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瀲一把摟過我,那樣用力,微微顫抖,就如同他離開上京的那個夜晚一樣。
從前我沒有能力帶你離開,可是現在,我再也不會讓你受任何傷害。他說。
依舊是劍眉星目,依舊是我記憶中那個風神俊朗的挺拔男兒,可是,卻又分分明明不一樣了,原本明朗率性沒有任何陰暗的磊落眼底,如今已經斂得極沉極穩,更多了許多我看不透的陌生光影在其中。
我在心底長長一嘆,曾經的少年意氣,一劍追風,再也,回不去了。
「你曾經說過,這個世間有兩大難事,一是陪太子讀書,一是做公主駙馬,」我看著他的眼睛,一個字一個字的開口問他:「告訴我,為什麼要娶齊越公主,只是為了復仇嗎?」
「是。」他避開了我的視線,聲音裡帶了些許複雜,卻並沒有瞞我:「我需要在最短的時間內變強,而娶齊越公主,無疑是最快最有效的法子。」
他轉過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我:「我說過我會帶你離開,不會讓你等太久的。」
我心底有說不出的難受,或許他也看出來了,於是一笑,試圖以輕鬆說笑的語氣來緩解我心底的鬱結:「可是我怎麼也沒有想到,你竟然躲到邪醫谷來了,那紫荊宮的鳳藻殿裡豈不是在唱空城計了?可真是會故佈疑雲,害我還大費周章想要領兵把你搶出來呢。」
我卻並沒有笑,緩緩的搖了搖頭:「瀲,你知道嗎,我只是想要你好好活著,不需要頂天立地,也不需要有多能幹,只要能夠平安喜樂的過完這一生,就足夠了。你走的時候我告訴過你,慕容瀲已經死了,我不願意你被一個死了的身份和責任束縛,我希望你能夠真正按著自己的心意生活……?
我的話沒有再說下去,而他的身子僵住,良久沒有言語。
我們都明白,已經,太遲了。
與瀲一道離了邪醫谷,漓珂堅決要跟在我身邊,那一日她將話說到了那個份上,我也沒有再堅持。
離開邪醫谷是必然的,只是我心底其實並不願意跟瀲一道去往齊越,尤其是在此刻,兩國交戰的微妙時分。
他卻如同知悉我的想法一般,早早的,就將我沒有說出口的話語堵了回去。
他握著我的手,聲音一字一句傳來,堅定有力——
「你什麼也不用多想,你只是隨我回家而已。」
我本能的想要搖頭,他卻忽而抬眸,深深看我,聲音裡帶上了淡淡的悲哀與落寞:「如今就連三姐都已經死了,在這個世間我只剩你一個,我不想連你都護不住,你,也不要拋下我一個人。」
我怔住,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笑了笑:「我說了,你只是回家,天戀還在齊越等我們回去呢,她早就想見見你了。你看,從這條路一直往南,翻過那座山,再有兩天我們便到了,至少,隨我去看看我如今生活的地方。」
似乎沒有理由再去拒絕,況且,就算明知是蚍蜉撼樹,我也有想要去試一試的事情。
漓珂在我耳邊輕道:「姑娘先去無妨,什麼時候想走,咱們走便是了。」
我輕輕的點了點頭。
越往越南行,環境越位惡劣,這裡還是南朝的境地,是臉曾經誓死捍衛守護的南疆,可是如今,卻成了他攻城掠地的第一道突破口,成了他想要撕裂的第一道防線。
我們喬裝成商隊,他對南疆地勢、風土人情又極為熟悉,因此即便是在兩國交戰一觸即發的戒嚴時期,我們也總是能夠一路前行沒有遇到太多阻撓。
我看著四周瀰漫著的劍拔弩張硝煙將起的緊張氛圍,忍不住側頭去看並轡馳騁的瀲,由於兩匹馬之間離得很近,他顧及我的身體一路上速度也不快,所以他幾乎是立刻就察覺到了我的視線,一笑問道:「累了?我們先休息一下吧。」
我搖頭微微笑了下:「你忘了從前常帶我騎馬的,哪裡有那麼嬌弱。」
他卻已經吩咐隊伍停了下來,翻身下馬然後過來扶我,又接過侍從手中的水袋打開來遞到我手中:「我知道這幾天連續騎馬把你累壞了,但是如今這局勢,早一天到齊越境內我便早一天心安,在南朝的地盤上,畢竟夜長夢多。」
說到後面,他的語氣不自覺的低沉了下來,似是想到了什麼,我正欲開口,卻忽然看見前方不遠處一陣煙塵翻飛,即便隔了有一段距離,仍是能分辨出那是一小隊人馬往向我們的方向疾行而來。
瀲的眸光一沉,面色倒是極為平靜,一手握了我的手站起來,將我護在身後,另一手,則在暗中按上了腰間的「湛盧」。
「我們只是普通商隊,不要自己亂了陣腳,明白了?」他淡淡開口吩咐著身側的侍衛。
那些侍衛一看便知是平日裡訓練有素的,並沒有半分驚慌,每個人都在表面上做著無關的事情,然後不著痕跡的將我與瀲護在了中間。
瀲低眸看我,緊了緊握著我的手,問:「怕不怕?」
我微微一笑,重複他方才所說的話:「我們只是普通商隊,即便真的交戰了,也是要走商往來的,何況如今。有什麼可怕的?」
他笑了起來,明朗的眼,飛揚的神色一如從前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一如,我記憶中所熟悉的樣子。
「是沒什麼可怕的,」他笑道,忽而飛快的側身擁抱了我一下,一觸即離:「我真高興,你在我身邊,就像從前一樣。」
那隊人馬漸漸近了,依舊是看不真切,卻忽而聽得一聲哨音悠然響徹雲霄。
我看見,原本圍繞在我們周圍的那些個隨行侍衛,原本緊繃的神色全都因著這一聲哨音放鬆了下來。
瀲笑了笑,收回原本按在「湛盧」上的手,重又扶我坐下:「沒事,是來迎我們回齊越的。」
那隊人馬不一會便到了眼前,馬背上的人皆是裝扮平常,紛紛下馬向瀲行禮。
帶隊的,是一個清秀過分的少年,我自己從前扮過男裝的,就連此刻亦是男裝打扮,因此免不了多凝神看了一會,這一看,不由得微微笑起。
瀲亦是笑:「綠袖,怎麼是你,你不在天戀身邊跑這來做什麼?」
那女扮男裝的清秀少年露齒一笑:「公主知道駙馬快到了,特命綠袖前來迎接,公主在軍營那邊,有急事等著駙馬回去呢。」
「什麼急事?」瀲雖然嘴上這樣吻著,表情倒是不慌不忙,依舊笑道:「你家公主的本事我可是清楚得很,帶兵打仗恐怕都沒什麼問題,何況現在只是按兵不動的守著。」
「瞧駙馬說的,」綠袖掩唇一笑:「是什麼急事,婢子可不敢妄言,駙馬去了就知道了。」
於是重又整裝上路,幾個時辰之後,我們便徹底的離了南朝境內,卻也沒有往齊越的國都前行,而是策馬進了邊城的一處官衙。
瀲先扶我下馬,然後走向等在官衙外一身華服的女子:「公主怎麼出來了?」
天戀公主先是對著我禮節性的笑了下,然後轉眸深深看瀲,目光中暗藏情意綿綿和隱秘的喜色,她的聲音很好聽,低低柔柔的對瀲開口:「因為我等不及想要見駙馬了。」
或許是因為我在身邊,縱然瀲的面色如常,依舊帶著笑,可我卻能察覺出他有幾分不自然,暗暗將視線往我的方向看了幾次。
不覺有些莞爾,忍了笑聽他岔開話題去問天戀公主:「方才綠袖說有急事,怎麼了?」
天戀公主眸中暗藏的喜色愈濃,面上卻斂了笑,正色道:「我要向駙馬控訴一個人。」
瀲有些哭笑不得:「誰要敢惹公主不開心,公主一聲令下就是了,何須還等我回來?」
「這個人做的事情該怎麼處置,要由駙馬說了算。」天戀公主搖了搖頭,終究是掩飾不住心底的喜悅慢慢微笑了起來:「他竟然敢用腳踢你妻子的肚子。」
瀲一怔之後,旋即明白了過來,我看著他的表情終於忍不住莞爾笑起,卻沒有想到他忽而轉頭看我,眼底的情緒那樣複雜,猝不及防的,直直對上了我的眼睛。
我一時怔住,動彈不得。
第123章
「……你看,這把箏名為『武象』,是以金絲楠木配冰弦製成的,是我當日在南疆的時候機緣巧合下得的,即便後來發生了那麼多變故,我也讓青荇一直好好收著,我就知道,總有一天我會送到你手中……」
房間並不大,所以一眼看上去,就像是被秦箏充滿了一樣,我跟著瀲身後,聽他一把一把的講給我聽——
「……這就是『桑濮』,你跟我說過的,沒想到竟然藏在了齊越王宮當中……還有這把,你看,這是有一日我見了一顆上百年的紫檀古樹,心想著這木材做箏必然是最好的,雖說是有人在一旁提點著,這箏的樣子也做的醜了一些,不過這把箏可是我親自做的,就等著你來取名字呢……」
青荇跟在我們身後,情緒已經沒有了初見我時那樣激動,此刻聽瀲說著,忍不住插嘴道:「清小姐,這每一把箏可都有名堂,是少爺自從來了南疆以後就一直收集到現在的,有不少還是他親手做的呢,那天他起程去邪醫谷接你的時候,便吩咐我回都城將這些箏都取了來,清小姐,你非得好好彈個盡興不可,沒有你在一旁彈箏,我都有好長時間沒看過少爺舞劍了呢!」
瀲看著我,眉目一點一點亮了起來,也不說話,只是帶著期待。
我不由得想起了初到齊越的那一天,他眸中太過複雜的情緒,當時的我,之覺得心念一驚,然而不過片刻,他便已經恢復如初,上前擁抱了他的妻子,並正式介紹我們相識。
所以我曾以為,這只是自己的錯覺,一笑也就過了。
這些天以來,他待我一切如常,因為齊越國君身體微恙,天戀公主回了國都,在這邊城的小官衙當中,我與瀲彷彿又回到了從前在相府的日子,或者說,這是他盡力想要給我的感覺。
只是偶爾,他看著我的時候,眼神和笑容,幾乎溫柔到讓我害怕的地步。
分分明明有什麼是不同了的,於是我明白,我該走了,所以有些事情,也不能再拖下去了。
尋了個藉口將青荇打發下去,我接過瀲手中的箏,那是他親手用紫檀木做成的,雖然做工算不得精緻,但畢竟用料極好,我輕輕撥了一下弦,銀色純淨幽深,於是抬眼看他,一笑開口:「是等我給它取名嗎?」
他含笑點頭,眉目柔和。
我深深看向他的眼睛:「你覺得『期和』二字怎麼樣?」
他的笑容一僵,沒有說話。
我站了起身,看向窗外:「我記得那一次父親興致來了,以御賜的 鎧甲為題,要考教你們的詩文,幾個哥哥寫的都是捐軀赴國的慷慨之語,而你寫的是『功成班師回望處,不見人煙空見沙』。」
他沒有說話,沉默著走到我身邊。
我轉眸看他,輕輕開口:「瀲,你知道我一直都希望你能真正按著自己的心意生活,可是到了齊越,看到你如今的生活,其實也挺好的。我能看得出來,天戀很愛你,你們也有了孩子,為什麼還要執著於過去,讓自己被仇恨束縛呢?我知道這場戰爭是你一手策劃發動的,不可以放棄嗎?」
「放棄?」他淡淡的重複了一句,唇邊勾出一個蒼涼而自嘲的弧度:「或許對你來說很容易,但對我而言,那是滅門的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我靜靜看了他幾秒,然後不發一言轉身離開,還沒走出幾步便被他拽住了手腕,驀然從身後摟住了我。
他的臉埋在我的發中,聲音聽起來有些沉悶:「是我不對,你不要生氣,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說出那種混賬話,可是我只要一想到你有可能是為了南承曜才勸我的,我就……」
我不著痕跡的想要掙開他,他卻沒有放手,於是我只能沉靜開口:「我沒生氣,你先放開我。」
他立刻依言放開了我,看我的眼神裡卻還是帶來些緊張。
我暗地裡做了個深呼吸,然後直視他的眼睛開了口:「我會勸你,不是因為我知道了自己的真正身世,也不是為了任何人。我沒有從前的記憶,從我醒來,我就只知道自己是慕容家的人,即便是到了如今,在我心裡,你依舊是我最親的弟弟,永遠都不會改變。」
他的眼眸深處,飛快的閃過一絲壓抑的光影,似要開口說些什麼,我卻並沒有給他機會,搶先一步開了口:「瀲,就像你所說的,灩兒已經死了,我身邊的親人也之剩下你一個,你不會知道我有多在意你這個弟弟。其實想想,這個世間只有親情才最長久,所以,答應我,即便我們沒有血緣關係,你也不會不認我這個姐姐。」
他的面色平緩了下來,就連氣息亦是沉靜,惟有一雙眼睛,深瀚如海,靜靜的看著我,帶了點淺淡的悲哀,並不做聲。
我本就沒有打算迫他現在就回答,我明白他只是因為突如其來的家破人亡二感到茫然,連帶對我產生了過度的依戀,現如今他自己尚看不清的情感,總會隨著時間的流逝,隨著我的離開而還原,他自小就聰明,我並不擔心。
我看著他靜靜開口:「其實我也明白很難改變你的決定,但是我還是覺得,有些事情你應該知道。知道以後,如果你仍舊不肯放棄復仇,還是要讓自己背著這個枷鎖過一輩子,我不會再攔你。」
我告訴他,母親曾經讓我盜取密函的事情,而我拒絕了。
我告訴他,那一場謀反並不是莫須有,是慕容家與太子府共同策劃的,只是事情敗露以後,南承冕為求自保將一切過失都推到了慕容一族身上。
我告訴他,我最後一次見灩兒時,她對我說的話。
我告訴他,桑慕卿的真實身份和蘇修緬的猜測,無論他信與不信。
我告訴他,不管他願不願意承認,他與灩兒的性命,其實南承曜都曾盡力保全過,還有灩兒那個流落在民間的孩子。
在我長長的講述當中,他一直沒有出聲,表情複雜難測,我不知道,他心裡是怎麼想的。
我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輕聲開口:「你離開上京的時候我說過,我從來都沒有騙過你,現在不會,將來也不會。我方才所說的,或許你一時難以接受,但是我可以發誓,沒有半字虛言。現在,你還是堅持要興起這場戰事,讓萬千平民死傷離散,就為了你復仇的執念嗎?」
過了良久,他才再開口:「我承認,這場戰事是我一手謀劃挑起的,我當初並沒有想太多,為的只是——」
他的話語有些突兀的頓住,片刻之後才再開口,並沒有看我,只是以一種柔軟與堅定奇異的融合在一起的語氣開了口:「可是現在,這場戰事並不是我一個人的事情,整個齊越都在興全國之力而籌備,而我,也早已經不是南朝慕容瀲了,在南朝對我趕盡殺絕的時候,是齊越收留了我,在我走投無路的時候,是天戀願意許給我一個家,我答應過她,要用這天下來回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