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新話題
打印

《表妹難為》作者:硃砂 (全書完)

39 選秀女狀況百出

  從大長公主的笀宴上回來,綺年很是過了一段安穩日子。各家都開始忙著選秀的事了,誰也顧不上別的。

  冷玉如第四日才跑來吳府。這幾天她一直被鄭瑾拘著,以為綺年真的喝了浸巴豆的酒,急得要死。綺年趕緊把門關上,丫鬟們都打發出去,才將那日在東陽侯府所有的事,一一跟她細說了。

  「哎喲,這麼說來你沒喝那酒?謝天謝地。」冷玉如擔心了好幾日,這時一顆心終於落回肚子裡,才有閒心來八卦,「聽說縣主從前跟阮家兩位少爺時常玩耍,後頭年紀都大了才要避著嫌的。如此看來,必定是兩人合起來算計你,幸好如燕也是個聰明的,倒叫他出了醜。」

  綺年歎了口氣:「我只怕那小子又記了我一筆賬。」阮麒絕對是個很會記仇的,「年紀輕輕的,看著總有幾分陰沉。」

  冷玉如嗤笑了一聲:「你不知道,國公府那位蘇姨娘就不是省油的燈,教出來的兒子自然……好在內外有別,一個不見外男也就擋過去了。就是到了別人家裡,也不容他闖到女眷們的內院去,只侯府特殊些罷了。」

  綺年覺得有理,興致勃勃開始八卦荷花池的事。這事她連如燕都沒敢說,此時終於有人可以八一八了。冷玉如聽得直了眼睛:「竟打扮成秦三姑娘的模樣?你猜得對,必定是去訛人的!能在東陽侯府裡打扮成這樣兒,多半是秦家遠房親戚的姑娘。因是親戚,才好說為何做了同樣的衣裳打了同樣的首飾。且那日秦家兩位姑娘也穿的是一樣的衫子,怕這事早就籌備起來了,只不知到底要訛的是誰。」

  綺年把當時背後那人的特徵說了說,冷玉如只是搖頭:「那日侯府的客人太多,二十幾歲的公子少爺們必然不少,且外男之事我們哪裡知曉,猜不出來。」

  「那就不想了。」綺年本來也只是想八卦一下而已,「關我們甚事。倒是選秀終於要開始了,我家的霞表姐已經準備收拾東西進宮了。」

  冷玉如嗤笑道:「可不是。你可知道這幾日我為何不能來?」

  「又是恆山伯府的事吧?」

  「不錯。」冷玉如悠悠道,「聽去了西北打探消息的人回來說,大將軍的那位兒子確實傷了臉面,一道疤從眉梢劃到耳根,算是破相了。腿倒好,雖折了,但醫得仔細,並未跛了。只是單只破相這一樁,已經讓鄭瑾娘鬧得天翻地覆了。尤其是她的一個堂妹此次也要入宮待選,她就鬧得更厲害了。」

  「她鬧什麼?難道她還想入宮待選不成?」

  冷玉如笑了一聲:「你不知道,這裡頭的事麻煩著呢。本來明年才是選秀的正日子,若按往年的規矩,秀女年齡都在十三到十六歲之間,鄭瑾娘今年十六,明年就十七了,是不能入宮的。因著這個,去年才給她說了將軍家的親事,免得等到明年年紀就大了,不好說親事。」

  「哦——」綺年一點就透,「可是今年皇上說了,選秀的年齡只限小不限大了。」

  「可不是。」冷玉如端起茶杯,平常冷靜的聲音裡多了一分幸災樂禍,看來實在是平日被鄭瑾煩得透了,「且這選秀的事又提前了一年,即使沒皇上的旨意,她也是能入宮的。」

  「啊——加上她的未婚夫又出了這麼一檔子事兒……」簡直是雪上加霜喲,「那恆山伯府要解除婚約嗎?」

  「沒那麼容易。」冷玉如淡淡道,「婚姻結兩姓之好,尤其恆山伯府是為了拉攏張大將軍。你可知道,自打老顯國公自西北那邊退下來,張將軍就接手了,這些年在西北已經紮下了根基,只因時日尚短,又沒有一場大勝,所以不顯眼罷了。否則恆山伯府怎麼肯把嫡女嫁出去呢?鄭二爺家裡倒也有個女兒,只是庶出的,怕人家看不上呢。」

  綺年心想這是家族聯姻啊。說起來高門大戶的姑娘打生下來就錦衣玉食地嬌慣著,這份富貴可不是白享受的,將來就得為了家族去結婚。所以說有利有弊,像自己這種沒根基的,將來倒說不定可以隨著自己的意思挑個夫婿。

  「你說,皇上為什麼今年改了選秀的年齡限制呢?」事若反常即為妖,這其中肯定是有原因的。

  冷玉如不在意道:「說是因為大皇子年長的原因。本來皇子們十五六歲就可以議親了,因大皇子身子不好,皇后娘娘在廟裡求了一簽,說是大皇子不宜早婚,於是一拖就拖到了今年。大皇子已經十九歲了,皇子妃的年齡自然也可以略大一些。二皇子因為上面的哥哥沒議親,所以也拖著,今年也十七了呢。只有三皇子小,才剛滿十五歲。依我看,如果今年三皇子不議親,說不定秀女就不要十三歲的了。」

  綺年跟冷玉如躲在屋裡八卦了半天,覺得神清氣爽。果然八卦是女人的天性,壓抑天性要不得啊。送走冷玉如,綺年覺得吃飯也香睡覺也甜。因為有個喝了巴豆酒的由頭在,顏氏大概也不想看見她,連請安都免了幾次,真是來了京城之後難得的好日子了。

  好日子過了不到十天,吳知霞回府了。雖說顏氏對庶子的感情十分複雜,但是孫女如果能做了皇子妃終究是件好事,所以也忍不住問了一句。吳知霞有幾分羞怯,含糊著答了些話,反正聽起來就是宮裡皇后娘娘幾次設宴,有時會詩有時做文,還有一次設宴賞芍葯花,姑娘們不少鋪紙做畫的,還有一個竟當場拿了彩紙剪紙,剪出幾朵栩栩如生的芍葯,頗得皇后及太后的好評。

  「阮家表妹與許姑娘齊畫了一幅寫意芍葯,三皇子看了直說好。宮裡的畫多為工筆,寫意花卉少,三皇子說新奇,當場就要了去。」

  鄭氏有些心急:「那你——可有失儀之處?」其實就是問,你有沒有得了皇子的青眼?

  顏氏倒怔了一下:「寫意芍葯?盼兒不是素來喜畫工筆麼?」

  吳知霞笑了一笑:「祖母聽岔了,孫女說的是阮家表妹。」她喚阮盼是要叫表姐的,雖然只是大了十幾天而已。

  顏氏臉色不由得有些不好看:「是語兒?」本以為阮語一個記名的偽嫡女,能進宮去走一趟已經是天大的福分了,怎麼就得了三皇子的眼緣呢?當真只是為了一幅畫?

  吳知霞點頭道:「正是呢。都說許姑娘的寫意花卉好,想不到阮家表妹也不差。連鄭貴妃都說,這寫意花卉看起來比工筆的更有意境。」

  這話不由得讓人浮想聯翩。看著是說畫兒,焉知不是說人呢?

  鄭氏不關心阮語,只看著女兒著急。吳知霞微微一笑,稍稍垂下眼睛,端莊地坐著,鄭氏這才放了心,也跟著笑說:「宮裡看工筆畫兒多了,自然覺得新鮮些。」因自己女兒這樣子明顯是胸有成竹,便覺滿心歡喜,並不想管阮家的事,自顧笑道:「完了這樁大事,大約廣東獻俘的也就要到了。沒多久二妹便要回京,又好聚在一處了。」

  顏氏這時候顧不得跟鄭氏計較,只想著阮盼的事,便問道:「那你表姐可好?」

  吳知霞含笑道:「表姐自然是好的。太后說了,表姐畫的工筆芍葯跟宮裡的畫師們都能一較高下呢。」

  顏氏聽了這話心裡更沉。往好處想,這是說阮盼的畫好;往壞處想,就是說這畫裡有匠氣,把阮盼跟畫師那種賤流相提並論了。顏氏想立刻叫人去英國公府打聽,又覺得兩個兒媳都在看阮夫人的笑話,便不願讓她們背後譏笑,硬生生忍了下來,只安慰自己過幾日就有消息了,阮盼那般的才貌,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落選的。

  到了第二天,綺年才吃過早飯要去給顏氏請安,如鸝就跟兔子一樣從外頭躥了進來,一臉的興奮:「姑娘姑娘,宮裡來人了,來宣旨了!」

  「宣旨?」綺年還沒反應過來,湘雲已經飛快地走進來,「姑娘快更衣,是宮裡來宣封霞姑娘的旨意了,都得去前頭接旨呢。」

  這可怠慢不得。幸而綺年已經梳洗完畢,只挑了件八成新的湖藍色衣裳穿了,又戴上一根翡翠如意簪子,就連忙趕到前頭正廳裡去。閤府男女老少有一個算一個都到了,外頭還跪了一地的丫鬟婆子。廳裡一個穿著六品服色的太監,手裡捧一卷明黃卷軸,後頭還站著兩個宮裝的嬤嬤。

  見人都到齊,宣旨太監提高嗓門來一句:「皇上有旨——」頓時吳府眾人呼啦啦跪倒一片。

  「奉天承運,皇上詔曰:吳門女知霞,溫良端恭……」一串美好的稱讚詞語,最後才是最要緊的,「仰賴太后慈諭,皇后恩詔,賜為皇長子側妃,賞封號為『惠』,三日後入住景正宮。欽此。」

  滿地的人連忙叩頭:「領旨謝恩。」

  綺年跟著磕下頭去,卻看見吳若錚和吳知霞明顯地愣了一下,顯然,這個側妃之位並不符合他們的預期,難道說吳若錚挑中的不是皇長子?還是他本來是衝著正妃之位去的?

  磕完頭領完旨,吳家兩兄弟送宣旨太監出去,兩個嬤嬤就留在府裡教導吳知霞宮中禮儀。吳若錚往前走了一步,袖裡一隻沉甸甸的荷包已經塞到了宣旨太監的手裡:「有勞公公辛苦,日後小女入宮,諸多不知禮儀之處,還要請公公多多照顧。」

  能出宮來宣旨的太監都是粘上毛就能當猴子的精明人,手裡輕輕一掂荷包的份量就明白,堆上笑來道:「吳少卿太客氣了。吳惠皇子妃入了宮,上頭也就是皇長子正妃略高著一絲兒。正妃是顯國公家的小姐,年紀長些,人又寬厚懂事,不會難為人的。」

  綺年站在門邊兒上,恰好聽見了這句話,不由得小小吃了一驚——難道說皇長子的正妃,居然是金國秀?金國秀今年該有十八歲了,在這年代算是老姑娘了。聯想起皇上今年放寬了秀女的年齡限制,再想到皇后求籤說皇長子不宜早婚,綺年忽然覺得有點後背生涼——難道這場選皇子妃的大戲,其實早在數年之前就拉開序幕了嗎?

  吳家兄弟這裡送太監出去,那邊顏氏便叫人伺候著兩個嬤嬤下去休息。雖說不過是個嬤嬤,但這種宮裡出來的人是得罪不得的,若招待得好,沒準兒她們提點幾句,你在宮裡就大有助力。

  吳知霞跟著鄭氏回了屋裡,一關門,眼淚就湧了出來:「母親,這,這是怎麼回事?」

  鄭氏心裡也沒個底兒。吳若錚曾透過話,只要吳知霞在宮中行止得當,就必能選上。且她聽丈夫當時的意思,大約還是正妃。怎麼這一道旨意下來就成了側妃了呢?側妃雖然也是帶了個「妃」字兒,可也不過是面兒上好聽,裡子上仍舊是個妾啊!

  吳知霞眼淚流得更凶。千辛萬苦的,最後卻落了個做妾的份兒,還不如另挑一門親事,憑著正四品官員的嫡長女,哪裡挑不到一門合意的親事呢?

  鄭氏心裡直歎氣,摟著女兒不知道該不該落淚。不哭吧,到底是去做妾;哭吧,能做皇子妃總是喜事,且還是自己想去選秀的,怪得誰來?

  吳若釗兄弟兩個送走了宣旨太監,也沒急著回去,吳若釗看了一眼弟弟,轉身往書房走,見吳若錚也跟了過來,四顧無人便道:「我瞧著你這樣子不大對勁。」

  吳若錚微驚了一下,吳若釗忙道:「放心,外人瞧不出。且東西遞了,想來那太監也不會說什麼。我只覺得,你之前怕是意不在此。側妃固然也是妃,然而——」

  到了此時,吳若錚也有一肚子的話想說,方一猶豫便聽大哥歎了口氣:「你我兄弟,何至生疏至此呢?」

  雖然說自幼嫡庶有別,但自打有了繼母,兄弟兩個的日子都不是十分好過,如今年長,更知道家族之事,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吳若錚也並非還記得年幼時那點兒事,低聲道:「並非如此,只是兄長與我不同——」

  吳若釗歎道:「如今,不同也要同了。」家族之事就是這樣,吳知霞做了皇長子的側妃,就等於把吳家都綁上了皇長子的船。

  二人進了書房,將門關緊,吳若錚便沉聲道:「大哥,皇上春秋雖盛,但皇子們已成年,這立儲之事遲早是要議的。我知兄長是想做純臣,可這純臣也並不好做。不說別人,單說恆山伯府——若容得三皇子坐大,只怕這純臣兄長也是做不成的!」

  吳若釗歎息道:「你肯跟我說這些,我倒放心了。俗話說兄弟同心,其利斷金,我只怕你我兄弟先離了心,不用別人來鬥,自己便已倒了。」

  這話已經是極推心置腹的了,到底是兄弟,吳若錚也不由得嗓子裡有幾分哽咽,低聲道:「我自作主張了……本該先與兄長商議的。」

  吳若釗搖手道:「弟妹帶霞兒回京之時我已然知曉二弟之意,且二弟如今得了這官職,想來也是另有心思,此話不必再說了。倒是霞兒入宮之後要怎樣,二弟可有主意了?」

  吳若錚也不知道錯究竟出在了哪裡。自然,長皇子也不可能答應他一定娶吳知霞做正妃,他的婚事說到最後也得皇帝和皇后做主。但是吳若錚自己算過,長皇子雖然居長,母親卻出身太低,還早死了。皇后呢,出身只是山東某四五品文官之女,皇帝登基之後加封皇后母家,才封了個承文伯。

  承文伯府行事素來低調,人丁又不蕃盛,現任承文伯陳啟只有這個虛爵,倒是兒子陳瀾近來提了禮部右侍郎,跟吳若釗倒是同僚。算來算去,只有陳啟的次子娶了山東孔家女,算是比較大的一件事,但那也是四五年前了。總體來說,長皇子除了佔了個「長」字之外,啥也沒有,所以他需要外援。

  吳若錚在濟南府做了幾年知府,就是通過承文伯家才與長皇子搭上關係的。此次入京就職行太僕寺,裡頭也少不了承文伯府的周旋。承文伯府也有一位姑娘叫陳瀅的正當齡,但她是庶出,即便皇帝不下只挑嫡女的那道旨意,陳瀅也不可能做正妃。

  吳若錚做出這決定也是仔細算過的。跟著皇子謀日後自己的仕途是一方面,但女兒的終身大事他也是要細細盤算的。想要指給皇長子的女孩兒自然不少,但大部分出身都不如吳知霞,想來想去,自己女兒十有八-九是可以做正妃的,因此才如此精心地安排吳知霞待選之事,若早知道女兒只能做個側妃,他真未必會同意讓女兒入宮的。

  結果,人算不如天算,半路殺出個程咬金。誰知道金國秀年紀已經十八歲,居然還能參選,又居然還能選中呢?

  「顯國公家教甚好,金姑娘自幼又有教弟的美名,想來不是那等不安分不容人的女子。」吳若釗見弟弟不開口,知道他是一時失了算有些煩亂,便自己開口,「霞兒——心氣再高,既進了宮就該守著本分。我說句不該說的話,皇子結交外臣乃是大忌,其實霞兒不得正妃之位,未必不是好事。」

  吳若錚抬起頭,嘴唇動了動。誰也想不到金國秀能做正妃,這肯定是皇帝挑的。莫非皇帝知道了,有意拿這個正妃的人選來敲山震虎嗎?

  吳若釗聽了,搖搖頭:「我們自然要慮得周全些,防著最壞的情況。但從另一面看,未必不是證明皇上對長皇子是最上心的。娶妻娶賢,尤其皇子正妃,將來可能母儀天下,自然要細挑。且顯國公府雖然如今不盛,但——」顯國公從前在西北領過軍,手下提拔起來的將領不在少數啊。

  吳若錚低頭聽著兄長抽絲剝繭一一分析,連連點頭,倒有幾分後悔:「若早與兄長商議,也不至——」

  吳若釗拍了拍弟弟:「我曉得,霞兒若不入宮,又如何取信於人呢?如今既已定了,二弟千萬記得叮囑霞兒,萬萬不可輕舉妄動!長皇子佔著長位,又養在中宮膝下,中宮無子,這嫡長二字其實長皇子已佔全了。如今該急的是其他人,可不是長皇子。須知——多言多錯。」

  沒有一個皇帝喜歡別人盯著自己屁股底下的龍椅,哪怕這是自己的兒子。尤其皇帝現在才四十多歲,精神體力都好,根本沒有讓位的意思。如果皇子們年紀輕輕就露出對大寶的覬覦,只會招皇帝的厭棄!


40 幾家歡喜幾家愁

  這一批秀女離宮之後,聖旨也就陸陸續續下到各家了,真是幾家歡喜幾家愁。

  英國公府接了聖旨之後,阮夫人直接命人駕車來了吳家,進了康園顏氏的房就把丫鬟們全打發了出去,撲到炕上開始哭罵起來。

  英國公府接到的旨意不過一兩個時辰已然傳遍京城各勳貴之家,大小姐阮盼落選,反倒是剛剛記在嫡母名下的阮語,被指為皇三子趙明軒的側妃,四日後入住景祥宮。

  「那小賤人!」阮夫人哭得兩眼通紅,「素日只道她老實,想不到竟如此有心計。帶她出來幾次,就結交上了許家姑娘,藉著她招了三皇子的眼。我可憐的盼兒——」

  顏氏滿心煩躁:「盼兒怎麼就沒成?」

  阮夫人抹了把淚:「說是三皇子親口說那小賤人有趣,要求了來回府畫畫兒。皇上又說,一府之內,不宜姐妹二人同侍一夫,就,就把盼兒……我苦命的盼兒!」

  顏氏怔了一怔:「那,那也可指給別人……」心裡卻明白,一家之中嫡庶姐妹二人都指為皇子妃,阮家太過尊榮,這是忌諱的。

  阮夫人也知道這個道理,如此一來,阮盼就再不可能嫁入皇家,想來想去,忍不住又痛哭起來:「人人都知盼兒入宮待選,如今——如今我們還如何出門見人!」

  顏氏歎了口氣:「哭什麼。入宮未必是好事,依著盼兒的人品模樣,又是國公府的嫡長女,其實根本不必入皇宮,哪裡尋不到一門好親事呢。倒都是你們,硬要讓孩子入宮,鬧出這一番事來。」

  阮夫人抬頭哭道:「娘你哪裡知道,看著阮家富貴,其實這些年子弟不出息,已經是比從前敗落了。都想著盼兒若嫁了三皇子,鄭貴妃眼看著勢大,將來那就是——」

  「住口!」顏氏低聲厲喝,「你不要命了,敢妄議皇儲!」

  阮夫人抹著淚道:「這不是只有咱們娘兒兩個麼。娘你想必也知道,國公爺他是個不成器的,下頭兩個孽障瞧著也沒什麼出息,如若不然,老太君怎也會答應送盼兒去待選?」

  顏氏默然不語。老英國公當初有兩個兒子,長子阮海峰十七歲就高中武進士二甲頭名傳臚之位,武藝韜略無不出眾,老英國公喜得無可無不可,只說「吾家有兒如此足矣」。

  大約也因著上頭哥哥太出色,下頭的阮海嶠就不由得嬌寵了些,並不怎麼緊逼著上進。誰知阮海峰命短,二十五歲上一場傷寒竟就去了,連個兒子都沒留下。大少奶奶與丈夫情深,掙扎著送丈夫出了殯,沒半年也病死了。此時阮海峰已經二十二歲,婚也成了,再想重新當精英教育起來,已經來不及。老英國公經不住這打擊,不久也就去了。

  阮家還有兩個庶子,但打小兒教育資源不對等,比起阮海峰來都差之甚遠,孫子輩裡更沒有哪個展現出過人天賦,眼見著阮家只剩富貴,至少兩代之內又看不見異軍突起的希望了,這才動了讓女兒去做皇子妃的念頭。

  這裡頭的道理顏氏豈有不明白的,歎口氣對女兒道:「既是為著保住家裡,哪個女兒做了皇子妃還不是一樣?橫豎都姓阮。」

  阮夫人捶著床:「如何能一樣?那小賤人明日就要入宮了,李姨娘本住在小跨院裡,這幾日老太君親口發話給她收拾了單獨的院子出來住,還取名叫什麼『同芳齋』!」想起阮家老太君,忍不住怨氣又湧上來,「若不是她當時把那小賤人接到自己院子裡住了幾個月,又怎會有人說什麼老太君教養出來的姑娘品行好?呸!誰不知那小賤人是跟著姨娘長的?」

  顏氏也忍不住捶了一下床:「夠了!你糊塗!皇上真要瞧中了,難道她沒在老太君那裡住幾日,皇上就不選她了?」

  阮夫人愣了一下,悲從中來:「那皇上到底為什麼要選她?」

  顏氏怒道:「皇上是什麼心思,豈容你猜度?在我這裡哭過就算了,回去高高興興送人進宮,日後對李姨娘面兒上好些。能籠住了她最好,若籠不住——想辦法悄悄斷送了她!無論如何你是阮家主母,是她的嫡母。只要籠住了她,將來不管她是什麼身份,你都是她的母親。名份擺在那裡,你怕什麼?」

  「那,那我的盼兒可如何是好?」阮夫人其實還是最心疼女兒,至於阮語將來如何,她倒並不很放在心上。

  顏氏冷冷道:「什麼如何是好。哪年選秀沒有才貌雙全的姑娘落選的,難道都不活了?便是落選又礙著什麼,盼兒品貌俱全,便是落選難道就變了不成?越是這時候,越只管大大方方出門去!那有眼力的人見了,自然知道盼兒的好處。」

  母女兩個關起房門來整整說了半日,阮夫人才重勻脂粉回國公府去了。

  吳若釗散朝回來,李氏一面幫他換下朝服,一面將此事說了,又問道:「老爺看,當真是三皇子看上了語姐兒?」

  吳若釗鼻子裡哼了一聲:「皇子們的親事,哪個是自己說了算的?若隨便挑個侍婢或小家女兒,倒可隨著他們的性子,國公府的女兒,哪裡因為皇子喜歡就能隨便選呢?」

  李氏不解:「那為何倒不要嫡女反要個庶女呢?」

  吳若釗歎道:「只怕是鄭家怕招了皇上的忌呢。」挑中富可敵國的英國公家嫡長女,這野心真可謂昭然若揭。可若是選個庶女,便不那麼顯眼。

  李氏想了一想:「可若是選了庶女,難道不怕得罪英國公府?」

  吳若釗呵呵笑起來:「夫人誤了,便是庶女,難道就不姓阮?」對阮海嶠來說,都是他的女兒,唯一得罪的大概只是阮夫人罷了。

  李氏這才明白,不由歎了口氣:「我只可惜盼兒那孩子。」

  「無妨。」吳若釗只笑,「阮家有女兒做了皇子妃,若想著靠上三皇子的,誰不急著求娶?」

  李氏悵然道:「若只為了三皇子,倒可惜了那孩子。」

  吳若釗也歎了口氣:「這也是無奈之事。如今此事到底已經塵埃落定,待霞兒入了宮,夫人莫再操心別的,只管督促著霄兒好生唸書,準備秋闈。」

  吳知霞按著聖旨上的日子入了宮,鄭氏當面不敢流淚,待人走了卻關起門來著實哭了一場。沒幾日,這批中選的秀女們都陸續進宮,京城裡終於又安靜了下來。

  許茂雲在數日之後給綺年專門下了帖子,請去許家喝茶。說起來,一家子姐妹只請一個,略微有幾分不合禮數,但因有了在東陽侯府那一出事兒,許茂雲打著讓家人來探視綺年是否已然痊癒的幌子,倒也不算太扎眼。

  因是只請綺年一個,且許家也不是交往廣闊的人家,更不是要宴請賓客,顏氏也沒再說什麼,就讓綺年去了。

  許茂雲親自在二門接著綺年,見過了許夫人,就拉進了自己房裡。許家宅院極小,許茂雲的院子便更小,只一間一明一暗的大屋,暗間臥室,明間書房,兩邊耳房是丫鬟婆子住的。幸而那明間闊朗,光線又極好,雖然四壁擺了許多藏書,又支著花繃,坐著倒也不很顯擁擠。

  許茂雲在家中也只有一個丫鬟丹墨伺候,沏上來茶來便笑道:「我這裡蝸窄,姐姐可別嫌棄。」

  綺年端起那茶來笑道:「滿座書香,若還嫌棄,豈不顯得我太也不知風雅?便為了自己的臉面,也不敢說嫌棄呢。」

  許茂雲大笑道:「姐姐說話總是這般有趣。」想了想又道,「我單請姐姐一個,沒給你添麻煩罷?實是我家小,且請多了人來又免不了寒暄,又不得與姐姐多說幾句話。」

  「添什麼麻煩,我巴不得出來做客呢。」

  許茂雲真心歡喜起來:「那天從東陽侯府回去,我被我娘罵了一頓。」

  「我也挨罵了。」綺年笑起來,「不過沒什麼的,倒是害我裝了兩天病,灌了幾碗綠豆湯。但願以後不會再遇到這位縣主了。」

  許茂雲撇撇嘴:「多半不會了。」

  綺年看她有些欲言又止:「怎麼了?可是有什麼話還不能直說的?」

  「聽說,聽說阮家妹妹被指為三皇子側妃了?」

  「是。」綺年觀察著許茂雲的神色,「聽說是因為,她跟你合畫了一幅畫?」

  許茂雲手指在衣角里絞了絞,低聲道:「姐姐,我說句話不知你信不信,那幅畫全是我畫的,阮家妹妹不過是在旁邊調色研墨而已。三皇子過來的時候,我恰好離開了,回來才聽說阮家妹妹說這畫是她與我合畫的。」

  綺年愣了:「怎麼?她,她說謊了?這,這算不算欺君呢?」

  許茂雲抬眼看了她一眼,鬱鬱地說:「我就是怕她被扣上欺君的罪名,所以才沒說出真相來。我也不是嫉妒她做了皇子妃,只是覺得,只是覺得——難道她當初跟我親近就是為了這一日?」

  綺年默然。實在地說,她也看不出來阮語竟然能如此心機深沉,可是哪裡有那麼巧的事呢?

  「那幅畫……你們當時怎麼想到畫畫呢?」

  許茂雲更鬱悶了:「就是她提議的。本來我只想謅一首詩就算了——我又不想中選 ,只想敷衍過去就是了……」

  綺年徹底無話可說了。誰會相信有這麼湊巧的事呢?

  「倒真是沒看出來,她——」

  許茂雲苦惱地吐了口氣:「姐姐,其實她畫得也不錯,我真拿她當我的畫中知己。可是她——」

  綺年很能理解許茂雲的苦悶,可是卻無法安慰,想了半天才說出一句:「天涯何處無芳草,你也不必太放在心上。」

  許茂雲嗤地一聲笑了出來:「姐姐,蘇子瞻的詞怎能用在此處?」她這些話悶在心中已經好幾日了,這時候總算能說出來,自己也覺得輕鬆了不少,「只是——姐姐你說盼姐姐會不會惱了我?」

  綺年歎了口氣:「這種事如何能怪你。」只是此時京城勳貴之家大概無人不知阮盼落選之事,偏生之前阮夫人覺得十拿九穩,在外交際時言語中也不由得流露出些痕跡,日後阮盼再出來,怕就有些與她不和的人要藉機嘲諷了。

  「你呀,也不必過份自責。若阮家表妹真存了這心思,便是沒有你,她也會去找別人。你又不知她的心思,怎會防備?阮家表姐是個明理的,必也不會怪你的。」阮盼比之阮夫人確實明白許多,這種事要怪只能怪阮語,許茂雲並無責任。

  「這話你可千萬別說出去。」綺年想了一想又忍不住叮囑,「萬一被有心人知道,也連坐你一個欺君之罪可怎麼辦!」

  許茂雲嘻嘻一笑,撲到綺年身上:「說來也奇怪,我與姐姐相識不過數月,卻覺得十分親近,若換了別人,我再不肯說這事的。」

  綺年伸手刮刮她的小翹鼻子:「是因為我們一起與縣主作對過吧?」

  許茂雲在她身上滾成一團,嘻哈了半日方安靜下來,歎道:「我也覺得金家姐姐十分可親,只是她卻入宮做皇子妃了,日後再想相見也不易。且即使見了,尊卑有別,也不是舊時光景了。」

  綺年摸摸她的頭髮:「金家姐姐都十八歲了,若再不出嫁就要耽擱了。如今做了皇子妃,你該替她高興才是。」只是金國秀自己願不願意做這個皇子妃,那就不好說了。綺年回憶起在大明寺初見,金國秀的菊花論,總覺得金國秀自己可能知道了自己的命運,雖然並不稱心,卻也不能不接受。

  許茂雲搖搖頭,有些悵然:「皇子妃也沒什麼好的。王府之內深如海,皇長子指了一位正妃兩位側妃,將來還會有許多侍妾庶妃,每日裡見著這些人倒比見皇長子的時間還多呢。」

  綺年忍不住笑了:「你倒像是極有經驗似的。」

  許茂雲面紅過耳:「我,我只是心疼金家姐姐……好姐姐,你莫要對我娘說起,不然我又要挨罵了。」這些話哪裡是未出閣的姑娘家好說的呢。

  「放心,我絕不說出去半個字。」綺年又不禁摸摸她的臉,「其實你說得對,金姐姐自己也未必就願意做皇子妃,可是這是皇上的旨意,她若只是一味覺得煩惱,只會苦了自己。不管怎樣,她總是正妃,比王府中其他人還要好些的。」

  許茂雲猛然想起綺年的表姐吳知霞就做了皇長子的側妃,趕緊閉了口不再提此事,又想了別的話來說,拉著綺年去看她的畫。綺年雖然自己畫得差,但鑒賞的眼力還是有的。兩人正一幅幅看得高興,猛聽外面有個少年聲音笑道:「雲兒午睡了麼?看哥哥給你帶什麼來了?」

  丹墨嚇了一跳,趕緊往外迎道:「表少爺,姑娘有客——」話音未落,那少年已然掀起簾子一隻腳跨進門了,一眼掃見房中還有個陌生少女,頓時有些尷尬,連忙退了出去,在門外道:「在下唐突,不知有外客,姑娘莫怪。」

  許茂雲這屋子沒個退步,綺年想躲也沒處躲,只能站在原地不動。許茂雲鬧了個滿臉通紅,趕緊給綺年賠禮:「這是我表哥蘇銳,我們從小是玩慣了的,他不知道姐姐在這裡,姐姐可千萬別生氣。」

  綺年其實從心理上總覺得自己比這些十八九歲的少年們要年長許多,避開不過是為了守禮,當真撞上了倒也沒覺得有什麼,大大方方笑道:「不知者不為罪,既是無意,不須再提了。」

  屋子外頭悄聲說了幾句話,少頃丹墨紅著臉進來,將一盒墨交給許茂云:「表少爺說得了一盒上黨松煙,急著給姑娘送來,所以才直闖進來了。囑奴婢給周姑娘賠禮。」說著便福身下去。

  如燕趕緊上前把她拉起來,笑道:「姐姐這是做什麼,可不是讓我們姑娘過不去麼。」

  綺年笑道:「都說了無須再提,這是做什麼,臊我麼?」

  許茂雲也不是個矯情的,既綺年這麼說了,便把這事揭過不提,拿著那盒上黨松煙墨兩人細細鑒賞了一番,道:「李白有詩,『上黨松煙墨,夷陵丹砂末,蘭射凝珍墨,精光仍可掇』,當真名不虛傳的。」

  綺年聽見松煙兩個字,想起來笑道:「你這愛墨,倒跟我二表哥一樣。他身邊的小廝一個叫松煙一個叫項煙,都是墨的名字呢。可巧你這丫鬟也叫丹墨,可見是不約而同的。」

  許茂雲聽了也歡喜起來:「可見我跟姐姐有緣。」

  兩人嬉笑了半日,綺年眼看時辰不早,只得起身告辭。許茂雲戀戀不捨的,叮囑下次再來玩耍。綺年先去了正房向許夫人行禮告辭,許茂雲又送她出來。剛走到園子門口,有個小廝氣喘吁吁跑來,跟丹墨說了幾句話。丹墨便又捧了一盒東西過來:「表少爺說,今日衝撞了姑娘。聽說吳府的姑娘們都好寫字,這一盒西域墨送給周姑娘算是賠禮。」

  這下倒搞得綺年為難了:「表少爺實在太客氣,只是這東西我卻不能收。」這是不折不扣的外男了,哪裡有隨便收東西的呢?

  許茂雲倒不覺得有什麼:「西域墨雖不產自中原,倒不見得就如何好了。姐姐不能收我表哥的東西也是禮之當然,不如這樣,這盒墨給我,我將那盒上黨松煙轉贈姐姐,只算是我送的,叫表哥日後再尋好的給我。」說罷就叫丹墨回去換。

  綺年攔不住,只好由著她:「那等好墨給我用,實在浪費了。」

  許茂雲不依:「姐姐拿回去送人也行,只不許不收。」又道,「不是我表哥孟浪,他是我姑姑家的哥哥,打小沒了父親,從前都是我爹爹教他讀書,所以住在我家裡的。只這些年父親得了官,我家才遷進京來,他也時常來。橫豎只在京城近郊,離得不遠。這些日子他為備秋闈來京城的書院讀書,都是住在書館裡的。我家窄小,平常也不請人來玩耍,所以他再想不到今日姐姐在的。」

  綺年笑道:「知道了,我絕無嗔怪表少爺的意思,可要我發誓麼?」

  許茂雲紅了臉:「哪裡要姐姐發誓,我只怕表哥衝撞了姐姐。」

  綺年無所謂道:「偶然而已,又非有意,算不得衝撞。」

  許茂雲歡喜道:「姐姐果然爽朗,不像那些小肚雞腸的,一見了人倒像見了惡狗一般,恨不得地上有洞藏進去,還要拋幾滴眼淚以示委屈。守禮自然是要緊的,但拘泥至此,未免就有些作態了。」

  綺年笑彎了腰:「你難道將你表哥比作——」

  「哎呀!」許茂雲猛醒過來自己是將表哥比作了惡狗,「姐姐真壞!」眼珠一轉,摟著綺年的肩膀道,「可惜我弟弟年紀還小——不然,姐姐就做了我表嫂可好?」

  「你這丫頭!」綺年在她腦門上彈了一下,「再胡說我可就不來了。」

  許茂雲嘻嘻笑著不說話了。片刻後丹墨捧著那盒上黨松煙過來,二人在門前分手。


TOP

41 兩兄弟秋闈同中

  皇子選妃之事在聖旨下達各家後仍舊沸沸揚揚了十數日。誰也沒想到皇上會把顯國公家的金國秀指給皇長子做正妃,一時間談論什麼的都有,有說皇上準備讓皇長子做個閒散王爺,所以才給他指了個人丁不蕃的國公府女兒;有的卻說顯國公之貴僅次於郡王,金國秀又是京城有名的才女,且撫育幼弟素有賢能之名,皇上這是愛重皇長子呢。

  二皇子的正妃卻是丁尚書的侄女丁意如,這也是惹人議論的一項。二皇子出身低微,母親到現在都未封高品,丁尚書卻是兩朝老臣了,朝中門生不少,算得上盤根錯節地位穩固。然而丁意如卻是父親早亡的,除了親戚之外自家並沒有父兄得官,唯一的弟弟年紀還小,正考著秀才呢。皇上挑了這麼個正妃,對二皇子究竟是個什麼意思,又沒人看得明白。

  三皇子年紀才十五歲,其實這皇子妃可選可不選。果然皇上沒給他指正妃,他卻自己要了個側妃去。這側妃出身英國公府,偏偏又只是個記名嫡女。有人說這是三皇子不懂事,只管順著自己的心意挑人,倘挑中的是英國公府真正的嫡女,大約就是正妃了。可立刻有人又說三皇子再不懂事,難道鄭貴妃也不懂事嗎?豈能讓兒子胡亂去要人呢?這其中必有深意。

  如此眾說紛紜,街頭巷尾已足足流行了十七八種版本不同的說法,直到一件更大的事傳來才算把選妃的餘波壓了下去--廣東總兵要獻俘的那批海盜,在途中被劫了,多虧得押送的人十分勇猛,最後劫是沒劫成,只那些海盜卻都被殺了。轅門獻俘的大事只得半途而廢,這頗打皇家的臉,加上其中的內幕不能不令人深思,皇帝震怒,勒令當地官府趕緊查明此事,又說要好好嘉獎押送人員。

  自然,這些事綺年不是特別關心。雖說押送的人員裡有吳若蓉的丈夫,但她連這位二姨母的面都沒見過,二姨父自然就離得更遠了。

  天氣已然到了最熱的時候,這年頭沒電風扇也沒空調,只有冰。吳家自己有個小冰窖,雖然不能隨心所欲地用,但每天早晚也是各有一塊冰的。蜀素閣屋子不大但前後通風,放上冰倒也不難過。

  太陽熾烈,綺年也就不出門踢毽子了,每天得了空就是寫字和繡花。又從吳家書房裡弄來些遊記野史之類,讀一讀解悶兒。到了夏末,天氣漸涼,小楊那邊的生意已經漸漸做起來,他進了一種連錢紋的半錦,綺年取名叫做「連中三元」,因為有這個好綵頭,果然有考秋闈的人家就有買的。

  「姑娘不用算盤也能算出這許多賬來?」如鸝看著綺年在紙上寫了些自己看不懂的小蟲子一樣的數字,就將小楊送來的賬結了,不由得驚訝。她早在成都就知道綺年不用算盤可以算一些小賬,但小楊這賬本很是繁瑣,三尺一丈的小進項甚多,不用算盤竟然也可以全部對出來麼?

  「嗯,沒有算盤到底還是麻煩一點。」綺年不想被人聽見自己在房裡辟哩啪啦地算賬,所以只好用阿拉伯數字來加了。

  「姑娘,生意怎樣?」如鸝很是擔心綺年的本錢賠掉,提心吊膽兩個月了。

  「還不錯。」綺年合起賬本,「如今已經在賺錢了。」照這個勢頭下去,家家戶戶做冬衣的時候生意應該還會更好一些。畢竟穿新衣過新年,稍微殷實點的人家都會挑好的比較貴重的料子做,圖個出門拜年面上也有光彩。小楊人踏實,並不只想著賺高門大戶的錢,更多地把眼光放在中等人家身上,成交量倒更可靠些。

  如鸝鬆口氣,拍拍心口:「可擔心死我了。」

  如燕在旁邊聽了,便打她一下:「什麼死啊活的,嘴上沒個遮攔。」

  「是得注意點。」綺年也斜了如鸝一眼,「禍從口出,你總是這麼沒個成算,將來是要吃虧的。去,把那絨布拿過來。以後不管想說什麼,先停一停,在心裡轉一轉再開口。」

  如鸝低了頭去拿過兩塊厚絨布,見綺年抖開來看了又揉,有些訕訕地道:「姑娘要拿這個做什麼呢?」

  「給兩位表哥做兩副護膝。考場那房子可沒火炕,雖然也有炭盆,一年燒那麼幾天,地下都是涼的。護膝做厚些,也擋一擋地上的寒氣。」古代這考試太蛋疼了,連考三天還不許回家,比高考更熬人。

  如鸝見綺年接了她的話,就高興起來:「我前兒去喬表姑娘那兒,看見表姑娘在給霄少爺做書袋,上頭繡了文昌星君,可精緻呢。姑娘這個護膝也該繡點花兒才是。聽說有什麼蟾宮折桂圖,姑娘繡上,也討個好口彩。」

  綺年失笑:「護膝只為實用,繡什麼花呢。快來幫我揉絨布是正理。」

  兩房的少爺都要去考秋闈,妹妹們少不得都得送些東西。到了下考場前頭幾日,吳知雯送了兩套玉管筆;知霏送了兩塊繡得有點歪歪扭扭的帕子;知雪做了些點心好帶進考場充飢。加上長輩的東西,琳琳琅琅擺了一桌子。

  李氏從小楊那裡拿了兩塊淡青色三元及第花紋的半錦,給兄弟兩個各做了一件厚袍子,顏氏看了那花紋也歡喜:「這口彩好,兄弟兩個若能雙雙及第,也給你們老子爭氣。」

  喬連波低頭捧出兩隻筆袋,皆是墨綠色底子,上繡金黃色的文昌星君圖,栩栩如生,旁邊還繡了蟾宮折桂四個字。顏氏拿在手裡看了,歎道:「我說你這孩子這些日子也不見出門,敢情是趕著繡這個呢。這星君繡得這般精緻,可見心誠。」

  這話說出來,吳知雯和吳知雪不約而同露出點不屑的神色。李氏忙道:「都是心意,也不分什麼高低。」

  鄭氏笑了一聲:「可是呢。這袋子繡得實在精緻,只是聽說那考場裡凡是帶字兒的東西都不許入場的,怕被當作夾帶呢。只怕這袋子是用不上了。」

  喬連波頓時白了臉:「我,我不知道,我這便拆了它。」

  顏氏面色難看,但鄭氏說的卻是事實,蟾宮折桂固然是好綵頭,但到時候確實不能帶進考場的。只是別人雖然知道卻不肯當面說出來,只有鄭氏半點不留情面。

  喬連波已經要哭出來,拿著袋子回自己房中去拆繡上的字。李氏看看眾人面色,暗暗歎了口氣,托辭要給吳知霄再收拾一遍東西,便叫眾人散了。

  綺年的護膝連出來亮相的機會都沒有,只好私下裡交給了李氏,讓李氏轉給兩位表兄也就罷了。

  到了下場那日,吳家女眷們在二門送了兩個考生走,吳知和喬連章親自帶了小廝將人直送到考院才回來。

  考試連考三場,每場三天,每場都是先一日入場,後一日出場,從八月初一開始,整整的折騰了將近十天。李氏每日在佛前一炷香,念幾遍**,說話都忌諱起來,絕不說「落」字。連幾個姑娘都緊張起來,話都少了。

  最後一場考完,馬車將知霄知霆二人接了回來,都熬得眼睛四面發青,一頭扎進自己房裡大睡起來。

  李氏心裡七上八下的,忍不住跟丈夫說話:「也不知這文章做得如何……」

  吳若釗自己是考過的,聞言笑道:「這三場累得很,讓他好好睡了,再把文章默出來我看。想來若不失常,一個舉人還是有的。」

  李氏哪裡放得下心,一時去兒子房外聽聽動靜,一時又叫廚下忙著熬補湯預備給兒子和侄子醒了喝,忙了個不可開交。好容易知霄知霆都醒了,一人喝了一大碗湯,這才有了些精神,將各人的文章都默寫出來。吳若釗都看過了,又遞給吳若錚看,笑道:「看這樣子,倒還不錯。」

  吳若錚仔細看了,道:「到底是霄兒通透些。」

  吳若釗不以為然道:「伯仲之間而已,還要看考官是何口味。不過中了大約也不難。」

  吳若釗雖這麼說了,李氏和鄭氏仍是懸著心。到了八月十四發榜那日,小廝一早上就跑去了貢院等著,連顏氏都在房裡轉著念珠念佛。直到中午時分,那小廝忙忙的跑回來,一進門就大喊:「中了,中了!兩位少爺都中了!霄少爺五十六名,霆少爺五十八名!」

  一眾女眷們登時鬆一口氣,顏氏轉著手中佛珠道:「很該去廟裡給菩薩上香。」李氏忙應道:「過了十五就去。」便與鄭氏商量起上香的事。

  吳若釗兄弟對這些女人們十分無奈,顧自問那小廝:「頭名解元是誰?」

  小廝忙道:「聽說是永安侯府的少爺。名諱是燁的。」

  吳若釗訝然道:「竟然是孟燁麼?我記得他今年也還不到十八歲,果然少年有為!怕是明年春闈也是個人物。」掃了一眼自己的兒子和侄子,向吳若錚道,「二弟,我正有事想與你相商,明年春闈,我想他們兄弟且緩一緩。」

  李氏一怔,鄭氏已忍不住道:「大伯這是為何?」

  吳若錚皺眉道:「大哥可是覺得他們火候不到?」

  「正是。」吳若釗點頭道,「若不中倒也無妨,只怕中了三甲反為不美。」三甲稱為同進士,比起前二甲的進士名聲有些不好聽。有道是:同進士,如夫人,將同進士與妾相比,可見士林之中的輕視。

  吳若錚沉吟道:「大哥言之有理。若當真不中倒可下場試試手,這在中與不中之間倒煩難了。也罷,橫豎他們兄弟年輕,十六七歲得中舉人已不多見,便再延三年得中也是少年進士了。」

  吳知霄兄弟兩個聽了這話,不免有幾分失落,但畢竟少年舉人也是喜事,於是不久便又喜笑顏開。吳若釗雖覺一個進士不必張揚,但子侄同中也是佳話,傳令闔府上下僕役均打賞一個月的月例,恰好第二日便是中秋,於是又多一重歡喜。

  中秋團圓節,吳府在康園松鶴堂擺開宴席,男一席女一席,因是中秋閤家團聚,顏氏也沒讓中間再立屏風:「都是一家人,難得團圓,一年不過一個中秋,那麼生分做什麼。」

  鄭氏愛熱鬧,顏氏既發了話,她自然歡喜。吳府雙喜臨門,倒是難得地過了一個極和睦的節日。

  中秋過後,新舉人們自然要來往走動。此次舉人榜上合共取一百二十人,吳氏兄弟本是出自官宦之家,考取名次又在中等以上,自然有同科前來交往,少不得出去應酬。李氏因掛念著吳知雯的親事,並不阻攔,且時常待兄弟兩個回來之後,還要問一問交往之人的情況。

  這一陣興奮勁兒在京城足足拖了半月有餘,最主要的是,人人都在談論本科解元孟燁。

  「孟解元今年還不滿十八呢,是永安侯的嫡次子。」湘雲掰著手指頭如數家珍,「永安侯府是開國功臣封侯,世襲罔替的。永安侯的長子是御史,今年三十了,當初是二十五歲的時候中了探花,皇上親口指婚的公主,是出名的鐵面駙馬。」

  喬連波正繡著花,聞言好奇:「鐵面駙馬何意?」

  湘雲掩著嘴笑:「御史是專門監督大臣的,孟駙馬鐵面無私,所以得了這個綽號。」

  綺年也聽得有趣:「上次去東陽侯府,倒是見了兩位孟姑娘,一位叫孟涓,一位叫孟湘的,都是永安侯府的姑娘吧?」

  湘雲想了想,點點頭:「沒錯。那孟涓姑娘就是永安侯的庶女。永安侯跟夫人夫妻恩愛,是京中典範。便是納了個妾,也是夫人身邊的陪嫁丫鬟,乃是夫人懷第三胎時親自為侯爺納的,除此之外,侯府大房裡連個通房丫頭也沒有呢。這個妾姓杜,也是很守本分的人,生了一雙龍鳳胎,今年好像才十一歲。永安侯夫人極喜歡的,視如親生呢。」

  喬連波聽得一臉羨慕,綺年卻只覺得怪可悲的。夫人有孕,就得親自為丈夫納妾,然後這樣子還是京中恩愛夫妻的典範!那要是不典範的,還要怎麼樣?

  湘雲肚子裡簡直有一本京城官員勳貴後宅人物圖表,滔滔不絕:「侯夫人生了兩子一女,女兒早嫁出去了,孟解元也算是老來子,比他兄長小了十二歲呢。眼瞧著這會兒中瞭解元,不知明年能不能中探花,若真中了,永安侯府便是一門三探花了。」

  綺年不由自主想起小李探花,趕緊咳嗽一聲壓倒那些不合時宜的記憶:「怎麼叫一門三探花?」

  「永安侯府如今是三房人,二房老爺當年據說才華猶勝長兄,十八歲上就點了探花郎。不過聽說生的兒子不肖父,至今不怎麼愛讀書,考中了秀才之後就再沒中過,想來今年又沒中了。倒是庶出的湘姑娘跟孟二老爺像,這些年在京中有第一才女之稱呢。只可惜是個庶出的,不常出來走動。」

  綺年想起許茂雲的話,問道:「聽說三房還有一位特別美貌的姑娘?」

  「是有一位瀅姑娘。不過三房老爺少爺們都不怎麼成器,如今連個官職都沒有,所以等閒也見不著。說起來也怪可惜的,將來說親也不知會不會耽擱。」湘雲說得溜了嘴,猛見喬連波臉上微紅,陡然驚覺自己不該提什麼說親的事,趕緊輕輕扇了自己一巴掌,「看奴婢都胡唚了些什麼,姑娘可別惱,奴婢給姑娘們沏茶去。」

  綺年笑著搖了搖頭:「這丫頭,只怕京城裡這些人家的事,她都裝在肚子裡呢。包打聽一般。」

  連波輕聲道:「舅母身邊的人,自然是好的。」

  綺年想了想,笑道:「外祖母身邊身的人自然更好,表妹住在外祖母處,舅母可不好送人過去。」

  連波連忙道:「我並非埋怨舅母什麼。」

  綺年一笑,放下心來,把話帶開。綺年看看她手中的荷包,猶豫片刻終是問道:「表姐這荷包給誰做的?」

  「哦,就是冷家姐姐。」

  「這花樣子……看著倒似男人用的……」

  綺年這個荷包用了天青色緞子,上頭用玉色和蟹殼青色絲線繡著一叢茂竹,竹叢下一隻黃雀正在覓食,看著頗有寒冬之意,確實與平常女兒家用的荷包不同。

  「玉如她不喜那些鮮亮顏色。」綺年想起冷玉如那古怪脾氣,不由得想笑,「她最喜崔白的畫,我也只是仿著畫意繡一隻罷了。」

  喬連波有心想問崔白是什麼人,話到嘴邊又嚥了回去,看綺年順口就說出來,她只怕崔白此人家喻戶曉,偏自己不知,若問出來,豈不惹人笑話?猶豫良久,終於沒有問出來,只道:「聽說舅母過幾日要去大明寺上香還願?」

  秋闈之前,李氏到處上香,現在兒子中了,自然要去還願。她只帶了綺年和知霏,知雯推身子不爽,不想去。至於知雪,自然有鄭氏帶著出去。

  綺年大約能猜到喬連波問這話的意思,但是李氏很明顯不打算帶上她,所以綺年也不想提。說實在的,喬連波性格柔順,算是標準的古代閨閣,就是這性子實在弱過頭了。就說上次在林家,綺年實在想不明白,林悅然耍個性子而已,就是受點氣,又何至於一路哭回吳家?她估摸著,李氏就是不願意惹這個麻煩,所以才不帶喬連波的。畢竟誰也不願意好心帶她出去,最後出點什麼事再被顏氏罵一頓。

  其實綺年覺得顏氏有時候也怪可憐的。娘家身份顯赫,嫁進來的時候雖然是繼室,想必也是十里紅妝得意一時,可惜就因為沒生下兒子,到如今只好指望著繼子和庶子過日子,這其中心情之微妙,沒經過的人真是難以體會。

  顏氏最愛的女兒就是吳若蓮,大概父母總是愛最弱的那個兒女,吳若蓮因著臉上有疤只能低嫁,最後還落了這麼一個身死的下場,仔細想想她生前的日子,估計遠不如綺年的母親舒心。所以喬連波這一來,顏氏就把對女兒的疼愛愧疚之心全部加諸於她了。這是好事,可是做過了頭就不好了。顏氏大約也是生怕喬連波會受虧待,所以特別想給她撐腰,但是撐到現在--好像是把喬連波撐著了--吳家的人,基本上都在有意無意地避著喬連波。

  「是去大明寺,舅母打算早去早回,不在大明寺久留。」整天呆在顏氏那個松鶴堂裡,顏氏到底是老人了,跟小姑娘沒什麼可說,喬連波大概也是悶得難受吧,要不然不會來提這件事的。綺年略帶憐憫地看看喬連波,低頭刺繡去了。

  屋子裡有一刻的寂靜,只聽見絲線穿過綢緞的聲音。喬連波終於起身道:「外祖母該念完經了,我先回去了。表姐莫送了。」

  走出蜀素閣,喬連波默默走了幾步,忽然問身邊的吳嬤嬤:「嬤嬤知道崔白是誰?」

  「崔白?」吳嬤嬤哪裡知道。

  喬連波低下了頭:「表姐今日隨口就道出此人,我卻一無所知。表姐是怎麼知道的呢?」

  「大約是大姑奶奶教的罷。」吳嬤嬤雖然不大情願,但也不能不承認,「大姑奶奶琴棋書畫皆精,表姑娘--其實遠不如大姑奶奶當年呢。」到最後還是忍不住說了綺年一句壞話。

  喬連波淡淡一笑:「我還不及表姐呢。那我娘呢,難道這些她都不知?為何沒教過我呢?」

  吳嬤嬤頓時紅了眼圈:「姑娘--咱們太太命苦啊……」出嫁之後諸事不遂,整日裡忙著跟丈夫的家人周旋,回了自己房裡還要處置姬妾,哪裡有教導女兒的心情和時間呢。

  喬連波望著遠處,幽幽道:「我知道娘並不喜歡我,嫌我不是男兒,所以只教我刺繡。」她並不理睬吳嬤嬤的眼神,淡淡續道,「只是我不能總不如人,從明日起,除了去春山閣外,我再不要整日刺繡了。我要讀書寫字,總有一天,我也能作詩,能畫畫,我也能--隨口就說出崔白是誰!」



42 大明寺再遇綁架

  綺年跟著李氏去大明寺,第一是為了上香還願;第二是吳氏的忌日快到了,想在這裡做一場水陸道場,畢竟是住在吳家,顏氏又還健在,不好在吳家提什麼忌日;第三則是為了跟冷玉如見個面兒。

  這段時間,冷玉如又被拘進恆山伯府去住著了,好容易這次恆山伯府的女眷們也來大明寺上香,所以冷玉如差丫鬟送了封信來,綺年就去求李氏把上香的日子定在這一天。

  李氏爽快地答應了。她是還願,日期上本來早幾天晚幾天也並不重要,且綺年跟她說起冷玉如的事,李氏也覺得有些憐憫——鄭瑾娘嬌縱,無人不知,冷家姑娘說是去小住,其實就是去受氣,怪可憐的人。既然兩個閨中密友想見一見,何不成全呢。

  「舅母冷不冷?」綺年把腳爐往李氏腳下再塞一塞。已經八月底了,京城這邊冷得快,李氏身體又不是很好,有點虛寒,所以特別怕冷。

  李氏腳下發熱,心裡也暖,笑道:「舅母不冷,倒是你,可覺得冷麼?」她只生了一個兒子,且這輩子大概也學不會說這種貼心貼肺的話。庶女倒有兩個,可是一個不怎麼親近,一個又太小。如今李氏越來越覺得,若綺年是她的親閨女,該有多好呢。

  「我不冷,今兒日頭好,等會兒爬起山來就暖和了。」

  綺年這話說得不錯,等一行人進了大明寺,李氏額上已經微微冒汗。在各殿上香之後,李氏捐了香油錢,被知客小沙彌引起一處院子休息。坐下沒一會兒,就聽見外面有聲音,片刻之後小沙彌進來,滿臉笑容小聲向綺年說:「恆山伯府的夫人姑娘前來上香,就在隔壁院子歇著。」

  綺年知道定是冷玉如來遞信的,叫如燕拿碎銀子打賞了,又跟李氏說了一聲,便帶了如燕出了院子。

  冷玉如已經帶著聽香等著,一見面便拿出一封信來:「韓嫣來的,韓大哥中了第八名舉人。」

  綺年大喜:「快拿來我看。」因著她是寄住吳家,所以韓嫣的信件都寄給冷玉如。

  韓嫣信上絮絮又寫了一堆問候的話,最後不無幾分得意地說韓兆取中了第八名,不日就將進京,為明年春闈做準備。

  「韓大哥不在家裡過年了?」

  冷玉如嘴角微微翹了翹:「若能有人引薦,先見見試官豈不好呢。」

  綺年恍然大悟。考進士跟考舉人難度完全不一樣,其中房師的一點個人偏好,說不定就定下了學子的成敗。到了這時候,韓大人怎麼也得想辦法打點一下從前的人脈,為兒子盡量鋪一鋪路。

  冷玉如歎了口氣:「可惜我家無人,你也……」吳侍郎倒是好人選,但他又只是綺年的舅舅。

  綺年低頭想了想,把話題轉開:「你還住在恆山伯府?」等韓兆來京,她倒可以找機會向李氏透個話,但吳若釗願不願照顧可就不一定了,畢竟素不相識。只盼韓同知在京中有親朋故舊可以出力吧。

  「可不是。」冷玉如自然也知道綺年的難處,並不再提此事,轉而說起鄭瑾,「你可知道為何恆山伯府今日要來上香?」

  綺年卻只看著冷玉如頭上的首飾:「這不是鄭姑娘的首飾嗎?怎麼,上香也借給你戴?」那赤金海棠步搖不正是前次上巳節時鄭瑾借給冷玉如插戴的嗎?只是這次大概連耳環也出借了,冷玉如耳朵上正搖動著一對小小的石榴石海棠花形的墜子,這是鄭瑾最喜歡的花朵。

  冷玉如嗤笑起來:「可不是麼,今兒咱們說話都得快些,我一會兒還要回去扮演鄭大小姐呢。」

  「這是何意?」綺年大為疑惑,「你扮她做什麼?」

  大明寺後面這一排禪院專供女眷歇息,因此地方僻靜,來往人皆不多。冷玉如便趴在綺年耳朵邊上小聲說:「今兒西北那位張少將軍也要來替他的祖母上香拜佛。」

  「是要相看!」綺年一聽就明白了,「還是要看他是否毀容了?」

  冷玉如點點頭:「恆山伯夫人已經答應了,若是張少將軍真毀了容,這門親事就做罷。」

  「恆山伯答應了?」

  冷玉如不屑地彎了彎唇角:「若是鄭大小姐不願,承恩伯府不是還有位珊娘麼?」

  「姊妹易嫁啊!恆山伯府打的倒是好主意,又不肯放過這樣的親家,又不願意自己女兒受委屈。不過,鄭珊願意麼?」

  「自然不願。否則今日為何讓我來呢?人都知鄭家兩姊妹同進同出,鄭珊臥病,自然只有我陪著來,如此張少將軍即使能見到人,也不知哪個才是鄭大小姐。」冷玉如不無諷刺。鄭珊這病自然也是裝的。

  「其實是否良人,真不在一張臉上。這位張少將軍年紀輕輕就能上陣殺敵,想來不是個平庸之輩,若是家人寬厚,本人上進,嫁過去也沒什麼不好吧。」

  冷玉如嗤地笑了一聲:「你這些話自然有道理,可是鄭瑾娘可會聽麼?她自覺是伯府嫡女,便是嫁皇子都綽綽有餘呢,怎會委屈自己嫁個傷了臉的將軍。」

  綺年只能搖搖頭,想起鄭瑾那張傲然的臉,覺得冷玉如說得很對:「隨便她折騰吧,倒是你幾時能回自己家?下個月就是你生辰,難道還要在恆山伯府呆著?」

  冷玉如擺擺手:「什麼生辰不生辰的,除了我母親,誰還放在心上。就連我爹爹,現下升了官,應酬也多,大約也不放在心上了。」雖則鄭姨娘素來得寵,但冷玉如是家中獨女,冷老爺還是十分疼愛的,如今竟連女兒的生辰也不記得了,不免讓人歎息。

  「可你今年是及笄之年——」這是女兒家的大生日了。

  冷玉如並不在意:「不過習俗罷了,算不得什麼。如今只要我母親身子安康,我便再無心願了。」

  綺年忍不住歎了口氣,拿出自己繡的荷包:「這個是我準備的。」

  冷玉如接到手裡,不由得低了低頭:「嫣兒也隨信送了一盒好墨來,也只有你們想著……」隨覺自己太過傷感,抬起頭來一笑,「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我有兩位知己,原該比旁人更知足些。且不說這個了,這會子我得回去,若是張少將軍來了,我得回去裝菩薩坐著才行。」

  綺年也忍不住好笑:「是該回去了,咱們走得有些遠了。」

  她們一邊說話一邊信步而行,這會已經隔著方纔的禪院有些遠,幾人剛轉身,便見兩個穿灰布僧衣的和尚朝她們走過來:「女施主請留步。」看見綺年幾人打算繞路而行,兩個和尚加快腳步趕上來,「敢問女施主可是恆山伯府的女眷?」

  冷玉如一怔,停下了腳步:「是。你們——」是出來時間長了,鄭瑾娘又叫人來催自己了?

  兩個和尚走到近前,其中一個單手打個問訊:「幾位女施主,恆山伯夫人吩咐小僧們帶女施主去後殿,不必回禪院了。」

  冷玉如皺眉:「這時便去後殿?」難道是張少將軍提早來了?

  「既這般,我不過去了。」綺年既不想見到鄭瑾,也不想加入人家的相親會,「我先回去找舅母了。」

  冷玉如跟著兩個和尚往後殿去,綺年帶著如燕去禪院,兩撥人背道而馳,綺年便與兩個和尚擦肩而過。時雖入秋,但正午時分陽光尚暖,兩個和尚穿著灰布裌衣,衣領微微豎起,綺年眼角餘光忽然瞥見其中一個和尚耳根後面,有長長一道傷疤!

  突然之間,綺年想起了成都西山寺。就是她的馬車上的轅馬突然發瘋的那一次,記得在西山寺裡,她也曾經看見一個和尚,耳根後面有這麼一條傷疤。且當時那個和尚應該是假的,他大概是戴了個頭套,將傷疤遮住了一部分。而這個和尚卻是真的剃度,但是那道傷疤,跟在西山寺裡看見的假和尚應該是在同一位置。難道說,這是同一個人?

  綺年瞬間就覺得後背發寒,脫口而出:「且慢!」

  兩名和尚同時停步轉身,綺年瞥見其中一個將手縮進寬大的僧衣,似乎在裡面握住了什麼。她強自鎮定,對著冷玉如說:「差點忘了一件事。那日我給韓大哥在這裡上香許願,如今該先還願才是。我們一起先去上過香,你再去後殿也來得及。」

  冷玉如猶豫了一下。想到是為韓兆上香還願,她自然要去,可是鄭瑾的脾氣本就驕縱,且近日因著婚事格外暴躁,若是去晚了,少不得她又要發作。

  「女施主,恆山伯夫人吩咐女施主立時去後殿。」

  和尚的話反而讓冷玉如心生反感:「綺年,我們先去前殿上香!」

  綺年微微鬆了口氣,挽過冷玉如的手慢步往前殿走去,眼睛左顧右盼尋找能求救的人。如燕跟在後面,一顆心已經吊到了喉嚨口。剛才看見那傷疤她就差點叫出來,幸好強自忍住了。但是這會兒,兩個和尚就跟在她們背後,她覺得自己的腿都是軟的。她可沒忘記西山寺發生的事,更沒忘記後來韓嫣曾經說過,是有內衛來捉什麼刺客。

  當時綺年並沒有跟韓嫣和冷玉如說起過西山寺裡見到的那個假和尚,但她卻曾經跟如燕閒話過,覺得那假和尚當時出現在那裡,必然與此事有關,說不定就是內衛要捉的人。如燕當時好生後怕,卻想不到此人居然又出現在眼前了!

  「玉如,還記得我們當初與嫣兒賽跑麼?」綺年終於看見前方有人了。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身後跟著兩個小廝正從石子路上走來。關鍵是,這兩個小廝衣裳下面都鼓起來一塊兒,肯定是藏著匕首之類的武器。也就是說,這些人是練家子!當然也有可能不是,但是從這裡走到前殿還有一段路,來往香客不多,而那兩個和尚似乎已經不耐煩了,很有可能根本不容她們走到前殿。

  冷玉如一怔,便覺綺年用力捏了一下自己的手心,轉頭看時只見綺年連連朝她使著眼色,不由心裡一驚。此時一陣風吹來,綺年手一鬆,一塊繡花絲帕被風吹起,飄飛了出去。綺年跺著腳轉身,對著兩個和尚急道:「麻煩兩位師父,請幫我撿回來。哎呀,掛到樹上去了!」

  兩個和尚一愣,下意識地同時轉身順著手帕飛去的方向看去。綺年猛地地一拽冷玉如:「如燕!」如燕一把拽起聽香,兩對主僕拔腳就衝前方的年輕人狂奔而去。綺年毫不猶豫放聲大喊:「公子救命!有盜匪假扮和尚打劫!」

  兩個和尚發現上當,又聽見綺年放聲大喊,也不由得猶豫了一下,不知是追上去好還是逃跑好。待到發現前方不過一個年輕人帶著兩個十七八歲的小廝,頓時定了心,拔出袖中的匕首就衝了上去。

  綺年扯著冷玉如拼了命的跑。幸而從前在成都的時候,韓嫣是個調皮好動的,冷玉如雖然覺得要端莊嫻雅,但總拗不過這兩個好友,每每被拉著踢毽兒蕩鞦韆,還時常在韓同知家的花園子裡賽跑。當然那都是十歲之前的事了,十歲之後冷玉如便再不肯跑得鬢髮散亂氣喘吁吁,覺得失態。

  不過不管怎樣吧,說起來綺年三人的身體比之普通人家的小姐是要強很多的,就是比她們大一兩歲的姑娘,也肯定沒她們跑得快。尤其這時候性命攸關,都是拼了命的跑,那兩個假和尚稍微遲疑了那麼一下,就落在了後面。

  前面迎面過來的那年輕人聽見大喊,又見幾個少女猛衝過來,後面兩個和尚打扮的人竟拔出匕首來,便知綺年所言非虛,隨手從腰間也抽出一把短刀來,帶著兩個小廝就迎了上去。

  綺年衝過那年輕人身邊,回頭一看幾人已經纏鬥在一起,只覺心下一鬆,腿都有點軟了,大聲喊道:「公子且堅持一下,我去叫人!」拉著冷玉如仍舊朝前殿跑去。

  沒跑幾步,便聽前面有人聲,兩個中年美婦在丫鬟婆子簇擁之下從小路上拐了過來。綺年沖得急了剎不住腳,眼看就要撞上去,忽然眼前人影一閃,手臂已經被人扣住,往旁邊一帶就消去了那股衝力。來人稍稍一扶她,立刻放手:「這位姑娘好走。」

  綺年聽這聲音熟,一抬頭不覺大喜,拽住她的人正是趙燕和!

  「趙公子!前頭有盜匪假扮和尚打劫!」

  趙燕和也剛看清楚綺年,正要開口打聲招呼就聽見這一句,眼睛微微一瞇,將手一揮:「兩個人跟我過去看看,其餘人在這裡保護兩位母妃!」後頭上來兩個侍衛打扮的人,跟著他就往那邊去了。

  綺年到了這會兒才算真鬆了口氣。她不知道剛才那年輕人到底功夫怎麼樣,萬一人家好心來救卻打不過兩個假和尚,被傷甚至被殺,那可怎麼辦?現下有趙燕和,而且他帶的那兩個人一看就是正經的侍衛,想來六個人對付兩個假和尚絕無問題了。

  不過放心歸放心,綺年還是匆匆對冷玉如說:「你在這裡等著,我回去看看。」提著裙子又跑了回去。

  冷玉如沒她能跑,這時候真是氣喘吁吁,想阻攔也說不出話來,眼看著綺年跑掉了,正想也追回去,就聽有人在她身後道:「這位可是恆山伯府的冷姐姐?」

  回頭一瞧,一個穿碧羅衫子的少女笑盈盈站在身後,看著倒是面善。冷玉如想了一想,突然記起來她是誰:「是昀郡王府上的趙姑娘?」這少女分明是在東陽侯府大長公主笀宴上見過的郡王庶女趙燕好。

  想起剛才趙燕和所說的母妃,冷玉如嚇了一跳,趕緊站直了身子對著兩個珠圍翠繞的中年美婦行下禮去:「冷玉如不知是二位王妃駕到,請王妃恕失禮之罪。」她記得趙燕和的母親是魏側妃,生了一兒一女,女兒趙燕如今年已經出嫁了;趙燕好的母親卻是肖側妃。既然趙燕和與趙燕好同時出現,那麼這兩個中年美婦就是魏側妃和肖側妃了。

  魏側妃身材高挑,一張端莊的鵝蛋臉,眉目秀美,只神色卻有些冰冷,對冷玉如的行禮只是淡淡點了點頭。肖側妃卻是個眉梢眼角都帶著笑意的人,親手去把冷玉如拉起來:「這是怎麼了?剛才那位姑娘說的盜匪,又是假和尚,可是怎麼回事呢?」

  冷玉如心裡也不明白綺年是怎麼看出那兩個和尚是假的,只能含糊著說:「方纔突然有兩個和尚拿出匕首來,民女嚇得很……」

  這邊說了幾句話,那邊的打鬥聲已經停了,一名侍衛匆匆回來:「稟兩位側妃,賊人已然拿下了。」

  魏側妃點了點頭,舉步就往前走去。她和肖側妃雖然同為側妃,且肖側妃的出身比她還要高一點兒,但她生了一子一女,肖側妃只有一女,所以平日裡自是以她為尊。

  大明寺地方開闊,現場一目瞭然。兩個假和尚都被結結實實捆了起來,魏側妃關心兒子,一雙眼睛自然先尋著兒子看,卻發現趙燕和站得遠遠的,方纔那過來求救的女孩兒卻拉著他的手臂,幾乎是趴在他耳朵邊上說話。

  確實是綺年把趙燕和拉到一邊去的。她倒沒想到那個陌生年輕人功夫十分好,等趙燕和帶著兩個侍衛到的時候,兩個假和尚已然被揍趴下了一個。根本沒用趙燕和出手,兩個侍衛上去就把那一個也打倒捆上了。

  趙燕和沉著臉:「光天化日之下,竟有歹人喬裝打扮在此行兇,立時堵上嘴送到京兆尹衙門裡去!」他雖不知道這兩個假和尚到底想做什麼,但事涉兩個未婚女子的閨譽,自是要先堵了嘴,免得兩個假和尚吆喝出點什麼來被人聽見。

  綺年顧不上向那陌生年輕人道謝,拉著趙燕和就往一邊走:「趙公子,有件事我要告訴你。」這事說不定很大,她不想讓別人聽見,更不想讓別人知道自己知道得太多。如果不是趙燕和曾經救過她的命,說不定這件事她就咽在肚子裡了。

  趙燕和略有些不自在。魏側妃對他管教極嚴,雖則年紀已經二十,房裡卻還連個通房都還沒有,花街柳巷更是絕足不去。是以似這般一個少女幾乎是撲在他身上,於他倒是極新鮮的體驗。

  郡王府中的妃子們皆好用香料,房中熏香,衣裳上亦要熏香,再佩以香囊,除了下人丫鬟之外,幾乎是無人不香。綺年身上卻沒有任何香料的氣味,只是淡淡的青草氣息,人頓起清新之感。以綺年的力氣,倘若他不想移步,那是萬萬拽不動他的,只是耳中聽著綺年急切的聲音,下意識地便隨了她往旁邊去。只是乍聽了綺年的話之後,方纔那點兒旖旎之感便煙消雲散:「怎麼?在西山寺?」

  「是。」綺年舒了口氣,猛然發覺自己簡直是扒著趙燕和的肩膀了,趕緊後退一步,「那道疤太過扎眼,我並不知是否無誤,只是覺得理應向公子說一句,免得萬一真有什麼,卻被錯過了。」

  趙燕和眉頭緊皺,森然掃了一眼地上捆得像粽子一樣的兩個假和尚,招過一名侍衛來低聲說了幾句話,便轉身向綺年做了一揖:「此次要多謝姑娘了。」

  綺年哪敢受他的禮,趕緊退開一步:「是我要多謝趙公子數次救命之恩才是。」說著,想起那邊還有個救命恩人呢。

  冷玉如也跟著魏側妃等人過來,和綺年一起到那年輕人面前深深行禮:「多謝公子救命之恩。」

  這倒把那年輕人鬧了個臉紅。趙燕和也上前道:「在下昀郡王府趙燕和,不知兄台如何稱呼?」

  年輕人一怔,連忙行禮:「原來是郡王府公子,小弟張殊,家父是西北平邊將軍。」

  嘎?綺年和冷玉如面面相覷,敢情這位就是來相親的張少將軍?

  兩人的目光不由自主都往張殊臉上去了。果然是有一條傷疤,顏色還是赤紅的,自右眉邊一直伸下來,在臉上十分顯眼,但也沒有牽扯到五官。破相是肯定的,卻不是破到面如惡鬼的那種,看上去仍舊是個蠻挺拔的少年郎嘛。

  偏偏這個時候,遠遠就聽有人喊道:「玉如,你怎麼跑到這裡來了!」

  綺年和冷玉如同時頭皮一炸——是鄭瑾!大概是在禪院裡等得太久不耐煩,竟然出來了。這下可好,正好撞上了……

TOP


43 論婚姻各有打算

  簡直是一團混亂。綺年覺得自己頭都大了。

  昀郡王府的兩位側妃,恆山伯夫人與小姐,吳侍郎夫人,加上西北平邊將軍的兒子,光相互行禮就得行半天。李氏乍聽綺年遇了假扮和尚的盜匪,幾乎嚇了個魂飛九天,忙忙的從禪院裡扶著兩個丫鬟出來,腿都軟了。待見綺年活蹦亂跳地站在眼前毫髮無傷,這才顧得上給兩位側妃和恆山伯夫人行禮。禮畢又一把抓住了綺年:「香也上完了,快些回去吧。」

  綺年也覺得不宜久留,尤其是張少將軍是來讓恆山伯夫人相看的,如今當面就撞上了鄭瑾,其場面之尷尬真是無法形容。鄭瑾一看見張殊臉上的傷疤,那臉色幾乎不能掩飾,又不好發作,便只嗔著冷玉如不該出來亂跑。

  綺年很同情地看了一眼張少將軍。在古人眼裡大概覺得張殊臉上的傷已經破了相,綺年倒覺得其實也沒有什麼。何況男人哪能只看一張臉?張殊長身玉立,肩寬腰細,穿一件天青色箭袖,絕對是意氣風發的一個少年將軍。而且十八歲就能上陣殺敵,算是很有出息的官二代了,再看看鄭瑾那副嬌縱模樣,在外人面前就對冷玉如拉著個臉斥責,要真是成了親,綺年覺得張殊還委屈了呢。

  冷玉如早就聽慣了鄭瑾的冷言冷語,只當是過耳之風,捉著空兒還對綺年點頭示意自己無事,讓她放心離開。倒是張殊目光在二人身上不著痕跡地看了幾眼,若有所思。

  綺年直到上了馬車,才覺得腿開始發軟。倘若今日不是遇上張殊,兩個假和尚發起狠來直接將她們擄去,那可怎麼辦才好?不說真的有什麼損傷,單就是被擄在外頭過了夜,傳出去她和冷玉如的名聲也就算是全毀了。

  李氏急得不行,一句句細問。綺年沒敢說這兩個假和尚可能還驚動了內衛,便只說這兩人是假扮和尚混進來想搶劫的,幸而被張少將軍及趙公子救了。聽得李氏合了掌直念佛:「很該好生謝謝張少將軍才是。」至於趙燕和,郡王的兒子,什麼樣的酬謝恐怕也配不上。

  綺年躊躇一下:「聽說張少將軍是入京來為亡母上香的,只怕也不會停留太久。」

  李氏歎道:「平邊大將軍威名在外,張少將軍十八歲就上陣殺敵,果然是將門虎子呢。只不知可娶了親不曾……」想起吳知雯的親事,不由得有幾分頭疼。這些日子她也是多方打聽著,想給吳知雯找一門實在的親事,只是同榜舉人中年長的多,有幾個年輕的也都在二十以上,家裡都定了親事的,便有沒定親事的,家世又寒酸,總不中意。

  「聽說——」綺年多少能猜到李氏的意思,想了想還是說出來,「張家與恆山伯府似乎有聯姻之意。」

  李氏對這些後宅之事自是明白的,聽了綺年一句話,便知道張殊今日來大明寺所為何事,不覺歎了口氣,將這念頭放下:「想來張少將軍是平邊大將軍的長子,也未必合適……」想起吳若釗去孫姨娘屋裡歇時,孫姨娘話裡話外總念叨著吳知雯的親事,暗示自己這個嫡母不把庶女的親事放在心上,便不由得一陣煩悶。

  綺年挪了挪,坐到李氏身後替她揉著太陽穴:「舅母整日這般忙碌操心,難得出來散散心,若再想著那些事,這一趟豈不白出來了?」從前吳氏時常頭疼,所以綺年這會兒自然而然地就上手了。

  李氏歎道:「倒是想散心,只是這心事又哪裡放得下。」想想這親事的事不能對綺年這未出閣的姑娘家說,便轉個話題道,「你今兒受驚了,回去請個大夫來開帖壓驚安神的藥吃吃罷?」

  「我沒事,不用麻煩了。」綺年趕緊謝絕,「再說要請大夫,免不了又要驚動外祖母……」到時候顏氏免不了又會說李氏辦事不當心。反正這人要是看誰不順眼了吧,怎麼都能挑出毛病來。

  李氏聽了越發覺得綺年貼心,拉了她的手歎道:「你的委屈,舅母都知道,你舅舅也知道的。只是外祖母是長輩,你一個姑娘家,再過幾年就要出嫁,也忍不了多久了。」

  綺年抿嘴笑道:「只要舅舅舅母疼我,沒有什麼好委屈的。」不就一個更年期老太太麼?說起來,顏氏自己沒兒子,只佔了個繼母的名頭罷了,除了能罵自己幾句之外還能怎麼著?就說挨罵吧,最近也沒什麼事讓顏氏找茬兒了。

  李氏笑道:「你這孩子心寬,這才好呢。女兒家切不可心眼太窄,在家裡做姑娘也就罷了,將來出了門做人家媳婦,那磕碰都是免不了的,若心眼窄了,只是自苦。我和你舅舅都瞧著你是個好的,等辦完了你雯表姐的親事,就好替你相看起來了。」

  綺年低頭裝羞澀:「我還小呢。」一面被自己酸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李氏笑道:「十四了,不小了。」又歎道,「說起來今年你生辰,也不曾替你過。」

  綺年並不在乎這個。她的生日在六月底,正是選秀後那陣子,吳家準備著送知霞進宮,忙得不可開交,她當然不會這時候巴巴說出自己生日來添亂。李氏也是忙得顧不上,待記起來的時候日子已經過了,便總覺得心中不安:「明年你及笄,舅母好生給你操辦。」

  綺年笑著謝了李氏,心裡還在想著冷玉如,不知這時候鄭瑾又要說些什麼,見了張殊之後還會不會鬧。轉念又想到趙燕和。穿到這個世界八年,講究的是男女授受不親,就是吳家的表哥們也要避嫌,今天情急之下拉著趙燕和,幾乎趴到他身上去,實在是有點逾矩了,也不知道趙燕和會怎麼想。

  大明寺這邊兒,郡王府的人與恆山伯府的人已然各自分開。張殊隨著恆山伯夫人進了禪院,便撩衣下拜行禮。恆山伯夫人忙叫起來,看著張殊只覺惋惜——好好一個風神俊秀的少年將軍,怎麼臉上偏就多了這道傷疤呢?又悄眼去看他腿上,覺得行走之間似乎略有些不穩當,但也看不出什麼大不妥來,心裡又稍稍定了幾分,便叫張殊坐下,寒暄著問起張家的人來。

  冷玉如陪著鄭瑾坐在內室,鄭瑾自看了張殊臉上的傷疤,就覺胸口堵了一口氣。若單看倒也罷了,偏生方才趙燕和也站在一邊,兩相比較,越發覺得張殊臉上那疤刺眼,一口氣無處發洩,便又嗔怪冷玉如:「怎麼跑出去了,還要我們去找?你這規矩,我看得好生學學!好在今兒是在寺廟裡,若是被人擄了出去,我看你這名聲還要不要!」

  張殊坐在外頭與恆山伯夫人說話。他自幼習武,耳聰目明,屋裡鄭瑾的聲音雖不能字字入耳,卻也聽了個差不多,不由得眼色微微暗了暗。

  恆山伯夫人雖也不十分滿意張殊,卻也不願讓人說自己女兒不好,隱隱聽著鄭瑾又在室內發作冷玉如,便咳嗽一聲,和顏悅色道:「少將軍遠道而來,不知可能在京中多留幾日?若得閒,只管來玩。」

  這就是要結束對話的意思了,張殊是個聰明人,自然順著話頭就起身:「今日擾了夫人良多,晚輩先告辭了。」

  鄭瑾聽著張殊走了,便從內室出來,拉著恆山伯夫人道:「母親你也看見了,這,這事如何是好?」

  恆山伯夫人歎了口氣:「回去與你父親商量了再說吧。」她心裡明白,恆山伯府這樣的人家,婚姻是結兩姓之好,恆山伯想要拉攏鎮守西北的張大將軍,才要將唯一的嫡女嫁過去。這事雖未下定,但恆山伯早已與張大將軍有口頭之約,若是因著張殊面上的疤痕便拒了這門親事,外人不知,於張大將軍處卻是必有得罪的。她再寵愛女兒,也不敢就作主說不要嫁了。

  鄭瑾心裡也明白,憋著一口氣起身,眼角餘光掃到後面的冷玉如,心中一動,暗暗地打起主意來。

  恆山伯夫人這邊離開,魏側妃也上完了香,扶著丫鬟的手進了清靜禪院坐下。趙燕好也是難得出來,與肖側妃商議去後山走走,被肖側妃輕輕斥了一句:「今日才有盜匪假扮僧人之事,你倒大膽。」

  趙燕好吐了吐舌頭,只好坐下。魏側妃略一沉吟,問道:「燕好,今日那兩個姑娘,你都識得?」

  趙燕好連忙站起來:「前些日子大長公主笀宴上曾見過的。冷姐姐是恆山伯府的遠親,周姐姐是吳侍郎的外甥女兒。她們從前都住在成都,是舊識了。」

  「吳侍郎的外甥女?」魏側妃沉吟著,「既只是外甥女,又舊日住在成都,如今為何來了京城?是她父親遷官入京的麼?」

  趙燕好遲疑道:「似乎周姐姐是父母雙亡的……」

  魏側妃眉頭一皺,眼色頓時冷了。歇息片刻之後,趙燕和自外進來:「母妃可歇息好了?今日大明寺發生了這樣的事,不宜久留,還是先回府吧。」

  魏側妃點了點頭,走到山下上馬車時忽道:「和兒上車來,我有話問你。」

  趙燕和應了一聲,掀了簾子上車:「母妃有什麼事要跟兒子說的?」

  魏側妃輕咳了一聲,見身邊的貼身丫鬟立刻識相地退了出去,方道:「今日那位周家姑娘,你們可是識得?」

  趙燕和點了點頭:「兒子去成都辦差的時候識得的……」簡單幾句話將江岸之上綺年被劫持之事講了,「周姑娘不似那等閨閣女子,遇事頗有智勇。」

  魏側妃聽到兒子語帶讚賞,兩道畫得極精緻的眉不由自主地一皺:「不知周姑娘的父親是何官職?」

  「她——」趙燕和猶豫了一下,「父母雙亡,如今住在吳侍郎家中。」內衛的手段不是吹的,綺年在西山寺遇襲之後,家裡就被查了個底兒掉,恐怕連家中有幾隻耗子也瞞不過去。

  魏側妃微微歎了口氣,緩聲道:「和

  兒,母親此生最大的遺憾,就是這側妃的身份,連累了你和燕如。」

  趙燕和吃了一驚:「母親怎說這話?」

  「唉——」魏側妃又歎了口氣,目光望著馬車上繡著折枝梅花的窗簾,「王爺天潢貴胄,母親不過是個婢女出身,若不是有了你,這輩子怕也只是個侍妾而已。前王妃雖不得王爺歡心,卻是將軍之女。當時呂家在顯國公麾下征戰,軍功纍纍,王爺縱再不喜歡,老王爺卻硬是做主為他聘了呂氏為正妃。如今的王妃雖則是王爺自己挑的,卻也因著她的母親是大長公主,若非如此,即使是繼室,老王爺也斷不容什麼身份低微之人嫁入王府的。」

  「母親說這些做什麼?」趙燕和自也知道魏側妃在王府中過活不易。當年昀郡王違背心意娶了父母定下的呂氏,老郡王為補償兒子,便將老王妃身邊的魏氏賜給他做侍妾。魏氏婢女出身,如今能做到側妃,其艱辛可想而知,「如今兒子也不算不肖,妹妹也結了好親事,母親該享福了。」

  魏側妃半是欣慰半是惆悵地看了兒子一眼:「可是你的親事,至今尚未定下來,母親怎能放心呢?」

  趙燕和臉上一紅:「母親——大丈夫只患事業不立,何患無家。何況,大哥還未定下親事,父親也不會讓兒子越過兄長的。」雖然呂王妃所生的長子趙燕恆並不那麼得昀郡王的寵愛,但王府之中,嫡庶有別,長幼有序,除了女兒不能留得太久之外,兒子們都要按著順序來定親事的。

  魏側妃冷笑了一下:「世子的親事,王妃自然不著急。不過,三公子明年就十五了,看著吧,世子的親事也要籌辦起來了,否則,豈不是耽擱了三公子麼?」

  趙燕和沒有說話,秦王妃是他的嫡母,又是昀郡王最心愛之人,容不得他背後議論。魏側妃也不多談秦王妃,只道:「世子的親事,從四年前就開始在挑選了,只是至今都未有定論,你可知是為什麼?」

  「兄長的身子——」昀郡王世子是個病秧子,這人人皆知,還有他房中人太多,風流名聲在外,一般配得上郡王世子的姑娘都並不願嫁給他,何況又有今年選秀,挑走了相當一部分姑娘。

  魏側妃搖了搖頭,隱下部分真相,只道:「若王爺願讓世子娶個出身低微些的世子妃,多少個也娶到了。」

  「兄長是郡王世子,世子妃出身自然要——」

  「是啊。」魏側妃淡淡一笑,「王爺拖延了這許久,都不肯隨便擇一位世子妃。世子尚且如此,何況你我母子呢?所以母親最遺憾之事,便是將你生為庶子。」

  趙燕和急忙道:「母親何出此言。兒子是郡王之子,便是庶子又如何?」

  魏側妃深深歎了口氣,慈愛地看著兒子:「王爺有三個兒子,只你是庶出,母親身份又卑微,即使王爺肯扶持於你,也是不足。」

  趙燕和眉頭皺了起來:「兒子並不必父親特意扶持!」

  「是的,母親知道你素來努力,處處都比世子強,若你是嫡出,世子之位合該是你的。」

  「母親!」趙燕和微微提高聲音,「以後切莫再說這話了。」

  魏側妃自失地一笑:「是,倒是母親糊塗了。只是和兒,母親說了這些話,只是想讓你知道,你將來的妻子,必得出身高些。母親知你不屑於受人恩惠,但若岳家出色,對你卻是一大助力。母親這輩子最大的心願不過是看著你出人頭地,這婚姻大事,你萬不可自作主張。」

  「母親今日怎的忽然說起了這些?婚姻大事,自然是父母之命,豈有兒子自作主張的道理?」

  魏側妃十分欣慰:「母親知你是懂事的。只是你雖無心,只怕有些意圖攀龍附鳳的女子會……總之,親事未定之前你必得守禮,若似世子那般,尚未娶妻房中便有了侍妾,高門大戶的女兒哪個願意嫁呢?待你定了一門好親事,若再有喜歡的人,納了便是。」

  趙燕和微有些尷尬:「母親——」

  魏側妃笑了一笑:「世子未娶,你雖不能娶,這親事卻得先張羅起來。母親過幾日就去求王爺,先為你物色。若——若那位周姑娘你也喜歡,瞧著她年紀也不大,過些年你娶了妻,母親為你去求她,納做妾室便是。」

  趙燕和嚇了一跳:「母親,兒子並沒有納周姑娘的意思。」雖說他對周綺年印象頗深,覺得此女不似京城中那些低眉垂目,聲如蚊蚋的閨閣女子,但若說到納了她——他還真不曾有過這種想法。

  魏側妃聞言不由得嗤了一聲:「果然!那和兒你日後要離她遠些才好。光天化日之下幾乎要撲到你身上去——若是吳侍郎的女兒倒也罷了……」只可惜吳侍郎的兩個女兒全是庶出。

  「母親——」趙燕和微微皺了皺眉,「你誤會周姑娘了。並非她舉止失儀,只是此事事涉機密,不宜讓外人知曉,所以她才這般舉動。此事對兒子大有用處,兒子還該謝她才是。」

  魏側妃心中更是不悅。一個小丫頭,竟然就能挑動兒子為她辯護,想必不是個安分的。只是她面上並不顯出慍色,反笑了笑:「是麼?吳侍郎身為禮部侍郎,外甥女兒也該是知書達禮之人才是,這般,母親就放心了。只是日後你也還須小心,外人不知,怕要以為你與她有什麼首尾的。王爺素來端方,若有心人將此事傳揚出去,王爺必然不悅。若吳侍郎因此上門提親,王爺怕也難以拒絕。」

  昀郡王身為皇室宗親,行事素來謹慎,最不喜落人把柄。肖側妃不過是個小小商女,能嫁進王府,說來也只因著路遇山匪為昀郡王所救,二人肌膚相觸,逾了禮。因著此事,肖側妃那已經定親的未婚夫毫不猶豫便退了親。肖家求上郡王府,老王爺本想打發了,是昀郡王提出要對肖氏負責,這才納進了府裡。肖家不過是商人,吳侍郎卻是官身,不但自己頗有前途,更有個侄女做了皇子側妃,倘若他親自上門提親,那周家姑娘雖則是父母雙亡,只怕郡王也會答應。畢竟趙燕和不過是庶子,郡王雖還喜歡,婚事上也必不能如嫡子一般看待。端看這些年郡王只憂心世子的婚事,卻全未想到趙燕和不過比世子小兩歲,也早到了該成親的年紀,便知郡王的心思了。

  魏側妃心思百轉,想了又想,暗下決心。兒子將來即使娶不到嫡女,也必要在高門之中擇妻,日後的路方才更好走些。周家那姑娘,休想糾纏她的兒子!

44 假和尚另有乾坤

  當日黃昏,周鎮撫從宮裡出來,溜溜躂達進了凌波樓。

  凌波樓是京裡近些年有名的花樓,二十幾年中出了七八位花魁,如今的清倌人胭脂姑娘,年方十六,便已名噪京城。

  本來姐兒們在二八年紀就該被梳攏了,偏胭脂姑娘容色清艷,年紀愈長,反而愈是那股冷勁兒勾人心魄。因此老鴇奇貨可居,嚷嚷著這梳攏的人由胭脂姑娘自己挑。如此一來,反而愈發引得那些公子哥兒們一擲千金地來捧場。

  周鎮撫雖不是凌波樓的常客,但這些花樓的大茶壺們對京中勳貴官宦自然都有一本帳記在心裡的,見周鎮撫打門前過,腳下雖往前走著,眼睛卻往凌波樓門裡瞟,立刻便琢磨出了他的心思,笑容滿面迎上去:「周公子長久不來了,今兒怎麼過而不入呢?秀姐兒若知道,可不得傷心死了。」

  秀姐兒花名秀雲,周鎮撫若來個五次,總有兩三次點這秀雲的牌子,算是老相好了。大茶壺端出秀雲的名字,他也就跟著轉了個嚮往凌波樓裡走,嘴上不鹹不淡道:「秀姐兒這會怕早有客了吧?」

  大茶壺一臉諂笑:「哎喲,您這可就冤枉秀姐兒了。她哪回不是盼到您實在不來的時候才上牌子呢?這會兒,正眼巴巴盼著您呢。」

  周鎮撫似笑非笑地走了幾步,似乎無意地問:「胭脂姑娘今兒可見人?」

  大茶壺笑容一僵,小心地道:「今兒午後,恆山伯世子遞了帖子來見胭脂姑娘……這折騰了半日,胭脂姑娘已歇下了。」

  周鎮撫把嘴一撇,倒也沒再說什麼,直接進了秀姐兒的房。兩人喝過一壺酒,周鎮撫便起身將燭火吹滅,在秀姐兒手裡塞了一錠銀子,自後窗翻了出去。秀姐兒在暗影裡歎了口氣,輕手輕腳將門閂好,脫了衣裳先將床上被子翻亂,然後鑽進去睡了。

  凌波樓後街上住的多是些漿洗的、淘賣胭脂水粉的、賣小吃的,皆是為這前面的一條花街服務。周鎮撫徑直翻牆進了一家,屋裡還亮著燈。他大咧咧推門進去,趙燕恆正坐在那裡,獨自對著燈花打棋譜。聽到腳步聲頭也不抬:「又從秀姐兒處來?」

  「你鼻子當真好使。」周鎮撫提起自己衣襟嗅了嗅,「也沒多大脂粉味兒呀,便有也該被酒味兒蓋過去了。」

  趙燕恆一笑:「你若吃上十幾年的藥,自然也分辨得出來。」

  「叫我來做什麼?」周鎮撫大馬金刀往他對面一坐,「聽說鄭琨今兒下午包了胭脂姑娘?可是有什麼信兒?」

  「鄭琨請了西北平邊將軍的長子喝酒,說是答謝他救妹之恩。」

  周鎮撫笑了起來:「原來是因著今日大明寺的事兒。你二弟早將人送進獄裡去了,嘖嘖,你可知道,今兒被劫持的人是誰?又是那位周姑娘。這丫頭莫非命裡帶劫不成?」

  趙燕恆倒皺了皺眉:「大明寺素來穩妥,怎會突然有盜匪劫人?且鄭琨說是答謝張少將軍救妹之恩?我怎麼聽說,今日被劫持的並無鄭家姑娘?」

  周鎮撫倒怔了一下:「你如何知道?今日之事,若非良臣將人送進了獄中吩咐細細審問,我都不知呢。」

  「今日我二妹也在大明寺,她是識得幾位姑娘的。」

  周鎮撫撓撓頭:「或許鄭琨只是隨口一說而已。聽說鄭家與張家有聯姻之意,鄭琨或者只是想拉攏一下張少將軍而已。」

  趙燕恆微微搖頭:「大明寺突然有盜匪出現……你還是將那二人細細審問的好。此時多事之秋,寧細些,莫錯過。」

  周鎮撫抓了抓下巴:「我說秀材,你這心眼兒未免太多了些。老實說,我還是比較喜歡跟良臣打交道。對著你吧,總覺得有點兒陰沉沉的。」

  趙燕恆自嘲地一笑:「也是。二弟素來光明磊落,這是福氣。」

  周鎮撫話一出口,自覺失言,嘿嘿笑了一聲將話頭轉開:「胭脂姑娘可還說別的了?說起來,也就是秀材你有這本事,胭脂眼高於頂,偏偏就傾心於你。」

  趙燕恆眉頭都不動一下:「秀姐兒也沒少替你打掩護罷?」

  周鎮撫老臉上難得泛起一絲紅來:「咳——我早答允了她,兩年之後一定為她脫了賤籍,送她回家鄉好生過活。」

  「誤入風塵的女子,所求也不過如此。」

  周鎮撫偷眼看看趙燕恆:「不過,胭脂姑娘只怕所求非此呢。我瞧著她的意思,竟真是傾心於你。」

  趙燕恆苦笑:「我倒並不希望她如此。知道得太多了,反而不好。何況她本是什麼也不知道的,卻偏偏要攪進來……」

  周鎮撫試探著:「你可想過為她贖身?」

  趙燕恆微微沉吟:「也曾想過,只是此時仍是人人都在說我與她如何如何,我若此時為她贖身,未免太過扎眼。」

  「難怪你如今都稱病不來凌波樓了。」周鎮撫呵呵一笑,「也是。過些年找個人為她贖身,神不知鬼不覺。只是贖身之後,你可將她安置何處呢?」

  趙燕恆微愕:「她若願返鄉便送她返鄉,若是不願,嫁人亦是好歸宿。」

  周鎮撫也愕然了:「嫁人?嫁誰?難道你不想納她?」

  趙燕恆瞪著他:「我幾時說過想要納她?」

  「這——」周鎮撫張口結舌,「只怕她一心盼著的便是你能納了她罷?」

  趙燕恆微微歎息:「我早對她說過,將來可為她贖身,她若願嫁人,我便給她找個好人家。」

  周鎮撫喃喃道:「只怕她不願……」

  趙燕恆搖了搖頭:「是啊,所以我打算出京去走一趟。」

  周鎮撫訝異:「出京?你那身子——王爺會允准麼?」

  「我準備去拜祭外祖。自母親去後,我從未去拜祭過外祖,總該去一趟才是。」

  周鎮撫眼珠子轉了轉:「呂老將軍祖籍山西——你該不是想半途繞上一圈去辦點什麼事吧?」

  趙燕恆嘴角微微露出點笑意:「你說我去辦什麼事?」

  周鎮撫與他相交六年,見他這樣子,眼珠子轉了半天道:「你該不會想去看看廣東獻俘的那一批海盜被劫殺,究竟是何人所為吧?」

  「知我者,敏行也。」趙燕恆笑了起來,「皇上雖則派人去了,怕也只能看見明面上的東西。我這般私下裡去,倒說不定還能知道些什麼。」

  周鎮撫遲疑半晌,終於道:「秀材,我知呂老將軍雖去了,也應還留著一批人手,但——此事若被皇上知曉,怕不是好事。」

  「多謝敏行良言。」趙燕恆眼裡閃著溫和的笑意,「我若查知了什麼,必定告知敏行,由敏行轉呈皇上,功勞歸你。」

  「我呸!」周鎮撫氣得怪叫,「難道我是要搶你的功勞不成?」

  趙燕恆笑起來:「不然又能如何?」

  周鎮撫盯了他一會,緩緩道:「你還是懷疑此事都與當年呂老將軍兵敗之事有關?」

  趙燕恆微微仰起頭:「是否有關,此時不能妄下結論。然而廣東用兵,距離西北雖遠,卻也是相互牽制的。今上登基之時,國已大亂一次,雖經輕傜薄賦十年,國庫究竟如何,只怕你比我更清楚。如今廣東海盜之事若長久不能解決,西北軍費何出?論起來,究竟西北才是關鍵。」

  周鎮撫發了一會兒呆,突然嗤嗤笑起來,搖了搖頭:「枉我自詡與你相知,原來眼光仍是淺了。只道你是要追究呂家之事,要得這郡王之位,倒真不知你著眼實大,竟是一心為國的。」

  趙燕恆微微一笑:「皇長子殿下亦做如此想。」

  周鎮撫沉默片刻:「皇長子究竟年紀長些,眼界也開闊,只可惜出身實在太低。」

  趙燕恆不以為意:「英雄莫論出處。何況皇長子養在中宮膝下,便是再低也不低了。」

  周鎮撫搖了搖頭:「不說了,不說了。將來之事如何,非我所能談論。」

  趙燕恆笑了一笑:「那就談談你,說來你也二十有五了,打算幾時成親?我彷彿聽說前些日子東陽侯想將一個侄女說給你的?」

  「咳!」周鎮撫略有幾分尷尬地咳嗽了一聲,「只是酒後一說罷了,做不得真。」

  「不知是哪個侄女?」

  「也不是京中兩房的姑娘。說是京外五房的一個姑娘,叫什麼——」

  「秦蘋?」

  「你怎知道?」周鎮撫一愕,隨即拍拍腦袋,「我倒忘記了,是秦王妃的娘家,勉強也算你外家。」

  趙燕恆眼中含著譏諷的笑意,搖了搖頭:「我非但知道,還見過這位秦蘋姑娘,長得也的確是花容月貌,更兼身姿豐盈,甚好生養。」

  周鎮撫驚得目瞪口呆:「什麼?你難道——」

  趙燕恆提起一旁的茶壺為自己倒了杯茶,低聲笑道:「我可是看過她自荷花池中盈盈出水的姿態呢。」

  「你——」周鎮撫恍然大悟,「莫非秦王妃——」

  趙燕恆唇角微彎:「當日十分有趣。看了這場好戲的不只是我,還有周家姑娘。」

  「怎麼?」周鎮撫再次瞪了眼,「周家姑娘怎的也在?」

  「似是被我那位縣主妹妹捉弄了,或者說,我那妹妹自以為捉弄了人家,其實反被人算計了。」趙燕恆憶起當日之事,頗有幾分好笑,「周家姑娘甚有趣,看了那場戲,還覺秦蘋姑娘戲演得不真。我告訴她,倘若演得太真,恐怕真要淹死人了。」

  周鎮撫臉上表情慘不忍睹,半晌才道:「虧東陽侯想得出來,設計你不成,居然還想推給老子!老子若不報此仇,誓不為人!」

  趙燕恆哈哈笑出聲來:「這是你的私事,我不干涉。只如今我三弟也長大了,這親事也該張羅起來。可若是我與二弟的親事都未成便給三弟議親,未免損了我那位好繼母的賢惠名聲。是以如今她有些著緊了,我此次出京,也恰好去躲一躲。」

  周鎮撫點頭:「也好。只是這一去怕只能到年前才回來,你路上小心。」

  趙燕恆想了一想:「大明寺那兩名盜匪,你還是再審一審的好。事出突然,必有蹊蹺。」

  周鎮撫點頭答應,又說了些話,眼看天色將亮,便各自離開了。可是周鎮撫剛回了家沒多久,就有人來報,昨日大明寺那兩名盜匪,熬刑不過竟然死了。

  按說盜匪之流,持刀劫人證據俱在,就是死在牢裡也並沒什麼。可是熬刑不過就有些奇怪了。一來這只是一樁普通的劫案,匪徒已然招供是見二人衣飾華麗,故而生了搶劫之心,又何必再用重刑?二來獄中用刑自有手法,會發生熬刑不過犯人身亡的情況並不多。說句不好聽的,就是剮刑也有本事讓人活三天呢,何況是這種普通刑罰。

  周鎮撫臉色陰沉地坐了片刻,站起身來:「走,去看看!」這兩個盜匪,恐怕正如趙燕恆所說,並非普通盜匪呢。

  綺年並不知道趙燕和沒有把西山寺的事情說出去,更不知道這兩個盜匪已經死掉了。從大明寺回來的那天,她也琢磨過:這兩個假和尚為什麼要劫持她和冷玉如呢?

  綺年並不覺得這是件偶然的事,就衝著那假和尚耳朵根後面的傷疤她也不相信。先在成都西山寺扮和尚,現在又來京城扮和尚,縱然與什麼內衛追查的事無關,也必定是個慣匪。

  再者,綺年絕不相信那兩人是臨時起意,分明當時他們先問過冷玉如是否是恆山伯府的人,然後又提到恆山伯夫人,足以證明他們對當日恆山伯府來上香的人做過一番調查。問題是,他們為何要劫持恆山伯府的人呢?如果僅僅是為求財,其實搶劫吳侍郎的家眷也是一樣的吧?

  如果他們不是普通匪徒,而確實是與內衛追查的事有關,那麼他們在西山寺僥倖逃脫之後應該躲起來,而不是跑到京城來擄人哪?他們究竟有什麼目的呢?

  綺年想得頭疼,實在考慮不出來,索性扔開了。過了幾日,冷玉如上門了。

  「那日可嚇著了?」冷玉如拜見過了吳家的長輩,就跟綺年到蜀素閣關起門來說話。

  「無妨。」綺年自覺能吃能睡,並沒有什麼後遺症,「倒是你,鄭瑾可又為難你了?」

  冷玉如唇角一翹,露出一絲幸災樂禍的笑容:「她如今顧不上我。在家裡鬧著要退親,恆山伯不肯,說張少將軍分明一表人材,腿且不跛。雖面上帶傷有些破相,但武將不計較這些,並不影響將來陞遷……總之一句話,親不許退!」

  綺年撇撇嘴:「依我說,鄭瑾那種性子,真結了親只怕還是張少將軍吃虧呢。只看一張臉,莫非她要嫁個宋玉潘安?」

  冷玉如掐著她的臉笑:「莫非你看中張少將軍了?」

  「別胡說!」綺年也反過去掐冷玉如,「我看你自到了京城,這嘴上倒沒個把門的了,定是被鄭瑾帶壞了!」

  兩人嬉鬧了片刻,冷玉如便道:「我聽鄭瑾娘的意思,似乎想拿珊娘去結這門親。」

  「不是怕珊娘是庶出,人家看不上麼?」

  冷玉如微一撇唇:「所以才說是鄭瑾娘的意思。」

  敢情是一廂情願。綺年頗有些無語:「她倒想得好,自己不要的就推給堂妹。也不問問別人願不願意。」

  冷玉如微微一笑:「珊娘也不是個傻的,立時就病了。只是承恩伯倒像是有答應的意思。」

  「婚姻結兩姓之好,找張少將軍這樣的女婿自然不錯。」綺年忽然覺得很沒意思,「只可憐了結親的女子,即使不願,最後也不得不答應吧?鄭瑾娘固然胡鬧,但恆山伯夫人到底是愛女心切的,才肯替她說幾句呢。」

  冷玉如也覺悵然:「是啊。承恩伯夫人素來不愛這個庶女,定是不會替珊娘說話的。不過珊娘的生母在承恩伯處頗得寵愛,也許會替她說話。」

  綺年厭倦地搖搖頭:「別說這些了,怪沒意思的。其實照我說,張少將軍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可見是個好人;年紀輕輕就做將軍,可見才華也是有的;至於家世,更是擺在那裡,若是真結了親,倒是門好親事。鄭瑾娘也好,鄭珊娘也好,要是肯想通了好好的嫁過去,未必日子就不好過。若如鄭瑾娘一般光看一張臉,只怕她最後挑個繡花枕頭。」

  冷玉如也默然,半晌才道:「願求一心人,白首不相離。鄭瑾娘也不過是想挑個自己合意的——罷了,不說她們,倒是有件事要告訴你。韓大哥進京了。」

  綺年大為驚喜:「韓大哥已然到京城了?幾時來的,住在哪裡?你怎知道的?」

  冷玉如臉上一紅,尚未說話,湘雲已經打簾子進來:「姑娘,許祭酒大人來了,還帶了許姑娘並兩位少爺來,一位姓蘇,是許姑娘姑姑家的表哥,一位姓韓,說是姑娘從前住在成都的時候——」

  綺年沒等她說完就站起來了:「是韓大哥?」

  「姑娘果然是識得的?」湘雲抿嘴一笑,「太太叫我來請姑娘過去呢。」

  綺年又驚又喜:「如燕快來替我理理頭髮!」轉眼見冷玉如端坐那裡面上微紅,突然明白了,「玉如,你知道韓大哥要來?」

  冷玉如微微低了了低頭:「韓大哥昨日去了我家。韓伯父在京中有位好友,與許祭酒熟識,將他薦了許祭酒。」

  綺年頓時明白了,冷玉如這是還想再多見韓兆一次。

  「玉如,你——」話到嘴邊又嚥回去了,世間只有情難盡,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外人瞧著或許覺得荒唐,怎知局中人作何感想呢?

  「走吧。」綺年把頭髮理好,換了件略鮮亮的衣裳,起身往前面去。

  按說韓兆乃外男,綺年是不應見的,但在成都時就算是通家之好,且帶了韓太太與韓嫣的手書及禮物,吳若釗便特意叫了出來見,這邊自己與韓兆談論起來。

  吳若釗雖比不上閣老尚書之類,但父親是太子太傅,自己又素有文名,因此每逢秋闈春闈,少不得有人以種種借口或門路上門拜訪。有時連李氏也覺不堪其擾,但吳若釗本人是個愛才的,倒是從無拒絕。

  綺年過去時,只見堂上許祭酒、吳若釗、韓兆及那日在許家撞見的少年正熱烈地討論著什麼,倒把許茂雲冷落在了一邊。李氏看了不由得好笑:「老爺這是做什麼,敢情是開文會麼?」拉了許茂雲的手笑道,「許姑娘只怕坐得無聊了,一會兒跟你周家姐姐去頑。」

  韓兆也有些不好意思,見綺年進來,當即起身:「周妹妹——冷妹妹也在此處?」

  「冷姐姐來瞧我,方與我說韓大哥進京了,可巧就來了。」

  韓兆帶了不少東西,甚至還有韓嫣特地塞了一罐韓太太醃的泡菜,是綺年從前最喜歡吃的。倒弄得綺年心裡酸酸軟軟的:「這麼老遠的路,讓韓大哥帶過來,真是麻煩了。」

  吳若釗笑道:「綺兒請許姑娘去蜀素閣坐坐。」看一眼妻子,「我要留許兄與兩位世兄小酌。」

  李氏無奈地搖了搖頭:「是,妾身去準備酒菜。」吳若釗這又是看到少年才俊興奮了。

  綺年一手拉了許茂雲,一手去拉冷玉如,卻見冷玉如望著韓兆出神,不由得暗暗歎了口氣,輕輕拽了她一下:「走,我們去蜀素閣吧。」

TOP

45 可憐天下父母心

  許祭酒一行直到天黑時分才離去,李氏見吳若釗腳步微晃的進來,不由好笑,轉身叫丫頭端早已備下的醒酒湯來,自己親自取了熱毛巾給丈夫拭面:「少喝幾杯不成麼?」

  吳若釗並不甚醉。許祭酒本人酒量不行,因此也無非是小酌了幾杯而已:「心裡高興,果然後生可畏,今日這兩個年輕人都是好的。蘇世兄年輕些,才華卻是極好;韓世兄到底年長幾歲,更為穩妥。聽說蘇世兄明年春闈是不下場的,若這三年磨煉得好,怕是有狀元之才!韓世兄雖不比他才氣逼人,但明年春闈也必中的。」

  李氏抿嘴笑道:「老爺還是這脾氣,見了青年才俊,就好似自己兒子一般。」

  吳若釗也笑道:「我們霄兒比不上蘇世兄,然而人也是踏實的。若論將來,腳踏實地,未必就不如人。」

  李氏聽了也歡喜:「霄哥兒脾性上隨老爺呢。」

  吳若釗呵呵笑道:「夫人又來逗我開心了。」兩人年輕時也只是奉父母之命成婚,雖然相敬如賓,卻也難免不足。反倒是如今年紀長了,攜手半生之後,倒更為融洽。

  吳若釗手撐了頭,歪在炕上沉吟片刻,道:「夫人與綺兒多說說話,問問韓世兄為人如何?」

  李氏一怔:「老爺的意思是——」

  吳若釗半閉了眼睛,緩緩道:「許祭酒亦是愛才之人。這韓世兄父親是成都府同知,素日有個好友,如今在京中做個編修。韓世兄為著明年春闈之事入京,就住在他處。他又將人薦到許祭酒處……說來,這也是常事。我今日一敘,覺其絕非鑽營之人,乃是有真才的。」

  李氏試探著道:「老爺莫非是想將這位韓公子說給雯兒?」

  「正是。韓世兄尚未娶妻,雖則年紀是略長雯兒幾歲,也並不算什麼。綺兒在成都時,兩家為通家之好,想來知道其人品行。若當真是好的,我便托了許祭酒去說。」

  李氏倒有幾分為難:「妾身倒是聽綺兒說起過韓家小姐,說是性子直爽寬厚的。且看今日韓公子千里迢迢的帶了醃菜來,必是長情之人。有妹如此,兄長怕也不差。只是韓同知不過是五品……何不待韓公子明年高中,老爺再提此事呢?」關鍵是,一個舉人,只怕吳知雯不願意呢。

  吳若釗呵呵笑道:「夫人這就差了。若待明年新進士高中,恐怕提親的便多了。且若高中之後再去提親,未免顯得我們太過勢利。」若在春闈前提親就完全是兩回事了,外人只會覺得吳侍郎愛才,故將愛女許親。待日後韓兆高中,便是他有識人之明,就連韓兆也只會感激岳父的賞識,「日後雯兒去了他家,日子也好過。」伯樂之女,與普通媳婦,待遇必是天差地別的。

  李氏聽得有理,連連點頭:「既如此,妾身這幾日就悄悄地問問綺兒。」

  李氏既答應了丈夫,也並不拖延,到第二日得了閒,就去了蜀素閣。綺年正在算上月的賬目,見李氏進來,連忙起身接了坐下。李氏看了眼那賬,不由得好笑:「我這裡教雯兒看魚鱗賬十分吃力,你倒早能自己看賬了,將來倒也省心。」

  綺年也不由得笑了。吳知雯並不是笨的,只是一心放在詩書上,讓她看賬真是折磨。

  「表姐只是尚不知日後管家理事的要緊處罷了。」

  這一句話真是說到了李氏心裡去:「我的兒,也就是你,年紀小小卻吃了那些苦,格外的懂事。你那表姐——唉,將來去了別人家裡做媳婦,哪裡能天天的風花雪月呢。當初我在家中時一樣也只愛琴棋書畫,可是自嫁了你舅舅,便只剩下柴米油鹽了。」吳家還是富貴之家,若是窮家小戶,那琴棋書畫就更沒了用處。

  綺年不好接口親事的事,只笑了笑低下頭去。李氏說了幾句閒話,便問到韓兆:「聽說尚未娶妻?」

  「是。韓伯父家教甚嚴,似是要待韓大哥金榜題名之後再說親事呢。」

  「不知韓同知家中都有几子幾女?都是何人所出?」

  「只有韓大哥兄妹二人,皆是伯母所出。韓伯父並未……」

  李氏聽得心中一喜。有時人的脾性便自家風上來,韓同知自己不納妾,將來兒子也多半如此。

  綺年聽李氏問了這一會,已經明白了大半:「舅母是想將韓大哥——」

  李氏拉著她的手:「我的兒,舅母也不瞞你。韓公子雖年紀比雯兒長了些,只你舅舅看中了他人才,想著托許祭酒去說呢。你也知道,雯兒不是我肚子裡爬出來的,若是有什麼不妥,我難免落個苛待庶女的名聲,因此才想問問,韓公子人品如何?」

  綺年想起冷玉如,不由得歎了口氣。從前在成都時,韓同知看不上冷家,嫌冷家妻妾不能各安其分,家教不佳;如今冷家攀上了恆山伯府,怕該是冷家看不上韓家了罷?可見冷玉如與韓兆始終是無緣的。

  「韓大哥人品如何,畢竟內外有別,外甥女也不好多說。只是韓伯父家教甚嚴,從未聽說韓大哥有什麼劣跡的。」

  李氏欣然:「早前聽你說起韓家小姐,便覺是個敦厚人。所謂人以群分,你是個厚道的,冷家小姐也是個知禮的,想韓家小姐既與你們交好,自然也是脾性相近之人。既有這樣的妹妹,那兄長自然也是好的。」再有吳若釗的賞識提攜,吳知雯嫁了這樣人家,至少是不會受委屈了。

  綺年心裡卻覺得有些沉重,想起冷玉如便覺得怏怏的,但看李氏歡喜,也只好打起精神來說話。正說著,碧雲歡喜進來道:「太太,宮裡皇子側妃賞重陽節的節禮來了。」

  李氏卻不由得一怔:「是誰送來的?」中秋節的時候吳知雯都沒送什麼來,怎麼重陽節倒送節禮來了呢?

  「是陪姑娘進宮的丫鬟墨畫。」吳知霞進宮帶了兩個貼身的陪嫁丫鬟,一個叫青書一個叫墨畫,其中倒是墨畫更伶俐得用些。

  「走,去前頭看看。」

  墨畫只帶了兩個小太監出來。顏氏是一匹淺金織花絨,李氏和鄭氏是兩端宮錦,幾個女孩兒是每人兩支新樣宮花,男孩們則是兩支上進的湖筆。雖是人人都有,卻說不上什麼重禮。

  顏氏急著問墨畫:「霞兒在宮中可好?」

  墨畫低頭道:「姑娘還好,只是很掛念老太太和太太,還有少爺和姑娘們。中秋節時姑娘進宮還不久,因此不曾送東西來。這些都是平日裡皇上賞的,送來給老太太,也沾沾皇家的福氣。」

  鄭氏卻只管盯著墨畫看,一邊叫人將小太監請下去好生招待。顏氏問了幾句便罷了,鄭氏急忙帶著墨畫回了怡園,叫人將門關了,開口便問:「姑娘當真在宮中還好?」

  墨畫跪在地上,眼圈倏地就紅了:「太太,姑娘,姑娘還好。」

  鄭氏越發的疑心:「胡說!若當真好,中秋節為什麼不叫你回來?」

  墨畫低頭道:「中秋節時,姑娘,姑娘被皇子妃禁了足。」

  鄭氏吃了一驚:「什麼?姑娘可是犯了什麼錯?怎會被皇子妃禁足呢?」

  墨畫低聲道:「姑娘,姑娘衝撞了皇子妃,所以被禁足了。」

  「衝撞皇子妃?」鄭氏更是吃驚,「你快說說,到底是怎麼回事?」

  墨畫拭著淚道:「姑娘自進了宮,長皇子也沒去姑娘房裡幾次。姑娘心情不好,有一日去園子裡賞桂花,因著小宮女失手打了姑娘的茶杯,姑娘就罰了她。誰知,誰知皇子妃就在旁邊的亭子裡,便說姑娘苛待宮人,且在宮中大聲喧嘩,衝撞皇子妃,就禁足了。」

  鄭氏猛地站了起來,站了片刻,卻又坐下了,冷冷道:「墨畫,你敢是覺得進了宮,我就不能罰你了麼?」

  墨畫吃了一驚,抬頭道:「太太——」

  「你竟敢說謊!」鄭氏聲音冰冷,「姑娘究竟是叫你回來做什麼的?」

  墨畫連連磕頭:「奴婢不敢欺瞞太太,當時,當時姑娘知道皇子妃在旁邊亭中,還——」

  「她打罵宮女,是打罵給皇子妃看的,是麼?」鄭氏一拍桌子,「胡鬧!」她自是知道女兒身居側妃之位並不甘心,但既然是皇上下旨定了尊卑那也只能遵守。金國秀是顯國公的孫女,身份上本也勝過吳知霞,如今這女兒竟然不知死活地在金國秀面前打罵宮人,被禁足怕都是輕的。

  墨畫哭著連連磕頭:「太太,姑娘讓我回來求太太和老爺想辦法幫幫姑娘啊!長皇子如今總在皇子妃房中歇著,姑娘不得寵,這可如何是好呢!」

  鄭氏只覺兩邊太陽穴一跳一跳地疼,自己按住了道:「不是還有一位側妃麼?」皇長子與皇次子都指了一位正妃兩位側妃,皇長子的另一位側妃是翰林院某翰林之女,年紀比吳知霞略大一歲,也是在閨中就有賢名的。

  墨畫想了想:「柳側妃房中,長皇子也不常去的……」

  「柳側妃可有封號?」

  「沒有。」

  「她可有衝撞皇子妃或者衝撞霞兒之舉?」

  「沒,沒有……」墨畫聲音低了下去,「柳側妃平日總呆在自己房中,有時畫幾筆,送去請皇子妃指點。見了姑娘,也是恭恭敬敬的。」因吳知霞有個「惠」字做封號,就比同是側妃的柳氏要尊貴幾分。

  鄭氏恨鐵不成鋼地一拍桌子:「柳側妃既都能如此安分,霞兒為何不能?你馬上回去,給我告訴霞兒,柳氏比她年長都不著急,她急什麼?老爺自然會好生為朝廷效力,好做她的靠山。可是任誰的手也不能伸到宮裡去,叫她瞧著柳側妃平日的行事,好生學著些!對皇子妃要恭敬,多去請安!」既然皇長子總在金國秀房裡,多去給金國秀請安,不就能多見見皇長子麼?

  墨畫被罵得不敢抬頭,只能喏喏地聽著。鄭氏罵完了,想了想,叫廚下去做幾樣素日裡吳知霞最愛吃的點心,在那食盒最下層裡放了幾張零散銀票和滿滿的金銀錁子,歎道:「跟姑娘說,該使銀子的時候不要吝惜了。伺候的人要恩威並施,才能攏住人心。皇長子那裡,時日方長。當今聖上不愛女色,自也不會給皇子們大肆選妃,只要慢慢下水磨功夫,哪裡怕不成事呢?你是姑娘身邊得用的,要多勸著,若再被我聽說姑娘衝撞皇子妃,休怪我不認這個女兒!」

  墨畫低了頭一概應著。鄭氏訓斥完了,才放緩了聲音道:「姑娘是家裡嬌寵慣了,可是去人家家裡做媳婦,哪裡能如在家做姑娘時呢?我且不說別的,就是你,在家裡一樣有爹娘疼著,心肝兒肉一樣,如今出來伺候人,可還能如在家裡時一樣麼?你若懂這道理,就該多勸著姑娘些。主子好了,自然你也有前程。」

  墨畫喃喃道:「姑娘可是去做皇子妃的……」怎能跟她們這些奴婢相比呢?

  鄭氏恨不能親自飛到宮裡去將女兒教訓一頓,只是后妃的家眷只能每年初一到十五之間遞牌子進宮一次,如今還差著好幾個月呢。只得壓下了氣道:「糊塗東西!難道姑娘不是去伺候皇長子的?」

  墨畫似乎明白了些。鄭氏歎道:「總之一句話,叫姑娘安分守己,對人恭敬。若連我的話都不聽,我也不認這個女兒!」

  墨畫的來意沒有達成,反而被訓了個滿頭包,眼圈通紅地回去了。鄭氏這裡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直摔了一個茶杯才勉強壓住胸口那團火,好容易等到吳若錚下了衙門回來,連忙將今日之事說了一遍。

  吳若錚聽得也直皺眉頭:「顯國公府人丁雖然不蕃,但顯國公地位尊崇,論起來,霞兒是萬不能與皇子妃相比的。這事你做得對,還是讓霞兒安分守己,日子還長著呢。皇上也還是看重於我吳家,才給了惠的封號。說起來,皇子妃能得封號極少,霞兒若不授人以柄,輕易也不會有人敢冒犯於她。」

  鄭氏當著墨畫雖然大道理一套一套的,到了丈夫面前卻又心疼女兒得緊,垂淚道:「早知如此,真不該送她進宮,若擱在外頭,什麼樣的好親事沒有?皇子妃從前是有賢名,可是那畢竟是閨中,出了嫁自然不同。萬一皇子妃妒——」

  「皇子妃即便不妒,嫡庶有別,也得先生下嫡長子。」吳若錚知道妻子心裡難受。他的婚事雖然也是顏氏挑選的,但夫妻二人均為庶出,自成親伊始便同病相憐,感情比別人又自不同。真論起來,吳若釗與李氏都是望塵莫及。以至於幾個成年子女皆是鄭氏所生,如今雖納了妾,也生了個小兒子,但與鄭氏仍舊伉儷情深。順手拿了絲帕給鄭氏拭淚,歎道,「莫說皇室了,就是普通人家裡,嫡庶也是有別的,你我莫非還不知道麼?皇長子是明理之人,長子非嫡,他也是深受其苦呢。」

  鄭氏更是傷心。倘若如今皇子正妃是吳知霞,那皇長子這決意先生嫡子的念頭自然是好上加好,可惜自己女兒竟是側妃,將來的外孫也就都是庶出。自己和丈夫都是庶出,如今外孫也是庶出,難道一家子都掉在庶出窩裡爬不出來了嗎?

  吳若錚知道妻子是個明白人,更知道做母親的如何心疼女兒,縱然知道怎樣才是最明智的,仍舊要忍不住心疼,歎息道:「也是我誤了霞兒。只是如今事已成定局,再去反悔亦無用處。皇長子不是薄情寡意之人,霞兒只要守著本份,將來皇子妃生了嫡子,自然就有她出頭的日子了。此事如今急也無益,夫人還是放下吧,我且與你說一件喜事。」

  鄭氏拭淚道:「什麼喜事?」

  吳若錚今日回來本是滿心喜氣的,因著吳知霞之事掃了興致,此時再想起來,不由得又笑了一聲:「是雪兒的喜事呢。」

  鄭氏如今最關心的無過是兒女親事,一聽吳知雪有喜事,連忙擦了眼淚道:「是什麼喜事?」

  吳若錚笑道:「今日我在衙門裡遇見了東陽侯,說起那日大長公主笀辰,見了我們雪兒十分喜歡,覺得是個知禮的。又說他的幼子秦巖還未娶親,今年正好十八歲了,秋闈剛剛中了第一百一十二名,雖說是只掛了榜尾,但這種勳貴人家的子弟能中出來已經是難得了。」

  鄭氏先是一喜,隨即又有些犯愁:「東陽侯府的爵位到而今已是第五代了,下頭怕也就與平民無異,且東陽侯的長子如今不過是個從六品……」

  吳若錚歎道:「夫人糊塗!若非如此,東陽侯焉看得上我們?他的長子沒什麼出息,尚且能仗著父蔭做了六品官員;若秦巖有幾分能耐,靠著東陽侯府這棵大樹,還愁不能得官麼?」鄭氏眼裡只看見他與兄長都是三品四品的官員,便不把六品官放在眼裡了,卻不知他們兄弟能居此官位,一則是借了吳老太爺這太子太傅的東風,二則是兄弟二人都成器。似東陽侯長子秦磊那般的人,倒是人如其名,腦子確與一堆石頭無異,雖也苦讀,卻似個兩腳書櫥,書怎樣進去便怎樣出來,斷不會活學活用,更不會舉一反三。

  若秦磊生在平常人家,便一輩子也休想得官,可因出身東陽侯府,才二十六歲就做了從六品。雖則將來怕也沒有大陞遷,但一輩子卻也平遂,這便是極大的福氣了。倘若秦巖比秦磊出息些,不消他考什麼狀元榜眼,只要能低低中了進士,便自有官途。

  「何況,東陽侯的爵位便是沒了,大長公主的血脈卻仍在呢。」秦巖是大長公主的嫡孫,也是宗親,但凡有點兒成績,皇室必定會加以賞賜的。

  鄭氏也不由得點頭,又不放心道:「只是東陽侯姬妾不少,只怕這位二公子……」

  吳若錚苦笑:「夫人,天下豈有萬全之法?」又想要嫁高門,又想要夫君有出息,又想要夫君不納妾,便是公主下嫁,也不敢說能樣樣佔全。

  鄭氏心裡自然明白這個道理。她如今算是夫婿有成,兒女成雙,雖然也有妾,可妾也對她極恭謹,連著庶子也與她親近,算得上事事如意。可回想當初剛剛成親之時,她身為庶女,嫁妝不過是按公中分了千把兩銀子;吳家未曾分家,吳若錚一個庶子只拿月例銀子,還不如她手頭鬆快。

  顏氏做為嫡母,明面兒上的人情總是周到的,但也只是保著夫妻二人不愁衣食。且打著嫡庶有別的幌子,月例只拿吳若釗的三分之二,便是鄭氏吃不慣京城菜想要換個口味,都得自己拿出銀子去廚房灶上點菜。

  後來成婚不到一年,鄭氏就生下長子知霆,顏氏說這是長孫,要抱到身邊去養。當時鄭氏不知哭了幾場。一則是捨不得兒子,二則顏氏故意抬舉二房的長孫,意在打壓大房,鄭氏生恐因此招了吳若釗的忌,自家夫婿的日子就更難過,真是日夜憂心。好在吳若釗並非心胸狹窄之人,雖則也有不悅,卻也並未因此忌恨弟弟。

  後來吳若錚放了外任的推官,地方既偏遠,又只是個正七品的小官。顏氏聲稱不捨孫子去吃苦,要將鄭氏也一併留下,叫吳若錚帶了通房丫鬟上任。幸而那時李氏產下長房長孫,吳若錚在松鶴堂門外冒雨跪了一個時辰,顏氏才將知霆交了回來。

  夫妻二人帶了兒子去任上,鄭氏精打細算過日子,任滿之後調回京城來,吳若釗早打點過的一個缺竟然被錦鄉侯的侄子頂了去,一耽擱就是幾年。鄭氏後頭連生二女,顏氏又以子嗣不足為由要往他們房裡塞人。吳若錚一怒之下,也不再等缺,選了個臨海小城,帶著妻兒去做了個縣官。

  當初夫妻兩個都抱著過苦日子的念頭,哪知這竟是發跡之始。那小城時常有颱風之苦,海堤屢築屢壞。吳若錚發了狠,整整一年死盯著叫人築了結實的海堤,當年海潮便未如往年一般肆虐,海灘上的曬鹽場收益也是大增。

  恰逢那知州大人正要任滿,將治下這政績報了上去,登時得了個好缺,心中大悅之時,隨手也記了吳若錚的功勞。又知他竟是已故太子太傅之子,有意結交,臨去之時便托京中好友留意。不久吳若錚三年縣官任滿,便題了優等,得了好缺,自此順遂起來,輾轉十年,直升到濟南知府。

  如今再憶從前,幾是不忍回首。鄭氏歎了口氣道:「老爺說的是。若是那位秦二公子當真成器,這門親事倒是再好沒有的。」

  吳若錚也是這般想,笑道:「既這麼著,我明日便與東陽侯說,雖說雪兒還小,不妨先定下來。明年春闈秦巖也要下場的,若能成最好,便是不能,三年後再考便是。橫豎東陽侯府二房還有個庶子尚未成親,東陽侯府未分家,依著長幼倒也該他先娶親。我們也多留雪兒幾年。」



46 松鶴堂談婚論嫁

  重陽一過,天氣立時冷了起來。本來往年重陽節總有些勳貴人家開什麼賞菊或登高之類的宴會,但今年宮裡太后身子欠佳,自八月初起就有些不適,到了九月竟要勞動宮中妃嬪去侍疾,因此京城中一概歡宴全部取消——誰敢在這個時候大肆宴請呢?

  十月裡,京城下了第一場雪。

  冬日裡吃鍋子最好不過,雖則太后仍舊在慈寧宮裡哼哼著喊病,但這並不妨礙各家各戶自己聚個餐什麼的。

  松鶴堂裡濟濟一堂,因著今年吳知霄吳知霆兄弟中了舉人,吳知霞又選了皇子妃——雖是側妃,卻也是件喜事——故而吳家氣氛更是融洽。

  顏氏舉筷指著熱騰騰的鍋子笑道:「今兒是連波的生辰,我曉得老大家的事忙,顧不上這些,老二家的這些日子似也是忙得陀螺一般,便不跟你們說了。這鍋子是我叫廚房備上的,權當給連波慶生。一會兒就著這鍋子裡的好湯下一掛面,輕輕省省地過了生辰。」笑向喬連波道,「明年待你及笄了,再好生大辦一場。」

  這話聽著像是說家常,其中卻暗含諷刺,李氏如何聽不出來,連忙起身道:「當真是媳婦疏忽了,並不知外甥女兒是今日的生辰。說來真是不該,六月裡是綺兒的生辰,十月裡又是連波的生辰,媳婦竟一總錯過了。如今說什麼也晚了,只等明年她們姐妹及笄,必熱熱鬧鬧地辦一場才是。」

  顏氏頓時不悅。李氏這話聽著是自承不是,但綺年也是今年的生辰,卻並沒有特別操辦什麼,也並不見有人出來說話。既都是外甥女兒,自當一視同仁,如今連波的生辰雖也未大辦,顏氏卻在言語中處處埋怨,明顯厚此薄彼,未免不夠妥當。這個大媳婦從前老實,如今吳若釗升了正三品,兒子又有出息,竟也開始硬起來了。

  多虧吳知霏,眨著大眼睛道:「原來今日是喬表姐的生日呀!綺姐姐的生日我也不知道,都錯過了呢!幸好前幾日繡了兩條帕子,姨娘說還勉強看得過眼,一會兒我就去房裡拿過來,姐姐們都別嫌棄。」

  綺年笑著摸摸她的頭:「既是姨娘都誇獎的,必定是好的。」趙姨娘刺繡功夫也不差,既說看得過眼,必定得繡得有個樣子了。

  知霏出來這一打岔,屋中氣氛便活躍了些,說笑著吃起鍋子來。鄭氏卻記著顏氏這一句諷刺,待得鍋子吃到一半,李氏說了個笑話,堂中一片笑聲之時,便拿起帕子拭了拭唇角,含笑道:「說起來,還有一件喜事要說給老太太聽呢。」

  李氏忙道:「還有什麼喜事,竟要藏著掖著,還不快說出來大家高興?」

  鄭氏看了顏氏一眼,笑微微道:「前些日子雪兒不是跟著老太太去東陽侯府向大長公主賀笀麼?誰知就投了大長公主的眼緣,要把雪兒說給東陽侯的次子秦巖呢,大約再過幾日就要來討庚帖了。」

  這話說出來,堂裡靜了一靜。李氏第一個歡喜道:「當真?這可真是大喜事了!」

  綺年也跟著笑:「這可要恭喜雪妹妹了。」

  吳知雪臉上飛紅,幾乎要扔下筷子當場離席了。顏氏咳嗽了一聲,道:「雪姐兒還小,這還不到十四呢。」

  鄭氏仍舊笑著說:「秦家公子也才十八,且秦家二房還有個兒子沒成親呢,老爺已跟東陽侯說了,先換了庚帖,下了定,等雪兒滿了十五再過門。」

  吳知雪滿臉紅暈,頭都抬不起來,只靠著鄭氏低頭坐著。李氏歡喜道:「雖則說過了十五再過門,東西也該先準備起來了。東陽侯府規矩大,禮數也多,必得仔細準備著。」又笑向吳知雪道,「這可要拘起來繡嫁妝,不能再玩了。」吳知雪的女紅還過得去,但並不算出色的。若嫁到東陽侯府,闔家子都是見慣了好東西的,媳婦到時候拿出來的針線不壓人,只怕會被人看輕了。

  鄭氏笑吟吟道:「大嫂說的是。既是嫁進侯府,嫁妝少了不好看相。我們久在山東,京城裡的事也不清楚,少不得還要大嫂指點著置辦。」

  李氏是真心歡喜。所謂打仗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家族之所以成為家族,便是因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雖則是二房的女兒說了好親事,對大房也是有好處的。

  「這個自然。」李氏立刻盤算起平日裡來往的商家,「傢俱還是找南大街榮昌木器行的好,首飾自然要去多寶齋,衣料……只不知弟妹打算準備多少嫁妝?」

  鄭氏目光環視眾人,輕聲一笑:「既是嫁到侯府去,說不得我和老爺也只能把家底都拿出來了,就給她照著兩萬銀子準備吧。」

  吳家嫁女,嫡女公中例是五千銀子,庶女三千,其餘各房自己願意補貼多少可自己作主。照這般算,鄭氏至少要私房貼補一萬五千兩!顏氏心裡不知是什麼滋味,淡淡道:「老二家的既願意自己拿出一萬五千兩來貼補,老大家的就費心替她看著,實實惠惠地籌備一台嫁妝出來。」

  鄭氏覷著顏氏的神情,心裡更加痛快,用帕子掩了嘴笑道:「之前霞兒入宮,也不好給她置辦什麼,說不得她做姐姐的吃些虧,我和老爺的家底就多給雪兒一些。」

  吳知雪臉紅得更厲害,扯了母親的衣襟嗔道:「娘不要說了!」女孩兒家,聽見說自己的嫁妝,哪有個不臉紅的。

  李氏笑道:「倒是我不該了,當著雪姐兒就說這些。」

  吳知雯低著頭一言不發,還是綺年出來笑說:「大舅母是高興得忘記了,該罰一杯的。」

  鄭氏失笑道:「竟敢罰你大舅母,這丫頭真是反了。嫂子該扣她一個月的月例銀子才是。」

  綺年故意往李氏身邊一靠:「二舅母不疼我,大舅母該更疼我才是。不如這杯酒我替大舅母喝了,到年下大舅母多發我一個月月錢如何?」

  鄭氏笑得前仰後合,指著綺年道:「瞧瞧這張巧嘴!你喝。大舅母若不多發你月錢,二舅母給你。」

  知霖年紀還小,是跟著鄭氏坐的,聞言也拍著小手道:「表姐喝酒,表姐喝酒!」綺年對他做了個鬼臉,逗得他大笑起來,席間氣氛才又歡快起來。

  顏氏心裡一則以喜,一則以怒,既覺得孫女說了好親事是喜事,又知道鄭氏這是有意向她示威,真是說不出的複雜。因想著是喬連波的生日,不好總沉著臉,便勉強說笑起來。一時酒吃得差不多了,下了一掛長笀面眾人吃了,這才散去。

  顏氏到底年紀長了,這心中不快又吃多了些,便有些積食,坐著躺著都不舒服,又不願讓兩個媳婦知道。喬連波在旁邊端茶端水的服侍了半晌,直到夜深才被顏氏攆去睡了。顏氏猶自睡不著,躺了一時又想要喝水,叫了一聲,見進來的卻是吳嬤嬤,不由得有些詫異:「怎的是你這老貨值夜?多少年輕丫頭不能值,你這把年紀了還熬什麼?」

  吳嬤嬤斟上茶來,低聲道:「伺候老太太是老奴的本分,哪裡分什麼年紀呢。」

  吳嬤嬤是顏氏嫁到吳府來之後買進來的人,雖跟著姓吳,卻是顏氏的心腹,否則當年也不會派她跟著吳若蓮嫁到京外去。此刻顏氏看見她,又想起了早亡的女兒,不由得長歎一聲:「原想著也終有一日能見著,只是想不到……」

  吳嬤嬤雙膝跪下哭道:「是奴婢沒用,護不住三姑娘。」

  顏氏眼角微濕,只道:「你起來吧,我自己生的女兒,自己知道。」吳若蓮因幼時出天花,臉上落了疤痕,常被人側目,久而久之便養成了古怪脾性。在家中喜怒無常,時時要欺負前頭的嫡姐庶姐。若當真是個橫到底的倒也罷了,偏偏是個窩裡橫,只對自家人有辦法,到了外頭卻是個沒本事的。

  顏氏正因知道女兒的脾性,才置辦了豐厚的嫁妝給女兒找了個五品官員做夫婿,就是怕她勉強嫁入高門會被婆婆小姑妯娌欺負。萬想不到千挑萬選的女婿竟是那種人,家中納了不少姬妾,吳若蓮竟不能轄制。到後頭那武將丟了官,索性破罐子破摔酗起酒來,搞得家道中落,女兒也鬱鬱而終。

  想起自己千謀萬算,最終是人算不如天算,顏氏也不由得悲中從來,只強忍住了,道:「你能把連波連章送到京城來,已然不易了。蓮兒自己沒福氣,怪不得你。」

  吳嬤嬤爬起來,拭淚道:「老奴伺候三姑娘這些年,如今也沒甚說的了,就只放不下姐兒和哥兒。」

  顏氏歎道:「我何嘗不是。既來了,我少不得護著。幸而章兒是個伶俐的,將來有了出息,也不枉我費心一場。」

  吳嬤嬤低聲道:「章哥兒是個聰慧的,只在家時三姑娘實在是——疏忽了,如今大老爺給尋了好師傅,將來自有出息。老奴是說,波姐兒如何是好?」

  顏氏沉吟道:「你慮的是。少不得我拿出些銀子來給這孩子置辦嫁妝,尋個好人家嫁出去。說來這孩子也十四了,該說起親事來了。」

  「老太太——」吳嬤嬤略略有些著急,向前欠了欠身道,「老太太可有想過,姐兒到底是沒有娘家的,章哥兒又還小。若嫁到外頭,門戶略高些,便免不了受委屈。姐兒那好性子,哪裡鬥得過人呢?若嫁了那低門小戶——」

  顏氏斷然道:「哪裡能嫁低門小戶!再不好,她也是已故太子太傅大學士的外孫女兒,兩個舅舅是侍郎少卿,姨母是國公夫人,表姐還是皇子妃呢!」

  吳嬤嬤低聲道:「這自然是。只是,若夫家門戶高了,怕總歸是……」這些說起來都十分好聽,只是卻也都掩不住喬連波

  父母雙亡,且父親還是個因過失官的。若只說好話,自然是太子太傅、侍郎少卿,若說不好聽的,那就裡子面子都沒了。

  顏氏心裡也明白,只是嘴硬而已,聞言歎道:「你這老貨說的是,如今她外祖父已是去了,這兩個兒子又不是我肚皮裡爬出來的,總隔著一層。你倒說說,要如何是好?」

  吳嬤嬤又向前湊了湊,將聲音放得更低:「老太太看,霄少爺如何?」

  「霄兒?」顏氏也不由得怔了一下,「這,這如何能成?」

  「怎麼不成?」吳嬤嬤急切地道,「二房霆少爺雖也是個好的,只二太太難纏。大太太卻是個寬厚人,霄少爺又素來溫和。波姐兒生得好,針線更是極好的,若嫁了霄少爺,這親上加親,又有老太太護著,定不會受委屈的。」

  顏氏連連搖頭:「胡鬧!霄兒是長房長孫,將來娶的媳婦就是宗婦,老大必定要細細挑選的,斷不會選中連波。」

  吳嬤嬤急道:「老太太沒提,如何知道大老爺不肯呢?姑娘的人才難道還有什麼可挑剔的嗎?」

  顏氏皺眉道:「你太糊塗了!霄兒雖比霆兒小些,卻是嫡出的長孫,將來娶的媳婦不光要看人才,還要看家世的。」

  吳嬤嬤聽顏氏的口氣雖然嚴厲,卻也有幾分遲疑,便又道:「老太太,若到外頭去尋,姑娘哪裡能找到這樣好人家呢?再怎麼說,老太太也是大老爺的繼母,大太太又一向對您恭順。您說一句,大太太也總該聽的不是?」

  顏氏還是搖頭:「挑選長房長媳不是小事,就是當年給老大挑媳婦兒,也是因著那時候老太爺還不是大學士,官位也只才五品,才挑了六品官員家的女兒。且老大媳婦在閨中時就能幹,她娘身子不好,平日裡都是她和嫂子一起管家,才十五歲就能把家裡上上下下打點清爽。老太爺就是聽了這個話,才將她娶進門的。如今我若強把連波說給霄兒,休說老大不會答應,就是在外頭都說不過去,我死了,見了老太爺也交待不過去。」

  吳嬤嬤急道:「這管家理事,姑娘是因著從前沒學過才不會,若老太太教了,姑娘是聰明的,怎能不會呢?再說,若霄少爺自己願意,大老爺難道也不允麼?」

  「霄兒自己?」顏氏眼神頓時一厲,「怎麼,難道連波和霄兒已經——私相授受了?」

  「不是不是!」吳嬤嬤擺手搖頭,「姑娘是知禮的,怎會那般?老奴只是覺得,畢竟是同在一個屋簷下,低頭不見抬頭見的,若霄少爺自己……豈不是好呢?且老奴說句不該說的話,大老爺二老爺都不是老太太親生,就是下頭的哥兒姐兒們,跟老太太且隔著一層呢。四姑娘又是出了嫁的人,也就是波姐兒能留在老太太身邊孝順了。若是嫁在家裡,不用遠離,豈不四角俱全呢。」

  顏氏不由得低頭沉吟起來。吳嬤嬤這句話說進了她心裡。吳若釗兄弟都不是她親生,當初想著自己還能生兒子,對繼子和庶子都不曾刻意籠絡,後頭眼見著生不下兒子了,繼子也已長大,再親近也來不及。及後娶了媳婦,雖則為著個孝字對自己都還恭敬,可是明裡暗裡,總是人心隔肚皮。現下喬連波來了,在身邊問寒問暖十分體貼,若將來嫁了出去,又沒個知冷知熱的人了。

  吳嬤嬤見顏氏心動,小心地道:「老奴也不是那等大膽的人,斷不會教著姑娘做出什麼不成體統的事。只是表兄妹之間總要見面的,所謂日久生情,他們小兒女,霄少爺又正年輕……」

  「你不要說了。」顏氏擺了擺手,「今日這話斷不許再對第二人說。此事——成不成全看他們的緣分。你也不許在連波面前提起一句,若她存了這心思,日後又不成,反而害了她。」

  吳嬤嬤不敢再多說,低頭應了個是,服侍顏氏躺下,悄悄又退出去了。

  不說松鶴堂這邊,只說吳若釗夫妻回了怡園,吳若釗便笑對妻子道:「雪兒是喜事,咱們也有喜事呢。」

  李氏詫道:「咱們可有什麼喜事呢?」

  吳若釗笑道:「你可是忘了我前些日子說過的韓公子麼?我已去見過了許祭酒,許祭酒也十分歡喜的。韓公子如今住在那張編修處,我已托許祭酒去問過,張編修當即修書一封去成都了。許祭酒回來說,那張編修說是要問一問韓同知的意思,其實他與韓同知多年好友,韓同知打發兒子入京,也未必沒有意思在京中結親,也囑托了張編修給看一看,若有好的便可定下。只是張編修為人謹慎,不肯隨便作主,雖看著咱們家好,也要去信與韓同知說了,再答覆我們。因此我今晚便不曾說這事。」

  李氏也歡喜道:「好好,如今是雙喜臨門了。那位編修大人也是謹慎之舉,這是好事。成都到京城,書信來往也要將近一月,倒是等事情定了再說出來的好。」她還有句話沒說,如果現在就把這事說出來,吳知雪許了侯府之子,吳知雯卻只是個同知之子,這兩相比較,反差實在太大了。

  吳若釗卻沒想這許多,笑道:「雖如此說,此事十之八-九已定下了。雯兒年已及笄,也不必等太久,嫁妝也該預備起來。我也去與孫氏說一聲。」

  李氏聽他這意思是要去孫氏的中秋院過夜,心裡雖有些不自在,但想到此事由他告知孫氏倒是最好的,省得自己為難,便起身送了吳若釗出蘭亭正院,自行歇息去了。

  這裡吳若釗滿心歡喜,直往中秋院孫姨娘處來。孫姨娘聽說他來了,連忙對鏡子抿了抿頭髮,又塗了些胭脂在唇上,便迎了出去。

  今日松鶴堂上鄭氏得意揚揚地說出吳知雪的親事,孫姨娘心裡登時翻江倒海一般。吳知雯比堂妹大兩歲,如今親事尚未有動靜呢。

  但姑娘們的婚事都是嫡母操辦,她一個姨娘,再急也只是乾瞪眼。此時不免有些後悔,年輕時不該憑一時之意氣,仗著年紀輕顏色鮮嫩就在李氏面前拿喬。如今李氏若有心報復,只消把吳知雯拖上幾年,拖過了最好的時候,就能毀了她一輩子的前程。

  這些年孫姨娘年紀也漸長了,吳若釗對她也漸淡,反是在李氏房裡歇的時間多起來。孫姨娘倒也不覺得難過,她如今一心惦記的只有吳知雯,只要吳知雯風風光光地嫁了好人家,將來過得好,她這一輩子也就圓滿了。總歸吳若釗此人心軟,李氏又寬厚,讓她錦衣玉食地終老不成問題。

  孫姨娘正焦躁著吳若釗就來了,當真是瞌睡送上枕頭,出去將人迎了起來,便打迭起十二分精神,想著旁敲側擊地問一下吳知雯的親事。

  「老爺今日飲了酒,只怕口乾,喝一碗雪梨紅棗湯可好?」李氏並不苛刻姨娘們的用度,中秋院有個小廚房,雖不是十分齊全,兩個姨娘自己熬些湯水卻很方便。

  「也好。」吳若釗瞧著孫姨娘忙碌的後影。雖生過了兩個孩子,倒還是腰肢纖細,若只從後頭看,跟大姑娘也沒甚兩樣。

  「老爺怎麼這樣看著婢妾?」孫姨娘臉上暈紅,捧了湯坐到吳若釗身邊,拿銀勺子攪著湯親自吹涼,「雱哥兒這些日子讀書可用功?妾問跟著他的小廝都說是用功的,就怕他們頑劣,只管欺瞞妾呢。」

  要說吳家的子弟,連女兒都算上,讀書都是有點天賦的。吳知雱年紀雖小,在這一點上也是讓吳若釗滿意的:「這倒不是他們欺瞞,雱兒確實用功。從前還嫌沒個與他一起唸書的,霄兒總是比他年長許多,讀的書也不同。如今連章來了,兩人倒是較著勁兒的讀,連先生都說他有進益。」照這樣讀下去,以後一個進士大約也是有的,再加上吳家的家世,走仕途也是十拿九穩。

  孫姨娘見吳若釗高興,心裡略定了幾分,柔聲笑道:「老爺這般說,婢妾就放心了。說起來,雱哥兒到底是個兒子,將來只要自己立得住,怎麼樣都成。可是女兒家就不同了,今日聽了雪姐兒有了好親事,婢妾一則替雪姐兒高興,一則……又替雯姐兒擔心,畢竟是大了兩歲,可——如今還沒消息呢。婢妾想著去求求太太,又怕到了年下,太太實在是忙……」

  吳若釗笑道:「可巧了,我也是要與你說這個的。雯姐兒的親事已經有著落了。」

  孫姨娘又驚又喜:「不知是哪一家?」

  「你也知道,便是前些日子來過的那位韓公子。」

  吳若釗有心將李氏的功勞說得大些,「太太細細問過了綺兒,韓公子人品好,家風嚴,明年下場一個進士是穩穩的。家裡父親做著五品同知,有個女兒與綺兒性情相投,最寬厚不過的。我已托了韓公子父親的好友寫信去了成都,大約最多一個月,定有答覆。韓公子是獨子,又是嫡子,我也想著過了年就讓太太帶雯兒回老家開了祠堂,把雯兒記到太太名下,身份方相配。因信還沒來,我便沒說出來,先說與你高興高興。待成都回了信,這事便成了。」

TOP

47 孫姨娘教女拒親

  「你這是跑去哪裡了,怎麼去拿個點心也費了這些時候?莫非是廚房不方便?」綺年看如鸝提著食盒回來,不由得輕輕埋怨了一句。若是她自己在屋裡,也用不著什麼點心,為要招待冷玉如才準備的。只這時間也太久了些,幸而是冷玉如未到她就先叫如鸝去廚房了,否則等點心上桌,冷玉如茶都喝過三巡了。

  如鸝吐吐舌頭,憨笑道:「奴婢在廚房裡遇了孫姨娘,說今兒有新鮮的蓮藕,叫奴婢稍等,廚房正在做藕粉桂花糖糕。奴婢想著冷姑娘喜吃那個,就等了這一會兒。」一面說,一面打開食盒拿出四碟點心,果然有一碟新鮮的藕粉桂花糕。

  綺年不由得笑了,輕輕推了冷玉如一把:「這丫頭記性倒好,還記得你愛吃這個。」

  冷玉如微微一笑,叫聽香:「拿個荷包給如鸝,她記性可比你好。」

  聽香一邊拿荷包一邊笑道:「周姑娘這可把奴婢害了,以後我家姑娘不要奴婢了可怎麼辦呢?」

  綺年還沒攔,如鸝已經擺手笑道:「冷姑娘可別臊我呢,不過是拿個點心,再要討賞我們姑娘就該打我手板子了。冷姑娘跟我們姑娘好好說說話兒,奴婢下去了。」

  到了外屋,如燕在那裡煽著小紅泥爐燒水準備沏二道茶,瞧了如鸝一眼低聲笑道:「果然有長進了,我還真怕你接了那荷包,姑娘就不好跟冷姑娘說話了。」

  如鸝頗有幾分得意,笑道:「我都這麼大了,難道還要你說?冷姑娘是姑娘什麼人,怎能要她的賞?」說著拿火鉗去加炭,一伸手,袖子裡掉出個小荷包來。

  如燕看著眼生,眉頭一皺:「這是誰的?」

  如鸝趕緊撿起來:「是孫姨娘硬塞了給我的,我本不要,只是不好在廚房門口拉拉扯扯的。裡頭是一兩的銀錁子,一會兒冷姑娘走了我再告訴姑娘。」

  「孫姨娘的?」如燕眉頭皺得更緊,「孫姨娘為何給你銀子?你怎的又隨便接人的東西?」

  如鸝嘟起嘴道:「我哪裡是隨便接。再說,那時候二舅太太和大舅太太都賞過呢,孫姨娘的賞怎就不能接了?」

  如燕恨得戳她額頭:「姑娘不是不讓咱們接賞錢,你也看接誰的。遇上府裡有什麼喜事,或者舅太太們叫做個活,賞下來的東西你儘管接。可是孫姨娘——你且先說說她為何給你銀子?」

  「孫姨娘跟我問起韓家的事。」如鸝還不怎麼服氣,「我也只照實說話,並沒多說別的。」

  「哪個韓家?」

  「就是韓嫣姑娘家裡。」

  如燕倒奇怪起來:「孫姨娘作甚問你韓家的事?」

  如鸝也不知道:「我哪裡知道。大約是那日韓公子來了,孫姨娘瞧見了罷?」

  如燕恨鐵不成鋼:「你都不知孫姨娘問這些做什麼,就都與她說了?」

  如鸝不服氣道:「我又沒有說謊,這些事又沒有什麼,自然就說了。且我也注意著呢,孫姨娘若問我韓家公子與姑娘有什麼交情,我自會小心。可她只問韓家有些什麼人,韓大人是做著什麼官,韓家姑娘平日裡穿什麼戴什麼,這些難道不能說?」

  如燕想來想去,確實也覺得這沒有什麼不能說的。只是她比如鸝大了半歲,人也沉穩得多,總覺得孫姨娘突然問起完全陌生的韓家著實有些奇怪,想了半日突然有些明白:「難道孫姨娘看好了韓公子?」

  如鸝不解道:「什麼看好?」

  再說下去就涉及吳知雯了,如燕不敢再多說,只道:「沒什麼,這水要開了,一會兒好給姑娘送進去。這銀子的事,你必得好生與姑娘說明才是。你今兒在廚房呆了這許久,就是為了這事吧?下次再為得賞錢耽擱差事,小心我回了姑娘打你手板子!」

  如鸝叫屈道:「我哪裡會為賞錢耽擱差事!著實是聽孫姨娘說正在做藕粉桂花糕,想著冷姑娘愛吃,且人還沒過來,所以才敢在那裡等的。孫姨娘也是看我在等著,才過來與我說話。那糕一做好,我提著就過來了,孫姨娘還有話要說,我都沒理她呢。」

  如燕失笑道:「行了行了,你總有道理。只記著差事才是第一要緊就行了。再說下去,叫冷姑娘聽見了不好。」

  綺年和冷玉如在屋裡炕上對坐著吃點心,冷玉如看綺年頻頻看她卻不說話,不由得一揚眉:「有什麼話直說就是,跟我扭扭捏捏的做什麼?」

  綺年歎了口氣:「還真是有話與你說,又……」想了想,還是說了出來,「韓大哥來我家後,我大舅母就與我打聽韓家的事了。」

  冷玉如臉色頓時蒼白起來。綺年看她這樣子,忍不住歎氣:「我大舅舅是個愛才的人,我不說你大約也明白。只是你——」

  冷玉如垂頭片刻,苦澀一笑:「我怎樣?從前我爹爹看我與你們交好,不是沒打過韓家的主意,只韓伯父哪裡看得上我家?如今倒好,鄭姨娘常跟我爹爹說,靠著恆山伯府,我將來必能攀一門好親事,萬不能隨便許出去。你聽聽,這正是要待價而沽呢。韓伯父雖好,只那官位,如今倒是我爹爹看不上了。我這心思也不瞞你,只我自己也知道,不過是癡心妄想罷了。」

  「你既想明白了,就該放下才是。」綺年自己都覺得這話實在蒼白無力。真正的感情投入,哪裡是說抽身就抽身的?

  「我知道。」冷玉如振作了一下,「吳伯父是有眼力的,韓大哥人好,韓家家風又正,人口又輕省,不是我說,你家那位表姐那般脾氣,若能嫁到韓家倒是她前生修來的福氣呢。」

  綺年笑起來:「你這嘴呀——不過我那位表姐確實心氣太高,倒是舅舅是實在疼女兒的。」

  冷玉如點頭道:「我看你舅母對你也親近,將來倘若他們能照這樣也給你尋門親事,便也是你的福氣了。」

  綺年也沒什麼不好意思的,坦然點了點頭:「正是。但願我們三人將來都能有這福氣。」兩人相視一笑,不再說這話題,又聊開了別的閒話。

  冷玉如猛想起一事:「對了,我聽說,那日在大明寺的兩個假和尚死在獄裡了。真是活該!」

  綺年卻皺起眉:「死了?你怎麼知道的?」

  「我二哥如今在天牢當個小差,回來與我說的。」冷玉如嗤笑了一聲,「鄭姨娘聽說我險些被盜匪劫了,險些將那假和尚祖上十八代都罵過了。只她不是怕我出事,而是怕我萬一真被擄了,名聲也就完了,日後便休想再拿去換什麼好處。」

  「是怎麼死的?」

  冷玉如不在意道:「說是受刑不過死的。我二哥說這也是常事。這等意圖劫持富家女眷的盜匪,死了也沒什麼可惜的。」

  綺年卻把眉頭皺得更緊。總覺得哪裡不對,她明明已經跟趙燕和說了那道傷疤的事,怎麼這兩個人這麼輕易就死了呢?是自己認錯了,還是這個假和尚在兩地出現只是湊巧?又或者內衛就是想搞死這兩個人?

  算了。想也想不明白,綺年索性把事拋到了腦後。她一個父母雙亡的小小孤女,幹什麼費腦子去想跟皇帝有關的事?只要這兩個人不會被放出來報復她,那死了也好。這時代劫持一個未婚女子,其實也跟殺了她沒兩樣了。名聲一壞,小戶人家還好說,若是在有些規矩森嚴拿人不當人的高門大戶,沒準就被逼著出家或者「被病故」了。

  兩人又說了一會兒話,冷玉如也不好久坐,便起身告辭。如燕將人送出去,如鸝便覷了個空子進來,拿出孫姨娘給的荷包,將此事與綺年說了。

  「這樣的話你能不說麼?」綺年真是有點頭疼。固然如鸝說的話裡並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但焉知別人是打著什麼主意呢?

  「姑娘,我省得,我說的都是——」如鸝眨著眼睛要分辯,卻被綺年一句話打斷了:「從今天開始,你就在蜀素閣裡呆著吧,凡要出這院子的事,都讓如燕或者湘雲珊瑚去做。」跟如鸝說不明白,還不如直接把人拘上,叫她長點教訓,知道知道以後不能亂說話。而且孫姨娘這人不是個省事的,綺年自己都跟她極少說話。

  如鸝呆了:「姑娘,奴婢做錯什麼了?」

  「做錯什麼?」綺年面如寒霜,「什麼時候你想明白了,什麼時候就可以出去了。下去吧。有空多做些針線,其它的不用你管。」

  如鸝趕緊跪下:「姑娘,奴婢做錯了什麼,姑娘只管教訓——不然奴婢這就把荷包還給孫姨娘去?」

  「我現在就是在教訓你。」綺年真被氣得頭疼,「早就告訴過你,你這張嘴收著點收著點!這天下只你會說話是嗎?你既管不住你這張嘴,我替你管。你也別在這裡跪著,我看著心煩!」

  如鸝愣了一會,才發現綺年是來真的,哭著下去了。綺年煩悶地揉著太陽穴,如燕悄悄進來,替她按摩了片刻,小聲道:「姑娘,這次拘拘她,她總該也得著教訓了。其實她對姑娘是忠心的,就是——」

  「我知道。你們兩個我都是信得過的,可是她這張嘴根本不知道什麼能說什麼不能說。」綺年轉頭看著如燕,「我問你,倘若是孫姨娘問你韓家的事,你會怎麼答?」

  「奴婢會說不甚清楚,讓姨娘來問姑娘。」

  「很好。那你為什麼要說不甚清楚呢?」

  如燕想了一想:「奴婢也——說不太清楚。只覺得不知孫姨娘要做什麼,奴婢淺見,怕說錯了話,不如讓她來問姑娘。」

  「這就是了。你知道自己見識不足,這就是謹慎。別說你了,連我都不知道孫姨娘要做什麼。倘若她來問我,我都要斟酌答話。可是如鸝呢?你聽聽她,連韓伯父不曾納妾,嫣兒平日裡戴的首飾多不多都說出去了,這是她該說的話?」

  如燕想了想:「姑娘家的事,便是隨身穿戴都是私密之事,奴婢是斷不敢說的。」

  「還不光是這些。」綺年想起那些宅斗小說,只想歎氣,「所謂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比方說,若有人向你打聽我平日穿什麼戴什麼,你告訴了他,萬一哪日有個隨便什麼人拿一件東西來說這是我與他私相授受之物,看著又跟我身邊的東西相同,你說我可能說得清楚?」

  如燕嚇了一跳:「這,韓姑娘遠在成都——」

  「我只是舉個例子。這是極大的事,其它小事還多著呢。如鸝今天能說嫣兒的事,明天就能說我的事,難道我還能拿針線把她的嘴縫上不成?」與其日後招禍,不如今天自己危言聳聽一下。

  如燕著實沒想到那麼多,她只是素來的謹慎,從不多言多語。今日聽了綺年這一番話方知道厲害,忙道:「姑娘放心,我去教訓那小蹄子,這次定叫她改了那毛病才好。」

  綺年歎口氣,讓如燕去了,自己歪在炕上琢磨起孫姨娘的意思來。難道說,是孫姨娘看上了韓兆,所以在打聽他的事情?

  不過,韓兆的事到底成是不成呢?上次看李氏的意思,對韓兆很是滿意,難道是要等人中了進士再提?綺年搖搖頭,韓兆這種屬於絕對的經濟適用男,家裡人口簡單,本人又上進,別說冷玉如了,就連她都想過,將來能嫁到韓家這樣的人家就最好不過了。只可惜——韓同知對女兒這兩個閨蜜都沒看上啊……雖說韓家不是那種一心只想攀高枝的人家,但兒女婚姻也是要考量一下門第的。

  綺年並不知道自己猜的完全相反,孫姨娘非但沒有看中韓兆,反而是去找吳知雯商量如何推掉這門親事了。

  「老爺昨兒晚上跟我說了姑娘的親事。」孫姨娘打發了丫頭們出去,開門見山。

  秋水齋的課上完之後,吳知雯總會自己在房裡再寫十張小楷。聽了孫姨娘的話手上一顫,筆在紙上拖了一下,歪到了一邊。她輕輕將筆擱下,並不抬頭只道:「爹爹說了什麼?」

  「說太太給姑娘挑了那日來家裡的韓公子。」本來姑娘們的親事是父母定下來之後才會告訴女兒的,只是此時孫姨娘也顧不得了,「那韓公子,聽說家裡只是個同知呢。」

  吳知雯手指緊緊捏著宣紙的邊不說話。孫姨娘更急了:「姑娘倒是說句話呀!昨兒二太太剛說了,雪姐兒馬上就要跟東陽侯府的嫡子下定,太太倒好,給姑娘找了個五品同知!」

  吳知雯緊咬著嘴唇,半晌才道:「東陽侯的爵位也到頭了,知雪嫁的那個,將來也不是什麼侯爺。」

  「姑娘怎麼那麼糊塗!」孫姨娘越發急了,「雖說不是侯爺,可卻是大長公主的嫡孫呀!那是宗室血脈!還聽說秦公子也中了舉人,將來只消他考取了進士,哪怕低低的取了呢,有了宗室血脈這一條,那仕途就順遂得多了。不說別的,同是進士,韓公子要想選官,必定不如秦公子來得方便!」

  吳知雯猛一抬頭,眼圈泛紅道:「我如何跟人家比?人家是嫡出的,我只是庶出的!」

  孫姨娘真是心如刀割,哭道:「姑娘這般說,可是怨著我麼?可是姑娘論才貌哪裡不強過雪姐兒,難道就認命不成?我這就去給太太磕頭,求太太用心用意再給姑娘挑一門親事。」

  吳知雯忙一手拉了她,也哭起來道:「姨娘這是要逼死我麼?太太說什麼,我做女兒的怎敢挑三揀四!若傳出去,我的名聲還要不要呢?」

  孫姨娘擦著淚道:「我又不是那糊塗人,哪裡能攛掇著姑娘去跟嫡母鬧呢。只這事是斷斷不成的。看那日韓公子給周表姑娘捎來的禮,便知韓家清苦。我也去跟周表姑娘身邊的如鸝打聽過了,韓同知做同知六年了,怕是這輩子也要到頭了。又沒個得力的親友,韓公子進京準備春闈,都只借住個七品編修家中。這樣的人家,除非韓公子中了頭名狀元,否則也不過是個窮進士,要從七品官兒熬上去且不知多少年呢。本來若韓家家底厚也就罷了,可是姑娘你錦衣玉食的養大,哪裡吃得了那份苦呢?」

  吳知雯心亂如麻,只道:「姨娘別說了。」

  孫姨娘拉了她手哭道:「你是姨娘腸子裡爬出來的,這等大事,姨娘哪裡能看著呢?也是姨娘糊塗,當年惹了太太生氣,如今倒報應在你身上。姨娘恨不得減了十年陽笀,只求你得一門好親事呢。」

  吳知雯也不知道自己心裡在想些什麼,喃喃道:「父親必少不了我的嫁妝,要過好日子,也未必要嫁那富貴人家。」

  孫姨娘嗐了一聲:「吳家公中嫁庶女只出三千兩銀子,其餘全靠各房自己貼補。姑娘覺得太太會拿出自己嫁妝來給你貼補不成?老爺是不在意銀錢的人,那銀子都在太太手裡,太太說多少就是多少。雪姐兒的嫁妝朝著兩萬銀子去,那是二太太情願。若換了姑娘,怕太太能貼補你一兩千就是好的了。這些銀子,如何夠過日子?」

  吳知雯聽得心煩意亂,忍不住甩手道:「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難道讓我去死不成?」

  孫姨娘聽女兒口氣鬆動,忙道:「這怎會!我的意思,這家裡只有老爺是真疼姑娘的,姑娘還是去求老爺!老爺昨兒還說了,要讓太太把你記到她名下呢。到時候你就是嫡女了,說親事又會高上一頭。」

  「這,這怎麼行?我怎能跟爹爹開口說這種事?」吳知雯此時心裡也是全無主意。當初那只送嫡女入宮待選的聖旨下來時,二房兩姐妹臉上的笑容不知有多刺眼。只因到底吳知霞也未做了皇子正妃,吳知雯心裡這口氣才鬆了下來。昨日在松鶴堂,鄭氏揚揚得意說出吳知雪的親事,這口氣就又堵在了胸口。

  若是沒有吳知雪這門親事,吳知雯說不定也就認了命,可是她論容貌論才學哪裡不比吳知雪強?只因嫡庶有別,婚事竟也天差地別。可吳若錚當初也不過是個庶子,吳知雪一個庶出的嫡出女兒,身份比她又高在哪裡?兩樁婚事趕在了一起,將來或許差不多要同時下定,那時候其中的差別誰看不見?她哪裡還能抬得起頭來做人呢?何況若真被嫡母記到名下,身份果然會更高一層。看阮語,還不是因為做了個記名嫡女,竟然就成了皇子側妃?

  孫姨娘昨天伺候吳若釗歇下,自己是一夜沒睡,翻來覆去的想對策:「姑娘只管裝病。我去向老爺請罪,就說我不該將這事說了,惹的下頭人議論姑娘是庶出,比不過堂姊妹。姑娘聽了,氣病了。老爺心疼姑娘,自然這親事就能退了。橫豎此時還未說定呢,還有個轉圜的餘地,若將來換了庚帖下了定,再想改也不能了!」

  吳知雯沉默不語,孫姨娘曉得她這是同意了,便開門把聽琴叫了來,細細地囑咐了一番,主僕幾人對了口風,孫姨娘這才離開了時晴軒。

  過了幾日是去松鶴堂請安的日子,按慣例寧園的姑娘哥兒們都到蘭亭正院用早飯,飯後隨著李氏過去給顏氏請安。吳知霄已經安排到外院去住,就不在其中了。

  李氏進了堂屋,瞧一眼屋中眾人:「雯姐兒還未到?」

  孫姨娘一臉愁容:「太太,雯姐兒這些日子身上不適,今日不能來請安了,讓婢妾來替她向太太和老太太賠罪。」

  李氏詫異道:「身子不適?怎的也不說一聲叫人請大夫?」

  「姑娘說,只是些小毛病,快到年下就不驚動人了。」

  「糊塗!小病拖下去萬一拖成大病如何是好?姑娘年輕不懂事,你難道也不知?」李氏沉著臉叫碧雲去二門傳話請大夫,又說,「聽琴平日裡看著機靈,怎麼也這般糊塗?時晴軒的大丫頭們統統罰半個月月例。」這才帶著人去松鶴堂。

  果然到了松鶴堂,顏氏也問起吳知雯,孫姨娘照樣說了,顏氏也罵丫鬟不用心伺候。孫姨娘便抹著淚道:「婢妾知道老太太和太太心疼姑娘,只是姑娘也不肯跟婢妾說是如何病的,丫鬟們都不明所已呢。」

  「胡說!」顏氏頓了頓枴杖,「主子病了,貼身伺候的竟說不知?琥珀扶著我去看看雯丫頭,我也要聽聽大夫怎麼說。」

  於是一群人都跟著去了時晴軒,只見吳知雯臉色有些蒼白地靠在炕上,兩道眉緊皺著,那桌上卻擺了個藥瓶兒,是府中常備藥物中平胃順氣的丸藥。顏氏不覺皺眉道:「這是怎麼?不請大夫,自己就吃起藥來,若吃壞了怎麼好?」

  吳知雯睜了眼,強要掙扎著起來,卻被顏氏按住了。到底也是曾經寵愛過的孫女兒,連聲催著去請大夫。一時大夫來了,診了脈便道:「姑娘這是心中憂鬱,一口悶氣憋在胸中,以至胃口不調。倒不是什麼大病,吃一服藥發散些就好。」

  顏氏聽了不禁皺眉:「小小的人,做什麼就憋悶成這樣?」轉頭向李氏道,「到底你是嫡母,也多關切著些。」

  李氏忙起身站著不說話。綺年卻隱約猜到點什麼,但不敢說。顏氏又吩咐了時晴軒的丫鬟們幾句,便歎道:「晚上告訴老大,他自己的女兒合該自己疼,我也管不得這許多。」這才起身走了。


48 好親事功敗垂成

  李氏一肚子的委屈,送顏氏走了,便沉著臉直看向聽琴:「姑娘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們兩個是做什麼的?姑娘說不請大夫便不請了?如此懈怠,看來不動家法你們是不長記性的。」

  聽琴和分香兩個貼身丫鬟連忙跪下哭著請罪,分香不大沉得住氣,眼睛忍不住就往門口看。李氏聽她們只是哭,卻不說吳知雯究竟是有什麼病,正要發怒,便聽門口腳步聲響,吳若釗走了進來道:「雯兒是怎麼了?」

  今日吳若釗休沐,正在外院書房指導兒子和侄子寫字呢。吳知霆隨著父親外放,於書法上不甚講究,令吳若釗很是不滿,拿了他的功課細細地講,務必要他三年後春闈寫一手極漂亮的字。正指導著,聽小廝來報二姑娘病了,便急急進來。

  李氏一見吳若釗來,恍然明白原來今天這場戲是做給吳若釗看的,病未必是假,但兩個丫鬟拖拖拉拉,分明是要等吳若釗來。當下不由氣笑道:「老爺來得正好,想來這兩個丫頭有話不願與我說,老爺來了她們便願說了。既如此,索性老爺問她們吧,我先出去了。」

  吳若釗眉頭一皺,瞪了兩個丫鬟一眼:「太太問你們話,為何不回?」

  聽琴磕頭道:「不是奴婢們大膽,實在是,實在是姑娘不許說。」

  綺年看著不妙,覺得自己在這裡不是探病,乃是有看戲之嫌,趕緊起身告退。沒一時閒雜人等都走光了,吳若釗吩咐把門關上,冷冷道:「現在說罷。若再不說,也不必留你們了。」

  聽琴低聲道:「姑娘,姑娘這病是氣出來的。昨兒晚飯後,姑娘在園子裡散步,聽見兩個婆子說話。先說雪姑娘的親事如何如何好,後頭就說到姑娘,說,說——說姑娘再怎麼得老爺寵愛,也不過是姨娘生的。看阮家二小姐都記到了四姑太太的名下,老爺若是,若是真疼著姑娘,早就……」

  「就這些?」吳若釗已經打算把知雯記到李氏名下,只是成都沒來信,倒不好向李氏開口。如今聽了這話倒覺得是個機會,「太太早就有意把你們姑娘記到名下了,只不過年下事多,來不及回老家開祠堂罷了。」這話倒是說給裡間的吳知雯聽的。

  李氏心中不由得一氣。她自認已經是寬厚的了,可也並不想把庶出的兒女記到自己名下。隨便男人再粉飾太平地說什麼妻妾和睦,也沒見哪個妻是真喜歡妾的,妾的子女又不是自己肚子裡出來的,誰會真心喜愛呢?

  只是這時候她總不能當場駁了吳若釗,只能先忍下這口氣聽著。卻聽分香嘴快道:「還說咱們姑娘平日裡總做出才女的樣子,將來也無非嫁個小門小戶的夫婿,看將來姑娘還有臉出門沒有。」

  吳若釗猛地一拍桌子:「這兩個婆子是何處當差的?竟敢背後如此議論主子?」

  聽琴哭道:「我們想過去喝斥來著,姑娘不許,帶著我們就回來了。其實又何止是這兩個婆子說這話呢?這幾日府裡到處都在說雪姑娘的親事,又說我們姑娘比雪姑娘年紀還大些,看姑娘最後找到個什麼樣的人家。」

  這話說得半真半假。前頭說兩個婆子的話那是假的,李氏治家甚嚴,哪裡有人敢說吳若釗怎樣怎樣呢?但後頭的話倒是真的,這些日子府裡下人確實是在議論吳知雪的親事,本來這也是件喜事,並不禁人說的。但也確實有嘴賤一點的,尤其是二房的下人,難免要拿吳知雯來做個比較。

  吳若釗歎了口氣,揮手叫兩個丫鬟下去,想了一想,讓李氏也回去,自己進了裡屋。

  吳知雯正靠著床邊坐著垂淚,見父親進來要起身,吳若釗卻揮手止住了,歎道:「你這孩子,就是太要強了些。」

  吳知雯只管哭。到底是從小到大放在手心裡的女兒,又是最得喜愛的,吳若釗少不得放緩了聲音,將韓家的事說了一遍:「韓公子是有才的,明年春闈——」

  話猶未了,吳知雯已經睜大了眼睛:「父親當真是要將女兒嫁去韓家?太太不想女兒嫁得好,爹爹也不想?」

  吳若釗一怔,有些不悅:「太太幾時不想你嫁得好?」

  「若想女兒嫁得好,為何尋了個五品的人家?」吳知雯本來還不好說的,現在第一句話出了口,後面也就順溜了,一不做二不休,聲音又快又急,「韓家是何情況,父親仔細打聽過嗎?韓大人年近五旬了只是個同知,韓公子說是有才,但天下有才的人多了,又怎樣呢?姨娘昨日在我這裡痛哭,後悔從前得罪了太太,若不其然,連阮家表妹都記在了姑母名下,女兒這些年對太太難道有不恭謹的地方?臨到頭了,太太只給挑了這麼一門親事。」

  吳若釗怫然不悅:「這是什麼話!這門親事是我看中的,與太太什麼干係?何況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這些年的書都念到哪裡去了?竟然說這種話!」

  吳知雯使性子哭道:「父親說了這許多,只沒想過女兒。如今在自己家裡已然有下人這般議論,女兒日後出門,不知要被怎樣笑話。女兒這些年,琴棋書畫女紅針指,有哪一樣不是盡心竭力地學,哪一樣不是比別人強的?為什麼到最後只是不如人?」

  吳若釗默然。吳知雯自幼就要強好學,一筆字比兄長寫得都漂亮,十三歲隨著李氏出外交際,便有才女之稱。這其中努力,他難道看不到?只是嫡庶有別,雖則在家裡一樣嬌養著,可是這出身擺在那裡,就是一道天塹。

  「過了年,太太就帶你回老家去,開了祠堂將你記在太太名下。這親事是爹爹用心用意給你挑的,你莫犯糊塗。韓家家風清白,公婆和氣,小姑寬厚,這樣人家嫁過去是最享福的。」

  「若是女兒不肯嫁,只怕就不能記在太太名下了罷?」

  吳若釗一愕。說實在的,若不是要跟韓家嫡子成親,他還真沒想過把吳知雯記到李氏名下。並不是他不疼愛吳知雯,但李氏有子,與孫姨娘又不睦,故而他也沒動過這個腦筋。但現在吳知雯直問了出來,他也只能沉下臉道:「胡說!」

  吳知雯略略放了心,又暗恨為什麼李氏早不提這事,垂頭哭道:「還是爹爹疼我。可爹爹若真疼我,就請爹爹再多斟酌。韓家究竟如何,怕太太也只是聽表妹說的,表妹與韓家小姐交好,哪裡會說韓家的壞話呢?」

  吳若釗氣得不知該說什麼好,半晌才道:「胡鬧胡鬧!這般不懂事,你這些日子不要出門了,好好把《女誡》重讀幾遍罷!」拂袖而去。

  李氏是早去忙家事了,吳若釗一口氣不消,想了想,怒沖衝往中秋院孫姨娘處去了。孫姨娘早得了消息,將頭上簪釵皆去了,跪在門口等著。吳若釗一進門見她這樣子,倒怔了一怔:「你這是做什麼?」

  孫姨娘垂淚道:「婢妾就這一個女兒,只求老爺重重的罰婢妾,不要責怪姑娘。」

  吳若釗這氣又上來了:「都是你教出來的好女兒!當初真不如抱到太太身邊養,也好過如今丟臉!」

  孫姨娘低著頭道:「若當年太太願意,婢妾情願讓太太抱去養。」

  這話倒堵得吳若釗說不出話來。那時李氏也年輕氣盛,自己又不是沒兒子,哪裡肯抱庶出的子女來養呢。孫姨娘偷覷著吳若釗臉色,又道:「太太是寬厚人,尚且如此,那韓家聽說是夫人把持內幃,韓大人連個通房丫鬟都沒有,可見厲害。韓家小姐又是獨女,必然嬌養的,可憐我的雯兒,若有了這樣的婆婆和小姑,如何過得好呢?」

  吳若釗怒道:「胡說!韓家家風清白,這樣人家還不好,倒是什麼樣的好?」指著孫姨娘道,「休再多言!實話告訴你,韓家公子是我挑中的,你若再去說太太怎樣,休怪我翻臉!」氣沖沖轉身又走了。

  孫姨娘跪在地上,貼身丫鬟小珠忙上來攙扶。孫姨娘搭著她的手吃力地站起來,低頭想了一會,下了決心:「這事斷不能成!」

  小珠小心地道:「看老爺很生氣的樣子,姨娘還有什麼辦法不成?或者去求老太太?」

  孫姨娘冷笑道:「老太太?自打喬家姐弟兩個來了,老太太眼裡還看得見誰?去跟姑娘說,只管病著。我不信老爺如此心狠!且老爺那話已經說出去了,眼見著過了年我們雯兒就能記到嫡母名下,日後哪裡不好找親事?太太就是再不情願,這事也改不了!」

  吳知雯這一病就病了四天,水米不進。顏氏來看過一次,請了大夫只說鬱結於心什麼的。就在這時候,東陽侯府請了媒人來求吳知雪的庚帖了。於是大房愁雲慘霧,二房歡天喜地,反差極大。到了第八天頭上,許茂雲來做客了。

  因為吳知雯還在病中,所以許茂雲去拜見過了顏氏和李氏鄭氏,就直接來了蜀素閣。

  「妹妹想說什麼?」許茂雲也是個藏不住心事的,說了幾句話,綺年就看出她欲言又止的模樣。

  「姐姐——」許茂雲很是為難,「雯姐姐,她是真的病了嗎?」

  「這——妹妹怎麼這麼問呢?」

  許茂雲苦惱地想了一會,還是握住綺年的手:「姐姐,我不會拐彎抹角地說話,就直說了吧。雯姐姐是不是不願意嫁到韓家去?」

  「這……是誰說的?」綺年頭疼無比,說是也不好,說不是也不好。

  許茂雲撇了撇嘴:「現在外頭都在說雯姐姐病了,連韓公子都知道了。昨天他來了我家,對我父親說,若是吳家姑娘不願結這門親事,那就算了,勉強無益。」

  「這個……病了,也未必就是吳家不願結這門親……」

  「姐姐呀!」許茂雲不滿意地拖長了聲音,「姐姐還要跟我掖著藏著嗎?吳家伯父自然是好意。可是這裡剛剛提了親事,那裡雯姐姐就病倒,難道韓公子猜不出來嗎?我爹爹自然是想玉成此事,可是我娘說,縱然吳伯父喜歡韓公子,若是雯姐姐不願,將來也難過得好。是以叫我來稍稍打聽一下,若當真雯姐姐不願,那也就算了。橫豎此事未定,現在罷手,也不會傳出什麼難聽的話。」

  綺年無語了。吳知雯病得蹊蹺,聯想到孫姨娘向如鸝打聽的事,她心裡早就明白了。現在韓兆也知道了,若是讓許祭酒來與吳若釗說,又怕兩家面子上過不去,所以才讓許茂雲來。反正都是小姑娘,爭取把事情扼殺在搖籃裡,不要傳出去壞了兩家的交情和名聲。

  「這……我……我問過舅舅和舅母,再給妹妹一個回信可好?」

  許茂雲也已滿了十四歲,並不是什麼都不懂的小姑娘,聞言像大人一樣歎了口氣:「婚姻乃合兩姓之好,若成怨偶則反結仇,倒不如罷了。」

  綺年笑得歪倒在炕上:「這是許伯父的話罷?」

  「可不是。我爹爹其實十分遺憾的。」

  綺年隨口說道:「許伯父若看好韓大哥,何不把你許給他?」這倒是她的真實想法。許茂雲這性子太直爽,最適合人口簡單的家庭。何況許祭酒官職為從四品,兩家可算門當戶對。

  許茂雲的臉騰地紅了,撲上來就要掐綺年的臉:「我倒想對我爹爹說,把你許給我表哥呢!爹爹那天見了你,還說你舉止大方又穩重,很喜歡你呢。」

  綺年汗顏。兩輩子加起來活了快四十歲,跟這些真正的小姑娘們比起來,被稱讚個穩重實在沒什麼好高興的。

  兩人鬧著玩了一會,許茂雲告辭走了。綺年左思右想,還是待晚上吳若釗回府之後,叫湘雲去給李氏遞個話,說是有話要對舅舅舅母說。

  「……事情就是這樣,如鸝年紀小,出言不慎,也是我沒管教好,請舅舅舅母責罰。」

  吳若釗臉色鐵青,一揮手道:「此事與你有何干係?如鸝說的都是實話,這些我也早從張編修及韓家那孩子口中知道了。」

  「那,那舅舅看許家妹妹這話……」

  吳若釗頹然一歎:「虧我自以為盡心尋了一門好親事,想不到——若是韓家那孩子不知此事,我壓也要壓著雯兒過門。但如今……算了,只是她沒這福氣罷了!」吳知雯病了八天,說他不心疼也是假的,只是話已說出了口,頗有幾分騎虎難下。如今韓家覺察出些許不對,自己提出來,也算皆大歡喜。只是他心裡的失望,真是難以形容。

  「既這般,夫人去許家走一趟吧。只說雯兒這病找了人來算過,一年之內不宜定親。為不耽擱韓家賢侄,此事只能做罷了。」這樣說,兩邊都好聽些,日後大家也還好相見。

  綺年看看沒自己的事了,趕緊告退。這裡吳若釗氣得臉色鐵青。李氏替他撫著後背道:「老爺何必生這氣,是孫氏自己沒見識罷了。」

  吳若釗長歎一聲:「果然當年不該將雯兒養在她院子裡。」

  李氏臉色微變:「老爺這是在怨我麼?」

  吳若釗搖頭道:「我曉得,你已夠寬厚了。只是今日之事斷不能再發生了,我想,過年之後你就帶著雯兒回老家去開祠堂,孫氏——送到莊子上去,雯兒不出閣,不許她再來見。等從老家回來,雯兒就由你教養,橫豎也只是一年兩年的時間,就煩勞夫人了。」

  李氏低了頭,半晌才道:「說起來,霏兒素來乖順,我想著既要開祠堂,不如把她也記到我名下。」

  吳若釗自是大喜:「夫人若肯如此,自是最好。」想到如此一來就只有吳知雱還掛著庶出的名頭,本想也說一句,轉念李氏自己有兒子,嫡女與庶女不過差一副嫁妝,嫡子與庶子差的卻就大了,若自己這般說未免太過份,便將話嚥了回去。

  開祠堂這不是小事,故而隔了幾日吳若釗就與顏氏說了此事。顏氏自是沒什麼意見,趙姨娘欣喜之餘,對李氏更加恭敬。孫姨娘卻是被禁了足。與韓家這樁親事,尚未開頭就結束了。

  年下果然事多。太后身子一直不好,皇長子妃日日侍疾,皇上稱讚其為純孝,帶動了諸皇子正妃側妃都往太后宮裡扎。

  昀郡王世子的婚事終於有了點眉目,對象是錦鄉侯的嫡長女。這件事有點兒類似換親的意思,因為昀郡王的庶長女就是嫁到了錦鄉侯府上。不過考慮到世子身子一直不好,嫁過來說不定會青年守寡什麼的,所以這門親事也還過得去。錦鄉侯雖然不在京城,又沒有什麼實職,但畢竟有爵位,且這位嫡長女聽說才貌雙全,性格又好,只是因為高不成低不就的,一直拖到了十八歲,但配世子倒剛剛好。已經討了庚帖,預備過了年就下定了。

  東陽侯府與吳少卿幼女的親事也定了下來。臘月中來下了小定。雖是小定,東陽侯府也十分鄭重,遵著古禮一毫不差。

  鄭氏自是最高興的。且年前墨畫又出宮了一次,帶來了吳知霞給家下各人的年禮。這次的年禮較之前次豐富了不少。墨畫說,是因著吳知霞為太后侍疾勤勉,皇上十分高興,稱其不愧為「惠」,又賞賜了不少東西。其中一柄沉香木枴杖,還是皇上特地賜給顏氏這個「已故太子太傅夫人」的。

  鄭氏聽了這話,又聽墨畫說吳知霞最近行動謹慎,高興之餘又心疼起來,若不是礙著年下落淚不吉利,就要當場哭出來了。饒是如此,也悄悄回自己房裡落了幾滴淚,又收拾了金銀給墨畫帶進宮去使用。

  總體來說,吳家這段日子過得不錯。除了吳知雯之外,大家都很如意。

  綺年在年前出了次門,去如鵑處盤了一次賬。小楊趕在過年之前從成都回來,一是帶來了一批新樣的春錦,二是捎來了周立年的書信和年禮。

  「這是七太太親自醃的泡菜和臘的肉脯。」小楊一件件拿出來,「這是今年莊子上產的些鮮物兒,還有今年莊子上出息的一半九十三兩銀子的銀票。那織坊的出息我都進了貨,省得帶著銀票亂跑。彭家說,明年還能再多些,看樣子華絲坊的生意做得不錯。彭家聽說了我們用的法子,覺得十分有效,也準備效仿呢。就是這回拿的貨,也又便宜了一分。」

  綺年拿著銀票真是開心,這都是私房啊私房。為了蜀錦生意她已經把一大半身家都投進去了,現在手裡餘錢還真不是很多呢。莊子上的出息不多,但勝在穩定,再加上今年在京城裡銷售蜀繡蜀錦的盈利,她年底有五六百銀子的收入,明年綢緞生意上了軌道,還會掙得更多。

  「姑娘的主意自然是好的。」如鵑一邊替丈夫拿熱帕子擦臉,一邊笑道,「之前姑娘做的那個什麼……廣告本,不就好用得很麼。」

  如鵑所說的廣告本,是用厚紙訂起來的大本子,上頭粘了剪成小塊的各式錦繡樣品。每位繡娘一本,若是僱主有買料子的意思,立刻就能拿出來請人看樣品。這法子相當的有效,廣告本一拿出來,有些本來只是隨口說說的,看了料子也不由得心動;還有些手鬆的,本想買一匹兩匹,結果看看這個也好那個也好,不由得就多買些。且這種法子,也方便如鵑和小楊合理安排送貨,不必再滿馬車拉了各種布料去給人看。

  綺年一笑,心想這都是現代推銷手段,她資質有限,只能想出這麼一點半點來,慚愧啊。

  小楊擦了臉,看著綺年盤賬,猶豫半晌還是拿出一件斗篷來:「姑娘,這是如鶯托我捎給姑娘的。」

  綺年怔了一下,接了過來。這斗篷是用散碎緞子拼起來的,但拼得十分精緻,配色也雅致,並不讓人覺得寒酸,反覺手工精湛,可見是真用了心的。

  「難得她還記得。她如今怎樣?這斗篷怕也花了些銀子的,你可給她紅包了沒有?」

  小楊搓著手:「小的大膽,就藉著姑娘的名頭給家裡的下人各自發了五百錢的年下紅包。如鶯因沒身契,又送了這斗篷,小的就給了她二兩銀子。」說著,有些忐忑。

  「你做的很是妥當。我雖不在成都了,家裡那些人總是使過的,該給些錢才是。」

  如鵑瞪丈夫一眼:「雖姑娘不說你,只你以後這些事也該先想到,早請示過姑娘才能做呢。」

  綺年一笑:「你這也就強求了。有些事都是臨時才想起來的,誰能那麼周全呢。」

  如鵑自不是真心想罵丈夫,聞言低頭一笑,轉頭替綺年收拾成都帶來的東西去了。小楊鬆了口氣,低聲道:「姑娘,我聽如鶯的意思,似乎是想托姑娘給立年少爺說一聲兒……她,她如今還只是在宅子裡伺候,並沒個名份呢。」

  「她——可收房了?」

  小楊搖頭:「我看還是梳著姑娘的髮式。」轉眼這都一年了,周立年還沒碰過她。

  如鵑忍不住道:「這種事你也對姑娘說?讓姑娘替她說什麼?哪有妹妹去過問哥哥的房裡人的道理呢?」

  小楊低頭挨罵。到底也是共事了七八年,如鵑說到最後,忍不住也歎了口氣:「不是我說,依著我看,她還是死了這條心好。若說做妾,姑娘賞還了她身契,她不去尋門好親事,反倒自己要往下道裡走。若說做正頭娘子——立年少爺只怕還看不上她。」

TOP

49 風波驟年關難過

  綺年坐著馬車回到吳家,一路上都有些恍神。如鵑的話說得很實在,如鶯如果是想嫁給周立年做妻子,周立年還真的看不上她。

  抽出周立年的書信,那筆字沒什麼大章法,卻是筋骨俱現,筆筆有力,倒真是字如其人。信裡說他今年閉門讀書一年,自覺頗有進益,明年就準備去考秀才。雖然沒多著墨,但字裡行間都透出自信來。末了詳細匯報他準備了什麼祭物,年下去祭墳。又說到周七太太時時的惦念綺年,親手做了臘肉和泡菜,反倒是他做不出什麼,只能幫著切肉而已。

  信上的話宛如拉家常一般,看著親切。最後開玩笑一樣提了一句:他的大哥已經說定了一門親事,加上坐館穩妥,東家十分滿意,又續了兩年的約。如此一來,他大哥就可以從容娶妻生子,七房就有後了。倒是他十分慚愧,還要請綺年莫要怪他至今尚未為二房接續香火,他還年輕,此事不急云云。

  綺年看完這封信,就斷定如鶯是確實沒有希望了。周立年與他同是十七歲,但是男人等得起,女人等不起。看周立年的意思,說不定是要在有了功名之後,再結一門更高的親事,庶幾可以襄助他更上一層樓。而如鶯,即便已是自由身,也不過是個草民,不能給周立年任何助力。再拖下去,大約只有做妾的份兒。

  摸摸那件斗篷,綺年深深歎了口氣:「如燕,回去後你給如鶯寫封信吧。」不過,即使勸了,如鶯也未必就會回頭。

  回了吳府,天色已黑,吳氏兄弟居然一個都沒回來。眼看著就要過年,這倒是有些反常。李氏不由得有些著急,吩咐碧云:「到二門上去問問,小廝們去接了沒有?」

  「舅母先別著急,兩位舅舅都沒回來,多半是衙門裡有要緊事了。」綺年捧了東西進來,「這是哥哥叫人從成都捎來的。這個泡菜不辣,舅母吃吃試試?」

  「大老遠的捎東西來,你就自己留著,又拿出來分做什麼。」李氏雖然這麼說,心裡也高興,叫碧雲拿去收著,「晚上給大家嘗個鮮。」又問,「到了年下,你有哪些姐妹要送些年禮的,早擬一張單子出來,舅母給你置辦。」

  綺年抱著李氏的手臂搖了搖:「這些哪裡還能勞動舅母呢。」

  李氏笑道:「你這孩子,跟舅母還客氣什麼呢。就憑你這份孝心,舅母給你準備點東西又能怎樣呢。」

  兩人正說著話,吳若釗大步進來,一臉的疲憊。綺年趕緊站起來問安,李氏也起身道:「老爺怎這時候才回來?」

  吳若釗坐到炕上,接過綺年遞的茶,歎道:「今兒出事了,昀郡王世子去山西為外祖祭掃,半途遇了山匪又遇流民,竟失蹤了!」

  李氏詫異道:「這是怎麼說的?昀郡王世子身子一向不好,跑到山西去做什麼?就是去,也有侍衛護著,怎麼就失蹤了?」

  「你哪裡知道。俗話說年關難過,這到了年下,山匪最是猖獗,加上那地兒離上次廣東那批海俘被劫之地不十分遠,今年收成也不好,又有那窮極了過不下去的……兩相一湊,雖然有護衛,也被衝散了。如今世子帶著貼身侍候的一個侍女一個小廝一起失蹤了,死了兩名侍衛,傷了兩個,如今都在那裡急得團團轉呢。」

  吳若釗雖然只是個禮部侍郎,但宗室出事,官員們都跑不了要議事,就算他沒得話說,也得站著聽:「皇上大發雷霆,當即就撤了那裡的知府。叫當地的衛所調人四下裡尋找,又提了皇后的娘家哥哥,承文伯陳啟去暫代知府,務必要把世子找回來。」

  李氏對這些插不上話,只道:「老天保佑快些找回來才好呢。」

  不過事情卻並未如眾人所希望的那麼順利,一直到了過年的時候,世子仍舊不見蹤影,這失蹤就已經有二十天了。

  頭一次在京城過年,又是一大家子人,各種習俗無數。不過因著綺年不姓吳,所以諸如祭祖上灶之類的事都沒有她的份,倒還輕鬆一點。

  因著過年,且明年春闈吳家兄弟不準備下場,故而今年倒也輕鬆。顏氏的興致也似是特別的好,三不五時的就把孫兒們都叫到松鶴堂去,跟孫女外孫女兒們一起說笑。

  「雪妹妹的嫁妝繡得怎樣了?」吳知霄笑著問吳知雪。婚期已經定下,兩年後吳知雪行過及笄禮,就可以出嫁了。

  吳知雪頓時低下了頭,耳根都紅了。吳知霆笑道:「二弟這話說的--還有兩年呢,哪裡急成那樣子。」他看了喬連波一眼,「倒要謝謝喬家表妹,送了十個荷包來,繡的花兒極是精緻。依我看,妹妹的針線若能如喬家表妹一般,也就足夠了。」

  吳知雪一跺腳:「哥哥你壞死了!難道我的針線就這般拿不出手不成?」

  顏氏面帶笑容聽著,這時候才薄薄嗔了一句:「大年下的,說這些犯忌諱的話。」又笑向吳知雪道,「還說這些日子你在忙著繡什麼,原來是去幫你表妹了。」

  喬連波低頭笑了笑:「表妹的針線本來好,也說不上幫,不過是繡幾個荷包,將來表妹好賞人罷了。」

  「這些東西說起來禮輕,做起來卻麻煩,也是你一片心意。」顏氏好像忽然想起什麼似的,「珍珠跟我說,你給哥兒和章哥兒繡了新書囊?怎麼不給你兩個表哥也繡一個?」

  喬連波低聲道:「也想給表哥繡的,只還沒繡完呢。」

  吳知霄連忙站起來笑道:「刺繡這東西最傷眼睛,冬日天短,表妹還是莫要勞動了。上次秋闈時表妹送的書囊還新著呢,怎好再勞煩呢?」

  喬連波抬頭看了他一眼,眼波盈盈地一閃又低下了頭:「只是一個書囊而已,橫豎也是無事,只要表哥別嫌棄就好。」

  吳知霄連忙道:「表妹的針線精緻,我哪裡敢嫌棄,不過是怕表妹累著。」

  吳知霏天真地仰頭看著哥哥:「哥哥真心疼表姐。怎麼前次我給哥哥繡個筆袋兒,哥哥還整日催著我呢?」

  吳知霄哭笑不得:「你個小丫頭,秋天時要繡桂花,足足的繡了幾個月,我若不催你,怕過了年牡丹開了都用不上你的筆袋兒。」

  松鶴堂裡一片說笑聲。只有綺年和吳知雯只是跟著笑,卻不說話。

  吳知雯大病一場之後,吳若釗便叫她在時晴軒裡禁足。而孫姨娘感了一次小小風寒,卻被直接送到莊子上去「養病」了。吳知雯禁足結束,姨娘已經不在府中,免不了又要哭鬧一場,甚至到吳若釗書房去跪求。只是這次吳若釗完全不為所動,反而將她斥責了一頓。

  也難怪吳若釗如此動怒。雖然許家和韓兆對此次結親不成之事均未再提,但京城之中都是些人精子,即使同在書院讀書的舉子們也少不了眼光毒辣的,加上孫姨娘為了攪黃這樁婚事,悄悄的讓身邊丫鬟往外透露了點消息,以至於這件事竟然傳了出去。直把吳若釗氣了個倒仰,讓李氏立時就將孫姨娘身邊的丫鬟一家子全打發到莊子上做粗活去了。

  大過年的,人人歡笑,偏孫姨娘被打發了。雖吳若釗已經嚴令府中不許再提此事,但吳知雯自覺沒臉,自然笑不出來。

  綺年坐在知霏旁邊,逗著小胖子知霖玩兒。知霖被鄭氏養得圓圓胖胖,也頗能認得幾個字,就是嘴巴笨,五歲了說話還不太利索,不過奶聲奶氣的怪好玩。他的幾個哥哥姐姐都是嫡出,且正是十幾歲的年紀,對講話不利索的弟弟自然不很耐煩應付,倒是綺年喜歡小孩兒,見了面時常逗逗他,因此也不怕生,趴在綺年腿上玩手裡的九連環。

  綺年一邊看知霖解九連環,一邊不著痕跡地瞥了喬連波一眼。這幾個月來,喬連波在張先生上的課堂上進步明顯,且會送吳知雪荷包,倒是頗出人意料之外。吳知雪雖與她不睦,但這荷包卻是將來用得著的,鄭氏當即便收了,還回送了一套精緻的桃木梳具。

  果然小姑娘都有長大的一天哪。說起來,這幾個月裡,喬連波的變化確實不小。從前這種場合她只會低頭坐著,如今也會插嘴說幾句話了。就連顏氏最近都特別可親,從前,她可沒這種興致把孫子輩全部叫到眼前來說話。

  門簾一掀,李氏和鄭氏先後走了進來,一見滿屋子的人,鄭氏先笑道:「老遠的就聽見老太太這裡熱鬧,什麼事兒這麼高興,說給我們也聽聽?」

  顏氏笑道:「你們兩個也忙壞了,快些坐下歇歇,聽孩子們說說話兒。」

  李氏坐下,接了丫鬟送上來的茶便含笑道:「年下忙,老太太叫孩子們來陪著說說話兒倒好,只是霄兒幾個雖則明年不下場,功課也不能荒廢了。老話常說: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過了年,斷不可仗著老太太疼你們就這般懈怠了。」

  吳知霄連忙站起來笑說道:「老太太雖疼我們,也只許兒子在這裡鬆散一個時辰,再久就要攆了。」說著,兄弟幾個都笑起來。吳知霆也湊趣笑道:「大伯娘好凶,過年了也不許二弟自在些麼?二弟好生可憐。」

  鄭氏臉色一沉:「跟你大伯娘這般說話,真是欠打!別仗著老太太寵你們就無法無天了,雖說書院放了假,先生不是還留了功課?天天晚上回來你老子都要查看的,若耽擱了,仔細你的皮!」

  鄭氏在山東時說一不二,別說後宅的兒女婢妾,就是吳若錚也要讓她三分。別人家嚴父慈母,吳家二房卻是嚴母慈父。當然了,並非吳若錚對兒女要求不嚴格,而是這些都被鄭氏做了。

  鄭氏最怕兒子們沒出息,女兒們沒才能,所以要求是極嚴格的。這般沉下臉來,吳知霆嚇了一跳,連忙也站起來:「是侄兒失言了,大伯娘恕罪。」

  李氏笑著擺了擺手,尚未說話顏氏已經也沉下了臉:「不過是叫孩子們來說說話,你們這是做什麼?當著我的面擺威風麼?」

  李氏與鄭氏雙雙起身口稱不敢。鄭氏似笑非笑道:「媳婦聽二老爺說,從前老太爺在世的時候,他和大伯只有除夕一日守夜不讀書。是以如今二老爺也是這般要求霆兒的,想來大伯對霄兒亦是如此。霆兒這孩子生性散漫些,讀書尚不紮實,媳婦生怕他錯會了老太太的意,反而懈了心志,故而才要訓他一訓。」

  顏氏全沒了說笑的心情,但思及另一件事,不得不壓了壓火氣道:「讀書雖是要緊,也得顧著身子。且出了十五去書院,再教他們兄弟去頭懸樑錐刺股去。老大家的,你幾時去老家開祠堂?」

  李氏欠身道:「預備著出了正月就走,那時路上也暖和些。兩個姑娘身子弱,媳婦不敢大意。」

  「既這麼著,你這一來一回的,怕也要將近一月時間,家裡的事,就交給老二媳婦管著。雪姐兒雖說還要過兩年才出門,這些管家的事也該學起來了。」顏氏目光一瞥綺年,「綺丫頭聽說在家的時候就管著家,叫她去幫幫你。」

  綺年趕緊站起來:「外孫女兒不過是看過幾本賬,哪裡會管家呢。只怕給二舅母添亂。」

  顏氏擺了擺手:「只是讓你跟著你二舅母,也好學著些。」目光向身邊的喬連波一掠,彷彿剛剛想起來似的,「連波也去,替你二舅母跑跑腿端端茶也好。」

  原來真正的目的在這裡。自己果然就是那擋箭牌。

  綺年無奈地看了鄭氏一眼,鄭氏卻很大方地笑道:「好啊。」忽然轉頭看向李氏,「其實學管家這事兒,真是該早些。現在想來,在山東的時候我就該讓雪姐兒也跟著學才是。依媳婦看,既是要學,這過年的時候事多,正是最能學到東西的時候,不如明日起就讓她們三個跟著大嫂,先看看這些事都是怎麼做的。等過了年,大約心裡也就有了數,媳婦再一樣樣教,她們也記得更牢些。大嫂說怎麼樣?」

  綺年不由得有些疑惑地看著鄭氏。這不是添亂嗎?過年本是最忙的時候,因今年眾人都在京裡,李氏和鄭氏天天忙得團團轉。顏氏之所以提出李氏出門後再讓她們三個跟著鄭氏學管家,也是因為出了正月事情才會少一些。怎麼鄭氏卻直接把這事提前到了明天,難道是想給李氏找麻煩嗎?

  李氏卻只是想了想就點了頭:「也好,該讓她們先看看。這一個月也不必她們真正做什麼,只消看得仔細也就成了。」

  綺年更奇怪了,眼角餘光卻瞥見顏氏臉色反而不太好看,簡直是莫名其妙。兩個媳婦都如此聽話,竟然讓外甥女在自己家裡學著管家,這得有多孝順啊,顏氏怎麼還這副模樣呢?

  正詫異著,就聽李氏向自己三人道:「既要學著管家,明兒一早就來我院子裡,看我跟家裡管事媳婦們說了話,然後一併在我房裡用飯便是。只是年下事多,既是有心要學,少不得一天都跟著我,可不能怕辛苦。」

  綺年趕緊站起來身來答應,卻看見吳知霆微微有些失望的神色,突然明白了過來。整天都跟著李氏,可就別想像這幾天一樣跟著兄弟姊妹們在顏氏這裡說話了。每天一早就走,晚上才回來,像吳知霆兄弟這樣住在外院的表哥們,大概是連面兒也別想見到了。

  難怪顏氏提出李氏出門之後,那個時候書院已經開學,顏氏也不可能再叫人來說話兒了。綺年有一種扶額的衝動:防火防盜防表妹啊!喬連波如果真的對吳知霄有點兒動心,還是及早掐滅的好。

  不過顏氏是什麼意思呢?是想撮合喬連波和哪個孫子麼?綺年果斷搖了搖頭,把種種猜測拋到腦後。關她甚事!她只要守好自己的本分就行了。李氏厚道,吳若釗愛屋及烏,只要她自己別出什麼錯,將來這兩人肯定會費心給她找門實惠親事,平平安安過一生的。

  話都說到這份上,顏氏難道還能不肯?也只得點了頭。只是那份好心情是全沒了,索性打發了各人回自己房裡去了。

  鄭氏抱著吳知霖回了房,叫奶娘哄著去睡,又把女兒也打發了出去,便指了指椅子對兒子道:「坐,娘有話要跟你說。」

  吳知霆略有幾份心虛,半邊屁股沾著椅子沒敢坐實:「娘有什麼話要教訓兒子?」

  鄭氏似笑非笑:「你做了什麼錯事不成?怎麼知道我就是要教訓你?」

  吳知霆湊上去給鄭氏輕輕敲著背,笑道:「娘不管說什麼,兒子都當成庭訓來聽。」

  「呸!」鄭氏笑啐了一聲,「要聽什麼庭訓找你爹爹去。」神色溫和地看著兒子,「霆兒也大了,該說媳婦了。」

  吳知霆一怔,略有幾分不自在:「娘怎的忽然說起這個……」

  鄭氏歎了口氣:「按說長幼有序,你的親事沒說,下頭兩個妹妹倒都入宮的入宮,定親的定親,你心裡可覺得爹娘有些糊塗或是疏忽?」

  吳知霆連忙道:「娘怎說這話。妹妹們是女兒家,年紀是耽擱不起的。兒子是男兒,便是晚些成親也沒有什麼。何況兒子也知道,父親與伯父連明年春闈都不讓兒子與二弟下場,便是為了著過三年學問更紮實些,好一舉沖天。既這麼著,中了進士之後再說親事,自然比現在更好些。」他跟著吳若錚在外任多年,哪裡不知道這裡頭的事呢。

  鄭氏臉上露出欣慰的神色來:「你懂爹娘的苦心就好。你爹爹是庶出,娘也是庶出,當初不知吃了多少苦才有如今這地位。你是娘唯一的兒子,知霖年紀又小,這家全指望著你有出息呢。就是將來娶媳婦,也得好好挑個門當戶對的,將來你在仕途上也有個照顧。你爹當初就是沒岳家關照,比旁人更苦些。」

  吳知霆慢慢垂了頭。鄭氏心裡明白,淡淡道:「說起來爹娘拘著你也拘得太厲害,一般人家的哥兒在你這年紀,房裡也有個人了。娘身邊的紅綢和紅綾都是好的。生得俊俏,性子也平和,你挑一個,撿個日子收了吧。」

  吳知霆臉上紅了紅,低聲道:「娘--」

  「娘都知道。」鄭氏靜靜看著自己的兒子,心裡也有幾分驕傲,「我兒子長大了,自然會--然而這世上的事,卻不能皆隨心所欲。」

  吳知霆低頭道:「兒子懂了。娘放心,兒子絕不會做那等逾禮的事。既娘這般說,兒子看紅綢性子和軟,不是那等抓尖要強的,就她吧。」

  鄭氏這才放下心來,笑道:「我兒有眼力,就紅綢吧。唔,娘這就去查個好日子,盡快給你辦了這事。」

  二房這邊談著丫鬟收房,大房那邊吳若釗剛剛從衙門回來。李氏上前迎著道:「老爺回來了?今日又忙了一日。」

  眼看要過年,皇帝也要祭祖守歲,各種禮節比民間簡直不可同日而語,禮部的官員忙得腳不沾地,怕是只能到了除夕才歇歇呢。吳若釗接過茶喝了一口,歎道:「若只是些年節之禮也還好,偏今年出了郡王世子這事兒。」

  「怎麼世子還沒找到麼?」李氏替丈夫寬了外頭的大衣裳交給丫鬟去收起來,自己過來陪丈夫坐下,隨口問道。她並不很關切政事,只是總要找些丈夫感興趣的事來說說。試想若是丈夫回了家只聽見肉幾斤菜幾斤的話題,怕是早就不耐煩了。

  吳若釗搖了搖頭:「音訊全無。雖然沒人敢說,但只怕是--不好了。本來跟錦鄉侯家談了親事,這時候也送還了庚帖。若是萬一這時候有了不好的信兒,錦鄉侯家的姑娘不成了望門寡麼。」

  「這可真是……」李氏也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昀郡王是個厚道的,對外只說合了八字不甚合適。否則這一定親世子就出了事,傳出去姑娘家怕也要落個不好的名聲。」比如剋夫什麼的。

  李氏跟著歎了口氣,不由得想起吳知雯。人家的姑娘是想嫁沒嫁出去,自己家的卻是把親事往外推……算了,還是洗洗睡吧。

50 大拜年各家走動

  除夕守歲,初一拜年。

  綺年覺得現代禁爆竹真是太對了,因為這五更一到,爆竹聲便響徹天空,別說睡覺了,你連眼都合不上。

  吳知和喬連章倒是喜得不行,親自出去看著小廝們放爆竹。小胖子知霖膽子也不小,要不是鄭氏拘著,早就也跑出去了。

  綺年卻實在沒有這個興趣。宋朝的煙花爆竹已經算是花樣多的了,可比起現代的煙火來還是沒得比。且爆竹聲從街頭到街尾,簡直是動地驚天。

  李氏一手摟了知霏,又把她也摟到身邊笑道:「可是嚇著了?響過這一陣就好了。」

  綺年笑道:「倒也不曾嚇著,只是到底是京城,這爆竹聲比成都那邊還響呢。」

  李氏摸了摸她臉道:「是這幾日幫著管家累了吧?」雖然說這幾天只是讓三個姑娘跟著看看,但綺年從前是管過家的,很多事都很熟悉。李氏表面上不說,私下裡也交了一點賬給她,讓她算一算練練手。只不過吳府家大業大,下人之數是周家十倍都不止,繁瑣雜事自然也就數不勝數。

  「我哪裡算累,舅母這天天管著,才叫累呢。」綺年說的是真心話。李氏管家是好手,但麻煩就麻煩在今年新添了二房。兩家並一下,兩家的下人也要並一家。二房有不少人在山東的時候是主子的心腹,管著重要的差事,頗有些油水。如今回了京城本想著過得更好,誰知道回京便要入公中當差,且以大房為先,那些有油水的地方早被大房的人站穩了,哪裡輪得著他們呢?於是免不了雞嗔鵝鬥,爭權奪利。

  這些人事糾紛是最麻煩的。李氏雖是當家主母,卻不好落下個打壓二房的不公名聲,少不得裁撤些自己人,將二房家人安幾個進去。只是差事難免有肥有瘦,得了肥的自不說什麼,得了瘦的不免抱怨。李氏平日裡倒有一半的精神得處置這些人,可不比從前累了許多?尤其過年是重要時候,從祭灶到祭祖,都是萬萬錯不得的。過個年,菜餚比平日豐盛些,李氏倒瘦了一圈。

  「好孩子--」李氏忍不住又摸了摸綺年的臉。整天的為這個家操心,也沒幾個人會跟她說聲辛苦了,「我看你身邊那兩個丫頭都是聰明的,尤其如燕,年紀不大倒是沉穩,嘴也緊,該好好教教。能調-教出來,將來你出了門子也是個助力。如鸝也好,只是嘴快,不大穩當。」

  李氏說著,又瞥了喬連波一眼:「你喬表妹身邊那兩個小丫頭也不錯,尤其是菱花聰明。教你們看賬,我看連波還不會,她倒先看懂了。」

  這幾天三個姑娘都是帶著貼身丫鬟去跟李氏學理家的,這麼一段日子下來,不光姑娘們的好壞看得出來,就是丫鬟裡頭哪個靈醒哪個笨,也能比較出來了。顏氏為喬連波挑的丫頭自然是好的。藕花是外頭買的,菱花則是家生子兒,爹娘在吳府莊子上做活,老實巴交的,生個女兒倒是十分聰明,提頭知尾。

  爆竹聲足足響到天亮才慢慢沉寂下來,不時還東一聲西一聲的在響。吳知霖玩得累了,被奶娘抱去睡。其他人卻不行,不過上床補了一個時辰的眠,就要起來拜年。重要的自然是主子一家家親自去,忙不過來的,哪怕讓下人拿著名刺去一趟也要跑到的。

  吳府能出動的人都出動了,就連綺年,如今父孝已滿,吳氏的孝也滿了一年,遂也有林家和冷家要去拜訪一下。當然這種拜訪不能久坐,去說幾句話也就是了。

  林府也來了不少拜年的人,但因家裡沒有男人,林總兵和兒子都在京外呢,官職又還未定,所以多數人是遣下人來送個拜帖表示一下。皇上本來有旨,廣東總兵剿海匪有功,為方便用兵,連廣西總兵也由他兼著,原廣西總兵林鋌即卸總兵職,待交接完畢後入京重新授它處官職。結果因著有獻俘被劫的事,林總兵到現在還在外頭忙活沒把這交接工作完全做完,所以至今不曾進京。

  綺年去的時候,林悅然剛剛起床,因沒睡好,一臉的小脾氣。看見綺年才開心起來,撲過來拉著她手:「姐姐你怎麼總也不來?」

  林夫人好笑:「你周姐姐每日都要跟著先生上學的,哪裡像你,什麼都不做!等過了年,即便你爹爹不回來,也得給你請先生,再不能這麼荒廢著了。」

  綺年問道:「林伯父還不回京麼?」

  林夫人歎氣:「可不是。如今這一亂,倒不知道究竟要怎麼著了。」入京這些日子,丈夫的前途還定不下來,她在京城的夫人圈裡連自己的位置都找不準。幸而林悅然還小,若是已然及笄待嫁,怕不連婚事都耽擱了?

  忍不住就歎道:「悅然過了年就十四了,到如今還不怎麼出過門……」不出門,誰知道林家姑娘是圓是扁?雖說結親要看門第,但姑娘的品性也是要緊的。男人在外頭,只能知道誰家出了幾個當官的,不可能知道誰家的姑娘好。這些就要靠內宅的夫人交際來打聽了。一般小姑娘十二三歲就會隨著母親外出,漸漸的樹立起自己的形象。如今林悅然根本沒什麼機會去交際,就是有來邀請的,那交際圈子也太低,根本不是總兵夫人應該去的。

  綺年也沒什麼辦法,只能陪坐,找出些話來安慰林夫人。好在林夫人也不是個心窄的,想想丈夫兒子不過是羈縻在外,若是能因此讓兒子在廣東總兵處露個臉也是好的,又不是打仗或者陣亡,自己這大年初一的不說點吉利話怎麼好呢,也就把愁容收起,說笑了幾句。

  初一拜年沒有久坐的,何況還有冷家要去。綺年喝了口茶,也就起身告辭,直奔冷府。

  迎她進去的是冷玉如的丫鬟聽香:「姑娘去恆山伯府了,怕周姑娘來時不在,特意叫我留下等著姑娘。」又壓低聲音道,「我們太太也去恆山伯府了,若是,若是一會兒鄭姨娘出來,姑娘可別生氣,別跟她一般見識。」

  「鄭姨娘?」綺年愕然,「她怎麼能出來?」就是正頭太太不在家,也輪不著姨娘出面招待客人哪。

  聽香忿忿:「姑娘不知道,如今我們太太一心吃齋念佛,總住在庵堂裡。這可好了,鄭姨娘恨不能天天的蹦達,好叫人只知道我們冷府有她,不知道有太太。這不過年的時候太太回來了,帶著姑娘走動了幾家人家,鄭姨娘就--今兒還想去恆山伯府呢,被姑娘問了回來,問她見過哪家妾去拜年的?她這才息了念頭,卻在家裡拿著人發威。」

  話猶未了,就聽外頭有個聲音道:「是哪家的客人來了,怎麼也不去跟我說,若是怠慢了客人,把你們一個個都拖下去打板子!」一個穿大紅小襖,淺粉色灑花裙子的婦人掀簾子就進了偏廳,笑嘻嘻道,「這是哪家的小姐?生得好生俊俏。」

  綺年在成都的時候就絕少上冷家的門。一來是在父孝內,二來也是冷家太亂。如今是因著兩家都進了京,故交就格外珍貴,所以今日才來,也難怪鄭姨娘並不認得她。

  聽香忍著氣道:「是周家小姐。」也不細說是哪個姑娘。

  鄭姨娘聽出聽香的敷衍,反而更走上一步,笑盈盈道:「是哪個周家的小姐呀?」

  綺年看都不看她一眼,只對聽香說:「我還要跟舅舅舅母往許祭酒家去拜年,不能再等玉如了。等她回來,你跟她講一聲我來過了。等過些日子我們再聚。」

  鄭姨娘方纔已經在心裡把冷家的交際圈子過了一遍,想到了綺年該是成都周家冷玉如的手帕交,想著周家老爺生前也不過是個六品官,正打算要再說幾句話,忽然聽見許祭酒的名字,又聽見舅舅舅母,猛想起周家姑娘的舅舅一個是三品侍郎,一個是四品行太僕寺少卿,縱然冷家攀上了恆山伯府,冷家老爺也不過是個從七品的給事中,可得罪不起。只得收起那輕視的意思,賠笑道:「原來是周姑娘,瞧我這記性。我們姑娘怕是快回來了,周姑娘再坐一歇,我陪姑娘說說話可好?」

  綺年笑了笑:「我怎麼好勞動姨娘作陪呢?」姨娘兩個字咬得略微重了幾分。

  姨娘只能招待姨娘,連庶出的小姐她們都不能沾,更不必說嫡出的姑娘。冷家情況特殊,是因攀上恆山伯府靠的是姨娘這邊姓鄭,但是對別家來說,姨娘就是姨娘,別說你只是恆山伯府八竿子打不著硬貼上去的親戚,就算你是恆山伯府嫁出來的,也只是個姨娘。

  鄭姨娘臉騰的一下漲得通紅。自打冷老爺因恆山伯府而陞官進京,她在冷家就愈發的不可一世了。如今她的哥哥到冷家來要正經的稱舅爺,兩個兒子更不必說,硬生生的把冷太太給逼到了庵堂裡去住著,幾乎要當自己是冷家正頭主母了。幸而冷家的交際圈子不大,恆山伯府也知道她拿不上檯面,有什麼倒是叫冷玉如出面的多,總算還沒有丟臉丟到京城裡去。

  鄭姨娘早就憋著這口氣了,因著是恆山伯府叫冷玉如去,她不敢說什麼。今年過年冷太太回來,初一拜年自然是正頭太太出面,鄭姨娘只能呆在家裡,不免更恨,是以聽說有個單身姑娘上門,卻並沒聽說有哪位官員或勳貴的太太夫人帶著,猜想必是冷玉如認識的什麼身份不高的姑娘,便特意出來晃蕩。沒想到卻又受了一番氣,且還不能發作,只恨得手裡的帕子都要扯碎了。

  綺年並不理她,由聽香送了出去,才歎了口氣:「伯母就打算一直住在庵堂裡了?」

  聽香也有些黯然:「說是初五就回去。姑娘想著,也去庵堂裡住幾天陪陪太太。」過了初五,該走動的人家也走動完了,後頭什麼燈節之類,冷太太都不打算參加。

  綺年歎口氣:「若你家姑娘要去庵堂,來叫我一聲,我也去見見伯母。」她其實也在孝期之內,若不是特別要好的朋友,又是雙雙新到京城,也並不打算隨便上門的。

  聽香連忙應了,綺年這才出去上了馬車,先到街上與李氏會合,然後直往許祭酒家去。

  許家熱鬧非凡。許祭酒的門生紛紛親自上門,在前頭忙得不可開交。許茂雲迎出去,把綺年和知霏拉進了自己屋裡:「忙年忙年,過年簡直是忙得腳不沾地了。幸好爹爹的門生年紀都不大,否則我也要忙了。知雯姐姐怎的沒來?可是還為那事避著嫌?」

  綺年忙道:「不是。是因著她姨娘病了,所以沒心思出來。」孫姨娘的小風寒在送到莊子上之後倒厲害了,遣了人回來報,李氏也不理。吳知雯這些日子滿心的擔憂,連自己並沒被顏氏點名去學理家都顧不上了,自然也沒有心情出來拜年。李氏自然更不想帶個滿臉晦氣的女兒出來,樂得讓她歇在家裡。

  「韓大哥今兒一早就來我家了,說是不好去你們吳府,等在這裡給吳伯父拜年呢。這事雖不成,韓大哥卻是極推崇吳伯父的,還有我表哥,回來說吳伯父寫一手好字,足足的誇了三四天呢。」

  吳知霏不知道韓兆跟自己姐姐還有過議親的事,只聽見說自己父親寫的字好,便拍手笑道:「我爹最愛寫字,還愛看人家寫好字,想必是當日拉著許姐姐的表兄又寫字了?」

  「表妹又在跟誰一起取笑我了?」門外頭傳來清朗的少年聲音,卻並沒像上次一樣冒失地掀簾子就進來。

  「哎呀,表哥你真是的,誰取笑你啦,明明在說你好呢。」許茂雲笑嘻嘻地回答,又道,「我這裡有客人,不許你進來。」

  蘇銳含笑道:「是吳伯父家的兩位妹妹麼?那我便不進去了,丹書出來,把東西給你們家姑娘拿進去。算是我給幾位妹妹拜年。」

  丹書出去了,一會兒便轉回來,手裡捧了兩盒湖筆,一方精巧的小硯台,笑道:「表少爺說,這硯台小巧,給吳四姑娘,這湖筆,姑娘和周姑娘每人一盒。」

  綺年接了湖筆便笑道:「方纔在前頭得了許伯父的紅包,現下在妹妹這裡又沾光得了好東西,也不枉我們走一回了。」

  許茂雲又好氣又好笑,指著吳知霏道:「你也不怕把吳四妹妹帶壞了,有你這般做表姐的麼?鑽進錢眼子裡去了?」

  蘇銳尚未走遠,屋裡的話聽得一清二楚,笑著搖搖頭去了。這裡綺年與許茂雲鬧成一團,正熱鬧的時候,許夫人的丫鬟帶著碧雲走來,說是李氏要回去了,叫綺年姐妹兩個到前頭去。許茂雲依依不捨,拉著手送到前頭,卻見屋中幾個少年,正與許祭酒和吳若錚相談甚歡。除了吳知霄、韓兆和蘇銳是熟人之外,另有一個看著似曾相識的,綺年想了想記得這是金國秀的弟弟金國廷,上巳節那日見過一次,還有一個就不認識了。

  這陌生少年眉目俊秀,神采飛揚,身上穿著織錦青羅袍,外罩一件潔白如雪的鶴氅,雖然週身上下別無飾物,卻是貴氣盡顯。就連金國廷,身上的衣裳都沒有他這件鶴氅來得貴重。大約是進了屋便談論起來,竟帶鶴氅都沒有脫下。他身後站了個小廝,幾次伸著手想替他寬下鶴氅,都沒敢打斷主子的談興,一臉的無可奈何。

  綺年忍不住好笑:「這是誰啊?」

  許茂雲小聲說:「是這次秋闈的解元孟燁。」

  霍!原來就是官幾代出身的高材生啊!慕名久矣!綺年趕緊扒著屏風仔細瞧了幾眼:「果然有解元風采。」

  「嗤--」許茂雲忍不住笑出了聲,等摀住自己的嘴卻來不及了,屋中幾人已聽見了屏風後頭的動靜,許祭酒也無奈起來道:「定是小女頑劣,各位世兄見笑了。」

  孟燁忙道:「是晚生失禮了。吳大人本要告辭,卻是晚生拉著不放,實在慚愧。」

  人都來了,少不得也要叫出來見見。許夫人親自把屏風後面三人帶了出來,彼此見禮。綺年對韓兆略微有幾分尷尬:「韓大哥--」就為著吳知雯這事,真是鬧得韓兆不好上吳家門了。

  韓兆倒不在意,大方取了封信交給綺年:「是妹妹寄來的,本想著送到吳大人府上去。」

  吳若釗也是遺憾非常。韓兆初次上門之後,私下裡再見便稱伯父,如今這又叫吳大人了。雖是他知禮避嫌,吳若釗卻更覺遺憾--多好的一個女婿啊!若不是知霏太小,真想把知霏說給他。

  孟燁目光在綺年與許茂雲臉上來回掃了掃。綺年感覺到他的打量,不由得微微皺了皺眉。按說陌生男子實不該這樣打量姑娘家,若不是有韓兆,她才不會出來見禮呢。

  許茂雲卻並沒注意到孟燁,只向金國廷微紅著臉道:「上次在宮中見過金家姐姐,之後她就做了皇子妃,可惜是不能再見了。金姐姐托我畫的花樣子,我還沒有給她呢。」

  許夫人忙道:「要稱皇子妃。如今尊卑有別,不可再這般亂說話。」

  金國廷忙道:「皇子妃必也惦念著許姑娘的。大約上元節總要差人回來探望祖父的,許姑娘如有東西,可由我們轉交。」

  許茂雲立刻叫丹書:「去把我床頭盒子裡新畫的那六張花樣包好拿來!」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綺年總覺得許茂雲臉上的紅暈頗有些可疑。不過這時候吳若釗已經起身告辭,她也就沒時間再深入觀察一下,很遺憾地跟著李氏走了。

  李氏清早出來,足足走了半日。雖然有馬車代步,但只寒暄拜年也說得口乾舌燥了。因不好在別人家裡上淨房,水都不敢喝一口,上了馬車才拿過茶來猛喝了幾口,歎道:「年年如此,也真是累得慌。」

  綺年摸摸那茶還是溫的,就沒攔著,給李氏捶捶腿:「要不然人家說年難過年難過呢,真的好累啊。」

  李氏失笑:「你這孩子,年難過哪裡是這個意思呢。」將綺年摸茶壺的小動作收入眼中,越發覺得這孩子真是體貼。

  馬車一路回到吳府,遠遠就見兩輛裝飾華麗的四駕馬車在門口,李氏一看便知:「是英國公府的馬車。」阮夫人回娘家來拜年了。

  綺年一聽英國公府,頓時腦袋一大。可是已經到了自家門口,難道還有不下車的道理?只得扶了李氏下車,心裡還盼著阮麒不要來,結果腳還沒站穩,那邊馬車上已經下來人了,一襲紅色箭袖,外頭披著石青色鶴氅,不是阮麒還是哪個?

  阮麒倒是大大方方向李氏和吳若釗行禮:「見過舅父舅母。」微微轉身,「見過表妹--」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表妹兩個字微微拖長,一雙眼睛盯在綺年身上,只讓人覺得涼森森地難受。

  綺年不動聲色地還禮:「見過表哥。」說實在的,有時候她也有點兒後悔,當初不該一時意氣在吳府裡報復阮麒那一下子。如果當時接了他的彈弓再偷偷扔掉,是不是這個小霸王就不會記恨自己了?

  阮夫人扶著丫鬟的手也從馬車上下來,身後跟著穿桃紅色長褙子的阮盼,抬頭看了看,向李氏和吳若釗福身行禮:「舅父舅母新春康健。」

  阮盼略略瘦了一點兒,下巴也尖了些。六月裡選妃之後,不知有多少一向嫉妒她的人在背後嘲笑。阮家雖以送阮語入宮的事為借口,有相當一段時間甚少出門應酬,但總不能一輩子不露面。就是阮夫人不想出門,阮盼也不能讓人在背後笑自己一蹶不振。好在接著就是秋闈,然後郡王世子出事,年前總算沒有多少應酬宴飲。偶有幾次,阮盼也舉止得宜,並沒讓人挑出錯兒來。

  一行人步入松鶴堂,顏氏見了女兒自然歡喜,又拉了阮盼的手叫她坐在自己身邊。雖不好說什麼命苦之類的話,卻也是格外撫慰。表兄弟姊妹們彼此行禮,互賀新年,倒也熱鬧。

  一般進了松鶴堂裡,綺年總是特別自覺地往角落裡一坐,隨著眾人說笑兩句,餘下就只管看熱鬧了。她這麼識趣,顏氏沒事自然也不會來找她,倒也自在。只是今兒也不知怎麼了,總覺得後背像有小針在扎的似的,坐都坐不安穩,每每稍稍一抬眼,就能發現阮麒在一眼眼地看她。

  過年真是討厭!顏氏倒是找著了借口讓表哥表妹的共聚一堂,她可不願意啊!

  顏氏見了女兒心中歡喜,道:「今兒午飯就在這裡吃吧。早晨想也走了不少家了,我的盼兒也要累壞了。」

  阮盼溫和地笑著說:「有馬車代步,並不累的。不過外祖母家的菜做得特別好,能讓外祖母留飯,自然是求之不得的。」

  顏氏笑道:「聽聽,多大的姑娘了,還這般惦記著外祖母家的菜呢。今日定讓你多吃些才許走。」說著,外頭丫鬟來報可以開飯了,一行人便浩浩蕩蕩遷往偏廳。

  綺年照例走在後頭,還沒跨出門呢,就見眼前大紅顏色一閃,有人輕笑道:「表妹怎麼這半晌都不曾說話呢?可是不高興了?」

  果然要來找麻煩!綺年心裡暗罵。大過年的,很忌諱不高興啦不痛快啦之類的話,會帶得一年都晦氣。阮麒說這話,就是來找茬的,而且他聲音不小,連前頭的顏氏都聽見了。

  「表哥怎的這樣說?」綺年故做詫異地睜大眼睛,「我在看盼表姐的衣裳,這花樣子真是好看,一時出了神而已。」

  顏氏眼睛已有些昏花了,這時候才注意到阮盼身上的衣裳的花樣:「可不是,綺丫頭不說,我竟沒看出來,這花樣子從前不曾見過。」

  阮夫人自覺面上有光,笑道:「是老國公爺一個舊年屬下從成都帶來的,說是叫什麼華絲坊出的新料子,恰好趕上了過年,就給盼兒做了一身。」

  一時間一群女孩子們便談起衣裳首飾來。吳知雪也穿過華絲坊的料子,拉著阮盼說得更是開心,阮麒那一句話,瞬間便淹沒在花樣布料的討論中了……

TOP

51 青雲庵急中生智

  正月初十,冷玉如叫人來了信,邀綺年一起去青雲庵。

  冷太太出了初五就回青雲庵了。她回來,本就是因著大年下的冷家不能沒有女主人,現下該做的都做完了,對如今的冷家,她是毫無留戀,只不過心疼冷玉如罷了。

  青雲庵在城東山上,規模竟然並不太小。這裡規矩好,有不少女人在這裡修行供奉。有些是守寡的未亡人,有些是年輕姑娘在家中犯了過錯被送來抄經禁足,還有些則是不得寵的姨娘年老色衰,索性來做了居士。

  冷玉如和綺年順著石階走上去的時候,時間已是午後。在青雲庵修行的外人居住在庵堂兩邊的禪院裡,中間則是幾重佛殿。因青雲庵名聲好,所以平日裡也有人來上香,只是非女眷不得入內罷了。

  冷太太與人共住一個小院子,西邊是佛堂,院中的修行人可一起在此誦經。其餘屋子每人佔了一大一小兩間,大間可供平日起居,小間是臥房。因地方不大,冷太太只帶了當初自己陪嫁來的一個嬤嬤伺候,另有寺中女尼每日來送齋飯及打掃庭院,雖然清苦,倒也過得下去。若是供奉的香油錢多一些,素齋也還算豐盛,時鮮果子和點心也可送上。說起來依著冷家現在的樣子,冷太太住在這裡倒心情好些。

  冷太太見了綺年也很高興,只是她大約吃齋念佛久了,人也冷淡了許多,只是拉著綺年的手說了句「出落得更好了,人也白淨了」,便不再怎麼說話。

  冷玉如笑道:「小時候太頑皮,整日在太陽地裡瘋,自然要曬黑。如今到了京城,哪裡還容她這樣呢?養了一年,再不白淨才怪呢。」

  冷太太微微笑了笑:「都是好孩子。」

  綺年看她頭上只戴一隻素銀簪,身上只穿石青、寶藍的顏色,竟像是個寡婦的打扮,心裡也難受。說了幾句話,就起身說去殿上燒香,讓出地方來給母女兩個說話。

  這還沒到十五呢,來燒香的人少,三重殿上都沒多少人,越到後頭越清靜。綺年帶著如燕慢悠悠地燒過前兩殿的香,一直走到最後面。小小的一個院子,兩邊有幾間關閉起來的廂房,裡頭放著些雜物,連個人都沒有。

  綺年沿著廊下走過去,如燕突然一把拽住了她,手指著前面地下:兩滴新鮮的血漬!

  「我們回去。」綺年毫不猶豫地調頭,這種時候絕不能有什麼好奇心。

  「周姑娘——」廂房裡頭傳來一聲低低的聲音。如果這說的是別的,綺年絕對撒腿飛奔頭都不帶回的,但是人家直接叫了周姑娘,這足以說明即使她現在跑了,人家也已經知道她是誰了!

  「誰?」綺年真想哭。早知道就不來上香了。這分明是個青年男子聲音,一個男子帶著傷跑到尼姑庵裡來,能有好事才怪呢!而且她還覺得這聲音似曾相識,好倒霉啊!

  廂房裡的人似乎輕笑了一聲:「我與姑娘有過一面之緣。」他似乎略有幾分中氣不足,喘了口氣才道,「外頭只怕很快就要來搜人了,姑娘別怕,我只想請姑娘幫我帶樣東西出去而已。」

  綺年突然想起來這聲音是誰的了。在東陽侯府的時候,那假山——就是那個和她一起在假山洞裡看出水芙蓉的人!

  「你到底是什麼人?」

  廂房裡頭稍稍有些了點動靜,一個穿著不怎麼合身的僧衣的尼姑開門出來,腳下一瘸一拐,臉上抹得全是髒灰,簡直不辨模樣。只是綺年一眼就瞧見他脖子上的喉結——僧衣衣領不高,根本遮不住。

  綺年很想看看這人到底長什麼模樣,可惜只能看見一雙狹長的丹鳳眼,眼神裡略帶幾分笑意:「若非在下聽到姑娘的聲音出言呼喚,只怕姑娘此時早退得遠遠的了吧?」

  綺年後悔死剛才出了聲音。她理應拽著如燕轉身就跑才對!這時候她已經隱隱聽到前殿似乎有聲音了,毫無疑問,無論來的是什麼人,都肯定是衝著這假尼姑來的。

  「抱歉,我不識得你。」綺年企圖不動聲色地往後退,她看得清楚,這人手上沒刀,衣裳下面也沒有鼓起來的地方,應該是沒有攜帶凶器的。

  「怎麼,姑娘已然把荷花池畔一遇忘記了?」假尼姑根本沒有被她哄住,反而一笑,「我可還記得姑娘問過我,那荷花池裡何處水深何處水淺呢。」臉上抹得烏漆抹黑,一咧嘴兩排牙倒是整齊雪白。

  完蛋了……綺年認命地閉了閉眼睛:「閣下到底有什麼事?」這時候再問他是什麼人也未免太傻,其一人家不會說,其二外頭的聲音已經不遠,也根本沒有時間說了。倘若這時候來抓人的衝進來看見他們,好一點她會被抓住當人質,差一點說不定會被當成同黨啦!

  一群穿著五城兵馬司服色的人直衝進青雲庵,嚇得住持急忙出迎。為首的倒也還客氣:「奉命搜一匪人,請各院居士包涵,我等看看便走。」嘴上說著,已經叫人,「將前後門都封了,不許出入!」

  住持難道敢說個不字?只能請眾人稍待:「待貧尼去告知各位居士。」

  五城兵馬司的人兵分兩路,一路挨個院子去搜人,一路直衝佛殿。說是三重佛殿,其實地方極小,都沒有什麼可搜的。這群人一衝而入,驚得殿上幾個灑掃的尼姑和誦經的居士連忙迴避。一路搜到後頭第三重殿,遠遠就聽到有人脆生生數落著:「你這尼姑不生眼睛的麼?竟然將污水灑到我家姑娘身上!你可知道我家姑娘這蜀錦裙子價值幾何?將你賣了都賠不起!」

  這等富貴小姐被人衝撞的戲碼,五城兵馬司的人一年也得看個七八出,自是毫不在意,一衝入殿。便見一個戴著帷帽的少女站在殿中,身邊一個十四五歲的俏丫鬟正指著殿角一個跪伏的尼姑斥罵。地上打翻了一隻水桶,水漫開來,果然沾濕了那少女些許裙角。

  為首的領隊瞥了一眼,見那少女的裙子果然是蜀錦,卻也不是那格外昂貴的料子,不過是湖藍色底子織了寶藍色萬字不到頭花樣罷了。真論起來,蜀錦固然是蜀錦,卻也不是什麼珍品。不過瞧那尼姑跪在地上瑟瑟發抖頭都不敢抬起來,想是被嚇住了,不由得微微撇了撇嘴。

  這一干人突然衝入殿中,將那主僕二人都驚了一跳。俏丫鬟連忙回身擋在自家小姐面前,指著眾人道:「你們是什麼人,怎麼敢衝進庵裡來!」

  為首領隊頗有幾分不耐。青雲庵這裡,貴重人家的女眷是不來修行的,多半是去皇覺寺旁邊的櫳翠庵。那裡供奉比之此地更為精細,香油錢自然也是要多多的捐。而到青雲庵來的女子,多半身家清白卻並不是大富大貴。再者這少女身上衣飾也不是什麼極精緻的,估摸著再自抬身份也無過是個五六品官員之女。當下並不十分在意,一面揮手令手下去滿殿搜索,一面向那少女拱手道:「奉命搜索匪人,驚擾了姑娘還請恕罪,在下等搜完便走。」眼見那丫鬟還要斥責,倒是少女知趣,悄悄拉了她往後站了站,便轉頭不再看那三人。

  這殿裡實在沒什麼好搜。小小一間佛殿,說是稱殿,不如說是佛堂來得適合些。中間一座普賢菩薩像,前面一張香案幾個蒲團,兩邊是擱法器的小櫥子,因只放著幾隻木魚,故而其大小只能擱進兩隻貓,斷藏不住人。眾人將佛像後頭看了一看,又掀起覆蓋香案的素布往下看一看,便再無可搜索之處。

  此時外邊搜索兩邊廂房的人也快步進來,急聲道:「一間廂房裡有血跡,窗子開著,怕是雖進來了,聽見我們的聲音又跑了。」

  領隊眉頭一皺:「胡說!前後門都被圍住,他腿上又傷了,往哪裡跑?」

  負責搜廂房的人臉上不太好看:「圍牆那裡有個狗洞,有被挖開的新鮮痕跡……怕是引著我們來搜庵,自己早逃到山上去了。」

  領隊登時變色:「快,立刻去追!」一干人等又呼啦啦狂風一樣捲出了殿門,沒人再去看殿角那幾人,更沒人去注意那趴跪在地上的尼姑。只有那俏丫鬟綴綴地罵道:「呸!今日真是晦氣!」聲音落在門外的領隊耳中,不屑地也啐了一口,領著人便翻牆往山上追去。

  這一番折騰,五城兵馬司的人雖是來得快去得也快,也弄得庵內人心惶惶。住持不得不各個院子去走一遭,免得居士們被嚇壞了遷出青雲庵,香油錢可就沒有了。

  綺年與冷玉如陪著冷太太又說了一會兒話,見冷太太並不曾被嚇著,這才離開了青雲庵。回到吳府,綺年去見了李氏說明自己已經回來,便進了蜀素閣。將人都打發出去,如燕才悄聲埋怨道:「姑娘,今兒這事未免太險了!」

  綺年扯了扯衣領,自己也有幾分緊張:「想不到他居然在後牆上還挖了個狗洞,不然這些人真把青雲庵圍著掘地三尺,早晚也能把人找出來。」

  「姑娘就不該管這事兒。」如燕想起方才在大殿裡的情景就直冒冷汗,那男子就伏在地上,倘若那領隊喝一聲叫他抬起頭來,必然能看出來這根本不是個尼姑。

  「你當我想管啊。」綺年對她翻了個白眼,「可是你沒聽他把周鎮撫都拉出來了麼?」

  「周鎮撫又怎樣?」如燕很不服氣,「在江岸上救姑娘的是趙公子。再說了,咱們也救過那周鎮撫一次,早就不欠他的了。」

  「傻丫頭,你以為我是覺得欠周鎮撫的才幫他嗎?我怕的是周鎮撫認識咱們,如果咱們不幫他,這事無人知道也還罷了,若是周鎮撫知道了,他可是認得我,知道我住在何處的。萬一他們生了報復之心可怎麼辦!」

  「可是——可是倘若當時被發現了……」

  「一來,那佛殿裡一覽無餘根本沒什麼好藏人的地方,這些人吵吵嚷嚷的進來,本身就已經覺得要抓的人不會藏在這裡面,所以多半不會疑心到一個尼姑身上去。」綺年耐心地解釋,「二來,倘若那些人真的叫他抬頭,咱們大可以尖叫一聲表示咱們也是才發現這竟然不是個尼姑!橫豎咱們只是來上香的,庵裡尼姑長什麼樣子,咱們哪裡知道?」

  如燕想了又想,這才鬆了口氣:「原來小姐早有主意,可嚇死奴婢了。」

  「哪裡,我看得你演得十分逼真麼。」綺年其實也很緊張,隨口逗著如燕,「真想不到我的如燕這麼聰明,幾次跟我配合演戲都是天衣無縫,再這樣下去可以得奧斯卡小金人了。」

  如燕只聽明白金人,疑惑道:「金人是什麼人?」

  綺年大笑。如燕自知問了傻話,面上一紅道:「反正姑娘的話,奴婢總是聽不懂的。只是,姑娘真打算上元節的時候去幫他送信?此人,此人到底是什麼身份都還不知道呢。」

  綺年也忍不住揉揉太陽穴:「我也以為只要幫他掩飾這一次就行了,誰知道他還要我送信,真是得寸進尺!只是既幫了第一次,這第二次也沒法不幫,否則真出了什麼事我們也逃不掉。不過,我們只要去看看,萬一有什麼不對,這信不送也罷。或者說沒見到人,或者隨便扔到河裡埋到地下,只說荷包被賊偷了。」

  如燕憂慮道:「萬一送不到,他再回頭來……這人到底是什麼人哪!」

  「不知道啊!」綺年栽倒在被子裡,苦惱之極,「真是倒霉倒霉倒霉!這是要害死我啊!」

  如燕嚇得忙去捂她的嘴:「還沒出正月,姑娘萬不可說這些不吉利的話。」想了想又道,「既是他認得周鎮撫,不如我們把這東西想辦法交給周鎮撫?」

  綺年有些意動,隨即苦下臉來搖了搖頭:「周鎮撫人就在京城,要見他並沒什麼難的,此人為什麼不去?肯定是有原因的。沒準周鎮撫跟他已經不是一夥的,或者周鎮撫被人監視,不能接觸。總之要是那麼容易能送給周鎮撫,恐怕他早去了。」忍不住捶著枕頭,「真是出門沒看黃歷!偏偏讓我們遇上了。以後無論去什麼寺廟,絕對不單獨去走了。」

  兩人呆呆對看了一會,如燕苦惱地道:「也不知他們到底是要做什麼。送一回信也就罷了,只不知會不會出什麼事連累到姑娘。」

  綺年拚命回想:「當初他能在東陽侯府花園裡出現,多半是跟秦家十分親近的人,否則怎麼會知道那假山裡可以藏身?再說他身上穿的是緙絲這等昂貴衣料,必然身份也是高的。」

  如燕懊喪道:「偏他臉上抹得又是泥又是黑,連模樣都要看不出了。」

  「看不出才好。真要是看太清楚了,只怕咱們死得更快些。」

  「呸呸呸,姑娘可別亂說!」如燕連忙呸了幾聲,又雙手合什念了幾句童言無忌之類的話,才頹喪地道,「既這麼著,上元節的時候……這信姑娘現下藏在哪裡好?」

  綺年想了一想:「我記得咱們箱子裡應該有一對空心的銀香薰繡球禁步。」

  確實有這麼一對東西,杏子大小的空心雕花銀球,下頭掛個小銀鈴鐺。銀球能旋轉扭開,裡頭放些香料掛在身上,行走間便香氣氤氳。既能當作香囊,又能當作禁步,是吳氏的陪嫁之一。當初綺年第一次看見的時候,覺得古人真是好手藝,拿著就愛不釋手,吳氏也就給了女兒。

  「把那個拿出來,信擱進去,包在如鶯送來的披風裡鎖好了。等上元節出去觀燈的時候穿戴上就好。」綺年揉著太陽穴喃喃道,「到煙袋斜街東頭的雙龍搶珠燈山下頭,見一個戴著蝴蝶面具的人,那人手裡拿著一盞畫凌霄花的燈,燈上面還要題了艷奪胭脂四個字。我呢,要戴一個虎頭面具,手裡拿一枝絹扎海棠……如燕,我記得對不對?」

  「對。」如燕認真想了片刻,「奴婢也記得是這樣。」一面說一面將那銀禁步拿出來,將信放進去,又用披風包了塞進櫃子裡最裡面,謹慎鎖好。

  「虎頭面具,絹扎海棠——」綺年煩得要死,「叫我到哪裡去弄這些東西!」

  如燕遲疑一下:「依奴婢看,去求求霄少爺?」

  「別——」綺年趕緊擺了擺手,「這樣,你去找松煙吧,讓松煙幫忙,就說是你想備下,上元節的時候拿出來逗我開心的。上次舅母都說過話了,我可不好再私下裡去求表哥給捎帶東西。」

  如燕想想也是:「那奴婢現在就去二門上看看,這離上元節只五天了,今日就得先跟松煙說了。」說罷自己出去,就叫如鸝進來伺候。

  本來蜀素閣裡湘雲和珊瑚年紀比較大些,又是顏氏和李氏撥過來的身邊人,理當以這兩人為首。但湘雲極知趣,平日裡綺年不喚她,她也不常進內屋,只管著外頭的婆子丫頭們,將個蜀素閣的瑣事打理得妥妥貼貼。

  如此一來,珊瑚倒是沒了什麼可做的事。綺年只說她是顏氏賞過來的人,不可勞動了,曾當著她的面吩咐如燕和如鸝不許偷懶累著了珊瑚。自從顏氏幾次斥責了綺年之後,珊瑚自己也覺得不好再到綺年面前來,得閒便只管給綺年做些針線。如此一來,蜀素閣有內有外,倒是井井有條。

  如燕出去沒一會,如鸝悄悄在門口探了探頭,片刻之後,逡巡著進來:「姑娘回來了?」上次被綺年命令禁足,她最初幾日還有些不服氣,及到後頭如燕告訴她吳知雯與韓兆的親事作罷了,她才明白自己說的話究竟引發了怎樣的後果,這才有些害怕起來。加上被如燕狠狠訓斥了一頓,這些天話已少了許多,也不太敢往綺年面前湊。

  綺年看了她一會,終於還是歎了口氣。到底是跟了自己六年的人,且也是忠心的,只是嘴快些,眼皮子淺些,也並不是什麼大罪。

  「前些日子的事,想明白了?」

  「想明白了。」如鸝低著頭,「奴婢要是不說,姨娘縱然能從別處打聽到,也就不關姑娘的事了。」

  綺年再歎口氣,叫她過來:「幸而舅舅舅母是明理的,知道是孫姨娘眼皮子淺。若他們惱了我,咱們主僕三個怎麼辦?我倒也罷了,舅舅舅母縱然生氣也不能將我怎樣?可你呢?幸而你是我的人,若是吳家的人,只怕日後就要尋個錯提出去賣了。到時候說不定你還懵懂呢!」

  如鸝低頭不語。綺年續道:「我知道你不怎麼服氣如燕。不錯,如燕未必比你機靈,可是遇了事她會想想,若沒把握的話她便不說。你日後只消做到了這一條,我也就滿意了。」

  如鸝小聲應了聲是,眼圈微紅道:「奴婢都記著了,姑娘還叫奴婢回裡屋來伺候吧。」

  綺年摸了摸她的頭髮:「你只消真想明白了,回來就是。我只帶了你和如燕兩個,不讓你們在屋裡,還讓誰呢?」

  如鸝便高興起來:「姑娘今兒出去可累了吧,奴婢給姑娘捶捶腿?」

  綺年笑笑:「才走幾步路呢,不累的。當初咱們在成都的時候走的路比這多著呢。如今來了京城,倒連院子裡都不大去了。」

  如鸝端詳著綺年的臉道:「奴婢倒覺得這麼著才好呢。如今過了這一冬,姑娘比在成都時白淨得多了。當初姑娘剛來的時候,就有人在背後議論姑娘不如喬表姑娘白淨。」

  綺年一笑:「我本來就不如表妹白——你可不曾跟那些人爭吵罷?」

  「哪能呢。」如鸝連忙表白,「自來了舅老爺這裡,奴婢從來沒跟人爭吵過的。」

  這倒是真的。以如鸝那嘴快的脾氣,能忍住了也已經算是很不錯了。

  綺年歎道:「你看,其實你也是很明白的。」知道在這裡得罪了人只會對自己不利,所以能忍著脾氣,「但有些事,並不是你覺得沒有害就可以的。所以今後講話都要小心些才是。」一邊說著,一邊覺得自己批評如鸝很有一套,輪到自己其實也未必做得那麼好。於是不免又摸了摸如鸝的頭髮:「其實我也做得不好,有些時候也太過衝動,今後共勉吧。」

  如鸝不知共勉是什麼意思,眨了眨眼睛道:「姑娘叫如燕去做什麼了?奴婢剛才看她往二門去了。」

  綺年正想說,轉念想到此事實在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便將到了嘴邊的話嚥回去,只道:「我叫她去廚房看看,並不是叫她去二門。今兒我不在,沒有幫舅母算賬,你去蘭亭正院問問,若舅母叫我我好過去。」

  如鸝撅了嘴,低下頭出去了。



52 上元節火樹銀花

  「姑娘這是做什麼呢?」如鸝眼睜睜地看著綺年把買來的絹制桃花一朵朵從枝子上弄下來,又重新一朵朵的弄上去,本來做得栩栩如生的絹花被她這一返工搞得搖搖欲墜。這還不算,還把一枝絹制海棠上的花朵弄下來往自己頭上戴,實在是忍不住了,「阮表姑娘不是前些日子才給送來了一盒子堆紗宮花麼?姑娘要戴的話戴那個不好?」

  據說那盒子宮花是阮語叫人送來的,說是鄭貴妃特意賞給她的,看著到了上元節,送回來給姐姐和母親戴著玩。阮盼倒沒說什麼,阮夫人卻氣了個七竅生煙,當時就想連盒子一起扔到門外去。結果被阮盼攔了,留下了兩朵,其餘的都送來了吳家,免得看著生氣。

  如燕笑笑,攔著如鸝:「你問這麼多做什麼?還不出去看看馬車備好了沒有。」

  如鸝撅了嘴,滿臉不高興地出去了。如燕這才小聲說:「姑娘這是做什麼呢?」她是真不解,虎頭面具和海棠絹花都買來了,綺年卻又忽然叫松煙又去買了幾枝絹制的桃花,這有什麼用?

  「我總是覺得不踏實。」綺年歎口氣,把兩朵海棠花插到如燕的兩個丫髻上,又戴一朵在自己鬢邊,「三朵海棠也算一枝了吧。如燕拿著這個,再拿著這個絲線,到時候看見了要找的人,我們就把桃花扯下來再纏上海棠。」

  的確是有點糟蹋東西,人家好端端用魚鰾膠粘上去的花朵,被她這樣扯下來再用絲線綁上真是難看死了。但是為了安全起見,怎麼防備都是不算過份的。

  「姑娘這是什麼意思?」如燕呆呆地接過桃花,完全不能理解。

  「我害怕呀。」綺年深深歎氣,「萬一有什麼危險,我們拿的是桃花,也還來得及撤退。」其實,只要確定了要找的人,把東西塞過去就行了,至於她手裡拿的是什麼,很重要嗎?這信固然要送,但最要緊的還是自己的安全。

  被綺年這麼一說,如燕也緊張了起來,替綺年換衣服的時候手都有點發抖,倒招得綺年笑起來:「在青雲庵的時候你鎮定得很,這會還沒出門呢,怎麼就怕起來了?」

  如燕不好意思地一笑,小聲說:「姑娘,到時候——讓奴婢去吧。」

  「怎麼可能讓你自己去,自然是我們一起。萬一有個什麼事還好相互照應呢。」綺年想了想,「如鸝還是別帶去了,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她在家裡反而安全些。」

  如燕猶豫著:「可是這都要走了……」如鸝早好幾天就開始念叨著了。

  綺年苦笑:「可是如果帶她出去,總不能不讓她跟在身邊……該早些跟她說的。可是湘雲還能讓她跟著舅母,如鸝——她又不如你沉得住氣。」

  猶記得當初在成都江岸上,那歹人拔刀出來的時候,如燕大叫一聲撲上來就想咬他,結果被摔了出去,險些摔成腦震盪,如鸝卻是嚇得呆了,連哭都哭不出來。萬一接頭的時候真有什麼危險,如鸝再嚇得不會動彈,那就完蛋了!

  綺年打定主意,正好如鸝歡天喜地跑進來:「姑娘,馬車都候在外頭了,舅太太說可以走了呢!」見綺年和如燕都靜靜看著她,不由得怔了一下,「姑娘——怎,怎麼……」

  「如鸝,今兒晚上你不要去了吧。」

  如鸝的臉霎時就白了:「為什麼啊?」

  如燕不由得出聲斥責:「姑娘說什麼就是什麼,哪裡還有我們問的呢?」

  綺年擺了擺手,緩聲說:「府裡馬車不夠,你也是知道的,連珊瑚和湘雲都主動提出來守家不去。我只從成都帶了你們兩個人來,也不好都去的,是不是?」

  如鸝眼裡淚珠兒轉來轉去,想說為什麼不讓如燕守家,又不敢說。綺年歎了口氣,摸摸她的頭髮:「今年你守家,明年叫如燕守家可好?等我們回來,給你帶好東西。」

  如鸝癟著嘴,最後也只能點點頭,送到蜀素閣門口,眼看著如燕陪著綺年走了,低頭看看身上新上身的衣裳,忽然覺得一陣委屈,抬起手背狠狠抹了一把眼淚。正要回去撲到床上哭一會,吳嬤嬤忽然一搖一晃從旁邊路上走過來:「這不是如鸝嗎?怎麼沒跟著周姑娘出去?」

  「我不舒服,姑娘叫我在家歇著。」如鸝沒好氣地回了一句,轉身要走。

  吳嬤嬤卻叫住了她:「正好,我這腿腳也不行了,姑娘也叫我歇著呢。賞了我一攢盒的點心,還有好茶葉,到我那邊去坐坐?橫豎這沒有兩三個時辰是回不來的,主子們外頭樂,咱們自己在家裡也樂樂。」

  如鸝有些猶豫,想了想道:「我得看著屋子,不能出去。」

  「那我就把東西拿到你屋裡去。」吳嬤嬤並不在意,「你們院子裡還有誰?依我說,一發全都叫上,咱們樂一樂。」

  如鸝想想還有湘雲和珊瑚在,有這兩個大丫鬟管著也出不了什麼事,便道:「我去問問湘雲和珊瑚姐姐再說。」

  吳嬤嬤雖則是陪著喬連波回來的,但之前卻是顏氏的人,只是隨著吳若蓮陪嫁去了喬家。即便是珊瑚也得敬著她兩分,當下和湘雲出了幾錢銀子,到廚房要了幾樣乾鮮果子,四人聚在下房裡喫茶說閒話,慢慢的就說到前幾日吳知霆新收的通房丫鬟紅綢身上去。

  「……倒也是個有福的,平日裡看著不言不語悶葫蘆一般,偏有這造化。」吳嬤嬤喝了杯茶,歎道,「可見各人有各人的福份,強求不來。」

  自二房回京這些日子,湘雲等幾個有些體面的大丫鬟們彼此之間也常打交道,都看得出那紅綾反而心更大些。她與紅綢都是外頭買來的,平日裡就要強,最是個不肯吃虧的。因有幾分顏色,年紀也不小了,回來之後吳府外門上也有管事想著求來做媳婦,她但聽人說起這話,必要冷笑的。人人都覺得她是鄭氏留給兒子的,卻想不到吳知霆偏挑了紅綢去。論起來紅綢模樣比她還略遜一分,故而這事一出來,她再辦差事,那脾氣就越發的長了。

  湘雲也是個心直口快的,笑道:「論理這話我們不該說,只她就壞在那脾氣上了。紅綢不愛說話,性子又和軟,難怪霆少爺喜歡。」

  吳嬤嬤笑道:「也有喜歡那說話爽朗的——端看你們兩個今後的福分罷。」

  珊瑚與湘雲俱是面上飛紅,一起嗔道:「嬤嬤老不修了,當著小丫頭們的面就說這個。」

  吳嬤嬤呵呵笑道:「是我老糊塗了,不說這個。今兒我看見周姑娘拿著枝絹桃花出去了,可是大太太說讓姑娘們拿的?倒沒見我家姑娘說起過。」

  湘雲聽出話裡意思,不由得臉就拉了一下。心想這老貨仗著是家裡的老人兒,連一枝絹花都盯得緊緊的,只要喬連波處沒有的東西,就疑心是李氏偏心了。難怪今兒晚上又是點心又是茶葉,敢情是為打聽這些呢。心裡不悅,便淡淡道:「是姑娘自己個兒拿了錢叫人到外頭去買的。原說這大冷天的屋子裡只有水仙花可擺,姑娘又不大愛那香氣,所以買幾枝絹花來插一插瓶,倒顯得鮮亮。」

  吳嬤嬤做恍然狀:「怪道我說那日看見松煙抱著幾枝絹花,原來是替周姑娘買的。還是周姑娘聰明,擺了那個屋子裡也彷彿暖和了些似的。」又讚道,「霄少爺友愛,拿周姑娘跟自己親妹妹一般,常看著時不時的送些新鮮玩藝兒。」

  這話連如鸝都聽出點不對味兒來了,哼了一聲道:「我們姑娘素來孝敬舅老爺和舅太太,如今來了這些日子,鞋子都做了好幾雙了,就如當日在家裡孝敬老爺太太的一般,表少爺自然也就把我們姑娘當親妹子了。」

  這話說得不錯,湘雲和珊瑚都微微點頭。李氏自己沒女兒,吳知雯性好詩書,慣常寫了字兒拿去給吳若釗看,給李氏卻不過是一年做個香袋兒或是繡幾方帕子;吳知霏小,就更談不上。倒是綺年一來,這滿打滿算還不到一年呢,鞋子做了兩雙,荷包做了兩個,手帕子四五條,襪子更做了一打之多。說起來不是什麼值錢東西,李氏卻高興得什麼似的,真是當自己親閨女一樣看待了。

  相比之下,喬連波的針線之好,在一眾姑娘當中當仁不讓地排第一,這一年來卻只孝敬過李氏一柄紈扇和一個重陽節佩戴的茱萸囊,反差就相當大了。不過,綺年對顏氏孝敬的針線遠不如李氏這邊也是真的。

  吳嬤嬤乾笑道:「正是,原是應該的。」便將話題扯開,說到平日府裡的閒事上去了。

  這邊圍爐閒話,那邊吳府馬車已經浩浩蕩蕩出了門。今日上元佳節,金吾不禁,條條街道上都紮起花燈,尤其那些富貴人家聚居的幾處坊間,街上從頭至尾紮著燈山,爭奇鬥艷。那富貴人家為著出奇制勝,不惜一擲千金,將那燈扎得務求引人注目。以至於街上當真可稱火樹銀花,尤其在燈山之下,簡直亮如白晝。

  綺年覺得全京城的人,除了腿腳不好走不動的,還有必須留下看家的,大概都出來了。馬車開始還走得動,到了最熱鬧的那幾條街上,根本就不容馬車進去,任是再尊貴的人,也得用兩條腿走。

  顏氏今晚也出來了,她是走不動的,李氏和鄭氏也只好坐著馬車陪她在不太熱鬧的街上看看,其餘年輕的姑娘少爺們,帶好了小廝嬤嬤,被千叮嚀萬囑咐一番不許走散,就都下了馬車去步行觀燈了。

  京城中櫻桃斜街、柳樹斜街、梧桐大街這幾條街上住的多是富貴人家,也是這幾條街上的燈山最是好看。梧桐大街直通皇城前的祥雲城樓,每年皇宮也會派人出來,在梧桐大街上紮起燈山。雖說皇家的燈未必就比民間的好,但既掛了「皇家」二字,百姓自是爭先恐後要去看看,擁擠得格外厲害。有時皇帝也會帶了皇后妃嬪,甚至子女們出來,在城樓上頭看燈。若是這樣,那觀燈的人就更多,似乎去看了那燈,就享受了與皇帝一起觀燈的榮耀。

  綺年跟著人流慢慢地走,兩邊都是歡樂的人群。與上巳節相似,上元節也是閨閣們難得可以光明正大出來的機會,雖則仍要戴好帷帽,卻也不影響在衣裳上爭奇鬥艷一番。已婚女子就更方便,頭上插著各色應節的頭飾,手裡提著燈籠,還有的戴著各色面具,連空氣中都浮動著脂粉的香氣。

  這上元節戴面具不知是從幾時興起來的,綺年歷史學得爛,也搞不清楚。總之她和如燕每人準備了一個虎頭面具,外頭再戴上帷帽,到時候揭下帷帽,外人才能看見那面具。

  煙袋斜街在這燈節中心的外圍,並不是最熱鬧的地方。且跟吳家人走的方向並不一致。綺年看著這滿街的人就著急,只是大家都往前走,她自己也不能脫隊。

  「聽說今兒晚上宮裡也有人出來觀燈。」吳知霆的消息比較靈通,一邊走一邊說,「只不知是皇上,還是皇子們代觀。」

  這觀燈也是一種政治活動,類似於國慶節領導人出巡什麼的,表示一下國泰民安天下太平,朕也出宮與民同樂神馬神馬的,所以未必每年都出來,但隔三差五的總要來一趟。

  吳知雪這些日子不是繡嫁妝就是看賬本,早悶得不行,今兒如同出了籠子的鳥,笑聲不斷。聽了吳知霆的話,就鬧著要去祥雲城樓去看「皇家燈山」。

  吳知霄雖比吳知霆小一歲,卻比他慎重,忙道:「那裡人太多,只怕擠散了。」

  吳知雪撅起嘴:「便是走散了,難道不認得路的?再者我們自己小心些便是,如何就會走散了。」

  吳知霆最是寵愛這個妹妹,聞言便向吳知霄道:「我們仔細些,只走一遭就回來。」又向吳知雪道,「若是人多,只許遠遠看一眼,不許鬧脾氣。」

  綺年琢磨了一下,便走到吳知霄身旁低聲道:「二表哥,我實在走得累了,不想過去了。我想去煙袋斜街看看,回頭在街口等你們可好?」

  吳知霄想了想,煙袋斜街離此不遠,人也少一些,便點頭答應道:「既這麼著,你帶著如燕不夠,松煙、項煙,都跟著表姑娘!若表姑娘少一根頭髮,仔細你們的皮!」

  松煙項煙自然答應不迭,兩撥人便就在此地分了道。

  往梧桐大街走擠得要命,往煙袋斜街倒稍稍好走些。松煙和項煙一前一後,一個開頭一個斷後,如燕在一邊扶著,四人從人流出殺出一條道路,終於走到了煙袋斜街街口。松煙不由得拿袖子擦了擦汗:「姑娘,這邊人倒少點,其實燈也不差的。」

  這話說得沒錯。煙袋斜街上照樣是紮了滿滿一街的燈,各式花燈應有盡有,若說每盞燈都細看,把這一條街上的看完也要用不少時間。松煙和項煙年紀也不大,雖說是出來伺候主子的,卻也被這燈吸引,一人臉上戴了個鬼臉兒面具,相互嬉笑。

  只是綺年和如燕現在根本沒有心思去看燈,腳下沿著路邊慢慢地走,兩個人四隻眼睛卻都在不停地找人。

  走了幾步,只見前頭一座燈山,全是荷花燈層層疊疊地堆起來,最上頭是走馬燈,畫的卻是不同的漁人撐舟圖。燈在熱氣流的推動下團團轉動,那漁人撐舟的動作也似有變化,遠遠看去,倒真像一幅舟行荷花間的江南採蓮圖。左右又各懸了一盞極大的荷花燈,十分顯眼。

  「姑娘你看!」如燕一把攥住了綺年的手。那荷花燈山下頭擠著一群的人在看燈,右邊那盞大荷花燈下站了個青衣人,臉上戴著一副紅黑相間的蝴蝶面具,手裡提了盞簡單的四方燈籠,上頭畫了一枝歪歪扭扭的凌霄花,顏色倒是極鮮艷的,旁邊題了四個字:艷奪胭脂。

  「是那人嗎?」如燕的嗓子緊張得有些發乾了,「姑娘,我們過去?那海棠花——」

  綺年也覺得心臟砰砰亂跳:「別急,海棠花不急著扎上去,我們先過去看看。」

  兩人裝做被荷花燈吸引,慢慢靠過去。只是還沒等走到燈下,就見幾個戴著紅臉關公面具的人高聲大氣地笑著擠過來,把那戴蝴蝶面具的青衣人擠在了中間。

  眾人都在仰著頭看那燈,並沒人注意,便是有被擠到一邊的,也因今夜是燈節,街上本來人山人海擠得厲害,便也不曾說什麼,仍舊仰著頭往上看。只有綺年主僕兩個一直在盯著那青衣人,便看見那四五個戴關公面具的往中間一擠,青衣人突然掙扎了一下,隨即人就軟了下來,被戴關公面具的幾人裹著,往街邊暗處退了下去。青衣人站過的地方似乎有幾滴血跡,但隨即被擠上來看燈的人踩踏過去,了無痕跡。

  如燕手都抖了,如果不是在夜色之中,人人都能看出她臉色慘白:「姑娘,姑娘——這是——」

  「鎮定。」綺年緊咬著嘴唇,拉著如燕的胳膊繼續往前走,一直站到燈下仰頭看了一會,才慢慢地走開,「我們既沒露出虎頭面具,又沒拿出海棠花,不會有人知道是我們。」

  其實綺年說得嘴硬,腳底下也有點發飄。殺人,又見殺人!怎麼到了古代來這六七年,比她上輩子活了二十多年見的殺人都多啊!青雲庵那個混蛋到底是誰?讓她送的到底是什麼信啊!現在她倒真有點後悔沒有直接去找周鎮撫了。但是轉念一想,若是去找周鎮撫,說不定死得比現在還快些……

  「別怕,別怕……」綺年在帷帽後面不停地嘟囔,也不知道是安慰如燕還是安慰自己。不過方法雖然阿q,倒還有點效果,念了十幾遍之後,心跳果然沒有那麼厲害了,「我們先回去再想辦法就是了……」

  如燕緊緊地攙著綺年,眼睛不由自主地四下掃視,若是有戴面具的人走得太近,她就禁不住地緊張。兩人沿著街邊的屋簷下默默走了一會,前面便是煙袋斜街的另一個街口。從這裡轉出去就是另外一條街,那條街上多是商販,扎的燈少,擺攤子賣風車、面具乃至胭脂水粉的卻極多,有些人在那邊找不到位置,索性就在煙袋斜街這邊的街口擺上了攤子。

  其中一個攤子上擺著各式面具,不少還塗了金粉,在旁邊燈光的照耀下熤熤生輝。不過吸引綺年目光的卻不是那些面具,而是站在攤子前面挑東西的人——那是金國秀,身邊帶著兩個丫鬟,其中一個綺年在大明寺裡曾經見過,似乎是叫隨月的。

  「皇——」如燕及時把後面兩個字嚥了回去,「她怎麼出來了?」皇子自然也是可以攜妃嬪們出來看燈的,但一般也都是在祥雲牌樓上,還要有侍衛前呼後擁,怎麼可能讓金國秀自己帶著兩個丫鬟就出來呢?

  「如燕,你看隨月手裡——」

  隨月手裡提了一盞簡單的桶形燈籠,上面畫了一枝鮮艷的海棠花,旁邊是四個娟秀的字:艷奪胭脂。

  「那是海棠花,不是凌霄……」如燕小聲地說,「姑娘你不會覺得她是——」

  綺年說不出話來。其實凌霄花本身並不是純正的紅色,更沒聽說過用艷奪胭脂來讚美,倒是海棠花比較合適。但是隨月這燈籠上面的字,就只是湊巧?

  綺年正琢磨著,忽然看見金國秀從一疊面具裡挑出一隻描紅灑金的蝴蝶面具,拿在手裡看了看,像是十分歡喜的樣子,竟然直接戴到了臉上。而她身邊的隨月似乎很不經意地將手中燈籠撥了撥,燈籠滴溜溜轉了半圈,露出另一面繪就的一枝凌霄花!

  「是她!」如燕差點叫出來,勉強壓住了聲音。

  綺年握緊了手裡的銀香薰花球,下定了決心:「走!」

  兩人擠到攤子前面,綺年一偏頭,帷帽就被旁邊人碰了下去,露出裡面的虎頭面具,還有插在髮鬢邊的幾朵海棠。

  金國秀轉過頭來,她的臉被遮在蝴蝶面具後面,兩人的目光在空中輕輕一碰,綺年微微點頭示意,手上已經把銀香薰球塞進了她手裡。如燕撿起帷帽重新給綺年戴上,兩人專心致志地挑起面具來。金國秀主僕則放下那個蝴蝶面具,逕自朝前走了。兩撥人擦肩而過,好像從來沒有過交集一般……

TOP

53 驚失火天災人禍

  一直到金國秀消失在人群裡,綺年和如燕的心還在砰砰亂跳,手下無意識地把人家攤子上的面具翻了個亂七八糟。直到松煙忍不住開口道:「姑娘想要什麼?」綺年才猛然醒悟過來,慌忙隨手扔下一把銅錢,隨便拿了個雉雞面具就走了。

  「姑娘,那邊是廟街,賣面具的多的是,姑娘要不要去看看?」松煙覷著綺年手裡那個雉雞面具,覺得這玩藝實在不值幾十個銅錢,「姑娘要買東西只管吩咐小的,小的去替姑娘買。」免得花冤枉錢。

  綺年本來就無心買這些東西,只是慌亂之中抓了把錢給人家,哪裡數過多少,聞言勉強鎮定一下,笑道:「也是,我也不曉得這些東西的好壞,只是看著有趣兒罷了。想來也只戴這一夜,不買也罷,倒是有什麼新鮮小玩藝兒你幫我挑些。」

  說著叫如燕拿了五百銅錢給松煙,唬得松煙連連搖手:「哪裡用得著這麼些,一車也給姑娘拉回去了。」

  綺年笑道:「我哪裡要一車東西。不過是楊嬤嬤、珊瑚、湘雲和如鸝都在家裡不能出來,也給她們帶些回去頑頑罷了。有多的,你和項煙分了就是。今兒耽擱你們去看燈山,我也怪不好意思的。」

  就是給四個人帶東西,也無非是百十個錢的事,下剩的足有三四百錢。自然,松煙作為吳知霄的貼身小廝,時常得他的賞賜,幾百錢也並算不了什麼,然而今夜也不過是盡了盡本份,並沒額外做什麼,便平白得了賞賜,心下也是快活的,笑道:「不過跑跑腿兒,就得姑娘的賞,小的們倒覺臉紅。」心想怪道府裡都說周表小姐做事大方得宜,果然是比喬表小姐更像是老太爺的外孫女兒。

  果然松煙會挑東西,順著幾個攤子走過去,項煙懷裡就抱了一堆。有泥人兒糖畫兒,也有些桃木梳子琉璃珠花之類,不說昂貴,卻也頗有些民間風味。綺年看著項煙已經捧了兩手,不禁笑道:「這也就成了,我們往回走罷。」

  正說著,就聽煙袋斜街上一片混亂,隱隱有人叫著:「著火了,著火了!」人群漸漸騷動起來,有不少人便亂擠起來。

  綺年臉色一變。這麼多人,若發生了踩踏事件那就是慘不忍睹的大麻煩!

  「快,我們去那邊!」稍遠處有家富貴人家,門口蹲了兩個白石獅子,如今看來,只有那個地方能躲一躲,不至於被人流捲走。

  松煙項煙護著,四人艱難地擠了過去。這時候街上已經亂了,遠遠就聽人喊:「梧桐大街燈山起火了!」

  這條街上已經是亂成一團,攤子被踩得不像樣子,人流更是相互擁擠,有那體弱的被擠倒,只叫得一聲就沒動靜了。

  綺年一手抓著石獅子,一邊向著旁邊的人叫道:「都往街邊上走呀!把路讓開,越亂越要踩死人的!」

  只是混亂之中,有多少人聽見她的聲音?眼見有人頃刻間被踩倒下去,掙扎幾下爬不起來就沒了動靜,綺年也只能轉過頭去,不忍再看。

  有個婦人抱了個孩子,踉蹌地被人擠著向前。她也想擠到石獅子邊上,奈何只沒有力氣,眼看差著一點兒就要被人流裹攜而去,便猛地舉起孩子,哀求地看向綺年。綺年一咬牙,向如燕道:「扯住我的腰帶!」放開石獅子,伸出雙手去接那孩子。

  如燕嚇得半死,自己也放開雙手死抱住綺年的腰,後頭的松煙也顧不得避嫌,又抱住她的腰。三人結成了一串兒,旁邊有幾個也藉著石獅子蔽身的也伸手出來幫忙抓著,終於是把那兩三歲大的孩子接到了手裡。只那婦人卻被人流沖走了。

  那孩子被嚇得號啕大哭,綺年抱著他,這時候也來不及哄了。總算這條街上人還不算太多,遠處似乎是來了五城兵馬司的人維持秩序疏散人流,漸漸的街上人少了,只留下滿地被踩傷踩死的,足有二三十個。

  綺年等人也被擠得發亂裙斜,松煙一騰出手來便急道:「不知少爺怎樣了!」吳知霄他們去的正是梧桐大街,是事故發生的地方,必然比此地更亂些!

  綺年也是驚魂方定,喘著氣道:「你們快去看,這時沒事了,我與如燕在這裡等著就是。何況還有這孩子,沒準會有人回來找。」看那婦人還是十分健壯的,該是能逃得性命。

  松煙真是左右為難。綺年跺腳道:「你快去!若找不到人,立時回府去叫人出來尋!五城兵馬司的人都出動了,總不會敢有宵小趁火打劫罷?」

  這時候確實是吳知霄等人更危險,松煙咬牙道:「小的去看一下,若找不到人,盞茶的工夫就叫項煙回來接姑娘,姑娘千萬別亂走。」這裡好歹還是明亮地方,五城兵馬司的人聽著聲音也不遠了,應該不會有什麼危險。

  松煙項煙跑了,綺年抱著哭得聲嘶力竭的孩子,心裡想著吳知霄等人,真是急得頭頂冒煙。吳家的兒女們都在那裡,真要是出了事,那真是全完了。還有李氏等人乘坐的馬車,也不知有沒有被驚到。忽然又想到剛才金國秀只帶了兩個丫鬟從這裡過去,還不知有沒有逃脫,腦子裡真是一團漿糊。

  此時路上被踩倒的人有些清醒過來,發出呻吟之聲。綺年手裡抱著孩子,便叫如燕去看看,若有傷得較輕的,就先攙起來扶到一邊坐著。有十幾個一起躲在石獅子後面避過這場大禍的人,便跟著一起去攙人。

  正忙亂著,便有五城兵馬司的人策馬經過,高聲吼道:「爾等閒雜人等,速速都回家去,馬上就要宵禁,再有人在外流連,統統抓起來。」

  有人忍不住道:「這裡還躺著好些人呢……」

  那人策馬奔過,回頭罵道:「再給老子廢話,一起抓起來!」

  這都是些什麼人哪……綺年無語,看著地上的傷者,道:「不如幾位趕緊說說自己家住何處,若有輕傷能走動的,哪位與他住得略近些,搭把手攙他回去。若實在傷重不好挪動……想來今夜如此大事,衙門裡也該有些說法,終不能滿街受傷的人都拿進大獄裡去。」

  當下幾個傷得較輕的便說出自己住處,一同避禍之人有住處相近的,便順路扶了一起回去,實在不能也就無法了,各自散去。綺年抱著個孩子正不知如何是好,只見項煙從街那頭飛奔而來,滿面激動道:「少爺們都無事,五城兵馬司要宵禁了,姑娘快些走吧。」

  綺年驚喜道:「都無事?」

  項煙點頭笑道:「原來梧桐大街上有宮中侍衛,起火之時盡量攔著不許人亂跑,且火很快就撲滅了,反倒無事。倒是其餘幾道街上有人亂喊什麼起火,鬧成如今這樣子。少爺姑娘們只是被驚著了,並未受傷,都在那邊等著姑娘呢。」

  「這孩子怎麼辦--」綺年正發愁,就聽如燕在那邊喊:「姑娘,是,是阮家表少爺!」

  綺年和項煙趕過去,果然街角那裡躺在地上的正是阮麒,一身衣裳已經被踩得不成樣子,左腳不太正常地扭在一邊。大約是被如燕的喊聲驚動,慢慢睜開了眼睛,頓時咳嗽起來。項煙急得想去扶,綺年趕緊攔住他:「不要隨便移動,找塊門板來抬他,萬一踩傷了肋骨,移動時傷到肺腑就糟了!」

  這時候路邊上的人家也有好心的出來幫忙,綺年拿了些碎銀子給人,拆了人家一塊門板,又拿了些床單之類將阮麒固定在門板上,好抬著慢慢地走。阮麒只睜著眼睛看著她指揮,既不說話,也不反對。

  人是在門板上綁好了,綺年看著懷裡的孩子發起愁來。這肯定不能扔在這裡,可是如果抱回去,再怎麼找他的家呢?再耽擱下去,怕是五城兵馬司要來抓人了。正想著還是先回吳家的好,就聽後面有人喊叫,回頭一看,那當時抱著孩子的健壯婦人由兩個婆子攙著,後頭跟著五六個小廝個丫鬟,浩浩蕩蕩地過來。綺年頓時鬆了口氣,連忙抱著孩子迎過去。

  那婦人也是拐了腳,接過孩子牢牢抱在懷裡,哭了幾聲心肝寶貝就要對綺年跪下去磕頭,口稱要請教恩人大名,大恩大德無以為報,回家必定為恩人立長生牌位云云。

  綺年趕緊搖手道:「快別這樣,這馬上就要宵禁了,快抱了孩子回去吧。今晚這事兒誰也沒料到,能平安無事就好,快回去罷。」

  婦人千恩萬謝,看項煙跟如燕吃力地抬那門板,立刻叫兩個小廝去幫忙。綺年也沒拒絕,幾人抬了阮麒,快步到街口與吳知霄等人會合。

  果然顏氏等人的馬車也被驚了,幸而離得遠,沒出什麼大事。李氏和鄭氏一商量,就用一輛馬車送顏氏回府,正好叫了府裡的人出來找人,另外幾輛就到街口來等著。此時眾人相見,見大家都有驚無險,不由得李氏和鄭氏合了掌念佛。再見項煙抬回個阮麒來,又嚇得魂都快飛了,忙叫抬起了馬車,一邊往吳府趕,一邊叫人請大夫,一邊去阮家送信。

  雖說要宵禁,也不可能真把滿街的傷者就扔在那裡不管,因此一行人回了吳府,大夫已經被請來了。給阮麒看了傷,說是腳腕脫臼,幸而不曾骨折,接好了休養數日便無妨。身上倒是多處被踩得青淤,內臟也略有受傷,倒須好生靜養,至少臥床一月才許走動。

  這裡剛給阮麒處理了傷處,英國公府便來了人。今夜英國公府的少爺姑娘們也都出府觀燈,因阮夫人不耐走路,阮盼在馬車上陪著母親,雖受了驚卻並不曾受傷。阮麒阮麟二人帶著一群小廝去路邊觀燈,人亂起來時阮麒將阮麟推到路邊上,自己卻被人流裹了去。也虧得他十四五歲的年紀能耐得住,直到了煙袋斜街才被人擠倒,那時人已少了許多,才並未受重傷或是直接被踩死。

  阮麟躲過一劫,嚇得哭著回府報信。國公府頓時亂了套,下人們紛紛出門尋找。想不到都未尋著,吳家這邊倒來了人報信兒。阮海嶠親自登門,謝了又謝,聽說是綺年把人救回來的,又要親自來謝綺年,到底是被李氏給推了,只說親戚間理當如此,無須多謝。

  吳家這一次少爺小姐們全部受驚不小,喬連波身子弱,知霏知年紀小,全都嚇病了,在床上躺了好幾天。知霖幸而是奶娘抱著留在鄭氏車裡,但也嚇得幾天不曾睡好。連顏氏都連著喝了幾天的定驚安神藥。

  說起來,吳家還算是損失最小的,不過是受驚而已。阮家不必說,未來世子爺被踩傷,蘇姨娘哭得鼻涕一把眼淚一把,求著要親自在床邊伺候,不過到底還是被老太君給攆回自己院子去了。

  恆山伯府也是闔家出去看燈,世子鄭琨同著一群狐朋狗友騎馬,結果馬也被驚了,他從上頭摔下來,摔折了手臂;恆山伯夫人和小姐都被驚著了。東陽侯府更慘些,說是一位遠房來的親戚姑娘,似乎是名字叫做秦蘋的,險些被踩死,最後被昀郡王家的庶子給救了。至於其他勳貴官宦人家,種種情況,不一而足。

  總之今年這個上元節,京城算是受了大驚嚇。梧桐大街有宮中禁衛,好歹是死死攔住了受驚的人群,勉強的控制了局面,只是擠傷踩傷數十人,燒傷了七八個。離得最近的柳樹斜街最慘,踩死三十餘人,重傷者近百。算一算,整個京城被踩踏致死的在百人以上,傷者不計其數。

  如此大的事故,皇帝十分惱怒。他登基年數也還不太長,好容易今年風調雨順的,廣東打了勝仗,西北軍情平靜,正想著過個順心年,結果先是太后病著總也不見起色,他不好扔了太后自己去城門牌樓上看花燈,就叫大皇子替他去了,結果就鬧出這麼件事來!

  百姓死傷個百十人,在皇帝眼裡倒還不算什麼。畢竟上元節不管哪年也總會出點兒小事,只是今年特別的大,又是在一年的頭裡,兆頭就不好。且漸漸的就有流言出來,說上元節這禍,乃是因著大皇子代皇上觀燈的緣故。大皇子是火命,跟這些花燈啊燭火的撞上,難怪要出事呢。還有說得更厲害的,乃是說大皇子命格太輕,到那城門樓子上觀燈的本應該是皇帝,大皇子壓不住,才有了這場禍事。

  皇帝聽了大怒,命令去查這流言是從何而起的。說大皇子命格輕,聽起來似乎只是在說他不如皇帝,但往深裡想,就是說大皇子沒有做皇帝的命!做為一個皇帝就是這麼奇妙,如果有人在他面前說哪個皇子命格貴重是天生的皇帝命,他必然勃然大怒覺得有人有心篡位;但是如果有人說哪個皇子合格不好做不得皇帝,他也要發怒,覺得必定是有人有心爭奪皇位才貶低其他的兄弟。

  可是流言之所以成為流言,就是因為它不知所起,不知所終。皇帝查了一番,並沒查出根源來,反而又帶出另外的說法,說當日大皇子本該帶著正妃金國秀去城樓上,結果兩人因著些事已冷了幾日,大皇子竟帶著側妃吳氏和柳氏去觀燈了,因著城門樓子上沒有正妃壓陣,所以才出了事。而正妃當日一氣之下自己便衣出宮回了國公府,結果又被顯國公罵著送了回來。

  關於金國秀便服出宮的事,是墨畫回來說的。上元節鬧了那麼一出,吳知霞關切家中親人,就遣了墨畫回來問平安。

  「皇子妃真私自出宮了?」鄭氏十分驚訝。

  說起來皇子妃比皇帝的妃嬪要稍微**一點兒。一般來說皇子成了婚就會自己開府,到時候皇子妃就是一府主母,出門也是可以的。但今年兩位皇子選了正妃,卻因皇子府還未曾竣工,所以一直都住在宮裡,大概要到三月才能遷入皇子府。既是住在宮裡,出入就都要稟了皇后才行,尤其是回娘家。

  「是。」墨畫略有幾分興奮,「如今皇子妃已經自行請罪,皇后罰她去寶華殿誦經三月,等到皇子府建好之後才許出來呢。為著這事,長皇子也有些氣惱,都不曾替皇子妃求情。倒是咱們姑娘--惠側妃替皇子妃講了幾句好話。」

  鄭氏不禁皺眉:「瞧著皇子妃不像是那麼不懂事的人哪?」未嫁前在家裡上侍祖父下撫幼弟,進退有度既才且賢,怎麼會幹出這樣的事來呢?

  「那都是嫁人之前了。」墨畫倒有自己的見解,「皇子妃確實能幹,長皇子宮裡一切都妥妥貼貼的,宮女內監沒個敢不規矩。只是皇子妃自入了宮,長皇子總歇在她房裡。可是她一直也沒個動靜……因著燈節前幾日,長皇子在柳氏房裡歇了幾次--也是柳氏說身子不適的緣故--皇子妃就有些不喜了。」

  「這可是大忌……」鄭氏不由得說了一句。妒嫉本就是女子大罪,何況身為皇子正妃,若連側妃都容不下,可如何坐這位子呢?皇后罰金國秀去誦經,怕也不是為著她私出宮門,而是為著她妒嫉罷。

  「到底是年輕姑娘--」鄭氏雖則批評了金國秀一句,卻也忍不住說了句實話。新婚燕爾,哪個女人願意與別人分享丈夫呢?別說是皇子正妃,就是中宮皇后,看著下頭一溜兒的妃嬪,心裡難道就喜歡嗎?

  「這倒是霞兒的機會,只是你回去務必告訴她,皇子妃再被罰也是正妃,照樣要恭敬著,能時常去探望或送點兒東西最好。如今長皇子宮裡是誰管事?」

  「是咱們姑娘呢。」墨畫喜滋滋地說,「長皇子說咱們姑娘能幹,近來也穩重,所以就交了姑娘管事。」

  其實雖然同為側妃,但吳知霞有個「惠」字的封號在,自是比柳側妃要高一等,管理宮中事也是應該的,難得卻是長皇子的稱讚。尤其吳知霞剛入宮不久就因責罵宮女被正妃禁足過,所以今日得這「穩重」二字的評價殊為不易。

  「這就好。」鄭氏雖然還有些疑惑--金國秀曾以不穩重為由罰了吳知霞,自己怎麼又做出這不穩重的事呢--但畢竟對女兒的關切壓倒一切,也就拋到了腦後,「叫姑娘不要累著自己,蕭規曹隨,一切都依著皇子妃的例來就是。不要因此與柳側妃交惡,最主要的是藉著這段時日好好侍奉長皇子!」

  最後一句話是重中之重。任你貴為后妃,也是有子女傍身最為重要。金國秀要在寶華殿待三個月,倘若吳知霞能趕著這段日子懷上身孕,那可就搶了先手了。

  墨畫跟鄭氏自然是在寧園裡秘談的,但金國秀入寶華殿誦經的事卻是瞞不住的,一時間京城之內頗有人議論此事。

  綺年聽到這件事的時候,跟如燕兩人默然對坐,半晌,如燕才小聲問:「姑娘,你說金姑娘她,她是替誰--」

  那天從街上回來,兩人就沒敢再議論此事。皇子妃親自來接這封信,標誌著這件事已與皇家有了牽扯。

  「會是長皇子?」如燕只覺得心驚肉跳的,「如果不是為了長皇子,那--是為了顯國公府?」

  「別說了別說了。」綺年苦笑,「管他們是為了誰,我們今後再也不出門了就是。那個銀香薰球你藏起來了?」現在她真是後悔,不該把那個香薰球塞到金國秀手裡的,應該把信拿出來,只把信塞過去就是了。可是當時她太緊張,總覺得一旦把信拿出來被人看見,自己也會被捅上一刀,所以把香薰球一塞就跑了。現在回想起來,後悔也來不及了。

  「藏好了。」如燕已經把那個香薰球深深塞到了箱子最底下,「奴婢已經跟如鸝說了,姑娘擠丟了一個球,這一個要好好藏著,再不拿出來用了。」

  綺年回憶了半天,斷定自己從前絕對沒有戴過這東西,但是就不知道吳氏從前有沒有戴過這東西,不過吳氏嫁出京城都已經十多年了,想來不會再有人記住這麼一件小飾物的。

  「這事再也別提了。任她是為了誰,都跟我們無關。」

  「哎。」如燕答應著,猶自心驚膽戰,「京城的事實在是--」從前在成都生活了十幾年,最嚴重的事就是那次西山寺驚馬事件,就連這件事都是跟京城有關的。

  「是啊--」綺年揉著額頭,「我都有點後悔來京城了……」

  


54 冷玉如乍遇難關

  一月底的時候,京城裡終於來了好消息。其一,在外地失蹤的昀郡王世子終於找到了;其二,二皇子的一個側妃有了身孕。

  第一件事真是大好事。承文伯出任當地知府後,不但找到了郡王世子,還查出了流民暴動的原因,揪出了當地一批貪官污吏,就是他們官逼民反。而且,承文伯調動附近的衛所軍隊,剿殺了一批山匪,發現他們當時也參與了襲擊廣東獻俘隊伍。

  昀郡王世子沒能去山西給外祖父上墳,就慘兮兮地給送回了京城。他受了不少傷,當時馬車被流民與山匪所驚,摔到了山崖之下,是他的貼身小廝立秋抱著他跳了車,當時就摔斷了一條腿。為了躲避山匪,這小廝背著他鑽了山林,還有另外一個丫鬟清明找了過來,三人翻過了半座山,躲在一個獵戶家裡養了將近三個月的傷,終於被承文伯找到了。最妙的是他們躲藏的地方離著山匪的老巢不遠,這小廝立秋膽子極大,竟悄悄兒的將老巢的位置摸了個清楚,最後告知承文伯,帶著官兵一舉拿下了山匪,無一漏網。

  這消息傳到京城的時候,頗有幾分戲劇性。人人都還記得,這位郡王世子剛出京城,家裡就給他訂下了錦鄉侯的女兒為妻,結果因為後來生死未卜,郡王為免耽擱人家姑娘,以八字不合為借口把親退了。現在郡王世子不但活著返京,而且還立了功勞——雖則探明山匪老巢的是立秋,但立秋聲稱是自家主子指點的,所以功勞當然算是世子的——可是錦鄉侯家的小姐,卻在數日之前已經與別人家定了親。

  有不少人都在議論錦鄉侯家這位姑娘沒福,但也有人說世子打小兒身子就不好,如今又這麼三災八難的,若錦鄉侯的女兒真嫁了他,沒準過不了多久也要守寡,所以塞翁失馬,安知非福呢?

  雖然關於郡王世子的事議論紛紛,但還都不如第二件事來得熱鬧。

  二皇子的這位側妃,是他的生母陸婕妤娘家的外甥女兒,姓李,出身算不得高貴,但也是知書達禮,生得一身江南少女的嬌柔,頗得二皇子歡心,宿在她房裡的時間僅次於正妃。也是她運氣好,正妃丁意如尚未有孕,她倒先傳出了喜訊。

  這個喜訊比較複雜。說起來,李側妃只是個側妃,如果在普通人家,就是妾在正妻之前有孕,在規矩人家,除非妻子長期無孕,否則妾室是不能搶先生兒育女的。但是在皇家,這種事就不僅僅是長子非嫡這麼簡單了,因為皇帝這個寶座上坐的,從來都不只有嫡子,更多的倒是庶出。

  丁意如是個什麼感覺,目前除了丁尚書府上的人之外,基本上沒人關心。大家關心的都是,二皇子如果搶在長皇子之前生下皇孫,那麼將來這個太子之位會是誰的?

  聽到二皇子身邊的側妃有孕的消息,吳家兄弟兩個不約而同地跟自己的妻子談起了此事。畢竟吳家的女兒已經做了長皇子的側妃,就等於把吳家跟長皇子綁在了一起。吳若錚的意思倒是跟妻子相同,金國秀要誦經,吳知霞若能趁此機會傳出喜訊兒,一則也給長皇子扳回一城,二則此時有孕,任何人都挑不出她的錯來,就是金國秀,也只能怪自己行為不謹慎做錯了事。

  吳若釗想得更多一些:「丁皇子妃還未有孕,李側妃倒先傳出喜訊,這——對二皇子也未必是什麼好事。」至少丁尚書一派心裡會不怎麼痛快的。

  李氏做為一個女人,有自己的考量:「都說宮裡頭事兒多,聽說李側妃這才有一個來月的喜信,其實再等等也好。頭三個月,胎還未坐穩呢……」

  「你說的不錯……」吳若釗微微一驚,「二皇子或者是太急切了些。」畢竟他在三位長大的皇子中才華是最好的,只是母親出身實在低了些。

  「唉,真不知皇上是怎麼想的……」因是在自家房裡,吳若釗說話就多少放肆了些,「若是皇上給二皇子指個身份低微的正妃,或者就沒這些事了。」正因為丁意如背後有丁尚書一派,給了二皇子支持,所以二皇子膽氣才更足,野心也……更大了。

  李氏倒是不管皇上怎麼想:「既是要靠著丁家,怎麼還讓側妃先有孕呢?」

  「是啊。」吳若釗喟然歎息,「是因李側妃是陸婕妤的外甥女吧。眼光未免有些短淺了,還沒怎麼著,就想著扶持自家人了……」

  這些畢竟都是朝上的事,吳家兄弟也就是跟妻子稍稍說幾句,並不影響到吳家的日常生活。出了正月,李氏就帶著知雯與知霏姐妹兩個上路返鄉了。

  出發之前,李氏做主把孫姨娘從莊子上接了回來。知雯這些日子一直在她跟前伺候,雖然並不提孫姨娘的事,但李氏豈能不明白她的意思?這個女兒是不可能養成自己的,李氏也並不打算對孫姨娘趕盡殺絕——還有個吳知雱呢,既不打算把他也放在自己名下,又何必再把他的生母拘在莊子上呢。何況她要出門一月之久,總也得有個人照看吳知雱。

  吳若釗又狠狠訓斥了知雯一頓,才叫人把孫姨娘接回來,但只許她在自己院子裡,除了吳知雱每日可以去看看她之外,不許她隨便走動。吳家的事當然暫時交給鄭氏,怡園這邊有什麼事,暫由趙姨娘管。李氏臨走的時候留了話,趙姨娘若有什麼拿不準主意的,可以跟綺年商量著來。

  「姑娘看這樣成不成?」趙姨娘很客氣地把一天的菜單拿上來,給綺年看。

  綺年只好笑道:「姨娘這也太——舅母不過是想著我年輕,會算幾個數,能幫姨娘打打下手兒罷了。姨娘當真拿這些事來問我,我是怎麼也說不出個章程的。」

  趙姨娘也笑起來。她本來是個溫順的人,臉上無論何時總帶著點笑意,自從知霏要被記入李氏名下開始,她就越發笑得歡喜了些:「太太說過,有什麼要跟姑娘商量著來,也方便姑娘多些理家的經驗。」

  綺年心裡一陣溫暖,李氏和吳若釗,對她是真的好。

  「依我的淺見,就按著舅母從前的規矩來就是,姨娘說呢?」

  趙姨娘笑著點點頭:「那婢妾就去安排了。」

  綺年趕緊拉著她:「姨娘對我也這樣說話,就真折我的笀的。」對李氏自稱婢妾是恭敬,綺年可受不起她這句話。

  趙姨娘笑著正想說話,已經有丫鬟進來回事:「表姑娘,冷家姑娘來了。」

  「快請進來。」綺年一直擔心冷玉如有沒有在上元節受驚,雖然兩人互通了封信說是都沒有受傷,但綺年仍舊不放心。

  趙姨娘極有眼色,立刻收拾了東西,帶著自己的丫鬟出去了。冷玉如由如鸝引著打簾子進來,綺年朝她臉上一瞧就吃了一驚,忙打發丫鬟們都出去:「這是怎麼了?」

  冷玉如臉上薄薄敷了一層脂粉,卻掩不住眼圈微微紅腫,一看就是哭過了。她性子倔強,極少落淚的,不由得綺年不驚:「出什麼事了!」

  冷玉如狠狠用牙齒咬著下唇,半晌才將到了喉嚨口的哭泣又逼回去:「鄭姨娘想讓我去給鄭琨做妾!」

  「什麼!」綺年也不由得急了,「她怎麼敢!你爹爹呢?冷伯父他怎麼想的?」

  「他現在還沒答應。」冷玉如扭開臉,狠狠盯著窗戶。

  現在還沒答應,就是說將來有可能答應。綺年不由得怔怔坐了下來:「冷伯父——不可能吧?再怎麼說他也是——」也是冷玉如的親爹呀!

  「就算你去給鄭琨——妾的娘家也不能算正經親戚,跟如今鄭姨娘攀上的這遠親也差不多呀!難道冷伯父想不明白嗎?」冷家老爺頭腦還是清楚的,並不像這麼糊塗的人。

  「是鄭琨的意思。」冷玉如冷冷地說,「如今恆山伯爺身子不怎麼好,他是世子,成親都三年了還沒個子嗣,伯爺也想著給他納個正經的妾。鄭姨娘在我爹耳朵旁邊吹風,說什麼若是生了兒子,就能跟正室平起平坐……」到底是沒出閣的姑娘,後面的話說不下去,只脹紅了臉狠狠咬著唇。

  「怎麼可能!」綺年忍不住一拍桌子,「鄭姨娘真是胡說八道!鄭琨的妻子是什麼人?她肯讓個妾跟她平起平坐嗎?若真生了兒子,怕是立刻就被她抱去養了!」

  「可是鄭琨私下里許了鄭姨娘好處。」冷玉如再也忍不住,伏在案幾上流下淚來,「如今我爹做個七品官已然不滿足了,想著再往上升升,可是我們家跟恆山伯府不過是強攀來的遠親,能提攜到眼下這般已然到頭了。鄭琨——大約就是許了再替我兩個哥哥謀個好些的缺……我爹眼下還不曾答應,不過是還拉不下這張臉來,若是——」

  綺年也說不出話來。是的,什麼時候冷老爺肯拉下這張面皮來,就沒什麼不能答應的了。拿女兒去換兒子的前程,這算盤似乎打得呱呱叫,怎麼都是不賠的。

  「我寧願鉸了頭髮去當姑子——」冷玉如咬著牙,「倘若只有我一個,我就去一頭撞死在恆山伯府門口,叫他們都過不好!可是,可是還有我娘,她,她……」

  綺年抓著她的手,只能陪著她落淚。這就是這個時代女孩子的命運,她們的未來掌握在長輩手中,所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句話,就決定了她們的一輩子。

  「要麼,要麼你就告訴冷伯父,倘若他逼你,你就去恆山伯府門口尋死,看恆山伯府還會不會提拔他!」

  冷玉如苦笑一下:「如今鄭琨還只是私下裡跟鄭姨娘提提而已,若有一日恆山伯府來說了這話,我就是去撞死怕也沒用了。」她握緊了手,眼裡的淚已經乾了,卻閃出一種難以形容的冷硬來。

  綺年看著就覺得有些擔心:「你在想什麼呢?」

  「綺年,」冷玉如突然抓住她的手,「你肯不肯幫我?」

  「你說,要我幫你做什麼?」

  冷玉如手心冰冷,眼神也冰冷:「鄭瑾其實上元節根本沒有受驚,她還是在裝病。」

  「為了跟張家的親事?」綺年心裡一緊,「玉如,你是想——」

  「她想讓鄭珊娘代嫁,但鄭珊娘也不肯,一樣在裝病。再是庶出妹妹,鄭珊娘也是承恩伯府的人,不是恆山伯府能隨便安排的。」

  「難道她想讓你代嫁?」綺年驚訝地睜大了眼睛,「恆山伯肯嗎?」

  冷玉如輕蔑地一笑:「恆山伯自然不肯。是恆山伯府想結西北將軍這門親事,又不是小張將軍娶不到妻子。所以,鄭瑾娘是想把我推出去。」

  「推?怎麼個推法?」綺年緊張起來,「她不會是想搞什麼陰謀來壞了你和小張將軍的名聲吧?這可萬萬不能啊!」

  「總比給鄭琨做妾好。」

  「就怕這樣一來,張家也不肯光明正大地娶你呀!」綺年對張殊其實頗有好感,但怕只怕張家因此看輕了冷玉如,不肯娶她為正妻可怎麼辦呢!

  冷玉如眼神冰冷:「張家是西北將軍,根本不會給長子娶一個七品小官的女兒。我想嫁給張殊,只有讓鄭瑾成功。」

  「萬一張家惱羞成怒,不肯娶,只肯納,那怎麼辦?」去給張殊做妾,又是這種原因,一樣的糟糕吧。

  「所以還要讓恆山伯府知道我是被鄭瑾所害,恆山伯府決不能讓張家知道自己女兒不但不肯嫁,還要讓人代嫁,否則便不是結親,而是結仇了。」

  「你是說,若是恆山伯府知道這是鄭瑾娘的意思,為了掩蓋事實,他們可能會促成你與張殊?可是這——這實在太冒險,萬一恆山伯府撒手不管呢?」

  冷玉如冷冷一笑:「至少恆山伯府不敢再納我做妾了。除非他家不怕世子爺被我一剪子戳出個好歹來!」

  「這——這也是個辦法。」綺年握握拳,「只是萬一——」

  冷玉如截口道:「最壞的情況不過是我名聲盡毀,張家不娶,別家不納,我就進廟裡去做姑子。其實若他們硬要我去給鄭琨做妾,也不過是這個下場罷了。」

  確實,最壞的情況也不過是這樣了。綺年滿屋子轉悠了一會兒,忽然回頭問:「有沒有什麼辦法能見見小張將軍?」

  「見他做什麼?」

  綺年很難解釋。即使恆山伯府自覺理虧肯幫忙,逼嫁總不如張殊心甘情願的好。若是能多見見張殊,讓張殊知道冷玉如的好處……唉,自己到底在想些什麼,穿越過來這麼多年了,思想上有時候還是轉不過彎來,你當這是現代社會,還許你相親或者開聯誼會麼?

  冷玉如若有所悟:「你是說,讓張殊先識得我?」她微笑著看綺年,眼神溫暖中帶著感激,「也只有你會這般說了,若換了別人,就算是我娘,她再不肯我進恆山伯府,也萬不會同意我這離經叛道的法子。只有你,便是這樣也肯幫我……」

  綺年只覺得眼眶發酸,強笑道:「離經叛道又怎樣,總勝過被人宰割。只是此事實在冒險,你總要知道鄭瑾娘究竟想做什麼,我們才好應對。」

  冷玉如淡淡一笑:「鄭瑾娘的貼身丫鬟碧桐有個弟弟在外院做小廝,他看上了我家聽香。」

  「那聽香——」

  冷玉如一嗤:「聽香哪裡看得上他,不過是一直為了我不得罪鄭瑾娘,虛與委蛇罷了。若這遭真能成功,我也好帶著她離了那地方!」

  「那我能做什麼?」

  冷玉如聞言倒有些躊躇。綺年不耐煩地瞪她一眼:「都什麼時候了,快說!」

  「恆山伯府得了幾株異種牡丹,三月裡要開牡丹宴,請京城中人來賞花呢。」

  「牡丹宴?」這種所謂的這宴那宴,其實多半都是變相的相親會,但是恆山伯夫人的一對兒女可都已經有主了呀,「她總不會明目張膽地替鄭瑾娘另挑女婿罷?」

  冷玉如唇角微微一彎,帶出幾分譏誚:「難說得很。她只鄭瑾娘一個女兒,自幼就寵得什麼似的,自然不願女兒受委曲。但她也知道婚姻乃結兩姓之好,即使不結親也不能結仇,所以若我真與張殊——她應是樂見其成的。不過這牡丹宴,其實是為鄭貴妃準備的,三皇子去年未選正妃,可是到了今年八月就該十六了。」

  一般皇子們十五六就該成親了,皇長子拖到十九歲將近二十歲才選妃,已經是極其少見的事。二皇子則是因著上頭兄長沒有成親,自己不可能越過去,所以也跟著拖。現在兩個哥哥都成了親,三皇子也該預備著了。

  「不是選了個側妃了麼?」

  「恆山伯夫人進宮去見過鄭貴妃,說阮側妃是個掛名的嫡女,不夠資格做正妃。」

  綺年忽然靈光一閃:「三皇子偏挑了阮語,是不是就因為阮語不能做正妃,就可以把正妃的位子騰出來再結一門助力呢?」至於阮家,不管嫡女庶女,只要有一個女兒成了三皇子的妃嬪,就等於已經跟三皇子綁在一條船上了。

  「誰知道呢。」冷玉如疲乏地揉了揉額角,「綺年,京城真的很沒有意思……」

  「我也覺得是……」綺年深深歎了口氣,「我寧願在成都,守著我娘過日子。」

  「是啊……」冷玉如有些出神,「當初在成都,我巴不得爹爹能陞官,總覺得若不是爹爹官職低微,韓伯父說不定——只如今到了京城,我又覺得還不如當初都在成都……」

  兩人怔怔地對看了一會兒,冷玉如低聲歎口氣:「韓大哥與你表姐的事……」

  「雯表姐太心高了。」綺年也忍不住歎氣,「那孫姨娘也不是個有見識的。這事兒本是舅舅親自挑的,固然是因著舅舅愛才,可也是讓舅母細細打聽了韓家事,這才許下來的。誰知道——縱然表姐日後能再嫁個門第高的,可嫁過去之後日子過得如何,可就難說了。」

  「那你為何不讓吳伯父替你謀這門親事呢?」冷玉如突然問,「若你能嫁到韓家,那日子必然過得舒坦。」公婆都是熟悉的,小姑子又是閨中密友,哪裡還有更合適的呢?

  綺年倒愣了一會兒:「我……韓伯父沒瞧中你,怕是一樣也沒瞧中我。」一個是家中妻妾不寧,一個是父亡母弱,誰比誰好多少呢?

  「可如今吳伯父是正三品侍郎,若他肯出面,韓家總要斟酌的。」

  「都鬧成這樣兒了,舅舅哪裡還能提這種事呢?如今避嫌都來不及呢,見了韓大哥也只說文章,不提別的。」本來說是庶女,韓兆答應了,結果吳家又悔了,如今再去說把父母雙亡的外甥女兒嫁給韓家?別說吳若釗是三品侍郎,他就是一品尚書,也沒有這麼幹的。敢情是說韓兆連吳家庶女都配不上,只配娶吳家啥也沒有的外甥女麼?

  而且,在綺年心裡,總覺得韓兆是個大哥哥,想想要跟他一起日子——實在不對勁呀。

  冷玉如苦笑:「你這位表姐,真是不惜福。」

  綺年歎口氣:「別說這個了,還說牡丹宴吧,你是覺得,鄭瑾會在牡丹宴上下手?」

  「自然。除此之外她還有什麼別的機會?若不是恆山伯夫人相邀,張殊怎會登門?且她又想要人人都知道——牡丹宴乃是大好機會。過了三月,怕恆山伯就要把這門親事定下來了,到時候木已成舟,便是她再折騰,也只會毀了自己的名聲。」

  「唔——牡丹宴上必然遍請名門淑女,若是有人知道你——這事想瞞也瞞不住了。」

  冷玉如捏緊了拳頭:「只是我即使要成了此事,也不能將自己的名聲輕易就毀個殆盡。鄭瑾娘若厚道,只要被人看見我與他獨處也就夠了;可她若歹毒,說不定就要毀了我。既要行事,聽香必然會被她著人調開,我只怕萬一著了她的道兒——」

  「我明白了。到時的牡丹宴,我必定時時盯著你,倘若鄭瑾娘真要把事兒做絕,我——我一定盡力阻止!」

  冷玉如拉著綺年的手,落下淚來:「我也是被逼無奈了。只是萬一沒遂了鄭瑾娘的願,只怕她會記恨你。」

  「若是這事成了,鄭瑾娘不用嫁去西北,她有什麼好記恨我;若是沒成,她就得嫁到西北去,便是記恨,難道還能從西北回來害我麼?」綺年拍了拍冷玉如的手,「倒是恆山伯府我從來不曾去過,到時候怕有什麼疏忽……」

  「便是有什麼,也是我自己選的。」冷玉如用袖子將眼角淚水一抹,冷冷地道,「我絕不後悔!」

TOP

55 二月間瑣事纏身

  因為有冷玉如的事,綺年整個二月都沒好生過。

  冷玉如從吳家回去之後,過了幾日就借口冷太太身子不適,進青雲庵去服侍,在庵裡一住就是一個月,絕不踏足恆山伯府,倒是讓聽香送了一份恆山伯府的地圖來,雖然畫得極不規範,但也大致標明了各處的亭台及道路。

  這件事,綺年只敢跟如燕說了,將小丫頭也嚇得睜大了眼睛:「姑娘,這事,這事——還是讓冷姑娘求求冷老爺罷。再怎麼說,也是自己親生女兒……」

  綺年苦笑:「若是有用,玉如怎麼會選這條路?這時候求求冷老爺,或者他會暫時打消這念頭,但再過些日子呢?倘若鄭琨向他提了這事呢?若他真顧念玉如,冷伯母又何須去庵裡持齋誦經呢?」

  「萬一連累了姑娘可怎麼辦?」

  「所以才要仔細地準備。」綺年揚揚手裡的地圖,「把這個看仔細了,牢牢記住,萬一有什麼事也知道如何走脫。」何嘗不知道這是冒險呢,但除非冷玉如能立刻尋到一門好親事,否則也就只能拚上一拚了。

  「玉如到底還是瞭解鄭瑾的,若這事沒有成事的希望,她也不會找我。她是從不求人的,如今——也是被逼到無奈之處了。」

  如燕咬了咬牙:「若是真有什麼事,讓奴婢去。奴婢一個下人,便是有什麼做得不妥當的,也沒人會當回事。」

  「到時候見機行事吧。」綺年拍拍她,「哪裡能讓你一個人去呢,要去也是我們一起。」

  如燕沒再說話,只是跟著綺年一起,把那地圖仔仔細細地背了下來。

  李氏不在府中,又帶走了兩個女兒,顏氏也就免了其他人早上的請安,只是隔三差五的過去點個卯也就罷了。姑娘們依舊跟著兩個先生上課,只是現在課業時間縮短了些,因為三個大的要跟著鄭氏學管家,吳知雪還要抽出時間來繡嫁妝。倒是知霏,如今被張先生逮住,天天開小灶練字,叫苦連天。幸而知霖已經到了開蒙的年紀,因就他一個適齡的男孩子,便叫跟著張先生先上著課,知霏這才得以喘口氣。

  鄭氏當家沒幾日,就給三個姑娘出了一份考題:給家下僕役發夏衣。

  吳府的僕人男男女女也有近百人,更不必說還有外頭莊子上的。發夏衣已經算是最簡單的題目了,因著夏衣只要布料不用棉花之類,比起春秋的裌衣、冬日的棉衣,的確已經省儉了許多麻煩,但是這題目乍一發下來,仍舊叫人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珊瑚從外頭低眉垂眼地進來,立在綺年身邊沒立刻說話。綺年從繡棚上抬起頭:「怎麼了?花名冊還是沒借到?」

  珊瑚低聲道:「管冊子的人說——還沒送回來呢。」

  要計算布料,自然首先得知道家裡有多少人,每人身高胖瘦,用料若干,最後合計起來,才能得出一個總數。綺年和喬連波都是外府的表小姐,吳知雪又是去年才回到京城,怎麼可能清楚吳府所有下人,自然都要從花名冊上來。所以綺年當日回了蜀素閣,就叫珊瑚去借花名冊。結果去了之後,管冊子的人說珊瑚來得晚了,松鶴堂那邊已經派了琥珀來,把冊子取走了。

  這倒也在綺年意料之中。大家都得靠花名冊,吳知雪還好一些,因著二房從前在山東的時候必然自己有一本冊子,如今鄭氏又當家,能出這個題目,必定早就把京城這邊下人的名冊都謄了一份的。至於綺年和喬連波,自然就都得靠家裡這本花名冊了。但是現在過了三天了,喬連波那邊竟然還沒用完?

  如鸝不由得就有些氣:「二舅太太總共給了五天的時間,喬表姑娘自己就用了三天還不肯還,好歹也給咱們落幾天時間用用啊。」

  綺年擺了擺手:「別說了,下午再去問問就是。」只要給她一天時間,基本上也就算出來了。鄭氏其實也不需要她們算得一錢銀子都不差,只要知道方法,大體上差不太多也就過去了。

  如鸝忍不住看了珊瑚一眼,小聲嘀咕,「連珊瑚姐姐都拿不來,別人去豈不更拿不到了。」

  珊瑚臉上不覺就有些微熱。自她來了蜀素閣,顏氏的意思,說是來伺候綺年,其實是來監督的,為的是不知從前規矩學得怎麼樣,別把些什麼不規矩的舉動帶到府裡來。就連李氏給的湘雲,其實開初也有這種用意,只不過更多的是為了綺年在府裡生活方便罷了。

  只是她從來了蜀素閣,綺年就一直客客氣氣的,從來不使喚她做什麼,就連她自己帶來的兩個小丫鬟一個嬤嬤都對她極客氣,平日裡就連點針線小事也是不肯麻煩她的。

  這份客氣,說白了就是疏遠。如今蜀素閣裡按吳家姑娘的份例,該有兩個一等丫鬟,兩個二等丫鬟,綺年讓自己的貼身丫鬟如燕如鸝做了二等,卻讓珊瑚和湘雲做了一等。平日裡如燕如鸝的差事多,可拿的月例卻比珊瑚兩個少了一半。

  這種只拿錢不做事的日子,其實也不是很舒服的。珊瑚從前在松鶴堂是二等丫鬟,雖不如翡翠和琥珀得用,卻也是顏氏的貼身丫鬟,管著各屋的器具,手下使著兩個三等的小丫鬟,每日裡把這些器具擦拭清潔,再按季節更換陳設,活計也是不少的。顏氏對丫鬟們時有賞賜,但生性挑剔,因此也是謹慎當差,不敢有絲毫放鬆。

  自打來了蜀素閣,綺年雖然不能說是規行矩步的大家閨秀,但大面上的規矩總也挑不出錯來,珊瑚最初幾天還覺得難得清閒,後來就漸漸的有些不安起來。白白拿著一兩銀子的月例,卻什麼都不做——偶然動手做個什麼,總是被如燕如鸝搶了去做,讓她「歇著」,時間久了,這滋味也著實難受。尤其是在湘雲得了綺年信任倚重之後。

  湘雲是李氏身邊的人。都在府裡五六年了,珊瑚自然知道,湘雲看著嘴快心直,其實是個有數的,很得李氏的倚重。李氏叫她過來蜀素閣,一來因著綺年是吳若釗的親外甥女兒,叫湘雲過來顯著李氏看重此事;二來是防著綺年有什麼沒規矩的舉動;三來則是暗地裡跟顏氏打個擂台,不叫珊瑚把蜀素閣把持住了。

  結果這兩個大丫鬟進了蜀素閣,相互掣肘之下行動反而不大方便,綺年藉著這機會,裡頭用如燕如鸝,外頭用楊嬤嬤,凡是她貼身的活計都是這三人管著,至於其他的——她不挑吃不挑穿,隨和得很,兩個大丫鬟誰愛管誰就管,反正管得好了是她們份內事,管得不好——丟的卻是顏氏和李氏的臉。

  珊瑚足足過了半年才發現,綺年這是無為而治,根本不想與誰鬥。可是如今李氏對她十分疼愛,湘雲早成了她的人,裡屋的事絕不過問,外院的事則打理得井井有條。有湘雲在這裡對照著,雖然顏氏幾次問過她蜀素閣的事,又嫌她只在外屋打轉,但她又有什麼理由往裡屋走呢?更不必說,她還記得自己第一天被顏氏給了綺年,就在李氏屋裡說顏氏是因著綺年的原因免了請安的,當時吳知雯就拉下臉諷刺了綺年幾句呢。

  結果事到如今,蜀素閣裡人人各司其事,只有她,說是管著針線上的事,其實大衣裳有公中的份例,小物件有如燕,綺年自己的針線也不錯,她竟是個吃閒飯的,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了。

  思及這些,珊瑚不由得不為自己心慌。如今松鶴堂那邊四個丫鬟,翡翠和珍珠雖說是被撥去服侍喬氏姐弟,但仍舊在松鶴堂裡。如今喬連波身邊添了藕花菱花,喬連章那邊也添了丫鬟小廝,她們兩個其實等於還在伺候顏氏,只有自己是真正離了松鶴堂的。

  綺年在府裡只是位表小姐,即便是真小姐吧,及笄之後也該嫁出去了。綺年今年十四了,即使算上守孝的27個月,再有一年也可以出嫁了,到時候她怎麼辦?回松鶴堂,那邊十之八九是已經沒了自己的位置。去別處?誰都知道自己是老太太的人,無論在大太太李氏那邊,還是在二太太鄭氏那邊,都不可能有自己的差事。一個沒了差事的丫鬟,又能有什麼前途?

  珊瑚越想越是心慌,是以這些日子,她先是給綺年做了些鞋子手帕之類的針線,然後就有意識地搶著做些活。譬如說去拿花名冊的事,就是她主動提出要去的,結果——還沒有拿得回來。

  如鸝轉了轉眼珠子:「要不然,珊瑚姐姐去老太太那邊問問?喬表姑娘幾時能用完那冊子?若是用完了,借我們姑娘用用可好?」

  珊瑚頓時為難起來。她深知顏氏的性子,如今偏著喬連波,倘若自己這時候去催要花名冊,除了挨一頓罵之外什麼也不會得到。正想著怎麼推辭,綺年已經又拿起了針:「胡鬧!既是老太太拿走了,哪裡有去催問的道理?」

  珊瑚躊躇半晌,終於低聲道:「姑娘,若是這麼等著——只怕明天那冊子也未必能拿到姑娘這裡來……」

  「那珊瑚姐姐有什麼主意呢?」綺年拈著針,微笑側頭看著珊瑚。這些日子珊瑚的改變綺年已經看在了眼裡,倘若珊瑚一直當自己是顏氏的人,那綺年自然也會對她敬而遠之,倘若她願意主動示好,綺年也並非不願接受。

  「奴婢想著,一個法子就是姑娘去找喬表姑娘,那冊子自然是喬表姑娘在看,姑娘可以與她一起看。再一個……二太太那裡必然有謄抄的副冊,姑娘去向二太太借也可的。要不然,奴婢去二太太那裡走一趟?」

  綺年笑著搖了搖頭:「辛苦姐姐了,不過不必去了。」倘若鄭氏願意讓她看,早就叫她過去一起看了。同理,顏氏如果願意讓她看,自然也會叫她去松鶴堂。

  三個姑娘一起跟著學理家,不分出個高低上下來,那是不可能的。鄭氏也算不藏私了,平日裡管家理事,從來沒有藏著掖著,可是到了這種時候,自然希望自己的女兒表現出色,一本謄抄的副冊,估計她就沒有那麼大方願意拿出來了。

  同理,顏氏自然是希望喬連波學得好,可惜喬連波從前沒學過理家,且對算學一事多少有些糊塗,至今算盤打得都不是很熟練。相比之下,綺年在成都理家三四年了,珠算和心算都是熟極而流,雖然吳家人多事多,但原理是一樣的,很容易上手。這樣一來,顏氏難道會願意把這冊子讓綺年一起看?何必去自找那個麻煩呢?

  如鸝有點急了:「那姑娘怎麼辦?這夏衣可怎麼發呢?」

  「傻丫頭。」綺年戳一下她的寬腦門兒,「且不說離夏天還早,就是我算錯了又怎樣,難道二舅母還真照著我的數兒發?」

  如燕這次站在了如鸝那邊:「那姑娘也不能敷衍了事。若算錯了,不說要有人褒貶您,單說大舅太太那裡——您可也丟的是她的臉呢。」

  「這倒是的。」綺年把針放下來,「舅母讓我跟趙姨娘一起管著怡園,要是我連帳都算不對,倒是舅母用人不當了。珊瑚姐姐,你在這府裡日子久了,可知道這各處管事的人都是哪些?比方說,誰是康園的總管?誰是怡園的?誰又管著採買,誰又管著漿洗?」

  「這些奴婢都知道。」珊瑚有些茫然,「姑娘問這些做什麼?」

  「既然沒有花名冊,就從這些管事們身上問吧。自己管著的那一攤子活兒,總該知道都有些什麼人吧?」綺年歎口氣,「如燕拿點銀子出來,到大廚房去說,這幾日做幾盒子點心準備著。珊瑚姐姐,這府裡的人事分為幾處,麻煩你幫我一處處的想想,等晚飯後,把這幾處的總管一位位的都幫我請來,府裡到底有多少人,就聽他們的吧。」

  珊瑚頓時眼前一亮:「姑娘這主意好!往年發冬衣夏衣,都是讓這些主管們把自己手下的人召集起來,好叫針線上的量身裁衣,他們是必定知道的。」

  綺年微微一笑:「我剛來沒多久,也不知道舅舅家裡的人手是如何分派的,這就要珊瑚姐姐幫我了。」

  珊瑚自然滿口答應,她也識得幾個字,當即便磨墨鋪紙,一處處地寫下來。正寫著呢,就聽湘雲在外頭笑道:「翡翠姐姐怎麼來了?這匣子裡是什麼好東西呢?」

  綺年起身走到外屋,果然翡翠手裡捧了兩個匣子,見了綺年就行禮笑道:「這是英國公府上送來的,說是上元節那日多虧了表姑娘,所以送幾支釵兒來給表姑娘戴著玩的。這匣子裡專送表姑娘的,這匣子裡是些宮花,是送給府裡各位姑娘的,因先送到老太太那邊,老太太想著姑娘平日喜歡雅淡的顏色,就叫把這兩枝梅花和杏花的給姑娘送來。」

  綺年就著她的手看了看,那兩枝宮花一枝是淺黃色的臘梅花,一枝是淡粉色的杏花,果然夠素淡,便點手叫如鸝收起來:「表妹她們都有了嗎?有沒有給雯表姐和霏表妹留下?」

  翡翠不由得有幾分尷尬道:「喬姑娘和雪姑娘都有了。老太太說——雯姑娘和霏姑娘不在家,這宮花也只應個季,等她們回來也戴不得了……」

  那就是根本沒給人家留唄。綺年沒說話,如鸝卻忍不住道:「不知道別的宮花都是什麼樣式的?」

  如燕連忙扯了她一下,翡翠輕咳了一聲道:「老太太叫我出來送東西,那宮花我倒不曾仔細看,大約是些牡丹海棠之類吧。」

  如鸝嘴快道:「既這麼著,到三四月的時候還好戴呢。」

  翡翠答不上來,綺年瞪了如鸝一眼:「沒規矩,讓你說話了麼?」

  如鸝抿著嘴被如燕扯到後頭去了。翡翠也覺得尷尬,強笑著把另一個匣子遞過去:「這個都是姑娘的,裡頭的釵子果然新樣兒,都是好的。」

  如鸝差點又要脫口而出:不是說只管送東西麼,怎麼知道釵子新樣兒?分明是早都在松鶴堂看過了。既說是單送給綺年的,顏氏那邊就該直接送過來才是,還要看過做什麼!好在她還沒頭腦發昏,這話總算是沒說出來。

  綺年心裡的想法其實跟如鸝也差不多,不過她自然也不會說出來,連匣子也不打開,只笑著問:「不知道阮家表哥現在如何了?」

  翡翠見換了個話題,不由得鬆了口氣,忙道:「來送東西的人說了,表少爺的傷已經好了大半,只是一直還不讓下床走動,憋得難受。大夫說,總還要躺幾天呢,趁著年紀小一口氣養好了,免得將來落下什麼毛病。。」

  綺年笑笑:「是要好好養。」對如燕使了個眼色,如燕便拿出個荷包來,客客氣氣塞到翡翠手裡:「勞煩姐姐跑一趟。」

  翡翠連忙推讓道:「不過走幾步路,哪裡就要姑娘賞呢,被老太太知道了必要罰我。」無論如何也不收。

  綺年也不想看她們拉拉扯扯的,對如燕點了個頭,讓她送翡翠出去。如燕到底還是把荷包塞給翡翠了,翡翠在袖子裡捏了捏那荷包,歎道:「總讓姑娘破費。其實姑娘在自己外祖家裡,手頭也不寬裕,哪裡就這樣客氣了。」

  如燕穩重地笑笑:「姑娘說了,吃穿用度都是佔了公中的,舅老爺和舅太太不計較,可萬不能讓下頭姐姐媽媽們白辛苦。」

  翡翠看如燕說話滴水不露,便試探道:「聽說姑娘在外頭有個鋪子?姑娘小小年紀,怕是不懂這些生意上的事,可不要被人欺騙才好。」

  如燕也只是笑笑:「多謝姐姐關心,我回去必對姑娘說的。」

  翡翠連忙搖手道:「我沒見識的說話,何必又對姑娘說呢。倒是老太太聽說姑娘拿銀子去廚房做點心,說這些又何須姑娘又自己花銀子,要叫管廚房的去罵一頓呢。」

  如燕想了想,笑道:「老太太關切我們姑娘,只是這次倒不關廚房裡的事,我們姑娘因著算那夏衣的事,要請了各處的管事來問一問,所以讓廚房裡準備些點心。這原不是公中該出的東西,自然是我們姑娘拿錢的。姐姐回去向老太太說一說,若反給管廚房的媽媽們招了罵,倒是我們姑娘過意不去了。」

  翡翠得了實信,笑著應了回松鶴堂。喬連波正在香雪齋裡對著一疊冊子計數,見翡翠進來便問:「表姐那裡怎樣?可說了冊子的事?」

  翡翠搖頭,將如燕的話說了。吳嬤嬤在旁聽了,便道:「姑娘,老奴說什麼來著?表姑娘靈醒著呢,自有辦法。姑娘只是不信,還在這裡擔心。」

  喬連波皺眉道:「畢竟不如看冊子來得方便,何況還要表姐拿出錢來請那些管事們。」

  吳嬤嬤不在意道:「我的姑娘,表姑娘外頭有個鋪子呢,那一二兩銀子算得了什麼?姑娘還是先顧自己罷,這夏衣若算出錯來,怕雪姑娘又要得意了。」

  喬連波不由就低了頭。吳知雪的針線功夫平平,顏氏時常的拿她的針線與吳知雪相比,吳知雪心裡一直就不痛快。這次顏氏叫鄭氏帶了三個姑娘理家,說起來喬周兩個都只是親戚,從來沒有親戚姑娘在這裡理家的道理,別人罷了,二房的人就有些不自在起來,免不了傳幾句閒話,又拿三人學管家的事來比較。

  這三人裡頭,綺年是理慣家的,這時候雖然藏了鋒芒,卻也事事順手。吳知雪有鄭氏指點著,從前在山東的時候也多少學過一點,自然也是好的。只喬連波,母親生前從未教導過,顏氏雖然教著,卻是一時半時的難以上手。且她在刺繡方面極有天賦,讀書就略差些,到了看賬計數這方面,就更差了一點兒。

  說起來,人各有所長。譬如這刺繡一道,吳家滿屋子的姑娘,就找不出一個能跟喬連波相比的。再比如說寫字作詩,就要數吳知雯最為出色。無奈喬連波這會子只想要事事都不落人後,自然就只好格外的辛苦些。而吳知雪難得有能明顯地壓過喬連波的地方,也不肯放過。遂鬧到眼下這等暗流洶湧的情況。

  「依老奴說,姑娘很不用替周表姑娘擔心。」吳嬤嬤納著鞋底,絮絮地說,「沒聽大太太走時說麼,讓周表姑娘幫著趙姨娘理家,可見周表姑娘能幹著呢,只不過平日裡都掖著藏著,不願拿出來壓雪姑娘一頭罷了。」

  綺年自然不知道松鶴堂這邊都說了些什麼做了些什麼。如燕回去把翡翠的話說了,如鸝便忍不住要跳腳:「既不肯給我們冊子,又說這些做什麼!」

  綺年擺擺手:「哪裡能堵得住別人的嘴呢。倒是把那匣子拿來我看看。」

  如鸝悻悻端了來,打開一瞧倒叫眾人都怔了一下,滿匣子的首飾,單釵子就是三枝,一枝赤金鑲硬紅寶石的,一枝白玉的,一枝五彩琉璃的。另有翡翠鐲子一對,赤金鐲子一對,珍珠耳環一對,珠光寶氣,價值不菲。連綺年都愣了:「這麼貴重的禮,我怎麼好收?」

  珊瑚笑道:「姑娘收著吧。阮家表少爺是未來的世子,這次虧得姑娘救了,送這些也只是輕的。因著是親戚,又不好送幾大車的銀子來,可不是只好送這些東西給姑娘麼。」

  綺年苦笑:「這些東西,倒叫我沒法分給姐妹們了。」各樣價值都不同,怎麼分都不可能均勻的,「罷了,如鸝收起來吧,留著以後再戴。」別拿出來戴著扎眼就行了。英國公府這些首飾成色極好,那珍珠耳環上鑲的粉紅水滴狀珍珠有龍眼大小;翡翠鐲子通體翠綠;赤金鐲子最結實,居然是實心的,足有幾兩重,上頭鑄著精緻的纏枝牡丹花樣,花心裡還鑲了小顆的貓眼石。這麼一匣子東西,少說值個上千兩銀子。

  如鸝嘀咕道:「既得了就是姑娘的,戴了又怎樣。」卻也知道綺年為什麼這樣說,雖然嘴裡嘀咕,還是將匣子抱了進去,放到箱子底下。

  綺年看著頗為欣慰,心想終於是有長進了,便把這些事拋下,一心只去盤算著那夏衣的事了。


56 發夏衣引起風波

  「今天是第五天了,發夏衣的銀子數目都算出來了沒有?」鄭氏端著茶杯,打發走了來回事的管事媳婦們,笑瞇瞇地看著眼前三個姑娘。

  吳知雪第一個拿出一張紙來,後頭喬連波和綺年也都交上了自己的計算結果。鄭氏看了一會兒,笑笑,把三張紙鋪在桌上:「你們自己瞧瞧。」

  吳知雪計算出的數目居中,綺年的多些,喬連波的少些。鄭氏指著吳知雪的數目:「雪兒這個最準,相差也就是一兩銀子上下。綺兒的就寬泛了些,多費了七八兩銀子,不過在咱們這樣的人家倒也不算什麼。」

  綺年低頭道:「是。下次一定記得再算仔細些。」七八兩銀子,在吳府自然不算什麼,但若是那樣中等人家,七八兩銀子夠發滿院子下人的一季夏衣了。

  吳知雪嘻嘻一笑道:「表姐連花名冊都沒有,能算得這樣已經很好了。」說著,斜眼瞥一眼喬連波。

  綺年只是笑笑。她這七八兩銀子是有意放寬些的。一則她怕今年吳府兩房合一,人事上有所調動,那些管事們記漏了幾個人也是有的;二則下頭人做事,你總要讓經手人略有幾分好處的。固然不能讓他們貪,但若是半點油水都沒有,人家也難盡心盡力地做。

  鄭氏也笑了笑:「咱們這樣人家,手略鬆些也是有的。何況下人辛苦,多少也要給他們幾分好處。但若是算得少了,這就要出亂子,下人就要生事了。」

  這話分明是說給喬連波聽的。喬連波臉漲得通紅,低聲道:「我回去重新算過便是。」

  吳知雪撇了撇嘴道:「重新算過?若真是等著發夏衣,喬表姐這樣左算一次右算一次,怕是過了季那夏衣還沒得穿上呢。」

  「雪兒!」鄭氏輕咳一聲,「哪裡有這般與表姐說話的?沒規矩!」雖則語氣嗔怪,卻是直等吳知雪說完了話再出聲,並未曾攔著她的話頭。

  綺年自然聽出來了,不由得有幾分疑惑地悄悄看了鄭氏一眼。鄭氏不得顏氏歡心,婆媳不和,這早是人人皆知的事了。但高門大戶裡,這樣事盡有,又不是親婆媳,只要面子上禮數合了也就是了。

  鄭氏性子雖潑辣,卻並不是那等莽撞失禮之人,對顏氏表面上還是挑不出什麼來,對喬連波也一直都是疏離客氣的。縱然是女孩兒們私下裡有些口角,當著長輩的面卻都是謹慎的。怎的今日吳知雪竟然這般公然不給喬連波留顏面呢?

  鄭氏訓斥了女兒,便瞥了一眼滿面透紅的喬連波,淡淡道:「連波,這當家理事,不能只一味地嚴苛。尤其是大戶人家,當家奶奶若是嚴苛得過了,下人們心中有氣,出工不出力,那家也是管不成的。一張一弛才是正道,否則就難免落了小家子氣了。你且說說,你這數目是如何算出來的?」

  喬連波眼淚已經在眼眶裡打轉,拚命忍著不肯教它落下來,聲音卻免不了微微發顫道:「我是照著花名冊一個個算的……」

  綺年聽她馬上就要哭出來的樣子,咳嗽了一聲道:「大約表妹跟我一樣也是粗疏計錯了數,舅母別惱,下回我們仔細些就是。」

  鄭氏還沒說話,喬連波突然大聲道:「我並沒有粗疏!」

  她極少這樣提高聲音說話,乍一亮開嗓門,竟然讓眾人都愣了一下。吳知雪反應快,立刻嗤笑道:「若是沒有粗疏,那表姐照著花名冊一一的算,還是算得這麼少,那還真是太細緻了……」

  說是細緻,其實就是說嚴苛,說小家子氣。喬連波聽得出來,忍住了淚倔強地道:「我並沒有剋扣什麼,外祖母已說過,給下人須留一分利,我也都算上了的。」

  鄭氏揚了揚眉:「哦?那究竟是如何算出這個數目來的?」

  喬連波有心想說吳知雪的數目不對,但一來不敢公然頂撞長輩,二來心裡也沒有十分的把握自己絕對沒錯,一時答不上來。吳知雪含著冷笑,正想再說幾句話,綺年倒想到了一個原因,歎了口氣道:「表妹可是將所有人所需布料的總數合在一起算的?」

  喬連波怔了怔:「自然,難道還有別的算法?」

  「表妹大約是沒有想過,一匹布的長度是一定的,做了衣裳就難免有餘下的料頭,並不是全部都能用得上的。」喬連波用所需的布料總長度除以一匹布的長度,這種算法顯然是沒有考慮到零頭料子的問題。吳府每季給下人裁四套衣裳,這都是用整幅的料子,並不用零頭布料拼接的。這裡頭的損耗,喬連波並沒有算進去。

  喬連波怔了片刻,低頭不語了。綺年看向鄭氏:「表妹是仔細算過了,只是沒有管家理事的經驗,偶然疏漏了。」

  吳知雪嗤了一聲,偏過頭去小聲嘀咕:「連這也不知道,敢是沒見過整幅的料子不成……」

  「好了。」鄭氏見好就收,「既是這麼著,倒也不算大錯,日後注意著些就成。今兒就這麼著吧,都回去吃了中飯,下午不是還要上學麼。」

  三個女孩兒次第退出,鄭氏身邊的丫鬟紅羅忍不住小聲道:「太太,怕是喬表姑娘又要回去向老太太哭訴了。」

  鄭氏不在意地道:「隨她去哭。是老太太自己說要她學著理家的,我自然要盡心地教才是。」

  紅羅倒是想不明白:「您這又是何必呢?到底是老太太心愛的外孫女兒,且將來不過是老太太陪一副嫁妝的事,也礙不著您什麼……」就算舅舅舅母要給外甥女添妝,也不過是百八十兩銀子的首飾就很足夠了。

  鄭氏哼了一聲,將手中的茶盅往桌子上一擱:「老太太再怎麼心愛我都管不著,只別把主意打到我的霆兒頭上來!天天的藉著過年,扯著哥兒姐兒們都往松鶴堂去,為的是什麼?當我和大嫂都是瞎的不成?大嫂好性兒,我可不能!我的霆兒將來要風風光光尋一門好親事,可不是拿來給老太太心疼外孫女的!」

  紅羅本來不是鄭氏身邊最得用的,因著紅綢被吳知霆收了房,空出了位置,她這才得上來,聞言方才明白鄭氏的意思:「難道老太太竟想著叫喬表姑娘嫁給咱們少爺不成?」

  鄭氏冷笑道:「見天的一副柔弱模樣,稍有點不順心就要哭不哭的,做給誰看呢?男女七歲不同席,便是親親的表兄妹,也沒有個天天廝混的道理!老太太打的什麼主意,當我不知道麼?無非是爹娘都去了,連嫁妝也沒有,雖有個兄弟,卻還小著呢,倚靠不得。這樣的姑娘,老太太再怎麼想辦法,也找不到一門風光親事。想來想去,可不是近水樓台先得月了?」

  說著,想起吳知霆若不是自己發現得早,說不定真就對喬連波念念不忘了,不由得心裡更恨,咬牙道:「她娘當初就難纏得很,時時陰陰沉沉的,兩隻眼睛只盯著我和老爺,略有些差錯便跑去老太太面前挑唆。好歹她嫁到京外去了,我總算再不見她,卻不想如今女兒又回來,真是--」想到喬連波也才十幾歲,總算後面的話不曾罵出口來。

  紅羅笑道:「這也只是老太太的一點想頭罷了,奴婢看喬表姑娘倒似是沒這些心眼子。」

  鄭氏哼了一聲:「她也十四了,難道還不知道避嫌?你看綺兒那丫頭,不過才比她大幾個月,在松鶴堂時從來不多說多話。」

  紅羅笑道:「周表姑娘不得老太太喜歡,沒準是因著這個才不說話呢。奴婢倒聽說,霄少爺對周表姑娘不錯,他的小廝還曾給表姑娘捎帶過東西呢。」

  鄭氏歎道:「這些我都不管,但綺兒與霆兒卻是兩不相干的,這我便放心。只要她們不把主意打到我的霆兒頭上來,我便隨她們去。若要想著算計我兒子,我卻不與她們善罷干休!」

  鄭氏這裡跟貼身丫鬟說著私房話,那邊喬連波紅著眼圈回了松鶴堂,一進香雪齋便撲倒在床上哭起來。吳嬤嬤手忙腳亂圍著道:「姑娘這是怎了?可是誰給你受委屈了?」又瞪著藕花菱花道,「叫你們兩個小蹄子伺候姑娘,怎的卻叫姑娘哭著回來?仔細我告訴老太太,剝了你們的皮!」

  菱花口齒伶俐些,連忙將今日的事說了,小聲兒囁嚅道:「二太太跟姑娘們說話,不讓奴婢們進去,並不關奴婢們的事……」

  吳嬤嬤沒處撒氣,順手擰了她一下道:「偏你個小蹄子推得乾淨!」又道,「姑娘別哭了,老奴去告訴老太太!」

  喬連波一把拉住她:「不許去!誰都不許告訴老太太!嬤嬤你還嫌不夠亂呢……」

  吳嬤嬤傻了眼,只得把藕花菱花打發出去,抱了喬連波道:「姑娘受了委屈,如何不去與老太太說呢?」

  喬連波哭道:「嬤嬤難道現在都看不出來?二舅母為何要這樣對我?」

  吳嬤嬤怎會不知道,只強著嘴道:「二太太無非因著跟老太太不和--」

  話未說完就被喬連波打斷了:「便是二舅母與外祖母不和,從前也不曾這樣!全是,全是今年年下才……」不好說出口來,只得又哭了。

  吳嬤嬤愣了一會,拍著床道:「二太太這算什麼?老太太本也沒想霆少爺--」

  喬連波猛抬起頭來:「嬤嬤還說這話,是想逼我死呢!」

  吳嬤嬤嚇了一跳,連忙道:「姑娘說這話,才真是逼老奴死呢。老太太也是一心為姑娘打算的。」

  喬連波哭道:「我如何不知道外祖母是為我好,只兩位舅母如今都防賊似的防著我,我卻要如何自處?」

  吳嬤嬤也無話可說,只道:「老太太還在呢,縱然是兩位太太,看在老太太面上也不敢對姑娘怎樣。」心裡卻也知道想讓喬連波嫁給吳知霄吳知霆兄弟中的一個,這計劃怕是不成了。顏氏叫孫兒們都到松鶴堂來說話,李氏就日日將喬連波帶在身邊學理家,鄭氏還立刻給吳知霆放了個通房丫鬟;一出了正月,兄弟幾個都回了書院讀書,只晚上來請個安即走,竟是在內院都不肯多呆一刻了。

  喬連波哭了一場,心裡略舒服些,坐起身拭了淚道:「嬤嬤若是為我好,以後萬不可再生別的心思。我也不求什麼大富大貴,只要連章爭氣肯讀書,我日後隨便尋個歸處也就是了。」

  吳嬤嬤大驚道:「姑娘萬不可如此想!姑娘家嫁人,就好比那再次投胎,若嫁錯了人家,一輩子受苦。咱們太太可不就是嫁錯了人家,才落得年紀輕輕的就去了……」說著落下淚來道,「老奴拚死保著姑娘和哥兒來京城,就是不讓姑娘被喬家那些人隨便賣了。如今有老太太,自然是會替姑娘細細打算的,姑娘萬不可自己就先洩了氣。」想著又有些怨恨,「二太太也欺人太甚!怎的周表姑娘也不替姑娘說句話,反說姑娘粗疏?」

  喬連波勉強道:「表姐也替我說了……」

  吳嬤嬤忿忿道:「這算什麼?周表姑娘既早知道那布匹料頭之事,如何不提醒姑娘呢?」

  「嬤嬤糊塗了?」喬連波瞧著她道,「我說請表姐來一同看冊子,嬤嬤硬是不肯,教表姐如何提醒我?這些日子,表姐顯是跟我疏遠了。」

  吳嬤嬤愣了一下:「姑娘這是怪老婆子了?周表姑娘若是真跟姑娘要好,又怎麼會--」

  「就是家裡姨娘們生的姐妹,也沒有無緣無故就跟我要好的。」喬連波淡淡地說,「何況表姐幾次因著我被外祖母遷怒,又怎麼會一直跟我要好?」

  吳嬤嬤躊躇道:「老奴是覺得,老太太不喜歡周表姑娘,姑娘也該遠著她些。」

  「外祖母雖不喜歡表姐,兩位舅母卻是都喜歡的。大舅母臨出門,還讓表姐跟趙姨娘一起管著怡園的事。」喬連波擦乾眼淚,翻身就要下床,「表姐早對我說,讓我多孝順著舅母,我只沒聽。舅母還有幾天就要回來,你拿我做了一半的那雙鞋來,該趕著做出來才是。」

  吳嬤嬤愕然道:「姑娘這是--」

  「外祖母我要好生孝敬,舅舅舅母那裡也該近著些,就是將來連章讀書有了出息,也還要舅舅扶持。」

  吳嬤嬤嘀咕道:「兩位老爺也要聽老太太的……」

  「兩位舅舅自然都不會違逆外祖母。」喬連波盯著吳嬤嬤,「可是嬤嬤難道不知道,即便是答應了,怎麼做也是看二位舅舅的心意。就如二舅母確實帶著我指導理家管事,可是究竟指點到哪裡,還不是看二舅母的意思?就如今日,若是二舅母早些對我說那布匹零頭的事,我又怎會算錯?可是二舅母便是不說,外祖母又能責怪她什麼?」

  吳嬤嬤不由得語塞。陽奉陰違是怎麼回事,她一個老嬤嬤焉能不知?即如今日之事,任誰也不能說鄭氏有什麼偏頗。日常理家總是帶著三個姑娘一起,若說她暗地裡多指點吳知雪些,這也是人之常情,誰教人家母女日夜相處呢?喬連波一個外甥女,總不能晚上也跑到寧園去。可是雖挑不出錯來,喬連波偏偏就受了今日這一肚子氣。內院尚且如此,何況外頭吳若釗兄弟呢?即便是吳若釗答應提攜喬連章,這怎麼提攜卻也大有區別呢。

  「那姑娘這是要--」

  「以後我只看著表姐。」喬連波已經翻出那雙做了一半的鞋子,「表姐怎樣做,我也怎樣做。若是既有外祖母疼我,舅舅舅母也憐惜我些,我的日子才好過。」

  吳嬤嬤一陣心疼:「我可憐的姑娘,好端端的是正經表小姐,卻要這般討好人……」

  「嬤嬤說的什麼話。」喬連波已經飛針走線起來,「從前表姐也給舅母做過鞋子帕子,她能做,我自然也能做。」

  吳嬤嬤趕緊擦了擦淚:「是,姑娘的針線比表姑娘強得多了,大太太自然也會喜歡的。從前是老奴糊塗了,日後姑娘做什麼,老奴絕不多嘴。」

  喬連波含著眼淚對她笑了笑:「嬤嬤是為我好,我都知道。只是我娘畢竟不如表姐的娘親與舅舅親近,從前我只怕舅舅舅母不喜歡,怕自討了沒趣……日後,我只看著表姐罷。嬤嬤幫我把那日姨母家送來的荷花宮花找出來,我明兒就拿去送給表姐。」

  吳嬤嬤怔了一下:「那宮花是老太太特意挑出來的,姑娘戴了最是好看,為何又要送出去?何況國公府還送了一整匣子貴重首飾來,不都是周表姑娘的麼?」

  「那本就是因著表姐上元節救了阮家少爺,姨母家裡才送來的。首飾自然是表姐的,就是那宮花,外祖母也原該叫表姐先挑的。你只管拿出來就是。」

  吳嬤嬤不敢再多說,連忙去拿了出來,歎道:「周表姑娘也真是好福氣,怎麼就能救了阮家表少爺。如此一來,國公府還不感激她?將來好處盡有呢。」若救人的是自家姑娘該多好?不說別的,若是將來國公府出面保個媒,這裡頭的好處就說不盡。

  喬連波沒再說話,只低頭做針線,吳嬤嬤看她低著頭,細細的頸子彎著,楚楚可憐,忍不住道:「姑娘也別太自苦了,老太太有機會總帶著姑娘出去,只消那些夫人太太們知道了姑娘的好處,自然就……」

  喬連波停了針線,苦澀一笑:「說來我還未滿孝,這般到處走動已經是不妥了……」

  吳嬤嬤何嘗不知道這樣不妥?只是喬連波已經十四歲了,若等到滿孝再出門,那時便十六了。她可不是顯國公府的金國秀,十八歲了還能做皇子正妃,若真等到十六歲再出門走動,只怕什麼都晚了。

  何況顏氏身子近些年來也不大好,當初女兒死的時候就有些哭傷了,加上本來不是什麼很厚重的秉賦,一直也就有些虛。雖說不用吃藥,卻也得時常進補。倒不至於說一兩年就去了,但現在出門走動已經覺得有些腿腳沉重,若再過兩年,好不好出門還要兩說呢。真到那時候,就只能指著李氏和鄭氏兩個兒媳婦帶著喬連波出門走動。可是倘若到了那時李氏鄭氏自己的女兒都嫁了人,哪個還會特別關心喬連波呢?

  「姑娘別這麼想,周表姑娘不是一樣也身上有孝麼……」綺年比喬連波還大點兒,守上兩年孝就要十七了……

  「再說這事兒,老太太早吩咐下去不許多嘴的,對外只說姑娘和周表姑娘都是孝滿了才來京城的。」不說別的,就是上次去東陽侯府給長公主拜壽,這沒出孝的去就已經很不合規矩了。若不是因著長公主遍請了京中有頭有臉的夫人們,顏氏也不會非要帶喬連波去不可。雖說本朝的規矩,對於守孝三年要求得已經不是那麼嚴格,真像金國秀那樣二十七個月都不出門走動的姑娘極少,但去東陽侯府那次,綺年和連波的孝都還沒滿一年,確實是有點過份的。

  「老太太也是想姑娘多去見見人,只沒想到那次--倒是雪姐兒得了好處。」成了大長公主的孫媳婦。這就是出門見人多的好處,沒準誰家的夫人太太就看好了呢?雖說婚姻還是要看兩家的門第,但姑娘好不好,也是重點考察對象。京城裡的勳貴人家,往往是從十二三歲就開始考察選擇,這樣才能在姑娘及笄之後差不多都定下來,然後不耽擱姑娘出嫁。所以像金國秀這樣兒的,如果不是被指為了皇子妃,說不定拖到二十歲都還嫁不出去呢。

  喬連波有幾分迷惘:「嬤嬤,我以為我努力學了就能趕上表姐她們,可是--」

  「姑娘學的時間少,哪裡能跟表姑娘她們比呢。姑娘今年才十四,再有個一兩年的時間,學什麼都足夠了。」

  喬連波慢慢搖了搖頭。她已經感覺到了,有些事情並不是說你肯努力就一定能學好的,比如說寫字、做詩、繪畫之類,她就怎麼也不行。

  「我的姑娘啊,那些東西都是虛的。不說別人,單看大太太罷,聽說從前在家裡也是能作詩文的,如今每天管家理事都做不完,哪裡還能做詩呢?姑娘千萬別跟著雯姐兒學,將來去了婆家,哪會因為你會做詩婆婆就喜歡了呢!姑娘若不信,只看周表姑娘就是。大太太喜歡她,難道是因為她會作詩?」

  喬連波想了一想,輕輕點了點頭,低低歎了口氣:「既這麼著,我還是多學學算賬理家,少念些書就是……」

TOP

57 你方小產我有孕

  二月底,春闈放榜的時候,李氏帶著兩個女兒回來了,大包小包的帶了一車的禮物,都是吳家二老太爺那邊的親戚準備的。

  二老太爺自己不怎麼愛讀書,卻最喜歡愛讀書的人。偏偏他的兒子們都隨他,做官經商有頭腦,讀書不著調,全是捐了功名之後才弄到的官職。因此,二老太爺特別喜歡大房的兩個會讀書的侄子。眼下李氏帶著吳若釗的兩個女兒回老家,吳知雯又是詩書皆精,二老太爺更愛得什麼似的。大手一揮,整整打了一套赤金鑲紅寶石的頭面,說是補上吳知雯錯過的及笄禮,然後再送兩套赤金鑲珠的頭面,是給知霏和知雪預備的及笄禮。聽說家裡還有兩個外孫女兒,於是又準備了兩盒首飾給李氏帶回來,導致李氏攜帶著價值數千銀子的貴重首飾上路,若不是有家人護送,還真有點害怕呢。

  李氏是私下裡把二老太爺的首飾給綺年的。二老太爺也偏心,他不喜歡顏氏這個繼**子,尤其是顏氏沒生兒子,兩個女兒又從來沒見過二老太爺,自然不會有什麼感情,因此二老太爺送給綺年的首飾明顯比給喬連波的好。李氏當然不會把這事說出來去掃顏氏的臉,於是就私下裡偷偷給了綺年。

  綺年開盒子一看,二老太爺倒真是大手筆,雖然不是整套的頭面,但釵子是足金點翠的,步搖是一整塊通透翡翠琢的,鐲子是羊脂玉的,珠花上用的珍珠都是黃豆大小,這一盒子也得值幾百兩銀子。

  「連波的那一盒少一枝步搖,珠花上的珍珠也沒這麼好。」其實李氏也怪為難的。二老太爺這人吧,要說仔細也真仔細,給知霏和知雪的禮物,同樣是赤金鑲珠的,知雪那一份的份量就略重一點,因著知雪終歸是鄭氏生的,知霏卻只是記在李氏名下。可是二老太爺要是任性偏心起來,那也真沒辦法,根本不管顏氏還在呢,就這麼偏向著綺年,倒搞得李氏要偷偷摸摸做賊一樣了。

  綺年笑笑:「我知道了,這步搖和珠花我現在不會戴出去的。」

  「好孩子。」李氏拍拍綺年的手,叫人把給喬連波的首飾送到松鶴堂去。

  大房三人出去了這些日子,今兒回來,晚上免不了要接風洗塵一番。顏氏興致也高,便說起數日後恆山伯府的牡丹宴來。

  吳知雪雖然已經訂了親事,但還是十三歲的小姑娘,聽到有異種牡丹,自然心嚮往之。吳知雯已經及笄,親事卻還沒有著落,像這種類似相親大會的牡丹宴,自然更是期待。

  綺年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眾人談論牡丹花,心知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不過她現在沒心思琢磨別的,一門只想著冷玉如了。

  冷玉如前幾日派聽香來送了一次口信,鄭瑾是日準備裝病,然後帶了冷玉如出去走走。當然她對冷玉如的說辭是不願見到張殊,因此叫冷玉如換了丫鬟的衣裳在園子角門處的得意齋等著,兩人會合後乘馬車出去。

  得意齋,綺年已經看過恆山伯府的宅第圖樣,那得意齋的確靠著角門,但離外院卻很近,若是恆山伯府來了男客,在外院飲酒醉了,最適宜休息之處就是得意齋。何況鄭瑾還叫冷玉如穿了丫鬟的衣裳去,到時候只怕一推門進去,得意齋裡就歇著個張殊。這時候鄭瑾帶人來一喊一圍,人人都會以為冷玉如喬裝打扮來此會情郎呢。會情郎還是好聽的,不好聽的,恐怕就會說冷玉如是來勾引鄭瑾的未婚夫的,到時候冷玉如的名聲可就全毀了。

  「表姐?」綺年感覺有人推了她一下,猛然從沉思中驚醒過來:「嗯?」

  推她的是小胖子吳知霖:「喬表姐在跟表姐講話呢。」

  「哦……表妹方才說什麼?我走神了不曾聽見。」綺年隨手摸摸小胖子的圓臉兒,笑看喬連波。感覺到顏氏投來不悅的目光,也只好當作沒看見。

  喬連波臉色微紅,低聲道:「我方才說,明日我想與表姐一起可好?」

  綺年略有些茫然:「我們同去,自然是一起的。」

  顏氏咳了一聲:「明日人多,雯兒照看霏兒,綺年你便多看顧著點連波。」

  綺年皺了皺眉:「明日外孫女與冷家姐姐有約,只怕不能寸步不離地陪著表妹。」

  顏氏神色不悅:「便是與冷家姑娘有約,帶著你表妹又何妨?難道她還會丟了你的臉不成?」

  綺年忍著氣道:「外孫女當然願意帶著表妹,只是冷家姐姐未必方便。」要是別的時候也就算了,可是明天情況不同,她可不能帶著喬連波礙手礙腳。明天她一要直緊盯著冷玉如,根本顧不上別人。

  喬連波臉又紅了,低聲道:「那就罷了,表姐不要為難。」

  「抱歉。明日真的不行,過了明日,容我給表妹賠罪。」

  顏氏臉色十分難看。恆山伯夫人的請帖是下給吳家的,但恆山伯府地方並不大,去做客的人也都會考慮一下對方的宅子,不好拖家帶口的人人都去。且恆山伯夫人輩分並不太高,如顏氏,或者英國公府老太君這樣的身份,就都不會去。

  吳家長輩也只去李氏一個,帶著下頭的姑娘們。吳知雪因定了親,最後也決定不去了。如此,就只剩下四個姑娘。讓喬連波跟著綺年,乃是顏氏的意思。明日裡自然是恆山伯府的姑娘做東,綺年與冷玉如相識,冷玉如又是整日伴著鄭瑾的,自然喬連波也能與鄭瑾走得近些。只沒想到,綺年會拒絕得如此乾淨利落。然而事涉冷玉如,顏氏能做得了綺年的主,卻做不了冷玉如的主。

  綺年這會兒卻顧不上看顏氏的臉色。冷玉如是成是敗,甚至可以說她日後的前途命運,可能都繫於明日。相比之下,顏氏的臉色就根本算不得什麼了。

  只是這麼一來,松鶴堂裡這一番熱熱鬧鬧的談話,氣氛便變得極是不虞。鄭氏見狀,便說起春闈來:「今日放了榜,永安侯家的公子中了第三名。人都在說,沒準兒孟家要出第三位探花了!一門三探花,這可是難得的佳話。」

  李氏也跟著笑道:「怪道今兒進了城門就擠得慌,我竟忘記了今日放榜呢。只是孟公子能否得探花,還得看幾日後的殿試。」

  鄭氏笑道:「怕是差不多了,孟公子一表人材,據說比他的兄長還要俊秀。」

  自來一榜三鼎甲:狀元榜眼探花,唯有這探花郎有那麼點兒講究。因著當初探花郎這名字初起時,就是自進士中選年少俊秀者擔當,以至到了如今,在情況允許的範圍內,皇帝也總喜歡選個比較年輕俊秀的來做探花。據說當年孟家大公子孟燦,本是能點狀元的,皆因人生得太端正了,而殿試的第三名偏偏又長得比較欠缺,結果孟大公子就被點為了探花,原榜眼做了狀元,原探花做了榜眼。

  不過,皇帝雖然為了傳統將孟大公子點為探花,但到底心裡是知道孟大公子才學的,因此把公主指了給他,而沒有給那位同樣未婚的,由榜眼升上來的狀元。

  有了這一傳統,孟家且已出過兩位探花,孟燁又生得風流俊秀,只要殿試不失常,這探花大概也就是十拿九穩的了。

  顏氏沉著臉道:「胡鬧!春闈取士,是為朝廷國家,哪裡是為風流佳話。豈能這般妄議朝政!」

  鄭氏知她是心裡不痛快,並不反駁,只笑了一下。眾人心裡都明鏡兒似的,雖然李氏竭力又說了些路上的見聞,到底也沒能將顏氏的臉色轉過來,只得各自回房。

  顏氏一回了自己房中,便怒拍了一下桌子:「真是反了!不過就是與冷家那丫頭熟識些,竟然拿著她來駁我!連波是她的表妹,便帶著又有何妨!」

  琥珀連忙低聲道:「老太太低聲些,被表姑娘聽見又要傷心了。」

  顏氏胸口起伏:「只可恨我沒生個兒子!不然連波兒也不會沒有舅舅撐腰。我苦命的孩兒……」

  琥珀心裡暗暗歎氣。自打吳老太爺過世,顏氏這脾氣也是越來越古怪,如今喬連波來了,又添了幾分固執。本來冷家姑娘就是外人,只是因著跟周表姑娘自幼相識,才來往得密些。如今顏氏硬生生要把喬連波塞進去,若是平常應酬也就罷了,看周表姑娘也不是個小氣的,既說了冷家姑娘不方便,想必是二人有什麼私下裡要說的話。如此,顏氏再要往她們身邊塞人,於情於理都有些不合的。

  只是這些話她也不敢說出來,橫豎她是在松鶴堂當差,再過兩年求顏氏放出去嫁人也就罷了,何必為了一個周綺年多話,反得罪了顏氏呢。想著,便只道:「想來是冷家姑娘性子有些古怪罷,聽說大正月裡的,反倒是跑到庵裡住去了。表姑娘心思細,若貿然地過去,受了冷姑娘的氣可如何是好?」

  琥珀這般說了,顏氏登時想起喬連波去林家拜訪之事,不由得也歇了方纔的念頭:「你說的是,冷家那姑娘也是一副冷臉,沒的倒叫連波去受氣。罷了罷了。」想了一想又道,「將我的匣子拿來。」

  琥珀知道這又是要給喬連波首飾,便去抱了個大首飾匣子來,一面婉轉地道:「奴婢看著大太太帶回來那些二老太爺給表姑娘的首飾便不錯。那根點翠蝴蝶釵表姑娘戴著正好。」說起來這些首飾都是顏氏的陪嫁,自是想給誰就給誰,但她孫女外孫女有好幾個,雖則有個親疏遠近,面子上總也要過得去才行。

  從前顏氏這些東西多是偏了吳知雯,但若給了她,也總會再給知霏一件,大面上總是不差的。只是打喬連波來了,見天的挑著略鮮亮的些首飾就往喬連波屋裡送,下頭這幾個孫女兒反一件也得不著了。

  依琥珀看,喬連波稟性柔弱,人也隨和,並不是那等尖刻挑剔之人,只是愛哭了些。李氏是寬厚之人,吳家家風亦溫和,並不似有些大戶人家,姐妹們之間活似烏眼雞,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似喬連波這般父母雙亡投奔而來的,原該頗得憐愛才對,不見周家表姑娘麼,如今就極得李氏歡心。可是喬連波如今--除了顏氏,與旁人盡都疏遠了。這其中,顏氏實在難辭其咎。

  不過琥珀自不會把這話說出來,只是略略地提了一句。顏氏卻並不曾理會她的意思,只道:「那點翠釵子雖好,連波卻沒有相配的,我記得這裡有一副琺琅掐絲的鐲子,雖如今不是什麼稀罕物了,戴著卻對景,你找出來送過去。前兒新做的那天水碧的衫子也找出來,再插一朵白玉蘭堆紗花就得,蝶戀花,看著也清雅。」

  琥珀心下暗歎,但也只得找出了那副藍色琺琅鐲子送過去。到了香雪齋門口的迴廊上,果然聽見裡面絲絲啜泣之聲。琥珀禁不住又要歎息,方要進去,忽聽迴廊上腳步聲響,轉頭一瞧卻是喬連章自書院回來,手裡還拿了一件什麼東西,忙笑道:「章哥兒下學了?這拿的是什麼?」

  喬連章舉了舉手,乃是一隻草編的花籃,手藝極之精巧,籃上插的花朵也是草葉染色所編,籃邊還有兩隻草編蝴蝶,真是栩栩如生。琥珀不由讚道:「真是好手藝,哥兒哪裡來的?」

  「是阮家表哥送的,我拿回來給姐姐頑。」喬連章跑得面上微汗,心裡又著急獻寶,抬腿就進了香雪齋。琥珀攔都攔不住,便聽他在裡頭詫道,「姐姐這是怎的?誰欺負你了不成!」

  琥珀連忙進去,笑道:「哥兒玩笑呢,這家裡好端端的怎會有人欺負表姑娘。」

  喬連波不防弟弟突然闖進來,忙拭著淚正要說話,旁邊吳嬤嬤已忿忿道:「還不是周表姑娘,當著這許多人下我們姑娘的臉面!」

  喬連章睜大眼睛道:「是綺表姐?」他自幼在家中就受幾個庶兄弟的暗中欺負,後頭家裡沒落了,又受外人的欺負,生生的成了一副懦弱性子。自來了吳家之後,顏氏對他極其疼愛,事無拂逆,吳若釗也憐他幼失怙恃,特別囑咐了吳知霄要好生護著些,如此過了一年,膽氣方才大了些,此時聽吳嬤嬤說是周綺年欺負了自己姐姐,便略有些忿然,「表姐做什麼欺負我姐姐?我去問她!」

  喬連波連忙一手抓住了他,瞪了吳嬤嬤一眼:「周表姐是無心的,姐姐這是因眼裡吹進了沙子,所以才哭。你手裡拿的是什麼?阮家表哥怎送你這個?」

  喬連章素來相信姐姐,喬連波既說是眼裡吹進沙子,他便也信了,倚在姐姐身邊道:「我也不知,只是阮家表哥今兒也來書院了,說是日後要在書院裡一起唸書。又拿了這個給我看,問我好不好。我說好,他就送與我了。」說著遞給吳嬤嬤,「給姐姐掛在窗口上。周表姐那裡有草編的鳥兒,姐姐這裡有草編的花籃,便大家都有東西了。」

  吳嬤嬤喜孜孜接了,口中道:「還是我們章哥兒心疼姐姐。」拿起來去窗口掛了。

  喬連波略蹙蹙眉,問道:「知表弟可有這個?」

  喬連章隨口答道:「有一個,只沒我這個大,也沒我這個精緻。」

  喬連波心下更疑惑:「阮家表哥為甚特意送你一個大的?」她可還記得,當初在杏林裡,正是喬連章一腳踢在阮麟的小腿上,鬧了個不可收拾。如今阮麒這般快便把弟弟被踢的事忘記了?

  喬連章不滿道:「阮家表哥從前對我就好的。上回子說杏林裡那事都是誤會,為了賠禮便送我一隻香荷包。如今送我的花籃比表哥的大,也沒什麼。」

  喬連波心裡仍舊疑惑著,但也不好再問,先打發了喬連章去做功課,又接了琥珀送來的鐲子,這才關起門來埋怨吳嬤嬤道:「嬤嬤怎的這般嘴快?若真被章兒跑去蜀素閣,豈不是平白地得罪了表姐?」

  吳嬤嬤低頭道:「老奴也只是說句實話。」

  喬連波氣道:「再是實話也不該當著章兒的面說出來。若章兒竟跑去與表姐廝鬧,舅舅舅母又如何看我們姐弟?章兒將來--可全指望著舅舅。」

  吳嬤嬤不敢再辯,低頭不語。喬連章也不好多說她什麼,轉眼看著那花籃道:「阮家表哥特地送這花籃給章兒,當真是將從前的事都略過不提了?」在她心裡,阮麒兄弟二人都十分蠻橫,絕不像那懂禮講理之人。

  吳嬤嬤看著那花籃,心中卻動了一下,但話並未出口,反而道:「大約總是送來賠禮的,姑娘掛著好看便是了。」

  喬連波歎了口氣,忽又想起一事道:「我給兩位舅母做的鞋還差幾針,嬤嬤你拿出來,趕著做完了好送過去。」

  喬連波這裡做鞋,那邊吳若釗兄弟兩個下衙門到家,各自回房。鄭氏正逗著知霖學認字呢,起身接了吳若錚,見他臉上微帶喜色,不由得道:「老爺這是有什麼好事呢?」

  吳若錚抱了知霖逗了逗,交給奶娘帶下去,方道:「二皇子的那個側妃,小產了。」

  鄭氏一怔:「這--這才一個月就……」上元節後,二皇子的側妃才被診出身懷有孕,這還不到三月,居然就小產了?

  「說著哭著喊著怨正妃害了她的孩子。」

  鄭氏大驚:「這話怎能亂說?可當真是丁皇子妃下的手?」說起來,側妃有孕在正妃之前,且二皇子大婚也不過才半年,確實有點打正妃的臉。宅門裡的那些手段,鄭氏又有什麼不知道的呢。

  吳若錚輕嗤道:「是真是假誰人知道?但這位側妃卻是被禁足了。二皇子親口說她小產之後傷心過甚以至精神昏亂,該好生閉門養病。」

  二皇子的正妃是丁尚書的侄女兒。丁家在朝中雖並不曾因此對二皇子有什麼偏向之處,但整個丁家只有這一位姑娘與皇室搭上了關係。即使丁尚書無意,他也等於是與二皇子在一條船上,做了二皇子的靠山。

  相比之下,這位側妃雖是二皇子生母的外甥女兒,但出身卻寒微。先是搶先有孕,後又指責正妃謀害皇家血脈,樁樁件件,都把自己擺在了丁意如的對面。以至於到了此時,二皇子首先要表的態度,就是他要靠近母族,還是要靠近岳家。結果答案不言而喻。

  「二皇子也有些……」鄭氏忍不住輕聲道,「原不該讓側妃先有孕的。」

  吳若錚笑了笑:「二皇子生母不甚懂事,只顧著跟外甥女兒親近,卻忘記了側妃入宮,先是二皇子的妃子,其次才是表妹。」

  這事與鄭氏關係不大,聽了也就罷了,隨口道:「若為著這個,可也不算什麼好事,老爺何以歡喜?」

  吳若錚笑道:「你當這個是好事?我跟你說罷,是大皇子的正妃有孕了。」

  鄭氏要怔了怔才能反應過來:「是金--」

  「可不是。在寶華殿禮佛一個月,兩日前身子不適,太醫去診脈,診出了三個月的身孕。」吳若錚輕輕一歎,「顯國公家的孫女,果然不同。怕是什麼與長皇子爭吵私自出宮都是假的,為的就是躲進寶華殿裡這一個月,直到胎氣穩了才出來。」

  頭三個月胎像不穩,易於流產。寶華殿雖然清苦些,但勝在安靜。且滿宮裡都盯著二皇子那位側妃的肚子,誰還顧得上金國秀呢?這不,二皇子那未出世的兒女沒了,金國秀卻平平安安過了頭三個月。

  鄭氏出了半晌的神,苦笑道:「皇子妃這般精明,只怕霞兒--老爺還歡喜什麼呢!」

  吳若錚歎道:「糊塗!你難道還想著霞兒取正妃而代之?我當初送霞兒入宮選秀,自是想著她能有個正妃之位,然而情勢比人強,明顯是皇上特意要指金國秀給長皇子。這是好事,足證皇上心中看重長子。如今皇子妃精明,對長皇子只有助力。只要長皇子將來平平安安的,我們霞兒自然也跟著平平安安,比什麼不好?我如何不高興?」

  鄭氏不由得低了頭道:「老爺說的是。」她自然知道吳若錚不僅僅希望長皇子平平安安,而是希望他能登大位,如此一來,吳知霞將來也跟著平步青雲,只要不出什麼差錯,一生的尊榮富貴是篤定的,這已經是很好的了。

58 牡丹筵各用心機

  恆山伯府的牡丹宴開時,正是殿試後第三天,新科三鼎甲新鮮出爐,眾人的八卦熱情仍然高漲,以至於綺年跟著李氏進了恆山伯府,仍舊到處聽到的都是對於本次春闈的議論。

  以李氏的身份,還不能讓恆山伯夫人出來親迎,出面的是鄭琨的妻子,未來的恆山伯夫人。

  鄭大少奶奶二十出頭的模樣,雖然已經三月了,卻仍穿著海棠紅的緙絲裌襖,下頭是櫻草色錦裙,頭上梳著繁複的牡丹髻,正中插一枝累金絲鑲紅寶石和珍珠的華勝,兩邊襯著白玉鏤花梳。她有一頭烏油油的好頭髮,只是人卻有些纖弱,臉上雖薄薄敷了脂粉,仍有幾分蒼白。這般華麗的打扮起來,越發顯得那頭髮太過厚密,讓人不由得有些擔心她支撐不住。

  鄭大少奶奶說話聲音也低低的,一聽就有些中氣不足,先給李氏見了禮,便柔柔笑道:「母親在那邊陪著郡王妃說話,一時不得脫身,吳夫人莫見怪。」

  這其實是個禮貌的借口,雖然你身份不夠,但我還是不會明白地指出來,並且給你一個台階下。李氏自然順著台階就走下來:「秦郡王妃已然到了?倒是我們遲了。」

  鄭大奶奶微微而笑,引著眾人往裡頭去,手裡捏著一條緗色繡綠菊的絲帕,不時輕輕掩著唇咳一聲,道:「吳夫人家的姑娘們,一把水蔥兒似的,看著就可人疼。聽說有一位跟我們家裡冷家表妹是自幼的交情?」

  李氏指著綺年笑道:「是我外甥女兒,打小也是住在成都的。」

  鄭大少奶奶一雙丹鳳眼就對著綺年溜了過來。眼神極靈活,綺年卻被她看得有點不舒服。鄭大少奶奶說起來比較像畫出來的人兒,再怎麼設色華麗,也總免不了有幾分單薄蒼白。試想一個畫上的人像突然用眼睛掃你這麼一下……

  不過綺年沒怎麼顧得上,她聽見郡王妃,就想到了那位燕妤縣主,頓時一陣頭疼,打定主意今天一定要老老實實的,即便縣主再有什麼舉動,她也一概都忍著--冷玉如的事情第一大!

  恆山伯府的園子可沒東陽侯府的大,光一個蘅香堂,女眷們就坐得滿滿的。李氏等人進去時,正聽見恆山伯夫人笑著在說:「……瑾兒為看這牡丹,大清早的就去花房,著了些露水,今日還有些咳嗽,就不叫她出來了。」

  騙鬼去吧!綺年跟坐在恆山伯夫人身邊的冷玉如交換了一下眼色,兩人眼中不約而同地都閃過一絲鄙夷。鄭大少奶奶明顯才有些咳嗽呢,怎麼不見讓她歇著呢?

  秦王妃含笑點頭:「為愛花開早,中露濕羅衣,瑾娘這性子,怕是隨了你。年輕的時候,是誰一清早就去掐那新鮮蘭花回來插頭的?可憐好好一株墨蘭,就此遭了你的毒手。」

  旁邊還有幾位穿著華麗的婦人,聞言一起捧場地笑了起來。鄭大少奶奶引了李氏等人過去見禮。綺年禮還沒行完呢,就感覺到兩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滿是敵意。不用回頭她都知道,是秦王妃身邊的燕妤縣主。

  秦王妃依舊帶著趙燕妤與趙燕好兩個姑娘,兩人也穿著相似的桃紅色繡金銀暗花的長褙子。只不過趙燕好那件是散繡碎花,趙燕妤卻是百花不落地的遍繡法,便比趙燕好的那件衣裳更加璀璨奪目。

  綺年也不抬頭,只跟著吳知雯幾人一起給秦王妃行禮罷,便站到李氏背後去了。秦王妃倒也掃了她一眼,但並未多加注意,只是趙燕妤狠狠瞪了她幾下,不過見綺年毫無反應,便也悻悻轉過頭去跟人說話了。

  阮夫人也帶著阮盼來了。阮盼仍是有些清減,卻更顯得雅淡端莊。表姊妹之間總是熟稔些,且知雯知霏又是離京將近一月,聚在一處拉了手說話。冷玉如也過來,跟綺年兩人略走遠些,低聲道:「今日不但鄭瑾娘裝病不出,承恩伯夫人也抱病,珊娘在家中侍疾,也不會來了。」

  「你要小心……」綺年禁不住地擔心。這畢竟是在恆山伯府,萬一中間出點什麼紕漏,她是幫不上忙的,「要不然,你--」

  冷玉如微微搖頭,目中神色堅決:「我意已決,無論如何,決不來這裡做妾!」

  綺年歎了口氣,握握她的手:「我總盯著你,決不讓你一個人就是。」

  冷玉如微微一笑:「想來我總是無性命之憂的。這裡是恆山伯府,若是不成,你也不必強出頭,沒的倒給你招了禍。」

  「這是什麼話。」綺年皺眉。冷玉如卻笑了:「我說的是真話。倘若有什麼萬一……你在京裡,至少還能去庵裡瞧瞧我不是?若我真去做了姑子,只怕指望不著家裡的供奉。」

  綺年真不知該說什麼好,兩人正相對無言,那邊丫鬟來報:「永安侯夫人到了。」

  恆山伯夫人立時帶著媳婦出去迎接,滿屋子的人頓時都議論起來。因為永安侯府的嫡次子孟燁,果然不負眾望地點了今科探花!

  當日三鼎甲戴花遊街,據說追著看的人幾乎擠破頭。今科的狀元已經年過四十,沒甚好看,榜眼倒是未滿三十歲,偏偏長得細眉細眼,唯有孟二公子風神俊秀,堪堪一十八歲的俊俏探花郎,誰不爭著要先睹為快呢。一日之間,永安侯府兩代三探花的美名佳話,就流傳到了京城每一處角落。據說孟小探花當日穿的衣裳料子,這幾日都是銷得最好的呢。

  永安侯夫人鄒氏年紀已經將近五旬,並不似一般貴婦們著意保養,身材略有發福,但面帶笑容,那舒心勁兒自眉眼裡流出來,自然的面色紅潤肌膚細緻,襯著天水碧的褙子,明明是小姑娘們最愛穿的嬌嫩顏色,穿在她身上,竟然也說不出的端莊溫雅。

  冷玉如看了看,輕歎道:「都說永安侯夫妻恩愛,見了永安侯夫人,便知傳言不虛。」

  綺年也聽說過。永安侯夫人出身世家女,嫁了永安侯之後主持中饋,上孝公婆,下教兒女,夫妻舉案齊眉,妾室安分守己,堪稱京中典範。她的長子孟燦做了駙馬,給家裡娶進一個公主兒媳,這本是不好相處的,可是永安侯府中就硬是婦孝姑慈,挑不出半點不是來。她教導出來的長女孟湄出嫁後,也是頗有賢良之名。如今又有次子中了探花,任誰說起永安侯府,都少不得挑了大拇指道聲好。

  永安侯夫人身邊跟了兩個少女,大的是孟家二房的庶女孟湘,小的則是永安侯自己的妾所生女兒孟涓,前次在東陽侯府大長公主壽辰上都是見過的,只是沒說話而已。孟湘清雅,孟涓嬌憨,被一群夫人們拉住了說個沒完。

  永安侯夫人只是笑吟吟地看著。孟涓雖是庶女,卻舉止大方,笑嘻嘻的極討人愛,對永安侯夫人又甚是依戀。綺年也忍不住歎氣,若不是日子過得實在舒心,怕是也不會與庶女如此親近。都說夫妻關係好是女人的養顏寶,在永安侯夫人身上,這句話絕對得到了驗證。座中比她生得美貌的夫人們不少,可是任誰也沒有她這種安閒自在的氣度和由內而外煥發出來的好氣色。

  冷玉如目中也不無歆羨之意,低聲道:「能如永安侯夫人這般,後宅裡上下和睦的,真是天大的福氣。」

  綺年低聲道:「也要自己心寬才成,永安侯不也有妾麼……」她知道冷玉如是什麼意思,韓兆點了二甲頭名傳臚,他年紀也不過二十三四歲,可算得年輕有為,又尚未娶妻,如今進了翰林院,也是好女婿的人選,不知有多少人瞅著呢。只是永安侯府這第三位探花風頭太盛,硬把他的風光給壓下去了而已。

  冷玉如嗤笑道:「這些高門大戶裡,哪家沒有妾和通房?永安侯有兩個妾,不過都是安分人,對侯夫人也是極恭敬的,這也足夠了。」

  綺年不由得有些悵然,心想再和睦的後宅,也是有妻有妾,一個男人幾人分,誰也分不到完整的……

  冷玉如冷笑道:「你以為沒有妾就成麼?看看鄭大少奶奶罷。鄭琨如今倒是沒有明公正道的妾室,可是通房丫頭也有三四個,在外頭那花街柳巷更不必說了。只不過如今還沒有嫡子,通房都服著避子湯呢。」

  鄭大少奶奶站在恆山伯夫人身邊侍候著,有永安侯夫人一對比,越發顯得她單薄蒼白,似乎風一吹就要倒了。綺年忍不住搖搖頭道:「看她身子像是不好。」

  「是。每日燕窩銀耳,就這樣還三天兩頭地用藥。」

  恆山伯夫人拉著孟湘孟涓說了半日話,才問永安侯夫人:「清嘉公主今日不得閒?」她的帖子也是單獨給公主下了一份的。

  永安侯夫人聞言,那笑意又從眉眼裡流了出來:「倒不是不得閒,只是不能來了。」

  恆山伯夫人怔了一怔,試探道:「莫非是--」

  永安侯夫人笑道:「前兒早晨吐了,請太醫來診了脈,說有了將近兩個月了。」

  頓時眾人都道起喜來。孟燦做了駙馬,自然不能像其他公侯伯府的世子們一般賢妻美妾地擁著,少不得忌憚公主身份,房裡要空著些。不過這位清嘉公主能生,嫁進孟家六年,已經生了兩個兒子,如今這又懷上了。

  永安侯夫人笑道:「如今我們全家都想要個女兒,那些個皮小子們,再多一個實在就鬧得受不得了。」

  這話說的真是令人嫉妒。恆山伯夫人不由得就看了看身邊的兒媳。這娶進門也兩年了,肚子連個動靜都沒有。人家永安侯府卻是接二連三地生,竟然生兒子都生得厭煩了,真是人比人氣死人哪!

  這般絮絮叨叨說了好一番家常話,鄭大少奶奶看著時辰差不多了,低頭在婆婆耳邊低聲說了幾句,恆山伯夫人才招呼大家往後頭去。

  恆山伯府的花園遠不如東陽侯府的大。據說原本地方不小,但因兄弟們幾次分家,這園子只剩了當初的一半多些。偏生還在園子裡趕潮流地引了一條人工河,便擠得空地更小。幸而園子裡的樹年頭都不短了,這才不致有暴發戶之感。

  酒宴設在園子裡最大的建築對春堂上。這對春堂建得倒十分講究,乃是一大一小兩間廳房,中間隔一道迴廊相對,故而得名。眼下年長的夫人太太們在大間廳,未出閣的小姐們在小間廳,中間迴廊上擺著那幾盆異種牡丹,倒也合適。

  這幾盆牡丹皆有一人高,種在三人抬的巨大花盆中,枝葉伸開來如同小樹一般,花苞有近百朵之多,雖大半尚未綻放,也足夠想見其盛開之時的絢爛之色。一盆是深淺二色的「二喬」,一盆是濃色的「魏紫」,還有一盆卻是少見的「舞青猊」,那花瓣比之普通綠牡丹顏色更重些,陽光下如同片片碧玉,綺年與冷玉如雖則心事重重,卻也不由得看住了。

  眾位夫人們交口稱讚,恆山伯夫人不由得有幾分得意,指點著道:「這『舞青猊』乃是從洛陽那邊重金購來,還有一盆純白之色的『滿月』,如今叫伯爺搬到前頭去了,還有一盆『宮粉』一盆『豆綠』,一會子再搬過來給大家賞玩。」

  旁邊也不知道是哪位夫人湊趣笑道:「這般的好花,就跟那畫兒上畫的,詩裡寫的一般,恨我不會畫畫,否則立刻畫到紙上,回家裱起來,還好多看幾日。」

  恆山伯夫人笑道:「雖則咱們是不會,那邊的姑娘們,作詩繪畫都有的,若有興致,不如就叫她們在這裡起了詩社畫社可好?」

  綺年聽見詩社就頭疼,不過顯然其他姑娘們都不做如此想,頗有幾個興致勃勃的,其中就包括了孟湘,還有吳知雯。阮盼雖不曾表現出來,但心中已經開始構思。選秀風波之後,她也急需重新展示她的才華,以免眾人總是把眼睛盯在她落選之事上。

  恆山伯夫人既這麼說了,當下便有伯府的丫鬟僕婦們抬了桌椅以及筆墨之類來,在迴廊中擺開,只待一會兒酒過三巡,有詩興大發的姑娘們便可以前來磨墨題詩。

  眾人落座,冷玉如算是恆山伯府的親戚,自不能與綺年坐在一起,兩人只得分開,綺年少不得不停地往她那邊看,身邊吳知雯與阮盼談論韻腳,她也只是嗯嗯啊啊的應付。

  酒過三巡,恆山伯夫人便叫丫鬟來笑問可有哪位姑娘有了情思?當下孟湘便立起身來,先到迴廊之中,研朱滴墨地畫起來。片刻之後,兩名丫鬟將大幅宣紙自案上拿起向兩邊展示,只見畫上一株以寫意手法繪出的「二喬」,妙在調出的深淺二色與旁邊所擺放的那棵牡丹極其相似,遠遠看去一真一畫相映成趣,竟不知何者為真何者為假了。畫上並題了一首五絕詩,寫的是衛夫人的簪花小楷,字跡秀麗。

  那邊夫人們連聲讚歎,吳知雯便也離席出去,濃濃研了一硯的墨,提了一枝斗筆,一揮而就。丫鬟們將宣紙提起展示,但見紙上墨跡淋漓一首七律,卻是仿的懷素草書,濃淡有致,圓轉自如。夫人們中有識貨的已然頻頻點首,對李氏讚歎不已。

  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夫人笑道:「這詩呀畫的,我們也看不出好歹,只覺得都不錯,卻不知該怎麼評判高下呢?」

  旁邊一人卻是想著討好永安侯夫人,聞言便笑道:「依我說,今兒探花郎不是在前頭麼?索性將這詩畫都送出去與探花郎瞧瞧,品評一個高下如何?」

  立時便有人連聲附和。吳知雯剛剛歸座,聽了這話忍不住低聲冷笑道:「原來是打著永安侯府的主意呢。」

  喬連波在這樣的場合自然只有枯坐,便接了吳知雯的話小聲問道:「那是誰家的夫人呢?」

  吳知雯冷笑道:「方纔你們大約不曾聽著,說是鄭大少奶奶的娘家人,那邊穿粉色衣裳的就是鄭大少奶奶的堂妹。鄭大少奶奶娘家是永寧伯府張家,從前也是跟老永安侯爺一起建了軍功封爵的,只後頭子弟不肖,到如今已敗落得不成樣子了。你們只看她的衣裳簪環就知道了,怕還是湊起來的呢。」

  吳知雯所說的那位鄭大少奶奶的堂妹此時也在迴廊之中寫字。她今日就坐在冷玉如身邊,衣裳首飾確實都比冷玉如貴重些,但那釵子是赤金鑲紅寶的,耳朵上卻戴了一對鑲藍寶的耳墜子,身上的衣裳又是淺碧色的繚綾,貴重是夠貴重了,卻不協調,只怕真像吳知雯說的,是拼湊起來的東西。

  這邊說著話,那位張姑娘已然擱筆,卻是寫了一篇短賦,用的是圓秀流美的趙體,通篇筆跡如行雲流水,略無斷絕,也贏得了一番喝彩。

  永安侯夫人也道了幾聲好,卻含笑道:「這都是閨閣中的筆墨,若拿到前頭去,流傳出去了卻不好。何況燁兒年紀小,才讀過幾本詩詞呢,就敢隨意評判起別人的來?」

  張夫人還不死心,仍笑道:「探花郎的才學,是皇上都稱許的,侯夫人真是太謙了。何況咱們這些勳貴人家的姑娘,也不講究那『無才便是德』的話,古來閨閣裡的筆墨若都不傳出去,哪裡有謝道蘊、李易安的美名傳世呢?」

  這番話倒也有些道理。永安侯夫人便笑道:「並不是我謙虛,燁兒學的是應考的文章,在詩詞一道上並無什麼出息。倒是秦王妃,未出閣時便有才女之名,何不請王妃來評判呢?」

  這話沒得駁了,秦王妃謙虛幾句,下頭丫鬟們已經將字畫都拿到她眼前去了,少不得要細細地看。只那張夫人有幾分洩氣--秦王妃的兒子才十五歲,自家的女兒已然十六了,只怕秦王妃是不肯給兒子挑個年長的媳婦的。

  旁邊的人卻另有想法。郡王府上可並不只一個兒子不曾成親,郡王世子是個病秧子,可郡王的庶子卻是個有出息的,雖是庶出,到底是郡王之子,配個普通人家的嫡女也儘夠了。當下便都圍著秦王妃又奉承起來。

  這一番熱鬧中,綺年卻看見一個丫鬟悄悄走進廳來,附著冷玉如的耳朵悄聲說了幾句話,冷玉如便起身出去了。綺年立刻也悄悄起身出去,見如燕跟其他丫鬟們一起候在廳外簷下,見她出來便小聲道:「方纔有個小丫鬟端了一盂水來說是供裡頭姑娘們磨墨,卻都潑在聽香姐姐裙子上,又扯著她下去換衣裳了。」

  也就是說,冷玉如是自己走了,並沒有聽香跟著。綺年心思急轉:「我們跟上去。」

  兩人剛走幾步,如燕忽然小聲道:「姑娘看,剛才潑濕聽香姐姐衣裳的,就是那個小丫鬟!」綺年隨著她的目光看去,果然有個穿湖綠比甲的小丫鬟,卻是站在對春堂正堂的門外,正在跟鄭大少奶奶說話!

  綺年隱約覺得似乎有哪裡不對,但此時也顧不上,眼見冷玉如已經快要走遠,連忙拉著如燕跟了上去。沒想到才離開對春堂不遠,就聽見有人脆聲喝道:「站住!」

  綺年一聽這聲音就暗叫不妙,果然一回頭,趙燕妤帶著春嬌,從旁邊的小路上走了出來,抬著下巴冷笑道:「怎麼,不認得本縣主了?」

  簡直是怕什麼來什麼。綺年只能屈膝行禮:「民女見過縣主。」

  趙燕妤嗤笑了一聲,繞著綺年走了一圈兒:「前踞而後恭,何也?」

  讀了幾年書,就在這裡掉起書袋來……綺年只當沒聽懂:「縣主也是出來**的麼?」

  趙燕妤本來是想諷刺綺年上次在東陽侯府頂撞於她,這次見面卻又這麼恭順,卻不想綺年根本不接茬兒,反而問出一句完全不相干的話,不由得有種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憋悶,冷冷道:「你當誰都如你一般麼?」

  綺年眼看著冷玉如走得不見影子,心裡大急,又屈了屈膝道:「民女要去**,告退了。」

  趙燕妤眼珠子一轉:「站住!本縣主尚未准許你走呢。」

  春嬌在後頭小聲道:「對,縣主別讓她走,就讓她陪您逛園子,看她能堅持多久!」她上次因為趙燕妤在酒中下巴豆的事,被秦王妃教訓了一頓板子,幸而趙燕妤給她求了個情,這才能回到身邊來伺候。此時見了綺年,真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自然少不得要挑唆一番。

  趙燕妤心中大喜,點頭道:「不錯。周姑娘,你可願陪本縣主在園子裡走走?」

  綺年恨不得給這跋扈的小丫頭一巴掌,但趙燕妤雖然在問她願不願,那口氣卻極是趾高氣揚,分明是不願意也不成的。綺年心裡暗自盤算了一下,便擺出一副勉強的表情道:「縣主有命,民女敢不遵從?不知縣主要從哪裡走起?這園子可也並沒有多大,不過是這一條路走到底而已。」

  趙燕妤看著綺年臉上的表情,心中大樂,抬起下巴道:「便是沒有多大,本縣主也要走走看看。」心想這園子再小,本縣主讓你陪著走上三圈,看你還能挺得住不求饒麼?

  綺年勉強點了點頭道:「縣主請。」

  趙燕妤轉了轉眼珠道:「你在前頭引路。」她倒要看看,綺年內急之時,可還能這麼斯文端莊地走路不能?

  如燕壓低聲音道:「姑娘怎麼辦?」

  綺年率先向著冷玉如消失的方向走去,也低聲冷笑道:「沒關係,多她一個見證也好。這樣一來,鄭瑾娘做的事也就掩蓋不住了。走快些,別把玉如跟丟了。」

TOP


59 錯中錯成就姻緣

  恆山伯府園子裡的這條路雖然著意鋪砌得彎彎曲曲,兩邊又種了垂柳,要做出曲徑通幽的意境來,到底是園子小了,又有一條人工河流過佔了地方,因此也只是一條主路通下去,並沒許多岔道。雖然被趙燕妤耽擱了些時間,綺年仍舊趕上了冷玉如。

  人工河在前頭寬了些,上頭一座小小竹橋,兩邊也只有極矮的欄杆。河那邊就離得意齋不遠了。綺年還沒轉過路角,便在垂柳的枝條之間遠遠看見冷玉如走上了那小橋。她身上已換了一件伯府丫鬟們穿的湖綠比甲,後頭跟著那個將她喚出對春堂的丫鬟。

  趙燕妤卻不知道這是走到了哪裡,只是一路上緊盯著綺年,卻並沒發現她有什麼內急的模樣,不由得有些不悅起來,剛要出聲叫住綺年另想辦法,忽聽前頭咕咚一聲,有什麼東西墜入了水中。

  綺年猛地一顫。她看得清清楚楚,走在冷玉如後頭的那個丫鬟,突然出手猛推了冷玉如一把。冷玉如萬沒想到會被人推這一下,猝不及防之下,連一聲都沒喊出來,就一頭栽進了水裡。

  綺年驚呼一聲,拔腳就跑,連趙燕妤都覺得事情不對,跟著也跑了過去。那丫鬟也沒想到在這裡居然還會有人,驚慌之下轉身就逃。趙燕妤也沒弄清楚是什麼事,只見一人落水一人逃跑,立時開口大喝:「站住!不許跑!你是什麼人!」

  那丫鬟怎麼會聽,依舊奔逃。春嬌要在趙燕妤面前表忠心,大聲喊道:「縣主叫你站住,你怎麼敢不聽!」拔腿就追。

  若是掉進水裡的不是冷玉如,綺年簡直就要笑了。趙燕妤的突然出現簡直是因禍得福,現在所有得罪恆山伯府的事都會有趙燕妤來擔著,就算是丟盡了恆山伯府的臉,恆山伯夫人也只好去恨趙燕妤!

  不過這時候綺年卻沒有笑的心思。人工河在這一段竟然有一人多深,且是出水口,水流在這裡打著漩渦,拉著冷玉如往下沉。冷玉如又不會游水,瞬間就沉了下去。綺年雖然會游泳,可也沒有把握能把她救上來,只好扯開嗓子大喊:「救命啊,救命啊!有人落水啦!」

  河那邊是一小片杏樹林,再過去便是得意齋,就是這一小片杏樹,將園子隔成了內外兩處。綺年喊了兩嗓子,忽然就見有人從樹林裡衝出來,撲通一聲跳進了人工河。與此同時,來路上人聲繁雜,遠遠就見一小群人走了過來,為首的正是恆山伯夫人!

  此時跳進河裡的人已經托著冷玉如游到岸邊,然後抱著她走了上來。綺年一眼看去,就看見那人臉上的一道傷疤--張殊,居然正是張殊!

  這不大對勁啊?綺年腦子裡亂紛紛地轉著念頭。冷玉如說,鄭瑾叫人去弄了安息香,那十有八九是想把張殊迷倒在得意齋裡,然後讓冷玉如去得意齋,造成冷玉如喬裝打扮去與張殊幽會的情景。那麼這會兒張殊不是應該躺在得意齋裡嗎?怎麼還在這裡生龍活虎地救人呢?

  不過這念頭也只是一閃而過。張殊和冷玉如都是落湯雞一般,天氣已暖了,衣裳穿得單薄,冷玉如的衣裳緊貼著身子,在張殊懷裡昏迷不醒,加上旁邊站著的綺年和趙燕妤,還有已經趕到不遠處的恆山伯夫人等人--足夠了。

  「這,這是怎麼回事?」恆山伯夫人也愣了。她自然知道女兒的計劃,可是這計劃裡並沒有冷玉如落水。且冷玉如此時昏迷不醒,萬一真出了人命可如何是好!

  綺年搶先道:「我陪著縣主走到這裡,就見有個丫鬟把人推進了河裡,縣主叫她站住,她卻充耳不聞。縣主的丫鬟已然去追那人了!」

  趙燕妤此時已然覺得有些不對了。這些後宅之事她知道得不多,但在別人的府裡碰到這種陰私之事……她倒真後悔不該叫綺年來陪她逛園子了。

  張殊一直沉著臉,將冷玉如翻過身來放在自己膝上,猛地在她後背上擊了幾掌,冷玉如頓時劇烈地咳嗆起來,開始吐水。綺年趕緊過去,低聲道:「我代玉如多謝張將軍二次救命之恩。」

  恆山伯夫人萬沒想到趙燕妤也會參與到此事之中,這時候想壓也壓不下去,只能叫身邊的丫鬟:「快扶冷姑娘下去……」

  冷玉如吐了水,已經醒了過來,只是緊抓著綺年的手不放。綺年摟著她安慰道:「別怕,夫人在這裡,縣主也看見了推你落水的那人,她跑不了的!」

  正說著,那邊春嬌居然真的把人捉了回來。春嬌跑得頭髮都要散了,拖著那個丫鬟的頭髮邊扯邊罵:「縣主叫你,你還敢跑!推了人落水,想跑到哪裡去?」

  冷玉如被嗆了不少水,這時候還不太清醒。張殊沉著臉看了恆山伯夫人一眼:「夫人還是請個郎中來給冷姑娘診診脈的好。」

  恆山伯夫人此時真是手足無措,她的確不願讓女兒嫁給張殊,可更不願得罪張家。尤其此時又出了有人推冷玉如落水之事,一時之間她竟理不清頭緒了,只看到張殊冰冷的眼神,想到若是丈夫恆山伯知道了此事……她不敢再想,正要說話,就見樹林裡又走出一人來,卻是自己的兒子鄭琨。

  方纔張殊在前頭的宴席上有幾分醉意,鄭琨便著人送他到得意齋休息。此時前頭宴席已將要散了,他便過來看看,誰知得意齋裡空無一人,他只停留了片刻,便覺得一陣睡意襲來。鄭琨頓覺不對,仔細查看才發現香薰裡燃的竟是催人甜夢的安息香。

  得意齋裡從不燃香,更不必說安息香。鄭琨連忙出門來找張殊,便聽見杏林這邊一片喧鬧,趕過來時便見張殊濕淋淋地站在河邊,地上又坐著個衣裳盡濕的女子。這種後宅落水的把戲鄭琨也不知聽過了多少,一見便知是怎麼回事。他自是知道自己妹子不願嫁給張殊,因此只消稍稍一想,便知此事十之八九是鄭瑾所為。

  鄭琨卻是知道父親恆山伯想要拉攏張家的,此時心中不免暗暗埋怨妹子和母親不曉事,竟隨便拿個丫鬟來打發張家。不過是丫鬟也有好處,身契都捏在鄭家人手裡,還不是讓她往東不敢往西?將來妹子照樣嫁過去,這個丫鬟陪嫁,那便再無人能說一句話。心裡想著,正要開口打個圓場,猛然發現坐在地上的那女子雖然穿了件府裡丫鬟們穿的湖綠比甲,卻並不是丫鬟,而是他一心想納來做妾的冷玉如!

  冷家雖然是攀附著鄭家,可是冷老爺是有官職的人,冷玉如出身雖低,也是正經的官宦人家女兒,出了這種事,可絕不能由著他們像處置丫鬟一樣任意搓圓揉扁了。

  饒是鄭琨心眼多,這時候也不由得愣了。偏偏春嬌完全不曾發現氣氛的詭異,得意洋洋扯了那被她打腫了臉的丫鬟過來道:「縣主,就是她了!」

  恆山伯夫人雙手微微顫抖,咬著牙道:「把這丫頭拖下去先關起來,過後慢慢地審她!」這丫鬟她自然認得,是鄭瑾院子裡的二等丫鬟香蘭,卻並不是鄭瑾最得用的那兩個貼身大丫鬟。

  鄭琨也回過神來,連忙向張殊做了一揖道:「多謝張兄救了我表妹,且先隨我去**可好?」他心裡已然將妹妹罵了千聲萬聲,心知冷玉如多半是到不了手了。但他畢竟是男人家,知道攏住張家比一個美妾重要得多,心念電轉之間,已經打定了主意。

  這邊伯府的丫鬟也拿了披風來,將冷玉如嚴嚴裹住,抬上籐凳。綺年的任務已經完成,且雖然冷玉如遇險,現在看來效果倒是出奇的好,自然也不願意在這裡呆著。加上冷玉如一直緊攥著她的手不放,恆山伯夫人也只好說:「還要煩勞周姑娘陪陪玉如……」

  綺年巴不得這一聲,跟著冷玉如便走。走了幾步便見前頭又有人過來,卻是秦王妃帶著趙燕好,看來是見趙燕妤不曾回席上去,放心不下出來找人了。如此一來,恆山伯府這事就更休想瞞得住了。

  幾個丫鬟婆子將冷玉如抬入客房中,忙忙地一邊煮了薑湯來,一邊去請大夫來診脈。

  冷玉如到此時方才慢慢清醒過來,換了衣裳,又拿了薑湯慢慢地喝了一碗,見房中再無別人,便低聲道:「這是--怎麼回事?」

  綺年也是不解:「去叫你的那丫鬟是誰的人?怎麼會將你推入河裡?」如若不是她跟在後頭,又或者張殊不來,只怕冷玉如真會淹出個好歹來。

  「是鄭瑾娘的丫鬟,只是她絕不會想殺我。」冷玉如喝了薑湯,身上暖了許多,頭腦也冷靜了下來,雖然還有些後怕,卻已能思考,「倒是怪我疏忽了,那丫鬟叫香蘭,並不是鄭瑾娘身邊最得用的,若是這種事,她該不會叫二等丫鬟來喚我。」

  「但那也定是恆山伯府裡的人!到底是誰會想殺你?」綺年突然想到聽香,「將水潑到聽香身上的那小丫鬟,似乎是鄭大少奶奶的人!」

  二人目光相對,綺年低聲道:「莫非是--鄭大少奶奶知道鄭琨想要納你?」想來想去,這恆山伯府裡有理由殺人的,只剩這一位了。

  冷玉如不由自主打了個寒戰:「若是你沒有跟著我……」

  綺年趕緊搓著她又有些發涼的手:「別怕別怕,都過去了。再說,即使我沒跟上你,不是還有張殊將軍嗎?只是他不是應該在得意齋裡的嗎?為什麼跑出來了?」

  「只怕是他聞出了安息香的味道……」冷玉如此時只覺身心俱疲,將自己蜷成一團,低聲說,「我已盡力了,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且看老天要如何對我吧……」

  門上一響,綺年抬頭看去,卻是聽香鑽了進來,滿臉急迫擔憂,直到見了冷玉如才鬆了口氣:「奴婢被個小丫鬟潑濕了裙子,硬要拉著奴婢去換,說是去拿裙子又不見回來。奴婢急得要死,好容易等她拿來裙子換好了出門,便撞著碧桐也在尋姑娘,說是走到半途也被人潑了一身的湯水……」

  這不必再說了,顯然香蘭根本不是鄭瑾娘派來的。聽香方才一路尋到河那邊,聽說冷玉如落水,只嚇了個魂飛天外,直待旁邊的丫鬟告訴她冷玉如已無事,這才鬆了口氣。

  「奴婢看秦王妃竟然也在,不過面色似乎十分難看。恆山伯爺也趕過來了……」

  綺年低笑出聲。趙燕妤存心找她麻煩,卻做了個大大的證人,秦王妃莫名其妙就看了恆山伯府後宅裡的陰私之事,必然不會有什麼好心情的。

  恆山伯府下人的腳步倒很快,不一時就請了常來診脈的大夫,替冷玉如搭了搭脈也無甚大事,不過是開了幾帖驅寒壓驚的藥。冷玉如說要回家去,恆山伯府這時候巴不得她快走,當下就準備了車馬送她回冷家。

  對春堂中的夫人小姐們雖則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但見恆山伯夫人離席後久久不歸,也不由得竊竊私語。有些有眼色的如永安侯夫人,便起身告辭。恆山伯夫人在後頭知道了,又趕過對春堂來。這時候她焦頭爛額,挽留也不過是場面話,眾人都是識相的,自然也就都散了。

  綺年跟著李氏在二門處等車,便見秦王妃帶著趙燕妤與趙燕好出來。郡王府的馬車自然是趕到最前頭來,秦王妃正要上車,一眼瞥見了綺年,那目光便冷颼颼地掃過來。綺年只當沒看出來,跟著李氏給秦王妃行禮,恭送她們先上了馬車。

  秦王妃將趙燕妤也叫上了她的車,留趙燕好自己坐著後面的車。甫一坐定,便瞪著趙燕妤:「無事你在園子裡亂走什麼?別人家的事與你何干,看見了還不躲得遠遠的,倒反湊上前去!」

  趙燕妤低頭道:「女兒只是見了周家那丫頭急著去淨房,想著上次在外祖家中……就叫她陪著女兒在園子裡走走……誰知會碰上這些!」

  秦王妃氣道:「周家那丫頭不過是京城外頭來的野丫頭,你是什麼身份,竟也三番五次與她計較?如今倒好,恆山伯府此事,別人只巴不得看不見,你不但湊了上去,竟然還叫春嬌去逮那推人的丫鬟!春嬌這個蠢材,恆山伯府的丫鬟,她竟抬手就打!你可知道這打的是恆山伯府的臉面?」

  趙燕妤自知不對,頭垂得更低,聲如蚊蚋道:「女兒也是嚇得慌了,眼看著有人被推入水中,女兒叫那丫鬟站住,她卻拔腿就跑……」

  秦王妃頭疼地按住額角:「帶你出門,你便生事,這些日子不許再出去了,就在家中呆著,也好生學學刺繡!你看燕好,才比你大一兩歲,如今已經繡得很成樣子了。咱們這樣人家,固然不必姑娘自己動手做什麼,但女紅針指總是要會的!」

  趙燕妤不敢多說,只有喏喏應是,卻在心裡大罵綺年。回了郡王府,便見陪嫁秦嬤嬤迎了出來,笑道:「王妃縣主回來了?英國公家阮大公子來了,給縣主帶了泥人兒和竹根摳的一套茶杯來。三少爺陪著,在後園臨水軒裡等了縣主許久了。」

  趙燕妤心裡仍不舒服,撅著嘴往臨水軒去了。遠遠便見荷花池上一座小小軒閣,長窗敞著,裡頭坐了兩個少年。年長的那個十五六歲,是她的同胞哥哥趙燕平,另一個略小些,便是阮麒了。

  趙燕平老遠就看見妹妹鼓著個嘴進來,不由得一陣頭疼。他如今十五六歲,整日裡忙著學文習武,有了空閒便與三五好友或縱馬或說笑,並不願在家中哄著這個壞脾氣的妹子,當下笑道:「妤兒回來了?子瑞帶了好玩藝兒來送你呢。怎的今日出門不開心麼?」

  趙燕妤見桌上果然擺了一排十二個小泥像,捏的是十二生肖,雖不是什麼貴重物兒,卻是栩栩如生,這才歡喜起來,隨手擺弄,便將今日在恆山伯府之事說了,末了忿然道:「每次遇了那周家丫頭便沒有好事!」忽然想起這個周家丫頭跟阮麒也是有過節的,頓時眼睛一亮道,「說來她是你表妹,你替我報仇!」

  阮麒這次養了將近兩個月的傷才能下地走動。他躺在床上之時,阮夫人沒少說他只顧玩耍以致身陷險境,若不是有綺年相救,只怕要在街上凍一夜之類的話。他雖聽得反感之極,但確確實實是被綺年發現並抬回吳府的,此時聽了趙燕妤的話,便不由得有些猶豫起來。

  趙燕妤卻沒發現阮麒的猶豫,仍道:「上次在東陽侯府,我明明都將巴豆下到她酒了,偏你看錯了人,竟只抓著她的丫鬟。我等閒也見不著她,你卻是她的表哥,難道還不能報仇麼?」

  阮麒皺了皺眉,帶著幾分敷衍道:「我雖是她的表哥,也是外男,等閒也不好見面,這如何報仇?」他自六七歲上,就被阮老太君帶著到郡王府裡來陪趙燕妤玩耍,到如今也有六七年了。趙燕妤自幼嬌養,這些年年紀長了,越發的有幾分跋扈,他並不喜歡。只是老太君硬要他來,他也不能不來。

  趙燕平有個朋友得了一匹好馬,這些日子都惦記著去試馬,連坐在這裡都十分勉強。此時聽妹妹絮絮叨叨了一番,心早不知飛到哪裡,只是不能放著妹妹單獨與阮麒在這裡,因此巴不得阮麒快些離開,隨口便笑道:「這還不容易,你若娶了她,豈不是天天都能見著,自然就報得仇了。」

  趙燕妤眼前一亮道:「好主意!」

  阮麒險些噴了茶,忙道:「子衡兄切莫開這玩笑,婚姻乃結兩姓之好,從不曾聽說娶妻是為了報仇的。」

  趙燕平也只是隨口說笑而已,他如今也不是那不知世事的孩童,早也從母親處看出些許端倪,只怕將來這阮麒是要與自家妹子成婚的。只是阮麒這般一本正經地解釋,他倒起了惡作劇的心思,笑道:「妻雖不可,子瑞兄卻可納她做妾,如此就不必有什麼顧忌了。」暗想若是自己妹子將來做了英國公世子夫人,那周家姑娘做了妾,到時候妹子想怎麼報仇都可以了。

  趙燕妤倒還未想到自己身上,只是拍掌笑道:「正是!你便納了她做妾便是。」

  阮麒雖然頑劣,但也知道這納妾娶妻的話實在不該在趙燕妤這般未出閣的女兒家口中說出來,不由有些頭疼,隨口敷衍了趙燕妤幾句,又拿出那套竹根茶碗來給她看。那茶碗做得十分精細,竹節外壁上雕了花卉草蟲,顏色雖只青黃二色,卻自有風味,趙燕妤看著有趣,便忘記了什麼納妾的話,重又歡喜起來。

  雖則說是青梅竹馬,到底年紀長了也要避嫌,阮麒也只略坐了坐便告辭出來。上了馬車,倒又想起趙燕平的話,不由得心下一動,默默把那納妾的想法在心裡來回過了幾遍。

  他再過半年就要滿十五了,英國公府的規矩,少爺們滿了十五歲,就在房裡先放個通房丫鬟。阮麒雖則此時還沒有通房,對這些男女之事卻也略微知道些了,不由自主地便在心裡將綺年的模樣勾勒了出來。

  他在杏林中與綺年初見時綺年還戴著帷帽,還未看清模樣,回家就被父親責罵了一番,後頭又因綺年一跪令他再次被責,故而對綺年簡直恨之入骨,心心唸唸想著的都是如何報復,倒從未注意過綺年生得如何。此時細細想起來,倒好似突然發現綺年其實也是個美貌少女,她的模樣輪廓,也慢慢在心中浮現出來。一時不由自主想到她在杏林里長身玉立,曳開彈弓打得杏花紛飛的英氣,一時又想到她在松鶴堂繡墩上安靜坐著低眉垂眼的溫順,倒不知心裡是什麼滋味了。

  車裡伺候他的小廝見他半晌不說話,只怕他是遇了什麼事心中不悅,笑嘻嘻道:「少爺怎的半晌不說話?莫不是與縣主拌嘴了麼?」

  阮麒瞪他一眼:「胡說!本少爺幾時與女人拌過嘴?」話猶未了,就想起他當真是與「女人」拌過嘴的,不是別人,正是周綺年。

  那小廝自以為機靈,笑嬉嬉道:「少爺合該大度些,這女人都是要哄的,將來縣主做了少爺的媳婦兒,少爺就更要好生哄著呢。」

  阮麒臉上一熱,斥道:「胡說什麼!」

  小廝擠著眼睛笑道:「小的可沒胡說。老太君總帶著少爺去郡王府,可不就是為著將來好做親家麼?」

  阮麒心裡沒來由地一陣慍怒,沉了臉喝道:「這些話也是你該說的?是皮癢了吧?」

  那小廝見他真發怒,嚇得趕緊低了頭不敢再吭一聲。阮麒想了想他的話,再回想一下祖母素日說過的話,頓時臉色更加難看,閉緊了嘴再也不說話了。



60 恆山伯陪嫁義女

  冷玉如自恆山伯府回去,便搬到青雲庵去「養病」了,恆山伯府大約是心虛之故,也時常派人去探望一二,皆被冷玉如淡淡幾句打發走了。綺年心裡放不下,恰好是父親祭日,便也收拾了搬進青雲庵住了十日,每日裡齋戒茹素,也算是為父親做做功德。

  說起來綺年本來是不信鬼神的,只是自己穿越過來這種稀奇古怪的事都發生了,也只好按照聖人所說的,六合之外,存而不論,姑且信其有,時常上個香什麼的,倒是真心想為父母祈禱一下來世之福。

  這日已是齋戒最後一日,綺年按例從前殿一直上香到後殿,殿中有個帶髮修行的尼姑在擦地,綺年看著她,忽然就想到了那日在這殿裡救下的那人。當時連慌帶亂的,那人臉上又抹得烏漆八糟,連模樣都沒看清楚,如今事情過去了,倒能仔細回憶一下,總覺得那人眉眼輪廓彷彿的有點熟悉……

  到底在哪裡見過還是怎麼……綺年翻來覆去想了半天,突然猛地握拳在自己掌心裡打了一下--哎,那眉眼輪廓不是跟趙燕和有那麼點相似麼!

  不會吧,難道說,他是郡王家的……綺年被自己的想法嚇到了。

  昀郡王總共三個兒子,兩嫡一庶。趙燕和不用說了,秦王妃所出的趙燕平還小呢,那麼這一位,從年齡上來說--只能是郡王世子趙燕恆了!

  綺年心思飛快地轉動。如果他是趙燕恆,那麼東陽侯府裡的那齣戲倒也合理了。秦采算是他的表妹,如果看見表妹落水,按常理都會上去救的吧?救上來之後一看不是秦采,而是別的姑娘,那--就像張殊救了冷玉如一樣,要負責了……

  只是,那個時候郡王世子不是應該遠赴山西了嗎?綺年拚命地回憶著當時吳若釗在家裡透露出來的隻言片語,說是在路上遇到了山匪和流民,以致失蹤,足足過了將近一個月才找到人。而且他失蹤的那個地方,似乎跟廣東獻俘的隊伍受伏的地方不遠……

  這兩者難道會有什麼聯繫嗎?綺年只覺得後背上有點發涼。郡王世子假稱失蹤,然後千里迢迢地帶著傷跑回京城,就為了傳遞一張紙條?而且,那張紙條最終還是交給了皇長子妃手裡!

  郡王世子,皇長子妃……難道還有皇長子?那皇上知不知道這事呢?綺年想得腦袋都疼了,心裡一千萬遍地後悔當初真不該來後殿上那炷香。那張紙條她是沒看的,就怕上頭有什麼知道了會死得快的大秘密,問題是,趙燕恆,還有皇長子那邊,會相信她沒有看過嗎?

  要不然,躲回成都去?綺年這個想法才冒出來就自己給掐滅了。呆在京城,好歹她還是侍郎的外甥女,若回了成都,不過是個六品亡故小官的女兒,人家真要下手滅口的話,輕輕一掐就夠了!

  綺年正在這裡長吁短歎地為自己的小命擔憂,如鸝卻從外頭飛快地跑了進來,滿臉喜色道:「姑娘,冷家來人了,冷姑娘要大喜了!」

  綺年急忙問道:「什麼喜?是哪家?」大喜自然只有一種喜法,但到底喜到誰家去,這就兩說了。照冷玉如目前的情形,如果張殊不肯娶她,那她能嫁的人家只怕就必定是差得可憐了……

  如鸝喘著氣道:「說就是姓張呢,冷姑娘叫我快請姑娘回去!」

  這件事裡冷玉如的謀劃綺年始終沒告訴她,就怕她嘴上沒把門的會漏出去,但是當日在恆山伯府發生的事倒也不必刻意瞞著,因此如鸝只知道冷玉如被鄭瑾陷害,想讓她頂替自己出嫁,不過那位張將軍也是個年少有為的,冷玉如真要是嫁了倒也不錯云云。

  如鸝是沒見過張殊的,但既然自己家姑娘說不錯,那自是不錯的。事情鬧成這樣,如鸝也知道最好的結果無過於冷玉如順順當當嫁進張家,因此聽冷家來人說是姓張,立刻就滿心歡喜來給綺年報信了。

  冷家來的人居然是鄭姨娘,綺年還沒進房就聽見她尖尖的聲音,滿滿的喜氣:「……姑娘真是有福氣,恆山伯爺要認姑娘做義女,還要備一份嫁妝,讓姑娘風風光光嫁給小張將軍呢!張老將軍遠在邊關不能過來,但已經托了京裡的故舊來操辦此事,姑娘可知道是托了哪家?就是顯國公府上呢!張老將軍當年也是顯國公的麾下,如今就托了顯國公--後日就先遣官媒上門送庚帖了。」

  綺年站在房門外聽了這句話,一顆心算是實實在在落地了,笑著走進去:「真是要恭喜姐姐了。」

  冷玉如略有些蒼白的臉上浮起一層淡淡的紅暈,低頭沒說話,只在袖子底下抓住了綺年的手。她掌心微有些汗,指尖卻發涼,綺年知道她這些日子也是一直懸著心,忍不住用力握了握,低聲道:「都好了,如今都好了。」

  鄭姨娘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初時她是心疼冷玉如未能做鄭琨的妾,鄭琨答應給自己兒子謀的差事也變成了浮雲;只後來一聽恆山伯府還要認冷玉如做義女,又準備一副嫁妝將她嫁給大將軍的兒子,這可比做鄭琨的妾又好得多了。妾的親戚不算親戚,可是嫁了大將軍,她的兒子就是大將軍家正經的舅爺!這一喜真是非同小可,當即自己親自跑到青雲庵來報信了。

  「說起來,當初也是因著我哥哥在恆山伯爺面前得用……」鄭姨娘忍不住就要誇耀一下自己的功勞,若不是自己也姓鄭,又怎能跟恆山伯府攀上關係,又哪來這樣的好姻緣呢?

  冷玉如微微一抬眼皮,看也不看鄭姨娘,只向冷太太道:「娘,既是恆山伯府有這樣的意思,您還是回家吧。」

  冷太太心裡不勝欣喜。冷玉如策劃之事並未告訴她,因此她既不知鄭琨曾想納冷玉如為妾,也不知道鄭瑾娘的算計,更不知道冷玉如被人推入水中險些淹死,只以為女兒在恆山伯府賞花的時候受了風,到庵裡來靜養幾日而已。此時她只覺得什麼都好,就連鄭姨娘看著也不那麼扎眼了,欣然點頭:「這就收拾東西回去,娘定要把一切都給你安排得妥妥當當的!」

  鄭姨娘被冷落在了一邊,聽了冷太太的話,頓時沒那麼高興了。自打冷太太進了庵堂,她真是把自己當成了後宅的女主人,就是剛才來庵裡報信這一路上,還在琢磨著恆山伯府會送什麼樣的嫁妝,能不能從裡頭留下些來貼補自己兒子。直到冷太太說了這話,她才猛然醒悟過來--冷玉如的親事就是辦得再風光,那也跟她沒半點關係!

  冷太太這一歡喜,整個人都精神了許多,張羅著就讓丫鬟們收拾東西要搬回冷家去。鄭姨娘一肚子的憋屈,也不想多呆,拉著個臉說明日叫車來接太太,就逕自坐了馬車回去了。房裡只剩下冷玉如和綺年二人,這時候冷玉如的眼淚才如斷線珠子一樣掉了下來。

  「看你,這是大喜事,怎麼還哭呢?」綺年也心酸,一邊拿帕子替冷玉如拭淚,一邊勸慰,「看小張將軍是個正直厚道的,又是古道熱腸,你是個明白人,這日子自然過得好的。恆山伯府又是收你做義女,又是準備嫁妝,想必這事兒的始末張家猜也猜得差不多了,但凡他們明理,都只會覺得你是最無辜的。」

  還有一句話綺年沒說,張家同意娶恆山伯府的「義女」,就是想把與恆山伯府的關係維繫下去,既然如此,他們對冷玉如也就不會太壞。這樣的開頭已然不錯,至於今後--冷玉如論才論貌都不比鄭瑾娘差,只要好生過日子,日久見人心,張殊自然知道她的好。

  冷玉如哭了一會,才自己拭了淚道:「我要寫信給嫣兒,若是她能來送我,我就再無遺憾了……」張家遠在西北邊關,這一嫁出去,除非張家將來調回京城,否則只怕就再不能見了。

  綺年默然片刻,還是道:「你是明白人,我也只白囑咐一句,張少將軍也是你自己選的--」

  「我明白。」冷玉如點了點頭,抓著綺年的手,「好妹妹,我曉得你是為我好,否則斷不肯說這種話的。我既嫁了他,日後他就是我的天,至於韓大哥,那只是嫣兒的哥哥了。」

  綺年舒了口氣。冷玉如只要明白了這個道理,還怕日子過不好嗎?

  冷玉如這樁婚事,在京城中又引起了頗大的影響。一個六科給事中的女兒算不了什麼,可是恆山伯府的義女就不同了,更何況她嫁的是西北邊關護國將軍的兒子,還居然托了顯國公家做媒人。

  恆山伯夫人以義母的身份,收拾了一份相當豐富的嫁妝出來,足足的六十抬!雖然比起她當初準備給女兒的一百零八抬來差得多,但以義女的身份來說,已經足夠了。

  恆山伯夫人當然不願意拿出這麼多東西來給冷玉如,只是她才提了一句,就被恆山伯劈頭蓋臉地怒罵了一頓。先是罵她教女無方,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鄭瑾竟連父親給挑的親事都敢違抗不說,竟然還用下作手段算計到張殊頭上,簡直是沒有規矩,也不知道她這個親娘是怎麼教的!

  再就是罵她糊塗小氣,連一副嫁妝都捨不得。好容易才把冷玉如認做了義女,勉強把張家與恆山伯府聯結在了一起,再為了一副嫁妝的事鬧得不愉快,簡直是因小失大!

  第三就是罵她治家不嚴,竟然有丫鬟敢在府內害人,幸而冷玉如無性命之憂,若是當時淹死了,當著閤府賓客的面兒,恆山伯府的臉皮就可以扒下來扔在地上踩了。且直到如今,那丫鬟居然還留在府中,是想等著留把柄與冷家不成?還不快些將她處置了!

  恆山伯把老妻罵了一盞茶的工夫,然後命令鄭瑾必須禁足半年,因為如今外頭風言風語的都在傳是鄭瑾拒婚,那就叫她在家中裝病以平息謠言吧!說完,一甩手去美妾房裡了。好容易跟西北將軍搭上的姻親,硬生生被妻子和女兒自作主張攪散了,恆山伯覺得自己肺都快要氣炸!早知道這女兒糊塗至此,還不如當初把承恩伯府的侄女許過去,雖然是個庶出,不如嫡女有誠意,但也好過如今弄個「義女」過去。

  恆山伯夫人被罵得頭昏腦漲,丈夫一走就連摔了幾個粉彩茶碗。她本也是出身高門,只是這些年娘家不怎麼爭氣,婆家卻因出了個鄭貴妃愈發的興盛,丈夫行事就難免專橫起來。尤其是近年,明明有了兒女,又是年近四十的人了,還是連納了兩個美妾,雖然還沒有庶子庶女出生,可是對她卻是更淡漠了。就連女兒與張家的婚事,當初也根本沒與她這個做娘的商量。如今好不容易擺脫了,卻又硬要收什麼義女貼什麼陪嫁,還要對自己發這樣大的火……恆山伯夫人想來想去想不明白,暗暗地哭了一場,哭完又恨上了那推冷玉如落水的丫鬟,怒氣沖沖去發落了。

  鄭瑾倒是滿心的歡喜,雖然被禁足半年,但自覺不必嫁給那疤面的少將軍,禁足也無妨。看著外頭陽光明媚,便叫丫鬟碧桃把琴拿出來:「半年了都不曾好好理一理。香蘭那邊如何了?」

  碧桃一邊拿琴一邊道:「夫人正審著呢,碧桐悄悄去看了。那小蹄子一口咬定是失手推了冷姑娘,審了幾次了,都還不肯改口呢。」

  鄭瑾冷笑道:「失手?娘就是太心軟,依著我說,這種背主的賤-人打死就是了。險些壞了我的大事!」倘若冷玉如真淹死了,她到哪裡再找一個人來替她出嫁?

  碧桃低聲道:「前些日子,奴婢就看她跟大少奶奶那邊的春雲多有來往……」

  鄭瑾啪地一拍桌子:「那就叫娘把春雲也抓起來!人是苦蟲,不打不招,狠狠地打個半死,什麼都招了。」

  碧桃為難道:「可是,那是大少奶奶……且伯爺也說了,叫直接把香蘭處置了就是。」

  鄭瑾眼珠子轉了轉,上下掃視碧桃。碧桃被她看得有幾分惴惴的,喃喃道:「姑娘--」

  鄭瑾忽笑了一笑道:「碧桃,你想不想去伺候大少爺?」她現在已經可以肯定香蘭必定是受了鄭大少奶奶的指使,無非是怕鄭琨真的納了冷玉如做妾罷了。

  鄭大少奶奶如何想的,鄭瑾不管。她只知道自己的計劃險些因鄭大少奶奶而失敗,就憑這個,她也要好生回敬一下。更何況她自來就看不慣這個整天病秧秧做西子捧心狀的嫂子。恆山伯爺叫趕緊處置了香蘭,無非是怕真查到大少奶奶,到時候家醜外揚不可收拾。既如此,她也要教鄭大少奶奶吃個暗虧。

  碧桃怔了一怔,不知如何回答。她自然想去伺候大少爺的。恆山伯只這一個兒子,已然請封了世子,將來就是下一代的恆山伯。碧桃也是有幾分顏色的,平日裡心氣兒甚高,也不是沒有小廝來求的,她只是看不上,直到如今十七了,還未有婆家。

  鄭瑾所說的伺候,便是讓她去給鄭琨做通房丫鬟,將來若能有一個一兒半女,必抬了正經姨娘,從此就是人上人了,她如何不願?只是素知鄭瑾喜怒無常,不敢就答應了,只低頭道:「我是姑娘的丫鬟,只管伺候姑娘,聽姑娘的,如何能自己做主呢?」

  鄭瑾今日心情極好,點頭笑道:「既這麼著,你就聽我的,過幾日就讓你去伺候大少爺。大嫂與大哥成親也幾年了,連個動靜都沒有,眼看著大哥都二十多了還沒有兒子,她倒來給我使絆子……哼,有我給你撐腰,你只管去伺候!」

  恆山伯府裡這些破爛事,冷玉如一概不問,只管在家裡備嫁。張家托了顯國公,但顯國公一介老翁,自然不好登冷家的門,便叫了他亡故的兄長的兒媳婦出面。金家大奶奶先往冷家遞了話,而後請了官媒,親自登門送張殊的庚帖。

  因張家鎮守邊關,時常要防著打仗,因此張將軍從西北送了信來,希望兒子能盡快成婚,好帶著妻子返回西北。冷老爺好容易找到這麼一門好親家,自然是滿口答應。於是換帖、問名、小定、大定之類的禮節雖然一樣不缺,但各環節的時間間隔都盡量縮短了,婚期就定在三個月之後,因那時上路天氣已然略微涼爽,正好趕路。

  這婚事雖然是冷玉如自己謀劃來的,可是事到臨頭也難免有些慌亂,求了綺年時不時地去冷家住著陪她。雖然鄭姨娘滿心的不悅,在冷老爺耳朵旁邊吹風說綺年母孝剛滿一年,怕來了沖了喜氣,但冷老爺聽冷玉如說是綺年發現她落水才能得救,也就順了女兒,只是說冷玉如出嫁那天斷不能讓綺年登門。聽得冷玉如大發雷霆,說就算沖了也是沖了她的喜氣,與旁人何干,誰若不讓綺年登門,她就不嫁了。冷老爺正忙得頭大如斗,也只好含糊了事。

  綺年倒不在意:「只要知道你過得好就行了。再說我身上有孝,確實也是不該來的。你都要嫁出去了,鄭姨娘說些什麼就隨她去吧。倒是該好好安排一下伯母日後的生活,你離得遠,有些事怕是鞭長莫及。」

  冷玉如這才斂了怒色,冷冷道:「我已與爹爹說明了,娘願意住在庵裡也隨她,只是供奉不能少了。恆山伯府給了我三千兩壓箱銀子,我想給娘留下一千兩。娘身邊的人還是信得過的,有她們照顧著,我也就放心了。」

  「恆山伯府給的壓箱銀子,怕張家也知道,你--」

  冷玉如淡淡一笑:「我已令人送了封信與張殊,說明了此事。」

  「他怎麼說?」綺年不由得大感興趣,「你啊,萬一被人知道了可怎麼好?」

  「我都是如今這般了,還怕什麼。」冷玉如掠了掠鬢髮,眼中微微露出一絲笑意,「他回信中說,百善孝為先,我孝順母親乃是應該的……他有這話,我日後去了他家裡,對他的父母也定如對自己父母一般孝順!」

  「哎,這就好。」綺年極其欣慰,「你歡歡喜喜出了嫁,將來日子過得好,比什麼都強。說來嫣兒這會子也該接著信了,必定歡喜得什麼似的。」

  冷玉如拉著她的手:「你也要早打算了。我看吳老爺和吳太太都是厚道人,再有一個多月你也及笄了,可惜我又不能觀禮了。」算算,綺年及笄的時候她馬上就要舉行婚禮,確實不能再出門了,「這是我給你繡的一條腰帶,權當我就去觀禮了。」

  「你自己又要繡嫁衣又要給長輩做鞋子荷包,還給我繡什麼東西呢!」

  冷玉如笑笑:「你不是也幫我繡了許多荷包?時間太緊,好些東西恆山伯府都找了繡娘去做,我只要繡一幅蓋頭也就是了。」

  兩人正說著話,聽香從外頭進來:「姑娘,繡坊裡送嫁衣來了。」接著就聽鄭姨娘帶笑的聲音一路響進來:「哎喲,姑娘快來看看,好精緻的繡工!」

  冷玉如一聽見鄭姨娘的聲音就皺起眉頭:「叫她們把東西放在外頭,我自然會看。」

  話沒說完,鄭姨娘已經搖搖擺擺自己走進來了:「這可是要現在就看的,若嫌哪裡不好,也好叫繡坊拿回去返工。若到了日子才說不好,可就來不及了。」

  綺年戳了冷玉如一下:「你自己的繡衣重要,先看看吧。」這種事可別跟鄭姨娘賭氣了。

  大紅的絲綢繡衣,上頭金線繡著大朵的牡丹團花,下擺還有藍色海水江牙圖案,寬展的袖子,裙子是褶裙,穿在冷玉如身上真是富麗堂皇,將她平日裡清冷的氣質都襯得飛揚起來。鄭姨娘看著那正紅色心裡發酸,嘴上卻一味著說著好話:「姑娘真是有福氣呢,只盼著這福氣能庇佑一家子人。」斜眼看看綺年,「可不要被什麼沖了才好。」

  冷玉如看都不看她一眼:「就是被沖也是被你沖的。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打的是什麼主意。告訴你,就是攀上了恆山伯府,你也就是個姨娘,還真以為恆山伯府會拿你當正經親戚看待?你若再說些不該說的,我現在就叫爹給你一紙解契書。」

  鄭姨娘臉色大變,有心吵鬧一番,掂量再三卻又不敢了。她不是個傻子,多少也知道恆山伯府為什麼要將冷玉如認為義女,又出一大筆嫁妝叫她風風光光出嫁。如今,冷玉如這個義女,可比她哥哥這個恆山伯府的「遠房親戚」有份量得多了。倘若冷玉如真鬧著叫冷老爺將她休棄回家,恆山伯府是斷不會給她撐腰的。

  冷玉如瞥了一眼鄭姨娘的背影,傷感地歎了口氣,拉住綺年的手:「我出嫁之後,你若方便,還請多照顧一下我娘。」

  綺年安慰地握住她的手:「放心,我一定盡力。」

TOP

61 小兒女綺思初動

  日子過得飛快,轉眼就到了五月中旬。

  太后的病時好時壞地反覆,自己也開始疑神疑鬼,總說命不久矣。皇帝沒辦法,只得從渝州將先太子的兒子永順伯喚了回京。

  先太子是太后的親生兒子,做了二十年多的太子,最後卻在一場奪嫡之爭中送掉了性命。雖說他算是受害者,但是也做過些見不得人的事,後頭因為各皇子鬧騰得太凶,當時的皇帝動了大氣非要徹查,結果就把太子做的事也一併翻出來了。

  那時候太子已經死了,身後只留下一個庶子一個庶女,皇帝為了叫四兒子這皇位坐得穩當,天下別再因這張龍椅出什麼亂子,一狠心就要把這兩個孩子貶為庶人。最後還是當時的四皇子,如今的皇帝求了情,庶女封了個縣主遠嫁,庶子封了永順伯,也發到渝州去了。

  從永順伯這個封號上,就能看見先帝對這個庶子的態度--一輩子老老實實的,保你錦衣玉食,就別再打什麼主意啦。

  先帝是無所謂,因為他還有兒子,還會有皇孫,且這個永順伯又不是個嫡子,江山為重,他自然沒放在心上。但是對太后來說,這就是她親孫子,不管是嫡是庶,總是太子的一脈骨血。

  當初四皇子出面向先帝求情,太后是極感動的。要知道在天下人眼裡,太子是第一繼承人,那麼太子的兒子也是有繼承權的。至於嫡庶的問題--皇家那是天下第一嫡庶不分的地方,自來坐龍椅的有幾個是原配皇后生的呢?只要有這麼個庶子在,四皇子繼位就總會有人嘀咕,先帝要把這個庶子貶為庶人也是為著這個。結果四皇子親自為侄子求情,先帝誇他有骨肉之情,就是太后也感他的情呢。

  不過轉眼就這麼多年了,人也是會變的。太后年紀愈大,就愈思念這個孫子。初時是覺得孫子還能保著一輩子榮華富貴就夠了,如今就有些嫌他不在京裡,不能時時承歡膝下。所以,真要深究起來,太后究竟是因為這場病才想叫永順伯回京呢,還是因為想見永順伯才生病,這就不好說了。

  「太后糊塗。」吳若釗是這樣對李氏說的,「這些年都無人提起永順伯之事,為的是什麼?太后倒好,非要把人叫進京城來,放在百官眼前,是生怕無人記起永順伯是先太子的兒子嗎?」

  李氏對這些**上的事不大敏感,倒是有女人的視角:「不過一個庶子罷了。太后年紀大了,先太子才是她的親生兒子,如今想見見孫子,也是人之常情。這些年永順伯不是也沒什麼動靜麼?」

  吳若釗嗯了一聲,接過妻子奉的茶:「也正是因永順伯十分安分,皇上才許他進京呢。」想了一想,「這些日子又要忙起來了。廣西總兵進京了。」

  李氏記不太清楚:「不是說兩廣總兵都由廣東總兵兼任了麼?」

  「原廣西總兵既卸了任,自然要進京重新授職的。」吳若釗歎口氣,「當初不是讓他押運獻俘隊伍入京麼,結果遭了劫。現已查明,劫俘的與年下劫昀郡王世子的竟然是一撥人,看著獻俘隊伍裡還押運了金銀之物,見財起意。只這些人倒也狡猾,不在自己地盤上下手,巴巴的隔了州縣去劫,故而獻俘隊在當地查了許久也不曾查著。還虧昀郡王世子被劫一事,承文伯抓到了線索,順籐摸瓜將這些人全揪了出來,立了大功。」

  李氏也搖頭歎息,猛然想起:「當初不是說,二妹夫也在獻俘隊中麼?」

  「可不是。」吳若釗連連搖頭,「本是大功一件,只消進了京皇上就要大大封賞的,如今倒成了看管不力的罪了。不過妹夫是跟著廣東總兵浴血海戰的,這海戰的封賞自然不會抹了,只是本來皇上還打算獻俘之時各自再高昇半級的,這就沒有了,倒是送了承文伯一份大功勞。」本來是要封京衛指揮使司同知,從三品的官職,現在變成正四品的指揮僉事了。

  眼看著到手的半級封賞就這麼飛了,是人都覺得窩火。李氏也只好歎氣:「那二妹幾時能回來?」

  「想也差不多了。若不是當時出事,二妹這時候怕都已經回京了。現下算算,也不過就是這一兩個月的事。」吳若釗跟這個庶妹並不怎麼親近,但畢竟是一家人,能團聚也是好的,「如今嚴家的管家已經先進京相看房舍了。」

  李氏跟吳若蓉這個庶小姑子就更沒什麼感情,便說起別的事來:「再有一個月就是綺年及笄。這孩子,去年為著選秀的事家裡都忙得糊塗了,連她的生辰都沒有過,我想著,這及笄禮是萬不能再馬虎了。」

  吳若釗也點頭:「女兒家及笄是大事,就照著雯兒的禮辦罷。好歹大妹的孝也出了一年,妹夫的孝又滿了,辦得風光些無妨。平素裡有哪家姑娘交好的,統統請來。」

  李氏笑道:「只可惜冷家姑娘要出嫁,是不能來了。」口氣一轉道,「雯兒的親事,老爺最近可有相看?」

  一提起這事吳若釗就頭疼:「韓家世兄自進了翰林院,辦事十分扎實。前兒聖上問了羅地那邊的蠶桑之事,他當廷奏對得當,皇上十分歡喜呢,說讀書人也不可不知世事,須將書中所學用到實處去,才算是有心於國。你聽聽,多大的誇獎!就是狀元榜眼,也還沒得這份嘉勉呢。」

  李氏何嘗不惋惜,想了想道:「韓公子是個好的,老爺可曾想過--替綺兒提一提?」

  吳若釗搖頭道:「我何嘗不想著?只是韓家只此一子,太太想想,若是讓我們霄兒娶了綺兒--」

  李氏也只能搖頭了:「綺兒處處都好,只是……」只是這身份上不去啊。

  吳若釗歎道:「我也想過。綺兒這親事,要麼從寒門學子裡挑一個,要麼就是勳貴人家的幼子或庶子,並不必聯姻的。」

  寒門學子身份低微,能攀上正三品大員的外甥女兒也就足夠了;勳貴人家自有爵位,只要不犯什麼事,並不特別需要找個有力的親家來幫手。即使是要幫手,多半也不會打庶子媳婦的主意。且庶子將來是要分家出去的,到時候自立門戶,上頭又無公婆天天壓著,豈不逍遙自在?

  李氏不由得就在心裡盤算起各家勳貴人家的適齡庶子來。幼子什麼的,雖然挑媳婦不像長子那麼慎重,但恐怕也沒有哪家勳貴願意叫嫡子娶個父母雙亡的孤女的,吳若釗也只是說說,重點還是放在庶子身上。

  「只是庶子就有些委屈我們綺兒了……」李氏忍不住還是說了一句。綺年論品貌論才能,絲毫不遜於那些名門貴女,自己也是嫡出的,嫁個庶子實在是……

  「若日子過得舒服自在,外頭名聲上委屈一些又何妨。且就是要找庶子,也一定要挑那有上進之心的,斷不會挑個窩囊廢。」只要男人有出息肯上進,哪愁沒有好日子過呢?尤其綺年的出身擺在這裡呢,硬件是沒辦法改變的。就是冷玉如,說起來本人比鄭瑾只有好沒有差,可是能嫁給張殊,還不是因為有個恆山伯府「義女」的名頭麼?若是鄭瑾願意這門親事,又哪裡能輪得到冷玉如呢。

  李氏也明白,不過是感歎一聲罷了。想了想又問:「那連波的親事,老太太可跟老爺提過?」她也不過比綺年小一歲,很快就要張羅她的了。

  吳若釗擺擺手:「這種事,老太太怎會跟我提起。若老太太不提--你也不要問吧。」就怕出力還不討好呢。

  李氏十分感動。丈夫能對她說這樣一句話,那已經是十分體貼了:「我曉得,只是怕老太太跟老爺提,倒叫老爺為難。」她最怕的就是顏氏要把喬連波塞給知霄。

  吳若釗點頭道:「你莫擔心,霄兒的事,我自有主意。且老太太--也還不至糊塗至此。」

  李氏這才放下心來,又說起別的事:「霞兒派人送了些東西回來,看樣子在宮裡也過得不錯。說是皇長子妃胎像也平穩,如今靜心養胎,宮裡的事都交給了她在管呢。」

  吳若釗皺皺眉:「這是好事,只是霞兒千萬端正了心思,莫要起什麼不該起的念頭。」如果想著搞掉金國秀肚子裡的孩子,那可是大罪!

  「我看二弟妹不是那樣糊塗的人。」別的不知道,但前幾次墨畫明明是回來訴苦的,卻被鄭氏罵得眼眶紅腫地回宮,便知鄭氏不是那等縱著女兒的。便是吳知霞要糊塗,鄭氏也能提醒著。

  「皇上這總拖著不立太子也是件麻煩事。如今兩位皇子都大婚了,連三皇子都立了側妃,這還都一股腦兒住在宮裡,實在也不像個樣子。」按說皇子大婚後就該離開皇宮自己建府,只有太子能住在東宮。可是現在太子也不立,誰能留在東宮也不好說,搞得大家都擠在自己的皇子殿裡,就連妃嬪們去逛個花園子都不方便。

  當然了,吳家現在算是長皇子黨了,自然也盼著長皇子能早入主東宮,總這樣拖著吊著,真是讓人煩心。

  夫妻兩個正說著話呢,碧雲從外頭進來:「老爺,二少爺帶著阮表少爺、蘇公子和小孟探花來了呢。」

  蘇銳和阮麒如今是跟吳知霄兄弟在一個書院唸書,自然打交道就多些。孟燁則是常去許祭酒家,便與蘇銳相熟。今日也不知怎麼聚在一起,說起寫字來,不知是誰先提的,便一窩蜂都擁到吳家來了。

  吳若釗自然歡喜兒子侄兒多跟這樣人交朋友,更了衣親自到外院去見。

  孟燁雖然點了探花,但他是侯府子弟,並不只靠著這個謀前程,故而雖則也在翰林院掛了個差事,卻並不是十分勤謹。上官心裡明白,自然也是睜一眼閉一眼,由著他時而遲到早退。今日又是提早溜了出來找蘇銳,便跟著來了吳家。

  吳若釗愛寫字,寫一手好字,在這上頭又好為人師。蘇銳則是極慕他一手好字,故而見了面便說到一起去了。說到興起時,便搬了筆墨來,年輕人們各寫一幅字,讓吳若釗品評。只阮麒站在一邊,與眾人有幾分格格不入,草草寫了一幅便問道:「幾位表姐表妹可在?前些日子聽說表姐在恆山伯府牡丹宴上寫了一幅字,被評為第一,姐姐回家好一番讚賞呢。」

  吳若釗看他一筆字寫得只勉強有個架子,心想這真是紈褲子弟,就是喬連章,比他小好幾歲,從前還沒怎麼讀過書,這一年下來寫出來的字也不比他差多少了。不過英國公府是世襲罔替的爵位,阮麒只要不犯砍頭的罪過,這一輩子都不用發愁,所以吳若釗也懶得說他什麼,只道:「女兒家寫字不比男兒,只是怡情養性罷了。」

  蘇銳也笑道:「小侄也聽說當日是吳姑娘拔了頭籌。」又笑向孟燁道,「聽說還有人要請孟兄去品評?」

  孟燁擺手笑道:「豈有此理,閨閣筆墨,豈容我這等俗人胡亂品評。蘇兄切莫取笑。」

  吳若釗點頭笑道:「探花之才,豈是用來品評閨閣之作的。「心想孟燁看著不羈,到底還是有分寸的。想當年孟家出的第一位探花孟二老爺,就是太過風流,當時京城淑女們也是開了詩社,他就當仁不讓地品評了一番,後頭居然還有好事人按他的品評出了一個榜,搞得滿城風雨的,讓正統之人很是看不順眼。

  阮麒袖手心不在焉地看著別人寫字,片刻之後捉了個空向吳若釗道:「我姐姐說要向喬表妹求幾柄繡扇,這裡還有幾樣小玩藝兒,是送給幾位表姐表妹的,今日一併帶了來。還要向外祖母和舅母請安。」

  他到底是吳府的親戚,吳若釗便叫小廝過來:「好生送表少爺去松鶴堂給老太太和太太們請安。」

  喬連章和吳知年紀小些,聽見有小玩藝兒,心思就有些溜掉了。阮麒雖只說送給表姐表妹們,又怎麼可能把表兄弟們落下。吳若釗一眼就看出二人心思,便叫小廝:「送喬表少爺一起去吧。」別人的孩子不專心也隨便,自己的孩子卻不能放鬆,「兒這裡有幾個字沒有用心,各寫十遍才許走。」

  吳知只得低頭寫字,阮麒和喬連章帶著小廝們往內院裡去。這些日子兩人已經混得熟了,從前杏林中的衝突似乎早都拋到腦後。阮麒拿出一把精巧的彈弓給了喬連章:「這是我給表弟特地帶的,可別叫外祖母看見。」

  喬連章正是頑皮好動的年紀,加以吳家上下都對他十分照顧,漸漸的就脫了當初在家時的木訥懦弱脾氣,此時見了這彈弓自然心喜,連忙藏在懷裡,還時不時地摸摸。阮麒見他喜歡,便問道:「這些日子,周家表妹都在做什麼呢?」

  喬連章隨口答道:「表姐時常出門呢,有位冷家姐姐要出嫁,表姐總去她家裡,說是去幫著準備嫁妝的。」

  阮麒又問:「可是恆山伯新收的那位義女?她不住在恆山伯府裡麼?」

  喬連章哪裡清楚,搖頭道:「這我不知,只聽大舅母說過是去冷家。」

  阮麒想了一想,又道:「聽說周家表妹要及笄了?」

  這個喬連章倒是聽姐姐說過:「是。大舅母說要請許多客人呢。」想想又道,「外祖母已說了,待明年我姐姐及笄,也要請許多客人來。」

  阮麒並不關心喬連波之事。在他看來,喬連波一陣風兒都能吹走了的模樣,毫無意思,便順著自己的思路問下去:「表弟知不知道周家表妹平日裡喜歡什麼?既是及笄,我也該隨份禮才是,也算為上次杏林失禮一事道歉。」

  喬連章剛要回答,卻忽然想起吳嬤嬤平日裡說過的話,不由得心裡也暗暗打了個轉兒:上次杏林之中,不僅是綺年受驚,他的姐姐連波才是受了傷的,可是阮麒送給過他東西,如今又要送給綺年,卻從來不曾提過要送給喬連波什麼東西賠罪。

  喬連章心裡不免有些不自在起來,隨口道:「我也不知周表姐喜歡什麼,平日裡我多在外院,或者在松鶴堂,周表姐在怡園,並不多見。就是她去冷家,我也是聽我姐姐說的。」

  阮麒卻不知道喬連章在想些什麼,只笑道:「好兄弟,你幫表哥打聽打聽,表哥日後得了新鮮東西,少不得都有你一份。」

  喬連章咧嘴笑了笑,裝作無意地道:「前次表哥送我的那只花籃,我送與我姐姐了,姐姐十分喜歡呢。」

  阮麒對喬連波喜歡什麼毫不關心,只當喬連章是向他要東西,隨口道:「送便送了,下次我再尋一隻送你,保證比那只還要漂亮。好兄弟,你必要幫表哥這個忙才好。」

  喬連章不由得垮了臉道:「其實不拘送些什麼,都是表哥的一片心意不是?」

  阮麒不以為然道:「這如何能行?既要送,就要送她歡喜之物。」

  喬連章轉了轉眼珠:「表哥,你為何自己不去問周表姐呢?」

  阮麒登時被噎了一下:「這,這怎麼行……總之表弟你幫我這個忙,日後好東西自是少不了你的。」

  喬連章點頭答應了。兩人一路已走到松鶴堂,顏氏正看著喬連波繡一條抹額,見兩人進來,喬連波便起身喚了聲表哥,見了禮便往屏風後頭避。阮麒忙道:「有幾件新鮮小玩藝兒,拿來給表妹賞玩的。」說著從小廝手裡接過盒子親自遞上來,又道,「這些是給另外幾位表姐表妹們的。」

  琥珀忙上來接了,顏氏就著她的手看了看,乃是一間草編的小院,除了房子之外,屋外還有水井、紡車之類,都只杏核大小,整間小院也不過兩個巴掌大,十分精緻,便點頭笑道:「虧你有心了,這東西果然新鮮精緻,放在窗前看著也喜歡。」又叫琥珀,「去請姑娘們過來,既拿了東西,也要說句多謝方是正經。」

  阮麒便坐了下來,笑道:「不過是些不值錢的東西,哪裡還值得姐妹們親自過來呢。」雖這麼說,眼睛卻時不時地往外頭溜。顏氏對這個名義上的外孫也實在不知道怎麼應酬,要說親近吧,根本不是阮夫人生的;若說疏遠,這如今已經記在阮夫人名下,將來英國公府都是他來繼承,自不能輕易得罪,只好有一搭沒一搭地問問阮盼的情況。

  一會兒,吳知雯等人都走了進來,阮麒一瞧其中並無綺年,不由得有些失望道:「周家表妹不在?」

  知霏嘴快,拿著阮麒送的草編小亭子愛不釋手,聞言就接口笑道:「綺表姐去看冷家姐姐了,這些日子都到申時才回來呢。」

  阮麒應了一聲,便將送給綺年的盒子遞了給琥珀:「煩姐姐轉交周家表妹罷。」

  表姐弟們年紀都不小了,吳知雯等人道了謝,阮麒便起身告辭,顏氏也不挽留,只叫人好生送回去,還是阮麒說帶了四個小廝足夠,辭謝了吳家的人。

  出了吳府,他身邊的小廝看他悶悶不樂的模樣,便討好著道:「少爺這是怎的了?莫不是在吳府老太太處受了氣?還是吳府舅老爺又教導少爺功課了?」

  阮麒一瞪眼:「放屁!你不盼著少爺好,只盼著少爺受氣不成?」

  小廝諂笑道:「小的哪裡敢呢,只是看少爺悶悶不樂的,想著有什麼法子逗少爺開心些。」

  阮麒想了一想道:「你可知道冷府在哪裡?就是恆山伯新收的那位義女家?」

  這個小廝真的知道:「那離著恆山伯府並不甚遠,小的倒是聽人說起過。少爺要去?」

  阮麒沉吟了一下:「走,遠遠的去看看。」

  小廝不解道:「少爺要去看什麼?」心想冷家就一位小姐,且已經要成親了,也沒聽說少爺跟冷家的公子們相識,倒是要去看什麼呢?

  阮麒瞪眼道:「多嘴!還不快前頭領路呢。」

  小廝只得領著他去了。冷家不過是小門小院,小廝看自家少爺只騎上馬上遠遠看著,更加不解。不過他腦子極靈活,念頭轉了幾轉,便悄聲道:「少爺可是想見周家表姑娘?」

  阮麒被說中心事,臉上微微紅了一下:「胡說!」乾咳一聲,強道,「不過是今日送了禮,她不曾見著,也不曾聽她一聲謝,覺得有些虧了罷了。」

  自打上元節出了事之後,英國公阮海嶠就重新給自己兒子配了幾個小廝,且嚴令他們:「若少爺平日裡玩耍,你們勸不住也就罷了,回來只管與我說。若少爺做了什麼大出格的事,你們若不死勸,回來一併打死!」故而小廝們雖然伺候著阮麒玩耍,卻也時時小心著,不敢叫他做了什麼有違禮法或將自己身陷險境的事。

  此時聽阮麒這般說,這小廝覺得有幾分不妙,便試探著道:「少爺也太與表姐妹們生分了,送一份禮還一定要表姑娘當面道謝不成?且少爺如今年紀大了,跟表姐妹們也該避諱著些兒,沒的傳出去壞了表姑娘們名聲,也叫人說少爺不尊重。」

  阮麒不由得拉下了臉,想了片刻圈馬回頭道:「罷了,少爺不過一時興起,你就這般多話,敗興!回去罷!」

  小廝鬆了口氣,暗想此事還是該個空兒與國公爺說一聲。阮麒將來是國公府世子,那婚姻大事都是要國公爺做主的,萬一真跟表姐妹們有些什麼花前月下的想頭,傳出去他們這些下人少不得被打個半死。


62 手帕交初聚京城

  綺年可不知道阮麒曾經跑到冷家門外來等著她,這時候,她正在冷玉如房裡跟一個遠道而來的客人笑鬧成一團。

  「萬沒想到你真能來的!」冷玉如緊拉著韓嫣的手,「原還當要再見你一面也不容易了。」當初她寫信去的時候,也不過抱了些許希望。韓嫣一個姑娘家,就為了手帕交的婚禮,就跑上千里路到京城來,實在也不太現實。

  韓嫣一年多沒見,又長高了些。她本是幾人中年紀最大的,此時身子長開來,完全是少女的模樣了。她一手拉了冷玉如,一手拉了綺年,笑道:「這說的什麼話,又不是生離死別,難不成你就一輩子不回京城了?」

  「你怎麼來了?伯父伯母也來了?」綺年也興奮得不行。

  韓嫣臉上還有長途跋涉後的疲憊之色,卻爽朗地笑著道:「我跟娘來的,爹怕要等到年底才能來呢。」

  「是伯父又高昇了?」冷玉如驚喜道。韓同知這些年官倒當得十分順遂,但也並沒有多少高昇的希望,本以為這輩子就在個五品上停住了呢。

  「還是那年西山寺的事。」韓嫣放低了聲音,「究竟怎樣爹也不肯說,只聽說抓了個戲班子,裡頭的戲子都身懷武功,似是與廣東獻俘被劫有關的。」

  又是與廣東獻俘被劫有關?成都,京城,廣東……這事兒不小啊……

  綺年稍微想了一下就拋下了,國家大事,她一個小草民還是別想那麼多了:「那伯父會授什麼官職?」

  韓嫣笑道:「這我怎會知道,不過據父親的意思,大約正四品是會有的。」

  正五品到正四品,這是連升兩級了,且外官做京官,又等於暗升半級,故而韓同知此次真可算是高昇了。韓嫣笑道:「父親本說待年底進京授了官再接我和娘,只娘擔心哥哥,又正好趕得及玉如的好日子,我們娘兒們就匆匆來了。」

  確實,韓兆已經二十三四,若成親早的,這時候兒子都抱上了。冷玉如抿嘴笑道:「韓大哥中了傳臚,此時伯父又升了官,合該好生挑一門親事了。」

  說到韓兆的親事,綺年不免略有幾分尷尬,但見冷玉如似乎真的能放開了懷抱,心裡也高興。韓嫣拉了她的手,大大方方地道:「我娘說了,你到京城都一年了,若有好姑娘,可不許藏私,都要告訴我才是。」

  綺年頓時笑倒:「是是,我這便回去把認識的好姑娘齊齊列個名單,供你一一選擇,挑一個好嫂子可好?」

  三人笑鬧成一團,綺年看韓嫣沒有跟自己生分的意思,不由得暗暗鬆了口氣。其實她看得出來,吳若釗是真心欣賞韓兆,無奈孫姨娘和吳知雯只看門第……若是強壓著成親也未必做不到,可是若吳知雯不情願,過門後不好生過日子,豈不是反坑了韓兆?這會子韓同知再陞官進京,想來吳若釗更要生孫姨娘的氣了。打年前將她從莊子上接了回來就一直禁足,眼瞅著三四個月了,絲毫也沒有放出來的意思,就是吳知雯,也只能每十日去探望一次。看來吳若釗這次是鐵了心,無論以後挑一門什麼樣的親事,也不許孫姨娘再攙和了。

  三人一直說到天色將黑,綺年和韓嫣才戀戀不捨地各自起身告辭。韓家托京中舊友尋了一處小宅子,正在打掃修繕,韓嫣順便就定了日子約綺年去坐坐,這才在街頭分手。

  綺年回了吳府,先去給顏氏問了安,又去了李氏院裡說了幾句話,這才回蜀素閣。一進門就看見窗台上多了一艘桃木雕刻的船,船帆是草編的,船艙的窗子都能活動打開,裡頭一應設施俱全,甚至還有小人兒在其間或坐或立,船頭船尾又有艄公船工,只是大小皆只如一節小指,極之精巧。

  「這是哪裡來的?」

  如鸝笑嘻嘻過來給綺年脫外頭的大衣裳:「是阮家表少爺送來的。」

  綺年皺皺眉:「是只送我,還是姐妹們都有?」

  「都有的。只奴婢聽說別的姑娘們都是草編的小房子,姑娘這個卻是艘船。」如鸝說完了又補充一句,「奴婢只打聽了別的姑娘得的東西,可沒把姑娘得船的事說出去。」

  綺年也不由得笑了:「是有長進了。」既是大家都得了,雖然別人是房子她是船,也不用太放在心上了,「放到不顯眼的地方去吧。」既然是個擺件,不拿出來擺著未免太掃阮麒面子,但是也不好太招人眼。

  如鸝端茶端水,又猶豫著道:「姑娘,今兒連章少爺身邊的桃花來了,跟我說了好一會的話,話裡話外的打聽姑娘喜歡什麼。」

  桃花是顏氏給喬連章配的一個小丫鬟。喬連章看他姐姐身邊的兩個小丫鬟叫藕花菱花,於是他按著這個排行來,給自己的丫鬟取了個名叫桃花,被府裡上下笑了幾天,笑得這桃花輕易不敢出康園。

  「打聽這個做什麼?」如燕警惕起來,「你沒有說罷?」

  如鸝連忙撇清:「我只說了些大家都知道的,好比姑娘喜歡川味,好穿湖藍色的衣裳,平素喜歡看些遊記之類,其餘的什麼都沒說。」

  這些確實是府裡眾所周知的,綺年點點頭:「你沒問問她為何要問這些?」

  如鸝不好意思起來:「奴婢沒問出來……」就是沒套出話來。

  綺年笑笑:「無妨。倘若她再不來問,自然就無事,若是再來,總能問出來的。」

  這事根本沒放在綺年心上,因為她要操心的事實在太多了。韓嫣這一來真是及時,正好還能參加她的及笄禮。

  李氏本來要找京城裡最有名的多寶齋給綺年做及笄禮上用的笄釵冠,綺年聽了,叫如鸝去抱出首飾匣子來:「初來時外祖母給了這枝嫦娥捧月釵,綺兒一直留著沒戴,想來在及笄禮上用也足夠了,且是長者所賜。至於那冠,綺兒想著用從前母親戴過的。」

  吳氏當年及笄時,吳老太爺官職還不是很高,雖是嫡長女及笄,也不可能去弄什麼貴重的珍珠寶石,只是一隻素銀冠,但那冠上的花樣卻是吳老太爺親手設計的,四個女兒及笄都用的是這個樣子,只是所鑲嵌的珠寶價值不同罷了。

  李氏看著那只年代已久略微有些發烏的銀冠,不由歎道:「你這孩子是有心的。既這麼著,舅母托個大,送你一枝笄子在及笄禮上用罷。這笄也沒什麼名貴,不過是舅母小時候身子弱,母親親自去廟裡求來開過光的一塊沉香木,回來雕成了笄整日裡戴著,果然漸漸的就硬朗起來了。如今送了給你,也保佑你日後平安康健。」

  綺年歡喜道:「這可勝過什麼翡翠寶石萬倍,舅母真是疼我。」

  李氏立時叫碧雲去把那枝笄取了來。笄也是簪子的一種,這一支果然是有些年頭的東西,簪頭上雕刻著觀音菩薩寶像,只有蓮台是用一片片白玉貼上去的,除此之外再無裝飾,燈光下泛著微紫的烏光,沁著一股香氣。簪尾上因怕用得久了會開裂,外頭包了一截薄薄烏銅片。綺年看了就不禁喜歡,這東西拿在手裡,必要的時候可以當防身武器用啊!雖然銅片只是薄薄一層,但是簪尾尖銳,這要是照著眼睛或者太陽穴來一下,捅死人都是可以的。

  李氏看綺年喜歡得愛不釋手的樣子,也不覺笑起來,又拿出當日請的客人的名單,說了好一會兒話才回去。

  到了綺年及笄那日,冷玉如在家中待嫁,實在是不能來,韓嫣跟韓太太卻是第一個來的。李氏聽說這就是韓兆的妹妹,拉著手好一番誇獎,又直接從腕上抹下一個玉鐲來給韓嫣:「總聽綺兒說起,頭回見面,休嫌輕意。」

  韓嫣穿了一身莊重的胭脂紅色長褙子,下頭石青錦裙,頭戴白玉如意簪。她今日是要做贊者的,故而打扮得格外正式,接了玉鐲大大方方屈膝行禮道:「周妹妹早說伯母仁慈寬厚,是有大福氣的人,今日也叫晚輩沾沾伯母的福氣呢。」

  李氏看了這大方舉動越發喜歡,笑向韓太太道:「韓太太真是有福氣,有這樣好女兒,真教人看著就眼饞呢。」

  韓太太本因韓兆親事被拒,對吳家不免略有微辭,後頭聽了韓兆說吳家伯父實是愛才之人,當初許婚亦是誠心誠意,那氣便消了許多。且自家兒子如今大有出息,何愁尋不到如意的親事,也就不放在心上了。此時見李氏和氣,對自己女兒又是真心喜歡,那點氣也就飛到九霄雲外去了,笑道:「吳夫人且莫讚她,這孩子頑劣得很,此時在人前還像個樣子,若背了人,便是飛揚跳脫,我管都管不了。」

  李氏笑道:「只要人前規矩不錯也就是了,背著人何須弄得拘束了。」說說笑笑,將韓家母女讓到屋內。

  綺年因是今日的主角,就不好出來招待客人。喬連波從清早便過來陪她,也無非是一個拿了針線做著,一個拿本書隨便翻著,有話沒話的說幾句。

  喬連波看了綺年今日冠禮要用的簪釵冠,就不由地道:「表姐怎用了這般素的一個冠?」那冠上鑲嵌的珍珠均是小粒的,只正中一塊祖母綠大些,顏色也還通透,但也不算太大,除此之外就只有累銀絲花朵,確實十分素氣。

  綺年笑笑道:「這是母親的遺物,及笄之禮是成人之意,原不在貴重。」

  喬連波聽了這話,不由得有些彆扭。因她過些日子也該行及笄禮了,顏氏便拿出自己的舊首飾來,叫送去銀鋪裡拆了大塊的寶石,再按新樣子打造鑲嵌出來。如今那冠尚未做好,但顏氏已經準備了一枝整塊翡翠雕成的笄,以及一枝累絲鑲大塊硬紅寶石和珍珠的釵,皆是她陪嫁中的值錢之物,十分貴重。此時聽了綺年的話,便不由得有些不自在,只道:「表姐說的是。」就不言語了。

  綺年看她這樣兒,就知道大約是自己說話又冒失了,便道:「這是我自己的一點想頭,不過別人家裡聽說及笄禮所用之物都是十分華美,想來各人意思不同罷。」

  正說著話,就聽屋子外頭有人喊了一聲周姐姐,卻是林悅然的聲音,接著小丫鬟打起簾子,林悅然捧了個盒子,笑嘻嘻走了進來:「姐姐在屋裡不出去,我卻等不及了。」

  喬連波見了林悅然更有些彆扭,起身勉強見了個禮就出去了。林悅然早將她忘了個差不多,偎著綺年坐下笑道:「這是我母親給姐姐的禮,說了,若是姐姐不收,就叫我不用回去了。」

  綺年失笑道:「又胡說,這一定是你自己編出來的。」說著將盒子一揭開,倒吃了一驚,裡頭是一副珍珠手串,十八顆珍珠顆顆都有龍眼大小。這般大小的珍珠,拿去鑲簪子做頭面都是足夠的,何況是拿來做手串呢。

  「這可真是太貴重了,我當真不能收。」吳氏生前再跟林夫人是閨中密友,也沒到用這般貴重的禮物來往的地步。

  「姐姐你就拿著吧。我娘就知道你禮數多,所以叫我務必送了給你的。」林悅然撒起嬌來,堅決不肯讓綺年把盒子蓋上。

  綺年沉吟了一下,也不硬蓋盒子,只道:「妹妹怎麼看著清瘦了些?」

  林悅然頓時嘟起了嘴:「爹爹和大哥進京了,煩心事好多,娘吃不下睡不著,比我瘦得還厲害呢。」

  「這是為何?」綺年想起獻俘被劫的事,明白了幾分。林家這不是給她送禮,是想藉著她跟吳家搭上關係呢。

  果然林悅然垂著頭道:「爹爹和大哥辦差出了錯,朝廷說要罰呢,如今都在家裡等著,也不知會怎麼樣。」

  本來廣東總兵雖然加恩兼了兩廣的兵權,但林總兵做為廣西總兵並無過錯,只要卸了職,就可以來京中另授官了。雖則不知是否還有這樣的好缺,但官階總是在那裡,不會降級。結果這次林總兵父子特意去廣東交接,之後便自告奮勇押運獻俘隊返京,為的無非是趁著皇帝高興,能得授個好缺。結果半途出了那樣的事,反而成了失職。

  正所謂羊肉沒吃上,惹得一身騷,如今進了京城,一面等著上頭的處置,一面就暗地裡活動托人說情。只是他們長年遠在廣西,在京城之內卻無多少親朋故舊,因此輾轉就想到了吳府。如今吳府兩位老爺都是大員,兒子都是舉人,女兒又是做皇子側妃的,又是跟國公府訂親的,在京城之內十分風光,若能托吳府哪位老爺說句話,自是比托那些微末小官兒有用得多。

  這種事綺年可不敢亂答應,捉個空兒跟如燕說了幾句話,如燕便匆匆跑出去找李氏了。

  李氏正在跟許夫人說話。今日請了許夫人來做正賓,許茂雲做有司,兩人都穿著莊重的大衣裳,就是許茂雲今天都收起了活潑的模樣,做得規規矩矩。如燕匆匆過來,悄悄在李氏耳邊說了幾句話,李氏便讓碧雲請了許夫人母女二人去正賓那邊坐下,自己跟著如燕出來:「姑娘沒答應她罷?」

  「姑娘什麼都沒說,連盒子都還擺在桌子上呢。」如燕雖然不知道這裡頭的彎彎繞,但她知道一件事,綺年不過是寄住在舅舅家裡,這種替人講人情的事,少做為妙。

  李氏略微鬆了口氣,想了一想已經有了主意。她對政事雖然瞭解不多,但屢次聽丈夫說起廣東獻俘一事,自是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何況林總兵這事若是無礙,又怎會想到綺年身上?畢竟綺年不過是個外甥女兒,還不是吳若釗的親女兒呢。林家必定是走投無路了才連姑娘們的主意都打上了,由此更能說明,此事不可答應。

  「行了,你回去跟姑娘說,長者賜,不可辭,珠子只管收下,我這裡自有計較,只莫要再接這話就是。」

  如燕匆匆又跑回去,綺年聽了李氏這話心裡才稍微放下點,跟林悅然隨口又說到了京中風物上。林悅然畢竟年紀也還小些,不知不覺就被綺年扯開了話題。且今日是綺年行及笄禮,林悅然也不好久坐,說了幾句話就被丫鬟們讓出去了。

  林悅然由丫鬟們引著走到前頭席間,便見自己母親正與吳大太太李氏言談甚歡,便叫了一聲「母親」走過去,又給李氏行禮。李氏上下一打量她,便拉了她手笑道:「這孩子生得齊整,又難得是大方,我看著就喜歡。」伸手從頭上拔-下一根羊脂白玉的回鸞釵,就給林悅然插在了髮髻上,「也快及笄了吧,只算我提早送件禮罷。」

  林夫人看那回鸞釵其色溫潤,真如截脂一般,釵身是一隻扭頭回顧的鸞鳥,雕工栩栩如生,其價值不下於那十八顆明珠串成的手串,心裡頓時明白,不由得一陣失望。李氏這是回一份價值相當的重禮,等於婉轉地告訴她,林家所求之事,至少現在吳家並不想應承。

  既是這般,林夫人心裡自是失落,險些連笑容都要維持不住。幸而不過片刻及笄禮就開始了。綺年沒有父母,及笄禮上的長輩就是顏氏與吳若釗夫婦,因此李氏也就告了個失陪過去了,林夫人獨個兒坐在這裡,看著女兒絲毫不知愁苦的小臉,只能暗暗歎息。

  吳若釗起身致辭開禮,有司贊者各至其位,綺年身穿采衣,自房中移步走了出來。初加,再加,三加,不同的衣裳,不同的頭飾,不同的禮儀,人人都是一絲不苟。許夫人為綺年取字為「正儀」,綺年揖謝,回身去聽長輩的教誨。

  本來及笄禮是父母在座,綺年這裡就略有幾分尷尬。若是吳若釗夫婦居此位,又礙著顏氏才是吳府輩分最尊年紀最長之人,因此最後只好設了三座。不過顏氏今日自然不會做什麼不合宜的事,和顏悅色說了幾句勸勉的話,場面倒是十分歡洽。

  吳知雯等人都在南面賓客席上落座。綺年到京城不過一年多些,今日來的人不算少,卻大部分都是衝著吳家才來的。及笄禮耗時甚久,年紀相若的女孩子們坐在一起,便不免要竊竊私語起來。有人便指點著行禮的釵冠道:「及笄禮是大事,怎不去定做一頂好冠?那嫦娥捧月的金釵何等華美,怎的這冠兒倒如此素淨。便是那笄,看著也不似新物呢。」

  阮盼坐在一旁,聞言便微微一笑道:「今日表妹行禮,笄為舅母所贈,釵為外祖母所贈,冠為姨母遺物,不在華貴與否,只取孝念之意罷了。」

  那說話的姑娘碰了一個軟釘子,訕訕然閉了嘴不言語了。旁邊是她的好友,為了解圍便說起別的話來:「今日做贊者的不知是誰,倒不認得。聽說周姑娘與冷家姑娘交好,怎的不請她來做贊者呢?」

  有個消息靈通的笑道:「冷家姑娘佳期在即,怎好出門呢。這位聽說姓韓,也是周姑娘在成都時的手帕交,且是今科新傳臚的妹妹呢。」

  說起新傳臚韓兆,這話就多了。那消息靈通的姑娘故意瞅了吳知雯一眼,笑道:「我聽父親說,韓傳臚的父親也要陞官進京了呢,韓家姑娘與韓夫人先進京,也是為著韓傳臚的親事……」

  吳知雯筆直坐著,眼睛一眨不眨望著前方,好似全未聽到眾人談話。阮盼低眉一笑:「還是觀禮罷,要二加了呢。」

  她畢竟是國公府的嫡長女,在一眾女孩子中身份是最高的,這般一說,方纔那話題別人便不好再說下去,都住了口靜坐觀禮。只阮盼離吳知雯近些,眼角餘光瞥見她鼻尖上微微布了一層細細的汗珠,不覺在心裡暗暗地歎了口氣。

  待到聆訓已畢,綺年向眾賓客行了揖禮,這及笄禮就算禮成了。李氏早在怡園荷花池水榭中備下了一席招待這些年輕姑娘們,今日綺年算是主人,更了衣出來,便招呼著眾人往水榭去了。

  吳知雯落在最後,覷了個空子便叫過聽琴來:「你去悄悄地去表妹說,我身子不適,就不能奉陪了。」

  聽琴何嘗不知道自己姑娘為的是什麼,應了一聲連忙去了。這裡吳知雯自己帶著分香慢慢地走,不覺走到了中秋院門口。今日府中熱鬧,趙姨娘都幫著李氏忙裡忙外去了,這中秋院就格外顯得冷清。吳知雯想了一想,還是走了進去。

TOP


63 衣錦還鄉生波瀾

  孫姨娘正坐在窗下迴廊上納著鞋底聽小珠說話。這中秋院中間用一道矮矮花牆隔開,趙姨娘母女住在一邊,孫姨娘自己住在另一邊。此時猛然看見女兒進來,先是一喜,隨即想起今日並非探視之日,不由得又有些慌張:「可有人看見?快進房來說話。」

  吳知雯微微搖了搖頭,隨著孫姨娘進了房中。孫姨娘緊拉著女兒手道:「這是怎了?莫不是誰給了姑娘氣受?」她已聽小珠說了今日請了不少賓客。當初吳知雯及笄時,因是個庶女,平日裡來往的也多是庶女,故而自己都覺得不好請人,以至於當日的賓客還沒有今日的多。

  吳知雯淡淡道:「今日是表妹的好日子,誰會給我氣受。我不過來看看姨娘可缺不缺什麼東西。」

  孫姨娘忙道:「並不曾缺什麼,姑娘放心。如今姑娘也算是嫡女了,只要姑娘有個好前程,姨娘又怕什麼。」

  她越是這般說,吳知雯越是氣悶,看了看房中諸物周全,連冰也有一塊,便隨便說了幾句就起身走了。

  孫姨娘不放心,送了吳知雯出院子,立刻招來小珠:「快去打聽打聽,今日姑娘到底受了誰的氣?」

  小珠飛一般去了,過了許久才回來,面上神色十分複雜,吞吞吐吐將韓嫣之事講了。孫姨娘自年後回了吳府便一直被禁足,平日裡除了趙姨娘時常隔著牆問幾句之外,再無人來。且吳若釗因退親一事心中不快,府裡都不敢傳講韓兆之事,故而孫姨娘只知韓兆中了進士,卻不知他竟是第四名傳臚,更不知道後頭的事,此時聽了小珠的話,才彷彿大夢初醒一般。

  「皇上--也看重了?」當初知道韓兆中了進士,孫姨娘倒也不覺怎樣。進士三年一試,每第雖說人不多,也有數百之眾,然而即使是狀元榜眼探花,也不過是從翰林院六七品的編修開始,一步步地向上熬資歷,有些甚至連官職都沒有。有人一輩子也無過是拿著進士的功名,卻沒有實缺。

  然而奏對之中得了皇帝的青眼卻要另當別論了。雖說論功行賞,按品授官,但你入了皇上的眼,那日後的仕途自然比旁人更要安穩妥當。

  小珠其實前些日子就隱隱聽說韓家大爺頗有前途,只是不敢跟孫姨娘說,只是今日孫姨娘叫她去打聽,便不能隱瞞了:「還聽說--韓家老爺要陞官進京了。」

  「陞官?升到幾品?」

  小珠搖頭:「這奴婢就不知了。」

  孫姨娘怔怔地坐在椅子上。同知是正五品,陞官再加進京,即便只升一級,那也是進了四品的階……她怔了一會兒,忽然用力搖了搖頭:「便升職了又如何!我雯兒如今已經記在了夫人名下,是老爺的嫡女,將來必定有好前程。韓家大爺便是得了皇上看重,如今不也不曾陞官麼?」

  小珠不敢說話,隨便敷衍了兩句就溜了出去做活,只留下孫姨娘一人在房中,一時隱隱覺得有些後悔,一時又給自己打氣,反反覆覆,折騰了整整一日……

  綺年倒是注意到了吳知雯的離去,卻不知是為何。不過今日她也顧不得吳知雯,只管拉著韓嫣,將她介紹給一干姑娘們。許茂雲與韓嫣果然脾性一投,一見如故,兩人拉著手就說起話來。

  正在熱鬧時,有小丫鬟匆匆進來報信:「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二姑太太來了。」

  李氏和鄭氏都是一怔,李氏連忙道:「快請,快請。」又向座中告了罪,親自迎出二門去接。

  這邊水榭上的姑娘們也聽見了這話,有幾個消息靈通的便悄聲講起話來:「是廣東總兵手下嚴指揮的夫人罷?」

  片刻之後,李氏與一個中年婦人說笑著走了進來,後頭還跟了一群人。綺年遙遙看過去,這婦人長得與吳若錚略有三分相似,膚色微黑,比起京城貴婦來少了幾分雍榮,卻多了幾分海邊人的爽朗和硬氣,由李氏引到顏氏面前,便深深屈膝行了一禮:「十數年不見,母親還是這麼健朗,女兒也就心安了。」

  周圍人都在不動聲色地打量著這位吳家二姑奶奶吳若蓉。如今最炙手可熱的是誰?兩廣總兵唄!吳二姑奶奶嫁的可正是兩廣總兵手下的得力幹將呢。雖則因著獻俘的事,原本的從三品變了正四品,可看這陣勢,沒準兒一年半載的這半級就上去了,可算是京中新貴呢。

  顏氏心裡卻不是很痛快。吳家四位姑奶奶,只有吳若蓉是庶出,當年不過是嫁了個從六品的小武官,還是遠嫁兩廣。本以為這輩子都不再見面了,卻想不到姓嚴的竟然青雲直上。

  倘若僅此而已倒也罷了。一個家族,最好是女兒嫁得好,兒子娶得好,如此一來左右逢源,才能屹立不倒。吳若蓉雖是庶女,嫁得好了將來也是家裡的助力,本該高興才是。可是顏氏此時看見吳若蓉如此風光,就不由得想起同樣嫁了武將的親生女兒吳若蓮。同樣是遠嫁,吳若蓉妻憑夫貴,吳若蓮卻只落得鬱鬱而終。如此對比,教顏氏如何高興得起來?只是礙著席間有外客,不得不也做出一番慈母模樣來噓寒問暖一番。

  吳若蓉客客氣氣與顏氏說了幾句,便招手叫上身後人來:「這是您的外孫女兒。」

  吳若蓉身後跟了三個女孩兒一個男孩兒,最大的一個女孩十四五歲,模樣頗似吳若蓉,穿一件海棠紅窄袖夏衫,端莊利落。

  後頭那一對男女孩子顯然是雙胞胎,因年紀不過十一二歲,男孩子尚未脫了那圓潤的輪廓,看起來就更是相似,若不是身上穿的衣裳不同,真是分不出來。

  最後頭一個八九歲的女孩子,模樣長得半點不像吳若蓉,倒是與身後站的一個姨娘打扮的女子十分相似,顯然是庶出的。

  吳若蓉笑道:「這個是大丫頭同芳,今年十四了。這兩個是二小子長亭和二丫頭幼芳,已然過了十一的生日。後頭那個是三丫頭惜芳,九歲。大小子長風已經十七了,這時候不好帶進後院來,先叫他去見大哥二哥了,回頭來給您請安。」

  李氏看了嚴同芳十分喜歡,就連鄭氏也極希罕雙胞胎兄妹,忙忙的都叫丫鬟回房去取東西來做見面禮,就連席間的夫人們,也少不得要拿出些東西來。

  綺年等人都過去與表姊妹們見禮,顏氏心裡不快,道:「小孩子在這裡反拘束了,都到水榭去說話兒罷。」

  阮盼攜了嚴同芳的手笑道:「表妹們一向在外頭,如今回了京,定要多親近才好。」

  吳知霏便去拉嚴幼芳的手,笑道:「表妹一路上可累了?」

  嚴幼芳長得卻不太像吳若蓉,兩道跟同胞兄弟一模一樣的小眉毛總是微微豎著,這時候將手一收,不讓吳知霏拉著,逕直走到嚴同芳身邊,拉了姐姐的手,轉頭對著嚴惜芳道:「你跟著霏表姐罷。」

  吳知霏愣了一下,連綺年等人都怔住了。嚴惜芳是庶出,嚴幼芳這番舉動不啻是在對知霏表明態度:你也不過是個庶女,還是該跟庶女一起。

  嚴同芳的臉色不由得有些變了。因是難得的龍鳳胎,吳若蓉極寵愛這對兄妹,難免養成了嚴幼芳的嬌縱脾氣。從前在廣東的時候,因嚴統是廣東總兵的心腹,無人敢得罪他,也就由著嚴幼芳這般張揚。可是如今進了京城,一個正四品的武官也就不算什麼,更何況這是在自己親戚里頭,實在是極失禮的。

  「霏表妹勿怪,我這妹妹最怕生人,若在外頭,總愛粘著我。」嚴同芳含笑向吳知霏解釋,手下卻輕輕擰了嚴幼芳一把,又招手將嚴惜芳也叫過來,一臉無奈笑道,「乍一進京城,別說她們,我都有些慌張,姐妹們莫要取笑。」

  阮盼接口笑道:「人生地不熟,自然如此。若教我去廣東,聽說那邊人講話都與京城這邊不同,連話都聽不懂,我只怕更要慌得厲害。」輕輕一句話,就將話題轉了。

  既是吳府有親戚來了,在座的都是有眼色的,縱然心裡再想與這位嚴夫人結識,也都三三兩兩起身告辭了。林夫人自是帶著遺憾黯然而去,對比一下春風得意的吳若蓉,更讓她想到自家丈夫與兒子。許夫人卻是有些無奈,許茂雲與韓嫣說得投機,竟然拉著她一定要讓到家裡去住幾日,還是韓嫣保證明日立刻去許家拜訪,這才肯放人。

  綺年拉了韓嫣的手,親自送到二門上。韓嫣笑道:「橫豎過幾日又見了,何必還送出來。」又扒著綺年耳朵小聲笑道,「許家姑娘實在可愛,若不是年紀小些,真想讓她也做我家人。」

  綺年一下子想起金國廷,趕緊笑道:「是年紀小了些,若真進了你家,你這一聲嫂子怕是還叫不出來吧?」

  韓嫣扭了她一把,坐上馬車走了。綺年今天又是跪又是起的折騰了半天,也覺得累了,偏身上這件寬袍大袖的禮服有些拖沓,只得帶著如燕慢慢地往回走。走沒幾步,忽然聽見後頭有人叫了一聲:「表妹。」回頭一瞧,卻是阮麒站在二門邊上,見綺年回頭,彆扭著做了個揖:「今日是表妹的好日子,尚未恭喜表妹。」他雖是跟著阮夫人來了,但男賓自然不能到後頭來觀禮。

  綺年今兒也累了,沒什麼精力,草草回了個禮:「多謝表哥。」就打算走人。自打上元節救了阮麒之後,阮麒又送了那桃木船來,想來兩人的仇也應該是沒有了罷?不過年紀都不小了,還是避個嫌的好。

  阮麒卻道:「沒有什麼好恭賀表妹的,一點小玩藝兒,還請表妹笑納。」遞過一個盒子來,眼睛卻只管往她身上打量。

  綺年有點詫異:「表哥平日裡已經送過許多東西了,何必又破費?」她不大想收。若是阮麒送給家裡所有姐妹的,接著就是,可若是單送她自己的,實在是個麻煩。

  阮麒有些焦躁:「不過是些泥人之類,並不花費什麼,只是看著新鮮罷了,表妹就收著罷。」

  綺年正為難呢,便聽說話聲漸近,吳知霆等人自路上過來,一見阮麒不由笑道:「表弟倒走得快。表妹也在這裡?」

  吳知霄輕咳一聲:「想是剛送走了客人,聽聞今日的贊者是表妹的好友,遠道而來,自當相送。」

  綺年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表哥說的正是。」其實如果不是阮麒叫住她,這會她早回去了。還好這一群都是沾親帶故的表哥們,倒還不算太逾禮。

  正想著呢,就聽一個陌生的聲音帶笑道:「這位表妹不知是--」

  綺年抬頭一瞧,吳知霄身後站了個十六七歲的少年,年紀雖然不大,個頭兒卻比吳知霆還高些,膚色黝黑,雙眉如劍,透著股子英氣。綺年稍微一想就猜到了,這人一准就是吳若蓉的長子,嚴長風。嚴統是武將,長子想必也是跟著習武的,與文質彬彬的吳家兄弟截然不同。

  吳知霄含笑道:「這是大姨母的女兒,周家表妹。我們不要站在這裡,都進松鶴堂去罷,長風表弟尚未拜見過外祖母呢。」

  綺年一言不發地跟著走,卻覺得嚴長風的目光時不時地向她掃來,只覺得渾身不自在,正想要不要退後幾步跟他們分得遠點,阮麒卻忽然從後頭擠上來,拉住了吳知霄問起功課來,身子恰好擋住了嚴長風的目光。

  松鶴堂裡今日熱鬧,男左女右站了滿滿一屋子。嚴長風帶著弟妹們重新向顏氏行禮,吳若蓉則拉著外甥女兒們逐個地看,看罷了笑向李氏和鄭氏道:「哪一個都是好的,我看得眼都花了。」轉頭叫丫鬟們,「把那南海珍珠拿上來。」

  貼身丫鬟拿出幾個荷包,吳若蓉一人給了一個,笑道:「廣東沒什麼好東西,無過是珍珠珊瑚,這些送你們串著玩兒。」

  綺年瞥了一眼荷包,裡頭的珍珠顆顆圓潤碩大,雖及不上今日林家送來的珍珠大,但也相去無幾。這樣滿滿的一荷包,怕不也得有三十幾顆。當真是一份厚禮了。

  李氏忙道:「她們小姑娘家,哪裡用得著這許多珠子,二姑太太也太寵著她們了。」

  吳若蓉朗聲笑道:「正是年輕姑娘才用得著,個個花容月貌的,自是該好生打扮起來才不辜負了這般的年紀呢。」說著,又抹下腕上一對鑲著珊瑚的金鐲分別給知雯知霏姐妹戴上,隨手拔了發上一枚玳瑁梳給吳知雪插了,又拔下一枝通體鮮紅的珊瑚簪給綺年插上,笑瞇瞇道:「你今日好日子,姨母不知,下次再給你補一份厚禮。」

  這枝簪子是用整塊鮮紅的珊瑚雕成的,簪頭上是珊瑚原本的形狀,天然就形成一朵重瓣花模樣,中心鑲上淺黃色的珍珠,恰似一朵鮮艷的牡丹花。珊瑚雖不抵紅寶石或翡翠貴重,但難得這樣自然天成的形狀,價值便不菲了。

  吳若蓉說完話,像是剛剛想起什麼似的,又從頭上拔下兩朵點翠花鈿,笑向喬連波和阮盼道:「姨母一點心意,不值什麼,拿去賞人罷。」

  顏氏與阮夫人的面色都不怎麼自然了。吳若蓉拿出的珍珠雖然是姑娘們人手一份,但現在給首飾卻是明顯地有所偏頗。知雯知霏就不說了,那金鐲厚重,份量不輕。知雪得的玳瑁梳顏色溫潤通透,雕刻的花紋頗有南番那邊的風格,顯是泊來品。至於綺年珊瑚簪,那就更為珍奇。吳若蓉說是因著她今日及笄,所以給的禮物格外貴重,倒也合禮。偏給喬連波和阮盼的花鈿,雖則是精緻的點翠工藝,但都不過桃核大小,比之其餘人所得,實在是薄了三分。

  阮盼倒是大大方方起身接了,道一聲「多謝姨母」,又回到母親身邊端正坐下。她心裡明白,母親與這位二姨母有嫡庶之分,當年未出閣時只怕少不了有些不快,如今人家送的珍珠是一視同仁,則在這些首飾上有所偏頗也並無大礙。

  顏氏比阮盼還要明白。當初吳家四個女兒,只吳若蓉一個是庶出,自己嫡出的兩個女兒若蓮若菡沒少欺這個庶姐。尤其連波的母親吳若蓮性子不好,自出天花臉上落了疤後,愈發的暴躁,有事無事也要欺吳若蓉三分。全是綺年的母親吳若蘭,時常偷偷的暗中接濟這個庶妹一些。吳若蓉今日送出這樣的禮,分明是還念著當年的仇呢。

  喬連波低頭出來也接了花鈿,聲如蚊蚋地謝了,又站回顏氏身後。顏氏一陣心疼,只是吳若蓉如今已經嫁做人婦,說起來她不再姓吳,已姓嚴了,便是在禮數上略有幾分不周,顏氏也不好說什麼。

  李氏連忙起身打圓場道:「本是綺兒的好日子,又逢著二妹妹來家,難得這般齊整,今日定要好生聚一聚才是。總聽老爺說二妹妹好酒量,很該喝一杯。」鄭氏也在旁邊湊趣兒說笑,松鶴堂裡倒仍是一派其樂融融的模樣。

  阮麒默默坐在下首,只管看著綺年。自來了京城,綺年總穿著湖藍、月白、玉色之類輕淡的顏色,便連首飾都是素色居多。今日卻穿了一件深紫色的寬袖長裙禮服,乃是極少見的重色衣裳。這一年裡,綺年肌膚白淨了許多,雖還不如喬連波那般白如素絹,但氣血充足,面頰紅潤,配上這重色的衣裳非但不顯單薄,反而格外有種莊重的艷麗,乃是在她身上極少見的。

  阮麒靜靜看了一會兒,正想將目光移開,卻恰好看見嚴長風正打量著綺年,目光中帶著掩飾不住的興趣。也不知怎的,阮麒只覺一股氣衝上來,恨不得去將嚴長風的眼睛挖出來。他坐在那裡,一時竟被自己的暴戾驚住了。

  松鶴堂裡這一頓飯吃得實在不甚愉快。男女分席,中間以屏風隔開。屏風內顏氏與阮夫人沉著臉,屏風外阮麒面如鍋底,任誰看見了都不會開心的。李氏與鄭氏心裡明白,竭力尋些話頭來說,加上吳若蓉也是個健談的,並沒有冷場。

  屏風外頭卻聽嚴長風與吳知霆交談甚歡。雖則兩人一文一武,但一個久居山東,一個慣居廣東,交換些風土人情,倒也有趣。嚴長風談鋒甚健,加以廣東那邊風土人情與京城殊異,他又是跟著父親在海上經過的,比之吳若蓉等人見識又自不同。到後頭連屏風裡面綺年等人也聽住了,滿座只聽見嚴長風一人的聲音,偶然吳知霏等人忍不住也要問上一句。

  阮麒憋了一肚子氣。恰好嚴長風講到海上颶風,拔木摧石,偌大的船隊遇上了這樣的颶風,也如那小木片兒一般在海浪中隨波上下,驚得屏風裡面女眷們不由得都議論起來。阮麒自覺聽見了綺年的聲音在詢問真假,登時那火氣直躥上來,不假思索道:「聽長風表哥說得這般真切,敢是表哥當時也在那船上?」

  嚴長風笑道:「這倒不曾,我也是聽跑海外的水手說的。」

  阮麒舉起酒杯喝了一口,借酒遮臉道:「原來也是道聽途說,虧我聽表哥形容得如此靡無鉅細,還當是表哥親身經歷呢。」

  這話是實話,可是也當真難聽。嚴長風頓時說不下去,臉也不由得微微漲紅了。吳知霄忙道:「這樣的颶風實在可怕,倒是不要經歷的好。如若不然,姨母與姨父豈不要擔心?」

  本來有吳知霄打這個圓場,事也就過去了,偏阮麒又補了一句:「既不是表哥親身經歷,何必說得如此悚人。」言語之中,頗有疑嚴長風有意誇張,以博座中諸客驚歎之意。

  嚴長風也是少年氣盛,聞言兩眉一立,冷笑道:「表弟久居京城,怕是連京郊也少去,自是不知海上之風的厲害。」

  吳若釗一見不好,連忙出頭說道:「早聽說海上風厲害,只是長風也要少說,免得你母親聽了,日後若你上船出海,她豈不擔心?」

  吳若釗是長輩,他既開了口,嚴長風和阮麒只好都閉上了嘴,相互瞪了一眼,悻悻然吃完了這頓飯。



64 大喜日再起波瀾

  綺年及笄禮過後十餘日,就是冷玉如出嫁的日子。因冷玉如堅持,綺年也還是去了。

  恆山伯堅持要冷玉如在恆山伯府發嫁,張殊則借了顯國公府辦喜宴。早幾日京城中人就在念叨,無不是說冷玉如運氣好,一個六品給事中的女兒出嫁,居然搞得好像伯府與公府結親一般熱鬧。

  綺年和韓嫣大清早就到恆山伯府,冷玉如已換上了大紅的喜服,正拉著冷太太落淚。唯一的女兒就要遠嫁,還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再見,冷太太如何不難受?只是強撐著罷了。見綺年和韓嫣進來,便強笑道:「你們姐妹好生說說話兒。」起身出去,找那無人的地方拭淚去了。

  綺年見冷玉如哭得淚人兒一般,歎了口氣拿手絹給她拭淚:「若哭腫了眼睛,一會子不好上妝了。」

  韓嫣打趣道:「不好上妝也罷了,倒是洞房花燭夜,別嚇著新郎官才是正經。」

  冷玉如不由得也嗤一聲笑了出來,隨即又滾下淚珠來。綺年和韓嫣少不得又好生安慰了幾句,勉強讓她收了淚。聽香端上一碗燕窩粥來道:「姑娘吃幾口罷,這一日有得餓呢。」

  韓嫣看她是陪嫁丫鬟的打扮,不由得歎道:「日後去了西北,你可要好生照顧你家姑娘。」

  聽香認真道:「兩位姑娘放心,奴婢這輩子都跟著姑娘。」

  冷玉如不由得又要拭淚,拉了她的手道:「也就是這丫頭跟我是一條心了。你們沒見著恆山伯府給我添的三個大丫鬟,個個的眉眼活泛,哪裡是去伺候我的,分明是——」後頭的話到底是沒好說出口來。

  不過綺年和韓嫣已經聽明白了,必然是恆山伯府找了些美貌的丫鬟來,現在是陪嫁,將來怕就是給張殊準備的通房了。韓嫣輕嗤道:「隨他們陪送,到了西北誰還管得到你,若有不老實的,只管就地賣了,難道還怕她們翻起風浪來不成?」

  幾人說著話,冷玉如將那碗燕窩粥喝了,便已到了時候,請來的全福夫人進來絞臉梳頭了。

  綺年和韓嫣心情複雜地坐在一邊,看著全福夫人熟練地用一根紅線絞去了冷玉如臉上薄薄的絨毛,又給她敷上脂粉。就像綺年上輩子看過的千篇一律的新娘妝一樣,這裡的新娘妝同樣將人化得千人一面,若不是熟悉的人,沒準真分辨不出來呢。

  吉時將至,只聽外頭鞭炮聲響,卻是新郎來迎親了。韓嫣尚未見過張殊是何模樣,只聽說臉上有疤,終究是不放心,扯著綺年也悄悄兒溜到二門去看著。隔得遠,只聽見門裡的人嚷著叫外頭做詩還是應對的,卻聽不清楚。

  到底這是恆山伯府,冷玉如又只是個「義女」,也並沒能鬧起來,只叫外頭做了一首詩,對了一副對子,就開了門。綺年和韓嫣遠遠地看見張殊穿著喜服跨進門來,臉上雖則有道疤,卻也並未破相,加之腰背筆直,眉宇之間自有一股英氣。韓嫣先就鬆了口氣,拍著自己胸口道:「還好,還好。」

  綺年卻有些不放心。張殊雖然臉上也帶笑,可那笑容並非發自內心的喜悅,倒有些應付場面的感覺。她知道這門親事是多方算計的結果,只但願張殊不要把賬算在冷玉如頭上。

  新郎進了門,前頭行著禮,後頭冷玉如也該出來拜別父母了。冷家老大將妹妹背上花轎,再押轎送到顯國公府去。新郎只有一門遠房親戚在京城,權且過來陪個房。洞房花燭自是在顯國公府,三朝後新郎伴著新娘回了門,就該啟程去西北了。

  冷太太見花轎出了門,頓時哭成了淚人,拉著綺年和韓嫣的手道:「好孩子,你們替我去那邊瞧瞧……」娘家母親是不能去顯國公府看著女兒拜堂的。

  恆山伯府準備的嫁妝走在前頭。因在顯國公府成親,連宮裡皇子妃金國秀都賞了一柄白玉如意做賀禮。太后因永順伯入京,心裡舒暢,身子也好了許多,也湊趣送了一柄金如意,如今就放在頭兩抬嫁妝裡走在最前頭。六十抬嫁妝雖不如當初昀郡王府嫁女兒的一百零八抬來得威風,但也引得一路人行人都紛紛觀望。

  綺年還是第一次來顯國公府。聽說顯國公府地方不小,但相當一片面積都圈出去給兒孫們做演武場了,是以房舍花園看起來就逼窄些。加上顯國公兄長的兒子,還有弟弟一家都住在府裡,自然是要擁擠些。幸而天氣正是六月底,酒席就擺在花園子裡,也還勉強擺得開。

  女客們自然是要在屋子裡設席的。國公府沒有荷花池,卻有一處紫籐花塢,極軒敞的一間大堂,院子裡遍植紫籐花,那順著窗口爬上屋頂的籐有兒臂粗細,開的花一串串的,香氣撲鼻。女客們都在這裡坐著,一會兒便有小丫鬟來報一次:「花轎到了胭脂胡同了。」

  「頭一抬嫁妝進門了。」

  「嫁妝都抬進門了。」

  「花轎到門前了。」

  頓時就聽外頭鞭炮又炸響起來,足足的響了半天。可是鞭炮聲響完,外頭反而靜了,女客們不由得都有些面面相覷起來。按說鞭炮響完,新娘就該下轎了,什麼迎門箭、跨馬鞍、跨火盆,那都是熱鬧的事,外頭看熱鬧的小輩們該鬧破了天才是。雖則這是不是張家,但顯國公府為怕不熱鬧,小輩們都出動了,加上來赴宴的人,萬不該這樣毫無動靜。

  小丫鬟匆匆進來 ,低聲向金大奶奶說了幾句什麼。金大奶奶雖對外說是國公府的人,其實不過是顯國公的侄媳婦,丈夫又不是什麼出挑的人,這些年也不過是守在國公府裡過自己的日子,不算見過大世面的,此時聽了丫鬟的話,臉上就有些控制不住露出點緊張神色,起身對一眾賓客笑道:「前頭有點兒事,恕我去去就來。」

  在座的夫人們都是人精子,到了此時哪個還不知道前頭必然是有了變故,全都含笑點頭,待金大奶奶一轉身,便都私語起來。有些本就嫉妒冷玉如好運氣的,不由得就胡亂猜測起來。

  綺年心裡咯登一緊,跟韓嫣一起借口淨手,也離了紫籐花塢。一出來韓嫣便急道:「莫不是張家悔婚了?」

  綺年連忙道:「胡說!不說有顯國公府和恆山伯府的臉面在,就說宮裡太后和皇子妃都賜下了東西,誰敢在這時候悔婚?」

  韓嫣也知道沒這個道理,只是緊張得不行,隨口說說罷了。兩人帶著丫鬟出了紫籐花塢,隱隱聽見前頭有人聲,知道那邊就是花園,裡頭卻是為男客設的席,不好隨便過去。韓嫣想了想,叫過晴書:「去那邊看看,若能找到哥哥,問他是怎麼回事。」韓兆今日也是來喝喜酒的,男人家在前邊,消息總是靈通些。

  晴書領命,連忙去了。綺年和韓嫣面面相覷,越想越是緊張。韓嫣性子直爽,更是恨不得現在就奔到前頭去問個明白。綺年看她恨不得團團轉的模樣,不由歎道:「急也沒用,等著晴書的消息就是。」

  兩人既不能往前走,又不願回紫籐花塢去聽人說話,但站在這路上也不妥,如燕左右看看,發現不遠處有幾棵多年的繡球花,已長到一人多高,後頭幾塊太湖石,人站到花石之間,外頭也不容易發現,三人便走了過去。一時也無話可說,只對著臉兒發呆。

  片刻之後,韓嫣有些等不住了,正想說話,忽然聽見不遠處傳來悉悉索索的腳步聲,一個女子聲音膽怯地道:「再往前就是花園了,我,我們不要再走了。」

  綺年和韓嫣對看一眼,都想離開這地方,這時候她們可不想碰上什麼人。但那腳步聲已經走到了近處,另一個女子聲音不耐煩地道:「我的好姑娘,這都什麼時候了,當初讓你跳池子你都跳了,這會子不過是靠花園近點,又怕什麼?」這話說得像個丫鬟身份,可是語氣中卻不無諷刺,顯然未把那女子放在眼裡。

  韓嫣已經準備抬腳走了,又收住了腳步。這句話說得不尷不尬,實在不是外人好聽見的。這時候如果出去,若是被走過來的兩個女子發現了,這兩人也必然會想到她們已然聽見了方纔的話,豈不糟糕,不如等人走遠了再出來,大家無事。

  誰知這兩人就在湖石後頭站住了,方纔那疑似丫鬟的聲音又道:「也罷,就在這裡也行。一會兒金大公子從這裡經過,姑娘可要把握好了機會。」

  那女子聲音有些顫抖:「可,可我害怕……」

  丫鬟不耐煩道:「怕什麼!姑娘在顯國公府裡出了事,自然是要顯國公府負責的。」頓了頓,又道,「我知道姑娘想什麼,不過是想著郡王府的二公子罷了。只是二公子雖然在燈節上救了姑娘,可也並沒逾禮處,老爺不是沒使人遞過話,人家趙二公子不答應,可教老爺怎麼辦呢?」

  綺年聽到這裡,突然明白這女子是誰了。在上元燈節被郡王府二公子所救的,不是東陽侯府的遠親秦蘋姑娘嘛!不過那跳池子是怎麼回事?難道,難道當初在長公主笀宴上打扮成秦采的模樣落進荷花池的,就是這位姑娘?

  韓嫣雖然不知道這裡頭的門道,但只聽這些話也知道這兩人要做的是什麼事,不由得拿眼睛去看綺年。綺年也有些無奈,聽這丫鬟的意思,今日這一切都是東陽侯府安排的,若是被她們兩人破壞了,沒準就被東陽侯府記恨上;可若是她們成功了——那金國廷也就太倒霉了吧?

  那丫鬟似乎有些不耐煩了,沉聲道:「姑娘自己想清楚些!老爺不是沒給你安排過,上次就是想送你進郡王府的,是你自己沒福,郡王世子不曾從池子旁邊那條路上走。今兒這事姑娘不做也成,左不過老爺送姑娘回家去,只是回去之後的事老爺可就不管了,到時候姑娘是去做填房也好,還是去做妾也罷,都是姑娘自己的命了。」

  秦蘋的聲音帶著幾分泣音:「我,我若這般做了,即便能——又哪裡能做金公子的正室……」

  「姑娘還想著做國公府公子的正室?」那丫鬟好笑起來,「將來金大公子是要承爵的,自然不會納了姑娘做正室。可是姑娘且別忘了,一樣是做妾,是去那鄉下地方做那地主縣官的妾好呢,還是做未來顯國公的妾好?」

  秦蘋低低啜泣起來,那丫鬟卻不耐煩了:「我過去了,姑娘你自己想想清楚罷,若再不成,奴婢可也幫不了你了。」

  腳步聲漸漸遠去,秦蘋靠著太湖石低低啜泣了片刻,終於收起了哭聲沒動靜了,也不知是考慮成什麼樣子了。

  半晌,綺年悄悄伸出頭去。這裡有三塊高大的太湖石,這邊臨著卵石小路,被一排繡球花遮住。秦蘋那邊是在兩塊太湖石之間的空隙裡,無論從哪個方向都不好看見,若不是露出了一片衣角,根本就找不到她。第三塊太湖石背面則是幾叢灌木,大約是長在那個位置不方便修剪,枝葉亂披,不怎麼像個樣子。只是被太湖石遮住了,無人注意。

  綺年琢磨了一下,覺得如果她和韓嫣如燕三人不發出聲音,還是有可能悄悄溜掉的。她們兩個自然不能去攔著金國廷,但身邊還有個如燕呢,只是要怎麼攔,這卻是個問題。聽起來秦蘋也並不願意做這種事,只是身不由己,若就這麼將她揭露出來,她也就算完了。

  正想著,忽然聽到一聲悶響,像是有什麼東西落在地上,三人嚇了一跳,都豎起耳朵,接著便聽見分枝拂葉之聲,有人迅速走近,沉聲道:「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在這裡出現!」

  不會吧?綺年只覺得頭皮都炸了。聽見秦蘋的秘密已經夠麻煩,現在還要再聽見一個秘密嗎?而且這說話之人是個男聲——綺年本能地覺得,這個秘密可能更糟糕!

  正如綺年所猜想的,另一個粗啞男聲也響了起來:「在這裡不是更好?任誰也想不到你我會在顯國公府裡見面吧?當然,」他似乎是笑了一下,「公子再想殺我滅口也不容易了。」

  綺年覺得背後的汗毛唰地就豎了起來。殺人滅口!她和韓嫣對看了一眼,兩人的手不由自主都抓在一起,連呼吸都屏住了。如燕牙齒微微打戰,也死死攥住了綺年的衣角。

  綺年此時唯一的念頭就是:秦蘋可千萬要沉住了氣,若是這時候她叫出聲來,不但她自己要死,還會連累到綺年和韓嫣如燕也被發現。因為她們三個現在的位置其實還不如秦蘋的隱蔽,繡球花並不能將人牢牢藏住,只是那兩人恰巧在太湖石的另一邊,看不見罷了。倘若他們圍著太湖石轉上半圈,就能發現這邊的三人。

  不會的,他們不會轉出來。綺年不停地給自己打著氣。這邊是通往花園的道路,這兩人既然是在這裡秘密接頭,就絕對不會願意讓人看見。儘管現在道路上連個鬼影都沒有,但並不保證一會兒不會有人過來,所以這兩人肯定不會冒險從太湖石後頭露頭的,那就絕對不會發現她們!

  「你胡說什麼!」那位鄭公子沉聲道,「誰要殺你滅口?明明是你們自己蠢,居然整個戲班子都被人端了,我就是要救,這時候也救不得了!」

  戲班子!綺年跟韓嫣再次對看一眼。難道——不會是說韓同知在成都端掉的那個戲班子吧?

  綺年腦子飛快地轉動著,湖石後的兩人已經迅速說了幾句話,鄭公子冷冷道:「如今只有徐徐圖之了,這是銀票和路引戶籍,你先去戶籍上指定之地定居,我總要等人都押進京城才好想辦法。至於你,立刻離開京城,再不許耽擱!」

  那人哼了一聲,似是有些不服,鄭公子冷聲道:「你若想死只管自己去死,不要想拖上我!」

  兩人大約是對峙了片刻,鄭公子又冷聲道:「不要翻牆了,你是生怕別人不會發現嗎?換上這個,從側門出去。今日國公府人多,僕役們也不會認得你。」隨後腳步聲響起來,兩人似是走遠了。

  綺年只覺得自己整個人都僵住了,手心濕漉漉的全是汗。韓嫣也是一樣,兩人手滑得幾乎要握不住。綺年眼角餘光瞥見那片露在外頭的裙角這時候才慢慢收了回去,方才秦蘋必然也是僵得一動都不敢動。

  道路上忽然傳來說話聲,綺年從繡球花叢中看出去,卻金大奶奶和金國廷並兩個丫鬟從花園那邊走了過來,金大奶奶一臉的為難,正說著什麼。剛走到近前,忽然就見湖石後頭猛地有人衝了出來,幾乎是一頭撞到了金國廷身上。

  金國廷到底是習武之人,雖然猝不及防,仍舊抬手一抓,準確地扣住了來人的手臂。只是觸手一片滑膩,驚得他連忙撒手後退,這才發現衝出來的竟是個美貌少女,身上的羅衫自領口被扯了開來,袖子也被扯破,露出白如截脂的肌膚,正是方纔他手抓之處!

  金大奶奶失聲驚呼:「這,這——」

  秦蘋這會兒已經不只是演戲了。方纔她一個人靠在那冰冷的太湖石上,因怕被人發現連大氣都不敢出,身子都僵了。這會子猛然聽見人聲,簡直如聞天籟,她甚至沒有看清楚來的是什麼人就衝了出來,這會才看清了金國廷,神智總算恢復了些,想起自己的台詞,拉著金國廷就哭了起來:「公子救命,有歹人!」

  金大奶奶一聽有歹人,更驚慌起來,金國廷只覺額頭青筋直迸,沉聲道:「嫂子休要慌張,莫驚了人,狗急跳牆反而不好!姑娘可知那歹人在何處?」

  秦蘋本來是要扮演一個出來上淨房卻被人扯住非禮的可憐角色,於是下意識地回手指了一下淨房的方向,指完又覺不對,方纔那兩名歹人明明是在湖石之後,那手不覺就猶豫起來。

  淨房那邊卻離紫籐花塢不遠,金國廷立時變了面色,沉聲向身後丫鬟道:「立刻叫人去紫籐花塢保護客人!」

  國公府的丫鬟們都是家生子兒,也有幾個會拳腳的,便是不通拳腳,身子也比一般丫鬟健壯些。金國廷吩咐的是自己的貼身丫鬟名叫出月的,性子潑辣大膽,聞言也不驚慌,轉身便走。

  倒是金大奶奶慌作一團,轉眼又見秦蘋正掩面哭泣,半邊雪白的膀子都露在外頭,思及方才情景,不由得道:「二侄兒,你,你碰了她的身子?」

  金國廷幾乎沒被氣得厥過去。他也知道這個大堂叔家的嬸娘有些不大上檯面。當初顯國公的大哥帶著兒子在外頭打仗受傷,為一戶行腳販藥的商人所救,結果寄住在人家家中養傷的時候,那商人的女兒,就是如今的金大奶奶不慎摔倒,顯國公大哥的兒子當時好心扶了一下,誰知金大奶奶衣袖被扯破,被觸到了手臂肌膚。

  那家人雖是商人,但因獨生女兒生得秀美,自幼又有幾分聰慧,遂特地找了先生來教著讀書,想著教出個才女來。萬想不到,才女不曾教出來,倒教出了個三貞九烈的烈女,因被陌生男人碰了身子,有了肌膚之親,便立志若不嫁給此人,便要出家以全忠烈。

  明明是恩人,這恩還沒報呢就要結下仇了,金大老爺——彼時他還不是將軍,只是個副將——簡直不知該說什麼,沒奈何就給兒子定下了這門親事。幸而金大奶奶人長得不錯,兒子倒也不曾反對。後頭成了親之後,還有人讚金大老爺重恩情,將此事傳為美談。只有金大老爺有苦說不出——本想著給兒子找一門得力的親事,最後卻弄成這樣子。

  後來金大老爺陣亡,金大爺在打仗上卻沒甚天賦,受了些傷後去押運糧草了,到最後也沒立什麼大功,只是按例封賞,追念他死去的父親,給了他一個六品的虛銜兒,拿著俸祿養家就是了。金大奶奶倒也並不求丈夫為官作宰的,平常過日子就是,只是身上那股子小家氣始終脫不了。且大約真是讀書讀得迂腐了,將男女大防看得比天還重,若不是今日這親事出了這般的變故,叫她與十五六歲的侄子一起走,她都不肯的。這會子腦子裡也不知想的什麼,多少要緊的事不想,偏看見金國廷碰了秦蘋的身子了。

  金國廷在秦蘋說有歹人的時候就覺得事情不好。這是在金家,無論秦蘋是什麼人,她都是客人,雖是為張家的喜事而來,卻是在金家出了事,金家自然脫不了干係。現在最好的辦法,就是由女眷將人帶到自己房裡去安撫一番,給她換了衣裳,別驚動了人,之後相安無事。哪有如金大奶奶這般,秦蘋還沒說什麼,她倒叫喚起來了,敢情是生怕侄子碰了人家的身子不肯負責麼?

TOP

65 一團亂麻解不得

  金大奶奶說出這話來,秦蘋心裡一喜,掩著臉哭得更大聲了。

  金國廷氣得顏面都有些變色。若是金國秀尚未出嫁,哪裡輪得到金大奶奶這個上不得檯面的嬸子出頭呢?偏偏自己的丫鬟叫去安排人手了,金大奶奶身邊那個丫鬟卻是她陪嫁來的,跟她一樣的上不得檯面,根本不得用。

  正想著要如何是好,突然聽見遠處一聲嚇破膽般的驚呼,叫到一半又戛然而止,彷彿一隻雞被人擰斷了脖子。聽那聲音,竟真的是往紫籐花塢的方向。金國廷臉色一變,顧不上秦蘋,沉聲道:「嬸子先將這位姑娘帶回房裡去吧,今日的事,不許與人說!」拔腿就走。

  這裡金大奶奶叫丫鬟將秦蘋扶著,一面念叨著叫她放心,金國廷定會負責之類的話,一邊攙著人走了。綺年和韓嫣如燕三人這時候才能出繡球花後面出來,三人手心都快攥出水來了,彼此都見對方一臉的面無人色。韓嫣張了張嘴才能說出話來:「怎麼辦?」

  「我們什麼也不知道?」綺年也沒主意了。

  「那鄭公子是什麼人?他說的戲班子,是不是爹爹--」

  綺年一把摀住韓嫣的嘴:「先回紫籐花塢再說!」也不知道那聲尖叫突然停止是什麼意思,但肯定不會是什麼好意思,多半是--死人了!

  「姑娘,姑娘!」晴畫從路那頭連奔帶喘地跑過來,到了眼前才見三人面如土色,不由得愣了,「姑娘這是怎麼了?」

  「沒什麼。」韓嫣強自鎮定下來,「到底前頭出什麼事了?」

  「西北起戰事了,張家來了人,張公子一聽,立刻就動身去西北了。」

  「走了?」綺年瞪大眼睛,「那這親事--」

  「張公子說,西北既然不穩當,冷姑娘暫時還是不要去了。張家已有管事來了,在京中採買一處宅子,叫冷姑娘先住著。等邊關平靜了,再來接她。」

  「怎會如此湊巧!」韓嫣不由得急了,「這堂都未拜呢,可叫如玉如何自處?」沒拜堂,沒見公婆,沒祭家廟,冷玉如嚴格上來說還都不算張家婦。這要是在京城裡自己住著,唾沫星子恐怕都要把她淹了,更不必說這本來就有多少嫉妒她好運氣的人呢?

  「我們去看看她!」韓嫣是說做就做的脾氣,不過才走了幾步,就聽見後頭腳步聲響,回頭看時卻是金國廷那個丫鬟出月帶了一群人過來,見了綺年等人眉頭一皺,恭恭敬敬地道:「兩位姑娘,外頭有些亂,還請兩位姑娘回紫籐花塢可好?」

  出月帶著一群丫鬟婆子,唯獨裡頭卻有個男人。綺年一眼看過去,突然驚了一下,還沒等她想明白呢,那人已經先微笑點頭:「冒昧了。非常時期,還請二位姑娘見諒。」

  這句話一說,綺年就確認無誤了--這傢伙就是在青雲庵裡叫住她送信的那個!此時一件寶藍色繡銀絲竹葉的蜀繡長衫,看起來竟頗有幾分玉樹臨風之感,全無當日的狼狽。頭上髮冠鑲著一塊通透的翡翠,腰間掛的雙鶴銜芝玉珮更是白如羊脂,寶光潤澤。

  此時此刻,綺年心裡再吃驚,也只能守著禮儀微微側過身去。接著出月的話就證實了她從前的猜測:「此位是昀郡王世子。」

  坑爹啊!果然是郡王府的世子啊!

  綺年心裡一萬頭草泥馬奔騰而過,表面上卻只能跟韓嫣一起屈膝行禮:「民女見過世子,世子萬福。」

  趙燕恆微微一笑:「不必多禮。」卻在出月和韓嫣看不見的時候對著綺年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

  綺年被他笑得後背發毛,強撐著轉頭對出月說:「我們想去看看冷姑娘。」

  出月微微皺了皺眉,趙燕恆卻點了點頭道:「叫人送兩位姑娘過去。」他發了話,出月便指了兩個健壯的丫鬟,將綺年和韓嫣往後頭新房送過去。

  冷玉如已經揭去了大紅蓋頭,正坐在新房的喜床上出神,看見綺年和韓嫣進來,對她們一笑,有幾分自嘲地道:「尚未拜堂就進洞房的新娘,怕也只此一家了罷?」

  聽香站在一邊,聞言那眼淚就要落下來,強忍住了道:「姑娘可別說這話,邊關戰事,這也不是姑爺有意冷落姑娘。」

  冷玉如笑了一笑,問綺年道:「這前頭怎麼還是亂糟糟的,方才喜娘要出去打探,竟被人給攔了下來,莫不是還打算軟禁我不成?」

  這個原因綺年和韓嫣還真是知道,異口同聲道:「不是!」

  冷玉如此時也無心去多做追究,只聽說與張殊無關便不再追問。倒是出去打聽消息的喜娘一臉煞白地跑了回來:「外頭,外頭死人了!死了一個男僕並一個丫鬟!那血流了一地……」大喜的日子,這是有多不吉利!

  綺年和韓嫣對看了一眼,不約而同地都想到那太湖石後頭的二人。冷玉如也沒想到前頭的混亂居然是因著死了人,也不由得有些變色,正要詢問,外頭一個國公府的丫鬟進來道:「張少奶奶,張將軍府上的管家求見。」

  張家的管家年紀說是四十多歲,但臉上皺紋深且黑,大約是長久在邊關被風沙打磨之故,看起來格外蒼老,一雙眼睛卻是既亮且利。進得房來,隔著屏風給冷玉如躬身行禮,卻未下跪磕頭,只低著頭道:「小人張英,是大將軍府的管家,給少奶奶請安。」

  冷玉如聽見他稱自己為少奶奶,心裡微微鬆了一下,點頭道:「張管家請坐。」

  張英謝了,斜簽著身子在錦墩上坐下,道:「西北有戰事,老爺催著少爺立時回邊關。軍情緊急,不敢耽誤,少爺吩咐小的在京裡採買一處宅子,請少奶奶先住了,待戰事略平,少爺再回來接少奶奶。」

  冷玉如點了點頭,不接這話,卻問道:「邊關戰事可是危急?」

  張英語中微有些傲然之意:「羯奴雖凶,老爺卻是久經戰陣的,必能將他們擋在關外。」

  「那便是說,關內無虞了?」

  「正是。」

  冷玉如又點了點頭:「既是如此,管家也不必特地採買什麼宅子,明日動身,送我去邊關罷。」

  張英一怔:「少奶奶--」

  「我既是張家婦,自應隨少爺去邊關才是,豈有遠離夫君翁姑,獨自坐在京裡的道理?」

  「只是邊關清苦……」張英嘴上雖這樣說,眼神已經微微閃動。

  冷玉如淡淡一笑:「聽聞夫君亦有兄弟姊妹,既姑嫂們能過日子,我如何不能過?」

  張英臉上微微露出一絲笑意,起身垂手道:「既是少奶奶吩咐,小人敢有不從?這就收拾東西,安排行程去。」

  張英退出去,聽香便急道:「姑娘難道要獨自上路不成?」

  冷玉如淡淡道:「不是有管家麼?且還有張家家丁僕役,怎會是獨自上路?來替我**,去尋金大奶奶問一句,煩她將我娘請了來與我再聚一夜罷。」本來三朝歸寧還能再見一面,如今怕也沒有了。

  韓嫣想了想道:「去邊關也好,只是不知戰事究竟如何,若當真打了起來,你--」

  冷玉如冷笑道:「若當真戰事緊急,這管家也不會答應我去添亂。不說別的,單只這些嫁妝,送到邊關就十分繁瑣。他既肯讓我去,自然是邊關無妨。我若不去,怕不只張殊,就連張家這些下人也瞧我不起!」

  聽香忍不住落淚道:「姑娘恁地命苦……」

  冷玉如倒微微一笑:「苦什麼?這是我自己選的,便是有苦也要自己擔了。」

  這場婚禮半途中斷,加上西北有戰事的消息,頃刻便已傳入宮中。皇帝知曉後,對張殊因公廢私之舉大加讚揚。張殊本是正六品的百戶,皇帝立刻就授了他從五品的副千戶,且破例給了冷玉如正五品的封誥,以表彰其隨夫從軍的壯舉。

  妻子的封誥比丈夫還高半級,這種事少而又少,是以不少人都在議論,無論西北戰事是大是小,平定之後,張殊至少要升為正五品。至於那些後宅的夫人們,有許多大半輩子連個封誥都還沒掙上,免不了要艷羨。也有那小肚雞腸的,私下裡說些酸話,或說冷玉如這誥命來得輕省,或說她不過博個名聲,去了邊關還不曉得能忍耐幾年云云。更有那涼薄尖刻的,便說自己寧願不得封誥,也不想戰事之後做了寡婦。種種議論,不一而足。

  皇上封誥臣子妻,自然也得走個過場費個時間,故而冷玉如啟程之時,已是三日後了。

  綺年和韓嫣將人直送出京城北門。離城門十里有一長亭,冷玉如一身行裝,戴著帷帽笑道:「古話說送君千里終有一別,再沒有個一直送下去的道理,你們也都回吧。」

  冷太太雖是不捨女兒,卻道隨夫君而居乃是正理,因知自己若來相送必然哭得不成樣子,索性不來,昨日就回青雲庵去為女兒夫婿誦經去了。鄭姨娘倒是想來,冷玉如卻不許。恆山伯府裡鄭瑾娘仍在「病中」,倒是鄭珊娘素日裡與冷玉如相處還過得去,出來送了一程,還送了自己手繡的一方帕子。

  冷玉如既如此灑脫,綺年和韓嫣自也不能擺出一副粘粘糊糊的作派,三人在長亭內以茶代酒飲了一杯,冷玉如便上了馬車,張英帶著張家二十名家丁左右護送,加上滿滿幾車嫁妝,就此相別。

  雖說之前也曾在成都分別過,但如今冷玉如已嫁作人婦,這次送別也就更添了幾分惆悵。綺年和韓嫣直看著車隊消失在天邊,這才沒精打采地返城。韓嫣道:「去我家中坐坐?」

  綺年歎道:「算了,你家裡也忙得不行,我倒是去鋪子裡看看也罷。」韓家是新置的宅子,雖則帶著傢俱,但總有不如意的地方要重新安排過。何況韓太太想著韓兆成親之事,索性一次將宅子收拾出來,省得日後再折騰。

  綺年那蜀錦蜀繡的生意在春闈前後達到了一個高-潮。小楊從成都華絲坊進了一批元寶如意花紋的半錦,取名為「三元如意」,不僅僅在京城,甚至在直隸也有銷路。因韓兆當日就是穿了這樣一件淡青色半錦衫參加了殿試並點為傳臚,因此這種花色的料子銷路極好。直到如今天氣炎熱,蜀錦穿著有些重了,銷售額才回落了下去。

  綺年去的時候如鵑帶了個小丫鬟正在整理新運來的一批料子,這是用來做秋衣的。見綺年來了,如鵑十分歡喜,又是倒茶又是端果子。綺年看她臉色紅潤精神飽滿,顯然日子過得很是不錯,心裡也歡喜。

  如鵑陪著綺年說了幾句話,綺年看她一個勁地挑那果子裡的酸杏乾吃,不由得心中一動:「這是--有喜了?」

  如鵑頓時面上飛紅:「才兩個月呢。當家的不許我做重活兒,特地找了個小丫頭來幫我。其實我既不吐又不暈,能吃能睡,哪裡這樣嬌貴了呢!」

  「哎,頭三個月可不能大意!」綺年也歡喜起來,「不能提重物,不能突然用力,不能從高處跳下來,不能……」倒說得如鵑笑起來:「姑娘懂得怪多的……」

  綺年訕訕住了口,心想我還有一整套的孕婦注意事項與嬰兒養育大全可以告訴你呢,只是不敢說而已:「總之頭三個月切莫大意,這是頭一胎,養好了,後頭再生也順當。」想想自己如今還只是個未婚姑娘,還是不要說得太多以免驚世駭俗的好。

  如鵑低頭摸了摸肚子笑道:「請過郎中了,也是這般說的。如今有這小丫頭幫著我,當家的又分了許多活計去,實在也用不著我做什麼。算來這孩子來的也是時候,等出了三個月,又該各家做秋衣冬衣,到他臨盆便是過年,那時候生意也不做了,什麼也不耽擱。」

  這說得綺年也笑起來。如鵑說了一會兒閒話,便歎了口氣道:「當家的前幾日從老宅回來,說是……如鶯那丫頭做了立年少爺的通房了。」

  「通房?」綺年吃了一驚,「不是妾?」通房丫鬟連個名份都沒有啊。

  如鵑低頭道:「是通房。立年少爺說了,不曾娶妻,不可先納妾,不過日後娶了妻,必定抬舉她做姨娘。」

  「那哥哥打算幾時娶妻呢?」

  「如鶯說,立年少爺已過了院試,如今是秀才了。只等鄉試和會試了。怕是--要待會試之後才會……」

  綺年扳著手指一算:「那豈不是至少還要兩年之後?」這還得周立年一舉得中呢,若是中不了,又得再等三年。何況周立年未必只滿足於舉人,說不定要等中了進士才成親。就算他來個三元及第,那也得三年之後。到時他方過弱冠,娶妻正當時,可是如鶯二十歲,在這個年代,女子的青春就算已過了。

  「如鶯這丫頭,怎的如此死心眼……」

  如鵑歎道:「當家的勸過她,她只是不聽,也不知怎麼的,就認定了立年少爺。當家的回來與我說,他在成都辦了幾日貨,眼看著立年少爺似乎也並不十分--倒是如鶯,伺候著少爺,捉著空兒還去七房伺候七太太。我聽家裡留下來的婆子說,是七太太做主,叫立年少爺收了如鶯的。」

  既然她自己打定了主意,別人又有什麼辦法呢?綺年跟如鵑再說了幾句話,叮囑她千萬養好身子,正要起身出來,卻聽外頭有人敲門。

  那小丫頭香鈴兒十分勤快,一溜煙兒跑出去,片刻就揚著聲兒喊:「楊娘子,有人來買料子。」

  如鵑忙忙迎出去,綺年也跟著走到門口一看,不禁怔了。香鈴兒領進來的人身穿簡單的玉色寶相花暗紋的夾纈袍子,倒像是個年輕商人模樣,不過這人綺年是認得的,他根本不是什麼商人,而是昀郡王府的世子,趙燕恆,三天前,他們剛剛在顯國公府見過的!

  「這位公子--」如鵑有些猶豫。自打做了這蜀繡蜀錦的買賣,她也出入過京城一些高門大戶的人家,眼前這人雖然穿著不怎麼打眼,但那件夾纈袍子染出的寶相花十分精緻。如今京城裡頭,夾纈已經不甚流行,這般精緻的印花倒是少見了。加上此人舉手投足之間的風度,怕不是等閒人物。這等人物來這裡買料子,實在是……

  「周姑娘。」趙燕恆對如鵑微微點頭,眼睛卻只看著綺年。

  「如鵑,你和香鈴兒自去整理料子罷,叫香鈴兒不要亂說話。」綺年真想翻個白眼。她前腳進門沒多久,趙燕恆就後腳上門了,這哪裡是來買什麼料子,分明是來找她的。真難為這人對她的行蹤瞭如指掌,沒準是一路跟著的吧?

  如鵑雖不知怎麼回事,但見綺年神色凝重,當即便叫了香鈴兒出去,臨走還不忘道:「姑娘,我就在外頭,若有什麼事,姑娘就喊一聲兒。」

  綺年苦笑。心想萬一有什麼事,這院子裡總共四個女人,香鈴兒十一二歲大,如鵑還是個孕婦,能起什麼作用呢?

  趙燕恆倒是笑了,對身後跟著的青衣侍女道:「你也等在外頭罷。」

  青衣侍女身材修長,一直垂著頭,此時才抬頭看了趙燕恆一眼:「公子--」

  趙燕恆擺了擺手,跟著綺年進了裡間的小屋,隨手拉過一張椅子坐了,反而對綺年一伸手:「周姑娘不必再多禮了,請坐。」

  綺年很是無奈--這裡到底誰是主人?不過她也不想再行什麼禮了,側著身子在椅子上坐了:「世子來此,想來不是為了買料子罷?」

  趙燕恆笑了笑:「一來是謝周姑娘上次青雲庵相救,二來是謝姑娘上元節送信,三來……」

  綺年很想說,不要再謝了,只要下次再有這樣的事不要找上我就行了。不過趙燕恆接著便問:「前日,姑娘在顯國公府上看見了什麼?聽見了什麼?」

  綺年一怔,本能地假笑:「世子說的是什麼?」

  趙燕恆似笑非笑:「當日姑娘三人面色蒼白,是被什麼嚇住了?」

  這傢伙觀察力為什麼如此敏銳!綺年咳嗽了一聲,正想著有沒有可能說句謊話,趙燕恆已經緩緩道:「東陽侯已經找上了顯國公,要將一位秦蘋姑娘許金國廷為妻。這位姑娘想來你也該認得,就是在東陽侯府裡落水的那位。」

  綺年心裡一緊,想起許茂雲微微紅著臉看金國廷的模樣,不由自主地道:「聽說秦蘋姑娘只是東陽侯府的遠房親戚,金公子卻是未來的國公,這--」

  趙燕恆唇角微微一彎,帶著幾分諷刺:「秦姑娘在顯國公府遇了歹人,已與金公子有了肌膚之親,金府大奶奶親口許下,說金公子定會負責。」

  綺年對於金大奶奶的作法實在也是無法評價,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趙燕恆注視著她:「當日秦姑娘的丫鬟也被歹人殺死在顯國公府,此事--顯國公府已然脫不了干係。我只想--當日姑娘似是也在那附近,可否看見了什麼?不瞞姑娘,國廷不願娶秦姑娘。」

  換誰也不會願意啊!綺年歎了口氣:「說起來,秦姑娘所謂的遇了歹人,與她的丫鬟死在顯國公府,恐怕是兩回事。只是--我若將當日所聞所見說與世子,世子出了這門,休再提我名字,我更不可能去做什麼證的。」

  趙燕恆失笑:「我自然不會要姑娘去做什麼證。到底是事關秦姑娘的閨譽,豈有對簿公堂之理呢?」

  「還有--」綺年突然想了起來,「我那個銀香薰球,也請世子還我。無論是青雲庵還是上元節之事,我統統都不知道。」

  趙燕恆倒笑了:「這豈不有些自欺欺人?」

  綺年苦笑:「世子明鑒,我不過是一介平民,只想安安穩穩過日子,那些秘事我實在不想知道--我還想多活幾年呢。」

  趙燕恆斂起了有幾分戲謔的笑意,眉眼間倒帶出一絲苦意來:「誰不想安安穩穩過日子呢?安穩是福,可未必人人都有。」

  他突然發這麼一番感慨,綺年倒有幾分尷尬,拿起桌上的茶隨便地喝了一口,清清嗓子:「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只求個心安罷。」

  趙燕恆瞧她片刻,展顏一笑:「說的是,心安即好。」

  他生得俊秀,只是臉色有些蒼白,就顯得線條有些單薄模糊,但凡有人見他,一則被他世子之位逼得不敢多視,二則因他久病之名,不免都只會注意他的病態。如今這展眉一笑,居然平添了幾分神采,跟剛才竟然有幾分判若兩人的模樣。

  綺年也不由得多看了他幾眼。第一次見面在東陽侯府的假山之內,雖然說是見面,其實連個臉都沒見著。第二次則在青雲庵,別說趙燕恆當時臉上抹得烏七八糟,就算是他沒抹成花臉貓,那種情形之下綺年也只顧得上緊張,顧不得欣賞什麼美男子了。倒是此刻,她倒得以從容地端詳一下這位「病名」遠揚的郡王世子:「世子今年去山西……」

  綺年一說出這句話就不由得後悔了。瞎打聽什麼呀,嫌知道得不夠多,死得不夠快嗎?不必說路上的山匪流民,也不必說趙燕恆帶著傷回到京城,單說上元節她去接頭的居然是皇長子妃,這事就必然不是人人都能聽的!

  不過趙燕恆卻只是坦然一笑:「正如姑娘方才說的,不過是求個心安。國家如此,政事如此,不說什麼匹夫有責,只恆忝居其位,不能袖手旁觀而已。」

  我沒想誇獎你啊親……綺年低頭無語,半晌才歎了口氣:「其實秦蘋的事是這樣的……」

66 人生難得知心人

  秦蘋的事說起來簡單,只需要聽見的那幾句話就足以證明,秦蘋也許得到了東陽侯的授意,也許是身邊的丫鬟挑唆,反正是企圖賴上金家了。

  要依著綺年說,這個計策不見得多麼高明,可是用在金家實在是歪打正著。想想吧,若換了別人家,這種事莫名其妙地賴到頭上來,推都推不迭呢,偏就有金大奶奶那樣的人,居然硬生生地攬了下來。更別說當日還真的有歹人藉著喜宴的機會混進了府裡,秦蘋的丫鬟都被殺了,導致這件本來是無中生有的事,現在卻變成了鐵證!

  「顯國公打算怎麼辦呢?」綺年雖然想著不要問不要問,但想起許茂雲,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秦蘋出身實在平平,按說是配不上金國廷的,可是如果東陽侯出面,那這事還真不好辦。而且掛著東陽侯侄女的名義——雖說是個遠房的——要納她做妾都不怎麼好說呢。

  趙燕恆眉頭也皺得很緊,歎了口氣:「實在是太過湊巧了……」

  綺年忍不住說:「難道就沒辦法了?」

  趙燕恆微微揚了揚眉。他臉色過於蒼白,就顯得眉睫特別的黑而清晰。偏偏他還生了兩道好眉毛,筆直濃黑,眉尾收束如劍,輕輕一揚就帶著幾分鋒銳的味道:「周姑娘很關心國廷?」

  這是什麼話,她一個未出閣的姑娘,關心金國廷做什麼?綺年立刻拉長了臉:「世子切莫胡——請慎言。」本來想說叫他切莫胡言亂語的,話到嘴邊想到了此人是世子,萬不可因剛才多說了幾句話就忘記了兩人之間身份上的天差地別。

  趙燕恆卻不以為意地笑了笑:「國廷為人端方,理當擇一良配。似秦蘋那等女子,縱然其舉止並非出自本心,卻也不堪抬舉。」

  這跟我沒關係好嘛,我是替許茂雲擔心啊,要不然金國廷要娶誰關我毛事啊!

  綺年在心裡吐著槽,卻不想趙燕恆又拋了一句:「聽聞周姑娘年已及笄,不知可曾訂下親事?」

  「若是不曾,難道世子要替民女做媒嗎?」綺年實在是忍不住了。你扯那麼多廢話做啥啊?現在不是在講金國廷嗎?

  趙燕恆若有所思地笑了笑,沒再繼續這個話題,轉開去細問綺年聽見太湖石後那兩人的談話了。他問得極細緻,幾乎是要求綺年一字不漏地將當時兩人的對話重複一遍,甚至連語氣都要模仿出來,還要求她做出自己的分析。

  「民女怎能替世子判斷此事。」綺年忍無可忍,「若是誤導了世子,那卻如何是好?」

  趙燕恆淡淡一笑:「無妨,姑娘儘管說,在下自有決斷。」

  你有決斷還來問我做咩啊!綺年心裡的小人已經掀了好幾次桌子了,可是表面上,她卻只能老老實實地坐著,將自己的分析說了一遍。

  趙燕恆一一聽完,微微點頭:「那兩人的聲音,周姑娘可識得?或是那位韓姑娘,可有覺得耳熟?」

  綺年堅決地搖頭:「我們平日裡都在二門之內,便有出外也少見外男,嫣兒更是剛到京城不足一月,更不識得什麼人了。」

  趙燕恆也並不勉強,起身一個長揖道:「今日耽擱了姑娘的工夫,只是茲事體大,不得不向姑娘詢問一二,還請見諒。」

  媽呀,這還叫詢問「一二」,這簡直跟審犯人也差不多了。綺年心裡嘀咕,卻也只能襝衽回禮:「世子太客氣了,民女薄力實在有限,此次無非是事有湊巧,只怕下次便未必能有助於世子了。」

  趙燕恆直起身來,似笑非笑地看了綺年一眼,並未戳穿她話裡的意思:「在下告辭。」

  綺年客客氣氣送他到門口,看著他和那青衣侍女上了一輛普通馬車,轆轆地駛出街口,這才鬆了一口大氣。

  如燕一直在旁伺候,這時候才有些手軟腳軟地道:「姑娘,那,東陽侯府的那丫鬟——死了?」

  綺年以手抵額,低聲說:「分明是那個什麼公子在殺人滅口,大約是那個丫鬟正好碰見。」

  如燕聲音都有些發抖:「他,他會不會看見了我們?」

  「應該不會。」綺年說了一句,突然冒起一個想法。秦蘋口稱在顯國公府遇了歹人,而當天偏偏真的有個歹人,還殺死了她的丫鬟——如果她是那個歹人,會不會懷疑當時的目擊者並不只這丫鬟一個?會不會懷疑——秦蘋也是目擊者?會不會——也想殺她滅口?

  綺年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秦蘋在喊出有歹人的時候,大概一半是嚇住了,一半是想到了自己的計劃,可是她如果因此被歹人盯上,不知會怎樣……

  「走,咱們趕緊回去吧。」綺年一分鐘都不想多呆,回了吳家才最安全吧。

  趙燕恆的馬車駛過幾條街道,一直拐進一條小巷,青衣侍女在一扇黑漆木門上敲了敲,半天,門才拉開一條縫,周鎮撫頭髮亂糟糟地伸出頭來,一見青衣侍女,連忙把雞窩一樣的頭髮扒了扒:「原來是清明姑娘,失禮了。」

  青衣侍女清明皺著眉頭看了周鎮撫一眼,後面趙燕恆已經下了馬車,一邊進門一邊笑看了周鎮撫一眼:「昨兒值夜來著?」

  「可不是。」周鎮撫打了個呵欠,盡量把頭髮扒拉得順服一點,「這一大早的,你怎過來了?」

  趙燕恆笑了笑:「還早?已經日到中天了。」他雖在說著笑話,笑意卻未到眼底。周鎮撫敏銳地看了他一眼:「可是有什麼事?」否則不會到他家裡來尋人。

  趙燕恆眼中閃過一絲冷厲:「秦蘋之事,我已問出來了。」

  「這麼快?」周鎮撫的睡意也飛到了九霄雲外,聽趙燕恆詳細說了一遍,不由得一拍桌子,「東陽侯這個混蛋!竟然又把主意打到金公子身上!哼,先是你,再是我,又是你家二公子,現在又是金公子,他一個侄女兒到底想要許幾家?我倒想見識見識,是怎樣的天仙神女,竟值得他這般費盡心思!」

  趙燕恆唇角微微彎了一下:「倒是聽說過,這位秦姑娘的生母出身教坊,她年紀雖不大,歌舞彈唱卻是家傳。」

  周鎮撫冷笑一聲:「好極。我本念著她是個姑娘家,怕也是受東陽侯所制身不由己,既是她自己不尊重,又何必與她客氣!此事交給我——在顯國公府遇了歹人?哼,我若說她本就是去會情郎的,也能找出一百條證據來!」

  趙燕恆卻搖了搖手:「自是不能讓她與國廷沾上關係,此事顯國公已然向宮中遞了話,長姐如母,國廷的親事自有皇長子妃做主,別說娶妻,就是納妾也不成。不過,我倒另有想法。倘若你是那殺人之人,殺了一名恰巧撞上的丫鬟,事後卻聽說這丫鬟服侍的小姐口口聲聲說自己遇到了歹人,你會做何想法?」

  周鎮撫眼睛一亮:「我必疑心當時有二人目睹我殺人滅口,我只殺了其一,卻有一人逃了——你是說,守株待兔?」

  「正是。」趙燕恆微微瞇起眼睛,「這二人提到戲班子,極有可能就是與成都那事兒有關。倒是也算膽大心細了,顯國公府那日賓客盈門,若選在那日會面,確是不易被人發現。」

  周鎮撫忽然咳嗽了一聲:「且慢,這些都是何人告訴你的?」

  趙燕恆瞪了他一眼:「明知故問!」

  周鎮撫眨了眨眼睛:「果然是那位綺年姑娘?」

  趙燕恆微微皺眉:「姑娘家的閨名,你少叫幾聲也罷。」

  周鎮撫嘿嘿笑起來:「不過是隨口叫了一聲——說來,這事也巧,怎的就被周姑娘聽到了呢?」

  趙燕恆微沉著臉道:「她與冷家姑娘是好友,聽著前頭聲音不對,才出了紫籐花塢打探的。」

  周鎮撫嘿嘿笑道:「說起來這姑娘真是膽氣十足,到了那時竟還能如此鎮定。」

  趙燕恆淡淡道:「生死關頭自然鎮定,秦蘋豈不也是不言不動逃過一劫?」

  周鎮撫連連搖頭道:「非也非也。事到臨頭嚇得不言不動是一回事,事後竟還能將此事細節記得十分清楚,這才是有膽氣呢。」

  趙燕恆眉頭一皺:「你可是懷疑她?」

  周鎮撫收起笑容擺了擺手:「並非如此。她家中是何情況我已瞭如指掌,十餘年來在成都行蹤俱是歷歷可查,因父親早亡,母親病弱,她連出門的時候都屈指可數,並無可疑之處。」

  趙燕恆懷疑地看了他一眼。周鎮撫好笑道:「為何這般看我?我只不過是覺得周姑娘實在與我們有緣而已。」他眼看趙燕恆又要皺眉,連忙道,「我知道我知道,只不過在這裡說說罷了,斷不會壞了她的閨譽。」他隨手抓了抓臉,嘿嘿一笑道:「不過,若能娶這般一個夫人,倒也不錯。」

  趙燕恆皺眉道:「言歸正傳,她們雖聽到了那人說話,卻不知是什麼人,這便是你要查探的了。」

  周鎮撫不由得苦了臉:「這沒頭沒尾的,教我何處去查?」

  趙燕恆不緊不慢地彈了彈衣袖:「這便是你的事了。」

  周鎮撫瞧了他一會,忽然壞笑起來:「怎的,我說想娶她,秀材你似乎不大歡喜?」

  「這是什麼話!」趙燕恆臉色微微一沉,「你若是三茶六禮明媒正娶,我為何不歡喜?」

  周鎮撫摸著下巴:「我還當你不願她嫁人呢。」

  「胡說!」趙燕恆不願再與他胡扯,「你若當真心悅於她,我倒可替你請媒人。」

  周鎮撫趕緊搖了搖手:「我如今這刀頭上舔血的日子,她一個嬌嬌嫩嫩花朵兒樣的姑娘,怎麼過得下去。」

  趙燕恆沉著臉:「你若不娶,就少說兩句。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萬一傳出去壞了她的閨譽,教她如何嫁人?」

  周鎮撫扒扒頭髮,無奈道:「我不說便是。」想了一想,又道,「你自回來也有三四個月了,王妃可有再給你議親?」

  「怎麼沒有。」趙燕恆也不太願意談論這話題,「左不過是那些人,秦蘋不行,就想著將東陽侯府二房的秦采塞過來。」

  「說起來,你也確是該娶親了。」周鎮撫掰著指頭算算,「說來你也有二十五六了吧?以你的身份,早就該娶了。你那繼母王妃雖則居心不良,但郡王爺卻是真心關切你的。若是怕王妃從中作梗,不如我替你往宮裡遞個話,求太后賜婚?如今皇長子妃有孕,永順伯又入了京,太后心中歡喜,必會答允的。」

  趙燕恆微微一歎,索然無味地搖了搖頭:「娶了又如何?若非兩情相悅,也不過如母親與父親一般,貌合神離罷了。再納兩房三房側妃妾室,攪得後宅終日不寧?我自己便是嘗過這苦頭的,何必又再教兒女來重蹈覆轍。」

  周鎮撫自覺說錯了話,乾笑道:「多少人家不也是如此過的麼?」

  趙燕恆苦笑:「是麼?只是這日子我卻不願過。若是當初父親不曾娶我母親,今日他豈不是與秦王妃舉案齊眉,秦王妃之子便是世子,又何必為了我煩憂。」

  周鎮撫尷尬地咧了咧嘴:「這——」

  趙燕恆的情緒也只是片刻有些失控,旁邊的清明垂著頭送上一杯茶,他接過來飲了一口,已又恢復了風輕雲淡的模樣,瞥一眼周鎮撫:「你我相識二十年了,我家中之事你也盡知,何必做這副模樣。」

  周鎮撫這才放下心來,嘿嘿笑道:「你不在意便好。」發覺旁邊的清明用責備的目光盯著他,連忙又咧了咧嘴,道:「既是你不願娶,包在我身上!」

  趙燕恆失笑道:「如何包在你身上?難道你能代我娶不成?」

  周鎮撫嘿嘿一笑:「我做媒不行,拆人姻緣卻是拿手的。」

  兩人都笑了起來。趙燕恆起身道:「我出來也久了,這便回去,你莫忘記往宮裡遞個話,國廷的親事,別人休想插手。」

  周鎮撫起身送他,嘴上閒不住道:「我說你該娶妻生子了,國廷也不過比你小八九歲,怎的你似是將他當兒子一般?」

  趙燕恆回手要敲他:「別忘了,你比我還年長一歲!」

  綺年可不知道趙燕恆居然在這裡跟周鎮撫關心著她的婚事。冷玉如離京二十餘日後,寄來一封信,乃是在半途中遇了驛使,便草就一書,托了送至京中。因是匆匆而書,信箋既短,字跡亦草,不過字裡行間倒還輕鬆,只說沿途趕路雖急,但也並不十分辛苦,張英等人對她亦還恭敬,皆呼之為「大少奶奶」,執禮甚周,令綺年及韓嫣不必為她擔憂云云。

  綺年看了信,算是又鬆了口氣。冷玉如這樁親事來得有些尷尬,雖然說起來始作俑者是鄭瑾,但張家若是覺得失了面子,少不得也要對冷玉如有些偏見的,要不然張殊接了軍報連堂都不拜就跑了——就算軍情急如火,拜個堂才能花多長時間呢?

  至於張殊叫人在京城買宅子安置冷玉如,綺年頗懷疑這是張家的意思,把人扔在京城,然後張家就佔據了主動,到時候在邊關是納妾還是娶二房甚至兩頭大,京城這裡都鞭長莫及。此時,冷玉如毫不猶豫提出跟著張殊去邊關,這步棋真是走得正確無比。單看張英的態度就知道了,即使算不上前踞而後恭,態度也是頗有差異的。可見冷玉如這一舉動,至少是已經得到了張家下人們的認可。

  不要覺得下人的認可沒啥了不起,像這種積年老僕,其態度有時候甚至是可以影響主子的。尤其張英這種,沒準還在邊關也立過軍功呢,已經不能簡單地以下人來將其分類了,否則張家怎會叫他來京中置辦宅子,伺候才進門的少奶奶獨居呢?冷玉如若能取得張英的認可,對她將來在張家只怕也有助力。

  「玉如真是不易……」綺年忍不住對如燕等人感歎。

  如燕知道其中內情,不敢多說。珊瑚等人卻只隱隱聽說了冷玉如是代鄭瑾出嫁的,心裡自然也是同情的,卻不好說出來。珊瑚拿針往頭髮上蹭了蹭,笑道:「姑娘大了都要嫁人的,將來去了娘家,自然沒有在自己家裡做姑娘的時候來得鬆快。」

  湘雲看綺年這幾天都在擔憂,有意逗她笑笑,便向珊瑚調笑道:「瞧姐姐說的,可是姐姐想嫁人了?」

  珊瑚回身去撕她的嘴,大家笑鬧了一回。珊瑚今年十八了,湘雲十七,說來也都到了該相看親事的時候。湘雲本是李氏身邊得用的丫頭,又是家生子兒,已經有人到李氏面前去求了,只是李氏想再留她兩年,所以尚未定下來。

  不管怎樣,冷玉如來了這土信,總是讓綺年的心又定了一些。至於說到以後的日子該怎麼過,冷玉如是個有主意的,這些年冷家的破事也是一堆,她還要與鄭瑾周旋,不也順順當當過下來了,現在是自己選的姻緣,自然也會好生過日子的。

  大約是提著的心鬆了,綺年這一晚睡得格外熟,第二天早晨起來就覺得不對勁兒——鵝黃色的床單上一灘血——她來癸水了。綺年算算時間,比自己上輩子來這個晚了一年,果然是上輩子吃的東西裡激素太多了咩?

  如燕和如鸝年紀都比綺年小,不懂這個。如鸝一進來看見床上被子上的血,嚇得差點哭了,還當綺年得了什麼病,搞得綺年哭笑不得,反過來還要安慰她。倒是湘雲和珊瑚都是懂的,忍著笑將如鸝拉了出去,又飛跑去報了李氏。

  李氏忙忙地過來,叫煮了濃濃的紅糖薑湯來給綺年喝,安慰她別怕,又問肚子疼不疼,腰酸不酸,又說不許喝冷水,房裡不許放太多冰。綺年囧得厲害——這玩藝她懂的可能比李氏還多點呢,但是不敢表現出來,只能裝出乖巧的樣子直點頭。

  李氏看著她將一碗薑糖水喝了下去,轉眼見一邊如鸝眼睛還是紅紅的,不由笑道:「傻丫頭哭什麼,這是你們姑娘長成大人了。」摟著綺年道,「及笄了,是大姑娘了,該嫁人了。」

  綺年大為無語。才十五呢,嫁神馬人啊!難怪這年頭生孩子危險,與這種低幼齡生育也是絕對有關係的。

  如鸝這才放心,抹著眼淚道:「舅太太一定要幫我們姑娘尋一門好親事。」

  這話將綺年弄了個大紅臉,李氏笑得眼淚都要出來,指著如鸝道:「這丫頭,呆是呆,倒是一片忠心。放心,我幫你們姑娘挑一門好親事,回頭也給你挑一門!」

  如鸝紅了臉嗔道:「舅太太淨拿我們丫頭取笑,轉身跑了。」李氏笑了半日,抹抹笑出來的眼淚向綺年道:「好孩子,你的親事舅母都放在心上呢,定要仔細地挑揀才好。」

  綺年笑了笑道:「這事全憑舅舅舅母做主,我想著,只要人厚道知上進,家裡門風好,是最要緊的。」

  李氏大喜道:「好孩子,你真是個懂事的!什麼門第都是虛的,要緊是日子過得舒服。女兒家,高嫁是為名聲,低嫁才是為過日子。唉——你雯表姐但有你一半明白,我也不必如此費心。」

  綺年也默了。吳知雯今年已經十六了,雖然說起來年紀還不算大,但差不多像吳家這樣的人家,姑娘在十六歲親事已經有點眉目了,似吳知雯這般半點消息還沒有的,就該要著急了。何況跟韓家那件事,對外雖然說是八字不合,但多少也是傳出去了些消息,吳知雯現在出門,有些性子比較刻薄的姑娘,又妒羨她的才華和美貌的,免不了就要私下傳些話。

  尤其吳知雯如今這身份上有些尷尬——說是庶女吧,她已經開了吳家祠堂記在李氏名下,普通人家的庶子就不好來求親;說是嫡女吧,誰不知道她是跟著姨娘養大到十五歲的,正經的嫡子又看不上。於是上不上下不下,就這麼懸在了半空,從二月裡一直到現在,四五個月了,外頭竟沒一家有要求親的意思。

  經了此事,吳若釗固然氣得不行,李氏心裡也極是不悅。這宅子裡的事是瞞不住人的,當初吳若釗為在妾室面前表示李氏厚道,曾說這親事是李氏挑的,因此下人們都說,孫姨娘和吳知雯不肯答應韓家的親事,皆因是疑心李氏不願讓庶女高嫁。

  這種話傳出來,李氏雖然發落了幾個說閒話的婆子,但心知無風不起浪。何況孫姨娘那性情,李氏焉有不知道的?當初為著是顏氏賞的,自覺與普通婢妾不同,又李氏生知霄傷了身子不能再生育,吳若釗便也常常往她屋裡去,她自恃得寵,雖明面上不敢怎樣,私下裡卻沒少給李氏添堵。

  後頭吳若釗見她不是個安分的,漸漸覺得顏氏賞了這人就是為來離間他們夫妻的,便漸漸地冷落了些。孫姨娘便時時地擔心李氏報復,兒女幼時便緊緊帶在身邊,須臾不敢稍離,生怕李氏害這一對兒女。

  既那時會這般想,如今兒女年紀長了,懷疑李氏會讓庶子女娶無好娶,嫁無好嫁,也是順理成章。李氏再厚道,如今也不願管吳知雯的事了。孫姨娘又被禁足,便漸漸地慌起來,不時地做了鞋腳之類去孝敬李氏。李氏想不理會,又念著總是丈夫的兒女,不得不相看著,只是不怎麼上心罷了。

TOP


67 世上怎尋後悔藥

  姑娘頭一回來癸水,也算是件喜事。寧園鄭氏那邊打發人做了糖水蛋熱騰騰地送來,連康園顏氏那邊也送來一瓶子益母膏,叫用熱黃酒調了時常吃一勺。綺年叫人各處去回謝了,也覺得小腹略微有些沉墜,就不出院子,只在屋裡看如鸝打絡子說閒話兒玩。

  正說著呢,只聽外頭珊瑚笑道:「小珠妹妹怎麼來了?」打起簾子,孫姨娘的貼身丫鬟小珠拿了個小包逡巡著進來,見了綺年屈膝行禮笑道:「姑娘身子可還覺得好?」

  綺年忙叫如燕搬繡墩來叫小珠坐下:「怎麼得空兒過來?」孫姨娘被禁足,只有小珠能出入,但自己主子沒臉,丫鬟也不好總出來走動,是以園子裡倒不常見她。

  小珠斜了半邊身子坐了,笑道:「姨娘聽說姑娘——去年雯姑娘初來這個的時候,怕冷了肚子,姨娘特地做了肚兜,還有一條新的沒用過,叫我來送給姑娘,也是姨娘一片心意。」

  綺年有點詫異,孫姨娘可從來跟她也不親近。不過不管怎麼樣,也是人家的一片心意,使個眼色,如燕上去接了小包,又給小珠塞了一把銅錢:「勞煩姐姐跑一趟,回去跟姨娘說聲多謝。」

  小珠扭捏著不肯接錢:「我也跟姑娘說說話兒,回去怪沒意思的。」

  綺年笑笑:「多坐坐也好,也熱鬧些。」這不是過來送東西的,是來打聽事兒的吧。

  果然,小珠坐了一會兒,藉著如鸝的一句話就說起來:「那位韓姑娘,太太很是喜歡,直說韓太太會調理人呢。」

  因為上次孫姨娘套話的事,如鸝一直心裡不快,聞言忍不住就道:「那是自然,韓家是厚道人家,韓姑娘為人脾性行事都是第一等的。」

  小珠略有幾分尷尬地笑了笑道:「聽說韓家老爺也進京了?」

  話說到這裡,綺年心裡已經明白了,便道:「是,韓伯父大約是要升一升的。」

  小珠更扭捏,吞吞吐吐半晌方道:「也不知韓大爺的親事定下來沒有……」

  此時連如鸝都知道她是為何而來了,險些就要開口諷刺,到底是想到從前的教訓,硬生生給嚥了回去,哼了一聲,轉身拿起壺出去續水了。

  小珠看屋裡只剩下如燕,便紅著臉道:「姑娘可別嫌我囉嗦,那——韓家老爺不知要升幾品呢?」

  綺年笑笑:「這我也不知道,人還沒進京呢。」

  小珠有心想再問問,見綺年不搭話,也只得起身走了。她一走,如鸝就氣沖沖進來道:「好不要臉,可是看著韓家老爺升了官,又惦記著韓家大爺了?」

  綺年擺擺手:「這話屋裡說說就好,別說出去。」

  如鸝氣呼呼道:「奴婢曉得。只是孫姨娘真是——奴婢都看不下去了!」

  綺年笑笑:「你生什麼氣。如今是她後悔了,難受的是她。韓大哥現如今要挑什麼樣的好姑娘不成?正該高興才是,你倒氣起來了。」

  如鸝撇撇嘴:「可是呢。韓家大爺連舅老爺都說好,家裡又厚道,偏她看不上。如今雯姑娘這親事沒著落,這才知道後悔了——活該!」

  「行了,可別說出去,叫人聽見雯表姐也尷尬。」綺年隨意擺了擺手,就把這事拋到腦後去了。

  只是這宅子裡,沒有什麼事是密不透風的。蜀素閣裡雖沒人傳小珠的話,但卻有人看見小珠自蜀素閣出來。人誰不知孫姨娘跟蜀素閣是從無來往的,這時候忽然叫人過去,無事獻慇勤,必然是有原因的,這些積年的婆子們都是人精子,三傳兩傳,也就跟真相差不多了。

  松鶴堂裡,吳嬤嬤一邊給顏氏捶腿一邊道:「怕是後悔推了韓家的親事,又去找表姑娘幫忙描補了。」

  顏氏歎道:「當初倒覺得她伶俐,想不到也是個糊塗人。當初拒了,哪有再回頭的道理?縱然老大這會子上門去求,韓家也不能答應的。」

  吳嬤嬤窺探著她的臉色,試探著道:「其實說起來,韓家大爺倒是門好親事。韓家姑娘跟周表姑娘是好友,上次來過,看著也是極端莊厚道的一個人,可見家風正,才養得出這樣好女兒。若是,若是姑娘也能找上這般一門親事,雖說男子年紀大些,但——」

  顏氏歎道:「我如何不想讓連波攀上這樣的親事,只是韓家如今風頭正勁,如何肯呢。」眼看著喬連波也快要及笄了,她如何不著急呢?從前想著叫外孫女兒跟兩個孫子都親近些,可是最後都沒有結果。李氏拘著兒子在外院讀書,鄭氏直接給兒子屋裡放了通房丫鬟,到了這個份上,難道還需要把話說明白嗎?

  吳嬤嬤不由得急得想落淚:「姑娘自生下來,沒過過幾天好日子。初時那姓喬的嫌姑奶奶生的不是兒子,連洗三和滿月都沒有好生辦。後頭雖生了哥兒,家裡又敗落了。姑娘從小就懂事,跟著姑奶奶學做針線,哥兒身上的衣裳多是她做的,那份兒貼心和孝順,再沒得比的……」

  顏氏連連歎息:「我自是知道她孝順貼心,如今來了,我這週身上下,鞋腳荷包哪不是她做的?只是這親事——若要嫁妝,我自會為她準備,就是折上我這棺材本也無妨,可是——」門第就不是能用銀子來折補的了,「只盼著連章有些出息,還能給他姐姐撐一撐腰。」

  「可是哥兒還小著呢——」吳嬤嬤擦了擦眼淚,「周表姑娘跟韓家姑娘好,何不讓她去韓家太太面前說道說道?或者帶著姑娘多去走動一下。韓家太太若知道了姑娘的好,沒準就……」

  顏氏搖頭道:「你也太一廂情願了。事情豈是這般容易就能成的?」

  吳嬤嬤急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若不試試,怎知成不成呢?且又不費表姑娘什麼,不過是說句話罷了。」

  顏氏皺眉道:「當初恆山伯府牡丹宴上,讓她帶著連波去與冷家姑娘說說話,她都不肯,何況這親事,實也輪不到她姑娘家插口。也罷,叫珊瑚探探口風,若她不願,這事也休再說起。」

  吳嬤嬤心裡著急。依著她,恨不得顏氏馬上就叫了綺年來,讓她去與韓家說情。只是顏氏既說了這話,她也不敢駁,只得低了頭。

  忽聽外頭小丫鬟報進來:「四姑太太家來了。」卻是阮夫人笑吟吟地進來。

  顏氏驚喜道:「怎的今日回家來了?」又不放心道,「可是阮家老太君答應你回來的?」

  阮夫人笑道:「母親放心,自是婆婆許我回來的。」坐到顏氏身邊,低聲笑道:「那府裡如今可熱鬧了,婆婆想著叫我回家來托人求情呢。」

  顏氏大驚道:「出什麼事了?」見阮夫人臉上喜笑顏開,不由得斥道,「那是你婆家!將來你總要依著婆家過,出了事你有甚可高興的?」

  阮夫人收了笑容,卻仍撇了撇嘴:「出事也不是我們娘兒兩個犯的,還不是他納的那些姨娘,教出來的好女兒!今兒宮裡遞出話來了,阮語那小賤蹄子養的貓昨日衝撞了皇長子妃,以致皇長子妃早產了。」

  這下顏氏真是大驚失色了:「這,這是怎麼說的!她在三皇子宮裡,怎會去衝撞了皇長子妃?」金國秀肚子裡懷的這個,是皇帝的第一個孫子輩,當初說了有孕,皇帝就高興得什麼似的,加上前頭二皇子的側妃還小產了一個,這一個尤其寶貝,若是因阮語有個什麼好歹,可不完了?

  「誰知道呢。」阮夫人所知不多,不過是從婆婆處略聽到了一些,「說是進了宮見天閒得難受,就養了隻貓。這貓亂跑,皇長子妃去給太后問了安回來,這貓躥出來,抓著了抬轎輦的太監,太監這一晃,可不就把皇長子妃給顛了一下?當時就叫肚子疼,回宮就發動了。幸好七活八不活,這才七個多月,算是生了下來,是個公主,只是身子弱得厲害。」

  顏氏禁不住合掌念了聲佛:「幸而是個公主,若是個皇子,她的罪就大了。這是阮家一家的罪,你當是她一個人的?有什麼好笑!」

  阮夫人也知道不該笑,可仍舊心裡忍不住地痛快:「當初就是他硬叫我將姓蘇的賤人生的兒子記在名下,我忍不過這口氣,才將那小蹄子也記到了我名下。誰知小蹄子竟硬生生地頂了我的盼兒進了宮,如今——聽說皇上已下令她禁足了!哼,賤人生出來的小賤人,有什麼好的!若是我的盼兒,怎會出這樣的事。當初只說她伶俐懂事,如今慌了手腳,怕是悔得腸子都青了呢!這才記起二哥的女兒是皇長子側妃,話裡話外的叫我回來托側妃遞個話,求皇長子妃恕罪呢。」

  顏氏歎道:「真是造孽!若是皇上當真申斥阮家,盼兒的親事豈不也要——本就被這選秀耽擱了!」

  阮夫人說起阮盼的親事,便笑不出了:「如今我真是後悔,當初實不該把那小賤人記到名下,如今她是自作孽,只苦了我的兒!」

  話說到這份上,顏氏也不好再說她什麼。當初是阮夫人一時賭氣,不肯給蘇氏這個體面,才硬將阮語也拉上記了名,如今後悔又有什麼用呢?

  顏氏歎道:「如今也不說從前的事了。只是這話——老二未必肯遞進去。」

  阮夫人豎起兩道細眉:「再怎麼著,您也是他的嫡母,他敢不孝!」

  這句話真算觸到了顏氏的痛處,不由得也有些要落淚:「我的兒,咱們娘兒兩個苦到一起去了——不是自己肚子裡爬出來的,再養不熟。」

  母女兩個落了一會兒淚,顏氏才歎道:「若說往宮裡遞話,第一老二未必肯,第二知霞是側妃,這個情如何去說?皇長子妃小產,她卻去替元兇求情,這難道是怕皇長子妃沒有借口發落她?倒不如英國公府收拾一批貴重藥材,叫知霞轉呈上去。這是對皇長子妃及小公主都有利的,或可一試。」

  阮夫人連忙答應了:「還是母親考慮周到。他平日裡只知護著那起子賤人,這會出了事便慌了。」

  顏氏默然。阮海嶠當初只是嫡幼子,上頭有個出色的兄長,沒人將他當作下一任國公爺來教導,直到兄長去了,他以幼子承爵,這才顯出了不足來。只是這話她不好說,當下轉開話題,說起阮盼的親事來:「眼看著過了十六就往十七上數了,好在家世好,你也緊著些兒。」

  阮夫人道:「國公爺倒是看上了孟家的小探花,論門第,論人才,都是配得上的。」

  「那自然是好,可托人遞過口風了麼?聽說孟家提親的人也不少呢。」

  阮夫人不以為然道:「說起來探花雖是風光,卻是也要從七品小官熬起的。孟小探花只是次子,又不能承爵,我家盼兒配他哪裡配不上呢?永安侯府才只是侯爵,又是閒爵,若不是連出了三個探花,又下降公主,也不會有今日風光。細論起來,家底還不如國公府厚實呢。」

  顏氏聽了也就罷了:「還有連波,年紀也不小了。你也替她相看著些,有那等家裡做著五六品官的,只要家境殷實,門風厚道,子弟上進……」

  阮夫人雖答應著,心裡卻不以為然。五六品官在京城裡雖不算什麼,可也實在不低了。且這樣人家,若想著仕途再進一步,子弟的親事都是助力,總要挑了再挑。喬連波再好,一個父母雙亡,且父親生前還是獲罪貶官,單憑這個,官宦人家誰肯給子弟娶這樣人家女兒呢?說起來,還不如綺年父親是病亡,聽起來還好說些。

  母女兩個在屋裡說著話,外頭小丫鬟忙忙的過來,被外屋的琥珀攔下了:「四姑太太在屋裡跟老太太說話呢,有什麼事要回?」

  小丫鬟忙站住腳道:「也沒什麼事,不過是韓家姑娘來了,送了一匣子天香齋新出爐的點心,周表姑娘想著老太太愛吃那槽子糕,叫送過來。」

  琥珀接了匣子送進去,顏氏一聽,頓時叫琥珀:「取老二媳婦孝敬的那串沉香佛珠來,叫連波送過去,陪著客人說幾句話才好。」

  韓嫣今天過來,卻是有件麻煩事要來跟綺年說的。

  「父親這剛進京,恆山伯府就托人遞了話,想將鄭家大姑娘許給哥哥。」

  綺年嚇一跳:「鄭瑾娘?這才兩個月呢,就急著要另找親事了?」

  「可不是!」韓嫣冷笑,「我已對母親說了,鄭家這親事萬萬結不得。父親也沒這攀龍附鳳的心,只是恆山伯處不好推辭。母親想著,最好是快快地尋一門親事,只叫父親說未進京前已然口頭議定了,只等著父親進京,一切都安頓下來再提。」

  「伯母看上了哪家的姑娘?」

  韓嫣歎道:「母親說許家姑娘人好,家裡也好,我也覺得與她投契。」

  綺年答不上話來。許茂雲確實好,許祭酒和許夫人也好,可是——人家的一顆心,是在金國廷身上呀!

  「別家就——再沒有看得上的?」

  韓嫣歎道:「雖說是我家挑媳婦,別人家也挑女婿呢。」韓老爺不過是剛進京,雖然連升了兩級,卻只算新貴,立足都還未穩,頗有些人家還要觀望一二,並不想貿然結親。

  「恆山伯怎麼會把主意打到韓大哥頭上呢?」

  韓嫣沒精打采道:「誰知道。沒準兒是怕鄭瑾娘名聲壞了嫁不出去了罷。你倒說說,許家姑娘如何?」

  這可叫綺年怎麼回答呢:「許妹妹很好……不過,此事若能拖一拖,還是拖一拖的好。我也是進京方一年多,依我看,伯父伯母也該多看看。」

  韓嫣歎道:「誰不想這麼著呢,只是恆山伯府托人遞話,我家得罪不起,可是這鄭瑾又是萬萬不能娶的!」

  「若是她自己看上了別人該多好!」綺年直想歎氣。這個鄭瑾真害人!

  「喬表姑娘過來了?」湘雲笑盈盈的聲音傳進來,喬連波帶著菱花走進來,跟韓嫣見了禮:「外祖母說多謝韓家姐姐的槽子糕,她正想著要吃這一口呢。這佛珠是二舅母在山東時,從赤山法華院求來的。那寺廟名聲雖不顯,卻是唐代建起來的,這佛珠經寺裡法師開了光,韓姐姐帶在身上,能保平安的。」

  韓嫣連忙接了,道過謝就套在自己手腕上。喬連波略一猶豫,就坐了下來笑道:「外祖母讓我來陪姐姐們說說話。」

  她往這裡一坐,綺年和韓嫣的話就不好再繼續下去了,轉而說起針線來。綺年笑道:「我這表妹針線是一等一的好,你沒見她給老太太繡的那四時屏風,尤其是那牡丹花,擺出去都能引來蜂蝶。」

  喬連波不好意思地低下頭道:「表姐又取笑我,哪裡就有表姐說的那般活靈活現呢。」

  韓嫣也笑著跟風誇了幾句,眼看喬連波當真坐著是要跟她們一起說話的樣子,下頭的話還怎麼再說?隨便敷衍了幾句,就起身告辭,走到門邊悄聲道:「過幾日我給你下帖子,到我家去再說話。」

  綺年笑著點了點頭,送了人出去,再回來時正好遇見知霄房裡的丫鬟孔丹,見了綺年屈膝笑道:「正要去見周表姑娘呢,可巧就遇著了。」

  綺年見她手裡拿了個匣子,不由笑道:「這是什麼?」

  孔丹笑盈盈將匣子蓋輕輕一揭,裡頭卻是個娃娃,居然還是個穿著和服的布娃娃。綺年自穿越到這裡來就再沒見過上輩子玩過的那種布娃娃,乍一見竟嚇了一跳,頗有隔世之感:「這是什麼?」

  「是嚴少爺托我們少爺轉送周表姑娘的,說是在廣東那邊兒買來的異國物兒,這個穿的是扶桑國的衣裳。聽說那邊兒還有別的娃娃,竟有那頭髮都是黃的,眼珠還是藍的,跟繡球貓似的,好生嚇人。」

  孔丹一邊說,一邊悄悄打量綺年的表情,口中道:「說來,嚴少爺倒有趣,大男人竟然還買這些個姑娘家玩的物件兒。」

  綺年瞧著有趣,隨口問:「送了幾個?其他姐妹們那邊都是這個樣兒的娃娃?」

  孔丹笑道:「哪裡呢,其餘幾位姑娘送的都是些西洋扇子和花邊兒,只周表姑娘這裡多了一個娃娃。」

  這是啥意思?綺年回憶了一下嚴長風的模樣,只記得是個膚色黝黑十分結實高大的少年:「這娃娃既是異國之物,想必價值也不菲,不好叫嚴家表哥單送我一人,還是托二表哥退回去吧。」

  孔丹依舊笑盈盈地:「這個話只怕我們少爺不好說了。嚴少爺只托我們少爺送東西,沒說再讓少爺把東西退回去。且這娃娃——依奴婢看,倒挺像周表姑娘及笄那日穿著禮服的樣子,沒準嚴少爺就是為著這個才送了娃娃。」

  我會像個日本人?這眼神得有多差!綺年心裡不大痛快:「我去與二表哥說。」

  孔丹眉頭一皺,臉上雖然仍然帶笑,眼神卻微微冷了些:「少爺在外院,周表姑娘過去怕是不大合適,有什麼話,奴婢替周表姑娘帶到就是。」

  綺年抬頭看了她一眼。吳知霄房裡兩個丫鬟,一個月白一個孔丹,取的都是紙的名字,跟松煙項煙恰好湊成一對兒。因哥兒們住的院子都靠著前頭,平日裡這兩個大丫鬟甚少到後頭來走動,因此綺年也很少看見她們,更沒有說過話,也就從來不知道,吳知霄這個大丫鬟居然對她如此冷淡甚至略有幾分說不清的敵意。

  綺年到吳家來,說起來是父母雙亡前來投奔的,但她到底在成都還有個嗣兄,並不算無家可依。且吳若釗也好,李氏也好,對她都如親生女兒一般,雖是表姑娘,闔府裡卻都是當正經姑娘來對待的。最重要的一個證明就是在稱呼上。

  大多數丫鬟婆子們,只要見著綺年單獨一個人,幾乎都是稱呼「姑娘」的,有時要區分開來,就稱呼一聲「表姑娘」,像孔丹這般,一口一個「周表姑娘」,時時地要點明她外人身份的,還真是少見得很。

  「如燕把東西接著吧。」綺年也不想再多說,蓋上匣子蓋兒,隨口吩咐如燕把東西接過來。

  孔丹又屈了屈膝:「那奴婢就告退了。」


68 人間哪得兩全法

  孔丹回了苦筍齋,見月白正在屋外坐著納鞋底,看她回來便道:「東西送去了?」

  孔丹隨手拉了個凳子坐下,拿出自己做的香囊來也繡:「送去了。你說嚴少爺特地送周表姑娘這個扶桑娃娃,可是為著什麼呢?」

  月白卻是個老實木訥的,聞言便道:「隨少爺們送什麼,怎輪得到咱們做奴婢的來談論。」

  孔丹不以為然道:「不過說說罷了,橫豎又沒有外人。說起來,周表姑娘也及笄了,該論親事了罷?」

  月白納著鞋底道:「這自有老爺太太做主,你又操的什麼心。且上頭還有雯姑娘呢,總得先顧著年紀大的,再來給表姑娘說親。」她雖說性子木了些,但與孔丹也是朝夕相處的,總是比外人更為瞭解,瞥了她一眼道,「你又想什麼呢?」

  孔丹跟她自幼一起長大,雖則脾性不同,卻是情如姐妹,忍了一會兒終於還是忍不住道:「前幾日見了紅綢,倒比做姑娘時更鮮亮了。」

  月白也見著了紅綢。紅綢做丫鬟時一向軟和,默不作聲的,哪裡也不見出挑,如今做了通房,雖還是那麼柔和沉默,卻是鄭氏賞了新衣裳新頭面,換了婦人打扮,比做姑娘時真亮眼了不少。

  姐妹十年,月白再木訥也明白孔丹的意思,不由得皺了皺眉:「按說各人有各人的想頭兒,我不該多嘴。只是你叫了我十年的姐姐,我也盡著做姐姐的情兒,說你一句。太太是寬厚人,少爺也是重情分的,只要你我盡心服侍少爺,將來求了太太挑個好人家兒放出去,有什麼不好?你的品貌都是一等的,太太必會給你挑個殷實人家,去做正頭主母難道不好?」

  礙著叫了十年的姐姐,孔丹不好回嘴,心裡卻是大不以為然:「去外頭?哪裡能挑到少爺這樣的人才?」

  月白歎道:「少爺是少爺的命,咱們是做人奴婢的,命裡無時莫強求。」

  孔丹不服道:「姐姐這話說的不對。若不去爭一爭,怎知命裡是不是我的?」

  月白道:「便是你的,也是姨娘的命,難道還能做主母不成?」

  孔丹一梗頸子:「在少爺身邊做姨娘,強如到外頭小戶人家做什麼主母。」

  月白搖了搖頭,不願再說:「只盼你日後別後悔才是。」將來少爺身邊是要有少奶奶的,那時候你才知道日子難過呢。

  孔丹想起吳知霄俊秀溫和的微笑,就不覺臉上一陣發熱,道:「我自是不悔的。我曉得姐姐的意思,但二少爺是重情的人,我打小就侍候他,縱然將來娶了少奶奶,二少爺也不會虧待我。」

  再不虧待你,難道能讓你越過了正頭少奶奶去?

  月白一句話已經到了嘴邊,看看孔丹微紅的臉,又嚥了回去,搖搖頭納鞋底去了。孔丹怔怔坐了片刻,低聲道:「我也不求什麼,只要少爺心裡有我就是了。」

  月白瞥了她一眼,到底還是歎了口氣:「只要你記得這話,將來莫要貪心了就是。」少爺心裡該記得的,是少奶奶,不是姨娘,不是通房。

  孔丹眼裡帶著甜蜜的笑意,雙手握著發熱的臉頰:「將來少爺娶一個規規矩矩的高門少奶奶,跟她相敬如賓,我只要好生伺候少爺就行了……若是,若是能給少爺生個孩子……」

  月白忍不住道:「能不能生,也還得看少奶奶的恩典。」若是正妻能生,不許通房生也是說得過去的。做人小妾的,哪有自己選擇的權力呢?

  孔丹一怔,強硬地道:「只要少爺肯了,我又不想生下庶長子,為何不能生?高門大戶出來的少奶奶,難道不顧名聲不成?」

  月白直搖頭:「你若打著將來拿捏少奶奶的念頭,我勸你還是息了這心罷,不要反倒惹惱了少奶奶。」

  孔丹冷笑道:「姐姐就是太老實了。自來這後宅的事,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我守著妾室的本分,少奶奶又能奈我何?且老爺和太太對少爺的親事看得極要緊的,自然要挑那賢惠寬厚的少奶奶,斷不會挑周表姑娘或喬表姑娘那樣兒的。」

  月白一怔:「怎的又扯到兩位表姑娘身上去了?」

  孔丹一時嘴快說漏了,想要將話嚥回去已來不及,索性就道:「姐姐你難道就沒看出來?太太督著少爺在外院讀書,不就為著躲兩位表姑娘麼?」

  這事月白自然也知道幾分,道:「別胡說。就有——也是松鶴堂那邊那位,跟周表姑娘什麼干係?」

  孔丹心道:什麼干係?只怕少爺跟周表姑娘的干係比跟喬表姑娘還大些呢。嘴裡卻道:「聽說大姑太太當初就是不許丈夫納妾,所以周表姑娘到最後連個兄弟都沒有,雖最後過繼了一個,卻也不親,老爺只好將人接了家裡來住著。沒準周表姑娘也像大姑太太——」

  月白沉下臉道:「大姑太太也是你能議論的?還不快閉了嘴呢。老爺是心疼周表姑娘才將人接了家來的,如今太太還叫表姑娘幫著管家,可見多喜歡她。你這些話若被人聽見,當心打你的板子!」

  孔丹笑道:「我不就是跟姐姐說幾句麼。當初太太叫周表姑娘管家的時候,我還心慌得很,當太太真要給少爺娶了周表姑娘呢。」

  月白卻不愛聽:「少爺娶誰都是老爺太太的意思,你快不要說了,我也不想聽。眼看著少爺快回來了,你還不去看看綠豆湯熬得了沒有?」

  孔丹想起廚房裡的綠豆湯,這才忙忙去了。月白看著她窈窕的背影,忍不住又搖了搖頭。既命不好生做了丫鬟,就不該去肖想太多。若當真喜歡少爺要做妾,就得守妾的本份。又想守著少爺,又想自己過得自在,哪裡有這種兩全其美的好事呢?

  綺年並不知道在孔丹心裡自己跟吳氏都被定性成了善妒的人,她和如燕也討論了一下孔丹的冷淡態度,最後得出的結論是因為要防著自己跟吳知霄過分親近。這事兒也早在綺年意料之中,橫豎平日裡也很少見到孔丹,綺年也就把這事扔下了,並不多去費心。至於嚴長風送的那個娃娃,她也給塞到箱子底下去了。

  皇長子妃生了大公主的消息,立刻就傳遍了京城。雖然是個公主,但也是皇孫輩裡的頭一個,皇帝親自去看望了,見小嬰兒雖則有些弱,卻生得可愛,十分喜歡。自來皇子公主們都要到了週歲才起大名,皇帝便先給公主起了個小名叫寶兒。

  到底是早產,且金國秀因此也有些傷了身子,她只有兩個弟弟,不能進後宮探望,只得又叫金大奶奶遞了牌子入宮求見。不過據說,金大奶奶那日去見過了,出來時臉色卻不好看,有內監說見其眼圈兒都有些微紅,便暗地裡傳說皇長子妃大約是損傷得重了,沒準兒今後子嗣都要艱難云云。

  與此同時,皇長子妃早產的原因也沒能瞞得住人。吳知霞從宮裡派了墨畫來,說了皇帝的處置:「只派人去英國公府申斥了一番,對外倒是秘而不宣的,就連皇長子妃也沒說什麼。倒是皇上因此要讓幾位皇子都出宮開府了。」

  鄭氏忙問:「是讓所有的皇子都出宮?」

  墨畫搖頭道:「皇上說皇長子妃身子還弱著呢,不能挪動;且大公主也弱,都要在宮裡養著,因此長皇子還是住在宮裡,先叫二皇子和三皇子開府,又說要給三皇子選正妃了。」

  自來只有太子才能居於東宮不出去開府建第,如今皇帝叫二皇子和三皇子都出宮,是不是意味著……

  墨畫如今謹慎多了,低頭道:「皇上只說是因皇長子妃身子弱不能遷動的緣故,倒沒說別的。」

  吳若錚示意妻子不要再多問這些,道:「皇長子妃的身子到底是要不要緊?怎麼聽說金家大奶奶都是紅著眼圈兒出宮來的?」

  這點墨畫也不解:「皇長子妃的身子是傷到了,可是奴婢去打聽過,並不是外頭傳的那般。皇長子妃底子好,將養個一兩年,照舊能生的。至於金家大奶奶的事……倒是聽說皇長子妃似乎訓斥了她什麼,但那邊兒人嘴緊,再多的就打聽不出來了。」

  鄭氏忍不住道:「既是要將養,如今又已經生了大公主,那——」可以讓側妃生孩子了吧?倘若吳知霞能生下長子,皇家可不講什麼庶子不能傳家的事兒。

  墨畫低頭道:「皇長子這些日子總陪著皇長子妃……還想拿出銀子來在皇覺寺為大公主祈福呢。聽說皇上已經答允了。」

  吳若錚不由地歎了口氣:「跟姑娘說,只管做好自己的本份。有些事打聽就打聽了,卻莫要因此就動什麼念頭。」做側妃的,想攏住皇子的心,想生兒子,這些都不算錯,但若是因正妃身子傷了不好生育就想著取而代之,這就是逾越了。尤其如今看來,皇長子與正妃感情不錯,這時候要是想去動金國秀,那真是沒事找事了。

  關於金家大奶奶為何紅著眼圈兒出來的事,滿京城傳得亂糟糟,但沒幾句符合真實情況。做為目擊者之二,綺年和韓嫣倒是知道得更清楚一些。

  「若不是金大奶奶,怕事兒還不至如此。」韓嫣很是感歎,「你可知道,如今又聽人說,那位秦姑娘當初在家就有婚約的,當日她之所以會遇了歹人,乃是因著想去僻靜處與舊情人幽會呢。」

  「這——沒憑沒證的……」

  韓嫣微微撇了撇唇:「五城兵馬司巡夜的人抓到了那舊情人,見他衣著破舊卻懷揣貴重首飾,疑是他偷來的,將人拿下。那人嚇怕了,才說這是秦家姑娘與他的。五城兵馬司將事給壓了下來,東陽侯府雖不肯承認,不過也改了口只說要讓金公子納秦蘋為妾。只是有了這一說,顯國公府自然更不願意要人了。」

  「這麼拖下去也不是辦法吧?」綺年頗替許茂雲憂心,「即使是納妾,這樣的——」這樣的妾納進家來,不是鬧騰嗎?

  「算了,都是人家的事。」韓嫣自家還有煩心事呢,「如今恆山伯府又托人來了,父親再拖也拖不過幾日了。你倒說說,前次說到許家妹妹,你為何還要我再等等?」

  綺年無言以對。許茂雲和金國廷,到底只是許茂雲一人心嚮往之,還是兩情相悅?兩家長輩又是個什麼態度呢?她這個窺見過一點真相的人,現在真是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左右為難。

  不過綺年的這點為難,很快就用不上了。皇后的娘家承文伯府,將皇后的侄女陳瀅送進宮來陪伴皇后,還帶了一位山東孔家的姑娘來。恰好金國廷兄弟得了皇上的特許,進宮見見姐姐,皇后看了金國廷英氣勃勃,孔家姑娘卻是文靜秀美,心裡一高興,當場就給兩人點了鴛鴦譜。

  皇后雖比不得皇帝金口玉言,開了口那也是賜婚,因金國廷才十六,皇長子妃嫌他連個功名都沒有,配不上孔家的姑娘——那姑娘可是現任衍聖公的幼女——叫他至少考上了武進士再拿著功名去求娶。孔家姑娘也才十四,等得起,於是皇后也就同意了,還笑說皇長子妃對弟弟要求如此嚴格,真是長姐如母了。

  既是皇后賜婚,誰還敢說什麼?定親的又是衍聖公的女兒,以山東孔家的規矩,孔姑娘不過門,金國廷是絕不可納妾的。可是要等他考上了武進士再去求娶——金國廷如今才只是武秀才呢,連舉人都還沒考上,算來至少也要兩三年。孔家姑娘等得起,秦蘋姑娘卻等不起了。

  綺年聽見這消息的時候,只覺得這事必定是金國秀算好的。這個拖字訣用得好,且是皇后賜婚,又是孔家姑娘,東陽侯就是再怎麼,也不敢在這時候去鬧。拖上幾年,秦蘋這個籌碼就真的不能用在別處了,他們是立刻把這個籌碼換個用處呢,還是寧可廢了她也要死賴著顯國公府呢?

  答案出乎人意料之外,秦蘋並沒用再等多久,因為她去廟裡上香的時候與恆山伯府世子鄭琨偶遇,鄭琨隨即就叫人去東陽侯府傳話,想納秦蘋做良妾。

  據鄭琨自己的說法,是因著秦蘋當時虔誠為母親上香,他「感其誠心」覺得此女溫良恭儉,必是後宅之福。不過知情的人都說,鄭世子與妻子感情一般般,且成親數年無子,如今是要納妾先生庶子了。

  當然綺年知道得更多一點——鄭大奶奶和鄭瑾雖然是各自為戰,卻達到了同一個目的,就是把冷玉如從鄭琨眼皮子底下弄走了,所以鄭琨這會子是準備再納一個妾補償自己了吧。說起來,秦蘋長得確實不錯,比侯府的秦楓秦采都還要美貌些,做個美妾是極其合格的。

  秦采這事要定下也很快。總歸只是個妾,結了契書,擇個日子抬過門就是了。恆山伯府倒是給東陽侯府面子,打算要正經地擺酒。不過這畢竟不是大婚,前前後後也不過用了十天工夫,兩邊就寫了契書,只等擺酒抬人了。

  這個時候——幾乎就是在秦采的事定下來沒幾天,皇上宣佈要開恩科了。

  恩科,就是在三年一次的科舉考試中特別開恩增加的機會。皇帝今年開恩科,一則是為著太后的身子,二則是為著皇長子妃和小公主。今年的恩科開在十月,是舉人試;明年的恩科仍舊還是二月,是進士試。

  綺年聽見這個消息的時候不禁要想像東陽侯府的心情了。如果金國廷運氣好,今年中武舉人,明年中武進士,那麼他明年就可以考慮把孔家姑娘娶進門了,那麼秦蘋只要再等一年……哎,又想這個籌碼到處都能用,又想籌碼能用在最重要的地方,哪裡有這麼兩全其美的辦法呢?

  不過這些都離綺年太遠些,離她比較近的是——許茂雲病了。

  韓家已經向許家提了親。許祭酒對韓兆是熟識的,素日就看重他穩重實幹,又見韓家人口簡單家風清正,自然是一口就答應了。於是京城裡又傳了開來——當初韓兆本是吳家許家都十分看好的,只因與吳家姑娘八字不合,未能成其美事。如今許祭酒也愛其才華,早就有將女兒許配之意,只因韓老爺尚未進京,所以暫時未曾公開。若論起兩家以來住信件商定親事的時間——唔,就要上溯到今年春闈之前了。

  如此一來,韓家擺脫了恆山伯府,許家找到了滿意的女婿,吳家落了個慧眼識英才的名聲,只有許茂雲,落得一身的傷心,直接病倒了。

  旁人都道許茂雲是受了風寒,只有綺年知道她是病由心生,歎了半天氣,叫人去買了天香齋出的墨子酥,去許家探病。

  許茂雲瘦了一圈兒,越發顯得眼睛大,看見綺年來了,苦澀地一笑:「姐姐來了?不過是一場風寒罷了,還勞動姐姐走一趟。」

  「風寒不是小事,若養不好可就成大病了。」綺年在她床邊坐下,硬按著她不許起來,「我是來探病的,不是來讓你添病的,好生躺著!」

  許茂雲也就不再勉強,抓了她的手道:「我知道姐姐心疼我。」一句話沒說完,眼淚就流了下來。

  綺年替她擦了淚,笑道:「生了場病人也嬌貴了?這怎麼還哭起來了呢?我這裡還要給你道喜呢,你倒反哭了,叫我這話說也不好,不說也不好。」

  許茂雲自己用手背抹了抹臉,道:「有什麼好喜的!」

  「這是什麼話。」綺年心裡明白,緩緩地道,「都說女兒家嫁人便是再次投胎,若嫁了好人家,便是一輩子的福氣。可是什麼樣的人家才算是好人家?高門大戶,榮華富貴?」

  許茂雲賭著氣道:「那些東西有什麼好的!」

  「那妹妹想要什麼?」

  許茂雲脫口道:「願求一心人,白首不相離。」說完了才有些後悔自己的莽撞。

  綺年笑了笑:「其實這說難也難,說不難也不難。只要妹妹願意做這一心人,哪還有什麼難事呢?」

  許茂雲覺得這話似是而非,像是綺年知道了自己的心事,又像是並不知道,不由得道:「這還不難嗎?哪裡有這許多的一心人呢?」

  綺年笑著反問:「妹妹倒說說,如何才算是一心人?」

  許茂雲答不上來,半晌反問:「姐姐覺得怎樣算是一心人?」

  「自然是坦誠相對,遇事有商有量,時時刻刻都記得你是他的妻子,尊重愛護。」

  許茂雲覺得不太對,可是想了半天又無法反駁,猶豫良久才囁嚅著說:「倘若,倘若我心中並不歡喜呢?」

  綺年在心裡長長歎了口氣:「哭也是一天,笑也是一天,妹妹你想怎麼過?」

  許茂雲咬著嘴唇不說話了。綺年慢悠悠地道:「韓家伯父性子寬厚,不管後宅的事;韓家伯母是個直爽人,若是不喜歡你,再不會求了你去做兒媳;韓大哥肖似伯父,且韓家人口簡單門風端正——妹妹,這樁親事,京城裡不知有多少姑娘求都求不來。」

  許茂雲把嘴唇咬來咬去,終於試探著道:「姐姐,你——你是不是知道——」

  「我什麼也不知道。」綺年打斷她的話,「我只知道許伯父和許伯母為你挑了一門好親事,我是來恭喜你的。」

  許茂雲懨懨地低聲道:「人人都說是好親事……」

  「是啊,過門就當家,婆婆喜歡,小姑和睦,丈夫敬重,這難道不是好親事?」

  「敬重……」許茂雲喃喃重複著這兩個字,神色黯然。

  綺年想了一想,悠悠道:「我當初剛識得妹妹時,就想這個妹妹言辭相投,若能做個朋友就好。嗣後妹妹也願結交我這個朋友,我們才有了今日的交情。若是我雖一心想著結交妹妹,妹妹卻不願結交我,如今又是怎樣?」

  許茂雲目光閃動,半晌方低聲道:「姐姐,只是我心裡難過……」說著,那眼淚又如斷線珠子一般滾了下來。

  綺年握了她手,輕聲歎道:「在家做姑娘的時候不識愁滋味,略有些不如意就覺得心裡苦。待日後做了人媳婦,自己也要管家理事了,就知道從前的苦不算什麼。且人生有失便有得,還是那句話,哭也是一日笑也是一日,端看妹妹你願意過哪一樣了。」

  許茂雲將臉埋進被子裡,哭得肩膀輕輕抖動。綺年輕輕拍著她,在心裡長長地歎了口氣。人生就是如此,想要的得不到,得到的不是想要的,世間哪得兩全法呢?無非是不如意事常八九罷了。

TOP

69 談婚論嫁處處忙

  長樂二十三年,綺年進京後的第二個年頭,就這樣悄沒聲地又要過去了。

  十月裡,恩科開考。這次吳家雖然沒有人參加舉人試,但明年的恩科春闈,吳家兄弟兩個卻要下場去試試了。

  雖說只是試試手,但吳知霄兄弟兩個仍舊十分緊張,真是日夜苦讀。受這種氣氛所連累,喬連波的及笄禮也不夠隆重,對此顏氏十分不滿。

  其實依綺年說,喬連波的及笄禮已經夠華貴了。顏氏特地叫人去多寶齋打的笄釵冠都十分華美,做的衣裳也都是上好的。因著九月裡喬連波的父孝也滿了27個月,可以脫孝穿鮮艷的顏色了,所以衣裳都是極其華麗。尤其那套二加的曲裾深衣,用的是彩色團花織錦,配上喬連波白皙如玉的面頰和纖細的腰身,真有散花仙子的模樣。

  因喬連波在京城結識的朋友太少,所以到場的都是親戚。除女賓外,表哥們也得以列席了,當然,坐得比較遠些。

  阮麒一看見嚴長風就覺得不順眼,幸而吳知霄早有先見之明,對吳知霆使了個眼色,將他二人隔開了。只是如此一來,吳知霄好文,嚴長風學武,阮麒則是勳貴子弟,大家都沒了談資,只能胡亂說些京中傳聞。

  嚴長風隨口說到鄭琨納妾之事。雖是納妾,因著是東陽侯府的遠親,也是正經擺酒請客抬做二房的,故此十分熱鬧。

  「連昀郡王家世子和幾位公子都到了。」

  吳知霄隨口道:「昀郡王世子素來深居簡出,竟然也到了?」

  嚴長風笑道:「不但到了,還攛掇著大家去鬧洞房呢。聽說郡王世子與鄭世子交好,所以特地來的。」

  阮麒對他極看不順眼,聞言冷笑一聲道:「聽嚴表哥的意思,倒像是你與郡王世子十分熟稔似的。」

  嚴長風眉頭一皺。他生性便喜熱鬧交際,如今父親要在京中為官,自然更是要藉著各種機會交結京中勳貴官宦人家的子弟,因此在鄭琨納寵的喜宴上能得見郡王世子,他自是十分歡喜,也竭力上前搭話。因郡王原配王妃是將門之女,故而他與世子竟然也就跑馬騎射多說了幾句。只如今聽阮麒這話,倒像是自己拉大旗做虎皮,招搖撞騙似的。

  他是武人,又且少年意氣,怎能忍得住氣?若阮麒不是英國公府已經默認的世子,早便翻臉了。此時強忍著氣冷冷道:「我才剛入京,與郡王世子乃是頭次相見,自不熟稔。倒是聽說阮表弟自幼就出入郡王府,郡王世子乃是表弟未來的舅兄,自必是見都見得厭了罷。郡王世子允文允武,表弟想來也是如此,倒是哪日切磋一下騎射可好?」

  阮麒雖會騎射,但並不精通。阮家雖也是武將出身,但到如今兒孫已不上戰場,蘇氏又自幼便極寶貝這兩個兒子,莫說習武,便是騎個馬也要心驚膽戰唯恐摔到,與嚴長風這等在軍營中摔打出來的武將子弟全無可比。但他怎肯認輸?尤其聽嚴長風說什麼郡王世子是他未來的舅兄,便不由得氣不打一處來,當即冷笑道:「正想向表哥請教呢,可不知要擇個什麼日子!」

  吳知霄大為頭疼,簡直不知這兩位表兄弟究竟是否犯沖,正要想找句什麼話來打個圓場,那邊喬連波已經到了二加之時,穿著那件彩錦的曲裾深衣,盈盈行出。嚴長風瞥眼過去,不由得看住了,對阮麒的應戰之語並未再回答。

  阮麒說了一句不見回答,不由得轉眼看過去,順著嚴長風的目光便看見了喬連波,心下突然明白,暗想這嚴長風竟然是見一個愛一個。綺年及笄那日,她身材高挑,穿著那深色的大袖禮袍飄然若仙,嚴長風便看上了。今日喬連波這件彩錦曲裾出了風頭,嚴長風又看上了這個。想到此人如此見異思遷,便是再好也遠不如自己了,料想綺年也不會看上這般輕浮之人,不由得有些沾沾自喜起來。

  今日請的正賓是韓太太。本來韓家與許家定親,正是要忙著放定的時候,只是李氏親自去請,韓太太卻不過面子,不得不來。席間除了韓嫣之外,就只有自家的表姐妹們了。

  嚴幼芳看看喬連波頭上那枝華貴的鑲硬紅寶石金釵,悄悄扯了一下姐姐的衣袖:「娘不是說,喬表姐是身無分文來投奔舅舅的嗎?」

  嚴同芳一陣頭疼。這個幼妹真是被母親寵壞了,心裡想什麼就說什麼,也不管會不會被人聽見。在廣東時人家都讓著她,如今進了京城了,到處都是貴女,萬一得罪到了,誰還會讓著她呢?當即沉下臉來低聲斥道:「胡說什麼!安安靜靜觀禮就是。」

  嚴幼芳不怕母親,還就是怕長姐,撅了撅嘴安靜了下來。綺年在旁邊聽見了,悄悄瞥了嚴幼芳一眼。吳若蓉在家做姑娘時受夠了吳若蓮的欺壓,如今看著吳若蓮有這般的下場,心裡必定是痛快的,想必在兒女面前也沒少說這些話,只是這些話家裡說說也就罷了,如嚴幼芳這般,可就要得罪人了。不過想來吳若蓉如今也沒什麼要求著顏氏的,也是有恃無恐的吧。可見報應真是有的,當初欺人,如今自己的女兒也少不得被人欺了。

  韓夫人替喬連波梳了頭,給她取了「秀成」二字,三加之後,仍舊是顏氏和吳若釗夫婦擔任了父母的角色訓話。顏氏十分歡喜,說了好些個祝福勉勵的話。喬連波轉過身來,再向席間眾人團團拜過,又遙遙向著男賓席上也拜了一拜,這才禮成。

  既然都是親戚,少不得要歡宴一番,韓家母女雖是外客,卻是今日的正賓,自然也要留下。於是席分男女,隔著一處雕花隔斷,在內外廳中歡飲起來。

  喬連波今日確實十分歡喜,向來有些缺乏血色的臉頰上也浮起了微微的紅暈,格外顯得容光照人。顏氏看著心中歡喜,但看看韓太太,想起喬連波的親事,不由得又有些暗暗著急。

  吳知雯看見韓太太也有幾分尷尬,只靜靜坐著不出聲兒。她今年就已經滿十六往十七上數了,若熬到十八就要算老姑娘,偏偏因著跟韓兆的親事不成,外頭有人說是她的八字太硬云云,一時竟沒有合適的親事。便是有來提親的,也都是吳若釗的下屬。吳若釗倒不是嫌對方官小,而是覺得子弟沒什麼出息,也不願就將女兒隨便嫁了。

  李氏卻是只顧拉著韓嫣的手說話。如今她看韓嫣是越看越歡喜,不由得就動了討來做兒媳婦的心思。只是怕韓家還記著吳知雯的事,一時不好貿然開口。

  眾人各懷心思,心裡話卻是不能在這種地方說的,便說起了閒話。鄭氏有女兒在宮中,有些消息算是最靈通的:「聽說祈福之後,大公主身子好了不少。」

  阮夫人聽見大公主三字就有些尷尬。雖然皇帝未曾公開降罪於阮語,但這消息哪裡瞞得住,京城裡都傳遍了。偏偏因大公主是這一輩裡的頭一個,走到哪裡都能聽見議論,真是無處不尷尬。連阮盼的親事都受到了影響,她比吳知雯還要大一點兒,過了年就往十八上數了,阮夫人如今快要愁白了頭,哪天想起阮語也要在房裡罵上幾聲的。

  英國公阮海嶠也是鍾愛這個女兒的,一樣是愁得不行。兩個都是自己的女兒,手心手背都是肉,搞得他也為難不已。

  顏氏自然知道女兒尷尬,卻也不能不讓鄭氏說這話,倒是李氏笑著說:「皇家血脈,自有天子恩澤庇佑,想必會越來越好。聽說太后在祈福之後身子也大好了?」

  鄭氏今日倒真不是有意來刺阮夫人的,笑道:「可不是,太后身子這一好,就想張羅著給永順伯挑二房呢。」

  這新聞倒是京中還未傳開的,不免都要問個究竟。鄭氏笑吟吟道:「永順伯今年也將近三旬了,膝下只有一女,還沒有兒子。伯夫人自生了女兒後便病弱,如今似是不成了,只管拖日子而已。此次永順伯進京時,伯夫人便讓他在京城好生挑一個姑娘。雖此時是納妾,但伯夫人親口說,若是生下兒子,自己死後就可扶正。如今伯夫人也是不放心永順伯子嗣之事,只說看著兒子出了世,自己再嚥氣也能瞑目的。」

  李氏不禁道:「本朝律例是不能以妾為妻的,這--」

  「所以永順伯才要求太后恩典呢,據說皇上也答應了的,到時候生下兒子就可扶做繼室。伯夫人為此還寫了一封血書上呈皇上,皇上十分感動。大約開了春太后就要張羅此事了。」

  李氏笑道:「這也好。三皇子要選正妃,永順伯要挑繼室,這可熱鬧了。」說著便瞥了韓嫣一眼,心想得趕在年前先向韓家提提此事,可不要先被別人選了去。

  顏氏聽了心中微微一動,道:「永順伯幾時回封地呢?」

  鄭氏道:「聽說太后捨不得,留在京裡住下,又有挑繼室的事,怕還要耽擱不少時間呢。皇上已經賞了一處宅子叫住下,可見怕不會急著回封地的。」

  一場飯熱熱鬧鬧吃完,大家各自散去。李氏回了房便吩咐碧云:「到外頭看著,老爺一回來就趕緊請了來。」

  碧雲去了一會兒回來道:「老爺被孫姨娘請過去了,奴婢去的時候老爺已經進中秋院了。」

  李氏沉了臉,半晌才道:「去看看,若是老爺歇下了就回來報我,我也不等了。」

  碧雲小心答應著,趕緊又去了中秋院,只見小珠在屋子外頭等著,見了碧雲來就陪笑道:「姐姐怎麼來了?」

  碧雲聽著屋子裡隱隱有哭聲,也不說自己的來意,只笑著說起閒話來。

  屋子裡頭,吳若釗坐在椅子上,看著孫姨娘披散著頭髮跪在地上,只覺無奈:「你這時知道後悔了?又有何用!」

  孫姨娘哭得氣噎淚乾:「婢妾也是想著,怕姑娘吃了虧,畢竟姑娘出嫁是一輩子的事--」

  吳若釗一拍桌子:「我難道不知道女兒出嫁是一輩子的事?難道我會害她?太太是厚道人,只你!一輩子都覺得太太要害你!」

  孫姨娘抱著吳若釗的腿哭道:「婢妾知道錯了。太太既是厚道人,求太太給姑娘再挑一門好親事罷。」

  吳若釗氣得真想踢她一腳:「你叫太太給雯兒挑什麼樣的親事?韓家那樣的你都嫌不好,還要哪樣的?」

  孫姨娘不敢說話,只是哭。吳若釗氣得心口都有些疼,站起身來道:「你與其在這裡哭,不如收拾好了明兒去太太跟前盡你的本分,也叫雯兒盡女兒的本分。只是你若要在太太跟前又哭又鬧,倒不如就呆在院子裡了。」

  孫姨娘連忙抹了淚道:「婢妾不敢的,婢妾明日一早就去伺候太太。」

  吳若釗哼了一聲,抬腳走了。出來便見碧雲站在院子裡,見他出來忙上前行禮道:「太太正有事請老爺過去呢。」

  吳若釗跟著去了蘭亭院正房,李氏幫他寬了外頭的大衣裳,便將想為吳知霄求娶韓嫣之事說了:「如今韓家老爺也是正四品了,萬一三皇子選妃再鬧騰著來選一回秀,怕韓家姑娘也得進宮呢。」

  吳若釗對韓家做姻親本就是十分滿意的,如今妻子也說韓家姑娘好,那想必是不差,只是有一條顧忌:「只怕韓家不願……」前頭韓兆跟吳知雯那檔子事兒,吳若釗都覺得沒臉見韓兆,幸而韓兆見了他總是很恭敬地執師生禮,對外且說曾受他指點過寫字,一日為師,終身為師云云,才讓吳若釗心裡舒服點兒。

  李氏可不想因著一個不懂事的庶女和姨娘,就毀了自己兒子的大好親事:「依我想,藉著綺兒請韓家夫人出來,我先稍稍地遞個話兒。若是韓夫人允了,那自然皆大歡喜,若是不允,我多提幾次,表表誠意。既前頭是咱們對不住韓家公子,自然此次少不得是我放下身段。都說抬頭嫁女,低頭娶婦,老爺對韓家公子也是有提攜的,綺兒跟韓家姑娘又要好,我們霄兒也不是那不成器的……」

  這年頭,婚姻是兩家結親,不單是看小兒女。從吳家與韓家的情況來看,目前還是韓家高攀了,但韓家有個新傳臚,又在皇上面前得了眼,韓老爺又是新陞官風頭正勁,將來的前途未可限量,吳家兒子雖已中了舉人,但尚未得中進士,又稍遜些許。仔細算來,兩家正是門當戶對,且吳家人丁興旺,略高一籌,正是再好不過的姻親。除非是韓家父母很瞧不上吳知霄,否則這親事還是極有希望的。

  吳若釗自然願意兒子得娶佳婦。吳知霄是長房長孫,將來的媳婦便是宗婦,必得娶那知書達禮又要持家有方的才行。比如喬連波那樣的精緻針線,或者吳知雯那樣的一筆好字,做姑娘的時候都能加分,但做媳婦就沒甚大用處了。

  「都是雯兒不懂事,倒要你去受委屈。」吳若釗歎了一聲,只覺得自己將女兒寵得太過了。本是長女,雖是庶出,但吳知雯打小就玉雪可愛,更兼得寫一筆好字,因此特別得吳若釗的寵愛。本也是想著庶女出嫁,不過是選個殷實厚道人家,教女兒平安自在過一生就是,卻未想到女兒竟被姨娘挑唆著連婚都敢抗,否則怎到今日田地?

  李氏笑了一笑道:「怎麼說我也是嫡母,教女無方,我也有過。」心裡卻不免慶幸,若是吳知雯當時不抗婚,今日自己兒子還不能求娶韓嫣哩。京城貴女雖多,媳婦可也不好挑哩。

  李氏說幹就幹,第二日就去了蜀素閣。今日天氣好,如燕等人在院子裡支起架子,到處晾曬那些大毛衣裳,喬連波也來了,拿了個匣子遞給綺年:「是昨兒晚上嚴家表哥叫人送來的,我看著有趣兒,拿了來給表姐看看,表姐喜歡哪個儘管挑。」

  綺年打開匣子一看,裡頭一排六個西洋布娃娃,都是半尺長短,雖沒上次自己那個日本娃娃大,卻是姿態衣裙都不相同,做得也十分精緻:「想必這是廣東那邊海運來的稀罕物兒,看著一套的,若分出來就不成套了,表妹自己留著頑罷。」

  喬連波低聲道:「嚴家表哥這單送了我,我也不知是何意,想著姐妹們都各挑一個,就先送到表姐這裡來了。」

  綺年笑笑:「大約是因著表妹及笄,所以特別送表妹一份禮罷。既表妹這麼說,我就腆著臉拿一個了。」隨手挑了個穿深紅色天鵝絨宮廷裝的娃娃,叫如燕擺到書架上去,「用塊紗罩上,別落了灰。這樣的娃娃可不好洗,髒了就糟蹋了好東西。」

  菱花笑道:「還是表姑娘識得東西,奴婢們昨兒看了,連認都不認得呢。」

  綺年微笑道:「我也沒見過,不過是聽人說起過罷了。想來嚴家表哥久居廣東,才能多見這些海外物件呢。」

  喬連波叫菱花藕花去幫著如燕等人晾曬衣物,自己在綺年身邊坐了,小聲道:「表姐,我接了嚴家表哥這份兒禮物,是不是--不大妥當?」

  綺年心想這孩子又想多了:「自家的親表哥,接也就接了,稟明外祖母也就是了。」又不是私相授受,可有啥了不起呢。

  喬連波低了頭,半晌又道:「表姐,大舅母可是要給二表哥向韓家姐姐提親?」

  綺年一怔:「表妹如何知道的?」李氏確實對韓嫣十分親近,若是能結了這門親,自然是好事。

  喬連波低著頭道:「我是看大舅母跟韓家夫人十分親近……」雖然她也知道吳知霄不是自己能想的,但這樣一位溫文俊秀的表哥近在咫尺,女孩兒家的情愫又怎能絲毫不動?若是吳知霄沒成親,雖然無望卻也總覺得有一絲希望,可若是他成了親……

  「二表哥也快十八了,雖說舅舅想著他中了進士再說親,可也該到年紀了。」綺年有一點兒可憐喬連波。表哥表妹什麼的,很容易出點事啊,尤其像她們這種深閨少女,平日裡都難見外男,除了自己的表哥,少女情懷能托付給誰呢?咳,誰還沒段初戀呢。

  喬連波強笑道:「若是韓家姐姐,那真是好事,恰好表姐與韓家姐姐又是好友。」看來這事是真的了,即使不是跟韓嫣,吳知霄也必定是要成親了。

  喜歡的人要結婚,但新娘不是我。綺年覺得自己頗能理解這種心情,不過她可不想再多說,萬一喬連波沒把持住,在她這邊掉起眼淚來可怎麼辦?

  「不知道今年過年還會不會放花燈,畢竟正月裡才出過一回事兒,今年這燈怕就沒那麼盛了罷?」

  喬連波也知道綺年是不願意再提這事了,壓下幾分淚意,點頭道:「今年我倒不想去看了,真是怪嚇人的。」

  兩人正說著話,只聽外頭珊瑚笑道:「章少爺怎過來了?」隨即喬連章的聲音道:「我來找姐姐,姐姐可是跟周表姐在裡頭說話?那我就不進屋去了。」

  珊瑚鬆了口氣,心想這還差不多。雖說是自家表姐弟,到了如今這個歲數也該避嫌了。喬連章這樣隨便跑到表姐的院子來找自家姐姐已經有點冒失,若再進裡屋去就更不好了。

  喬連波聽見弟弟的聲音,也就起身向綺年告辭,出了院子便道:「怎跑到表姐這裡來找我?有事叫桃花來叫一聲不就完了?」

  喬連章撅著嘴道:「姐姐又到表姐這裡來做什麼?外祖母又不喜歡表姐,姐姐還是遠著些好。」

  喬連波嚇了一跳,忙斥道:「胡說,這是誰教你的?」

  喬連章低頭道:「吳嬤嬤說表姐對姐姐不好……」

  「別聽嬤嬤亂說,表姐對我好著呢。」喬連波扯著弟弟的袖子壓低了聲音,「聽著,以後這樣的話可不許說,更不許對舅舅和表哥們說,可記住了?」一眼瞥見喬連章手在袖子裡拿著個什麼東西,「這是什麼?」

  喬連章攤開手,是個杏子大小的銀質鏤花球。喬連波皺皺眉:「哪裡來的?」這東西像是女兒家用的香薰。

  喬連章眼珠一轉:「阮家表哥借我玩的。」

  喬連波鬆了口氣:「以後不要亂收阮家表哥的東西,快叫人送回去罷。」

  喬連章嘻嘻一笑:「知道了。」



70 國家興旺誰有責

  綺年聽李氏含蓄地提了提韓嫣的事,心裡就明白了大半,當即痛快地道:「我也想著能如從前一般多來往就好了,只是京城裡不比成都,不好常出門。」京城的規矩大,非比在成都,未婚姑娘帶足了丫鬟婆子,在茶樓之類的地方坐坐都是無妨的。

  李氏看綺年如此上道,心裡那把握又大了幾分,歡喜道:「京城規矩是嚴些,不過帶你們小姐妹出去上上香游遊山也無妨。」

  綺年心想上香就算了吧。自來了京城,沒上過幾回香,倒出了兩回事。不過細想想,大家小姐們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上香已經是少得可憐的娛樂活動中極重要的組成部分了,不上香又能去哪裡呢?

  「恰好過幾日就是嫣兒生辰,我也想著去選匹新出的料子送她。」恩科秋闈的榜單已經出來了,也不知道周立年情況如何,有沒有信捎到小楊處。

  李氏十分歡喜:「你去選,舅母出這個錢。還有,正月裡你也該脫孝了,也好好的選些料子,做幾件新衣裳預備下。」

  既然有了李氏的話,綺年第二日就光明正大地去小楊家了。小楊果然是剛剛從成都又進了新料子回來,這次進得多,因為如鵑年後就要生產,打算暫時不出門了。看見綺年,小楊立時一臉歡喜:「給姑娘報喜,立年少爺中了舉人!」

  綺年也是大為驚喜。久做鄰居,她自是知道周立年天資出眾人又刻苦,但終日要做生意養著母親和兄長,想來讀書時間也不會很多,倒沒想到這才刻苦讀了一年多,就連中了秀才和舉人。

  「這是立年少爺的信。」

  綺年展開看了,裡頭一是報喜,二是提了提明年的恩科春闈。周立年的意思,自己得中舉人倒在意料之中,但從舉人到進士,這不是差一步兩步的事,有些人一輩子也就止步於舉人了。周立年表示明年春闈還是想試試的,中恐怕是不能中,但也想下場試試手,至少見識一下進士試是個怎麼回事。只是他在京城人生地不熟,恐怕到了京城之後的居住之處,還要綺年幫忙。

  這是明面上的意思,沒寫出來的意思綺年也全明白,周立年不是想來見識一下考試,而是想來見見吳若釗,希望得到一點指點和提攜。

  說起來,這要求不算太過分。周立年既然承了二房的嗣,從禮法上來說他就是吳若釗的親外甥。何況他並不是不學無術只指望著親戚提攜,能連中秀才和舉人,那必也是有幾分學識的,吳若釗最愛有學問想上進的少年,若是聽說周立年要進京,那必定是歡迎的。

  「來了也好,我先與舅舅提一句。」綺年把信收了,就說到要給韓嫣挑衣裳料子的事。如鵑趕緊挑出幾塊最新樣的鮮亮料子:「韓家姑娘喜歡這桃紅的顏色,正是新出的花樣子,做春衫再合適不過。姑娘也要脫孝了,也該穿件鮮亮顏色,依我看,湖藍湖綠的雖好,春季裡還是該穿件紅的喜慶,這銀紅色就好,又是垂枝蓮花的圖,也不俗的。」

  正挑著衣裳,小丫鬟香鈴兒一溜煙跑進來:「娘子,上回那個沒買料子的公子又來了。」

  沒買料子的公子?綺年往外一瞅就不由得苦了臉:世子大人喂,您怎麼又來了?

  如鵑有眼力勁兒,立刻扯著丈夫和香鈴兒把地方讓了出來。小楊還摸不著頭腦:「這是怎的了?怎能讓姑娘獨自跟個陌生公子相處呢?」

  如鵑歎口氣:「姑娘自有分寸,我們就別管了,日後就見了這位公子也切莫說出去。」唉,看這位公子的穿著就知道非富即貴,人又生得俊秀和氣,雖說年紀略長了些,但年長些的男子知道疼著人。也不知這公子有否娶妻,若是姑娘能嫁這麼一位夫婿,想來也是不錯的。雖說姑娘沒說什麼,但看這樣兒,似乎對這位公子也頗有好感的……

  如鵑胡思亂想著,一眼又看見跟著那位公子來的那冷冰冰的青衣侍女,頓時什麼綺思都沒了。連個侍女都穿著精緻神情倨傲,只怕這位公子之富貴遠在她想像之上,這樣的人家後宅哪裡會簡單,還是不去的好。

  綺年自然沒有時間去猜測如鵑在想什麼,只是看著趙燕恆有些敢怒不敢言:「世子可是來還民女那香薰球的?」給他來個先發制人,但願世子大人臉皮薄一些,就不敢再提什麼要求了。

  可惜趙燕恆不為所動:「抱歉得很,今日不曾帶來,乃是另有一事想請姑娘相助。」

  綺年頓時頭疼:「我不過一介草民,應該沒什麼能襄助世子的吧?」

  趙燕恆看出她的不情願,無奈地一笑:「實不相瞞,此事當真只有求助於姑娘。我知姑娘素來睿智,眼界非普通女子可比--」

  綺年輕咳一聲打斷他的馬屁:「世子,並非民女睿智。其實,民女頗有自知之明,絕非什麼天縱英明之資,但以京城中無數世家貴女而言,比民女更為聰慧者不知凡幾。只是如今世道,閨閣女子足不出二門以外,男子外事亦不入二門之內,又何來眼界呢?即如民女,無非是父母嬌縱,不曾太過拘禁,是以在外頭稍許看了些事而已。若因如此而許民女以睿智二字,著實惶恐。也恐對天下女子,有不教而誅之意吧。」

  趙燕恆靜靜聽了,微微笑起來:「想不到一句讚許之語,倒引發姑娘這番感慨,是恆言語不慎了。只是此事--若我說這是最後一次勞動姑娘,不知姑娘是否相信?」

  綺年真想說:我不相信就可以不幫忙嗎?想想這話說了也無益,這種特權階層,哪裡有理好講呢?只好無奈地道:「只願世子記得今日之語。」

  趙燕恆立起身來,就對綺年深深一揖。這倒把綺年嚇了一跳,趕緊側身閃避:「世子這是何意?」上次已經有這麼一個禮了,那時候是謝她幫了金國廷,這次又是要做什麼啊。

  趙燕恆沉聲道:「多謝姑娘屢次相助,此時無以為報,日後姑娘若有驅使,在下敢不聽從。」

  這,這也說得太厲害了吧?我一個小小的草民,敢驅使堂堂的郡王世子?綺年只覺得腦門兒上一層虛汗,乾笑道:「世子說得太過了,想來我也幫不上什麼大忙,哪裡敢求報呢。」

  趙燕恆卻肅然道:「姑娘或者自己不知,然而牽一髮而動全身,姑娘幾次相助,非但於恆個人乃是大恩,便是於家國天下,亦是有益的。」

  媽呀,這帽子就更大了,我可沒想救國救民哪。綺年覺得腦門兒上的汗冒得更厲害了:「世子究竟是要民女做什麼事?」可別讓我殺身成仁,那是萬萬不能答應的。

  「正月裡,恆山伯府要開梅花會。」

  怎麼又是恆山伯府?如今冷玉如都嫁到西北去了,綺年真心不想再跟恆山伯府打任何交道。

  「姑娘可知道,恆山伯府世子鄭琨納秦蘋為妾了?」

  「知道啊。」世子大人您不是還去鬧過洞房麼?

  「姑娘是否想過,鄭琨為何要納秦蘋為妾?」

  「這--難道不是偶遇然後--」雖說秦蘋是東陽侯府的遠親,但現在名聲似乎已經不大好聽,做個妾也沒什麼吧?

  「要知道,當日在湖石後聽見那二人對話的,除了姑娘與韓姑娘之外,就只有秦蘋了。而且當時姑娘與韓姑娘隱藏甚好,估計直到今日,除在下外,也少有人知當時姑娘也在那湖石之後。」

  綺年悚然一驚:「世子的意思是--懷疑那人是鄭--」當日被殺死的丫鬟是秦蘋的侍女,偏偏秦蘋又叫嚷著是遇了歹人,如果綺年是那接頭的什麼公子,做賊心虛,多半要懷疑秦蘋是不是看見或者聽見了自己。

  可是要想殺秦蘋滅口,那就難得多了。一來秦蘋是女兒家難得出門,二來她怎麼也是東陽侯府的親戚,真要被人殺了,還不得掀起軒然大-波?如此一來,將秦蘋娶回去--啊不,是納回去--似乎真是一個比較妥當的選擇。即使秦蘋發現自己的丈夫是殺人兇手,她敢說出來嗎?

  「當日鄭琨納妾,我曾慫著要去鬧洞房,想看一看秦蘋的反應。只可惜,被鄭琨推拒了。」越是推拒,他反而越有些疑心,「如今內宅之中我不能進入,只能勞煩姑娘代為試探一二了。」

  綺年揉揉太陽穴:「世子,我只是一介小小蟻民,只想著安安靜靜過日子,如今屢次捲入風波之中,實非我所願,亦非我所能。只願世子記著承諾,此後容我安靜度日。否則,我一介平民,遲早是要被這些事碾得粉身碎骨的。」

  趙燕恆微微低下眼睛,露出一絲愧色:「是恆等男子無能,竟致勞動姑娘涉險。只是事關大統,不得不如此。」

  「我記得昀郡王之爵是世襲罔替的吧?」又不是降爵而襲的那種,您將來就是郡王爺,做個逍遙王爺不好麼?

  趙燕恆苦笑了一下:「實不相瞞,恆雖不敢自稱是為了家國天下,卻也不是為了一己之爵位。固然皇家血脈本應一視同仁,然而究竟誰承大統,卻是關乎天下。即如姑娘,有吳惠皇子妃在前,怕也不能真的安靜度日了罷?」

  綺年嚇一跳:「世子請慎言,吳家絕無意插手立嗣之事。」

  趙燕恆一笑:「當真無意麼?君王立嗣,非只家事,亦是國事。吳侍郎乃是純臣,當真能不關切此事?」

  綺年啞口無言。吳若釗能不關心嗎?堂侄女兒都入宮了,吳家其實就是綁在長皇子這條船上了,再無意也要有意了。

  趙燕恆微微欠身:「周姑娘勿憂,此語出於我口入於你耳,出了這門,我不知你亦不知。」

  這不是掩耳盜鈴麼?綺年苦笑:「那世子就說吧。」聽一小截也是聽,全聽了也是聽,真要是世子大人想殺人滅口,那也不差多聽點了。不過也許是直覺吧,綺年總覺得趙燕恆還不至如此。

  趙燕恆反而笑了:「還能說什麼呢?皇上三子,長皇子仁厚,次皇子精幹,三皇子聰慧,若皇上只有一子,必無可憂;若有一子為中宮所出,亦無可憂。只可惜--」皇后一個兒子也沒生出來。

  「既是三子都好,無論哪位承繼大統豈不皆可?」

  趙燕恆搖頭:「長皇子生母早喪,次皇子出身微賤,三皇子--乃是生母太盛了。」

  這不是難死人嘛。娘死了不行,出身低了不行,出身高了還不行,也太挑剔了。綺年暗地裡翻了個白眼:「是恐有外戚之禍嗎?可是皇上當年得位,亦有鄭家功勞,若是鄭家忠心為國,則外戚又有何可懼呢?」

  趙燕恆眼中露出讚賞之意:「自來國人皆畏外戚,周姑娘此語,見地已高出一籌了。」

  世子您可少誇兩句,誇完了我還得替您幹活兒呢。

  「世子太過獎了,民女不過婦人之見罷了。」

  趙燕恆並不在意,只笑了笑:「倘若只有恆山伯而無承恩伯,則三皇子即位並無不妥。雖則鄭貴妃為人囂張,但中宮端慧,倘自幼便將三皇子養在膝下,也必能育出國之良主。」

  「承恩伯?是太后的娘家?是太后與鄭貴妃……」嫡母和小老婆勾結,想要把持後宮了?也難怪,當今皇上能繼位,與太后及時將他記在自己名下頗有點關係,眼下嫡母手裡拿著這點恩惠,貴妃小老婆家裡還有個擁立之功,皇上大概是被壓得喘不過氣來了吧。

  「二弟當初去成都,乃是因有人行刺皇后兄長承文伯之故。」趙燕恆忽然又說起了另一件事,「當初皇上意欲舉承文伯入吏部,不想調令未下,承文伯便於途中遇盜傷腿,只得退回山東家中養傷,吏部之缺,由恆山伯舉薦之人出缺。」

  「所以懷疑這事是恆山伯幹的?」聽起來很有嫌疑,但是,「總要有證據才好。」

  「並無實證。然而當日周姑娘與冷姑娘在寺中遇盜,可是曾對我二弟言說,其中有一人曾在成都西山寺偽為僧人?」

  「是有這麼回事。」

  「只怕當日這二人並非想挾持二位,而是想挾持鄭家姑娘。」

  這一點綺年也猜想過:「聽說這兩人熬刑不過死在獄中了?」

  「是被人滅口。」趙燕恆淡淡道,「天牢之中行刑者皆是老手,鮮少有刑訊過重而致死之人。外戚所以可畏,在於其意圖控主,更在於其只慮私利,不恤民生。若真由三皇子繼位,則國必姓鄭,而天下必以鄭氏之直為直,以鄭氏之曲為曲了。更不必說長次二位皇子--必無生理。」

  綺年苦笑:「世子,我可以不聽了麼?」我是良民啊,上輩子活了二十幾年,這輩子又活了近十年,就數這些爭位的最可怕了。那都不是一個一個的死,而是一批一批的死啊!

  「是我言語唐突了。」趙燕恆居然微微露出點歉意來,「姑娘家本不應聽這些的。在下只能保證,今次之後,再也不會來勞煩姑娘,日後若有機會,定當相報。」

  綺年只好擺擺手:「世子也是一片為國之心,民女略盡綿力,既非私惠,何談相報呢。」

  「對了,聽說姑娘如今所做的布料生意,乃是自成都華絲坊入貨?」趙燕恆已經要起身了,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來。

  「是。」綺年疑惑地看他一眼,「華絲坊怎樣了?」

  「也並不怎樣。」趙燕恆微微蹙眉,「只是這家絲坊躥起甚快,如今生意已然鋪得不小。姑娘可知道其東家是何等樣人?」

  綺年搖頭:「這卻不知。我所進貨乃是從前有相熟絲坊入了華絲坊之下,我只從這家絲坊入貨,連華絲坊本家亦並不多打交道的。」

  趙燕恆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他生得俊秀,微微蹙眉時居然有種別樣風神,綺年看得晃了晃眼,暗想長得好真是會加分,倘若他長得歪瓜裂棗,沒準兒自己早躲遠了,就算非幫他做事不可,也不會跟他七扯八扯說這麼多。

  趙燕恆並不知綺年在想什麼,回過神來微微一笑:「入寶山不可空手回,姑娘這裡既然有好料子,我也帶些回去,免得又被人說是不買料子的公子。」

  綺年大窘,原來香鈴兒的話已經被他聽見了:「小婢無知,亦不懂識人,只是隨口一說而已,世子切勿與她一般見識。」

  趙燕恆笑起來:「在下當真是要買些料子的。近來華絲坊的新樣衣料已然風行,竟將江南與京城幾家老號的風頭都搶了去。聞聽恆山伯府都特地向華絲坊訂了新樣的衣料獻與鄭貴妃與太后,今年宮中年節,宮妃們都想著看看鄭貴妃要如何妝扮呢。」

  也就是說,鄭貴妃就是那領導潮流的時尚達人了?綺年暗地裡吐了個槽,隨口問道:「恩科秋闈,不知金公子可曾應考?」

  趙燕恆嘴角露出笑意:「已中了武舉人。」

  「那真是恭喜了,明春恩科再中了進士,就可大登科後小登科了。」

  「這倒不能。以國廷的武藝,還是再磨練摔打兩年再參加春闈為好。畢竟他年紀還輕,且武舉與文舉不同,不中事小,傷身事大。」

  「世子與金公子是好友?」綺年忍不住要問。不說你能進人家內宅,就說你這口氣吧,跟金國廷是你兒子似的。

  趙燕恆笑了:「說來,國廷於我如弟,也算是我看著長大的。」

  霍,這叫如弟呀?這不是如子麼?

  「先外祖呂氏,與顯國公通家相交。」原來是爺爺輩就開始的交情了。

  「說來國廷能得佳婦,也要謝周姑娘慷慨相助。」趙燕恆眼裡泛起一絲微帶促狹的笑意。

  綺年卻笑不大出來。衍聖公幼女,倒真是佳婦,只可憐了許茂雲。

  趙燕恆敏銳地看了她一眼:「周姑娘似乎有些不悅?」

  綺年嚇一跳:「豈有此理,我正要恭喜金公子。」

  趙燕恆瞧了她片刻,彷彿了然了什麼,緩緩道:「人生世上,身不由己之事甚多,非只婚姻一項而已。」

  綺年情不自禁地就嘴快了一下:「金公子畢竟是得獲佳婦了不是麼?」說完就後悔了,說這個做啥呢?

  趙燕恆卻斂起了笑容,緩緩道:「紅顏知己,舉案齊眉,也並非只是女子所願。」

  綺年微微撇了撇嘴,低聲說:「三妻四妾,又不知是誰所為了。」

  趙燕恆苦笑:「據我所知,韓大人就不曾納妾,可見並非是男子便有齊人之心。」

  綺年歎口氣:「可是韓伯母卻得了妒嫉之名。」在成都的時候,衙門裡就有官員家的女眷說韓太太是妒婦,不許丈夫納妾,「明明女子皆願如此,卻偏偏還要相互攻訐,真是奇哉怪也。」女人何苦為難女人呢……

  趙燕恆一笑:「也不過是妒羨之心罷。不過,亦有當真情願為夫納妾的……」想起金家大奶奶,不覺苦笑。

  綺年猛然驚覺這話題已經如同脫韁的野馬,跑到南太平洋去了。自己一個未嫁的姑娘,跟外男說話都該低著頭紅著臉才對,如今不但批評起金國廷的親事,居然連什麼納妾的話都說得頭頭是道,這要是從前吳氏還在,非嚇著不可,就是李氏這樣通情達理的,聽見了估計也要訓自己一頓了,果然是言多必失!

  趙燕恆也突然發現自己的話實在不宜與姑娘家說,乾咳了一聲道:「說起來,我那庶妹燕好比周姑娘略小一歲,平日裡也愛青綠之色,可否請周姑娘推薦幾款衣料?」

  綺年暗中鬆了口氣,叫如鵑把衣料拿出來,認認真真給趙燕恆推薦了幾匹較為貴重的蜀錦。從幾回見過趙燕好她便看出來了,秦王妃願意讓庶女跟自己的女兒用相近的顏色,以示一視同仁,可是衣料的貴重程度上卻是要分出來,以示身份不同。她推薦的這幾匹料子,顏色雖好,質地卻不是最貴重的,趙燕好怎麼也算是郡王之女,穿了也不會太顯眼。

  她認真地推薦,趙燕恆就認真地挑選,似乎兩人都把剛才的話題忘記了,倒真像是老闆和顧客了……


TOP


71 又是一年春來到

  綺年帶著幾匹精挑細選的料子去了韓家。韓太太正為韓兆的親事收拾房子,忙得不可開交,聽綺年說這些料子是李氏送的,不由得拿眼看了綺年一眼,找個借口打發了韓嫣,這才板著臉說:「你這丫頭,倒會跟伯母耍心眼兒了?」

  綺年嬉皮笑臉地貼著韓太太坐下來:「還是伯母慧眼如炬,明察秋毫……」韓太太為人爽利,跟小輩們也並不端著身份,便是從前冷玉如那個矯情脾氣,在韓太太面前也算是放得開的。

  韓太太沒忍住,嗤地一聲就笑了,在綺年腦門上戳了一指頭:「你這頑皮丫頭,看著規矩,也是個無法無天的。說罷,究竟什麼事?」

  綺年笑嘻嘻地摟住韓太太一條手臂:「伯母如此英明,哪還有不知道的?我舅母滿心想著自己來提的,又怕伯母還在生氣不好看相,所以叫我先來投石問路呢。」

  韓太太其實並非是記恨吳家:「你韓大哥也說了,吳大人真是愛才之人,從前之事既已過去,還說它做甚!只是,吳家公子究竟如何,你韓伯父也不知道呢。」

  綺年一聽就樂了,有門啊!

  「舅舅對表哥教養甚嚴,去年中了進士後,舅舅本叫表哥紮實讀上三年書再考進士,不過明年恩科春闈要讓表哥下場,想必是有些把握了。吳家門風也是清白的,表哥也是個規矩人,房裡只有兩個丫鬟伺候,並沒有……」

  「這孩子!」韓太太輕輕推了綺年一把,心裡已經明白了,就是說吳家二公子屋裡連個通房都沒有的。

  韓太太自己有福氣,丈夫一輩子不曾納妾,自然想著女兒將來也能免了受姨娘的氣,但心裡也明白,這樣的男子難求,尤其是門戶高些的,納妾或有通房幾乎是順理成章之事,即如吳若釗這樣,官居三品,如今家中只有兩個老姨娘,已經要算是難得的了。

  所謂嫁人,其實女兒家嫁的不只是丈夫,還有公婆,尤其是婆婆。李氏其人寬厚,有這樣的婆婆,媳婦的日子好過得多。且前頭有了韓兆議親不成的事,女兒若是嫁過去,公婆心中多少有些負疚,會待她更好些。韓太太盤算半晌,微微點了頭:「待我與你伯父商議商議。」

  「也要問問韓姐姐的意思。」綺年趕緊補上一句。雖說這年頭盲婚啞嫁已成慣例,但她總還是希望韓嫣自己心裡也願意才好。就如冷玉如,張殊無論如何也是她自己選的,心裡明白自己想要什麼,日子才能過得好。

  韓太太倒笑起來:「你這丫頭,當真是沒規矩了……」順手替綺年抹了抹鬢邊散發,「正月裡也該脫孝了吧?及笄的姑娘,年紀也不小了。吳夫人可有替你——」這話不好問姑娘自己,可是綺年父母雙亡,這親事就得舅母張羅,韓太太又不能去問問李氏。

  綺年低頭做羞澀狀:「也有提過。舅母是個厚道人,只是伯母也知道,我這樣兒……」

  韓太太也知道這難處,歎道:「當初我嫁你伯父的時候,不說家徒四壁也相去不遠了,可見只要人厚道知上進,就比什麼都強。」心裡忽然想到一人,又把話嚥了下去。

  韓嫣從外頭帶著小丫鬟端了茶果進來,看見韓太太摟著綺年,不禁笑道:「看娘這樣兒,倒像又多了一個女兒。」

  韓太太笑道:「綺兒還不跟你妹妹一般。」起身道,「我還得去收拾東西,你們姊妹說話兒玩罷。」

  綺年見韓太太出去,便拉了韓嫣,先將趙燕恆所說秦蘋之事講了,聽得韓嫣也有些變色:「這,這莫非是到爭位上了?綺兒,你怎就答應了呢?」

  綺年低頭道:「說了這是最後一次,我也無奈。」為什麼答應?除了無奈似乎還有點別的什麼罷?只是多想無益。

  「我與你一起。」韓嫣想了想,「當日他應該不知我們也在,只要我們言語謹慎些,想也無妨的。」

  綺年點點頭,又把自己今日來意稍稍透露了一點。韓嫣的臉霎地就紅了,舉手就來擰她的臉:「我把你這小丫頭,拿我來取笑!」

  綺年趕緊捂著臉:「噯,我說的可是真話。雖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卻也想你自己歡喜,所以——」

  韓嫣收了手,臉上飛起一層紅暈,端正坐了,輕歎道:「母親也好,你也罷,自然都不會害我,若是不好的,你再不會來說。至於我自己歡喜——人都不曾識得,如何談得上歡喜不歡喜呢?只是若有子如父如母,想來吳二公子定是不錯的。吳夫人寬厚大度,吳老爺——父親與哥哥皆說是端方之人,如此門戶,已經是福氣了。」

  綺年遞過來的話,晚上韓太太就與丈夫說了,韓老爺欣然道:「吳家甚好,說來還是我們高攀了。倒難為了周家姑娘,竟來遞這些話與你。」

  韓太太笑道:「那孩子自幼是個心熱的,與嫣兒好得什麼似的,想來吳家公子若不好,她再不會來說。倒是她今年也及笄了,親事也該說起來。我想著——老爺看著可有合適的,何不替她說說?」

  韓老爺微微皺眉道:「她自有舅舅,成都還有嗣兄,哪裡輪得到我們呢?」

  韓太太嗔道:「老爺這便是打官腔呢。這孩子也是我看著長大的,跟我自己的女兒也差不多,如今我們也不是要替她定親,不過是看著有好的提一提,怎就不行?」

  韓老爺在這些事上對妻子素來是依順的,聞言便道:「好好,也並非不行,只是她父母雙亡,雖然舅舅得力,總歸不是自己娘家,門第好些的,只怕不好說。」

  韓太太笑道:「我難道不知這個理?只那孩子是個通透的,斷不會眼皮子淺的只看著門第。」

  韓老爺沉吟道:「若這般說,其實許親家處有個表侄,姓蘇名銳,家裡只有亡母,薄薄有幾畝田產,時常還靠許親家接濟一二,但才學是極好的……」

  韓太太喜道:「既如此,老爺就跟許親家提提不好?」

  韓老爺道:「只是許親家與吳家交情已久,若有心說只怕早就說了……」

  韓太太不以為然道:「這卻也未必。你們男人只顧著外頭的事,哪裡想得到內宅呢?再說我們也只提一提,又不是吳家親自開口,便有不成,吳許兩家也不傷臉面,怕什麼呢。」

  韓老爺也覺有道理:「既如此,你便稍稍與許夫人提提,只赫強求。」

  綺年渾不知韓太太正熱心替她做媒,歡歡喜喜回家覆命。吳若釗與李氏聽了都歡喜,便叫李氏:「先上門去與韓太太說一說。一來霆兒尚未成婚,霄兒不好搶在前頭,二來他也要好生讀書,考出個進士來,將來在舅兄面前也好說話。」

  能促成這樣的親事,綺年心裡也高興,回去告訴了如燕如鸝,又嚴命兩人:「如今還未去提親呢,都不許說嘴!」兩個丫鬟自然是答應不迭。

  不過這種事總是瞞不住人的,過了幾日李氏就去韓家了,先換了庚帖去合八字,又說了叫吳知霄好生讀書,拿了功名來迎娶的話,韓家自然也願意。

  時近年關,吳家又添這樣的喜事,自然是闔家上下都喜氣洋洋的。眼看著進了臘月,周立年來了。

  因是綺年的嗣兄,吳若釗不許住到客棧去,收拾了外院一處小院,讓周立年搬進去住著,平日裡也可與吳知霆兄弟論文。頭一日來的時候,還特地整治了一席酒給周立年接風。因是嗣妹,又是一年多沒見了,綺年也隔了屏風做陪。

  酒席散後,吳知霆兄弟自去了,周立年便起身,先鄭重拜謝吳若釗對綺年的照顧,又拿了自己的文章出來請吳若釗點評。吳若釗看了幾篇,拈鬚不語,周立年便道:「小侄此次前來,並不敢想著就能中,只是聽說舉人試與進士試相差甚遠,想著下場見識一下。若有什麼,千萬還請舅舅直言無諱。」

  吳若釗素來喜歡這樣虛心求教的年輕人,當下也不管別的,拿著筆就將周立年的文章圈點講評起來。綺年在屏風後面聽了片刻,就退了出來。一進內堂,如鶯正等著呢:「給姑娘請安。」

  「快起來,快起來。」如鶯已經沒了身契,不算丫頭了,綺年當然不能受她的禮,連忙叫如燕攙了起來,上下打量一下,「看你氣色倒是不錯。」

  周立年考中舉人,最高興的莫過於如鶯,等中了進士娶了妻,她也就可以抬姨娘有個身份了,此時也有幾分容光煥發:「托姑娘的福,日子還過得去。」頓了一頓,小心地道,「我們過來,沒給姑娘添麻煩罷?」

  「哥哥過來,怎說得上添麻煩。」綺年聽見「我們」兩個字,不由得在心裡歎息了一下,如鶯還是個通房呢,連姨娘都沒混上,說什麼我們呢?她若總是這種心態,將來周立年娶了妻,夠她受的。一念至此,話也沒什麼興趣說了,問了問路上行程,聽那邊吳若釗還在講文章,便起身先回蜀素閣去了。

  周立年的到來在吳家並未掀起什麼大風浪,他自來了京城,除非吳若釗喚他出門,否則足不出小院,只管讀書。吳若釗越發的喜歡,叫他跟吳知霄兄弟一起去書院,明年一同下場。不過他也說了,周立年如今還不足以中進士,只是去試試手。

  如此,轉眼之間也就過了年。因去年上元節上出了踩踏事件,今年吳家人都沒敢出門去看燈,加上恆山伯府的梅花會很快就要舉行,姑娘們也就都在家裡研究該穿什麼戴什麼。

  「只怕冷,依我說,姑娘還穿件厚厚的披風去。」如燕說著,在箱子裡翻出如鶯當初做的那件水田披風,"這件兒看著不起眼,倒是柔軟暖和--咦,那香熏球呢?如鸝,那香熏球呢?"

  如鸝呆了呆:「什麼香薰球?」

  「原來裹在裡頭的,你前些日子曬衣裳,擱到哪裡去了?」

  「我,我不曾看見呀。」如鸝也急了,跟著好一通翻,卻是到處都沒有,「莫不是當時抖開衣裳掉到地上,被人撿走了?」

  「算了,若是如鸝看見了必定不會丟的,這都過去多久了,明兒悄悄在府裡問問吧,別驚動了人,鬧得沸反盈天的。」綺年有些煩躁,時間過得太久了,未必能找得回來,本來是母親的遺物,這下子一個都沒了,只但願問問還能找回來吧,最要緊是這東西別流到外頭去,萬一惹出點什麼事來怎麼辦!

  綺年自然不知道,她在這裡翻天覆地找東西的時候,在京城之中,兩處地方,各有一人正拿著那個銀香薰球把玩。

  「少爺看什麼呢?」清明端著洗腳水進來,見趙燕恆手裡握著個舊銀香薰,看著眼生。方才宮裡有人送了個錦囊來,難道就是這個?

  趙燕恆回過神來,微微一笑:「沒什麼。」手一縮將香薰球收回袖子裡去了。

  清明心裡微微有幾分疑惑,但也沒再多說什麼,蹲身下去替越燕恆洗腳,口中道:「方纔看著紫姨娘身邊那個小丫頭又往正院去了。」

  趙燕恆嘴角微微一彎,帶了三分譏諷:「想是去報告我今晚身子又不適了吧?只聽說皇上有起居注,臨幸了哪個嬪妃都要記得明白,想不到我這裡也有一本暗的起居注呢。」

  清明挽起他的褲腿,看見小腿上那道舊傷疤,不由得心裡難受,輕輕替他按摩著道:「肖側妃身邊那個丁香,昨兒在小廚房跟小滿說話,說是肖側妃聽見正院那邊想著替少爺說秦采姑娘呢。」

  趙燕恆眉一揚:「還打東陽侯府姑娘的主意呢?難道是沒人用了?一個秦蘋不成,到底要把嫡女送出來了?」

  清明面露不屑:「爵位已經到頭了,嫡女有什麼稀罕,也配做少爺的正妃!做個側妃也是抬舉她了。」

  「沒有正妃,側妃是不能進門的。」趙燕恆淡淡地說,「父親的規矩在那裡,便是她也越不過去的。」

  「秦采姑娘怎配做正妃?」清明有些綴綴,「王爺難道就會聽她不成?」

  「自己心愛的人,說的話聽起來自然是順耳的。」趙燕恆臉上半點表情都沒有,「雖然這事不怎麼合宜,卻也只會覺得是一片關切之心。」

  清明低聲道:「聽丁香說,魏側妃前兒也慫著王爺快些給少爺成親呢。」

  「二弟也二十出頭了,如今又有出息,她著急也是應當的。」趙燕恆把腳從木盆裡拿出來,自己拿了布擦乾,「肖側妃那邊,把今年莊子上的出息拿出三千兩來送過去。燕好也快要議親了,手裡總得有錢。當初燕如出嫁十里紅妝不假,卻是古董書畫多,現銀少,乾撐面子,手頭卻不方便。」

  清明服侍著他寬了外頭衣裳,微微撇嘴道:「魏側妃只會要面上風光,她懂什麼。」

  趙燕恆淡淡一笑:「她不是不懂,而是銀錢不在她手中。再者,她一心只放在二弟身上,女兒自是要退一位的。」

  清明不想再談論魏側妃,轉開話題道:「說起來,少爺也當真該成親了。依奴婢看,英國公府大姑娘真是個好的,做正妃也當得起。從前不好說,如今他家正因那進宮的庶女受了訓斥,連遞上去請封世子的奏表都壓著沒批。這時候去提親,總有六成把握的。」

  趙燕恆搖了搖頭:「你怎麼忘記了,他家兒子是給誰準備的?」

  「奴婢知道王妃想著叫縣主嫁過去,可是如今世子都沒封呢,又是個庶子,聽說沒準兒要降等襲爵——」

  趙燕恆笑著搖頭:「英國公沒有嫡子,只要阮麒做了世子,是嫡是庶有什麼要緊?何況英國公本就是閒職,家中富可敵國可並不是靠著勳田,便是降等襲爵,無非是面子上不好看,裡子卻是不缺的。何況有父親在,自然會代為周旋,豈能讓他家降等呢,不過是多等一陣子罷了。」

  「那少爺難不成就不娶了?」清明憂心忡忡。

  趙燕恆的手不覺在袖子裡摩挲了一下那個銀香薰球:「若娶來個離心離德的,倒不如不娶。倒是秦采之事,你叫小滿盯著些兒,秦蘋到底是姓秦的,去給鄭家做二房的事,倒不妨多說給父親聽聽。將來我與鄭世子免不了要打交道的,若是娶了秦采,姐妹兩個倒好相見了。」

  清明會心地一笑:「奴婢知道了。」

  幾乎是與此同時,英國公阮海嶠進了兒子的書房,卻發現阮麒並沒在讀書寫字,而是拿著個香薰球出神。阮海嶠一眼看去,見那東西眼生得很,且雕花精緻,分明是女子所用,登時變了臉:「這是什麼?」

  早先有小廝吞吞吐吐地表示過大公子似乎對某個表妹有些關注過分,只是兒子這些日子也沒見出門,遂也不曾放在心上,只顧著忙宮裡那頭去了,卻不想兒子手裡居然有了女子的物件,莫非是私相授受,做了什麼越軌的事?

  阮麒嚇了一跳,趕緊將香薰球收在袖裡。阮海嶠更怒:「到底是什麼!難道你竟與誰私相授受了不成?」

  「兒子不曾!」阮麒趕緊跪下,「這是,這是兒子撿來的。」萬不敢說是拿了東西賄賂喬連章替他偷拿來的。

  阮海嶠自然是不信的。姑娘家的東西,外男到哪裡去撿?但若說是私相授受——舅兄家門風端正,自己這個兒子又不是妻子親生,一年也難得去吳家幾次,且聽小廝的說法,應該是沒有這事的。

  「你起來罷。」阮海嶠長歎了一聲,自己坐下了,「過了年你已十六了,也該定親了。」

  阮麒不由得變了臉色:「兒子,兒子還年輕——」

  阮海嶠擺手止住他:「這東西究竟是誰的?可是周家姑娘的?」那小廝當時吞吞吐吐半日,總算問出了個周字來。

  阮麒臉色大變,正要辯解,阮海嶠已經道:「你是斷不能娶她的。」

  這答案其實阮麒自己也知道,但聽了這話仍不由得心裡發涼。阮海嶠徐徐道:「想來你也知道,從你四歲時,你祖母便將你帶到郡王府玩耍,為的是什麼。」那時候阮家老太君已經不寄希望於阮夫人生兒子了,闔府上下,也就只有阮夫人自己還做著生嫡子的夢,而老太君已經開始未雨綢繆了。

  「本朝規矩,庶子不能承爵,雖然你如今認在了夫人名下,若真說起來,仍舊是不夠名正言順,外頭多少親戚都盯著呢。再加上如今——宮裡之事,若無人相助,只怕你只能降等襲爵了。」真是後悔不該讓阮語進宮,如今既得罪了皇長子,又惹得皇三子和鄭家怨怪,阮語被禁足,請封的奏表被壓著不批,真是焦頭爛額。

  「降等襲爵又有何不可?家裡又不靠勳田過活。」阮麒如今對府裡的事也知道一二了,降爵,勳田就要收回一部分,祿銀也要降,但與阮家的家產比起來,這些真不算什麼。

  「一派胡言!」阮海嶠猛地一拍桌子,「爵位是你祖父拿命換來的,什麼有何不可,保不住爵位,我死後都無顏去見列祖列宗!你享了阮家的富貴,就要負起阮家的責任來!」

  阮麒低頭不語了。阮海嶠放緩了語氣:「你與縣主的親事是兩家早就默許了的,斷無反悔之可能。且如今,你妹妹闖下這樣的禍,咱們家裡也必得要郡王相助,斷不能反得罪了他家。日後你做了世子,房裡放兩個人也是正經,到時納了周家姑娘也未為不可。」

  阮麒苦笑。阮海嶠這真是拿他當孩子哄了。便是他也知道,吳若釗夫婦是十分喜愛周綺年的,怎會讓她來做妾呢?就是綺年自己,難道會願意做妾?更不必說是做他的妾了,只怕在綺年心裡,一直都不喜歡他罷。

  阮海嶠見兒子不說話了,便起身道:「收了那些不該有的心思。縣主轉過年就十四,雖略小了些,卻也可以開始議親了。郡王府規矩大,至少也得有個一兩年才能成親。你看著府裡哪個丫頭好,倒可先收在房裡,等縣主進門之前打發出去就是。」


72 梅花會姊妹結仇

  恆山伯府的梅花會比上次的牡丹宴要好看些。恆山伯府與承恩伯府相鄰,只隔一堵短短花牆。恆山伯府裡梅花雖不多,承恩伯府卻有一片梅林,為了這梅花會,兩府乾脆將那花牆也拆了。

  嚴家此次也在被邀之列,因畢竟入京時間尚短不太識得人,故而兩家在吳府會面,一起出發去恆山伯府。吳若蓉只帶了嚴同芳與嚴幼芳,另嚴長風隨著父親騎馬,到時候是去恆山伯府前院的。吳知霄兄弟要參加春闈,全部在家中讀書,倒是周立年被吳若釗帶上了。

  表姊妹們見面,自然要彼此見禮。嚴同芳笑吟吟地行了禮,嚴幼芳卻只斜著眼看了喬連波一眼,對別人都叫了表姐表妹,唯獨對喬連波十分冷淡地隨便行了個禮。喬連波一愕,嚴同芳已經無奈地過來拉著她的手讚她們的披風漂亮,將這事岔開了。

  吳家四個表姐妹今兒的披風確實不錯,花紋是一樣的纏枝蓮,吳知雯是杏黃色,吳知霏是寶藍色,喬連波是丁香色,綺年因為剛脫孝,李氏特地給她做了一件銀紅色的。料子是相同的料子,外頭鑲著吳若蓉送的西洋寬花邊兒加白狐皮條,襯得一張張臉蛋都水嫩鮮潤,看得一旁的嚴長風有些轉不開眼。

  上了馬車,嚴同芳才沉著臉訓斥妹妹:「你又做什麼!上回子對知霏表妹無禮,這次又是怎麼了!」

  嚴幼芳回嘴道:「誰叫哥哥拿我的娃娃送了給她?」

  「不過是一盒娃娃……」嚴同芳按著額頭,「後頭我不是把我的那幾個都給了你?」

  「那如何一樣!」嚴幼芳一肚子的不開心,「哥哥明知道我最喜歡那幾個娃娃,偏要送了給她,只說她的臉跟娃娃一樣的白……娘都說了,不許她做我們嫂子!」

  「什麼嫂子,你這都是聽誰說的?」嚴同芳嚴肅起來,「是你的丫鬟嚼舌頭?」

  旁邊的丫鬟嚇了一跳:「大姑娘,不是奴婢。是夫人跟嬤嬤說話的時候二姑娘聽見了的。」其實二姑娘也沒說錯,當時夫人確實是說,絕不許喬表姑娘做她的兒媳婦,當年喬表姑娘的娘對她如何如何,後頭她就沒怎麼聽清楚了。

  嚴同芳歎道:「便是這樣,你也不該當面對喬表姐無禮。母親既說了這話,她是定然不會進咱們家門的,你這樣子,只會讓人覺得你沒有家教!」

  嚴幼芳不說話了。她一想起那盒娃娃,就覺得滿肚子的火氣,壓都壓不下去。嚴長風向來是十分寵愛幾個妹妹的,那些娃娃還都是他精心搜羅了來,如今卻轉手送了喬連波。雖然嚴長風已答應日後再替她收集,她仍舊是恨上了喬連波。何況,聽母親的說法,喬連波的母親從前沒少欺負自己的母親,難道如今還要讓她來欺負自己不成?

  「表姐,幼芳表妹為何這樣對我……」喬連波和綺年同坐一輛馬車,她今日是真覺得自己委屈。

  「怕是年紀小亂發脾氣吧。」綺年其實隱約猜著了一點,但不好說。說起來,喬連波雖然極得顏氏寵愛,但托她母親當年的「福」,幾個舅舅姨母卻都對她並不十分疼愛。

  喬連波聽出了綺年的敷衍,不說話了。扶她上車的吳嬤嬤嘴裡嘟囔了一句,轉身去了後頭。綺年順著車窗看了一眼,看見她跟喬連章說話,心裡不由得咯登了一下,暗想吳嬤嬤可別是去告狀的,萬一搞得表哥表妹打起來那可就丟死人了。

  馬車一路到了恆山伯府。前幾天下了幾場好雪,今日天氣難得地暖和,卻是地上雪已融化頗有些泥濘。恆山伯府下人們只得在門前鋪起了厚厚的草蓆,請夫人小姐們在側門下了馬車踩著草蓆進門。

  吳家馬車在前,嚴家馬車在後,吳家女眷已經跨進了門,後面嚴同芳姐妹才剛下車。喬連章騎著馬在後頭同嚴長風說笑,不知說了什麼,嚴長風舉手作勢要敲他一個暴栗,喬連章猛地一拉馬韁,那馬兒在泥地裡四蹄亂動,濺起一片泥漿,不偏不倚全濺在嚴幼芳的裙子上,連旁邊的嚴同芳都沾了幾滴。

  嚴幼芳頓時氣得呆了,喬連章啊呀一聲,趕緊勒住馬韁笑道:「真是抱歉,冒犯表妹了。這可怎麼辦?表妹要麼回家再換條裙子?」

  他雖嘴上連聲說著抱歉,眼裡卻有壓不住的笑意。嚴幼芳氣得全身發抖,但當著恆山伯府的下人又不能說什麼。

  嚴同芳見勢不好,立刻挽住妹妹的手道:「上車回家,請舅母幫我們代說一聲罷。」

  嚴長風臉色也變得難看起來。待要說喬連章,又是自己與他說笑打鬧才致如此,若要不說他,喬連章明明是有意將泥漿濺到嚴幼芳身上。幸而周立年跟吳知從後頭馬車上下來,一見這情景,連忙上去拉了嚴長風的馬韁,說著話給勸開了。嚴長風不能讓妹妹們獨自乘車回去,索性托周立年向吳若釗說一聲,自己圈馬回頭,護送著兩個妹妹便走。

  嚴幼芳坐在車上,氣得直哭:「姓喬的分明是有意如此!有爹生沒娘養的小野種,欺到我頭上來了!」

  嚴同芳又是心疼又是生氣:「滿嘴裡說的都是什麼!若不是你對喬家表妹甩臉子,何至於此?」看看妹妹新做的妝花緞裙上全是泥水,不覺也有些怒意,「只這喬家表弟也太胡鬧了!」

  嚴幼芳抹著淚發狠:「別落在我手裡,否則要他們好看!」

  「行了行了。」嚴同芳也沒有辦法,只得拿過帕子來給妹妹拭淚,「梅花也沒甚好看,我聽說大明寺的梅花林才是京城最好的,趕明兒叫娘帶咱們去上香,好生玩一天……」

  綺年進了門才聽如燕小聲將嚴家兄妹回去的事說了一遍,不由得暗暗歎了口氣。上一輩舊仇尚未隨著人去而化解,這小一輩的又結上了。嚴幼芳固然是太過嬌縱,喬連章卻也有些過份了。畢竟是年紀小,只知道護著姐姐,卻不知反而給姐姐招了更多的禍事。

  梅花林裡已經到了不少姑娘,雖然天氣尚冷,但梅花開得極盛,年輕姑娘們多是好動的,笑語嬌姿,又為梅花增色不少。

  恆山伯夫人招待年長的太太奶奶們,鄭瑾便陪著姑娘們說話,見了綺年略有幾分矜持地一笑:「周姑娘,可有玉如的信麼?」最近她心情甚好,藉著冷玉如擺脫了張家的親事,又送了一個碧桃給鄭琨,把鄭大奶奶氣得不輕。唯一讓人不愉快的大概就是韓家拒親的事,但她心裡其實也並未很看得上韓兆--雖說奏對得當,可還不是個六七品小官兒麼,這個沒了,自然有更好的。

  綺年真心討厭鄭瑾。這種人心裡只有自己,別人壓根不當人來看。可是為著打聽秦蘋的消息,她也只能堆個笑臉:「去西北路途遙遠,也就是數月前收到一封信,說是總算到了西北。又說那地方風沙大,如今還要防著打仗,信也不能好生寫了。」

  鄭瑾心中聽得更是愉悅,幸而自己沒有嫁給張殊,否則如今吃苦受罪的就是自己了:「玉如也是辛苦,不過她素來賢惠,又是我家的義女,張家在西北門第不低,想來也會過得好的。只可惜她出嫁的時候我還病著,不能送她。」

  綺年嚥了口氣,上下打量一下鄭瑾:「鄭姑娘這身衣裳真是鮮亮,半點也看不出是生過病的人。這堆紗海棠花做得更是精緻,遠看跟真的一般。」

  鄭瑾今兒穿了一件滿繡海棠花的裙子,頭上戴著海棠如意形金步搖,倒真是容光煥發。尤其鬢角插的那枝堆紗海棠,手藝確實精湛。她心情好,也沒聽出來綺年語帶諷刺,只抬手撫了一下花朵,輕笑道:「這是宮裡頭新制的,貴妃賞了我幾枝。」

  綺年做恍然狀:「倒是忘了,有貴妃在,這新樣的東西自是少不了的,別家可比不得。」

  鄭瑾被這馬屁拍得心花怒放,卻還端著架子,只矜持地笑了笑。綺年四處望望:「今兒怎不見大少奶奶?倒讓伯夫人一人忙碌呢。」

  鄭瑾隨口道:「她身子不適,今兒不能出來了。」自打出了上回的事,恆山伯雖未明言,卻限制了兒媳婦出入,連張家來人探望都不許多見,等於是軟禁了。加上鄭琨先收了通房碧桃,又納了一個貴妾,鄭大少奶奶更是氣得不輕,索性稱病躺在床上不起了。

  「那--聽說世子新娶了東陽侯府的姑娘?」綺年裝出一臉的好奇,「不知是哪位姑娘。上回去東陽侯府為大長公主祝壽,並沒聽說有位諱蘋的姑娘啊?」

  鄭瑾被綺年幾下馬屁拍得通身舒暢,考慮到她又是冷玉如的好友,冷玉如怎麼說在自己這裡也算有功之臣,與她的好友多說幾句也無妨,當下笑道:「你自是不知。秦蘋是東陽侯遠房的堂侄女,怎比得了秦采秦楓兩個,縱然秦楓是庶出的,也是大長公主的親孫女,秦蘋怎能與她們相比呢。」

  綺年連連點頭:「原來如此。只是今日伯夫人這般忙碌,大少奶奶又不能出來,秦姨娘雖則不好出來招待賓客,也該盡盡孝心在旁伺候才是,怎的不見人呢?」

  鄭瑾嗤笑道:「她呀,她也病了。」

  「這--不是才進門不久麼?」

  鄭瑾平日裡眼高於頂,對秦家姐妹也並不很放在眼裡。偏生她和鄭珊是堂姊妹,秦楓秦采也是堂姊妹,一家是貴妃與太后的家人,一家是大長公主的孫女,大長公主與太后在年輕時又有些交情,京城這些貴婦們閒來無事言談之時,也喜歡將這兩對姊妹拿來比較。細論起來,秦家姊妹的評價還要略高幾分。

  鄭瑾自然是不服氣的,恆山伯府出了鄭貴妃,正是興旺的時候,東陽侯府的爵位卻已到了頭,秦家姐妹憑什麼就壓過她呢。鄭瑾倒不是那愛屋及烏之人,卻是恨屋及烏,對秦蘋也無甚好感,隨口便道:「也不知她是怎的,進門第二天去給正室奉茶就哆哆嗦嗦的,沒幾日就病了。小家子就是小家子,便攀上了東陽侯府也不成氣候,怕倒是福氣太大了承不住呢。」

  綺年心裡咯登一下,掩了嘴笑道:「這可哆嗦什麼呢,難不成大少奶奶會吃人?」

  鄭瑾也覺好笑,絲毫沒想到自己這抖摟出來的不僅僅是秦蘋沒臉,也是恆山伯府的家醜,笑道:「哪裡,聽說娶進來那天晚上--」猛然驚覺這話不該說,連忙住了嘴道,「她們都在那邊,我送你們過去罷。」

  話說到這份上,綺年自是不能再追問,但這幾句話已經足夠說明秦蘋的反常了。按說她也算貴妾,又是鄭琨親自挑了要娶的,何至於見了正室就嚇成那樣子?而鄭瑾說的那天晚上,指的應該就是洞房花燭的那夜,那夜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呢?如果能知道那天晚上的事,說不定這事就可以有個結論了。

  問題是,要怎麼才能打聽到那天的事呢?這件事應該只有鄭家人知道,可是鄭家的丫鬟她沒有一個稍微熟悉點兒的,想打聽都打聽不到。

  綺年正琢磨呢,忽然看見了兩個人,頓時生出絲希望。這兩人都是在上次牡丹宴上見過的,是鄭大奶奶張氏的娘家嬸子和一個堂妹。那位堂妹張姑娘,上次在牡丹宴上也寫過一篇短賦且頗得好評的。

  因著鄭大奶奶失勢,張太太母女二人也有些被怠慢了,張太太被引到夫人太太們的席上,張姑娘便被一個小丫鬟引進了梅林。到了梅林邊上,小丫鬟也自回去做事了。張姑娘雖則算是鄭家的親戚,但這些跟恆山伯府來往的富家女們眼光何等厲害,打眼一看就知道這是想著打秋風的窮親戚一類,自是不會與張姑娘傾心結交。

  張姑娘在梅林裡走了一圈,也只有幾個姑娘跟她點了點頭,並沒什麼人特意來招呼。她身邊又只帶著一個才八九歲的小丫鬟,又不頂用,也只得尋了棵梅樹下獨自站著。正覺無聊,忽聽樹後那邊有人走來,且正在說話:「……說是秦姨娘給鄭大少奶奶敬過茶,就嚇病了呢,難道鄭大少奶奶會吃人不成?」

  隨即一個柔和的聲音道:「胡說了不是?鄭大少奶奶看著文文弱弱的,哪裡會把人嚇病了?想來還是秦姨娘自己身子弱罷。」

  「這奴婢可就不知道了,只是今兒鄭大少奶奶也沒出面兒,都說這是她在鬧脾氣呢。還有人說鄭大少奶奶到如今都沒個兒女,還不許世子納妾,實在是……」

  「這話你是聽誰嚼的舌頭?還不快住口,若傳出去,豈不讓鄭大少奶奶名聲難聽?」

  「哪是奴婢傳的呢,方才在外頭聽伯府的下人們說話的,否則奴婢怎麼知道……」

  聲音漸遠,張姑娘躲在梅樹後面已經又驚又氣,也顧不上再賞花,連忙就找自己母親去了。她正是搭著鄭大少奶奶這世子夫人的身份才能擠進這權貴門戶,若是這位堂姐的名聲壞了,她可要怎麼辦!

  張太太聽了女兒這番話,也是氣得臉色發白:「難怪不讓我們探望姑奶奶!一個妾罷了,就這樣壞姑奶奶的名聲,平日裡還不知怎樣呢!不行,我們得去見姑奶奶,把這事告訴她!」

  恆山伯夫人正陪著永安侯夫人和阮夫人說話呢,張太太笑吟吟過去:「今兒夫人這裡忙,大少奶奶怎的不出來伺候呢?聽說是身子不適?」

  恆山伯夫人本來看這兒媳婦也不順眼,隨口便道:「是有些著了涼,我叫她好生歇著,不必出來了。」

  「哎喲,既是來了,我們也總該去看看,也讓雲珠去給她堂姐問個安。」

  恆山伯夫人很不耐煩招待這門姻親。從前結親的時候張家還興旺,鄭大少奶奶又是家裡唯一的女兒,嫁妝豐厚。雖說恆山伯貴為天子姻親,但開銷也大,娶兒媳門第自然要緊,但若有大筆嫁妝自然更好。

  誰知兒媳婦進門這些年,居然一個蛋也不生,張家還漸漸敗落了。若不是恆山伯說過,張家這個張雲珠有些才貌,叫妻子順手扶持一下,若將來有些造化對恆山伯府也是個助力,恆山伯夫人真是早就懶得理了。正經的親家太太過世了不能來走動,這個隔房的嬸子三不五時的上門可算什麼呢。

  「既這麼著,叫丫鬟好生送張太太過去。」反正鄭大少奶奶的院子有丫鬟守著,要什麼東西都行,就是不讓出門。

  鄭大少奶奶身子是不舒服,但也沒不舒服到必須臥床的程度,只是憋著一肚子的氣,又被軟禁起來,索性裝病罷了。見娘家人過來,雖然這個嬸嬸是隔房的,但能說說話也聊勝於無,誰讓自己的母親過世了呢。不想張太太一坐下,張口說的就是秦蘋之事,登時將鄭大少奶奶真氣了個倒仰。

  「什麼是被我嚇病的!」鄭大少奶奶成親數年不見生育是真,雖然她自己不許人議論,但伯府偌多奴婢,又豈是能堵住人的嘴的,自然是少不了在背後嚼舌頭,「明明是那小賤人自己--」看了一眼張雲珠,有些不好說出口,「那晚上就有丫鬟聽見那小賤人在房裡嗷地一聲,倒像是誰踩了雞脖子一般!」

  張雲珠臉上登時紅了一片,趕緊避了出去,鄭大少奶奶方道:「第二日來給我請安敬茶就一臉的恍惚,連脂粉都不敷,故意的拿眼下那兩塊青來給我看!」隨即冷笑道,「可惜了,人也有享不了的福,怕就是她福氣太大了承不起,這才嫁進來幾天就病倒了,世子也再沒去她房裡。」

  張太太忿忿道:「原來如此!真是活該了!只是伯府這些下人們亂嚼舌頭,弄到客人都知曉了可怎麼好?」

  鄭大少奶奶咬牙道:「可恨如今我身子不好不得出去……」暗害冷玉如的事她連娘家人也未說過,恆山伯軟禁她也未明言是為了這事,雖然心裡明白,此時卻不能說出來。

  張太太一心想著女兒的名聲,包拍胸脯:「姑奶奶別怕,還有娘家人呢!待我回去,叫你叔叔在外頭悄悄地傳一傳,也讓人知道秦家這小蹄子有多下賤!」

  鄭大少奶奶還有些猶豫,畢竟秦蘋也是掛了東陽侯府的親。但張太太卻已等不及了,怒沖衝起身便走了。鄭大少奶奶倒在床上想了一會,將心一橫:看這樣子,丈夫橫豎是攏不住了,那碧桃雖妖嬈得寵,卻到底是個奴婢,只那秦蘋是個貴妾,萬不能讓她爬到自己頭上去。也罷,就隨張太太去折騰罷,恆山伯府不仁,那也別怪她不義了!

  綺年雖想出了這麼個計策,心裡卻不是很踏實,因為鄭大少奶奶即使要為自己辯解,傳出來的借口也未必是實,但人多口雜,這樣鬧一鬧,倒是有可能有知情人把真相忍不住給說出來。

  想著這件事,她連梅花會都沒什麼心思看了。其實也都是老三樣,大家坐在一起吃吃喝喝,然後再寫個梅花詩什麼的。倒是喬連波的丫鬟菱花偶然落下了一塊絲帕,那帕子上繡的梅花與別的刺繡頗有不同,看著竟似是用筆墨繪上的一般,連墨色洇開的感覺都繡了出來。

  這帕子恰好是落在了永安侯夫人的大丫鬟身邊,那大丫鬟拾起來要給菱花送回去時,卻被永安侯夫人看見了,特意要過去看看,又問是誰繡的。菱花漲紅了臉,說是自家姑娘繡的,因方才濺了酒,所以叫她收起來。

  這下子諸位夫人都傳看了起來,永安侯夫人更是將喬連波誇了又誇,連說筆墨都畫不出這般精緻來。喬連波微微紅了臉,低頭謙讓了幾句,頓時引來了一片或艷羨或嫉妒的目光。

  鄭瑾心裡不舒服。今日這宴會,她也知道,其實是宮裡的貴妃姑姑托了母親來物色三皇子正妃的。但她做慣了眾星捧月裡的那輪明月,斷看不得有人比她風光,便掩了嘴笑道:「可惜這梅花繡來總得花好些時日,否則,我真想請喬姑娘立時就給我繡一塊帕子呢。若是掛在牆上,想來定會讓人當作是畫出來的。」

TOP


73 棵分吉期有日

  鄭瑾的話聽起來是誇讚,其實是在暗指這帕子是不是喬連波繡的還不好說呢,畢竟喬連波又不是當場繡出的,誰知有沒有人捉刀代繡?

  不單在座的姑娘們都聽明白了,喬連波也聽出了這意思,不由得抬頭道:「雖繡不出一枝來,繡上一朵卻也不難,鄭姑娘若有針線,這時拿來我繡給你看如何?」這種繡法是她從前在家時跟一個宮裡出來的老繡娘學的,也是機緣巧合,練習又是十分辛苦,怎能讓鄭瑾輕輕一句話就疑了呢?雖說菱花落了帕子是意料之外,但這機會怎能不抓住。

  許茂雲坐在綺年身邊,這時候悄悄附在綺年耳邊說:「喬妹妹太著急了些,這時候說要刺繡,反讓人看輕了。」本來她是定了親事的姑娘,不宜出來走動了,但許夫人看她病癒後心情仍有幾分鬱結,這次特意帶她出來走動一下。許茂雲人也清瘦了些,為免著相識的姑娘們打趣,就只挨著綺年坐了。

  綺年輕輕歎了口氣:「她在刺繡上不知花了多少功夫,又怎麼能讓人這般質疑呢。」

  這些京城勳貴們,總講究不動聲色,連損人都是不動聲色的。喬連波這樣急切,落在那些夫人們眼裡就成了下乘。

  要綺年說,鄭瑾也是一樣的下乘,當面懷疑別人的手藝,又是什麼有教養的姑娘了!偏偏她是伯府的嫡出小姐,只倚仗著身份就可以壓喬連波一頭。說得再難聽點兒,同樣是落了下乘,喬連波不過是不夠大方,鄭瑾卻是居心不良,可是一樣的傳出去,衝著鄭瑾伯府嫡女的身份,別人還是得捧著她,而喬連波……鄭瑾仗著自己的身份,實在是太欺負人了。

  鄭瑾搖著扇子笑道:「既喬妹妹這般能幹,碧桐,去準備繡棚彩線,請喬妹妹當場一展繡技便是。」

  許茂雲氣得臉有些脹紅:「她倒真是大口氣,這是把人當丫鬟使呢!」

  綺年卻笑了起來,提高聲音道:「這倒是有趣。梅花會上理當有詩有詞,有曲有畫,如今詩詞已經有姐姐們在做了,表妹就以針代筆也做一幅繡畫,不知哪位姐姐能奏一首與梅花有關的曲子,那就四角齊全了。」喬連波怎麼說也是吳家的外甥女,若是被鄭瑾這樣當丫鬟一樣的叫當場繡花,真是把吳家的臉面放在何處了!

  阮盼微微笑道:「周表妹這話說得有趣。我曉得二表妹是會寫一手好梅花篆的,一會兒大家將詩詞做出來,該叫二表妹用梅花篆謄了,方才無一處不是梅花。」

  席間的姑娘們聞言都說新鮮,本來今日的詩詞歌賦都是以梅花為題,再用梅花篆抄出來,必然有趣。有些不善詩書的姑娘聞言,也覺得有了機會,當下就有人要出來撫琴吹笛,奏一曲梅花三弄。

  綺年笑看許茂雲道:「許妹妹善畫寫意花卉,何不取塊白綾來,跟喬表妹合作?妹妹畫梅枝,喬表妹繡梅花,想必有趣。」

  這個點子更加新鮮,頓時便有人鼓動起來。許茂雲也大方,立時點頭應承。阮盼也笑道:「既這麼著,我也畫一幅白描梅花,只是說不得,要被兩位妹妹比下去了。」

  綺年對阮盼輕輕點頭笑了笑。到底是大家姑娘,家族之事,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阮盼雖姓阮,吳家卻是外家,若是吳家丟臉,阮夫人在夫家難道會有臉嗎?話又說回來了,還是得看個人品性,鄭瑾倒也是伯府嫡女呢,跟阮盼相比實在就差得太多了。

  梅花林中一片歡騰,連夫人席上都驚動了,派人過來打聽了這事,也覺得有趣。一會兒便有個丫鬟捧了一個盒子過來,裡頭放了三四樣與梅花有關的首飾。有喜鵲登梅金釵,有梅花形翡翠耳墜子,還有刻了歲寒三友圖樣的玉禁步等等,說是夫人們出的綵頭。首飾不算什麼,卻是今日之事有趣,人人都振奮了起來。

  許茂雲下筆如飛,那白綾本是滯澀不易留墨,她卻偏用濃墨枯筆,只幾筆便繪出一枝枯瘦勁幹,只在枝頭上留了三幾處空白讓喬連波去繡,便擲筆歸座。綺年握了她手低聲笑道:「真是多謝妹妹了,不過妹妹好筆力,這樣的白綾也敢用枯筆,真是藝高人膽大!」

  許茂雲也低聲笑道:「姐姐少拍我馬屁,我也是看不慣那鄭瑾的樣子,再者--也為著謝姐姐前些日子與我說的話。」

  「那你如今--」綺年是真希望許茂雲能想通。初戀很美好,可是有幾個初戀能成功的呢?再者說了,真正成功的初戀說不定就不美好了。韓家這樣的人家簡單,也許韓兆不是許茂雲最想要的那個人,但過起日子來容易。

  許茂雲輕輕歎了口氣:「姐姐說的對,只我還要想一想。」綺年講的道理她都聽進去了,尤其是那句「哭也是一天笑也是一天」。只是道理明白,感情上總還要點時間適應一下。幸而她年紀還小,雖放了定,卻說明要再過一年才出嫁,韓家也同意了,因此還是有時間去緩和一下的。許夫人也在她面前說了,韓兆年紀不小了,韓家卻仍同意許家再留女兒一年,顯見的是寬厚好說話的人家,這樣的公婆,日後侍奉起來會容易許多。

  「哎,不說我了。」許茂雲扒到綺年的耳邊,「我知道姐姐一件好事!」

  「什麼好事?」綺年莫名其妙,「我有什麼好事?」

  許茂雲嘻嘻地笑,開始不肯說,最後綺年一再追問,她自己也忍不住了,拉著綺年找了個借口離了席,才笑嘻嘻地道:「前些日子韓夫人去看我--」說到這裡忽然想到韓夫人如今已經是自己未來婆婆了,登時臉紅起來。

  綺年忍著笑道:「既是去看你,怎的我會有好事?莫非是有什麼禮物托你轉給我不成?」

  許茂雲臉紅紅地道:「才不是!韓夫人是替你來做媒的。」

  這下綺年愣了:「替--我?」說完了才想起來這個時候應該滿臉飛紅地說許茂雲胡說,這才符合閨中小姐的身份,可惜她真的很想知道這個問題,也就顧不上裝羞了。

  說實在的,自打穿過來之後,綺年不是沒考慮過嫁人的問題。作為一個並非土生土長的穿越者,對什麼三妻四妾她真的不能接受。如果實在非要接受不可,那只有一個辦法--把丈夫當合作夥伴,沒有愛情就可以沒有嫉妒了。當然,也還有另一個辦法,就是低嫁,讓夫家捧著,丈夫也就不好納妾。

  可是以綺年目前的身份,即使藉著吳若釗的東風,也甭想上得了青雲,真要低嫁,要低到什麼程度?婆家是吃不上飯還是穿不上衣?綺年倒是想過嫁商賈,書香門第的姑娘嫁入商家,那真算是低嫁了,而商賈之家實惠,過日子又不委屈。但是想想,吳若釗和李氏肯定是不會讓她這樣嫁的,說出去都難聽啊!那麼韓夫人--能替她向誰說媒呢?許家可是沒有兒子的。

  許茂雲壓不住心裡的興奮:「是我表哥!」

  「蘇--公子?」蘇銳,許祭酒的外甥,吳若釗相當欣賞的年輕人?

  「可不是嘛。」許茂雲一想到綺年要做她的表嫂,就覺得十分歡喜,「當初表哥來送墨的時候撞見你,那就是緣分啊!」

  「別胡說!」這話可不是沒出閣的姑娘能說得的,什麼撞見,見了外男可不是什麼好名聲。

  許茂雲自知失言,趕緊捂了嘴,卻又忍不住:「我娘說你又大方又能幹,爹爹也同意了,過些日子就要去提親了。」她拉著綺年的手開心得要命,「娘今兒帶我來,也是為了找吳家伯母先透透口風,若是吳家伯父伯母都願意,姐姐,咱們以後就是親戚了!我表哥家裡雖是清貧了些,但他的才學是好的,日後必有出息。我那位姑母性子和軟,必定會喜歡你的……」

  蘇銳……綺年微微有些恍神。當初在許茂雲家突然掀了簾子闖進來的那個少年,五官端秀,文質彬彬,吳若釗也對他的才華頗為讚賞,說起來,以自己的身份嫁到這樣的人家去,確實是一門實惠的好親事,韓太太慮得周到。

  只是……綺年眼前倏地晃過一個人影,不過隨即被她壓了下去。不是十七八歲的少女,就別做灰姑娘的美夢。何況灰姑娘做了王妃之後日子就一定好嗎?人生在世,還是歲月靜好地過上幾十年才是最舒服的。之前她是怎麼勸許茂雲的,難道自己不也是該如此嗎……

  梅花會的氣氛最後極好。吳知雯的梅花篆和詩,張姑娘的小賦,還有撫琴吹笛的兩位,都極得好評。不過最出彩的倒是喬連波與許茂雲合作的那幅梅花圖,拿出去給諸位夫人們看的時候都是嘖嘖稱奇。不過,永安侯夫人卻是格外看了阮盼那張工筆梅花圖,且叫人收了起來,說是要帶回去貼在牆上。

  「永安侯夫人怕是看好盼兒了。」李氏在馬車上笑吟吟地對綺年說。今日梅花林裡的事,雖然夫人太太們都不在場,但發生了什麼,哪裡會不知道呢?阮盼出身國公府,是嫡長女,卻如此溫和識大體,這樣的姑娘,娶回去做嫡長媳都是足夠的。永安侯府的情況略有些不同,因著嫡長媳是公主,妯娌們身份若是太低,倒有些不好相處,也怕會影響了兄弟們之間的感情。若如阮盼這般,出身既好,禮數又周全的,那真是再合適不過了。

  若是從前,國公府怕還不會同意這頭親事,因侯府比公府還略低一等,孟燁又不過是嫡次子。可是現在,阮語的事鬧得英國公頭大,且因著選秀,阮盼已然有幾分耽擱了,再拖下去年紀就太大了。孟燁又是中了探花的人,配著也合適。

  綺年同意地點頭。阮盼當真是個好的,阮夫人那樣的脾氣,硬是教養出一個真正的淑女來,倒也是不易了。

  李氏笑吟吟地又看看綺年,雖知道有些事不好對姑娘本人說,但因著心裡高興,又覺得綺年是個懂事的,也就決定漏一句:「今日許夫人與我提了你的事……許姑娘的表哥蘇銳蘇公子,你可還記得?」

  這就是說,事情已經差不多是定下來了,否則李氏斷不會說這話的。綺年微微低下頭來,想裝個嬌羞卻又裝不出來,反而心裡是一派清明:「全憑舅舅舅母做主。」

  李氏心裡滿意,晚上待吳若釗回來立刻與他說了:「這孩子懂事,說是全憑我們做主。」

  吳若釗心裡也十分滿意:「蘇家那孩子是個好的,有狀元之才!家裡雖清貧些,我們多備些嫁妝就是。」說到這裡忍不住就歎息,「也不知雯兒的事……」

  這事李氏也發愁,她討厭孫姨娘,不喜歡吳知雯,但看在丈夫的面子上也並不希望吳知雯剩下,要知道這對家裡的名聲也不好,下面還有吳知霏要說親呢。

  吳若釗心裡也明白,歎了口氣:「既這麼著,綺兒的事就莫要太宣揚了,太太還是多操勞些,我也在外頭相看一二。」當初也許不該把吳知雯記到李氏名下,若還是個庶女,倒好說親事了。

  有了兩邊夫人們的通氣,沒幾天許祭酒就親自上門來了。綺年已經及笄,蘇銳也十八歲了,該考慮成親的事,只是因著蘇銳決定參加今年恩科春闈,所以下定之類的事就先往後拖一拖,先討了庚帖去合了八字,餘下都等春闈之後再說。不過雖未下定,吳家上下卻是都知道了,只不往外宣揚便是。

  顏氏聽了這消息,先也是高興了一下,隨即又沒了笑容,回到松鶴堂才對琥珀歎道:「連波也不知何時能定下來。」

  琥珀安慰道:「此次表姑娘在梅花會上也露了臉,您別太擔心。」掉帕子的事其實是顏氏的授意,雖然被鄭瑾刁難了,但結果很好,確實是讓喬連波一展所長好生風光了一次。但這為時尚短,哪有可能一次就被人家挑上呢?又不是挑繡娘。

  顏氏歎了口氣,點了點頭。

  過了幾日,阮夫人高高興興上門報喜了--永安侯府上門提親。雖然這事之前阮夫人心裡也有了點數,但現在確定下來了還是很高興。

  顏氏自然也高興。女兒沒生兒子,阮盼就是她的依靠了,能嫁得好自然是好。阮夫人說完了阮盼的事,又帶著幾分酸意說:「國公爺說盼兒的親事辦過了,就要給麒哥兒向郡王府提親了。」

  「這也是好事。」顏氏少不得勸女兒兩句,「國公府好了,娘家得力,盼兒將來才過得舒心。」又忍不住歎道,「連波的事你可有相看上什麼人?」

  阮夫人哪裡顧得上喬連波,不過此時顏氏一問,她卻突然有了個想法:「梅花宴上連波也有了名氣,娘你看,麟兒怎樣?」

  「阮麟?」顏氏都快把這個名義上的外孫忘記了,這一年多阮夫人都沒帶他來過吳家,「這--是庶出……」

  阮夫人卻笑了:「庶出怕什麼,一樣記在我名下就是了。」阮海嶠不是嫌她不賢惠嗎?那她就賢惠一把。若阮麟是庶子,將來也就分點薄產,可是倘若也記成嫡子,將來這家產就要多分些了。阮麒娶的可是郡王家的縣主,縣主會願意阮麒跟小叔子平分家產嗎?

  這一年多,阮麒為嫡阮麟為庶,因為阮夫人堅持嫡庶有別,兩人待遇上大有區別。加上阮麒如今要做為世子來教育,阮麟年紀卻還小一兩歲,漸漸的就隔開了,平日裡見面都不多。到底是半大孩子,阮麟心裡怎能平衡?兄弟兩個比起從前已經有些生分了。若此時她再將阮麟也記成嫡子,呵呵,將來兄弟兩個爭起家產來才好呢!反正她自己沒兒子,將來家產也落不到手裡,那何不讓他們兄弟去斗呢?他們越是鬥,自己這個嫡母就越是位置安穩,倘若那兄弟兩個同心,她的日子可就不好過了。

  顏氏不由得有些驚喜。英國公府家資豐厚富可敵國,阮麟若記了嫡子,雖然功勳田、祖產不能分,但將來也必有一份厚厚的家產,如此喬連波便是國公府的少奶奶,裡子面子可都有了。

  「只是--若記了嫡子,國公爺怕是……」方纔她聽見庶子就下意識地不願,這時才想起來,以喬連波的身份,配個國公府的庶子都不是太夠格,更何況是嫡子。

  阮夫人輕笑起來:「我會著人去與蘇氏透露一下,若是連波嫁了阮麟,我就為著連波的面子上好看,將阮麟記到我名下。」蘇氏大兒子做了嫡子,如今一心只想著小兒子也能如此呢。即使是親生的兒子,做母親的也多半偏向弱小的那個。有蘇氏吹風,阮海嶠多半是會同意的,到底是他心愛的人呢,又是生了兩個兒子的功臣。

  「且梅花會後,各家夫人太太們都知道了連波,她是長皇子側妃的表妹呢。」如今阮家正是得罪了長皇子,若有機會,喬連波身份雖低了些,卻也是能娶的。何況有縣主這樣一門親家,小兒子的妻子低娶些也無妨,倒是更不會得罪縣主呢。縣主可不是永安侯府的公主媳婦那般大度,心眼小著呢,若妯娌身份高了,只怕沒法相處。還有一條,喬連波到底是自己的外甥女,將來嫁了過來也好拿捏,省得兩個兒媳婦一起對付自己這個婆婆,那倒日子難過了。

  「這事兒,我回去操辦,母親也別急,若能成最好,若不能成,也不是沒有別的機會。」若不能成,阮麟不記做嫡子就是了,繼續讓蘇氏難受去。反正無論是哪種結果,都不壞!

  阮夫人素來說做就做,當晚就叫來心腹丫鬟吩咐了一番,倒是阮盼聽了母親的意思,不由得微微皺眉:「娘,與其挑喬家表妹,不如挑周家表妹。」那燕妤縣主可不是好相處的妯娌,喬連波性情太軟,怕是要受氣的,「家和才能萬事興呢。」

  阮夫人只覺女兒太過賢良了,但也不欲與女兒爭辯:「你周家表妹已有了親事了,雖未宣揚出來,卻是只等著春闈之後下定了。」這事兒在親戚家裡倒也不用瞞著。

  要說消息傳的就是快,蘇氏那裡知道的時候,阮麒這裡也知道了,只是他關心的卻與蘇氏截然不同:「周家表妹定親了?」

  小廝小心觀察著他的神色:「聽夫人跟姑娘閒話,雖未下定,兩家已說合好了。」

  「出去!」阮麒嘩啦一聲將案子上的書全掃到了地上。周綺年定親了,她定親了!

  雖然那日聽了父親一席話,他便知道絕無可能娶她為妻,但是--倘若她一直不定親,就似乎總有機會……如今她要定親了,可是他竟然還沒有機會對她說出自己的心思……不甘心哪!

  阮麒不由得打開床頭的多寶格,那枚托喬連章弄來的銀質香薰球靜靜地躺在裡頭。他怔怔地看了一會,猛地咬緊了嘴唇--不能娶她為妻,至少也要讓她知道自己的心意,縱然,縱然是再無緣分,至少說出來了!

  「來人。」阮麒關好多寶格,走到外屋,「把上回得的那西洋小船帶上,明兒少爺要帶到書院裡去。」想要見周綺年,還得靠喬連章傳話。只是,私下裡見面不是小事,若是喬連章不肯呢?

  「再把嚴家姨父上次送的珍珠匣子拿來。」倘若送東西給喬連波,喬連章便不會拒絕了罷?

  小廝不禁狐疑:「少爺要珍珠,也,也要帶到書院去?」這東西少爺當初不是說要送給蘇姨娘的嗎?西洋小船必定是給喬家哥兒的無疑,可這珍珠是給誰的?少爺可千萬別幹出什麼糊塗事來,不然死的就是自己這些下人哪!

  阮麒不悅起來:「少爺叫你拿你就去拿!若是這事讓父親知道了,就仔細你的皮!」

74 糊塗債弟欠姐償

  春闈在即,吳家闔府緊張,到處上香。

  要綺年說呢,李氏什麼都好,就是太信那些神佛了。上回吳家兄弟考舉人,她就去了好幾家寺廟燒香,今年要考進士,香就燒得更勤了。

  頭著春闈前的十日,吳家準備全家一起去大明寺再燒一道香。雖說考試這事兒主要是文曲星在管,但別的神佛也不能怠慢不是?何況大明寺好風光,燒完香還可以順便去踏踏青。

  綺年今日心情也很不錯。因著張太太在恆山伯府聽到的那幾句話,現在外頭已經有話傳出來了,秦姨娘是娶進門洞房那一夜撞了煞才病了的,因有人聽見過,秦姨娘在當夜房裡尖叫了一聲,活像被什麼嚇著了。雖然這個消息不是百分之百的準確,但這種話已經差不多便證實了趙燕恆的猜測,綺年的任務也就算完成了。現在,她只等趙燕恆把香薰球還她就行了。不過,世子大人這些日子據說又到京外莊子上去調養了,不在京城之中。

  這次真是隊伍浩蕩。吳家的人就不說了,除了吳知霏不幸在頭天晚上感了風寒必須留在家裡,連顏氏都去了。嚴家人因著今年嚴長風要考武進士,吳若蓉也領著三個女兒一起來了。

  「章兒,你看什麼呢?」一直到燒完香出來,喬連波才忍不住問弟弟。方才從前殿開始上香的時候喬連章就在左顧右盼,「這心不誠,香燒了不如不燒。幾位表哥都要應試,你莫要反得罪了神佛。」

  喬連章嘴裡答應,瞅著姐姐不注意,就湊到了綺年身邊:「表姐,我有話與你說。」

  這會兒大家已經準備往後面休息的禪房走了。顏氏年紀大了,一處處上完香當真有些累了,由喬連波扶著已經走到了前頭去,李氏鄭氏也跟著,倒無人注意到喬連章湊了過來。綺年便略微放慢腳步:「表弟有什麼事?」喬連章有話跟她說?這倒新鮮了。

  喬連章壓低聲音:「阮家表哥在後頭梅林裡等你,他說有話與表姐講。」

  「什麼?」綺年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表弟說什麼?」

  「阮家表哥要見你,在後頭梅林裡等著呢。」喬連章方纔已經看見了阮麒,做小廝打扮,一晃就沒影了。

  「表弟莫非是昏了頭?」綺年沉下了臉。喬連章竟然敢來傳這種話了?好大的膽子!

  「阮家表哥說,你若不去,他,他就把那香薰球拿出來。」喬連章其實也後悔當初不該將那撿來的香薰球給阮麒的,但阮麒給了他一對上好的翡翠鐲子,說日後讓他給姐姐添妝,他一時糊塗就答應了,如今後悔都來不及。

  香薰球?綺年腦子裡猛地一閃,臉上卻擺出不以為然的樣子:「什麼香薰球,與我有何關係?」

  喬連章不知是計,順口便道:「自然是表姐你的香薰球,那個銀質的。」

  「我何曾有什麼香薰球,表弟不要胡說。」綺年心裡已經確定了,卻冷笑道,「表弟莫不是覺得,將喬表妹的東西胡亂拿出去一件便可說是我的?」

  喬連章這下急了:「怎麼是我姐姐的東西!明明是我從你院子裡撿——」突然發現自己中了計,當場變了面色,轉頭就跑。

  綺年氣得發抖,如燕如鸝今日都跟著,如鸝當即氣得就要去追喬連章,卻被綺年一把拉住了:「追也沒用了。」

  「那姑娘,我們怎麼辦?可要去見阮家那——」如鸝好容易把不敬的用詞嚥了回去。

  「不去。」綺年冷冷一笑。阮麒可真會挑地方,大明寺人來人往,兩人相見倒也不難,只是若被人發現了,她就全完了。

  「可那香薰球……」

  綺年又冷笑了一下:「喬連章自己做的事,就讓他自己想辦法去收場!」喬連章已經不小了,不是那種不懂事的孩子。想必她說話喬連章是不聽的,那麼就讓他聽的人來說吧。

  「表妹想不想去外頭走走?」綺年進了禪房,等喬連波給顏氏奉了茶,就微笑著說了一句。

  「對對,你們去外頭看花,不必陪著我在這裡坐著。」近來國公府裡的一切都照著阮夫人的計劃在發展,阮海嶠本是堅決不讓兒子娶個孤女的,如今也被蘇氏磨得略有些鬆動了。至於蘇氏,只要能做嫡子,娶個孤女又算什麼?反正兒子若是庶子,也結不到什麼好親事。若是喬連波不好,日後休了便是,到時候小兒子的身份在那裡,分家產也能多分許多呢。顏氏聽了這些,心裡自然暢快。

  李氏聽了也道:「帶上丫鬟們都去罷,別悶在這裡。」

  正好寺院裡的小沙彌進來送水,聞言便笑道:「夫人姑娘們要去梅林麼?只是不要往西邊去,一來那邊地勢陡不好走,二來今日有個文會,今年恩科春闈要應試的一些舉子們都在那裡呢,總之夫人姑娘們不要出梅林就是了。」雖說兩不相干,但若是撞上了也不好看相,畢竟都是大家貴女呢。

  綺年笑笑:「我們只在梅林裡便是。」看了一眼喬連章,「表弟也一起來吧。」

  喬連章立刻就想拒絕:「我在這裡陪著外祖母。」

  顏氏不明就裡,笑了起來:「不用陪我,你也去,護著你姐姐。」

  喬連章只得跟著出來。一出禪院他就想跑,卻被如鸝搶前一步攔下了:「表少爺,老太太說讓你護著喬表姑娘呢。」

  喬連波也不明白:「章兒你怎麼了?別亂跑。」

  嚴幼芳看見喬家姐弟就有氣,轉身就走:「周表姐,我們先去那邊看看了。」

  吳知雯兩邊都不怎麼願意跟著,懶懶道:「我就在這裡坐坐,你們隨意吧。」

  這倒正好,綺年帶著喬氏姐弟往人少處略走了幾步,便停下了腳步,看著喬連章淡淡道:「表弟,把你方才與我說的話再跟你姐姐說一遍吧。」她既不願意冒險去找阮麒,更不願意替喬連章兜著這事,既然他敢做,那就得敢當。

  喬連章傻了。他萬沒想到綺年真敢當著喬連波的面把話說出來:「我,我沒說什麼呀……」

  「表姐,出了什麼事?」喬連波看弟弟這模樣就覺得有事。旁邊跟著的吳嬤嬤也狐疑地看著綺年:「表姑娘,章哥兒做了什麼事,表姑娘何必這般嚴厲?」

  綺年並不想理吳嬤嬤:「表弟若不說也可,只要把我的銀香薰球還我就行。」

  「銀香薰球?」喬連波突然想起了那天看到的那個香薰球,「章兒,到底怎麼回事!」

  喬連章頭一次見姐姐這般疾言厲色,嚇得慌了,到底還是把話都說了出來,只氣得喬連波幾乎倒仰:「你,你簡直是胡鬧!」

  「姐姐,我再不敢了……」喬連章拉著喬連波的衣袖求饒。喬連波心裡一軟,不由得轉頭看綺年:「表姐,你就饒他這一次吧,章兒小,不懂事……」

  「只要表弟現在去把我的香薰球要回來,我自然不會說一句話。」綺年攏了攏身上的披風,淡淡回答。她心裡是真氣了,。枉她當初還算是救過喬氏姐弟,喬連章竟然能做出這樣的事來。

  「表哥,表哥必不肯給我的……」喬連章直往後縮。

  喬連波也哀求地看著綺年:「表姐,能不能容章兒他緩緩再……」

  吳嬤嬤乾脆就想跪下,被如燕和如鸝死死拽住了。

  「若是表妹的貼身之物落在阮家表哥手裡,可能容表弟緩緩再要呢。」綺年真是氣死了。誰知道阮麒會幹出什麼事來?萬一他一時發昏漏出話去,就算他不想娶縣主,她還不想被他連累呢。自她來了吳家,自認對喬連波沒有半點對不住的地方,反而是處處援手,結果就是這樣?

  喬連章擦著淚道:「阮家表哥是世子,他喜歡表姐你不是正好?讓他娶——」

  「表弟慎言!」綺年真想摑他一巴掌,「表弟若要不回來,我就去請舅舅舅母為我做主。」

  「表姐不要!」喬連波一把拉住綺年,下定了決心,「我跟章兒去向表哥討還!」若是被吳若釗知道章兒竟做出這樣的事,以後章兒哪裡還能指望著舅舅的扶持提攜呢!

  綺年也忍不住歎了口氣:「最好還是表弟自己去,這樣便無妨礙。」

  喬連章只知道掉眼淚了。喬連波咬了咬唇:「還是我跟章兒一起去。」

  「姑娘,你不能啊……」吳嬤嬤也急得直掉淚,「這要是被人看見……」

  「章兒做了這樣的事,我不去又能如何?」喬連波鎮定了一下,「嬤嬤你和弟弟都跟著我,想必不會有事。」只要不是私會就行。

  「姑娘,咱們怎麼辦?」如鸝看著喬連波等人往梅林去了,氣呼呼地問。

  綺年歎口氣:「也跟著吧,千萬別出事就是了。」

  阮麒在梅林裡煩躁地來回踱步,卻沒想到等來的是喬氏姐弟。

  「……是章兒不懂事,還請表哥把那香薰球還給表姐吧……」喬連波深深福下去,心裡卻慌得要命。萬一阮麒不還可怎麼辦?

  阮麒在袖子裡捏住那枚香薰球:「麻煩表妹去與周表妹說一句,我只是想當面交還,絕不會做任何失禮之事。」

  喬連波見他鐵了心不給,也不敢強求,生怕他惱起來將喬連章的所作所為也捅了出去,但聽他這麼說,又覺得還有一線希望,若是綺年來了他便將香薰球交還,那倒也能大家無事。無奈之下,只得回頭去找綺年。

  阮麒挑的地方自是遊人少到之處,喬連波又也要避著人,走了幾步突然聽見前頭水流聲響,抬頭才發現自己已然到了梅林盡頭,前頭就是小沙彌說的有文會之處。

  「快,快回去。」喬連波心慌意亂地要回身,卻不防腳下踩滑了,吳嬤嬤一下子沒拽住人,她便從山坡上滑了下去,眼看半邊身子已經滑進了下頭的溪水裡,突然從旁邊衝出個人來,一伸手扯住了她的披風,將她從溪水裡拉了出來。

  喬連波嚇得不輕。這種天氣溪水還冷,半邊身子都濕透了,突然被人拉起來,本能地伸出手胡亂一抱,驚魂稍定時才發現自己竟是抱著個男子,登時驚得甩開手倒退一步,踉蹌著坐在了地上。

  吳嬤嬤連滾帶爬地哭叫著趕下去,一把抱住喬連波,拿袖子給她擦臉上濺的水,不停地道:「姑娘別怕,姑娘別怕。」

  喬連章更嚇慌了,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瞪眼看著那個將喬連波拉上來的男子。

  正慌亂著,後頭倒又過來個男人:「燕——秀材——這,這是怎麼回事?」

  吳嬤嬤聽見男人聲音,突然想起來她的姑娘剛才抱住了眼前這個男人,登時嚇得魂飛天外,哆嗦著就拉喬連波:「姑娘,咱們快走。」一見後來的那個黑衣男子看向她們,登時尖叫:「你們快走開!」

  「住口!別叫了!」後頭山坡上突然傳來低聲喝斥,吳嬤嬤一回頭,只見綺年帶著如鸝如燕正快步下來。

  剛才綺年跟在後頭,看著喬連波與阮麒分開,卻沒有拿到那香薰球,也只能罷了。她是萬萬不想自己去見阮麒的,倘若喬氏姐弟就是要不回香薰球,那她也只能去找吳若釗做主了。沒想到喬連波稀里糊塗的竟然滑跌到山坡下頭去,而吳嬤嬤慌得只管亂叫,難道是生怕別人看不見?只得出聲喝止,趕緊也走了下來。

  萬幸,喬連波碰上的不是什麼登徒子或無賴,她碰上的這兩個男人偏偏都是綺年認得的。在山坡上看見的時候綺年就一怔——趙燕恆不是要去莊子上養病麼?不過隨即看見了周鎮撫她就明白了,這兩人還穿著簡單的讀書人服色,準是又藉著文會的機會在這裡交換什麼情報呢。這倒是走運了,這兩人怎麼也不會把這事宣揚出去的。

  「多謝二位公子援手,大恩容後再報。」綺年屈膝一禮,果然在趙燕恆眼睛裡看到一絲瞭然的笑意,且微微點了點頭。綺年心裡頓時一鬆,看喬連波的披風浸在水裡都濕透了,身上衣裳更還在往下滴水,只得脫下自己的銀紅披風裹住她,命吳嬤嬤扶著,轉頭就走。

  「表,表姐,這,這怎麼辦?」喬連波連凍帶嚇,嘴唇煞白,腿都軟了。

  「無事!」綺年沉聲道,「回去換了衣裳就好。」幸而碰上的是這兩個人,只要無人知道她們的身份就無妨了。

  可是這世上的事,總不是那麼如意的。剛走出梅林,她們就迎頭撞上了嚴家姐妹。嚴同芳一見喬連波的樣子嚇了一跳,低聲道:「表妹這是怎麼了?」

  綺年還沒說話呢,嚴幼芳已經揚高了聲音故做驚訝地叫起來:「哎喲,表姐這是怎了?怎的全身衣裳都濕透了,莫非是落水了麼?誰將你救起來的?」

  這下子,別說喬連波,連綺年的臉色都變了:「表妹低聲!」這裡已經有遊人了,嚴幼芳這麼一喊,人人都朝這裡看。這個年頭,未出閣的姑娘名聲最要緊,幸而如今天氣還冷,若是天氣炎熱衣裳單薄曲線畢露,怕喬連波就沒臉再走回來了。

  嚴幼芳卻不肯罷休,反而更揚高了聲音笑道:「表姐,我勸你一句,再怎麼舅舅也是侍郎之尊,你也是住在舅舅家裡的,這般模樣可不是要丟舅舅的臉麼?」

  「住口!」嚴同芳臉也白了。嚴幼芳這番話已經挑得夠明白了,京城裡侍郎雖然不少,可也沒多到數不過來的程度,再加上什麼住在舅舅家裡,若有心人一盤算,很容易就知道喬連波的身份。

  嚴同芳不是嚴幼芳,只知道逞一時之快。喬連波這顯然是落水了,倘若是她自己從水裡爬上來的也就罷了,但看她們走來的方向,正是梅林西邊今日有文會之處,倘若是被人救上來甚至只是被男子看見——宣揚出去對她的名聲也是大大有損。

  這不是小事,遠非將衣裳弄髒可比。廣東那邊風氣開放些,對女子總還略寬鬆些,嚴幼芳自記事便在那裡長大,並不知其中利害。嚴同芳比她大些,也常聽人講起過京城裡的規矩,故而心裡更明白,妹妹這樣叫嚷,若當真喬連波的落水有些什麼——只怕就是逼她去死呢!

  「表妹快去禪房裡坐著,可帶了換的衣裳?青萍,你快去咱們的馬車上取一套我的衣裳來,快去!」回頭又狠狠瞪了一眼嚴幼芳,沉聲道,「你再多說一個字,我就摑你了!」

  綺年看著周圍遊人好奇的目光,其中不乏有那無賴多事之人的嬉笑之色,心裡頓時一沉——糟了。

  「到底是怎麼回事!」顏氏一掌拍在炕几上,將茶盞都震倒了,氣得臉青唇烏。

  喬連波剛喝了薑湯,聞言不由得身子一軟就跪倒在地上:「都是連波莽撞了……」

  「姑娘快起來,剛受了涼,地上還冷,凍著了可怎麼辦?」吳嬤嬤抹著淚將喬連波拉起來,將事情從頭至尾講了一遍。

  「章兒,你——」顏氏氣得哆嗦,手指著喬連章說不出話來。

  喬連章早嚇得跪倒了:「章兒錯了,再不敢了,求外祖母饒恕。」

  「饒恕……」顏氏只覺得一口氣噎在胸口,「我饒恕你,你姐姐的名聲可要怎麼好!」

  「都是嚴家那二姑娘!」吳嬤嬤恨恨道,「若不是她宣揚,悄沒聲的回來也就罷了,縱有人看見,也不知姑娘的身份。」

  「賤人!」顏氏一口氣沒地方出,轉眼看見旁邊的菱花藕花,頓時怒了,「你們這兩個小蹄子,也不知護著姑娘,要你們何用?來人,拖下去每人四十板子!」

  「老太太饒命——」藕花老實,凡事是個不出頭的,今日是在山下守著馬車根本沒上山,菱花則是當時幫忙去端茶了,喬連波跟綺年出去的時候她並不在旁邊,因此不曾跟上。兩人心裡都叫冤枉,可是顏氏氣頭上哪裡肯聽,立叫拖出去。

  「外祖母,這,這可怎麼辦?舅舅若知道章兒之事——」喬連波哭得眼睛紅腫,眼淚一直就沒停過。

  顏氏看著心疼,摟在懷裡:「我的兒,你弟弟這事還好遮掩,倒是你如何是好啊!阮家那野種,真是害人不淺!」

  「都怪表姑娘非逼著姑娘立時就把那什麼香薰球要回來,若肯慢慢的回來想辦法,哪裡會有今日之事!」吳嬤嬤心下恨毒,看誰都不順眼,「還有嚴家二姑娘——如今事都傳開了,萬一那人找上門來……」

  「那是個什麼人?」顏氏揉著眉心問。

  喬連波只能搖頭。她當時慌張得很,哪裡還記得是什麼樣子,只隱約記得是讀書人模樣,長得似是十分端正。吳嬤嬤冥思苦想:「奴婢看著衣裳也普通——對了,奴婢聽得後來那人呼他為——燕秀才!」

  「秀才……」顏氏自言自語,「想必也是去做文會的,若是人才好,讀書人也——」

  「老太太萬萬不可啊!」吳嬤嬤也顧不得喬連波在了,「今日做文會的都是舉人,哪裡有讓秀才去的呢?何況做文會怎會在那山溪邊上,必是慕著文會的名卻又不能去的,哪裡會是什麼好的。何況奴婢看他衣裳粗劣,家境也必是不好。更何況,更何況四姑奶奶那裡——不還是有阮家二少爺麼?」

  顏氏氣都要氣死:「我何嘗不知嫁了阮家好?只鬧成這樣子,阮家還肯麼?」阮麟再是庶子也是國公府的少爺,怎會要個名聲有損的姑娘!

  吳嬤嬤咬咬牙:「老太太,奴婢有話說。」

  顏氏擺擺手,翡翠等人便將喬氏姐弟扶去了自己屋裡:「怎樣?」

  「奴婢想,能否由兩位老爺出面,就讓阮大少爺娶了姑娘?畢竟今日之事究其根底全是從他那裡起的,若他不肯,就將他偷拿表姑娘的香薰球一事抖出來——」

  「胡鬧!」顏氏沉下了臉,「你可知道阮麒是要娶郡王縣主的?兩家的親事早已暗中定了,便是將此事全抖出來,他照舊要娶縣主,難道讓連波去做妾不成?」

  「那——」吳嬤嬤又一咬牙,「奴婢還有一計——今日姑娘回來之時,身上穿的卻是表姑娘的披風!」

  「你,你的意思是……」顏氏有些拿不定主意,「將此事推給——」

  「若不是表姑娘苦苦相逼,姑娘焉有今日之禍!」吳嬤嬤越想越恨,恨不得撲上去咬綺年一口,「姑娘這會子正有阮二少爺的機會,斷不可錯過。那燕秀才若好,就將表姑娘許了他,若不好,破著一筆錢買封了他的口就是了,想來窮人家,給他一筆大錢也就罷了。」

  「可她還有蘇家那邊的親事……」顏氏也有些猶豫,這種事,洗白了喬連波就黑了綺年,必定是救一個損一個的。若是別事也就罷了,兩個都是未出閣的姑娘,都是在議親的時候,名聲都損不得。

  「表姑娘那邊,自有大老爺說話呢。許祭酒與大老爺同朝為官,交情又好,想來不會為了此事說什麼的。」便是說了什麼,也是周綺年自作自受!

  顏氏低頭想了半晌,終於道:「也罷,萬一那燕秀才不好,破著我的棺材本兒,買他閉口也就是了。」


TOP


75 陰差陽錯定姻緣

  「老太太當真做了這樣的事?」吳若釗一巴掌拍在桌上,茶壺茶杯一陣亂跳。

  李氏低著頭道:「是許太太過來與我說,我才知道的。查了一查,確是老太太那邊的人放出去的話,起首一個就是那吳婆子,還有角門上看門的婆子一家。正是兩個孩子去應考那幾日的事,故而一直到如今才知道。」那些日子全家都圍著吳知霄兄弟兩個轉,不免就疏忽了對下人的管束。

  「簡直是——」吳若釗簡直不知說什麼好。今日是春闈發榜,他去衙門點了個卯,見無事便回來家裡等著聽消息,就來了這麼件事。喬連波落水他是知道的,聽綺年說了前因後果之後已經氣了個發昏,若不是喬連章那日回來就病了,他真要請出家法來給他幾板子了。後頭想著這也算是弟弟欠債姐姐償還,也就罷了,萬想不到顏氏會悄悄讓人傳了話,用那條銀紅披風做文章,將這黑鍋栽到了綺年頭上。

  綺年站在一邊,臉上毫無表情,心裡已經氣炸了。倘若是前世,她這會一定已經衝到松鶴堂裡去質問顏氏了,哪怕是沒憑沒證也能鬧個天翻地覆。可是在這裡,她只能強忍著來找吳若釗夫婦做主。而她心裡明白,若是沒有憑證證明是顏氏親自指使,吳若釗也不能對顏氏做什麼。

  吳若釗在房裡負手快行了幾步,冷冷道:「如今話已傳出去了,為今之計——夫人可跟許太太解釋過了?」

  李氏連忙道:「方纔我都解釋過的,什麼也沒瞞著許太太,也請她回去與蘇家太太說明。」本來喬連章這也算是醜行應該瞞著,但如今綺年的婚事都要受損了,李氏可管不得那許多了,橫豎喬家姐弟也不算她的親外甥和外甥女。

  「好,你叫人去遞帖子,我明日便親自去許家商議此事。」這是最要緊的,好親事可不能搞砸了,「至於家裡那些無法無天的下人,必得整治了!」

  「別人都好說,那吳婆子——」本是顏氏的心腹人,不然也不會陪嫁吳若菡,如今又是護著喬氏姐弟入京的得力舊僕,李氏不好處置。

  吳若釗冷笑一聲:「自然有我!」向來老爺們不插手後宅的事,如今看來,不插手也不行了。

  「那阮家那邊?」罪魁禍首就是阮麒。

  「我自去與英國公說!」雖然英國公是勳貴,可也不能就讓他家兒子這般胡鬧,壞了別家女兒的名聲。

  「老爺,宮裡大姑娘捎信來,老太太請老爺去松鶴堂呢。」碧雲奔進來,有些氣喘道,「聽說是為著二姑娘的親事。」

  吳若釗呼地站起來:「來得正好,我正要去松鶴堂!夫人,將全家都叫過去,孩子們也都去!」

  松鶴堂裡,顏氏看見孫子孫女們也都進來,尤其看到綺年,不由得微微皺眉:「說了是雯兒的事,又讓孩子們過來做甚?」其實她是不想看見綺年,心裡總有些發虛。畢竟這個外孫女再不親近,也沒有什麼過錯。

  吳若釗冷冷道:「一會兒子還有別的事要說,索性叫了他們一起來。」轉向吳若錚道,「二弟有什麼事,說罷。」

  吳若錚夫婦也知道了喬連波和綺年被偷梁換柱的事,見吳若釗滿臉的隱怒,對看一眼,便叫上墨畫來。

  墨畫行了禮,低頭道:「是太后的意思,叫我們側妃遞話兒回家來,說是替永順伯挑中了二姑娘,娶進去是正經的二房,生了兒子就扶正。」

  站在最後頭的孫姨娘登時兩眼放光,雖忍著未開口,兩腳卻不由得在地上踩來踩去。吳若釗瞥了一眼低頭端坐的吳知雯,冷冷道:「側妃答應了?」

  墨畫忙道:「我們側妃只是姐姐,哪裡能替二姑娘做主,也對太后說了,只是遞個話回來。」畢竟太后如今是她的太婆婆一輩兒,哪裡能拒絕呢?想了想,又低聲補了一句,「我們側妃說,這事……二房扶正,總是名聲不大好。」其實吳知霞還有一句話——萬一生不出兒子來,豈不一輩子是妾?她自己如今做了側妃,深知那苦處,因此雖然應承回來傳話,卻是不同意這門親事的。

  吳若釗眼角餘光瞥見吳知雯表情平靜,心裡終於有幾分滿意。女兒有長進了,侄女兒也不是那不明道理之人,他焦躁的心情略微平復了些,點頭道:「霞兒說得是,此事不可答應。」

  顏氏不禁皺眉道:「這二房扶正也是太后親口下旨,哪裡會名聲不好呢?永順伯也是天家血脈,將來一世富貴尊榮都是有的。」

  孫姨娘早急得不行,一聽顏氏開口,連忙道:「老太太說的是。必是太后看著姑娘好,才要給永順伯做這個媒呢。說起來這親事——」

  「住口!」吳若釗不能喝斥顏氏,轉將一腔怒火都撒到了孫姨娘頭上,「你這無知蠢婦!拖下去,不許再出自己院子,若再多說一句,立刻送去莊子上永遠不必回來!」

  李氏知道丈夫要發落人,早帶了足夠多的人手,一擺手,就有兩個婆子上來將孫姨娘拖了下去。吳知雯連忙站起身來,想要為生母說情,卻被後頭的趙姨娘輕輕拉住,示意她不要說話。

  顏氏臉上陣青陣紅。吳若釗這句「無知蠢婦」簡直好像一個巴掌抽在她臉上,不由得聲音也沉了:「老大,你這是做什麼?孫氏也無非是說了兩句,你是雯兒的父親,不允便不允,何必發這樣的脾氣。」

  吳若釗冷笑一聲道:「老太太說得不錯。兒子是雯兒的父親,太太是她的母親,她的親事,幾時輪得到一個姨娘來胡亂開口了?今年事多,太太略寬厚了些,就縱著一些刁奴在下頭胡說亂道,這豈是家宅安寧之相?帶上來!」

  顏氏一看守角門的那個婆子被拖上來,臉色便難看了,果然吳若釗轉頭向她,聲音略略放低了些,卻冷得像冰一樣:「請老太太將吳婆子叫出來。」

  平日裡還呼一聲吳嬤嬤,此時卻叫吳婆子了,顏氏哪裡還會不明白?只硬著道:「老大你這是做什麼?」

  吳若釗冷冷道:「老太太將吳婆子叫出來,一問便知。」

  這會兒事情已經被傳到後頭去了,吳嬤嬤自知逃不過了,索性一咬牙自己出來:「老奴在這裡,大老爺有什麼責罰,老奴全領了。」

  「好。你既自己明白,我也不必說了。」吳若釗轉臉看著李氏,「全部捆了,立尋人牙子來發賣得遠遠的!」

  「舅舅!」喬連波再也顧不得什麼,奔出來跪在吳若釗面前,「求舅舅饒了吳嬤嬤罷,她,她也全是為了我。有什麼責罰我願領著,只求舅舅看在她一把年紀的份上,饒了她罷。」吳嬤嬤無兒無女,發賣了真是死都沒人送葬的。

  李氏瞪了一眼翡翠:「看著姑娘病還未好,地上那般涼,也不知道扶起來嗎?」吳若釗不能去跟一個姑娘家計較,只好她出面了。

  碧雲聰明,立刻上去跟翡翠一起將喬連波扶了起來往後頭送。

  吳若釗淡淡道:「章哥兒也大了,不好再住在園子裡了,這就在外頭收拾間屋子讓他搬出去住罷。雖說親姐弟,如今按禮也要避避嫌了。」

  顏氏這下臉色徹底難看了,厲聲道:「我還沒死呢,誰敢攆我的親外孫?」

  李氏忙道:「只是讓章哥兒住到外頭去。如今年紀都十幾歲了,親姐弟住在一起也不合宜了。」

  鄭氏看得心裡舒暢之極,接口道:「大嫂說得是。這哥兒們進進出出的,說出去也不好聽,若是再丟點什麼東西,真是說不清楚。」她覺得痛快極了。自己丈夫是庶出,有好些事都不好做,可是大伯子是嫡長子,平日裡溫文爾雅的,如今拿出一家之主的款兒來雷厲風行,竟然真是威風。

  喬連波在後頭哭得暈了過去,顏氏又要忙著外孫女兒,又憂心著外孫,正要破著臉面不許喬連章搬出去,便聽外頭小廝丫鬟們跑來報喜:「老太太,老爺,二老爺,太太二太太,大喜!」

  這小廝一進來,見滿屋子哭的叫的,不由得嚇呆了。他原是想回來討個綵頭的,卻不想撞上了這些事。

  吳若釗正在氣頭上,怒道:「誰准你闖到二門裡來的?」嚇得那小廝撲通一聲跪下了。

  吳若釗正想叫拖下去打,猛然想起一事,「方纔說什麼?什麼大喜?」

  小廝這會兒賞錢什麼的全不想了,戰戰兢兢道:「老爺,大喜,兩位少爺都中了!」

  這句話算是把他從挨板子的危險中救了出來,吳若釗雖對兒子侄兒有幾分把握,終究還是懸著心的,此時總算聽見今天唯一一個好消息,不由得臉色也和緩了些:「中了第幾名?」

  小廝這才鬆了口氣,知道屁股保住了,不由得就眉飛色舞起來:「回老爺,二少爺中了二甲第一名!大少爺中了二甲第三十三名。」

  二甲第一,那就是傳臚!李氏不由得喜上眉梢。原想著在中在二甲上就行,如今竟是傳臚,實在有些喜出望外了。鄭氏那邊,雖然吳知霆名次沒有兄弟好,但只要中在二甲上就已經足夠,自然也歡喜得不行:「賞,快賞!」

  小廝見主子們都歡喜起來,便自動又報告道:「三姑太太家的嚴表少爺中了武進士三甲第一名。」

  三甲……那就是同進士了。雖然武舉不比文舉那麼介意「同進士,如夫人」的說法,但你既能中在三甲第一上,為什麼不再進一步中個二甲呢?

  不過這都是嚴家的事了。吳若釗關心另一件事:「蘇家公子如何?」

  「蘇家公子是御筆親點的狀元!」小廝也隱約聽到一點蘇公子與自家府上表小姐的事,特意仔細看過榜的,十分的與有榮焉,「眼下想必已經在跨馬披紅遊街了呢!」

  與他正相反,吳若釗的臉色卻不太好看,略一沉吟便向李氏道:「備一份厚禮,我明日便去道賀。」雖然從前都說蘇銳有狀元之才,但到底是還沒中,倚著自己這個做侍郎的舅舅,又有個愛才的名頭,將綺年許了也合適。如今卻實實地是中了狀元,一十八歲的年輕狀元,那就搶手得多了,偏偏在這時候,綺年出了這樣的事……

  英國公府,二十竹板剛剛打完,跪在外頭院子裡的蘇氏尖利的哭聲扎得人耳朵疼。阮海嶠臉都是鐵青的:「叫人把蘇氏拖下去!不許她出自己院子!」回頭瞪著阮麒,「孽障!你可知罪了?」

  趴在長凳上的阮麒勉強喘過氣來,在小廝的攙扶下跪在地上:「兒子知罪,只求父親允我娶了她。」

  「胡說!」英國公更要氣炸了肺,「你與縣主的親事已然定了,豈有更改之理!來人,給我將大少爺關起來,沒有我的話,任何人不許探望,更不許放他出來!」

  阮夫人在一邊看著,心裡痛快極了。這就是阮海嶠的好兒子,蘇氏生的好孽種!天幸自己的女兒已經與孟家下定了,只要帶一份厚厚的嫁妝走,英國公府鬧翻天也與她無關了。

  阮海嶠看兒子這德性也有些無奈,看了一眼阮夫人:「夫人,可否讓麒兒納她做妾?」

  阮夫人一聲冷哼:「老爺可真會說笑話。我那大哥,自己的庶女,永順伯看中了,許了伯夫人一死就扶正的,都不許嫁,更何況這是做一輩子的妾。老爺若有這臉面,自己與我那大哥說去。」

  「那——讓麟兒娶了她?」

  阮夫人立刻拒絕:「老爺莫不是真糊塗了,大少爺喜歡的人,倒給二少爺做妻子?難道不怕出家醜?」周綺年跟她一向不怎麼對付,更不像喬連波那麼好拿捏,她可不是要娶個兒媳婦來對付自己的。

  「依著我說,老爺還是安靜些罷,把大少爺好生管束管束。我那周家外甥女兒自有我大哥做主,老爺真想補償一二,就叫二少爺娶了喬家外甥女罷,那孩子如今也被牽連了,好生生的女孩兒,嘖嘖……」這事還是得辦好。喬連章已經被遷到外院了,顏氏愁得不行,只怕日後吳若釗再不肯看顧提攜喬連章,力逼著三女兒想辦法務必促成這樁姻緣,到時候喬連章就是國公府少爺的小舅子,即便沒有吳家,至少還能靠得上阮家。

  阮夫人倒是無所謂。又不是她的兒子,娶誰不是娶呢?兒媳婦若肯聽自己的,那自然更好。

  阮海嶠愣了一會兒,想起前些日子蘇氏在他耳邊說的那些話,不由得長歎了一聲:「也好,只是夫人你——怕麟兒是庶子,喬家外甥女兒……」

  「把麟兒記在我名下就是。」阮夫人心中冷笑,果然還是寵妾的話最管用。

  數日之後,昀郡王府。

  「蘇家當真跟恆山伯府定親了?」趙燕恆靠在竹椅上,半閉著眼睛曬太陽,聽了小廝立秋的話,猛然睜開眼睛。

  「是。」立秋覺得主子目中帶怒,雖不知道為什麼,卻也不敢正視,「是鄭貴妃親自出面保的媒。」

  鄭瑾年紀可不小了,脾氣又不好,不過她是恆山伯府的嫡女,貴妃娘娘一個出面,就輕輕鬆鬆打敗了那位周家姑娘。幸而周家姑娘尚未跟蘇家正式下定,否則不是更丟臉?不過也怪吳家自己傳出來的話,周家姑娘如今的名聲也受了損呢。

  趙燕恆眼睛微微瞇了起來,良久,終於下定了決心:「去我匣子裡把那個銀香薰球拿來。」

  清明轉身去拿了來。趙燕恆握了片刻,遞給立秋:「想辦法讓我那兩位弟弟妹妹看見,該說什麼你明白?」

  立秋愣了一下,隨即驚著了:「少爺,少爺你是要——」是要把周家姑娘這事攬上身來?是要——要娶她嗎?

  趙燕恆此時卻覺得身上忽然輕鬆了許多:「你明白就好。去找找周鎮撫,知會他一聲,其餘的不必多做。我那位好繼母必然歡喜我娶一位這樣的世子妃。」父母雙亡,並無岳家之力可借;出身又低,必然好拿捏。

  立秋愣了片刻,拿著香薰球走了。清明默默在旁侍立了一會,低聲道:「少爺真要娶周姑娘?奴婢說句大膽的話,周姑娘她——可不似大家閨秀。」

  趙燕恆淡淡一笑:「那又如何?大家閨秀——莫非是像秦采那樣兒的嗎?」

  清明默然了。也是,王妃一直想著把秦采說給少爺呢,娶了周家姑娘,總強過娶王妃的侄女兒。只是——她望向趙燕恆的目光柔得幾乎能滴出水來——少爺實在命苦,幼年便死了母親,如今被繼母這般逼迫著,連娶世子妃也不能娶一位門當戶對的貴女……

  不得不說,立秋的動作很快,而另有人比他還要快。

  「什麼?這個孽障!」昀郡王一掌拍在紫檀木桌上,力道之大,將桌上的茶杯都拍得跳了起來,「叫他去莊子上養身子,他倒好,竟然跑去與姑娘私會!來人,立刻把這個孽障叫來,拿家法來!」

  「王爺——」郡王妃連忙攔著,一邊拿過昀郡王的手來輕輕揉著,一邊對丫鬟們打眼色,「還不都下去呢!誰敢亂傳一個字,仔細他的皮!」

  丫鬟們自然都很有眼色,悄沒聲地全出去了,並沒人去叫世子或者傳家法。郡王妃看著屋裡沒人了,才低聲埋怨道:「王爺這火爆脾氣,幾時才能改改呢?這麼大的聲兒,若是被人聽去了,還當我又私下裡在王爺面前說世子的壞話呢。」

  郡王妃今年三十五歲,但保養得宜,看起來還如二十許人,這般眉頭微蹙略有幾分嗔意的模樣,竟然還有些許當年剛嫁入王府的女兒嬌態。昀郡王略略有幾分恍神,隨即不悅道:「誰這麼大膽敢說這種話?再者此事豈是小事?紙裡包不住火,這傳了出去如何是好?」

  郡王妃歎了口氣:「這也怪我。當初剛進王府之時只顧著孝敬老王妃,疏忽了世子。原只想著避嫌,卻——說來說去,還是妾身不賢的緣故。若是當初經心些,世子也不會小小年紀就墜馬,以致傷了身子,這些年都久治不愈,倒是把性子熬得古怪了。」

  郡王世子九歲那年墜馬傷身,也是昀郡王心裡的一根刺,也正是因著內疚,在長子滿了十五歲之後,雖則仍是時不時的就要病一場,他也向宗人府遞了文書,請立他為世子。只是此時見妻子一臉的自責,仍是有些不忍:「這與你何干?當時你既要照顧平兒,又剛生下燕妤不久,還要侍奉母妃,哪裡顧得那許多呢。」說著自己不由得也歎了口氣,「說來,子不教,父之過,乃是我的過錯才是。」

  郡王妃覷一眼昀郡王臉上的悔恨的表情,連忙把話岔開:「王爺也要在外勞碌,一時顧不上也是有的。如今且不說這些,單說眼前這事罷。王爺看如何是好?現今外頭雖還未傳出來是世子所為,但吳侍郎的那位外甥女兒——名聲怕是已經不大好了。」

  昀郡王雙眉緊皺:「此事——當真的是恆兒所為?」事關重大,兒子這些年雖然有幾分風流病,但不是煙花之女便是自家府中丫鬟,倒真未招惹過良家女子。

  秦王妃臉上露了幾分委屈:「王爺,若事情不准,妾身如何敢說呢。王爺不信,只去世子處看看,世子那裡有個銀香薰球,還是世子的貼身小廝立秋與人閒話時說漏了嘴——王爺若去查查便知,那香薰球是當初吳大學士長女出嫁時的嫁妝,原是一對的。那東西說不上貴重,卻是吳大學士親手畫的式樣,怕是滿京城裡找不出第二對來。其實,也未必便是私會,吳侍郎的家教王爺也是知道的,只不知——那香薰球到底世子是從哪裡得到的?」

  「孽障,孽障!」昀郡王恨得又在桌子上拍了一掌,長歎道,「既是這樣,不能白白壞了姑娘家的名聲——那姑娘家世如何?只說吳侍郎是她舅舅,到底她父親是何官職?」

  「聽說是父母已故,這兩年才進京城來依著吳侍郎住的。人我倒也見過,生得甚是美貌,也是懂規矩的。只是父親生前聽說只做過六品文官,官職不高。」

  昀郡王聽了不由皺皺眉:「既是出身不高,求了來給那孽障做側妃罷。六品文官的女兒做側妃,也不算委屈她了。若說真懂規矩,又怎會出了這等事!」

  郡王妃不答,面有難色。昀郡王皺眉道:「有什麼話還不能與我直說麼,吞吞吐吐的做什麼?」

  郡王妃苦笑道:「王爺,那姑娘雖說父親生前只是六品官,但——但卻是吳侍郎的親外甥女兒。吳侍郎已故的父親是大學士兼太子太傅,母親生前身上有著正二品的誥命哪。若是吳侍郎的外甥女兒做了側妃,日後王爺在朝中與他如何相見?」

  昀郡王不覺有些煩躁:「任是祖父母再怎麼,到底她父親官職不高。這還嫌不夠,難道還要世子娶個六品官的女兒做正妃不成?便是吳侍郎,怕也不敢跟本王開這個口!」

  郡王妃輕歎道:「吳侍郎自是不好開口的,可是那些御史們吃的就是彈劾大臣的飯,這事若傳了出去,懂事的,說是六品官的女兒做側妃已足夠了,不懂事的,怕會說太子太傅的外孫女兒被我們王府強弄了來做妾呢——再是入了玉碟有了誥命的側妃,也還是妾。何況這些年世子的名聲……」

  「胡鬧!」昀郡王煩躁地一拍桌子,「本王是天家血脈,又不似那些官宦人家,一朝不能做官,便是失了前途。郡王爵世襲罔替,只要我們沒有什麼謀反的大罪出來,其餘小事,任那些御史怎麼彈劾,也動搖不到郡王府的根本。」

  「可是到底有損王爺的名聲呢。」郡王妃雙眉輕蹙,「世子或者不怕,可是下頭的弟妹們再議親要如何呢?尤其是燕妤燕好,姑娘家可不比兒子,怕的就是這些個名聲上的事。再者——真若是做了側妃,王爺莫非忘記了,我娘家哥哥的二兒子,定的就是吳家二房的姑娘,這日後親戚可怎麼走動呢?」

  妾的親戚是當不得正經親戚的,即便側妃叫得再好聽,也不過是妾換了一種說法罷了。一旦納周綺年做妾,吳家便不是王府的正經親戚,可是吳家偏偏又是東陽侯府的姻親,東陽侯府又是郡王妃的娘家,將來若是在東陽侯府上見著吳家人,叫郡王妃按哪邊兒招呼呢?

  昀郡王也不由得皺起了眉,卻仍是道:「恆兒拖了這些年,萬不能挑個六品官的女兒做正妃,否則他日後還怎麼出門見人?何況一個六品小官之女,又豈能管得了王府,做得了宗婦?簡直胡鬧!」

  郡王妃知他至深,聽出他語氣雖不好,其實已經有幾分動搖,便輕歎道:「有些話妾身自覺是不該說的,可是到了如今,實在不能不說了。世子已經二十五六,至今未有子嗣,王爺再拖下去,他幾時才能娶妻呢?」

  昀郡王不由有些噎住,半晌方道:「也是他運氣不濟,先是皇上要給皇子們選妃,前些年說好了錦鄉侯家的女兒,偏生又出了流民和山匪的事……」

  「王爺自然是為著世子好,想著讓他結一門門當戶對的好親事。」郡王妃心裡有了把握,更加款款道來,「可是這些年,難道是沒有與咱們王府相當的人家嗎?固然,因著皇子們選妃,挑走了不少好姑娘,可是恕妾身說一句,世子這身子,還有這風流性子,真要找門當戶對的大家閨秀……也並非易事啊。」

  這句話說得昀郡王低頭不語,半晌才道:「其實顯國公家的那孩子倒真是個好的,只是那時候恰逢著她守孝,原想著出了孝再說,誰知道皇上竟將秀女的年紀放到了十八歲……」

  「那只怕是皇上早就看中了顯國公的孫女,就是王爺那時候去提了,怕也不成。」郡王妃柔柔地說,「方纔王爺也說了,我們是天家血脈,王府的根本是輕易動搖不得的。既如此,倒也不必像那些普通官宦人家一般,必得要聯姻。何況吳侍郎的侄女兒如今就是皇長子側妃,皇長子——如今只有他不曾被皇上說要出宮開府呢。既有這層關係,那周家姑娘也不算一無所有,王爺又何必硬要棒打鴛鴦,就成全了世子也好。妾身想著,世子姻緣上艱難,難得有個他自己挑得上的,能叫他歡喜也是好的。」

  昀郡王不由得歎了口氣,看向郡王妃的眼神又溫和了些:「也就是你,會這般體貼入微……我也是矚意你娘家的那個姑娘……」

  郡王妃眼波柔如春水,輕聲道:「只要王爺知我就好。采兒是我侄女,我自會安撫我哥哥。世子自幼沒了母親,我只想著別讓他受了委屈……」

  昀郡王情不自禁抬手摸摸郡王妃的頭髮:「也罷,你去張羅罷。只盼這姑娘穩重些,將來入府,我也不指著她掌管什麼,大不了將來納個能幹的側妃幫著,只要她不至太上不得檯面也就是了。」


76 銀香薰一錘定音

  今日是吳若釗休沐。

  若是往常,吳若釗少不得要展紙磨墨,好生寫幾幅字。只是今日卻毫無這風雅心思,只是夫妻二人坐對愁城。

  「蘇家這親事……」李氏忍不住道,「當真再不能……明明此事與綺兒沒半點相干。」

  吳若釗歎了口氣:「若沒有鄭貴妃保媒之事,還可請許兄居中轉圜,如今……許兄也是無奈,說那蘇太太性子極端正的,不重出身,卻最重名聲。此事我們心知與綺兒無關,可是外頭傳言紛紛,終究是綺兒的名聲受了損。」

  李氏微慍道:「我們綺兒名聲受損,難道恆山伯府大姑娘的名聲就好?誰不知她跋扈得很!什麼名聲,怕是看著恆山伯府好,又不敢違了鄭貴妃的意思,順水推舟罷了。他們要攀龍附鳳,自去就是,做什麼拿著我們綺兒說事。」說起來便有些恨,「我們綺兒全是無妄之災,如今倒好,那邊說上了親事,倒把我的兒晾在一邊作難。」

  吳若釗如何不煩惱,勉強道:「英國公已將阮麒行了家法,又許諾下要為綺兒保媒。」

  李氏啐道:「誰稀罕他家保媒,能保到什麼好親事了!」

  吳若釗苦笑。英國公私下裡還了那香薰球,又與他說,願意為小兒子求娶綺年,但綺年毫不猶豫便拒絕了。吳若釗也覺得不是個事兒,哥哥壞人閨譽,弟弟去娶,日後教綺年如何自處呢?英國公便道要求娶喬連波。

  吳若釗如今對喬氏姐弟已然不想再管,由顏氏作主一口便答應了,只是礙於綺年之事,不敢大張旗鼓地張羅。且喬連波因吳嬤嬤被賣一事,日夜啼哭病倒了,倒教這喜慶的事沒了多少喜氣。

  「那燕秀才--不曾上門?」這簡直就是懸在頭頂的一柄劍,不知什麼時候會掉下來。吳若釗甚至去找那日參加文會的人打聽過,都說並無什麼姓燕的秀才。如今李氏日夜懸心,生怕那是個無賴之人,哪天會突然跳出來聲稱要求娶綺年。

  李氏歎氣,搖了搖頭:「倒是太后那邊,又催著霞兒遞話回來了。孫姨娘又哭得厲害……」本來兒子侄兒都中了進士,正是大大的喜事,如今不但無心慶祝,反還要鬧心。

  吳若釗將手一摔:「送她去莊子上!」本來煩心事就夠多了,「無知蠢婦!永順伯那身份,皇上難道不忌憚著?正該離他家遠些--雯兒說什麼了沒有?」

  「沒有。雯兒倒去看了孫氏,勸她安靜些,說老爺總不會害她,一切都由老爺做主。」總算是自打上回失了韓家的姻緣,長進了些,「只是這麼拖著,也怕霞兒會得罪了太后。」

  吳若釗沉聲道:「既這麼著,只得立時與雯兒尋門親事。」當初韓兆不就是用這法子推掉了鄭瑾麼。

  「可是這--許給誰家?」若是有好的,還不早就嫁了麼。

  「太太看,周家哥兒如何?」

  「綺兒的哥哥?」李氏驚了一下,「他如今還只是個舉人,恐怕孫氏--」

  「前次與韓家的親事就是被她攪了,這次斷不容她開口,明日就立刻送到莊子上去。」吳若釗先發了一通脾氣,才慢慢地道,「周家哥兒頗有幾分資質,只是這些年四處行商養家,不曾有多少時間細細地讀書,故而做出來的文章還欠通透。然而俗話說得好,讀萬卷書莫如行萬里路,我這些日子與他細細地談著,他對民生之事卻甚是瞭解。夫人可知道,韓傳臚在聖上面前得了青眼,也是因著他奏對之中言之有物,並非那等空談之人。今上與前頭先帝不同,每科策論必有國計民生之題,可見是重實務的。周家哥兒若在京城裡住上兩年,常與人探討著學問,文章上中進士倒也不難。雖說名次怕不會太高,但日後為官,卻不只看這應試的三篇文章。」

  這個道理李氏懂的。進士,每三年取幾百人呢,除了三鼎甲會給人留下深刻印象之外,就是傳臚都要差著一些,更何況後頭的呢?將來各自得了官,究竟經營得如何,卻不以當初得中的名次為準了。君不見,那入閣拜相的,有幾個是狀元榜眼探花呢?

  「只是--綺兒這事--周家哥兒已經想著另找房子搬出去了。」出了這件事,周立年說起來是個外人,不能插手吳家事,但是對吳嬤嬤和顏氏卻是極不滿的,只是不好說而已。

  「若成了親,自然要另找房子。」吳若釗並不打算招上門女婿,他看好周立年,想要托付女兒的終身,卻並不是想著叫女兒借娘家去打壓女婿的。

  兩人正說著話,卻聽外頭腳步聲迅速,碧雲小跑著進來:「老爺,太太,有貴客!昀郡王妃和東陽侯夫人來訪!」

  「昀郡王妃?」李氏頗為詫異,「她們來做什麼?」

  「已經到松鶴堂了,聽說是來提親的。」碧雲激動得臉頰通紅,「老太太請太太馬上過去呢!」

  這下子吳若釗都驚訝了:「夫人快些去松鶴堂,我在這裡等著消息。」來給誰提親?如今吳家沒出嫁的姑娘就只有吳知雯一個了,難道是吳知雯嗎?

  「王妃是--要為世子聘綺年?」顏氏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連坐在下首的李氏都驚訝地抬起了頭。

  「正是。」郡王妃今兒穿著正紅繡二色金百蝶穿花的襖子,下頭石青錦裙,頭戴四根象牙雕桅子花的髮簪,打扮得十分正式,微微向前欠了欠身,「特意托了東陽侯夫人來做大媒。」

  東陽侯夫人也一樣穿著正紅衣裳,顯然不是來開玩笑的,隨著郡王妃的話也微微欠身笑道:「說起來這也是大緣分呢,世子甚少出行,偶然一次就遇到了府上的表姑娘。聽說表姑娘從前居於成都,這可不是千里姻緣一線牽呢?」

  這話半是恭維,半帶點諷刺,只是此時顏氏已經聽不出來了,只是滿心震驚:「世子出行?怎會,怎會見到我那外孫女兒?」

  郡王妃含笑道:「也是世子唐突了,前次梅林裡與周姑娘--害得周姑娘落水,招得外頭人說閒話--不過我此次來,卻是王爺誠心誠意要聘周姑娘為世子妃,從前之事也就無庸再提了罷?」

  顏氏喃喃道:「梅林?梅林中不是一位姓燕的--」她突然硬生生將後半句話嚥了下去,震驚太過,竟然略有幾分無措地看了看李氏。她本是在裝病的,這些天都絕不理睬李氏,只是今日郡王妃和侯夫人過來,才不得不把大兒媳婦叫了過來。誰知道這一開口,竟然是要來求娶綺年的,還是正妃!

  李氏也是剛剛才記起來,昀郡王世子幼時進宮,就得了皇上親賜的「秀材」為字,只是因為這字是皇帝金口所賜,平常倒也不敢有人隨便呼喚,以至於雖則人人都知郡王世子蒙皇上賜字,卻是誰也極少能立刻就明白此「秀才」原來乃彼「秀材」也。

  東陽侯夫人這個大媒今兒也是懷著看戲的心思來的。枉昀郡王為了這個兒子苦心孤詣,挑選了多少家的名門淑女,最後卻被世子自己搞砸了名聲,竟然要娶個父母雙亡的孤女做世子妃。雖說周綺年有曾為太子太傅的外祖父,有光祿大夫之女做外祖母,有身為正二品左都御史的舅舅,但說到底,她也不過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女而已!

  想到此處,東陽侯夫人簡直有些嫉妒這個小姑的好運氣了。雖是繼王妃,卻是郡王心尖上的人;前頭原配王妃雖留下一個嫡長子,卻不但是個病秧子,還有些風流症候;自己生的兒子雖無什麼大才,卻也算得上聰穎,女兒正與英國公府議親,眼看著若成了又是一番助力。小姑這一生,真是順風順水。若是日後能教自己的兒子得了世子之位,那可就算人生**了。

  反觀自己,雖然生了兩個兒子,在東陽侯府裡算是坐穩了侯夫人的位置,可是東陽侯的爵位也就只到這一代,自己的兒子雖則有些出息,卻也再不能承爵。當初昀郡王求娶大長公主的嫡女做繼室,說起來還算是高攀了,可是如今,東陽侯府倒要求著郡王府提攜了。

  想到這裡,侯夫人雖然心裡發酸,表面上卻不能不做出一臉笑容來:「正是。雖說世子略唐突了些,但《詩經》有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如今兩家只消結了這親事,便是一番佳話了。且--說起來,這也是親上加親了,我倒是歡喜得了不得呢。」

  李氏完全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化驚著了,一時間竟不知是驚還是喜。昀郡王府,竟然是昀郡王世子?求娶綺年做世子正妃?一個已故六品文官的女兒,做世子正妃?這簡直是求都求不來的好運氣啊!雖然之前有那些流言,但是正如東陽侯夫人所說,只要這門親事一結,一床錦被遮了,之前再有什麼,日後也只能是一番千里姻緣一線牽的佳話,於綺年的名聲來說,真是最好的選擇了。

  可是--李氏想想坊間對郡王世子的傳言,心裡又不禁有些忐忑起來。世子身子不好,常年離不了藥是人人皆知的,何況又有個風流性情,房裡正經的侍妾就有三四個,沒個名頭的通房還不知有多少呢。綺年才不過十六歲的小姑娘,嫁到那種後宅裡,能有什麼安穩日子過?

  不過--李氏再一轉念,又覺得這也不錯。世子是原配王妃所出,現在這位王妃是繼室,說起來不算是正經婆婆。這女人嫁做人家媳婦,日子過得好不好,不光看丈夫,還要看婆婆。如今婆婆不是那麼名正言順,先就少了一層搓磨,倒也難得。

  然而--李氏突然又想起了那燕妤縣主。有那麼一位小姑子,這嫂子難做。可是反過來想,正因成了嫂子,燕妤縣主就是再看綺年不順眼,也不能對她喊打喊殺了。且再過幾年縣主嫁出去,離著這嫂子就更遠了,反倒安全。

  李氏這裡正翻來覆去地想著,就聽侯夫人說道:「郡王府為表誠意,今兒就把世子的庚帖帶來了……」

  顏氏此時頭腦一片紛亂,聽見庚帖兩字倒突然明白起來,脫口道:「且慢!王妃當真是為世子求娶我那周家外孫女兒?世子不曾--不曾弄錯了人?當日去上香的,並不只我周家外孫女兒一個。」這時候她當真是掏心掏肺地後悔了,早知有今日,當時何必就允了吳嬤嬤放出那樣的話……

  郡王妃淡淡一笑道:「聽聞周姑娘手裡有過世母親的一對香薰球?如今一隻便在世子處,不知是否弄錯了?」這香薰球便是鐵證,便是昀郡王都說不出什麼來。聽聞吳家還有一個記名嫡女未嫁,莫不是想把這個女兒塞給郡王府?雖是庶出,卻到底是吳侍郎的親生女兒,論起來這身份還是太好了些。

  李氏氣得臉都白了。難道到了這個時候,顏氏倒想說出梅林裡落水的是喬連波了?她雖不明白綺年的香薰球怎會在世子手中,卻知道若不是這對香薰球,只怕今日這事又要變上一變了。

  郡王妃看顏氏不說話了,便含笑看向李氏。李氏連忙道:「王妃與夫人且請稍等片刻,外子就在家中,容我去去便來。」

  寫庚帖這樣的事,自然還是該男人們做。郡王妃和侯夫人自然含笑點頭。李氏便匆匆離了松鶴堂,一路扶著碧雲的手,直回了蘭亭院。吳若釗還在房中枯等,見她進來立刻起身問道:「怎樣?」

  李氏氣喘吁吁:「是,是來求娶綺年的!碧雲你,給老爺說一說。」她走得太急,此刻都有些上氣不接下氣。

  碧雲口齒伶俐,方才又是在屋裡伺候,聽得清清楚楚,這時候連忙竹筒倒豆子般地全倒了出來。把個吳若釗都聽得怔住了:「那燕秀才--原來不是『秀才』,而是『秀材』!」

  「正是呢!」李氏捂著胸口,「原是吳婆子那老貨聽錯了。老爺,這,這可如何是好?」

  「什麼如何是好?」吳若釗幾乎要笑了出來,「這可是郡王世子的正妃!若不是因著此一番陰差陽錯,綺兒怎能嫁到這樣的人家?王妃已帶了世子的庚帖來?碧雲磨墨,我立即便寫了綺兒的庚帖,免得夜長夢多。」

  李氏自然知道這樁婚事簡直是綺年做夢都別想攀得上的親事,可是到底是女人,仍舊忍不住道:「老爺只想著這親事好,怎麼不想想,郡王世子身子不好,後宅裡又多的是侍妾通房,綺兒才十六歲,這--」

  吳若釗也不由得歎了口氣:「夫人哪,若非世子有這些短處,郡王又怎麼可能挑中綺兒做世子妃?如今郡王妃親自登門,還帶著東陽侯夫人做大媒,若是咱們拒絕了,一則,綺兒日後還怎麼找婆家?蘇家剛剛--如今郡王府都不嫁,日後還有誰敢上門求娶?豈不被人笑話?二則,郡王府求親被拒,你讓郡王的臉面何存?東陽侯的臉面又放在哪裡?別忘記了,東陽侯府可是已經定下了雪兒做媳婦!這是兩重臉面!」

  「我,我只覺得綺兒可憐……原想著給她找門妥當的親事,家風清白,妯娌和善,人口簡單,嫁過去就舒舒服服過日子,可這郡王府……」

  「唉!」吳若釗一聲長歎,「夫人哪,你難道還沒有看得清楚?今日這親事,我們是只能答應的。從來人家議親,必得事先遞個話兒,雙方差不多了才好請媒人上門,哪有如郡王府這樣,直接帶著大媒就來送庚帖的呢?那是郡王府料著我們非答應不可的!若我們不答應,就是當面掃郡王府的臉,結結實實的得罪人!郡王府倒想看看,我們敢不敢得罪他們呢。」

  吳若釗寫著庚帖,李氏不由得便將香薰球的事說了。吳若釗變了臉色,冷笑道:「好好好,到了此時竟還想著偷梁換柱!只是那香薰球如何會到世子手中?若是私相授受--」

  「綺兒如何會做這種事!」李氏立時反駁,「她平日裡出門都是有數的,何況阮家那香薰球還不是章哥兒偷出去的?只怕世子手中這只也是另有原因。」

  「這倒也是。」吳若釗唰唰幾筆寫好庚帖,「且將此事定下來,你再細細問過綺兒便是。」

  送走郡王妃,李氏匆匆就去了蜀素閣。

  綺年正在窗前寫字。這幾天她也一直憋著一口氣,有時甚至想要不要同意周立年說的,兄妹兩人乾脆回成都去算了。但想想這事與吳若釗夫婦全不相干,若這樣走了,豈不是在埋怨舅舅舅母?

  喬連章已經被遷到外院去了,顏氏大鬧,還裝了病,吳若釗咬著牙就是不肯改主意。喬連波到蘭亭院外跪著哭,被李氏派了丫鬟送回了松鶴堂。綺年真覺得好笑,喬連章做出這樣的事,吳若釗不過是把他遷到外院,顏氏就好像吳若釗要掐死她外孫一樣地鬧。說起來,男孩子大了本就不該住在內院,吳若釗不過是按規矩做事,根本對喬連章還沒打沒罵哪。

  這一股火發不出來,憋得綺年這幾天嗓子裡生了一片燎泡,疼得粥湯都不好往下嚥,只能悶著頭寫字想要靜靜心。

  「舅太太來了。」如鸝打起簾子把李氏讓進門。李氏一見綺年眼睛下面的兩塊深青就不由得心疼:「委屈我的兒了。」

  「舅母快坐。」綺年看李氏嘴唇周圍也是一小圈兒火泡,哪還能說什麼呢。

  李氏也不坐下,直接拉了綺年的手:「我的兒,你那香薰球如今可是一對兒都在手裡?」

  綺年心裡咯登一跳:「去年燈節那一場大亂擠丟了一隻,因此才把剩下的一隻裹在披風裡不再用了。舅母怎問這個?」

  李氏這下徹底放下了心:「我的兒,果然人在做天在看,老天爺是有眼睛的。你那一隻香薰球,你道是被什麼人得了去?是郡王府的世子!方才郡王妃過來,是替世子提親的,要娶你做正妃呢!」

  既然寫了庚帖,郡王府又是這個態度,那麼合八字基本上也就是走個過場,這親事等於已是定下來了。李氏也不能久坐,還要去準備各種定親成親需用的東西呢,說了今日的事也就匆匆走了。

  這裡蜀素閣上下都沸騰了。如鸝激動得哭了起來,在屋子裡轉來轉去只道菩薩有眼,如燕是知道內情的,更忍不住合掌沖天拜了拜,又笑道:「得給楊嬤嬤送個信去。」

  如鵑過年在家裡生了個女兒,綺年就叫楊嬤嬤回去看著她坐月子了。只因外頭有這些傳聞,如鵑這月子也坐得極不安生,如今有了好消息,倒確是該去告訴一聲。正要派人去送信,外頭珊瑚進來說:「表少爺來了。」在蜀素閣裡,稱表少爺而不加姓氏的,就是周立年了。

  「請哥哥進來。」周立年是過繼來的,平日裡極避嫌的,若無事絕不進內宅。來了這些日子,也就是前些天松鶴堂弄了一出李代桃僵的把戲,他才時常過來與綺年說說話,聊做安慰。今日是聽了吳家的僕役說了王府求親的事,這才忙忙過來。

  「妹妹,這可是真的?」周立年心裡也有些疑惑,見屋裡只有如鸝如燕才問道:「說什麼世子手中也有銀香薰球,這是怎麼回事?」

  綺年少不得再把上元節的謊話說一遍。周立年聽了不禁皺眉道:「只不知這事郡王可知道?聽聞郡王是個極端方重禮數之人,萬一他誤會了……」怕是會對綺年沒有好印象。

  綺年苦笑:「知不知的,我亦無法。」誰知道事情會發展到現在這種情況?何況那個香薰球秦王妃怎麼會知道的?若說是趙燕恆不謹慎--綺年表示懷疑,只恨現在見不著人,不能當面問一問。

  周立年心知綺年所說有理,看綺年還皺著眉頭,便寬解道:「如今看來,妹妹與世子也是有緣。多少姑娘想求這親事求不得的,也是妹妹的福氣。只是郡王府規矩大,妹妹日後--怕也要辛苦些了。依我的淺見,是否請舅舅舅母代為請位教養嬤嬤,妹妹也習一習王府的禮儀。」

  「哥哥言之有理。」綺年頭更疼了。她的教育在六品官員家是毫無問題的,在吳若釗家中,仗著多活了一輩子,也算進退有度,何況自己的親外甥女兒,吳若釗和李氏自然寬限些。可是到了王府做人兒媳婦,那可就……

  周立年歎道:「舅舅與我說了,讓我在京中好生讀兩年書再下考場。我必刻苦攻讀,若能中了,將來得個一官半職,也能些許與妹妹些助力。」

  「哥哥雖要刻苦,也別傷了身子。」

  雖說禮法上是親兄妹了,但年紀都不小了,也不好久居一室,說了幾句,周立年也就告辭了。走到二門處,卻聽兩個掃地婆子悄聲說話:「周表姑娘真是好福氣,只老太太那院子裡……不大歡喜的樣子呢……」


TOP



77 塵埃落定下聘忙

  這話不假。吳府上下都喜氣洋洋的,只有康園一片沉寂。

  「那日,那日在梅林裡的是,是郡王世子?」喬連波臉色蒼白地倚著床坐著,震驚莫名,「怎會……明明聽得人呼他燕秀才……」

  翡翠歎了口氣:「怕是吳嬤嬤聽差了,世子的字是『秀材』,還是當年皇上親賜的呢。」她伺候了喬連波一年多了,知曉這位姑娘並不是什麼苛刻人,只是性子實在軟得沒個主意,總聽著吳嬤嬤的話。如今這可好,若是當日吳嬤嬤不鬧那一場,也沒準今日做世子妃的就是她呢!雖然那香薰球不知是怎回事,但若人人都知道梅林落水的是喬連波,郡王妃也不能硬指著要娶綺年吧?

  喬連波茫然片刻,像是想起了什麼:「外祖母呢?」

  「老太太說話累了,歇著呢……」翡翠話只說了一半,顏氏哪裡是累了,分明是一口氣悶著沒上來。平白的這一番折騰,反倒是成全了綺年。方才琥珀已經安慰了半日,說嫁進英國公府也是好的,次子媳婦又不必當家理事落得清閒,婆婆是自己姨母自然好相處。

  然而說了半天,顏氏這口氣仍是轉不過來。也是,再怎麼說阮麟也是個庶出的,就算能記在阮夫人名下又算什麼?哪比得上郡王府的世子呢?那可是入了玉碟的未來郡王呢!

  若是沒有梅林那一出,顏氏還不會如此難受,偏偏是她這一番折騰得了這麼個結果——翡翠暗暗歎了口氣,真是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

  喬連波心裡亂糟糟的,想了一會兒倒是記起了一件事,掙扎著就要下床:「我去見表姐。」

  「哎,姑娘這是要做什麼?就是要道喜也不是這時候——」才換了庚帖呢,文定都還未放。

  喬連波搖頭:「我是要去求表姐——」

  「表妹有什麼事要求我?」綺年送走了周立年,剛靜下心來想好好琢磨一下這件事,喬連波就進了門,一進來就要往地上跪,綺年趕緊叫湘雲和珊瑚給架住了。

  喬連波淚流滿面:「章兒已經被逐到外院去了——」

  「表妹且慢。」綺年看了一眼翡翠,「兄弟們年紀長了,理應遷到前院去住,幾位表哥皆是如此,我不知表妹說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表弟年紀十三四了,還要在內院廝混嗎?」

  喬連波被堵得說不出話來,怔了片刻方流淚道:「章兒自己犯了錯,我也不敢求表姐恕了他。只是吳嬤嬤——求表姐去與舅舅說說情,容我替她贖了身出來可好?」

  綺年一口氣往上衝,旁邊的如鸝已經氣了:「表姑娘莫不是還想讓舅老爺將吳嬤嬤接回來享福呢?」

  喬連波連連搖頭:「我必不讓她再回來,只是她無兒無女,若被賣到外頭去怕是無人送終。求表姐饒了她罷!」

  吳若釗當日發賣吳嬤嬤和角門上那婆子一家,便與人牙子說了,斷不許贖身,只許賣到那邊遠窮苦之地。不論身價,一來賣了銀子都歸人牙子,二來還給人牙子幾兩銀子做辛苦錢。人牙子是個精的,一聽便明白,這是犯了大錯,主子家要可著勁兒發落了,當即便答應下來。

  那婆子一家因有兒有女,不久便賣出去了,吳若釗到底還是沒有那麼狠,並沒吩咐將他一家子拆了賣,雖然都去了那窮山惡水之地,但全家人一起,料想還相互有個照應。只吳嬤嬤一個半老婆子無人買,所以才暫時留在人牙子家,每日做些粗活換一口粥水吃。

  喬連波和顏氏曾叫人悄悄拿著銀子去想將吳嬤嬤買出來,那人牙子卻是得了吩咐的,一口咬定必要賣到窮遠之地去,再不讓贖身。喬連波實在沒了辦法,這會只好來求綺年了。

  綺年真想冷笑:「恐怕要讓表妹失望了,我當真沒那麼大方。吳嬤嬤不是無知小兒,當初既敢做,如今也該能當才是。」

  喬連波拭著淚:「我知道吳嬤嬤犯了大錯,可,可表姐如今得了這樣的好姻緣——」

  「所以呢?」綺年猛地一抬眼睛,目光森冷,「表妹的意思,我合該敲鑼打鼓地去感謝吳嬤嬤在外頭散播謠言,毀我的名聲?若沒她毀我的名聲,我哪裡能嫁到郡王府去,是麼?既是這樣,我們現在就去外頭街上,叫閤府的下人都吆喝起來,說那日在梅林中落水的是表妹你,只是你的貼身嬤嬤要維護你的名聲便偷梁換柱,如今合該真相大白,請郡王府求了你回去做世子妃,如何?」

  喬連波怔住了,不敢說話。真要是這樣吆喝一下,人人都知道她的嬤嬤為了維護她的名聲便去詆毀陷害表姐,那別說郡王府不會娶她,就是國公府也不肯要她了。更不必說郡王妃指明是因著綺年的銀香薰球才得結親,若是換了她,她到哪裡去拿個香薰球出來?平日裡綺年對她總是和顏悅色的,時常還幫著她,今日突然這樣疾言厲色,倒真把她嚇著了。

  綺年氣得自己都有些頭暈,按了按太陽穴:「珊瑚送表妹回去。聽說表妹也要許了國公府的二少爺,該在自己屋裡繡嫁妝才是,以後就不要再來蜀素閣了。」

  這門親事真的好嗎?她可是跟燕妤縣主有舊仇的,更別說這樣的高嫁,又是因著這樣的名聲進門,郡王府裡真會有人把她當正經世子妃看嗎?喬連波只看見門第,讓她去做做這個世子妃,怕是她哭都不知去哪裡哭!

  喬連波哭著想往地上跪:「求表姐——」

  「表妹若有這閒空,不如去看看菱花和藕花,藕花怕是熬不過這幾天了。說起來,她們兩個才是最無辜的。表妹有心惦記著吳嬤嬤,不如惦記一下她們。」

  當日兩個小丫鬟都挨了四十板子,之後就被丟在下房裡無人詢問。還是如燕看著可憐,回來跟綺年說了。綺年叫她拿了幾兩銀子去叫了下頭婆子請大夫抓藥。只是打得太重了,藕花身子又弱,大夫也說治得晚了,人怕是不行了。

  喬連波怔了一怔:「藕花……熬不過……」這事一出來,顏氏打藕花菱花時她嚇病了,後來就是為自己的閨譽擔心,再後來吳若釗雷厲風行地處置了吳嬤嬤,她又一心只為吳嬤嬤和喬連章擔憂,竟真的忘記了藕花和菱花。

  綺年不願意再說,擺擺手,湘雲和珊瑚上前來攙著喬連波出了屋子,翡翠也跟著退出去了。如鸝氣呼呼地道:「真是好笑,這時候倒有臉來求姑娘了,若不是姑娘運氣好掉了那個香薰球,怕是這會子就被她們害死了!」

  如燕瞪她一眼道:「你還好意思說。若不是你當初沒有看住那個香薰,被章哥兒偷拿了去,哪會惹出這些事來。」

  如鸝嘀咕道:「這不是如今也好了……」嘴上雖硬,卻不由得慚愧地低下了頭。從前綺年讓她嘴緊些,她只是怕綺年不重用她,雖然也管住了自己的嘴,心裡究竟是不怎麼服氣的。可如今這小小一個香薰球鬧了這樣大的事,她倒真是識得了厲害。現下嘴上雖然辯解著,心裡卻是暗下決心,再不敢有一絲一毫的疏忽了。

  綺年覺得腦袋一炸一炸地疼,疲憊地擺了擺手:「你們都下去吧,我想躺一會兒。」

  如燕知道她是這幾天太憋悶了,當即伺候著躺下,拉了如鸝出去,叮囑在外頭守著莫要叫人再打擾,自己去楊家送信去了。

  門關上,外頭半點聲音也沒有,綺年那快要爆炸的腦袋終於稍稍清靜了一點兒。現在她百思不得其解的就是:趙燕恆手裡那個香薰球是怎麼回事?如果僅僅是秦王妃偶然看見的,綺年不相信她會因為這個就來提親。世子的親事不是小事,縱然秦王妃不願用心給繼子挑媳婦,還有郡王呢,絕對不會隨便什麼人都能當世子妃的。

  那麼——是趙燕恆有意為之?綺年不由得想起那些傳言:郡王世子十八歲就開始議親了,初時是因著身子不好,親事難成;後來身子漸漸養好了,卻又染上風流症候,什麼樓裡的胭脂姑娘,什麼王爺屋裡的丫鬟;再後來跟錦鄉侯的長女都換了庚帖了,他卻偏偏鬧了個失蹤,王爺不得已將親事退了,他卻在那時候跑回了京城還傷在青雲庵裡。

  再想想她自己看見過的那些事:東陽侯府裡,秦蘋落水,為的不就是他嗎?前些日子,似乎還聽說郡王府有意跟東陽侯府二房在議親……

  這些事都是巧合嗎?還是趙燕恆自己導演的戲?如果真是他自己的主意,那麼這次郡王府來提親,應該也是他的策劃了!那,那他是啥意思?是真的想娶自己嗎?

  綺年翻了個身,把頭埋進被子裡,眼前卻浮現出趙燕恆俊秀的面容。說起來,趙燕恆是她來到這個世界後第一個長談過的男人。

  大概是活了兩輩子的緣故,綺年一直覺得自己比身邊這些男孩子們要年長些。即便是周立年這樣少年老成的,她都覺得還是個半大孩子。曾經兩次救過她命的趙燕和就是個陽光少年,阮麒根本是個熊孩子,就連那位曾經極可能成為她丈夫的蘇銳,咳——也不過是個青春少年而已。可是在這個時代,超過二十五歲的男人基本上都已經結婚生子,而她,既不想做妾也不想做填房,尤其是不想去做後媽呀!

  要是這麼說,似乎趙燕恆還是蠻合適的,假如真是他有意將香薰球洩漏給秦王妃,那是不是意味著,其實他還是蠻想娶自己的,並不是像許多男人一樣,結婚不過是為了延續香火?

  且慢且慢,先別自作多情。綺年再翻個身,打消了自己的想法。且不說趙燕恆的態度吧,就說郡王府那破地方,有趙燕妤,有一群侍妾,肯定還少不了捧高踩低的下人,這要是真嫁過去了,哪還有省心的日子啊?更別說,自己是頂了個私相授受的大帽子過去的,公婆能瞧得上這樣的兒媳婦才怪哩!世子大人啊,你這是出昏招啊,你傷人多少我不知道,可是已

  綺年腦子裡亂七八糟的,一直躺到快用晚飯了才起來。聽見動靜,如燕就從外頭進來,面色有些奇怪:「姑娘,我去了一趟楊家,如鵑說,今兒一早有人送去一封信,讓她轉交姑娘。」

  「快拿來。」綺年第一個就想到了趙燕恆。信封裡只裝了薄薄一張紙,上頭寥寥幾個字:莫憂莫懼,入宮便知。

  什麼莫憂莫懼!綺年真想掀桌。我能不憂不懼嘛,有什麼計劃你倒是說一下呀,就這麼八個字,還什麼入宮便知,我到哪裡去入宮?

  不過,好歹是有了這麼一封信,綺年心裡奇跡般地居然安定了一些。趙燕恆不是個簡單的人,一早送這封去楊家,足以證明這次秦王妃的提親是在他意料之中的。至少到目前為止,他好像還沒有搞糟過什麼事,那就再等等看吧。

  郡王府對這門親事行動得十分迅速,不過是兩天的工夫就合完了八字,自然是少不了鸞鳳和鳴,天作之合一類的批語,接著,王府的文定就下過來了。只是這行動越迅速,外頭越有人傳說,世子跟周家姑娘早已私定終身,定情之物便是一個銀香薰,如今這般快地下定成親,不過是為了好盡快一床錦被將事情都遮住而已。

  雖然傳言令人鬱悶,但親事的進程卻是十分順利。郡王府循舊禮,納采以雁。如鸝跑去看了,然後歡喜地回來:「真是一對活的大雁呢,綁住了腿,還在呱呱亂叫。」

  如燕也跟著湊趣:「你沒看清楚,聘禮裡還有一對金雁!聽說是郡王世子派侍衛去野外的捉活雁,郡王爺怕捉不到,就先打了一對金雁準備著,如今倒好,兩樣都送來了。」兩人都隱約聽到了外頭的傳言,少不得多說些話逗綺年開心,「還有什麼布匹首飾,送來的東西都快把正院堆滿了。」相形之下,英國公府送來的定禮就不算什麼了。

  說起來,吳家最近算是喜事連連。先是長房的吳知霄與韓嫣定親,雙方年紀都不算小,吳知霄又中了恩科傳臚,跟大舅哥韓兆當初的名次是一樣的,也算是京城裡一段佳話。春闈前兩邊已下了小定,如今就等擇著日子成親了。只是長幼有序,前頭吳知霆還沒成親,做弟弟的越過去不太好。韓家倒也沒意見,他們自己家還在忙著兒子成親的事呢,到年底許茂雲就及笄,該嫁了。

  再就是英國公府為次子阮麟求娶喬連波。阮夫人開口允了將阮麟記在自己名下,不過要等日後成親之時再開祠堂。而阮麟年紀尚小,今年不過是十四歲,且前頭還有個哥哥,所以先下定,待阮麒成婚之後再辦他們的婚事。

  既然這樣,那麼此時阮麟還算是庶子呢,送來的小定禮自然就不會太多,且因英國公府最近煩心事多,阮夫人又忙著替阮盼那邊打算——阮盼也要嫁進永安侯府了——雖然禮數上沒什麼疏漏,但被郡王府的浩大聲勢一比,就遠遠不夠風光了。

  李氏忙得腳不沾地。鄭氏雖然看得有幾分眼熱——吳知霆的親事尚未有著落——但也竭力幫忙,闔府上下,除了松鶴堂那邊,都是喜氣洋洋的。

  因世子年紀長了,所以郡王府的意思是盡快成親,婚期挑了最近的黃道吉日,就在七月中,那時候綺年已經十六歲,也不算小了。只是婚期這麼近,將李氏忙了個不亦樂乎。

  這時代姑娘的嫁妝講究十里紅妝,大到睡覺的床小到方便用的馬桶最好都準備上,表示姑娘雖然嫁到婆家,仍舊吃的用的都是自己的嫁妝,並不靠丈夫養,庶幾在婆家直得起腰來。

  郡王府給世子成婚自然是大手筆,聘禮直接就是五萬銀子,其餘衣料首飾還不算在內。吳若釗和李氏商量了,聘禮自然全部給綺年帶回去,公中出五千銀子,另外夫妻兩個再添五千銀子給綺年備嫁妝。吳若錚是二舅舅,也拿出三千銀子來。遠在老家的吳家二老太爺財大氣粗,聽說堂外孫女一個要嫁王府一個要嫁公府,直接叫人帶了一萬五千兩銀票來,綺年一萬,喬連波五千,分別添妝。

  綺年正給韓嫣和許茂雲寫信。自打吳嬤嬤版本的閒話流傳出來,尤其是蘇家親事黃了之後,兩人都要上門來看綺年,只是一個是蘇銳的表妹,一個已經跟吳知霄定了親,都要避著個嫌,所以只好書信來往。前些日子綺年也沒什麼心思,現在跟王府的親事都定下來了,倒可以仔細回封信了。

  看見李氏列出來的嫁妝單子,綺年嚇了一跳,趕緊跟吳若釗夫婦商量:「我本是高嫁,這誰人不知道?郡王府也並不是看著我的嫁妝。說句不好聽的,便是我帶上一百萬銀子去,人人也只會說我不過是六品官的女兒。既這麼著,依著我說,周家有多少東西我就帶多少。舅舅舅母疼我,酌情添些也就罷了。王府送來的東西全帶回去,舅舅不是賣外甥女兒,也就夠了。表哥馬上就要娶親,表姐表妹要出嫁,說句僭越的話,哪裡不要用銀子,沒的為我糜費這許多,我拿了心裡也不安的。至於叔外祖父那邊,這添妝銀子我更不好拿了。」

  李氏歎道:「好孩子,你真是個懂事的。可你嫁的那是郡王府,聘禮那般高,你若帶去的嫁妝少了,單是那些下人都要指指戳戳的。你放心,舅母已經算過了,公中五千銀子是例,舅舅舅母這邊拿五千銀子也並不難為,你收著就是。至於你叔外祖父那邊,也是老人家疼你們的意思,且二房手頭寬鬆些,既是長者賜,你也不該辭的。」

  綺年只覺得這銀子燙手,沒奈何只能把話說得再透徹一點:「舅舅舅母都是心疼我,我哪裡有不知道的。可是這銀子本是表哥表姐們的,我拿了如何安心?再說叔外祖父那邊離得更遠,這銀子我若拿了,日後可不知……」俗話說得好,吃人嘴軟,拿人手短哪。

  李氏既笑且歎:「你這孩子就是心細,難怪你舅舅想都不想就答應了郡王府的親事。依你看怎麼著?」

  綺年沉吟一下:「這銀子數實在太大,外甥女兒決不敢接的。三分之一,也就是舅舅和叔外祖父疼我了。」

  「三分之一哪裡夠用。」李氏最後拍了板,「就減半罷。舅舅舅母省下的錢,就全添給你雯表姐做嫁妝罷。」

  綺年聽得一怔。李氏給吳知雯添多少嫁妝都是私事,為什麼單單要說這省下的兩千五百兩的事呢?

  「舅母的意思是——」

  李氏微微一笑:「正有件事要跟你說呢,你舅舅想著,把雯兒許給你哥哥。」

  「表姐——」嫁給周立年?綺年第一個想法就是,吳知雯同意嗎?

  李氏看出她的意思,微微笑了笑:「舅母也不瞞你。若沒永順伯的事,你舅舅還想著緩一緩再提,畢竟立哥兒年紀也不大。」

  綺年低頭半晌,終於道:「舅舅自然是厚愛哥哥才提的親事,但——我不敢瞞舅母,我哥哥身邊已經有個通房了,且我哥哥,怕也配不上表姐。」

  李氏歎道:「立哥兒也快十八了,身邊有個通房也是人之常情。至於雯兒——我曉得你是怕她不情願。」

  綺年默然。雖然在她感覺裡,周立年一直還是隔房的那個堂兄,但從禮法上說他們就是親兄妹了,哪個妹妹會希望哥哥娶個不情願的嫂子回去呢?

  「雯兒那裡,我已去說過了。你舅舅也與立哥兒提過此事,立哥兒也答應了。」

  綺年怔了:「哥哥答應了?」自打跟吳知霄跟韓嫣議親,當初吳知雯跟韓兆的事也有下人重新提出來說了一遍,周立年是在外院根本沒聽到呢,還是聽了仍舊要娶?或者是——不能拒絕吳若釗?

  送走李氏,綺年立刻把如燕叫來:「快去外院問問哥哥,他和表姐的事……究竟是怎麼想的?」

  如燕去了一會兒就回來了,避了人低聲對綺年說:「少爺說了,舅老爺對姑娘和他都有恩,既是舅老爺親自提出來的,斷無不應之理。」

  「那就是說,哥哥知道之前的事?」

  如燕點點頭:「少爺說都知道。」

  綺年默了。周立年是個有主意的人,既然他什麼都知道還要娶,那就是有自己的考慮了。也罷,日子都是自己過出來的,他願意怎麼樣就怎麼樣吧。橫豎她自己的婚姻目前還有一大堆問題呢,顧不上別人了。

  正想著,湘雲匆匆打簾子進來:「姑娘,宮裡大姑娘叫墨畫遞了話來,說是身子不適,皇上已經准了這幾天讓家裡姑娘們一起進宮陪著說說話,姑娘準備準備。」

  綺年和如燕對看一眼,都想起了趙燕恆那張紙條:入宮便知。果然,果然這樁親事真是他策劃好的?


78 鍍層金來好成親

  綺年活了兩輩子,還是頭一次進皇宮呢——上輩子連故宮都還沒去過——說不緊張是假的。

  車輪轆轆,皇宮裡的路雖然已經鋪得夠平了,木頭輪子碾上去仍舊顛得夠嗆。不過綺年等人誰也不會抱怨。吳知雪悄悄把簾子掀起一條細縫向外窺看,立刻就得了外頭跟著車的宮人一聲輕咳,趕緊把簾子再放下。鄭氏狠狠瞪了她一眼:「這是宮裡!」

  吳知雪吐了吐舌頭,不敢亂動,但眼睛還是好奇地打量著馬車內壁。其實也不只是她,綺年和吳知雯也都有幾分好奇呢,就連喬連波坐著不敢動,眼睛卻也忍不住四處去看。這可是宮裡的馬車,再不起眼也掛著皇家招牌呢。

  吳知霞遞出來的話是這樣的:太后對於吳家女已有婚約一事頗有幾分遺憾,恰值吳知霞這些日子管著景正宮,又要照顧金國秀與小郡主,到底有些累到了。如今金國秀出了月子,身子好了些,就重新接過了景正宮的宮務,為了慰勞吳知霞,特意去求了皇上准她的母親和姐妹們進宮探視。

  太后聽說吳家兩個外甥女兒一個嫁了王府一個嫁了國公府,一時好奇也要見見人,還有未能成為永順伯二房的吳知雯,她一併都要見見,於是鄭氏便帶了四個姑娘一起進宮。

  馬車在一處宮門前停了下來,換了轎子,再到一處宮門前,宮人就請人下轎了:「前頭恐怕夫人和姑娘們不能坐轎過去了。」意思就是你們身份不夠了。

  既然是太后要見,少不得先去仁笀宮拜見太后。到了這時候,吳知雪膽子再大也不敢亂抬頭了,四個人按年齡排了,跟在鄭氏後頭低著頭走路,連仁笀宮裡到底是個什麼樣兒也沒看見。

  一進仁笀宮正殿,迎面一股兒淡淡的藥味混和著檀香的味道,裡頭且有說話的聲音。門口女官高聲傳報了,裡頭就有兩個年長宮女迎出來,將眾人接入正殿。鄭氏帶頭,後頭四個姑娘一字排開,全部行下禮去:「給太后請安。」

  太后心情似乎極好:「都扶起來。」說話之時,又響起小孩子咿呀的聲音,太后馬上就笑了,「喲,我們寶兒也知道招呼人了?」

  寶兒?那就是小郡主也在?鄭氏微一抬頭,果見一個身著杏色宮裝的女子坐在太后下首的錦墩上,旁邊一個乳娘抱著個嬰兒正在讓太后逗笑。宮女在旁低聲道:「這是皇長子妃。」於是再行一次禮。

  金國秀微微欠身:「吳二夫人請起。這幾位妹妹們大都是舊識,不必多禮。」

  太后哄著孩子,心情倒是不錯,笑道:「正是。給吳夫人和幾位姑娘賜座。這又不是逢年過節的朝見,沒的那麼多禮數。」

  太后雖然這麼說,鄭氏等人可都不敢當真,仍舊規規矩矩拜謝過太后賜座,才敢斜簽著身子坐下。

  太后饒有興趣地打量吳知雯,向鄭氏道:「這個就是吳家二姑娘吧?倒是跟惠側妃生得有幾分相像。」

  鄭氏心裡明白,太后把她們小姊妹叫到仁笀宮裡來,其實是有一點興師問罪的味道的。畢竟吳知雯雖然聲稱是已有婚約不能嫁與永順伯,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吳家是不願將女兒嫁與永順伯才匆匆為她定親的。永順伯是太后的親孫子,自然看著什麼都好,對吳家這種舉動也自然不會喜歡。

  「太后說的是。她們姊妹都有幾分像過世的老太爺,所以看著相像。」其實是瞪眼說瞎話,吳知雯生得像孫姨娘,吳知霞倒是像吳若錚,這姊妹兩個基本上沒啥相似之處。

  「聽說是跟自己姑母家的表哥定親了?」太后果然開始發難,「怎麼最初聽說是與上科的傳臚定親,後頭又沒成,這幾時又跟表哥定親了?」

  鄭氏暗地裡捏了一把汗,照著與丈夫和大伯商量好的話回答:「回太后的話,初時家裡實是看著韓傳臚好,怎奈兩人的八字不合。後頭去廟裡求人批了八字,說這孩子先天的有點弱,要許個八字裡多水的丈夫才好扶持。恰好她姑母的嗣子進京來,臣婦的大伯看著那孩子穩重,問了八字又相合,就許了。因著那孩子也有志氣,想著中了進士再娶親也風光些,此事便只有家裡人知道,並沒宣揚出去,連惠側妃都不知道的。不想——倒是擾了太后……」

  這話說得沒一些破綻,太后也只能罷了,但心裡終究不歡喜,又道:「哪一個是與昀郡王家世子定親的?」

  綺年心裡叫苦,只得站起身來:「是民女。」

  太后上下打量她,笑道:「果然生得不錯,難怪世子喜歡。」

  金國秀本安安靜靜坐在一旁,這時微笑道:「瞧太后說的,這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難道世子還是自己先相看過的不成?」

  太后笑道:「你可不知道,這銀香薰球定情的事都傳開了,我老婆子都知道了,你倒還懵然不知的。」

  金國秀詫異道:「孫媳如今只顧著孩子,竟真是諸事不知了。太后說的銀香薰球是什麼?」

  綺年低著頭,四周宮人們的目光全落在她臉上,其中不無輕蔑之意。耳聽太后笑道:「我也是才聽說的,世子手裡有個銀香薰球,是當初吳家長女出嫁時的陪嫁,聽說是已故吳太傅親手畫的合歡花樣子,全京城都找不出第二對的。」

  「合歡花?」金國秀微微一怔,忙道,「可是球面上四對折枝合歡花,中間一個如意圖樣的?」

  這下輪到太后詫異了:「你不是不知麼?怎的連什麼圖樣也曉得?」

  金國秀滿面激動道:「太后容孫媳再問周家妹妹幾句。周妹妹,去年上元節你可曾出門觀燈?」

  綺年這會兒心裡已經猜到一點什麼了,點頭道:「是曾出門觀燈。」

  「可是戴著帷帽,穿一襲水田披風?」

  太后越聽越糊塗:「你怎知道她穿的是什麼?」

  金國秀歡喜笑道:「太后容稟,孫媳去年上元違了規矩私自出宮,沒想到就遇著燈市起火,街上行人相互踩踏,丫鬟也擠散了,孫媳也被人擠倒在地。」

  太后當日雖未親眼目睹燈節踩踏的場面,卻是聽宮人們轉述過的,此時都不由得後怕,嗔道:「你真是沒規矩,肚裡還帶著孩子呢就亂走,若傷著了可怎麼好!」

  金國秀低頭道:「是。孫媳日後再不敢了。」

  太后雖最愛永順伯這親孫子,但對重孫女也是喜歡的,本不怎麼喜歡金國秀,但如今愛屋及烏,對金國秀也連著喜歡起來,嗔了她兩句也就算了,又問道:「那與香薰球何干?」

  金國秀笑道:「當時人實在太擠,孫媳倒在地上還當自己要被踩死了,誰知卻被旁邊人拉了起來——」

  此時連太后也猜出是怎麼回事了,不由得轉眼看向綺年道:「難道是周家姑娘拉你起身?只你們當時難道不曾認出來?」

  金國秀低頭道:「孫媳當日怕出宮被人瞧見失了皇家體統,便買了一隻面具戴在臉上。那拉孫媳起身之人又戴著帷帽,且當時情形怎容孫媳細看,連道謝都未來得及,便被擠散了開去,只是隨手一抓,從那人身上抓下一物來,待後頭逃了出來才發現是只香薰球。」

  這一下真是峰迴路轉,殿中眾人,連鄭氏等人都極驚訝地看向綺年。綺年心裡也是驚訝,不過她驚訝的卻是那天收到的紙條,趙燕恆寫了入宮便知,怎想得到他竟是借了金國秀之口來為自己洗脫污名?

  金國秀續道:「本來孫媳早想著尋了恩人出來,只是回宮便先進了寶華殿,後頭又有了身孕。直到今年上元節,孫媳又想起此事,因在宮中不便,便藉著家中人新年覲見的機會,將這香薰球給了二弟,教他幫我慢慢地尋人。如今說這香薰球在世子手中,莫不是舍弟去求世子幫忙了?」

  太后半信半疑道:「既你給了弟弟,未必昀郡王世子手中那只便是你給的。」

  金國秀點頭道:「太后說的也是。來人,速叫人去家裡問問,二弟將那香薰球放在何處了?」

  宮人們自然飛跑著出去安排。這裡太后疑惑著看向綺年道:「既是這麼著,怎麼又傳出那香薰球是定情信物的話來?」

  綺年連忙站起來,低頭道:「回太后,民女並不知怎會有這話的,民女與世子之前不過是於顯國公府上撞見過一次,當日民女閨中好友出嫁,乃是去送嫁的。當時且有顯國公府上丫鬟婆子十數人在旁,民女連世子是什麼模樣都不曾看清。直到,直到郡王府上王妃登門,民女方知有什麼銀香薰的話,卻並不知是何緣由。」

  金國秀追問道:「妹妹上元節時穿的可是件五色的水田披風?那披風上還鑲著毛邊兒。只我當時摸了一把,覺得不像是什麼貴重料子。」

  綺年點頭道:「是成都老家那邊丫鬟惦記著,做了送來的。本不是好東西,卻是她一番心意,所以穿了。」

  太后沉吟道:「那披風可能拿來看看?」瞧了金國秀一眼,心想她身懷有孕後便再未出宮,便是要串通也沒有機會。

  鄭氏雖不明白事情怎會成了這樣,但也知道這是好事,當即便應了,叫人速速回去取那披風。這裡眾人便又說些閒話,等著兩撥人回來覆命。只是此時更沒甚話好說,幸而有個小郡主牙牙學語,才使場面不致冷落。

  過了些時候,是去顯國公府的人先來回話了,說金國廷如今已在宮門外候著,說當初因著專注春闈,確是將那香薰球給了郡王世子代為尋找,只是並不知這銀香薰怎又會惹出世子與周家姑娘的閒話來。金國秀聽了便皺起眉:「二弟糊塗!這閨閣女兒家的東西,怎該隨便拿了出去?倒是我給周妹妹招了無妄之災。」

  這時太后已信了大半了。恰回吳府的人也將披風取來,太后見那披風確如金國秀所說,質地也不過是普通綢緞,針腳卻極細緻,更信得緊了。這樣一件披風,不是三日兩日趕得出來的,若說是做就了局來騙人,那用的料子卻不是京城這邊常見的京緞或官緞,而確是蜀地所出的綢緞,有些在京城內竟是見不著的。

  太后出身顯貴之家,入宮便是皇后,這一輩子都是綾羅綢緞,錦衣玉食,於這些衣料上極有眼力,看了這件披風,什麼疑惑也沒有了。瞧了綺年一眼道:「如此說來,倒是你受了委屈,清清白白一個姑娘,沒的叫人傳了這些閒話。」轉而想到綺年不過一個六品文官之女,得嫁郡王世子為正妃已然是天大的運氣,便又道,「不過正所謂好事多磨,最終得了這般好姻緣,也算是你的福報了。」

  金國秀笑道:「太后說的是,這陰差陽錯的,倒真是天賜的姻緣。可見為善為惡,老天都看著的,這便有回報了。」

  此時殿內眾人看綺年的眼神已又是一變,由輕視不屑轉為或羨或妒。郡王世子的正妃,若無大過將來便是郡王妃,這是上玉碟有封誥的,便是一二等大員乃至公侯家的夫人,見了都要行禮。多少京城貴女得不著的,卻被這麼一個京外遠地來的父母雙亡的孤女得了去!

  喬連波坐在最下首,深深低著頭,雙手卻不由在袖子裡緊攥成了一團。原來,原來這香薰球竟不是什麼定情信物!那——若是當時外祖母不曾叫吳嬤嬤去傳出那樣的話,是不是——她趕緊將心裡的念頭壓了下去。連皇子妃都說了,這是為善之報,何況自己將來也要嫁入國公府,照樣是榮華富貴享之不盡的,且婆婆又是姨母,日子絕不會過得比表姐差。

  金國秀深深看著綺年,笑道:「妹妹救命之恩,我也不好說謝了,妹妹大喜之日在即,我只有為妹妹添些妝奩,聊表心意了。」隨即向身邊侍女道,「去取我的玉菊花簪來。」

  太后聽了也不由點頭:「那菊花簪是你最心愛之物,拿來相贈也是誠意了。既這麼著,哀家也添點兒東西。」又一掃下頭坐著的幾人道,「既是今兒都見著了,哀家也不能厚此薄彼。取四柄白玉如意來,周家姑娘再添上一枝和合二仙金步搖。」

  底下鄭氏連忙帶著四人起身道謝。金國秀的侍女去了一會兒,捧著兩個盒子回來:「皇長子恰在宮中,聽了也道要好生謝過周姑娘,吩咐又拿了一對羊脂白玉比目佩,讓周姑娘與郡王世子佩掛,夫妻和睦。奴婢出來路上又遇了皇上,皇上說也要叫人來封賞呢。」

  這下子殿裡一干宮人們的眼神簡直是能妒出火來了。金國秀並不理睬旁人,只打開侍女手上的匣子,裡頭放的果是那朵精緻無比的玉菊花。金國秀將玉菊花拿在手裡看了看,親自簪到綺年鬢邊,緩緩道:「當日在大明寺與妹妹相遇,果是有緣人。願妹妹日後夫妻同心,白頭偕老。」

  綺年聽這話中似有無限深意,只是此時來不及思索,便即恭恭敬敬福身拜謝。剛站起來,便有內監們進來宣旨封賞。雖只是口諭,綺年也得跪聽。但聽得無非是說周家教女有方,又贊吳家亦是仁義傳家云云,最後說到正題,賞綺年黃金百兩,南海珍珠一盒,五尾鳳釵一枝。

  黃金珍珠也就罷了,獨那枝五尾鳳釵是郡王世子妃按品級大妝起來時必需之物,以赤金打造,不僅工藝上栩栩如生,尾羽上還參差鑲著鴿血紅寶石與滿綠翡翠,鳳嘴裡則含一枚大珠,擺出來真是寶光熠熠,晃人眼目。連太后都點頭道:「是好東西。」

  綺年少不得跪了謝恩,心裡卻直叫苦。這麼一支鳳釵得有半斤重,若是大妝起來還有別的頭面,到時候不是死沉死沉要壓斷脖子咩?這世子妃真不是好當的。

  這麼一通折騰,出宮時已到了午時,鄭氏也累得不輕,但想著女兒也得了太后的一柄如意就不禁心中歡喜,看著綺年笑道:「你這孩子當真是有福的。」心裡卻也不禁想著,為何世子手裡這一枚銀香薰球會鬧得這般沸沸揚揚,竟致為此上門求娶綺年呢?

  這問題鄭氏想不明白,吳家人暫時也想不明白,但不管怎麼說,這都是一樁大好事,至少是洗清了綺年名聲,免得她落個婚前私相授受的污名兒。

  「原來郡王世子早已謀劃好了。」遣了如鸝去將賞賜下的東西裝箱,如燕喜滋滋地替綺年更衣卸妝,「世子真是仔細,這樣便是郡王爺也挑不出姑娘的錯了吧?只是,這銀香薰球的事到底是誰傳出去的呢?郡王爺難道都不問問,就讓王妃來提親?」

  綺年笑而不答。她現在已經想明白了,銀香薰球的事肯定是趙燕恆自己傳出去的,而秦王妃,怕是巴不得他娶個父母雙亡又壞了名聲的孤女。這樣的世子妃娶進門,就是趙燕恆的一個污點,將來只要她這個世子妃出門,人家就會指指點點,不只議論她,還要議論趙燕恆,甚至議論昀郡王!

  要說這個辦法真是夠狠。昀郡王攤上這麼個兒媳婦,雖然勉強讓她進了門,心裡難道會歡喜?公婆都不歡喜,這日子就難過了。且娶了這樣的世子妃,對於下頭未曾婚嫁的兒女也有影響。兒子也就罷了,女兒家受的影響更大。而秦王妃自己的女兒是縣主,不管怎麼著都是不愁嫁的,可是還有一個趙燕好,那就難說了。若是真害得趙燕好嫁無好嫁,肖側妃母女難道就不會怨恨她周綺年?

  如此一來,上頭公婆不喜,下頭姑嫂不和,更不必說還有個本就結了仇的趙燕妤。她自己的日子難過是小事,就怕昀郡王不堪議論,連趙燕恆這個兒子也要厭了,便是廢了他的世子位,也並不是完全沒有可能……

  哎,趙燕恆生活在這個繼母的算計之中,真是難為他了。綺年不無憐憫地想,就連想娶個妻子,都要耍這樣的手腕才能達到目的。

  且慢!綺年還渾沒發覺將來自己就是那個生活在繼婆婆的算計之中的可憐兒媳婦,她的腦子只顧得想一件事了:趙燕恆花了這麼大的功夫,先算計秦王妃,又勞動金國秀,難道——難道真的是想娶自己嗎?為什麼呀?

  當日聽秦王妃來提親的時候,綺年就想過這個問題。只是那時候什麼都亂糟糟的,想也顧不得多想。現下一切都定了,再不能更改,她倒有時間來憂心了。趙燕恆能請皇子妃來給自己洗白,那應該是真的上了心了吧?不然,何必管自己日後在王府裡好不好過呢?

  綺年不由自主地對著鏡子照了照。來京城兩年,出門的機會不多,人是白皙了許多。十五六歲的姑娘,正是一朵花似的年紀,鏡子裡的那張臉透著健康的紅潤,眉翠唇紅,確實也是花朵兒一般。雖然不如阮盼華貴,也不如金國秀雍榮,更不如永安侯三房那孟瀅的絕色,但怎麼看也算得個小美人的。

  不過,趙燕恆真的會看重美貌咩?聽說他房裡美貌的侍妾通房也不少呀!之前他就有個風流名聲,還記得阮夫人當初就講過,他曾經為了郡王屋裡的一個美貌丫鬟挨了打,大過年的給攆到莊子上去了——哎,那他屋子裡環肥燕瘦的怕是什麼樣的都有吧?這裡頭到底是多少是為著糊弄秦王妃,又有多少是真的呢?

  如燕看小姐一副愁眉深鎖的模樣,不由得疑惑:「姑娘這是怎麼了?」世子這般的體貼細心,怎麼姑娘反倒不高興的樣子了?

  「沒什麼。」綺年甩甩頭,都這時候了,再想這些有的沒的管啥用啊?還不如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呢!唉,這裡結婚也不興婚前見個面的,有好多事都想問清楚啊。

  如燕看她展開了眉頭,這才放下心來:「今兒得了這許多賞賜,奴婢看,松鶴堂那邊兒怕是要難受了。」

  綺年嗤笑了一聲:「有什麼好難受的。喬表妹今日也得了一柄如意不是?」

  這東西其實沒啥了不起,估計國公府隨便也能找出幾柄上好的白玉如意來,只是這是太后賞的,就好比給姑娘鍍了一層金,將來說起來都是有太后添妝的,何等的風光好聽啊。要這樣還心裡難受,那真不知道要怎麼樣才會好受了。


TOP

發新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