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選秀女狀況百出
從大長公主的笀宴上回來,綺年很是過了一段安穩日子。各家都開始忙著選秀的事了,誰也顧不上別的。
冷玉如第四日才跑來吳府。這幾天她一直被鄭瑾拘著,以為綺年真的喝了浸巴豆的酒,急得要死。綺年趕緊把門關上,丫鬟們都打發出去,才將那日在東陽侯府所有的事,一一跟她細說了。
「哎喲,這麼說來你沒喝那酒?謝天謝地。」冷玉如擔心了好幾日,這時一顆心終於落回肚子裡,才有閒心來八卦,「聽說縣主從前跟阮家兩位少爺時常玩耍,後頭年紀都大了才要避著嫌的。如此看來,必定是兩人合起來算計你,幸好如燕也是個聰明的,倒叫他出了醜。」
綺年歎了口氣:「我只怕那小子又記了我一筆賬。」阮麒絕對是個很會記仇的,「年紀輕輕的,看著總有幾分陰沉。」
冷玉如嗤笑了一聲:「你不知道,國公府那位蘇姨娘就不是省油的燈,教出來的兒子自然……好在內外有別,一個不見外男也就擋過去了。就是到了別人家裡,也不容他闖到女眷們的內院去,只侯府特殊些罷了。」
綺年覺得有理,興致勃勃開始八卦荷花池的事。這事她連如燕都沒敢說,此時終於有人可以八一八了。冷玉如聽得直了眼睛:「竟打扮成秦三姑娘的模樣?你猜得對,必定是去訛人的!能在東陽侯府裡打扮成這樣兒,多半是秦家遠房親戚的姑娘。因是親戚,才好說為何做了同樣的衣裳打了同樣的首飾。且那日秦家兩位姑娘也穿的是一樣的衫子,怕這事早就籌備起來了,只不知到底要訛的是誰。」
綺年把當時背後那人的特徵說了說,冷玉如只是搖頭:「那日侯府的客人太多,二十幾歲的公子少爺們必然不少,且外男之事我們哪裡知曉,猜不出來。」
「那就不想了。」綺年本來也只是想八卦一下而已,「關我們甚事。倒是選秀終於要開始了,我家的霞表姐已經準備收拾東西進宮了。」
冷玉如嗤笑道:「可不是。你可知道這幾日我為何不能來?」
「又是恆山伯府的事吧?」
「不錯。」冷玉如悠悠道,「聽去了西北打探消息的人回來說,大將軍的那位兒子確實傷了臉面,一道疤從眉梢劃到耳根,算是破相了。腿倒好,雖折了,但醫得仔細,並未跛了。只是單只破相這一樁,已經讓鄭瑾娘鬧得天翻地覆了。尤其是她的一個堂妹此次也要入宮待選,她就鬧得更厲害了。」
「她鬧什麼?難道她還想入宮待選不成?」
冷玉如笑了一聲:「你不知道,這裡頭的事麻煩著呢。本來明年才是選秀的正日子,若按往年的規矩,秀女年齡都在十三到十六歲之間,鄭瑾娘今年十六,明年就十七了,是不能入宮的。因著這個,去年才給她說了將軍家的親事,免得等到明年年紀就大了,不好說親事。」
「哦——」綺年一點就透,「可是今年皇上說了,選秀的年齡只限小不限大了。」
「可不是。」冷玉如端起茶杯,平常冷靜的聲音裡多了一分幸災樂禍,看來實在是平日被鄭瑾煩得透了,「且這選秀的事又提前了一年,即使沒皇上的旨意,她也是能入宮的。」
「啊——加上她的未婚夫又出了這麼一檔子事兒……」簡直是雪上加霜喲,「那恆山伯府要解除婚約嗎?」
「沒那麼容易。」冷玉如淡淡道,「婚姻結兩姓之好,尤其恆山伯府是為了拉攏張大將軍。你可知道,自打老顯國公自西北那邊退下來,張將軍就接手了,這些年在西北已經紮下了根基,只因時日尚短,又沒有一場大勝,所以不顯眼罷了。否則恆山伯府怎麼肯把嫡女嫁出去呢?鄭二爺家裡倒也有個女兒,只是庶出的,怕人家看不上呢。」
綺年心想這是家族聯姻啊。說起來高門大戶的姑娘打生下來就錦衣玉食地嬌慣著,這份富貴可不是白享受的,將來就得為了家族去結婚。所以說有利有弊,像自己這種沒根基的,將來倒說不定可以隨著自己的意思挑個夫婿。
「你說,皇上為什麼今年改了選秀的年齡限制呢?」事若反常即為妖,這其中肯定是有原因的。
冷玉如不在意道:「說是因為大皇子年長的原因。本來皇子們十五六歲就可以議親了,因大皇子身子不好,皇后娘娘在廟裡求了一簽,說是大皇子不宜早婚,於是一拖就拖到了今年。大皇子已經十九歲了,皇子妃的年齡自然也可以略大一些。二皇子因為上面的哥哥沒議親,所以也拖著,今年也十七了呢。只有三皇子小,才剛滿十五歲。依我看,如果今年三皇子不議親,說不定秀女就不要十三歲的了。」
綺年跟冷玉如躲在屋裡八卦了半天,覺得神清氣爽。果然八卦是女人的天性,壓抑天性要不得啊。送走冷玉如,綺年覺得吃飯也香睡覺也甜。因為有個喝了巴豆酒的由頭在,顏氏大概也不想看見她,連請安都免了幾次,真是來了京城之後難得的好日子了。
好日子過了不到十天,吳知霞回府了。雖說顏氏對庶子的感情十分複雜,但是孫女如果能做了皇子妃終究是件好事,所以也忍不住問了一句。吳知霞有幾分羞怯,含糊著答了些話,反正聽起來就是宮裡皇后娘娘幾次設宴,有時會詩有時做文,還有一次設宴賞芍葯花,姑娘們不少鋪紙做畫的,還有一個竟當場拿了彩紙剪紙,剪出幾朵栩栩如生的芍葯,頗得皇后及太后的好評。
「阮家表妹與許姑娘齊畫了一幅寫意芍葯,三皇子看了直說好。宮裡的畫多為工筆,寫意花卉少,三皇子說新奇,當場就要了去。」
鄭氏有些心急:「那你——可有失儀之處?」其實就是問,你有沒有得了皇子的青眼?
顏氏倒怔了一下:「寫意芍葯?盼兒不是素來喜畫工筆麼?」
吳知霞笑了一笑:「祖母聽岔了,孫女說的是阮家表妹。」她喚阮盼是要叫表姐的,雖然只是大了十幾天而已。
顏氏臉色不由得有些不好看:「是語兒?」本以為阮語一個記名的偽嫡女,能進宮去走一趟已經是天大的福分了,怎麼就得了三皇子的眼緣呢?當真只是為了一幅畫?
吳知霞點頭道:「正是呢。都說許姑娘的寫意花卉好,想不到阮家表妹也不差。連鄭貴妃都說,這寫意花卉看起來比工筆的更有意境。」
這話不由得讓人浮想聯翩。看著是說畫兒,焉知不是說人呢?
鄭氏不關心阮語,只看著女兒著急。吳知霞微微一笑,稍稍垂下眼睛,端莊地坐著,鄭氏這才放了心,也跟著笑說:「宮裡看工筆畫兒多了,自然覺得新鮮些。」因自己女兒這樣子明顯是胸有成竹,便覺滿心歡喜,並不想管阮家的事,自顧笑道:「完了這樁大事,大約廣東獻俘的也就要到了。沒多久二妹便要回京,又好聚在一處了。」
顏氏這時候顧不得跟鄭氏計較,只想著阮盼的事,便問道:「那你表姐可好?」
吳知霞含笑道:「表姐自然是好的。太后說了,表姐畫的工筆芍葯跟宮裡的畫師們都能一較高下呢。」
顏氏聽了這話心裡更沉。往好處想,這是說阮盼的畫好;往壞處想,就是說這畫裡有匠氣,把阮盼跟畫師那種賤流相提並論了。顏氏想立刻叫人去英國公府打聽,又覺得兩個兒媳都在看阮夫人的笑話,便不願讓她們背後譏笑,硬生生忍了下來,只安慰自己過幾日就有消息了,阮盼那般的才貌,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落選的。
到了第二天,綺年才吃過早飯要去給顏氏請安,如鸝就跟兔子一樣從外頭躥了進來,一臉的興奮:「姑娘姑娘,宮裡來人了,來宣旨了!」
「宣旨?」綺年還沒反應過來,湘雲已經飛快地走進來,「姑娘快更衣,是宮裡來宣封霞姑娘的旨意了,都得去前頭接旨呢。」
這可怠慢不得。幸而綺年已經梳洗完畢,只挑了件八成新的湖藍色衣裳穿了,又戴上一根翡翠如意簪子,就連忙趕到前頭正廳裡去。閤府男女老少有一個算一個都到了,外頭還跪了一地的丫鬟婆子。廳裡一個穿著六品服色的太監,手裡捧一卷明黃卷軸,後頭還站著兩個宮裝的嬤嬤。
見人都到齊,宣旨太監提高嗓門來一句:「皇上有旨——」頓時吳府眾人呼啦啦跪倒一片。
「奉天承運,皇上詔曰:吳門女知霞,溫良端恭……」一串美好的稱讚詞語,最後才是最要緊的,「仰賴太后慈諭,皇后恩詔,賜為皇長子側妃,賞封號為『惠』,三日後入住景正宮。欽此。」
滿地的人連忙叩頭:「領旨謝恩。」
綺年跟著磕下頭去,卻看見吳若錚和吳知霞明顯地愣了一下,顯然,這個側妃之位並不符合他們的預期,難道說吳若錚挑中的不是皇長子?還是他本來是衝著正妃之位去的?
磕完頭領完旨,吳家兩兄弟送宣旨太監出去,兩個嬤嬤就留在府裡教導吳知霞宮中禮儀。吳若錚往前走了一步,袖裡一隻沉甸甸的荷包已經塞到了宣旨太監的手裡:「有勞公公辛苦,日後小女入宮,諸多不知禮儀之處,還要請公公多多照顧。」
能出宮來宣旨的太監都是粘上毛就能當猴子的精明人,手裡輕輕一掂荷包的份量就明白,堆上笑來道:「吳少卿太客氣了。吳惠皇子妃入了宮,上頭也就是皇長子正妃略高著一絲兒。正妃是顯國公家的小姐,年紀長些,人又寬厚懂事,不會難為人的。」
綺年站在門邊兒上,恰好聽見了這句話,不由得小小吃了一驚——難道說皇長子的正妃,居然是金國秀?金國秀今年該有十八歲了,在這年代算是老姑娘了。聯想起皇上今年放寬了秀女的年齡限制,再想到皇后求籤說皇長子不宜早婚,綺年忽然覺得有點後背生涼——難道這場選皇子妃的大戲,其實早在數年之前就拉開序幕了嗎?
吳家兄弟這裡送太監出去,那邊顏氏便叫人伺候著兩個嬤嬤下去休息。雖說不過是個嬤嬤,但這種宮裡出來的人是得罪不得的,若招待得好,沒準兒她們提點幾句,你在宮裡就大有助力。
吳知霞跟著鄭氏回了屋裡,一關門,眼淚就湧了出來:「母親,這,這是怎麼回事?」
鄭氏心裡也沒個底兒。吳若錚曾透過話,只要吳知霞在宮中行止得當,就必能選上。且她聽丈夫當時的意思,大約還是正妃。怎麼這一道旨意下來就成了側妃了呢?側妃雖然也是帶了個「妃」字兒,可也不過是面兒上好聽,裡子上仍舊是個妾啊!
吳知霞眼淚流得更凶。千辛萬苦的,最後卻落了個做妾的份兒,還不如另挑一門親事,憑著正四品官員的嫡長女,哪裡挑不到一門合意的親事呢?
鄭氏心裡直歎氣,摟著女兒不知道該不該落淚。不哭吧,到底是去做妾;哭吧,能做皇子妃總是喜事,且還是自己想去選秀的,怪得誰來?
吳若釗兄弟兩個送走了宣旨太監,也沒急著回去,吳若釗看了一眼弟弟,轉身往書房走,見吳若錚也跟了過來,四顧無人便道:「我瞧著你這樣子不大對勁。」
吳若錚微驚了一下,吳若釗忙道:「放心,外人瞧不出。且東西遞了,想來那太監也不會說什麼。我只覺得,你之前怕是意不在此。側妃固然也是妃,然而——」
到了此時,吳若錚也有一肚子的話想說,方一猶豫便聽大哥歎了口氣:「你我兄弟,何至生疏至此呢?」
雖然說自幼嫡庶有別,但自打有了繼母,兄弟兩個的日子都不是十分好過,如今年長,更知道家族之事,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吳若錚也並非還記得年幼時那點兒事,低聲道:「並非如此,只是兄長與我不同——」
吳若釗歎道:「如今,不同也要同了。」家族之事就是這樣,吳知霞做了皇長子的側妃,就等於把吳家都綁上了皇長子的船。
二人進了書房,將門關緊,吳若錚便沉聲道:「大哥,皇上春秋雖盛,但皇子們已成年,這立儲之事遲早是要議的。我知兄長是想做純臣,可這純臣也並不好做。不說別人,單說恆山伯府——若容得三皇子坐大,只怕這純臣兄長也是做不成的!」
吳若釗歎息道:「你肯跟我說這些,我倒放心了。俗話說兄弟同心,其利斷金,我只怕你我兄弟先離了心,不用別人來鬥,自己便已倒了。」
這話已經是極推心置腹的了,到底是兄弟,吳若錚也不由得嗓子裡有幾分哽咽,低聲道:「我自作主張了……本該先與兄長商議的。」
吳若釗搖手道:「弟妹帶霞兒回京之時我已然知曉二弟之意,且二弟如今得了這官職,想來也是另有心思,此話不必再說了。倒是霞兒入宮之後要怎樣,二弟可有主意了?」
吳若錚也不知道錯究竟出在了哪裡。自然,長皇子也不可能答應他一定娶吳知霞做正妃,他的婚事說到最後也得皇帝和皇后做主。但是吳若錚自己算過,長皇子雖然居長,母親卻出身太低,還早死了。皇后呢,出身只是山東某四五品文官之女,皇帝登基之後加封皇后母家,才封了個承文伯。
承文伯府行事素來低調,人丁又不蕃盛,現任承文伯陳啟只有這個虛爵,倒是兒子陳瀾近來提了禮部右侍郎,跟吳若釗倒是同僚。算來算去,只有陳啟的次子娶了山東孔家女,算是比較大的一件事,但那也是四五年前了。總體來說,長皇子除了佔了個「長」字之外,啥也沒有,所以他需要外援。
吳若錚在濟南府做了幾年知府,就是通過承文伯家才與長皇子搭上關係的。此次入京就職行太僕寺,裡頭也少不了承文伯府的周旋。承文伯府也有一位姑娘叫陳瀅的正當齡,但她是庶出,即便皇帝不下只挑嫡女的那道旨意,陳瀅也不可能做正妃。
吳若錚做出這決定也是仔細算過的。跟著皇子謀日後自己的仕途是一方面,但女兒的終身大事他也是要細細盤算的。想要指給皇長子的女孩兒自然不少,但大部分出身都不如吳知霞,想來想去,自己女兒十有八-九是可以做正妃的,因此才如此精心地安排吳知霞待選之事,若早知道女兒只能做個側妃,他真未必會同意讓女兒入宮的。
結果,人算不如天算,半路殺出個程咬金。誰知道金國秀年紀已經十八歲,居然還能參選,又居然還能選中呢?
「顯國公家教甚好,金姑娘自幼又有教弟的美名,想來不是那等不安分不容人的女子。」吳若釗見弟弟不開口,知道他是一時失了算有些煩亂,便自己開口,「霞兒——心氣再高,既進了宮就該守著本分。我說句不該說的話,皇子結交外臣乃是大忌,其實霞兒不得正妃之位,未必不是好事。」
吳若錚抬起頭,嘴唇動了動。誰也想不到金國秀能做正妃,這肯定是皇帝挑的。莫非皇帝知道了,有意拿這個正妃的人選來敲山震虎嗎?
吳若釗聽了,搖搖頭:「我們自然要慮得周全些,防著最壞的情況。但從另一面看,未必不是證明皇上對長皇子是最上心的。娶妻娶賢,尤其皇子正妃,將來可能母儀天下,自然要細挑。且顯國公府雖然如今不盛,但——」顯國公從前在西北領過軍,手下提拔起來的將領不在少數啊。
吳若錚低頭聽著兄長抽絲剝繭一一分析,連連點頭,倒有幾分後悔:「若早與兄長商議,也不至——」
吳若釗拍了拍弟弟:「我曉得,霞兒若不入宮,又如何取信於人呢?如今既已定了,二弟千萬記得叮囑霞兒,萬萬不可輕舉妄動!長皇子佔著長位,又養在中宮膝下,中宮無子,這嫡長二字其實長皇子已佔全了。如今該急的是其他人,可不是長皇子。須知——多言多錯。」
沒有一個皇帝喜歡別人盯著自己屁股底下的龍椅,哪怕這是自己的兒子。尤其皇帝現在才四十多歲,精神體力都好,根本沒有讓位的意思。如果皇子們年紀輕輕就露出對大寶的覬覦,只會招皇帝的厭棄!
40 幾家歡喜幾家愁
這一批秀女離宮之後,聖旨也就陸陸續續下到各家了,真是幾家歡喜幾家愁。
英國公府接了聖旨之後,阮夫人直接命人駕車來了吳家,進了康園顏氏的房就把丫鬟們全打發了出去,撲到炕上開始哭罵起來。
英國公府接到的旨意不過一兩個時辰已然傳遍京城各勳貴之家,大小姐阮盼落選,反倒是剛剛記在嫡母名下的阮語,被指為皇三子趙明軒的側妃,四日後入住景祥宮。
「那小賤人!」阮夫人哭得兩眼通紅,「素日只道她老實,想不到竟如此有心計。帶她出來幾次,就結交上了許家姑娘,藉著她招了三皇子的眼。我可憐的盼兒——」
顏氏滿心煩躁:「盼兒怎麼就沒成?」
阮夫人抹了把淚:「說是三皇子親口說那小賤人有趣,要求了來回府畫畫兒。皇上又說,一府之內,不宜姐妹二人同侍一夫,就,就把盼兒……我苦命的盼兒!」
顏氏怔了一怔:「那,那也可指給別人……」心裡卻明白,一家之中嫡庶姐妹二人都指為皇子妃,阮家太過尊榮,這是忌諱的。
阮夫人也知道這個道理,如此一來,阮盼就再不可能嫁入皇家,想來想去,忍不住又痛哭起來:「人人都知盼兒入宮待選,如今——如今我們還如何出門見人!」
顏氏歎了口氣:「哭什麼。入宮未必是好事,依著盼兒的人品模樣,又是國公府的嫡長女,其實根本不必入皇宮,哪裡尋不到一門好親事呢。倒都是你們,硬要讓孩子入宮,鬧出這一番事來。」
阮夫人抬頭哭道:「娘你哪裡知道,看著阮家富貴,其實這些年子弟不出息,已經是比從前敗落了。都想著盼兒若嫁了三皇子,鄭貴妃眼看著勢大,將來那就是——」
「住口!」顏氏低聲厲喝,「你不要命了,敢妄議皇儲!」
阮夫人抹著淚道:「這不是只有咱們娘兒兩個麼。娘你想必也知道,國公爺他是個不成器的,下頭兩個孽障瞧著也沒什麼出息,如若不然,老太君怎也會答應送盼兒去待選?」
顏氏默然不語。老英國公當初有兩個兒子,長子阮海峰十七歲就高中武進士二甲頭名傳臚之位,武藝韜略無不出眾,老英國公喜得無可無不可,只說「吾家有兒如此足矣」。
大約也因著上頭哥哥太出色,下頭的阮海嶠就不由得嬌寵了些,並不怎麼緊逼著上進。誰知阮海峰命短,二十五歲上一場傷寒竟就去了,連個兒子都沒留下。大少奶奶與丈夫情深,掙扎著送丈夫出了殯,沒半年也病死了。此時阮海峰已經二十二歲,婚也成了,再想重新當精英教育起來,已經來不及。老英國公經不住這打擊,不久也就去了。
阮家還有兩個庶子,但打小兒教育資源不對等,比起阮海峰來都差之甚遠,孫子輩裡更沒有哪個展現出過人天賦,眼見著阮家只剩富貴,至少兩代之內又看不見異軍突起的希望了,這才動了讓女兒去做皇子妃的念頭。
這裡頭的道理顏氏豈有不明白的,歎口氣對女兒道:「既是為著保住家裡,哪個女兒做了皇子妃還不是一樣?橫豎都姓阮。」
阮夫人捶著床:「如何能一樣?那小賤人明日就要入宮了,李姨娘本住在小跨院裡,這幾日老太君親口發話給她收拾了單獨的院子出來住,還取名叫什麼『同芳齋』!」想起阮家老太君,忍不住怨氣又湧上來,「若不是她當時把那小賤人接到自己院子裡住了幾個月,又怎會有人說什麼老太君教養出來的姑娘品行好?呸!誰不知那小賤人是跟著姨娘長的?」
顏氏也忍不住捶了一下床:「夠了!你糊塗!皇上真要瞧中了,難道她沒在老太君那裡住幾日,皇上就不選她了?」
阮夫人愣了一下,悲從中來:「那皇上到底為什麼要選她?」
顏氏怒道:「皇上是什麼心思,豈容你猜度?在我這裡哭過就算了,回去高高興興送人進宮,日後對李姨娘面兒上好些。能籠住了她最好,若籠不住——想辦法悄悄斷送了她!無論如何你是阮家主母,是她的嫡母。只要籠住了她,將來不管她是什麼身份,你都是她的母親。名份擺在那裡,你怕什麼?」
「那,那我的盼兒可如何是好?」阮夫人其實還是最心疼女兒,至於阮語將來如何,她倒並不很放在心上。
顏氏冷冷道:「什麼如何是好。哪年選秀沒有才貌雙全的姑娘落選的,難道都不活了?便是落選又礙著什麼,盼兒品貌俱全,便是落選難道就變了不成?越是這時候,越只管大大方方出門去!那有眼力的人見了,自然知道盼兒的好處。」
母女兩個關起房門來整整說了半日,阮夫人才重勻脂粉回國公府去了。
吳若釗散朝回來,李氏一面幫他換下朝服,一面將此事說了,又問道:「老爺看,當真是三皇子看上了語姐兒?」
吳若釗鼻子裡哼了一聲:「皇子們的親事,哪個是自己說了算的?若隨便挑個侍婢或小家女兒,倒可隨著他們的性子,國公府的女兒,哪裡因為皇子喜歡就能隨便選呢?」
李氏不解:「那為何倒不要嫡女反要個庶女呢?」
吳若釗歎道:「只怕是鄭家怕招了皇上的忌呢。」挑中富可敵國的英國公家嫡長女,這野心真可謂昭然若揭。可若是選個庶女,便不那麼顯眼。
李氏想了一想:「可若是選了庶女,難道不怕得罪英國公府?」
吳若釗呵呵笑起來:「夫人誤了,便是庶女,難道就不姓阮?」對阮海嶠來說,都是他的女兒,唯一得罪的大概只是阮夫人罷了。
李氏這才明白,不由歎了口氣:「我只可惜盼兒那孩子。」
「無妨。」吳若釗只笑,「阮家有女兒做了皇子妃,若想著靠上三皇子的,誰不急著求娶?」
李氏悵然道:「若只為了三皇子,倒可惜了那孩子。」
吳若釗也歎了口氣:「這也是無奈之事。如今此事到底已經塵埃落定,待霞兒入了宮,夫人莫再操心別的,只管督促著霄兒好生唸書,準備秋闈。」
吳知霞按著聖旨上的日子入了宮,鄭氏當面不敢流淚,待人走了卻關起門來著實哭了一場。沒幾日,這批中選的秀女們都陸續進宮,京城裡終於又安靜了下來。
許茂雲在數日之後給綺年專門下了帖子,請去許家喝茶。說起來,一家子姐妹只請一個,略微有幾分不合禮數,但因有了在東陽侯府那一出事兒,許茂雲打著讓家人來探視綺年是否已然痊癒的幌子,倒也不算太扎眼。
因是只請綺年一個,且許家也不是交往廣闊的人家,更不是要宴請賓客,顏氏也沒再說什麼,就讓綺年去了。
許茂雲親自在二門接著綺年,見過了許夫人,就拉進了自己房裡。許家宅院極小,許茂雲的院子便更小,只一間一明一暗的大屋,暗間臥室,明間書房,兩邊耳房是丫鬟婆子住的。幸而那明間闊朗,光線又極好,雖然四壁擺了許多藏書,又支著花繃,坐著倒也不很顯擁擠。
許茂雲在家中也只有一個丫鬟丹墨伺候,沏上來茶來便笑道:「我這裡蝸窄,姐姐可別嫌棄。」
綺年端起那茶來笑道:「滿座書香,若還嫌棄,豈不顯得我太也不知風雅?便為了自己的臉面,也不敢說嫌棄呢。」
許茂雲大笑道:「姐姐說話總是這般有趣。」想了想又道,「我單請姐姐一個,沒給你添麻煩罷?實是我家小,且請多了人來又免不了寒暄,又不得與姐姐多說幾句話。」
「添什麼麻煩,我巴不得出來做客呢。」
許茂雲真心歡喜起來:「那天從東陽侯府回去,我被我娘罵了一頓。」
「我也挨罵了。」綺年笑起來,「不過沒什麼的,倒是害我裝了兩天病,灌了幾碗綠豆湯。但願以後不會再遇到這位縣主了。」
許茂雲撇撇嘴:「多半不會了。」
綺年看她有些欲言又止:「怎麼了?可是有什麼話還不能直說的?」
「聽說,聽說阮家妹妹被指為三皇子側妃了?」
「是。」綺年觀察著許茂雲的神色,「聽說是因為,她跟你合畫了一幅畫?」
許茂雲手指在衣角里絞了絞,低聲道:「姐姐,我說句話不知你信不信,那幅畫全是我畫的,阮家妹妹不過是在旁邊調色研墨而已。三皇子過來的時候,我恰好離開了,回來才聽說阮家妹妹說這畫是她與我合畫的。」
綺年愣了:「怎麼?她,她說謊了?這,這算不算欺君呢?」
許茂雲抬眼看了她一眼,鬱鬱地說:「我就是怕她被扣上欺君的罪名,所以才沒說出真相來。我也不是嫉妒她做了皇子妃,只是覺得,只是覺得——難道她當初跟我親近就是為了這一日?」
綺年默然。實在地說,她也看不出來阮語竟然能如此心機深沉,可是哪裡有那麼巧的事呢?
「那幅畫……你們當時怎麼想到畫畫呢?」
許茂雲更鬱悶了:「就是她提議的。本來我只想謅一首詩就算了——我又不想中選 ,只想敷衍過去就是了……」
綺年徹底無話可說了。誰會相信有這麼湊巧的事呢?
「倒真是沒看出來,她——」
許茂雲苦惱地吐了口氣:「姐姐,其實她畫得也不錯,我真拿她當我的畫中知己。可是她——」
綺年很能理解許茂雲的苦悶,可是卻無法安慰,想了半天才說出一句:「天涯何處無芳草,你也不必太放在心上。」
許茂雲嗤地一聲笑了出來:「姐姐,蘇子瞻的詞怎能用在此處?」她這些話悶在心中已經好幾日了,這時候總算能說出來,自己也覺得輕鬆了不少,「只是——姐姐你說盼姐姐會不會惱了我?」
綺年歎了口氣:「這種事如何能怪你。」只是此時京城勳貴之家大概無人不知阮盼落選之事,偏生之前阮夫人覺得十拿九穩,在外交際時言語中也不由得流露出些痕跡,日後阮盼再出來,怕就有些與她不和的人要藉機嘲諷了。
「你呀,也不必過份自責。若阮家表妹真存了這心思,便是沒有你,她也會去找別人。你又不知她的心思,怎會防備?阮家表姐是個明理的,必也不會怪你的。」阮盼比之阮夫人確實明白許多,這種事要怪只能怪阮語,許茂雲並無責任。
「這話你可千萬別說出去。」綺年想了一想又忍不住叮囑,「萬一被有心人知道,也連坐你一個欺君之罪可怎麼辦!」
許茂雲嘻嘻一笑,撲到綺年身上:「說來也奇怪,我與姐姐相識不過數月,卻覺得十分親近,若換了別人,我再不肯說這事的。」
綺年伸手刮刮她的小翹鼻子:「是因為我們一起與縣主作對過吧?」
許茂雲在她身上滾成一團,嘻哈了半日方安靜下來,歎道:「我也覺得金家姐姐十分可親,只是她卻入宮做皇子妃了,日後再想相見也不易。且即使見了,尊卑有別,也不是舊時光景了。」
綺年摸摸她的頭髮:「金家姐姐都十八歲了,若再不出嫁就要耽擱了。如今做了皇子妃,你該替她高興才是。」只是金國秀自己願不願意做這個皇子妃,那就不好說了。綺年回憶起在大明寺初見,金國秀的菊花論,總覺得金國秀自己可能知道了自己的命運,雖然並不稱心,卻也不能不接受。
許茂雲搖搖頭,有些悵然:「皇子妃也沒什麼好的。王府之內深如海,皇長子指了一位正妃兩位側妃,將來還會有許多侍妾庶妃,每日裡見著這些人倒比見皇長子的時間還多呢。」
綺年忍不住笑了:「你倒像是極有經驗似的。」
許茂雲面紅過耳:「我,我只是心疼金家姐姐……好姐姐,你莫要對我娘說起,不然我又要挨罵了。」這些話哪裡是未出閣的姑娘家好說的呢。
「放心,我絕不說出去半個字。」綺年又不禁摸摸她的臉,「其實你說得對,金姐姐自己也未必就願意做皇子妃,可是這是皇上的旨意,她若只是一味覺得煩惱,只會苦了自己。不管怎樣,她總是正妃,比王府中其他人還要好些的。」
許茂雲猛然想起綺年的表姐吳知霞就做了皇長子的側妃,趕緊閉了口不再提此事,又想了別的話來說,拉著綺年去看她的畫。綺年雖然自己畫得差,但鑒賞的眼力還是有的。兩人正一幅幅看得高興,猛聽外面有個少年聲音笑道:「雲兒午睡了麼?看哥哥給你帶什麼來了?」
丹墨嚇了一跳,趕緊往外迎道:「表少爺,姑娘有客——」話音未落,那少年已然掀起簾子一隻腳跨進門了,一眼掃見房中還有個陌生少女,頓時有些尷尬,連忙退了出去,在門外道:「在下唐突,不知有外客,姑娘莫怪。」
許茂雲這屋子沒個退步,綺年想躲也沒處躲,只能站在原地不動。許茂雲鬧了個滿臉通紅,趕緊給綺年賠禮:「這是我表哥蘇銳,我們從小是玩慣了的,他不知道姐姐在這裡,姐姐可千萬別生氣。」
綺年其實從心理上總覺得自己比這些十八九歲的少年們要年長許多,避開不過是為了守禮,當真撞上了倒也沒覺得有什麼,大大方方笑道:「不知者不為罪,既是無意,不須再提了。」
屋子外頭悄聲說了幾句話,少頃丹墨紅著臉進來,將一盒墨交給許茂云:「表少爺說得了一盒上黨松煙,急著給姑娘送來,所以才直闖進來了。囑奴婢給周姑娘賠禮。」說著便福身下去。
如燕趕緊上前把她拉起來,笑道:「姐姐這是做什麼,可不是讓我們姑娘過不去麼。」
綺年笑道:「都說了無須再提,這是做什麼,臊我麼?」
許茂雲也不是個矯情的,既綺年這麼說了,便把這事揭過不提,拿著那盒上黨松煙墨兩人細細鑒賞了一番,道:「李白有詩,『上黨松煙墨,夷陵丹砂末,蘭射凝珍墨,精光仍可掇』,當真名不虛傳的。」
綺年聽見松煙兩個字,想起來笑道:「你這愛墨,倒跟我二表哥一樣。他身邊的小廝一個叫松煙一個叫項煙,都是墨的名字呢。可巧你這丫鬟也叫丹墨,可見是不約而同的。」
許茂雲聽了也歡喜起來:「可見我跟姐姐有緣。」
兩人嬉笑了半日,綺年眼看時辰不早,只得起身告辭。許茂雲戀戀不捨的,叮囑下次再來玩耍。綺年先去了正房向許夫人行禮告辭,許茂雲又送她出來。剛走到園子門口,有個小廝氣喘吁吁跑來,跟丹墨說了幾句話。丹墨便又捧了一盒東西過來:「表少爺說,今日衝撞了姑娘。聽說吳府的姑娘們都好寫字,這一盒西域墨送給周姑娘算是賠禮。」
這下倒搞得綺年為難了:「表少爺實在太客氣,只是這東西我卻不能收。」這是不折不扣的外男了,哪裡有隨便收東西的呢?
許茂雲倒不覺得有什麼:「西域墨雖不產自中原,倒不見得就如何好了。姐姐不能收我表哥的東西也是禮之當然,不如這樣,這盒墨給我,我將那盒上黨松煙轉贈姐姐,只算是我送的,叫表哥日後再尋好的給我。」說罷就叫丹墨回去換。
綺年攔不住,只好由著她:「那等好墨給我用,實在浪費了。」
許茂雲不依:「姐姐拿回去送人也行,只不許不收。」又道,「不是我表哥孟浪,他是我姑姑家的哥哥,打小沒了父親,從前都是我爹爹教他讀書,所以住在我家裡的。只這些年父親得了官,我家才遷進京來,他也時常來。橫豎只在京城近郊,離得不遠。這些日子他為備秋闈來京城的書院讀書,都是住在書館裡的。我家窄小,平常也不請人來玩耍,所以他再想不到今日姐姐在的。」
綺年笑道:「知道了,我絕無嗔怪表少爺的意思,可要我發誓麼?」
許茂雲紅了臉:「哪裡要姐姐發誓,我只怕表哥衝撞了姐姐。」
綺年無所謂道:「偶然而已,又非有意,算不得衝撞。」
許茂雲歡喜道:「姐姐果然爽朗,不像那些小肚雞腸的,一見了人倒像見了惡狗一般,恨不得地上有洞藏進去,還要拋幾滴眼淚以示委屈。守禮自然是要緊的,但拘泥至此,未免就有些作態了。」
綺年笑彎了腰:「你難道將你表哥比作——」
「哎呀!」許茂雲猛醒過來自己是將表哥比作了惡狗,「姐姐真壞!」眼珠一轉,摟著綺年的肩膀道,「可惜我弟弟年紀還小——不然,姐姐就做了我表嫂可好?」
「你這丫頭!」綺年在她腦門上彈了一下,「再胡說我可就不來了。」
許茂雲嘻嘻笑著不說話了。片刻後丹墨捧著那盒上黨松煙過來,二人在門前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