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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猶記驚鴻照影》作者:風凝雪舞(全書完)

第83章

  如果,沒有暢音宮外的那一次誤打誤撞,我看著她梨花帶雨,蟬露秋枝的楚楚容顔,或許是沒有辦法不心生憐意的。

  可是如今,我只覺得倦,於是淡淡開口道:「杜小姐多心了,聖上的婚旨既已頒示天下,你是三殿下尚未過門的側王妃,實在是不需要特意過來同我說這些的,因為我怎麼看你,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三殿下怎麼看。」

  她含淚看我,似是還欲再說什麼,可我實在是不願意再勉強自己陪她虛應下去,只道是想要休息,便讓畫意送她出了歸墨閣。

  這一次,她倒是並沒有再痴纏,端端正正的對著我行了個大禮,然後靜靜退了出去。

  待她走了,疏影想了半晌,還是忿忿道:「即便她說的都是真的,可我還是討厭她!」

  我笑著拍了拍她的手:「疏影你記著,若是真的為了我好,那麼即便你再討厭她,也要忍著。」

  杜如吟方才說的,其實並不全是假的,我相信她如同她所說的那樣,因為天姿貌美,自小有太多的身不由己。

  可是也正因為如此,讓我確信,她並不是世人眼中那個單純無害的女子,她的綿密心計,或許更超出我的想像。

  「小姐,你為什麼總是這麼委屈自己,咱們根本用不著給她好臉色看的!」疏影憤然不平的開口道。

  我極淡的笑,搖了搖頭:「我並不委屈,只是不想遂了旁人的心意。」

  那天之後,杜如吟依舊每日晨昏必來我歸墨閣請安,即便我真正肯見她的次數不過十之一二,即便南承曜曾出言,讓她不用拘這些虛禮。

  我從未費心留意過關於她的一切,但人言總是無處不在,韶儀館的種種,仍然斷斷續續延綿不斷的傳入我的耳中。

  他們說,他對她極盡寵愛,不惜重金封賞,尋遍天下奇花異草,只為搏紅顔一笑。

  他們說,他為她摒棄了弱水三千,就連南朝第一舞姬桑慕卿,也只不過成了舊時顔色。

  他帶她賞花遊湖,帶她踏春赴宴,席間極盡溫存體貼,情難自禁,並不避諱人前。

  雖尚無側王妃之名,但上京城內,已無人不知「杜如吟」三個字。

  而在三王府中,她的身影亦是無處不在,只除了「玉露殿」和「楓林晚」。

  我笑了一笑,再怎麼的像,卻終究不是,她到底是抵不過他心中纏綿不去的那一縷芳魂。

  我不知道杜如吟是不是知道前朝公主的舊事,可我相信,即便是知道了,她也會裝作不知。

  我曾聽她在王府花園練過一曲《浣溪沙》,清喉嬌囀,柔婉纏綿,一字一句,儘是道不完的相思意——

  「嘆只嘆,滿目山河空念遠——愁只愁,落花風雨更傷春——愁只愁,一向年光有限身——知不知,不如憐取眼前人——」

  我並不知道她是不是練了去唱給南承曜聽的,她也並沒有察覺到我的到來,只是一遍一遍的唱著,曲意纏綿,卻又帶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惆悵,那一刻我知道,她所說的,對南承曜的情意並非是假。

  「王妃,杜小姐還是不肯走,說是有東西要呈給王妃,我說要替她轉交她也不肯,非得要親自交給王妃不可。」畫意進來,一副無計可施的樣子:「我從來就沒有見過這麼固執的人。」

  「她這哪是固執,分明是不要臉,小姐都已經擺明態度不想跟她攪和不清了,她還非要天天過來戳我們的眼,也不知道是存了什麼樣的心!」疏影忿忿說完,又轉向畫意:「她要給小姐什麼東西?她有的那些東西我家小姐哪樣沒有,又哪樣不比她好,誰稀罕她亂獻慇勤!」

  「好了疏影,跟你說過多少次,以後這樣的話就不要再說了。」我開口打斷她,雖然知道她是為了我在抱不平,但她是那樣單純又與人為善的孩子,我並不願意讓她的純善心性因為我而有任何改變。

  疏影撇撇嘴,不說話了,而畫意開口道:「我也不知道杜小姐要給王妃送什麼,她說是要親自呈上呢,那王妃現在怎麼辦,要不要見她?」

  我開了一眼窗外飄飛的細雨,淡淡道:「如若不見,她只怕又要一直等下去,請她到前廳去吧。」

  畫意應著出去了,而疏影陪我來到前廳坐下,杜如吟尚未進來,我便先聞到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襲來,並不濃烈,卻綿延悠長,久久不斷。

  她一身粉衣,裙裾鬢髮因著細雨微微的濕潤,而她身後的紅衣婢女手中捧著一個紅木匣子。

  「民女杜如吟見過王妃。」她依舊是端端正正的先對著我行了個大禮。

  我已經倦於再去說阻止的話,只是直截了當的開口問道:「杜小姐今天來歸墨閣有什麼事嗎?」

  她喚了一聲「紅茵」,她身後的那個紅衣婢女便將那紅木匣子交到她手上,而杜如吟恭恭敬敬的捧著匣子,上前一步輕聲開口道:「民女的姑姑在恆山專營香料生意,恆山雖地遠,但香料卻極為出眾,這是她自家秘製的『舒和安息香』,是用甘松、郁金、葶本、冰片、川芎、伽南沉等等十幾種香料調配所得。本來這麼一點微末的東西吟吟是不敢呈給王妃的,但這香吟吟已經用了十多年了,對舒神安眠,溫行定血最有奇效。姑姑新近才從恆山託人又捎了幾盒到上京家中,吟吟想著王妃聞慣了宮裡的天木、旃檀這些名貴的香,或許願意換了一試,這才拿過來的,還請王妃笑納。」

  我微微笑道:「杜小姐冒雨在歸墨閣外等了這麼久,就是為了要送這『舒和安息香』給我,我若是不收,豈不是太不識好歹了嗎?」

  她連忙跪地應道:「吟吟不敢,若是王妃真的不喜歡,吟吟再拿回去也就是了,絕不敢有多餘想法的!」

  我不欲再糾纏下去,喚了疏影接過她手中的紅木匣子,淡淡的道謝過後,便讓畫意送了她出去。

  那香倒是好香,即便沒有點上,又隔了厚厚的木匣,仍是沁人心脾。

  疏影恨恨的盯著自己手中的匣子:「小姐,你收下這香做什麼,咱們什麼好的沒有,何必用她這些害人的東西!」

  「即便是收下了,也沒人逼你去用,何苦落得個目中無人的壞名聲。」我自她手中接過匣子放到桌上,斂了笑正色道:「但是疏影,即便是在歸墨閣內,你方才那話也不能再胡說。」

  疏影的眼睛瞪得圓圓的,一時沒忍住嚷了起來:「我可沒胡說,她就是到處用這香害人的!那天我去找尋雲拿東西,恰好就在韶儀館附近撞見裡面的小丫鬟拿著一盒東西神神秘秘的,尋雲覺得奇怪就跟過去看,一看才知道那是燃盡的香料,審了半天她才哭哭啼啼的說,是紅茵要她埋了的,說是,說是,催情媚香……」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臉也漲得通紅。

  我斷然開口打斷了她:「你不要聽人瞎說,除了紅茵以外,韶儀館侍奉的人可都是三王府的人,怎麼可能會這麼做。」

  「小姐,那是我親眼見到的,哪會有假呀!」疏影急道:「尋雲當時就氣得臉色發白,那個小丫鬟像是新入府的,經不住韶儀館那位的幾句好話才幹下的糊塗事——小姐,我可沒胡說,你不信就去問尋雲!」

  我輕輕的嘆了口氣,手指也無意識的把玩著桌上的紅木匣子,雖然我對香料並不在行,但也知道催情媚香用了是會對身體有損傷的。

  疏影還在自顧自說著:「最可氣的是後來有一次我路過韶儀館的時候,又見那紅茵捧著個盒子,我倒是不知道盒子裡面裝著什麼,但那盒子卻是跟先前那個小丫頭拿的是一樣的,我猜,她還在用那害人的東西!」

  「什麼時候的事?為什麼現在才告訴我?」我沉聲問她。

  她有些支支吾吾的開口道:「都過了好長時間了,小姐最近本來胃口就不好,我害怕小姐聽了以後更生氣傷心,所以才沒說的……」

  「你後來撞見紅茵捧著盒子的時候有沒有跟誰提過?」

  她點點頭:「我當時就去找尋雲了,可是她的態度變得好奇怪,說是之前弄錯了什麼的,我一直很納悶,怎麼會弄錯呢?那時她明明很生氣的,怎麼後來就像默許了一樣,難不成她也被那杜如吟收買了?我們要不要去告訴三殿下呀……」

  她說話的時候,我心底的涼意,一直不受控制的絲絲散開。

  疏影並不知道,這件事如果尋雲清楚,南承曜如何會不曉。

  默許的不是尋雲,而是南承曜。

  既然明了,卻刻意壓下,無非是想要包庇保護杜如吟不受人非議,亦或是,這原本就是他們的,閨房之樂。

  疏影猶在自言自語的猜測著,我打斷她,靜靜開口問道:「疏影,你會不會背棄我?」

  「小姐怎麼問這樣的話?疏影就算死了也是不會背棄小姐一分一毫的!」她嚇了一跳,急道。

  我安撫性的握了握她的手,輕輕一嘆:「你別急,我這樣問只是想要告訴你,尋雲對南承曜就像你對我一樣,她和逐雨自小跟在他身邊,在他最艱難的時候都依舊忠心不離分毫,現在就更加不會背棄他。」

  「那為什麼尋雲會這樣?」疏影迷惑的問道:「難道之前真的弄錯了,那並不是什麼媚香……」

  我閉了閉眼,唇邊帶著一個微涼的弧度:「有沒有弄錯我不清楚,但我知道,即便這件事是真的,那也是,三殿下自己願意。」
第84章

  即便疏影沒有提起「催情媚香」的事情,我也並沒有打算真正去用杜小姐送來的這「舒和安息香」。

  縱然這香是上好的香,而我也相信以杜如吟的心計,她必不至於笨到親自將下過毒的香拿來送我,甚至於,她所說的,她沿用這「舒和安息香」直到如今的話我也相信,只是,我心底卻一直沒有辦法抹去,對她的介意與戒備。

  所以,這香我雖然是收下了,也阻止了疏影想要扔出去的衝動,卻也一直壓在香料奩的最底層,從未動過。

  一面想著,一面心不在焉地隨手撥箏,卻見疏影端著一個紫砂杯小心翼翼地往我的方向走來。

  「小姐,你這段時間胃口不好,身體也越發拖得虛了,疏影記得你的月事又有好長時間沒來了,這是我剛煮好的人參養榮茶,你快趁熱喝了吧,小廚房那邊我已經吩咐他們熬著淮山藥薏米粥了。」

  我接過她手中的紫砂杯,笑了一笑。

  當年墜崖後,我的身子大受損傷,雖是僥倖揀回了一條命,然而卻也落下了氣血虧虛的病根,雖經蘇修緬多方調理,卻到底積弱過深,沒有辦法徹底根除。

  後來回到家中,母親亦是想方設法打點我的飲食,除了按著蘇修緬給的方子每日備好人參養榮茶之外,像是參歸鯧魚湯、淮山藥薏米粥、芪棗羊肉羹這一類的補品,也一直是變著法子地端到我面前。

  日子久了,就連疏影似乎都成了半個大夫,不需人提點,便將我的飲食打理得面面周全。

  慢慢將手中的參茶喝完,恰好彈得也有些乏了,便起身帶著疏影往寢殿走去,想要小睡一會。

  一路上和她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話,不一會便到了。

  疏影推開門,一陣綿延幽馥的香氣便撲面而來。

  「這是什麼香,我怎麼從來沒聞過?」疏影一面往香爐那走,一面問收拾房間的小丫頭。

  「這是放在香料奩最下面那個紅木匣子裡的……」

  她的話沒說完,疏影已經臉色一沉,劈手就將案上的香爐掀到了地上:「我早就交代過你們的,誰讓你們用這匣子裡的香了?」

  那小丫頭才入府沒多久,嚇得簌簌發抖,顫聲哭道:「是,是往日用的旃檀香恰好完了,我,我聞著這匣子裡的香很好聞,所以才……」

  「好了,沒事了,你先下去吧。」我目前用絹子替她擦了擦淚,又轉向疏影微微一笑:「不就是點了點香嗎,至於氣成這樣?」

  疏影原本也不是對著那小丫頭生氣,見她這樣,也有些於心不忍,慌忙又是道歉又是安撫的,直到那小丫頭抹著眼淚下去了,她轉身看向地上的殘香,面上又現出一些忿恨的神情,也不說話,一個人悶頭收拾起來。

  我知道她對杜如吟的成見已經根深蒂固,其實就連我亦如此,又如何能強求她太多。

  輕輕一嘆,當下也不多說什麼,徑直轉入屏風的塌間躺下。

  我睡得並不安穩,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香的緣故。

  「舒和安息香」的確是上好的香,即使滅了,疏影又通了好半天的風,卻仍能聞得到幽幽香氣,延綿不絕,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心理在作祟。

  其實那香本是安神穩眠的,卻因為送香的人,讓我的心理終究還是不舒服,不由得苦笑,再怎樣看得開,至少如今,到底還是沒有辦法完全釋然。

  直到晚膳時分,疏影喚我起來的時候,我其實都並沒怎麼睡著。明明已經是重新燃上了旃檀,可我總覺得「舒和安息香」的香氣仍是若有若無。

  沒來由的感覺有些厭,頭腦也有些昏沉,身子更是有說不出來的不舒服,起身才走了幾步,便覺得下腹隱隱作痛,足下一時無力,幾乎癱坐在地上,幸虧疏影眼明手快地扶住了我。

  「小姐,小姐你怎麼了,你沒事吧?」她急急地問。

  我本欲搖頭安撫她,卻突然感覺身下湧出一陣熱流,而小腹間的酸墜疼痛似乎也越來越甚。

  「扶我到床上。」我勉強開口。

  她自是不敢耽擱,小心翼翼地扶我半倚在塌間,滿臉焦急地問著:「小姐,你到底怎麼了,哪裡不舒服,不要嚇我啊!」

  我根本無力去理會她,心裡因著某種猜想驚疑不定,也越來越害怕。

  這並不是月事來時的疼痛,我知道。

  緩緩地將手探入裙下,觸到溫熱的濕意,再慢慢的,慢慢的伸出,指尖一片淋漓暗黑的紅。

  並不多,然而卻是那樣的觸目驚心。

  有沉銳的痛狠狠襲來,那一刻,我疼得連呼吸都不能。

  「小姐!」耳邊傳來疏影驚痛的聲音。

  我遲緩地抬眸,卻發現看不清她的臉,只是覺得冷,那樣冷,似乎連心也跟著麻木。

  我勉強地開口,卻控制不住地打著顫,只能一個字一個字地費力開口道:「疏影,快去請大夫,一定要快……」

  她怔了怔,隨即猛然起身,跌跌撞撞地朝房門外衝了出去。

  我慢慢地閉上眼,伸出雙手,一點一點覆上自己的小腹,就像是護著我畢生最珍貴的寶貝一樣。

  可是,可是我卻不知道我能不能護得住他。

  我忽然間想起了那一日在毓順殿內,孟太醫的欲言又止。

  淚水緩緩地沿著面頰流了下來,記憶中,我甚少哭泣,父母親總是讚我心性灑脫堅韌,可是直到現在我才知道,那只是因為,從未有一種痛,可以像如今這樣。

  對不起,對不起,母親不知道你的到來,我竟然一直都沒有意識到,對不起,對不起,是我沒能保護好你。

  是我太自私,沉浸在自己的情緒當中,以為那些的反常,不過是因為旅途勞累和最近的心緒鬱結所致,從未深想,那樣的不小心,所以如今,犯下了這樣不可饒恕的大錯。

  可是,可是我求求你,不要離開我,我的孩子,不要離開我。

  你會是母親最心愛的寶貝,我會用我全部的心力來愛你,我再不會放任旁人傷害你一絲一毫,再也不會。

  所以,我的孩子,求求你,不要離開我。

  恍惚中,我聽到門外有急急的腳步聲大步而來,身體下意識地緊繃起來,雙手也更加緊密地護住小腹。

  疏影出去請大夫沒多久,絕不可能那麼快回來的。

  屏風外有隱綽的人影越來越近,疾步而來,繞過屏風,來到了我面前。

  我看著他眉眼間的焦灼緊張,方才緊繃的身體此刻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氣一樣,軟軟地向後倒去。

  他慌忙上前扶住我,將我小心地抱入懷中,聲音裡帶著安定人心的力量和一絲我無力去分辨的暗沉情緒響在我的耳際:「淳逾意很快就到,我不會讓你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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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我靠在南承曜溫熱堅毅的懷裡,心緒複雜難言。

  真的,不是一點也不怨的。

  若不是他,若不是他……

  小臆間忽然又是一陣疼痛襲來,我的身體下意識的緊繃了下,手指也緊緊絞住了衣裙。

  他的聲音裡同樣帶著緊繃與焦灼,雙臂緊緊的擁著我:「清兒,你不要怕,你不會有事的,我不會讓你有事!」

  我的心裡突然就有尖銳的疼痛不受拉制的蔓延,費力的轉頭,我看著他的眼,唇邊勾起一個淒傷而冰涼的弧度:「殿下,你能不能保證,臣妾肚子裡的孩子,也一樣不會有事?」

  他的眼中驟見驚痛,手上也不自覺的加重了力道,緊緊鉗住我的肩,問:「你說什麼?」

  我深深的吸氣,一下,兩下,可是還是沒有用,用力的閉上眼,卻關不住淚水悄然滑落:「臣妾大概是有了孩子,可是,我不知道能不能留住他!」

  再也無力多說什麼,也強撐不住,我閉上眼,任由他沉默的一點一點擁緊我,誰都沒有再說話,可是我能感覺到,他擁抱中所傳遞的那些壓抑得太深的情緒,那些和我一樣,還來不及喜悅便驟降的疼痛,肆意蔓延。

  我想我真的是累了,昏昏沉沉的閉著眼,周圍似是有腳步聲漸漸近了,可我已經沒有力氣再去理會,只是下意識的,伸出雙手護住自己的小腹,然後便放任柔軟的黑暗,一點一點,將我溫存環抱。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直到有斷斷續續的聲響傳入耳中------

  「……體內也有『千日醉蘭』……內賊……那麼久……還沒查出……」

  「……泰安無能……恕罪……」

  微微動了動身子,掀開眼睛,卻發現自己仍是靠在南承曜懷中,他見我醒來,眉眼一柔,開口讓屏風外的秦安退下,然後帶著隱約的憐惜與喜悅,握著我的手,一同覆上我依舊平坦的小腹:「我們的孩子,已經有一個多月大了。」

  我心中一直沉甸甸壓著千鈞巨石,在那一刻,終於放下。

  「殿下,我……」

  我的話沒有說完,就像是心底的那絲溫寧喜悅尚末擴散開來便已噶然而止一樣。

  門外,是紅茵聲嘶力竭的聲音-----

  「讓我進去……我要見殿下……殿下……殿下……我家小姐突然暈過去了……奴婢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殿下……你快去看看呀……嗚……嗚嗚……」

  他摟著我的手,微微一頓。

  他深不見底的眼眸中,有晦暗光影一閃而逝,然而待我細看,卻只見他極緩的閉上眼,俊美無鑄的面容上,沒有一絲可以解讀的情緒,那樣平靜。

  我幾不敢置信的看著他鬆開擁著我的手,再抱我平躺到塌間,俯身拉過被子。

  他暗遂幽深的眼在我面上定定停了幾秒,似是含了一絲憫柔之意,卻終究是什麼話也沒說,毅然決然的起身,大步向門外走去,聲音裡含著鮮有而外現的冷恕:「還不快放開她……吟吟身子不好,我不是吩咐過你一定要好好照料她,怎麼會暈過去的,宣了太醫沒有……」

  我聽著他的聲音越來越遠.雙手慢慢的撫上自己的小腹。

  垂眸,極淡極淡的微笑輕言:「沒有關係,沒有關係,你還有我,母親會保護你,絕不會再讓任何人傷害你一分一毫,決不!」
第86章

  南承曜離開沒多久,疏影便端著藥汁小心翼翼的走了進來:「小姐,這是照著淳先生開的方子熬的安胎藥,你快趕熱喝了吧。」

  她扶我坐起來,我接過她手裡的藥汁,慢慢喝完,將碗遞還給她的時候,一抬眼,卻發現她站在一旁看著我怔怔落淚。

  「小姐,都是疏影不好,你月事沒來,胃口又不好,我還以為跟以前一樣,又因為三殿下傷了心,所以就只頓著拚命熬補血養氣的湯藥,壓根沒往這方面去想,這才會讓你受那麼大的罪,差一點,差一點就…」

  我搖了搖頭,一手伸過去握她的手,另一手輕輕的覆上自己的小腹,垂然而笑:「怎麼能怨你,是我自己疏忽了,可是今後,我們都不會再犯這樣的錯了,是不是?」

  她猛然點頭,我安撫性的緊了緊她的手,然後放開:「淳先生現在還在府中嗎?」

  「他幫小姐診脈施針穩住孩子以後,三殿下就讓他一直在前廳候著,怕有萬一,有位桑姑娘也一直陪著呢,疏影這就去請他過來再幫小姐看看。」

  她一面說著,一面退了出去,我的雙手,輕輕扶著自己仍然平擔的小腹,閉上了眼。

  我的孩子,已經有一個多月大了。

  默默推算了一下時間,應該是在從漠北歸返上京的途中,他來到我身邊。

  當日意中眼中,情漸篤。

  誰曾想不過短短的一個多月時間,竟然發生了那麼多的事情。

  認定的,一點一點幻滅。

  堅持的,逐漸變得可笑.

  我已經不想再去追究是非對錯,也無力再去探詢其中的曲折隱情,這些於我,已經不再重要。

  腦海中忽然就想起了那一日在紫荊宮時,灩兒淡笑的話語。

  她說,二姐,盡快要一個孩子吧,當你覺得什麼都沒意思的時候,至少還有他,是完全屬於你的。

  輕輕的撫摸著小腹,其實什麼也感覺不到,可是心底卻無端的寧和了下來,那樣柔軟。

  我的孩子,那樣的乖,他肯原諒我的疏忽,他願意繼接留在我身邊。

  那麼,我絕不會再讓任何人有任何機會傷害他一絲一毫,絕不!

  疏影不一會便帶著淳逾意進了房間,她先繞過屏風拿起床頭的面紗替我戴上,又替我整了整衣裳,方請屏風後的淳逾意進來。

  淳逾意伸手搭上我的脈,片刻之後開口道:「這一次算是僥倖保住了,不過你的脈象跳浮,胎位不穩,再加上本身身子就弱,如若再有什麼閃失,只怕是神仙也救不了,不但孩子保不住,夫人也會有危險。」

  我輕聲道謝,停了片刻,看著他的眼睛靜靜開口問道:「淳先生之前曾幫我把過一次脈,那時為什麼不告訴我呢?」

  他乾脆的一攤手:「那時我初觸到你體內有『畫鬢如霜』的痕跡,誰還有心思管你的喜脈,別說我真沒注意,即便留意到了,也不見得會說出來,三殿下可沒說讓我看這個——再說了,懷孕誰不會啊,『畫鬢如霜』是人人都有機會遇到的嗎?」

  「你——」疏影氣極,卻礙於畢竟是淳逾意救的我,壓下了脾氣沒有發作。

  我垂下羽睫,微微思索。

  淳逾意也是聰明人,見我選樣,直截了當的開口問道:「怎麼,王妃是懷疑我還是懷疑卿兒?」

  我搖了搖頭:「是那香,對不對?」

  淳逾意一怔之後,也不囉嗦,點頭道:「是,那香的確是好香,由十幾種名貴香料配成,所以掩住了其中的麝香香味,若非卿兒喜歡香料,我這大半年時間一直潛心研製這些,也察覺不出來。這麝香其實亦是名貴難求,只是卻能導致尋常女子不孕,而孕婦聞了會有滑胎的危險。」

  「三殿下知道嗎?」我靜靜問。

  淳逾意點頭:「知道,而且你的婢女也把這香的來龍去脈都說了。他那個時候臉色陰沉得可怕,我還以為他必然是不會故過那位杜小姐了,可誰知道,不過是一個莫須有的暈倒,又急急的趕了過去,三王妃,這樣的男子,我真不知道你和卿兒究竟看上他什麼了?」

  我沒有去回答他的話,只是轉向同在屋內服侍的畫意,開口道:「你即刻帶人去書韶儀館,將杜如呤平日裡燃的『舒和安息香』給我取來,她若不肯,便強行搜來。」

  大概是見我面上的冷靜堅持,畫意沒敢多問,應聲去了。

  淳逾意帶了絲嘲弄的看著我:「怎麼,你還是不死心?」

  我搖了搖頭:「不,我相信杜如吟如她自己所說的那樣,一直在用這「舒和安息香」,也相信她所用的香聞起來,與送我的味道並無二致,卻是少了一味麝香。我現在想要做的,不過就是請淳先生鑑別後,好名正言順的將這隱患永遠拔除。」

  即便我相信,這位杜小姐並沒有那麼大的膽子,也不至於那麼笨,尤其是在根基尚淺的今時今日。

  這一次的事,如果真是有人存心暗算的話,她也只不過是成了旁人手中借來的那把刀。

  可留她在身邊一日,終是隱患,我不願意讓我的孩子再時時生活在危險當中。

  謀害三王妃腹中的胎兒,只這一條,即便有南承曜護著,她性命無虞,但從此以後,絕不可能再妄想踏進三王府半步。

  淳逾意不說話了,只是一徑深沉的看著我,我也不去理會他,讓疏影將他請到屏風外,自己躺在床上閉目養神。

  畫意不一會便回來了:「王妃,杜小姐說,這次的『舒和安息香』得的少,已經全奉予了王妃,若是王妃喜歡,她過些日子再叫人從恆山送來。」

  她看著我停了停,有些喏喏的重新開口道:「因為三殿下吩咐,任何人都不准打攪杜小姐休息,所以奴婢們不敢去搜韶儀館,還是杜小姐吩付人放行了,奴婢才能進去見到她的。」

  我深圳吸氣,明白這香,即便還有,只怕也毀了。

  「三殿下現在還在韶儀館嗎?」我問。

  畫意道:「奴婢方才去的時候,杜小姐剛醒,三殿下也並沒有在韶儀館,聽說好像是皇上聖體違和,宣所有皇子進宮呢!」

  我笑了笑,似乎所有的事情都擠在這一時段了。

  於是先對屏風外淳逾意道:「淳先生.勞你白等那麼久,這就不耽誤先生時間,我讓婢女送你出去;今日恩情,慕容清永銘於心。」

  淳逾意起身,臨行頓住腳步,隔著屏風對我道:「如果王妃真心想要這個孩子,我勸王妃一句,無論你做什麼,切不可情緒過激。」

  我點頭道謝,待到小丫鬟送他走遠,方慢慢轉向疏影,平靜開口道:「疏影,你現在即刻去韶儀館請杜如吟過來見我,就說是我說的,一刻也不能耽擱!」

  依她呈現給世人的弱者之姿來看,有我這句話,她不可能不來。

  果然,杜如吟不一刻便到了,依舊是恭恭敬敬對著我行了個跪拜大禮,只是這一次,我卻並沒有叫她起身。

  「你知道本宮今天找你所謂何事?」

  或許是我刻意端起的架勢讓她一怔,隨即更加溫良的應道:「吟吟不知,請王妃指點。」

  我淡淡一笑:「杜小姐不知道,那你送來的『舒和安息香』害得本宮幾乎滑胎的事你知道嗎?」

  她渾身巨震,幾不可置信的瞪向我的小腹,震驚、失望、後怕、怨毒,種種神色混雜在一起,那樣的複雜而真實,我便明白,自己的猜測並沒有錯。

  尚末開口說些什麼,杜如吟已經極快的收拾好自己的情緒,跪地行至我的塌前,梨花帶雨的哭道: 「王妃明察,吟吟就算借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做出這樣忤逆的事情啊!那香的確是吟吟從小用到大的,只不過新近得的少,全奉給了王妃,這才沒有辦詩證明吟吟的清白。吟吟從來都不知道王妃有孕,即便知道了,也只有小心服侍祈福的份,絕不敢這樣大逆不道--謀害皇嗣,那是死罪,以吟吟一家的卑賤身份,誅九族都有可能,吟吟怎麼敢,請王妃明察啊……」

  「夠了,杜小姐,我不想再浪費時間。」我冷冷打斷她的聲淚俱下:「本宮相信你不知道本宮懷有身孕,也相信以你今時今日,還沒這個膽子敢謀害奉宮的孩子,但是,若說你不知道這香裡有麝香,那也只是貽笑大方。我猜,你是聽信了誰的撩撥,亦或是自己本身就是這麼打算的,想要讓這麝香,讓本宮不孕,卻沒有想到,本宮已經有孕在身。」

  「王妃……」

  她還欲再說什麼,被我厭頰的一揮手打斷:「你可以省省你的那些巧言令色,本宮不想聽,叫你來,也只是要你明白一件事,你最好好好記著,也可以說給撩撥你的人聽。」

  她不說話了,只是定定著我。

  而我亦是自踏上挺直身子,居高臨下的看著貴在地上的她,一宇一句的開口道:「從今往後,誰敢再傷害本宮的孩子一絲、一毫,本宮必然十倍奉還,至於你,杜小姐,你最好每日求神拜佛祈禱本宮肚子裡的孩子平安康泰,因為從今天開始,只要本宮身體有任何一絲不適,我不管是不是與你有關,都絕不會輕易饒了你!而一旦本宮的孩子有什麼意外,不單是你,就連你杜氏一門,都得全部跟著陪葬!本官向來,言出必行!」

  「你敢!」她驚恕交加的看著我,忘了所有偽裝。

  我微微一笑,依舊居高臨下的看她:「本宮的父親是當朝宰相,本宮的兄弟皆在朝中位列要職,本宮的妹妹是當朝太子妃,就連本宮自己,也因為治癒父皇頭疾有功聖眷正濃,你倒是說說,我敢不敢,又做不做得到?」

  她仙姿玉質的面客上面,一片慘白,怨恨至極的看著我,卻偏偏一個字也說不出,過了半晌,方勉力咬牙開口道:「三殿下絕不會放任吟吟不管的。」

  我繼續笑著,伸手覆上小腹輕輕撫著,聲音也越發的輕柔:「三殿下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想必你也清楚,他斷不會為了兒女私情而耽誤正道,你以為,他會為了你一個小小的內閣侍讀之女,而得罪我整個慕容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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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我並不知道杜如吟是怎麼去向南承曜控訴的,也不知道南承曜是如何安撫她的。反正自那日之後,她再沒有到我歸墨閣來過,也絕少出現在我面前。

  而杜家的仕途,也因為這一個女子,越走越順,直上青雲。

  她的父親,不過短短幾個月的時間,已經從一個正六品的內閣侍讀,一路破格陞遷到正四品通政司副使,而她的哥哥也官拜門千總,雖然位階不高,但卻實權在手,掌握著上京兵防往來。

  其實古來帝王對待寵愛的妃子,無不極盡所能的提攜其親屬族人,委以要職,即便明知那些人或許並當不得此重任,但只是為了,心愛的女子能夠,得到一分庇護,不被人輕易欺辱,往往,不得不如此。

  我不知道南承曜這般提攜杜家父子,是不是也是居於這個考量,但是這些於我已經不再重要了。

  雙手輕輕的撫上自己的小腹,我的孩子,在這個世界上,我嘴愛的寶貝,那樣的乖,懷孕至今,除了嗜睡,和胃口不太好之外,他都沒有太多的折騰他的母親。

  「小姐,快把這安胎藥趕熱喝了。」疏影將藥碗端給我。

  我接過喝下,那日以後,縱然南承曜隔三岔五便將淳逾意請進府替我號脈安胎,但我卻再沒有按著他的方子服藥。

  雖然知道自己這樣做或許太以小人之心去度君子之腹,但他的醫術比我高明太多身邊又有一個桑慕卿,女人的嫉妒心與枕邊風是這世上最可怕的武器,我不得不防。

  自然也是從來不敢去喝宮裡太醫開出來的藥的,於是暗地裡請母親找了穩妥的大夫,隔一段時間便到三王府替我請脈,而所服湯藥,皆是待我親自過目後由疏影親手煮來,不假人手。

  這些,南承曜自然是知道的,他什麼話也設說,沉默而放任。

  其實孟太醫也曾奉詔到三王府替我診過脈,他絕口不提當日在敏順殿的事情,我也沒有問。

  越是這樣,事情越是昭然若揭,只是我不知道。當初他將我有身孕的事情透露給了誰,是懿陽公主,還是慶妃?

  而如果是慶妃的話,她與懿陽公主和杜如吟之間,又有著怎樣千絲萬縷的關係?

  眼中不自覺的就浮起了一絲堅毅神色,我的孩子,無論如何,我絕不會再讓任何人傷害他一分一毫。

  「王妃,這是方才丞相府遣人送來的長白山老參,奴婢剛從前殿拿回來,再加上三殿下準備的那些和宮裡賜下來的,咱們歸墨閣的補品啊,只怕是吃上一輩子也吃不完了!」

  畫意笑盈盈的捧著好幾盒人參走了進來,自我懷孕的消息被正式確認以來,母親就沒少為我操心,雖然因為擔心管的多了惟恐皇上和南承曜不快而低調了不少,但所有我能想到的,沒有想到的,卻仍是樣樣張羅好了源源不斷的送往三王府,所用所出,無不是這天下間一等一好的。

  「王妃,丞相夫人還傳來了口信,說是王妃什麼時候方便,夫人想過王府來親自看看王妃。」

  其實除了我懷有身孕的消息正式確認的最初,母親帶著嫂嫂到三王府看過我之外,彼此顧慮太多了,反倒把自己的思念生生壓下,直到如今,未曾再見過面。

  我又曾求她私下給我安排穩妥的大夫,她眼中的擔憂焦慮是那樣明顯,以至於到了如今,終於忍耐不住,不再頓全良多,只是想要見我,好確認她的女兒是不是一切都好。

  心底長長一嘆,恰逢小憩初醒精神不錯,而待在王府也閒來無事,於是對著疏影笑道:「準備一下,咱們現在回相府一趟。」

  疏影面上現出幾分雀躍神色,隨即又猛然壓制住:「小姐,你還正懷著身孕呢.這樣折騰來折騰去的行不行?」我笑了起來:「我整日除了吃喝就是睡,適當的動動只會有好處,讓他們把轎子墊得軟些,也抬得穩當些就不會有什麼問題的。」

  疏影應聲去了,才走了幾步,我忽然心念一移,出聲叫住了她:「疏影,現在三殿下或許還在王府,你去找他,告訴他我要回相府一趟,請他安排。」

  我向來淺眠,方才小憩之時,其實不用疏影她們說,我也知道他來過。

  微涼的手指緩緩的撫過我的眉眼,再輕輕的,隔著被子覆在我小腹的位置。

  並非一無所覺,卻下意識的不想睜眼,直到尋雲不知道為了什麼事將他叫走,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清楚我的假寐。

  疏影因著我的話怔了怔:「這點小事連秦總管都不用經過,我就可以去安排好了的呀,為什麼還要驚動三殿下呢?」

  我淡淡道:「你去就是了,就告訴他是我說的。」

  即便是,到了如今,我想我還是能夠相信,至少對於我腹中的孩子,他並不會那樣輕易的放任他出事。

  轎子不一會便備好了,疏影扶著我走到王府大門的時候,秦安親自替我打開了轎簾,而南承曜站在一旁,靜靜將手伸向我。

  我暗暗做了個深呼吸,將自己的手交到他手中,任由他扶我上轎,沒有拒絕,卻在坐定後看著一旁的「盜驪輕驄」輕聲問過:「殿下是要準備外出嗎?」

  他看了我半晌,終是靜然開口:「我陪你回相府。」

  我微笑著搖頭:「殿下政務繁忙,臣妾只是不得巳才勞煩殿下準備轎攆,斷不敢再耽誤殿下更多時間。」

  他深深看我,幽黑的眼中晦暗深沉,我亦是靜靜回視他,不帶一分多餘情緒。

  良久,終是他先別開眼,淡淡吩咐了一句:「起轎。」

  轎簾快要放下的那一刻,我透過他走向「盜驪輕聰」的背影,著到了提裙款步而來的杜如吟,心底,忽然就不受拉制的尖銳起來。

  「殿下,」驟然拉住轎簾,我開口喚他,縱然依舊微笑如儀,語氣裡卻是不容錯認的堅持:「臣妾此次歸寧是要與母親說一些私房話,倘若殿下跟去恐不方便。」

  他的身體似是一頓,然後平靜轉身,唇邊弧度優雅貴胄,笑意卻淡到漠然。

  他微微點了點頭,聲音聽起來異常平靜,並不是對著我開口---

  「既然這樣,秦安,你親自護送王妃回相府,凡事當心。」
第88章

  我所坐的金絲鸞鳳轎,不一會,便穩穩當當的停在了相府正門前,疏影方扶我下轎,原本在堂前忙碌的下人們便都歡歡喜喜的上前來向我請安,小丫鬟們一面笑著,一面就要進府通報.而王總管亦是笑呵呵對我開口道:「今兒個可真是好日子,夫人方念叼著什麼時候過三王府去看看清小姐,小姐就來了。」

  我的唇邊,不禁彎出了一抹慍暖笑意,忽然就心念一轉,出聲叫住正要去通傳的小丫鬟:「你們等等,我自己進去。」

  小丫鬟們都不由得一怔,而王總管笑道:「清小姐怎麼吩咐你們就怎麼辦,還不明白呀,小姐想給夫人一個驚喜呢!」

  一面說著,一面親自引我進門,又吩咐了丫鬟將秦安引至偏廳休息。

  我們一路來到母親住的主院落外,恰好見得碧芷出來,她正欲開口向我請安,我連忙做了個噤的手勢止住了她,也不顧她的疑惑,徑直輕輕巧巧的笑著,往母親的屋子走去。

  「我說了我不會再見她,讓她不必再來,若是她不肯聽,你也不必再向我通報,直接讓她回去!」

  一推開門,還沒來得及出聲說些什麼,便見母親背對著我坐在案前,聲音裡有著掩藏不住的心煩意亂.

  「這是怎麼了,誰惹得母親這麼不開心?」

  雖是笑著輕問,但我心裡還是有些微微的疑惑,記憶中母親總是篤定從容的,鮮少會有這樣浮躁的情緒外現。

  母親顯然沒想到會是我進來,明顯的吃了一驚,飛快的起身回頭,強自壓了壓情緒,才上前來握著我的手笑道:「清兒.你怎麼來了,外面的人也不知道都幹嘛去,怎麼都沒人來告訴我。」

  「是我不要她們說的,想要給你一個驚喜,」我看著母親唇邊那仍是帶了絲勉強的笑意,不由得有些擔心:「到底出什麼事了,讓母親這麼心煩。」

  「沒什麼事,不過是下人們不懂事怪煩的。」她拍拍我的手,然後起身從案前倒了杯茶水親自端過來,面上重又一派溫寧氣定,再也找不出任何一絲煩躁的痕跡:「這是碧芷方才送來的,冷熱剛剛好,你喝瞭解解渴。」

  我自然明白母親並不願意多說,雖然仍有些不放心,但也不想去勉強她,於是微笑著捧過她手中的杯子,沒有再多問什麼。

  倒是母親,握著我的手上上下下的打量我,然後開始從每日飲食到作息時間,事無鉅細,一一過問。

  我不知道是不是懷了身孕就特別容易敏感,還是因為自己方才先入為主的撞見所以多心了,我總覺得母親;雖然樣樣細細問來,眼神裡卻總有些心不在焉和欲言又止,似乎是真正想問的話,其實並不是這些。

  我略微想了下,料著她想問的或許是大夫的事情,不願意她為難,於是淺淺笑著主動將話題引了過去:「母親給我安排的黃大夫醫術很好呢,人也忠厚實在,等孩子平安出世後,女兒一定要重重的謝謝他。」

  母親的眼神變了變,終是握著我的手開口道:「清兒,其實我很早以前就想問你了,又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害怕說錯話,平白惹得你傷心,可是如今既然你提,我也索性問個清楚好安心----宮裡不是有旨意讓御醫定時到王府替你請脈安胎的嗎,即便你信不過他們.又為什麼是讓我和你父親來安排大夫,而不去找三殿下呢?」

  即便我早就已猜到了母親遲早會有這一問的,聞言,唇邊的笑意還是不由得僵了僵,不願意父母太操心.也明白什麼都不說反而會讓他們更擔心,於是避重就輕的擇言道:「宮裡的太醫雖好,但多個人看顧總是沒壞處的,女兒頭一次有孕,什麼也不懂,所以難免緊張了些,而三殿下政務繁忙,我不想連這點小事也要讓他操心。」

  「小事,這怎麼是小事?他是孩子的父親,那是他的骨血,再怎麼樣的操心都不過分!」母親搖頭,看著我的眼神中,憫柔傷痛之色也越來越甚,良久,終是握著我的手長長一嘆:「傻孩子,你不用再瞞我了,你受的委屈我和你父親都看在眼裡,你不會知道我們有多心疼!」

  我僵著笑,並不知道該怎麼去回答,而母親看著我,怔怔落下淚來:「那杜如吟是什麼下賤身份,可不知道三殿下為什麼偏偏就如同鬼迷心竅一般,放著你這麼溫婉賢淑的妻子不愛,倒是將她捧上了天去……現在可好,整個上京,甚至整個南朝,有多少人在看著我們慕容家的笑話。」

  我垂下羽睫,輕道:「是女兒不孝,讓父母親擔心了……」

  「這怎麼會是你的錯?」母親驟然打斷了我的話,語帶憐意的對我開口道:「這場婚姻,原本就不是你願意的,是我和你父親對不起你,其實我們一直都在想,該怎麼樣才能補償你,又到底該不該,明明知道你過得這樣辛苦這樣委屈,還放任不管,任由這錯誤繼續。」

  「母親怎麼這樣說,女兒既然已經嫁入天家,自然很清楚自己將要走的路,女兒只願能護得我慕容一家家業繁衍.族人安寧,也就心滿意足了。」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輕輕響起,如同響在遙遠的彼端一樣。

  怎麼會不知道,母親為什麼會在這個時間,和我提起這樣的話語,其中暗含的深意,我不是不明白。

  只是,只是,仍然不願意相信,所以才會,才會問出口來確認。

  母親並沒有察覺我的異樣,只是拿絹子抹了抹眼角的淚:「你一直都是那麼懂事的孩子,只是,身為女子,我們都有太多的力不從心,就像是,你雖然是三殿下的王妃,卻並不能阻止三王府與東宮的矛盾越來越鬧得不可開交---灩兒再過一、兩個月就要臨盆了,又不比你心性堅韌,我去太子府看過她,她現在整日都擔驚受怕情緒不穩,我真擔心萬一出了什麼事可該怎麼辦啊?」

  「母親是要我去勸三殿下安於人臣嗎?」

  母親大概沒有想到我會有此一問,一怔之後,卻仍是搖頭長長一嘆道:「即便你肯勸,三殿下只怕也不會肯聽。」

  「那母親希望我怎麼做呢?」依舊是極輕極輕的語氣。

  母親看我半晌,眼眸深處藏了太多我看不懂也無心無力再去分辯的複雜情緒,她一一字一句含淚開口:「清兒,其實不用我說,你也已經明白了,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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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母親說,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

  母親說,東宮與三王府的爭鬥勢必不能兩全。

  母親說,身為慕容家的女兒,就注定要為家族繁衍犧牲自己,顧全大局。

  她還說了很多,很多,整整一個午後的時間。

  她眼中的淚,和我心底的空茫,黯淡了窗外一樹碧意。

  其實後來回想起來,很多話我都不記得了,只記得自己輕而堅持的搖頭,只記得母親眼中掩藏不住的失望神色。

  後來,縱然她親自挽了我的手送我出府,言談殷殷,細細叮囑,又說了許多寬慰的話語,讓我不要多想,好好養胎。或許事情並沒有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可是我心裡卻很清楚,一切,已經不同了。

  不是沒有試圖說服我自己,可是母親眼底的那抹失望太濃,藏都藏不住,所以,我連自欺都不可以。

  在東宮與三王府的這場政治鬥爭中,我的家族.已經選擇了放棄我。

  一個失寵的王妃,自然是沒有一個恩眷有加的太子妃更有希望成為皇后,也自然沒有辦法為家族帶來更大的利益。

  既然無法兩全,便只能割捨,趨利避害本是人之常情。

  我相信若是今日我與灩兒易地而處,父母親的選擇傾斜,極有可能便是南承曜,慕容一族家業的繁衍,原就是比什麼都要重要。

  我明白的,一早就知道,可是為什麼,心還是會疼,那樣疼。

  或許我應該聽從母親的話,找出她所說的南承曜手中那份預謀廢嫡的密函與名單,這樣,才是一個慕容家女兒應該做的,護得家人安寧,不也正是我同意這門親事的初衷。

  可是,我做不到。

  即便到了如今,即便他身旁日日伴著的如花美眷不再是我,即便母親承諾過不會傷他性命,我還是,做不到。

  「小姐,這是我剛熬好的安胎藥,你快趁熱喝了吧。」疏影捧著藥碗走了進來,打斷了我的思緒.

  我看著碗中濃黑的藥汁,並沒有去接,只是慢慢的伸手覆上自己的小腹。

  我的孩子,在這世間,只有你,是完完全全屬於我的,是不是?

  只有你,不會放棄我,不會離開我,是不是?

  那麼,母親也會盡最大的努力,保護你不受任何傷害,平安康泰的降生,長大,不再經歷母親所經歷過的種種。

  「小姐,」或許是見我久久不去端藥,疏影有些奇怪的出聲喚我。

  我將視線從藥碗緩緩移到她面上,輕輕開口:「疏影,從今天起,安胎藥的方子,由我親自來開.」

  「為什麼呀,黃大夫不是看得好好的嗎,老爺和夫人帶小姐找的人,還能信不過不成?」她不解的問。

  「你照我的話去做就是了,不要讓旁人知道。」我垂下羽睫,藏住此刻眸中的沉沉悲哀。

  卻不曾想,就連這一刻的安靜我也並沒有能夠享受太久,畫意進來,有些小心的開口道:「王妃,桑姑娘又來了,這一次是和淳先生一道----因為三殿下令淳先生替王妃請脈安胎,所以秦總管不好阻攔,現在他們都在偏殿候著,秦總管讓奴婢來請示王妃該怎麼辦。」

  我並不知道,這位桑姑娘為什麼一定要見我,自那日從相府回來之後,幾次三番的求見,到了如今,甚至不惜拉上了淳逾意。

  縱然我知道是因為她,淳逾意才肯給我請脈.可是如今的我實在是沒有力氣,再去應對又一次的勾心鬥角。

  於是讓畫意隨便找一個藉口推脫了,她點頭應了,一面住外走一面對疏影咋舌道:「阿彌陀佛.但願她明天不要再來了,我現在都快一見綠色就害怕了。」

  我的腦海中,忽然就閃現出當日自相府出來時,迎面落下的那一頂小轎裡,輕風吹起轎簾,轎中人一襲綠色羅裙,看不到面容。

  當日並未在意,一直以來也從沒有詳想,畢竟桑慕卿出遊,怎麼可能會委身於這樣一頂不起眼的小轎—綠意華蓋花滿路,十里紅妝迎慕卿」這才是,南朝第一舞姬的專屬榮華。

  可是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忽然就有個念頭一閃而過,或許,那日轎中所坐的綠衣女子,就是桑慕卿,或許,母親口中不願意再見的人,也正是她。

  那麼,她來找我,究竟意欲為何?

  出聲喚住畫意,我帶著疏影慢慢住偏殿走去,一進殿門,依舊是一眼便看到了那個淺碧輕紗的曼妙身影,隔著面紗,容顏看不真切,只是那樣渾然天成的落落風情,卻是不容人錯認。

  這一次,她身邊只有淳逾意,並沒有看見以往從不離她身側的那個青衣婢女。

  淳逾意先替我號了號脈,開了安胎的方子,又叮囑了幾句不可心神鬱結之類的話語。

  我道過謝,吩咐疏影接過那單子,心裡卻明白自己是斷然不會去用的。

  桑慕卿見淳逾意替我號完脈,盈盈起身:「秦總管,淳先生,可以讓我和王妃單獨談談嗎?」

  秦安轉眼看我,我微微點了下頭.於是他便帶著一眾下人退了出去。

  淳逾意深深看了桑慕卿一眼,頭也不回的跟著走了出去。

  而疏影卻定定站在我身後,動也不動,迎著桑慕卿的目光開口道:「我可不走,我絕對不離開我家小姐一步。」

  「你對你家小姐倒是挺忠心的,」桑慕卿笑了一笑:「可是你有沒有想過,自己的忠心有可能給錯了人?」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疏影氣鼓鼓的開口。

  桑慕卿卻不再理會她,徑直轉向我輕問道:「王妃呢,聽說你因為墜崖失去了從前的記憶,但是,難道你從來都沒有懷疑過自己的身份?又或者,失憶只是一個藉口,你根本就不想脫離如今的生活。」

  「桑姑娘去找我母親,也是為了說這些有的沒的?」我看著她不答反問,淡淡開口。

  她一怔,隨即笑了笑,那笑容卻讓人覺得說不出的酸楚:「原來她已經告訴你了,原來她是真的不相信,我還以為,我還以為……」

  我看著她眼中,怔怔落下兩行清淚,唇邊卻偏偏帶著笑,那樣淒楚而單薄,讓人不由得心疼。

  正欲開口說些什麼,卻見她忽而纖手一揚,一把扯下了自己的面紗,然後明眸一轉定定看向疏影:「我們從小一起長大,你呢?你也不認識我了嗎?」
第90章

  「……將軍府花園內有一棵參天古樹,有一次我最喜歡的美人風箏被樹枝掛住,是你搶著爬上去替我去拾的,手臂還不小心被樹枝劃了一道長長的口子,這些,你都不記得了嗎,疏影,真的不記得了嗎?還需要我再繼續說下去嗎?」

  疏影的目光,由最初的震驚,慢慢轉變為茫然,從桑慕卿的面上,一點一點轉到我身上,再茫茫然的轉向她,再轉向我,帶了點不知所措和依賴的喚了一聲:「小姐……」。

  我看著桑慕卿那張梨花帶雨的美麗容顏,其實並算不得有多相像,然而,卻仍是能讓人一眼,便可以從我與她的面容之間,聯想到彼此。

  只是,她眼底的那顆紅色淚痣太過嫵媚,那樣豔麗的刺骨風情,卻是不容旁人錯認的。

  或許是意識到了我的目光,她微微笑著,淚盈於睫,伸手撫了撫自己眼底的淚痣:「便是它,讓我記著自己再不是從前的將軍府二小姐---王妃覺得好看嗎?煉金硃砂王妃想必是知道的,你可以用銀針深深刺破你的皮膚,然後點入煉金硃砂和守宮壁虎血試試,只是,這一試,可就再難回頭了。」

  我依舊不動聲色的看著她,淡淡開口問道:「如果桑姑娘所言非虛,那麼我不明白,為什麼到了如今你才說出來呢?」

  她美麗的眼中極快的閃過一絲矛盾而複雜的神色,強自閉了閉眼,再睜開,轉向窗外的蒼茫天際,唇角微微的勾著,極緩極緩的開了口,聲音聽來遙遠而苦澀:「因為一份恩情,因為一個承諾,因為我原來以為他不過是不得巳才娶你,我原以為即便沒有名分,可是不會有人能替代我在他心中的位置,所以只要能陪在他身邊,我什麼都不計較了……可是,那一次你險些出事,我看著他,才明白自己錯了,可是我說服自己,他不過是為了肚子裡的孩子才這樣,雖然就連自己也知道這個說辭有多可笑,可是我寧願相信……再後來,再後來我便騙不了我自己了,其實從他第一次讓淳先生給你請脈的時候,我就知道了的,只是偏偏不願意相信。」

  她忽而轉目看我,淚痕猶在,唇角的微笑卻倔強的不肯淡去:「他一開始根本不愛你的,連一點在意都沒有,所以我那時候甚至覺得,上天真的是公平的,甚至還可笑的慶幸過……可是,可是,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日久生情是不是?可是,原本該嫁他的人是我,原本該與他日日相伴日久生情的也是我……我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桑姑娘,王妃該休息了。」輕輕的敲門聲,連同秦安恭敬平和的聲音一道響在門外。

  桑慕卿怔了怔,隨即自嘲的笑起,慢慢蹲下身,將方才扯落茌地的面紗拾起戴了,再慢慢的站了起來,長長的羽睫在她紅色的淚痣上投下淡淡的陰影,微微的垂下,如同蝴蝶瀕死時顫動的翅膀,羸弱的美麗、淡到不似真實的憂傷和絕望。

  她什麼也沒有再說,一步步向門外走去,淡綠輕紗的背影看起來單薄異常,腰卻挺得筆直。

  「王妃,老奴送王妃回歸墨閣。」秦安在門外對著我行禮平和道。

  我慢慢拉回放在那一襲綠衣上的視線,對著他輕輕點了點頭。

  起身,卻看見疏影仍然仲怔而收不回來的視線,我閉了閉眼,輕道:「走吧。」

  她有些茫然的回眸看我,張了張口,卻什麼話也沒有說出來。

  一路送我回歸墨閣,秦安不一會便告辭離開了,疏影一反往日話不離口的性子,一臉迷茫的不吭聲,似乎在用力思索,和回想著什麼。

  我讓畫意先帶著小丫鬟們退了下去,看著疏影靜靜開口問道:「她說的是不是真的?」

  她轉眼看我,帶了些困惑和不知所措的張口欲言,卻終究也是慢慢低垂著臉搖了搖頭,小聲呢喃道:「我不知道。」

  我壓抑著內心翻湧著的種種情緒,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力持平靜的開口道:「沒有關係,你怎麼樣想的就怎麼樣說,在我面前你從來都藏不住話的----還是,你覺得我不再是你的小姐了?」

  她猛然抬頭,又驚又急的開口道:「疏影一輩子都只認小姐一個,小姐永遠都是疏影的小姐,小姐……」

  我看著她急得快要掉眼淚的樣子,長長一嘆,伸手握住了她的手:「你不用說了,我都明白的,我只是想要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從我們墜崖的時候開始,你把你記得的,能想起來的,慢慢告訴我,好不好?」

  她點點頭,一點—點開始回憶,聲音裡帶了些迷茫和不確定:「那個時候我快要死了,是蘇先生救的我,他要我發誓這輩於子都在小姐身邊,盡心服侍,這原本就是我想的啊,所以我當然就答應他了。我想去看小姐,可是連手指頭都動不了,過了好久我終於能起身了,可是蘇先生說小姐傷得很重,不僅身子遭受損傷,就連以前的事情也不記得了,連臉都傷了,暫時還不能讓我見你。我雖然心裡急,但是為了小姐好也只能等啊,後末,後來的事情小姐就知道了啊,我見到小姐的時候小姐臉了還纏著繃帶呢,小姐不記得我了,我雖然難過,可是我想就像蘇先生說的,只要小姐好好的活在這個世上不就好了。」

  我的思緒,也緩緩的回到了當年初見那一日,那時我面上仍纏著繃帶,就連眼睛亦是不能視物,只感覺一個溫暖柔軟的小丫頭,把頭埋茌我的懷中,細瘦的手臂緊緊的抱著我哇哇大哭,那時的我依然不記得從前,但是卻能感覺到那樣毫無保留的熱情和真心。

  「蘇先生救了我和小姐,又帶我們回邪醫谷,對我們那麼好,我想要報答他.可是他不要,說我之前答應缸的那一個要求便是診金了。可是我想那本來就是我會做的呀,就算他不說我也會好好服侍小姐的,那怎麼能算呢,可是蘇先聲卻只是說邪醫谷的規矩就是如此,如果我硬是覺得過意不去的話,就起誓,把小姐看得比我自己的性命更重要,盡心照料,不離分毫便夠了。」

  我想起了去漠北之前,她對我說過的話,原來,他真的要她起過這樣的誓。

  「小姐待我那麼好,比我對暗香還要好,即便不發這樣的誓我也會一輩子跟著小姐的,我們一直在一起,從來就沒有分開過.小姐當然是小姐啊…她的聲音裡帶上了因百思不得其解而克制不住流露出的惶急無措:「可是,可是為什麼那個桑姑娘會知道這些事情,有的事情除了我和小姐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的呀!她,她還長得那麼像小姐,為什麼會這樣呀……」

  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會這樣,我也很想知道.

  其實最初並不相信的,可是桑暮聊眼底的那抹哀傷絕望太過真實,而疏影的反應也騙不了人,到了如今,我雖仍有疑惑.但也明白,這件事情並沒有原以為的那麼簡單。

  一整夜,我睡的都並不安穩,到快天明的時候才迷迷糊糊的睡了過去,再醒來,辰時已經過了大半,疏影過來幫我梳洗,我沉呤片刻開口道:「讓畫意來做便成,你換換裝,到忘憂館去請桑姑娘到王府一趟。」

  不是不知道這樣做並不合適,可是我並不願意逃避問題,更不願意不清不楚的活著,既然想了一夜也沒有辦法理出一個頭緒,那麼,我便只能請最清楚事實真相的人來解答那一個個的疑點。

  至於她說的是不是真的就是事實,我想.我只有聽過之後才能去判斷。

  所以,再怎麼的不合適,我也要見她,即便她不肯來要我親自去忘憂館,我想我也是會去的。

  疏影愣了愣,還是咬著嘴唇點頭去了,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小姐,疏影這輩子就只有你一個小姐!」

  我心一暖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她便低著頭匆匆跑了出去。

  畫意過來替我梳洗更衣,再傳來早膳,我剛入座,便有小丫鬟進來通報導:「秉王妃,秦總管讓奴婢前來通報,淳先生正在前殿等著替王妃請脈呢。」

  畫意奇道:「不是昨天才請過脈的嗎,怎麼今天這一大早的又來了。」

  那小丫鬟答道:「秦總管也問過了,淳先生說,昨天請脈的時候發現王妃脈像有異,所以今兒個一早又來了,三殿下入宮理政去了,秦總管不敢耽擱,這才讓奴婢來請王妃的.」

  畫意嚇了一跳,連忙道:「王妃用了早膳咱們就過去吧.」

  我料想著他的話多半是託詞,心裡反倒不是太緊張,只是問道:「桑姑娘來了沒?」

  那小丫鬟顯然沒有料到我會有這麼一問,愣愣的搖了搖頭。

  我也不多說什麼,雖是沒有什麼胃口,但是為了腹中的孩子著想,還是挑著吃了些,然後便帶著畫意住前殿走去。

  一進殿門,便看見一身黑衣的淳逾意背對著我冷肅立著,聽見通報和腳步聲依舊一動不動,只是緩緩開口道:「我請脈的時候旁人都退出去。」

  「這……」秦安有些為難。

  淳逾意依舊沒有動,只是冷冷道:「你家主子尚且顧忌我的脾氣,你就不擔心我一個失手你家王妃肚子裡的孩子保不仕嗎?」

  秦安還欲說些什麼,我對著他輕輕搖了搖頭。

  秦安於是垂眸恭敬而平穩的應道:「老奴就守在門外,王妃和淳先生有什麼吩咐出個聲就是了。」

  我明白他話中的意思,隔著面紗對他微微笑著點了點頭。

  待到房門關上,淳逾意慢慢回過頭來,看著我冷笑道:「王妃何不站近一點,你只要尖叫一聲,門外自有一群終是的狗奴才會衝進來救你,但是淳某要說的話,還不想扯著嗓子喊了讓人聽去!」

  他眼底掩藏不住的哀痛欲狂和話語中的恨意讓我不由得一怔,沒有上前,雖然克制著自己沒有後退一步,但是心底的疑惑扣警惕已經越來越甚。

  他冷冷訕笑:「你怕什麼,我既然已經答應了她,就不會動你,相反,我還得保得你們這一群人面獸心的敗類要好好活著,千秋萬代!」

  「淳先生今天來找我,到底有什麼事?」我看著他靜靜開口。

  他看著我面紗下的容顏,忽然就有片刻的失神,隨即是更深更沉的傷痛,忽而就落下淚來,直直看著我喃喃開了口,像一個迷了路找不到方向的孩子一般,只有四個字,無限的悲涼絕望與落寞……

  「卿兒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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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她跟我以往交往的任何一個女人都不一樣,她是那麼的美,一舉手一抬足都充滿著誘惑,卻偏偏又有著難以言語的高貴,我知道她是為了南朝三皇子才陪在我身邊的,我嫉妒得發狂卻一點辦法也沒有,就那麼徹徹底底的栽在她身上……」

  淳逾意看著我苦澀又荒蕪的笑了笑,聲音裡帶著遙遠的追思和空洞,喃喃響起--

  「我不是什麼純情公子,更不是什麼正人君子,嫉妒得失去理智的時候,我甚至用過強,她不抗拒,只是僵著身子無聲哭泣,那些眼淚全都砸在我的心裡,我根本就什麼法子都沒有……所以,昨天晚上她一開口留我的時候,我根本就不敢相信,就算是真真正正得到了她,我還是不敢相信,就像是做夢一樣,只可惜,她卻並沒有讓這個美夢持續太久。」

  「她逼我發誓,這輩子都忠於她的三殿下,她那樣逼我!」淳逾意的眼睛裡,是深不見底的絕望,唇邊帶著荒涼笑影,聲音卻慘痛無比:「若非如此,若非如此我又怎麼會扔下她一個人摔門而去,鑄下這輩子都無法挽回的大錯!」

  我深深吸了口氣,可是依舊沒有辦法從他方才所說的話和桑慕卿已經不在這個世上的消息中會過神來,那或許,或許才是真正的慕容清。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輕輕響起—「淳先生,桑姑娘是怎麼死的?」

  淳逾意的眼中驟現暴虐與深恨:「怎麼死的?這就要問問王妃和三殿下了,昨天你到底和卿兒說了些什麼?三殿下又到底做了些什麼?」

  他一步一步的逼近,我儘量克制住自己不顯露出任何害怕和異常的情緒,只是靜靜的看著他,身體卻暗自緊繃而戒備。

  我站的位置距離門並不遠,只要他再上前幾步,我便不會再放任自己留在這裡,即便沒有問出我想要的答案.

  而我相信,秦安一定是帶著一眾手下候在門外的。

  他隱隱狂亂的視線,在對上我沉靜的眼眸時忽然怔住,腳步也不由自主的頓了下來。

  我暗暗鬆了口氣,他卻看著我面紗下的容顏恍惚出神,卻終究只是別開眼,慘然開口道:「他們說她懸樑自盡,沒有一個人肯相信我的話,真正要了她性命的,是毒酒,可是沒有一個人肯相信我的話,就這樣草草結案,就這樣讓她淒慘枉死……」

  他轉眼看我,一個字一個字慘痛問來:「三王妃,卿兒究竟找你說了什麼得罪了你,你又對她說了什麼?還有南承曜,她那樣為他,他怎麼能下得了手?!」

  我震動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半晌,才強迫自己定了定神,勉力開口問道:「淳先生為什麼一口咬定是三殿下?」

  他像看怪物一樣看著我,唇邊冷冷笑起:「王妃是真不知道還是在裝傻?玉杯奪魄不正是宮廷之中最常用的手法嗎?尋常人上哪裡去找鴆酒,又怎麼可能讓那些官差俯首聽命?或許我還該謝謝他到底顧念舊情,讓她就這樣無痛而亡……」

  他後面說的話我漸漸聽不到了,只是莫名的覺得冷,門外突然傳來輕輕的敲門聲和秦安的聲音:「王妃,淳先生,疏影姑娘想要進來。」

  淳逾意的面色漸漸轉為冷漠,倒是並沒有出言阻止。

  我輕輕應了一聲,疏影便獨自一人推門進來,帶了點驚慌而又茫然的看著我怔怔道:「小姐,桑姑娘自盡了。」

  我深深吸了—口氣,伸手握住她的手輕輕抱了抱她,是安撫,也是汲取讓我能夠鎮定下來的溫暖。

  「伸手。」淳逾意突然出言冷冷道。

  我不明所以的轉身看他。

  他的眼底唇邊俱是冷漠,一面打開自己隨身攜帶的藥箱一面漠然道:「我答應過卿兒,我會看著你們怎麼樣個千秋萬代的繁衍下去,我會看著你們都有什麼樣的報應----所以現在,請王妃伸手,淳某替你請脈安胎!」

  我有些恍惚的伸出手,他一言不發的搭上我的脈,片刻之後鬆開手,然後又是一言不發的開好藥方遞到我手上。並不正眼看我,只是硬聲道:「王妃想要抱住你腹中的胎兒,就每日照著淳某的方子服藥。」

  我不甚在意的將手中的方子遞給了身後的疏影,依舊沉浸茌自己的思緒當中。

  淳逾意看了我一眼,也不再多說什麼,整理完藥箱,起事便走。

  「淳先生,」我深吸了一口氣出言喚住他:「可否請淳先生幫我一個忙?」

  他回身譏諷的看我,並不說話。

  我靜靜看他:「我知道如今我說這樣的話很唐突,但不管淳先生相不相信,我要請淳先生幫忙的事,我想,也是桑姑娘會希望的。」

  他的眼神,在聽我提到桑慕卿的時候仍是不受控制的柔軟恍惚了一下,看著我面紗下的容顏,雖然仍是沉默,身上譏笑冷嘲的氣息卻已經慢慢散去。

  而我暗暗做了個深呼吸,一字一句的開口:「我希望淳先生替我告訴三殿下,我腹中的胎兒,現如今一切良好,可是由於我體質太弱,氣血虧虛,生產的時候不可避免的會有危險,就連淳先生亦是沒有把握能保孩子萬全,而這世間唯一能做到的人,或許只有蘇先生.」

第92章

  我走進傾天居寢殿的時候,並沒有讓人通報。

  或許是因為剛從宮中下朝回來的緣故,又或者,是因為伊人永逝不可再得,他的眉峰微聚,棲著一抹淡淡的疲憊,溫煦的陽光從窗外斜斜射來,他的面容一半沐浴微亮一半仍留在淺暗的陰影裡,側臉的弧度英俊異常,那是只需一眼,便足以誘人深陷的心折沉淪。

  聽見腳步聲,他懶懶的睜開眼睛,眼眸深處的漫不經心,在對上我的那一瞬間驟然斂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閃而逝的亮光,他定定看著我,沒有說話,就連空氣中,彷彿都帶了一絲緊繃。

  我暗暗做了個深呼吸,垂下羽睫,對著他溫靜福下身去:「臣妾見過殿下。」

  再抬眼,他眼中的亮光已經尋不到了,眸中重又只餘一片深靜幽邃的暗黑,似是自嘲的勾了勾唇角:「你有身孕,不必拘這些虛禮。」

  很快便有丫鬟進來端上茶水點心,而我看著他靜靜開口:「臣妾有事想要求殿下應允。」

  他淡淡點了下頭,尋雲便帶著一眾小丫鬟退了下去,輕輕帶上了門,諾大的房間裡便只剩下我與他。

  我暗暗調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緒,然後平靜看他,輕而堅持的開口:「臣妾想要去一趟邪醫谷,請殿下恩准。」

  我告訴他,淳逾意已經對人說過一遍的話。

  我告訴他,我想要留住這個孩子。

  我告訴他,邪醫谷地處奇險又遍佈奇門遁甲之陣,尋常人根本無法進到其中,更遑論得見蘇修緬。

  而即便是見到了,也斷無可能將他請出谷,拉入這俗世紅塵之中。

  這些,是我說給他聽的理由,也是我心中所想。

  當日,我讓淳逾意替我撒下這個謊,我還記得他眼中反覆掙扎的矛盾神情,激烈到,就連我也微微錯愕。

  當他終於點頭應承的時候,目中似有釋然又似有傷痛愧疚的神色,複雜而又古怪,卻並沒有等我多問,提起藥箱揚長而去。

  我並不知道,他是怎麼去和南承曜說的,但我知道,從他點頭的那一刻起,他會做到。

  而我,也並沒有騙他,若是桑慕卿還在這個世間的話,我想,她也會希望這一切的真相,大白於天下。

  蘇修緬,或許並不是這世間唯一一個,可以保護我腹中孩子平安出世的人,卻無疑是,最有可能知道這所有真相的人。

  南承曜的點頭,其實是在我的預想當中的。

  我準備好了太多的說辭,預演過一遍又一遍,為的,就是他能同意。

  甚至於,我還想過,即便他不同意,另闢途徑我也是要去的。

  可是我沒有想到,他同意得那樣輕易,我還有太多的說辭沒來得及說出口,而他只是極淡的點了下頭,說,既然這樣,我安排人護送你去邪醫谷。

  我有些怔然的看他,知道這其中,必然有什麼是我所不知道的,很重要,可是一時之間,我並沒有辦法猜透到底是為了什麼,而我並不願意放棄這個機會,我只是想要知道一個答案,並不會耽誤太久的。

  而他深深看著我,眸底有藏得太深太沉的晦暗光影,唇邊卻漸漸勾出輕鬆微笑。

  忽而就上前,不顧我的抗拒將我擁入懷中,我看不見他的臉,只能聽他的聲音,明明笑著,每一個字卻都沉得嵌入我心底,直到如今,還一直在我耳邊迴響,久久不絕,就如同,他最後的那個擁抱一樣,緊到微微顫抖,卻終於,一點一點,慢慢鬆開。

  他說:清兒,你等我,等我把手邊的事情處理好了,便到邪醫谷陪你,等我們的孩子出世。

  我只記得自己,緩緩的,閉上了眼睛。

  「夫人,前方應該就是邪醫谷了,只是馬車無法通行,還請夫人下車一看。」

  車簾外,冷肅寒洌的聲音響起,是月毀。

  之前我只見過他一次,那一晚,楓林晚中我初遇南承曜與慶貴妃,南承曜一曲笛音喚來了他,便是他,帶著慶妃娘娘離開。

  他的身上總是有著濃得化不開的冷酷肅殺之氣,雖對我們一直恭敬有禮,疏影卻總是一見他就控制不住的瑟縮,還曾暗地裡對我小聲嘟囔,也不知道三殿下怎麼就選了這麼個可怕的人護送我們,之前從來都沒見過,現在又成天跟著,也不怕嚇著小姐肚子裡的孩子。

  然而我卻知道,最得力的劍,往往也藏得最深,依南承曜的性子,對他卻連慶妃娘娘的事情都尚不避諱,可見信任之深。

  現如今,他又讓他一路護送我前往邪醫谷,其實我是並不擔心的。

  除了月毀,還有幾個我從未見過的男子與我們一路同行,皆是恭敬而規矩的跟在馬車外面,禮數週全,一句多餘的話也沒有。

  而這一路上,我認識的人,便只有馬車內的疏影和尋雲。

  我此次出行並沒有讓外人知道,就連父母親,或許也只是以為我如他所說的一樣,因為體弱,正在三王府內,靜養安胎,不讓任何人打攪。所以此行的隨從裝備,就外表看來,全都極為簡單,他或許是擔心疏影的性子太經不得事,於是便將尋雲安排在我身邊,尋雲做事歷來清持穩重,這一路走來,很多事情,也的確是多虧了她一一費心打點照料。

  此刻,她將面紗取出替我戴上,方輕輕拉開了馬車車簾。

  疏影先跳下馬車,然後小心的伸手扶我下車,我舉目望去,不由得一怔。

  是按著我記憶中的方位一路走來的,眼前,也的的確確是邪醫谷的入口。

  只是,記憶中蘇修緬親手佈置,用來阻隔漠漠紅塵的那些精深陣法,卻再尋不到了。

  依然是有奇門遁甲之陣封住入口,只是那卻是最簡單的,只要略懂一二的人,都不會被困住,而若非親眼所見,我絕不相信這會是他所安排的。

  按捺住心中的疑惑,我唸著口訣帶眾人一同入陣,一開始還步步謹慎,擔心著這陣中是不是會暗藏玄機,可是沒有,我們並沒有費太大的勁,便輕輕鬆鬆的闖了過去,站到了邪醫谷的境地。

  當那片郁密的海棠花林重新出現在我眼前時,我心中的擔憂和疑惑,才稍稍得到緩和。

  四顧看去,亭閣依舊,只是多了精妙陣法環繞其中,他竟是將原本置於谷外的玄機放入了谷中。

  短暫的釋然過後,隨之而來的,卻是更深的疑惑,既然他依舊不打算讓人隨意進入,那何不把所有喧囂隔於谷外看不到也聽不到的地方,既容外人入谷,卻又不肯讓其深入,這究竟是為了什麼?

  正暗自思量,身後卻突然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和女子冰冷嘲諷的話語:「我還當是誰呢,原來竟是當朝三王妃,可真是稀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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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我又一次來到了若耶溪畔,那一片茂密的海棠花林。

  未能趕上花期,滿目惟有深靜的綠意。

  我透過漓陌欺霜賽雪的美麗容顏,下意識的四下尋去,卻並沒有見到蘇修緬的身影。

  漓陌冷笑著看向護在我四周的月毀等人,再看向我微微隆起的小腹,目光中儘是憎惡,卻並沒有驚訝。

  我明白她一直以來都並不喜歡我,也不想與她虛情假意的客套,只是輕而直截了當的開口道:「漓陌姑娘,蘇先生現在在哪裡,我有事想要找他。」

  漓陌唇角一彎,不掩厭惡與嘲諷的笑了起來:「那王妃來得可真是巧,公子今日一早剛入藏風樓,王妃自個兒進去找他吧。」

  我心底微微一沉,卻也只能無可奈何的輕輕嘆道:「既然這樣,我便在這裡等他出來。」

  漓陌還是笑:「王妃可真是會說笑,邪醫谷又不是濟難所,幾時收留過不相干的人?」

  「漓陌姐姐,小姐並不是不相干的人,蘇先生知道了一定不會不見小姐的,你就讓我們在從前的輕漪園先住下等蘇先生出來好不好?」疏影忍不住小聲的央求著。

  漓陌卻忽然面色一冷:「你以為輕漪園是一直留著等你們的是不是,當邪醫谷沒人麼?」

  我不欲再與她牽扯下去,於是止住了還欲再開口說話的疏影,對著漓陌淡淡道:「若是蘇先生從藏風樓出來,勞煩姑娘轉告他,我就在谷外馬車上等他,不見到他,我是不會走的。」

  說完,也不再過多糾纏,藏風樓一直是邪醫谷的一處禁地,那裡,供奉著邪醫谷歷代谷主的靈位,除了谷主,沒有人能夠進去。

  蘇修緬幾乎每月都會到其中閉樓修煉,從不允人靠近,即便是當年的我,也從來都沒有例外過。

  我不知道這一次自己會等多久,他閉樓修煉的時間從來不定,少則三五天,多則十天半月,都是有過的,然而不論要等多久,既然來了,那麼我便一定要見到他,將所有壓藏在心底的疑團問個清楚。

  我所乘坐的馬車,外表看來毫不起眼,然而其中佈置卻是極為柔軟舒適的,尋雲辦事又向來妥帖,馬車內存了足夠的口糧和禦寒的衣物。

  我也並不擔心漓陌會騙我,亦或是瞞著蘇修緬,她雖厭惡我,但對蘇修緬卻是奉若神明,他說的每一句話她都不惜傾盡性命來完成,所有事情,亦從不欺瞞。

  可是,即便如此,等待的日子還是讓人心焦。

  所以,當邪醫谷中的青衣侍婢款步而來,告訴我他在等我的時候,我的心中,竟然克制不住的,微微顫抖。

  一步一步,穿過那片郁密的海棠花林,直到那個淡墨青衫的背影靜靜映入眼簾,我都沒能平緩下自己的心緒。

  這一切,在我的夢中出現過太多次,多到讓如今的我,感覺不到絲毫真實。

  「從我知道桑慕卿死了的那一天起,我就猜到你會來,只是沒有想到會那麼快。」

  他的聲音靜靜響起,而我不由自主的頓住了腳步,有些怔然的看著他慢慢轉身,柔軟的光線穿過層層搖曳的海棠花樹,溫存的撫上他的眉眼,他一步一步向我走來,聲音似是嘆息——

  「清兒,如果你問,我不會瞞你,只是,你確定你想要知道?」

  我記得自己輕而堅持的點頭,記得他清冷的眼眸深處,隱約閃動著的嘆息與憫柔。

  在他還沒有說什麼的時候,我的心,卻已經止不住的越沉越低,再怎樣的不願相信,可是到了如今,我卻不能再自欺下去,當日桑慕卿口中的一切或許是真的,或許,她才是慕容家真真正正的金枝玉葉。

  那麼,那麼,我又是誰?我究竟是誰?

  我的恍惚,自是沒能逃過蘇修緬的眼睛,他微微一嘆,伸手,似是想要替我整理被風吹亂的長發,卻在快要觸及時,緩緩頓住,目光靜靜巡過我微微隆起的小腹,然後,歸於清寂。

  我尚不知該如何反應,他的手已經靜靜搭上了我的脈,眉心幾不可察的微蹙了下,然後收手,看似清淡卻不留任何轉圜餘地的開口道:「這段時間你就留在邪醫谷內將養,什麼也不要多想,因為在我覺得你可以承受這些事情之前,我什麼都不會告訴你。」

  他帶我穿過海棠花林,越過斷虹橋,重又來到輕漪園。

  亭台軒榭,依舊是我記憶中模樣,就像未曾遠離。

  只是當年,我與疏影一道親手種下的梅樹,已經枝葉橫斜,三兩成林。

  我告訴自己不要再去想,關於上京,關於慕容家,關於桑慕卿的種種,我試圖讓字的心境真正的平和下來,就像是,多年前曾經有過的那樣。

  因為我知道,蘇修緬說過的話,從來沒有不作數的,如果我的身體真的虛乏到無法承受,那麼我也就喪失了探知真相的機會。

  蘇修緬每日都會到輕漪園來替我診脈施針,亦是有青衣婢女,將熬好的藥汁每日三次的送來。

  我從未見過他開的方子,也不知道碗中的汁液是用什麼藥材熬成的,可是每一次喝下,都沒有絲毫的遲疑。

  即便是到了如今,在明知道他藏著關於我的天大秘密的情況下,仍是莫名的篤定與心安,我相信他。

  也曾在他替我施針時,小心而試探的問過,當日的「畫鬢如霜」是否是他親為,如果是,那為何淳逾意會有「綿軟無力」之說?

  他靜靜看我,並沒有否認,只是淡淡開口:「若是你的身子並沒有什麼不妥,便不該信旁人甚於信我。」

  我搖頭輕道:「我只是擔心。」

  他的目光略微柔和了下,卻即刻斂去,眸底清絕冷寂,更甚往昔。

  我的心底,忽然就泛起一絲隱約的不安,可是我不知道這不安究竟緣自什麼,想要理清的,他卻並沒有給我機會,手勢沉穩的收針入匣,然後抬眸定定看我,聲音一字一句隨風傳來——

  「如果你仍是想要一個答案,明天一早,我會在藏風樓等你。」
第94章

  藏風樓,是邪醫谷供奉歷代谷主靈位的地方,是除了谷主之外再不允人踏足的地方,是邪醫谷千百年來的一處禁地。

  然而此刻,漓陌一襲白衣勝雪,縱然目帶隱恨與不甘,卻仍只是側開了身子,讓我進去。

  到了如今,在邪醫谷,蘇修緬就是所有的規矩。

  門在我身後緩緩合上,我一個人走過空寂無聲的前殿,沿著狹長幽深的樓道逐級而上,只有我自己的腳步聲陪伴著我。

  他站在藏風樓的最頂層。

  我透過他淡墨青衫的背影,看向他對面那幅與真人一般大小的捲軸。

  美人如花隔雲端,夢魂不到關山難。長相思,摧心肝。

  那是畫中的題字。

  那女子隔了漫長的年月遙遙看來,盛顏仙姿,韶雅無雙,明明是似曾相識的容顏,卻偏偏給人絕然不同的感覺,即便看見的只是畫中人,可我已經明白,當日母親口中所說的「雲泥之別」所出為何。

  最初的震動之後,疑惑卻又開始一點一滴的蔓延。

  藏風樓裡為什麼會有這樣一幅酷似前朝公主的畫像,是的,只是酷似,畫中人,並不是她。

  那幅捲軸,即便是得到了最小心的保存,卻終究抵不過時間,紙張的邊緣,微微泛黃,而從筆力勾勒處,亦是一眼便能看出,這幅畫已經放置了漫長的歲月。

  落款處,寥寥寫著兩個字——古稀。

  我一怔,隨即明白這幅畫多半是邪醫谷的前任谷主,也是蘇修緬的授業恩師蘇古稀所為。

  「這是先師畢生最愛的女子,雲端。」

  蘇修緬沒有轉身,面對捲軸,靜靜開了口。

  「先師繪製這幅畫的時候,已過不惑之年,而她是母儀天下的皇后,年方韶華。他們之間,相差的不止是身份、地位,還有十五年的光陰。」

  在蘇修緬清淡平靜的講述中,我的眼前,彷彿緩緩的展開的一幅長長的畫卷。

  她十四歲那年,他二十九歲,他們初相識。

  他是年輕有為名聲遠颺的邪醫谷谷主,點頭答應救治,不是因為她父親母族奉上的那數不勝數的稀世珍寶,只是因為,那一雙黑白分明的美麗眼眸。

  日日年年的朝夕相對,讓他幾乎忘了,他與她之間,那相差了十五年的巨大鴻溝,忘了她的身份,忘了她注定入宮為後的宿命。

  滿心滿眼,只見得到她如海棠花一樣嬌美的容顏,和盈盈雙目中,纏綿依戀的情意。

  直到那一道聖旨終於降下,直到她流著眼淚死死握住他握劍的手,直到她不惜以死相逼。

  他頹然的鬆手,其實一早就已經明白,抗旨逃婚,這樣會置整個家族於大禍的事情,善良如她,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出來的。

  啞聲開口,你放心,我什麼都不會做,等你明天入宮,我便離開……

  她在他的懷裡哭得累了昏昏沉沉的睡了過去,他卻一夜未眠,守著她直到天明。

  手指在她左臂上緩慢而無意識的游移,他知道在那道單薄的綾紗之下,有一個新月形狀的印記,那是每一個雲家嫡女都有的胎記,從她降生之日起,就昭示了她一生的宿命。

  不是沒有動過念頭毀了這個胎記的,就像是,不是沒有動過念頭,就這樣不管不顧的帶走她一樣。

  然而,他到底還是做不到,怎麼忍心,傷害她一絲一毫,怎麼忍心,讓她的餘生都在無盡的痛苦和愧疚中度過,若要負,那便負他吧。

  天微微明的時候,她仍在熟睡,而他強迫自己離開,其實並沒有走遠。

  隱身在暗處,在她看不見的地方,看那頂世間最尊貴的花轎,漸行漸遠,終於消失在他的視線內,終於消失在他的生命中。

  從此,從此便是,美人如花隔雲端。

  他回到了邪醫谷,她是母儀天下的皇后。

  新皇后極受聖寵,天下皆知,因為體弱的緣故,她的性情總是清淡,於是皇上便遍尋天禧奇珍異寶,只為搏紅顏一笑。

  他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沒有說話,想起了她從前總是如海棠花一樣嬌美的笑靨。

  那樣的女子,這世間又有哪一個男子會不動心。

  入宮不過一年的時間,雲皇后便誕下了皇脈,雖然只是一名公主,但皇上仍然龍顏大悅,大赦天下為公主積福。

  相傳,公主降生的時候,身上帶有新月胎記,皇上愛若珍寶,摒棄了『德』字這一歷代公主的慣例封號,特賜明「玉鉤公主」,極盡的恩寵。

  他只是苦澀的笑,提筆,極其緩慢的在紙上一筆一畫的勾勒出她的名字——美人如花隔雲端,夢魂不到關山難。長相思,摧心肝。

  「邪醫谷有一個世代不變的規矩,若要出師,必先弒師,這,你是知道的。」

  蘇修緬慢慢轉過身來,看著我靜靜開口。

  我輕輕點了下頭。

  「只是,還有一點你並不知道,那便是,出師的弟子必須傾盡全力,去完成先師交代的遺願,不惜以生命為代價。」

  我略微怔住,而他的視線緩緩移向窗外的蒼茫天際,聲音帶了寫淡漠與遙遠再度響起——

  「我十三歲那年,親手將『沉水龍雀』刺進先師的心口,劍很快,他看著我緩緩微笑,要我發誓這一生都無條件的去保全善待身上帶有新月胎記的女子。我那時候並不知道原因,只是點頭應承,直到後來我整理先師遺物時,看見他的手記和這幅畫捲了才明白。」

  我自然明白他絕不會無緣無故的和我說這些,我也明白這絕不是單純的追思傾訴,其實心底隱隱約的有著某個預感的,在他說到雲端左臂處的新月胎記時,在他說到他對蘇古稀的應承時,可是仍然,下意識的不願接受。

  他不說話了,只是靜靜看著我。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聲音裡卻是有著不可抑制的輕顫:「雲端和我,是什麼關係?」

  他看我良久,話語中帶著幾不可察的嘆息,靜靜響起——

  「她是前朝皇后,也是,你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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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他用匕首,劃破自己的手指,溫熱的液體,緩緩滴落在我左臂處,煉金硃砂繪就的鳳凰之上。

  我的手中,握著浸了域魄酒和藏紅花汁液的紗布,一點一點,緩慢而輕顫的擦拭。

  溫熱和著冰涼的觸覺,讓我的肌膚止不住的顫慄,就如同,自己此刻茫然無措的內心一樣。

  當煉金硃砂的痕跡一點一點的褪去,我看著自己手臂上清晰浮現的月牙印記時,初聞時的震動已經不見,只是茫然,從未有過的茫然。

  「當年我救下你的時候,你的面容被樹枝尖石劃得血肉模糊,只有臂上這個新月胎記,因為有衣物的保護,所以完好無損。」

  「你救我,就是因為這個新月胎記?」我沒有看他,只是有些恍惚的開口。

  「是。」片刻之後,他靜靜開口:「當時你傷得很重,而我手邊並沒有足夠的續命良藥,我只能用『畫鬢如霜』暫時穩住你的心脈,然後往邪醫谷趕。你一路上都沒有意識,從脈象上看本不應如此,我很清楚拖得越久你醒過來的機率便越小,在用盡藥物針法都沒有效之後,我便明白這是你自己的問題,是你的內心不想醒過來。我本該收手,可是我答應過先師,所以無論如何我都要救回你。」

  我沒有說話,只是聽他的聲音淡淡傳來——

  「其實比我想像中容易了太多,只是一聲『傾兒』——那個時候我握著你的手,一直叫你的名字,後來你睜開眼睛,什麼都不記得了,可是把你從鬼門關里拉回來的,卻無疑正是這個名字。」

  我靜靜看他,問了出口:「你會這麼喚我,是因為知道我的身份?」

  「改朝換代並不是一件小事,而你容顏雖毀,但身上殘破的嫁衣和手臂上的新月胎記已經足夠讓我知道你的身份,更何況還有一路搜捕的官兵。」停了片刻,他才再開口:「對劍眉山的時候,我聽過他是這麼喚你的。」

  我的心底驀然一痛,自然明白蘇修緬口中的他指的是誰。

  從剛才到現在,刻意的不讓自己去想,刻意的忽略,可是並不是,只是忽略就可以抹殺的。

  蘇修緬的話,讓我的思緒不受控制的開始飄遠,驪山與眉山本就相鄰,那一日,經不住她的纏人,他帶她偷偷溜出溫泉宮,騎馬踏雪,一路到了眉山,遇見蘇修緬,他與他比劍,她在一旁看著,滿心滿眼全是情濃。

  多可笑,我在意了那麼久,介懷了那麼久的人,竟然是我自己,我是不是應該釋然而開心?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心底的情緒那樣複雜,有太深太沉的悲哀,壓得我幾乎喘不過氣來。

  而這一切,這一切,又是那麼的不真實,就好像是做了一場荒誕的夢,而蘇修緬的聲音,繼續在夢中響起——

  「快到邪醫谷的時候,我們遇上了真正的慕容清,在馬車之中,又有疏影死命護著,她傷得並不算太重,然而,我若不出手相救她也活不了。我要她的身份當做診金,她若想活下去這一世便只能去做旁人,她答應了,我將她單獨安置在桑籬軒直到痊癒,然後用煉金硃砂合著守宮壁虎血在她眼下點了一顆淚痣,要她終身不得取下面紗。我派人送她出谷,並沒有再去理會她的去向。只是幾年之後南朝第一舞姬桑慕卿名聲大噪,我才知道原來她到了上京忘憂館,也是那時,才讓漓心出谷去到她身邊的。」

  「漓心?」我喃喃低語,不期然的想到了桑慕卿身邊從來不離半步的青衣婢女。

  「她既然能夠告訴你這些,那麼漓心必然是不在這世間了。」蘇修緬的視線轉向天邊,緩緩開口。

  「為什麼?」我深吸了一口氣,站起身來定定看他:「你究竟為什麼要這麼做?」

  他沒有看我,對著窗外淡淡開口:「你既然不願意想起從前,我便給你一份新的記憶,一個新的身份,慕容家的二小姐,足以保你一世無憂。你和慕容清本就長得有些像,特別是眼睛,所以我調配出玉骨生肌膏,照著慕容清的樣子整易你的面容,自然只是有幾分相似,不然我也不用在她眼下點淚痣。後來慕容家的人前來尋你,我告訴他們你墜崖後容顏傷了,他們再見你時又是三年後,一個十二歲的女孩子面容變化本就不足為奇,再加上有疏影和慕容清墜崖當日貼身戴著的玉珮,自然不會有人懷疑你的身份,在他們看來,我也並沒有必要撒謊。」

  他的唇邊,忽而牽出一抹自嘲的弧度,依舊沒有看我,聲音清淡響起:「我那時只是為了先師的遺願,並沒有想太多,就像是當日的慕容清,我既出手救了她,就不會再出爾反爾,可如果換做今日,我絕不會留她性命。」

  我沒有辦法理清自己紛亂的思緒,深深吸氣,一下,兩下,卻終究只是頹然的閉眼:「她才是真正的慕容清,可是直到她死,都沒能向父母家人證明她的身份,而我……」

  「你這麼想?」蘇修緬轉身,聲音裡帶了點冷漠打斷了我:「如果他們不相信她是真正的慕容清,她便不會死了。」

  我震驚的抬眸看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心底的冷,不受控制的蔓延四肢百骸。

  而他依舊靜靜看我:「你以為她是自殺?」

  我搖頭,不是沒有這樣想過,然而更多的時候,我腦海中,一直揮之不去的卻是淳逾意的話。

  「南承曜?」他又問。

  我不說話了,只是看他。

  「不會是他。」而他也不等我回答,只是徑直淡道:「不是他不夠狠,也不是他做不到,只是他心氣太高,是不會對她動手的。」

  我閉上眼,努力調整自己的情緒,然後聽見自己的聲音輕問:「我記不起從前的事情,是因為你嗎?」

  他靜了片刻,才再開口:「可以這麼說。」

  我的唇邊,緩緩勾起一抹苦笑,聽他的聲音繼續傳來——

  「你醒過來以後不記得從前的事,我施針探出你頭部承靈、百會、天沖三處要穴凝塞淤堵,料到你的失憶便是因此所致。那個時候若是動用『畫鬢如霜』,或許能將血氣打通,但是我沒有。到了如今,即便合我與先師之力,只怕也是不可能了。」

  我記不清自己是怎樣走出藏風樓的,只記得他一直握著我的手腕,持續不斷的溫熱暖流,便沿著我的陽池穴,一直傳到全身。

  可是,即便這樣,還是沒有辦法驅散我心底,那揮之不去的空冷茫然。

  穿過海棠花林,正欲往輕漪園的方向行去,卻忽而聽得谷外陣行隱動,不一會便有一個面色惶急的中年男子懷抱一名昏迷不醒的女子入到谷中。

  「蘇先生?求蘇先生救救內子!」

  不待蘇修緬做何表示,一直跟在我們身後的漓陌就已經上前:「你走吧,我家公子近日不見旁人。」

  那男子仍是急迫哀求,而漓陌已經失去耐性的一揮手,於是聽到陣動而趕來的幾名青衣男子便只是漠然的阻隔住他的去路,雖不動手,卻一步一步,將他逼往谷外。

  蘇修緬並沒有過多干涉,他只是握著我的手,靜靜往輕漪園的方向走去,而我心緒紛亂恍惚,也無力再去理會身後那名男子苦苦的哀求。

  許是見我們的身影越來越遠,那名男子的聲音忽然猶如絕處逢生一般焦急萬狀的驟然拔高,隔了那麼遠的距離,卻仍是斷斷續續的隨風傳入我的耳中:「……求蘇先生……我有……我有三王妃的消息……慕容一家……全垮了……」
第96章

  「……我有……我有三王妃的消息……慕容一家……全垮了……」

  那聲音其實並不大,隔了太遠,斷斷續續的傳來,然而響在我耳中,卻猶如平地驚雷一般。

  不由自主的掙開了蘇修緬的手,急步走回,心底是掩藏不住的震驚焦灼,猶自帶了一絲不能置信。

  即便是到了如今,聽到這樣的消息,我依舊是沒有辦法無動於衷。

  心緒太過複雜,一時之間我分辨不清。

  或許,富貴平淡之時我不知道該怎樣再去面對他們,或許,已經漸築心牆,然而現如今這般光景,我只知道,曾經的關愛照拂,並不是,一絲真心也沒有的。

  「你剛才說的,慕容家垮了,究竟是怎麼回事?」深吸了一口氣,我開口問道。

  那男子看了一眼緩緩走到我身後的蘇修緬,見他雖未點頭,卻也並沒有出聲反對,當下不再遲疑,飛快開口道:「慕容一族謀反,已經被當今皇上抄了家,滅九族也是無可避免的了。」

  「謀反?」我有些不敢置信:「怎麼會?」

  那男子依舊語速飛快的開口道:「皇家的事情,我們尋常人也知道得不真切,只是世人都這麼說,慕容一族狼子野心,不單謀反,還將髒水往太子身上潑,反正皇上也是這麼定論的,那這件事情,不是也得是——其實慕容家早就烈火烹油了,有這麼一天,一點也不奇怪。」

  「慕容丞相和夫人呢?上將軍和太子妃呢?他們現在怎麼樣?」我的聲音裡,帶著克制不住的顫抖。

  「聽說本來慕容一族都是要被凌遲處死的,但聖上最終顧念慕容家畢竟過去有功,所以只是下旨將慕容家的成年男子問斬午門,女人和孩子白綾縊死。除了太子妃和三王妃懷有皇家血脈,上將軍慕容瀲逃離南疆暫免一死以為,慕容氏上千口人,只怕再無一人能得倖免。」

  「你是說他們都已經死了?」我的心底,寒意蔓延,那樣的冷。

  那男子搖了搖頭:「我來的時候還只是收益,不過謀反那麼大的事情,連太子都因為莫須有的牽連便被皇上禁閉東宮,慕容一家,早晚都是死。」

  我還欲再問什麼,那男子卻只是面色焦灼的看了一眼他懷中容顏慘白的妻子,急急對著蘇修緬開口道:「蘇先生,可以救內子了麼?求蘇先生救救內子,她的病經不得再拖了!」

  漓陌眉目一冷:「誰問你話的你找誰救去。」

  我正想說些什麼,蘇修緬已經淡淡吩咐身側的青衣童子:「帶他們去梵安殿,我隨後便到。」

  「謝蘇先生!」那男子大喜過望。

  而漓陌急道:「公子,你——」

  她的話頓住了,看著蘇修緬清冷的視線,卻終於還是沒有忍住:「如果公子一定要救他們,請公子允漓陌代為施診。」

  蘇修緬依舊淡淡道:「你的針力不夠,況且,我也要你出谷去做別的事情。」

  漓陌怔了怔,問:「什麼事?」

  「你隨三王妃回上京,該怎麼做,不用我教你。」

  漓陌直覺的抗拒,幾乎是脫口而出:「我不去!」

  蘇修緬眉目間的神情沒有一絲改變,依舊清淡開口:「那麼,你也不必再留在邪醫谷了。」

  漓陌驚惶幽怨的張口欲言,他卻只是揮手止住,繼而轉眸深深看我,良久,才再開口:「傾兒,我知道你如今恨不能立刻趕回上京,我攔不住你,但是,我要你答應我,在我到上京找你之前,你什麼也不要做。」

  他眸心深處,似是含了一絲緊繃,我下意識的點了點頭,就像很久以前就已經習慣的那樣。

  他見我點頭,神情微微鬆了下,卻並不多說什麼,也不再理會漓陌,只是深深看了我一眼,然後轉身便往梵安殿的方向走去。

  我看著他的背影漸漸走遠,閉了閉眼,轉身朝著相反的方向,走向清漪園。

  「我們即刻起程回上京。」我對疏影說。

  並沒有告訴她究竟發生了什麼,只是說,家裡可能出事了。

  可能,我用了這個詞。

  心底依舊隱約期盼,這只不過是謠傳。

  雖然潛意識裡已經知道,這個消息,多半是真的。

  那名男子衣著華貴,即便情急之下依然氣度雍容,一看就不像是會信口開河的人。

  而他言談間的不假思索的坦然不諱亦是騙不了人。

  「王妃身子弱,尋雲以為為了這莫須有的消息奔波勞碌,並不值得。就算不為了您自己考慮,也該想想您腹中的孩子,不是嗎?」

  尋雲的話語打斷了我的思緒,我並沒有料到她會出言阻攔,不由得怔了一怔。

  我以為,她即便和漓陌不同,但至少亦是想要早些回到南承曜身邊的,照顧我對她來說,不過是看在南承曜的份上。

  她見我不語,微微斂容:「尋雲只是擔心王妃的身體經不得快馬勞頓,這才踰矩了,還請王妃恕罪。」

  我搖了搖頭:「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但是既然聽到了這個消息,我就不可能當作什麼也不知道,依舊安心的留在這裡,我自己的身體,我會小心的。」

  漓陌萬般不願,卻仍然跟我們一路同行,有蘇修緬的那一句話在,我也並不好再出口推脫拒絕。

  她不多與我說一個字,只是每日,必然替我施針安胎。

  我並沒有拒絕,雖然我明白她並不喜歡我,但卻很清楚,因為蘇修緬的關係,她是絕對不會害我的。

  回程的馬車駛得並不快,或許是因為歸心似箭的緣故,我甚至覺得,速度比來時慢了許多。

  待到我們終於臨近上京城門的時候,馬車卻漸漸停了下來。

  「怎麼回事?」我問。

  越離得近,心底彷彿越是不安。

  月毀的聲音響在車簾外:「前面有些擁擠,請夫人稍適休息,很快便可以通行的。」

  我點了點頭,靜坐在車內等待。

  然而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馬車卻只是艱難的向前行了幾步之遙,我想要拉開車簾看一眼前方路況,卻沒能拉動,只聽得月毀的聲音再次響起:「夫人,此處人多雜亂,請夫人在車中等待,不要露面。」

  他說的話並沒有什麼不妥,因此我雖心焦,卻也只得作罷。

  正無奈,卻忽然聽得馬車外幾聲唏噓不已的感慨——

  「真是慘啊,那麼顯赫的慕容家,怎麼會落得這麼個下場……」

  「快別看了,怪嚇人的!」

  「還有慕容家的那個小少爺,怪俊俏的,是不是也要問斬啊?聽說他在南疆很得人心啊!」

  「剛才囚車從城門下面過的時候,你沒見他那樣子,哎,或許死了才是解脫……」

  我周身的血液,一點一點,冷凝成冰,伸手就要去掀車簾,尋雲卻面色一變,緊緊拉住,語帶懇求的開口:「王妃……」

  我直直看著她的眼睛:「你們早就知道的是不是?」

  她垂下眼睛,沒有說話。

  我深吸了一口氣,也不再理會她,直接伸手就去拉車簾。

  她遲疑了下,終是沒有抵過我的決絕。

  隨著光線一點一點穿透而來,我抬眼看去,昔日本就熙熙攘攘的上京城門外,此刻更是擠得水洩不通,密密匝匝的人群聚集在城下,帶了一絲無可避免的幸災樂禍。

  我的視線,隨他們一道,慢慢上揚。

  上京城樓上,那高懸著的人頭,我曾經,喚過他,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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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我不知道冥冥當中,是不是真的有所謂天意。

  讓一切兜兜轉轉之後,又回到了原點,仿若輪迴。

  如果墜崖後的人生可以算做重活了一世的話,我竟然兩世都愛上了同一個男人,而他,毀了我的家兩次。

  已經記不清自己是怎樣失去意識的了,只記得一睜眼,便撞進他暗黑眼眸深處,那一抹複雜的柔光。

  我一眨不眨的看著他,聲音沙啞得連我自己也不相信:「你之所以同意我去邪醫谷,是因為已經料到會有今天了,是不是?」

  他深深看我,然後點頭:「我不想瞞你,是。」

  「和你有關係嗎?」

  他頓了頓,還是點頭:「有,但不是你想的那樣。清兒,你願意聽我說嗎?」

  「說什麼,說你的不得已?」我的心突然一陣尖銳的疼痛,深深吸了一口氣,一個字一個字的開口:「因為不得已,你逼死了自己曾經所愛的女子。因為不得已,你對杜如吟極盡恩寵。因為不得已,你毀了我的家——三殿下,你告訴我,你還有多少不得已?」

  「清兒……」他的眼中似是一抹壓抑的沉痛,伸手用力握住了我的雙肩。

  我卻只是漠然的抬眸看他,打斷了他的話:「都死了,是不是?什麼時候輪到我?等孩子出世以後嗎?」

  他的眉宇間,緩緩襲上一抹疲倦,閉了閉眼,開口:「你是我的王妃,我不會讓你有事,至於旁人,我顧不了。」

  他鬆開手,起身向門外走去,我看著他的背影,依舊執意開口問道:「瀲和灩兒呢?他們現在怎麼樣?今後又會如何?」

  他的腳步頓了頓,卻並沒有轉身,也沒有開口說一句話,推門而出。

  門外候著的是疏影,顯然是狠狠哭過的樣子,一雙眼睛又紅又腫的。

  見了南承曜,她下意識的就要垂下頭,南承曜淡淡道:「幫你家小姐梳洗更衣,我們即刻便要進宮。」

  我忽然覺得想笑,而我也真的笑了出來:「殿下怎麼會認為,我還能夠當作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陪你進宮去演一出,我並不知道劇情的戲碼呢?」

  他依舊沒有回頭,只是開口:「一個時辰之後我會讓人過來接你。」

  語畢,他再不多留片刻,大步走遠。

  直到他的身影看不見了,疏影方「哇」的一聲撲進我懷裡,痛哭失聲。

  「小姐,你都睡了整整一天了,你嚇死我了,你要是醒不過來我可怎麼辦啊?」

  「傻丫頭,不要怕。」我輕輕的拍了拍她的背,做了個深呼吸,卻仍是控制不住語氣中的急迫:「你告訴我,在我昏迷的這段時間裡,你有沒有聽說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瀲和灩兒現在究竟怎麼樣了?」

  她哽嚥著開口:「小姐……老爺和夫人……都不在了……慕容家也沒了……灩小姐沒事……只是被廢了太子妃的封號……可是瀲少爺被官兵圍剿受了傷……現在被關押在天牢死囚室……聽說要擇日凌遲處死……哇……小姐……我們該怎麼辦……我們以後要怎麼辦……」

  「凌遲處死?」我不敢置信的重複道。

  就連對父親和其餘兄弟,也只是問斬午門,為什麼偏偏是瀲,要受這凌遲的酷刑?

  疏影淚流滿面的點頭:「他們說,慕容家謀反事敗後,皇上已經寬厚處理免去了凌遲的酷刑,可是瀲少爺不但拒捕,還帶了幾個人攻回上京意圖再行謀反之事,是此次隨他回來的一個將軍中途稟告了朝廷,所以才……他們說,皇上怒不可遏……要……要……」

  她的話說不下去了,而我緩緩的閉上了眼。

  以瀲的率性衝動,我能想像他初聞這晴天霹靂一般的消息時,會有怎樣的反應。

  雖然,我知道,他快馬加鞭趕回上京並不一定,是為了謀反。

  「謀反,外間都是這麼說的嗎?慕容一族落得今天的下場,是因為謀反?」

  「我起初也不相信的,可是他們都這麼說!」疏影哭道:「他們說老爺謀反,事情敗露後,還誣賴太子殿下是主使,所以皇上才會那麼生氣!」

  我想起了那日在邪醫谷中,那名男子所說的話語,似乎太子也因為受到禁閉,不由得問道:「太子和灩兒現在怎麼樣了?」

  「皇上下令徹查此事,在事情沒有水落石出之前太子和灩小姐都禁閉在東宮之內,不得出來,小姐,我好擔心暗香,不知道她現在怎麼樣了,可是我又打探不到她的消息……」

  「她只是個小丫頭,只要灩兒沒事,她也不會有事的。」

  我輕輕摟住她顫抖的身體,心裡,其實也是惶然不定的。

  灩兒就快要生產了,遭逢劇變,她又一直生活在家族的庇護之下,我真的擔心她會承受不住。

  還有瀲。

  即便沒有血緣關係,可是那份親情卻是實實在在的,我沒有辦法,眼睜睜的看著他出事而什麼也不做。

  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沉吟片刻,對著疏影開口道:「幫我梳洗更衣。」

  疏影怔了怔,我卻不再多說,徑直起身走到銅鏡面前梳理長發。

  我不知道南承曜要我進宮所為何事,自己又可以做些什麼,卻明白,如果我只是留在歸墨閣內自憐自傷,那便真的,什麼也改變不了,什麼也挽回不了。

  當秦安到歸墨閣請我的時候,我已經一切收拾妥當。

  我隨著他一步一步走到正門,那裡,早早的候著一輛馬車。

  南承曜也許是沒有想到我會那麼快就出來,又或者是因為見了我一絲不苟的妝容和唇邊一直頑強維持的淡漠笑意,他的眉心,幾不可察的微微蹙了一下。

  他將手遞給我,想要扶我上車。

  我暗暗做了個深呼吸,然後將手交到他手中。

  馬車很快向著紫荊宮的方向駛去,南承曜深深看我:「清兒,不管你在想什麼,答應我,什麼都不要做,你只要跟著我就好。」

  我的唇邊,忽然就勾出一個冰冷又嘲諷的弧度:「殿下如果後悔帶我同行,現在還來得及,因為從此以後,不管何事,我只憑本心。」

  他的眸中似是有壓抑得太深的情緒一閃而逝,卻終究只是閉了閉眼,一字一句的開口:「慕容灩呢,你也不顧她了?」

  我僵住,定定看著他說不出話來。

  而他緩緩轉眸,目帶決絕的看我:「今日入宮,我說什麼便是什麼,如果你多說一句話,我會讓你後悔一輩子。」
第98章

  我渾身冰冷,幾乎是不敢置信的看著他了。

  他卻轉眸不再看我,也不再多說一個字,側臉的弧度冷峻異常。

  恰此時,馬車緩緩的停了下來,宣禮太監尖細的嗓音打破了這近乎凝滯的空氣——

  「恭請三殿下、三王妃入宮!」

  他沒有理會我,徑直掀開車簾下車,也沒有絲毫伸手扶我的打算。

  早有小太監低眉斂目的垂首恭立一旁,等著扶我下車。

  而我定定看著他的背影,沒有動彈。

  「恭請三王妃入宮!」許是見我久久未有動作,那小太監重新細聲細氣的開口催促,雖然仍用了敬語,但話語裡已經隱約可辨幾絲不耐。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忽然聽得南承曜的聲音冷冷傳來:「連主子也敢催促了,可真是李康安教的好奴才!」

  那小太監一驚,猛地跪倒南承曜腳邊不住磕頭道:「奴才該死!奴才該死!請殿下恕罪!奴才該死!請殿下恕罪……」

  南承曜冷冷看他:「你跪錯人了。」

  那小太監也是極為機靈的,立時轉向我磕頭如蒜:「奴才該死,求王妃恕罪!求王妃恕罪……」

  我正欲開口,卻聽得南承曜的聲音輕描淡寫的傳來:「都愣著做什麼,還不拖下去。」

  立時便有人應著「是」,利索的架住那個小太監往我們的視線外拖去,那小太監被堵住了嘴,連聲音都發不出,只有微弱的嗚咽聲漸漸遠了。

  我抬眸去看南承曜,正想開口說些什麼,他卻已經大步走回車前,不容抗拒的握著了我的手腕,看似是扶,力道卻大得幾乎是拽我下車了,暗黑的眼眸深處,沒有一絲可以解讀的情緒。

  雙足甫站落在地的那一刻,他鬆開了我的手,聲音低低的響在我的耳邊,那樣輕,只有我們兩個人能聽得到,卻每一個字都沉入我心底:「你最好記得我剛才說的話。」

  我跟在南承曜身後,隨著引導太監從承天門入,一路走過嘉德門、太極門、朱明門、兩儀門,最後緩緩步入了皇上居住的定乾宮正門。

  在這高牆禁宮之中,傳得最快的便是流言蜚語,承天門前發生的事情不過就在剛才,可是,卻像是已經傳遍了這紫荊宮的每一個角落一樣,亦或者,是因為我太過敏感。

  總覺得,這一路行來,所遇宮女太監,對著我們行禮,無不恭敬到小心翼翼。

  而他們雖極力避諱卻仍控制不住看向我的眼神裡,亦是包含了太多意味不明的光影在其中。

  我垂下羽睫,掩住所育不合時宜的情緒。

  進了定乾宮後殿,皇上正神情倦怠的靠在太師椅上,閉著眼,氣色並不甚好。

  而慶妃娘娘親自侍奉一旁,一雙羊脂般的玉手正輕輕替他按摩頭部。

  我跟在南承曜身後,咬牙對著眼前這個眉目冷硬的老者跪了下去。

  他的手不甚在意的揮了揮,示意我們起來。

  正是這雙手,沾滿了我至親之人的鮮血,不論是前世,還是今生。

  可是,我卻什麼也不能做,一個字都不能說,藏在寬舒衣袖下的雙手,指甲深深的嵌進掌心,那樣的疼。

  然而這疼,卻抵不過我心中的萬分之一。

  「你帶她來做什麼?」皇上淡淡開口問道。

  「聽聞父皇近日頭疾又犯了,兒臣想著她恰好知道一些偏方,之前還有些用處,所以這才帶著她進宮來試試的。」

  皇上聞言,眸光微微緩和了下,出口的話卻仍是不冷不熱:「那是過去,現在她再給朕開方子,焉知不會是毒藥。」

  「父皇言重了。」南承曜並不迴避皇上的視線,帶了點不在意的語氣開口道:「女人麼,既然嫁了人,就像是從娘家潑出來的水一樣,今後種種,自然是相夫教子,以夫為天,哭過了鬧過了也就算了,日子還是得照樣的過。父皇信不過她,難道還信不過兒子嗎?」

  皇上深深看他,半晌,才再開口:「你還是要保她?為什麼?」

  「她懷了兒臣的骨肉。」

  皇上嗤笑了下:「慕容灩不也懷了你大哥的骨肉,他點頭廢太子妃的時候可沒有多少遲疑。曜兒,我一直以為你並不是一個兒女情長的人。況且,我現在只是要廢了她三王妃的名分,她的命自然可以留到生產過後。」

  南承曜沒有說話,停了片刻,突然靜靜開口:「父皇,你還記不記得母親?」

  皇上面色一變,靜默不語。

  而南承曜的聲音略微低沉,再度響起:「兒臣很清楚自小沒有母親照顧是什麼樣的感受,並不想讓我的孩子再經受一次。」

  皇上看著他,目光漸漸柔和了下來,那絲柔和當中,又帶了些許愧疚傷痛的複雜情緒,似有所鬆動。

  卻不想慶妃娘娘忽而輕輕嘆道:「三殿下和王妃倒是情意篤深,只是可惜了慕容一族辜負皇上深恩,做出謀反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日後的小世子或者小郡主,有一個罪臣之後的母親,也不知道……唉……」

  南承曜緩緩轉眸看向慶妃,而慶妃娘娘卻並不看他,眸光中帶了一絲決絕和複雜,朱唇微抿。

  皇上的眉目重又冷硬了下來,他沉吟片刻,然後對南承曜開口:「待孩子出世之後,你可以將他交由新王妃撫養,杜家那個女兒雖然貌美,但出身到底低微了些,寵著點無妨,但不能太過,朕會再為你挑一門合意的親事的,必然會選擇一個賢良淑德的大家閨秀來承擔小皇孫的養育重責,朕相信,無論是小世子還是小郡主,新王妃都必定會視如己出的。」

  「視如己出,『如』,畢竟不是『是』。就連親生孩兒之間,也有親疏遠近之別的。」南承曜的唇角,緩緩帶出一個微涼的弧度:「父皇,你應該比我更清楚的,不是嗎?」

  皇上的神情深深震動,良久沒有說話,而目中那絲複雜光影也越發的幽深。

  慶妃娘娘柔媚的眼中含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尖銳,不再閃避,直直看向南承曜,一個字一個字的開口問道:「三殿下一直不肯廢妃,今日又將她帶到定乾宮來說了這許多,只是為了孩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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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不然娘娘以為是為了什麼?」南承曜淡淡開口,一字一句,不答反問。

  慶妃娘娘深吸了一口氣,唇邊維持著一抹倔強的尖銳笑意:「方才承天正門前那一幕,三殿下可真是衝冠一怒為紅顏啊。」

  南承曜冷笑了下,目帶冷意與警告的看向慶妃:「我的東西,再不合意,我寧可自己毀了,也容不得旁人來欺侮輕慢,更何況還是個吃了豹子膽的狗奴才!」

  慶妃娘娘咬了咬下唇,不說話了。

  而南承曜也並不等她反應,重又對著皇上放緩了聲音說道:「父皇,她腹中懷的,是兒臣的第一個孩子,兒臣自然愛惜。只是,這的確不是兒臣不肯廢妃的最主要原因。」

  他略微頓了頓,從懷中取出一份奏摺,交給了身側的小太監呈到皇上手中,靜靜開口:「父皇看了就明白了。」

  「這是什麼?」皇上一面展開奏摺一面問。

  「這是父皇命兒臣代閱的摺子當中的一份,是龍飛將軍秦昭,自鄴城六百里加急送到朝廷的。與北胡一役是什麼樣的情況,兒臣班師之後已經向父皇稟報得很清楚了,只是當時因為慕容清是兒臣妃妾,很多功勞不便多說。但她在鄴城置生死與度外,巾幗不讓鬚眉,為我南朝立下大功是真,她在漠北極得民心也是真,父皇可以看看摺子後面附上的漠北邊關萬民請願書,驟然廢妃恐失民心。按秦昭在摺子當中描述的情形來看,造成變亂也不是不可能的。」

  皇上一頁一頁翻看著奏摺,以及其後所附的請願書,面色陰晴不定:「類似的摺子還有多少?」

  「不多,但也是有的。就像是南疆那邊也有摺子上來替慕容瀲請命一樣。」南承曜狀似略微思索了下才再開口。

  皇上「啪」的一聲將手中的奏摺砸到地上,冷笑道:「還果然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那慕容瀲都有膽子帶兵攻到上京了,若非他手下的那員副將良心發現稟告了朝廷,還不知道會怎麼樣呢!到現在,還要朕饒了他們嗎?」

  我沒能忍住,正欲開口,南承曜的聲音卻搶先一步急急響起:「父皇息怒!慕容家氣數已盡,而我南朝卻是天命所歸,這一點,慕容瀲想必也是知道的,否則不會只帶三兩個親隨就回上京的。兒臣以為,就像是當日慕容清告訴兒臣的那樣,他還沒這個膽子謀反,也謀不出什麼名堂!」

  他一面說著,一面轉頭看我,眸中的森冷強硬,似是在提醒我他之前說過的話一樣。

  「是嗎?」皇上淡淡看向我。

  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氣,點頭應了一聲「是」。

  「可是,他身為武將,不得旨意擅自帶兵返京就是死罪,連這點規矩都沒有,朕又留他何用?」皇上一面冷笑,一面不動聲色的看著我。

  我死死的咬著牙,卻仍是不能克制住自己的顫抖,只得一徑低垂面容,強迫自己忍耐,一言不發,而南承曜的聲音,再度響起——

  「這個自然,軍令如山,否則對天下也不好交代。」他頓了頓,重又開口:「只是,兒臣以為,可將凌遲處死改為問斬午門,慕容瀲畢竟在漠北一役中戰功顯赫,在南疆戍邊也有苦勞,僅以兩三人所行的『謀反』一事就將他凌遲,未免有傷軍心士氣。而慕容清更不過是一介女流,當日慕容家起事的時候,她在府院深處積弱養胎,兒臣可以確定她並不知情,既然現如今一切已成定局,兒臣以為,留著她已無傷大雅,倒是可以安撫漠北民心,更能彰顯我朝寬德。」

  皇上一言不發的聽他說完,半晌,語氣清淡的開口,眸光,卻如鷹一樣銳利,牢牢鎖住了南承曜的面容:「當初,也是你提出的將慕容鐸一家的凌遲之罪改為問斬的吧——你幾次三番為慕容家說情,究竟是為了什麼?」

  南承曜坦然回視皇上,語氣平靜:「父皇會這樣問,是因為兒臣的王妃是慕容家的女兒,可是父皇忘了,這樁親事並不是兒臣求來的。若是換做任何一個不相干的人來提兒臣的建議,父皇思量之下或許就會發現,這些話並沒有任何不妥的地方,只是到了如今,所有人對涉及慕容家的事情都是能避則避,而兒臣不過是盡了一個身為皇子的本分。」

  在他說話的過程中,皇上一直一眨不眨的盯著他,可他神情坦蕩自然,並沒有半分不妥,見皇上仍然不做聲,他微微垂下眼眸,片刻之後重又抬起,一字一句靜靜開口——

  「如果父皇一定要懷疑兒臣的居心,兒臣只能說,現如今的慕容家,還有什麼是值得我圖的?相反,那是一個火坑,一個不小心就會引火燒身,兒臣明明懂得,卻還是知不可謂而為之,除了為我南朝社稷著想之外,唯一的私心,就是想給我的孩子一個正常的、有母親陪伴的童年,以彌補兒臣兒時的遺憾。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皇上的神情震動了下,眸光也慢慢緩和了下來,忽然的一皺眉,抬手扶上自己的太陽穴用力的揉著,慶妃娘娘連忙道:「陛下,頭又疼了?」

  李康安亦是一迭連聲的吩咐著:「還不快宣太醫來!」

  房中伺候的小太監應了聲「是」,匆匆去了,不一會卻是王海端了個托盤匆匆進來,動作那麼快,絕不像是臨時起意才準備的。

  慶妃一見托盤上的東西,不由得氣急罵道:「狗奴才,你瞎摻和個什麼勁!讓你去請太醫呢!你拿這些東西進來做什麼?!」

  王海慌忙跪地磕頭:「奴才見萬歲爺頭疼得緊,以往這偏方又最是管用,所以奴才才想著在太醫來之前,先……奴才該死!奴才該死……」

  皇上看了一眼托盤之上,玉缸中的蔥汁,眼中極快的掠過一絲複雜神色,或許又是一陣疼痛襲來,他猛然皺眉:「都愣著做什麼,還不快幫朕上藥!」

  王海連忙應著「是」,上前將藥汁奉到李康安手中,自己端著冷水盆跪到了皇上跟前。

  皇上用冷水浸過頭後,閉著眼任李康安擦拭,當合了川烏頭和天南星的蔥汁一點一點塗抹到他的太陽穴上的時候,他的面色也漸漸平和了下來。

  睜眼,看見仍候在殿中的我和南承曜,他的眼中緩緩染上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情緒,卻終究只是略帶倦意的一揮手:「就先這麼著吧,你們也都下去吧,朕乏了。」
第100章

  「謝父皇!」

  南承曜一面跪地謝恩,一面狀似不經意的冷冷看來,眸中的警告與冷硬不言而喻。

  我深深吸了口氣,隨著他一道叩下了頭。

  皇上雖然沒有明言恩赦,但語氣中的鬆動已經很明顯了,這件事情,多半就會像這樣不了了之。

  而我,卻必須對著這個原本就一手造成這一切的人,跪地謝恩。

  走出了定乾宮門,明晃晃的陽光刺得我幾乎睜不開眼,也將前方南承曜的身影拖出了一個長長的影子。

  我垂下眼睫,沿著他的影子,一路走出紫荊宮。

  車簾合上,狹小的空間裡重又只剩下我與他。

  我深吸了一口氣,開口:「殿下,就像你剛才說的那樣,若是謀反,瀲不會只帶兩三個親隨便返回上京的……」

  他打斷了我的話:「那又如何,就像你剛才聽到的那樣,慕容瀲身為武將,不得旨意擅自帶兵返京,已經是死罪了,更何況,他原本就沒有可以不死的理由。」

  「一點法子也沒有了嗎?」我問。

  他看著我,目中似是帶上了一絲憫柔神情,緩緩開口:「清兒,我在意不了太多。」

  「那麼灩兒呢?她不過是一介女流,既然現如今一切已成定局,留著她也無傷大雅,殿下,這是你方才說的。」

  我一眨不眨的看著他,我知道他為什麼會這樣說,也知道自己或許不該,可是,我沒有辦法。

  「我說的,並不代表聖上想的,」他依舊靜靜看我:「我只能保證,孩子出世以前,她不會有事。」

  「那孩子出世之後呢?」我緊緊盯著他的眼睛。

  「罪臣之女,又無太子妃的名分護著,更無功績和民心可依靠,只能一死。」他眸中的憫柔複雜之色逾甚,伸手握住了我的手:「清兒,我不會讓你有事,但是旁人,我顧不了太多。」

  「旁人?」我閉了閉眼:「對殿下而言或許是,但對我來說,瀲和灩兒,在這個世間上,他們是我僅有的親人。」

  抬眸直直看進他的眼底,我一個字一個字的開口問道:「從漠北迴來以後,殿下刻意讓世人知道,甚至誇大其辭的,關於慕容清的種種,是不是就是為了今天?」

  他握著我的手頓了一下,沒有說話。

  「從那時起,殿下就在謀劃這一天了,是不是?」我依舊一眨不眨的看著他,唇邊忽而就泛出一抹荒涼而又自嘲的弧度:「殿下一手毀了我的家,現在卻又恩許我留下這條命,我是不是應該感謝殿下?」

  我抽回了自己的手,他僵了下,卻終究只是慢慢鬆開。

  我的心裡,忽然就不受控制的想起了從前,那一段從我記憶中抹去的從前。

  當年,他親眼看著我從懸崖上跳下,結束了一切的愛恨糾纏。

  而如今,他在極力的保全我,我不是看不出來。

  只是,卻不知道,到底哪一種才算做真正的殘忍,而哪一種,又算仁慈。

  恰此時,馬車緩緩的停下,我心底複雜而沉鬱的情緒,幾乎讓我承受不住,可是,我卻還不能倒下去。

  「殿下,房大人、杜大人和趙大人他們幾位,已經在前廳候了多時了。」我們方一下馬車,秦安便上前來對南承曜開口道。

  我無心理會這些事端,獨自一人走進了王府,或許是得了南承曜的授意,秦安一直將我送到歸墨閣方才離開。

  我並沒有再多說什麼,此時此刻,我的思緒一片混亂,我告訴自己必須先冷靜下來,因為只有這樣,我才能理清接下來的路應該怎麼去走。

  在如今這樣的局勢之下,我很清楚,行錯任何一步,所要付出的代價都不是我所能承受得起的。

  回到歸墨閣,我卻並沒有見到疏影,聽畫意說,我們剛進宮,她便出府去了。

  我料想著她必然是因為牽扯暗香,所以出去打聽消息,雖然不可避免的有些擔心,但也明白,她不過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小丫頭,不會出什麼事的,反倒是限制了她的自由把她困在府中,依她的性子,只怕要被焦慮與憂心折磨瘋了。

  一面暗自想著,一面走回房間,房間裡並沒有旁人,只有漓陌一襲白衣,坐在案前,手裡拿著一張單子把玩。

  見我進來,她也不起身,依舊拿著那張單子,抬起眼睛,似笑非笑的看我:「三王妃,這張方子是從哪裡弄來的?」

  我走過去,接過她手中的單子,一看之下才知道,那是當日淳逾意開給我的方子,只是那時,我整個人因為桑慕卿的事情太過震驚混亂,不過是隨手將單子交給了疏影收著,並不甚在意。

  後來便出府去了邪醫谷,一連串的變故幾乎將我的心力耗盡,我壓根就忘了還有這麼一張方子,不知道漓陌是從什麼地方又將它找了出來。

  「怎麼了?」我問。

  她依舊似笑非笑的看了一眼我的小腹:「王妃想必還沒有用過這單子上的藥方吧,也算是走運了。」

  我的心微微一頓,將那單子上的藥材重又細細看了一遍,卻依舊看不出任何不妥。

  漓陌笑道:「王妃就省省心吧,開得出這張方子的人,這世間沒有幾個,除了公子,大概就只有淳逾意、蕭聖音寥寥幾個人有這個本事了,你看了也是白看。」

  我看著手中的單子,回想起當日淳逾意的話語:「這張單子,的確是淳先生寫給我的,那時,他告訴我,若是想要保住腹中的胎兒,就每日照著他的方子服藥。」

  漓陌笑了起來:「說得是不錯,只不過說少了一個字,三王妃若是不想保住腹中的胎兒,倒是可以每日照著這個方子來服藥。」

  我心下一冷,而漓陌繼續略帶嘲諷的笑道:「這張方子開得高明極了,即便是宮中太醫院院判只怕也看不出任何端倪,這幾味藥材,看似溫補,湊在一起對王妃自然也無礙,不過對腹中的胎兒如何,可就不好說了,看這方子上寫的,偏又特意強調必須『煎湯代水』,可真算是煞費苦心了,既要落了孩子,又極力避免損傷了王妃的千金之軀,真是有趣。」

  我心底寒意蔓延,勉力扶著案几站穩身子,卻還來不及做任何反應,門外,已經傳來了疏影的哭聲——

  「小姐,小姐,現在可怎麼辦啊,瀲少爺就要被問斬午門,刑期已經定了,就在三日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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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疏影的面上,寫滿了驚痛惶恐的神色,淚水更是如同止不住一樣,氾濫成災,她緊緊的抱著我,渾身顫抖。

  可是,此時此刻,我根本無心無力去安慰她,我握住她的雙肩,咬牙問道:「你剛才說什麼?從哪裡聽來的消息?」

  「就在剛才……我出府去打探暗香的消息……走到城門的時候……正好遇到張榜告示……那告示上就是這麼說的……三天以後……瀲少爺就要被問斬午門了……哇……小姐我們該怎麼辦啊……」她哭得連氣也喘不上來。

  而我,如同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氣一樣,再無力強撐下去,軟軟的跌坐在塌間,一段段的往事,卻歷歷在目。

  二姐,我帶你去騎馬。

  那少年劍眉星目,對我明朗一笑。

  多少次,我騎在「逐風」的背上,與他並轡馳騁。

  而又有多少次,他舞劍,我撫箏,劍勢琴音,仿若共生了千年。

  縱然沒有血緣關係,可是彼此間的那份牽掛,不是假的。

  我並不是沒有想過會有這麼一刻,卻沒有想到,會是那麼的快,在我什麼都還來不及準備之前,如同平地驚雷一般,讓我一時之間,措手不及。

  可是,可是,那是瀲。

  是有著一雙坦蕩淚落眼睛的瀲,是這個世間毫無保留全心待我的瀲,是每一想起就會讓我從心底泛起暖意的瀲。

  怎麼可能,眼睜睜看著他問斬午門,而我自己卻什麼也不做。

  猛地站直身子,我徑直往傾天居行去。

  其實在回來的馬車上,南承曜就已經算是拒絕過我一次了,然而事到如今,不管有多荒唐諷刺,下意識裡,我最先想到的依然是他。

  南承曜並不在傾天居,逐雨說他正在思渺軒會客。

  忽然想起剛從紫荊宮回來的時候,秦安就曾等在王府正門說有客來訪,這麼不湊巧的時機,可是我卻別無選擇。

  三天之後,瀲就要被問斬午門了,我根本就不敢耽誤,也耽誤不起。

  一刻不停的往思渺軒趕,至少在表面上,相府的下人們對我的態度仍然和從前一樣,並沒有半分不同。

  所以依然是,沒有經過通報,我便能順順暢暢的進到思渺軒當中。

  透過庭前小院,隔了疏疏朗朗的花枝,正殿的門虛掩著,而正殿當中諸人交談的聲音,便隨風傳來。

  「……原來是這樣,是我誤會了三殿下,還請殿下不要見怪。」

  說話的,是一個年輕氣盛的聲音,而杜如吟有如黃鶯出谷一般的嗓音緊接著柔柔響起——

  「哥哥,你總是急躁,三殿下對吟吟如何,父親和哥哥也是看在眼裡的,怎麼還好這樣誤會殿下呢?」

  聽她這樣一說,我便明白,方才秦安口中的杜大人,便是杜如吟的兄長,現任上京門千總的杜如滔,只是不知道她的父親杜奉安有沒有同來。

  「我這不是為你著急嗎?」杜如滔笑道:「誰能猜透三殿下原來只是想要利用慕容清來拉攏人心,你如今又有了身孕……」

  「哥哥!」杜如滔的話沒說完,被杜如吟又羞又急的打斷。

  我不由自主的頓住了腳步,一動也不能動彈,只能聽得杜如滔的聲音帶了點滿不在乎,再度傳來——

  「怕什麼,我說的本來就是事實啊,況且如若不是皇上病著,你已經是名正言順的側王妃了,如若不是現在處在廢嫡與否的關鍵時刻,民心猶為重要,你就是我南朝三王妃了——是不是啊,三殿下?」

  「委屈吟吟了。」南承曜並沒有正面回答他,只是說了這樣一句。

  那杜如吟依舊柔柔開口:「只要能幫到殿下,吟吟什麼都願意,並不覺得委屈。」

  南承曜不欲再多說下去,轉而問道:「這位是?」

  杜如滔答道:「這是盧鳴輝將軍,原來在慕容瀲手下任副將的,盧將軍可真是忠君愛國,若非他及時將慕容瀲的行蹤通報給了朝廷,可有得折騰呢,所以我才鑲著帶他來給殿下見見。」

  南承曜沒有說話,倒是那盧鳴輝連忙開口道:「末將深受朝廷和皇上重恩,如何敢不披肝瀝膽竭誠回報,當日在南疆,慕容瀲拒捕意圖謀反,楊奪、司徒少權不辨是非誓要追隨,還逼得末將不得不點頭跟隨他們一道返京,但末將怎能有負皇恩呢,於是就在途中伺機將消息稟告了朝廷。」

  杜如滔接道:「將軍的苦心沒有白費,楊奪、司徒少權那兩個叛徒可沒慕容瀲那麼走運,有殿下『活捉』的口諭,早死了,不過這慕容瀲,我估摸著也沒幾天好活了。」

  盧鳴輝連忙應道:「他們是罪有應得……」

  接下來的話,我已經不想再聽下去了。

  盧鳴輝這個名字,我並不陌生。

  瀲在書信中曾多次提到,稱他英勇武隆,甚是器重。

  卻不想,他全然沒有保留的信任,竟然換來了如此慘痛的背叛。

  我深吸了一口氣,推門進去,看著仍舊侃侃而談的盧鳴輝微微一笑:「敢問盧將軍,若是謀反,瀲會不帶南疆重兵,反倒是帶一個叛徒同行嗎?再說了,當日盧將軍是被逼無奈,還是自請同行,本宮可是懷疑得很。」

  「你——」

  他似是想要發作,卻被南承曜淡淡止住:「她到底還擔著三王妃的名。」

  盧鳴輝不說話了,而南承曜轉向我,冷淡而不悅的開口:「你來做什麼?」

  我深深看他:「殿下,瀲不是謀反,根本就不是。」

  「那又如何?」他別開眼睛不再看我,依舊冷淡說著。

  我正欲開口,思渺軒門外忽然傳來一陣尖細的聲音:「聖旨到——」

  宣旨的太監走進正殿,拖長了聲音唸著:「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慕容瀲逆謀罔上,判於三日後問斬午門,特命三皇子南承曜午時監斬,欽此——」

  「臣領旨謝恩!」他一字一句的開口,每一個字都如冰刃一樣,刺進我的心底,從未有的絕望幾乎讓我承受不住。

  「殿下,我有幾句話想和殿下單獨說。」閉了閉眼,我強自控制著自己的情緒。

  他卻並不看我,漠然道:「如果是為了慕容瀲的事情,沒這個必要。」

  「殿下,」我幾乎是在哀求他了:「瀲不是謀反,根本就不是,只要他沒事,你要我做什麼都可以。」

  他依舊不看我,一字一句,冷漠而殘忍:「你能為我做什麼?」

  站在他身後的杜如吟,唇邊緩緩勾起一絲幸災樂禍的笑,可即便如此,也依然美麗得傾倒眾生。

  「殿下要的如果只是寧羽傾的臉,我沒有辦法給你,但是——」

  聲音裡掩不住淒然絕望,我狠狠的一閉眼,將手伸向了自己的衣袖。
第102章

  我的話沒有說下去,只是狠狠閉上眼,默不作聲的伸手想要拉自己的衣袖。

  如果是他,看了,是不是就會明白,又是不是還會感唸著曾經種種,而我所要的,只是瀲能活著。

  然而,更快的,我的手指剛觸上衣袖,「啪」的一聲,他重重的一記耳光打到了我的臉上,止住了我所有的動作,力道大得幾乎讓我站立不住。

  從我記事起,連一句重話都未曾聽過,可是如今,打我的人,竟然是他。

  思渺軒內一眾人等,包括大都統房剛璞在內,全都因為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怔住了,鴉雀無聲。

  而南承曜面色鐵青,隱約泛白,貴為南朝三皇子,他殺人或許無數,動手打人,並且是一個女人,大概還是平生第一次。

  卻沒有想到,竟然是我。

  他的聲音冷寒如鐵:「誰准你提這個名字的?出去。」

  根本不等我有任何反應,他已經厭煩的開口吩咐屋內候著的秦安:「送她回去,沒有我的允許,不准讓她踏出歸墨閣一步。」

  秦安上前,對著我面無表情的開口道:「走吧,王妃。」

  我慢慢站直身子,冷冷看向南承曜,那樣久。

  沒有再多說一個字,轉身離開。

  秦安一直送我回到歸墨閣內,我看著他,一字一句的問:「秦總管真的打算就此將我禁足在這裡?」

  秦安面上現出為難的神色:「王妃,其實殿下……」

  我疲倦的打斷他:「你只要告訴我是,或者不是。」

  秦安靜默了片刻,點頭。

  我嘲諷笑起,而他對著我躬身行下大禮:「請王妃相信,不管殿下做什麼,都是為了王妃著想,殿下心裡的疼,不會比王妃少半分。」

  「他也疼,可還是心狠。」我閉了閉眼:「他不要這孩子,也是在為我著想嗎?」

  說完,不等秦安反應,我起身徑直走向內間。

  其實只是猜測,並沒有肯定,可是無可否認,這個念頭,真真切切的存在我的腦海中過,所以才會,幾乎是不假思索的就脫口而出。

  淳逾意那一日所說的每一句話,我都沒有忘記。

  我還記得,他說起桑慕卿要他發誓時候的樣子,那樣痛入骨髓的絕望與無可奈何,如何能作偽得出?

  他那樣愛她,又怎麼會忍心不答應她,他既然願意依著她的遺願效忠南承曜,又有什麼理由要害我,若說這是桑慕卿的意思,那又何苦在方子上大費周章,既要落了孩子,又不傷我性命。

  我沒有辦法不去想,這或許是南承曜的授意,雖然我想不出,他這樣做的理由。

  難道,僅僅是因為,這個孩子身上,無可避免的流淌了他所不希望承襲的血脈?

  難道,僅僅是因為,杜如吟已經懷孕了,所以他不在乎了?

  心底有尖銳的疼痛不受控制的泛起,我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不再去想。

  現如今,我所要想的,所要做的,只是救出瀲而已。

  可是,他連歸墨閣都不肯讓我出,是不是也是料定了我不會放任不管,那麼,我到底又該怎麼做呢?

  按著心口,我一下一下的吸氣,可是還是疼,幾乎就要喘不過氣來。

  可是不行,我還不能倒下去,瀲,我怎麼能眼睜睜看著他出事。

  忽然之間,一隻手,一把抓過了我的手腕,然後細細的銀針精準無誤的扎入了我的陽池穴中,疼痛隨之一點一點的緩解。

  漓陌一襲白衣,厭惡的看著我:「我最恨你這副要死不活的鬼樣子,既然照顧不好自己,何不死了乾脆,留在這個世上只會拖累別人!」

  我輕聲道謝,疲倦的閉了閉眼,再睜開,沒有想到原來還是得走這一步。

  「漓陌姑娘,我想請你幫我一個忙。」我看著她,輕聲開口。

  她嘲諷的笑了起來:「現在還沒到晚上呢,怎麼王妃就開始說夢話了呢?」

  我並不去理會她含諷帶刺的話語,依舊自顧自的說了下去:「從前在邪醫谷的時候,蘇先生曾教過我一種名為『彼岸生香』的藥丸方子,服用之後可以使人一個晝夜呼吸幾無,身體僵硬,形同死亡,而一個晝夜之後,藥效便自然消退,服用之人仍與常人無異。我雖知道該怎麼配,但之前從未試過,我需要萬無一失,也沒有時間慢慢研製,所以想要請漓陌姑娘幫我。」

  「你想把這『彼岸生香』用到慕容瀲身上吧?」漓陌似笑非笑的看著我:「那藥丸我身上便有,用不著去配——可是,我剛才似乎聽說,三王妃今後連這歸墨閣都走不出,即便拿著藥,又怎麼能送到看守森嚴的天牢死囚裡呢?」

  「在傾天居三殿下寢室正中的沉香木塌旁,有一處暗格,暗格當中還有兩道暗層,其中第二道里,放著皇子通行的令牌,拿著這塊令牌,你便可以輕鬆進入天牢當中。」

  我深吸了一口氣,看向漓陌:「我需要姑娘幫我,拿到這塊令牌,然後扮成男裝以三殿下的名義去天牢看慕容瀲,就說三殿下顧念他畢竟在與北胡一役中有功,特命人來送他最後一程。我會寫一張紙條給姑娘,請姑娘伺機將它並『彼岸生香』一道交給瀲,他看了,會明白該怎麼做的。」

  漓陌跟在蘇修緬身邊多年,醫術武藝均得他親傳,一手易容術更是出神入化。

  蘇修緬曾出言若她離了邪醫谷,在江湖上另立門戶,不會比淳逾意、蕭聖音差,也曾有過這樣的意思放她離開,可是,漓陌卻說什麼也不肯走。

  事到如今,我只能寄望於她,也相信她能做得到,即便是我沒有被南承曜禁足,隆起的小腹也無法掩飾身份,我一樣需要她幫我。

  只是,我很清楚她一直以來對我的厭惡,又怎麼會輕易答應幫我?

  果然,漓陌冷笑著開了口:「三王妃想得倒是挺好,只是我憑什麼要幫你?」

  我和緩而堅持的開口:「我自然沒有辦法勉強姑娘,我這想讓姑娘知道,如果瀲有事,那麼我一個人獨活在這個世上,也沒什麼意義了。」

  「你死你活與我何干?」漓陌依舊冷笑。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自然是沒有關係,姑娘還可以自此解脫回邪醫谷覆命,只是不知道姑娘會怎麼跟蘇先生說。」

  她冷冷看我,聲音亦是寒若冰霜:「你在威脅我?」

  我垂下眼眸,輕輕開口:「對不起,我只要瀲能活著。」

  「三王妃似乎忘了,三殿下是何等厲害的人物,他的寢殿,是旁人能隨便進去的嗎?更何況還要拿到令牌。再說了,王妃就不怕皇帝老兒不解恨,非要在慕容瀲詐死的屍體上砍上個百千刀才罷休?」她的語速越來越快,聲音冷而尖銳。

  「那就是我的事情了。」我緩緩閉上了眼:「無論用什麼法子,今天晚上,我會拖住三殿下,剩下的人,我想對姑娘而言,就不是問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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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小姐,你一個人留在這裡真的沒事嗎?」疏影擔憂的看著我。

  「沒事,我只是想一個人靜一靜,今天晚上你就先去畫意那裡睡上一宿,也讓我寢殿裡服侍的人都下去吧。」我看著她輕道,伸手揉了揉眉心的倦意。

  她看我這樣,也不敢多說什麼,點頭帶著小丫鬟們都下去了。

  漓陌冷笑看著我:「王妃還真是會作戲,是不是從前在公子面前那些個纖纖弱質的樣子,也全都是裝出來的呢?」

  我沒有理會她話語中的厭惡嘲諷,只是看著她輕道:「我不想說謝謝,但是姑娘的恩情,慕容清會永遠銘記在心,雖然姑娘並不稀罕,但從此以往,只有姑娘開口,但凡是我能做的,慕容清絕無半個不字。」

  「慕容清?」漓陌笑了起來:「她可早死了,我找誰開口去?王妃是當慕容清當得忘乎所以了呢,還是在和我玩文字遊戲,給一個永遠也兌現不了的承諾?」

  我僵了一下,閉了閉眼,然後緩緩開口道:「不管是慕容清還是寧羽傾,都不會忘了對姑娘的承諾。」

  「那如果我要你永遠不見公子呢?」她依舊笑問。

  我深深吸氣,然後開口道:「如果這是姑娘要我給出的回報,那麼我答應你,只要瀲沒事。」

  漓陌的笑容驟然冷了下來:「在你心裡,就連慕容瀲都比公子重要?」

  我不知道該怎麼接口,而她也不等我反應,冷冷道:「三王妃欠我的承諾,可記好了,我總有一天要討回來的。還有,若是王妃拖不住三殿下,又或者是皇帝老兒非要在慕容瀲身上砍個百千刀才解恨,那麼就連公子也怪不得我了。」

  她說完,轉身就走,清冷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夜色當中。

  門重又合上,我靜靜坐著,看天色一點一點的暗了下來,起身將桌上備好的酒傾倒在寢殿四周的窗櫺布匹之上,然後將高照的紅燭扔下。

  酒是上好的酒,火勢不一會就蔓延了起來。

  南承曜在思渺軒的種種表現,又刻意將我禁足在歸墨閣內,就已經意味著他是鐵了心不會幫瀲,甚至於不會讓我有機會牽涉到瀲的事情裡來。

  既然這樣,若只是單純請他過來,他未必會見我,所以,這或許是我唯一的出路。

  我其實是在賭,賭他對我是在意的,賭他並沒有不要這個孩子,賭我原來的猜測其實是錯的。

  而即便是我賭輸了,也不至於會一敗塗地。

  按著他話裡的意思,他還需要我繼續擔著三王妃的名,以籠絡民心,那麼,也絕不會輕易放任我葬身火海。

  只是,我一面用沾了清水的紗布摀住口鼻,一面伸出左手撫上自己的小腹。

  我的孩子,我曾發誓不再讓任何人有機會傷他一絲一毫,可是如今,讓他陷入危險當中的,卻是我自己。

  雖然之前已經請漓陌幫我施針穩固胎兒,我也在房間裡備下了足夠的清水和紗布,避免吸入過多的濃煙對孩子不利,可是,我依舊是,沒有能夠好好的照顧他。

  火勢越來越大,門外喧囂而驚惶的聲音,斷斷續續的傳來——

  「……王妃還在裡面,快去救王妃……」

  「……現在燒成這樣,已經進不去了,只能想辦法滅火……」

  「……快去稟告三殿下……」

  我慢慢閉上了眼,歸墨閣的這場大火,應該會吸引過整個三王府的注意力,漓陌拿到令牌應該也更加容易。

  只是,我不知道他會不會來,又要我等多久?

  即便是掩住了口鼻,濃煙卻依舊嗆得我不住流淚,一下一下,痛苦的咳著。

  我用盡全力保持自己意識的清醒,忍受著高溫以及漸漸逼近的火舌侵襲。

  然後,我看見了他,披著浸透了水的褥子,從熊熊的火光當中而來,越來越近。

  他發上的水滴落在我的面上,煙霧重重,我看不起他的樣子,也開不了口說話,只知道他將身上濕透了的褥子緊緊的裹在我身上,然後抱著我避開已經開始坍塌的柱樑,從被火封住的窗口,一躍而下。

  他將我的臉按在他懷中,我看不見,只能聽到風聲。

  閉上了眼,是無力,也是不知道該怎麼面對。

  若是清醒,我該對他說些什麼,又怎麼來留住他。

  很多話我說不出口,很多話他不會相信。

  所以我只能閉著眼,假裝自己失去了意識。

  他將我抱到了歸墨閣的偏殿,疏影的哭聲響在耳邊,我心知她必然是嚇壞了的,卻無法開口安慰她。

  「殿下,不如先讓疏影替王妃更衣免得王妃受涼了,殿下的衣服也濕透了,尋雲已經帶了新的過來這就伺候殿下換上。」尋雲跟在我們身邊快步走著,輕輕開口。

  我感覺自己的身體被小心的放到了塌間,然後疏影一面哽咽一面和幾個丫鬟一道替我換下被那褥子浸濕的衣裳。

  然後有腳步聲響起,我重又靠入一個溫熱的胸膛。

  有人用溫毛巾替我輕柔的擦拭面容,亦是有人輕搭住我的手腕替我號脈,在整個過程中,我一直靠在南承曜的懷中,而淳逾意的聲音響了起來——

  「幸虧她掩住了口鼻,才沒出什麼大事。」淳逾意鬆了手,繼續道:「不過三王妃的身子本來就弱,從脈象上看她最近情緒波動極大,再這麼下去不單孩子難保,她自己也會有危險。」

  「我還是那句話。」過了良久,南承曜的聲音才緩緩響起,暗沉如夜。

  淳逾意含諷笑道:「有三殿下這句話,到時候我拿掉了孩子,三殿下可別又怪罪我。」

  依舊是過了很久,南承曜才再開口,只有兩個字,沉到漠然:「不會。」

  我幾乎是用全部的意志力來控制住自己不要顫抖,卻沒有辦法止住,心底那越來越甚的冷意蔓延。

  然而,我卻什麼都不能做,只能放柔身子,靠在他懷中,任由他的手,一下一下,撫過我的長發。

  淳逾意走了,他坐直身子,似是想要放下我起身下塌。

  我暗暗做了個深呼吸,放軟了身體,隨著他的動作,狀似無意識的,更加偎進了他的胸膛。

  我感覺到,他的身體似是一僵,然後緩緩的放鬆了下來,重又靠回塌間,依舊抱著我,氣息沉默到柔和。

  時間一點一點的過去,雖然閉著眼,可我並不敢放任自己睡過去,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也還醒著。

  不知道過了多久,門毫無顧忌的被打開了,然後漓陌的聲音含諷帶笑的響起:「王妃可真是本事啊,竟能將三殿下拖到現在呢!喏,三殿下,你的令牌,現在還你——」
第104章

  漓陌將令牌隔空擲了過來,南承曜伸手接住,也因此鬆開了原本擁著我的雙手。

  「王妃交代我的事情我可都辦好了,至於怎麼去跟三殿下解釋,後續又該怎麼辦,那可就是王妃自個兒的問題了。」

  漓陌的笑語裡,帶著毫不掩飾的厭惡和嘲諷,冷冷看向我與南承曜,語畢,也不再多留片刻,徑直轉身離開,連房門也懶得合上。

  我慢慢自南承曜懷中坐直了身子,其實並沒有想到漓陌會這樣做的,然而這一切卻又在情理當中,我沒有辦法去怪她。

  畢竟是自己不擇手段的威脅她在前,而她能順利將「彼岸生香」交到瀲手中,我已經打心底裡感激她了。

  我轉頭去看南承曜,他一手握著令牌,卻並沒有分神理會,只是定定的看著我,暗邃幽深的眼底沒有一絲可以解讀的情緒,一言不發。

  「就想殿下聽到的那樣,」我深吸了一口氣,不避不讓的直視他的眼睛,然後一字一句的開口道:「我求漓陌幫我到傾天居取來殿下的令牌,然後憑藉令牌進到天牢死囚當中去找瀲,將一種名為『彼岸生香』的藥丸找機會交到他手中。」

  「歸墨閣的這場大火,也是你自己放的。」他看著我,開口,明明是問話,卻已經用了陳述的語氣。

  我點頭,本就沒有想過能瞞住他,也不欲在這件事情上面多說什麼,只是繼續開口道:「彼岸生香,服用之後可以使人一個晝夜呼吸幾無,身體僵硬,形同死亡,而一個晝夜之後,藥效便自然消退,服用之人仍與常人無異。瀲會在明天晚上服下這藥丸,可是我不敢肯定皇上會不會非要在他身上砍上幾刀方肯罷休,我求殿下幫我,不要讓這樣的事情發生,我只要他能活著。」

  「如果今天晚上我不來,又或者是來得晚了,你有沒有想過,你或許會被活活燒死在這歸墨閣當中。」他沒有理會我方才的話,依舊深深看我,話語裡藏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怒和緊繃。

  我平靜回視他,開口:「那又如何?救不了瀲,我一個人活在這世間也沒什麼意思了。」

  他的眼神驟然一冷:「你一個人?難道連孩子你也不顧了嗎?」

  我忽然覺得想笑,而我也真的笑了出來,眼睛卻灼熱的疼著:「到了如今,殿下還來問我這樣的話,不覺得可笑嗎?」

  他的眼神微微轉深,略一思索,似是明白了我話中的意思,伸手握住我的雙肩,一字一句的開口:「不是你以為的那樣,當日事出危急……」

  「殿下,我不想再聽你的不得已,」我開口打斷了他:「我只要你答應我,瀲詐死以後,不要讓他出任何的事,這就足夠了!」

  他的眉心,忽而就棲上了一抹疲倦,眼底的暗色的光影那樣沉,沉得幾乎令人窒息:「清兒,原來你一直都不相信我。」

  我看著他,笑到落淚:「殿下要我怎麼相信你呢?在你毀了我的家之後,在你對著杜如吟極盡恩寵之後,在你不要這個孩子之後,在你當著那麼多人的面打了我之後——殿下,你高估我了,我並沒有你想像當中那麼堅強。」

  他暗黑的眼眸深處,現出些許震動的神色,忽而伸手再度握住我的雙肩,語氣中也帶上了少有而外現的急迫:「清兒,如果我說,我從來都沒有不要這個孩子,也從來都沒有愛過旁人,你會不會信?在東宮和慕容家謀反這件事上,我算不得無辜,但並不是你想的那樣,你又願不願意聽我的解釋?」

  「殿下,」我疲倦而無力的閉目搖頭:「現在我唯一想要的,只是瀲能活著,至於其他,我已經不在乎了,真的不在乎了。」

  過了良久,他慢慢的鬆開了手,起身下塌,令牌掉到了地上,碎成兩半。

  沒有再多說什麼,他向門外走去。

  「殿下還沒有答應我。」我看著他的背影,啞聲開口。

  他頓了一頓,聲音裡帶著些許倦意與淡漠:「如果你想要我答應,從此以往,再也不要做今晚這樣的事。」

  說完,他並沒有等我回答,徑直離開,依舊挺拔的背影消失在夜色當中,不知道為什麼,看起來竟帶上了幾分蕭索的意味。

  我躺在床上,心底一片空茫,自然是不可能睡著的,睜著眼一直到天明。

  疏影進來替我梳洗更衣的時候,眼睛哭得又紅又腫:「小姐,你嚇死我了,他們都攔住我不讓我進去,說火勢那麼大,進去也只能是再搭上一條命……可是小姐若是出事了,疏影還活著做什麼,但我掙不開他們……後來三殿下來了,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那個樣子,根本就沒有人敢攔他,他一個人什麼也不說就那樣衝進火場當中,又不知道小姐在哪裡,就只能從第一層進去開始找起,那個時候剛好有一根著火的樑柱掉在他身後,只差一點就要砸到他了,逐雨眼看著都快暈過去了……」

  「好了,疏影,」我閉了閉眼:「都已經過去了。」

  她吸了吸鼻子,用力點頭:「幸好小姐沒事,只是小姐,從今往後,疏影半步也不要離開你了。」

  我輕輕抱了她一下,輕道:「傻丫頭。」

  待到梳洗完畢,我走出偏殿,看大火過後的一片狼藉,心底複雜難言。

  秦安上前來對我請安開口道:「王妃的寢殿現如今已經住不得人了,秦安已經將荷風軒收拾妥當,雖比不得歸墨閣舒適,但也算清幽,還請王妃暫時委屈幾日,待歸墨閣一切修葺完畢,再請王妃搬回來。」

  我點點頭,帶著疏影進屋收拾東西,其實也沒有什麼好收拾的,我的東西,大部分都在那一場大火中灰飛煙滅。

  料想著不會太久的,卻不想等一切妥當我們進到荷風軒的時候,天色已經漸漸的暗了下來。

  我的心緒越發不定,卻也明白,現如今這個緊要關頭,自己是萬萬不能輕舉妄動的。

  我躺在床上,了無睡意,終於熬到了天明,我強迫自己如平常一樣起身梳妝,看書漫步,縱然心底已經是憂心如焚。

  直到快晌午的時候,疏影「哇」的一聲哭著衝進了我房裡:「小姐,外頭都說瀲少爺昨兒個夜裡在牢裡畏罪自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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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疏影用了「畏罪自盡」四個字,而不是「暴斃」,或者「離奇死亡」,我一直揪著的心,終於慢慢的放了下來,雖然並沒有,也不可能完全落定。

  我看著疏影傷心欲絕的樣子,卻什麼也不能說,什麼也不能做,連一句安慰的話都不能有,只能陪著她默默流淚。

  起身出了荷風軒想要去找南承曜,他卻並不在府中,尋雲靜靜的看了我良久,方才一字一句開了口:「殿下出府去了,臨行前交代,如果王妃過來,就請王妃回去等著,什麼也不要做……其實尋雲以為,王妃是什麼也用不著擔心的,因為即便是天塌下來,也有殿下幫你頂著,尋雲只求王妃能夠體諒,殿下也是人,他也會疼,也會累的。」

  這是她第一次,直視我的眼睛和我說話,沒有了以往低眉斂容的恭順。

  我閉了閉眼,沒有說話。

  那天夜裡,在歸墨閣偏殿,南承曜說的每一個字我都記得,我不是不懂,他或許是愛我的。

  可是,這樣的愛,我已經無力再去面對。

  我想我永遠也學不來他的心狠無情,對人對己。

  或許我能夠明白,甚至試著去理解,卻沒有辦法心無芥蒂的接受,當一切沒有發生過。

  就像是,他可以眼睜睜的看著曾經的我,從他眼前縱身跳下,而我卻無論如何不能看著瀲被問斬一樣。

  那一段曾經,並不是我不記得,就不存在的。

  就如同,以愛為名,並不是所有的傷害就會被抹殺一樣。

  我不知道自己還會遇到什麼,也不知道他還會怎麼做,我並沒有他想像當中那樣堅強。

  我已經太累了,而這個世界上有太多的事情,並不是有愛就可以的。

  回到荷風軒,或許是見我面色不太好,疏影強自忍住哭泣,反過來勸我道:「小姐,你不要傷心了,瀲少爺最心疼小姐了,他如果知道,不會願意看到你這個樣子的,疏影服侍你躺一躺好不好?你不為了自己打算,也要想想肚子裡的孩子啊!」

  我伸出手臂抱住她,我的疏影,總是全心全意的給我溫暖的疏影,可是我卻沒有辦法告訴她實情,至少現在不行,在瀲還沒有完全脫離危險之前,我根本就不敢去冒任何一絲的風險。

  等在荷風軒內,不是不心焦的,然而我想起了南承曜的話,並不敢有任何動作。

  一直到夜深了,我才再見到他,他的眉心棲著一抹疲倦,手中拿了一頂斗篷。

  這個時辰,除了疏影死活不肯離開我房間以外,下人們都已經睡下了。

  我一下子站了起來,忽而意識到自己的動作或許太急了,強自定了定神,開口對疏影說道:「疏影,你先下去睡吧,我有話想要和殿下說。」

  或許是親眼看見南承曜衝進火場去救我的緣故,她聽我這樣一說,又轉眼看了看南承曜,乖巧的點頭出去了,幫我們帶上了門。

  「殿下……」

  我剛開口,便被他的動作止住了聲音,他伸手將斗篷披到我身上,親手替我系好,出口的話語卻是極淡:「慕容瀲不會聽我的安排,所以我來接你一起去。」

  我一直懸著的心,到了此時,才終於安定。

  我看著他眼底淡淡的青色,卻終究只是微垂羽睫,輕聲開口:「謝殿下。」

  他沒有做聲,只是深深看我,半晌,唇邊勾出一個淡淡的弧度,似是自嘲又似蒼涼,聲音卻淡漠得不帶任何一絲多餘的情緒。

  「不用,是我自己願意。」他說。

  不等我有任何反應,他已經轉身大步向門外走去,我看著他的背影,壓抑下自己種種複雜心緒,跟上了他的腳步。

  他在庭院中站住,將手伸給了我,我暗暗做了個深呼吸,把自己的手交到他的手心。

  他微一用力,將我待到懷中,輕托住我的腰,開口:「閉上眼睛,不要怕。」

  其實我並不怕,瀲曾經這樣帶我出府過,然而仍舊依言輕輕閉上了眼,只聽得到風聲在耳邊呼嘯而過。

  待到他喚我睜眼的時候,我們已經身處在了一個狹小昏暗的房間當中,我一眼便看到了塌上躺著的瀲,什麼也顧不得了,立時奔了過去。

  自他去了南疆,這是我第一次見他。

  他瘦了很多,或許正是因為這樣,昔日明朗俊逸的面容上面,少了幾分柔和與意氣風發,多了許多棱角分明的冷厲與疲憊。

  我忍不住伸手,心疼的撫上他消瘦的面頰,雖然已經漸漸回溫,但那依舊異於常人的冰冷,卻仍是讓我的心止不住的輕顫了下。

  從此以後,這個世間,將再也沒有慕容瀲的存在。

  屋內並沒有其他人,我坐在塌邊等瀲甦醒,而南承曜靜靜的站在我身後,不發一言。

  當沉睡中的瀲慢慢睜開眼睛的時候,我握著他的手,幾乎是連呼吸都屏著了。

  「彼岸生香」,我雖然聽蘇修緬說過它的藥效,卻從未見過,更是第一次使用。

  用在自己至親之人的身上,我沒有辦法不懸著心。

  他眸中渙散的光影慢慢聚攏了起來,我在他眼裡看見了自己的影子。

  他定定看著我,眨了一下眼,又眨了一下,表情有些怔然。

  我深吸了一口氣,止住不斷上湧的淚意,放柔了聲音,對他開口道:「你覺得怎麼樣了?有沒有什麼地方不舒服?舒展一下身體試試……」

  我的話沒有能夠說完,他忽然起身一把摟住了我,然而畢竟因為藥力剛過的緣故,他方才的動作又太急,一時無力,重又重重的跌回到了塌間,而我也被他的手臂帶著,整個人倒在了他身上。

  他沒有放開我,反倒是加大了臂上的力道,緊緊的摟住了我,聲音裡聽來,竟然含著一絲緊繃和顫抖:「二姐,我們一起離開這裡。」

  他摟著我的手臂是那樣的緊,緊到甚至讓我感覺到微微的疼,我閉上眼,無聲嘆息。

  正欲開口說些什麼,卻忽然聽到身後南承曜的聲音冷淡傳來,一字一句,清晰無比:「你覺得可能嗎?」

  我感覺到,瀲的身體,在那一刻,驟然緊繃。
第106章

  我死死的抱住瀲的身子,他一來因為藥效剛過使不上太大的勁力,二來也是因為害怕傷到我不敢強推,所以並沒有能夠掙開我,只是依舊目帶恨意的開口道:「二姐,就是他們姓南的,害得我們一家家破人亡,我不會放過他的!」

  「如果不是你姐姐,你連活著說這句話的機會都沒有,還談什麼放不放過?」南承曜笑了下,眸光卻極為冷淡:「放手,你姐姐還懷著身孕,經不起你這麼折騰。」

  瀲越發的怒意縱橫,卻不敢再亂動,眸中的慘痛恨絕讓我的心止不住的生疼,卻又擔心他的胡攪蠻纏白白斷送了自己的生機,情急的開口道:「瀲,多虧了殿下肯幫忙你才沒事的,你快別鬧了!」

  他慘聲笑道:「他先害得我家破人亡在前,現在又扮好人放了我,難道還要我感激他不成?」

  我緊緊握住他的手臂,閉目搖頭,語氣極輕卻是一字一句的開口:「我只是要你好好活著。」

  他僵了一下,原本暴怒的氣息慢慢的柔和了下來,似是想要開口說些什麼,然而南承曜的聲音卻已經淡淡傳來,不帶任何一絲多餘的情緒……

  「門外已經備好了馬匹銀兩,足夠你出上京安頓下來,天亮之前從安定門走,不會有人盤問。」

  他一面說著,一面將手中的「湛盧」扔了過去,瀲下意識的伸手接住,原本憤恨的眼眸看著手中的「湛盧」慢慢轉深,良久,抬起眼來,對南承曜嘲諷的一笑……

  「三殿下就不怕會放虎歸山?你現在不殺我將來一定會後悔,因為總有一天我會回到上京讓你們南家血債血償!」

  「瀲!」

  他卻並不看我,而是目不轉睛的盯著南承曜,南承曜卻並不以為意,依舊是淡淡道:「要找我報仇,你首先得有命活著離開上京,天快亮了。」

  瀲的眸光幽深,看著南承曜:「我不會領你的情,你記得我的話,我總有一天會回來的。」

  「我南承曜做事從不要人領情。」

  他的語音其實並不重,淡漠中透著些許決絕和蒼涼,每一個字都沉進我心底,我回頭,看見他眼底淡淡的青色。

  心底那絲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尚不及清理,瀲已經一把抓住了我的手:「二姐,我們走!」

  「你覺得我會讓你帶走她嗎?」南承曜冷冷看向他握著我的手,原本淡漠的聲音裡也帶上了幾分冷意。

  「難道繼續留她在殺父滅族的仇人身邊,每天過著生不如死的日子?」瀲譏諷問道。

  南承曜的面色僵了一下,然後緩緩開口:「生不如死,那也是活著,只有活著,一切才有可能。」

  他閉了閉眼,重又冷聲道:「離天亮只有一兩個時辰了,到時候你連上京都出不去,帶著她陪你一起送死嗎?」

  瀲依舊固執的拉著我的手,看著我的眼睛,以一種從未有過的認真對我開口:「二姐,你相信我,我不會讓你受苦的,我們先離開這裡,然後再找機會回來接三姐,我會有辦法的,你相信我,你什麼也不用擔心。」

  他的眼眸深處,呈現出一種深沉的黑色,藏著些微的急迫和無法錯認的溫柔,語氣中篤定讓我略微愣了一下,卻並不是開心。

  我在心底無聲嘆息,如果有可能,我更願意他就此拋棄慕容瀲的身份與責任,真正縱情山水,無拘無束的生活。

  可是,我看著他的樣子,看著他眸底深刻的痛楚與執著,知道這一切也僅僅只會是我的希冀。

  然而,我卻沒有辦法開口勸他什麼,而即便是出言相勸,他也不會肯聽。

  「要走你一個人走,不走你就留下來等死,我不可能讓你帶她走。」南承曜冷硬的聲音裡已經隱約帶上了幾分不悅,轉身推門而出,而一聲馬匹的嘶鳴聲,也隨之傳來。

  我深吸了一口氣,一把拉住瀲站了起來往門外帶:「你快走,天就要亮了。」

  他死死的握著我的手:「要走一起走,我不可能留你一個人在這裡!」

  我死命的一面推他,一面想要掙開自己被他握著的右手:「我不會跟你走的,你快走,我費那麼大的勁把你救出來就是讓你留在這裡等死的嗎?」

  他的犟脾氣上來,也固執得不肯放手:「你和三姐是我在這個世間唯一的親人了,三姐我現在沒有辦法救她走,但是若是連你我也沒辦法保護,我還活著做什麼,不如死了算了!」

  無論我怎麼樣勸說,手上又怎麼用力,他卻只是固執的紋絲不動。抬眸看見欲曙的天色,心底越發的焦急起來。

  他的性子我太瞭解了,情知無法,索性心一橫,我咬牙開口道:「你放開我,我根本就不是你姐姐!」

  他充耳不聞,冷笑道:「你連這樣的話都說得出來了!但是我告訴你,沒有用的!」

  「你以為我在騙你?我也希望是這樣!可事實上我的確不是你姐姐,真正的慕容清已經死了!」

  或許是因為我語氣中太深太沉的複雜情緒是無論如何也偽裝不來的,他僵了一下,定定看著我不說話。

  我閉了閉眼,強自調整了一下自己此刻的心境,開口:「瀲,我從來都沒有騙過你,現在不會,將來也不會,可我的確不是你姐姐。當年蘇先生救了我和你姐姐,出於種種原因,他整易了我的容貌,讓我頂替了你姐姐的身份,而我因為失去了記憶,也一直以為自己就是慕容清,直到前些日子我去了邪醫谷,蘇先生親口告訴了我,我才知道的。我不會騙你,而蘇先生也不會騙我,這一切雖然荒誕,可畢竟是真的……」

  「那你是誰,誰又是我姐姐?」他打斷了我。

  「你姐姐已經死了,而我是誰並不重要。」我沒有告訴他桑慕卿的事情,或許這樣做很自私,可是她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告訴瀲也只能平添他的傷懷,或許有一天我會親自告訴他的,但是,不是現在。

  我看著他的眼睛,幾乎是用盡全力才能說出接下來的話語,然而每一個字,都無比清晰——

  「一直以來,你所依賴仰仗的家族已經垮了,不能夠再給你庇護和榮光;你所信任的人也背棄了你,用你的信任甚至性命去換取榮華富貴名利地位;你的衝動幾乎害死了你,而你唯一的親人,只剩下灩兒,她還在等著你來救她離開,可是現在的你,根本就沒有這個能力!」

  他不說話了,只是深深看我,而我依舊強撐著自己站直身子,一字一句的看著他開口:「所以,你不可以再這樣恣意妄為下去,你要學會長大,因為從現在開始,這個世間能幫你的人就只有你自己而已。你要記得,從現在開始,昔日意氣縱生率性而行的慕容家小少爺已經死了,這個世間再不會有慕容瀲,從現在開始,你的人生是全新的,能依靠的人也只有你自己,你明不明白?」

  他的眸中,現出深深的震動,卻依舊是瞬息不離的盯著我的眼睛:「你呢?就因為我們沒有血緣關係,所以你要和我撇清關係,從此以後,只當我是一個陌生人?」

  我咬牙剛想點頭,他卻忽然一把將我緊緊的摟到懷中:「你不要說,因為你即便說了我也不信,我不是傻瓜,那曲『思歸』,那些情分怎麼可能是假的?」

  我感覺頸項間,有微溫的濕意,心底驀然一痛,本能的想要抬頭,然而他卻沒有讓。

  他伸手,將我的臉牢牢的按在他懷中,話音裡微微的顫抖,卻一字一句,堅沉如鐵:「你說的沒錯,現在的我並沒有能力帶你離開,但是,你等我,終有一天我會回來,我不會讓你等太久的,我發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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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南承曜站在門外,背對著我們,隔了並不算近的距離,我並不知道他有沒有聽到我方才說的話。

  他那樣的人,既然選擇先行出門,是不屑偷聽的,而即便是他聽到了,知道了我不是真正的慕容清,我也沒什麼好在乎的了。

  我看著瀲在馬背上的身影,越行越遠,一直捨不得收回自己視線,而他,一次也沒有回頭。

  我所擁有的,已經越來越少,少得已經沒有多少東西可以失去了。

  直到瀲的背影漸漸看不見了,南承曜不知何時來到了我的身側,伸手擁住我的肩:「你不用擔心,他不會有事的。」

  我感到有些茫然,沒有掙開他,卻也仍舊怔怔看向瀲遠去的方向。

  他鬆開我,走向拴在樹上的馬匹,徑直牽了過來,然後不等我反應,一伸手輕而易舉的將我抱上了馬背。

  我微微一驚過後,也就沉默了下來,他能做到這一步,我已經該感激他了,自己的確是沒有理由讓他陪我在這裡漫無邊際的傻站下去。

  南承曜也沒多說什麼,利落的躍上馬背,將我圈在懷中,策馬馳騁了起來。

  他用自己的披風裹住我為我擋風,我的身子微微僵硬,閉上了眼,並沒有掙開。

  這匹馬和之前瀲騎走的那匹一樣,外表看上去並沒有多出色,然而現在自己真正騎上去了才知道,這馬匹縱然是比不得「盜驪輕驄」和「逐風」那樣的絕世良駒,然而卻無疑算是百里挑一的好馬了。

  我以為南承曜要帶我回三王府,沒想到馬匹卻往相反的方向一路奔馳,正微微的疑惑,一抬眼,前方豁然便是安定門。

  我有些震動,回眸去看他,他的臉印在明滅的天色中,如刀刻一般深竣。

  他沒有說話,只是立馬於安定城門下,自己先利落的躍下,然後伸臂將我抱下。

  安定門的守衛,本是面無表情的低垂眉眼,仿若泥雕一般立著,一副對週遭的一切不見不聞的架勢,在見到他驟然出現之後,皆是微微一驚,然而也並未慌亂,只是默不作聲的對他行了個禮。

  我們一路登上城門,所遇守衛寥寥無幾,卻毫無例外的都是如城門口的守衛一樣的狀況。

  我知道這是他安排好了的,能選在今晚在這裡當差的必然不會是常人,也明白他帶我來是想讓我確認瀲已經安然無恙的離開上京了,心底,不是一絲觸動也沒有的。

  他帶著我一直登上安定門的最高處,扶著我的肩將我的身子微微轉向城門外側。

  我正不解,卻忽然之間,在視線的盡頭,發現了一個極小的影子正朝著遠方奔去。

  克制不住內心的激動,我伸手握上城牆的棱角,其實什麼也看不清的,只是一個模糊的移動著的影子,可是,我知道那是瀲。

  那麼,南承曜一路縱馬飛馳帶我來到這裡,竟是為了可以讓我多送瀲一程嗎?

  我沒有回頭,依舊看著那個漸行漸遠的模糊身影,慢慢幻化成小小的黑點,然後徹底的消失在這蒼茫的天地之間。

  可是,我知道,南承曜一直站在我身後,陪我一起目送瀲的離去,那或許,是他來日的大敵,又或者,他根本就沒有把瀲放在眼裡。

  我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此刻的天色已經一點一點的亮了起來,這一次,南承曜倒是並沒有催促我,他只是解下自己的披風搭在我的肩上,然後靜靜的陪我站著,直到他的一個下屬提著一個食籃來到我們面前。

  「殿下,這個時候氣溫最低,城樓上風又那麼大,這裡一時之間也籌不出什麼好東西,末將只提了些白粥上來,請殿下和王妃將就著暖暖身子。」

  那人我雖沒見過,但聽他與南承曜說話的語氣並沒有半絲客套生分,只是白粥,他也敢拿來奉與南承曜,想來是當真為他著想,應該是他的心腹之人。

  南承曜看了一眼熱氣騰騰的白粥,又看了看在寒風當中略微瑟縮的我,淡淡開口:「也好。」

  那人將我們請到供守軍休息的房中,裡面自然並沒有旁人,他舀了一碗呈給南承曜,南承曜接過遞到了我的面前:「先將就著暖暖身子,回府再讓他們重新準備早膳。」

  我點點頭,有些心不在焉的喝下,隨他下安定門的時候,天色已經大亮。

  騎馬一路回到王府,為了避人耳目,走的是後門,還隔了一段距離,便看到秦安眉目焦灼的站在那裡不住張望。

  在我的記憶中,秦安一直都是平和沉穩的,我從未見過他這個樣子。

  正微微的疑惑,然而下一刻,我的視線正巧觸及了他看我的眼神,心,沒來由的一沉。

  「出什麼事了?」南承曜抱我下馬,沉聲問道。

  秦安躊躇了一下,就欲上前對他附耳輕言。

  我心底莫名的不安越來越大,有些急促的開口道:「出了什麼事,不用迴避我,就在這裡說!」

  秦安看了一眼我略微焦急卻堅持的神情,又去看南承曜,南承曜面無表情的站著,沒有任何表示。

  或許是知道終究瞞不過,秦安低低的開了口:「疏影姑娘出了點事情,不過王妃不要擔心,尋雲和逐雨都在荷風軒照顧著她,也已經請了淳先生過來……」

  「究竟出了什麼事情,我不要這樣含混的回答。」我盯著他的眼睛,一個字一個字的問著。

  秦安默然半晌,終究還是開了口:「疏影姑娘清早起來沒有見著王妃,有些著急的想要到傾天居來找我們詢問,路過韶儀館附近的時候,不小心撞到了杜姑娘,杜姑娘驚動了胎氣,可能以為她是故意的,憂心孩子之下驚怒交加的命令韶儀館的下人對疏影姑娘動了板子,我們趕到得晚了,雖然勸住,但疏影姑娘已經傷了。那些人我已經都處置了。」

  「清兒——」

  我眩暈了下,南承曜連忙伸手扶我,他的面色微微泛白,眼中帶著極深的沉痛,似乎還有隱約的緊繃害怕。

  我深深吸氣,穩了穩自己的情緒,然後站直身子,一點一點不留任何一絲餘地的從他臂中掙開。

  我一眼也沒有看他,轉向秦安一字一句的問道,聲音冷靜到麻木:「疏影現在怎麼樣?」

  秦安目光中轉瞬即逝的閃爍光影並沒有能夠逃過我的眼睛,雖然他很快便溫良垂眸,平緩的語氣那樣真實。

  「秦安留在這裡等殿下和王妃,並不知道疏影姑娘如今的狀況,但是有淳先生和尋雲逐雨在,請王妃不用太擔心。」

  他是這樣說的。

  我漠然的點頭,再不多說一個字,進了府,一步一步往荷風軒趕。

  荷風軒只是一個小小的院落,沒有辦法與歸墨閣相比,因此,才進大門,我便聽見屋內淳逾意的聲音隨風傳來——

  「……她的身子本來就受過重創,再加上氣急攻心之下跑出去受了寒,又驟然經了這麼一頓毒打,如今就算是我,也是愛莫能助了……」
第108章

  我輕輕推開房門,房中諸人見我進來,紛紛起身,看向我的眼神裡,複雜中略帶了一絲愧疚和不忍。

  疏影的傷口應該是已經處理過了,此刻,她正安安靜靜的趴在床上,身子蓋了一層薄薄的床單,閉著眼,依舊是清秀乖巧的樣子,就像是在沉沉睡著一般。

  只是,她的唇色青白,臉上,連一絲血色也沒有。

  淳逾意見我進來,怔怔看著我,一動不動。

  我並沒有理會他,只是對白衣勝雪的漓陌開了口,聲音輕而飄忽:「漓陌姑娘,求你救救疏影,我求你,救救她。」

  漓陌自疏影塌邊起身,看我的眼神裡第一次沒有帶上嘲諷厭惡,她只是淡淡開口:「三王妃,不是我不想,只是醫者醫病不醫命,我無能為力。」

  我的手足一片冰涼,漓陌面色一變,上前一步一把抓住我的手,迅速將銀針扎入幾個穴位,然後開口道:「王妃也是懂醫術的,生老病死本是人生常態,不必太過於難過,就算不為了你自己,為人父母,也該為了你腹中的胎兒考慮。」

  我閉上眼,定了定神,卻忽然聽見疏影輕輕喚我的聲音——

  「小……小姐?」

  我慌忙想要奔過去,而漓陌的聲音低低傳來,似是帶了一絲嘆息:「有什麼話,王妃好好和她說說吧。」

  我坐在塌間,握住了疏影的手,那樣緊,就像是想要握住她不斷流失的生命一樣。

  她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看著我,目中竟是放鬆和欣慰的神色:「小姐,還好你沒事,我早上見你不在,怕死了……」

  我的眼淚掉了下來,握著她的手,難過自責得說不出話來。

  如果,我從一開始就對她坦白;如果,我昨夜沒有支開她,又或者是告訴她我要出去;如果,我沒有在安定城門上空站那麼長時間;如果,我沒有喝那一碗白粥……

  是不是,她就不會出事?

  「小姐……你不要難過……我有話想要對你一個人說……」

  疏影有些費力的開口,尋雲聞言,立刻帶著屋內眾人一道出去了,南承曜深深看我,我能察覺到他的視線其實一直都沒有離開過我身上,卻一次也沒有回頭。

  他終究只是靜默轉身,一句話也沒說,門合上,隔絕兩端。

  「小姐,對不起,我不能再照顧你了……」疏影的聲音輕輕響起:「我對不起相爺和夫人,對不起真正的清小姐,我原想著,我永遠也不要對你和蘇先生說這三個字的,可是我還是沒有做到……」

  我震動的看著她,而她費力的對我牽了一下唇角,繼續開口道:「其實,從那天桑姑娘來找我們以後,我慢慢的回想,知道或許她才是真正的清小姐……因為那麼多的事情,都是只有我們兩個人才知道的,她還知道我手臂上的傷……」

  她頓了頓,突然轉了話題開口問道:「小姐,你還記不記得你教我彈的第一支曲子?那曲『幽蘭』?」

  我含淚點頭,她見了,也心滿意足的笑著點了點頭:「我也記得,還記得你教我讀書,教我寫字,還有在漠北的時候,你為了救我,連命都不顧……所以,疏影的小姐就只有你一個,只會是你……咳咳……」

  「我知道,我都知道,你不要說了……」

  我握著她的手,淚如雨下,而她依舊目帶依戀與不捨的看著我,輕輕開口:「小姐,我總是急躁,總是經不住事,可我本來是想要永遠都守著這個秘密的……可是,現在慕容家已經垮了,你不要怪三殿下,我看著他衝進火場救你,他是真心對你好的,小姐……還有,我挨打的事,你也不要怪他,這本來就跟三殿下一點關係都沒有的,是我自己不小心,你不要傷心……也不要為了我去做什麼……咳……」

  我的眼淚,一滴一滴的落在她的手背上,而她眼中的光彩,已經開始一點一點的渙散,聲音,卻依舊費力而固執的響起——

  「小姐……你答應我……你不要怪三殿下……你要原諒他……像從前一樣……像在漠北的時候……因為……只有這樣……你……你才能……幸福」

  她的聲音,漸漸的低了下去,最後兩個字,幸福,其實已經模糊得難以辨認,可我知道我不會聽錯,就那樣,輕飄飄的沉入我的心底。

  我抱著她的身子,感覺她在我懷中一點一點變冷,我不想放開,我的疏影,平日裡是最害怕冷的。

  我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直到輕輕的推門聲響起,南承曜走到我的面前,試探性的扶住我的肩,向來淡定自若的語氣中,竟然第一次帶上了幾分遲疑和沉痛,他喚我:「清兒……」

  我沒有掙開他,甚至沒有改變抱著疏影的姿勢一分一毫,只是靜靜抬眸,一眨不眨的看著他:「殿下,疏影死了。」

  他的眼中現出痛意和憐惜,似是想說些什麼,卻不知道該怎麼開口一樣。

  而我依舊死死的盯著他的眼睛,一個字一個字的開口道:「是被杜如吟活活打死的。」

  他忽然一把緊緊摟住了我:「清兒,我知道你有多痛有多恨,你放心,我不會讓疏影就這樣白白枉死的,你相信我……」

  「殿下打算怎麼做?」我在他懷中,沒有掙扎,只是一字一句的開口:「如果我說,我要杜如吟現在就給疏影陪葬,殿下答不答應?」

  他的身子似是一僵,摟著我的力道也不自禁的加大,有些困難的開口道:「清兒,你相信我,我不會放過她的,但是,現在還不行……」

  「出去。」我漠然的閉上眼,打斷了他的話。

  「清兒……」

  他的語氣裡似是帶上了一絲惶急,而我卻再也不想,也沒有辦法再聽下去,我開始死命的掙扎,那樣無力而絕望——

  「你出去,疏影還在這裡,我不想看見你,你出去,出去,出去!」

  他抱得越緊,我掙扎得越厲害,我能感覺到他懷抱中所有壓抑的沉痛,可是我的痛,又有誰知道?

  或許是聲響太大,漓陌急急的衝進門來,衝著南承曜罵道:「你想逼死她嗎?還不快讓開!」

  南承曜悚然一驚,鬆手,幽黑的眼眸深處,震痛而蒼涼,有些麻木的任秦安和尋雲半推半拖的拉出門去。

  漓陌也不勸我,只是飛快的在我身上各個穴位施針,我一動不動,按著她的話抬手,放手,深呼吸。

  「三王妃這個樣子,不會是疏影想要看到的,逝者已矣,王妃就算為了肚子裡的孩子,也不能再像方才那樣激動了。」或許是因為施針耗費了她太多的心力,漓陌的面色有些蒼白。

  我點頭:「我想一個人陪陪疏影。」

  她沒有多說什麼,提著藥箱出去了,幫我關上了房門。

  我看著懷中疏影如同熟睡一般的容顏,輕輕開口:「對不起,我知道你不要我為你做什麼,是我自己,辦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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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疏影一面笑,一面提裙盈盈跑著,風吹起她嫩黃的衣裙,她笑得眼兒彎彎。

  「跑慢一點,一會咳嗽起來又該難受了。」我跟在她身後,想要將手裡的披風給她披上,她的身子不好,是最經不得冷的。

  然而,她卻如同沒有聽到我說話一樣,依舊自顧自的笑著,跑著,忽而在一個轉角處,撞上了大腹便便的杜如吟。

  杜如吟的眼神是那樣怨毒,怨毒當中又帶了幾分得意,疏影被按在了矮凳上,然後板子毫不留情的,一下一下,重重砸到她的身上,血慢慢的染紅了她嫩黃的衣裙。

  可是,她的面上卻依舊帶著笑,她遙遙看著我,囈語一般開口,小姐,你要原諒三殿下,只有這樣,你才能幸福。

  我想要衝過去救她,可是卻根本動不了一分一毫,聲音哽在喉間,壓得我喘不過氣來,只記得自己,滿臉冰涼的淚。

  「……王妃燒得很厲害……幸好三殿下沒走,一直暗地守著,發現得及時,現在還不算晚……我要人參、黃芪、生地、鱉甲、香附……我施針的時候絕對不能受任何打攪……」

  恍恍惚惚間,我彷彿聽見漓陌的聲音乾脆冷靜的響起。

  「……淳先生,我見過你之前開的那個方子,我不知道你究竟意欲何在,但是如今情勢危急,我的『畫鬢如霜』針力還不夠,所以我必須要請淳先生在一旁輔針協助……三王妃是公子看得比自身性命還重的人,你救了她,整個邪醫谷都會記得你的大恩,而若是你有什麼動作,同樣的,你就是與整個邪醫谷為敵。我還想告訴你一句話——醫者父母心。」

  「……從我答應幫她撒那個謊開始,我就已經放棄了……我寫了那個方子,也算是沒有違背卿兒的意思……至於,至於她用不用,就不是我能管的了……」

  「……開始吧……」

  漓陌和淳逾意的聲音交替的在我夢中響起,亦幻亦真。

  我的身體時而猶如火燒,時而如墜冰窟,似是痠痛,又不盡然,直到最後,黑暗一點一點的襲來,將我細密而溫存的包圍。

  再次醒來的時候,意識依舊混沌,我看見疏影在喂我喝粥,下意識的張口,如同以往的每一次一樣。

  可是慢慢的,疏影的面目不知怎的變成了尋雲,那一口粥還沒來得及嚥下去,就那樣生生哽在了喉間。

  記憶的碎片仿若靈光一般驀然閃過我的腦海,我忽然意識到自己方才吃的是什麼,其實並不是我故意,身體已經誠實的做出了反應,連我自己都控制不住,伏在床邊,將方才喉間的粥吐的一乾二淨,就連五臟六腑也要嘔出一樣。

  怎麼能忘記,如若不是這一碗粥,疏影或許就不會出事,依舊還是那樣純良笑著,聲聲喚我小姐。

  「清兒……」

  南承曜慌了,連忙讓尋雲出去請人,我這才發覺原來自己一直被他抱在懷中,想要掙開的,卻連一絲氣力也沒有,就連開口說出「放開」兩個字,似乎都做不到。

  不多一會,門外傳來一陣急急的腳步聲,我以為是漓陌或者是淳逾意的,卻沒有料到撞入眼簾竟然是蘇修緬清絕冷寂的身影。

  「蘇先生,不是說王妃已經沒事了嗎,為什麼會這樣?」尋雲急急問道。

  蘇修緬看了一眼碗中的粥,又看我,然後拿起南承曜隨手放在案上的粥碗,來到我塌間坐下:「傾兒,你聽著,你現在的身體很弱,只能靠最清淡溫補的粥食來補充元氣,這個粥其實也算是藥,是我讓漓陌親自熬出來的,你就算再難以下嚥,為了你肚子裡的孩子考慮,也要逼著自己喝下去,知道嗎?」

  他向來清冷的眼眸深處,帶著一抹隱約的心疼與焦灼,我的雙手無意識的護上了自己的小腹,一動不動的看著他,眼淚忽然就怔怔的掉落了下來:「疏影死了。」

  開口,聲音沙啞無力得連我自己也不敢相信。

  他眼中憐意更甚,點頭,聲音是久違的溫和,一如很久以前的記憶:「可是我相信,她不會願意看見你這麼折磨自己,這並不是你的錯。況且,你也並不是一個人,你還有肚子裡的孩子,傾兒,我知道你很疼,也很累,可是,你要堅強,你肚子裡的孩子還需要你保護。」

  我感覺到,南承曜擁著我的雙手微微發緊,可是他一個字也沒有說,而我亦是無心無力再去理會他,只是很努力的就著蘇修緬的手,喝下了那一勺粥。

  我是真的很想要嚥下的,可是,我做不到,我拼盡全力也克制不住自己的反應,我的身體比我的意志更加倔強,幾乎是以一種最蠻荒的本能抵制著粥液的下嚥,我再度嘔了起來。

  「不用粥,換做滲湯之類的可不可以?」南承曜的聲音裡帶上了從未有過的惶急和心痛,對著蘇修緬問道。

  「如果可以,我從一開始就不會逼她去試。」蘇修緬並沒有看他,依舊握著勺喂到了我的唇邊,方才淡漠的聲音也變得柔和:「傾兒,再試一次,好不好?你已經做了母親,你要堅強。」

  我點頭,可是依然做不到,身體似乎有自己的意志,並不聽從我的支配,我看著蘇修緬手中的粥碗,身體虛脫而輕微痙攣。

  南承曜驟然放開了我,尋雲在他的眼神示意下在他方才的位置坐下,代替他扶住了我。

  而他一句話也不多說,接過蘇修緬手中的粥碗,自己先喝了一口,然後他的唇,便壓了下來,不顧我口中尚有殘留的穢物,強硬的撬開了我的唇舌,將口中的粥渡了過來,然後一手牢牢攬住我的腰,一手緊緊的扣著我的後頸,逼迫著我生生將粥嚥下。

  一次又一次,我不知道自己嚥下多少,又嘔出多少,只記得他唇舌的力道,強悍而絕望,而他攬在我腰間的手,那樣緊,緊到微微顫抖,顫抖著沉痛。

  在之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我的意識一直都是昏昏沉沉的,我依稀感覺到有人抱著我,一遍一遍喚我的名字,就像是,很久很久以前一樣。

  可是我知道,這一次,我睜開眼,現實依舊是現實,我再沒有忘記一切的幸運。

  他親吻我的發心和額頭,告訴我,清兒,過去了,一切都過去了。

  過去了,可是怎麼過去?

  有誰知道,如果愛到了盡頭,恨到了盡頭,想要回頭,還有沒有路?

  我不知道自己過了多久,才真真正正清醒過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南承曜的一句話,我才清醒。

  他握著我的手,對我開口,聲音溫柔到小心翼翼,竟然有點不像是他了:「清兒,灩兒要走了,你想不想去送送她?」

  「走?」我的心一驚,啞聲問:「去哪裡?」

  「你別著急,她沒事,」他連忙握住我的手:「太子被廢黜,貶往幽州,她只是跟著一道去。」

  「灩兒已經不是太子妃了,她又快要生產了,幽州那麼遠,為什麼要她也一起去?」

  他靜靜看我:「是慕容灩自請隨廢太子一同前往的,她語意堅決,我已經安排人上奏請父皇赦了她的死罪,你不用擔心,一切都已經過去了。」

  「廢太子?」我定定看著他的眼睛,適才憂心灩兒,到了此刻,我才理清他話中的意思,唇邊忽而就帶出一抹嘲諷而微涼的弧度:「那我是不是應該恭喜殿下,終於得償所願?」

  他的眸中驀然一痛,卻終究是,什麼也沒說。
第110章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昏睡了多久,一夢醒來,滄海桑田。

  太子被廢,大腹便便的灩兒要隨他一道被貶幽州,而杜如吟,連同她腹中的胎兒一道,死了。

  我不知道事實與真相究竟是什麼,漓陌告訴我的時候,語氣用詞皆是極為平淡,就像在說一則很久以前無關的故事一樣。

  她告訴我,杜如吟在前往普濟禪寺替腹中胎兒祈福的時候,被太子府的死士挾持,藉以威脅南承曜交出那份預謀廢嫡的密函與名單。

  事情,正發生在疏影死後的第五天。

  南承曜自然是不會答應,指派杜如滔親領精兵前往營救,這其中有怎樣的驚心動魄漓陌並沒有說,只是告訴我,疏影並沒有白死,杜家兄妹,已經為她陪葬。

  而杜奉安,因為受不了這突如其來的刺激,形同痴瘋,逢人便說自己的女兒不日便可當上皇后。已被皇上降旨,罷了所有官爵。

  我不知道南承曜是通過了什麼樣的手段才讓那批死士供出太子的,又或者就連這批人的存在都只是一個莫須有的幌子,他們真正效忠的人,指不定是誰。

  可是,這一切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皇上相信他。

  而也正是經由這一事端,引發了太子的最後一搏,逼宮。

  可是,這原本就是他費盡心思設下的局,又怎麼可能會讓太子有半分勝算。

  皇上本是動了「玉杯奪魄」的殺意的,卻最終只是降旨,將太子廢為庶人,貶往幽州苦寒之地。

  或許是因為他也老了,再經不得這樣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淒涼,更何況送走的那一個,還是他親手了斷的。

  漓陌告訴我這一切的時候,馬車正緩緩停了下來,南承曜親自替我們掀開了車簾。

  「三王妃,我告訴你這些,是因為我不知道令妹會怎麼樣跟你講,所以我先讓你知道我所瞭解的最客觀的真相,讓你能做好心理準備。你的身子再也經不得任何折騰,再來一次情緒過激,不用說孩子,就連你自己的命,恐怕也保不住了。」

  漓陌說完,逕自下了馬車,而我緩緩抬眸看向面前的南承曜,沒有動彈。

  我想過很多種,替疏影報仇的法子,卻沒有想到,沒有一種能用得上。

  杜如吟死了,我該開心的,可是此刻心底越積越深的心涼和悲哀,又是為了什麼?

  我看著他,唇邊忽然就帶出了一抹飄忽而微涼的笑意:「權勢真的就那麼重要嗎?為了它,你可以犧牲自己曾經深愛的女子,甚至是自己的親生骨肉。」

  他的眼中,晦暗如夜,眸心深處卻又偏偏帶著一絲希冀的亮光,微弱卻頑強得不肯熄滅:「清兒,不管你信不信,我從來都沒有愛過旁人,那個孩子,並不是我的。」

  他的語氣暗啞,帶了一絲苦澀與蒼涼,聲音只有我們兩人能聽得見。

  我看著他眼底淡淡的青色,想起了畫意告訴我的他一直守在荷風軒的話語,卻只是緩緩的閉上了眼——

  「殿下,你讓我覺得很可怕。」

  他眼中微亮的光漸漸黯了,我沒有再看他,只是徑直下車,我現在什麼也不願再去想,我只是想要見到灩兒,我只是想要她平平安安,餘生靜好。

  這是我第二次來太子府,並沒有去瑞凰樓。

  我跟在一個低眉順眼的下人身後,來到這個簡陋的院落,南承曜和漓陌都默不作聲的跟在我身後。

  我不知道是不是南承曜已經做好了安排,這一路上,竟然安安靜靜,一個人也沒遇到。

  「三王妃,你記著我方才說的話,不管發生了什麼,情緒都不能太過激,我就在外面候著,你有任何不舒服的地方,要馬上叫我,我並不是在和你說笑,你明白嗎?」

  我點了點頭,輕聲道謝,然後推開了面前的門。

  屋內的女子,褪盡華服,小腹高高的隆著,即便是身處在這簡陋粗鄙的房間當中,她也依舊是清傲而美麗的。

  她見到我,笑了一笑:「沒有想到,我走之前還能再見見你,姐姐。」

  那一聲「姐姐」,讓我的心控制不住的刺痛了下,我看著她高高隆起的小腹,強自壓下自己心底的情緒:「灩兒,你為什麼要自請去幽州,那麼遠,你的身子怎麼能承受得住?」

  「姐姐以為我為的是什麼?廢太子嗎?」她依舊是淡淡的笑,搖了搖頭:「不,我為的只是我自己和肚子裡的孩子。」

  她的雙手,緩緩的撫上了自己的小腹:「我沒有那麼偉大,陪他共患難,我會這麼做,只是因為我知道,留在上京,南承冕又不在身邊,即便是逃得過死罪,日子也不會好過,下人們其實是最勢力的,從前在家裡看那幾個不得寵的姨娘和她們的孩子就知道了的,只是有一天,自己身臨其境,才真正明白那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我想起方才進來的時候,她的小院落裡連一個下人也沒有,即便是因為南承曜刻意的安排,可我環視了一下她住的房間,竟是連尋常茶點都沒有備下。

  禁不住心一酸,而灩兒卻如同渾然不覺一樣,自顧自的談笑輕言:「我選擇跟南承冕一起去幽州,至少他會對孩子很好,而無論是在毀了慕容家還是在廢太子妃的事情上,我知道他對我是有愧疚的,所以日後待我也不會差,即便環境惡劣一點,也總比留在這裡強,至少,我的孩子會更安全。」

  「灩兒……」我喚了她的名字,卻不知道該怎麼接下去。

  她卻忽然轉眸看我:「姐姐,我一直欠你一句對不起。」

  我有些不明所以,她笑了笑,輕輕吐出兩個字:「漠北。」

  我的面色微微一變,她見了,微笑道:「姐姐別誤會,我雖然深知官宦之家連親情也可以利用的道理,自己卻還不屑去做那樣的事,是後來有一次我無意間撞破的,那時我才知道這原來是南承冕利用我設下的一個局,可是已經晚了,不過還好你安然無恙,甚至因禍得福,我還記得我去恭喜南承冕的時候,他氣得臉都白了,差一點沒失控把我掐死。」

  我震驚得說不出話來,不僅因為她方才所說的話,更因為她漠然帶笑的語氣。

  「姐姐不用這麼看著我,其實我知道他是愛我的,或許我也愛他,只是我們似乎都喜歡以激怒對方為樂。」她笑了笑:「從那次之後,我才知道,原來他早就知道我對三殿下的那份心思了,所以才會設了那個局。到後來,他也不避諱了,總是對我笑著說三殿下的種種風雅事蹟,和姐姐又是如何恩愛,可是他越說,我面上的笑容就越無懈可擊,偶爾還會符合兩句讚譽的話來氣他,外人都道太子和太子妃是天作之合,相敬如賓,又有誰知道其中的真相呢?」

  「灩兒,你為什麼要這樣呢?」我閉了閉眼:「你曾經告訴過我,慕容灩只會有東宮太子妃這一個身份,為什麼不讓自己好過一點?」

  她淡漠的微笑當中,終於出現了一絲淒涼的裂痕:「那是因為,說那句話的時候,我還能看到希望,可是當我發現所有的溫情都是欺騙的時候,我只能絕望。」

  她的眼淚掉了下來,卻沒有理會,依舊微微笑著,對我開口:「姐姐,你還記不記得,我跟你說過的,我為什麼會嫁給南承冕?」

  我點了點頭,心裡卻因為某個預感而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母親告訴我,是他看上了我,硬逼著父母要娶我,家裡沒有辦法。」灩兒淒然微笑,眼淚滴落在她的粗布衣裙上,很快便尋不見了,只有那暈出的水印,證明它真真切切的存在過:「可你知道事情的真相是什麼嗎?他是看上了我,沒錯,可是根本不用他多說什麼,僅僅只是席間略帶欣賞與痴迷的眼神,就已經足夠讓我的父母不惜一切也要將我推到他身邊了。」

  她閉上了眼,淚掉得越發急了:「姐姐,你知道我為什麼會未婚先孕嗎?我一直以為那盅燕窩是南承冕做的手腳,其實從我答應住進東宮的時候我就想到會有這一天了,也從來沒有怨過,我只是沒想到,竟然會是母親。」

  「灩兒,」我費力的開口:「或許這不是真的……」

  她搖頭,有些恍惚的笑了起來:「我也希望,這不是真的,我也希望,那天我沒有去書房,沒有聽到這一切……」

  她閉了閉眼,調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緒:「其實我知道,因為三殿下手裡的廢嫡密函和在朝廷日益壯大的勢力,讓他心生不安,所以和父親一起圖謀篡政,只可惜事情敗露了,他為了自保,只能將一切都推到慕容家身上,也是為了自保,廢了我太子妃的名,我並不怪她,換了我是他,或許也會做同樣的事情。只是我看著他與父親反目,不惜一切的想要拖下對方以求自保,忽然就在想,父親與母親機關算盡,可曾想過會有這麼一天?」

  她的聲音,依舊很淡,淡到飄渺,卻又藏不住隱約的顫抖,我什麼話也說 不出,只是走過去緊緊抱住了她,她柔順的將頭靠在我的頸項間,與我依偎。

  「姐姐,」她依舊靠在我的肩上,輕輕開口:「我告訴你這些,是想要你知道,就如同我自請隨南承冕去幽州一樣,慕容家已經垮了,可是我們還活著,不為了自己,也要為肚子裡的孩子考慮。況且,三殿下是真的待你好。」

  我略微僵了一下,沒有說話。

  

而她依舊靜靜開口:「他來找過我一次,為了這次見面。他說你身子不好,交代了我很多,我看得出來他是真的在意你,也想明白很多事情,比如說,皇上為什麼會赦了我的死罪,本是貶斥流配,又為什麼會有恩旨下來可攜一名穩婆家僕同往,我可不認為這是南承冕爭取來的,如今的他,說話已經沒有任何份量,更何況,他愛我,但更愛他自己。」

  臨行的時候,我握著她的手,不知道該怎麼囑託,只能對著暗香輕道:「你要好好照顧灩小姐,還有她肚子裡的孩子。」

  暗香乖巧的點頭:「我會的,只是清小姐,我就要去幽州了,你告訴我姐姐不要牽掛我,要照顧好自己,我總有機會回來看她的。」

  我的心一疼,險些站立不住。

  一雙手,穩穩的扶住了我的腰,他掌心的溫熱讓我的心強自鎮定了下來,卻依舊不敢開口,害怕一開口,眼淚就會控制不住的掉下來。

  灩兒看著我,似是明白了什麼,開口:「你放心,暗香跟著我,我不會讓她吃什麼虧的。」

  我閉上眼睛點了點頭,而南承曜摟著我,對灩兒開口道:「我們走了,孩子的事你不用擔心,我已經安排過了,一路上都會有人照應,我答應你的也會做到。」

  穿過狹小而蕭索的庭院,眼看就要離開,我再也忍不住,流著眼淚回頭去看,或許,這是此生我看灩兒的最後一眼。

  她依舊站在那裡,靜靜的看著我們,眸光溫良如水,唇角卻隱約帶了一抹柔和的笑意,整個人如同陷入了一場遙遠的追思。

  上元華燈明明滅滅,太液湖畔香車雪柳,那人自熙熙攘攘中翩然而來,贏下了宮燈,交到她手中。

  「待殿下來日到我慕容相府,灩兒必然親自謝過殿下的贈燈之情。」她說。

  顧不得禮法羞澀,只是不願意和他錯過。

  然而,卻終是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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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先師留下的手記裡曾記載,因為你的母親雲端極受聖寵,所以你一出世,便被前朝皇上視為掌上明珠,甚至連只有皇子才能隨行的圍獵祭天,他也總帶你在身邊……」

  蘇修緬的聲音,含著微沸的水聲響起,一室藥香。

  而漓陌一襲白衣,低眉斂目,在一旁安安靜靜的煎藥,冰不多說一個字。

  「……前朝皇上為你遍尋天下最好的名家,教你琴棋書畫聲樂舞蹈等等技藝,甚至然給你進入御書院隨皇子們一起上學,而你也天資聰慧,驚鴻曲照影舞,雖然有幸親眼目睹的人並沒有多少,但只要見識過的人,無不驚豔讚譽,一傳十、十傳百,時日久了,便成了一個沒有人能夠企及的傳奇……」

  沒有旁人的時候,我會央他告訴我從前的事情,那一段已經從我記憶當中抹去的從前,卻並不是,我不記得,甚至刻意迴避,就不存在的。

  「……我曾在眉山遇見過你們一次,你裹著狐裘,只露出一雙眼睛,我那是並不知道你的身份,只是聽你叫他『曜哥哥』,他待你很好……」

  我想起了那一日在太子府,灩兒告訴我,「三殿下是真的待你好」。

  同樣的話,疏影也曾對我說過,她說,小姐,你要原諒三殿下,像從前一樣,像在漠北的時候,只有這樣,你才能幸福。

  幸福,那樣遠,又那麼近,曾經,我離它,不過咫尺。

  「……你十三歲那年,前朝皇帝將你指婚給了他,那場大婚轟動了天下,不僅因為空前的排場與奢華,還因為,那場宮變。」

  灩兒曾經告訴過我,慕容家已經垮了,可是我們還活著,不為了自己,也要為肚子裡的孩子考慮。

  可是,我並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得到。

  在經歷過那麼多的事情之後,依舊心無芥蒂的,留在他身邊,就當所有的一切,都不曾發生過。

  如果說,慕容家的事情,我還能夠用灩兒的話來說服自己,畢竟,那一場謀反,並不是子虛烏有,畢竟,他們曾經,也是想要置他於死地的,甚至不惜通過我的手。

  可是,對於寧羽傾的身份,我又該如何自處呢?

  真的就這樣自欺欺人的當作,自己只是做了一場荒誕而離奇的夢,不再去想,是他毀了我的家,也不再去想,他曾經逼我跳下萬丈深崖。

  我只要去想,漠北那間寒冷而黑暗的密室裡,他挾光明與溫暖來到我面前;我只要去想,歸墨閣的那場大火中,他將我緊緊擁在懷裡,還有,還有我們共有的孩子,這樣就足夠了,是不是?

  人總是這樣,知道怎樣的選擇才是最好的,可是卻往往過不了,自己的心這一關。

  「傾兒,我知道你為什麼會問我這些,只是當年那場宮變,世人傳說的並不一定是事實,更何況,當日的南承曜身為質子,遠在上京,在那次事件中,他究竟知不知情,又扮演了一個什麼樣的角色,除了他自己,沒有人知道。」

  蘇修緬靜靜看著我,良久,才再開口:「如果你想要理清自己的心,等他從齊越回來,就去問他,讓他親口告訴你真相,到了那時,無論你的決定是什麼,我都會幫你達成。」

  「公子,藥好了。」漓陌將剛煨好的藥端了過來。

  蘇修緬接過,用勺試了試冷熱和藥色,然後遞給了我:「趁熱喝吧。」

  我依言服下,而漓陌的聲音重又輕輕響起:「公子,是時候練針了,漓陌陪你到靜室閉關吧。」

  因為放心不下我,這段時間以來蘇修緬和漓陌一直留在三王府中,從前在邪醫谷的時候,蘇修緬總是每隔一段時間便到藏風樓閉關,所以當漓陌不客氣的提了之後,南承曜自然很快吩咐泰安備下靜室,並派人在四周守衛,以做蘇修緬閉關之用。

  我連忙道:「你們去吧,我現在已經沒什麼大礙了,你不用天天陪著我的。我記得從前你都是隔幾個月才需要閉關一次,然後每次時間都不短,現在是不是因為我,每次都只閉關幾個時辰就急著出來,所以才要每天都去的?」

  蘇修緬靜靜看我,沒說什麼,倒是漓陌冷冷道:「王妃不用自作多情了,是我的『畫鬢如霜』總欠火候,公子才不得不每日提點我一二罷了。」

  我有些微窘,只能笑著點了點頭,不知道該說什麼。

  「你若是不困,可以出去散散步,對孩子有好處的。」蘇修淡淡出言為我解困,說完,方才起身,行至門邊,又頓下腳步,回頭看著我開口道:「傾兒,你也該好好想想,如果南承曜回來以後,證實了齊越的新駙馬就是慕容瀲,你該怎麼辦。我不認為,慕容瀲只是單純的想要當這個駙馬。」

  我的心,不受控制的一沉。

  想起了那一日,南承曜離開時的情景。

  其實自太子府回來以後,他依舊是每日都來荷風軒陪我,我雖然沒有辦法全然的接受他,但看著他眼底的青色,太多的話與抗拒似乎都說不出來了。

  他也並不過多的糾纏我,只是靜靜的陪在一旁,看我喝藥,看我彈琴,聽蘇修緬說腹中的孩子情況如何。

  有的時候,甚至一整天一句話也不說,只是這麼靜靜的相對。

  那一天他將要替代病重的聖上,赴齊越參加齊越國君獨生愛女天戀公主的大婚,齊越雖與南朝歷來暗中敵對,但畢竟沒有正式交戰,表面上的外交功夫,總是要做的。

  他告訴我他要走的時候,我並沒有說什麼,依舊低垂眼睫撥動秦箏,只是指尖,卻微微劃破一個顫音。

  駙馬的名字,叫做慕容瀲。

  他說。

  我倏然抬眸,一時沒控制好,指尖被琴弦劃出細細的口子,然後血珠便湧了出來。

  他蹙了下眉,上前想要拉我的手,我卻顧不得,只是一眨不眨的看著他:「殿下說的是瀲嗎?」

  「我不確定,但我覺得不會是同名。」他一面接過畫意手中的藥膏替我抹上,一面淡淡道:「南疆和齊越相鄰,而慕容瀲又早已經聲名遠颺,他有機會見到齊越重臣甚至是公主都不奇怪。只是,如果真的是他,他連名字都不去換,看來是真的存了報仇的心了。但至少你不用再擔心,他並沒有出事。」

  我忽然想起了送瀲走的那一日,他握著我的手,告訴我他有辦法時,眼睛裡的執拗和篤定。

  我知道,那是他。

  卻不知道,自己該是為了他的平安無事而慶幸,還是該為了他的決定而感到悲哀。

  天下有兩大難事,一是陪太子讀書,二是做公主駙馬。這是他曾經說的。

  可是,就是這樣一個瀲,卻偏偏,成了敵國公主的駙馬,為的,僅僅只是報仇麼?

  漫不經心的走著,並沒有要丫鬟跟著,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走出荷風軒很遠了,這裡似乎是下人住的院落,我平日裡都沒怎麼來過。

  折轉身子,想要按著原路回去,卻忽然聽到身後花叢裡穿來小丫鬟低低的聲音:「……真的嗎?廢太子真的死了?那廢太子妃和孩子呢?」
第112章

  我彷彿陷入了一場永遠也醒不過來的夢靨,無論我怎樣的掙扎,都沒有用,我掙不開如影隨行的黑暗、疼痛、淒愴和絕望。

  「……小聲些,泰總管不准我們提廢太子的事情的,大哥也叮囑過我絕不能說出去,可我心裡怪難受的……」

  「……現在就只有我們兩個,不會有旁人知道的,姐,是哥哥從幽州回來以後告訴你的吧,到底怎麼樣了……」

  為什麼,為什麼總是有聲音揮之不去,頑強得不肯放過我,我不想再聽下去,真的不想……

  而是不是,只要聽不到,一切就還是可以如從前一般,我的妹妹,依舊在幽州,靜靜抱著她愛逾性命的孩子,陪她長大?

  「……其實沒有到幽州的,哥哥說幽州那邊似乎有什麼變故,趙將軍當機立斷在路上就動力手的,廢太子倒也沒什麼,橫豎殿下總是不會放過他的,只是廢太子妃怪可憐的,聽哥哥說,她眼看著廢太子和那個小女嬰死了,連一滴眼淚都沒掉,甚至還微微笑了,從客棧的樓上縱身就跳了下去,連趙將軍都沒來得及拉住……」

  「……都,都死了?」

  「小妹,你可千萬不能再跟旁人提這件事情,你要記得,廢太子就像是外頭傳的那樣葬身客棧的大火當中了,不然不單會害了咱們殿下,就連我們一家難說都活不了,明白了嗎?」

  「殿下對我們那麼好,我怎麼會說……」

  我在黑暗與寒冷當中沉浮,曾經的信仰,記憶中的美好,瞬間掠過,無聲凋零。

  那些明明滅滅的悲喜漸漸遠了,剩下的,只有血肉分離的疼痛,錐心刻骨一般,永世難忘。

  所以,當我真真正正清醒過來的時候,下意識的伸手去護自己的小腹,掌下,卻只是一片平坦的空空蕩蕩。

  所有人看我的眼神裡,都是那麼的小心翼翼,他們或許以為,我會歇斯底里的苦惱。

  我忽然就明白了灩兒為什麼在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時,一滴眼淚也沒有掉,反倒是微微笑了。

  真正的疼,是哭不出來的,就像是真正的傷,不會流血一樣。

  這世上一直有一個詞,在劫難逃。

  我不知道是不是應該用在自己身上,無論是曾經的寧羽傾,還是如今的慕容清。

  南承曜緊緊的擁著我,懷抱當中是壓抑不住的深通,而他的唇邊,卻偏偏勉力勾出了一個安撫的弧度:「清兒,沒關係的,以後我們還會有很多很多的孩子……」

  他的話音漸漸頓住,忽而控制不住的加大了手臂的力道,原本就已經那麼緊的擁抱,此刻更像是想要將我揉進他的骨血深處一般,他將臉埋在我的頸項間,聲音裡帶著隱約的顫抖:「我差一點就失去你了……」

  我沒有掙開他,只是安安靜靜的任他抱著,或者是我異樣的沉默終於讓他察覺到不對勁,他略略鬆開我,有些遲疑的開口喚我:「清兒……」

  我看著他的眼睛,輕輕開口:「殿下知道孩子是怎麼沒了的嗎?」

  他的眼中略微遲疑了下,那片刻的怔然讓我明白他縱然有過猜疑,卻並未真正知情。

  或許三王府中每個人都不知道,為什麼無緣無故,我會暈倒,會情緒過激到連自己都控制不了,會保護不住腹中的孩子。

  又或許他們知道,只是這些,我已經不想再去理會了。

  我看著他強自壓抑下種種沉痛,吻著我的發心輕道:「我們以後還會有很多孩子的,很多很多,我只要你沒事……」

  「不會有了,」我搖了搖頭,依舊是靜靜的看著他:「灩兒已經死了。」

  我閉上了眼,不想再去看他眸心深處的種種震痛:「請殿下出去吧,我很累了,什麼解釋也不想聽了。」

  我不願意再見到他,漓陌說,我不能再受任何刺激,所以強悍得堅決不許他踏入我房間半步,我不知道她這麼做,是不是因為受了蘇修緬的囑託,自我醒來後,蘇修緬就一直在閉關,我一次也沒見過他。

  其實漓陌的話,在三王府當中,是起不來多大作用的,南承曜本不用聽她的,然而他卻一次也沒硬闖過。

  只是,尋雲總會低低問我,殿下一直沒離開過荷風軒,王妃要不要見他一面?

  自從疏影出事以後,尋雲便一直在荷風軒服侍我。

  我看著她,只是極淡極淡的搖頭,我不想見他。

  直到,那一道詔書公告天下,從此以往,南朝三皇子南承曜多了一個新的身份,東宮太子。

  太子加冕儀式的那天,晴空萬里無雲,我看著蔚藍的天際,卻彷彿看到灩兒的臉,還有那樣多的鮮血,染紅了湛藍。

  「王妃,尋雲有幾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尋雲輕輕的來到我身邊,開口。

  「你是想勸我去參加新太子的加冕儀式,是不是?」我沒有看她,淡淡問著。

  尋雲微微一怔,垂下面孔,恭順當中帶了一絲企求,她點了點頭,輕道:「王妃,雖然殿下向皇上稟明,因為王妃的身子弱,正臥病塌間所以沒有辦法參加儀式,但是這樣的場合,歷朝歷代的太子妃,不管是有什麼樣的理由都從來沒有缺席過的,文武百官都在看著,尋雲實在不願意殿下加冕太子的第一天,就成為所有人的笑柄。而尋雲其實最想說的是,如果王妃肯去,殿下的心裡會好過很多。尋雲不知道為什麼王妃對殿下有那麼深的誤會,可是尋雲知道,王妃失去了孩子,殿下不會比你的痛少半分,他……」

  「今天的加冕儀式是你們盼了很多年了的吧?」我依舊看著天邊,打斷了她。

  尋雲不明所以,沒有說話。

  我淡淡笑了笑:「可是對我而言,這場儀式,卻是由無數我所在意的人的鮮血和性命,所鋪就的。」

  「王妃……」尋雲急急開口。

  我沒等她說話,只是徑直轉身進屋:「幫我梳妝吧。」

  到了此刻,她反倒是有些遲疑,如同沒有反應過來一樣,站在原地看著我,一動不動。

  我淡淡一笑,也不去看她:「你再這麼站下去,儀式可就要完了。」

  她猜不出我在想什麼,雖然有著略微驚喜的神色,然而更多的卻是猜疑和警惕,有些小心翼翼的問道:「王妃是要入宮參加殿下的加冕儀式嗎?王妃願意原諒殿下了?」

  我沒有回答,也並不解釋,只是淡淡道:「不是姑娘說要我進宮的麼,如果擔心的話,我不去便是了。」

  她看了我一會,終是不再多說什麼,喚上畫意一道開始為我梳妝。

  「王妃穿哪身衣服呢?」畫意問。

  我的衣服,其實在歸墨閣的那場大火當中,大多都已經付諸一炬了,惟有幾件當日慕容相府為我備作嫁妝的華服,因為總是嫌它們太過張揚貴重,我幾乎沒怎麼穿過,於是讓疏影好生收著放到儲物間裡了,也因此,得以倖免。

  我略微想了想,對畫意道:「原來放在歸墨閣儲物間裡的那個沉香木箱子,我不知道現在在哪裡,你把裡面的衣服都拿過來讓我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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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我的手指,劃過絲緞的光滑,翻紫搖紅,一針一線,儘是世人難以企及的尊榮,然而,卻終成淒豔。

  不期然的,那一件正紅衣裙撞進了我的視線,裙襬處,金絲繡就的鳳凰,振翅欲飛。

  其實一眼就能看到,這一襲紅衣所用的衣料,與沉香木箱中的其餘衣裙相比,差了太多。

  畢竟,這一匹正紅綾錦,只是鄴城當中所能找到的,最好布料。

  我想起了那一日,我穿著這一身紅衣盛裝,在鄴城城門外,親勸餞行酒,他修長有力的指,握著我的手,對我說了兩個字,等我。

  我想起了那一日,寒風凜冽,飛雪漫天,也是這一身紅衣,我站在漠北蒼灰的天幕下,看他在馬上白羽鎧甲,風姿驚世。

  我頸上的血,一滴一滴,落在雪地裡,他手中的「轉魄」,直指董狄。

  那樣恍若隔世的曾經,再也,回不去了。

  「王妃?」畫意見我對著手中的紅裙怔怔發呆,不由得有些小心的喚我。

  我回過神來,笑了笑:「就這件吧。」

  過去種種譬如昨日死,無論是寧羽傾還是慕容清,都該有個了斷的。

  尋雲和畫意做事都是極為利索的,不一會便將我妝點妥當。

  我看著銅鏡中的自己,正紅色牡丹綾錦長裙逶迤曳地,臂間輕挽屺羅金絲軟紗,白玉飛燕佩垂在腰際,隨步款擺,雙鬟望仙髻上,沒有的梅花,斜斜簪了九鳳金步搖。

  尋雲抱著「驚濤古琴」,沉默的跟在我身後,或許是從我換上這一席盛裝開始,或許是從我讓她帶上「驚濤」開始,不同於畫意的欣喜驚豔,她一直都沒有說過話,眸光中帶著猶豫和遲疑,像是隨時都有可能開口阻止我入宮一樣。

  然而,她終究還是什麼也沒有說,只是沉默的跟在我身後,或許是因為她的心中,依舊存著幻想和希冀。

  一路到了紫荊宮中,從承天正門入,才得知太子加冕儀式已經結束了,如今除了皇上身體不適先行回了定乾宮以外,南承曜並滿朝文武此刻都在清和殿內赴宴。

  太監宮女們見到我,雖然面有異色,卻依舊恭恭敬敬的將我引向清和殿的方向。

  眼見得清和殿就要到了,前方轉角處,卻忽然現出了一個裊裊娜娜的身影,一襲明黃華服的慶妃娘娘正自清和殿的方向走離。

  她的面上隱含微笑與遺憾,本來皇上抱恙,她是該陪在左右的,但到底不願意錯過所愛之人一生中最重要的時刻,所以不知尋了個什麼藉口留了下來,然而,卻終是不能多待。

  她見到我,先是略微一怔,眸中飛快的閃過一絲尖銳的恨,然而很快便又掩在了柔媚的笑意之下。

  她朝我款步行來,微微勾著唇角開口道:「不是聽說三王妃,哦,不,現在應該喚你太子妃了,太子妃新近抱恙,又臥病在床,卻還是掙紮著來參加太子殿下的加冕宴會,可真是識大體啊。」

  我回了她一個微笑:「娘娘過譽了,我從來都沒有想過要去識什麼大體,反正不管出了什麼事,總有殿下為我擔著,我只要做我想做的事情便成,就像是今天,我會來,只是因為我想來。」

  在試圖傷害自己的人面前,笑,永遠比哭有用得多。

  果然,慶妃娘娘面色一變,唇邊卻仍是帶著笑開口吩咐她身後的宮女和我身後的尋雲道:「你們都先下去吧,本宮和太子妃難得見上一面,要說幾句體己話。」

  她既然這樣說了,尋雲和一眾宮女自然只能遠遠站開。

  慶妃娘娘雖然面上含笑,柔媚的語音當中卻是暗含了說不出的狠厲:「太子妃可真是厲害啊,天牢死囚裡的人也有本事能救得出來,可別告訴我你不知道,齊越天戀公主的新駙馬是誰。」

  「怎麼會?我當然知道,為了這,我還謝了殿下好多次呢。」我回了她一個明媚的微笑:「娘娘既然知道了,卻隱忍著不說,大概也是想到了,僅憑我一個弱女子,是沒有辦法救出他的吧。」

  「你!」慶妃娘娘面色突變。

  而我也失去了敷衍的興致,直截了當的開口道:「無論娘娘是想要威脅我,還是逼我什麼,都是沒有用的,太子殿下的生死,只怕娘娘比我緊張百倍。而我,連自己的性命都不在乎了,又怎麼會去在乎他的。」

  我不願意再理會她,漠然的越過目帶震驚與恨意的慶妃,徑直朝清和殿正門走去。

  尋雲小跑著追了上來,死死的盯著我的眼睛:「王妃究竟想要做什麼?」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宣禮太監拖長的聲音層層傳響:「太子妃到——」

  我淡淡一笑,伸手去接尋雲手中的「驚濤」。

  她先是不放,我也不急著用力,僵持了一陣,畢竟場合不對,她只能鬆手,幾乎是帶著哀求的看著我低低道:「王妃,尋雲求您不要再傷殿下了……」

  「怎麼會,我只是想要彈一隻曲子給他聽。」淡漠笑著,我抱著「驚濤」,緩緩步入清和殿中。

  我不去看所有人的表情,只是微笑:「願以一曲以賀太子大喜。」

  皇上不在,南承曜坐在主座之上,深深看我。

  或許是因為我出人意料的到來,又或許是因為我的裝扮,他幽黑的眼中深不見底,帶了幾分隱約的期盼,然而更多的,卻是強自鎮定的恐懼。

  他遲疑著似是想要起身,而我卻並不給他時間,徑直抱琴坐下,然後那一曲「驚鴻」,便自我的指尖,傾瀉而出。

  彷彿很久很久以前,也是在這裡,也是這一張「驚濤」,也是這一曲「驚鴻」。

  我什麼也不願去想,只是潛下自己所有的情緒,指尖凝著全部的心力,劃出一個又一個如水音符。

  當最後一個顫音凝定,滿室寂然,而我也不等他們反應,強自凝了凝氣力,然後越琴而起,翻袖折腰,急速飛旋,幻化出「照影」,驚塵絕豔的風姿。

  「一舞照影,燿如羿射九日,嬌如驂龍翔舞,來如雷霆收怒,罷如江海凝光,飄然轉旋如輕雪漫舞,嫣然縱送如游龍驚鴻……」

  我幾乎是在用自己全部的執著來舞這一段「照影」了,每一個動作,如同在夢中一樣,百轉千回。

  「……斜曳裾時如朝雲欲生,風袖垂時如低蓮溫柔,觀者無不痴迷忘醒,天地為之久低昂……」

  我想起了畫冊上的句子,其實自那一日看過之後,私下裡,我也曾獨自練過,畢竟這一舞照影,那樣美,美得幾乎虛幻,就如同,寧羽傾的身份一般,那樣的不真實。

  我只是沒有想到,第一次完完整整的跳完這一段舞,會是此情此景。

  鴉雀無聲的殿堂裡,我緩緩抬起了自己的臉。

  這一曲驚鴻、一舞照影幾乎耗盡了我所有的心力,強自穩住身形,我向著主座上的南承曜,微微笑著,蓮步輕移。

  他暗沉如夜的眼眸深處,蒙上了一層悠遠與恍惚,他定定看著我,一動不動。

  我唇邊的弧度愈深,略略加快的了腳步,正欲開口,卻不想一陣突如其來的眩暈襲來,我只覺得眼前一黑,身體再無力強撐,軟軟的倒了下來。

  然而,意料之中的疼痛卻並沒有到來,我睜開眼,對上他眸底深藏著的緊張和擔憂,微微一笑,放任自己靠入他溫熱堅毅的懷中。

  「曜哥哥。」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那樣輕,那樣柔,彷彿害怕驚碎一個遙遠而不真實的夢境一般。

  我感覺到,他抱著我的手臂無可自抑的一震,幽黑暗邃的眼眸深處,有控制不住的光影掙扎流轉,震驚、壓抑、痴迷、沉痛、溫存、害怕……那樣複雜。

  而在這一片暗沉而複雜的情緒當中,我似乎沒有辦法找到驚喜,當一切沉澱,便只剩下一片刻骨的深痛和絕望,充溢整個世界。

  想要開口,話語輾轉喉間,卻被一陣難以自制的激咳沖碎,意識也漸漸變得模糊。

  「我……咳咳……咳……」

  那樣痛苦,幾乎要連呼吸都不能夠,五臟六腑彷彿都要被咳出來,可是,我依舊拼了命的想要維持自己的清醒,用力掙紮著想要將破碎的話語說完全。

  「不要再說了!太醫,快宣太醫,快去請淳逾意!」

  我看著他面上掩藏不了的驚痛神色,以及眼中的恐懼,他抱著我的手臂那樣緊,緊到顫抖。

  「我……」

  話未完,他卻猛地俯身吻住了我的唇,那樣的激烈,那樣的惶恐,那樣的,絕望。

  吻住了一個人的唇,是不是就可以堵住她沒有說出口的決絕?

  死死的抱在懷裡,拋卻了裂痕,只當它是一片小小的青瓦,什麼也不要再去理會,是不是,就可以避免了玉碎?

  我根本就沒有辦法去掙開他,只能無力的任他吻著,直到喉間的腥甜之氣抑制不住的泛起,終於沾染了彼此。

  他如同驟然驚醒,鬆開我,死死的盯著我瑰豔的唇色,天地間只剩下了死寂絕望,冷寒如冰。

  瑰瑋鼎盛的清和殿,彷彿在霎那之間,熄了所有的燈火。

  似是帶著懼意,他遲緩的伸手,想要拭去我唇邊溫熱的紅,他的手指一直在顫抖,幾近痙攣。

  我用力的吸氣,呼氣,再吸氣,再呼氣,平穩著自己的氣息,我非禮的彎起唇邊的弧度,本不是這樣的,然而到了最後一刻,出口的話,終是連我自己也不能控制——

  「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你……直到我死……」

  眼角滑下一行清淚,濕了誰人衣衫。
第113章

  我的手指,劃過絲緞的光滑,翻紫搖紅,一針一線,儘是世人難以企及的尊榮,然而,卻終成淒豔。

  不期然的,那一件正紅衣裙撞進了我的視線,裙襬處,金絲繡就的鳳凰,振翅欲飛。

  其實一眼就能看到,這一襲紅衣所用的衣料,與沉香木箱中的其餘衣裙相比,差了太多。

  畢竟,這一匹正紅綾錦,只是鄴城當中所能找到的,最好布料。

  我想起了那一日,我穿著這一身紅衣盛裝,在鄴城城門外,親勸餞行酒,他修長有力的指,握著我的手,對我說了兩個字,等我。

  我想起了那一日,寒風凜冽,飛雪漫天,也是這一身紅衣,我站在漠北蒼灰的天幕下,看他在馬上白羽鎧甲,風姿驚世。

  我頸上的血,一滴一滴,落在雪地裡,他手中的「轉魄」,直指董狄。

  那樣恍若隔世的曾經,再也,回不去了。

  「王妃?」畫意見我對著手中的紅裙怔怔發呆,不由得有些小心的喚我。

  我回過神來,笑了笑:「就這件吧。」

  過去種種譬如昨日死,無論是寧羽傾還是慕容清,都該有個了斷的。

  尋雲和畫意做事都是極為利索的,不一會便將我妝點妥當。

  我看著銅鏡中的自己,正紅色牡丹綾錦長裙逶迤曳地,臂間輕挽屺羅金絲軟紗,白玉飛燕佩垂在腰際,隨步款擺,雙鬟望仙髻上,沒有的梅花,斜斜簪了九鳳金步搖。

  尋雲抱著「驚濤古琴」,沉默的跟在我身後,或許是從我換上這一席盛裝開始,或許是從我讓她帶上「驚濤」開始,不同於畫意的欣喜驚豔,她一直都沒有說過話,眸光中帶著猶豫和遲疑,像是隨時都有可能開口阻止我入宮一樣。

  然而,她終究還是什麼也沒有說,只是沉默的跟在我身後,或許是因為她的心中,依舊存著幻想和希冀。

  一路到了紫荊宮中,從承天正門入,才得知太子加冕儀式已經結束了,如今除了皇上身體不適先行回了定乾宮以外,南承曜並滿朝文武此刻都在清和殿內赴宴。

  太監宮女們見到我,雖然面有異色,卻依舊恭恭敬敬的將我引向清和殿的方向。

  眼見得清和殿就要到了,前方轉角處,卻忽然現出了一個裊裊娜娜的身影,一襲明黃華服的慶妃娘娘正自清和殿的方向走離。

  她的面上隱含微笑與遺憾,本來皇上抱恙,她是該陪在左右的,但到底不願意錯過所愛之人一生中最重要的時刻,所以不知尋了個什麼藉口留了下來,然而,卻終是不能多待。

  她見到我,先是略微一怔,眸中飛快的閃過一絲尖銳的恨,然而很快便又掩在了柔媚的笑意之下。

  她朝我款步行來,微微勾著唇角開口道:「不是聽說三王妃,哦,不,現在應該喚你太子妃了,太子妃新近抱恙,又臥病在床,卻還是掙紮著來參加太子殿下的加冕宴會,可真是識大體啊。」

  我回了她一個微笑:「娘娘過譽了,我從來都沒有想過要去識什麼大體,反正不管出了什麼事,總有殿下為我擔著,我只要做我想做的事情便成,就像是今天,我會來,只是因為我想來。」

  在試圖傷害自己的人面前,笑,永遠比哭有用得多。

  果然,慶妃娘娘面色一變,唇邊卻仍是帶著笑開口吩咐她身後的宮女和我身後的尋雲道:「你們都先下去吧,本宮和太子妃難得見上一面,要說幾句體己話。」

  她既然這樣說了,尋雲和一眾宮女自然只能遠遠站開。

  慶妃娘娘雖然面上含笑,柔媚的語音當中卻是暗含了說不出的狠厲:「太子妃可真是厲害啊,天牢死囚裡的人也有本事能救得出來,可別告訴我你不知道,齊越天戀公主的新駙馬是誰。」

  「怎麼會?我當然知道,為了這,我還謝了殿下好多次呢。」我回了她一個明媚的微笑:「娘娘既然知道了,卻隱忍著不說,大概也是想到了,僅憑我一個弱女子,是沒有辦法救出他的吧。」

  「你!」慶妃娘娘面色突變。

  而我也失去了敷衍的興致,直截了當的開口道:「無論娘娘是想要威脅我,還是逼我什麼,都是沒有用的,太子殿下的生死,只怕娘娘比我緊張百倍。而我,連自己的性命都不在乎了,又怎麼會去在乎他的。」

  我不願意再理會她,漠然的越過目帶震驚與恨意的慶妃,徑直朝清和殿正門走去。

  尋雲小跑著追了上來,死死的盯著我的眼睛:「王妃究竟想要做什麼?」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宣禮太監拖長的聲音層層傳響:「太子妃到——」

  我淡淡一笑,伸手去接尋雲手中的「驚濤」。

  她先是不放,我也不急著用力,僵持了一陣,畢竟場合不對,她只能鬆手,幾乎是帶著哀求的看著我低低道:「王妃,尋雲求您不要再傷殿下了……」

  「怎麼會,我只是想要彈一隻曲子給他聽。」淡漠笑著,我抱著「驚濤」,緩緩步入清和殿中。

  我不去看所有人的表情,只是微笑:「願以一曲以賀太子大喜。」

  皇上不在,南承曜坐在主座之上,深深看我。

  或許是因為我出人意料的到來,又或許是因為我的裝扮,他幽黑的眼中深不見底,帶了幾分隱約的期盼,然而更多的,卻是強自鎮定的恐懼。

  他遲疑著似是想要起身,而我卻並不給他時間,徑直抱琴坐下,然後那一曲「驚鴻」,便自我的指尖,傾瀉而出。

  彷彿很久很久以前,也是在這裡,也是這一張「驚濤」,也是這一曲「驚鴻」。

  我什麼也不願去想,只是潛下自己所有的情緒,指尖凝著全部的心力,劃出一個又一個如水音符。

  當最後一個顫音凝定,滿室寂然,而我也不等他們反應,強自凝了凝氣力,然後越琴而起,翻袖折腰,急速飛旋,幻化出「照影」,驚塵絕豔的風姿。

  「一舞照影,燿如羿射九日,嬌如驂龍翔舞,來如雷霆收怒,罷如江海凝光,飄然轉旋如輕雪漫舞,嫣然縱送如游龍驚鴻……」

  我幾乎是在用自己全部的執著來舞這一段「照影」了,每一個動作,如同在夢中一樣,百轉千回。

  「……斜曳裾時如朝雲欲生,風袖垂時如低蓮溫柔,觀者無不痴迷忘醒,天地為之久低昂……」

  我想起了畫冊上的句子,其實自那一日看過之後,私下裡,我也曾獨自練過,畢竟這一舞照影,那樣美,美得幾乎虛幻,就如同,寧羽傾的身份一般,那樣的不真實。

  我只是沒有想到,第一次完完整整的跳完這一段舞,會是此情此景。

  鴉雀無聲的殿堂裡,我緩緩抬起了自己的臉。

  這一曲驚鴻、一舞照影幾乎耗盡了我所有的心力,強自穩住身形,我向著主座上的南承曜,微微笑著,蓮步輕移。

  他暗沉如夜的眼眸深處,蒙上了一層悠遠與恍惚,他定定看著我,一動不動。

  我唇邊的弧度愈深,略略加快的了腳步,正欲開口,卻不想一陣突如其來的眩暈襲來,我只覺得眼前一黑,身體再無力強撐,軟軟的倒了下來。

  然而,意料之中的疼痛卻並沒有到來,我睜開眼,對上他眸底深藏著的緊張和擔憂,微微一笑,放任自己靠入他溫熱堅毅的懷中。

  「曜哥哥。」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那樣輕,那樣柔,彷彿害怕驚碎一個遙遠而不真實的夢境一般。

  我感覺到,他抱著我的手臂無可自抑的一震,幽黑暗邃的眼眸深處,有控制不住的光影掙扎流轉,震驚、壓抑、痴迷、沉痛、溫存、害怕……那樣複雜。

  而在這一片暗沉而複雜的情緒當中,我似乎沒有辦法找到驚喜,當一切沉澱,便只剩下一片刻骨的深痛和絕望,充溢整個世界。

  想要開口,話語輾轉喉間,卻被一陣難以自制的激咳沖碎,意識也漸漸變得模糊。

  「我……咳咳……咳……」

  那樣痛苦,幾乎要連呼吸都不能夠,五臟六腑彷彿都要被咳出來,可是,我依舊拼了命的想要維持自己的清醒,用力掙紮著想要將破碎的話語說完全。

  「不要再說了!太醫,快宣太醫,快去請淳逾意!」

  我看著他面上掩藏不了的驚痛神色,以及眼中的恐懼,他抱著我的手臂那樣緊,緊到顫抖。

  「我……」

  話未完,他卻猛地俯身吻住了我的唇,那樣的激烈,那樣的惶恐,那樣的,絕望。

  吻住了一個人的唇,是不是就可以堵住她沒有說出口的決絕?

  死死的抱在懷裡,拋卻了裂痕,只當它是一片小小的青瓦,什麼也不要再去理會,是不是,就可以避免了玉碎?

  我根本就沒有辦法去掙開他,只能無力的任他吻著,直到喉間的腥甜之氣抑制不住的泛起,終於沾染了彼此。

  他如同驟然驚醒,鬆開我,死死的盯著我瑰豔的唇色,天地間只剩下了死寂絕望,冷寒如冰。

  瑰瑋鼎盛的清和殿,彷彿在霎那之間,熄了所有的燈火。

  似是帶著懼意,他遲緩的伸手,想要拭去我唇邊溫熱的紅,他的手指一直在顫抖,幾近痙攣。

  我用力的吸氣,呼氣,再吸氣,再呼氣,平穩著自己的氣息,我非禮的彎起唇邊的弧度,本不是這樣的,然而到了最後一刻,出口的話,終是連我自己也不能控制——

  「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你……直到我死……」

  眼角滑下一行清淚,濕了誰人衣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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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王妃醒了?先趁熱把藥喝了吧。」

  尋雲的聲音靜靜響起,觸目所及,是荷風軒寢殿裡熟悉的佈景,屋子裡很安靜,只有尋雲一個人,而她身上,穿著喪服。

  「藥是漓陌姑娘煎好了的,她和淳先生一直守著,直到方才煎好了藥,又確定王妃沒事了才離開了去靜室那邊,聽說蘇先生今日出關。」尋雲一面將我扶坐起來,一面淡淡開口道。

  或許是注意到我的視線一直落在她所著的喪服之上,她面無表情的垂眸:「皇上駕崩了,殿下按例必須留在宮中守靈十五日。」

  她的話語還算平靜,然而我卻看見,垂眸的那一瞬間,她的眼中,分分明明的流露著恨意。

  「王妃先喝藥吧,不然一會藥該涼了。」

  她將藥碗遞給了我,我接過,本已無所謂,卻在那碗濃黑的藥汁甫入口中的時候還是忍不住淡淡一笑,放下了藥碗,看著尋雲輕道:「歸心散,我想知道姑娘是從什麼時候起,開始那麼恨我的?」

  她眸中的震驚一閃而逝,隨即笑了笑,仍算平靜的開口道:「王妃果然是知道了,既然如此,又何必問我這樣的話。若無『歸心散』,『千日醉蘭』本不傷人,其實尋雲當日從桑姑娘那裡求來這藥的時候,也只是用來防備萬一,我本事希望永遠都不必有用上這『歸心散』催發毒性的一天的,可是如今,與其讓你這樣傷他,長痛不如短痛,當年『玉鉤公主』那一道檻殿下能邁得過去,如今也一樣能。就算是這一輩子再愛不了任何人,也勝過他受如今這樣的折磨——我真的很想問問,王妃的心,究竟是什麼做的?他那樣為你,你從來就看不到嗎?那麼高傲的一個人,可是如今……」

  我靜靜打斷了她:「我從來都不知道自己又中毒了,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尋雲微微一怔,隨即淡淡開口道:「或許我從來都沒有和王妃說過,你的眼睛很像一個人,從前的玉鉤公主,她和殿下的事情想必你是知道的,所以我想我不用解釋太多,那次殿下受傷,居然不要去請淳先生,反而讓我到歸墨閣找你,雖說時間緊迫,但到底說明他心裡已經不排斥你了,到了第二天我才聽說了清和殿上的那一曲『驚鴻』琴音,或許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才想到要對你用『千日醉蘭』的,在你們圓房之後的那一碗『四喜羹』當中。因為我知道,如果有一天你和殿下之間出了問題,你或許有能力把他傷得很重,就像如今這樣——你畢竟是慕容家的女兒。」

  她忽然神色一黯:「或許,我的『歸心散』仍是用晚了,只是我看著他那樣待你,我總以為你們會有和好的一天,仍是我想得太圓滿,也罷,你的心既然是鐵做的,太子的心,也不該裝下私情。」

  我搖了搖頭:「我不是問你從前的事情,既然在漠北的時候,我體內的『千日醉蘭』已經得解,而姑娘此刻卻還是給我端來了『歸心散』,那必然是在我回來之後又再度得手,只是自從回來以後,我的飲食都是有人層層把關的,不單是疏影,就連我自己也在留意,可是我仍然沒有察覺,姑娘是什麼時候又得手的。」

  「什麼?你說『千日醉蘭』已經解了?怪不得,怪不得你剛才用了『又』字……」尋雲面色一震,隨即淒然笑起:「殿下只是說你中毒了,要我們盡快找出內奸,即便是對著我們,他也從來都沒有說過你體內的毒已經解了……他這樣對你,可是你呢,你給了他什麼?除了傷和痛,除了埋怨,你給過他什麼?」

  我垂下眼眸,沒有說話,而尋雲眸光驟然一深,現在幾許恨意幾許決絕,她看著我,一字一句:」既然王妃有膽子在清和殿上鬧出那麼一場,是打定了主意不想活了吧,既然如此,何不死得乾淨些,我不管你是不是真的玉鉤公主,還是在裝神弄鬼,趁著殿下如今不在,匕首,白綾,『千日醉蘭』,還是其他?王妃自己挑一樣吧……」

  「尋雲!」

  我尚未開口,門外泰安一聲厲喝,目光沉沉的走了進來。

  尋雲面色微變,略略垂下面容,片刻之後,卻重又倔強的揚起。

  「怪不得你要支開丫頭們,我若不是恰好遇到畫意,問了幾句感到奇怪才想要過來看看,你不知道還要做出什麼混事!」泰安的聲音緩了緩:「打小我就看著你長大,你從來都不是腦筋不清楚的孩子,今兒個是犯什麼糊塗了,還不快給太子妃跪下!」

  「太子妃?」尋雲冷笑:「泰總管,你是不是還打算擇日叫她一聲皇后娘娘,只可惜這一切人家都不稀罕,全都是我們在一相情願——」

  她的話沒說完,「啪」的一聲,泰安重重的一記耳光打到了她的臉上,力道那樣大,她的半邊臉很快便腫了起來。

  我微微一震,卻終究只是默下聲音,在這樣的場合之下,我很清楚無論我開口說什麼,都不啻於火上澆油。

  所以我只能靜靜看著尋雲慢慢伸手理了理自己凌亂的額發,卻並不去理會臉上的掌印,她只是流著眼淚看向泰安:「泰總管,你打死我算了,不然,我絕對不能再讓她這樣傷殿下,我不能看著殿下毀了……泰叔,我們都是一直跟在殿下身邊的人,他那樣的人,為了她做到了這一步,可是她卻還……泰叔,您看在眼裡,就不會為殿下不值,就不會心疼嗎?」

  泰安動容,到了此刻,也沒有辦法再粉飾太平,只能嘆息著問道:「千日醉蘭是你下的,我們一直要找的那個內奸也是你,是不是?」

  尋雲面色略微有些僵,卻依舊是倔強的點了點頭。

  「那杜如吟身上的『千日醉蘭』也是你下的?」

  尋雲依舊點頭:「可是後來,我發掘她不過只是一枚棋子,便給她解了。」

  泰安長長一嘆:「你,你怎麼就那麼糊塗,如果殿下知道了,你……」

  尋雲毅然打斷了他:「殿下斷不了,那麼我便幫他斷,尋雲一條命,換一個千古明君,無怨無悔。」

  泰安搖了搖頭:「經過了這一次的事,你還不明白嗎?在殿下心目當中,什麼才是最重要的。你以為是為他好,可是尋雲我告訴你,我看著殿下長大,這麼多年了,江山和權勢從來都不是他最想要的,他會選擇走這樣一條路,是因為他根本就沒有其他的路可選擇,從他下令逼宮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如果王妃出了什麼事,那殿下才是真正毀了!」

  「逼宮?」我有些震驚的開口。

  尋雲目帶恨意的看我:「王妃以為是為了誰?」
第115章

  「……『驚鴻曲』、『照影舞』,當著滿朝文武,清和殿上王妃可真是出盡了風頭,你是不想活了,又或者根本就是故意,呵呵,不然你怎麼能說出那樣的話,『不管出了什麼事,總有殿下為我擔著,我只要做我想做的事情便成』,呵呵……」

  尋雲的聲音略響在寂靜空曠的荷風軒當中,她重複著那一日,我對慶妃說過的話語。

  我沒有開口解釋什麼,即便那些話並非順從本心只是刻意,卻畢竟是我曾經說過的。

  「……不管你是不是真的是玉鉤公主,只要皇上信了,那麼你便是了,即便是不全信,你也不可能再活著,你本就是罪臣之女,失了皇嗣,一條命原本就是殿下死死護著的,現在又加了或許是前朝公主這個罪名,滿朝文武都看著,皇上如何能容你?慶妃娘娘又如何肯放過這個機會?」

  案上那一盞暈黃的燈盞明明滅滅,泰安閉了閉眼,卻不再出聲阻止尋雲,他向來平和的眼中隱著很深的情緒,他和尋雲一樣,也是在為他的殿下不值的吧。

  「……後來賜死的那一道聖旨下來,我其實是鬆了一口氣的,不管是以一種什麼樣的方式,終於是結束了……可是,我錯了,殿下竟然為了你,下令逼宮!在他最艱難的歲月裡,也從來都沒有想過要走這一步,不是我們沒有這個能耐,而是因為殿下曾經答應過夫人,永遠也不要去憎恨他的父親,要嘗試原諒和愛……所以那麼多年了,他寧願隱忍著,不惜自傷,不惜留給世人一個浪蕩王孫的形象以求自保,也沒有走到逼宮這一步,卻偏偏是如今,卻偏偏是他已經名正言順的當上太子了,過不了多久便可以堂堂正正的問鼎這萬里河山的如今,就因為你,就因為你!」

  尋雲的情緒越來越激動,語速也越來越快,不自覺的帶上了尖銳:「你知不知道親手逼死自己的親生父親是什麼樣的感受?雖然殿下本意只是要逼皇上退位,但皇上本就病體沉痾,如何能經得起這樣的刺激,他就死在殿下面前……這樣的結局殿下不是沒有料到,可他毅然選擇了逼宮,就因為你!但你可曾有半分體諒過他?你又想過沒有,此刻在紫荊宮中守靈的他會是什麼樣的心情?!他愧對的不僅僅是他的父皇,還有對他母親守了那麼多年的承諾!」

  我的胸口,沉悶的疼著,雙手也無意識的按在心口處,可是,依舊是抵不過那一陣陣窒息的壓抑。

  泰安看了看我,默然片刻,嗓音暗啞的開了口:「好了,尋雲,現在再說這些已經沒有什麼意義了……」

  「怎麼會沒有意義?」尋雲打斷了他,一雙眼睛因著怒意和深恨,閃亮如天上星,再尋不到半分昔日沉穩清持的模樣:「我就是要告訴她,讓她知道,殿下為了她做到什麼樣的地步!我就是要她知道,她根本就不配殿下這樣待她!她以為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呵呵,真是笑話,若不是殿下,她連命都沒有了,還談何委屈?而即便是有,那也是她自己給自己找的!」

  「尋雲!」泰安出聲喚她。

  而尋雲卻根本不去理會,只是目帶恨意的看著我,她已經壓抑了太久,情緒一旦尋到一個最細微的宣洩口,便擋無可擋,以一種近乎崩潰的方式噴湧而出——

  「我不明白你究竟在怨殿下什麼?因為慕容家嗎?他們選擇支持太子,你要殿下怎麼做,引頸等死嗎?殿下那麼多年來苦心經營,我們的人脈早已遍佈朝野,而且大多都是與慕容家相左的勢力,在奪嫡這條路上,慕容家的力量對殿下來說雖不是無足輕重,但早有防備,掀不起太多風浪的,可是因為你,他仍是不想與慕容家正式衝突,那一次你要回相府,他不顧宮中急招想要配你一起回去,只是為了給你的家人一個提點,告訴他們,他愛的是你,杜如吟只是一個幌子!告訴他們,不要因為表面就放棄你,而去選擇太子!是你自己堅決不要他同行的!可是,可即便如此,他仍是讓泰叔陪你一道回去,本來王府總管何須做這樣的事情?還有那頂轎子和禮物的準備,哪一樣殿下沒用心,你的父母若是稍微留神,便能看出殿下對你的重視,只可惜,他們的心都被權欲矇住了,一心以為你失寵了,所以急不可耐的投靠了太子!」

我緊緊的閉上了眼,卻止不住淚水潸然滑落,而泰安沉沉的聲音,亦是低低響起:「王妃不要怪尋雲無禮,她說的,都是事實,而王妃亦是親眼所見,殿下放走了慕容瀲。只是這之前要做多少疏通要冒多大風險,這之後要承擔多少後患,王妃是看不見的。王妃也看不見,你弟弟毫無顧忌的用了本名成為齊越駙馬後,殿下為了確保王妃無虞,為了避開牽連,費了多少周折。或許有一天,慕容瀲會帶著齊越重兵回來復仇,以殿下的性格,他本不會讓這樣的事情發生,可是為了你,他還是放他走了。王妃,我們會這樣冒犯,說了這麼許多,只是想要請你能試著去體諒殿下的苦心。」

  「她若是會體諒,又何至於會那麼狠心?」尋雲譏誚而淒涼的笑了起來:「王妃,我們今天就一次把話都說明白吧?你自個認為的那些委屈,在我看來,其實什麼都不是。」

  她站了起來,眼中不自覺的帶上了痛意,看向窗外:「我知道你因為杜如吟的事情沒少埋怨過殿下,可你想過沒有,如若不是她,被太子府死士挾持至死的人便有可能是你!誠然,殿下接受杜如吟最大的原因是因為懿陽公主,可他本犯不著委屈自己去對著她千恩萬寵。你知不知道,杜如吟第一次用催情香的時候,他甚至用匕首扎得自己鮮血淋漓來換神志的清醒,可是,又能怎麼辦呢?為了將她哄抬在明處高位,他只能忍著。我拿著燃盡的餘香去找淳先生配來解藥,你知道我遞給他的時候我心裡有多恨?他那樣高傲的人,何至於委屈自己到這樣的地步,都是因為你!而你卻沒有半分體諒他,成日給他臉色看,你知不知道他心裡有多痛!可是,可是,即便這樣,他還是……只要你能安然無恙,呵呵……」

  我震動得說不出話來,而震動過後,心底卻襲來陣陣鈍痛和蒼涼無力,我看著尋雲,極其緩慢的開口:「從來就沒有人告訴過我這些,而就如姑娘所說,他是為了保護我才設的這個局,除了奪嫡路上的風險以外,那個一直都查不出來的內奸,是不是也是他會這麼做的原因之一。」

  「你!」尋雲面色劇變。

  而我只是有些麻木的搖頭:「我並沒有要怪誰的意思,他曾經問我有沒有什麼想要問他的,可是我沒問,他也沒說,我們都太驕傲,所以到了如今,已經牽絆成一個解不開的死結,再說什麼都沒有用了。」

  「怎麼會沒用?」泰安突然跪地正色道:「如果王妃願意對殿下打開心結,就沒有什麼坎是過不去的,無論如何,王妃依舊是殿下的正妻,若不是琴瑟合鳴,相敬如賓,便只能兩相折磨,含恨終老,沒有第三種選擇——泰安相信,王妃必然會做出對大家都好的選擇。」

  我怔怔看著他,尚未完全理清他話中的意思,門外,卻忽然傳來一個清絕冷寂的聲音——

  「她什麼都不用選,她會跟我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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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一襲青衫,蘇修緬走到我面前蹲下,平視我的眼睛開了口:「之前我沒有進來,是因為我覺得你應該知道真相,可是現在,我要帶你離開這裡。」

  「蘇先生!」泰安驚道。

  蘇修緬卻並不理會他,依舊靜靜看我:「我以為在這裡你會過得很好,可是我錯了,他帶給你的還是一身傷痕。傾兒,跟我離開,即便是我不能陪著你,但以你的心性,無論是開醫館,還是做一個普通的山間游醫、教書先生,都會過得很好,至少,不會像現在這麼痛。如你所言,你留在這裡只是一個死結,無論是對你還是對他來說,都是解不開的死結。」

  我有些怔然的看著他,他輕輕一嘆,伸手握住我的手:「我不是要逼你,我只是不認為你留在這裡還能幸福。知道了他的不得已,可是結果已經不可更改,你能放下,當一切都沒有發生過嗎?我並不這樣認為。那麼,告訴我,你要怎麼去面對他?」

  我說不出話來,而泰安上前一步正色道:「蘇先生,你救了王妃性命,全府都敬你謝你,甚至於只要你一句話,可以赴湯蹈火萬死不辭。但是如今,你精要想要帶走當朝太子妃,甚至是未來的皇后娘娘,不覺得太荒唐了嗎?」

  蘇修緬冷淡看他:「只要她想,這世間的事在蘇某看來就沒有什麼是荒唐的。我本來可以用慕容瀲用過的法子帶她離開,換做是我,必然可以做到天衣無縫。只是我不願意去騙南承曜,還是你以為你家主子可以承受她死了的消息?」

  泰安一時語塞,而蘇修緬重又轉向我,開口:「傾兒,你自己去想,但是我可以給你的時間並不多,越早離開,才越有可能,我只會等到南承曜守靈結束出宮的那一天——既然他不能保護好你,我會帶你離開。」

  我看著他淡墨青衫的背影往門外走去,忽然就想起了從前在邪醫谷的時候,我們曾經遇過一個身患絕症的婦人,其實已經病入膏肓,無藥可治,就連「畫鬢如霜」亦是無法回天,蘇修緬冷眼看著那婦人的丈夫苦苦哀求,和那婦人痛苦不堪的神情,只是將一粒服之斃命的藥丸交給了那名男子,淡淡道,她未必願意再拖下去,只不過自己下不了狠心了斷。

  我想起了那婦人面上最後的隱淡笑意,想起了那男子帶著痛與茫然卻終究解脫了的神情,想起了蘇修緬說的最後的那句話——遲早是要做決斷的,遲不如早,一味優柔,累人累己而已。

  「不用等那麼久,」我緩緩站了起來,看著蘇修緬,一字一句,說給他聽,也說給我自己聽:「你只要等我寫幾句話給他,然後我們就走。」

  「王妃!」泰安驚呼,也顧不得禮數,上去一把拽住了我的手:「你不能這麼做?你走了,殿下怎麼辦?!」

  我閉了閉眼,力持平靜的開口:「泰總管,你方才說過,你相信我會做出對大家都好的選擇,在我看來,我離開,便是這樣的選擇。我在這裡已經無親無故,不用再為誰活著,其實我們都太累了,只有我離開,我和南承曜之間的那個死結才能解開,否則只能是將彼此都勒到窒息。而我知道,無論是昭告天下說我病逝,或者其他,他必然可以找到合理的解釋讓世人信服。」

  我輕輕抽出自己的手,走進寢殿另一側,用屏風隔起來的小書房。

  荷風軒不比歸墨閣,格局佈景都小了太多,雖然也有專門的書房,可隔得太遠,且地處陰濕。

  疏影擔心我的身子經不得太重的濕氣和寒意,特意叫人拿屏風就在這寢殿內隔出一個小小的書房,其實放不了太多東西,只是一個案台,和幾架我常看的書,卻也已經足夠。

  想到疏影,心底還是不由得一窒,我閉了閉眼,或許離開,真的是我唯一能夠選擇的路。

  提起筆,依舊是湘妃竹管的紫霜豪,依舊是堅潔如玉的澄心堂,本來覺得有萬語千言,可是到了此刻,卻突然不知道該怎麼落筆。

  終是只落下了「珍重」二字,終是在起身的時候將紙張揉碎,既要離開,又何苦再這樣空留牽絆。

  我轉出屏風,泰安和尋雲已經不在,蘇修緬靜靜的站在那裡,對我伸出了手。

  自然知道我與他之間是再不可能的,可是就如他所說,即便他不能陪著我,或者到無人認識的小鎮開一間小小的醫館,或者就做一個山間游醫,我並不求能過得好,我只是想要放過我自己,也放過南承曜。

  漓陌等在荷風軒外,我們三人俱是什麼行李也沒帶,這裡其實並沒有什麼是真正屬於我的,我能帶走的,只有疏影的靈位而已。

  尚未走離幾步,燈火忽然如晝,一層又一層的侍衛手持火炬圍住了我們,而泰安,走在最前面,面色沉毅,斬釘截鐵的開口道:「王妃,你錯了,如果我讓你走了,你和殿下之間的問題才真正是永遠都沒法解開的死結。我不能眼看著殿下毀了,所以,我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你離開。」

  我尚未開口,他又轉向蘇修緬:「蘇先生,我知道你和漓陌姑娘都是身懷絕技的高手,但是,僅憑你一己之力,怕是也沒有辦法和三王府上千死士對抗。他們以一打一或許不及蘇先生,但是如若是一起上的話,車輪戰術之下,蘇先生恐也難敵。泰安不願意把事情鬧大,所以沒有驚動御林軍和驍騎營,但如有必要,我會。所以請蘇先生三思,三王府上下並不願意與顯示為難,只要顯示舍了帶王妃離開的心,那無論先生是要走,還是繼續留下來做客,泰安絕無二話。」

  蘇修緬沒有說話,只是緩緩亮出了他的劍,「沉水龍雀」。

  劍如寒霜,在暗夜中泛起一道蒼白的冷光。

  那麼多年了,「沉水龍雀」又再度出鞘,帶著幾許噬血的興奮,和久違的驚世風華。

  我轉眸去看他,他清絕的面容,被月光和火燭染上淡淡光彩,映著「沉水龍雀」極清極冷的劍光,讓人不敢逼視。

  他的身上縈繞著淡淡的藥香,聲音亦是沉靜,不慍不驚:「我蘇修緬想做的事,還從來沒有人攔得住。」

  泰安微微變色:「蘇先生竟是要真的以為憑一己之力可以帶王妃離開嗎?」

  蘇修緬尚未答話,漓陌已經「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泰總管何不先看看你身後的那些個死士如何了。」

  彷彿是應了她的話一樣,除了離我們比較近的泰安和三五個侍衛之外,其餘人不等她話音落,接二連三的軟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識,他們手中的火把也應聲掉落,慢慢滅了。

  饒是泰安見慣風浪,也經不住駭然回頭,死死盯著蘇修緬,聲音還算平靜:「敢問蘇先生,這是怎麼回事?」

  漓陌依舊笑道:「不過是暫時失去意識罷了,過上四、五個時辰自然會醒過來的,泰總管犯不著大驚小怪,你們既然鐵了心要以多敵寡,就怪不得我使這些小動作了,若不是念在這幾日你對我們照顧還算不錯,我用的藥,可就會讓他們倒下以後再醒不過來了。」

  「姑娘什麼時候下的藥,為什麼我們幾人沒事?」

  「就在剛才啊,雖說這『攝魂粉』散在空氣中沒什麼味道,勁可是足著呢。」漓陌依舊笑著,微微含諷:「你們幾個會沒事,不過是因為挨公子站得近,公子身上的淡淡的藥香,便是紫檀念珠散出來的,那可是邪醫谷的震谷之寶,佩戴者可百毒不侵,何況才是小小的『攝魂粉』,公子可以施了內力,散出它的香味,本是顧念王妃的,卻叫你們幾個也撿了便宜。怎麼,還想來攔我們嗎?就人數上看,可依舊是你們佔優勢啊。」
第117章

  「御林軍和驍騎營,泰總管倒是提醒我了……」漓陌一面笑著,一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姿,飛快掠過,我看不清她是怎麼動作的,只見到白影一閃,然後泰安和那幾個侍衛便如之前的那些死士一般,直挺挺的倒在了地上。

  火炬全都熄滅了,只有月光,清冷如霜。

  漓陌安靜的回到蘇修緬身後站定,輕聲開口:「不能讓他們去搬救兵,所以我點了他們的睡穴。」

  蘇修緬對她的所為不置可否,只是淡淡道:「依泰安為人,必然已經派人入宮去通知南承曜了。」

  「什麼?三殿下不是正在宮中守靈,不滿喪期不得離開的嗎?」漓陌微微一怔。

  蘇修緬沒有回答她,只是將手伸給了我:「我們得快一些,先到上京城門外。」

  漓陌忙道:「漓陌已經按著公子閉關前的吩咐都打點好了,漓珂早就帶著人在上京城南客棧裡喬裝候著了,我剛才在荷風軒外等公子的時候已經放出『飛螢』,想必此刻他們都準備好一切等在城門外了。」

  蘇修緬點了點頭,沒有再多說什麼,攬著我的腰縱身飛掠而起。

  我閉著眼睛,只聽得風聲在耳邊呼嘯,帶走過去與前塵。

  上京城原本有九道城門,因為皇上的駕崩,國喪期間其餘八門皆閉,只留安定門可以通行。

  我們到達安定門外的時候,果然見到邪醫谷一眾侍從引馬等候在那,蘇修緬親自牽過一匹白駒到我面前,靜靜看我:「後悔嗎?」

  我暗暗做了個深呼吸,然後翻身上馬,對他搖了搖頭。

  他沒有多說什麼,轉身騎上另一匹馬,然後淡淡開口:「走吧。」

  馬蹄揚起輕塵,消散往事如煙,天色一點一點的亮了起來,我並沒有回頭,卻也能知道,上京城,漸漸遠了。

  其實我們的速度並不慢,也走離上京有一段距離了可我不知道為什麼,心底總是莫名的安定不下來。

  而就像是要印證我心底的不安一樣,天濛濛亮的時候,我們身後響起了一陣急促如風的馬蹄聲,那聲音並不大,聽起來應該只是一人一騎,卻越來越近,而南承曜的聲音也隱約可辨——

  「清兒……」

  蘇修緬靜靜停住了馬:「盜驪輕驄是世間難求的良駒,終會趕上來的,既然要做了斷,遲不如早。」

  我明白他說的並沒有錯,可是心底,卻越發的惶然起來,在剛剛聽了尋雲與泰安這一番話的此時此刻,在已經決意離開的此時此刻,我並不知道,該怎麼去面對,離宮追來的他。

  雖是無可避免的隨著眾人一道停下了馬,但我遲遲不肯回身,而蘇修緬幾不可聞的輕輕一嘆,翻身下馬,走到了我面前將手伸給我:「你不要怕,我會帶你離開,只是如今這樣,不如當面說清,就此恩怨兩忘。」

  我終是扶著他的手下馬,終是慢慢的一個人上去幾步,卻還是忍不住,有些無措的回頭去看,他站在我身後對我微微一笑,於是略略心安,強迫自己定了定神,看向馬蹄聲近的方向。

  是的,如他所說,既然要做了斷,遲不如早,我不可能逃避一世的。

  一人一騎的影像漸漸近了,南承曜自馬背上一躍而下,一把將我摟入懷中,急迫而緊窒,竟然半晌無話。

  我被他摟得有些喘不過氣來,終究只是閉了閉眼:「殿下,你先放開我。」

  過了很久,他才微微鬆開我,我正想開口,他卻深深看著我的眼睛,嗓音微啞:「清兒,不要離開我。」

  「我……」

  他並沒有讓我把話說完,牢牢握著我的雙肩:「你先聽我說。我知道你在怪我什麼,慕容家的事情,我的確脫不了干係,如若不是我在朝堂上的動作,他們不會謀反,至少不會那麼急不可耐。但是清兒,不是他們,便會是我,身在帝王家,不能有任何的心慈手軟,否則就只有死路一條,那一場謀反並不是莫須有,我所能做的,只能是盡全力保你安穩,你明不明白?除了你,我也從來都沒有愛過旁人,你又相不相信?」

  我沒有說話,他也並不要我回答,依舊是一眨不眨的盯著我的眼睛,啞聲道:「至於慕容灩,我沒有想到她會尋死,你先聽我說,她曾經求我放過太子,我沒答應,也不可能會答應,她或許也知道,所以並沒有國語糾纏,只是求我留下她腹中孩子的性命。我所能應承的只是,除非那個孩子一輩子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才有可能活下來。所以她生產的時候,事先安排好的穩婆用一個棄嬰,換下了她與太子的骨肉,然後送入一戶普通農家,沒有任何人知道那孩子的身份。我不可能告訴慕容灩孩子的下落,她是同意的,也從沒有問過,但我沒有想到她會尋死。」

  「那孩子還活著?現在在哪裡?」我不自覺的揪住他的衣袖。

  他的眸光微微一沉,避開了我的眼睛:「送孩子的穩婆已經死了,如今並沒有人知道孩子是送給了那戶人家,而那個村子裡的村民因為旱災全都離鄉外出,所以孩子的下落暫時不明——但是清兒,我已經讓人去找了,你相信我,總會找到的。」

  我有些苦澀的搖了搖頭:「不用了,就讓那孩子只做一個尋常百姓,或許會更幸福。」

  我想,這也會是灩兒的期望。

  家沒有了,丈夫死了,而自己的孩子永遠也見不到了,在這個世間已經沒有什麼是值得她留戀的了,所以,她才會縱身一躍,那樣決絕。

  可是,因為知道自己的小寶貝是好好的,雖然沒有錦衣玉食,卻能享有現世安穩,會健康快樂的長大,擁有平凡的幸福。

  所以,她並不擔心。

  所以,她縱身一躍的那一瞬間,唇角才會帶著微笑。

  是不是這樣?

  南承曜沒有說話,而我緩緩抬眸直視他的眼睛,平靜的,一字一句的開口道:「其實我們也一樣,如果分開,彼此都可以得到解脫,或許會更幸福。」

  他的眼中驟現深痛,他死死的握著我的手,就如同在天地崩塌的死寂與絕望之間,握住最後一塊浮木——

  「清兒,告訴我,你要怎樣才肯原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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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我聽見匕首刺進皮膚的聲音,如裂帛般華麗,帶著瑰豔而溫熱的紅,沾染了彼此的雙手。

  本能的想要尖叫,聲音卻生生哽在喉間,如同每個深夜如影隨形的夢魘一般,只能眼睜睜的看著,然後無能為力,連一個音節都發不出來。

  匕首鋒利的刀刃沒入他的身體,而鑲嵌寶石的手柄握在我的手中,冰冷堅硬的刀柄,在我的手心留下清晰沉鈍的疼痛。

  駭然的想要甩脫,可是,我根本做不到,他修長有力的手,緊緊的握著我的手,他甚至對著我笑了一笑——「這一刀,我還你曾經。」

  我驚怕異常,想要抽出自己的手,可是他死死的握著,根本不放,害怕牽扯到他的傷口,我不敢太過掙扎,只能聽任他暗啞的聲音響在耳際——

  「那個時候我知道,如果換做別人,便真正一點生機都不會再有,所以我自請領兵,卻沒有想到還是沒有辦法,太遲了,我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你跳崖,什麼也做不了……」

  他的面色,因為疼痛和失血而漸漸變得蒼白,一雙眼睛,越發的暗邃幽深,忽而抬起靜靜看我:「傾兒,如果我說,父皇起兵叛變,我事先並不知情,你會不會相信?」

  並沒有等我回答,他的唇邊已經勾起一抹淡淡的自嘲笑意:「你不會相信的,你怎麼會相信,因為就連我自己都不相信……那個時候,我並不是一點風聲都沒聽到,只是到底還存著幻想,所以終是犯下大錯,覆水難收。」

  我怔住,一時之間不知道怎麼回答,而更快的,他已經握著我的手,微一用力,拔出了那把匕首,我意識到他要做什麼,失聲尖叫——

  「不要——」

  可是沒有用,那樣快的速度,那樣不容轉圜的決絕,溫熱的液體再度濺上了我的手背。

  明明只在瞬間,可我卻清晰無比的感受到匕首的鋒利,一點一點,劃破他的皮膚,穿過骨骼,然後血流了出來,一片淋漓的紅。

  「這一刀,我還你如今。」

  他還在對我微笑,面色蒼白如紙,卻偏偏強撐著穩穩站住,握著我的手,那樣深那樣沉的看著我的眼睛:「傾兒,你原諒我,不要離開我。」

  痛到極至,我只是有些木然的閉上眼睛,聲音輕得連自己都聽不見:「你不能這樣逼我。」

  他握著我的手一僵,卻仍是牢牢的不肯放開:「我只要你留在我身邊。」

  終於抬眼空茫看去,明明就在眼前,卻又如同什麼都看不到一樣,我不知道自己是說給他聽,還是說給自己聽,聲音輕得如同囈語,那樣不真實:「你已經得到這天下了,我什麼都沒有了,我不恨你了,真的,也不是在鬧情緒,我只是想要離開,我沒有辦法忘記,只有離開,對我們來說才是最好的選擇……」

  「夠了,我不會讓你走的!」他的一隻手,依舊緊緊的握著我握匕首的手,另一隻手,死死的鉗著我的肩:「整個天下都可以是你的,我只要你留在我身邊!」

  眼中的淚,如同有自己的意志一樣,紛揚滑落,怎麼也控制不住,我不停的搖頭,他蒼白的面色和我手上的血跡那樣觸目驚心:「你先放開我,再這樣下去你會死的……」

  他忽而一笑,曠遠的蒼涼與寂寥:「是不是,當初奪嫡的時候,死的那個是我,一切都一了百了?是不是,我把命賠給你,你就會原諒我——」

  握著我的手驟然一緊,匕首再度拔出,我駭極死命掙扎,他終是頹然倒下,手中的匕首,掉到了地上。

  蘇修緬站在他身後,伸出一手接住了他:「我點了他的睡穴。」

  南承曜面容慘白,沒有血色的唇微微動了下,他在極力想要保持神智的清醒,卻終不能夠。

  那句話,沒有聲音,可是我依舊聽到。

  他說,原諒我。留在我身邊。

  我閉上眼睛,淚雨滂沱。

  我原諒。

  可是沒有辦法忘記。

  蘇修緬扶南承曜平躺在地上,解開他的衣衫察看傷勢,再上藥,包紮,手法快而沉穩。

  「金針。」他重又扶南承曜坐起,沒有回頭,對著身後的漓陌吩咐道。

  漓陌的聲音裡微帶驚意:「公子要金針做什麼?用上了『九玄玉露』,他已經性命無虞,可以等到來尋他的人帶他回去的!」

  「他的心脈已傷,雖不致命,日後總會留下後患,但我如今施針可保他無恙,」蘇修緬靜靜轉向我:「傾兒,你並不欠他什麼,自此便是真正的恩怨兩清。」

  「金針。」他重又淡淡吩咐漓陌。

  漓陌無法,只得拿出玉匣,忽然重重的跪到了地上:「公子,你今日才出關不久,漓陌的陣法雖然有待精進,但確保三殿下無恙是有把握的,求公子讓漓陌代為施針!」

  一旁跟著的喚做漓珂的青衣婢女也跪了下來:「求公子准了漓陌姐姐,漓珂可在一旁輔助施針,必然能保三殿下無恙。」

  蘇修緬卻只是淡淡接過漓陌手中的玉匣:「我親自來,起帳吧。」

  聽聞此言,再不情願,漓陌與漓珂也只能默下聲音,而邪醫谷的其餘侍從早已從馬背上的行囊當中取出厚厚的青縵,將蘇修緬與南承曜圍在了其中。

  青幔很厚,並不透光,其實什麼也看不到。

  可是,我的視線,卻依舊死死的盯著面前的青幔,彷彿想要將它剜出個洞來。

  漓陌察覺到我的視線,嘲諷一笑,冷冷的開了口:「既是捨不得,又何苦鬧成這樣,到了如今,公子為你做到這個地步,王妃該不會是心軟了想回頭吧?」

  我依舊看著青幔,沒有動作,也沒有說話,心已經疼到麻木,周身僵冷,空氣稀薄。

  而漓陌陡然色變:「你該不會是真的後悔了吧?」

  「漓陌姐姐!」漓珂連忙拉住她,輕聲道:「有什麼話好好說,公子此刻正在施針,『畫鬢如霜』經不得半分打擾的。」

  漓陌聞言面色一震,壓低了聲音,卻是以著從未有過的認真看著我開了口:「王妃可還記得,你曾經許給我的一個承諾?」

  我慢慢回頭看她,而她依舊一眨不眨的盯著我的眼睛開口道:「那一次你讓我幫你盜得令牌,混入天牢死囚將『彼岸生香』交給慕容瀲,我做到了,而王妃說過,不管是慕容清還是寧羽傾,都不會忘了對我的承諾,王妃可還記得?」

  我靜靜看她:「姑娘要我做什麼?」

  她一個字一個字的開口:「我要你跟我們一起離開。」

  我的唇邊,忽而就不受控制的勾出了一個苦澀而蒼涼的弧度,只有淺淡一彎,尚未展開,便已消失無蹤。

  我重又將視線移向厚厚的青幔,這一次,再沒有移開。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輕輕響起,散在風中,消失無痕。

  「我不會留下來的,留下,只是將今天發生的一切,無限延長,所以,我會離開。」
第119章

  擔心人太多了被察覺,蘇修緬讓漓陌帶著邪醫谷眾人先往前行,而他陪著我隱於暗處樹梢之上。
  我一直睜著眼睛,安靜看著,看南承曜躺在地上孤零零的身影,看他因為失血而蒼白的容顏,看遠處馬蹄揚起的灰塵,看泰安趙漠焦灼萬分的帶人趕來,再小心翼翼的將他帶走。
  相濡以沫,不若相忘於江湖。
  縱然疼到極致,我也明白自己不能回頭,這是我們唯一的出路。
  他們會好好照顧他的,他不會有事,知道這些,就夠了。
  一直到泰安等人的身影再看不見了,蘇修緬也不開口,只是伸手攬過我的腰,足下發力,凌空躍了起來,不一會便追上了等在前方的邪醫谷眾人。
  漓陌和漓珂見到我們,連忙迎了上來,蘇修緬鬆開攬著我的手,開口:「傾兒,南承曜醒了以後,即便不能明著來,也會在暗地裡四下找你,我會讓漓陌替你先易容,至少先避過這一陣子。」
  我點了點頭,而他繼續道:「邪醫谷會是他最先想到的地方,雖說地遠奇詭世人難尋,但畢竟他的屬下曾經來過,即便我在沿途故佈迷障,但終有一天他會找到,所以,我會讓漓珂陪你一道離開……」
  「公子!」
  漓珂驚急的開口,而漓陌本是尋找易容材質的手,亦是不由得一頓,飛快的轉頭去看蘇修緬。
  我斂了斂心神,連忙道:「不用,我自己可以……」
  未完的話,卻被他抬手打斷,或許是因為施針耗費了他太多心力的緣故,他的面色看來有些蒼白,語氣卻是沉靜而不容拒絕:「無論你想開醫館還是其他,漓珂都會幫你,無論你想去哪裡,她都會聽你的,傾兒,從此以後,你只需要為你自己而活。」
  他的視線淡淡轉向漓珂:「從今往後,你只需要聽她一人吩咐,明白了?」
  漓珂咬著下唇跪地應了聲「是」。
  蘇修緬淡淡點了點頭:「該準備的東西都帶來了吧,收拾一下,等傾兒易容完畢你們便走。」
  漓珂此刻平靜了下來,點頭,默不作聲的走向馬匹去整理行李,我沒有說話,此時此刻我說什麼,他都是不會允的。
  並沒有想到的,那麼快就要與他分開,雖然從沒有存過與他一起回邪醫谷長住的心思,但也沒有想過會那麼快,他便讓我離開。
  忽然就憶起了他說的話,遲早要做了斷的,遲不如早。
  這樣一想也就釋然了,我總要學著一個人生活下去。
  只是他蒼白的臉色,以及方才攬著我時指尖的冰涼,到底還是讓我有些放心不下,不由得問道:「你的臉色很差,要不要緊?」
  他輕描淡寫的開口:「每次施過『畫鬢如霜』之後都會這樣,過一會便好了,沒什麼大礙。」
  我還想說什麼,漓陌已經捧著一堆東西來到我面前,聲音微冷:「王妃,漓陌幫你易容。」
  蘇修緬淡淡道:「這個世上已經沒有三王妃了,今後你便喚作余輕吧。」
  余輕,是「羽傾」還是餘生輕鬆?
  我微微一怔,而漓陌很快的應了一聲「是」,重新說過:「余姑娘,漓陌幫你易容。」
  我點頭,閉上眼睛,任她的雙手撫上我的面容,再睜開眼時,一切已經塵埃落定。
  我看著溪流中的自己,陌生而平凡的一張臉,走到哪裡都會被人群淹沒。
  漓珂背著包裹,牽馬過來:「余姑娘,走吧。」
  我最後看了一眼蘇修緬,他靜靜站著,面色依舊蒼白,微抿著唇,而漓陌一襲白衣站在他身後,難得的沒有看他,微微斂容,眉目間略有哀意。
  見我看過來,蘇修緬默然半晌,開口只是短短一句:「去吧,往後照顧好自己。」
  我向他點了點頭,沒敢開口,只是翻身上馬,與漓珂一道策馬行去,一直走了很遠,終是沒能忍住,回頭去看,朦朧的人影依舊,他還站在原地。
  漓珂問我要去哪裡,我並沒有想好,腦子裡一片茫然。
  漓珂說不急,姑娘慢慢想,不管姑娘怎麼決定,漓珂都會全力去做。
  她說這話的時候,我們恰好趕到一戶農家投宿,這一路上,她的神色一直不定,我看在眼中,於是微微笑了笑:「漓珂姑娘,明日一早你便回去找他們吧,我會寫書信給蘇先生說清楚,不會讓他責怪你的。」
  漓珂連忙道:「不是的,余姑娘,漓珂自此只有你一個主子,絕無二心,我只是擔心公子所以才會——」
  她的話倏然止住,然而,卻恰恰是因為這樣的突兀,讓我的心不由得一沉。
  我想起了最後看他時,他蒼白的面色,涼意一點一點,蔓延四肢百骸。
  原本沒有留意到的點點滴滴,此刻紛紛不受控制的湧現。
  「畫鬢如霜」,本就是欲救人,先傷己,救人三分,傷己七分的針法,這段時間,他為了我,用過太多。
  是不是,正因為如此,所以才需要如此頻繁的閉關?
  是不是,正因為如此,他才會那麼情急的讓我離開?
  「他怎麼了?」我力持平靜的開口。
  漓珂自悔失言,此時面上只有勉強笑意:「其實公子也說了,每次用過『畫鬢如霜』都會有些不適,休息一會便好了,是我自己在這裡瞎操心罷了……」
  我沒有等她說完,已經起身出門,既然問不出來,那麼我便親自去看就。
  「余姑娘!」漓珂情急的攔住我。
  我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輕而堅持的開口:「無論你說什麼,我是一定要回去的,漓珂,你也擔心不是嗎?我們一起回去。」
  她的眸光震動而掙扎,終是閉目流下淚來:「公子,他很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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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又到海棠花開時節,半年光陰彈指而過。

  南承曜稱帝,自此君臨天下。

  沒過多久,齊越出兵南朝,雖然還未大肆進犯,然而戰事已是迫在眉睫,無可避免。

  領兵的,是齊越天戀公主的駙馬,慕容瀲。

  而南承曜的後位則留給了他的發妻,罪臣慕容氏次女,慕容清。

  一時之間,關於「慕容」二字的種種傳聞,甚囂塵上,就連隱於邪醫谷這一片避世的小天地,毅然能有所耳聞。

  我不知道瀲的出兵是不是為了復仇,就像我不明白南承曜為什麼要這樣做一樣,告知世人我已經死了是最好的辦法,可是他的詔書裡卻只有短短幾句——

  慕容氏女清,賢良淑德,明理曉義,貞靜持躬,應正母儀於萬國,茲以冊寶立為皇后。

  我也不知道他是怎麼做到的,只是知道如今整個南朝都在傳言皇上的重情,只因她是他的發妻,一路陪伴,所以他給她中宮之名,縱然她是罪臣之女,縱然她身體積弱得只能終年臥在深宮,甚至於冊後大典都因此極簡。

  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蘇修緬只是靜靜看著我說,他沒有派人來找你,但是卻以這樣一種方式告訴你,他在等你回去,不管多久,他會等到你心結盡釋的那天。

  我將溫熱的藥碗遞到他手中,勉強自己微笑著對他開口:「你不用想趕我走,我如今哪都不去,就賴定在邪醫谷了。」

  他卻沒有笑,轉開頭去,淡淡道:「生死有命,我值得麼,要你這麼傷心。」

  我忽然感到害怕,那樣無力而深重的懼意就如同初與漓珂趕回的那一日,其實就在分別的原地,我看見厚厚的青幔圍住,而他卻不在。

  漓陌一襲白衣,容顏亦是蒼白,她看見我們回來,眸光動了動,開口,你回來,就不要再走了吧,公子不會留你,可我希望你能陪著他,不會太久了。

  他在青幔之後,我看不見,漓陌說,公子療傷從不在人前。

  記憶的片段如流星般閃過,我無力的閉眼:「他每一次閉關,其實都是療傷,是不是?我竟然以為還是和從前他如藏風樓修煉一樣。」

  「是一樣。」漓陌無視我震驚的眼,繼續默然開口:「姑娘也不必自責,就連邪醫谷上下,知道的人也不過二、三,更何況,公子是刻意想要瞞你,那麼你是絕無可能看出任何端倪的。」

  「他到底怎麼樣了?」我啞聲問。

  漓陌默然的聲音裡帶上了些許痛到極致的麻木:「我不知道,公子從來不說,也不讓我們看。我只知道他很不好,可是我無能為力,只能看著他甚至是用毒來壓制體內的傷,一次又一次。」

  回到邪醫谷以後,漓陌給我看了他自己開出的藥方,平時無華的溫良方子,我的心,在那一刻,如墜冰窟。

  頑疾需猛藥,若為吊命,只要溫方,這個道理我如何不懂。

  所以,當體內的傷病肆虐無忌的時候,他只能用毒來壓制,經年累月。

  我看著他側臉異常優美的弧度,深吸了一口氣,走過去直視他的眼睛:「你救了我那麼多次,我一直欠你診金,你總說沒有想好要什麼,那麼現在我幫你想。你從前是讚過我聰明的,你相信我,我總會找到法子治好你的傷,就當做欠你的診金。我知道你的醫術高我太多,可是『醫者不醫己』是老話了,你讓我幫你號脈,即便我不行,還是漓陌,你讓我看看好不好?」

  說到後面,我幾乎是語帶哀求了。

  而他深深看我:「你夜夜挑燈看醫書,白天又成日陪著我,甚至不惜以血入藥,就是為了要治好我的病?」

  我一怔,不明白他從何得知,尚未想到說辭,他已經輕輕一嘆:「其實你用不著自責愧疚的,我如今這樣並不是因為你。先師曾斷言我活不過弱冠,多活的這些年月,已經是上天恩賜了。」

  一陣風過,海棠花落如雨。

  他的聲音響在漫天花雨裡,聽來極淡:「我自出世起,全身上下便沒有一處不帶傷病,那些傷病裡面,至少有一、兩種,就如今來看,無藥可治,還有三、四種,到目前為止,連名稱也不曾有。所以先師收留了原是棄嬰的我,本意是用做試藥,後來大概見我意志與天分都還有些,才轉了念費心醫治,可畢竟醫者醫病不醫命,以毒壓傷雖是飲鴆止渴,卻也不失為延命的法子。」

  我震動得說不出話來,而他轉眸,靜靜看我:「先師對我有恩,我會救你,也是因為我答應過他,要全力照拂臂上有新月胎記的女子,所以即便『畫鬢如霜』會有一定反噬,我仍會不遺餘力。但我如今這樣,是自幼以來的積重難返,如我所言,我的性命,早該是到頭的,並不是因為你。」

  我定定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不管怎麼樣,我還是想要你好起來,你答應我,總會有辦法的。」

  他深深看我,幾不可聞的輕嘆,沒有再說話。

  一夜疾雨。

  到了天明,推窗望去,原本滂沱的雨,經了一夜,如今也轉為淅瀝,漸漸停了。

  我到藥房,漓陌將藥籃遞給我:「公子不在房中,去了若耶溪畔。」

  我點點頭,將寫好的方子遞給她:「漓陌姑娘,這是前日你寫給我看的方子,我重新加了一味藥做引子,勞煩姑娘先熬著,今夜我們再試過。」

  縱然經歷了一次又一次的失望,縱然知道只是杯水車薪,可是,我與漓陌還是一次次的嘗試,不願意放棄。

  漓陌接過方子,沒有說話,回到邪醫谷以後,她一直很沉默。

  我提著藥籃來到若耶溪畔,遠遠便看到了海棠花林前的那一抹淡墨青衫,待得走進,心卻沒來由的一沉,那一片因為暴雨而殘敗於地的海棠,還有他孤絕清冷的背影,不知為何,竟讓我心底略略的害怕著。

  我將藥碗遞給他,他接過喝下,遞還回來的時候注意到我的視線,只是淡淡道:「凋零才是常態,盛開只是一種過去,只要盛開過,也就沒什麼好遺憾的了。」

  我越發覺得害怕,強自笑著岔開話去,說要彈箏給他聽。

  他沒有拒絕,和我一道步入海棠花林中的小亭,我彈箏,他在一旁看著,到了後來,他靜靜走到另一把箏旁坐下,和我一道彈完這一曲舒愜安寧的音符。

  相視的時候,他的眸光很深,看著我靜靜開了口:「傾兒,你昨天提起的診金,我已經想好要什麼了。」

  我走到他身邊坐下,給了他一個輕鬆笑意:「你知道我現在兩手空空,萬一付不起可怎麼辦?」

  「你可以的。」他淡淡笑了下:「我只是要你今後無論何事,都不要去顧念旁人,只以你自己為重,好好的生活,安然過完這一生,這樣,即便在九泉之下,我見到先師也能有所交代。就以這,當做是你欠我的診金吧。」

  我心底驟痛,藏在衣袖之下的手心死死握緊,面上卻依舊只是微笑:「怎麼聽著像是我撿了個大便宜一樣。」

  他也笑,卻是深深看我:「答應我。」

  我的眼睛灼熱的疼,於是不動聲色的站了起來轉過身去,暗自做了幾個深呼吸,才勉力穩住聲音開口道:「我答應。」

  轉而調試過自己的情緒,睜開眼,重又回頭對他微笑:「可是,還是我撿了個大便宜呀,你明明救了我好多次,卻只跟我要一次的診金。」

  他的眸光忽而變得悠遠,越過我去看我身後的海棠花林,過了良久,才緩緩開口:「如果,我還能再要一次診金,傾兒,許我來世吧,如果有來世,你便與我一起,日日年年,看海棠花開。」

  他忽而起身,並不等我回答,甚至在我根本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的時候,便已經極快的抬手拂上我後頸的睡穴。

  我驚急而努力的想要睜眼,卻控制不住身體的軟倒,我感覺自己跌進一個縈散藥香的懷抱,眼角的一滴淚,終於掙脫,筆直掉落。

  恍惚中,我彷彿聽見他的聲音,那樣低沉,又那樣輕。

  他說,不要讓我傷心,所以,你不要傷心。
第121章

  我醒來的時候,房間內並沒有人,香爐裡的香屑已經燃盡,空氣中的味道斂得極淡了,卻依舊能夠分辨出,是供人安眠用的。

  情急的起身便往他住的地方趕,穿過海棠花林的時候,卻見漓陌白衣勝雪,默然站著。

  我能察覺出身體血氣較之昨日通暢了許多,所以心底才越發的害怕,我強自壓下那隱隱約的不安,出聲向漓陌問道:「他在房裡嗎?」

  漓陌慢慢的轉眸看我,臉色蒼白,神情更是寒漠如霜,仿若一昔之間褪了所有的柔和溫軟。

  她看我良久,才再開口,聲音裡不帶一絲可以解讀的情緒:「不在,公子離谷遠行了,臨行前囑你記得答應過他的診金。」

  「離谷遠行?」我心底一窒:「他去了哪裡?」

  漓陌並不理會我,只是從懷中取出張薄紙遞了過來:「這是公子臨走前寫給你的,他替你活絡了身體裡的經脈,然後寫下這張方子,矚你日後按著上面的藥方和劑量煎藥服用,忌情緒過激,雖不可能完全與常人無異,但經年調理,總會有起色的。這上面都寫著,你自己看吧。漓珂已經謄了一張去了,她會照著打理,你用不著操心。這一張,姑娘留著吧。」

  我接過,那薄薄的一張紙上,墨跡新干,每一個字都揮灑有力,內蘊勁骨,是早已名動天下的蘇氏筆法,也是我再熟悉不過的字體。

  「他去了哪裡?」我深深看漓陌,語帶懇求。

  漓陌忽而冷冷一笑:「他離谷出走本就是為了避開你,別說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裡,就算知道,又能如何,你想去追他嗎?公子自從點了你的睡穴便離開了,而你昏睡了一個晝夜,你覺得還能趕上嗎?」

  我閉了閉眼,正想說什麼,卻見漓珂提著藥籃匆匆而來,她看了漓陌一眼,許多複雜情緒一閃而逝,似責備,又似哀求,然後她轉向我,溫靜開口——

  「既然公子有意離開,必然是不希望姑娘去找他的,這一點,不管是公子,還是我們,都希望姑娘能夠成全。我知道姑娘擔心公子,可姑娘何不懷著希望,或許有朝一日,機緣巧合下,公子會有奇遇醫好自己身上的傷,然後你們會再度重逢。這也是公子會離谷的原因,畢竟目前來看,留在谷內並沒有更好的辦法。」

  她一面說著,一面從藥籃裡取出藥碗遞給我:「這是按著公子寫的方子煎好的藥,姑娘趁熱喝吧。其實公子都是跟我們交代好了的,他會這樣做我們都明白,漓陌姐姐也是一時情急所以語氣不太好,姑娘不要介意。你是公子最看重的人,所以,清姑娘一定要好好珍惜自己,不要勞己傷神,就算是為了公子。」

  漓珂的聲音很靜,而漓陌深吸了一口氣,過了良久,才再對我開口,語氣已經恢復了漠然:「漓珂說的對,是我的不是。姑娘這幾日就暫且住在邪醫谷吧,我已經讓人快馬去往齊越尋慕容瀲了,相信不日他便會差人前來接你……」

  「公子並沒有……」漓珂急道。

  而漓陌只是煩亂而冰冷的一抬手,打斷了她,依舊對著我開口道:「公子交代我們要好好照顧你,我不會違背他的意思,但是我沒有辦法在邪醫谷當中日日面對著你,我不確定自己能不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緒,說出本不該說的話,你明白嗎?」

  漓珂不做聲了,而漓陌繼續道:「慕容瀲雖然不是你的親弟弟,但我知道你們的感情向來很深,而他現在也有能力護你周全。當然,漓珂依舊會隨你一道去,在邪醫谷內,她的武藝醫術都是出類拔萃,性子也好,所以公子當初才會安排她配在你身邊,但凡姑娘有什麼需要,漓珂會知道怎麼聯絡邪醫谷,邪醫谷上下也必將為了姑娘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我將視線慢慢從手中的薄紙上移開,輕輕搖了搖頭:「不用了,我自己可以的。」

  漓珂卻忽然在我面前跪了下來:「這是漓珂欠公子的診金,請姑娘不要推辭,不然漓珂唯有一死,以報公子深恩。」

  我的心驟然劇震,心底明明紛紛擾擾疼得連呼吸都不能,眼睛裡卻乾涸得並沒有眼淚。

  他為我安排好了一切,然後離開,不帶任何人在身邊。

  他那樣清絕傲然的人,不會願意讓人看見他脆弱的樣子,即便是死亡,他也不允人打攪。

  我想起了他最後一次抱我的時候,懷抱中所縈繞著的淡淡藥香,還有他低低的話語。

  他說,不要讓我傷心,所以,你不要傷心。

  手心不受控制的緊緊握起,卻在還未完全握牢的時候,忽而想起自己如今握著的是什麼。

  突然被燙到一樣急急鬆開,緩緩的將方才那一握留在紙張上的褶皺一點一點仔細展平,然後按在心間,慢慢的回身。

  奇遇,我該這樣懷著希望嗎?

  如果真的有奇遇,我寧願拿自己的命來換,如果當初他沒有救下我,是不是才是最好的結局?

  「姑娘,」漓陌突然開口喚我:「你走之前,能教我彈箏麼?」

  我回頭,她的面色依舊漠然,不避不讓的看著我,而漓珂在那一刻垂下眼睫,寂然無聲。

  我們在海棠花林中撫箏,其實面對此情此景,我心底的哀意是彈不好的,可是漓陌卻執意要我彈。

  她其實也並無心去學,我想,她想要的,其實也只是聽曾經他彈過的那些曲子吧。

  那一日,我依舊與她在海棠花林中相對彈箏,其實是我一個人在彈,她與漓珂在一旁默默聽著。

  一個青衣侍從前來行禮道:「前往齊越的弟子剛剛回來,慕容瀲此刻正在谷外候著,是否引他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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