都是老奴該做的。」他平和恭敬的答著,一面親自替我掀開了車簾。

  馬車徐徐開動,疏影雖然極力避免盯著我看,但面上的擔憂神色總是藏不住的。

  她跟在我身邊那麼久了,明白依我的性子,在距離開席尚有那麼長的時間便趕回相府,不可謂不反常,可是如今,我卻並不想再去費心在乎旁人會怎麼想,又會不會落下話柄。

  瀲就要走了,去往南疆那塊邊遠動盪的土地,一別五年,在這漫長的年月當中,我將很難再見他一面,不是不牽掛的。

  而我此刻,不管出於一種什麼樣的心態,都並不想繼續留在三王府內,雖然我並沒有完全相信南承曜是真的對杜如吟動了心,可是心底仍是不可避免的不舒服,我覺得累,想要拋開一切,什麼都不想,哪怕只是暫時的,可讓我能夠舒一口氣,也是好的。

  回到相府,門口侯著的下人見到我,先是一愣,隨即高高興興的進門通報去了:「夫人,夫人,清小姐回來了!」

  母親急急的迎了出來,一把握住我的手,語帶驚喜的開口道:「清兒,怎麼這麼早就過來了?」

  我心底一暖,露出了今天第一個真心實意的微笑:「女兒想父母親了,早些過來不好嗎?」

  母親一面拉著我的手往裡面走,一面笑道:「瞧瞧這孩子,都這麼大的人了,又做了別人的妻子一國的王妃,還來跟家裡撒嬌。」

  我的笑容一淡,隨即又強自轉換心情開口道:「瀲呢,怎麼不見他出來?」

  母親略帶感傷與不捨的勉強笑了笑:「他出去你們從前常去的山澗騎馬去了,說是這一走不知道要隔多長時間才能再去,他不知道你會那麼早來,不然哪會出去——王總管,你即刻派人去請少爺回來,就說小姐來了。」

  我忙攔住母親:「不用了,讓他順著自己的心意再多玩會,不用急著趕回來。」

  母親拍了拍我的手:「你又不是不知道,家裡那麼多的兄弟姐妹,他和你是最投緣的,感情也最好,如今他要走了,若是知道你回來了我們不去叫他,准又要發一頓脾氣……」

  一面說著,一面微微點頭示意王總管下去辦了。

  我沒有再多說什麼,隨母親進了暖閣,才坐定,碧芷已經張羅好了一案几的瓜果茶點,母親親自揀了幾樣放到我面前:「清兒,來,蓮心花盞,奶白杏仁酥,這些都是你愛吃的,我一早就吩咐廚房準備著了。」

  我不願意拂了母親的意,微微笑著,拿起一塊杏仁酥在手裡,卻並沒有吃,這些都是素來我中意的小點心,只是此刻卻實在是沒有什麼胃口。

  自己這個樣子自然是沒能逃過一直注意著我的疏影的眼睛,她看了一眼案几上的點心,向母親開口道:「夫人,不知道府上有沒有青梅?」

  「疏影。」我出聲喚她。

  母親有些訝異的開口道:「有是有,不過清兒不是不愛吃酸的嗎?還是……」

  她一面說著,一面不動聲色的看向我的小腹,我有些窘,疏影卻沒有注意到,自顧自的開口道:「小姐胃口不好,今天中午都沒用午膳的,所以我想著吃點酸的東西或許能開開胃。」

  「這樣啊。」母親的眼中現出微微的失望神色,隨即吩咐下人去取青梅。

  我連忙道:「不用麻煩的,都一桌子點心了,況且現在我也不想吃什麼。」

  母親轉眸看我,猶豫了片刻,還是開口問道:「清兒,聽何全從三王府回來說,你今天早上進宮去了,是不是?」

  我點點頭:「我恰好知道一個偏方,所以進宮去看看對皇上的頭疾有沒有用。」

  「一切都還好吧?」

  她問的有些小心翼翼,我雖然暗自奇怪,但並沒有深想,點頭道:「我走的時候皇上已經安睡了,持續用下去應該會有用。」

  母親面是現出些許欲言又止的神色,停了一會,越發小心的開口問道:「你進宮,有沒有順道去看看三殿下?」

  我看著她眼中掩藏得很好的擔憂和緊張,慢慢垂下眼睫,唇邊不受控制的泛起一抹自嘲的弧度:「原來,我竟然是最後一個才知道。」

  我想起了秦安、尋雲、逐雨對我異樣的迴避,想起了紫荊宮中李康安和毓順殿掌事姑姑看我眼中一閃而逝的異色,直到現在,我才知道,那抹異常,名為憐憫。

  母親神色一急,心疼的握著我的手道:「清兒,你也不要太著急,一切都還沒成什麼定數,那杜如吟要得意,就讓她先風光上幾天,那杜奉安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內閣侍讀,他的女兒,即便長得再怎麼像前朝玉鉤公主,也終究只是麻雀,成不了鳳凰的!」

  我的心不受控制的一顫,略微緩了緩,才靜靜開口問道:「母親方才說,那杜如吟長得像前朝公主?」

  母親眼中的憫柔心疼更甚,她遲疑了片刻,終究閉了閉眼,開口道:「清兒,我並不想瞞你,那杜如吟若論五官樣貌,的確是有幾分肖似前朝玉鉤公主,但就像我之前說過的,她只是麻雀,無論如何也是成不了鳳凰的。」

  母親站起身來,面上顯出些許沉思回顧的神色:「你不知道玉鉤公主有多美,那是真正的風華絕代一顧傾城,只需看上一眼,就足以讓人記上一輩子。而那杜如吟雖在樣貌上有六、七分像玉鉤公主,風神氣度卻是雲泥之別,這兩個人,是根本就不能夠相提並論的。」

  「我並不是為了要安慰你才刻意這麼說的,事實就是如此。」母親頓了頓,接著說道:「其實就像那夜她在清和殿跳的照影舞一樣,技巧純熟,翻袖折腰,每一個動作都精妙無雙,可是,你應該在有這樣的感覺,美則美矣,卻並不能震撼人心。而你知道真正的照影舞應該是什麼樣子的嗎?杜如吟提到的那本畫冊家裡也有謄本,你看了便知道。」

  碧芷得了母親授意,不一會便從書房取了繪有照影舞姿的謄本過來,我翻開來看,且不論繪本上每一個動作姿態的優美精妙,單這扉頁上,便題著這樣一段話——

  「一舞照影,燿如羿射九日,矯如驂龍翔舞,來如雷霆收怒,罷如江海凝光,飄然轉旋如輕雪漫步,嫣然縱送如游龍驚鴻。斜曳裾時如朝雲欲生,風袖垂時如低蓮溫柔,觀者無不痴迷忘醒,天地為之久低昂。滿堂開照曜,莫不願年年,得陪此宴。」

  見我看完,母親輕道:「這是當年有名的舞樂大家公孫贊,在觀前朝太后生辰宴上,玉鉤公主的一段照影舞后所畫所題,這一舞照影,並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模仿得來的,而那杜如吟,更是想都不要想。」

  我緩緩合上書本,而母親握著我的手,一字一句開了口,帶著慕容家人獨有的驕傲篤定:「清兒,我和你說這些,是想要告訴你,不管這杜如吟存了怎麼樣攀龍附鳳的心,都不過是如跳樑小丑一樣不自量力,且不論我和你父親不會放任你受委屈,就是三殿下自己,也不見得會看得上她這樣一個冒牌貨,所以,你沒什麼可擔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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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不期然的,我想起了幾個月前,正是那一曲驚鴻琴音,他留宿在了歸墨閣中。

  心底突然就有了淺淺的尖銳疼痛,不受控制的蔓延,再怎樣的淡然,再怎樣的看得開,再怎樣的說服我自己,可終究是,沒有辦法不去想,不去在意。

  我的驕傲與灑脫,在這一刻,似乎全都低到了塵埃裡面,這一路上自己不斷告訴自己的,關於信任,關於他不過是在做戲的那些念頭,到了如今,統統變成了再可笑不過的自欺欺人。

  一舞照影,本已勾動了他的情思,現如今再加上了那相似的 ,所以他眉目之間的柔和才那樣真實,所以,他的視線總是不受控制的落在她身上,帶著幾許悠遠的溫柔。

  我想起了那花園內的那張畫像,他移了開來,沒有給杜如吟看到,卻恰恰落入了我的眼中。

  不過是寥寥數筆的勾勒,畫中人卻宛若眼前。

  清眸顧盼,柳眉如煙。

  畫的,是杜如吟,卻又分明不是。

  知道現在,我才知道,畫中人是誰。

  那本在他心底,不在眼前。

  她用她的性命,賭他一世不能相忘,即便只是六七分的相似,已經夠了。

  我垂下羽睫,藏住此刻眸中的如水哀涼,卻沒有辦法藏住心中,那深重到幾乎讓我再不堪負荷的無力感。

「不是說二姐回來了嗎?現在在哪裡?」遠遠的,便聽見了瀲明朗快意的聲音響起,一路向著暖閣的方向行來:「二姐,二姐……」

  我連忙收拾起自己的心情,隨母親一道起身迎了出去。

  「瞧瞧這一頭大汗,你又是打馬回來的是不是?」母親見他一路快步行來,連忙從碧芷手中接過絹子去給他拭汗,一面埋怨到:「這麼大的人了,又封了上將軍即刻便要離家戊邊,還壓不住性子跟個急驚風似的,等到了軍營裡,對著一眾下屬,你也這樣嗎?」

  瀲不在意的笑著拿過母親手裡的絹子自個兒胡亂的抹了把臉,然後遞了回來,一面看著我笑道:「這可不怨我,誰讓二姐沒個准信,這麼早就回來了。」

  看著他明朗乾淨的笑容,我心底的那些沉鬱似乎也跟著散去了一些,我能感覺到母親仍是目帶隱約的擔憂看著我,不願意他們擔心,也不願意放任自己一味的自憐自艾下去,於是我強自壓下心底的糾結,微微笑道:「這倒是怪起我來了。」

  他挑眉一笑:「你自己說是不是,要提早回來也不先說一聲,害我一點防備也沒有跑了出去,現在又一路催馬回來,折騰得夠嗆。」

  「那我先回去等時辰到了再過來好不好?」我微微笑著作勢要走。

  他也明知我不過是在說笑,卻仍是急急忙忙的伸手一攔:「哎,哪有你這樣的人,開個玩笑都不讓的。」

  我看著他面上的神情,不由得一笑,他也笑了起來,面容明朗乾淨得讓人不捨得移開眼。

  他突然笑著拉過我的手腕:「走,我帶你騎馬去。」

  我笑著想要睜開:「你發什麼瘋?」

  「怎麼是發瘋,我都多久沒跟你一起騎馬了,又有多久沒和著你的秦箏舞劍了,我這一走,就更沒機會了,快先讓青衍給你找套男裝換上,免得被人認出又有麻煩。」

  他竟然像是真做此打算一樣,我還沒來得及說什麼,母親已經急忙開口攔道:「瀲兒,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怎麼還是這樣不知道輕重的,你們一個是上將軍,一個是當朝王妃,這樣一起跑出去騎馬,要是被人認出來了,成何體統?」

  「認出來了又怎麼樣?她首先是我姐姐,才是三王妃的,誰規定她嫁了人了我們就不可以一起騎馬了?至於上將軍這個虛名,我更是不在乎,管這些體統做什麼?」他滿不在意的說著,一面拉了我的手就往外走。

  「瀲兒!」母親慌忙上前攔住他的去路:「你不要胡鬧,你不在乎,可你姐姐不行,你一走南疆當然什麼不用管了,可是清兒還要繼續留在上京這塊是非之地,她怎麼辦?你知道那些流言蜚語有多能中傷人嗎?你要真的為你姐姐著想就快別這樣胡鬧了!」

  他興致正來,脾氣一扭起來又跟個小魔王似的,本來是說什麼都不會聽的。

  我正尋思著該怎麼辦,卻不想他聽了母親的話慢慢頓住了腳步,回頭來對著我有些無奈的笑了笑,然後鬆開拉著我的手,仰頭看著天空道:「二姐,我走了,家裡有父親守著,不會出什麼事情,其實我最擔心的反倒是你。」

  我心底溫暖而感動,尚未開口,已經聽到母親鬆了一口氣的聲音含笑響起:「聽聽這孩子說得是什麼話,你二姐貴為王妃,又比你懂事,有什麼好值得你擔心,你顧好你自己別惹出什麼事情來我就謝天謝地了。」

  瀲像是突然意識到還有人在我們旁邊一樣,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隨即轉了話題:「三姐呢?什麼時候過來?」

  母親面上有一絲不易察覺的不自然:「你三姐懷著身孕,身子不舒服,就不過來了。」

  瀲點點頭,倒並不怎麼在意,只是眉目之間仍然帶著一絲不甘遺憾,我知道他仍為了不能帶我出去騎馬的事情介懷。

  於是笑了笑,轉身對碧芷說:「我的秦箏帶去了三王府,家裡應該還有其他的吧?」

  瀲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而碧芷也極為伶俐,立時笑道:「自然是有的,碧芷就去替小姐和瀲少爺取來。」

  秦箏不一會便取來了,雖然不是自己慣用的,但慢慢調弦,不一會兒,也就順了。

  瀲在庭院中站定,手握「湛盧」向我笑道:「還是《戰颱風》嗎?」

  我搖頭微笑:「前幾天閒著沒事的時候,我新作了一曲,比之《戰颱風》更加能和你的風翔劍勢,不如現在試試。」

  他挑眉一笑,並不多問一個字,只是瀟灑的一舒臂,「湛盧」劍芒耀目,倏然出鞘。

  而同一時間,我彈指撥弦,一個一個的音符,便如行雲流水一般,和著他的劍勢,傾洩而出。

  「九重天,意遲遲,手寄七弦桐,揮劍倚天高。四海平,六合收,獨醉笑沙場,杯酒 長空……」

  待到我指尖最後一個音符響絕,他的一套鳳翔劍勢恰好舞盡,劍意暗合琴心,每一個招式都如同演練過千百回一樣,天衣無縫。

  回劍收琴,彼此相視一笑,他眉目間的神色暢快淋漓,就連青衍都在一旁感慨道:「少爺好久沒有舞劍舞得這般盡興了,只是清小姐,這曲子真的是新作嗎?青衍怎麼看都不像啊?」

  瀲暢快笑著順手拿起劍鞘敲了他的頭:「你懂什麼?你家少爺我今天都還是第一次聽,你可算是有耳福了,等我們去了南疆,上哪找這麼合心合意的曲子去啊?」

  青衍本是苦著臉摸著方才被瀲打過的地方,聽到最後一句,笑著搶話道:「這還不容易,讓清小姐每做了新曲便寫成書信,讓人送來不就成了?」

  瀲橫了他一眼:「你來彈箏嗎?」

  「啊?」青衍傻了眼,不說話了。

  我看他們這樣,不由得微笑道:「你若是真想聽,偌大的南疆,還怕找不到一個會彈箏的人嗎?」

  「又不是你彈的,找來做什麼?再說了,你做的曲子,我怎麼可能讓別人來彈?」他想也不想的開口道。

  我一時不知道該怎樣接話,他倒也並沒有要我回答的意思,衝我挑眉一笑:「你要寫信給我,還不如說點有用的,譬如說誰欺負你了,我要是知道了,即刻便領兵攻到上京替你討個公道。」

  「混賬話!你都封了上將軍,說話做事還是一點分寸也沒有,這樣的話,是你能說的嗎?」不知道什麼時候,父親已經從宮中理政回到了後花園,面帶慍色。

  父親定下的家規極嚴,尤其是對一眾兄弟,瀲也沒有想到會恰好被他抓住,暗地裡衝我咧了咧嘴,再對著父親小聲道:「這不是在家裡嗎?又沒外人。」

  父親臉色一變,眼看著就要訓人,他卻連忙在父親說話前急急的開口道:「父親今天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政事都處理完了嗎?累了吧?青衍,你還愣著幹什麼,不是說練了很久,要幫老爺捏捏肩的嗎?」

  「啊?」青衍再次傻眼。

  「啊什麼啊?」瀲瞪他:「快呀!」

  青衍硬著頭皮道了一聲「是」,便要上前。

  父親等了他們一眼,「行了,行了,我這把老骨頭還不想被你們折騰散了,你怕我教訓就自個掂量著點,懂點分寸。」

  瀲笑起來:「早知道什麼都瞞不過父親了,父親也別生氣,兒子也只是在家裡才這樣,在外面啊,我可是上將軍,威嚴著呢。」

  被他這樣一胡鬧,父親的氣也消了大半,再加上父親嘴上不說,但是心底對這個最小的兒子打小便偏疼,如今他就要離家了,父親自然也不捨得再怎樣責備他,瞪他一眼,嘆了口氣,也就算了。

  「老爺今日怎麼這麼早便回來了?」母親一面吩咐碧芷去端參茶,一面輕問。

  「沒什麼事。」父親雖是淡淡說著,但視線卻轉到我身上停留了片刻,才再移開。

  我心下一頓,知道必然是有什麼事情發生了,還來不及細想,父親已經再度開口道:「夫人,你和清兒到我的書房來一下。」

  母親有些不明就裡,卻還沒來得及問,父親便已率先離去。

  於是母親只得對我笑笑:「也不知道是什麼事,咱們走吧。」

瀲也跟了過來,卻在書房中被父親攔住:「我讓你來了嗎?」

  他挑眉道:「憑什麼二姐能聽我不能啊?」

  我看著父親眼底不易察覺的那一抹沉重,其實已經猜到了大概會是為了什麼,所以也和他一樣,並不想讓瀲知道,否則依瀲的性子,沒有什麼事是做不出來的。

  強自笑著,上前去推他,「你和我比什麼,大人的事小孩子少管。」

  他有些哭笑不得,卻還是不肯走:「你才比我大多少啊?」

  其實換了平日,這些朝堂之事他是最煩聽的,從小到大,他最怕去的地方便是父親的書房,今日執意要來,我知道是因為我的緣故,聰明如他,想必是已經猜到了,父親要說的事情必然與我相關,因此才想要知道。

  越發的費力去笑,一面推他往外走一面道:「不管大多少,我總是你姐姐,說了不讓你聽就不讓你聽,哪來那麼多為什麼?」

  他看了我一眼,眼底似有什麼情緒一閃而逝,然而待我細看時,他卻只是配合的做出心不甘情不願的樣子,一面嘟噥著不公平,一面任我將他推出了書房。

  書房門合上,母親輕聲問父親:「老爺,究竟是什麼事?」

  父親看了我一眼,方才緩慢開口:「我方才離宮之前,皇上召見了我,他告訴我,三殿下跟他提起,要納杜奉安的女兒做側王妃。」

  「什麼?側王妃?這怎麼可以?!」母親驚怒交加,失聲叫了起來:「那杜如吟是什麼身份?收了做侍妾已經是天大的抬舉,還說什麼側王妃?她想也不要想!老爺你有沒有跟皇上說啊?」

  「糊塗!」父親沉聲喝到:「這是我們能決定的事嗎?皇上既然會專程跟我提,就表示這事多半已經是定了,天家的婚事,我們的意願有什麼用?皇上沒有一道聖旨下來定論,已經事先讓我們有心理準備了,除了謝恩,我還能說什麼?!」

  母親不由自主的看向我,忽然就閉眼落淚,不再說話。

  而父親的聲音略微緩和了些,雖是寬慰的話,卻帶上了幾分不易察覺的鈍痛:「朝中的大小官員,哪一個不是三妻四妾的,更可況三殿下還是皇子,再說了,有我慕容家一天,清兒便絕不會叫人欺負了去。」

  母親氣極,終是沒能忍住:「那怎麼能一樣?那杜如吟是什麼卑賤身份,她也配?!我的女兒憑什麼要受這種委屈和侮辱?!皇子又怎麼了,這才成婚沒多久,太子殿下不也只有豔兒一個,即便是她懷著身孕不能伺候也沒聽說要納側王妃侍妾什麼的……」

  「越說越不像話了!」父親打斷母親:「女兒還在呢,你快別哭了!」

  「可是……」

  母親還欲說什麼,我輕輕按住了她的手,異常冷淡的笑了笑:「母親不用再說了,不是每個皇子都會這樣,但是,他是皇子,便可以這樣做了。」

 

第80章

  瀲走的那天,我卻並不能前去相送,獨資在歸墨閣內,撥動秦箏,一個個如水的音符,便自我指尖流淌了出來。

  那一日在相府,他曾問我這一曲曲名為何。

  我緩緩微笑,只說了兩個字,思歸。

  他怔住,半響不說話,青衍卻在一旁不解道:「這曲子氣勢不凡,都能和少爺的鳳翔劍勢了,怎麼會叫這麼一個女兒態的名字呢?」

  我依舊一笑,沒有說話,只是重新撥動秦箏,箏音激越,傾斜而出,初聽磅礴,若然細品,曲中卻暗藏溫婉纏綿之意,道不盡的牽掛和思念。

  這曲思歸,是我特意為他而作,我知道他能聽明白我曲中的意思,願如箏音那樣快意瀟灑的生活,即便兩地相隔,也知道,自己並不孤獨。

  身在官宦之家,有太多的無可奈何,我只希望,我的弟弟,能在南疆這一塊雖然邊遠卻遠離是非的土地上,真正按著自己的心意生活。

  這,便是我想要告訴他的。

  瀲到達南疆的第二天,南朝三皇子南城耀與內閣侍讀千金杜如吟的婚旨頒示天下。

  即便是只有六七分的相似,他仍是不願意委屈了她,即便冒著天大的非議,他仍然願意給她一個婚禮,而不是隨隨便便收作侍妾那樣潦草。

  上京城內,甚至於整個南朝,每一個人都在津津樂道著他與她的相遇相識,緣定今生,每一種說法都演繹著千回百轉的浪漫與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美滿,引人綺思無限。

  父母親擔心瀲知道消息以後會胡來,甚至讓大哥專程帶著我的書信趕在婚旨到達前前往南疆。

  我記得我把信交給母親的時候她眼中的淚,她說,清兒,你是這樣懂事的孩子,是母親對不起你。

  我搖頭淺淡而笑,沒有說話。

  皇上的頭疾一日好似一日,除了厚重賞賜源源不斷的送入三王府以外,他還下旨,恩賜我入宮覲見天顏。

  定乾宮內,他曾淡淡問我對杜如吟怎麼看。

  我微微垂眸,靜然開口,她是三殿下未過門的側王妃,兒臣怎麼看並不重要。

  一旁的慶妃娘娘笑中帶刺,只道三王妃不愧是丞相千金,果真是識大體啊。

  我極淡的笑了下,識大體,我並沒有那麼好的氣度,只是,學著不再期待而已。

  出了定乾宮,李康安遲疑了一下,還是問道,王妃是離宮回府還是順道去看看三殿下?

  說話時,我的正對面便是敏順殿的方向,笑了一笑,我只是溫言輕道,勞煩公公,我直接回府便成。

  然而,我沒有想到的是,自定乾宮回來後沒過幾日,皇上便臥病龍塌,太醫說,是偶染風寒繼而引發的一系列併發症,病勢如山倒,洶洶而來。

  太醫院自然傾盡了全力,而欽天監監正亦是夜觀天象,卜出一卦—四方列宿,隨時迭運,危宿,有星三,北宮玄武虛危,危為蓋屋,欲度此劫,三月內需忌嫁娶,以避虛梁之災。

  在這樣的情況下,南承耀與杜如吟的婚典自然只能無可避免的後延,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又是因為慶妃娘娘的不甘心。

  可是,本就是木已成舟的事情,拖得了一時,拖不了一世,更何況,欽天監只是出言不得嫁娶,並沒有阻止他們的親近。

  南承耀自紫荊宮搬回了三王府,隨他一道回來的,還有杜如吟。

  杜奉安以三殿下身體尚未好全為由,將女兒送入了三王府服侍,只道是在紫荊宮敏順殿時三殿下便已經習慣了杜如吟的照顧,離了,恐不習慣,而原本杜如吟入府,也不過是早晚的事,若非皇上恰恰染病,此刻的杜如吟,便已經是南朝三殿下的側王妃了

他沒有去考慮女兒的名聲,只一心不願錯失了任何一個取悅南承耀與懿陽公主的機會。

  而南承耀,並沒有拒絕。

  縱然有違禮法,可聖上的婚旨擺在那裡,又有前情種種,至少在面上,並沒有人敢說半句不是。

  而整個三王府上下,也在為杜如吟的到來,準備萬千。

  秦安曾到歸墨閣問過我,該怎樣安排杜如吟的住處。

  我還記得他那一向萬事不予外露的精深眼眸深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為難,並有看我的眼睛。

  我尚未開口,疏影已經忿忿不平的開口道:「秦總管,你這是什麼意思,刻意來落井下石的是不是?」

  「秦安絕無此心,請王妃明察。」他斷然開口,自入我歸墨閣以來第一次直視我的眼睛:「王妃是三王府的當家主母,府中大小事宜皆由王妃定奪處置,今後也不會改變,所以老奴才來請王妃示下。」

  我知道秦安必然是為了顧全我的面子,所以前來給予我身為一個王妃的尊嚴和最起碼的尊重,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南承耀的授意。

  可是,在杜如吟進府這件事上,從來就沒有任何人顧及過我的意願,那麼,現如今,我要這些細枝末節的尊重,除了徒顯可憐,還能有什麼用?

  我也不願意再委屈自己強裝大度,所以只是淡淡一笑,對著秦安開口道:「秦總管看著辦便行了,若有什麼實在拿不定主意的,就直接去問三殿下吧,不必刻意過我這一道。」

  他靜了半響,終是什麼話也沒有說,躬身行禮,告退出去。

  而杜如吟的居所也很快定了下來,韶儀館,雖離南承耀的傾天居有一段距離,然而卻是,整個三王府中最為精巧華貴的院落,雖不及歸墨閣大,方位也略微偏些,然其餘種種,只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小姐,時候也差不多了,你來看看這兩套衣服要換哪一套?」疏影的身影打斷了我的思緒,我看向她手中,千挑萬選才選出來的華服,極淡的笑著搖了搖頭:「不用換了,我穿身上這身便行。」

  她急了起來:「那怎麼行?今天三殿下可就回來了,還有那個杜如吟!」

  我靜靜看她:「那你是希望我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去和杜如吟爭奇鬥豔,然後用盡渾身解數去爭奪三殿下的心是不是?」

  她不說話了,面上神情像是快要哭出來了一樣,過了半響,卻仍是不甘心的道:「難道咱們就任由他們欺負?」

  我微微笑著,拍了拍她的手:「疏影,你還記不記得那天在家裡父親是怎麼說的,只要有我慕容家一日,便沒有人敢欺負我。」

  她到底還是孩子,憋著嘴,努力去忍淚,不想惹我更傷心,所以拚命掩藏自己的情緒,只是那一臉的委屈,又如何能藏得住。

  「我知道你是在為我抱不平,在替我委屈,可是,疏影,不需要了。」我輕輕一嘆,將視線投向窗外的蒼茫天際:「如果不再期待,那麼,就沒有什麼能再傷得了我,很多事情,其實都只在於你怎麼去想,又怎麼取捨。」

  回頭對上她有些松怔的神情,我淡淡一笑:「疏影,你要記得,這個世上,原本就沒有人能給你委屈受的,除了你自己。」

 

第81章

  「王妃,尋雲姐姐求見。」通傳的小丫鬟輕聲說著。

  我點頭,示意她請尋雲進來,我知道尋雲此刻來我歸墨閣是因為什麼事情,也明白他們的為難,不然何需尋雲親自來請我。

  尋雲進門,恭恭謹謹的對著我行禮輕道:「王妃,方才宮中太監來報,殿下已經出了毓順殿,待拜別皇上後便乘御攆歸返王府了。按報信之人的腳程算,只怕此刻殿下已經在回來的路上了,因此秦總管讓尋雲前來請王妃到前殿去。」

  我不意為難他們,起身帶了疏影徑直住前殿走去,秦安想是顧及我的心情,小心的估算過時間,因此我才到前殿沒多久.便聽得通報,南承曜已經到了。

  我看著他在人群簇擁下越來越近的身影,還有他身後梳雲攏月儀態萬端的嬌美女子,極淡,極淡的微笑。

  「三哥哥,你這三王府可真美的跟仙境似的,吟吟以後可有福氣了。」待到他們走近了,我尚不及向南承曜行禮,懿陽公主便已經嬌笑開口,不等南承曜回答又偏頭轉向我笑道:「三嫂嫂天天住在這神仙住的地方,可讓人羨慕死了。」

  我淡淡一笑:「公主說笑了,公主住在紫荊宮中,恢弘氣度,又怎是三王府可比。」

  懿陽公主笑了笑,沒有再說什麼,倒是杜如吟自南承曜身後走出,一襲粉衣,螓首微垂,對著我盈盈跪地,行了個端端正正的拜見大禮:「民女杜如吟見過三王妃。」

  懿陽公主有些嗔怪的對杜如吟道:「吟吟也真是的,說了你多少次了,往後啊,你和我三嫂嫂可就是一家人了,做什麼還自稱民女這麼生分見外的,你身子又不好,不要總是跪來跪去的,叫一聲姐姐也就是了--- 即便在宮裡的時候,我三哥哥都不捨得讓你行這些虛禮,更何況如今是回了自個兒的家呢!再說了,我三嫂嫂又最是識大體的,斷然不會跟你計較這麼多的,對吧,三嫂嫂?」

  我依舊雲淡風輕的一笑,卻並不理會懿陽公主,也不伸手去扶杜如吟,只是對著她,淡淡笑道:「杜小姐快起來吧,就像方才公主說的,你是三殿下未過門的側王妃,用不著對著我行這麼大的禮。」

  而杜如吟卻並不起身,秀眸微垂,答得恭謹而謙卑: 「即便是有聖上恩旨賜婚,又有殿下王妃憐愛,可畢竟吟吟尚未過門,如今只是卑賤身份,禮不可廢。」

  一面說著,一面端端正正的對著我磕下頭去,半段秀頸隨著她的動作隱隱現出,鈿潤如脂,粉光若膩。

  我微微一笑:「方才聽懿陽公主所言,在宮裡的時候,你對三殿下都不用拘這些虛禮,現下第一天進府,便對我行了這麼大的禮,我怎麼擔當得起,杜小姐還是快起來吧。」

  杜如吟聞言,面色微微一變,俏臉漸漸變得粉白,無意識的用貝齒輕咬下唇。一雙盈盈水眸更是如同小鹿一樣.含羞驚惶無措,求助似的看向南承曜。

  纖纖弱質,我見猶憐,南承曜自然也不例外

  他雖是沒有直接伸於去扶杜如吟,卻柔聲出言勸慰道:「吟吟起來吧,王妃本就不是拘這些虛禮的人,日子久了你便知道了。」

  他這一出言,自然有伶俐的丫鬟太監上前將杜如吟扶起,杜如吟依舊輕咬下唇,猶豫了片刻,還是怯怯的看了我一眼,然後輕輕開口道:「吟吟只是不願意尚未過門便替殿下惹人閒話,不知道是不是讓王妃不高興了。」

  我笑了起來:「杜小姐說的是哪裡的話,你一心為殿下著想,我怎麼會不高興呢?」

  我不知道是不是出於嫉妒,還是因為那一晚在紫荊宮懿陽公主居所旁無意間聽到的對話給了我太過先入為主的印象,我直覺覺得,這位杜小姐遠非面上所表現的那樣嬌怯溫柔,我沒有辦法去喜歡她,也並不想,強迫我自己。

  「好了好了,咱們別光站在前殿說話,多累人呀!」 懿陽公主嬌笑著轉向南承曜:「三哥哥,你這就帶我們去看看吟吟的新住所吧,順道啊,讓吟吟也熟悉一下你這三王府。」

  她這樣一說,宮裡派出護送南承曜回府的一眾太監侍衛中,為首的一人便跪下求道:「公主殿下,可不好耽誤了回宮的時辰,陛下還等著覆命呢。」

  懿陽公主眼波冷冷一掃,面上卻是嬌嬌柔柔的笑著:「圖公公,你可是越老越糊塗了,父皇既然肯准了我讓我跟著三哥哥出來,那就是他老人家家默許了我玩個盡興再回去,你連這個都看不透,怪不得那麼多年了,都沒能重新把內廷總管的位子從李康安手裡再搶回來,你要是再不帶識人的眼色啊,只怕連御前,都夠不上資格伺侯了呢!」

  那圖公公面上青一陣紫一陣的,過了半響,只是恭身行禮道:「奴才謹遵公主教誨!奴才謝公主提點!」

  見他如此,其餘眾人自是更加不敢再有異議,於是懿陽公主笑道:「吟吟,走吧,咱們跟著三哥哥一道去看看你的韶儀館,你知不知道,這可是三王府裡面建得最精巧的院落了,三哥哥因為你要來,又是修葺整頓,又是跟父皇討了宮裡的多少奇花異草來佈置其中,真可謂是大費苦心啊.我都等不及要去看看這如今的韶儀館變成什麼樣了呢!」

  她一面說著,一面一手拉了杜如吟.一手去挽南承曜,便欲往這王府內院走去。那一眾太監侍衛,自然只能規規矩矩的跟在她身後。

  我看著南承曜的眸光穿越人群,落到我身上.卻尚未開口,便聽得杜如吟嬌美甜美的聲音含羞輕笑的響起:「讓殿下費心了,吟吟真不該提喜歡花草的事。」

  「瞧你說的,你不知道他做這些的時候心裡可甜著呢,對吧,三哥哥?」懿陽公主掩嘴笑道。

  杜如吟粉頰羞紅,並不說話,只柔情脈脈的靜靜看向南承曜。

  而他早已經將視線放回到她的身上,微微一笑。

  恰此時,懿陽公主如同突然想起我的存在似的,回眸笑道:「三嫂嫂要不要跟我們一道去走走呢?」

  我唇邊的微笑如儀,直視懿陽公主笑意盈盈的眼睛開口道:「我成日無事只能待在王府之中,所有的地方都走遍了,你們招呼杜小姐便好。」
第82章

  回到歸墨閣,縱然是不可能一點都不去在意,但已經沒有了當日在相府聽母親道明一切時的那種震痛淒傷。

  我淡淡一笑,告訴自己,沒有什麼是過不去的,也相信,終有一天,自己能夠真正淡然。

  南承曜到歸墨閣的時候,我正在撫箏,小丫鬟在門外通傳,我恰好撥出最後一節音符,於是收手,起身,對著他溫靜的福了一福:「見過殿下。」

  他看著我,剛欲開口,疏影帶著幾個小丫鬟端著茶水點心走了進來.看他的眼神裡雖有怨忿,但更多的,卻是期待,不住的看看他,又看看我,隱隱焦急。

  我心底微微一嘆,卻只是垂下眼眸,一味的安安靜靜坐在一旁,並不想多說什麼。

  隔了許久,終是他先開口:「沒有什麼想要問我的嗎?」

  我淡然一笑:「殿下希望臣妾問些什麼?」

  他看我的眼眸一點一點轉深,有太多晦暗的情緒一閃而逝,我看不透,也並不想再去分辨。

  他終究是什麼話也沒有再說,我看著他的身影漸漸走遠,唇角,一直帶著極淡極淡的微笑。

  「小姐,三殿下好不容易才回來,你為什麼不好好和他說說,現在這個樣子,現在這個樣子……」疏影急得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模樣。

  我淡淡一笑,安撫性的拍了拍她的手:「傻丫頭,到了如今,我說與不說,都沒有什麼太大的分別,不會改變什麼的。三殿下不會因為我的話,就不去娶杜家小姐,也不會因為我什麼都不說,就不承認我是名正言順的三王妃。」

  「可是,可是……」她一臉焦急,卻又無法找到合適的話語來表達此刻心中所想於是一張俏臉憋得通紅。

  「好了疏影,去廚房看看燕窩燉好了沒有,我有點想喝了。」我不願意她為了我這樣難受,也不願意她再繼續說下去,於是想要轉換她的注意力,也知道因為這段時間我胃口一直不好,她沒少操心,這樣一說,必然是有用的.

  果然,她胡亂抹了抹眼角的淚,一面小跑著出去一面道:「我怕他們做的不合小姐的口味,一早就親自去準備著了,一直用小大煨著,現在應該剛剛好,疏影這就去給小姐端來。」

  我看著她急急跑出去的背影,心底長長一嘆。

  我不是不知道她是為了我好,只是生命中,終究是有太多事情,沒有辦法去強求。

  就像我曾經以為,若耶溪畔的那一片海常花林,就是我永遠也不用走出的美好一樣。

  就像我曾經以為,我和南承曜之間,或許可以不只是利益聯姻那樣簡單一樣。

  我曾經以為我可以。

  可是終究是,把一切想得太過單純。

  他說,有什麼是想要問他的。

  可是問什麼呢?又怎麼問?

  問他,為什麼左手承諾右手傷害?

  問他,為什麼在每一次我以為我們之間更進了一步的時候,一抬眼,卻發現面前有一道更深的鴻溝。

  我不是不知道,他娶杜如吟,除了那肖似的容顏,或許還有其他思量考慮,甚至是,所謂不得已的苦衷。

  可是這些於我,已經不再重要了。

  我能明白,甚至可以嘗試著去理解,卻沒有辦法讓自己毫無芥蒂的接受。

  我甚至不想去聽他的解釋,因為即便這一次我最終諒解了,卻根本不知道他下一步還會怎麼做,而到了那時,我又該如何自處?

  並不是在逃避,只是真的不想,再一次次的經歷,期望與失望之間,讓我日益不堪負荷的巨大落差。

  並沒有覺得委屈,其實,只要不再期待,也就無謂傷害。

  那天之後,我和南承曜之間很少再有交集,即便再見面,說的也只是一些無關緊要的話語。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成婚之初,相敬如賓的生活。

  只是,多了一個杜如吟。

  南承曜政務繁忙,不能時時在府中陪她。

  然每日到我歸墨閣晨昏問安。

  我覺得很累,對於這樣的關係和相處模式,而在潛意識裡,我也並不認為這位杜小姐如同她所展現給世人的印象一樣單純嬌弱,所以並不想勉強自己去應付她,再讓自己陷入鉤心鬥角的爭寵當中。

  所以對於前幾天她的請安,我都讓疏影尋了理由回了,並沒有見他,可是今天,杜如吟似乎是存了非見我不可的心思。

  「王妃,這都過了一個時辰了,杜小姐還在外面站著,怎麼勸都不肯走,說是一直要等到王妃睡醒了呢。」 畫意進來咂嘴道,明顯的有些無計可施。

  疏影柳眉一橫,啐道:「她愛站就站唄,做給誰看啊。」

  我看了一眼窗外高照的陽光,也相信杜如吟必然是說到做到,再一徑這樣下去,落在外人眼裡,那只能是我因為嫉妒可以的去欺負她,如若她再如外界傳言那樣身子嬌弱的話,這樣在日頭底下站著,萬一中暑暈了過去,我的罪過便大了。

  心底輕輕一嘆,只不過想要一份清淨.卻原來也是奢望。

  「請杜小姐到前廳吧。」我起身開口道。

  「小姐,做什麼要理會她?」疏彰沒有想到我會這樣吩咐,不滿而憤然的開口道。

  我沒說什麼,只淡淡道:「你們去就是了。」

  杜如吟不一會便隨著畫意到了前廳,見到我,前行幾步,端端正正的行下禮去:「民女杜如吟見過王妃。」

  我淡淡一笑:「杜小姐快起來吧,就連三殿下都恩許你不用拘這些禮節,我又怎麼受得起你這麼大的禮。」

  她身後服侍的紅衣婢女上前扶起了她,看我的眼神裡帶了些不易察覺的怨恨,而杜如吟,卻是眉目楚楚,謙良開口道:「打攪了王妃清眠,是吟吟的不是,只是吟吟入府已經第五天了,卻一直沒能正式拜見王妃,總覺得心理不安,這才想要執意等下去的,還請王妃不要見怪。」

  「杜小姐言重了。」我並不想虛與委蛇下去,於是直截了當的開口問道:「不知道杜小姐想要見我,除了問候之外,還有別的事情嗎?」

  她輕輕的咬了咬下唇,忽而就面對我,重又筆直的跪了下去:「我知道王妃並不喜歡吟吟,也明白王妃的確是應該生氣的,可是吟吟有幾句話,很想要告訴王妃知道,請王妃許了吟吟把它講出來吧。」

  我靜靜的看著她:「你這是做什麼,起來說話。」

  一面示意前廳侍候的丫鬟去扶她。

  她卻並不肯起身,依舊端端正正的跪著,謙卑而柔弱的應道:「請王妃聽吟吟說完了,吟吟再起來。」

  我依舊平靜開口:「你要說什麼起來再說,杜小姐是要我親自過去扶你嗎?」

  她飛快的看了我一眼,然後垂眸輕顫道:「吟吟不敢。」

  一面說著,一面任丫鬟扶了起來。

  她看著我,明眸之中含了一層霧氣,微微低著頭,然後開口道:「我不知道王妃會不會相信吟吟所說的,可是吟吟在敏順殿服侍殿下的時候,真的從來就沒有想到過會有這樣的結果。」

  我沒有說話,只是聽著她的聲音繼續傳來-----

  「那個時候懿陽公主吩咐說,三殿下凡事最為講究,惟恐敏順殿的宮女不稱心,這才讓吟吟盡心服侍的,可是吟吟那時,絕不敢多想其他。後來,有一次皇上到敏順殿探望殿下,吟吟沒來得及避開,我沒有想到公主會突然笑著去跟皇上提讓三殿下收了吟吟做侍妾這件事,更加沒有想到三殿下會提到側王妃。」

  「杜小姐的意思是,你是被迫接受這道婚旨的,是不是?」我看著她,淡淡一笑。

  杜如吟飛快的抬眸看我,不過片刻,重又斂回,仙資玉質一般的面容也垂得更低了些,她搖搖頭:「不是,吟吟欣喜若狂,只是這一切就像做夢一樣,那麼不真實。」

  語畢,她重新抬眸看我,兩行清淚順著如玉秀面緩緩滑下:「吟吟不比王妃是真正的金枝玉葉,卻偏偏長得尚算有幾分姿色,所以總是有太多的身不由己,從小活得很辛苦,這些,王妃或許並不能理解。但也因此,吟吟有自知之明,之前從未妄想過有一天能修得這樣的福氣,可以認識懿陽公主和三殿下。」

  「我不敢欺瞞王妃,吟吟的確是傾慕三殿下,從第一眼見他,我就再沒辦法忘記他,三殿下是那樣出眾的人,大概這世間,沒有哪一個女子會不動心。」她名沒有伸手去拭面上的淚,依舊楚楚柔弱的看著我,輕聲開口:「我不知道王妃會不會相信我所說的,可是吟吟在敏順殿的那段期間,真的就從來沒有妄想過有一天自己可以有資格成為三殿下的身邊人。」

  我依舊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的看著她。

  而她帶淚對我淒楚一笑:「我知道王妃可能並不會接受我,吟吟今天來,又耽誤王妃時間說了這許多,只是想要王妃知道,吟吟並不是那種為了攀龍附鳳不擇手段的人,更從未妄想過可以和王妃相提並論去爭寵,以前是這樣,現在是這樣,今後,還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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