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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妹難為》作者:硃砂 (全書完)


119 微番外
  
   孟子曰:知好色,則慕少艾。昀郡王年輕的時候,自然也有那麼一段「慕少艾」的時光。

  那一年他十八歲,從邊關歷練回來,奉了父親的命令,去東陽侯府拜見東陽侯和長公主。時已入冬,還飛著幾點細雪,不過在他眼裡看來實在算不得什麼,西北邊關的冬天冷起來,可比京城不知冷多少倍。

  東陽侯府連著長公主府,園子之大不遜郡王府,大約是天氣冷的緣故,靜悄悄的沒什麼人。他跟著帶路的婆子往後頭去給公主行禮,才走到後園門口,就有個少女帶著兩個丫鬟從小路上轉了出來,恰好撞在一處。

  昀郡王永遠都記得那一天。天空鉛色陰雲密佈,園子裡也只有松柏之類的樹木帶著些翠色,加上暗色的湖石和枯黃的草坪,到處都是冷冷的。唯有那個少女,穿著一件杏黃色的軟緞交領小襖,胸前繡著纏繞的紫籐花,下頭是湖水色的裙子,錯落繡著深綠色的蓮葉,鮮艷嬌嫩,站在那裡似乎把整個園子都映得亮了起來。她懷裡抱了幾枝剛剪下來的紅梅花,紅艷艷的梅花,映著她被風吹得微紅的面頰,竟看不出是花嬌還是人更嬌。

  東陽侯府的人口,昀郡王多少也是知道的,倒是這個姑娘從來沒有見過。只是男女有別,這才一撞上,那少女就急急地退回到假山後頭,昀郡王自然也只能道一聲莽撞得罪,逕直就往後頭長公主那裡去了。

  大約隔了一天,昀郡王才知道,那是東陽侯府的庶長女,生母是東陽侯身邊的大丫鬟,只是早就過世了,那年,她才十四歲。

  昀郡王什麼也沒說。身為郡王世子,他很明白,自己將來的妻室絕不能是庶出。之後一年,他就聽說東陽侯府的大姑娘定了親事,可是又不過才一年,她尚未出嫁,夫婿就得了風寒一病身亡,大姑娘從此就守了望門寡。再過兩年,他從邊關回來的時候,就聽說東陽侯府沒了一個女兒。

  昀郡王從來沒有向任何人提起過那一天,沒有任何人曾經聽他說起過一個穿著杏黃小襖抱著梅花的女孩兒,彷彿那一天不過是個模糊的夢,夢一醒,就什麼都不記得了……


120 樹欲靜而風不止

  香藥的死,在這種時候沒有掀起什麼浪花來,不過是一口棺材葬在了無主的山上。就是郡王府內,除了綺年有幾分歉疚外,也並沒別人把她放在心上。

  不過,綺年也傷感不了幾分鐘,隨即就被外頭的事把全副心神都吸引了去。胭脂之死有了新發現,伺候她的丫鬟絞盡腦汁,終於想起那繡娘來送衣裳時一併送過一盒薰衣防蟲的香藥丸子,一共十二顆,到衣箱裡去一找,卻只剩下了十一顆,將這藥拿去一驗,其中除了些許香料外,便是砒霜和曼陀羅花。

  「估摸著胭脂應是被騙服了這種丸子。」趙燕恆皺著眉,「藥丸外層是混合了曼陀羅花汁的香料,服下後便會沉睡,裡頭還有一層薄薄的米粉殼子,殼子裡裝了砒霜。胭脂應是睡著後才毒發,因此外頭人竟沒聽見動靜。」

  「可是胭脂為什麼要吃這丸子呢?」綺年當時就怎麼也想不清楚胭脂自殺的理由,現在看來她果然不是自殺的。

  「我懷疑是送她回京城的人給她服了什麼慢性毒藥,把這個當作解藥來送給她的。」趙燕恆手裡捻著一顆藥丸歎了口氣,「父王派人去她的家鄉查了,那當初迫她為妾的人家已經全家遷走了,她不過從頭到尾都是被人利用了。這事還要慢慢再查,若能藉機找到些線索就好。」

  綺年點了點頭,也就把這件一時解不開的事拋開了。她的蜀繡鋪子被封了,但趙燕恆卻藉著這件事把華絲坊捅了出來。幸而有安師傅提供的線索,他們順著那繡娘生前曾短暫供職過的一家小針線坊挖出了華絲坊的線索,皇帝借題發揮,開始查辦華絲坊。趙燕和因前次去成都辦差頗為妥當,也熟悉成都情況,被再次委派要任,加上從廣東那邊召回來的周鎮撫,兩人又前往成都去了。

  此次郡王府因綺年這個陪嫁鋪子的事受了些牽連,趙燕和卻被皇帝重用,魏側妃十分得意,這些天走路都像帶著一陣風的,滿臉笑容。

  綺年對於鋪子封掉倒不怎麼在意,小楊一家已經被從牢裡放了出來,因有趙燕和打點,小楊只略吃了點皮肉苦頭,並無大傷。如鵑不曾受刑,但她的女兒喜妞兒卻太小,在牢裡發了燒,如今接出來正在家裡將養。綺年自己是無暇去看,請了大夫每日去診脈,又送了一百兩銀子先過去,說等喜妞兒病好了,再給他們安排到別的鋪子或莊子上去當差。

  「馬上就過年了,皇長子說讓你把鋪子裡存的那些蜀繡蜀錦送些到他府上去。」鋪子封了,最主要是裡頭壓了些貨,皇長子這也算是幫著處理庫存了,「我看,你挑些最好最時新的過去,其餘的都放到我鋪子裡去。」趙燕恆說著,輕輕拍了自己一巴掌,「是咱們的鋪子!」

  綺年忍不住笑了:「什麼咱們,那是你的。若是攪到一起分不清楚,我更得被人背後戳脊樑骨了。」

  「誰敢!」趙燕恆把臉一沉,伸手將綺年摟到膝上,「誰在背後嘀嘀咕咕,聽見了就告訴我。」

  「你腿不疼了麼?」綺年趕緊從他膝上起身,坐到他身邊,「說起來,你那天跟他們說了什麼?怎麼我瞧著這幾天這些人都對我恭敬了好些?」從前也不是失禮,但總叫人覺得不那麼舒服,如今卻好像又有些恭敬得過了頭了。

  「你不必管。」趙燕恆輕輕哼了一聲,「這是她們的本分。」

  綺年對此不好再說什麼,靠在趙燕恆身上抿嘴笑了笑,外頭如鴛小心地敲了敲門:「世子,世子妃,王爺叫人都去正院,說是要準備進宮侍疾的事呢。」

  太后在前幾天病勢突然沉重,到昨日聽說是更不好了,已經開始說胡話了。本來太后有年紀的人了,當時從假山上摔下來,一半是傷一半是驚,一直臥床休養。本來病勢已經穩定了,卻又忽然半夜發起燒來,驚得值夜的女官連忙去報告皇后,皇宮的嬪妃們也輪流侍疾。昀郡王說起來也跟皇家是沾親帶故,王妃和世子妃也該遞個牌子進去,哪怕宮裡不用你去侍疾呢,也是個表示。

  綺年扶著趙燕恆到了正院,眾人都已在了。秦王妃穿著一身淡色的衣裳,見兩人進來便轉頭叫姚黃:「給世子拿個錦墊來。」

  綺年瞥了她一眼。自打那天為了香藥的事大發雷霆之後,聽說秦王妃還去找過了昀郡王,說是後宅不寧,綺年這個主母對待妾室通房太過苛刻之類。不過根據她今日又這樣和善的端出了觀音菩薩的表情,恐怕是昀郡王並沒給她滿意的回答。

  「多謝王妃。」趙燕恆欠欠身,在椅子上斜著坐下,「不知太后身子究竟如何了?」

  秦王妃歎口氣:「說是昨夜竟有痰厥之勢。」看了昀郡王一眼,「說句大不敬的話,怕是府裡也要預備起來……」若是太后過世,國喪一年,郡王府也要掛白穿素的。

  「若似魏側妃這樣……」秦王妃瞥底下一眼,「被人看見了怕是不好。」

  魏側妃臉唰地一下紅了。這些日子她心氣好,身上衣裳也比從前穿得鮮亮些,今日穿了件檀色繡深紅色蔓草滾邊紋的襖子,若平日裡倒也不顯眼,只今日秦王妃穿了月白色,肖側妃穿著淺黃色,綺年穿著湖藍色,就特別顯得她扎眼了。倒是秦采也穿了件桃紅色小襖,顏色也頗鮮亮,但她是新嫁娘,倒還有情可原。

  「是妾思慮不周,這就回去更衣。」魏側妃看看眾人,趕緊起身請罪。

  昀郡王微微皺了皺眉:「回去換了罷,雖說不必你進宮,也忌諱些好。」

  魏側妃正要退下去,外頭有小廝飛奔而來,到了門口不敢隨便進來,昀郡王瞥見了道:「什麼事?」
  
  小廝喘著氣道:「回王爺,三皇子府報了喪,阮側妃昨夜在佛堂自縊身亡。」

  「什麼?」滿屋子的人都吃驚了。阮側妃自太后病後被禁足,三皇子遷府之後她就在小佛堂中日夜為太后祈禱,前幾日英國公和世子上門探望,阮側妃緊閉小佛堂的門堅執不見,聲稱太后若不康復,她便不出小佛堂。英國公世子指責三皇子囚禁其妹,鬧得不可開交,這下子突然自縊,事情怕是鬧得更大了。

  「嬪妃自戕可是有罪的……」昀郡王眉頭緊皺,「確是阮側妃自縊的?」英國公世子有那樣的指責,阮側妃這次的身亡必然是要做文章的。

  小廝點頭道:「聽說阮側妃聽聞太后突然病重,痛哭不止,自承有罪,且發下誓願用自己的陽壽去換太后平安。伺候她的丫鬟只當她心中惶恐隨口說的,也並沒在意,誰知她就夜間自縊了。三皇子一直在宮中為太后侍疾,也是報進宮去才知道的。」

  綺年和趙燕恆對看了一眼:假的!恐怕太后突然病重也是假的!其目的就是為了滅掉阮語的口,不讓阮海嶠父子見到女兒。對阮語都要下這樣的狠手,那對她這個郡王世子妃,還是皇長子黨的人,又會怎麼樣呢?

  趙燕恆在衣袖遮掩下握住綺年的手緊了緊,開口問道:「那太后病勢如何?」

  「這尚且不知……」小廝是得了三皇子府的消息立刻跑來稟報的,還沒來得及聽聽皇宮裡是什麼消息。

  「既是太后處並無動靜,還是遞牌子進宮侍疾。」昀郡王低頭想了想,「恆兒有傷,就不必去了。周氏是小輩,遞牌子去走個過場也罷,想來也用不到你去侍疾的。」

  趙燕恆欠身道:「兒子雖有些皮外傷,也該去走一趟以表心意的。」綺年若是真遞了牌子上去,鄭貴妃可未必不會做什麼。宮裡是鄭貴妃的地盤,要害人可比外頭方便得多。

  昀郡王點頭道:「那也好,就叫人去遞牌子罷。」想了一想道,「三皇子府和英國公府那邊,也要備些東西,若開了喪還要去弔唁。」本來嬪妃自儘是有罪的,但阮語如果是為了太后而死,而太后又真能轉危為安的話,說不定皇帝還要嘉獎,那就要開喪了。

  英國公府這會兒也已經得知了阮語的死訊。

  「死了?」阮夫人喝著燕窩粥,譏諷地笑了笑,「若是太后當真病癒,也是她的功勞,倒是不會連累國公府了。」

  紅玉小心地窺探著阮夫人的表情,小聲道:「可是聽世子的意思,這事未必就是這樣」

  阮夫人聽見世子二字心裡就不舒服,冷笑道:「不是這樣是怎樣?世子?哼!早先倒也沒見他如何關切這個妹子,如今倒鬧騰起來了。說起來,阮語這小蹄子跟她娘一個樣兒!瞧著老實,暗地裡使壞。老天保佑我的盼兒有福,到底是得了這樣的好親事……小賤人自己當初千求萬求的進了宮,如今死了也是她自己招的,怪得了誰?」

  紅玉低聲道:「只怕國公爺有些怨怪……」阮海嶠一直想讓阮夫人去探望阮語,畢竟都是女眷更方便些,三皇子也就沒有不讓見的理由,只是阮夫人不肯,逼得急了便裝病。

  阮夫人嗤笑一聲:「也不過怨怪一兩日,倘若太后當真病癒,皇上少不得要嘉獎,到時國公爺心裡自然就歡喜了。」

  說來說去,阮海嶠也不過是為了怕阮語連累了英國公府罷了。這句話阮夫人只在心裡說了說,並沒出口。自打出了阮語那事兒,她對身邊的丫鬟們也提防起來,紅玉本不是最貼身的,因著碧玉做了阮盼的陪嫁,碧璽又到了年紀該放出去嫁人了,才讓紅玉升了上來,卻是一直並不很信任她,自然不會說太多話給她聽。

  「奴婢聽說世子跟國公爺在書房似乎有些爭吵,奴婢去看看可好?」

  「去罷。」阮夫人看著紅玉腳步輕快地出了門,垂下眼睛思忖片刻,招手叫過紅晶來,「去看看紅玉都做什麼了。」這紅玉未免是太伶俐了些,這樣打探世子和國公爺的事,居然不待主子吩咐就去做,實在不是個本分的。

  紅晶去了半晌才回來:「奴婢看紅玉在二門處等了半日,後來世子來了,兩人說話,奴婢不敢靠近。」

  阮夫人瞇起眼睛,擺手叫紅晶下去,片刻,自己在空空的屋子裡冷笑了一聲怪道這麼勤快,原來是生了外心了……

  郡王府的馬車很寬敞,但是再寬敞綺年現在也覺得不舒服,因為她不得不跟秦王妃坐在同一輛車上。天氣寒冷,兩人各抱一個手爐,對面坐著卻默不作聲。秦王妃倚在車廂上,半閉著眼睛似乎在養神,但綺年卻能時時窺到她下垂的睫毛後面一絲冷光。剛出王府的時候還有趙燕恆策馬在一邊跟著,眼下那父子兩人到前殿去見皇帝了,就愈發地讓人覺得這車廂不自在。

  車廂裡只有一個姚黃在伺候著,秦王妃說入宮是去探望太后,人多了麻煩,不讓綺年帶丫鬟,只一個姚黃就足夠了。昀郡王有些不悅,趙燕恆卻點頭答應了,綺年沒摸準他是啥意思,不過看他胸有成竹的樣子也就沒吭聲。

  馬車到達宮門外時,姚黃從簾子裡往外看了一眼,小聲道:「王妃,前面是皇長子府的馬車。」

  綺年頓時精神一振。難怪趙燕恆點頭讓她自己來呢,一會兒她只要跟緊金國秀就行了。

  從皇長子府馬車上下來的不只是金國秀,還有吳知霞和柳側妃。柳側妃挺著個已經顯懷的肚子,身邊兩個侍女緊緊地左右扶持著。彼此見了禮,宮人抬出轎子來接,金國秀客氣地讓秦王妃坐上先行,招手叫了綺年過去:「跟吳惠側妃也說說話兒。」對她微微點了點頭。

  綺年報以一笑,跟吳知霞擠上了一頂轎子:「表姐的臉色好得多了。」相比她剛成親那會兒進宮探視的時候,吳知霞的臉色確實滋潤了不少,就是眉頭還總有點輕蹙著。

  「正妃特地叫人給我開了藥膳方子天天補養的。」吳知霞摸摸臉頰,眼裡閃過一絲愁容,「只是我不爭氣……」

  「這哪裡急得來呢?」綺年從轎簾縫隙裡瞥一眼柳側妃坐的轎子,「柳側妃這樣不方便,怎麼也來了呢?」

  吳知霞微微冷笑了一下:「可不是。正妃叫她不要來,一定不聽,單她就帶了兩個丫鬟一個嬤嬤,比正妃帶的還多,不知是來探病的還是來折騰的。」

  「表姐離她遠一點兒。」孕婦可是碰不得的。

  「我曉得。」吳知霞點點頭,「在府裡我的院子跟她隔得最遠,府裡的花園子小,只要她在,我都不過去。」放低聲音,「她這一胎也不怎麼很穩當,我可不敢近著。」

  「胎氣不穩當還敢出來?」綺年大驚。

  「想是來向太后表孝心的。」吳知霞不願多說柳側妃,轉問綺年,「前些日子那些事,我在府裡深居簡出的只隱約聽些風聲,你還去過我們那裡?我都不知道。如今怎樣了?」

  「無妨了,我原不過是池魚之殃,那幾天也是慌得不行,去向皇子妃求救來著。如今沒我的事了,不過是要避個嫌,鋪子開不得了。」

  吳知霞放下心道:「一個鋪子不算什麼。那些日子大伯母還派人去給我送東西,問我知不知道你究竟出了什麼事,我都不知道,心裡也急得很。」

  「叫舅母和表姐惦記了。」綺年歉然一笑,「如今都無事了,我想著過幾日就回舅舅家瞧瞧,也叫舅舅舅母放心。」

  「正是呢。」吳知霞猛然想起,「過幾日是祖母六十整壽,我也向正妃請了假要回去的。」

  兩人說了幾句話,轎子已經到了仁壽宮。宮裡一股濃重的藥味兒,連進出的宮女身上都是這味兒。皇后和後宮幾個高位的嬪妃都在,面上神色卻都還算輕鬆,含笑道:「太后到了午時竟醒了過來,雖說身子還弱,卻能進了些湯粥,太醫說這便是好。」

  秦王妃吁了口氣道:「阿彌陀佛,果然太后福澤深厚,且有福壽要享呢。」

  鄭貴妃兩眼都熬得通紅,歎道:「幸而太后好轉,否則」拿帕子按了按眼睛,「我都沒臉見皇上了……」

  秦王妃柔聲道:「貴妃娘娘不必這樣自責,倒是聽說阮側妃拼了自己的壽數」

  皇后面色平和,點頭道:「也是那孩子心太實了……三皇子府上來人報了信,大約也是今今早丑時沒了的,太后卯末就醒了過來。」

  綺年默然。若阮語當真是把自己的壽數給了太后,那合該她幾時死,太后幾時醒。如今皇后明著點出,阮語丑時死,太后卻要到四個小時之後才醒過來,這借壽一說究竟信不信,那就不好講了。

  「太后剛睡下,你們也不必進去了。」皇后看一眼柳側妃,微微皺眉,「柳氏怎麼也來了?」

  柳側妃連忙上前,嬌怯怯地行禮:「臣妾惦念著太后,實在在府裡坐不穩當,所以就跟著正妃姐姐一起過來了。」

  「你這五個月的身子了,原該好生呆著養胎才是。」皇后輕輕地責備了一句,「孝心虔不虔,原不在這上頭。若是能給太后生一個孫兒,太后知道了高興,那才是孝心呢。」

  鄭貴妃忙擦了眼淚:「可是呢,柳側妃若生了兒子,便是長孫,太后見了才真高興呢。」

  柳側妃抿著嘴低下頭去,手撫著自己的肚子小聲道:「若是女兒,臣妾也歡喜的。」

  鄭貴妃端詳著她笑道:「肚子尖生男孩,皇后娘娘看柳側妃這肚子,尖尖的,一準兒生個男孩。想著嬪妾當初懷三皇子的時候也是這樣的,身邊的嬤嬤就說一準兒是個男孩,生下來果然是呢。」

  柳側妃雖低著頭,卻是嘴角忍不住上揚,小聲道:「借貴妃娘娘吉言了。」

  鄭貴妃笑盈盈道:「哪裡是我吉言,是你自己有福氣呢。」又歎道,「一轉眼的孩子們也都大了,郡王妃這如今也有了兒媳婦,再過些日子也該抱孫子了。世子妃這還沒動靜麼?」

  綺年微微欠身:「謝貴妃娘娘關心。」

  鄭貴妃掩著嘴笑:「可要快著些呢。郡王世子年紀也不小了,早些有了子嗣才好。」

  綺年低頭不答,鄭貴妃彷彿突然想起什麼:「記得那年太醫還給我開了個千金方兒,說是調養身子的,我吃了十幾副就有了身孕,如今年紀大了也用不著了,倒是轉送給世子妃的好。哎,杜鵑,帶著世子妃去我宮裡取那方子,再有當初我睡了寧神的一個玉枕,也順便拿了來送給柳側妃養胎用罷。」

  綺年坐著不動,含笑道:「聽說三皇子不日就要大婚,這方子合該留給三皇子妃的,臣妾何敢領這樣恩賞呢?」

  鄭貴妃眉梢微微一跳,正要說話,金國秀已經欠身笑道:「貴妃娘娘這是偏心了,有好東西只給郡王世子妃,就不肯讓我們也沾點兒光麼?我偏也要去,也將那方子抄一個拿回去自用。」

  皇后笑道:「你這孩子,看著貴妃和氣,倒討起東西來了。貴妃可別惱她,不如本宮來講個情兒,就將方子分她們幾個每人一份罷,還有二皇子處也該給一份才好。」

  鄭貴妃臉頰肌肉微微抽動一下,笑道:「臣妾萬不如皇后娘娘想得這般周到,這就叫人回去將那方子謄上幾份,各家送去。」

  眾人這裡正說話,只聽外頭內監高聲道:「皇上駕到。」連忙都站起來迎駕。

  皇帝身著明黃便服進來,叫眾人都起身:「太后可好?」

  皇后含笑道:「太后安穩睡了,皇上寬心,太醫都說能進食進藥就無妨了的。」

  皇帝點了點頭,看向鄭貴妃:「方纔朕在前殿,聽了阮氏的事。說起來她雖有錯,後頭這片心倒是虔誠的,就免了她的罪,賜她個『孝貞』的號,辦喪事罷。」

  皇子側妃死了,還從來沒有什麼謚號的說法,阮語這是頭一份了,何況「孝」字又不是平常人當得起的,鄭貴妃連忙謝恩。皇帝待她跪拜了起來才又道:「只是雖說她一片孝心,可是這借壽原是荒唐說法,伺候的丫鬟們怎麼也不勸著?」

  鄭貴妃低頭道:「她原有個陪嫁丫鬟的,只想不到也是一樣的實心眼兒,阮氏一去也觸柱自盡了。」

  皇帝沉著臉道:「難道她身邊只一個丫鬟伺候的?主子有些糊塗心思,做下人的就該好生勸著才是,如今這一個死了,其餘那些也逃不了干係,不是糊塗也定是失職。皇后瞧著再選一批好的去,把原本那些都換了。若放任這樣的下人留著,怕日後還要出大事。」

  鄭貴妃臉色不由得微微變了。皇后再選一批人進去,豈不全是她的眼線了?但阮語之死畢竟是大事,好容易拿著自盡搪塞過去了,斷難再推辭別的,也只有低頭道:「臣妾替三皇子謝皇上恩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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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 皆大歡喜團圓筵

  既然太后的病勢轉危為安,那麼宮內宮外自然皆大歡喜。

  雖然有了皇帝親口封的「孝貞」二字,阮語仍舊只是個皇子側妃,還是自戕身亡,十分尷尬,因此三皇子府也未曾大辦喪事,不過是各家送個喪儀,了不起派個妾室去弔唁一下也就罷了。

  就是英國公府,因為皇帝為阮語之死定了性,也不好再鬧。且皇帝下令嘉賞了英國公,說他教女以孝,還意思意思地賞了些東西,英國公府也就平靜了。唯一不平靜的就是,阮語死的第二天夜裡,李姨娘一根繩子把自己吊死在屋子裡,被一口柳木棺材悄沒聲息地從後門抬了出去。

  郡王府裡也平靜了好多。固然外頭還有風浪,但已經基本轉移了方向,不再往郡王府裡衝擊。於是各人都恢復了從前的模樣,加之年節將到,秦王妃又如同觀音一般和藹起來,魏側妃也收斂了幾分,看起來倒像是一團和氣了。

  清明與立秋至今未歸,回來過一封信,說是林秀書得了秋痢,不宜上路,他們本想就給林秀書在渝州找個安身立命之處,林秀書卻抵死不肯,只好等她康復才能回來云云。

  綺年看趙燕恆收到這封信時嘴角掛著十分「狡猾」的笑意,忍不住問:「林秀書這秋痢不是自己得的吧?」

  趙燕恆笑起來,順手把她摟過去:「清明通藥理醫術,讓她得個痢疾不在話下。」

  「那所謂什麼把林秀書丟下先回來的話,也是假的吧?欲擒故縱!」

  「沒錯。」趙燕恆笑得更愉快,「林秀書是受命必要留在我身邊的,怎麼能讓清明將她丟下?如今二弟在成都盤查華絲坊,永順伯正頭疼著呢,加上我也走了,想來清明和立秋倒有些機會了。」微微冷笑一下,「他在京城給我找了這麼大的麻煩,我若不藉機回報一下,豈不枉費了先賢所教的禮尚往來?」

  綺年好笑地搖搖頭:「那看來一時半會地回不來了?」

  趙燕恆翻翻信末日期:「這信是走驛路來的,所費時間自然要久些,算算時日,再有三四日也就差不多了。那林秀書,世子妃打算如何處置她呢?」

  綺年稍稍抬抬下巴,故做驚訝:「那不是世子爺路見不平救回來的良家女子嗎?本世子妃怎能隨便處置一個良家子呢?」

  趙燕恆大笑:「也對。自然是要寫了賣身契才能處置。」

  綺年哼了一聲:「若是沒寫賣身契,根本就不能讓她入府。」

  趙燕恆讚許:「有世子妃在,這後院真是固若金湯。」

  「罷罷罷。」綺年趕緊拒絕他的馬屁,「我可不成。這嫁進來還沒半年呢,都出了多少事了,再說什麼固若金湯,我實在臉紅。」
  
  趙燕恆摟著她的腰,讓她站在自己腿間,一起看著桌上的書信:「你能做到如今這樣,已然是極好了。多少京城貴女,都沒有你這份應變之才。說起來,這些事都是因我而起,你受委屈了。」

  綺年抿抿嘴:「你知道我委屈,那就不委屈了。快來幫我想想,老太太六十整壽,我除了送一座金壽星之外,再添點什麼好?」

  趙燕恆噗哧一聲笑出來:「倉庫裡又不是沒有玉壽星,做什麼送尊金的?」看著金光閃閃的唬人,其實價值也不甚高。

  綺年撇撇嘴:「若送尊玉的,怎麼好拿去給人呢?送了金的,熔了之後還可做別的。」給顏氏送東西,她也實在懶得費心。想來送去的好的,大約最後都給了喬連波姐弟了。

  趙燕恆也無心多想:「無非是衣料罷了,你那裡還不多的是蜀錦蜀繡?記得倉庫裡似乎有一對玉女金童的青玉擺件,一起加上罷。」

  顏氏六十整壽,乃是花甲之期,雖然時及年關,又是宮裡太后尚未痊癒,但也少不了要大辦一場。

  吳家二房從南京千里迢迢地派了次子吳若銳過來,帶著妻子宛氏,還有兩夫妻的長子吳知燁,十八歲的一個小伙子,聽說是跟著伯伯吳若鋌在湖廣總兵麾下當兵的。人黑瘦,卻十分精神。

  吳家大房在京中的兒女們皆到了,連去了廣東的嚴長風都回來了。他在廣東折騰了小一年,人也明顯地結實了,臉上多了些風霜氣,倒少了些從前的紈褲模樣。

  綺年和趙燕恆去得最早,見過了顏氏,趙燕恆到前頭跟吳若釗等人說話去了,綺年就被李氏拉了過去,上下打量:「瘦了些。前陣子可把家裡嚇壞了。」

  綺年摟著她的肩膀:「舅母放心,如今都沒事了,我不過是被帶累的罷了。」

  「那就好那就好。」李氏歎道,「前些日子珊瑚一回來,家裡只道是出大事了,慌得不得了。」

  綺年笑笑:「珊瑚是回來伺候外祖母的,與我的事無關。」

  李氏哼了一聲:「老太太並無什麼大病,只不過不讓我去郡王府罷了。」在綺年面前不好多說繼婆婆的壞話,轉過話頭道,「蜀素閣還給你留著呢,你且去歇歇。一會兒韓夫人帶著韓少奶奶過來,少不得要跟你說話的。還有霏兒,早幾日就問你究竟會不會回來。」

  綺年感動道:「我既嫁了,蜀素閣就該讓霏表妹住才是,沒得還為我留著。」

  李氏笑道:「霏兒跟著趙姨娘住,我也放心。明年雯兒就嫁了,讓她住到時晴軒去就是。」

  蜀素閣當真一切如舊,湘雲從裡頭迎出來,歡喜道:「姑娘這早就來了?我正盼著呢。」

  送綺年過來的碧雲笑罵道:「還叫姑娘!要給世子妃請安了。」

  綺年忙攔著道:「這說的是哪裡話,倒生分了。」

  湘雲便笑嘻嘻福了一福道:「也是奴婢說錯了話,如今要叫姑奶奶了呢。」

  碧雲是李氏身邊第一個得用的大丫鬟,這種日子自然是跟著李氏忙個不了,綺年心裡明白,便打發她走,又叫如鴛:「也過去看看,有什麼能替碧雲跑跑腿的也好。」

  碧雲知道如鴛穩重,又兼李氏素來疼愛綺年,雖是出了嫁的表姑奶奶,回來替舅母張羅些許也沒什麼,便笑著真帶如鴛走了。這裡綺年帶了如鸝和菱花進了蜀素閣,湘雲端上茶來,少不得也要說幾句前些日子的事。

  這一說便說到珊瑚回吳府的事上,湘雲道:「那日真把太太唬了一跳,想著姑奶奶不知遇了什麼事,或是叫那蹄子回來報信的,誰知問了半天都問不出什麼,只說是回來伺候老太太的。太太想若是回來伺候幾天,怎的連身契都帶回來了?後來才想明白了,敢情是怕姑奶奶出事連累了她,自己先跑回來了。」

  如鸝忍不住就哼了一聲:「可不是麼!還沒怎麼樣呢,她倒先跑了,生恐世子妃要怎麼樣了似的。」

  綺年擺擺手:「罷罷,人各有志,也沒什麼說的。她如今還伺候老太太呢?」

  「是。老太太已說了,明年喬表姑娘出嫁,她和翡翠都陪嫁過去。翡翠已是指了一房家人要嫁的,她還沒有,將來不知怎樣著落--這眼瞅著也十八九了。」

  綺年笑笑:「說到嫁人,可是我聽說你早就許了人了,這幾時嫁呢?」

  湘雲紅了臉笑道:「我才十八呢,說好了再等一年,先是雯姑娘出嫁,再是少爺娶親,若出去了怕太太不夠人使喚,頂好是等少爺辦了親事我再出去,也放心。」

  菱花笑嘻嘻拿了個匣子出來:「湘雲姐姐,這是世子妃給你的嫁妝呢。」

  匣子裡頭是一副銀包金的頭面,做得十分精緻,另有五十兩銀子。湘雲眼中含淚道:「我不過伺候了姑奶奶兩年,哪裡能受姑奶奶這樣的賞。」

  綺年笑道:「又不是赤金的--怕你戴出去太扎眼了,別嫌我小氣就好了。大大方方地收了,咱們好說話。這裡還有一副一樣的,回頭你給碧雲拿過去。」

  湘雲連忙擦了淚道:「那奴婢就替碧雲姐姐也謝姑奶奶賞。」

  正說著話,外頭有動靜,湘雲一探頭便忙道:「是韓少奶奶和韓姑娘來了。」

  許茂雲一徑提著裙子衝進屋裡來,綺年忍不住笑道:「你瞧這丫頭,嫁了人還是這麼著,要叫你一聲嫂子,都實在叫不出口。」

  韓嫣跟著進來,笑著接口道:「正是呢,如今我待不叫嫂子,娘少不得嫌我沒規矩,只好勉強叫一聲半聲罷了。」

  許茂雲紅了臉。今日顏氏做壽,韓家是未來的親家自然也請了來,韓嫣雖說是快要過門的新媳婦該避著些,但李氏知她是綺年的好友,特地叫人跟韓夫人說了,一併都請了過來。

  三人見了面自是親熱,許茂雲只叫姐姐:「前些日子可把我們都急死了。」

  綺年擺手笑道:「都不必提了,如今沒事了,倒勞你們擔憂。且不說這些事,沒的我們難得見面,卻專說些不痛快的事。」

  許茂雲笑道:「可是有件痛快的事我待跟姐姐說說。」

  韓嫣輕輕打了她一下道:「哪有把親戚家的煩心事當笑話兒說了取樂的,被娘聽見一定要怪你了。」

  許茂雲縮縮脖子道:「我又不在娘跟前講,總共也就是對你說過,如今再對周姐姐說說,想也無妨。」調皮地補上一句,「若有別人知道,就是你們說出去的。」

  綺年忍不住大笑,韓嫣笑著把許茂雲按倒就掐,三人鬧了半天才坐起來,許茂雲邊整著頭髮邊笑道:「回門的時候我姑母還又教導了我一番,什麼賢良淑德的,害得我跟我娘都沒說幾句話,真是--聽說上回她還教訓姐姐來著?」

  綺年笑笑:「想必你說的痛快事就是蘇家的事了?」

  許茂雲嗯了一聲,不好意思地理了理頭髮道:「我也不是有心看姑母家的笑話,只是鬧得太不像了。」

  綺年知道她是想著自己受了蘇太太的氣,說了話來叫自己出氣的,便笑道:「只在這裡說說無妨,去外頭可別說與人知道就行了。只是有什麼事可鬧?蘇少奶奶不是有了身孕?正該歡喜的時候呢。」

  「可不就是因著我那位表嫂有身孕了才鬧起來的麼!」許茂雲一拍手,「上回診出了喜脈來,姑母高興壞了,聽說回了家裡就不許表嫂亂走動了,只叫坐著養胎,可是平日裡晨昏定省卻還不能少。」

  綺年詫異道:「這是什麼道理?既說好好養胎,何不把請安站規矩先省了呢?」

  許茂雲輕嗤了一聲:「哪裡能省。我那位姑母是最重禮數的,一板一眼斷不許折扣。說是晨昏定省乃是大孝之道,百善孝為先,便是生兒育女也先是盡了孝道--因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因此父母的禮上半點不能差。表嫂說身子不適胎氣不穩,皆是因她在自己院子裡不能寧神養氣之故,因此叫表嫂每日除了請安之外就要靜養,不許出門。」

  綺年皺了皺眉:「不出門也罷,頭三個月也是不出門的好。」

  韓嫣輕笑道:「何止是不出門呢。等閒的書是不許看的,絲竹之聲亂耳擾心是不能聽的,丫頭們說的些閒話也免不了不好,總之非禮勿視非禮勿聽,只有聖人言倒可以讀上一卷。」

  綺年瞠目結舌:「這豈不要憋死人麼?」

  「可不是麼。」許茂雲接口道,「表嫂不聽,就跟姑母爭吵起來,表哥責她不孝,大家鬧起來,表嫂動了胎氣。」

  「胡鬧胡鬧!」綺年忍不住搖頭,「女子有孕,本來孕吐煩躁,應當有些消遣排解,這反而讓她氣惱,不動胎氣倒奇怪了。」

  許茂雲點頭道:「郎中來診了脈,說是氣怒傷神,動了胎氣,表嫂立刻叫人去恆山伯府送信,恆山伯夫人親自來了,跟我姑母大吵大鬧,說她苛待兒媳,立刻就叫轎子把表嫂抬回了恆山伯府,說要和離。」

  綺年嚇了一跳:「鬧到要和離了?」

  「嗯。」許茂雲重重點頭,「頭前那些日子表嫂都很規矩,這會兒鬧起來也是姑母沒臉,何況表嫂還有身孕呢。恆山伯府得了理,鬧著就要去宮裡請貴妃娘娘做主和離。」

  綺年深深覺得自己奧特了:「我都不知道……」

  韓嫣輕笑道:「又不是真想和離,自然不會鬧得人盡皆知……」

  「那人接回去了?」

  「接回去了。」韓嫣略有一絲嘲諷,「聽說晨昏定省已然全免了,郎中說了,必要順心安養才是。」

  綺年會意地一笑。順心,就是一切都要順從著鄭瑾的意思。鄭瑾熬了幾個月,終於是出頭了。

  三人說說笑笑,直到李氏來叫人去前頭,這才相互理了理妝容,起身往康園去。

  才出了蜀素閣沒幾步,就見那邊吳知霄等人也往康園走,迎面見了韓嫣,兩人臉上都是一紅,各自扭過頭去跟人說話。綺年暗自好笑,示意許茂雲帶了韓嫣慢走,自己過去與吳知霄等人見禮,看了一圈不見趙燕恆,又不好問。

  吳知霄知她意思,笑道:「父親又起了寫字的興,在那裡與世子爭論懷素與張旭孰高孰低呢。」

  綺年不由得搖頭笑道:「這如何爭得出個高低來。」轉眼看見阮麒走在最後頭,眼色有幾分陰沉,略一遲疑便放慢腳步,低聲道:「表哥節哀。還沒有謝過表哥。」

  不管怎樣,總歸阮麒是想幫自己的,且也給三皇子府鬧了一場。要知道三皇子也是將來可能當儲君的人,阮麒如此一來,不只是拿自己的前程,甚至是拿了英國公府的前程來幫她的。

  阮麒搖了搖頭,淡淡道:「終究是也沒能做什麼。」低下頭匆匆走到前面去了。

  綺年在心裡暗暗歎了口氣,跟著眾人進了康園。

  阮夫人、鄭氏、吳若蓉等人都已聚在了松鶴堂上。顏氏今日氣色極好,一手拉了侍立身邊的喬連波,正與阮夫人笑道:「這麼說,已然定了明年三月成親了?」

  阮麒聽見成親二字,臉色又暗了一下,默然退到後頭去了。阮夫人笑答道:「已然叫人去挑吉日了,大約就是三月裡了,不會再差的。」

  「那二少爺的事也該定下來了吧?」顏氏前些日子直怕太后過世,還得守國喪一年,這幾日才放下心來。

  喬連波聽見這話,羞得臉上通紅,脫開了顏氏的手,過來迎接綺年:「表姐近來可好?前些日子大家都擔心得緊。」

  綺年笑笑:「勞表妹擔憂,如今都無事了。」聽見阮夫人在那裡回答英國公之意是將阮麟的親事定在五月,便含笑道,「要恭喜表妹了。」

  喬連波臉上一直紅到耳根,低頭道:「表姐休取笑我。」

  綺年正要再敷衍幾句,鄭氏已經走了過來,將她帶到一邊,低聲也先問了幾句前些日子的事,才笑道:「二舅母有句話問你。你是去過張少將軍府上的,聽說張少將軍有兩個妹子?」

  綺年一聽就明白了,笑答道:「確是有兩個妹妹,一個是親妹,一個是堂妹。」

  鄭氏低聲笑道:「二舅母也不跟你藏著掖著,我倒想替你表哥去向張少將軍的親妹提親,可又聽說有一個脾性不大好?」

  綺年略一猶豫,道:「舅母可見過張家姑娘?」

  鄭氏歎道:「這還不曾,是以才要問問你呢。」

  「倒是見過幾回,瞧著是個安分文靜的,只不曾深交。」綺年稍稍有幾分感歎。鄭氏提張沁,並不是因知道張沁好,大約也還是為了張家的身份,就如從前將吳知雪許給秦巖一般。張沁看起來確實是個好的,只是性子或者略綿軟了些,未必撐得起長媳的架子來。好在吳知霆下頭只有一個庶弟知霖,年紀上還差了十幾歲,並不能影響到什麼。

  「舅母想著,能否想個辦法見一見?」到底是經過了秦巖退親的事,鄭氏不敢掉以輕心。

  「這我倒可去與玉如商量一下,只是後頭怎樣,我卻不敢打包票的。」

  「這個自然。」鄭氏拉了綺年的手歎道,「你素來是個友愛的,舅母也就不怕與你說實話。知霆的親事必要快些定下來,方不礙著下頭知霄成親。再後頭還有雪兒呢……」

  「舅母也不必太擔憂了,雪妹妹年紀也還不大,這次必得瞧準了才好。」綺年想了想,說了句老實話,「依我說,這時候退了親也好,若是成了親再知道這事,豈不耽擱表妹一輩子?」

  鄭氏聽了,不由得拉了綺年的手道:「我的兒,難怪大嫂那樣的疼你,你果然是真心體貼人的。就只是這一退親,雪兒的名聲到底不好聽。」

  「此事錯都在秦家,明理的自然明白,若不明白的都是那等糊塗人,倒是不相與的好。」綺年安慰了她幾句,又答應了盡快給鄭氏答覆,便退了開來,去旁邊小花廳裡去找了周立年說話。

  顏氏這大壽,周立年其實頗有幾分尷尬。他雖名義上是顏氏的外孫,其實不但與顏氏毫無關係,甚至跟吳若釗都沒半點兒血緣,又是吳知雯的未來夫婿,明年三月就成親是定了的,因此他是出現也不好,不出現更不好,只得離了正廳,到外頭小花廳裡坐著。

  綺年悄悄走近,便見周立年立在窗口,口中猶自喃喃背誦著什麼,不由輕歎道:「哥哥也要當心身子,萬不可因讀書把身子弄壞了。」

  周立年回過頭來,笑道:「那邊我也說不上話,若回去又失禮了,不如在這裡背幾句書,並沒有什麼的。倒是妹妹,看著彷彿瘦了些。」

  綺年摸摸臉笑道:「吃得好睡得好,哪裡就瘦了呢。倒是哥哥當真瘦了。」不但瘦了,神色間也有幾分煩躁的樣子,不像是從前那麼穩得住。

  周立年聞言微微皺起了眉,終於道:「舅舅叫我明年春闈不要下場。」

  「為何?」

  「舅舅說我文章還不夠通透,若下了場不中還罷了,若中在三甲倒不好。」

  綺年想了想道:「舅舅的眼光自是好的,哥哥怎麼想?」顯而易見,若是周立年也這麼想,就不必煩躁了,必然是想下場的。

  果然周立年低了頭,喃喃道:「我明年便十九了,若下一場又要等三年。」

  綺年微微皺眉:「便是下一場哥哥也才二十二,並不算年長。」

  周立年苦笑一下:「我也是想早些告慰地下的爹娘。」

  綺年默然。成都那邊的事她也知道些,七房李氏的身子今年春天得了一場咳疾,如今越發的不好了。周立年著急,並不是急著給二房光宗耀祖,而是想著早點讓李氏得到慰藉。不過這也是人之常情,綺年並不好說什麼。

  「那若是中在三甲呢?」三甲同進士,對文人來說實在不大好聽。

  周立年低了低頭,半晌才道:「這些日子我也覺得了,舅舅說我讀的書少,因此總差著些。可是我想若搏一搏,萬一中了房師的眼--何況將來做了官,其實這些書也用不到多少。」

  綺年輕輕歎了口氣。吳若釗說他讀書少,是因七房家貧,又是先供著兄長讀書,所以沒有那許多時間博覽群書,這是必須要時間來彌補的。可是周立年說的也不無道理:將來他若是做官,這些四書五經諸子百家的其實也用不到很多。說來說去,吳若釗是修養派,周立年卻是實用派,終究還是不能達成一致。

  「那哥哥自己拿主意罷,若當真想下場便去,只是中在三甲和二甲,那路就不一樣了,哥哥不光為了自己,也要為了知雯表姐想想。」人各有志,終究這主意還是要自己拿的。


122 對症下藥收人心

  顏氏的壽筵直到未時才散,十分熱鬧,連吳知霞也過來了,稍許敘了國禮便跟鄭氏和吳知雪母女三人說親熱話兒去了。趙燕恆還有事,午後便先走了,綺年又戀戀不捨跟李氏說了半天的話兒,才回郡王府。

  從吳府回郡王府,先過角門,才轉到側門。馬車還沒走到角門就停了下來,如鸝探頭一瞧:「世子妃,前面停著馬車,在往裡頭搬東西呢哎,那趕車的像是立秋,是他們回來了!」

  綺年打起車簾看了一眼,一溜兒一輛馬車兩輛大車,裝滿了東西,清明正在那裡跟立秋兩人指揮著十幾個僕役往下搬東西,看見綺年的馬車停下,連忙放下手頭的東西過來行禮。

  綺年微笑點頭:「回來了?一路辛苦。」

  立秋忙笑道:「都是小的們份內的事,哪敢說辛苦呢。」回手指了指車上,「有好些東西都是世子在那邊給您搜羅的,正想著給您放到哪裡好呢。」

  「是嗎?」綺年不由得有了幾分興趣,「我們下去瞧瞧。」

  這條夾道上平素就是郡王府的人進出,並沒有外人,綺年一下馬車,就看見兩輛大車前面那輛小巧的馬車上,一個杏衣女子披著鑲白狐皮邊的青緞披風,手中抱著掐銀手爐,坐在車轅上。

  「那是什麼人?」綺年眉頭一皺,估摸著就是林秀書了。

  果然杏衣女子聽見綺年的話,便不慌不忙從車轅上下來,笑盈盈向前一步福身下去:「民女林秀書,給世子妃請安。」

  綺年上下打量著林秀書,並不急著叫她起來。林秀書倒是典型的川女樣貌,肌膚白皙身材纖細,一雙眼睛水杏一般,櫻唇帶笑,盈盈福下身去時如同一株水仙花似的。只是不知是否因為痢疾初癒的緣故,臉色蒼白,看起來更添柔弱。

  綺年把人打量完了,也不回答,只一轉眼看著清明。清明欠身道:「是世子在渝州時救下的。」

  「哦,林姑娘起來吧。」綺年輕輕撣撣袖子,「既是世子救下的人,先去客棧給林姑娘安排個落腳之地。還有什麼親眷沒有?若有,幫著找一找。」

  林秀書剛剛站起來就聽綺年說將她安排到客棧去,不由得微微一怔,忙道:「多謝世子妃,只是民女再無親眷了,當日受世子葬父之恩,情願做牛做馬報答。」

  「林姑娘言重了。」綺年似笑非笑,「世子時常周濟人,哪裡是為了求報呢?立秋,把林姑娘送到客棧去,若沒丫頭用,從府裡帶個小丫鬟過去也就是了。」
 
  「民女哪裡敢當。」林秀書有些驚疑不定,「世子曾說讓民女就住在郡王府,只要一間下房便好,並不敢勞煩世子妃再費心安排的。」

  綺年漫不經心地擺擺手:「哪裡說得上費心呢,再說,外人也不宜住進郡王府。」

  林秀書連忙道:「稟世子妃,民女當初是賣身葬父,世子既替民女安葬了亡父,民女就是世子的人了,是以才回著世子回京城來。」

  綺年嗤地笑了出來:「林姑娘怕是會錯意了。世子不過是隨手周濟一二,豈會讓姑娘賣身呢?帶姑娘回京城,也不過是怕姑娘在外頭無親無靠的,將來沒個了局。瞧林姑娘也有十八九歲了,也該考慮一下終身大事……」

  林秀書聽綺年的意思竟然是根本不讓她進郡王府,若真是被安排到外頭客棧裡去,還不知能不能再見著趙燕恆。而且還說什麼終身大事,好像馬上就準備找個官媒來把她打發出去似的。若果然如此,那她這賣身葬父的戲也就白演了,連忙道:「世子妃不知,民女是已寫了賣身契的,如今已是郡王府的人了。」略頓一頓,又低聲道,「當日在渝州時,眾人都看見了,民女已言明,若有人替民女殯葬亡父,就與他為奴為婢,報答大恩。」

  「寫了賣身契?」綺年微微挑眉看了清明一眼,「世子也有趣兒,不過十兩八兩銀子的事兒,怎麼就叫人寫了賣身契呢?拿出來還了林姑娘罷。」

  林秀書臉色一白,深深福下去:「世子妃明鑒,民女是情願伺候世子的。葬父之恩,便是為奴為婢也難以報答。懇請世子妃允了民女這個心願罷。」

  清明眼裡閃過一絲厭惡,看向綺年。綺年卻似笑非笑地轉頭對如鸝看了一眼。如鸝會意,當即將嘴一撇,聲音不大不小:「既是寫了賣身契,又說情願為奴為婢,怎麼還口口聲聲自稱民女呢?見了世子妃連行禮都不會,真是不懂規矩。」

  林秀書福身在地上,聞言臉色不由得一變,當即改蹲為跪,眼眶已然紅了,哽咽道:「奴婢見過世子妃。」

  如鸝並不算完:「喲,這就哭上了?都是臘月了,馬上就要過年,哭哭哭的真是晦氣。」

  林秀書面龐更加蒼白,強忍著淚道:「是奴婢失了規矩,請世子妃責罰。」跪在地上,那身子如風中嬌花一般搖搖欲墜,真是楚楚可憐的模樣,只可惜這裡沒一個人有憐香惜玉之心。

  綺年笑了一笑,緩聲道:「看來還真是不懂規矩,既要進府,郡王府的規矩也該好好學學,還是找個人教教她罷,總不成還要讓我來與她分說。」

  如鸝馬上接口道:「世子妃說的是,奴婢們回頭就去安排,若什麼貓貓狗狗的都要世子妃來教導,世子妃倒不必做別的了。」

  清明嘴角微微浮起一絲笑意,屈膝道:「是,回頭奴婢們就安排人教林姑娘規矩。」特意將「林姑娘」三字咬得重些。

  如鸝這會兒福至心靈,立馬嗤道:「可是姐姐也糊塗了。什麼林姑娘?這府裡的奴婢在主子面前還有名有姓的嗎?既是進了府裡,世子妃賞她個名字就是了。」

  林秀書淚盈於睫,弱聲道:「請世子妃賜名。」

  綺年打量著她,暗想這姑娘演技真好。一身的書卷氣不說,那副雖受了屈辱卻還要保住一絲氣節的模樣尤其做得像,若不是眼淚來得太多了,倒真是

  「嗯,秀書這個名字也還不錯。橫豎又不是與清明白露她們一樣的,賞了名字倒容易混淆,就還叫秀書罷。」綺年好像忽然想起什麼,轉頭向菱花道,「既說這個,我倒想起來了,前兒就想著把你提上來,也該改個名字,就改叫如菱罷,叫人聽了也清楚明白。」

  菱花連忙道:「奴婢謝世子妃賜名。」這一改名,就讓人知道她和如鴛如鸝是一樣的了,都是世子妃身邊得用的丫鬟。而秀書這樣的名字,一聽就是二三等做雜活的丫鬟。就如秦王妃屋裡頭等的大丫鬟都以牡丹為名,除了最貼身的姚黃魏紫,還有豆綠露粉兩個管事的;魏側妃屋裡的以蘭花為名,只有肖側妃那裡隨便些,但兩個貼身的大丫鬟也是以花為名;只要喚了名字,這身份也就大致分辨出來了。

  綺年給了林秀書一個下馬威,心情舒暢地歎了口氣:「說這半天話我倒累了,先回去歇著,東西明日再看也罷。」上了馬車往側門去,才笑著擰了擰如鸝的臉,「行,今兒你說得不錯,回去賞你。」如鴛穩重,可是要這樣小刀子似的一句接一句捅人痛處,倒還得如鸝來。

  回到節氣居,趙燕恆還沒回來。綺年換了衣服,先去丹園向秦王妃問安。秦王妃正在看趙燕妤的嫁妝單子,秦采在旁邊站著含笑說話。見綺年進來,秦王妃便含笑道:「世子妃回來了?正巧有事要與你說。王爺說了,你和采兒進門也有些日子了,該學著管家理事。妤兒和好兒都及笄了,也很該學起來。恰好這到了年下事多,打明日起你們就都跟著我,看看這家該怎麼管。」抬手揉了揉眉心,彷彿有幾分疲憊地道,「采兒倒也罷了,唯獨將來這郡王府是你要管起來的,第一個該好生學著。」

  綺年第一個想法是舒服日子要到頭嘍,且秦王妃當著秦采的面說這些話,分明有個挑撥的意思在裡頭,當下低頭笑道:「王妃這麼說,我都有些怕了,不知王妃每日是先見了管事們再用飯,還是先用飯再見管事們?明日我和弟妹還有小姑們幾時過來為好?」

  秦王妃不是不想在來請安的時間上難為綺年一下,但她明明白白地把秦采和趙燕妤都綁在了一起來問,她難道好說四人來的時間不必相同麼?也只好一邊心裡暗罵綺年狡詐,一邊含笑道:「也不必早,不過照著平日的時間來便好。采兒這剛成親,怎好侵早的就叫她過來呢?」

  說得秦采面紅過耳,不自覺地叫了一聲姑姑,絞著衣帶低下頭抬不起來。

  秦王妃呵呵地笑,綺年也陪著笑,又看了一回嫁妝單子。秦王妃手裡的單子厚厚的一迭,猶自歎道:「如今我手裡也沒什麼好東西,只是英國公府拿五萬銀子來下聘,那妤兒的嫁妝也不好比這個數低才是。」

  綺年知道她又是在影射自己。當初郡王府給她下聘也是五萬兩,但她的嫁妝拼拼湊湊大概也就是四萬兩,不如聘禮多。不過覺得在這種事上爭競好沒意思,便點頭笑道:「妤妹妹是縣主之尊,自然該多置些嫁妝方顯了身份。」暗想英國公府號稱是極富貴的,就是郡王府都未必比得上,娶趙燕妤哪裡是在乎嫁妝呢。

  她不生氣,秦王妃就只好拳頭打棉花,著急用不上力了,看綺年越發的不順眼,臉上卻不露出來,反而還拿了單子徵詢綺年的意思。綺年也認認真真地回答,凡拿不準主意的地方一概以「年輕見識淺」為名搪塞過去,直折騰到天色將黑才回節氣居去。

  趙燕恆還沒回來,綺年一個人吃飯沒意思,且也不怎麼餓,就叫先把飯菜在小廚房溫著,自己拿了清明呈上來的物品單子先看起來。

  兩大車的東西,多半是渝州特產,其中一張小單子上全是鹵制的吃食,非麻即辣。郡王府都是京城口味,沒人能食辣,顯見都是給綺年帶的。綺年抿著嘴把這張單子看了一遍,劃出幾樣不太辣的叫送到大廚房去,另撥幾樣叫明天給周立年和韓府還有冷玉如處各自送過去。又把那大單子研究片刻,指了給各房送過去的東西,其餘的就叫收到庫房。

  清明答應著接了單子,帶著白露等人出去整理東西,綺年一眼看見小滿眼睛腫著,便隨口道:「小雪留下,有幾樣針線交給你。」

  小雪不敢怠慢,答應著立住腳,待眾人都出去了才笑問道:「世子妃有什麼吩咐奴婢做的?」

  綺年笑道:「其實沒什麼讓你做的,就是問問,小滿那眼睛怎麼了?是有什麼事麼?」

  小雪不敢說,笑道:「並沒有什麼的,不過是進了沙子揉的。」

  「你就哄我吧。」綺年笑罵,「什麼沙子能揉成那樣兒?莫非那沙子有拳頭大不成?我跟你說,有什麼事老實說出來好多著呢,若是你們藏著掖著不說,回頭我可也沒得幫你們。」

  小雪連忙跪下道:「是奴婢糊塗,怕說了反而惹世子妃生氣。我姐姐她她是因著立春要走的事兒哭了一場。」觀察著綺年的神色,低聲道,「都是一起伺候世子四五年的,如今要走了捨不得。」

  「又跟我掉花槍。」綺年還是挺喜歡小雪這爽利性子的,「罷了,我也不管你們是什麼情份,倒是立春為什麼要走?」

  小雪略一遲疑,還是將立春的事說了:「……世子說,讓他去外頭的莊子上做事……」

  原來趙燕恆背地裡做了這樣的決定綺年心裡暖洋洋的,點頭笑道:「我知道了,回頭瞧瞧能不能向世子討個情。你且不必與你姐姐說,我也並不敢就打這包票。」

  小雪喜出望外,連忙替小滿磕了頭才退出去。誰不知道世子是因為立春不曾對世子妃盡心才被趕出去的,如今有世子妃說情,說是不打包票,這事也定有七八分可成的。

  綺年把人打發出去,就聽外頭如鸝高聲道:「世子爺回來了。」打起簾子,趙燕恆肩膀上頂著幾片雪珠兒走了進來。

  「下雪了?」綺年趕緊起身替他寬衣,「光顧著看單子了,竟沒發現,該叫人去送油衣才是。」

  趙燕恆笑笑:「也是到了門口才下起來的,一點兒小雪珠子,不算什麼。你用飯了麼?」

  「等著你回來一起用呢。」綺年拿過在暖薰上烘熱了的家常衣裳給趙燕恆換上,一面叫人傳飯,笑吟吟道,「把世子特地叫人捎回來的泡菜和滷肉切一碟來。」

  趙燕恆回以一笑:「聽說渝蜀兩地口味相近,不知你吃不吃得慣。」

  「當然吃得慣。」綺年把他拉到桌前坐下,自己伏在他肩膀上,「只是不知道京城的口味,那位林姑娘吃不吃得慣。」

  趙燕恆失笑:「方纔在門口遇見立秋,已經說過了。這下馬威給得好!她要扮那飽讀詩書賣身葬父的孝女,也得看看我們世子妃讓不讓。人安排到哪裡去了?」

  如鴛答道:「秀書說自己針線上還好,就安排到針線房去了,讓小雪姐姐轉天教她規矩。」

  趙燕恆點點頭:「叫小雪不必與她客氣,另外也不許針線上的人跟她多說話。」

  如鴛答應著布了菜,因為天冷,另燙了一壺酒上來。綺年親自給趙燕恆斟了一杯,問道:「聽說你把立春打發出去了?」

  趙燕恆微一挑眉:「誰在你面前嚼舌頭了?」

  「那倒沒有。」綺年輕輕一笑,「我瞧著,小滿跟立春情份不錯罷?」

  趙燕恆的筷子頓了頓,瞅著她低聲笑道:「你想做什麼?」

  「跟你討份人情唄。」綺年也低聲笑,「你把他罰出去,也是為了讓我做這個人情的吧?立春是得用的人,放到外頭太可惜了,不如把他放到我那兩個莊子上去吧。一來離著京城近些;二來將來油坊建好,出的油要在京城裡打開銷路,都需要有人去做;三來他還可以順手再替你做些事。」

  趙燕恆放下筷子,認真地道:「你當真還願意用他?他可是」

  綺年擺擺手:「我當時也怪氣的。不過想想,他是你的人,自然該把你放在第一位。我在他那裡,不過就是依著你存在的,有了你才有我,也難怪他。他跟了你這麼些年,一是情份,二也是個人才,攆了也可惜了的。」

  趙燕恆又如何捨得立春呢?但若不立威,此後再有這樣的事,綺年只怕就沒這番運氣。現下聽了綺年的話,自然是皆大歡喜,笑道:「果然我的世子妃肚量大。」舉起酒杯,「我敬世子妃一杯。」

  綺年笑著舉杯喝了。兩人打發了丫鬟們下去,一邊說話一邊用飯,不時還相互挾菜。外頭雪片越發下得大了,打在窗紙上簌簌地響,屋子裡卻是一派溫馨。

  下房那裡,白露卻是眼睛紅紅地坐在清明房裡發呆。清明看著她那樣兒,忍不住歎氣:「早說讓你息了這份心罷。」

  白露拭著淚道:「我知道錯了,日後盡心盡力伺候世子妃就是,只要世子妃能容我在世子身邊伺候就夠了。」

  清明搖頭道:「再勸不服你……罷了,人各有志。只是立春實在可惜,就這麼攆出京城去了,小滿怕不知要怎樣傷心了……」

  白露擦淚道:「小滿曾說過幾年就求世子放她出去尋立春」正說到這裡,小雪喜氣洋洋推門進來:「立春哥不必去外頭了,世子妃方才叫如鴛過來說的,叫立春哥去世子妃在京城邊上的兩個莊子裡做主事,不必遠行了。」

  清明詫異道:「當真的?莫不是世子有意叫世子妃做這人情的?」

  小雪怔了一怔道:「這我卻不曉得。只是世子妃方才看著姐姐眼睛腫了,將我留下問我何事,我說了,世子妃便說去討個情兒。如今世子允了,那必是世子妃說的情了。」

  清明若有所思,喃喃道:「當真有這份胸襟 ?」

  小雪聽著這話不大順耳,想了想便道:「按說我在兩位姐姐面前不該說這話,只是姐妹一場,兩位姐姐也從沒把我當外人,我若有話不說,倒像是有意跟姐姐們生分了似的。清明姐姐在外頭不知道,就是二少爺成親那天,王妃弄出一套御賜酒器來鬧事,要栽在白露姐姐頭上。據我這沒見識的糊塗想頭若世子妃當真是不能容人的,不必做別的,只要藉著王妃的手就能打發了我們,又何必等到今天呢。」

  這一席話說得清明和白露都沒了言辭,想了想岔開話題道:「那林秀書你可看管好了?」

  小雪嗤了一聲道:「剛到房裡安頓下,就說還要來給世子磕頭謝恩呢。我說世子回了房,沒傳喚誰敢去打擾,回頭得了空替她傳報了,見不見也只看世子有無空閒罷。」

  清明一臉厭惡:「千萬看牢了她,那可是個不老實的。當初在渝州的時候,面上裝著一副詩書高華的模樣兒,私下裡又是要替世子做衣裳,又是要替世子做鞋,死皮賴臉!何況還有永順伯一層關係,更要緊防著才是。」

  小雪答應著出去了。走了沒幾步,就見雪片裡一個單薄的身影行過來,走近了才看清楚是采芝:「采芝姑娘怎出來了?」

  自從上回香藥死了,采芝替綺年擔了干係,明面上就被禁足了,又扣了月例。不過這也只是做給秦王妃看的,各樣供給一絲不少,不過是從綺年的月例裡出罷了,也並不是禁著她不許出自己屋子,只是采芝識相,連趙燕恆匆匆趕回來那天都沒出夏軒。今兒下著這麼大雪卻跑出來了,小雪自是要問問。

  采芝見是小雪,就停了步輕聲道:「這天下了雪,明兒必冷。我聽說世子妃明日起就要去跟王妃學管家理事,恐怕少不了受凍。前幾日我在屋裡無事,原是給世子妃做了幾雙厚些的綿襪,所以送過來。想著不好進去打擾,小雪姑娘是管著針線的,就交給你,明兒記得給世子妃穿上,切莫凍著了。也不必說是我做的,只說是姑娘做的就完了。」說完,將一個小布包交上來,自己轉身就走了。

  小雪瞧著她的背影,不由得輕輕歎了口氣,心想這也真是忠心的了,時時處處都替世子妃想著,卻又不出頭兒,若真把這襪子說是自己做的,那也太埋沒了這份情分,哪能如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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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 團圓筵以牙還牙

  綺年這個年過得比以前隨便哪一次都要忙碌得多。所謂跟著秦王妃學管家,就是要天天跟著她,看她怎麼吩咐管事媳婦和婆子丫鬟們各司其職,如何處理那些瑣碎的日常事務,還有一個大頭就是到了年下,要學著來往送禮了。

  「世子妃,這是全套的禮單。」白露拿著厚厚一迭抄寫的單子小心翼翼地進來,「奴婢都去倉庫裡核對過了,並無虛假。」

  「好。」綺年拿著禮單都有幾分頭疼。這禮單可是個大學問,郡王府交往的全是勳貴高宦人家,來往人情十分複雜。比如年節要送節禮,娶親做壽要送賀禮,死了人要送喪禮,人家送禮上門還要回禮;這禮物送得輕還是重,不只要看兩家地位高低,還要看受禮的人個人年紀、資歷、興趣,甚至要看家庭財政情況。有時候明明看著是一樣的人家,送的禮卻截然不同。

  秦王妃倒是很大方地把擬好的禮單公開了,叫跟著她的兩個兒媳兩個女兒人手一份,回去自己好生參詳,可綺年估計,她私下裡對趙燕妤肯定是拿著禮單一一地教導去了。估摸著對秦采或許也會教導一二,而她和趙燕好就只能自己去琢磨了。

  「世子妃——」白露窺視著綺年的臉色,小心地道,「奴婢還把前頭兩年的年節禮單都謄了一份出來,不知世子妃用不用得上……」

  「哦?你有心了,都拿來吧。」兩相對照自然是個好辦法,一年的東西看不出什麼,兩三年的放在一起看就明白多了。

  白露連忙從懷裡又拿出厚厚一疊紙來,綺年一眼看見,只覺得腦袋又是一陣疼,抬手接過去翻一翻,對她笑笑:「真是難為你這麼有心。」如今這幾個丫鬟都比從前主動了很多,只是大概相處時日還是短了,總覺得還有幾分生疏,沒有自己的丫鬟是那份親切的貼心。自她留下了立春,小滿小雪姐妹對她也算是真心敬服了,唯有清明白露兩個——清明還是客氣到有幾分疏遠;白露卻是討好得太惶恐了。

  白露誠惶誠恐:「世子妃這麼說,奴婢當不起。這本就是奴婢的本份,從前都是奴婢糊塗,有怠慢了世子妃的地方,還請世子妃恕罪。」

  「這是怎麼說的?」綺年笑笑,「我這誇你兩句呢,怎麼還引出這麼一串來。你從前怎麼糊塗了?倒說給我聽聽?」

  白露有些啞了,喃喃道:「奴婢,奴婢……」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綺年看著她微微一笑:「若你說的是從前待世子比待我經心,那也是人之常情,凡事還有個先來後到呢。以前的事我也不想再去說它,日後你盡心去做事就是了。我這人也不難伺候,要的就是兩條:一是忠心,二是守本分。我琢磨著,世子也是跟我一樣的,所取也無非是這兩條罷了。你跟著世子的時間比我長,該是更瞭解世子心思的,你覺得呢?」

  白露說不出話來。所謂忠心,便是視世子利益高於一切,如今又加上了世子妃;而所謂本分,就是不要肖想自己做為一個丫鬟不該得到的東西。這兩條無論哪一條,其實都不容許她對世子懷著那樣的心思了。

  「你若還有事就去做罷。」綺年看看她有些發白的面色,微微搖了搖頭,「這禮單我再仔細瞧瞧,若有不明白的地方少不得還要請教你。」

  白露連忙搖手:「奴婢怎麼敢當,世子妃若有什麼事只管吩咐奴婢就是。」失魂落魄地退了出去,險些在門口碰上端著湯的如鴛。

  「世子妃,這是世子吩咐小廚房熬的補湯。」如鴛笑著將盅子放到桌上,「世子說世子妃這些日子太勞心了,要好生補補呢。」

  「你這丫頭,補湯就補湯唄,笑成這樣兒做什麼?」綺年輕輕擰了她的臉一下,「你也跟如鸝學壞了。」

  「沒有——」如鴛拿了針線過來,在小杌子上坐了開始做針線,「奴婢昨兒回去給舅太太送年禮,舅太太還問奴婢來著,說——」抬頭瞧了瞧綺年的臉色,方道,「舅太太問,世子妃有動靜了沒有……」說完,畢竟是年輕小姑娘,臉不由得紅了一分。

  綺年知道李氏關切的是什麼,下意識地輕輕摸了摸自己的小腹。現在生孩子?她可沒這個膽氣。跟趙燕恆成親這幾個月,光是兩地分離就有將近兩月之久,所以一時倒也沒這個問題。那如今趙燕恆回了京城這事……

  如鴛小心地說:「舅太太聽說蘇少奶奶有了身孕,大約是有些擔心……」鄭瑾出嫁還在綺年之後呢,懷孕卻比她還早。是以雖然她如今全然恢復了做姑娘時的脾氣,聽說把蘇家攪得雞飛狗跳,但也沒人說她什麼。

  「聽說,阮表姑娘也有喜了呢……」如鴛自己也覺得有幾分著急。回吳家時,李氏直問她綺年是否有了動靜;鄭氏也天天著急吳知霞那沒動靜的肚子,足以讓她明白生孩子是件多重要的事。

  「哦?怎麼沒聽說?該送禮過去才是。」

  「說是剛剛診出來的,永安侯府沒聲張,就是英國公夫人得了消息,回來說的,還讓先別說出去,等過了三個月,永安侯府自然會說。」其實是阮夫人太高興,回娘家來炫耀的。

  「那就好。咱們先備著禮,到時候消息出來再送過去。」綺年喝著盅子裡熱乎乎的湯,心裡也熱乎乎的。

  「世子妃——」如鴛欲言又止。

  綺年瞅著她笑了笑:「我知道。這種事,順其自然罷。」橫豎她才嫁進來半年呢,期間丈夫還離開了一個多月,就是沒動靜也是正常的,「采芝姑娘和雲姨娘那邊年下的份例都發了嗎?」

  「都發了。采芝姑娘是個有心的,還給世子妃做了一雙加厚底子的鞋呢,倒是雲姨娘,奴婢瞧著還那麼渾渾噩噩的……」

  綺年也歎了口氣,搖了搖頭。怡雲的心死了,人雖然還活著,可也跟行屍走肉差不多了。她能做的也無非是好吃好喝供著,讓她在那裡頂著個姨娘的名聲做個擋箭牌罷了。

  「哦,還有那個秀書!」如鴛放下手裡的針線,「世子妃不知道,小雪教她規矩,她倒也好生學著,可就是整天淚汪汪的進進出出,好像生怕別人不知道她委屈似的。」

  綺年嗤地笑了:「世子又看不見,她哭給誰看呢?」

  如鴛抿著嘴笑了:「世子妃說的可是呢,後頭她幾天都見不著世子爺,也就不哭了。小雪叫她做什麼她就做什麼,手上繡著帳子被單子這些東西,私下裡卻打聽世子爺的衣裳鞋襪尺寸。針線上的人都得了吩咐,沒人理她,她才老實了。這些日子聽說一邊繡帳子,一邊還念詩呢。」

  綺年輕輕笑了笑:「嗯,看牢了她,不管永順伯送她來是為了什麼,就把她困在針線房裡。等永順伯倒了台,她也就沒用了。」

  「那永順伯真的會……」如鴛小心翼翼地問,「聽說太后很疼他……」

  綺年笑笑,重新低頭看禮單:「這就不是咱們能管的事情了。」成都那邊對華絲坊的查辦鬧得很大,華絲坊的幾處分坊都被查封——忙得趙燕和今年都不能回京城過年——只是現在還沒有確切的證據證明它的背後主人是永順伯罷了。不過這樣一來,永順伯和鄭家的一處消息渠道和搖錢樹倒了,對他自然是有極大影響的。

  說起來,事情的發展真是微妙。如果阮語不想著進宮,就不會被鄭貴妃利用去衝撞金國秀的身孕;如果阮語不因此被禁足,大概也就聽不到鄭貴妃的秘密;如果鄭貴妃不是怕洩漏秘密而想致綺年於死地,就不會把華絲坊牽連進來。這一切如同多米諾骨牌一樣,牽一髮而動全身,以至於始作俑者都無可預料,不能控制。

  「這麼多單子,世子妃能看得明白嗎?」如鴛做了一會兒針線,看綺年一邊把禮單分門別類地整理開來,一邊在紙上記著東西,忍不住又問,「王妃說是教著管家理事,把一堆禮單拿來扔給世子妃,算什麼教啊?」

  「是啊。」綺年笑笑,「指望她主動教根本就是做夢。但是她不教,我可以問哪。」

  「問?」如鴛疑惑地瞧著她,「王妃會說嗎?奴婢覺得她根本不願意教您呢。」

  「所以要當著王爺的面問哪。」綺年指指自己整理出來的那張紙,「我自己先看,想不明白的地方就去問她。王妃不是賢名在外嗎?不是說這郡王府將來都是我的,讓我好生學著點嗎?那我去請教,她就得回答。」綺年露出一個壞笑,「等大年三十吃團圓飯的時候,王妃少不得就要回答我幾個問題了。」

  綺年說到做到。除夕夜,郡王府裡閤府吃團圓飯,不光兩位側妃,連怡雲這有了個名份的姨娘都被昀郡王允許到合萱堂去用飯。不過怡雲借口身子不適,並沒去坐這個席。

  因是團圓宴,也不必男女分席,亦不必妾室們站著伺候,熱熱鬧鬧坐了一大桌子。不過說實在的,雖然是中國人一年裡最要緊的節日,席間眾人也都是滿臉笑容的,看起來似乎是一副家和萬事興的氣氛,可實際上,並不是人人都高興的。

  「……兒媳還有些奇怪,為何舞陽侯妾室與韓安伯妾室同是產女,送舞陽侯的禮卻不如送韓安伯的重呢?」

  秦王妃臉色不是太好看,就連笑容都有點兒維持不住了。這是吃團圓飯嗎?綺年的問題幾乎是一個接著一個,是讓她吃飯啊還是讓她來回答問題的?

  「大嫂,你還有完沒完了?」趙燕妤把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擱,「你左問右問,還讓不讓母妃用飯了?」

  綺年微笑:「三妹妹說得是,倒是我問得太多了,因之前禮單上的事好多都不明白,若不問只怕自己再想不出來。」

  昀郡王也微微皺了皺眉:「既不懂,該立時就問的,拖到今日——今日家宴,雖不必很講究食不言的規矩,你卻也問得太多了。」

  綺年連忙起身,低頭道:「是。因前些日子王妃庶務太多,恐擾了王妃理事,是以想著自己先瞧瞧,若有不解的一總問了,免得今日一問明日一問,一則打擾王妃心緒,二則自己若不思索,也不能明白裡頭的道理。」

  這話倒是說得昀郡王有幾分讚許:「最後一句倒有幾分道理,只是今日不要再談論這些事了,待過了節,一總詢問王妃便是。」

  「是。」綺年最要緊的幾個問題都已經問出來了,下剩的也不著急,便躬身坐了下來。

  趙燕妤不屑地哼了一聲:「大嫂拿著禮單也思索了好幾日了吧,怎的還是有這許多不解的地方?」眼珠一轉,「二嫂何以就沒有這許多問題?」

  綺年並不與她爭執:「想來弟妹聰穎,且弟妹長於侯府,這些事自是熟悉的,不比我沒見過這許多勳貴人物,不瞞妹妹,如今連這些人家的門我都不知朝哪邊開的,更不要說送禮了。」

  「唔——」一句話倒是提醒了昀郡王,看一眼秦王妃,「你也該多教導教導世子妃這些,她來京城也沒有幾年,閒時倒帶她去各處走動一下也好。」

  秦王妃連忙答應,又笑道:「只是二月裡就要準備妤兒的及笄禮,怕一時半時的不得閒呢。」她如今實不願帶著綺年出去,看著就來氣。何況若是綺年在外頭進退有度了,少不得又要聽人家在她面前誇讚世子妃如何如何。

  昀郡王也未在意:「說是得閒的時候出去,你瞧著安排罷。」

  「是。」秦王妃溫婉答了,而後不經意一般說起了阮盼,「永安侯夫人真是有福氣,一個公主兒媳生了幾個孫子孫女且不說,這小兒媳才進門半年呢,也有喜信了。」說著,目光就對綺年掃了過去。

  昀郡王心裡也有幾分不大自在,不過他做公公的不好去看兒媳,便瞧了趙燕恆一眼。

  趙燕恆好似沒聽明白秦王妃的意思一般,點頭笑道:「說起永安侯府,我倒想起件事來,小孟探花前兒還問我,明年春闈三弟是否下場,說上回在書院裡看了三弟一篇文章,寫得不錯。」

  這麼一說,昀郡王的心思又轉到小兒子身上去了。如今大兒子得了官職,二兒子更是當差當得頗得皇帝青眼,只有小兒子還功不成名不就的了:「是該下場去試試。」早先秦王妃曾說郡王府的公子們不比那等酸儒人家,必得考出來才有前程,因此從前毫不督著趙燕恆唸書。

  那時他倒也沒放在心上,何況趙燕恆是世子,將來承了郡王位,自然足以富貴一生。只如今皇上對勳貴人家的子弟也要考核了,卻定要考出來才有前程了。小兒子從前在唸書上還有些聰明的,十四歲就考了秀才,雖則後來秦王妃給他捐了個監生不曾參加秋闈,但據說在書院裡一向都不錯,這如今唸書也念了好幾年,也是該下場去試試了。

  趙燕平臉色不大好看,低頭道:「兒子覺得再讀三年更有把握些。」那篇文章不是他自己寫的,是叫人做好塞責先生的。那段日子他正忙著跟鄭琨談條件呢,哪裡有心情做文章。

  「三弟謙虛了。」趙燕恆笑吟吟看著他,「我是沒下過場的,不過連小孟探花都說不錯,那必是好的。父王若不信,只管叫三弟把那篇文章背給父王聽聽。」

  文都不是自己寫的,又時隔一月之久,趙燕平哪裡背得出來?秦王妃連忙笑了笑道:「世子可別這麼誇他,倒誇得他不知天高地厚了。這會王爺正用飯呢,回頭得閒再瞧他的文章也好。」

  趙燕恆卻不打算就這麼放過她,仍舊笑道:「也不用全背給父王聽,只要將其中幾段精彩的念出來,父王一聽便知。我記得小孟探花說,第三股與第四股尤其寫得精妙。」

  昀郡王聽了也高興,目視小兒子:「念來聽聽?」

  趙燕平調動全部腦細胞去回憶那篇文,卻只記得幾句斷斷續續的句子,勉強念了兩句,也不知究竟是第幾段的。昀郡王臉色不由得有些難看:「這才寫了多久,怎就忘記了?」

  趙燕恆含笑道:「大約是三弟喝了幾口酒有些醉了,兒子倒還記得小孟探花當日複述的那兩段,背給父王聽聽可好?」

  昀郡王不悅地看了趙燕平一眼,對長子微微點頭,趙燕恆便朗朗地背了一遍,念畢笑道:「兒子也就記了個大概,父王說,可好不好?」

  綺年頗有幾分崇拜地看著趙燕恆,她都沒聽明白這之乎者也地說了些啥,趙燕恆只聽孟燁背過一遍就能記住,真是過耳不忘的好記性……

  昀郡王聽完這兩段文章,心裡倒喜歡了:「果然不錯。」他雖然沒下過場,但也跟幕僚們談說過一些,文章的好壞也略識得些,「既這樣,春闈便去試試。倒也不求你一科得中,熟熟手也好。」小兒子將來是不能得這郡王位的,他也想著能向皇帝給小兒子討個爵位,但總也要小兒子有些才能才好,難不成讓皇室養廢物麼?

  昀郡王這話說了也就無可更改,趙燕平頓時覺得杯裡酒都有些苦了起來。偏偏趙燕恆還斟了杯酒笑道:「那就預祝三弟蟾宮折桂,金榜題名。」

  按規矩,郡王府要守歲守過子時,然後進祠堂祭拜了方歇下。不過睡一兩個時辰就要起來,準備進宮朝賀了。

  綺年是上了玉碟的世子正妃,雖然進不了祠堂,也得在外頭冷風裡等著,直到趙燕恆跟昀郡王祭拜出來,夫妻兩個才上了轎子回節氣堂去。

  屋子裡暖和,綺年都快被風吹透了,在熱水裡泡了一會兒才暖過來,趕緊鑽進被窩,眼睛頓時睜不開了,迷迷糊糊地靠著趙燕恆道:「那篇文章是不是有什麼蹊蹺?」

  趙燕恆摟著她笑了一聲:「有沒有蹊蹺,等春闈過後就知道了。」

  綺年打了個呵欠:「嗯,瞧著三弟那臉色,好像誰給他戴了副枷似的。」

  「嗯——」趙燕恆的手下意識地摸在她的小腹上,「她要給你找不痛快,我就給她也找點不痛快。從前三弟讀書還是有幾分聰明的,只是年紀越長心思就越歪。等到王妃給他捐了個監生的時候我就知道,他的心思已經不在書上了。」

  綺年在他肩膀上蹭了蹭:「愛子如殺子,瞧秦王妃把縣主教成那樣子——也不知道是怎麼想的。」

  趙燕恆嗤笑:「你是不曾看明白她的心思。燕妤請封了縣主,身份本就高些,嫁到英國公府也算是下嫁了。且阮麒是庶子,要平級承爵少不了要父王代為周旋一二,那便是未嫁之前便讓英國公府承了我們郡王府的情,即便上頭有嫡母婆婆,也不好太擺起架子來,何況又不是親生。至於親生的那個,卻又擺不得婆婆的譜兒。如此一來,嫁出去做人媳婦受的苦,也能減到最低。這一條路都鋪好了,燕妤便是嬌縱些又有何妨呢?」

  「那三弟——」綺年沒說完就把後半句話嚥了下去,秦王妃自然是想著讓自己親生兒子日後承爵的,若真做了郡王,還要念什麼書呢?

  「可是如今——秦王妃怕是再不能這樣想了吧?」

  趙燕恆輕輕一笑,語聲卻微微冷起來:「我如今不必再如從前一般韜光養晦了,這世子位我坐得越穩,她自然越急。只是一切勝負之數,還要等立儲之事塵埃落定才好判定。」摸了摸綺年的頭髮,「你也要越加小心才好。」

  綺年困得厲害,朦朦朧朧地應了一聲:「她如今還要在父王面前裝賢惠,好挽回前些日子的損失,便不會太難為我。睡罷,明兒一早還要進宮去朝賀,又要挨凍了……」

124 一波未平一波起

  進宮朝賀這種事情,並不是所有的官家婦都可以的,看起來挺風光挺有面子,其實是個受罪的活兒。綺年站在冷風颼颼的宮殿裡等著的時候,看著周圍那些大妝的命婦們,直想歎氣。有些年紀大的老太太們頭髮都白了,平日裡門都不出,這時候只要能走得動也得過來磕頭。宮殿裡就是擱十個炭盆,也架不住穿堂風嗖嗖地吹,她裡頭穿著裡外發燒的褂子都冷得不行,老太太豈不更遭罪了。

  扶了扶頭上的五尾鳳釵,綺年小心地活動了一下脖子——這些玩藝得有好幾斤重!幸好一年只要按品大妝這麼一回,否則……

  「世子妃可是身子不適?」東陽侯夫人在旁邊似笑非笑地問了一句。

  綺年笑笑,客氣地回答:「多謝夫人關心,並無什麼不適。」吳家二房跟東陽侯府因為吳知雪的親事鬧翻了臉,她才不相信東陽侯夫人有多關心她。

  「哦——」東陽侯夫人果然拖長了一點聲音,「我還以為世子妃是有喜了呢。」

  你家活動脖子是有喜的徵兆啊!綺年懶得跟她對嘴,只笑了笑沒接話。誰知道東陽侯夫人還不罷休,笑著又說:「你是世子妃,世子年紀也不小了,得快些有子嗣才成啊。」轉頭又向恆山伯夫人笑道,「還是瑾娘有福氣,這才出嫁幾日就有喜了,再有幾個月你就抱上外孫了。對了,聽說世子房裡人也快生了?到時候兩個男胎,你可就是雙喜臨門!」

  恆山伯夫人聞言喜得合不攏嘴,點頭笑道:「借你吉言了。」

  自打上回鬧過了,鄭瑾在蘇家的日子頓時舒服了起來,她也不必再為女兒擔心了,若是能一舉得男自然是好,即使不能,只要再生就是了。

  東陽侯夫人瞥了綺年一眼,意有所指地道:「這做媳婦的呀,還是要能生兒子,若不然,娶來了做什麼呢?」

  綺年含笑回看她一眼,沒有回答,只是抬眼看了看旁邊。東陽侯夫人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正看見阮夫人冷著臉扶著阮老太君走進來,頓時有幾分尷尬。誰不知道阮夫人生不出兒子來,如今的阮家世子是個庶出記在她名下的?這真是當著和尚罵賊禿,只顧著擠兌綺年了,就沒注意阮夫人恰好走進來。

  阮夫人雖知道東陽侯夫人說的不是她,這口氣仍舊覺得嚥不下去,冷笑了一聲道:「東陽侯夫人這話倒透著新鮮,只聽說娶妻娶賢,不曾聽說過娶妻娶生的,不知是哪位聖人的教訓?」

  東陽侯夫人嚥了口氣,不好反駁。一來英國公府的爵位高過東陽侯府,何況人家是世襲罔替,自己家這個還到了頭了;二來阮家還是小姑未來的親家,說起來也算得上轉彎親戚。不由得暗暗後悔自己說錯了話,看了秦王妃一眼,希望她出來打個圓場。

  秦王妃這裡還沒說話,外頭已經有號角聲傳來,宮人們進來請眾命婦出去行禮,這話好歹也就過去了。綺年笑吟吟地過去幫著阮夫人攙了阮老太君慢慢出去,按品級分班而立。一側頭,身邊站的是個大肚子,再看倒把綺年嚇了一跳:「柳側妃?」都這樣兒了怎麼還進宮啊?事關皇嗣,講一下皇后肯定可以免了她的禮的。

  柳側妃挺著個肚子笑笑,細聲細氣道:「大禮不可廢……」

  綺年頗有幾分無語,後頭的吳知霞輕輕扯了她一下,綺年便稍稍後退一步與她並立,吳知霞貼在她耳邊低聲道:「別管她。如今疑神疑鬼的,就怕正妃害了她的孩子。今日若不來,府裡只剩她一個,她怎麼敢……」

  綺年在腦子裡把這話過了一遍才想明白,情不自禁地抬眼看了看不遠處的金國秀。敢情柳側妃是如此害怕金國秀會害了她的孩子且讓她無憑無證,所以必定要跟著金國秀,如此一來倘若她出了事,金國秀總也脫不了干係……懷孕懷到如此地步,不知是何苦來的……

  命婦們各自站好,皇后還沒有來。廣場上的風颼颼的,沒一會兒綺年就覺得自己全身都要被吹透了似的,禁不住使勁握住了袖子裡已經不是太熱乎的小手爐。天冷起來,時間也好像過得慢了似的,人人都在盡量不引人注意地跺腳。綺年忍不住又看看柳側妃,這樣的天氣,這樣站在冷風裡,萬一得了風寒可怎麼辦!

  皇后的鳳輦終於到了,眾人都暗暗鬆了口氣,開始按著禮官的指揮三跪九叩地行起大禮來。這個時間倒不是很長,但挺著大肚子的可就辛苦了,跪下再站起,站起再跪下,來回地折騰,等到行完了禮,柳側妃那臉,也不知是在風裡吹的還是別的什麼原因,白得跟她披風邊上出的白狐毛一樣了。

  皇后登上鳳輦離開,一眾命婦們便也退入宮殿。好歹這裡還暖和,有些年紀較長的已經挺不住了,趕緊找了椅子坐下。金國秀皺眉看了柳側妃一眼:「我與吳惠側妃去仁壽宮給太后問安,柳氏你就在這裡歇著吧,我叫隨月在這裡伺候你,太后那裡我替你問候就是了。」

  「不不。」柳側妃由自己的丫鬟扶著,疲憊不堪地站在那裡——大殿裡椅子本來不多,又多的是年長的誥命們,一時她還找不到地方坐下歇著,「我跟姐姐一起去。太后身子不適,我本來就未能入宮侍疾,豈有來了還不去問安的呢?」

  金國秀眉頭皺得更緊:「從這裡到仁壽宮很有一段路,就算叫了轎子來你怕也受不了。依我說,你或者在這裡坐著,或者先回府去,如今你肚裡有皇嗣,本來身子就不好,好生保養著才是正經。隨月這裡伺候著,我和吳惠側妃去去就來。」

  她越這麼說,柳側妃倒越固執了,警惕地看著隨月:「我身子很好,去給太后問安也是應盡的孝心。」

  金國秀不再說什麼了:「也罷,你既自己有主意,隨你。」

  此時二皇子的正妃丁意如帶著陸側妃也過來行禮,都要去仁壽宮問安。秦王妃少不得也要去一趟,於是一行人加上伺候的丫鬟們十幾人都往仁壽宮走去。這裡離仁壽宮實在不近,大概走了一半路程,終於看見前頭來了幾乘轎子,乃是來接她們的。

  別人還好說,柳側妃先就鬆了口氣。她挺了個五六個月大的肚子,實在是走得辛苦。只是眾人上了轎子還沒走多久,綺年就聽見一聲痛苦的呻吟,接著柳側妃的丫鬟就驚叫起來:「娘娘,娘娘,您怎麼了!」

  一陣混亂,眾人都下了轎,見抬著柳側妃的宮人們已經嚇白了臉,金國秀過去把轎簾一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就躥了出來。秦王妃臉色一變:「不好,這是要小產!快,快召太醫!」

  仁壽宮裡,側殿中傳來隱約的呻吟和痛苦的叫喚聲,正殿裡金國秀跪在地上,太后正在不高興地訓斥她:「都有六個多月了,怎麼還讓她進宮?」

  吳知霞和綺年悄悄對看了一眼,兩人心裡都明白,柳側妃這一胎多半是保不住了,可是從頭到尾都是她自己折騰出來的,找不到半點可以埋怨金國秀的地方。

  「是臣妾——」金國秀的話還沒說完,吳知霞已經跪了下去:「回太后,並不是皇子妃讓柳側妃進宮的。昨日皇子妃就說柳側妃身子沉重不必來了,柳側妃說大禮不可廢,一定要來。方才皇子妃也說替柳側妃來向太后問安,讓她在殿內歇息,柳側妃又是不肯——方才郡王妃和郡王世子妃都在,還有好些位誥命夫人們,都聽見了的。」

  綺年默默低下頭去。很顯然,吳知霞選擇了跟金國秀站在一起了。如果說當初剛剛入宮時她還抱著不甘不服的念頭想著爭一爭的話,那麼她現在是放棄了,或者說是暫時放棄了這種念頭了。

  吳知霞這麼一說,太后也不好說什麼了。長皇子府裡的事沒個憑證,可是剛才在大殿裡的事卻瞞不過人,吳知霞敢拉上秦王妃和綺年做證,還有那麼多誥命夫人,就足以證明她說的是真話。

  「你起來吧。」太后歎了口氣,「哀家也是急糊塗了,知道你素來是個穩重寬厚的,倒是哀家錯怪你了。」

  金國秀站了起來,垂頭道:「太后也並未錯怪臣妾,臣妾忝為正妃,本該好生照顧柳氏和皇嗣的,當初就該強叫人將她留在府裡,也好過現下……」

  這邊說著話,那邊側殿裡的聲音已經微弱了下去,一個宮女匆匆過來,臉色蒼白:「太后——柳側妃——柳側妃不行了……」

  「孩子呢?」太后抱著最後一點希望問。女子懷孕,有七活八不活的說法,就是懷孕七個月的胎兒雖然早產也還可能活下來,而柳側妃這一胎細算算也是六個月快七個月了。

  「不成了……」皇后一臉灰敗地走進正殿,「是個男胎,落地就沒氣了……柳側妃血崩,太醫用針也止不住血……」

  太后手裡的枴杖重重在地上頓了一下:「哀家的重孫!」簡直不知道該去罵誰的好。

  「太后,」皇后神色冷厲,「柳氏在朝賀時還好端端的,才坐上轎子就出了事,我瞧著要好生查查,別是有人在轎子裡做手腳了罷?」

  「查,查!」太后頓著枴杖,「若有人敢謀害皇嗣,哀家要滅他九族!」

  事情鬧到這個樣子,秦王妃也不好再在宮裡耽擱下去,便告退了出來。丁意如帶著陸側妃也跟著告退,出來的時候,眾人的喜慶勁兒已經都沒了,這一年的一開頭,就蒙上了一層不大吉利的血色。

  相對於皇家的沉重,綺年的日子倒相對地好過了一些。春闈成了壓在趙燕平和秦王妃頭上的一座大山,也讓秦王妃暫時顧不上別的事,雖然時常因為煩躁發些脾氣,但總體上來說並沒什麼。

  二月初九,春闈開了。

  提前三五日,秦王妃就在一件件檢點帶進場的東西,以至於連二月二龍抬頭這樣的日子府裡都沒個喜慶勁兒。

  「世子妃,奴婢去看了,立年少爺出門的時候看起來跟往常也差不多,並沒什麼大異樣的。」如菱站在綺年跟前回報著,「奴婢跟著一直看進了龍門才回來的。」

  「那就好。」綺年把手裡的帳本放下,歎了口氣。不要太緊張,臨場發揮就能好一些。不過不知怎麼的,周立年這樣的著急,總讓她有些不放心。

  如鸝看綺年眉心打結,故意笑向如菱道:「你一早出去了不曾看見,三少爺出門那陣勢,恨不得能把全家都帶上呢。」

  綺年知道她是想逗自己高興,笑著戳了她一指頭:「誰讓你背後議論三少爺的?被人聽見小心挨板子。」

  如鸝見她笑了,自然就不再提這事,笑道:「是是,奴婢不說了。倒是玉如姑娘那裡來的信,可是怎麼說的呢?」

  綺年年前就給冷玉如去了一封信,說了鄭氏想要見一見張沁的意思。依綺年看,這事沒什麼不好的,鄭氏挑兒媳,張沁也可先相相婆婆,畢竟在這古代,婆婆有時候比丈夫還要重要呢。

  「等上巳節罷。」從進臘月到出正月,各家都是忙個不了,張家是第一次在京裡過年,冷玉如做為已經管家的長媳,更忙得腳打後腦勺,實在也是顧不上。倒是上巳節,各家都要出門踏青,那時見上一面自是順理成章的。

  如鴛一直在旁邊做針線,這時候忍不住一笑:「你倒是包打聽一樣,怎麼那麼愛聽這些事兒?世子妃該給這丫頭找個婆家了吧?」

  「哎呀!」如鸝不防被如鴛說了這麼一句,頓時紅了臉,撲過去要掐她,在屋裡鬧成一團,惹得綺年也笑了起來。

  「什麼事這麼高興?」趙燕恆推門進來,後頭跟著清明,替他解下肩上披風。

  「回來了?」綺年笑著起身,「三弟進場了?」春闈也是大事,秦王妃不能去送,昀郡王帶了長子親自去送小兒子進場。

  「嗯。」趙燕恆解著外衣的衣扣,「二弟明日就回來了。」

  綺年回頭看了如鴛一眼,如鴛會意,立刻收了手裡東西,帶著如鸝和如菱退了出去,這樣一來,獨有清明自己在屋裡就顯得十分突兀。綺年瞥她一眼,接過趙燕恆脫下的外衣,隨口道:「清明你也下去罷,日後世子進了這屋裡就有我呢,若有什麼事,世子自然會喚你們。」

  清明低頭答應,瞥一眼趙燕恆並不發話,也只得退了下去。綺年親自給趙燕恆倒茶:「二弟查得怎麼樣?」

  趙燕恆微微一笑:「將華絲坊俱封了。」

  「沒下文了?」綺年詫異,「沒查出跟永順伯的關係?」

  「皇上吩咐不要查了。」趙燕恆喝了口茶,「那華絲坊的本錢裡有太后的體己。我瞧著皇上的意思,此時不好再往下查了。」

  綺年聽得糊里糊塗:「那皇上打算什麼時候查啊?時間久了,線索斷了可怎麼好?」

  趙燕恆意味深長地笑了笑:「線索麼,要有一定會有的。」

  綺年眨巴著眼睛看他:「講清楚一點嘛,我想這些都想得頭疼。」

  趙燕恆笑起來,將她摟到自己膝上:「你那麼聰明,難道想不出來?」

  「懶得想。」綺年撅著嘴把帳本拿給他看,「瞧瞧,多厚的東西!我現在還要看這些,還要給你做點針線,還要幫著籌備縣主的及笄禮,哪裡還有心思去想那些?」

  趙燕恆哈哈大笑,摟了她笑道:「世子妃辛苦了。」

  「為世子爺服務。」綺年笑瞇瞇地回答,又引發趙燕恆一通大笑,笑完了才道:「你瞧著永順伯跟鄭家是一條心麼?」

  「這個——」綺年歪頭想了想,「要看永順伯自己有什麼心思了。倘若他只想好生做個勳貴,扶持三皇子上位,那他們就是一條心。倘若他自己有什麼的念頭,那就——」

  趙燕恆輕輕一哂:「若是他只想好生過日子,又何必捲入立儲之爭?」

  「難道他也想當皇帝?」

  「至少也是想做周公呢。」

  「鄭家哪裡會讓他做輔政王呢?這也太異想天開了。」

  趙燕恆笑著反問:「怎就是異想天開呢?三皇子今年畢竟才十五六歲,太后與貴妃又是後宮不得干政,若論名正言順能輔政的,也只有永順伯了。」

  綺年咂咂嘴:「這想得有點太深了,鄭家肯嗎?」

  「鄭家若肯,他們就真是一條心了。」趙燕恆摟著妻子輕輕在椅子上搖晃,「皇上怕的就是把永順伯逼得太急,將他的勢力削減得太厲害,他反而會沒了別的想頭,徹底跟鄭家聯手了。」

  「那就是要各個擊破了?」

  「嗯。說到底,永順伯到底不如三皇子名正言順,不是最大的心腹之患哪。」

  「那皇上是想怎麼樣?上回行刺的事如果深查下去,未必不能挖出鄭家來呀。」

  趙燕恆深深歎了口氣:「再怎麼說,三皇子也是皇上的親生兒子,幼時又是極得皇上喜愛的。皇上想的是慢慢將鄭家的勢力削減下去,到時候讓三皇子到封地去安安穩穩過日子,熄了這奪儲之心,那是最好的。」

  綺年默然。沒錯,到底是自己兒子,皇帝自然想著個個都保全,只是最後能不能做到,那就難說了。

  「跟你說,朝賀那日柳側妃的死,抬轎子的宮人與鄭貴妃宮裡的宮人是姐妹。這些日子鄭貴妃已然被禁了足,只是三皇子大婚在即,所以不曾傳出來罷了。」

  這話說得綺年更糊塗了:「那事怕不是鄭貴妃所為罷?多半是柳側妃自己折騰出來的……」再加上金國秀有意無意地施壓……

  趙燕恆只是笑。綺年搖著他的肩膀:「快說嘛。我覺得皇上好奇怪哦,明明阮語之死奇怪,皇上為什麼不查?太后突然病重又突然痊癒,誰會相信什麼借壽的說法啊。那個皇上不查,怎麼這個事明明不關鄭貴妃的事,又查了呢?」

  「自然是因為這個實在太牽強。」趙燕恆拉下綺年的手握在手裡,「那個卻是更可信的,就要留著以後用。」

  「留後手啊……」綺年勉強算明白了,「倘若鄭家安分守己,這事就算了,是嗎?」

  「沒錯。」趙燕恆拿下巴蹭了蹭綺年的手背,「柳側妃之事,也無非是皇上敲打一下鄭家罷了。皇上所想,還是想著盡量保住三皇子的。」

  「啊,你沒刮鬍子!」綺年用力抽回手,「扎死人啦!」

  趙燕恆摟著她,就把臉往她臉上貼:「真會扎死人嗎?真會嗎?」

  綺年又笑又叫地躲,兩人鬧了半天才停下,不過戰場已經換到床上去了。趙燕恆壓在綺年身上,臉貼著她小腹,幾不可察地歎了口氣。

  綺年輕輕摸摸他的臉。昨天晚上她小日子來了。雖然趙燕恆也默認了此時不是生孩子的時候,但畢竟已經二十五六的人了,也是想要有個孩子的。

  「這幾日三弟下場,你正好藉著時候歇歇。」正月裡秦王妃借口事忙,綺年來小日子的那幾天也叫著她去理事,滿府裡走。地下一層積雪,秦王妃坐著轎子,綺年這個兒媳就只能跟著在雪裡走了。

  「嗯。」綺年這會兒已經不想著什麼不生了,但懷孕這種事也只能順其自然,「對了,我給你做了一件春衫,你穿上看看合不合身。」

  趙燕恆頓時皺起了眉:「你日日忙著看帳,怎還給我做衣裳呢?」從前做個裡衣襪子之類的倒好說,但外頭的衣裳卻是有刺繡的,極費工夫和眼力,「有針線上的人,叫她們做去,你何必費這個眼。」

  「哎喲,人家自己的夫君,當然要自己做一件啦。」綺年從床頭取出那件鶯背色的春衫,上頭繡了幾竿倚著石頭的竹子,顏色淡如墨畫,只在石頭邊上開出幾朵紫色野花,上頭停了一隻黑紅相間的鳳蝶,顏色極其鮮艷,引人注目。

  「快來穿上讓我看看。」綺年美滋滋地展開衣裳。聽小雪說針線房裡的秀書每天繡著那些帳子單子,居然還有精力私下裡給趙燕恆繡春衫呢。一個奸細都這麼敬業,她這個世子妃當然也不能落後。

  趙燕恆穿上新衣,嘴裡還要教訓綺年:「這蝴蝶繡得這般精細,必是極費眼睛的,下次不可再做了,不然要丫頭們做什麼呢?」一邊說著,一邊卻已經到鏡子前面去照了。

  綺年這屋子裡的鏡子是一面玻璃鏡,自然沒有後世的鏡子質量高,但比那黃銅鏡已然好太多了,更難得是大塊,幾乎能將全身都照進去的。趙燕恆往鏡子前面一站,鏡裡的人生得白皙,這鶯背色更顯得鮮亮,淡墨色的竹子又壓得住色,不致有輕浮之感。

  綺年抿著嘴笑:「我夫君真是玉樹臨風。」

  趙燕恆低頭看看衣擺上那精工細繡的蝴蝶,心裡一陣暖意,讚道:「我夫人才是蕙質蘭心呢。」兩人目光在鏡子裡一觸,相視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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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5 柳暗花明又一村

  趙燕妤的及笄禮幾乎遍請了京城貴女,假如不是因為春闈在頭幾天放榜,那麼這絕對是秦王妃最歡喜得意的一天,只可惜……

  「怎麼不跟著你父王去前頭?」秦王妃盡量壓下心頭的煩躁,溫和地看了兒子一眼。

  趙燕平搖了搖頭,有幾分頹喪地在母親身邊坐了下來。看他這樣兒,秦王妃忍不住斥道:「看你這樣子!不就是被你父王訓斥了幾句嗎?還不快給我打起精神來呢,日後好生讀書便是。橫豎三年後你也還未及冠,那時能中也是少年進士了。」

  趙燕平低著頭沒有回答。這次春闈放榜,他名落孫山。不過這還不要緊,進士每三年也不過才取二三百人,從各地湧來的舉子何止萬人,不中亦不稀奇。問題是他的三篇文章做得極其生澀,昀郡王拿去給他的先生看了之後,先生都極其詫異,說這與他平日裡的窗課大不相同。如此一來,他平日裡功課由人代筆的事實暴露無遺,幾乎將昀郡王氣倒,當夜就罰他在祠堂裡跪了一夜。若不是今日是趙燕妤的及笄禮,怕是還放不出來呢。

  「你到底——」秦王妃剛說了三個字,看見兒子蒼白的臉色又有些心疼,「腿上覺得怎麼樣?」在冰冷的祠堂跪了一夜,若不是她半夜去給兒子送了厚衣裳和火盆,怕是今日趙燕平就要凍得病了。饒是如此,他今早出來時也幾乎不會走路了。

  趙燕平到底還是年輕,身體底子也不錯,這會兒雖然還覺得膝上疼痛,但自知無妨:「並沒有什麼的。」

  秦王妃歎了口氣,拉著兒子的手:「也怪娘這些年不曾好生督著你讀書。原想著捐個功名在身上也就夠了,我們這樣人家,也不是真要那十年寒窗地苦讀……誰知道如今皇上改了意思呢?也罷,你就收收心,再把書念起來便了。你從前十三歲就能中秀才,那時候先生還說你唸書有天分呢。」

  趙燕平心裡亂糟糟地點了點頭。唸書哪得那麼容易?從前他年輕,也沒有那許多外物來分神,讀書倒也靈慧。如今年紀漸長,交遊漸闊,心已然不在書本上,甚至也從未想著再去讀書。如今叫他收心,哪裡就有這麼容易呢?但他若說不讀——想起昀郡王鍋底一樣的臉色,就不由得噤若寒蟬,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王妃,永安侯夫人到了。」姚黃進來回報。今日永安侯夫人是正賓,承恩伯府的鄭珊娘是贊者,丁尚書的孫女丁仲寧是司儀。

  其實除了永安侯夫人這個正賓之外,趙燕妤對贊者和司儀都不太滿意,尤其嫌鄭珊娘是庶出的,不夠身份給她做贊者。但適齡的貴女們大都已經出嫁,再有也是與她無甚交情的,因此最後也只能選了這兩人。

  綺年在外頭跟秦采和趙燕好一起接待賓客,已經忙得不可開交。她的心情也不是很好,因為周立年中了三甲頭名。說起來,三甲頭名也可以稱作傳臚,只可惜此傳臚非彼傳臚,即使說得再好聽,也不過是個「同進士」。

  「舅母,雯表姐,霏表妹——」綺年面對著吳知雯真有幾分尷尬。

  李氏也不是很自在。本來因為東陽侯夫人做為趙燕妤的舅母也要出席,吳家是一個人都不想來的,但慮到這樣會讓綺年為難,也因為吳知霏到了出來好生交際的時候了,也該讓她出來多交幾個年齡相仿的朋友。

  吳知雯倒還是一派風輕雲淡的模樣。按說她再過些日子就要出嫁了,這時候已然不適宜出來露面,今日卻也來了。綺年正琢磨著,吳知雯已經說想去一下淨房,這一來綺年就明白了,帶著她去了節氣居,溫聲道:「表姐有什麼話要與我說?」

  吳知雯抿了抿嘴:「表妹素來都是聰慧的……此次春闈……」

  「哥哥只中了同進士。」綺年輕輕歎了口氣,「也不知他如何打算。」

  「爹爹有些不悅,覺得他太過操切。」吳知雯淡淡地道,「但木已成舟,爹爹想著替他在外頭謀個缺,外放去川陝一帶做縣令,那裡有些小地方,地土貧瘠,別人都是不愛去的。」

  「那表姐的意思呢?」綺年拿不準她想說什麼。

  「他身邊那個叫如鶯的丫鬟昨日到我那裡去了,說是代他傳話,那些地方日子清苦,若我不願去,可在京城住著,待他將來升了更好的地方再接我去。」

  「如鶯?」綺年不由得皺起了眉。這些話難道不該周立年在婚後自己與吳知雯說嗎?這還沒成親呢,怎麼就叫如鶯去傳話了?

  「表姐如何打算呢?哥哥確是太操切了,但正如表姐方纔所說,木已成舟,那地方怕是非去不可了。」好缺可不是人人都能得的,像周立年這樣的同進士不大值錢,吳若釗人在禮部,要托吏部的人給他謀缺,急切之間自然沒有什麼好地方的,即使能將他弄到川中去離成都近些,也必然是清苦之地。

  吳知雯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來,並不回答綺年的話,卻反問道:「我聽說如鶯本是表妹的丫鬟?」

  「是。」綺年將如鶯的事說了,「如今她已不是丫頭了……」

  吳知雯不似笑地笑了一下:「原來還是我想得差了。這麼說,只要我嫁了過去,這如鶯就是良妾了?」良妾跟賤妾不能比,跟通房丫鬟更不能比。

  綺年只有閉了嘴默默點了點頭,想了想又道:「表姐是明媒正娶過去的正妻,這點,我哥哥還是分得清的。」就是分不清,也得讓他分清了。

  吳知雯微微冷笑:「我也不與表妹說虛話了,此時我想他必是分得清的,可日後就未必了。並非我小氣得就不能容人,若是真分得清,為何要讓這如鶯傳話?有什麼話不能當面與我說?」

  「我會讓人回去與哥哥說一聲。」綺年這會兒明白吳知雯的意思了,這是要藉著自己的手去敲打周立年,現在就把如鶯壓下去。

  「那就勞煩表妹了。」吳知雯也不藏著掖著了,「我與表妹說句實話罷。嫁雞隨雞,這也是我的命了,無論外放到哪裡我都跟著去,必然盡我為妻的本分。只是這後宅裡,若有人想藉著從前的情分踩到我頭上,我卻是不能容的。我聽說世子房裡也有從前伺候過的丫鬟,想來表妹定是與我有同感的。」

  綺年苦笑一下:「這些話,表姐與我說說就算了,切莫與我哥哥說。」這吳知雯講話還是這麼尖銳,雖則與韓家退親一事算是得了教訓,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這性子裡的清高執拗勁兒卻是改不了的。

  「這個自然。」吳知雯露出一絲笑容,「我也只與表妹說說這話,就連我姨娘也是不會說的。耽擱了表妹這些時候,我們快些出去罷。」

  綺年略有幾分沉重地帶著她出去,捉空兒就把如菱叫了來:「替我回去跟哥哥這樣說……莫叫第二個人知道。」

  趁著人少,快點把這事解決了。若叫如鴛如鸝回去,畢竟她們跟如鶯是有感情的,沒準就會透給如鶯。說起來,自己這個舊主對如鶯也算是無情的了吧?不過以吳知雯的驕傲勁兒,只要如鶯安守著妾的本分,吳知雯也不會難為她。可人心都是不足的,本分兩個字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難哪……

  交待完了如菱,綺年還得出去待客,才出去沒幾步,就見趙燕好一臉無奈地走來,身邊跟著一個滿臉尷尬的張沁,還有一個滿臉興奮的張淳。趙燕好見了綺年,跟見了救命稻草一樣,忙道:「嫂嫂原來在這裡,張姑娘正說要去看看我的院子,還要去找嫂嫂呢。」

  「張少夫人呢?」綺年眉頭一皺,趙燕好性子綿軟了些,想是抵不住張淳的糾纏。

  趙燕好極是無奈:「張少夫人被承恩伯夫人叫去說話呢……」否則有冷玉如在,怎會讓張淳隨便就提出去別人的院子?張沁拉都拉不住,只好跟著過來,免得張淳離了她的眼更不知要做出什麼來。

  綺年沉了臉:「今日是縣主的大禮,你該在廳裡待客才是,怎能不知規矩到處亂走?便是客人不知道,你難道也不知道嗎?」

  趙燕好知道這些話都是說給張淳聽的,但仍忍不住微微漲紅了臉,低頭道:「嫂嫂教訓得是,是我處事不當。」

  張沁臉上更掛不住,忙道:「哪裡與二姑娘有甚關係呢,都是我們不該一時興起亂走的。」

  張淳微低了頭,嘴裡猶自有些不服氣:「我們也並非亂走,這不是有二姑娘領著麼?」張沁狠狠扯了她一下,她方閉了嘴。

  「是以今日的錯都在二妹身上。」綺年並不看她,只對趙燕好說話,「須知待客之道亦要守禮,若是客人提出不應有的要求,做主家的也要拒絕才對,否則便是陷客人於無禮了,反而不好。」

  趙燕好連聲稱是,滿臉歉意回頭向張淳張沁道:「是我糊塗了,怎好帶著兩位亂走的,且回去罷。」

  張沁真是羞得無地自容。綺年看她那樣子,過去拉了她的手溫聲道:「走罷,等我過去罵你嫂子一頓,怎麼扔下你們自己說話去了。」

  張沁明知道這些話都是說給張淳聽的,少不得紅了臉強忍著道:「承恩伯夫人一定要叫嫂嫂過去,嫂嫂也沒法子的。」過去之前就叮囑她看好了張淳,可她又怎麼看得住。

  幾人到了廳中,果然冷玉如正在找人呢,一見張淳頓時沉了臉:「到哪裡去了?」

  張淳撇了撇嘴道:「不過是跟二姑娘去園子裡走了走。」

  冷玉如待要訓斥她,又礙著這裡這許多人。綺年遂打了個圓場,示意趙燕妤將兩人引到一邊去,暗裡拍了拍張沁的手安慰她一下,便拉了冷玉如道:「方纔說什麼去了?」

  冷玉如直想歎氣:「是承恩伯夫人強拉了我去——」壓低聲音,「鄭大奶奶怕是不行了。」

  「嗯?」綺年不由得驚訝了起來,「不是說秦蘋生了個兒子,鄭大奶奶正喜歡著呢嗎?」

  正月裡的時候,秦蘋生下一個男嬰,但據傳出的消息,產後體虛,血崩而亡。因為有這麼件喪事,所以孩子的洗三、滿月都沒有做,只是恆山伯府裡自己辦了一下。當然秦蘋的死,綺年和趙燕恆另有看法——十之八九是因為知道鄭琨的秘密,被滅了口了。好歹是東陽侯府的親戚,所以去報了個喪,秦王妃也就知道了。因在正月裡,又死了個妾,也不好上門去弔唁,隨便送了些喪儀也就是了,卻並沒聽說鄭大奶奶有什麼問題。

  冷玉如看看左右並沒人注意她們,便將綺年拉到僻靜處,低聲說:「承恩伯夫人方才就是與我說個,鄭大奶奶是虛癆,太醫瞧了,說怕是挨不過今年秋天了。因有了孩子,恆山伯府這會兒就在物色著給鄭琨尋側室了。」

  綺年靈光一閃:「不會是看上你家小姑了吧?」

  「正是呢。說沁兒性子綿軟,將來嫁過去必不會苛待孩子。」冷玉如冷笑了一下,「我只說此事要問過婆婆才可。上頭公婆俱在,小姑的親事,我一個嫂嫂可做不了主。」頓了頓又道,「上回你說吳家大公子的事——婆婆問我,大公子人品如何?」

  這句話頗難回答,綺年只能老老實實地說:「我與大表哥相處不多,不過知他還是有分寸的人,也並無那些紈褲子弟的惡習。只是我二舅母人要強些。」

  冷玉如輕笑道:「我瞧著吳夫人方才跟沁兒說了好些話,大約是替二夫人來相看的了。」

  綺年心想李氏素來謹慎,好與不好必不會下結論的,必然還要鄭氏自己來相看。冷玉如正色道:「說實在的,我這小姑性子雖綿軟些,卻也是在西北那邊關之地歷練過的,禮數上還周到,管事理家也學過,只是一條,說不出厲害的話來,不然也不能被淳兒帶累。」

  吳知霆卻是長子,將來的妻子便是長媳,要能頂門立戶的,張沁這性格可就不好說了。

  「看我二舅母自己拿主意罷。」綺年歎了口氣。

  冷玉如坦白地說:「我倒盼著這事能成。你二舅舅那一房又沒有兄弟爭產,一個小姑子又不能常回來,叔伯那邊關係又好,比我這裡強得多,更不必說鄭琨那裡了——想來我婆婆也絕不願讓小姑去做填房的,且前頭還有個庶長子呢。」

  綺年點了點頭:「橫豎上巳節也快到了,到時讓我二舅母親眼見上一見便知。」打量冷玉如道,「怎麼覺得你臉色不好,可是有什麼事了?」

  冷玉如今日雖是說笑的時候,眉間也仍絞著,聽了綺年的話,臉是徹底垮了下來,長長地歎了口氣,低聲道:「我也無須瞞你——如今我成親快兩年了,仍舊沒有動靜,二伯母那裡,昨日送了個丫鬟過來。說是淳兒奶嬤嬤的女兒,想著到我屋裡來當差的。」

  「二房奶嬤嬤的女兒,怎麼不留在二房當差?伯母呢?伯母是什麼意思?」

  冷玉如神色微有幾分黯然:「婆婆沒有說什麼。二伯母只說她那裡用不了這許多人,說這丫頭針線好,過來幫著我些。」說著不由冷笑了一聲。說是來幫著做針線,其實幫什麼誰不是心知肚明?那丫鬟十七八歲,長得黑裡俏,明白就是來做通房的。

  「誰家有伯母管侄子房裡事的?」綺年只覺得好笑。

  「她又不曾明說。」冷玉如疲憊地一笑,「我只心涼婆婆一句話都不曾說過。」

  綺年也不由得默然。做母親的,自然都想著兒子快點傳宗接代,自己快點抱上孫子。雖然自己不往兒子房裡塞人,但這樣不公開的放人,只怕也是樂見其成的。

  「我想著……」冷玉如神色微有幾分茫然,「若真是要——我想把聽香提上來。」

  「這——這恐怕——聽香她願意嗎?」

  冷玉如苦笑:「我若與她說,她定會答應的。我想,這畢竟是我自己的人,將來就是有了什麼,想來也不會與我太離心……你覺得怎樣?」

  綺年猶豫半天,還是坦白地說:「我覺得不大合適。你若把聽香嫁了人,將來再回你身邊做管事媳婦,你們就一直是一邊的;可若讓聽香做了妾,這妻與妾——她若不得寵,你心裡難道不覺得愧疚?她若得了寵,你豈不是更難受?萬一將來再有了嫡子庶子,從前的情分也就難保了。」

  冷玉如深深歎了口氣:「你說的是。其實從前我本替聽香看好了公公身邊一個家衛,只是眼下人在西北不曾過來。可如今……」

  綺年輕輕拍撫她的後背,冷玉如在她肩頭伏了片刻就抬起頭來,用帕子輕輕沾了沾眼角強笑道:「你說得是,聽香還是該嫁個好人家安安穩穩地過日子。走罷,再不進去,只怕你婆婆要挑你的刺了。」

  話雖這麼說,冷玉如心裡仍舊是沉甸甸地難受,坐在那裡觀禮也心不在焉,只等禮成,不管張淳嘟噥著說什麼還想與趙燕好多說幾句話,帶了兩個小姑便告辭了。

  一路上只聽張淳在馬車裡講趙燕好那深衣如何的繡滿了百花不落地的紋樣,又是所戴的笄玉質如何好,釵上鑲的珍珠是什麼顏色,那冠又如何是累金絲點翠的,直說得她耳朵裡嗡嗡亂叫。

  聽著張淳歎道:「到底是郡王家的女兒,又是縣主之尊,聽說那點翠手藝如今只有宮裡做得好,若我能得那樣一枝釵便好了。」

  冷玉如忍不住道:「既知道人家是縣主,還說什麼?今日去的是什麼地方?不過是郡王府看在世子妃的份上才送了請帖來,你就敢到處亂走?若再這樣,以後休讓我帶你出門。」

  張淳這才不敢說話了,一路撅著嘴,馬車到了家門口,便負氣自己先去了。張沁不好意思地看了嫂嫂一眼,追著她去了。

  冷玉如先去張夫人處請了安,剛到自己院子門口,便見小叔張授懷裡抱了個毛茸茸的小東西跑來,不由得詫異道:「這又是什麼?」上回的小黃狗取名叫嘟嘟,已然在院子裡到處跑得歡了,怎麼又搞了一隻來?

  張授舉起來看時,卻是一隻毛球一樣的小白狗,笑道:「上回郡王府二姑娘過來,我瞧著她極喜歡狗的,就又弄了一隻來。」

  冷玉如看著那隻小狗,沉默著沒有說話。直到張授臉上的笑容沒了,才緩緩道:「那是郡王府的姑娘,卻不能私受外男所贈之物的。」

  張授愣了一會兒,低頭道:「嫂嫂誤會我了,我只覺得她既喜歡,一隻小狗算得什麼……就說是嫂嫂送的便是,橫豎我這只也是送給嫂嫂的,嫂嫂喜歡轉送何人,都隨嫂嫂的意。」

  冷玉如一陣頭疼,無奈叫聽香出來接了小狗,看著張授低頭走了,這才進屋裡。呆坐了沒片刻,就聽外頭丈夫的聲音道:「回來了?」推門進來,見她有些沒精打采的,不由微詫道,「這是怎麼了?授兒說剛剛又給你找了一隻狗,可是不喜歡?」

  冷玉如剛要說話,就聽外面一個嬌滴滴的聲音道:「少奶奶——」張二夫人送的那個叫春桃的丫鬟穿著一身桃紅色春衫,手裡捧著一疊東西走了進來,一見張殊便忙福身道:「原來大少爺也回來了?正巧呢,奴婢剛給大少爺納了一雙鞋,不知道尺寸合不合,大少爺穿上試試?」笑嘻嘻走過來,先將手裡東西給冷玉如道,「這是少奶奶叫奴婢繡的帕子。」帕子下頭就是一雙鞋,就在張殊腳邊蹲身下來,仰頭笑道,「奴婢給大少爺換上瞧瞧?」

  冷玉如低頭看著她。那桃紅衫子胸口開得甚低,露出裡頭松花色的抹胸,從上頭看下去正看得清楚,還一股子桂花頭油味兒。冷玉如只覺一陣噁心,強忍住了沒說話。

  張殊坐在冷玉如旁邊,腳牢牢踩在地上,冷冷看了春桃一眼:「誰讓你進來的?」

  春桃一怔:「奴婢——」

  「少奶奶說了讓你進來了嗎?你該到這屋子裡來嗎?」張殊臉色陰沉,提高聲音喊了一聲,「聽香!」

  聽香剛去沏茶回來,聞聲趕緊跑進來,剛看見春桃蹲在地上,就聽張殊厲聲道:「你是怎麼在這屋裡當差的?隨便什麼人都進你們少奶奶的屋子,這是什麼規矩!」

  聽香雖然挨了罵,但看春桃臉漲得豬肝一樣,心裡暗暗高興,連忙道:「是奴婢疏忽了,奴婢下次再也不敢了。」上來就拽春桃,「還不快出去呢。」

  春桃怏怏站起來,冷玉如只覺那油膩膩的桂花味兒再次撲面而來,再也忍不住一偏頭就吐了出來,倒把聽香嚇得不輕,上來扶了急著喊少奶奶。

  張殊替妻子拍著背,狠瞪了一眼春桃:「愣著做什麼,還不快去請大夫!」嚇得春桃匆匆跑出去了,鞋子都忘了帶走。

  冷玉如吐了幾口清水,方覺得稍好些。聽香鬆了口氣,忽然想起一事,忙道:「少奶奶——是不是……」似乎這個月的小日子一直沒有來……



126妻妾分定婚嫁忙

  吳侍郎嫁女,喜宴是擺在吳府的,為了照顧周立年的面子,場面也不大,只請了要好的親眷朋友幾家而已。自然也有下屬來送禮,但這些人也都是鬼精鬼精的,自然不會硬要來坐席,只是將禮送到就行了。

  綺年在周立年剛買的一處小院裡佈置新房。這院子極小,總共也就四五間房子,不過地腳兒倒也還好。周立年把手裡所有的現銀都拿出來,才勉強買到這麼一處房子。吳若釗已經在吏部托了人,縣令的缺是謀到了,卻不是在川中,而是在陝西。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那官職又不像大白菜似的一撿一堆,周立年一個同進士,剛考中了就能謀到缺的已然不錯了。那縣是窮了些,但好在五月裡立刻就能上任。

  新房裡的傢俱都是吳知雯的嫁妝,一色的紫檀木,把個屋子填得滿滿噹噹的。這些笨重東西周立年都不打算帶去,一來路上難走,二來他也沒打算在那窮鄉僻壤裡呆一輩子,這院子將來等他回京做官了還可以用呢。吳知雯的嫁妝裡還有京郊的一個莊子和一個鋪子,鋪子離此地不遠,正好掌櫃的住在這裡,既省了租房子的錢,還能幫著看院子。

  「世子妃,如鶯在外頭呢。」如鸝一臉為難地進來,「哭著說要見您。」

  「哥哥大喜的日子,她哭什麼?」綺年打量著屋子裡的陳設,確定沒有什麼問題了,這才往外走,「叫她到下房裡去等著,哭也不要進新房裡來哭。吳家陪嫁過來的人看見了麼?」

  婚事從簡,也就省去了十里紅妝的誇嫁手續,提前一天吳家給吳知雯準備的陪嫁人員就都過來了,若是被人看見如鶯哭哭啼啼的,會怎麼想?

  「如鴛姐姐拽著她走了,小滿姐姐把那些人都召了起來在發紅封兒呢,應該是沒有看見才是。」趙燕恆生怕綺年忙不過來,連小滿和小雪都讓她帶了過來幫忙。綺年也準備了紅包,不過是讓如鴛帶著,想著新人進了洞房再發的,想來小滿手裡的紅封一定是趙燕恆讓她準備的。

  綺年抿了抿嘴,把浮上來的甜蜜笑意抹平,走進了下房。

  如鶯坐在炕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看見綺年進來,掙開拉著她的如鴛就撲到綺年腳下:「姑娘,求姑娘給我說個情吧。」

  「你起來說。」綺年沉著臉,「今天是大喜的日子,你這樣哭哭啼啼的算什麼?還不趕緊把眼淚擦了!」

  如鶯不敢再哭,接了如鴛遞的帕子擦淚,哽咽著道:「我實在是沒有辦法了才來求姑娘的,姑娘看在我從前伺候過太太的份上,就替我跟少奶奶討個情罷?」說著又哭了起來。

  綺年也不回答,只看著她,淡淡道:「要麼你有什麼事現在說,要麼等你哭完了我再過來。」

  這句話比什麼都管用,如鶯立刻忍了淚道:「少爺要送我回成都去伺候七太太。姑娘,少爺去的那個地方聽說窮得要命,風一刮滿天的沙土,少爺身邊沒有人伺候哪行呢?姑娘看在我從前伺候太太用心的份上,替我說說情罷。」

  綺年撿了張椅子坐了下來:「你這話說得奇怪。少爺要送你回成都,你不去求少爺,為什麼叫我替你去求少奶奶?」

  如鶯噎住了,慌亂道:「我,我——我想著少爺總會聽少奶奶的……」

  「是麼?」綺年低頭撫平自己的袖子,「不是因為你私自去少奶奶處挑撥,少爺惱了你麼?」

  那天吳知雯在趙燕妤的及笄禮上說過那話之後,她找了如鴛去問,帶回來的話卻是周立年根本沒有讓如鶯去跟吳知雯說過那樣的話,也就是說,如鶯根本就是自作主張。

  如鶯說不出話來了。如鸝忍不住道:「如鶯姐姐,你在世子妃面前還要說謊麼?還不趕緊說了實話呢!」

  如鶯撲通又跪下了:「是我糊塗,油蒙了心竅了——可我也是為著少奶奶,少奶奶這樣嬌滴滴的人,深宅大院裡長大的,怎麼好到那種地方去受苦呢?」

  「這麼說你還是一片好心了?」綺年從前也真沒看出來如鶯居然有這樣的膽子,「攛掇著哥哥今年就下場,也是你說的話吧?」這個她沒證據,只是打聽了一下情況之後自己分析的。

  如鶯狼狽地目光四下轉動:「不,不是……是少爺自己想念七太太……七太太身子不好……」

  綺年靜靜地看著她:「七太太身子差不是一日兩日了,那邊還有成年哥哥伺候著,便是真放不下,也可跟我商量著接進京裡來住。之前不管出什麼事,哥哥都能沉下心來唸書,怎麼這一次就急成這樣?明明舅舅說他不成,他還執意要賭一賭?他就那麼沉不住氣,三年都等不了?」
  
  如鶯強辯道:「少爺如今住的是吳家的宅子,人人都說少爺其實就是入贅了吳府,少爺所以才——」

  「人人?」綺年揚起眉,「大舅母持家有方,吳家的下人都是謹慎的,誰敢在哥哥面前胡說?你說的人人都是哪些?」自打出了吳婆子那回事,李氏管理下人更加嚴格,有誰敢胡亂嚼說主子的,立刻發賣。且周立年是吳若釗親自挑選的女婿,更不必說還有一個做郡王世子妃的妹妹,哪個下人敢在他面前說這樣的話?

  「是外頭——是少爺那些朋友……」如鶯有些語無倫次了。

  「夠了。」綺年有幾分疲憊地擺了擺手,「你不用強辯了,還是聽我說罷。哥哥定下了與表姐的親事,你心裡就慌了。一則表姐性子高傲,你怕她不容人;二則舅舅對周家有恩,對哥哥更有提攜之恩,你更怕表姐恃著這一條作威作福,哥哥也不能逆她心意,是也不是?」

  如鶯被戳穿了心思,心裡更慌,低頭道:「我,我確是怕的。少奶奶那樣的心高氣傲,從前連韓家少爺都不肯嫁——韓家少爺可是正經的二甲傳臚,韓老爺還是正四品的官呢——少爺如今可還沒有功名。我也是為著少爺好,若是將來少爺受了氣——」

  綺年打斷她:「你真為少爺好,就該伺候著少爺好生讀書,一舉成名!你這樣拿著七嬸嬸的身子說事,攪得哥哥心神不寧,連書都讀不下去,你安的什麼心!想著哥哥沒有好功名,表姐跟他就不睦,你就好做人了,可是?」

  如鶯腿都軟了,伏在地上大哭道:「姑娘可冤死我了!我伺候少爺這些年,哪不是盼著少爺有前程?如今舅老爺給少爺選的這地方實在太苦了,我也是怕少奶奶受委屈——」

  「聽你的意思,敢是還嫌著舅舅不曾給哥哥謀個好地方?」綺年冷笑起來,「我原當你是個老實的,打算著日後表姐若苛待了你,我也稍許說個情,倒沒想到你心思這樣的刁鑽。你真當我就不明白你的心思?你攛掇著哥哥今年就下場,若考中了呢,你就好說舅舅分明是不相信哥哥,平白地要耽擱哥哥三年時間。哥哥不好去跟舅舅分證,自然只好跟表姐生分。若考不中呢,哥哥外放出去,你再想辦法叫表姐留在京城,你自己跟了去。一任官至少是三年,到時候你或者連兒子也生了——即使沒生兒子,陪著哥哥在外頭吃了三年的苦,回來哥哥也好,表姐也好,都得對你另眼相看,你的地位就穩了。是麼?」

  「從前我還真沒看出來……」綺年深深歎了口氣,「倘若你不曾去跟表姐私傳了這些話——就是傳了,你大約也想著表姐心高氣傲,夫君既嫌棄了她,她自也不肯去俯就,何況新婚夫婦也拉不下臉面,自然就跟哥哥疏遠了——若沒這事,真是人人都只當你一心伺候哥哥,再看不出來。可惜你錯看了表姐,她心雖高了些,卻不是個一直糊塗的。」從前或者糊塗些,但失了韓家的親事,總算是已然清醒了。

  如鶯本伏在地上哭,這時候用力抹了一把眼淚,抬起頭倔強地道:「姑娘既說是,那就都是罷!只是我有什麼錯?少爺在成都唸書,哪一樣不是我在伺候?七太太那裡連個丫鬟都沒有,我伺候完了少爺又去伺候她!少爺縣試、鄉試,都是我跟著去,少爺在裡頭寫文章,我在外頭眼巴巴地盼,在菩薩面前整夜地唸經,求菩薩保佑少爺考中。這些,少奶奶都做過什麼?」

  「我看你是心大得沒邊了。」綺年覺得她已然有些不可理喻,「且不說那時候表姐根本還不識得哥哥,自然不能做那些;也不說這些伺候人的事究竟該誰說。你說你對哥哥、對七嬸嬸用心,這的確是你的長處,但我只問你一句,當初我給了你身契要放你出去,你不肯,一定要留下伺候哥哥,那時候你是想著哥哥明媒正娶地娶你做妻子麼?」

  如鶯怔了一怔,低頭道:「我不過是個奴婢出身,少爺將來是有大前程的,我怎麼敢妄想……」

  「好。那就是說,你跟著哥哥的時候就知道他不可能娶你為妻,也就是說,你一早就知道自己要做妾,並且是心甘情願去做妾的,可是?」

  如鶯被綺年問得答不出話來,支吾著不知怎麼回答,半晌才低聲道:「是。」

  「既是這樣,你還有什麼好埋怨的?」綺年靜靜瞧著她,「妾的本分是什麼?正妻還沒過門,你就想著從中攛掇挑撥?想著搶在前頭生下庶長子?你真當哥哥是那麼沒有規矩的人?」

  如鶯頹然倒在地上,掩著臉哭起來。綺年緩緩道:「你若是現在後悔了想出去,我給你一份嫁妝,去尋個老實人過日子也還來得及,你瞧瞧如鵑。」

  如鶯哭著搖頭。綺年歎了口氣:「既這樣,我看在從前的主僕情份上,提點你一句——老老實實回成都去好生伺候七嬸嬸,別再生那些不安分的想法,將來還能有一份日子過。這會兒趕緊把眼淚擦了,別叫人知道你哭過。」

  如鶯哭道:「我對少爺是一片真心——」

  綺年不想再聽她說,略一思索,對如鸝道:「叫小雪過來看著她,別讓她再出去讓人看見了。」如鴛如鸝到底是跟她有情分的,萬一一時心軟反而弄砸了事。

  小雪帶了郡王府的一個婆子一陣風地進來,雖不是很清楚這裡頭的事,但也明白這樣的大喜日子見了哭聲極不吉利,當即叫那婆子架著如鶯到屋裡去:「若再哭就綁了堵上嘴!」看了綺年一眼見她只是輕輕歎了口氣,頓時放了心。

  綺年出了屋子,撿了廂房裡坐了一坐,只覺得疲憊。如鸝忍了半日,還是小聲道:「世子妃,如鶯她是有好些不對的地方,可——她若是回了成都去,那離著立年少爺就遠了,怕是三年五載的也見不上一回了吧?」

  綺年歎口氣:「就是讓她如今別見哥哥。」周立年是個有野心的人,對功名前途的渴望遠勝一般人。進士與同進士,一字之差而已,起點和將來的前途卻是截然不同。如今不知道周立年有沒有想明白如鶯的心思,若是他有一日想明白了,知道了如鶯那點心思,再想著自己頭上這個「同」進士的帽子是因著如鶯才戴上的,哪裡還會對她有什麼情分呢?

  「她若有福氣,回去燒香磕頭求菩薩保佑哥哥仕途順遂,將來有伺候七嬸嬸的孝心在,表姐自己有了兒女之後,便是為了名聲為了面子情兒,也會容下她的。」若是周立年前途坎坷,那就不是吳知雯是否容得下她的事了。

  「算了,不要再說這些事了。」綺年提了提精神,「今日是哥哥大喜日子,說這些做什麼。且後頭還有好些事呢——」

  如鴛悄悄給了如鸝一肘子,將她擠到一邊去了,笑道:「可不是,這些日子喜事正多呢。先是二舅太太那邊下聘,再是縣主成親,再過兩個月喬表姑娘也要出嫁了,二舅太太那邊想必也不會把好日子選得太遠,等霆表少爺成了親,霄表少爺也就該成親了。哦對了,聽說三皇子的婚期也定了——哎喲,真是接二連三的喜事呢。」

  綺年不由得笑了笑:「你這丫頭,什麼時候也學著如鸝那麼嘴快了,虧這一串子你也記得清楚。」

  吳知霆與張沁的婚事,已經算是定了下來了。李氏那日見了張沁,覺得這姑娘著實本分穩重,雖則性子綿軟了些,但西北將軍的女兒,在邊關都住過這些年的,絕非是那種真的軟柿子,一捏一手汁兒。不過是天生好性兒,又是在家做姑娘的,且張家那情況又與別家不同,少不得讓著些罷了。

  鄭氏聽了倒是正中下懷。她本是個要強的性子,凡事都要拿捏在自己手裡的才好,若娶個媳婦也一般的強硬,且等著婆媳不和罷,倒是性子軟些的好。若說管家理事,自然慢慢地教就好了。於是上巳那日親眼見了張沁生得端正清秀,舉止穩重之後,便立時托了綺年去問張家的口風。

  張夫人早聽冷玉如說了,暗裡打聽了吳家,知道是有名的家風清正,子弟無惡習,更沒有寵妾滅妻諸事的。且吳知霆也是少年進士,吳若錚的官位亦不低,家底也算豐厚,雖有個庶弟,年紀卻極小,這樣的人家嫁進去,再不好也強過去恆山伯府做填房。若拖久了不免得罪恆山伯府,因此也立時就答應了。

  冷玉如那日回去就檢出有孕,請醫服藥的折騰了一通,因大夫說著實是勞累了有些虛,須得臥床靜養,因此正好拖了幾天,就叫人去回了承恩伯夫人,說自己因有孕將此事拖了幾日才對婆婆說,誰知婆婆已然自己另有打算了。小姑的親事自然是公婆做主,再沒個公婆皆在而嫂子做主的道理,因此承恩伯夫人也不好說什麼,只得拿這個話去回了恆山伯夫人算完。

  因為有恆山伯府這件事,前頭還有鄭貴妃親自請皇帝賜婚搶了綺年親事那一齣戲,吳張兩家就都不約而同想著快將此事定下來。吳知霆今年也二十歲了,此時成親也不算早,何況後頭還有個早就定了親的吳知霄,都是因著他才拖延至今。故而兩家把八字一合,就立時定了下定及成親的日子。雖則中間間隔略有些短,但張家是武人,並沒有清流人家那些講頭,只要姑娘嫁得好,全都欣然答應了。

  只是一條:剛進京不久,張沁的嫁妝卻是來不及置辦齊全的。尤其是好木器難得。還是冷玉如拿了自己的嫁妝替張沁湊了些。張家也有田地店舖之類,卻多在西北,也只能在嫁妝單子上寫一寫,將來慢慢往京裡挪罷。不過鄭氏也不怎麼在乎這些。西北大將軍位列正三品,比吳若錚的官職還高一層,又是手握兵權,跟這樣的人家結親,哪裡是為了嫁妝呢?所以這麼一來,兩邊都放寬些,這親事立時就定下來了。

  「唔——」綺年心裡盤算著,「二舅舅下聘我是幫不上忙的,別的不說,光在家裡準備縣主出嫁就要全佔了去。若不是今日哥哥成親,我連這門也出不來。」趙燕妤的嫁妝是打小就準備起來的,木器瓷器之類早都齊備了,秦王妃正在忙活著給她打最新樣子的首飾,買最新花樣的料子,打開自己的嫁妝庫,一樣樣按著單子挑選。

  說起來這次幫著秦王妃準備趙燕妤的嫁妝,綺年倒真長了見識。原來這嫁妝不止是要想著姑娘嫁過去自己喜歡用什麼,還要想著將來方便她拿東西出去打點人情。

  比如公婆生辰必是要送禮的,就得預下備下什麼三星像、玉如意之類,阮海嶠最愛好馬,如今年紀雖長了還愛跑馬,秦王妃就在嫁妝裡還放了一隻精緻的鎏金銀酒壺,專門是在馬上攜帶酒水用的。

  再比如慮著阮麒兄弟兩個結交的朋友都是些愛走馬飲宴的,又在嫁妝裡備下些稀罕酒器。又慮著將來少不得也要去結交文官,再放上一批古玩字畫。林林總總,不一而足,直看得綺年在心裡暗暗吃驚,總算知道了秦王妃為什麼在外頭的名聲這麼好,實在是這些人情往來考慮得實在周到,真是挑不出什麼毛病來。跟著她辦事除了要挨訓受累之外,倒也確實能學到好些東西。

  如鸝吃吃笑道:「等縣主嫁出去了,世子妃也能自在些。」

  這些日子趙燕妤沒少給綺年找麻煩。不過好在昀郡王派過去的那個常嬤嬤看得牢,若趙燕妤太過分了,常嬤嬤也不說什麼,只讓她在屋裡繡嫁妝,就足夠趙燕妤立刻蔫掉了。

  綺年歎道:「你啊,怕是正好說錯了。縣主嫁出去了,王妃騰出手來正好折騰我。若是三少爺的親事再定下來,那她就更加肆無忌憚了。」趙燕妤沒成親,還要顧慮到女兒的名聲,若是兒女都婚配好了,那真是可以放開手腳了。

  「何況家裡頭還有些不安分的……」林秀書是其一,白露也算一個,清明——至今不知道她打的是什麼心思,但跟自己不對盤也是真的。

  「世子妃放心,那秀書有小雪姐姐盯著,諒她翻不起天來。至於其他人——奴婢替世子妃盯著呢。」如鸝包拍胸脯,惹得綺年笑了起來。這丫頭倒真長進了,若是從前,她心裡想著白露,一定張口就說出來了,如今卻知道將名字隱去,可見是有些心思了,不是原先那莽撞的性子。

  「世子妃——」如菱跑進來,「張少夫人來了。」

  「玉如?」綺年大為驚訝,趕緊迎出去,「你這有著身孕的,怎麼倒跑出來了?」

  冷玉如雖然因為孕吐臉色有幾分蠟黃,精神卻比從前更好,笑道:「就是因為有身孕,如今婆婆什麼也不讓我做。在家裡悶得慌,又不想聽有人嚼舌頭,所以就躲到你這裡來了,也討一杯喜酒喝喝。」

  綺年扶著她坐下,笑道:「你從前是最好靜的,怎麼去了西北住了一年,倒在屋裡坐不住了?」知道不是冷玉如的事,「誰又嚼舌頭,嚼什麼呢?是為了安排通房的事麼?」

  冷玉如眉眼裡都帶著幾分笑意:「那丫頭到夫君面前搔首弄姿的,已經被夫君配了下頭的小廝了。我略提了提給他安排人伺候的事,他只叫我好生養身子,並不接這話。」

  綺年長長鬆口氣:「那就好,好就好。」

  冷玉如手撫著自己小腹,輕笑道:「我也知道這事早晚是免不了的,但有他如今說的這些話,我就一輩子都信他。」說到最後,臉上微微一紅。

  綺年心裡替她高興,問道:「那誰還嚼舌頭?是你二伯母麼?」

  「可不就是她。不過也不是為了丫頭的事,是為了你們家聘了沁兒不聘淳兒的事。」冷玉如諷刺地一笑,「你不知道,當初合八字的時候,我聽說二伯母還想著冒名頂替呢。」

  「這不是胡鬧麼!」綺年大驚,「吳家點名要聘沁兒的,這如何頂替得?」

  「所以說她糊塗!」冷玉如冷笑一聲,「她只想著沁兒和淳兒年紀相仿,只差了一個月,拿著庚帖混過去了,到時候再捅出來是淳兒的八字,吳家也只好認了。卻不想吳家要是將事事捅了出來,照舊能娶了沁兒去。便不娶沁兒,男方照樣再去別家下聘,礙著什麼了?倒是淳兒和沁兒的名聲可如何是好?總算她膽子雖大,卻不是什麼精明的,並沒找著機會下手,倒是她的福氣了。」

  「那張淳呢?可有怨恨沁兒的?」

  「這倒沒有。」說起此事,冷玉如倒也有點奇怪,「二伯母天天的想起來就哭,我看張淳倒是很穩當的,似是把這事並未放在心上。」

  「那便好了。」綺年也不知道張淳什麼性子,「不鬧得姐妹失和就行了。」

  「世子妃,轎子到門口了——」小滿在突然響起的鞭炮聲裡跑進來,綺年頓時把張家的事先擱下了,「走,我們出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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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7 斷恩情各謀前程

  昀郡王嫁女,英國公娶媳。即使在公卿多如過江之鯽的京城,這也是件大事了。

  時已三月,陽光和煦,草長鶯飛。英國公府索性在花園子裡露天設起了宴席,還紮了戲檯子準備唱幾出小戲。來來回回忙碌的丫鬟小廝們恨不得長出四條腿來,踩了風火輪一般地忙活。

  阮盼帶著已經稍稍顯懷的肚子,正坐在阮夫人房裡聽管事媳婦們回報:「缺了什麼,只管叫開了倉庫去拿,只是要將帳記得清楚。忙過這幾日,自然一併賞你們。去對下頭人說,凡今日賣力當差不出差錯的,統統加發一個月月例,若出一次錯的只得半月月例,若出了兩次錯甚或是把今日差使當砸了的,都去二門上領板子罷!去告訴底下人,這都是夫人說的!」

  管事媳婦們素知大小姐能幹,但畢竟是嫁出去的人,嘴裡雖答應著,卻拿眼去偷看阮夫人,見阮夫人雖陰沉著臉,卻並未表示反對,這才心裡踏實下來,連忙退出去向下頭人宣揚去了。

  阮盼打發走了人,不由得歎了口氣:「母親這是做什麼呢?今日大喜,母親一會兒還要讓新人磕頭呢,怎好這樣的?」

  阮夫人一肚子的氣,拍著桌子道:「當初說了叫那賤-人一輩子都在小佛堂裡不許出來的,前兒可好,瞅著你父親回來,跑到園子門口又哭又跪,說是兒子娶親,好歹也叫她看一眼——竟這麼就給放出來了!好啊,既這麼想看,一會兒就讓她到堂上去看!我也不去受他們磕頭了,讓她這親娘去便是了!」越想越氣,索性高聲叫道,「紅玉!去跟國公爺說,今日就讓蘇氏上堂去坐了主位,看新人拜堂!」

  「母親!」阮盼連忙拉住阮夫人,以目示意剛剛進屋的紅玉退出去,「這都是氣話,您在這裡與女兒說說也就罷了,莫要真去與父親說這些。」

  阮夫人冷笑道:「說了又怎樣?我看你父親巴不得如此呢!」頓了一頓,冷笑道,「我與你說件事,聽說前些日子東陽侯府與吳家退親,並不因出了什麼丫頭懷孕的事,倒似是跟縣主有關呢。」

  阮盼嚇了一跳:「母親,這話可不能——」不能亂說啊,不但事關趙燕妤的名譽,還關著阮麒呢。

  阮夫人冷笑道:「郡王府二姑娘還未定親出嫁呢,縣主倒先嫁了。且去年還說要多留一年才嫁的,後頭莫名又說批了八字不宜久留家中,忙忙的就嫁了過來——若其中沒事才怪呢。」

  「母親切莫再提此事了,花轎這時候怕都要到門口了,說這些——」阮盼話說到一半,只覺得胸口一陣作惡,轉頭又吐了。旁邊飛虹一把扶住,急拿了東西接住,卻也只吐了幾口清水罷了。

  阮夫人嚇了一跳,連忙叫道:「快拿茶水來漱口,拿一盤梅子來!」須臾,卻是紅晶進來伺候。阮夫人一看就明白,冷笑道:「紅玉又跑去報信了罷?」

  紅晶低頭道:「方纔說是去找國公爺了。」

  阮夫人拍著炕桌向女兒冷笑道:「你可知道了?如今這府裡,我身邊都是賊呢!」

  阮盼吐了幾口,又含了一顆梅子,胸口舒服了許多,將飛虹等人都遣了下去,柔聲勸道:「如今我也嫁了,公婆待得好,夫婿也上進,母親日後只等著抱外孫就是了。世子娶了妻,母親也是府裡老封君了,何不學著祖母,只管自己放寬了心玩樂?若喜歡,將來抱一抱孫子,若不喜歡,只自己關起門來享福便是。世子再不是母親生的,母親也是他正經嫡母,他難道還敢不孝不成?十分看蘇氏過不去,只管處置就是。只要母親拿住了理,誰還敢駁回呢?且依女兒看,蘇氏也沒什麼可風光的,便是她想拿出生母的譜來,縣主難道會認一個婢妾做正經婆婆嗎?」

  這幾句話說得阮夫人心裡頓時舒服了許多,幸災樂禍道:「倒是你看得明白。我又何必生氣,只管看戲就是了。只是你父親許了蘇氏今日出來,我這口氣總是嚥不下去!」

  阮盼微微一笑:「這也不難,只叫人去問蘇氏,再過些日子麟弟也要娶妻了,她是要出來看世子成親呢,還是想看見母親開祠堂將麟弟記在名下呢?只叫她自己選便罷。」

  阮夫人大喜:「果然我兒聰明!」旋皺了眉,「只是若不將麟兒記在名下,你外祖母又不肯——只這些日子說起成親的事就叫我過去了兩三次。饒是我忙著跟郡王府的親事就已然轉磨不開了,哪裡再禁得住添上那一個!」

  阮盼笑道:「外祖母的脾氣,母親知道,我也知道,蘇氏卻哪裡知道呢?不過是嚇唬她一下罷了。諒她斷不敢拿自己的臉面來賭麟弟的前程的。」

  果然紅晶去傳了話,片刻便回來道:「蘇姨娘在房裡哭了幾聲,還是進小佛堂去唸經了。」

  阮盼這才放了心,因為身上懷著也覺疲憊,便起身道:「我是雙身子的人,不好進喜房去,也不坐席了,這便回去了。母親千萬自己放寬了心,只管享福就好。」

  阮夫人叫人好生將阮盼送了出去,心裡的氣也平了好些,眼珠一轉,叫了紅晶過來:「今日你跟著我在前頭,叫紅玉在這裡看著屋子,也不必叫她做什麼,她若晚上悄悄到世子園子裡去,你只管當看不見。」

  紅晶連忙點頭應下。阮夫人滿意地道:「你是個安分的,前些日子還有外頭院子的管事來求指配個媳婦,你今年十七,說著還年輕,也可以配人了。只如今我身邊就你一個得用的人,少不得先替你物色著,等碧璽生了孩子再進來,我就也放你出去成親,再給你一百兩銀子備嫁妝。」想了想道,「索性你叫你老子娘在外頭現在就瞧起來,看著哪個好就來與我說,我替你做主!」

  紅晶心裡大喜。素來主子們身邊得用的大丫鬟,總要拖到二十歲才肯放出去配人。雖說在主子身邊貼身伺候著有臉面,但總歸年紀上拖了些,有時不巧就要錯過姻緣。

  紅晶今年十七歲,正是好時候,若阮夫人肯現在就給她指人,必然更能指個好的。英國公府在外頭的產業多,那些管事和大夥計們月銀都不少,阮夫人還允她自己挑,那更是好了。將來生了孩子還進來做管事媳婦,裡頭外頭都得用,豈不強過紅玉那等去做姨娘的?有沒有後梢還說不定呢。連忙就跪下來給阮夫人磕頭謝恩,伺候得更加慇勤了。

  這裡阮府歡天喜地迎新人且不說,阮盼那裡坐著馬車回了永安侯府。今日永安侯夫人又被郡王府請去做全福夫人給趙燕妤梳頭了,公主則去阮家坐席,倒省了阮盼還要去上房請安,在二門處一乘小轎就抬回自己院子裡了。

  進了院子,只覺有些靜悄悄的。阮盼並沒在意,扶了飛虹的手走了幾步,忽然想起有孕前曾說與丈夫同繪一幅春雨歸舟圖,當時丈夫畫了雨中山水及一葉遠舟,這近處的河畔垂柳該是自己畫上的,只因有孕不適,又趕上過年,只畫了幾筆就放下,倒耽擱了。今日闔家都出去了,倒也安靜,何不趁著這個時候去將那畫補了,這時候張掛在屋裡倒也對景。想著,便道:「去書房罷。」

  永安侯府也是在外頭一處大書房,幕僚門客都在那裡說話,裡頭各院都有自己小書房,孟燁自小過目成誦,又雅好書畫琴棋,那書房越發的大了,裡裡外外有好幾間房子。若坐在裡屋將門窗閉了,外頭的聲音也傳不大進去,倒是幽靜。阮盼扶了飛虹的手推門進去,忽然聽見裡頭屋裡丈夫的聲音笑道:「這一筆畫岔了,你瞧別的柳條都朝著這裡,偏你畫的反了方向,這風哪裡有這樣刮的呢?」

  阮盼方自一怔,心想丈夫今日不是在翰林院裡麼?便是請了假出來,也該去阮府道賀才是,怎的卻在家裡,這又是跟誰說話?隨即便聽一個女子聲音嬌軟道:「奴婢原說不會畫的,二爺硬要奴婢畫,可不毀了這畫了?」

  這聲音阮盼聽得清清楚楚,正是她的陪嫁丫頭臥雨!頓時覺得兩邊太陽穴一跳一跳疼了起來,強自鎮定著走過去,隨手推開門,便見那張粉油大案上鋪開的正是那幅細雨歸舟圖,自己夫君孟燁含笑立在一邊,倒是臥雨坐在案前椅上,窄窄的袖子挽了起來,手裡捏著玉管筆在那裡畫。一見阮盼進來,臉色不由變了變,連忙站起來陪笑道:「奶奶怎這樣早就回來了?」

  阮盼並不答言,只向孟燁道:「夫君幾時回來的?」

  孟燁隨手將手中的墨條擱在硯邊上,笑道:「也是方才回來。本想著你要在娘家多呆些時候,想不到這樣快就回來了?」

  阮盼胸口只覺有東西砰砰地撞,臉上笑容不變道:「我有身子,本不能進喜房的,若在家裡坐著,少不得母親還要顧著我,不如早些回來的是。」走到案子前面看了一眼,淡淡道,「本想著過來把這畫兒補全了,卻不料夫君已然想到了。」

  飛虹湊著趣兒笑道:「奴婢記得聽奶奶念過一首詩的,叫什麼心有靈犀的——奴婢瞧著,二爺和奶奶就是心有靈犀呢。奶奶這裡才想到,二爺已然畫起來了,不是心有靈犀是什麼呢?」

  孟燁笑道:「好丫頭,果然聰明。」悄悄看了妻子一眼,又道,「只可惜畫錯了一筆,回頭重新再畫一幅罷。」

  阮盼點頭道:「這也是的。本來你我畫來也還和諧,這外人添了一筆倒弄壞了,再改不好,只得重畫了。」隨手捲了那紙遞給飛虹,「拿去燒了罷。」

  臥雨站在一邊,手裡還拿著玉管筆,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臉上陣青陣紅。偏偏這夫妻兩人都像沒看見她似的,只管說話。

  孟燁多少有幾分心虛,生恐妻子鬧起來,卻見妻子面色如常,心裡稍稍放下幾分,笑道:「也是我糊塗,不該叫外人來畫的,原想著你的丫鬟,平日裡也該是耳濡目染學了幾分的,想不到一下筆便壞了。」

  阮盼微微一笑,飛虹已經掩嘴笑道:「瞧二爺說的——再怎麼耳濡目染,哪裡能學到奶奶一分半分呢?二爺也太抬舉我們做丫頭的了。」

  孟燁趁機下台笑道:「說的也是。」有幾分討好地向妻子道,「你身上可好?今日父親和大哥都去了英國公府,也不缺我一個,不如我在家裡陪著你可好?」

  阮盼低頭笑道:「我自是想夫君陪著我的,只是阮世子平日與夫君交情也好,不去總是失禮,日後他問起來,夫君可要怎麼說呢?不如還是去走一趟,哪怕喝杯酒便回來呢,也是全了禮數。我不過是身上乏些,自歇一歇就無事了。」

  孟燁上前扶了妻子,笑道:「那我去去便回。」親自送了妻子回房,換了衣裳出去了。

  孟燁一走,屋子裡鴉雀無聲。飛虹只覺胸口像壓了塊石頭一樣難受,嘴裡喃喃了一句,轉身出去沏茶了,只剩下臥雨和阮盼在房中。

  阮盼到這時候才緩緩抬頭,看了臥雨一眼。臥雨手裡還捏著那枝玉管筆,蔥綠色的袖子捲著,露出半截藕一樣的手臂,上頭套著一隻珊瑚手釧,粉紅色的珊瑚珠子與赤金珠子相間,襯著那雪白豐腴的肌膚,顯得十分嬌艷。

  「這珊瑚手釧我記得是前年我賞給你的——」阮盼悠悠地道,「那次我總共得了三串手釧,一串深紅串金的我自己留下了,一串象牙白串烏銀的,賞了飛虹,這一串就賞了你。」

  臥雨額角已經滲出一層薄汗,不由得膝蓋一彎跪倒在地:「奶奶,奴婢只是跟著去書房伺候二爺,奴婢原說不會畫的,是二爺說奴婢跟著奶奶這些年,也該會畫幾筆才是,硬要讓奴婢畫……」

  阮盼好像沒有聽見她說什麼,繼續悠悠地道:「我記得你並不喜歡珊瑚的,當初我賞了你這個,這幾年也沒見你戴過,倒是喜歡翡翠蜜蠟一類。」

  臥雨的冷汗順著臉頰滑了下來,顫聲道:「奴婢也只是前幾日偶然翻了出來,才戴上的。」

  「是麼?」阮盼隨手拿起枕邊一雙未做完的小虎頭鞋,一針針做了起來,淡淡道,「我記得二爺那日才說,珊瑚是祭佛的吉祥之物,紅珊瑚更是如來化身……」

  臥雨再不敢說話,伏下身來一下下磕頭,哭道:「奴婢一時豬油蒙了心,奶奶饒了我罷,奴婢再也不敢了!」

  飛虹在廚房取了熱水,磨磨蹭蹭了半日方回到房,在門外就聽見臥雨哭著磕頭,不由得暗暗歎了口氣。她和臥雨兩個都是九歲開始伺候阮盼的,自然知道阮盼的脾性,平日裡看著溫和端莊,卻是個賞罰分明毫不手軟的。自嫁了來永安侯府,為了孟燁有些風流性情,明面上沒怎樣,對孟燁的兩個通房丫鬟也是和顏悅色的,其實暗地裡也是有些不歡喜的。

  臥雨未必不知道阮盼為此事煩惱,卻仍舊往孟燁身邊貼,不說別的,單是從前的主僕情份,怕她就已經是不顧了的。既如此,怎還能指望阮盼顧著這情分呢?

  阮盼仍舊一針針做著針線,好似沒聽見臥雨磕頭的聲音。飛虹沏了茶端上去,眼梢一瞥便見青磚地上已然有了淡淡血漬,不由得也有些難受,低聲道:「奶奶,臥雨一時糊塗犯了錯,奴婢原不敢、也不該說什麼的。只是跟她姐妹一場,求奶奶從寬打發了她罷。」說著,也雙膝跪了下來。

  阮盼這才放下手裡的針線,看了飛虹一眼:「你果然是個厚道的。也罷,就看在你的份上——取了她的身契,叫她走罷。」

  臥雨連忙哭道:「求奶奶饒了奴婢這一回——奴婢是外頭買來的,早就沒了親人,這些年奶奶就是奴婢唯一的親人了。奶奶這會打發了奴婢出去,奴婢就真的沒活路了。」

  阮盼端了茶,看看飛虹:「立刻去辦罷,這樣的親人,我是不敢要的。」

  飛虹暗暗歎了口氣,過去拉臥雨:「起來罷,你今兒做了這樣糊塗事,奶奶還你身契放你出去,已然是開了恩了。」

  臥雨被她拖回下房裡,失魂落魄死拉了飛虹的手哭道:「就是給了我身契,我到哪裡去?好姐姐,求你再幫我跟奶奶求個情罷!」

  飛虹歎了口氣道:「你做下這樣事,奶奶豈能容你?若不是念著你伺候了這些年,將你發賣到那窮山惡水之處,你又能如何?別的事我能替你去求情,這事我卻不敢去的。走罷。」想了一想又道,「我知道你無處可去,先去小煙袋街上找我乾娘罷,且在她家住幾日,慢慢再說。奶奶又沒讓你淨身出戶,你手上的東西也足夠過日子了。」

  飛虹做好做歹把臥雨送了出去,悄悄回到正房,只見阮盼坐在炕上,怔怔看著外頭出神,聽見飛虹的腳步聲,淡淡道:「打發走了?」

  飛虹不敢隱瞞她:「她沒處可去,奴婢叫她去奴婢乾娘家裡先住下,再慢慢想罷。」

  阮盼淡淡道:「你是個好的——總算我身邊還有個靠得住的。碧玉雖然也好,總歸不是打小兒就一起長起來的,素來伺候母親,跟我總是生分些。」

  飛虹囁嚅道:「臥雨她也是一時糊塗——」

  阮盼冷笑一聲:「一時糊塗?她難道不曉得我最厭什麼?二爺有那麼個風流性子,這府裡一個個眼尖牙利的盯著還不夠,如今又出來我自己的人來打我的!我並非容不得人,但偏偏就容不下她!」

  飛虹看她手捏得緊緊的,知道她臉上平靜,心裡其實失望憤怒之極,連忙道:「奶奶千萬別生氣,這是雙身子的人呢。奴婢知道奶奶的意思,臥雨實在是糊塗,忘了跟奶奶這些年的情分。只是奶奶為了這麼個沒心沒肺的人生氣可值什麼呢?奴婢大膽說句僭越的話,瞧著二爺性情是風流了些,可侯府規矩好,下頭那些削尖了頭再鑽,難道還能爬到奶奶頭上去?不說別的,夫人那裡就不許!」

  阮盼胸口一陣陣作惡,不敢再動氣,靠了迎枕上半閉著眼睛。飛虹替她捶著腿,輕聲道:「奶奶只要生下長子,那些小妖精們再跳又能怎樣?依奴婢說,倒巴不得她們這時候跳,奶奶如今有身子,是最要緊的,她們敢跳,正好拿了錯整治了!」

  阮盼閉目半晌,長長吐了口氣:「倒杯溫水來我喝罷。茶雖清心,這些日子喝了倒不大自在。二爺既過去了,必然吃了酒才回來,你先把醒酒湯備下,再備幾樣爽口小菜。」

  飛虹忙下炕去準備,口中笑道:「奶奶這樣的體貼,二爺哪裡不知道好歹呢,奴婢瞧著二爺也並沒把臥雨放在心上中。」

  阮盼苦笑一下,心想沒了一個臥雨還有別人,這樣的名士「風流」氣,怕是沒個頭了。不願再想,側身躺下,不一會兒倒朦朧睡了過去。

  這一覺睡醒,直到天色黑了,前頭永安侯夫婦都回來了,孟燁還不見回來。阮盼心裡疑惑,巴巴一直等到亥初才聽見孟燁的聲音,忙上去迎。才一走近就聞著一股酒氣,險些又吐了。

  孟燁也知道自己身上酒氣熏人,忙退開叫飛虹道:「快扶奶奶到裡屋去,我這裡沐浴了再過去,叫奶奶放心,並沒多喝酒,原是在身上潑了些。」

  阮盼這才放心,自在屋裡坐著,叫碧玉將備的醒酒湯並些小菜粥湯都擺上來。一會兒孟燁沐浴出來,揮退了伺候他的通房丫鬟綠綺和冰弦,走進屋來笑道:「叫你久等了,這樣晚了,你該先睡才是的。」

  阮盼陪他在桌邊坐了,輕笑道:「下午睡了一會兒,這時候倒也不睏。怎的父親母親早就回來了,二爺卻這般晚,想是去鬧洞房鬧得忘了時間罷?」

  孟燁臉上的表情就有些古怪,歎道:「再別說了,這洞房還真是鬧得不輕。二弟也不知是怎麼了,席上不用人灌,自己酒到杯乾的倒喝醉了。」

  新郎揭了蓋頭出來敬酒,自然是人人都要灌的,但為了洞房花燭,自然也不會真往醉裡灌,新郎自己也是能躲則躲的。阮盼不由笑道:「別是裝醉罷?」

  孟燁連連搖頭道:「足足喝了一罈子,當真是醉了。」想了想,揮退了丫鬟們,低聲向妻子道,「只怕今兒晚上洞房都不能進,我走的時候,還在書房醒酒呢。」

  阮盼大為驚訝:「怎麼就喝成這樣?」

  孟燁搖頭道:「真不知是怎的了,人勸喝,人不勸也喝,到後頭都勸他別喝了,他自己反來敬人。洞房那邊——我們沒去鬧成,自己倒鬧起來了。」

  阮盼詫異道:「誰鬧?」

  孟燁苦笑道:「沒有新郎,我們怎好進去的?只是聽說似乎是縣主一來就發落了一個丫鬟,好像叫什麼紅玉的。」


128 新婚勸和不勸離

  英國公府的消息,自然很快就傳到了郡王府。趙燕妤嫁過去的第二天,陪嫁的姚黃就回來送信了。

  因為趙燕妤身邊的丫鬟都被打發了兩撥,所以秦王妃雖然給她陪嫁了四個大丫鬟,仍舊覺得不放心,乾脆把精明能幹的姚黃也給了她。這才新婚第二日,姚黃就回來了,可不把秦王妃駭了一跳麼?

  「姑爺昨晚喝得爛醉,歇在小書房的……」姚黃本不想回來,再怎麼在家裡尊貴,嫁過去做了人家媳婦也要受點委屈的,除非你是公主。自然了,洞房花燭夜丈夫喝得無法圓房確實不是件好事,但成親第二天就派丫鬟回家告狀,這行為也實在欠妥。但是姚黃不過是個丫鬟,趙燕妤在家裡就嬌養慣了,哪裡受得了這個委屈,若不是姚黃勸著,怕是自己就打算跑回娘家來了,姚黃也只好回來報信。

  昀郡王眉頭一皺:「大喜的日子,被人灌醉了也是有的,雖說歇在小書房不大妥當,但也不是什麼大事。」

  昨日女兒出嫁,秦王妃哭成那樣兒,他看著也可憐。雖說前些日子鬧了好些事,春闈小兒子又不爭氣,但畢竟是心悅多年經了層層波折才娶進來的人,這些日子也還安生,那從前的情分也就漸漸浮起來,少不得在秦王妃屋裡歇了,安慰她一番。結果這歇得好,一早就見姚黃回來,還道是出了什麼大事,原來卻是為了這個。

  秦王妃卻不這麼想,反駁道:「王爺不知道女人家的苦處。洞房花燭夜就歇在小書房,豈不是給妤兒沒臉?王爺不曉得那些下人們,牙尖嘴利,哪一個是省事的?英國公府近千的下人,日後妤兒當家一一都還要想辦法降服,這會兒聽說頭一夜世子就沒在房裡歇,還不定嚼說成什麼樣了呢!」說著便哭起來,「親家到底是做了些什麼?便是喝醉了,也該往喜房裡去歇,睡在小書房裡算什麼!我可憐的妤兒,進了門就被人這樣的打臉,後頭日子可怎麼過?」

  昀郡王心裡對阮麒也有些不滿,但女兒嫁出去了就是人家的媳婦,日後少不得要受些委屈,若是頭一天就鬧起來,惹得公婆不喜歡,將來少不得受的委屈更多。便耐了性子道:「你也莫要哭了,這事雖不好,想來也是少年人一時貪杯過量,待他醒了,自然給妤兒賠不是的,也就罷了。」

  姚黃低著頭沒敢說話。其實據她當日悄悄往前頭宴席上打聽的消息,說是阮麒不用人灌,自己就喝了個爛醉。到後頭朋友們看著不對,倒都反過來勸他別喝了,他只是不聽。這事兒她打聽了之後本也沒敢跟趙燕妤說,想不到陪嫁的那個大丫鬟春卉,想是從下頭挑上來的,巴不得要討趙燕妤的信任,竟然也把這事打聽了來,直接告訴了趙燕妤。

  當時趙燕妤就惱了,待英國公府裡的下人們散了,起身就往小書房去,她攔都攔不住。若非如此,也撞不上那個叫紅玉的丫鬟。

  秦王妃拭著淚道:「若照王爺這般說,倒也還好。」問姚黃道,「姑爺可給縣主陪了不是?」

  這下姚黃想不說都不行了,只得把頭深深埋下去:「縣主聽說姑爺喝醉了歇在小書房,就想去給姑爺送碗醒酒湯,誰知道——」

  昀郡王微微皺了皺眉。若說新娘子去給丈夫送醒酒湯,似乎略有些不合適。到底是才進門的新媳婦,合該一步不多行,一語不多說的,哪裡有反而奔著丈夫去的呢?但仔細說來,到底也是妻子關心丈夫,也沒有什麼不應該的,因此話到嘴邊仍嚥了回去。卻聽姚黃吞吞吐吐,不由得有些不耐:「怎樣了?」

  姚黃低頭道:「去了之後,卻有個丫鬟在那裡伺候姑爺,瞧著妖妖調調的,跟姑爺——」

  「什麼?」秦王妃氣得臉都白了。新婚夜女婿不進洞房,卻跟丫鬟調笑?氣得直站了起來,「我去尋那小子!」

  「王妃——」姚黃膝行一步攔著秦王妃,「當時姑爺喝得爛醉,並不知什麼人在旁,是那丫鬟不正經……」後頭的話又難說了,「縣主……縣主當時大怒,叫人扇她的耳光,她就叫著姑爺救命……縣主就更怒了,叫春雲和春卉打了她八十耳光……」

  八十耳光,臉也打破牙也打鬆了。秦王妃知道這個,心裡的氣才稍稍平了些,冷笑道:「打得好!」

  昀郡王卻皺起了眉:「是姑爺的通房丫頭?」

  姚黃心想這才問到點子上了呢,把眼一閉道:「並非是姑爺的丫鬟,是國公夫人身邊的大丫鬟叫紅玉的。」

  秦王妃登時愣了。這兒媳打了婆婆的貼身大丫鬟,這算什麼!

  「胡說!國公夫人的丫鬟怎會跑到姑爺的書房去?」秦王妃腦海裡靈光一閃,頓時陰了臉,「莫非是國公夫人讓她去伺候姑爺的?」畢竟阮麒不是阮夫人生的,聽說也素來不得阮夫人的眼,沒準就是阮夫人弄了個丫鬟去離間小夫妻兩個!

  姚黃低頭道:「鬧得動靜太大,國公爺和夫人都來了。夫人一來就說那紅玉是私自跑來的,立刻就叫拖出去打死。紅玉就死拖著姑爺喊救命——奴婢看,實在不像是國公夫人讓她去的。」倘若真是被阮夫人派去的,那時候反而要被阮夫人打死,理應向阮夫人或是英國公求饒才是,怎麼會只死拉著阮麒呢?

  秦王妃氣得面青唇白,咬牙道:「那姑爺說什麼?」

  「姑爺爛醉如泥,鬧都鬧不醒。國公爺叫用冷水潑,雖睜了眼也混混沌沌的……」姚黃越說聲音越低,「國公爺惱得不行,叫上家法,卻有個姨娘衝進來抱著姑爺哭,不叫打……聽說是姑爺的生母蘇氏……最後還是夫人叫把紅玉拖出去發賣了,把蘇氏攆了,最後姑爺仍是歇在小書房。因潑了冷水,今兒一早有些發燒,奴婢走的時候……縣主還沒去給公婆敬茶……」

  「胡鬧!胡鬧!」昀郡王頓足拍案,指著姚黃,「你回來做什麼?還不快回去,立刻叫燕妤去給公婆敬茶!」

  姚黃囁嚅道:「奴婢也是這樣勸縣主的,可是——可是姑爺確實未起,縣主若是自己去敬茶,那也太……」趙燕妤自然是抵死不肯的,差點就甩袖子直接回娘家了。

  昀郡王也說不出話來。新媳婦自己去給公婆敬茶,確實也沒有這樣的道理,可是若是不去,那還不亂了套?不圓房,不給公婆敬茶,那雖然拜了天地,其實也還不算阮家的兒媳呢。

  「我這就過去!」秦王妃無論如何也坐不住了,「真是欺人太甚!」

  「你坐下!」昀郡王一拍桌子,「嫁過去就是阮家的人來,你去做什麼?」

  本來這件事完全是阮麒沒理,但是被趙燕妤這麼一鬧,本來有理也變沒理了!若是聰明的婦人,藉著這機會籠絡了公婆,日後阮麒再怎麼樣,上頭還有父母壓著呢。偏偏趙燕妤不忍這口氣,生生把轄治丈夫的好把柄給鬧沒了。

  「王爺!」秦王妃也急了,「難道就讓妤兒這樣的受委屈?當初真是看走了眼!阮麒這個忘恩負義的混蛋,他能平級襲爵還是我們郡王府出的力,如今竟然——」

  「住口!」昀郡王一陣頭疼,「你怎麼糊塗了?」

  秦王妃被他一喝,冷靜了幾分。阮麒平級襲爵這事兒確實有郡王府的功勞,但若趙燕妤拿著這事兒去壓阮麒,那就要糟糕。

  「你不能去。」昀郡王沉聲道,想了一想道,「叫世子妃過來。」到底是自己疼愛的女兒,這件事又是阮麒失禮在先,也不能放著不管。

  綺年一聽昀郡王來叫,就知道沒有好事,一邊起身一邊對如鴛歎了口氣:「瞧著吧,我又夾在中間,兩頭受氣了。」這邊是公婆,那邊是姨父姨母,最要緊的是,趙燕妤根本不是個聽話的。

  昀郡王果然未出綺年所料:「你過去瞧瞧,若燕妤還未去給公婆請安,務必叫她過去!」看了長媳一眼,能將自己丈夫攥得緊緊的,必然也能教趙燕妤怎麼做的吧。

  「兒媳定會好好勸三妹妹,只是——若是三妹妹一時擰不過這個勁兒來……」有人勸,也要有人聽才行,她總不能硬押了趙燕妤去請安。

  「告訴她,若是不聽,我也沒她這個女兒了!」

  得,壞人都是她來做……綺年很想望天,就趙燕妤被嬌養的那個脾氣,昀郡王這句威脅多半起不了什麼作用。畢竟也不過是說說罷了,要怎麼實行?難道昀郡王真會去宗人府把趙燕妤的名字從玉碟裡除了去不成?

  「兒媳有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這真是最常見的套話了,凡是說這樣話的,都是明知道不當說也要說的。

  「什麼話?」昀郡王真是被兒女們攪得一個頭有兩個大。這個剛鬧出找人替寫功課,那個就掌摑了婆婆的丫鬟,想到這裡,忍不住看了秦王妃一眼,這些年賢名在外,怎麼把個女兒教成這樣?

  「兒媳想問問姚黃,從前邊宴席上打聽來的事,是不是全都告訴了三妹妹?」

  姚黃微微一顫,低頭道:「奴婢並沒有說,是春卉說的。」

  「為什麼你沒有說呢?」

  姚黃把頭垂得更低:「奴婢怕縣主聽了生氣會鬧起來,所以……」

  綺年轉向昀郡王:「兒媳覺得姚黃這樣才是穩重的,知道什麼對三妹妹是好,像春卉那樣的,看起來忠心不二,可是這種時候不勸著三妹妹,反而挑起火來,實在是——」

  「你去,把春卉帶回來。」昀郡王冷冷地說,「姚黃賞銀一百兩,以後妤兒那邊的事,你務必好生勸著。再有哪個丫鬟不勸著主子反而生事的,立刻發賣了!」

  「是。」綺年帶著姚黃退出來,換了衣服出門,在馬車上才細細地問,「書房裡那事,紅玉到底做什麼了?」要是阮麒已經醉成一灘泥,紅玉還能幹什麼呢?

  姚黃低聲道:「其實也沒什麼,不過是姑爺睡在床上,紅玉坐在床邊上瞧著姑爺……」

  「姑爺醉了,自該有自己的丫鬟伺候,她們呢?怎麼倒是夫人身邊的丫鬟跑了來?」

  姚黃搖搖頭,這她就不知道了。

  綺年歎了口氣:「到了國公府,你只跟我一起,勸著三妹妹去給公婆請安。想來你也知道,三妹妹並不願聽我的話,只是這事關係到她自己日後在婆家如何自處——我若勸不住她,不過是被父王訓斥幾句,到頭來吃虧的還是她自己,你可想明白了?」

  姚黃點點頭:「奴婢知道。」她是趙燕妤的陪嫁,趙燕妤過得好,她才過得好,所以她並不能慫著趙燕妤隨心所欲地擺威風,該先低頭的時候還是要低頭,「只是這事總歸是姑爺沒理在先……」

  綺年自然明白,昀郡王叫她上門去,還是有興師問罪的意思的,只是比秦王妃親自上門級別要低一點兒,再者覺得阮夫人是她的姨母,大約是覺得話也好說一些。她如果上門只去勸解趙燕妤,秦王妃肯定不滿意,但若指責阮家過了火,免不了趙燕妤這媳婦給人留下的印象也就壞了,總之,這真是件棘手的任務。昀郡王顯然是想考查一下她的處事能力,但是天啊——她真的不是什麼外交高手!

  英國公府裡氣氛十分詭異。阮海嶠那邊氣壓極低,進進出出的丫鬟小廝們都是低眉垂眼,生怕哪口氣出大了被國公爺聽見就倒了霉。阮夫人這邊卻是喜笑顏開的,只是不讓人聽見罷了。

  「母親——」阮盼一大早就過來看情況,卻想不到昨夜居然鬧得那麼凶,「母親不該叫紅玉過去的!」這也是丟英國公府的臉哪!

  阮夫人毫不在意:「又不是我讓那小賤人去的。」她不過是沒去管紅玉罷了,「若不是阮麒自己許過那小賤-人什麼,她如何敢這麼大膽?還口口聲聲叫著世子救命——」

  如今去了紅玉這個眼中釘,又讓阮海嶠怒責了阮麒,連蘇氏也被重新關進了小佛堂,這結局簡直是圓滿極了。至於阮麒和趙燕妤究竟是否和睦,與她何干呢?

  阮盼也無話可說:「那縣主那邊——」

  「還不曾出房門呢。」阮夫人漫不經心,「老太君等了一個時辰等不得,先睡下了。」

  「那我去看看祖母。」這樁婚事是阮老太君早就策劃的,到如今弄成這樣子,也不知老人家心裡是個什麼滋味。

  「去吧。」阮夫人如今只關心女兒,「你有身子,說幾句就快回去歇著罷,這樣昨日剛來今日又來,你婆婆雖不說什麼,怕是心裡也要不喜歡的。」

  阮盼應了,坐小轎去了阮老太君的院子。院子裡極安靜,一架紫籐剛剛長滿了綠葉,投下淡淡的陰影,連屋簷底下掛的鸚鵡都縮著脖子,只看見阮盼進來,才忽然精神了起來,扯著脖子叫了一聲:「大小姐!大小姐!」頓時裡頭就有丫鬟歡喜地出來:「姑奶奶回來了?」

  阮盼走進有些昏暗的屋子,阮老太君已經讓丫鬟扶著坐了起來:「盼兒回來了?」

  「祖母——」阮盼瞧著阮老太君雪白的頭髮,臉上的皺紋好像一夜之間就多了,不由得也有幾分心酸,「祖母放寬心,小夫妻不過是鬧些彆扭,等二弟好了,去給縣主陪個不是也就是了。」

  阮老太君歎道:「哪裡都能像你那麼懂事呢……」若是兒媳也有孫女這般懂事,何至於此呢?還有那糊塗的孫子,人都成親一年了,難道還惦記著?

  「老太君,姑奶奶,郡王府世子妃來了,說來給老太君請安呢。」

  說曹操曹操到。阮老太君暗暗歎了口氣:「請世子妃進來罷。」

  綺年走進屋裡,倒覺得這房間好像比外頭還冷些,空氣裡瀰漫著檀香的氣味,還有一種老年人住的屋子裡特有的味道,說不太清楚。
  
  「給老太君請安。」綺年盈盈一拜,起身對阮盼點頭笑道,「表姐也在?」想必也是為了阮麒和趙燕妤回來的。

  「給世子妃搬張椅子來。」阮老太君咳嗽了一聲,半瞇起眼睛打量著眼前這個身材高挑的女子。若說美貌倒也不是什麼國色天香的人物,雖然生得不差,可也並不比趙燕妤就出挑,只是那笑吟吟的從容態度教人看著舒服,一舉一動都十分舒展,不像京城貴女們那麼講究,卻是別有一種林下風味,或者這就是吸引阮麒的地方?

  綺年也不多作客氣,笑吟吟謝了座就斜著身子坐了下來。在路上她就考慮過了,跟阮夫人談沒什麼用處的,對阮夫人而言,唯一關切的女兒已然嫁了出去,這英國公府哪怕鬧翻天呢?只要爵位不奪,阮盼靠著身後這個娘家能在永安侯府站穩腳跟就成。至於阮麒——阮夫人並不怕他將來不孝順,自然更不關心他內宅是否和睦,鬧翻了天,她正好看笑話。

  阮海嶠倒是盼著兒子好的,但綺年跟他說不上話,將來自有昀郡王跟這個親家去說。所以她想來想去,還是來拜訪阮老太君罷。她是不知道阮麒究竟為什麼把自己灌醉了,但是想來這後宅能約束他的,也就只有阮老太君了。至於那個生母蘇氏——只看阮盼出嫁的時候她鬧的那一場,就知道也不是什麼好鳥。

  「今日過來,是郡王與王妃命我來向老太君問安的,三妹妹在家裡嬌養了幾分,若是嫁過來有什麼不妥當的地方,還請老太君多提點著些她。」

  阮老太君隨口敷衍了一聲,仍舊端詳著綺年。她知不知道阮麒折騰這一次是為她呢?若是知道,這樣的不動聲色,未免也太心狠了些。

  「方纔還怕過來早了,縣主尚未敬完茶。」綺年看這老太君不接茬兒只管往自己臉上看,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只好繼續往下說,「如今看來該是敬過茶了,還好沒有打擾到三妹妹行禮。」

  話說到這份上,老太君不能不接話了:「麒兒病了,今日尚未能敬茶行禮。」

  綺年稍稍放心。這句話等於就是把責任攬到阮麒一方了,倘若能勸著趙燕妤來請個安,基本上她的任務也就完成了。

  「表哥是怎麼了?想是昨日歡喜,飲得多了些?」綺年覺得這關係倒好,一邊表哥一邊三妹妹,想跟哪邊親近點就依著哪邊的關係稱呼。

  「是啊。」阮老太君從她臉上看不出什麼異樣,也只能點頭,「到底是年輕人,沒個分寸。」

  兩邊都在睜眼說瞎話,但是態度卻很一致:息事寧人,阮家責備阮麒,郡王府勸導趙燕妤,把這事抹過去就好。綺年得了這口風,也就笑著起身:「沒表哥帶著,三妹妹這臉皮薄,估摸著都不好意思出屋門呢,我去瞧瞧她。」

  阮老太君並不多做挽留——本來今天也是來調解的,並不為來走親戚,便是在阮老太君這裡坐到天荒地老也不頂用的。

  阮麒作為國公世子,住的是阮海嶠從前住過的院子,極大的地方,花木扶疏,三月裡有些已經開花,空氣中都有微香,倘若不是屋裡辟哩啪啦砸東西的聲音傳出來,還真是個好地方。

  綺年進去的時候,趙燕妤正在對姚黃發脾氣:「我為什麼要先去請安?他呢?阮麒他人呢?他怎麼不來給我賠禮!」

  「若等他先來,你打傷婆婆身邊的丫鬟,難道也打算去賠罪?」

  趙燕妤一聽見綺年的聲音,嗖一下就跳了起來:「你來做什麼,來看我笑話不成!」

  綺年懶得跟她分辯什麼:「父王讓我來問問縣主,是打算和離歸家麼?」

  趙燕妤怔了一下。她自然不打算和離的,縱然是縣主,和離了也要遭人非議。

  「那就是打算在國公府好生過日子了?」

  「不用你管!」

  「那縣主是要王妃親自過來麼?可知道這樣一來,此事就再掩不住了?」

  「那又怎樣!」趙燕妤又惱怒起來,「明明是他——」

  「怎樣呢?」綺年反問,「不過是喝醉了,便是拿到外頭去宣揚一番,誰還會說新郎官喝醉了是什麼彌天大罪不成?」

  「他跟那個賤人勾勾搭搭!」

  「捉姦捉雙,縣主到底看見什麼了?」

  姚黃聽綺年說話這麼赤裸裸的毫不掩飾,不由得有些變了臉色,但看趙燕妤被綺年一句話堵住,那嘴張了張,到了嘴邊的話又嚥了回去。

  趙燕妤也張了張嘴,同樣的說不出話來。綺年歎了口氣:「我曉得我說什麼縣主也不愛聽,但縣主不聽我的,總該聽王妃的吧?我只說一句話,世子喝醉是世子的錯,可是縣主打了婆婆身邊的丫鬟,說出去到底也是理虧的。如今縣主過去給長輩請安,那錯就都是世子的了,若是等到世子來給縣主賠罪,錯就變成縣主的了。縣主自己想想,是不是這個道理。」

  姚黃連忙道:「世子妃說的是,這也是王爺和王妃的意思。」

  趙燕妤狠狠瞪了綺年一眼,到底還是低下了頭。

  綺年左右看了看:「哪個是春卉?」

  一個瓜子臉的丫鬟低頭出來:「奴婢是春卉。」

  「誰叫你在縣主面前挑撥是非的?縣主初來人家家裡做媳婦,你不勸著縣主溫柔和順,倒挑著縣主生氣。」綺年目光掃過剩下的三人,「姚黃,掌她的嘴!」

  姚黃上去就左右開弓地扇起來。趙燕妤立刻惱了:「誰敢!」

  「父王說了,春卉不能留,立刻帶回去。」綺年靜靜地說,「縣主好好想想,姚黃知道世子喝醉了卻沒有告訴縣主,春卉卻是自己去打聽了告訴縣主的,難道說姚黃對縣主不忠心?縣主也該好生想想,到底什麼樣才算對你好。」

  春卉被抽了二十個嘴巴,姚黃拿出她的身契,綺年示意如鴛接了就起身:「我先走了,縣主再想想。」當著她的面,趙燕妤是絕對不肯服軟的,只有叫姚黃在背後慢慢勸了。

  出了院子,綺年剛剛走了幾步,就聽路邊上有人叫了一聲:「表妹——」一側頭,樹蔭裡慢慢走出來個人,步子還有些歪歪倒倒的,滿臉病容,只一雙眼睛是亮的——阮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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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9 人生無處不風波

  綺年不知道該用什麼態度去面對阮麒。如果沒有胭脂之死那件事.她當然大可以拿出疏遠的口氣叫一聲表哥,然後說幾句什麼新婚夜不洞房不合宜之類的套話。但是現在她不能了,她可以無視阮麒對她的傾慕和執念,卻不能否認阮麒對她的幫助。

  那時候,畢竟是在一片茫然之中阮麒明確地向她伸出了援手,而她已嫁做他人婦,阮麒自己也明白這幫助得不到任何回報,但是他仍舊拿著英國公府與鄭家的關係和前途去幫助她了,這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否認,不能漠視的。

  「表哥身體大好了麼?」綺年最終還是只能福身行了個禮,「縣主一直在等著跟表哥一起去向姨父姨母敬茶呢。」周圍有丫鬟有下人,但是即使沒有,綺年想她最終也只能說這些話。她永遠不可能給阮麒任何回應,而阮麒自己也應該把這執念放下才是。

  阮麒眼神黯淡了下去:「昨夜我喝醉了,想不到還要勞煩表妹走一趟。」

  綺年微微低下頭:「表哥新婚乃是喜事,只是縱是喜歡也該少飲些酒才是。一來傷身.二來誤事。若是因此與縣主起了什麼誤會,更是不美。人說成家立業.表哥如今成了家.正該立業了,酒還是少喝些的好。」

  阮麒眼中神色更是黯然.苦笑道:「成家立業……表妹說得不錯,我至今一事無成,實在——愧對父母。」倘若自己有能耐,不必靠著郡王府才能平級襲爵,是不是就不必娶趙燕妤,是不是就可以娶自己想娶的人了呢?
  
  「表哥有此上進之心便是大好。日後表哥承繼國公府,父母妻兒都靠著表哥擔當呢。」綺年也有幾分唏噓,阮麒不願娶趙燕妤,但以國公府的情況來說,娶趙燕妤卻是最好的選擇。既然做了世子,就要擔起應盡的責任。若說沒有娶到自己喜愛的人,這事上有情人終成眷屬的事又有多少呢?更何況,即使阮麒不娶趙燕妤,自己也不會嫁給他的。

  阮麒站在路邊,目送綺年離開,方慢慢轉身往自己院子裡走去。進了院子沒幾步,見趙燕妤穿著胭脂紅的襖裙,梳妝得整整齊齊地出來了。見他進門,先是一喜,隨即沉下臉別過頭去不理。

  阮麒心裡苦笑一下.上前去做了個揖:「昨夜我喝多了,委屈你了。」

  趙燕妤憋了一肚子的氣,此時聽了這話,忽然覺得眼眶一陣酸熱,眼淚倏地就流了出來。連忙拿帕子抹了,哭道:「誰稀罕聽你說好話,我要回家去。」

  姚黃也是見過阮麒的,忙陪笑道:「世子別信姑娘這話,正要去給國公爺和夫人還有老太君請安呢,只是初來乍到的,還不知怎麼走呢?幸而世子過來了。」

  這也是睜著眼說瞎話。趙燕妤小時候也曾到英國公府來玩過幾次的,若說別的地方不知道,阮老太君的院子總歸是知道的。不過阮麒也並不去辯駁這話,只溫聲向趙燕妤道:「總歸是我不好,這便去給祖母和父親母親敬茶罷。」伸手拉了趙燕妤的手。

  趙燕妤將手一甩.嗔道:「誰要聽你說這些話,昨兒晚上鬧成那樣,你一句話就抹過去了不成?我進了門.頭一晚就這樣,以後這國公府裡哪還有我站的地方?」說著委屈又上來了.拿帕子抹著淚道,「我有什麼對不起你的地方.要這樣踩我的臉面?」

  阮麒看她哭得梨花帶雨,不復平日裡的刁蠻,也覺得有幾分可憐。何況昨夜之事確是他有錯在先。原本便是醉了也該扶著送進洞房裡去.偏偏他死鬧著不肯進洞房.只要往小書房去.這才後頭出了紅玉的事。當時自己也不知道.還是今早醒來後伺候的丫鬟告訴的。想來趙燕妤自然是氣惱的。當下打迭起精神.又連連陪了幾句罪.方把趙燕妤哄得回了臉色.夫妻兩個一同往正院去敬茶了。

  綺年這頭才回郡王府交了差沒多久,那邊姚黃就叫人送了信來說趙燕妤已經順順當當敬了茶。

  因阮麒有錯在先,英國公府裡自是沒人會難為趙燕妤。據姚黃說,幾位長輩都給了價值不菲的見面禮,之後小兩口就歡歡喜喜回屋裡坐著說話去了。

  昀郡王聽完之後暗暗鬆了口氣.道:「周氏此事辦得不錯。」

  秦王妃含笑道:「本來就是青梅竹馬的兩個孩子.不過是鬧個脾氣罷了,只要姑爺認了錯,便沒人勸也一樣好了。」

  昀郡王微微把臉一沉:「明兒回門.你好生教導妤兒一番。如今是嫁了人家做媳婦,便是再青梅竹馬,也比不得從前。若再這樣毛躁,遇有些事情便鬧得失了規矩禮數,那也不算是我的女兒了。」

  秦王妃陪著笑道:「妾身好生教導她就是,王爺何必這樣疾顏厲色的?都是打小夫妻的時候過來的,剛成親,磕磕絆絆也是難免——」坐到昀郡王身邊,放軟了聲音道,「王爺不記得妾身剛嫁進來那會兒?為了王爺穿著妾身做的鞋踩了泥裡去,也拌過嘴的。」

  昀郡王也不由得想到從前新婚燕爾的時光,臉色和緩下來,順口道:「那次我也只是喝醉了,你便不依不饒的,若不是我奪得快,那雙鞋險些就被你拿去鉸了。」

  秦王妃向他身上靠了靠,柔聲道:「那是妾身費了半月工夫繡出來的鞋面子,王爺才上腳就踩了泥裡去,半分都不愛惜,也不管妾身繡得指頭疼……」

  昀郡王握了她手.見這雙手還跟當初一樣養得白軟纖細.不由得摩挲著道:「又不缺針線上的人.早就叫你不要親自做這些東西.沒得費眼。」

  秦王妃依著他靜靜靠了一會兒.道:「如今妤兒的喜事辦了.妾身心裡也放下了一塊石頭。平兒的親事可該相看起來了。還有好兒.原說快些給好兒相看一門親事.哪怕姐妹兩個一起出門子也好。如今妤兒嫁了,卻把姐姐落在後頭.只怕外頭說的不好聽呢。若是因此妨著好兒的親事.叫我心裡怎麼過得去?雖說她自幼是跟著肖氏.總歸也是我的女兒。」

  昀郡王拍了拍她的手.欣慰道:「知道你是疼好兒的。不過這事肖氏已向我說過了.你不必擔憂,只等有了些眉目再說。」

  秦王妃一怔:「莫非王爺有了人選?」

  昀郡王笑道:「是世子妃提了張少將軍的弟弟。雖然年輕,在西北也是軍營裡摔打出來的。我想著還要再看看.這些日子忙著妤兒的親事暫時也沒顧得上。」

  秦王妃聽了就低頭不語。昀郡王微微皺眉道:「這是怎了?」

  秦王妃低頭道:「記得上回世子妃帶著好兒去過張府,妾身是想——千萬不要是好兒自己跟張家小公子有了什麼……」
  
  「你多慮了。」昀郡王皺皺眉頭.「世子妃不是那等不知輕重的人。」

  秦王妃歎道:「若是這樣自然是最好的,只是世子妃平素那樣的謹慎,出了自己院子,任什麼事都不肯隨便開口的,怎的好兒婚姻這樣大事,她倒說話了呢?說起來,上頭有王爺和妾身,至不濟還有肖氏呢。雖說長嫂如母,可也沒有父母皆在就由嫂子給小姑說親事的道理。」

  昀郡王眉頭微微跳了跳.道:「既見著好的,惦記著自己小姑也是對的。」

  「若我沒記錯,吳府還有個姑娘也十四了。」秦王妃歎道.「但願妾身是小人之心了.只是荷園裡前些日子還有人送了一隻小狗來.聽說就是張府送來的。」紅了眼圈道.「上回妤兒在秦家的事——妾身真是後悔.不該打小兒覺得他們是表兄妹,總說親近些也是應當的.結果就……若是好兒也一時糊塗,豈不是妾身的罪過了。」

  昀郡王皺了眉沒說話.片刻後隨口指了件事出了丹園。

  魏紫在院門處瞧了瞧.進屋裡來回稟:「王爺去荷園了。」秦王妃點了點頭.歎道:「總算妤兒那裡好了.我也乏得厲害.扶我去睡一會兒。叫人去荷園打聽打聽.王爺說了什麼?」

  魏紫連忙答應著過來攙扶她.小心地道:「奴婢回頭就讓豆綠去跟丁香打聽一下。只是王妃何必管這件事呢?二姑娘的親事王妃若插了手,回頭若有什麼不是,豈不是又要怪到王妃身上?」

  秦王妃緊緊皺著兩條細眉.半晌才道:「你當我願意操這心麼……鄭少奶奶身子眼看是不成了,鄭家想著讓燕好嫁過去做填房。」

  魏紫想了想道:「若說二姑娘不過是庶出的.嫁給伯府世子做正妻已然是難得的了.雖說填房的名聲不大好聽.可總歸鄭少奶奶也沒個兒子留下.將來生了兒子就是嫡長子——王妃與王爺說便是了.豈不比張家兒子強些?」

  秦王妃冷笑道:「你這才是錯看了肖氏呢。別看她一個商戶人家出身.平日裡也不像個有見識的,其實主意大得很。與張家的這門親事.必是她托了周氏平日裡帶著二丫頭時常出門相看了來的。依我看,她未必願意讓二丫頭去做填房。」

  魏紫不以為然道:「若說去別家做填房自然不好.但鄭家是國戚.前頭又沒有兒子.這哪裡還不好呢?」

  秦王妃苦笑一下,有些話即使是魏紫這樣的親信她也不能說出來,只擺手道:「你且叫人去打聽著罷。」自己在炕上躺了下來,卻怎麼也睡不著。思來想去.倒有幾分後悔.若不是當時太急著除了周氏.又怎會給鄭家留下了把柄?如今鄭家想著娶趙燕好.她竟不好推辭。

  魏紫這樣的丫鬟.只知道趙燕好嫁過去做填房名聲不大好聽.卻不知道鄭家有個貴妃有個三皇子.就是在那爭儲的漩渦裡。昀郡王為人謹慎.是不願沾惹的.恐怕未必願意趙燕好嫁入鄭家呢。

  秦王妃這裡輾轉難安.那邊豆綠已經拿了幾樣點心去了荷園,丁香遠遠見著就笑迎過來:「這會兒怎麼過來了?」

  豆綠笑道:「王妃歇下了。我想著上回看你扎的那花樣子好.過來求你給我扎個鞋面呢。喏.不白用你.這些點心算是謝你的。」

  丁香也笑道:「瞧你說的.扎個花兒罷了.還送點心來.也忒小看我了。」一邊說.一邊倒了茶來.小聲道.「側妃去找世子妃說話了.這會兒倒閒著.你且看看想要什麼樣的花樣.回頭我得了空慢慢給你做。」

  豆綠瀏覽著那一堆花樣.順口道:「王爺不是才來了麼?側妃怎麼不陪著王爺說話.倒出去了?」

  丁香笑了一聲:「看你這話說的.倒像是比誰都明白似的.大姑娘家的也不害臊。」順手拈了塊點心吃了.道.「你這見天的跑來.也不嫌累。」

  豆綠歎了口氣.拿著那花樣在手裡捻來捻去.道:「姐姐.咱們都是外頭買來的.當初剛來的時候我生了病.側妃可憐我.叫你替我抓藥.這些我都記著呢。只是我如今在丹園當差.上頭叫我做的事.我也不敢不做。」

  丁香點頭歎道:「都是做丫頭的,誰不知道誰的難處呢。我跟你說.王爺來了臉色不大好.問院子裡那隻狗是誰拿來的.側妃說是世子妃給二姑娘的,王爺才沒再說什麼,略坐坐就走了。也就是這點兒事,也值得你來打聽一趟?」

  豆綠把聲音壓得極低道:「這狗的事兒都是王妃提的.聽著王妃那意思.不樂意跟張家的這門親事呢。」

  丁香聽得呆了呆,道:「張家這位少爺如今也不過是個武秀才,又不是什麼高官顯爵的.又是哪裡礙了王妃的眼?」

  豆綠想了想道:「沒準是因著是世子妃給挑的人家。」

  丁香忙道:「那王妃看好了哪家的親事不成?」

  豆綠搖頭道:「這卻不知道。我也只是近來姚黃姐姐陪嫁了出去.才能進裡屋的。說起來還不如宮粉得王妃歡喜.有些事兒我再打聽不著的。」

  丁香點點頭.跟她挑了花樣子.又喝了杯茶.便將她送了出去。豆綠自回丹園交差,丁香便一溜煙兒直奔節氣居去了。

  趙燕恆下衙回來.進了屋子便見綺年在窗前看書.不由得道:「天也晚了,這時候看書傷眼,若要看,叫丫鬟們多點幾盞燈來。」

  綺年其實心並沒在書上.拋了書起來替他更衣.笑道:「也沒看.只是拿在手裡罷了。今兒怎麼這麼早回來了?」
  
  「今日沒什麼事。」趙燕恆順口答應.順手攬住妻子肩頭.低頭在她鬢邊聞了聞.「好香.用了什麼香粉?」
  
  「肖側妃手制的,說是杏花香粉,我也聞不出什麼來。」綺年小聲將今日的事說了.「幸而只帶著二妹妹去過張家一次。倒是王妃可是想做什麼呢?張執雖然有個做大將軍的父親,可是自己不過一個武秀才罷了,難道這樣的都不許二妹妹嫁?」

  趙燕恆微微冷笑了一下:「我說件事與你聽.你就知道了。鄭少奶奶.也就是這兩天了。」

  綺年嚇了一跳:「這麼快?」
  
  「張家敗落許久,鄭琨怕是早就不想要這個妻子了。」趙燕恆微有幾分譏諷.「張家還想把那位能詩善賦的張姑娘嫁過來做填房,鄭琨哪裡看得上。」
  
  「這麼說,鄭家打張沁的主意不成,又找到二妹妹這裡來了?千方百計的這是想做什麼?父王怕也不會願讓二妹妹去做填房罷?」

  趙燕恆脫了靴子.直接在窗下的竹榻上倒了下來.頭枕在綺年膝上,冷笑道:「鄭家打的主意,我倒是明白些。永順伯因為華絲坊的事兒已然被皇上盯上了,至少一時之間.鄭家指望不上他們。而皇上最近想提立儲的事兒了。」

  綺年覺得信息量略大:「鄭家想找新幫手?皇上打算立長皇子做太子了?但是父王不會同意二妹妹嫁給鄭家的吧?」
  
  「自然不會同意。」趙燕恆若有所思地拿手指隨便撥弄著綺年腕上的鐲子,「所以我才在想,鄭家許了王妃什麼好處,讓她來促成這事兒。畢竟王妃對父王的脾氣還是瞭解的,立儲之爭,父王絕對不願捲入,當初我與皇長子的交往都是私下來的。王妃明知父王不可能同意二妹妹嫁進鄭家,那她為何還要替鄭家說話呢?」
  
  「也許她只是不想看著二妹妹嫁給肖側妃看好的人家?」

  趙燕恆哂然:「你錯了。王妃不是那麼不謹慎的人。二妹妹對她並無威脅,她若隨意為著個人好惡就苛待庶女,這些年也不能得到父王的信任了。」

  綺年小聲嘀咕:「我沒覺得她對庶女多好。二妹妹的衣裳首飾都比縣主差多了。」
  
  「這才是嫡庶之分。」趙燕恆微微一歎,「父親是最重嫡庶的,這也是為什麼我雖然體弱,仍舊被封世子的緣故。二妹妹的一切供給都按著規矩來,沒有半分剋扣,也沒有半分逾矩.這才是父親喜歡的。」

  綺年覺得無法理解,也不打算再問了:「我想鄭家能許給王妃的,無非是三皇子做了太子之後幫三弟當世子唄。除此之外恐怕再沒什麼能打動王妃了。到底皇上是不是要立皇長子做太子呢?」
  
  「怕是差不多了。」趙燕恆微微一笑,眉目舒展.「五年了,這事總算要定下來了……」
  
  「那陳瀅呢?」綺年想起皇后的那個侄女兒,「將來她嫁給三皇子.日子可怎麼過……」

  趙燕恆握住綺年手貼到自己臉上:「總有些事是無可奈何的。鄭貴妃就是想牽制皇后.才非要娶陳瀅不可。只是——」皇后再疼愛陳瀅.陳瀅也比不過太子之位.比不過天下。

  綺年心裡怪難受的.不過畢竟她與陳瀅並不熟悉,心酸片刻也就拋下來:「那二妹妹的親事怎麼辦?」

  肖側妃對張執很是滿意,有個做大將軍的父親,又有個正當紅的兄長,本人還十分上進,並無紈褲子弟的不良嗜好,最主要的——趙燕好自己也對張執有幾分好感。只是張府與郡王府尚無什麼交往,這時候若突然提起兩家的親事,未免有些太過突兀。何況趙燕好雖是庶出,也是郡王之女,說起來張執一個小小的武秀才,還真是有些高攀了。
  
  「不必著急。」趙燕恆拍拍她的手.「只要父王不答應鄭家就無妨。至於王妃挑撥的那些話.畢竟是無憑無據的。狗雖是張家送來.卻是張少夫人送給你的.你再轉送給誰都無妨.又不是私相授受.誰能說得出什麼?」
  
  「那就好。」綺年吁出口氣.又想起來.「明日縣主回門,還要好生準備一下。」
  
  「準備什麼?」趙燕恆酸溜溜道,「招待阮家世子麼?」

  綺年笑起來:「那是你妹夫啊,你這樣不待見人家算什麼?」

  趙燕恆輕輕嗤了一聲。綺年笑著揉他的頭髮:「我對他沒半點不該有的心思,想來他如今成了親也是一樣的。」

  趙燕恆嗤笑道:「若真如此.也沒有昨日那一出了。」
  
  「不過是人所共有的想法罷了,凡不能到手的總是好的,時日久了自然也就放開了。」綺年歎口氣.「我唯一後悔的就是當時不該讓他去三皇子府探望阮語的,若是把他帶累上了倒是我的不是。只是那時候我心裡真的慌了,便是一根稻草也想撈在手裡。」

  趙燕恆翻身坐起來.握緊了她的手:「是我考慮不周,才害得你擔驚受怕……畢竟他是幫過你的,日後這份人情我總要還了他就是。」

  綺年靠著他笑道:「你是我夫君,自然要替我還人情的。」

  趙燕恆被這句夫君叫得心裡癢癢的,摟了綺年往榻上一倒,低聲笑道:「那你怎麼謝我?」

  綺年紅了臉,輕輕在他腰裡掐了一下:「飯還沒用呢。」

  趙燕恆低笑道:「先用飯也好.用過飯才有力氣不是?」

  綺年覺得臉上都可以攤雞蛋了,踢了他一腳掙扎起來,就聽門上輕輕敲了幾下,如鴛問道:「世子.世子妃.可要擺飯了?」

  綺年連忙道:「進來罷。」回頭看見趙燕恆頭髮都散了.不由得臉又紅了一下.過去替他去了冠.把頭髮草草挽了挽道.「先用飯罷。」

  趙燕恆笑著在桌邊坐下,剛拿起筷子來,外頭就有動靜.清明匆匆進來道:「恆山伯府世子夫人歿了。」

  綺年怔了一怔.喃喃道:「這麼快……」


130 爭生子杖殺通房

  恆山伯府世子夫人的過世確實是來得太出人意料了一些,消息報到各家各戶的時候,少不得要有人疑惑。無它,鄭少奶奶雖然素來身子不好,可年紀實在是輕了些,才二十出頭呢,之前也沒聽說有什麼要命的大病,怎麼就一下子去了呢?

  君不見,東陽侯府那位老侯爺,從去年十月就報了病重,為了讓他老人家看著孫男孫女們都成了親沒了心事,家裡快快的嫁了這個娶那個,結果他老人家這都拖了半年,天天拿人參吊著命,可到現在還沒嚥氣呢。倒是這位風華正茂的鄭少奶奶,一下子就這麼去了。

  雖說已經有八個月的肚子了,鄭瑾仍舊讓人用轎子抬著回了恆山伯府。這下可把恆山伯夫人嚇了個魂飛魄散,連外頭來弔唁的女賓們都顧不上招呼,讓堂弟妹承恩伯夫人幫著維持一下,自己飛也似地進了屋裡,劈頭就罵女兒:「你是作死呢!這都快生了還敢挪動?就是你嫂子去了,你現在這樣也不用回來的。」

  鄭瑾兩手扶著肚子靠坐在炕上,腰下墊著迎枕,正在歇息,見母親這樣急火火地進來,笑了一笑道:「娘不用著急,我沒事的。」

  恆山伯夫人仔細打量一番,見女兒確實面色紅潤並無不適,這才鬆了口氣,埋怨道:「這時候回來做什麼呢?」

  鄭瑾冷笑道:「可不就是藉著大嫂這事我才能回來麼。」

  恆山伯夫人疑惑道:「又是怎麼了?」女兒自懷了孕後,在蘇家幾乎是說一不二。蘇太太雖然日日規矩不離口,但鄭瑾鬧過幾次腹痛動胎氣之後,恆山伯府請去診脈的太醫又說她肚裡應該是個男胎,蘇太太的婆婆款兒也就漸漸的擺不起來了。蘇銳雖然孝順,對鄭瑾有些做法頗有微辭,但蘇太太尚且軟了下來,他自然沒有什麼大由頭來挑剔,鄭琨又曾與他吃過幾次酒,也不知說了些什麼,總之鄭瑾在蘇家該是過得舒舒服服的了,便是公主下嫁,想來也不過如此。

  鄭瑾嘴角浮著冷笑,笑吟吟向一個丫鬟道:「給我倒杯茶來。」

  到底是自己的女兒,恆山伯夫人看她這樣兒,就知道她要生事,不由得仔細打量了那丫鬟幾眼,見是當初在家裡時女兒屋裡的二等丫鬟香雪。因鄭瑾出嫁時,先是把大丫鬟碧桃送給了鄭琨做妾,又有一個丁香因冷玉如落水之時被發落了,便將當時的二等丫鬟香雪挑上來,做了四個陪嫁大丫鬟中的一人。

  這香雪是外頭買來的,不過是因著模樣生得出挑,才挑了陪嫁過去,大家心知肚明,為的是將來給蘇銳收房用的。此時恆山伯夫人細看,果然香雪雖未開臉上頭,但那神氣已然與從前做姑娘的時候不同了,想是已經給了蘇銳的。

  想來也是,鄭瑾有孕之後,自然要給蘇銳收通房的,香雪模樣好,陪嫁過去就是為了這個,選了她也是應當的,只不知道女兒又要發作什麼了。

  香雪戰戰兢兢斟了一杯茶送過去,鄭瑾一邊與恆山伯夫人說話一邊伸手去接,忽然哎喲一聲,那杯茶已經潑了出來,滾燙的茶水大半潑在香雪身上,還有幾滴就濺在鄭瑾手上。

  恆山伯夫人看得清清楚楚,分明是女兒有意將茶杯碰翻的,正在詫異,鄭瑾已經捂著手叫了一聲,指著香雪道:「小賤蹄子,想燙死我不成?燙死了我,你敢是想做正房奶奶了?來人!拖出去打她二十板子,狠狠地打!」

  雖然是出嫁了的姑奶奶,但鄭瑾的脾氣誰人不知?當即就有兩個婆子進來,把哭喊求饒的香雪堵了嘴拖了出去,就在外頭辟哩啪啦打起板子來。

  恆山伯夫人見狀,不由得皺了皺眉:「這是怎麼了?莫非是沒經你的准許就——蘇銳他竟敢如此麼?」

  鄭瑾冷冷一笑,還沒說話,外頭一個婆子已經驚惶失措地跑進來:「姑奶奶,香雪她,她出了好些血,奴婢瞧著像,像是有身孕了……」

  「是嗎?」鄭瑾拿帕子按著自己被燙的手,風輕雲淡地道,「你哪只眼睛看見她有身孕了?」

  婆子一怔,不知如何回答。香雪肚子裡若有孩子,自然是蘇家的子嗣,這子嗣上是大事,所以才跑進來跟鄭瑾回報,但看鄭瑾似乎完全不放在心上,一時不敢說話了。倒是恆山伯夫人已經明白了什麼:「可是香雪她偷偷倒了避子湯?」

  大戶人家的正房有孕,都會給丈夫安排通房或者侍妾去伺候,但在未生下嫡長子之前,這些人都要喝避孕湯藥,以免先生下了庶長子。鄭瑾就算叫香雪去伺候蘇銳,也絕對不會讓她懷孕,那必然是香雪偷偷倒掉了避子湯,想著懷孕呢。

  鄭瑾笑道:「娘說什麼呢,香雪素來老實,連婆婆和夫君都這樣誇獎她,她怎麼會偷偷倒了避子湯呢?」突然變臉喝道,「只管打!」

  能在內院當差的婆子自然都是精明人,聽了這話已經明白了。分明是香雪心大,悄悄斷了避子湯想著也趁這機會懷上。鄭瑾絕非什麼寬厚人,雖然允許蘇銳有侍妾通房,但大約是永遠都不許她們生出庶子庶女的。香雪雖然有了孕,卻不敢聲張,大概是想著胎氣穩了才透露出來,誰知被鄭瑾知道,這一頓板子下去,別說胎兒了,就連自己的命都未必保得住了。心裡想著,腳下不敢停,連忙出去叫接著打。一面又偷偷叫人去請了大夫來備著,以免萬一真出了人命不好看。

  恆山伯夫人倒有些心驚,低聲道:「這,這若是被姑爺知道——」她也痛恨丈夫的侍妾們,灌避子湯的事沒少幹過,但實在沒有膽子硬生生把一個已經懷上的孩子打得小產。要知道不讓侍妾懷上並沒有什麼,只要正妻能生就行;可是已經在肚裡的再打下來,就是謀害子嗣了,即使是正妻,謀害丈夫的子嗣也是有罪的。

  鄭瑾仰頭冷冷一笑:「我怎知道香雪有孕呢?她若是早對我說了,我自然不會打她,她自己不說,別人又怎知道呢?」眼神冷厲,「還用雞血染了褲子裝做月事來欺瞞我,她既有月事,又怎會懷孕呢?娘你說是不是?」輕嗤了一聲,「再說,蘇銳他敢!」

  恆山伯夫人終究是覺得心裡不踏實,但看女兒面露疲色又不好再說什麼,正要叫丫鬟伺候女兒睡下,自己出來往前頭去招待賓客,就見鄭琨打簾子進來,見了母親和妹妹擰著眉頭道:「聽說剛才打死了一個丫頭?」

  「沒有打死。」恆山伯夫人將香雪的事講了,「想不到這丫頭心還挺大。」
  
  鄭琨眉毛擰得更緊:「這事別說出去,就說香雪在這裡衝撞了貴客被責罰了,也不要讓她再回蘇家了。」

  恆山伯夫人倒也同意:「是是,若被姑爺知道了終究不好。」

  鄭瑾歪靠在床上冷笑道:「他知道又敢怎樣?」

  鄭琨沉了臉:「莫說混話。我且問你,妹夫跟許祭酒現今如何?」

  鄭瑾懶懶道:「什麼如何?四時八節的禮數我也沒少過,一個舅舅還要怎樣?」

  「胡說!」鄭琨眉頭擰得更緊,「早對你說過,許祭酒官聲既好,又是桃李滿門的人,妹夫就這麼一個舅舅,怎不多走動走動?何況許祭酒沒有兒子,族裡雖有侄兒,終究不如這個親外甥親,你正該多去孝敬才是!」

  鄭瑾最不愛聽這個。自從蘇銳跟她成了親,許祭酒跟蘇家來往也就少了,蘇太太帶著她去許家,許夫人也只是客氣罷了,並不親熱。鄭瑾是個什麼性子,哪有去俯就別人的,自然也就不去與許家親近,今日聽鄭琨這樣說,便冷笑道:「說來說去,原來哥哥是拿我去籠絡人呢?當初要把我嫁去西北,是為了圖人家的兵權;如今又看上了人家的門生,真是打得好主意。」

  「你還要說!」說起跟張家的事鄭琨就忍不住要發怒,「你瞧瞧張家少將軍如今是什麼樣子?再過些時候,怕這兩營軍都要歸他管了。」若是當初鄭瑾老實嫁了,現在鄭家可不是樂見其成?哪裡會像今日這樣擔憂兵權旁落呢。這喪事報到張家去,張家以冷玉如有身孕,不能進靈堂為由,只派了管家過來厚厚送了份喪儀。喪儀再豐厚,難道鄭家是缺錢用嗎?此時要的是姻親,是助力!

  鄭瑾不願再聽,揮手道:「哥哥有話,跟娘說罷,我要歇著了。娘叫人回蘇家送個信,就說我被香雪氣著了,身子不適不能挪動,就在家裡住著。」

  恆山伯夫人還沒說話,鄭琨就怒道:「你真是胡鬧!難道還想在娘家生孩子不成?立刻叫人送你回去!」

  鄭瑾支起身子尖聲道:「我回不回去,與哥哥你何干?蘇家憋都能憋死人的,我就不回去又怎樣?」

  外頭還有弔唁的賓客,恆山伯夫人連忙勸道:「行了行了,琨兒你也少說幾句,你妹妹有身子的人呢。你快去前頭招呼人罷,我也該去了,讓你妹妹歇著些兒。」做好做歹把兒子弄了出去。

  鄭瑾闔著眼歇了一會兒,身上重,睡著也不舒服,正想坐起來,卻聽見外頭有說話的聲音,豎起耳朵聽聽,卻是陪嫁的大丫鬟碧桐的聲音:「碧桃姐姐,姑娘剛睡著呢。」

  鄭瑾正悶得慌,便提了嗓門道:「是碧桃麼?進來吧。」便見自己從前的貼身丫鬟穿著素衣進來,跪下磕頭道:「給姑奶奶請安。」

  鄭瑾笑道:「起來罷。」端詳她道,「倒出挑得更好了,只是瘦了些。」

  碧桃低頭道:「奶奶這一去,奴婢照看著小少爺,所以這幾日睡得少了些。」

  鄭瑾不以為意:「嗯。你如今也不用自稱奴婢了,哥哥給你抬姨娘了沒有?」

  碧桃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低聲道:「奴婢怕是沒有這個福氣……想著求姑奶奶,讓奴婢自贖身罷。」

  鄭瑾詫異道:「這是怎麼了?莫非哥哥對你不好?」上下打量碧桃,「你雖不如秦蘋,可她都死了,哥哥房裡比你好的也沒有幾個了……」

  碧桃縮著肩膀道:「奴婢至今也沒福氣生養,說起來也要過二十歲了。且世子後頭還要娶新奶奶來,到時候更沒有奴婢站的地兒了。還求姑奶奶開恩,讓奴婢出去罷。奴婢這話若去與世子說,倒好像世子薄待了奴婢似的,奴婢從前是姑奶奶的丫頭,所以如今還求姑奶奶作主,與世子說一句罷。」

  鄭瑾聽了也並不往心裡去,隨口道:「得閒我便替你說一句便是。只是哥哥也得過一年才娶新人呢,怎知你就沒了機會?」

  碧桃小聲道:「姑奶奶不知道,因小少爺還小呢,必得有個人來照顧著才好。所以過了三個月,世子就要再娶了。」

  鄭瑾對秦蘋所生的那個孩子絲毫不感興趣,隨便點頭道:「原來如此,早些娶一個也好。哥哥是世子,這家裡也得有個主持的人,不知道母親看中了哪一家?」

  碧桃低頭道:「這奴婢就不知道了,聽說前些日子看中了——」小心瞅了鄭瑾一眼,「張少將軍的妹妹……」

  鄭瑾撇撇嘴:「又是張家!難道離了張家就找不出人來了不成?」不願再聽碧桃說這話題,隨便擺了擺手,「你去罷,這事我想著了。」

  碧桃連忙拜謝了退出去。碧桐跟她姐妹數年,方才也聽見了她的話,不由得疑惑問道:「你這是怎麼了?就是世子不寵你,姑奶奶給你講個情抬了姨娘,錦衣玉食的也一輩子了。當初也是你想去伺候世子的,這時候再——不是我說話難聽,總歸是破了身的了——莫非你有中意的人了?」

  碧桃強笑道:「從前是我糊塗,如今看著秦姨娘的下場,不覺得有些害怕,還是出去的好。」

  碧桐聽了倒也點頭,因要伺候鄭瑾,只將她送到門口就算了。

  碧桃匆匆走回正院,進了那孩子的屋子,見孩子因外頭吵鬧聲至今不肯睡覺,便抱過來在屋裡慢慢走動,將鄭瑾方纔的許諾想了一想,又暗暗在心裡盤算了一番自己這些年的私蓄,心下稍稍安定。

  走到窗口處,望出去就是從前鄭少奶奶住的屋子,此時那屋子門窗緊閉,窗欞上糊著白紙,碧桃看著那雪白的一片,眼睛一花,像是看見窗紙上兩個影子靠在一起,看似親密,其實一個影子卻在給另一個灌藥。她趕緊用力眨了眨眼睛,暗暗念了幾聲佛號,心想只要自己日後出去了,就不必再想起這事了……

  綺年當然也要來弔唁。世子夫人的輩分擺在那裡,郡王府裡王妃自不必來,就讓她和秦采兩個兒媳一起過來,順便也看看秦蘋生下的那個孩子。秦蘋死時,東陽侯府以老侯爺身子不適為借口,只派了個管事嬤嬤走一趟也就罷了。倒是秦采對這個相處時間並不很久的遠房堂妹還有幾分憐憫,想著來看看她留下的那個孩子。
  
  「世子妃,二少奶奶,請這邊來。」在靈堂上過香,與恆山伯夫人說過幾句安慰的套話,綺年和秦采就跟著丫鬟到了後面。

  孩子養得不錯,白白胖胖的十分可愛,長相倒有五六分像秦蘋,並不太像鄭琨。秦采看了,不由得微微有幾分唏噓。一個庶長子,將來的日子說不準會怎麼樣。只是這種時候也不好久坐,說了幾句話就退了出來。

  來弔唁沒有久留的,既看過了孩子,兩人也就告辭,走到二門處,卻迎頭撞見外頭一個年輕男子快步過來。因沒想到會有男人往二門裡來,這時候退開都來不及。好在都是出嫁的媳婦,非比閨閣女兒,只稍稍讓開些也就是了。

  倒是那年輕男子有幾分尷尬,立定了腳步行禮:「不知世子妃在這裡,恕在下衝撞了。」

  綺年一瞧,原來是蘇銳,難怪尷尬呢。自打蘇家退回了她的八字,還真沒跟蘇銳碰過面。不過看蘇銳現在這樣子,年紀輕輕的眉間居然有兩道細紋了,這是有什麼事愁成這樣啊。

  「蘇翰林免禮。」說起來因為許茂雲的緣故,她跟蘇銳還是有拐了幾道彎兒的親戚,不過這會兒顯然是疏遠些更好。

  蘇銳後退一步,讓綺年先行,忍不住看了她一眼。當初這門親事倒也並非是他自己盼望的——綺年他見過,生得也還出挑,只可惜父母早亡,若非有許祭酒做媒,他不會答應這門親事。他知道自己有才華,必然能高中,到那時自然可以尋一門更好的親事。只是許祭酒對他們母子照拂多年,又是親舅舅,親自出面做媒,他怎麼好拒絕?到了後頭她落水的事傳得沸沸揚揚,別說是他,就是母親也猶豫起來了。

  金殿高中,皇上親筆點了他做狀元郎,鄭貴妃保媒,他都不知自己當時怎麼就說出「未曾婚娶」的話來,雖說這也是實話,但……

  綺年感覺到蘇銳的目光,轉頭朝他微微頷首表示感謝,正要踏出二門,一個小丫鬟不知從哪裡跑出來,慌慌張張地正撞在如鴛身上。帶路的鄭家丫鬟連忙喝道:「慌慌張張的亂跑什麼!衝撞了貴人,你有幾個腦袋?」

  小丫鬟哆嗦著道:「香雪姑娘,香雪姑娘不成了……奴婢去告訴姑奶奶——」說著,一溜煙跑了。

  蘇銳一怔:「哪個香雪?」

  小丫鬟還未說話,鄭家丫鬟就將她喝斥下去了,陪笑道:「姑爺先進去罷,奴婢去送了世子妃和二少奶奶。」

  蘇銳心裡著急,顧不上別的,忙忙就往裡頭去了。等進了鄭瑾的院子,正聽見裡頭鄭瑾懶懶道:「是麼,不是請了大夫來的?開幾貼藥吃吃就是了,這樣大驚小怪的做什麼?出去罷!」那小丫鬟慌慌張張地又退了出來。

  蘇銳攔住她問道:「你說的哪個香雪,是伺候少奶奶的香雪?她怎麼了?」

  小丫鬟哆嗦著嘴唇道:「出了好多血——」她才得十二歲,不知道什麼叫血崩,只是看見一灘血就嚇傻了。

  蘇銳甩了她,幾步進了屋子衝著鄭瑾道:「香雪怎麼了?」

  鄭瑾抬抬眼皮,看他這樣子,又是嫉妒又是痛快,慢悠悠道:「今兒她衝撞了人,我責了她二十板子,誰知道她居然有了身孕,竟然就打得小產了。」

  蘇銳怔在當地:「她,她有了身孕?」

  「是啊——」鄭瑾實在忍不住了,譏諷地道,「避子湯一直都讓她喝著,居然有了身孕,真是奇哉怪也!」

  蘇銳對妻子多少也有了幾分瞭解,聞言登時明白:「你知道她有身孕還打她!」難怪今日一定要回府給嫂子弔唁,又把四個陪嫁的大丫鬟全部帶了回娘家。

  鄭瑾嗤笑一聲:「夫君說什麼呢?她又不曾告訴我她有了身孕,我如何會知道?」低頭看著自己修剪整齊的指甲,閒閒道,「倒是可惜了,方才聽說是身子太弱,血崩了。」

  蘇銳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自打鄭瑾有孕,就再不聽母親轄治了,母親又是個講規矩的,婆媳兩人沒少起過齟齬,全是他夾在中間受氣。且因孕中不適,脾氣更是暴躁,一天下來,吵得他連看幾頁書都少有時間。倒是香雪溫柔體貼,有時鄭瑾睡下了,便替他紅-袖添香,服侍他讀書作畫。有時他也覺得,鄭瑾雖則脾氣嬌縱,但肯把香雪給她,也不是嫉妒之人了。誰知道只這麼幾個月,香雪就被處置了……

  「怎麼!」鄭瑾看蘇銳失魂落魄的樣子,不由得怒火上衝,「心疼了?這小賤人,瞅著空兒就勾引你,當我不知道呢?叫她喝著避子湯,她就敢自己停了,這樣的心大眼大,若是讓她生下個兒子,敢是要踩到我頭上來了?」

  蘇銳也知道這是香雪糊塗了,但想到那溫柔體貼的模樣,忍不住道:「你惱她,灌藥把胎打了也罷,又何必非要置她於死地?我去看看她——」

  鄭瑾將手裡東西一摔:「站住!看什麼看?你娘天天的跟我講規矩,我這裡才懷上,就忙不迭叫我給你安排通房。既這麼懂規矩,你倒說說看,這樣敢背著主子私停避子湯想生長子的,該怎麼處置!」

  蘇銳說不出話來。這樣的通房,多半的人家都是容不下的,也聽說過灌藥打胎的,發賣的,攆到莊子上去的,只是鄭瑾卻選了最血淋淋的一樣——活生生把孩子打了下來。看著鄭瑾有些扭曲的臉,不由得後背都生起寒意來。

  鄭瑾看他這樣子就有氣,恨恨道:「還跟我講規矩!你將來還要靠著我爹爹和兄長——」正說到一半,忽然肚子疼起來,頓時再顧不上跟丈夫爭吵,驚惶失措叫起來,「我肚子疼!快,碧桐快去請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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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1 此生彼死各有定

  蘇家少奶奶把孩子生在了娘家,這事實在是有些稀奇,難免在京城裡傳了個沸沸揚揚。並且她在娘家杖殺了一個陪嫁丫鬟的事,不知怎麼的也洩露了出來,同樣是說什麼的都有。

  處死個把丫鬟不算什麼,但是在娘家打死陪嫁的丫鬟,這事就比較出奇一些。這些京城裡的貴婦們什麼沒經過什麼沒見過,三傳兩傳的,基本上就把真相也猜出來了。

  不過鄭瑾並不管外頭說了些什麼。從前她在家做姑娘的時候就跋扈,嫁了人更不比從前要柔婉,自是不怕別人說。最重要的是,她一舉得男,生了個六斤重的男孩!

  雖然說起來有些早產,又有七活八不活的說法,但鄭瑾偏偏的運氣極好,雖然生得也有些艱難,卻是母子平安。這是蘇家的嫡長子,據說蘇太太高興得什麼似的,只是因著鄭瑾身子不好,洗三就只請了親戚們,打算著滿月的時候再大辦一下。

  這些事都是許茂雲跟綺年講的,彼時兩人正在東陽侯府,來給老東陽侯弔唁呢。

  足足的拖了半年,老東陽侯這口氣實在是吊不住了。秦巖還沒有成親,但總算趕在祖父嚥氣之前跟一個遠房表妹訂了親事,也算是讓老東陽侯了卻了最後一點心事。據說老東陽侯去世前還問過為什麼不是跟吳家姑娘成親,也不知東陽侯是用什麼說法敷衍過去的。

  東陽侯府一片雪白,除了嫁到遠地的秦楓之外,孫子輩的都回來了。東陽侯府的爵位雖然到了頭,但大長公主還活著呢,京城各勳貴官宦人家沒有不來弔唁的。

  綺年也得跟著秦王妃過來奔喪。大長公主病倒了,兩個兒媳婦加一個孫媳婦忙得團團亂轉。秦王妃帶著綺年和秦採回來奔喪,一個女兒一個孫女,都換了孝服去靈前哭,只有綺年有些尷尬,在靈堂裡幫著招呼一下賓客。

  許茂雲跟著韓夫人過來弔唁,慰問過東陽侯夫人和秦二太太之後,悄悄躲出來跟綺年說話:「……孩子倒是生得挺可愛的,就是鄭瑾娘傷了身子,大夫說須得好生養著,一兩年之內不能再生了。」

  「早產自然傷身,只要沒傷著根本,多將養幾年也就好了。」綺年也是趁機出來透口氣。那靈堂裡點著一把把的香,嗆死個人。

  許茂雲嗤笑了一聲:「哪裡,我瞧著我那位表嫂身子好得很呢。聽說大夫診脈說她傷了身子,姑母就說要把孩子抱到她房裡去養,當時鄭瑾娘就跟姑母吵了起來。洗三那日兩人都還不怎麼說話呢。這幾天聽說姑母要叫丫鬟去伺候表哥,竟然沒有一個敢去的,都說香雪就是前車之鑒呢。」

  綺年皺起了眉,半晌才道:「按理這話我不該說,總是你的姑母——但孫子一生出來就想著抱走,有哪個當娘的會喜歡?這也還罷了,只說是為了叫媳婦好生養著。可這後頭又想著找通房——鄭瑾娘是太狠了些,可這七死八活的生下孩兒還沒出月子呢,那裡婆婆已經在想著塞通房了——若換了我,我也不高興。」

  許茂雲也收起了笑容,半晌道:「表哥也是一脈單傳,姑母總想著他多有幾個兒子,這一聽表嫂傷了身子一兩年的不能生育,就……」

  「都還年輕著呢,何必急在一時。」綺年對蘇太太這種婆婆半點好感都沒有,「不是講規矩麼,才說兒媳傷了身子就塞通房,這是什麼規矩……」

  許茂雲輕輕點頭不語,綺年也就換過了話題:「你如今怎樣?過得可好?」其實也不用多問,看許茂雲的樣子就知道了,臉色紅潤,比成親前似乎還圓潤了幾分。果然許茂雲把頭一低,臉紅到耳根,嘴角卻帶了笑意。綺年看著高興,打趣笑道:「想來是不錯的了?只是怎麼不大見你出來走動?」

  許茂雲紅著臉道:「在家幫著嫣兒繡嫁妝呢。」她嫁進韓家,總是擺不起嫂嫂的譜來,又不好繼續管韓嫣叫姐姐,只好別彆扭扭叫個嫣兒。

  韓夫人上完香出來,看見她們兩個親親密密在說話,不由得也歡喜,只是別人家是開喪事,也不好帶出笑容來,只道:「說什麼呢?」

  許茂雲忙道:「說嫣兒在家繡嫁妝呢。」

  韓夫人歎道:「那丫頭就是不愛好生學針線,到這會兒還要嫂子幫著繡,真是丟臉。」

  許茂雲紅著臉道:「都是應該的。」

  韓夫人看四周無人注意,便低聲向綺年道:「莫怪伯母多嘴,鄭家瑾娘都生了兒子,玉如也有喜了,你可有動靜了?」

  說起這個,綺年只能搖搖頭。韓夫人皺起了眉:「也該找個高明大夫瞧瞧,好生調養調養。」略一猶豫才道,「你成親也將一年了,還沒動靜,外頭說話不好聽。」

  許茂雲睜大了眼睛道:「娘,外頭說什麼了?」因她年紀小,韓夫人也不經常帶她出門。

  韓夫人歎道:「左右不過是那些話,你們不聽也好。只是郡王世子年紀也不小了,還是早些生的好。不論是男是女,只要有了動靜就好。」她聽的話還是韓老爺回來告訴她的,說外頭都講郡王世子子嗣上艱難,早就有了通房妾室卻一直沒動靜,如今娶妻將近一年了,照樣沒動靜,不要是不能生罷。韓夫人一聽這話就急了,又不好說,今日見著了也就管不了那麼多,吞吞吐吐又道,「世子也是在外頭當差勞苦,若要生養,夫妻兩人都該調養。」只是不好說這問題是否出在趙燕恆身上。

  綺年隨著慢慢往二門走,聽罷了韓夫人的話便點頭道:「我記著了,回去就與世子商量這事兒。」抱了韓夫人的手臂道,「還是伯母疼我。」

  許茂雲見狀,也抱了韓夫人另一邊手臂撒嬌道:「娘疼她不疼我。」

  韓夫人險些笑出聲來,一手拉了一個道:「都疼,都疼,你們兩個都好好的我就歡喜了。」向綺年道,「我們這就回去了,你也回去尋王妃罷。雖說不算世子的正經外家,到底也要顧忌些。」

  綺年點頭答應,瞧著韓夫人婆媳走了,才帶了如鴛慢慢轉回去。靈堂裡煙火氣太重,真是熏得厲害,如鴛看她有些累,便悄聲道:「世子妃去屋裡喝口茶歇息片刻罷?」說起來又不算是趙燕恆的正經外家,本來應個卯也就可以回去了,偏偏秦王妃這會兒已經進了大長公主屋裡,秦采又是孫女,綺年也不好不打個招呼就自己回去了。
  
  秦王妃已是準備在娘家一直住到父親出了頭七的,秦采也是如此,故而兩人都帶了換洗的東西,安排在客房裡住下。綺年穿過花園往客房走,忽然聽見假山後頭有人急切地喚了一聲:「表妹。」正是秦巖的聲音。

  這會兒眾人都在前頭忙活,花園裡連丫鬟都少有經過,秦巖這聲音雖不高,卻也被綺年聽了個清楚,不由得眉頭一皺。幸而東陽侯府的花園裡石子小路四通八達,綺年腳下一轉踩上另一條路示意如鴛趕緊繞著走,耳朵裡卻仍聽見秦巖道:「表妹大喜我也不曾去恭賀,今日補一句罷,恭喜表妹了。」

  隨聽趙燕妤道:「多謝表哥了,表哥怎麼不在前頭招呼客人?」

  綺年腳下加快,恨不得趕緊走得遠遠的,可惜她還沒走遠,趙燕妤已經從假山後頭那條小路走出來了,秦巖跟在身後,一臉喪家犬一樣的表情道:「我只想來見見表妹——」猛然看見綺年和如鴛的身影,不由得變了臉色。
  
  綺年只裝沒看見,帶著如鴛管自走遠了。趙燕妤不由得跺了跺腳,瞪了秦巖一眼:「誰叫你過來的!」

  秦巖滿心淒惶,眼睛都有些紅了,低聲道:「我也沒說什麼,不過是來恭喜表妹得嫁如意郎君,她聽見又能怎樣?難道還不許我與表妹說幾句話了麼?」自從他跑去吳府退親,就被父親狠揍一頓關了起來,趙燕妤出嫁他還被關著,確實不曾去道賀。想著這輩子不但不能娶表妹,就連親眼看見她穿上嫁衣都不成,不由得悲從中來。

  趙燕妤想了想,確實秦巖也沒說什麼出格的話,即使被綺年聽見也沒有什麼,便放緩了聲音道:「聽說表哥也訂了親了,也要恭喜表哥呢。」

  秦巖聽她語中帶笑,心裡更是酸苦。這門親事定得急,最多九月裡那姑娘就要進京成親了,那以後當真是再跟表妹多說一句話也不能了。

  趙燕妤看秦巖這樣子,心裡也不知是個什麼滋味。自幼秦巖就對她百依百順,但她隱隱約約是知道自己將來要嫁阮麒的,從來沒有對秦巖動過什麼念頭。那日秦巖為了她跑到吳府去退親,她方察覺秦巖原來對自己也有些別的念頭。心中不免為自己能令表哥死心塌地有幾分得意,卻也覺得他有幾分可憐。便隨手將自己帕子塞給秦巖道:「這樣子人看了豈不疑心?快擦擦眼淚走罷。」想著自己也該避嫌才是,趕緊帶著丫鬟走了。

  秦巖站在那裡目送趙燕妤遠去,把那帕子仔細折了起來塞進懷裡,悵然又站了一會才出去到外頭靈堂上去哭靈了。好在今日東陽侯府男男女女都得哭,也並沒人覺得他眼睛通紅有什麼不對。

  綺年撞了這麼一場戲,越發覺得自己不好再在秦家呆下去。好在過了午時秦王妃總算從大長公主房裡出來了,綺年便過去說了這話。秦王妃安慰母親半日,自己也哭得眼圈通紅,聽綺年說了便擺擺手道:「我跟采兒要住過了頭七,你回去也好,免得府裡亂了。」

  綺年安慰了幾句,又說好過七日安排人來接她們回去,這才叫人去備馬車。昀郡王帶著三個兒子也是一早去弔唁,但除了趙燕平也在秦家多住幾日之外,其餘人也要回郡王府,正好一路回來。

  綺年進了房裡,看趙燕恆跟著進來,臉上神情肅然,眉頭還皺著,便顧不得自己身上衣飾未解,過去替他脫去外頭素服,問道:「這是怎麼了?可是出什麼事了?」

  趙燕恆微微點頭,自己脫了衣服,沉聲道:「有幾個地方上了消息,今年春天雨水就大,恐怕要有大汛。」

  綺年心想這條黃河真是年年折騰:「這河上有汛怕也不是頭一回了,該怎麼就怎麼,朝廷也該是做熟了的吧?」

  趙燕恆看著如鴛替綺年卸了妝退出去,這才歎道:「今年不同,皇上剛動了立太子的意思,河道上就這樣,不是好兆頭。」

  綺年大為驚訝:「難道皇上會因此就不立太子了?」

  趙燕恆苦笑道:「自然會有人拿這個說話。」輕輕在炕桌上捶了一拳,「真是天不作美。」

  綺年不以為然:「如今皇上還沒正式下詔呢,黃河有汛也是常事,關立太子什麼事?退一萬步說,就算有河汛,只要不是什麼百年不遇的大水,也不能說是不吉利的事。往年沒立太子呢,黃河難道少發水了?」

  趙燕恆點頭道:「皇長子也是這個意思。皇上已經差了承文伯去巡河了,只要沒出什麼大災,這太子就得立。」

  承文伯是皇后娘家哥哥,就算為了順利立太子他也得好生巡這條河,想來也是沒什麼事的。綺年坐到丈夫身邊安慰他:「皇上都這樣想,應該是無妨的。瞧瞧你,自打說要立太子了,你倒好像更累了。」

  「可不是。」趙燕恆也笑了,將身子一倒,頭又枕到妻子膝上,「從前總覺得這事兒還遠,倒也沒什麼,如今眼看著就要成了,反而患得患失起來。」

  綺年替他卸了髮冠,用手指輕輕替他在髮絲裡按摩著,道:「這也是人之常情。不過,鄭家會罷休麼?」

  「自然不會。」趙燕恆舒服地闔了眼睛道,「只是一時半時他們也不能做什麼。皇上也要慢慢地分薄他們手裡的勢力,不好做得太難看。畢竟也還是想著保全三皇子,否則也不會答應他娶陳家姑娘了。」

  綺年輕輕嗯了一聲,默默替他按摩了一會兒,小聲道:「今兒碰見韓家伯母,她問我——問我有動靜了沒有?」

  「嗯?」趙燕恆立刻睜開眼睛,「難道你有了?」

  「不是——」綺年撅了撅嘴,「我是想,是不是也該——」算算,她馬上就滿十七了,若說這時候生孩子也勉強了。

  趙燕恆驚喜道:「你不是說晚些年再要孩子麼?」

  綺年紅了臉:「其實我也沒有特意——原也想著順其自然的……」

  趙燕恆翻身坐起來把妻子摟在懷裡,笑道:「只要你願意生,自然就有了。」

  綺年聽這話有點兒不對勁,抬頭看著他:「什麼意思?莫非是你——」

  趙燕恆反而有幾分不自在了,輕咳一聲:「你說不想生,我也覺得是早些了,一直叫清明算著你的小日子呢……」

  綺年瞪大了眼睛:「難怪你——」難怪她比較擔心的那幾天,趙燕恆或者有事晚進來,或者說累了,總不行房。

  「你真好——」綺年心裡一陣暖洋洋的,伸開手臂摟住丈夫的腰,臉貼在他胸膛上蹭了蹭,「我都不知道……」怕是再沒哪個男人會這樣體貼了。

  趙燕恆摸了摸她的臉:「從你嫁進來就一直委屈著……」尤其是他去渝州那一次。

  「不委屈不委屈……」綺年在他懷裡蹭來蹭去。秦王妃刁難算什麼,丫頭們有別的心思算什麼,院子裡有姨娘通房找麻煩又算什麼,有趙燕恆這樣的體貼,別的都是浮雲。

  綺年一時間豪氣頓生,握著拳頭向趙燕恆保證:「我們一定兒女雙全,叫誰在外頭也說不出什麼來!」

  趙燕恆笑著抱緊妻子:「那,我們今天晚上就努力?」

  綺年臉一紅,才覺得自己剛才的話說得有點太過引人想歪,紅著臉捅了趙燕恆腰間一拳,掙扎著要下地:「王妃不在,我還得去看看廚房呢。別的不說,一日三餐總不能亂的。」

  這一說,又想起好多事來,綺年一件件地算:「我哥哥也快要外放出去了,我想著山高路遠的,送什麼東西路上好用?兩位表哥也要成親了。還有燕好的親事——」

  「舅兄那邊,大熱天的趕路,備些成藥是最好的。」趙燕恆跟著下炕來,看著妻子拿梳子抿鬢邊頭髮,「這些你吩咐清明去辦就是,她通藥理;另外再送二百兩程儀。兩位表兄那裡,你開了庫房去挑就是。至於燕好,這事急不得——過些日子沒有什麼事,父王自然就消了疑心了。」微微一笑,「別小看了肖側妃,她是個聰明人。」

  綺年白他一眼,站起身來:「照你這麼說,好像這院子裡都是明白人,只有父王是糊塗人了?」

  趙燕恆跟著她往外走,歎道:「這話說起來也不為過。後宅裡是你們女人的地方,這些事兒,我們男人實在是不懂。」

  綺年衝他皺皺鼻子:「你們男人啊,就是把人娶進來就往後院裡一丟,管都不管,自然糊塗了。」

  趙燕恆緊走一步,攜了妻子的手笑道:「這話實在太冤枉了,一竹竿打翻一船人,我哪有這樣?」

  夫妻兩人說著話出了房門,剛走到遊廊上,就聽見下房裡有人在哭。綺年不由得揚了揚眉:「誰在哭?」

  如鴛過去看了看,回來小聲道:「是秀書。」

  「哦?」綺年笑嘻嘻看了趙燕恆一眼,「世子爺,咱們要不要過去看看秀書姑娘受了什麼委屈呢?」

  趙燕恆也笑道:「後宅的事,自然是世子妃做主,本世子聽命行事。」

  綺年嗤地一聲笑了出來,拉了他小聲問:「這個秀書到底有什麼本事?不會是訓練過的刺客什麼的吧?」

  趙燕恆倒笑了:「若是這樣的,派到我身邊來倒會引人疑惑。秀書這樣的,琴棋書畫皆精,不過看她的手就知道,並不是練過的,否則我也不敢帶著她。」

  「那我就放心啦。」綺年笑嘻嘻拉起他的手,「我們去瞧瞧秀書姑娘到底在做什麼。」

  林秀書一直跟針線房的丫鬟們住在下房裡,綺年和趙燕恆進去,正見她手裡抱著些東西在低聲哭泣,聽見動靜抬起頭來一看,連忙放下東西起身行禮:「奴婢給世子請安,給世子妃請安。」

  「大白天的,哭什麼呢?」綺年也不叫她起來,就拉著趙燕恆的手站在那裡,笑盈盈地問。

  林秀書聽了這句話,眼淚唰地一下流得更急:「奴婢,奴婢——」

  如鴛不客氣地道:「世子妃問你話就直說,吞吞吐吐做什麼?你有時間在這裡哭,世子和世子妃可沒時間陪著你。」

  林秀書吃了如鴛一頓排頭,不敢再裝柔弱,將自己方才抱著的東西拿過來,哭道:「這是奴婢昨日剛剛繡好的帳子,今日在院裡掛了一會兒,就成這樣子了——」

  綺年仔細一看,那帳子繡得十分精緻,但上頭卻被什麼尖銳的東西劃了一道,將繡線都劃斷了好些:「不過是個帳子,就至於哭成這樣兒?」

  林秀書抬起水汪汪的眼睛,可憐兮兮地看著趙燕恆:「這是小雪姐姐吩咐奴婢繡給世子和世子妃的,不過才掛出去半日就被人劃成這樣……奴婢也不知是招了誰的眼——若是跟奴婢過不去,犯不著這樣——誰不知道這是繡給世子和世子妃用的,如今弄壞了,奴婢如何交差……」

  綺年聽她這話說得夾七夾八的,不由得笑了笑:「照你的意思,誰劃壞了這個帳子,就是在跟我和世子過不去?」

  林秀書忙道:「世子妃看,這上頭繡的是並蒂荷花鴛鴦圖,可這人卻正是劃在鴛鴦上,分明是有意詛咒世子和世子妃。」

  綺年越聽越好笑,這挑撥的手段未免太拙劣了:「那你說這是誰在詛咒我和世子呢?」

  林秀書覷著綺年的笑容,有些不安起來。她本是永順伯買下的孤女,自小就琴棋書畫地教導起來,原是為了送進京城籠絡人的,卻在渝州派上了用場。初時她還想著替永順伯做事,後來才知道趙燕恆竟是郡王世子,頓時轉了心思——能在郡王府有一席之地,比跟著永順伯又好了。

  誰知道來了京城,綺年就把她往針線房一扔,真當成個普通丫鬟來用了。她忍了許久,今日終於逮到一個機會,怎能不趕緊說出來呢?便是不能近身伺候趙燕恆,至少也要讓趙燕恆眼裡看得見她,想得起她才是。

  「奴婢看著,今日只有夏軒的采芝姑娘從這裡經過……」林秀書帶著一絲希望盯著綺年看。聽說這位世子妃是不容人的,夏軒裡本有三個通房,如今只剩一個了,有這樣的機會,難道她不發落?

  綺年嗤了一聲笑了出來:「你親眼看見采芝劃了你的帳子?」

  林秀書答不出來了:「今日只有采芝姑娘從這裡經過——」

  「行了!」趙燕恆懶得再看她拙劣的表演。林秀書還是適合演那種書香門第的落難小姐,一旦綺年把她扔到丫鬟們的行列裡,她也就再演不起來了,「帳子壞了就再繡,不然要針線房的人做什麼?」拉起綺年,「走吧,不是還要去廚房麼?」

  林秀書獃呆跪在地上,半晌,忽然聽後窗外有人冷笑了一聲。她掙扎著站起來去看,腿卻跪得麻了不聽使喚,等她挪到窗口時,外頭早就沒了人影……

133 後花園借酒裝瘋

  說是恆山伯府擺滿月酒,其實還是借了相近的承恩伯府開席。畢竟那邊世子夫人的七七還沒過呢,大擺宴席說不過去是一回事,就是客人也覺得晦氣。

  不過綺年倒覺得這事不大好。恆山伯府的地形她清楚,可是承恩伯府是個什麼樣她就不知道了。出門前那一會兒,她幾乎都想叫趙燕好裝個病了,但回帖都遞了過去,沒什麼理由的話讓她裝病也不合適。更何況,臨出門前魏紫拿了個匣子過去給趙燕好,打開來一看是一枝點翠蝴蝶釵,說是給二姑娘出門戴的。可見你即使想裝病也不成的。

  但是這一枝點翠釵讓綺年更提高了警惕,趕車的小廝是立夏不必說了,身邊如鴛如鸝再加小滿,趙燕好也帶著丫鬟碧水,外加兩個婆子,足足的兩車人往承恩伯府去。

  才到承恩伯府側門,就遇上了張家的馬車。冷玉如掛著鄭瑾義妹的名字,自然是要來的,雖然說有孕在身,但據說多看看別人家的兒子,自己也能沾喜氣生兒子。當然話是這麼說,這喜氣能不能沾上就另講了。

  「給世子妃請安。」張沁馬上就要出嫁,自然是不出來的了,沒了姐妹在身邊,張淳越發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給綺年問了安,立刻就挽上了趙燕好,對她頭上的點翠蝴蝶釵嘖嘖稱讚,被冷玉如瞪了一眼才稍稍收斂一點。

  「你這才剛出三個月吧?覺得怎麼樣?」綺年挽了冷玉如的手,看她氣色不錯,稍稍放心,「瞧著臉色還好,吐得還厲害嗎?」

  冷玉如的手下意識地放在小腹上護著,聞言笑笑:「已好了。真怪,前幾日還一點東西都不想吃,那日早晨起來忽地就不吐了,如今能吃能喝,就是總覺得困乏想睡。往年還覺得有些苦夏,如今這已快到五月了,倒是絲毫沒有感覺。」

  「能吃能睡就好,不過每日也要活動一下。如今你不管家了罷?」

  冷玉如臉上微紅:「不管了。少將軍說我要養身子,婆婆就把管家的事又接回去了,連給小姑備嫁妝的事也不要我管了。」

  綺年很想問問張殊現在是不是收了通房,但話到嘴邊又不好問出來,倒是冷玉如低聲道:「我這一有孕,二伯母又想著叫春桃上前,前些日子惹得少將軍惱了,說她不知廉恥,就要叫人牙子來賣了出去,還是二伯母好說歹說,交給她娘領回了二房去。」

  綺年看她臉上沒個笑容,不由得問道:「這不是好事麼?」

  冷玉如低了低頭:「可是婆婆接了管家的事之後,就說我如今有了身子,屋裡人不夠用,添了兩個丫鬟進來——少將軍還好,至今也沒叫她們去伺候,可是我若總不開口……」她把臉轉開去,不讓綺年看見她眼裡些微的晶瑩。

  對此綺年不能說什麼,只有沉默地握了握她的手。說起來,張殊已經算是不錯的了,但通房、妾室,這仍舊是避不開的。

  前頭終於到了擺酒宴的暖香塢。因天氣和暖,承恩伯府乾脆把酒席擺在了花園子裡,四周都是大朵的芍葯,紅紫粉白十分嬌艷,果然是個好園子。今日恆山伯夫人、承恩伯夫人再加一個蘇太太都算主人,但兩位伯夫人歡聲笑語地招呼著賓客,卻顯得蘇太太就有些格格不入了。

  看見綺年和冷玉如把臂而來,恆山伯夫人忙走過來,冷玉如放開綺年的手,盈盈福身下去:「義母。」本來應該說句恭喜的,但那邊兒媳還沒出七七呢,這邊就大辦滿月酒,這句恭喜實在說不出來。

  綺年與兩位伯夫人見過了禮。承恩伯夫人又拉了趙燕好笑道:「模樣越發的出挑了。這枝釵也出色,點翠的工藝如今外頭都少見了,可是宮裡的東西?」

  趙燕好微紅著臉道:「是王妃賞的。」承恩伯夫人少不得又誇獎一番,說些秦王妃如何疼愛女兒的話。

  綺年耐著性子聽她說完了,轉身又對蘇太太略略福身:「恭喜伯母了。」

  蘇太太嘴角僵硬地勾了一勾。今日站在這裡,她真是如坐針氈。鄭瑾說要在娘家大擺滿月酒的時候她就極力反對,說沒有岳家給外孫擺酒的規矩,更何況那邊府裡還有人剛故去呢。可是兒媳如今哪裡還聽她的?今日兩位伯夫人站在身邊,來的客人也多是勳貴高官家的夫人,她一個寡婦哪裡認得幾個,自然是有些尷尬。

  當初鄭瑾剛嫁過來,她拿著規矩將鄭瑾拘得死死的倒也罷了,後頭鄭瑾藉著有孕大鬧了一場,她為了兒媳肚子裡的孫子退讓了,這就一步步越退越多,到如今積重難返,蘇家家事雖還說是她管著,其實兒媳院子裡的事已然都是兒媳自己作主了。她在兒子面前發了一通脾氣,讓兒子管教兒媳,然而一向孝順的兒子頭一回勸她順著兒媳,為的是他在官場上的前途還要靠著岳家提攜。

  如今看見綺年,蘇太太真是有苦說不出。當初她敢當眾教訓郡王世子妃,倚仗的就是自己行得正立得直,可惜風水一轉而至此,想想從前,真有些無地自容。

  綺年看蘇太太這樣的表情,心裡好笑,轉身帶著趙燕好進了園子。冷玉如還在跟恆山伯夫人說話,前些日子鄭少奶奶開喪,她因為懷孕未滿三個月不曾親自去弔唁,這時候少不得也要說幾句。不過看恆山伯夫人今日歡喜的模樣,想來這個兒媳的死也並沒給她帶來什麼傷感。

  趙燕好緊跟著綺年坐下,輕輕舒了口氣。綺年看一眼跟著冷玉如站著的張淳,低聲笑道:「又要你的東西了?」

  「那倒沒有——」趙燕好有些窘迫,「只誇我這枝釵好。我已說了這是王妃給我的,不能隨意轉送。」當然,如果不算張淳臉上那種恨不得立刻讓她拿下來插到自己頭上試試的表情,確實不算是向她討要什麼東西。

  綺年瞥了一眼張淳,搖了搖頭。其實張淳頭上戴的是一枝白玉串珠釵,也算是好東西了,怎麼就這麼眼皮子淺呢?跟張沁簡直就不像是姐妹。

  「林伯母——」綺年忽然看見林夫人攜了林悅然進來,連忙起身見禮。

  林悅然的氣色比從前好得多了,到底是母女,從前不愉快的事漸漸過去,照舊斷不了血脈親情。綺年拉著她的手左看右看,笑道:「妹妹比從前更出挑了,怎麼及笄禮竟沒在京城辦,叫我都沒能看著。」林夫人母女前一陣子出京去了林大人就職的地方。

  林悅然聽了這話,臉忽然紅了,一扭頭,竟然破天荒地離了綺年,拉著趙燕好說話去了。綺年大為詫異:「這是怎麼了?」

  林夫人笑著拉了綺年的手低聲道:「去了你伯父那裡,定了親事。」

  「哦——那真是要恭喜伯母了。」綺年笑起來,原來小姑娘這是害羞了,「不知道訂的是哪一家?」

  「就是你伯父那處當地的知府,兒子也是個秀才了,只是年紀也不大,剛剛十八,說定了過兩年再嫁過去 。」林夫人滿臉喜悅,看來是對這個未來女婿十分滿意,「還在那邊給老大娶了妻,這會兒住在那邊沒回來。」

  「這麼說是雙喜臨門。」綺年故意埋怨,「伯母也不說,連杯喜酒也不給人家吃。」

  林夫人直笑:「也是事情太多,待過陣子必要請你去家裡的。」

  兩人說了幾句話,客人已然齊全了。綺年回到自己座位上才坐下,就見趙燕好頭上已經換了白玉串珠釵,不由得瞠目結舌。趙燕好無奈道:「我已說了那是嫡母所賜不能轉送,說好了借她戴一戴,走時再還來。」

  綺年也算是歎為觀止了。不過看看張淳今日穿了二色金線散繡寶相花的湖藍衫子,戴著那枝點翠釵倒也合適,也只好搖搖頭:「千萬記得散席時討回來,不然王妃那裡不好交差。」再看冷玉如已經瞪著張淳氣得滿臉通紅,但這是別人家的滿月宴又不能發作,只好歉意地看了趙燕好一眼,跟綺年相對苦笑而已。

  酒席排開,人人先舉杯向恆山伯夫人和蘇太太道賀。待酒過三巡,鄭瑾帶著乳娘,抱著孩子出來了。鄭瑾養得面色紅潤,整個人豐腴了一圈兒,穿著洋紅色衫子,天水碧的綾裙,頭上倒比從前簡單,烏黑的頭髮只插了枝通透翡翠的如意簪,耳朵上垂兩顆珍珠墜子,卻越發襯得皮膚白嫩。眉眼間雖是春風得意的模樣,卻因著做了母親,竟比從前柔和了些。

  那孩子用大紅襁褓包著,頭髮雖不多卻是烏黑的,這會子大約是剛吃了奶,精神頭兒甚好,睜著眼睛四處地看,引得一群夫人們讚不絕口,紛紛拿出備好的金鐲子玉珮長命鎖之類的往後頭丫鬟手捧的盤子裡放。

  有人就笑向蘇太太道:「可起了名字了?」

  蘇太太看見孫子,那一份埋怨尷尬的心思也都沒了,這心如泡在蜜水裡一般,聞言便笑道:「叫做蘇信之,是他舅爺起的名字。」於是眾人少不得又誇一回這名字起得好。

  冷玉如低聲向綺年笑道:「信之,這是提醒孩子將來要守信的意思罷?」蘇家退親,她是一直耿耿於懷,縱然如今綺年嫁得高門,仍舊看蘇家不順眼。

  恆山伯夫人見眾位夫人們都圍著孩子,便笑道:「姑娘們坐著沒趣,都去賞花罷,園子裡也備得有茶水果點,沒得在這裡聽娃娃經。」又招手向冷玉如和綺年笑道,「你們也過來坐,沾了喜氣,日後也生個大胖兒子。」

  未出閣的姑娘們聽了什麼生兒子的話,自然都免不了臉紅,各自起身離席,綺年也笑著說了幾句喜慶話,就要跟趙燕好一起離席,卻被恆山伯夫人拉住了笑道:「你正該多沾沾這喜氣才是。世子如今正少嫡子,快些給他生個兒子,王爺王妃就高興到雲裡去了。」

  綺年眼看她死死拉著自己,心裡更覺得會有事發生,悄聲囑咐如鴛:「過去牢牢跟住了二姑娘,叫她不管什麼時候都不要落單,只跟林姑娘一起,就在這附近看花,斷不要往園子別的地方走。」

  如鴛聞言,留了如鸝和小滿在綺年身邊,自己和碧水一步不落地跟著趙燕好。

  趙燕好跟林悅然年紀相差無幾,也說得來,聽了如鴛傳的話,自然更挽著林悅然不放手了。張淳自然是寸步不離地跟著,聽林悅然說些京城外的見聞,也不時自己說上幾句西北邊關的風土人情。她能說會道,若不露出那副眼皮子淺的模樣來,倒也能唬得住人。林悅然畢竟出來走動得少,並不知她是個什麼性情,聽她說話新鮮,倒也聽住了。

  三人在園子裡邊說邊賞花,忽然有個小丫鬟端了幾杯茶送過來,趙燕好和林悅然都伸手去拿,也不知怎麼的一碰,茶盤子翻了,半杯茶水全潑在張淳的裙角上,雖未燙著,卻是濕了一片。夏日衣裳穿得單薄,頓時便看出來了。

  小丫鬟慌了手腳,忙跪下來請罪,旁邊一個大丫鬟連忙趕過來陪笑道:「小丫頭笨手笨腳,姑娘勿怪,請到那邊屋裡去,讓我們姑娘取件裙子來姑娘先換上?」說著,眼睛不露痕跡地往張淳頭上插的點翠蝴蝶釵看了看。

  鄭珊娘本在旁邊跟幾個女孩子看花,這時候見丫鬟闖了禍,忙趕過來笑道:「姐姐莫怪。」轉頭叫那大丫鬟,「快去拿我前日新做了還沒上身的那件天水碧的裙子!」丫鬟連忙答應不迭。

  張淳本有些惱火,後頭聽了鄭珊娘說天水碧的裙子,心裡那火氣便消了。天水碧的料子不但貴重,且是稀少。每年出產大半是做了貢品,縱然有錢也未必買得到手。規矩在自家裡弄髒了客人的衣裳,拿出來讓客人替換的那件就是不好再收回去的。鄭珊娘身量與張淳相仿,又說是新做了還沒上身的,意思就是這條裙子便是送了給她的。不過半杯茶水,倒平白得了條貴重裙子,張淳不由得喜歡起來,嘴上卻推道:「不過是幾滴茶水罷了,哪裡就能要鄭妹妹的裙子。」

  鄭珊娘笑道:「姐姐不怪我家丫鬟笨手笨腳也就罷了,若要推辭,就是嫌我的東西不好了。」

  張淳本是半推半就,謙讓幾句也就答應了。那大丫鬟連忙道:「姑娘這裡還要招呼來的眾位小姐們,奴婢伺候著這位姑娘過去換裙子罷。」

  鄭珊娘知道張淳難纏,本也不想與她多打交道,聞言便道:「那你好生伺候著張姐姐去。若有半絲怠慢就仔細著。」

  那丫鬟口裡答應,聽見說是張姑娘,不由得有幾分疑惑,但看看張淳頭上的點翠蝴蝶釵,又定下心來,引著張淳順著小路走了。

  如鴛一直在旁邊緊盯著,此時不由得心中有些疑惑。若說這園子裡端茶遞水的倒都是些小丫鬟們不假,但趙燕好等人身邊都跟著丫鬟,若要喝茶自然是自己的丫鬟去倒,何須這小丫鬟如此慇勤?這也就罷了,怎的送個茶來都能打翻了呢?

  因先頭有綺年的叮囑,如鴛格外的警惕,那大丫鬟兩次往張淳頭上看,如鴛都看在眼裡,此時隱約有些想法,但因鄭珊娘明明的管張淳叫張姐姐,又不似是對著趙燕好來的,遂將滿心疑惑按了下去,只緊跟著趙燕好寸步不離。

  再說張淳跟著丫鬟去了園子旁邊的一處軒館,那丫鬟請她進去坐下,先解了裙子,自己便去門外催小丫鬟快去取裙子。那裙子濕了粘在腿上好不難受,幸而天氣溫暖,張淳也就將裙子掀了起來。忽然聽見外頭丫鬟叫道:「世子爺莫亂走,裡頭有姑娘的客人。」

  聲音就在門口,驚得張淳連忙將裙子往下拉,才拉下來,門已經被人撞開,一股酒氣衝進來,有個素袍玉冠的男子敧裡歪斜地撞了進來,後頭自己的丫鬟跟承恩伯府的丫鬟一起拉著他,卻被他甩手推開,整個人幾乎都衝到了張淳面前。

  張淳連忙將身子閃到一邊,卻因聽見丫鬟管他叫世子爺,目光不由得又悄悄移過去打量。恰好那素袍男子藉著酒意正瞧著她,笑道:「這枝釵子倒是好看。」一伸手,竟然從張淳頭上拔了下去。

  丫鬟驚叫道:「世子爺不可!」伸手來奪。那男子將她一推,自己卻趁勢倒在張淳肩上,將她頭髮一嗅,笑道:「好香。」隨手又將張淳手中的帕子抽了去,嗅了嗅笑道,「這個更香。」

  張淳臉上滾熱,不知自己該不該尖叫起來。幸而此時外頭又有兩個婆子趕進來,將那錦袍男子死拉活拽了出去,素袍男子口中猶自叫道:「珊娘妹妹哪裡去了?我這裡還有好東西要給她呢。」

  張淳按著胸口,頭髮也有幾絲散了下來,也不知是羞是氣還是有些別的什麼,只覺得心頭砰砰亂跳。

  那丫鬟忙著上前來幫她抿頭髮,急道:「姑娘千萬別說出去,不然奴婢就要被打死了。」張淳的丫鬟也嚇了個魂飛魄散,腿都軟了,只會打哆嗦說不出話來。姑娘被人輕薄了,回去打死她都是有的。

  張淳定了定神,也不知說什麼才好。幸而去拿裙子的小丫鬟總算回來了,連忙由自己丫鬟伺候著換裙子。見那丫鬟手抖得連裙帶都系不上,便低聲道:「誰也不許說,只當沒這事!」

  張淳的丫鬟是到了京城之後才買的,出了這樣的事嚇都要嚇死,姑娘既說不讓說,自是正中下懷,連連點頭伺候著她換了裙子,匆匆又回到園中。

  這會兒冷玉如已然坐得有些腰酸,見張淳總算回來,便起身告辭。綺年也不願多坐,自然也領著趙燕好出來。兩家一起到了二門上,趙燕好見張淳還是那麼魂不守舍的模樣,也只得拔下頭髮上的白玉釵遞過去,低聲道:「這釵還給姐姐,我那枝——」

  張淳此時才想起來那點翠釵是趙燕好的,不由得脹紅了臉,硬著頭皮道:「被我跌壞了,回頭想辦法賠妹妹一枝罷。」

  趙燕好瞠目結舌。她自不相信張淳會將那釵子跌壞了,只當張淳瞧著好自己藏起來了,不由得道:「跌壞了也無妨,姐姐還我,我自去找匠人修便是。若是別的東西也就罷了,這枝釵是嫡母今日方賞下來的,實在不能——」

  張淳只得陪笑道:「實在對不住妹妹,那釵被我掉進水裡去了,我……」想了想,索性擼下腕上的金鐲塞進趙燕好手中,又去摘耳朵上的墜子,「我賠給妹妹罷——」

  趙燕好簡直無話可說,哪裡能接她的東西?此時綺年和冷玉如也聽見了,冷玉如氣得臉都白了,但張淳硬說釵掉進水裡去了,她也不能直斥她胡說,當下冷笑道:「既這麼著,我叫承恩伯夫人立刻派丫鬟去打撈罷,你且說掉在哪邊的水裡?」

  張淳硬著頭皮道:「原是我沒發現,如今也不知掉在哪邊的水裡了。」她心裡隱隱的有些想法。那素袍男子雖然穿得素淨,但料子卻是上好的錦緞,織著銀絲暗花,頭上戴的玉冠更是顏色溫潤,價值不菲。再聽人管他叫世子,嘴裡又叫著「珊娘」,難道是鄭琨不成?悄眼看看趙燕好,再看看自己換給她的那枝白玉釵子,不敢去深想,卻只管推搪著給趙燕好賠罪。

  綺年方纔已經聽了如鴛悄悄地將事說了,也覺得有幾分蹊蹺,見張淳不拿出那點翠釵來,這又是在承恩伯府的二門上,便拉了冷玉如一下道:「既是丟了也罷了,你先回去罷。看站得腰酸。」

  冷玉如本來就覺得累了,又被張淳這一氣,當真覺得有些腰間酸疼,頭也有些暈,情知再鬧下去被承恩伯府的人聽見不免是個笑話,便怒沖衝上了馬車。待出了承恩伯府便沉聲道:「那釵子你究竟放在何處了?沒聽趙姑娘說是王妃賞的麼?快些拿出來給人家送了去,否則我只好回稟二伯母了。」

  告訴張二太太,張淳是不怕的。但冷玉如這樣說自然不是只告訴張二太太,必是連張夫人也要告訴的。但她此時實在拿不出來,只得哭道:「當真是丟了,我再怎麼,也沒臉把人家的東西硬生生昧了下來。什麼好東西!沒了那個我難道不得活了不成?」

  冷玉如被她氣了個倒仰,後悔死今天帶她出來,只得倚了車廂乾生氣,想著回了張府必將此事告訴婆婆。若長此以往,張家的臉還不被丟得乾乾淨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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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4 張家亂玉如動氣

  馬車回了張府,兩姑嫂各自分開,冷玉如氣沖沖去了正屋。張夫人正跟張沁說話,見兒媳氣得滿臉通紅地進來,便瞭然道:「淳兒又做了什麼?」其實她也不想叫這個侄女出去丟人,無奈張二太太鬧得厲害。尤其張沁定了親事之後,張二太太竟在屋裡哭起亡夫來,只差指著張夫人的鼻子罵她欺負守寡的弟妹和侄兒侄女了。

  冷玉如氣得都有些語無倫次,好歹是將事情說了個明白:「趙家姑娘幾次說明那是嫡母剛賞的釵子,如今出來一趟就不見了,教她回去如何向嫡母交待?」若是親娘也就罷了,庶女將嫡母賞的好東西隨便就丟失了,這話可真不好說。

  張夫人聽得大怒,轉頭就叫丫鬟:「去把二太太和淳姑娘請過來!真是無法無天,連張家的臉都要被丟光了!」

  張淳回了自己屋裡,卻是撲到張二太太懷裡就哭起來。張二太太見女兒進來,卻換了一條裙子,再看頭上的白玉釵也不見了,頓覺不妙,連忙問道:「這是怎麼了?誰欺負你了不成?」

  張淳把丫鬟攆出去,哭著將事情說了一遍,只嚇得張二太太也直了眼睛:「那,那是什麼人竟如此大膽?」

  張淳哭道:「只聽丫鬟叫他世子,又管鄭珊娘叫妹妹——」

  張二太太喃喃道:「難道是承恩伯世子?這也不成哪——」

  張淳拿帕子握著臉,小聲道:「瞧著穿了一身素服,不知是不是恆山伯世子,前些日子不是才說世子夫人過世了麼……」

  張二太太被女兒一句話提醒,一拍大腿道:「若是恆山伯世子便好了!」

  張淳低著頭道:「可那釵子是郡王府趙姑娘的——只那帕子倒是女兒自己繡的……」

  恰好此時丫鬟進來,有些戰戰兢兢道:「太太,大夫人派人來請太太和姑娘過去,聽說,聽說大夫人發怒了……」

  張淳心裡也慌得不行,拉了張二太太道:「娘,怎麼辦?」

  張二太太此時心裡已經有了盤算,昂首挺胸站起身來道:「走,怕什麼!你跟著你嫂嫂出去,受了這樣的輕薄,我還要找她興師問罪呢!」

  張夫人坐在屋裡生著悶氣,外頭小丫鬟打起簾子,才說了一聲「二太太和淳姑娘來了」,就被張二太太驚天動地的哭聲打斷。張二太太扯著張淳直哭進來,嘴裡只是喊:「大嫂給淳兒做主,不然淳兒只有死路一條了。」將張淳往前一推,回身就哭到冷玉如面前去,「你是做長嫂的,帶著小姑出去,就讓她受這樣的輕薄不成?」

  冷玉如想不到張二太太來個倒打一耙,怒道:「二伯母這是什麼意思?」

  張二太太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扯著冷玉如不撒手,張淳也跟著哭。正鬧得不可開交,小丫鬟在外頭喊了一聲:「大少爺回來了!」張殊大踏步進來,一看伯母扯著妻子在揉搓,一步過去輕輕架著張二太太將她提了起來,沉聲道:「玉如有孕在身,伯母有什麼話好生說,這是做什麼!若動了胎氣如何是好?」

  張二太太哭道:「只她的肚子金貴,我們淳兒就是紙一樣的命嗎?」雖然這樣說,到底是對著張殊有幾分懼怕,聲音不自覺地低了。

  張殊將她扶到椅子上坐下,自己坐到妻子身邊,冷聲道:「到底出了什麼事?細細地說。一家人鬧成這樣,成何體統!」轉頭又訓斥聽香,「看少奶奶臉白成這樣,也不知道趕緊過來伺候!前兒大夫開的那寧神安胎的丸藥呢?還不拿來!若是少奶奶有什麼差池,都不要命了是不是?」

  張二太太被侄子敲山震虎嚇住,不敢再撒潑,只坐在椅子上哭道:「我苦命的淳兒,誰知道出去一趟就受了這樣的輕薄,原就不該讓你去的,一個滿月酒,未出閣的姑娘怎麼好去得……」

  冷玉如氣得面青唇白。張沁定了親,二太太整天哭天抹淚埋怨,好像是她這個嫂子沒有多帶著張淳出去走動才變成這樣。這次滿月酒,她主動提了要帶張淳出去,現在又成了她的錯。

  張殊沉聲道:「若是二伯母沒有什麼話要說,就請回屋罷。既覺得玉如帶妹妹出去不妥,以後玉如就在家裡養胎,不要再出門了。」

  冷玉如不出門,張夫人更是個不愛交際的,二太太是個寡婦也不好出去,那還有誰帶張淳出門?二太太連忙擦了淚道:「殊兒你有所不知,實在是這事——我的淳兒太命苦了……」添油加醬將事情說了。

  這一下驚得屋裡眾人都變了臉色,冷玉如萬想不到是這樣,又驚又怒道:「你如何當時不與我說?」她是見過鄭琨的,聽張淳形容了一下,便知定是鄭琨了。

  二太太忙哭道:「淳兒一個姑娘家,遇了這事嚇都嚇死了,哪裡還敢說?」

  冷玉如只覺頭上嗡嗡地響,掙扎著道:「得去與綺兒送個信……」

  張二太太忙哭道:「這種事丟死人了,如何還能去到處宣揚?」

  冷玉如是親身被鄭瑾設計過的,自己當初也是將計就計才能嫁給了張殊,此時就覺得這事有點不對。按說男人們都在前頭喝酒,那裡又是承恩伯府,不是鄭琨的恆山伯府,他怎麼就一路闖了進去?鄭珊娘可是他的堂妹,又不是親妹,哪裡能隨便往屋裡闖呢?

  最要緊是,張淳頭上釵環盡有,為什麼偏偏拔了那枝點翠釵去?雖說是那釵子顯眼,她卻總覺得有些不對。難道說是前些日子求張沁做繼室不成又來求張淳了?可是張淳卻有哪裡好呢?萬一這件事並不是衝著張淳去的……

  張二太太心裡也有些虛,見冷玉如執意要送信,趕緊哭道:「大少奶奶這是要把事宣揚出去,讓淳兒沒有活路麼?」

  冷玉如氣得想站起來,卻覺得肚子一陣隱痛,不由得彎下腰去。張夫人一眼看見,驚得臉都白了,連忙叫道:「快把少奶奶扶到屋裡去,請大夫!」

  頓時屋裡亂成一團,張殊將妻子橫抱起來,百忙之中沉著臉向二太太道:「伯母先回去罷,若玉如無恙,妹妹的事我們自然不會袖手旁觀!」

  冷玉如肚子裡這個是張家這一代頭一個孩子,張二太太也怕當真出個差錯,不敢再鬧,假哭道:「那就全仗著侄兒給你妹妹做主了。」起身拉著張淳回自己屋去了。

  張家鬧得天翻地覆,郡王府卻是異樣地平靜。一回王府,綺年就帶著趙燕好去了正屋,親自向秦王妃請罪:「……是兒媳沒有照顧好二妹妹,失了那釵子,請王妃恕罪。」

  秦王妃一身素色在廊下坐著,有些無精打采地在逗弄一隻鸚鵡,聽了這話,轉頭仔細看了看趙燕好:「只是丟了一根釵子?」

  綺年心裡暗自警惕,低頭道:「是。二妹妹性子好,張家姑娘那般說,她也不好拒絕……」

  秦王妃笑了一笑:「張家姑娘這性子倒也怪異。罷了,不過是根釵子,回頭再給你幾枝就是。出去這一趟也累了,回去歇著罷。」

  趙燕好鬆了口氣,福身告退。出了丹園的門才小聲道:「嫂嫂,我方才真怕王妃發怒。那點翠的釵子,沒準是從前大長公主的東西,如今被我才戴了一日就失了……」

  綺年笑著拍拍她的手:「又不是你丟的,放心回去歇著罷。」自己回了節氣居,就有些坐立不安了。轉了幾圈忍不住道:「如鴛,你親自跑一趟張家,問問玉如,能不能從張淳那裡問出點什麼來。」

  如鴛答應著出去,綺年才坐下沒一會兒,如鸝就打起簾子報道:「采芝姑娘過來給世子妃請安。」

  采芝抱著個包袱進來,低眉垂眼地給綺年行禮。

  綺年這時候心裡正亂著,看見采芝進來,少不得打起點精神道:「這會怎麼過來了?這時候日頭還大,就是請安也早晨來就是。」

  采芝在小杌子上坐了,打開包袱道:「天氣漸漸熱起來了,奴婢給世子妃做了一套薄薄的中衣,只不知道是不是合身。方才剛將這花樣繡完,所以就趕著給世子妃送過來了。」

  綺年心不在焉地接過來剛看了看,就聽見如鸝又打起簾子:「世子爺回來了。」清明捧著個匣子,跟著趙燕恆一起進了屋。

  「做什麼呢?」趙燕恆一進屋就看見了采芝,聲音也溫和了些,「你怎麼在這裡?」

  「奴婢過來給世子妃請安。」采芝連忙站起來,「還給世子妃做了些針線,一起送了過來請世子妃看看。」

  趙燕恆隨手拿起中衣看了看,笑道:「這杜鵑花繡得精緻。」往綺年身上比了比,「瞧著也合身,世子妃就穿著罷,這顏色也配你。」

  綺年不接這個話,只是笑:「世子爺喜歡杜鵑花?」

  「嗯。」趙燕恆隨意答應了一聲,就從清明手裡拿過那匣子,「瞧瞧喜歡嗎?」

  綺年打開一看,卻是一副鑲蜜蠟的烏銀鏤空手釧,手釧上鏤雕著六朵蓮花,花蕊部位各鑲一顆指肚大小的蜜蠟,稀罕在每顆蜜蠟裡都有一隻小蟲,這當真是十分珍貴了。綺年都不由得驚訝:「這——這是哪裡來的?可稀罕得很了。」

  趙燕恆坐到她身邊,笑著指點道:「這三顆是我從前玩過的,最近皇長子又賞了三顆給我,正好湊一副手釧給你戴。你又總嫌那些金的玉的沉重,這個輕巧,戴上也還配你的身份。」

  既然是郡王世子妃,那些便宜的飾物戴在身上未免跌份,尤其出門作客,想穿得輕簡些都不行。綺年很不習慣這樣,只是也不過抱怨過一回,不想趙燕恆就記在心裡了。

  采芝在一旁看著,道:「世子真是心疼世子妃。這三顆蜜蠟還是已故王妃給世子的呢。」

  趙燕恆看她一眼,笑道:「虧你還記得。聽說你常給世子妃做些針線?」

  采芝低頭道:「都是奴婢份內的事。」

  「怎麼還自稱奴婢,不是早就放了你的身契了嗎?」趙燕恆微微皺眉,上下打量她,「穿得也太素淨了些,回頭讓世子妃給你挑幾身鮮亮的料子做套衣裳。」

  采芝連忙站起來:「世子妃已經賞了婢妾好些衣裳的。」

  「那就穿出來。」趙燕恆溫和地道,「你年紀也不大,總穿得這麼素淨做什麼?世子妃既賞了你,就穿。缺什麼頭面,只管跟世子妃說。」

  采芝眼圈都微微紅了,細聲道:「是……」悄眼看看綺年,又道,「世子妃對婢妾很好,只是婢妾好久不曾見到世子了,十分掛念,今日見著世子安好,婢妾就放心了,婢妾告退。」抹了抹眼睛,福身行禮退了下去。

  趙燕恆看著她的背影歎了口氣,對綺年道:「還是這麼膽小本分,你多照顧著她些罷。」

  綺年一直在觀察著采芝的神色,這時候才笑笑:「是啊,這脾性也奇怪。當日香藥死時,她挺身出來替珊瑚擔了罪,瞧著極是有膽氣的人,卻想不到這麼膽小。」

  「采芝本就是這樣。」趙燕恆擺擺手,有些尷尬,「自然,這事也與我有些關係……」

  「都是過去的事了。」綺年笑笑,隨手拿起床上的那套中衣,「這花繡得著實不錯,比針線房裡的手藝也不差。不過我都不知道,你喜歡杜鵑花?」

  「是母親最喜歡的花。」趙燕恆拿著出了會神,歎口氣,「母親未嫁前,聽說家裡園子種滿了杜鵑花,不過父王不喜歡,所以只有冬園種著杜鵑。夏軒裡也有些,但開得不盛。」捻了捻中衣的料子,「這料子尚可一穿。杜鵑這大紅的顏色你穿著也好看。」

  綺年一笑,把中衣放到一邊:「我這些貼身的衣物都是如鴛做的,還真不慣穿別人做的呢。記得我還有條繡杜鵑花的裙子,回頭讓如鴛找出來,也正可穿了。」

  趙燕恆摟著她的腰道:「王妃看杜鵑花不順眼,中衣穿穿也罷了,別穿在外頭,省得她看見了,又想起來給你找麻煩。」

  綺年點點頭:「說起這個,今日在承恩伯府真是奇怪,我叫如鴛去張府找玉如了,也不知——」話猶未了,如鴛氣喘吁吁進來:「世子妃不好了,張少夫人動了胎氣,張家亂糟糟忙著請大夫呢,奴婢見不著聽香,只聽下頭的婆子說,少夫人是被二太太和淳姑娘氣著了才這樣呢。」

  綺年唰地變了臉色就要站起來:「玉如怎麼樣了!我得去看看她!」

  「別急。」趙燕恆一手按住她,「如今張家自己還亂不過來呢,哪裡有人招呼你?叫立秋找個人去張家盯著,有什麼消息隨時報回來就是。」立春去了莊子上,如今調配人手之類的活計就都是立秋的了。

  「是。」如鴛轉身忙忙出去了,在二門上叫小廝找來立秋,匆匆忙忙說了。

  立秋也不敢怠慢,馬上指了兩個小廝:「輪流去張家瞧著,有什麼消息立刻報回來。」打發了人走,才安慰如鴛道,「莫慌,若有什麼事,一會兒就報回來了。」

  如鴛跑得氣喘吁吁,此時才覺得累得腿軟,扶了門站了,歎道:「老天菩薩保佑,張少夫人千萬莫有什麼差池。」

  立秋看她一頭細汗,倒了杯茶過來,慇勤地拿了把扇子替她扇扇,道:「從不見你慌張成這樣子。」

  如鴛歎道:「張少夫人是世子妃的好友,又是——你不懂……」

  立秋摸摸鼻子,沒話說了。饒是他平常口齒伶俐,見了如鴛偏說不出來。如鴛呆坐了片刻,才發現他在給自己打扇子,頓時紅了臉站起來道:「我進去了,有什麼消息煩你快些送進來。」

  立秋連忙保證,如鴛這才進來回了綺年。直到天色黑透,才有消息過來說冷玉如這回有些利害,須得臥床靜養,如今張家關門閉戶的,更詳細的消息也打聽不到了。綺年聽說沒有小產,稍微放心些,但仍是悶悶的。一方面是為了冷玉如擔憂,一方面也是為了趙燕好。

  趙燕恆少不得安慰她幾句:「燕好從頭至尾不曾落單,便有人想拿那釵做文章也是無用的。」看綺年悶悶不樂,抽了本志怪小說,靠著床頭道,「我念幾頁書與你聽?」

  綺年躺在他身邊,悶悶搖頭:「不用了,你躺著罷,也忙碌一天了。晚上那燈不夠明亮,做什麼看書費眼。」

  趙燕恆把書放回去,躺下來摟住妻子。算算今晚本是受孕之期,但看綺年這樣鬱鬱,遂也不提這事,只是輕輕拍撫綺年後背。綺年枕了他肩頭,小聲道:「萬一玉如保不住這個孩子可怎麼辦……」

  趙燕恆忙道:「胡說!不過是動了胎氣,又不是小產,哪裡就像你說的了。」

  綺年輕歎道:「你不知道。玉如身子本來也不是很結實,能跟著去西北,不過是一口氣撐著。她素來要強,便不好也不肯說的。成親一年多沒有動靜,張家二房都想往她屋裡塞人了。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只盼生個兒子也罷,若是萬一不好……」

  趙燕恆輕輕拍了拍她:「你是自己嚇自己罷了。明明張家如今都安靜了,可見沒什麼大事,偏你這樣多心。」
  
  綺年默然片刻,低聲道:「不是我多心。女子皆是如此,不生,自然要在房裡放人,懷了身子,還是要在房裡放人,若是沒了……」
  
  趙燕恆低頭藉著朦朧的燭光看了看她:「你是擔心張少夫人,還是——擔心自己?」

  也許是燭光太柔和了,綺年忽然有種訴說的衝動:「我一直都想不明白,我究竟哪裡好,讓你肯為我費那許多心思,又肯與我一生一世一雙人?」她把臉往趙燕恆胸膛裡埋一埋,「有時候真有點害怕,不知道要怎麼做才好。」

  趙燕恆想不明白她為何突然有這樣的感慨,摸著她的長髮道:「你如今就很好了,還要怎麼好呢?」湊在綺年耳邊低聲笑道,「若生個兒子出來,自然就更好了。」

  饒是綺年滿腹心事,也不由得嗤地一聲笑了出來,在薄薄錦被下輕輕踢了他一腳:「人家正傷心呢。」

  趙燕恆不太正經地道:「嗯,娘子傷心了,讓為夫的來安慰安慰……」

  綺年覺得他的手已經鑽進自己的中衣,不由得紅了臉,小聲嗔道:「不正經!」

  燭光朦朧,白色的中衣敞開,露出裡頭梅紅色的肚兜,散落下來的幾綹黑髮襯著雪白豐盈的肌膚,真是顏色鮮明。趙燕恆輕輕在後頭扯了一下,肚兜滑下來,露出一雙雪白的小兔子……

  綺年有點兒稀里糊塗了。身上太熱,頭腦難免就不太清楚。她迷迷糊糊地覺得自己好像還有好多話要說的,似乎他們開始的時候討論的不是生兒子的問題。不過趙燕恆已經把她剝了個清潔溜溜,她也就禮尚往來地抬手去幫他脫衣服。

  趙燕恆看著瘦削,其實身上還是有料的,雖然達不到穿衣顯瘦脫衣有肉的地步,但身材也算修長結實,只有左腿稍稍有些變形,不過不仔細看也看不出來。綺年暈頭暈腦地看見了,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暗想當初這摔得有多重,小孩子家正是恢復力強的時候,骨頭竟也都沒能癒合如初,不由得有些心疼地摸了又摸,一直摸到趙燕恆用力把她箍在懷裡,下面一個堅硬火熱的東西直抵在自己腿上,才發覺摸出問題來了……

  「專心些——」趙燕恆壓在妻子身上,「惡狠狠」地咬了咬綺年的耳垂。

  「你——」綺年兩手抓著他肩膀,很想說趙燕恆無事生非,她根本也沒不專心哪,只不過找個咬她的借口罷了。別看趙燕恆人前溫文爾雅有商有量的,到了床上也橫得厲害,說一不二。剛成親的時候還有幾分不大熟練,那時候倒還溫和些,現在彼此都熟悉了對方的身體,也不用問什麼了,哪還有顧忌呢。

  趙燕恆含著綺年的耳垂輕輕啃咬,恨不得把綺年揉進懷裡去,直到綺年半呻吟半嗚咽地出了聲,才猛然加快速度,緊緊握住了綺年的腰……

  來過這麼一場,綺年也沒力氣再去惦記別人了,勉強抬手摟著趙燕恆的脖子,趴在他懷裡動都不想動,耳朵裡雖然聽見趙燕恆要水,也賴著不起來,哼哼著道:「不想動,再躺一會兒……」

  趙燕恆失笑,摟著妻子又躺下來,片刻之後毫不意外地聽見妻子呼吸均勻,已然是睡著了,便輕手輕腳起身,又將她小心地橫抱起來往淨房走。

  綺年勉強睜了睜眼,還沒看明白怎麼回事呢,又眼睛一合,倚在他胸前又睡過去了,腦子裡朦朦朧朧地覺得還有事兒,隨即就想:哪管天塌下來呢,明天再說罷……

135 偷雞不成蝕把米
  
  恆山伯府來得比綺年想像的還快。
  
  綺年爬起來的時候覺得渾身都有點兒酸溜溜的舒暢。身邊已經空了,趙燕恆每日清早必要打一套拳,這是風雨無阻的。綺年瞧瞧窗台上的時計還未到請安的時候,於是也在床上做了幾個瑜珈動作,把肌肉好好拉了拉才下床梳洗。
  
  剛梳好頭髮,趙燕恆已經回來了,剛進屋,白露就捧著擦汗的帕子跟著進來遞過去,澀聲道:「世子先擦擦汗,別被風撲著了。」這幾日她眼睛都是腫的,便是撲些脂粉也掩不住,反而因平日不用粉,如今用上更顯得明顯了。

  趙燕恆看了一眼她的眼睛,接過帕子溫聲道:「這是怎麼了?眼睛怎麼腫得跟桃兒似的?若是受了什麼委屈便與世子妃說,自有她替你做主。」
  
  白露聽了前面的話剛抬起頭來,就聽見後面讓綺年替她做主,眼圈登時一紅,險些就要哭了出來,強忍著道:「奴婢沒有什麼委屈,不過是沙子進了眼睛——」一句話沒說完已經再忍不住,捂著嘴跑了出去。
  
  屋子裡氣氛不由得就有些緊張,如鴛剛替綺年梳好頭髮,左右看看,拉了如鸝道:「奴婢們去給世子備浴水。」轉身退了出去。
  
  趙燕恆笑了笑,走到綺年身邊,在首飾匣子裡選了一枝水晶蓮花釵,替她插在發間,隨口道:「如鴛這丫頭倒機靈。」

  綺年從鏡子裡看著他:「沒什麼話要問我?」

  趙燕恆微微一笑:「我該問什麼?」

  綺年索性把身子轉過來瞧著他:「白露的事唄。她是跟你這些年的大丫鬟,又哭成這樣,你難道就不問一聲?若是我讓她受了委屈呢?」

  趙燕恆也扯了把椅子坐下,回看綺年:「御賜酒器那一回我就知道了,你若有心除她們,何不藉著王妃的手,還能推得乾乾淨淨。那一回你都放過了,難道如今又後悔了不成?」

  綺年撅起嘴,又嗤地一聲笑了:「你該不會是什麼都知道吧?」

  趙燕恆有些無奈地歎了口氣:「我知道什麼?我自然是什麼也不知道,否則白露還怎麼在院子裡呆下去?」

  綺年垂下眼睛:「她也不小了,你這樣總揣著明白裝糊塗,倒耽擱了她。」

  趙燕恆倒怔了怔:「我早想過了,將來給她們四個都選個厚道可靠的人,厚厚備份嫁妝,風風光光地嫁出去。這些話平日裡也跟她們說過的。」

  綺年不由得「唉」了一聲。這下算是明白了,趙燕恆到底是這個時代的人,思想自然也是這個時代的,若說耽擱了白露,他真沒這心思,但若要說讓他替白露的前程著想,他所能想到的也無非是自己挑個可靠的人,然後把白露嫁過去。至於白露是否喜歡那人,是否心甘情願,他就想不到那麼深了。說起來這世界上多少賣身為奴的不都是如此?若能得主子替你仔細挑人,那已經是大福氣了。

  「說來說去你跟父王一樣,娶了妻就把後院都扔給人家就不管了。」

  「胡鬧!」趙燕恆笑斥,「怎麼編排起父王來了?」略頓了頓又道,「我跟父王自然不同,我卻是沒娶錯人的。」

  綺年笑著白了他一眼:「你這就不是編排父王了?」這不明明地說昀郡王眼力不好,娶錯了人麼。

  兩人正說話呢,如鴛一頭扎進來,卻不是送熱水來了:「世子,世子妃,王爺王妃傳話讓馬上去丹園呢!」

  「哦?」綺年微一揚眉,「知道是什麼事麼?」
  
  如鸝跟著進來:「立夏說,外頭恆山伯帶著世子上門了,在外書房跟王爺說了會子話,王爺就大怒地進後頭來了。」
  
  綺年和趙燕恆對看一眼,彼此心裡都明白——來了。
  
  丹園裡,綺年剛進去聽見趙燕好在哭,肖側妃臉色有些蒼白地道:「王爺明鑒,好兒根本不知此事,更與恆山伯世子毫無瓜葛。」
  
  昀郡王臉色黑如鍋底,見綺年進門就瞪著她:「你這長嫂做得好啊!」
  
  綺年只當不知道,福身行禮,含笑道:「不知父王叫兒媳來有什麼吩咐?」
  
  昀郡王把手一指,面前小几上擺著一枝點翠蝴蝶釵,包在一塊手帕裡:「你還要問?帶著你妹妹出一趟門,怎麼釵環手帕都到了外男手裡了?」
  
  綺年只看了一眼就道:「哦,這不是二妹妹的點翠釵麼?張家姑娘送還回來了?」若是能早點跟冷玉如通通氣就好了,但是這會兒鄭家上門這麼快,她也只能先管趙燕好了。
  
  昀郡王眉頭一皺,秦王妃已道:「與張家何干?是恆山伯世子送過來的。」
  
  「這就奇了,這點翠釵當時二妹妹與張家姑娘換著插戴,後頭張家姑娘不小心丟失了,怎會是恆山伯世子送來呢?」綺年偏頭想想,對秦王妃一笑,「想來是落在承恩伯府裡了,才插恆山伯世子送來的?那也不對啊,恆山伯世子如何知道這是二妹妹的東西呢?」
  
  昀郡王聽這話裡有話,臉色倒緩和了下來,秦王妃忙道:「恆山伯府派來的管事媳婦說了,是好兒去房裡更衣的時候,恆山伯世子酒後撞了進去,失了禮數。恆山伯所以送了世子來請罪,想要結了親掩了這事呢。論起來這也不是好兒的錯,如今外頭也不知道此事,定了親事倒也全都遮蓋過去了。只是你帶著好兒出門,怎就粗疏至此,竟讓她更衣時被人撞了進去?昨日回來,怎也不提此事?」
  
  綺年心裡冷笑:「父王,王妃這話說得兒媳更不解了,恆山伯府既派了管事媳婦來,可能讓她進來容兒媳問一句?」
  
  昀郡王皺眉道:「這樣事,掩都掩不住,還要問?」縱然趙燕好沒有任何錯誤,這釵環帕子之類的貼身小物都被一個外男送了回來,說出去也是她名聲不好聽。
  
  「自是要問的。」綺年用兩根手指拎起那帕子瞧了瞧,「恆山伯府這樣大張旗鼓地上門來,兒媳倒想問問,他們把別人家姑娘的帕子送到咱們府上來,到底是個什麼意思?」
  
  昀郡王一怔:「別人家姑娘的帕子?」
  
  綺年張開那帕子:「父王瞧瞧,二妹妹的帕子繡的都是荷花,間或也繡幾竿竹子,這繡著芍葯花的帕子,咱們王府是從來沒有的。」因為秦王妃最愛牡丹,這府裡人用的帕子之類小物件,不但不繡牡丹,就連芍葯這等相似的花朵也不繡。滿府裡算來算去,大概也就綺年和秦采屋裡有幾件繡牡丹花的衣裳,還是成親的時候穿用過。
  
  昀郡王方才不曾細看這帕子。因這枝點翠釵子是秦王妃的陪嫁,剛嫁進王府的時候時常插戴著,是他看熟了的,因此一見釵子就知道是自己府上出去的,便沒再細察那帕子,此時聽綺年這麼一說,頓時起了疑心,一面叫人去喚恆山伯府那管事媳婦進來,一面問綺年:「這釵子究竟怎麼出去的?」
  
  綺年欠身道:「這釵子是當日二妹妹與張家姑娘換著插戴,後頭張家姑娘只說丟了,究竟怎麼出去的,兒媳也實在糊塗,還要等那管事媳婦來了再問她。」
  
  恆山伯府來的這管事媳婦倒也十分體面,穿著石青繡白梅花的緞衫,頭上插戴著米珠銀器,長相也端正,進來就先雙膝跪下,滿口裡請罪道歉:「……如今夫人氣病了,我們府上少夫人又是新故,一時竟找不出個人過來。奴婢的娘是夫人的陪嫁大丫鬟,因此上叫奴婢過來給府上請罪。原是我們世子那日思念少夫人喝醉了,不知府上二姑娘在屋裡更衣,這才闖進去的。如今伯爺帶了世子來,王爺要打要罵全憑著,只是我們夫人想,跟府上素來是親近的,這事原也是誤會,我們世子這會子誠心求娶,只要——」
  
  「你且住了。」綺年笑吟吟聽了一會兒,打斷那媳婦的話,「只是這話我聽著奇怪,我家二妹妹那日只在承恩伯府賞花,幾時去更過衣?」
  
  那媳婦微微一怔,道:「原是小丫鬟們不經心,潑濕了姑娘的裙子,是承恩伯府珊姑娘拿了一條新做的天水碧裙子——」
  
  綺年笑道:「這話說得我更糊塗了。我家二妹妹出門時穿著什麼裙子,回來時還穿著什麼裙子,什麼天水碧的裙子,我怎的沒看見?」
  
  管事媳婦只道綺年這是要賴,她是早得了吩咐的,便陪著笑道:「世子妃別惱,原是我們世子唐突了,不該拿了二姑娘的釵子和帕子——」
  
  綺年再次打斷她:「你再這樣造謠,我只好請恆山伯夫人叫人掌你的嘴了。我家二妹妹那日與林家姑娘一起,自開席直到出承恩伯府都是形影不離的,何曾去更過什麼衣?承恩伯府上丫鬟潑濕了張家姑娘的裙子,怎麼混說到我家二姑娘頭上?承恩伯府的下人就是這樣胡言亂語的?」
  
  那管事媳婦當日本沒有到承恩伯府裡去過,此時突然聽見說是張家姑娘,不由得怔了怔道:「但這釵子,明明是府上二姑娘的……」心裡卻覺得不好了。若是綺年紅口白牙地乾說趙燕好不曾去更過衣,這倒還好反駁,如今又抬出林家姑娘這個人證來,這便可見不是假話了。
  
  綺年冷笑道:「你怎知這釵子是我家二姑娘的?」
  
  這管事媳婦倒也還算聰明,見勢不妙便道:「奴婢自是不知道的,只是夫人當時曾見貴府二姑娘戴著這釵子——」
  
  綺年微微一笑:「想必承恩伯府上的丫鬟,也是瞧著這釵子潑茶的罷?」
  
  這話太誅心,管事媳婦的臉一下子變得煞白,嘴上還要裝糊塗:「奴婢不明白世子妃的意思,只是我家伯爺已帶了世子來請罪——」
  
  趙燕恆輕咳一聲,向昀郡王道:「父王,這事怕是錯得離了譜了,不必再與下人對嘴對舌的,還是兒子拿了這塊帕子,出去與恆山伯世子說話罷,斷不能讓妹妹的閨譽受這樣的損害。」他是小輩,只能去跟鄭琨說話,恆山伯本該是昀郡王去辯駁的,只是這會拿著了實證,昀郡王大可端個架子,不必出去理他們了。
  
  那管事媳婦見勢不妙還想再辯解幾句,趙燕恆哪裡聽她的,喝令兩個婆子上來架了她,直接往前面外書房去了。這裡綺年過去扶了趙燕好,歎口氣道:「真是平白無故受了這場齷齪氣,從哪裡說起?承恩伯府裡的丫鬟不認人罷了,鄭家珊娘卻是認得二妹妹的,怎麼恆山伯府就做出這樣莫名其妙的唐突事來?這樣跑到咱們家來,難道是想叫全京城都知道這事,好叫父王不得不答允親事不成?還有那媳婦說話也可笑,那日多少賓客,偏恆山伯夫人就記著二妹妹插戴了什麼,也不知是記性好,還是就瞧著二妹妹呢?怎麼人不認得,倒是就認得這根釵子,真是怪哉……」
  
  她絮絮叨叨,聽著像是在隨口埋怨,卻是一字字都指著關鍵之處,驚得秦王妃出了一身的冷汗,暗自慶幸自己剛才沒有貿然說話。肖側妃見機,拿帕子按著眼角低聲道:「只怕這麼一來,好兒的名聲——可怎麼再說親事呢?難道真像世子妃說的,就得被逼著許到恆山伯府去?」
  
  昀郡王哼了一聲道:「我郡王府的姑娘,哪裡還有嫁不出去的?斷不能平白地受這場氣!什麼恆山伯府,這樣地無禮,還想要娶我的女兒?」
  
  秦王妃低聲道:「說起來,恆山伯世子身份也不低,有了這樣事,必會對好兒心存歉疚,好兒嫁過去斷不會受氣的……」
  
  綺年接口道:「可是這事被恆山伯府鬧成這樣,若二妹妹真許了過去,恐怕全京城的人都會以為這事是真的了,將來二妹妹還要不要出門呢?」
  
  趙燕好低著頭,一來是害羞,二來是著急,拿帕子捂著臉就哭了起來。昀郡王心下不悅,向綺年道:「怎能當著好兒的面說這些話?不成體統!」
  
  綺年知道昀郡王這話說的不光是自己,還有秦王妃,遂低頭道:「兒媳一時著急氣憤,失言了。」
  
  秦王妃也知道昀郡王這話也捎帶著自己呢,也閉了口不再說話。肖側妃瞧了綺年一眼,扶了趙燕好先退下去了。等這娘兒兩個出了門,趙燕恆也回來了,躬身道:「父王放心,兒子已經把那帕子扔回給鄭琨,把他打發走了。恆山伯倒直說莽撞了,還要給父親擺酒賠罪,兒子想著越是糾纏怕外頭人傳得越不堪,索性一併推了。」
  
  昀郡王皺著眉道:「你說的是,越是糾纏越說不清楚,推了也罷!只是鬧了這麼大陣勢,到底是被人知道了。」
  
  趙燕恆笑道:「父王也不必太過擔憂,兒子叫人直接引著恆山伯父子去張府了,不消多久人也就都知道了。所謂清者自清,本是與咱們家沒關係的事,硬栽也栽不上來的。」
  
  綺年聽說直接把人引到張家去了,不由得心裡咯登一下,暗想這下真是鬧大了,但願冷玉如沉住了氣,不要因此再把胎鬧出什麼事來。可是事到如今,若不把這事捅出來,難保鄭家又要鬧什麼,到時候把趙燕好的名聲搞壞了,稀里糊塗的誰分得清,恐怕也只好嫁鄭琨了。
  
  趙燕恆頓了頓,又道:「雖然這事不關二妹妹的事,但兒子想,外頭那些人的嘴誰知道會怎麼說,倒是二妹妹已經十六了,該快點把親事定下來才好,自然就沒有閒話了。」
  
  昀郡王不由得微微點了點頭,綺年順口道:「不是聽說肖側妃前些日子相中了一家?」
  
  秦王妃心裡窩火,聽了綺年的話倒陡然地幸災樂禍起來,似笑非笑地道:「若是我沒記錯,肖氏說的似乎也正是張家。這倒好,若真許了張家,怕真是說不清楚了。」
  
  昀郡王皺了皺眉,淡淡道:「不過是肖氏提了提,且不做數。你們做兄嫂的,也在外頭相看著些。」拂袖起身,「都散了罷。」走到門口又想起來,「周氏,如今王妃要守孝,身子也不好,說不得你要多擔當些了。不光是外頭的人情來往,就是府裡這些事你也要擔當起來才是。」
  
  秦王妃心裡一涼,知道到底是那釵子的事讓昀郡王疑心了,臉上卻不露,反而笑道:「正是呢。說起來有了世子妃,我也該卸下這管家的擔子享享清福了。」一邊說,一邊想到趙燕好跟張家的親事大約也會打了水漂,這才舒服了一點兒,笑吟吟道,「如今也就是好兒和平兒的親事尚未有著落,只等這兩件大事都辦了,我才真的再無心事,只等著抱孫子了。」
  
  這句話是既刺了肖側妃又刺了綺年,昀郡王皺了皺眉,抬腳走了。綺年和趙燕恆也告退出來,一到丹園外頭,就有荷園的小丫鬟等在那裡請人了。趙燕恆自然不好去庶母的園子,綺年獨自去了,進屋就見趙燕好哭得眼睛都腫了,不由得歎了口氣過去摟著她拍了拍道:「妹妹別哭,總算這事還栽不到妹妹頭上來。」
  
  趙燕好哽咽道:「幸好嫂嫂提前叮囑了我,若是沒有林家妹妹,這會子恐怕說都說不清楚。」想起倘若自己跟張淳沒有換插釵子又會如何,不由得一陣後怕,「只是倒連累了張姑娘。」
  
  綺年想起張家,也不由得頭疼,歎道:「我已叫人去張家看了……」
  
  肖側妃安慰了女兒幾句,拉著綺年走到外屋,低聲道:「這樣一鬧,跟張家的事可如何是好?聽著王爺的意思,是不肯了。」
  
  「父王也並未現在就為二妹妹定下親事來,等這事過去,還可緩緩圖之,側妃別著急。」綺年將她也安慰了一番,心裡惦記著冷玉如,忙忙地回了節氣居。
  
  果然派去打聽消息的人已經在等著了,見綺年回來連忙稟報:「張家鬧得家反宅亂的,張家淳姑娘要上吊自盡,幸而被救下來了。如今鬧成這樣,張二太太非要鄭家給個說法不可。」
  
  綺年最關心冷玉如:「張少夫人呢?」
  
  「聽說張少將軍把自己院子關得牢牢的,不准人吵到少夫人。」如菱也是一早就過去探望冷玉如的,「奴婢雖沒進去,卻見著了少夫人身邊的聽香,說是大夫用了藥,讓少夫人臥床靜養,這時候已經安穩些了。聽香姐姐也說了,少夫人叫奴婢給世子妃傳話,說她沒事的,讓世子妃不要擔心。」
  
  綺年怎麼能不擔心呢。但是這時候張家鬧成這樣,她也不能上門去,只有暗暗祈禱冷玉如的胎千萬別有事。
  
  不知是不是老天聽見了綺年的祈禱,或者是老天憐憫冷玉如吃了太多的苦頭,四天之後,恆山伯府定下了世子鄭琨與張家姑娘的親事,先撿好日子下定,只等鄭琨守罷了妻孝就嫁過去。這件事既塵埃落定,冷玉如的心也能放下來好生養胎了。
  
  如菱回來回報的時候,綺年正跟分香說話。分香是吳知雯打發過來的,也是向綺年報個信:「老爺給大爺謀的那個缺已經出來了,本還想等著兩位舅爺成了親再走,如今已經定下來,過了端午,初六就動身。」
  
  綺年屈指一算:「那不是只有五天了?哥哥嫂子的東西可都備好了?」
  
  分香抿嘴笑道:「都備好了。奶奶說,姑奶奶送來的那些成藥都是極有用的,一時之間想找都找不了那麼齊全,叫奴婢來給姑奶奶道謝呢。」說完了自己捂著嘴笑,「從前叫慣了表姑娘,如今叫姑奶奶,奴婢都覺得沒叫慣呢。」
  
  綺年笑道:「你這丫頭,還是這麼嘴快。」分香從前就不如聽琴穩重,現在雖然長了幾歲,性子倒還是那樣,「哥哥嫂子身邊,現在就是你和聽琴在伺候了?」
  
  分香點頭道:「那邊縣衙小,大爺說也帶不得許多人,如鶯姑娘是已經回成都老宅子去伺候七太太了。」拿出一個荷包,「這是如鶯姑娘走的時候托奴婢轉交姑奶奶的。」
  
  綺年看看那荷包繡得十分精緻,心裡暗暗歎了口氣,叫如鴛收了,又拿了兩錠十兩的元寶來賞了分香:「哥哥嫂子去得遠,只有你和聽琴跟著,這兩錠銀子你們二人每人一錠,今後哥哥嫂子我就只托給你們了。初六的時候,我去給哥哥嫂子送行。」
  
  分香忙跪下接了道:「這都是奴婢們份內的事,姑奶奶放心,奴婢們一定盡心竭力。」
  
  打發走了分香,綺年才能轉過來聽如菱的回報:「張家這兩天雖亂,少將軍卻只管把院子門關了讓少夫人養胎,比前幾日已好多了。」
  
  綺年長長歎了口氣:「玉如沒事就好,真是謝天謝地。」
  
  正念了句佛,白露從外頭進來,道:「世子妃,奴婢有事回稟,廚房那裡出了些麻煩。」
  
  自打那天昀郡王說叫綺年多擔當些,秦王妃直接就把家裡的事卸了一堆給綺年,首先就是廚房的事。綺年也不說別的,就叫白露去廚房上盯著這一塊事,聞言便道:「出什麼事了?」
  
  白露臉帶怒容:「奴婢剛剛去廚下說端午節備粽子的事,誰知道一查,廚下的糯米根本不夠,總共也不過幾十斤。奴婢叫了廚房的管事來問他,他卻說世子妃不曾提前囑咐過,並沒有備。這時候離端午也只四天了,便是採買也不過能買到兩三百斤,根本頂不得什麼用呢。」
  
  郡王府下人有數百之多,規矩是無論職位高低,每人兩斤粽子,這便是千餘斤。有些位高的管事還要再多給些,還有主子們食用的,加上來回人情節禮,因此到了端午節下,所用糯米至少需要千斤,兩三百斤只怕連主子們吃和走人情都不夠。白露說完了自己也有些愧疚:「奴婢原該早給世子妃提個醒的,只是每年節下都是提前十幾日就採買,奴婢竟然忘記了……」
  
  「既然是舊例,廚房原該自己就備下。」綺年還有句話沒說,提前十幾日採買的話,那時候廚房的事還沒交到她手裡呢,「把廚房裡的管事都叫過來吧,這才剛接手幾天,就有人跳出來下絆子了,看來就是我想大家和氣也不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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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5 偷雞不成蝕把米
  
  恆山伯府來得比綺年想像的還快。
  
  綺年爬起來的時候覺得渾身都有點兒酸溜溜的舒暢。身邊已經空了,趙燕恆每日清早必要打一套拳,這是風雨無阻的。綺年瞧瞧窗台上的時計還未到請安的時候,於是也在床上做了幾個瑜珈動作,把肌肉好好拉了拉才下床梳洗。
  
  剛梳好頭髮,趙燕恆已經回來了,剛進屋,白露就捧著擦汗的帕子跟著進來遞過去,澀聲道:「世子先擦擦汗,別被風撲著了。」這幾日她眼睛都是腫的,便是撲些脂粉也掩不住,反而因平日不用粉,如今用上更顯得明顯了。

  趙燕恆看了一眼她的眼睛,接過帕子溫聲道:「這是怎麼了?眼睛怎麼腫得跟桃兒似的?若是受了什麼委屈便與世子妃說,自有她替你做主。」
  
  白露聽了前面的話剛抬起頭來,就聽見後面讓綺年替她做主,眼圈登時一紅,險些就要哭了出來,強忍著道:「奴婢沒有什麼委屈,不過是沙子進了眼睛——」一句話沒說完已經再忍不住,捂著嘴跑了出去。
  
  屋子裡氣氛不由得就有些緊張,如鴛剛替綺年梳好頭髮,左右看看,拉了如鸝道:「奴婢們去給世子備浴水。」轉身退了出去。
  
  趙燕恆笑了笑,走到綺年身邊,在首飾匣子裡選了一枝水晶蓮花釵,替她插在發間,隨口道:「如鴛這丫頭倒機靈。」

  綺年從鏡子裡看著他:「沒什麼話要問我?」

  趙燕恆微微一笑:「我該問什麼?」

  綺年索性把身子轉過來瞧著他:「白露的事唄。她是跟你這些年的大丫鬟,又哭成這樣,你難道就不問一聲?若是我讓她受了委屈呢?」

  趙燕恆也扯了把椅子坐下,回看綺年:「御賜酒器那一回我就知道了,你若有心除她們,何不藉著王妃的手,還能推得乾乾淨淨。那一回你都放過了,難道如今又後悔了不成?」

  綺年撅起嘴,又嗤地一聲笑了:「你該不會是什麼都知道吧?」

  趙燕恆有些無奈地歎了口氣:「我知道什麼?我自然是什麼也不知道,否則白露還怎麼在院子裡呆下去?」

  綺年垂下眼睛:「她也不小了,你這樣總揣著明白裝糊塗,倒耽擱了她。」

  趙燕恆倒怔了怔:「我早想過了,將來給她們四個都選個厚道可靠的人,厚厚備份嫁妝,風風光光地嫁出去。這些話平日裡也跟她們說過的。」

  綺年不由得「唉」了一聲。這下算是明白了,趙燕恆到底是這個時代的人,思想自然也是這個時代的,若說耽擱了白露,他真沒這心思,但若要說讓他替白露的前程著想,他所能想到的也無非是自己挑個可靠的人,然後把白露嫁過去。至於白露是否喜歡那人,是否心甘情願,他就想不到那麼深了。說起來這世界上多少賣身為奴的不都是如此?若能得主子替你仔細挑人,那已經是大福氣了。

  「說來說去你跟父王一樣,娶了妻就把後院都扔給人家就不管了。」

  「胡鬧!」趙燕恆笑斥,「怎麼編排起父王來了?」略頓了頓又道,「我跟父王自然不同,我卻是沒娶錯人的。」

  綺年笑著白了他一眼:「你這就不是編排父王了?」這不明明地說昀郡王眼力不好,娶錯了人麼。

  兩人正說話呢,如鴛一頭扎進來,卻不是送熱水來了:「世子,世子妃,王爺王妃傳話讓馬上去丹園呢!」

  「哦?」綺年微一揚眉,「知道是什麼事麼?」
  
  如鸝跟著進來:「立夏說,外頭恆山伯帶著世子上門了,在外書房跟王爺說了會子話,王爺就大怒地進後頭來了。」
  
  綺年和趙燕恆對看一眼,彼此心裡都明白——來了。
  
  丹園裡,綺年剛進去聽見趙燕好在哭,肖側妃臉色有些蒼白地道:「王爺明鑒,好兒根本不知此事,更與恆山伯世子毫無瓜葛。」
  
  昀郡王臉色黑如鍋底,見綺年進門就瞪著她:「你這長嫂做得好啊!」
  
  綺年只當不知道,福身行禮,含笑道:「不知父王叫兒媳來有什麼吩咐?」
  
  昀郡王把手一指,面前小几上擺著一枝點翠蝴蝶釵,包在一塊手帕裡:「你還要問?帶著你妹妹出一趟門,怎麼釵環手帕都到了外男手裡了?」
  
  綺年只看了一眼就道:「哦,這不是二妹妹的點翠釵麼?張家姑娘送還回來了?」若是能早點跟冷玉如通通氣就好了,但是這會兒鄭家上門這麼快,她也只能先管趙燕好了。
  
  昀郡王眉頭一皺,秦王妃已道:「與張家何干?是恆山伯世子送過來的。」
  
  「這就奇了,這點翠釵當時二妹妹與張家姑娘換著插戴,後頭張家姑娘不小心丟失了,怎會是恆山伯世子送來呢?」綺年偏頭想想,對秦王妃一笑,「想來是落在承恩伯府裡了,才插恆山伯世子送來的?那也不對啊,恆山伯世子如何知道這是二妹妹的東西呢?」
  
  昀郡王聽這話裡有話,臉色倒緩和了下來,秦王妃忙道:「恆山伯府派來的管事媳婦說了,是好兒去房裡更衣的時候,恆山伯世子酒後撞了進去,失了禮數。恆山伯所以送了世子來請罪,想要結了親掩了這事呢。論起來這也不是好兒的錯,如今外頭也不知道此事,定了親事倒也全都遮蓋過去了。只是你帶著好兒出門,怎就粗疏至此,竟讓她更衣時被人撞了進去?昨日回來,怎也不提此事?」
  
  綺年心裡冷笑:「父王,王妃這話說得兒媳更不解了,恆山伯府既派了管事媳婦來,可能讓她進來容兒媳問一句?」
  
  昀郡王皺眉道:「這樣事,掩都掩不住,還要問?」縱然趙燕好沒有任何錯誤,這釵環帕子之類的貼身小物都被一個外男送了回來,說出去也是她名聲不好聽。
  
  「自是要問的。」綺年用兩根手指拎起那帕子瞧了瞧,「恆山伯府這樣大張旗鼓地上門來,兒媳倒想問問,他們把別人家姑娘的帕子送到咱們府上來,到底是個什麼意思?」
  
  昀郡王一怔:「別人家姑娘的帕子?」
  
  綺年張開那帕子:「父王瞧瞧,二妹妹的帕子繡的都是荷花,間或也繡幾竿竹子,這繡著芍葯花的帕子,咱們王府是從來沒有的。」因為秦王妃最愛牡丹,這府裡人用的帕子之類小物件,不但不繡牡丹,就連芍葯這等相似的花朵也不繡。滿府裡算來算去,大概也就綺年和秦采屋裡有幾件繡牡丹花的衣裳,還是成親的時候穿用過。
  
  昀郡王方才不曾細看這帕子。因這枝點翠釵子是秦王妃的陪嫁,剛嫁進王府的時候時常插戴著,是他看熟了的,因此一見釵子就知道是自己府上出去的,便沒再細察那帕子,此時聽綺年這麼一說,頓時起了疑心,一面叫人去喚恆山伯府那管事媳婦進來,一面問綺年:「這釵子究竟怎麼出去的?」
  
  綺年欠身道:「這釵子是當日二妹妹與張家姑娘換著插戴,後頭張家姑娘只說丟了,究竟怎麼出去的,兒媳也實在糊塗,還要等那管事媳婦來了再問她。」
  
  恆山伯府來的這管事媳婦倒也十分體面,穿著石青繡白梅花的緞衫,頭上插戴著米珠銀器,長相也端正,進來就先雙膝跪下,滿口裡請罪道歉:「……如今夫人氣病了,我們府上少夫人又是新故,一時竟找不出個人過來。奴婢的娘是夫人的陪嫁大丫鬟,因此上叫奴婢過來給府上請罪。原是我們世子那日思念少夫人喝醉了,不知府上二姑娘在屋裡更衣,這才闖進去的。如今伯爺帶了世子來,王爺要打要罵全憑著,只是我們夫人想,跟府上素來是親近的,這事原也是誤會,我們世子這會子誠心求娶,只要——」
  
  「你且住了。」綺年笑吟吟聽了一會兒,打斷那媳婦的話,「只是這話我聽著奇怪,我家二妹妹那日只在承恩伯府賞花,幾時去更過衣?」
  
  那媳婦微微一怔,道:「原是小丫鬟們不經心,潑濕了姑娘的裙子,是承恩伯府珊姑娘拿了一條新做的天水碧裙子——」
  
  綺年笑道:「這話說得我更糊塗了。我家二妹妹出門時穿著什麼裙子,回來時還穿著什麼裙子,什麼天水碧的裙子,我怎的沒看見?」
  
  管事媳婦只道綺年這是要賴,她是早得了吩咐的,便陪著笑道:「世子妃別惱,原是我們世子唐突了,不該拿了二姑娘的釵子和帕子——」
  
  綺年再次打斷她:「你再這樣造謠,我只好請恆山伯夫人叫人掌你的嘴了。我家二妹妹那日與林家姑娘一起,自開席直到出承恩伯府都是形影不離的,何曾去更過什麼衣?承恩伯府上丫鬟潑濕了張家姑娘的裙子,怎麼混說到我家二姑娘頭上?承恩伯府的下人就是這樣胡言亂語的?」
  
  那管事媳婦當日本沒有到承恩伯府裡去過,此時突然聽見說是張家姑娘,不由得怔了怔道:「但這釵子,明明是府上二姑娘的……」心裡卻覺得不好了。若是綺年紅口白牙地乾說趙燕好不曾去更過衣,這倒還好反駁,如今又抬出林家姑娘這個人證來,這便可見不是假話了。
  
  綺年冷笑道:「你怎知這釵子是我家二姑娘的?」
  
  這管事媳婦倒也還算聰明,見勢不妙便道:「奴婢自是不知道的,只是夫人當時曾見貴府二姑娘戴著這釵子——」
  
  綺年微微一笑:「想必承恩伯府上的丫鬟,也是瞧著這釵子潑茶的罷?」
  
  這話太誅心,管事媳婦的臉一下子變得煞白,嘴上還要裝糊塗:「奴婢不明白世子妃的意思,只是我家伯爺已帶了世子來請罪——」
  
  趙燕恆輕咳一聲,向昀郡王道:「父王,這事怕是錯得離了譜了,不必再與下人對嘴對舌的,還是兒子拿了這塊帕子,出去與恆山伯世子說話罷,斷不能讓妹妹的閨譽受這樣的損害。」他是小輩,只能去跟鄭琨說話,恆山伯本該是昀郡王去辯駁的,只是這會拿著了實證,昀郡王大可端個架子,不必出去理他們了。
  
  那管事媳婦見勢不妙還想再辯解幾句,趙燕恆哪裡聽她的,喝令兩個婆子上來架了她,直接往前面外書房去了。這裡綺年過去扶了趙燕好,歎口氣道:「真是平白無故受了這場齷齪氣,從哪裡說起?承恩伯府裡的丫鬟不認人罷了,鄭家珊娘卻是認得二妹妹的,怎麼恆山伯府就做出這樣莫名其妙的唐突事來?這樣跑到咱們家來,難道是想叫全京城都知道這事,好叫父王不得不答允親事不成?還有那媳婦說話也可笑,那日多少賓客,偏恆山伯夫人就記著二妹妹插戴了什麼,也不知是記性好,還是就瞧著二妹妹呢?怎麼人不認得,倒是就認得這根釵子,真是怪哉……」
  
  她絮絮叨叨,聽著像是在隨口埋怨,卻是一字字都指著關鍵之處,驚得秦王妃出了一身的冷汗,暗自慶幸自己剛才沒有貿然說話。肖側妃見機,拿帕子按著眼角低聲道:「只怕這麼一來,好兒的名聲——可怎麼再說親事呢?難道真像世子妃說的,就得被逼著許到恆山伯府去?」
  
  昀郡王哼了一聲道:「我郡王府的姑娘,哪裡還有嫁不出去的?斷不能平白地受這場氣!什麼恆山伯府,這樣地無禮,還想要娶我的女兒?」
  
  秦王妃低聲道:「說起來,恆山伯世子身份也不低,有了這樣事,必會對好兒心存歉疚,好兒嫁過去斷不會受氣的……」
  
  綺年接口道:「可是這事被恆山伯府鬧成這樣,若二妹妹真許了過去,恐怕全京城的人都會以為這事是真的了,將來二妹妹還要不要出門呢?」
  
  趙燕好低著頭,一來是害羞,二來是著急,拿帕子捂著臉就哭了起來。昀郡王心下不悅,向綺年道:「怎能當著好兒的面說這些話?不成體統!」
  
  綺年知道昀郡王這話說的不光是自己,還有秦王妃,遂低頭道:「兒媳一時著急氣憤,失言了。」
  
  秦王妃也知道昀郡王這話也捎帶著自己呢,也閉了口不再說話。肖側妃瞧了綺年一眼,扶了趙燕好先退下去了。等這娘兒兩個出了門,趙燕恆也回來了,躬身道:「父王放心,兒子已經把那帕子扔回給鄭琨,把他打發走了。恆山伯倒直說莽撞了,還要給父親擺酒賠罪,兒子想著越是糾纏怕外頭人傳得越不堪,索性一併推了。」
  
  昀郡王皺著眉道:「你說的是,越是糾纏越說不清楚,推了也罷!只是鬧了這麼大陣勢,到底是被人知道了。」
  
  趙燕恆笑道:「父王也不必太過擔憂,兒子叫人直接引著恆山伯父子去張府了,不消多久人也就都知道了。所謂清者自清,本是與咱們家沒關係的事,硬栽也栽不上來的。」
  
  綺年聽說直接把人引到張家去了,不由得心裡咯登一下,暗想這下真是鬧大了,但願冷玉如沉住了氣,不要因此再把胎鬧出什麼事來。可是事到如今,若不把這事捅出來,難保鄭家又要鬧什麼,到時候把趙燕好的名聲搞壞了,稀里糊塗的誰分得清,恐怕也只好嫁鄭琨了。
  
  趙燕恆頓了頓,又道:「雖然這事不關二妹妹的事,但兒子想,外頭那些人的嘴誰知道會怎麼說,倒是二妹妹已經十六了,該快點把親事定下來才好,自然就沒有閒話了。」
  
  昀郡王不由得微微點了點頭,綺年順口道:「不是聽說肖側妃前些日子相中了一家?」
  
  秦王妃心裡窩火,聽了綺年的話倒陡然地幸災樂禍起來,似笑非笑地道:「若是我沒記錯,肖氏說的似乎也正是張家。這倒好,若真許了張家,怕真是說不清楚了。」
  
  昀郡王皺了皺眉,淡淡道:「不過是肖氏提了提,且不做數。你們做兄嫂的,也在外頭相看著些。」拂袖起身,「都散了罷。」走到門口又想起來,「周氏,如今王妃要守孝,身子也不好,說不得你要多擔當些了。不光是外頭的人情來往,就是府裡這些事你也要擔當起來才是。」
  
  秦王妃心裡一涼,知道到底是那釵子的事讓昀郡王疑心了,臉上卻不露,反而笑道:「正是呢。說起來有了世子妃,我也該卸下這管家的擔子享享清福了。」一邊說,一邊想到趙燕好跟張家的親事大約也會打了水漂,這才舒服了一點兒,笑吟吟道,「如今也就是好兒和平兒的親事尚未有著落,只等這兩件大事都辦了,我才真的再無心事,只等著抱孫子了。」
  
  這句話是既刺了肖側妃又刺了綺年,昀郡王皺了皺眉,抬腳走了。綺年和趙燕恆也告退出來,一到丹園外頭,就有荷園的小丫鬟等在那裡請人了。趙燕恆自然不好去庶母的園子,綺年獨自去了,進屋就見趙燕好哭得眼睛都腫了,不由得歎了口氣過去摟著她拍了拍道:「妹妹別哭,總算這事還栽不到妹妹頭上來。」
  
  趙燕好哽咽道:「幸好嫂嫂提前叮囑了我,若是沒有林家妹妹,這會子恐怕說都說不清楚。」想起倘若自己跟張淳沒有換插釵子又會如何,不由得一陣後怕,「只是倒連累了張姑娘。」
  
  綺年想起張家,也不由得頭疼,歎道:「我已叫人去張家看了……」
  
  肖側妃安慰了女兒幾句,拉著綺年走到外屋,低聲道:「這樣一鬧,跟張家的事可如何是好?聽著王爺的意思,是不肯了。」
  
  「父王也並未現在就為二妹妹定下親事來,等這事過去,還可緩緩圖之,側妃別著急。」綺年將她也安慰了一番,心裡惦記著冷玉如,忙忙地回了節氣居。
  
  果然派去打聽消息的人已經在等著了,見綺年回來連忙稟報:「張家鬧得家反宅亂的,張家淳姑娘要上吊自盡,幸而被救下來了。如今鬧成這樣,張二太太非要鄭家給個說法不可。」
  
  綺年最關心冷玉如:「張少夫人呢?」
  
  「聽說張少將軍把自己院子關得牢牢的,不准人吵到少夫人。」如菱也是一早就過去探望冷玉如的,「奴婢雖沒進去,卻見著了少夫人身邊的聽香,說是大夫用了藥,讓少夫人臥床靜養,這時候已經安穩些了。聽香姐姐也說了,少夫人叫奴婢給世子妃傳話,說她沒事的,讓世子妃不要擔心。」
  
  綺年怎麼能不擔心呢。但是這時候張家鬧成這樣,她也不能上門去,只有暗暗祈禱冷玉如的胎千萬別有事。
  
  不知是不是老天聽見了綺年的祈禱,或者是老天憐憫冷玉如吃了太多的苦頭,四天之後,恆山伯府定下了世子鄭琨與張家姑娘的親事,先撿好日子下定,只等鄭琨守罷了妻孝就嫁過去。這件事既塵埃落定,冷玉如的心也能放下來好生養胎了。
  
  如菱回來回報的時候,綺年正跟分香說話。分香是吳知雯打發過來的,也是向綺年報個信:「老爺給大爺謀的那個缺已經出來了,本還想等著兩位舅爺成了親再走,如今已經定下來,過了端午,初六就動身。」
  
  綺年屈指一算:「那不是只有五天了?哥哥嫂子的東西可都備好了?」
  
  分香抿嘴笑道:「都備好了。奶奶說,姑奶奶送來的那些成藥都是極有用的,一時之間想找都找不了那麼齊全,叫奴婢來給姑奶奶道謝呢。」說完了自己捂著嘴笑,「從前叫慣了表姑娘,如今叫姑奶奶,奴婢都覺得沒叫慣呢。」
  
  綺年笑道:「你這丫頭,還是這麼嘴快。」分香從前就不如聽琴穩重,現在雖然長了幾歲,性子倒還是那樣,「哥哥嫂子身邊,現在就是你和聽琴在伺候了?」
  
  分香點頭道:「那邊縣衙小,大爺說也帶不得許多人,如鶯姑娘是已經回成都老宅子去伺候七太太了。」拿出一個荷包,「這是如鶯姑娘走的時候托奴婢轉交姑奶奶的。」
  
  綺年看看那荷包繡得十分精緻,心裡暗暗歎了口氣,叫如鴛收了,又拿了兩錠十兩的元寶來賞了分香:「哥哥嫂子去得遠,只有你和聽琴跟著,這兩錠銀子你們二人每人一錠,今後哥哥嫂子我就只托給你們了。初六的時候,我去給哥哥嫂子送行。」
  
  分香忙跪下接了道:「這都是奴婢們份內的事,姑奶奶放心,奴婢們一定盡心竭力。」
  
  打發走了分香,綺年才能轉過來聽如菱的回報:「張家這兩天雖亂,少將軍卻只管把院子門關了讓少夫人養胎,比前幾日已好多了。」
  
  綺年長長歎了口氣:「玉如沒事就好,真是謝天謝地。」
  
  正念了句佛,白露從外頭進來,道:「世子妃,奴婢有事回稟,廚房那裡出了些麻煩。」
  
  自打那天昀郡王說叫綺年多擔當些,秦王妃直接就把家裡的事卸了一堆給綺年,首先就是廚房的事。綺年也不說別的,就叫白露去廚房上盯著這一塊事,聞言便道:「出什麼事了?」
  
  白露臉帶怒容:「奴婢剛剛去廚下說端午節備粽子的事,誰知道一查,廚下的糯米根本不夠,總共也不過幾十斤。奴婢叫了廚房的管事來問他,他卻說世子妃不曾提前囑咐過,並沒有備。這時候離端午也只四天了,便是採買也不過能買到兩三百斤,根本頂不得什麼用呢。」
  
  郡王府下人有數百之多,規矩是無論職位高低,每人兩斤粽子,這便是千餘斤。有些位高的管事還要再多給些,還有主子們食用的,加上來回人情節禮,因此到了端午節下,所用糯米至少需要千斤,兩三百斤只怕連主子們吃和走人情都不夠。白露說完了自己也有些愧疚:「奴婢原該早給世子妃提個醒的,只是每年節下都是提前十幾日就採買,奴婢竟然忘記了……」
  
  「既然是舊例,廚房原該自己就備下。」綺年還有句話沒說,提前十幾日採買的話,那時候廚房的事還沒交到她手裡呢,「把廚房裡的管事都叫過來吧,這才剛接手幾天,就有人跳出來下絆子了,看來就是我想大家和氣也不能了。」


136 端午節殺雞儆猴
  
  大廚房的管事媳婦姓柳,都管她叫柳三家的,四十左右的年紀,穿著乾淨的深青繭綢褙子,頭上插兩根素銀簪子,倒是乾淨爽利的模樣。而外頭採買上有三個管事,大管事姓張,年近五旬,一看就是一副精明利落的模樣;下頭兩個管事都是三十出頭,一個姓張,人都叫小張管事,另一個姓周。
  
  說是廚房上沒有備糯米,其實就是採買上沒有準備。綺年翻著柳三家交上來的帳本,淡淡地問:「年年都要過節,為什麼不早備下節間所用的東西?」
  
  柳三家的低頭道:「奴婢不管採買,只知道外頭送什麼就做什麼……」
  
  「胡說八道。」綺年一句話就給她駁了回去,「主子們想吃什麼喝什麼,難道不問你廚房要,倒去跟採買上要嗎?」
  
  柳三家的忙跪下道:「平日裡自是這樣,可是這過節的需用極大,沒有主子們的話,奴婢怎麼敢開口?自來這樣事,都是主子們提前七八天跟採買上說了,他們送進來,奴婢這裡才調配人手來做,單是包粽子就要包一整天呢。」
  
  提前七八天?綺年心裡暗暗冷笑。端午節往前七八天,不就是自己剛剛接手府裡事情的時候嗎?怪不得秦王妃這麼乾脆就把廚房這樣有油水的地方交了出來,敢情是給自己找麻煩呢。
  
  「張管事,」綺年把目光轉向採買上的三人,「為何不準備糯米?」
  
  「回世子妃的話,」張管事一躬身,「方纔柳三家的都說了,這樣大的需用,沒有主子們的吩咐,小的不敢自專。」
  
  「你在採買上做管事有十年了吧?」綺年記得白露給準備的資料上是這樣寫的,「府裡年年都要包粽子,你呆了十年都不知道規矩嗎?到了時候主子沒吩咐下來,你就不知道問一問?不知道給主子提個醒兒?」
  
  張管事木然地拉了個長臉:「王妃素來思慮周全,小的只要奉命行事即可,從不敢多嘴的。」
  
  綺年知道這張管事為什麼敢這麼說話,因為他是昀郡王當年乳母的兒子,說起來就是昀郡王的乳兄弟。昀郡王這個乳母是老王妃挑進來的,素來極得昀郡王的尊重,偏偏呂王妃嫁進來之後,脾性舉動都與京城這邊的規矩不合,昀郡王的乳母那時候是院子裡的管事嬤嬤,沒少仗著自己的身份拿規矩去約束呂王妃,大家搞得很不愉快。

  後來秦王妃嫁進來,卻對這乳母極尊重,兩年前乳母去世,秦王妃還親自去弔唁,有了這樣的關係,張管事自然站在秦王妃一邊了。何況他也沒有做什麼,不過是沒有主動開口提點主子罷了,不算什麼大錯。
  
  「既然如此,現在張管事就快些去採買糯米罷。」
  
  張管事眼裡掠過一絲譏諷,躬身道:「世子妃大約不知,每年端陽節,京城各家各戶都要大量採買糯米,世子妃此時再吩咐下來,小人實在是力不從心。」
  
  「張管事的意思是,你一個王府的採買管事,現在連幾斤糯米都買不到?」
  
  張管事低著頭:「府裡一個端陽要用千餘斤糯米,不是小數,小人實在無能,不能無中生有……」
  
  綺年轉頭看看其餘兩人:「你們呢?」小張管事是張管事的遠房侄子,估摸著也是**的,只有這個周管事是靠著自己能幹從下頭升上來的,在白露的資料裡,他屬於中立**。
  
  果然小張管事也不吭聲,周管事遲疑片刻,抬頭道:「小人或能買到三四百斤,只是價錢上怕要比平日至少高出一成甚或兩成,且--恐怕三四百斤也不敷使用。」
  
  「小滿,給周管事批對牌領銀子。」
  
  小滿答應一聲,帶著周管事出去了,綺年瞧著張管事:「端陽節間所用物件,還有什麼未採買的?」
  
  張管事面無表情地答道:「其餘都還可使用,唯糯米和雄黃之類不足。」
  
  「端陽節間所用物件頗多,為什麼別的都採買齊全,唯獨這兩樣不足?若是不包粽子,為什麼棗豆之類卻都買足了?」
  
  張管事目光閃了閃,答道:「因當初縣主出嫁要預備宴席,已經大量採買過一次,故而各類棗豆乃至香料彩線都有剩餘,足敷使用。」
  
  「那現在雄黃可能採買補足?」
  
  張管事一躬身:「怕是京城中雄黃也所餘不多了。」
  
  綺年捏緊了手裡的茶杯,片刻之後直接一擺手:「都下去吧。」張管事對答如流,看來今天是難不倒他了。
  
  等眾人都走了,如鸝忍不住道:「世子妃,這張管事好生可惡,世子妃怎的不罰他?」
  
  白露卻小心地道:「張管事是王爺的乳兄弟,沒有大錯是不好罰的,世子妃還是先忍忍罷。倒是這糯米--縱然周管事能買回三四百斤來,也還不夠一半呢……」
  
  綺年轉頭含笑看了白露一眼。雖然上次她已經跟白露挑明了話,而白露尚未給她個明確的回答,但是平日裡辦事卻仍舊盡心盡力,並沒有懈怠。
  
  「叫立秋派人去我的香料鋪子裡問問,哪怕價錢貴些,能不能湊些雄黃來。」綺年吩咐完了,才轉向白露,「這次多虧你早些發現,否則臨到端陽節才知道的話,就要出大事了。」
  
  白露連忙躬身:「這都是奴婢應當做的,奴婢沒有早些想到這事,是奴婢失職。」
  
  綺年擺擺手:「管家理事千頭萬緒,你們從前也不過是管著世子院子裡的事,哪裡能一上手就妥當呢?王府家大業大,事情更不知有多少,咱們一塊兒學著做就是了。」
  
  白露不敢接「咱們」這兩個字,只能低頭不語。

  綺年沉吟片刻,問身邊眾人:「你們說,王妃這究竟是個什麼意思?若是這次咱們發現得晚了,沒有買到糯米,會是什麼後果?」
  
  如鸝嘴快道:「王爺一定會覺得世子妃辦事不力。」
  
  如鴛也道:「下人們也會議論世子妃的。」
  
  白露想了想,低聲道:「京中規矩,端陽節各家都會互贈粽子做為節禮,若是咱們府裡沒有往外送,外頭人也會笑咱們王府沒規矩的。」說完了才發現自己也用了「咱們」二字,不由得出了一頭汗,「奴婢失言了,請世子妃恕罪。」
  
  綺年擺擺手:「你說得沒錯。都是王府的人,榮辱一體,自然是『咱們』王府。倒是你說的這一條最嚴重,府裡議論不過是自家的事,若傳到外頭就丟了整個王府的臉,你們覺得,王妃是這樣的人嗎?」
  
  這話就只有白露能回答了。白露低頭思索了一會兒,謹慎地道:「奴婢覺得不對勁兒,若真是府裡對外失了禮數,世子妃不過是剛接手管家,雖然世子妃有錯,王妃也一樣有個教導不力的錯處的。如今王妃不比從前,應該--應該不敢再讓王爺拿到錯處才是。」
  
  綺年一笑:「所以呢?」
  
  白露大著膽子道:「所以奴婢覺得,沒準王妃早就派人去採買好糯米雄黃了,倘若世子妃去跟王爺告狀說王妃未曾好生教導,王妃把早就準備好的東西拿出來,王爺恐怕不但不會怪罪王妃,還會覺得世子妃您--覺得您是有意與王妃做對。倘若您再為這事兒發作了張管事,那王爺就更會……」
  
  「可是世子妃若就這麼忍了,張管事豈不是要更囂張了?日後沒準還會給世子妃下絆子呢。」如鸝忍不住氣憤,「世子妃只有一個人,若是下頭這些人都是撥一撥動一動,那世子妃豈不是要累死?這些大管事們都是多年歷練的,合該主子想不到的他們都要想到,不然做什麼大管事呢!」
  
  綺年忍不住笑了:「如鸝如今長進了,這話說得很有道理。張管事不處置是不行的,可是這件事卻拿不下他來。你們想想,為什麼別的東西都齊備,唯有糯米沒有備,雄黃也不齊全呢?」
  
  如鸝皺眉想不明白。白露算了算,小心地道:「不知道奴婢想得對不對,這糯米便宜,便是一千餘斤好米,也不過才耗幾十兩銀子,賬上隨便騰挪一點就出來了,世子妃想查都不查不到。若是所有節間之物都不買,那領的銀子去哪裡銷賬?未免太露痕跡。」
  
  綺年輕輕點頭:「是。而且所有的東西都沒有,那事情也就鬧得太大,太露痕跡。王妃現在不願意我管家,可是又不能鬧得厲害,所以只是想著辦法給我添堵罷了。倒是這些米,一千餘斤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放到哪裡去了?」
  
  白露答道:「並不必搬回來的,常打交道的米鋪裡只要說一聲,給王府留出千斤細米也不算什麼,只要交了銀子就成。以王府的名聲,便是不交銀子,說一聲米鋪裡也不敢不留的。」
  
  綺年低頭看著自己的指甲:「倘若這米再用不上了呢?」
  
  白露想了想道:「那也得買回來,否則也太有損王府的顏面,何況也不過是幾十兩銀子的事兒。」
  
  綺年點點頭:「讓立秋幫我勻個人盯著張管事。」
  
  白露連忙答應,見綺年起身忍不住問道:「但是周管事即使買回幾百斤米來,仍舊不夠……」
  
  綺年笑笑:「所以我得去找王爺和王妃,把這規矩改改啊。」
  
  「端午節下人們不再發粽子了?」秦王妃眉心擰成一團,「不過是每人兩斤粽子罷了。雖說是下人,但一年到頭辛苦,這樣的節間怎能不加賞賜?世子妃有節儉之心是好的,但也不可過於苛刻了。郡王府有郡王府的氣派,苛待下人可不是什麼好名聲。」
  
  昀郡王在一邊沒說話,但看臉上的表情顯然是贊同秦王妃的。

  綺年垂著手靜靜聽秦王妃教訓完,笑了一笑道:「王妃誤會了,兒媳並沒有剋扣下人的意思,只是兒媳想著,府裡下人們等級不同,若是每人都發兩斤粽子,未免那些等級高些的人覺得不公,若是另加賞賜,又多添了許多事情,又是採買又是發放,還怕出了岔子,以致一個節間大家都忙亂得不堪。」
  
  昀郡王微微抬了抬眼皮:「那依你說如何辦理?」
  
  綺年欠身道:「兒媳想,不如每年正月,端陽,中秋這三節,當月的月例銀子每人多加半月的。這樣只忙賬房一處,便省了採買上來來回回的折騰,萬一忘記了哪一樣反為不美。」
  
  秦王妃眼色微微一冷,卻半開玩笑似地道:「原來是你想偷懶了?」
  
  綺年也回她一笑:「王妃別笑話,兒媳從前在家裡雖然也學過理事,終究不過是幾十人的事情罷了。如今管了王府裡的事,這數百近千的人,兒媳想著,若是不省些事情,怕是真不好應付。萬一出了什麼紕漏,兒媳只怕丟了王府的臉面。」
  
  秦王妃唇角微微一撇:「這端陽節間食粽是習俗,不只是王府食用,還要向各親友家相送,難道也能送點銀子就罷了?」
  
  「親友家所送的節禮自然不可少,但兒媳已經查過帳目,每年各院食用及贈送親友的,不過四五百斤,倒是發給下人們的,有千餘斤之數。這裡頭,廚房裡的人包粽蒸粽,採買上大量買入,蒸好再逐一下發……」
  
  綺年還沒說完,昀郡王已經覺得麻煩了。他平素不管後宅的事,還真不知道一個粽子還有這麼多的麻煩,頓時覺得綺年的說法頗有道理,擺了擺手道:「就照你說的做罷,這樣也好,下人們等級不同,年節賞賜自然也該不同,據月例發放,有道理。」
  
  綺年趕緊福身道:「兒媳不敢瞞著父王,兒媳也是今日才知道這節前採買竟如此困難,此時便是要千斤糯米都是難的,所以兒媳想,何必再給採買上添這些麻煩,不如直接發了銀子,由著他們愛什麼就去買什麼。」
  
  昀郡王對這些事並不十分在意,點頭道:「你這法子確實不錯,就依著這法子辦罷,總以方便為主,你瞧著添減就是。」起身向秦王妃道,「我還要出去,這些節禮的事,周氏剛剛接手,你也幫她瞧著些。」
  
  秦王妃的臉色不由得就有些難看,但還是得起身將昀郡王送了出去,綺年又說了幾件小事,也就告辭了。秦王妃看著她走出去,不由得一掌拍在座椅扶手上:「想不到她竟然能想出這法子,王爺竟然也點頭了!」
  
  魏紫小心地道:「那,那千餘斤糯米--」
  
  「不過幾十兩銀子。」秦王妃冷著臉,「叫張管事去米店裡提回來,隨便轉手賣給誰就是了!」
  
  魏紫答應一聲,小聲道:「那節禮的事兒……」
  
  秦王妃恨恨道:「王爺都發了話,且這樣的事,若出了紕漏,丟臉的不只是她,少不得我也得仔細看看。」
  
  魏紫覷著她的神色,低聲道:「王妃,秦嬤嬤走時說過--」
  
  秦王妃打斷她:「我知道嬤嬤是什麼意思,可是我等得,平兒等不得!她此時幸而是沒有兒子,若是一朝生下嫡子,這世子之位,平兒就再也別想到手了!若是再讓她把管家的權全部接了過去,那我和平兒就只能任人宰割了。那節氣居已經難以把手伸進去,難道還要把整個王府都讓給他們不成?只恨我實在太輕敵了,被趙燕恆騙了這些年,竟然在他的親事上栽了大跟頭……」
  
  魏紫不敢再勸她,只能輕輕替她捶著肩安慰道:「好在府裡下人都是忠於王妃的。」
  
  秦王妃歎道:「沒用。節氣居裡伸不進手去,想做什麼都難了。原本還有個紫菀和小蝶,想不到都被處置了……兩個蠢材!」
  
  魏紫不敢說話。秦王妃生了半日的氣,冷聲道:「自打她進門,世子可去過別人屋裡?」
  
  「沒有……」魏紫明知道說了會讓秦王妃生氣,還是不得不說。
  
  「世子帶回來的那個秀書呢?」秦王妃似乎又看到了希望,「你想辦法周濟她些。」
  
  「是,奴婢明白了。」
  
  周管事採買回來的三百多斤糯米,把王府主子們食用的粽子和送的節禮總算敷衍過去了。綺年雖然賞了周管事十兩銀子,卻沒動張管事。下人中間都在傳,到底是郡王爺的乳兄弟,便是世子妃也動不得他。
  
  端午節那日,趙燕恆也提前從衙門裡回來,閤家團聚,在園子裡坐著喝雄黃酒吃粽子。
  
  魏側妃心裡不怎麼痛快,大清早看見下人們來來往往地忙碌,就忍不住抱怨:「都是兒媳,既說世子妃忙不過來,怎麼也不見叫你去幫忙?」
  
  秦采柔聲道:「兒媳也在孝中,所以--」
  
  魏側妃氣惱道:「只消不出去應酬也就是了,在府中管家理事有什麼妨礙!」趙燕和差事當得好,是皇帝親口讚賞的,雖然暫時沒有升職,但賞了不少東西,可見前途是不差的。兒子這樣出色,兒媳卻沒有得到重用,她心裡自是不舒服。
  
  秦采低頭不語。自從趙燕和去了一趟成都回來,魏側妃就漸漸地抱怨多了。畢竟是趙燕和的生母,又有個側妃的位份,她也只能聽著,心裡雖不耐煩,卻也不好反駁。
  
  魏側妃抱怨了一回,見秦采只是答應,也覺無趣,便回了自己院子。剛坐定,朱鶴匆匆進來,湊著她的耳朵低聲說了幾句話。魏側妃眼睛一亮:「當真?這可好笑了,王爺的乳兄弟監守自盜?」
  
  朱鶴連忙道:「側妃可別宣揚,王爺正惱著呢,世子妃都是獨個兒去書房跟王爺說的,若是咱們傳了出去--」
  
  魏側妃笑道:「我自然知道這裡頭的利害。這個周氏,還當她怪老實的,沒想到竟敢拿王爺的乳兄弟開刀,你再去打聽打聽,看王爺是怎麼處置的?」
  
  這會兒昀郡王的書房裡氣氛緊張,昀郡王看著放在自己眼前的東西,臉色難看:「怎知這是他偷盜府裡的東西?不過是千餘斤米罷了,幾十兩銀子,他也拿得出來。」
  
  「兒媳初時也覺得不信,琢磨著多半是張管事自己想做筆生意。但兒媳派人去米店問過,張管事正是以王府的名義在米店訂了這些米,當時正值端陽節前,米價上漲之時,而張管事賣米的價錢比買的價錢還要低些。這生意哪裡有這樣做的,豈不是明擺著賠錢?且兒媳去查過廚房的賬,這批米根本不曾入賬,全銷在其它東西上了。」

  綺年低著頭,「兒媳不能不想,因兒媳改了規矩,不像往年那般用這許多糯米,所以張管事就悄悄拿出去賣了。既是用不著,自然也無人知道,若不是兒媳莊子上的人去那糧油鋪子裡推銷莊子上產的油,這件事也就無人得知了。」
  
  昀郡王臉色極其難看,自己的乳兄弟做出這樣的事來,實在不可思議。自己平日裡給他的賞賜不知有多少,怎麼就貪這幾十兩銀子呢?

  綺年瞧著他的臉色,小聲道:「兒媳想,或者還是父王審一審他?兒媳也怕他是有什麼隱情……」
  
  「叫他進來!」
  
  綺年退了出去,看著張管事被帶進書房,向如鴛道:「我們走吧,王爺自然會處置的。」
  
  如鴛有些不放心道:「王爺會如何處置?」
  
  「那自然要看張管事怎麼說了。」綺年輕鬆地道,「他要麼承認監守自盜,要麼就供出王妃來,反正無論是哪一樣都好,隨便他說罷。」
  
  「可是不過是幾十兩銀子的事兒,王爺怕是不會相信……」
  
  「不會相信才最好。」綺年淡淡答道,「父王只要再往下問問,就能看出這裡頭的端倪來,這比張管事貪了幾十兩銀子還要麻煩。不管怎樣,張管事這個採買上的大管事是做不成了,只要有這個結果,我也就夠了。」
  
  如鴛有幾分擔心:「王爺會不會覺得,世子妃拿王爺的人開刀……」
  
  綺年笑笑:「殺雞就要儆猴,否則不如不殺。若是拿王妃的人開刀,父王反而會疑心我針對王妃,還不如拿他的人。父王這人,只要是我有真憑實據,他是不會在這種事上與我計較的。」
  
  張管事在書房裡說了什麼沒人知道,只是過了幾天,張管事就以年紀大了無力管事為借口卸了大管事的任,由周管事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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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7 侍郎府喜事連連

  這個端午節,郡王府上下都過得不痛快,只有綺年挺開心,因為殺掉了張管事這隻雞,她鎮住了不少猴子,接下來一段日子,她管家理事倒是順風順水了起來。

  綺年表示這樣很好,因為接下來有一連串的應酬,倘若府裡再不安生,那她真的要累趴下了。

  先是送走了周立年和吳知雯夫妻。綺年很擔心周立年會太過後悔提前下場,但送別之時看周立年神色還算平靜,她總算是放下了心。這個嗣兄始終不可能像親哥哥一樣親近,但從禮法上來說,他也是她的助力和靠山,他越好,她在郡王府也就越能站得穩。

  吳知雯這一走,孫姨娘哭得淚人兒相似,不過被女兒勸了幾句,想起還有吳知的親事也捏在李氏手裡呢,於是不敢再鬧,收了眼淚回李氏身邊做小伏低地伺候去了。李氏知道她心裡終究把自己這個嫡母當成會拿捏庶子女的惡人,大概到死也不會改了心思的,遂也懶得與她多說,隨便她在那裡獻慇勤就是了。

  何況這會兒李氏是顧不上孫姨娘的,吳家喜事連連,先是吳知霆娶了張沁,緊跟著就是吳知霄娶韓嫣,忙得吳家上上下下的人腿都如風車一般,走路都是一溜小跑的。

  韓嫣出嫁那日已是六月初,綺年沒如吳知霆成婚那日一般一早就去吳府,卻是直奔了韓家去陪新娘子。韓府地方小,綺年還沒進韓嫣的小院呢,就聽見裡頭嬉笑之聲,不由得也笑了,推門進去道:「哪有這樣的新娘子,聽說要嫁,喜得一早就笑起來了?」

  韓嫣臊得就要起來擰她,嗔道:「還不都是茂雲鬧的,大早晨的跑來給我說笑話兒。」

  許茂雲穿著石榴紅衫子,手裡拿了幾朵石榴花道:「綺年你來評評理,我娘說石榴多子,新娘子戴朵石榴花既應景又好口彩,我特特地摘了來,她偏不戴。」

  綺年忍笑道:「這就是嫣兒的不是了,嫂子好心送了花來,怎能不戴?你一朵,茂雲一朵,統統都戴上。」

  許茂雲聞言也不由得臉紅了,撲過來道:「你也得戴一朵。」三人鬧成一團,直到韓夫人進門來才散開。

  本來嫁女兒總有些傷感,韓夫人進來的時候眼圈還有些紅,看見三人鬧成這樣反而好笑起來,心想兒媳雖然年小了些,但小也有小的好處,這樣的嬌憨惹人愛,倒似自己的親女兒一般,勉強板起臉來教訓丫鬟道:「都什麼時候了,還不伺候著姑娘沐浴更衣!」

  晴書晴畫都是要陪嫁過去的,知道韓夫人並非真心訓斥她們,忙笑著答道:「姑娘沐浴過了,因嫌外頭大衣裳重,所以現在不穿。」

  韓夫人少不得要拉了女兒的手說幾句訓誡的話,因有許茂雲在旁,也傷感不起來,倒是少見地母女二人都言笑晏晏。一會兒全福夫人來了,梳頭開臉,換上新娘的吉服。這邊剛剛收拾好,外頭已經熱鬧起來,新郎已經到了門前了。

  許茂雲拉了綺年去門首看熱鬧。今日倒好,攔門的大舅兄是二甲傳臚,迎親的新郎官兒也是二甲傳臚,傳臚對傳臚,倒是一段佳話。這出題也不必求人,答題也不必求人,就看兩位傳臚在這裡較量就是了。

  綺年從後頭瞧著,只是好笑,裡裡外外的全是翰林院和國子監的年輕人,不多久就聽人哄笑道:「韓兄這是心疼未來妹婿了,怎的才對了兩副對子就叫開門了呢?便是通融,也沒有這樣通融的……」

  許茂雲笑著啐了一口:「爹爹平日裡總說他的學生如何如何老成,合該叫爹爹來聽聽才是。」

  外頭哄笑不已,到底又逼著吳知霄做了一首催妝詩才准韓兆開門,新郎官披紅掛花地進來,往正堂去了。許茂雲是子,不能跟到親家去喝喜酒,趁空兒拉著韓兆理了理衣裳,叮囑道:「莫喝多了,酒大傷身。」

  韓兆連連點頭,許茂雲放了手,便見綺年在一邊擠眉弄眼的,不由紅了臉撲過去掐她。綺年邊躲邊學著她的聲音道:「莫喝多了,酒大傷身--哎喲喲,連我聽著都覺得心軟了。」

  許茂雲臉脹得通紅,狠狠掐她一把。綺年笑著拉了她手,低聲道:「我是瞧著高興。」

  許茂雲也低聲道:「多虧你當日勸我。娘說得對,嫁進這樣人家,公婆寬厚,小姑隨和,丈夫老成,最是過日子的人家……」後頭的話沒有說出來,只是微帶幾分悵然地吁了口氣,拉了綺年一把道,「走,進去看看嫣兒。」

  綺年知道她在悵然什麼。今日跟著吳知霄來迎親的,就有顯國公府的金國潤,許茂雲看見弟弟,難免也會念及哥哥,只是雖然悵然,神色卻比從前開朗許多,可見是已經放下了,縱然未能全然忘情,也不過只是小兒女一縷似懂非懂的情愫罷了,假以時日,也就被時間磨去了。

  韓兆背著妹妹上轎,而後一路送親到吳府。韓夫人到這時眼圈才紅了,拉了綺年道:「你替伯母去瞧瞧,有什麼不周到的地方提點著些。」綺年連聲答應,坐了轎子跟著去了。這裡韓夫人在門前張望了許久,才被許茂雲扶進屋裡去了。

  吳府今日的熱鬧比吳知霆當日成親又自不同,吳知霄雖年紀略小,卻是長房長孫,自然更隆重些。吳若釗與李氏高坐上方受新夫婦的禮,李氏歡喜得嘴都合不攏來。拜過天地送入洞房,綺年拉了吳知霏和吳知雪進去看揭蓋頭。

  喜娘將一桿喜秤遞給吳知霄,吳知霄捏了喜秤,轉眼看看新房裡,綺年跟兩個妹妹一處,聚精會神滿臉喜氣地等著看他挑蓋頭,臉上洋溢著絲毫不加掩飾的喜悅。吳知霄心裡暗歎,挑起了大紅鴛鴦戲水的蓋頭,只見下頭一張清秀的臉,雖然妝粉照例抹得重了些,卻也掩不住秀美的輪廓,一雙水靈靈的杏眼抬起來瞥了他一眼,隨即把頭一低避過去了,神色間也不由帶了幾分羞澀。

  那目光清澈之極,吳知霄不由得心裡一動。韓嫣也有小一年不曾來過吳府,現在看起來,倒像是出落得更出挑了些,娶了這樣的妻子,也該知足了。他心裡想著,喜娘已經拿了合巹酒來。吳知霄在韓嫣身邊坐下,看妻子伸出一雙白玉般的小手捏著那青玉杯子,耳邊聽著喜娘念著吉祥話,將酒杯湊到唇邊一飲而盡,米酒甜蜜的滋味在口中瀰散開來,像是把心裡某處也填滿了一般。

  綺年一是以表姑奶奶的身份回來看表嫂,二也是以郡王世子妃的身份來賀喜的,在喜房裡陪著韓嫣坐了一會兒,見諸事都得當,也就出去坐席說話去了。吳知霏和吳知雪畢竟是未婚女兒家,在新房裡坐了一會兒也覺得有些害羞,便也退了出去。其餘來看新娘子的親戚女眷們都是經過的,曉得新人頭上頂著沉重的鳳冠累得慌,且規矩是新娘早晨起來就不得飲食的,遂也都起身出去,好讓新人卸妝休息。

  晴畫見人都出去了,便笑道:「姑娘快把鳳冠摘了罷,沉甸甸的簡直要壓彎了脖子。」

  晴書噗哧一聲笑出來,斥道:「小蹄子胡說八道什麼,還不快去打熱水來。」
  
  晴畫笑著縮縮脖子正要走,門上輕輕響了幾聲,晴書過去一開門,兩個穿松花色衫子的大丫鬟領著幾個小丫鬟和婆子端了洗面的水盆帕子、還有點心粥品魚貫進來,一起笑眉笑眼地向韓嫣行禮,口稱「見過少奶奶。」

  韓嫣連忙叫起來,一個鵝蛋臉的大丫鬟屈膝笑道:「奴婢月白,這是孔丹,以前都是伺候少爺的。天氣熱,太太怕少奶奶累著,叫奴婢們過來伺候少奶奶梳洗,換了輕便衣裳,再用點兒點心。若這些不合少奶奶胃口,小廚房那裡還備著,少奶奶只管吩咐。」

  說著,小丫鬟們已經流水將點心和粥布上,四色點心兩甜兩鹹,外加一碟川中的紅油泡筍,粥是一味綠豆百合粥,一味紅棗蓮子粥。韓嫣看了那碟泡筍,心裡極感李氏體恤周到,只是嘴上不好說出來。

  晴書機靈,已經拿了荷包出來挨個兒賞了,笑道:「天氣熱,姐姐們辛苦了。我和晴畫都是初來乍到,日後怎麼伺候姑娘和姑爺,還要請兩位姐姐多指點呢。」

  月白連稱不敢。晴書晴畫伺候著韓嫣卸了妝,脫了外頭厚重的喜服,換上一件正紅色繡乾枝梅的衫子,清清爽爽挽了頭髮,插一支白玉如意步搖。晴書將換下來的喜服折一折要放到一邊兒去,轉身就見孔丹站在一邊,一雙眼睛只管盯著韓嫣看,不由得眉頭微微一皺,輕咳了一聲笑道:「孔丹姐姐看什麼呢?」

  月白正在盛粥,聞言回頭看了孔丹一眼就笑道:「奴婢們早就盼著少奶奶進門,這丫頭想是喜歡得呆了。」上前去扯了孔丹一下笑道,「少奶奶雖生得美貌,你也不該就看呆了,連做活兒也忘記了?晴書晴畫兩位妹妹新來,還不知道外頭路怎麼走,你還不快帶著去認認路呢。」

  韓嫣倒沒注意孔丹在做什麼,聞言笑向晴畫道:「這話說的是,叫晴書在屋裡伺候,你跟著去認認路,終不能什麼事都勞動別人。」

  月白忙道:「少奶奶這話就折煞奴婢們了,伺候少奶奶是本分,哪裡就用得上勞動二字。不過奴婢想著,兩位妹妹早些熟悉了院子裡的路,少奶奶也方便些。」說著一手拉了孔丹,笑向晴畫道,「妹妹跟我們去罷。」

  晴書瞧著幾人出去,想了一想還是道:「姑娘,這孔丹有些奇怪,奴婢瞧著不像月白說的那樣……」

  韓嫣笑道:「隨便她看,難道還能看少我一塊肉不成?且拿粥來我喝兩口,這成親真是累死人。」

  晴書跺腳道:「姑娘說話又這樣不防頭!如今不是在家裡了,說這樣話被人聽見不好。太太雖然和氣,如今也是婆婆了,姑娘須得小心著些。」

  韓嫣怕她嘮叨,忙道:「是是是,我怕了你了,快來伺候我吃飯罷,吃罷了飯,隨便你怎麼教訓。」

  晴書無奈,只得一邊念叨一邊伺候韓嫣吃了幾塊點心,就著那泡筍用了一碗粥,也不敢用得太多,便在窗下湘妃榻上坐了。

  晴畫從外頭進來,將門關了方道:「奴婢去院子裡轉了一圈兒,那月白好生仔細,一處處地方都指給奴婢知道,只那孔丹,言語裡不停地打聽姑娘平日裡喜歡什麼,又問姑娘書畫針線哪一樣好,奴婢聽著不像,只撿著不要緊的說了幾句。倒是月白拿言語攔著,方才把人拽走了。」

  韓嫣雖然平日裡大而化之,皆因性子豪爽不計小節之故,但卻並非不通世事,聽了晴書晴畫兩人的話,低頭思忖片刻道:「總是伺候姑爺多年的人,你們只看著便是。事無不可對人言,她若問什麼,只消不是過分之事,告訴她便是。」

  晴書遲疑片刻,還是道:「雖說事無不可對人言,但做奴婢的,豈有四處打聽窺探主子的道理?不是奴婢多心,實在覺得這孔丹是太伶俐了些,何以月白就不問這些事呢?」

  韓嫣微微冷笑道:「既是伺候姑爺的人,我們新來,且要讓著她們幾分。若打聽這些是為日後好與我相處,自然罷了,若是有什麼別的心思,我自然不容她。」

  且說韓嫣主僕二人在屋裡說話,外頭月白扯了孔丹到下房裡,關起門來埋怨道:「你做什麼?打聽少奶奶喜好什麼也就罷了,怎還問起書畫針線來?少奶奶哪一樣出色哪一樣不出色,豈是做下人的管得了的?你問三問四,到底是要做甚?」

  孔丹低了頭不說話。月白冷笑道:「你不說我也知道。無非是想著少奶奶若有哪些地方不如你便好了,可是?」見孔丹一臉的無動於衷,不由得跺了跺腳,「我千萬句好話都說過了,你只是不聽!莫說少奶奶出身大家,自然□比人強,便是樣樣都不如你,那也是少奶奶!何況你也不過是跟著少爺學了幾筆字畫,少爺誇獎你幾句,難道你就是才女了?無非是比我們這些下人強些罷了。」

  這話戳到了孔丹的痛處,忍不住變了臉道:「我若不是命不好做了奴婢,未必就比那些官宦家的小姐太太們差。姐姐自己在書畫上沒天分,未必我就不能強過人了。」

  自打吳知霄訂了親事,月白已經不知說了多少勸她的話,如今也實在不耐煩了,摔手道:「我好心勸你,不過是為這些年的姐妹情分,既然姑娘覺得我是自己不好才不望著姑娘好,那此後我絕不再說姑娘一句話!」推門出去了。

  孔丹獨自在屋裡站了片刻,自憐身世,不由得掉了兩滴眼淚。聽見外頭有動靜,又連忙擦了去,快步出去當差了。

  綺年自是不知道新房裡這些事,正在外頭席間與人說話。有女眷們的地方少不了閒話,何況如今京裡事多,正好議論。說得最多的無過於立太子的事了,皇帝已經決定立皇長子為太子,只是因皇長子出身低了些,還有些爭議。但此事說到底還是皇帝乾綱獨斷的事,所以無數雙眼睛都在盯著皇帝呢。據說有人建議仿前朝例,將立皇長子的詔書送入太廟供奉七日,若無異樣則是天命所歸,應立皇長子。至於皇上有無採納這個建議,目前尚不得知。

  第二件大事就是三皇子的大婚了。承文伯的庶女陳瀅已經被陳家開祠堂記名為嫡出,且是太后親自賜婚,婚期已經定下來,但聽說,陳瀅二月裡回鄉受了風寒,春夏之交轉了咳喘之症,正在調養。太后格外關切,已經叫了太醫院的兩名太醫去陳家為未來的三皇子妃診治。

  綺年笑吟吟席間坐下,便與人搭起話來。永安侯夫人帶著庶女孟涓鄰她而坐,綺年少不得要問安,又問阮盼如何。阮盼已經快要生了,自是不能出門的。永安侯夫人雖來坐席道賀,卻也有幾分惦記,聞言便笑道:「□都備下了,瞧著也就是這幾天的工夫了。太醫來瞧過,說多半是個男胎。我出來了,公主就在家裡盯著呢。」

  綺年聽了自然歡喜。阮盼雖是小兒媳,但前頭的公主**子能生,她若生了女兒不免被比了下去,還是生兒子的好。少不得要笑著賀永安侯夫人一句,又瞧著孟涓道:「妹妹也大了,記得初見的時候還是個小姑娘呢。」

  孟涓今年也十三歲了,果然是大姑娘的模樣,雖不如堂姐孟湘有才名,但因跟弟弟是一對龍鳳胎,素得永安侯夫人喜歡,如今帶出來,就是打算著給她找婆家了。聽了綺年的話就笑道:「個子倒是長高了好些,只是脾性還是那樣的憨。」

  綺年聽了笑道:「這正是伯母疼愛的緣故,才養得妹妹凡事不操心,且是福氣呢。」永安侯夫人養庶女還是厚道的,平日裡從不苛待,待到了成親的年紀找一門低些的親事,叫庶女將來過得平平順順也就是了。

  綺年這麼一說,旁邊也有不少人湊趣誇起永安侯夫人厚道來,便有人笑道:「世子妃也是有福的,郡王妃也是厚道之人,有這樣的婆婆,那是多少姑娘求不來的。」

  綺年瞥了一眼,見是東陽侯夫人的娘家親戚,也不知是嫂子還是小姑,具體姓甚名誰也記不清了,只是看臉兒熟悉罷了,便笑了笑道:「都是姑嫂,東陽侯夫人自然也是如此的。」

  這話當即就把人噎了個倒仰。因東陽侯夫人卻不是個多麼寬厚的婆婆,長子娶的媳婦不怎麼合她的心意,雖不說苛待,卻也沒少折騰過。那婦人自知東陽侯夫人的德性,既不能說她好,又不能說她不好。因綺年把郡王妃與東陽侯夫人並稱,明明是句恭維話,若說不好,豈不是也說郡王妃不好?若要說一個好一個不好,綺年又有一句「都是姑嫂」在那裡等著,總不能說東陽侯府裡良莠不齊罷。

  綺年無心與人鬥嘴,這可是吳知霄的好日子呢,只堵了那婦人一句,就轉臉與別人說起話來,眾人也就識相地將話題轉了開來。說起來,自打郡王妃作主為郡王世子娶了這麼一位世子妃,私下裡便有人議論說郡王妃未必就如面兒上那麼厚道,若是當真視繼子如己出,多少高門大戶的女兒娶不得,偏就娶了個孤女。

  自然這些話都不能拿到綺年面前來說,眾人便說起這些日子京城裡一樁樁的親事來。吳知霆娶了張沁自也算一件,便有人笑道:「這大少奶奶自己還是新婦呢,就給小叔忙起來了,也是不易。」

  一說到張沁,那自然就要說到張淳,就要說到恆山伯府,剛才東陽侯夫人那親戚被綺年堵了一堵,心裡不自在,便笑道:「說起來蘇少奶奶真是有福氣,這嫁過去才不到一年呢,就生了個大胖小子。還有張家少奶奶,如今也有孕了,聽說世子妃跟張少奶奶還是閨中好友?」一邊說,一邊眼睛往綺年小腹上掃,只差問一句綺年是否有孕了。

  永安侯夫人怡然笑道:「蘇少奶奶確實有福氣,不過婦人開懷有早有晚,便是成親三四年再一舉得男,這也是福氣。」

  永安侯夫人這麼一說,旁邊便有幾人附和,倒弄得那婦人沒趣,也不敢再說什麼。綺年感激地對永安侯夫人笑了笑,捉了個空低聲道謝,永安侯夫人也低聲笑道:「這有什麼可放在心上的,本是實話罷了。倒是世子妃真要謝我,我還當真有一事想問你。聽說吳府三少爺今年也十五了?」

  綺年想了一想才知道這個三少爺說的是吳知,不由得看了一眼在旁邊與人說話的孟涓。永安侯夫人微微一笑,綺年便知自己猜對了,笑道:「知表弟確是十五了,舅母也正替他操心這事,只不知有沒有這個緣分。」永安侯夫人說這話,自然就是讓她去遞個話兒。說起來都是庶出,孟涓若當真嫁給吳知還算低嫁,吳家自然沒有人敢對她不好的。似永安侯夫人這樣的嫡母,已然是很替庶女盤算的了。

  永安侯夫人也不過是托人問一聲兒罷了,聞言會意一笑,轉開去說別的了。綺年心裡掛了這件事,酒過三巡便去尋了李氏。

  李氏今日雖忙,心裡卻極歡喜,聽了綺年遞來的話,想到吳知若能娶到侯府女兒,自己這個嫡母也算是盡到責任了,頓時心裡一鬆,覺得壓在肩膀上的擔子又去了幾分,少不得拉了綺年的手又噓寒問暖了半晌,打算著今晚就與丈夫說這件事,早些定下來早完了心事。

  這樣大喜日子,綺年自然不好總拖著李氏說話,說罷這事就要回自己席上,轉頭卻見如鴛匆匆過來,小聲道:「立秋說世子要回去了。」

  綺年一怔:「為何?」若無大事,趙燕恆決不會在吳家的喜宴上提前離席。

  如鴛把聲音壓得更低:「立秋說,黃河決堤了,消息已經報到了皇上那裡,恐怕--有人會拿這事說立皇長子為太子是有違天命的。」



138 處處風波處處愁

  說起來,黃河決堤這事兒簡直是京城眾人都聽慣了的事,哪年若是黃河不決堤,那才是新聞呢,若不是這一次特別利害,怕是還沒什麼人放在心上。但是今年實在不同,有心人會不由自主地將這件事與皇帝那剛剛送進太廟的立太子詔書聯繫在一起。雖然明面上沒有人敢這麼說,但是私下裡,京城裡卻漸漸有了傳聞。

  趙燕恆在三春山房裡招待周鎮撫。周鎮撫今天是正大光明上門拜訪的,說是在成都與趙燕和一起辦差的時候打賭輸了,輸掉二兩凍頂烏龍茶,這會兒好容易弄到了手,上門來還賭債的。偏偏趙燕和今日雖然休沐卻不在,跟著張少將軍去兩營軍中看練兵了,那自然只有趙燕恆來招待他。

  「這次河決得實在厲害,不說兩岸澤國也差不多了。」周鎮撫少見地肅顏厲色,「那一段河堤往年也決過,後來河工上獻了一計,說乾脆就做為洩洪之地算了,正好附近地勢低窪,又不是什麼豐產之地。但這些年,那裡淤出一片良田來,前年才種上,河工自然在這一段修堤更用心,怎會一下子就決了這麼一**?」

  趙燕恆微微點了點頭:「記得那片淤田收公租種,還是皇長子提起來的,這裡頭意思就深了。」他還記得當初有人反對,說那裡是長年洩洪之地,皇長子卻是跟著承文伯去實地走過一趟,才回來說那裡淤出了**良田,皇上這才將其開耕。頭一年便是豐產,當時皇帝還稱讚過皇長子,說他年紀雖幼,卻知道為國計民生考慮。這轉眼就既沒了莊稼又沒了人命,則當時皇帝的一聲誇讚也變成了笑話。

  「這些人好大的膽子!」周鎮撫面帶煞氣,「我已向皇上請命,要去調查此事,只是那片兒地方,我帶的人都是明面上的,還想問你借呂家的人用用。」

  趙燕恆並不猶豫:「替你暗中辦點事也還成,卻得防著那些人下殺手,畢竟呂家如今可用的人也不多了--不如你帶清明去罷,有什麼事讓她去聯絡倒不引人注目,且她還懂些醫理,到了那邊,大災之後必有大疫,她也能替你分擔一二。」

  周鎮撫怔了一怔,疑惑地瞧著他:「讓我帶清明姑娘去?借我用的?」把丫鬟送人也是有的,但是還沒聽說過有借丫鬟的。清明一個姑娘家,若跟著他出去一趟,可怎麼再回趙燕恆身邊伺候呢?

  趙燕恆笑了笑:「你是想借呢,還是想要?」

  周鎮撫不由得緊盯著他:「你這是何意?」他矚意清明已非一日兩日,只是他直屬於皇帝,若是跟郡王府的丫鬟有什麼事,未免有結交重臣之嫌。自古帝王多疑,他也是好不容易才得了皇帝的信任,自是要謹慎行事。

  趙燕恆端起茶杯,慢慢撇著水面上的茶沫:「曉得你從前顧忌什麼,我也一樣。如今你若願意明媒正娶,我讓世子妃認她做義妹。」

  周鎮撫眉一揚道:「從前你我都有顧忌,難道現在沒有了?何以這時候你卻想起來要把人給我了?若讓我帶了去,我自然有娶她的理由,只是這人為什麼讓我帶去,理由何在?」

  趙燕恆淡淡一笑:「你是聰明人,且京城裡頭這些事,又有什麼能瞞得過你。」

  「為了你的世子妃?」周鎮撫眉頭擰成一團,「只是你不怕清明寒心?」

  「她若嫁了你,將來才是好日子。」趙燕恆徐徐答道,「你以為我從前沒有想過?只是那時你我腳跟不穩,清明年紀也還輕,倒不必急於一時罷了。如今她十九了,再拖下去未免耽擱了好年華,且我也怕再過一年半載,皇上就要給你指一門親事了。」周鎮撫比他還年長一點,已經快至而立,這樣年紀不娶妻,確實是有些惹眼。朝中不乏有想與他聯姻的小官兒們,只是他一概都拒了。

  周鎮撫低了頭,手指在桌上敲了半晌,有些猶疑不定道:「只怕她不願……」

  趙燕恆嘴角一彎:「這可要看漢辰你的本事了,若連心愛之人都不能求到手,這--」瞇起眼睛,上下打量周鎮撫。

  周鎮撫被他激了一下,豪氣頓生,一拍胸膛道:「自然是我的事!只是你現在將她讓我帶去,就不怕皇上疑心?」

  趙燕恆微微一笑:「其實不是讓你帶去,而是讓皇長子殿下帶去。皇長子妃與吳惠側妃雙雙有孕,府裡連侍女都不夠用了,皇長子妃知道清明通些醫理,向我借了她去,也好指點皇長子身邊的侍女……」

  周鎮撫險些跳起來:「皇長子殿下也要去?胡鬧胡鬧!倘若此事真是針對殿下的,殿下豈不危險?」

  趙燕恆眼神冷然:「殿下畢竟是出身低微,若不做幾件事,即使入主東宮也難服眾。何況此次,若是眾人都盯著殿下,你便好行事了。」

  「胡鬧胡鬧!」周鎮撫騰地站起來,在屋子裡亂走,「這簡直是胡鬧!殿下這是拿自己的命在冒險!萬一出了什麼事--皇上斷然不會准的!」

  「皇上已然准了。」趙燕恆打斷他,「皇長子妃有了兩個月身孕,吳惠側妃有了一個多月身孕,這件事皇長子都秘而不宣,就是怕自己離京,有人對皇長子妃下手。」

  「不可能!」周鎮撫不敢相信,「萬一殿下--」

  「還有二殿下。」趙燕恆垂下目光,「至不濟還有三殿下,只要留子去母……」

  周鎮撫怔了一會兒,神經質地往外看了看。趙燕恆頭也不抬:「不必擔心,外屋只有內子,連丫鬟小廝都沒有半個。」

  周鎮撫怔怔看了他一會兒,頹然坐倒:「若是皇長子出了什麼差錯,你可就--」等於是押錯了寶,全盤皆輸。

  「所以我雖不去,我的人卻都要去。」趙燕恆歎了口氣,「立夏立冬身手還不錯,平常也不經常露面,都去給你們牽馬。總之這一次,你且要小心了,萬一皇長子出了什麼差錯,你也逃不開一個護衛不力。」

  周鎮撫苦笑道:「搞了半天,你連我也算計上了。」

  趙燕恆又長長歎了口氣:「我恨不得自己去,只是這條腿--」平時騎馬走路倒也無妨,萬一真到了性命攸關的時候,他就只會給人添麻煩了。何況這次倘若出事,可就不是那次他在為外祖父掃墓路上自導自演的那齣戲可比了。

  綺年坐在外屋,手裡拿著賬本卻一個字也看不下去。屋裡趙燕恆和周鎮撫的對話落入耳朵裡,簡直好像一個個炸雷一樣,天家無親情,就連皇上矚意於皇長子,皇長子都還得拼這一局才能坐穩東宮的位置。難怪皇次子一直如此安靜,未必沒有蟄伏著等機會的想法。

  周鎮撫終於從屋裡出來了,這會再見綺年,他也嬉皮笑臉不起來了,默默見了個禮就走了。

  綺年看著他走出去,輕聲問趙燕恆:「皇長子會有危險?」

  「皇上派漢辰去,自然就是為保住皇長子。」趙燕恆撫著她的肩頭低聲道,「只是若有人想趁機下手,自然也要傾盡全力。畢竟只要皇長子--皇上就是再發怒,這個兒子也回不來了。說得再難聽些,倘若只剩下一個三皇子,皇上不立他為儲君,還能立哪個呢?」

  「那皇長子何必去呢?只要皇上矚意於他,假以時日--」

  「夜長夢多。」趙燕恆輕輕歎了口氣,「皇長子不想再等了。冒險一搏,若成功了,他的太子之位就安穩了。我勸過他,但他不聽。此時兩位皇子妃都有孕,若他能成功歸來,東宮之位非他莫屬。如此算來,他要搏,也有搏的道理。」他低頭看著綺年,「皇長子一走,吳惠側妃就會報病,皇長子妃會准吳二夫人將她接回吳府養病,不能讓人看見皇長子府中在進養胎的藥物和食材。」

  「那皇長子妃呢?難道她就不養胎了嗎?」

  「所以你若有時間就常去看看她。」

  「總要有個理由……」送禮、登門,都要有個緣故才好。

  「唔--」趙燕恆沉吟片刻,「你看知霏表妹嫁給國潤如何?」

  「你是說,我去皇長子府探望,是為了促成這門親事?」綺年疑惑地看著趙燕恆微微搖了搖頭,突然明白了,「其實,是倘若這件事成功了,就可以讓霏兒嫁進國公府?」

  皇長子一出京,吳知霞就以抱病為理由回娘家養病,在眾人面前造成兩位皇子妃不睦的假象。而綺年身為吳知霞的表妹,頻繁拜訪皇長子妃,自然是為從中斡旋。

  表面上看,這樣正好掩蓋了二人有孕的事實,皇長子府不會買進任何養胎之物。可是若再往深裡想想,吳知霞身為皇子側妃,雖然不住在皇宮中,但也不像普通人家媳婦能夠輕易回娘家居住,這一舉動自然會引起有心人的注意,沒準就會有人想到她身懷有孕。這一樣來,眾人的注意力都在吳知霞身上,萬萬不會有人想到金國秀也有孕了。

  「倘若兩個孩子不能都保住,就保正妃的……」綺年喃喃。金國秀生出來的是嫡長子,將來倘若天下太平,這個孩子可能就是未來的太子乃至皇帝,即使吳知霞的孩子也保住了,也是次子,非長非嫡,斷不能與金國秀的孩子相爭的。

  趙燕恆輕輕拍了拍她的手:「知道就好了,不必說出來。吳惠側妃還年輕,即使未能保住這個孩子,日後也可以再生。」倘若金國秀真能生下嫡長子,吳知霞就是大功一件,金國秀自然會讓她有自己的孩子。

  「這是--皇長子的意思嗎?」

  「是皇長子告訴我兩位皇子妃同時有孕的。」趙燕恆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但已經說得足夠明白了。

  皇家總是皇家,即使端方如金國秀,做了皇子妃後也不得不用心機用手段。

  「人生真不容易……」綺年低聲說了一句,想起初見金國秀時那樣有林下之風的一個女子,不由得有些感慨,「皇長子妃原本不該過這樣日子的,她該是悠然東籬,吟詩作畫……」忽然覺得自己在說傻話,歎口氣閉了嘴。

  趙燕恆摟了摟她的肩頭:「估摸著皇長子沒幾日就要離京了,你先去挑好了養胎的藥材,免得到時候有心人疑惑起來,連咱們這裡也疑心上。」

  綺年點點頭,招呼來如鴛和小滿,開了節氣居裡的小倉庫先去挑東西了。趙燕恆在院中站了一會兒,舉步去了清明的房中。

  清明正在房中翻閱醫書,見趙燕恆進來不由有些驚訝,連忙起身:「世子有什麼吩咐,叫奴婢過去就是了。」

  趙燕恆擺擺手,看看她手中的書:「《千金方》?」

  「是。」清明低眉垂眼,「奴婢怕世子要去查水災之事,大災之後必有大疫,所以奴婢想著翻一翻治疫的方子。」

  「我不去。」趙燕恆瞧她片刻,緩緩道,「你與周漢辰一起去,聽他的命令,呂家那邊的人也全部聽命於他。此次出行,無論如何只能成功,不能失敗。」

  清明驚訝地抬起頭:「世子讓奴婢跟著周--」

  趙燕恆回望著她,輕聲道:「你們八人跟著我這麼久,我自是希望你們人人都能有個好歸宿。周漢辰的心意你是明白的,我可讓世子妃認你為義妹,風風光光將你嫁進周家。」

  清明臉色有些蒼白:「如今諸事未定,王妃仍舊在王府裡坐得穩穩的,奴婢不能離開世子。」

  趙燕恆微微一笑:「又不是讓你立刻出嫁,世子妃這裡還需要你們幫手呢。」

  清明緊咬嘴唇不知該說什麼,似乎隱隱有許多話要說,卻又不知如何出口,最終只能低頭道:「奴婢遵命。」

  皇長子要離京親自去巡查水患之地的消息,立刻就傳遍了京城。吳府的兩位老爺為官多年,焉能不知這裡頭的利害?但是吳府的男丁們聚起來商議了良久,也沒能商議出什麼來,最終能做的不過是托人捎信給南京的吳二老太爺,倘若皇長子巡查到南京附近賑災銀子一時不湊手,請二老太爺一家鼎力相助。

  吳知霄從書房出來,回了苦筍齋。才進院子就看見孔丹站在屋簷下張望,見他進來急忙迎上來:「少爺怎的這時候才回來?在外書房裡用飯了麼?」

  「沒有。」吳知霄解下外袍交給她,自己抬腳進了正屋,「少奶奶用過飯了不曾?」

  「少爺回來了。」晴畫從裡屋迎出來,「少奶奶剛還叫奴婢去看看,若少爺還不回來,就把飯菜再去熱一熱呢。」

  就是說韓嫣也沒有吃飯。吳知霄不禁道:「下次若我回來再晚了,叫少奶奶先用飯,別餓著了。」

  韓嫣從裡頭迎出來笑道:「夫君在翰林院當了一天差,我在家裡坐著,哪裡就餓著了呢。幸而如今天熱,這會飯菜不涼不熱,倒好入口。晴畫快打水來給少爺洗手。」

  晴畫早準備好了,連忙把盆端過來,韓嫣自己親自拿了擦手的帕子站在一邊。吳知霄心裡不安,忙忙幾下洗了,接過帕子道:「這些都叫丫鬟們做,何勞你呢。又在看賬冊?」自打韓嫣進了門第二天,李氏就帶著她管家理事,說既有了兒媳,自然該交給兒媳管,自己將來只等著享福了。

  韓嫣跟著他走到桌邊坐下,孔丹連忙拿了碗去盛粥,韓嫣也不去注意她,只笑道:「可不是麼。從前我在家裡也學過的,只是喬表妹出嫁,這樣的喜事我不曾經過,有些手忙腳亂呢。幸而有母親指點著,這幾日彷彿窺到了些門道似的。」

  吳知霄聽她叫母親叫得親熱,心裡也覺舒服,笑道:「辛苦你了,剛過來就要料理表妹的親事,祖母疼愛表妹,難免挑剔些,委屈你了。」顏氏何止是「挑剔些」,恨不得喬連波的親事圓滿完美,連阮夫人這個未來婆婆都有些不耐煩了。

  韓嫣笑笑:「我哪裡有母親辛苦呢,不過是剛學著罷了。」輕聲道,「那日母親對祖母說,表妹的嫁妝實在不宜太多,就被祖母埋怨了一頓。我都替母親委屈,倒虧母親還是沒事人一樣。」

  顏氏要讓喬連波也是一百零八抬的嫁妝,連她都覺得不妥,這不是跟縣主別苗頭麼?還不如像李氏說的,多置些鋪子田地將來生息的好。後來顏氏倒也聽了,可見李氏說得是對的,卻平白挨了那麼一頓訓斥。

  吳知霄不由歎了口氣:「祖母一向是有主意的人,你只聽著就是了,不要開口,免得被祖母責備。幸而明日就是……」李氏是多年的當家主母,顏氏還要靠著她給喬連波張羅婚事,說話做事也不好太過份,韓嫣這個孫媳婦那就不算什麼了,若開口惹惱了顏氏,說不定就要劈頭蓋臉教訓一番。好在明天喬連波就嫁了,也就沒心事了。

  韓嫣展顏一笑,點了點頭。

  夫妻二人正用飯,聽見外頭月白笑道:「表姑娘過來了?」隨聽喬連波細聲細語道:「表嫂可在屋裡?」

  韓嫣忙放下筷子迎了出去,將喬連波帶進了旁邊廂房裡說話,吳知霄皺皺眉,指著桌上飯菜道:「晴書撿少奶奶愛吃的幾樣,拿到廚下去熱一熱,不然回頭吃了涼飯鬧肚子不是玩笑。」

  晴書歡喜答應著,撿了幾樣菜端去了廚下,孔丹看吳知霄喝完了一碗粥,連忙上前來幫著盛飯,低聲道:「少爺,有句話奴婢不知該說不該說。」

  吳知霄隨口道:「說便是,做什麼還要吞吞吐吐的?」

  孔丹捏著手中帕子,低聲道:「奴婢是想,少奶奶是晚輩,不該背後議論老太太才是,若萬一傳到老太太耳中,不說少奶奶要吃虧,就是少爺和太太,怕也要落不是的。」

  吳知霄沉吟片刻道:「你說得也有道理。少奶奶是直爽人,又是為了太太才有不平,我勸告她就是。只這些話你聽過就忘記,絕不許傳出去。」孔丹連忙答應了。

  韓嫣領著喬連波進了廂房,叫晴畫上茶,含笑道:「表妹過來可是有什麼事麼?」她心裡很不喜歡喬連波,只是說到底她是吳知霄的表妹,面子上總要過得去。

  喬連波低著頭道:「這些日子辛苦表嫂了,我做了個香囊送給表嫂裝些香料,表嫂可別嫌棄……」這些日子顏氏的挑剔她也看在眼裡,畢竟不是當年,自綺年嫁出去,她總算也學會了些眉眼高低,懂得了些人情世故,一邊繡著嫁妝,一邊騰出手來給李氏和鄭氏各做了一雙鞋,韓嫣和張沁各做了一個香囊,挨個兒送過來。

  那香囊做得確實精巧,韓嫣接在手裡也很誇讚了幾句,喬連波微紅著臉道:「這裡還有個扇套是繡給表哥的,想托表哥多照應照應章兒,我怕出了門就難得再見他了……」說著,眼圈又早紅了,忍不住拿了帕子拭淚。

  跟著她的翡翠忙道:「姑娘明兒就是好日子,可不興哭的,若哭腫了眼睛可不好。二少爺是章少爺的表哥,怎會不照應呢?」

  韓嫣抬眼看了看翡翠,這丫頭倒是個伶俐的,有她這話,倒好像她拿得準吳知霄必然會照應喬連章似的。只是倘若真有這個把握,又何必來送什麼扇套子呢。

  韓嫣心裡冷笑,臉上卻只管淡笑道:「翡翠姑娘說得是,表少爺若有文章上的事不懂的,只管來問,二少爺既然是做表兄的,自然要盡力指點的。」

  喬連波心裡一涼。韓嫣只說讀書,卻並不提別的,顯然是不接這個話了。但也說不出什麼來,只能低聲道謝便走。

  韓嫣把她一直送到苦筍齋門口,見外頭站著個大丫鬟,瞧了瞧,認得是珊瑚。

  珊瑚自回了吳家,日子也並不好過。李氏那裡就不必說了,每日只能在松鶴堂不出來。今日喬連波到苦筍齋來,她不能不跟過來,一路上都覺得抬不起頭,幸而明日喬連波就出嫁了,她終於不必在這裡看人臉色了。

  韓嫣瞧她一眼,心裡不屑面上不露,只跟喬連波道了別就回去,將扇套和香囊給吳知霄看了。吳知霄也只瞥了一眼,淡淡道:「娘子答得極妥當,表弟若是讀書有不解之處來問我,我自然答他。只是瞧著表弟讀書甚通,大約也是用不到我的。」

  韓嫣笑了笑,知道喬連波說的不是讀書。但看周立年就知道,讀書是一回事,將來要走仕途,有無人扶持相助又是另一回事了。就憑當初綺年的遭遇,韓嫣可沒那麼寬廣的心胸勸丈夫扶持喬連章,因此只是一笑,就把這事丟到一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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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9 六月中連波出嫁

  因為黃河決堤,皇帝不快,於是整個京城裡都有幾分壓抑。不過這影響不了松鶴堂裡的氣氛,天光剛亮,顏氏就起了身。

  夏日天長,這時候也不過才寅末卯初,在屋裡值夜的琥珀朦朧著爬起來道:「老太太怎這樣早就起身了?」

  顏氏哪裡睡得著:「今日連波出嫁,又要發嫁妝又要梳頭開臉,可不能晚了,看天都亮了。」

  琥珀揉著眼睛看了一眼窗台上的沙漏道:「如今天亮得早,時間還早著呢。昨兒嫁妝不是都已經理過好幾次了,斷不會有錯的;梳頭開臉都要全福夫人來了才成,還是讓表姑娘多睡一會兒,今天有得折騰呢。」

  最後這句話說到了顏氏心裡,遂勉強躺下,到底擱著心事睡不著,翻來覆去躺了半個時辰,忙忙地爬了起來,特特地囑咐:「第一抬嫁妝裡有太后賜的玉如意,萬不能損壞了。」待琥珀連聲答應必定叮囑好抬嫁妝的下人,這才去了喬連波屋裡。

  喬連波這一夜也不曾睡好。照例頭一夜母親要給教導些房中之事,她沒有親娘,顏氏也不好說,只給了一卷春宮叫她自己細看看,半懂不懂,既不好意思看,又怕到時候鬧了笑話,直折騰了半夜,醒來只覺得腰酸腹痛。

  翡翠過來伺候她起身,笑道:「姑娘可是昨兒晚上沒睡好--」突然看見床單上幾點污漬,不由得嚇了一跳,「姑娘小日子來了?這,這可怎麼好!」

  喬連波身子弱,半年前才頭次來癸水,且日子總是不怎麼准,本來翡翠算著該是還有五六天的,怎知竟今日偏偏來了。這麼一來洞房花燭夜都不能圓房,一時間翡翠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顏氏剛進門就聽見這個,也沒了法子,只好叫珊瑚快去熬紅糖薑湯來給喬連波喝,又叫翡翠到時候悄悄與阮夫人說一聲,免得明日國公府的嬤嬤來收元帕的時候尷尬。

  被這麼一攪,顏氏的滿腔歡喜有一半化作了擔心,還要安慰喬連波道:「那邊是你姨母,你只管放心就是。」說了幾句,吳府裡已經漸漸熱鬧起來,李氏帶著全福夫人進來,給喬連波梳頭絞面。

  顏氏本想請永安侯夫人來做全福夫人,卻被婉言推辭了,說是阮盼已經有八個月身孕,太醫診斷說身子有些弱,怕是會提前生產,因此連著公主也一起不敢離開,就連英國公府的酒席也不去坐了,只由永安侯帶著兩個兒子過去道賀。顏氏無奈,只得請了自己娘家一位三品誥命來做全福夫人。

  喬連波這些年又長高了些,雖然身子纖細,卻也有了少女起伏的線條,穿上大紅色的喜服,襯得白皙的肌膚也多了一層紅潤,臉上的絨毛絞淨,越發顯得光潔如玉。顏氏看著心愛的外孫女,彷彿又看見了女兒出嫁時的模樣,不由得眼睛酸澀起來,趁著喬連波在上粉,悄悄扶著琥珀的手退了出來。

  走到外屋,琥珀扶顏氏坐了,轉身去倒茶,卻聽窗外頭兩個婆子在竊竊私語道:「這位全福夫人是誰?怎的不請永安侯夫人呢?」

  另一個笑道:「永安侯夫人哪裡是誰都請得動的,上回子周表姑娘是嫁去郡王府作世子妃,永安侯夫人才肯來呢。這一次喬表姑娘嫁過去,不過是個記名的嫡子,永安侯夫人自然不肯來。」

  那一個道:「不是說因為表姑奶奶身子不好,怕要提前發動才--」

  另一個又笑道:「你也太老實,哪有說什麼就聽什麼的,永安侯夫人不過是說客氣話罷了。誰不知道阮二少爺是庶出的,還是眼看著要成親了才巴巴地記到姑太太名下--」

  琥珀聽不下去,用力咳嗽了一聲,那兩個婆子一下子沒了聲音,接著聽見腳步聲匆匆的,想是散了。琥珀暗想這些話幸虧是老太太不曾聽見,若聽見了包管打死這兩個了。心裡暗暗將這兩個婆子記下,雖不告訴顏氏,卻要跟李氏說說,這樣的議論主子斷然是不行的。

  喬連波梳妝完畢,就見門口喬連章探了探頭,逡巡著叫了聲姐姐。自打他遷到外院去住,每日也不過來松鶴堂問個安就算了,今日喬連波好日子,才讓他進來。且喬連波沒有哥哥,論理就該弟弟送嫁,因此喬連章今日也穿了紅色的喜服。他相貌與喬連波相似,生得秀氣,再穿了大紅色格外顯得朝氣蓬勃。

  喬連波看了又是高興又是傷心,拉了弟弟的手道:「你要好好唸書,明年也該下場試試了。」吳知明年要考秀才,喬連章雖比他小一歲,顏氏也想著讓他下下場。

  喬連章點點頭,眼看著姐姐就要去別人家裡,雖說是姨母家,也覺得捨不得,姐弟兩人一起紅了眼圈,還是翡翠連聲勸著不要花了妝,才沒哭出來。

  便聽外頭喧鬧起來,珍珠跑進來笑道:「姑爺來接人了,大少爺和二少爺攔著,正做詩呢。」

  顏氏也不由得喜動顏色,忙道:「快去看著,叫知霆哥兒兩個別難為了麟哥兒。」

  其實這話真不用她叮囑,阮麟年紀才十五,又是個不愛讀書的,吳知霆兄弟兩個自然不會搞得大家難看,只是應景讓他對了兩個對子,又做了一首詩便開了門,饒是如此,那詩和對子還是來迎親的朋友幫了幾句。

  喜娘進來說吉時已到,顏氏的眼淚頓時就流了下來,喬連波也忍不住哭了起來,慌得喜娘連忙勸慰,拿帕子按了眼淚去,又補了點粉,這才扶著出門上轎。

  前頭嫁妝已然出去,總共九十六抬,發完最後一抬,便是新娘的轎子。前頭阮麟騎馬領著,左右兩邊兩個陪嫁大丫鬟翡翠和珊瑚跟著,後頭喬連章送嫁,浩浩蕩蕩去了。顏氏由琥珀扶著站在門首,直看得人影都沒了,這才肯回屋去。

  人一走,松鶴堂裡就顯得空落落的,顏氏方才高興,全憑一口氣撐著,這會兒看了屋裡冷冷清清,就不由得傷心起來,只覺得隨處都是喬連波的痕跡,那眼淚就止不住了。琥珀和珍珠百般安慰了半晌方好起來,歎道:「可憐我的連波也沒有個兄弟姐妹,除了我老婆子,竟沒人來陪她。霏兒和雪兒都做什麼去了!」

  琥珀笑道:「自然是去前頭看新姑爺了。今兒前頭可熱鬧呢。」

  顏氏想想也是,但想到綺年當初出嫁的喧鬧,心裡終究是有些不舒服,不由得道:「綺兒也不回來看看表妹,竟真是記仇到如今--」

  琥珀暗暗歎氣,只得道:「表姑奶奶如今是替郡王府在外頭走動,自然是去國公府坐席了,不好過來的。老太太累了半日了,躺下歇歇罷,過了三日還要回門呢。」顏氏猶自絮叨了幾句,這才由她伺候著躺下。

  英國公府今日的喜宴比起當日阮麒娶趙燕妤來,那就顯得差了一截。英國公府雖尊貴,但一個記名嫡子成親,自然不如世子成婚那麼隆重,來的賓客及賀禮也都差著一截。

  阮夫人在外頭招呼了一番客人,剛得了閒,紅晶便過來附耳道:「蘇姨娘果然打發青袖去尋國公爺,被奴婢帶人給拿下來關在柴房裡了。」

  阮夫人一聲冷笑:「就知道她不安分。想著兩個兒子如今都變了嫡子了,我再沒什麼能拿捏住她的地方了,就要鬧騰了。去,把青袖打二十板子,立刻叫人牙子來賣了,身價銀子我也不要,只一條,必得給我賣得遠遠的。哼,二少爺成親的好日子,誰敢出來裹亂,我可容不得她!」最後一句話說得陰陽怪氣,又帶著幾分刻毒。

  紅晶答應著出去了,阮夫人想了想到底不放心,又叫過新提上來的丫鬟:「再去永安侯府瞧瞧,看姑奶奶究竟是不是要生了。」

  那丫鬟連忙去了,阮夫人坐了片刻,便聽外頭腳步聲響,阮海嶠匆匆走了進來,劈頭便問道:「大喜的日子,你怎麼又打人?」

  阮夫人坐著不動,冷笑道:「喲,國公爺好快的耳報神。麟兒這大喜的日子,國公爺不在前頭陪著客,怎麼倒管起丫頭的事來了?」

  阮海嶠心中歎氣。自打阮盼出嫁時蘇姨娘鬧了那麼一場,阮夫人已經視她如眼中釘肉中刺,恨不得叫她死了才好,只是終究不是那等狠心的人,做不來下毒之類的事,只是死死關著秋思院,等閒也不讓蘇氏見到兩個兒子。

  從前阮海嶠確是寵愛蘇氏,一則蘇氏溫柔小意,二則生了兩個兒子,相形之下,阮夫人這樣剛硬又愛吃醋,愈叫他不愛親近。這些年蘇氏年紀也長了,顏色漸衰,便也沒從前得寵。偏阮盼定了親事後,阮夫人反放開了,便是阮海嶠又添了兩個美貌的年輕通房,她也不管了,只盯著蘇氏。
  
  所說人也是奇怪,從前阮夫人時刻想著壓蘇氏一頭,阮海嶠心裡嫌棄她不賢惠,如今阮夫人不理不睬了,阮海嶠反覺得有些不自在。也不知是不是老了就愛想從前的事,自從長女一嫁,夫妻二人越發疏遠,倒時常想起剛成親時的好時候,對阮夫人說話也溫和了許多。方才聽了阮麟的丫鬟黃鶯來報信,便匆匆過來,及至見了阮夫人這樣冷淡,心裡反而難受起來,放緩了聲音道:「不過是個丫頭,便過了今兒再處置也不晚,何苦大喜的日子鬧出事來?」

  阮夫人心裡牽掛著阮盼,並不搭理阮海嶠,只冷笑道:「這話國公爺還是與你心愛的蘇姨娘去說罷,叫她好生在院子裡呆著,何苦大喜的日子鬧出事來。還是國公爺想著,叫二少爺跟新少奶奶也拜拜她這個親娘?」索性起身道,「若果然如此,倒省了我的事,盼兒那裡不大好,我這就去永安侯府守著我女兒,二少爺只管拜蘇姨娘便是了。」抬腳當真要走。

  阮海嶠連忙攔了她道:「我不過是說明日再處置那丫頭,何曾說到蘇氏?」

  阮夫人冷笑道:「哦,原來國公爺是為了丫頭來的,莫非是看上了?既這麼著,紅晶過來,叫不要打了,收拾收拾送到國公爺房裡去。今日好日子,索性來個雙喜臨門就是。」

  當著下人的面,阮海嶠臉面上下不來,待要變了臉色,忽見日光照進來落在阮夫人鬢邊,有一莖銀絲在那裡閃閃發亮,不由得怔了一下,火氣突然都沒了,歎道:「你愛怎麼發落就怎麼發落吧。」轉身出去了。

  他這一走,阮夫人倒有些糊塗了,瞧著他背影出了會神。紅晶小心地問道:「夫人,那青袖--已經打了十板子了……」

  一提青袖,阮夫人又煩躁起來,冷笑道:「既這麼著,送到下房裡去養好了傷,送到國公爺院子裡去。別忘記去告訴蘇氏一聲,就說國公爺把那丫頭要去了,以後我再給她補好的。」

  紅晶只得答應著,心想蘇氏若知道了這事,還不得生生氣死?

  阮夫人發落了青袖,心裡痛快了些,猛聽外頭鞭炮聲隱隱響起來,小丫鬟奔進來道:「二少爺帶著轎子到了門口了。」便叫紅晶又給自己抿了抿頭髮,走出去到正堂上坐下,等著阮麟和喬連波來拜堂。

  喬連波頭上蓋著蓋頭,身上穿著厚重的喜服,這樣的大熱天在轎子裡悶了半日又顛了半日,已然覺得有些胸悶氣短,好容易到了英國公府門口,轎簾一打起來,忍不住向探身進來扶的翡翠低聲道:「翡翠,我有些難過……」

  翡翠身邊帶著清心丸,連忙拿出來,藉著轎簾的遮擋遞給喬連波含在嘴裡。這時候看熱鬧的人已然笑起來,都嚷著新娘子為何還不下轎,喬連波連忙扶了翡翠的手下來,喜娘將一段紅綢塞進她手裡,扶著她跨過馬鞍火盆,走進了英國公府。

  阮夫人坐在堂上,看著阮麟牽了喬連波過來,隨著司儀的參贊聲向自己下拜,想到蘇氏這一輩子都不能得兒子和兒媳這樣磕頭,心裡實在痛快得很。

  喬連波暈頭轉向地拜過堂,被喜娘攙進了喜房坐下,耳邊聽著眾人嬉笑著叫揭蓋頭,心裡不由得砰砰亂跳。猛然間眼前一亮,蓋頭已經被挑了起來,第一眼就看見眼前立著個身穿喜服的少年,那眉眼依稀還有些當年的印象,卻比那時候高大了許多,似乎也沉穩了幾分。

  阮麟也是幾年不曾見過喬連波,當初杏林的事雖然還記得,但喬連波是什麼模樣他都已記不得了,只記得似乎是個十分瘦弱的小姑娘。今日揭了蓋頭,雖然喬連波臉上抹了厚厚的粉,但仍能看得出輪廓十分清秀,眉眼也好看,本來還嫌她是阮夫人的外甥女兒,此時不由得心裡也歡喜起來,仔細看了幾眼,倒惹得來鬧房的人都哄笑起來。

  喬連波被笑得滿臉通紅,低下頭去。喜娘最喜歡這樣的場面,新郎新娘彼此中意,她這賞錢少不了,當下笑著推了阮麟坐到喬連波身邊去,又端上合巹酒兩人喝了,阮麟這才起身去外頭席上敬酒。

  他出去了,喬連波這臉上的熱度才稍稍下去些,便聽房中一個中年婦人笑道:「這大熱天的,我們也出去,讓新娘子寬了外頭的大衣裳鬆快鬆快也好。」

  喬連波這時候也覺得頭暈眼花支持不住,只得含羞送了眾人出去。幸而屋子裡已經放了冰,倒比外頭涼快好些,連忙叫翡翠和珊瑚來服侍,拿涼水洗了臉,又服了些解暑的藥才稍好些。

  這裡正折騰著,外頭腳步聲響,兩個穿著杏色衫子的十六七歲的丫鬟笑盈盈進來,後頭跟了四個小丫鬟,手裡捧了些點心瓜果,進門便行禮道:「奴婢畫眉、黃鶯,給少奶奶請安。這是準備的點心和瓜果,天氣熱,少奶奶先用些罷。」

  喬連波知道這必是阮麟身邊的大丫鬟了,見兩個都是眉清目秀的伶俐模樣,便點頭笑道:「難得你們想得周到。」

  珊瑚是第二次陪嫁出來,輕車熟路,連忙拿出荷包來打賞。

  那黃鶯接了便笑道:「不敢當少奶奶誇獎,不是奴婢們周到,是秋思院的姨奶奶囑咐的。」

  喬連波怔了一怔,一時想不出這姨奶奶是哪一個,那畫眉便連忙扯了黃鶯一下,上前一步笑道:「少奶奶還要些什麼,只管吩咐奴婢們。」

  翡翠想起顏氏的囑咐,便道:「勞煩哪位妹妹帶我們去見見夫人。」總得告訴她喬連波今日不能圓房。

  畫眉忙推了黃鶯一把,黃鶯便笑道:「可不敢說勞煩,姐姐跟我來罷。」

  珊瑚隨了她出去,畫眉便忙著叫小丫鬟們把點心瓜果茶水皆布下,喬連波見她手腳利索,待小丫鬟們退了下去,便問道:「方纔說的秋思院的姨奶奶是哪一位?」

  畫眉見問,便笑道:「就是蘇姨奶奶。」見喬連波還沒明白,輕咳一聲低低道,「就是世子和二爺的生母。」

  喬連波這才恍然,瞧著這一桌的瓜果頓時便覺得難以下嚥了。只說嫁進來是親姨母做婆婆,自然不會難為,卻忘記了這裡還有一位姨娘婆婆。

  翡翠也不由皺了眉頭--黃鶯是阮麟的貼身丫鬟,說的話大約也能窺出阮麟的意思,既特別說了這瓜果是蘇姨娘囑咐的,怕就是在提醒喬連波莫忘記了阮麟還有個生母,如此一來倒麻煩了。

  畫眉察顏觀色,借口去倒洗面水便退出去了,喬連波不由愁眉向翡翠道:「這可如何是好?可要告訴姨母?」按顏氏的囑咐,她只管孝順阮夫人就是,倘若蘇姨娘要**,只管告訴阮夫人。

  翡翠當日也是在旁邊聽了顏氏這席話的,只是此時到了阮家,卻又要有另一番想頭:阮夫人再好也是婆婆,喬連波的日子終究是要跟阮麟一起過的,若阮麟心裡只惦記著生母,喬連波卻告了蘇姨娘的狀,夫妻二人怎還能過得好?因此想了想才道:「不過是囑咐丫頭們備些瓜果,也是一片好心,姑娘初來乍到的,只管當作不知道就是了。」

  喬連波心裡惴惴道:「倘若姨母知道我瞞下了,卻如何是好?」

  翡翠笑道:「誰去說這樣小事?何況姑娘是新婦,只有掩事的,沒有去生事的,便夫人知道了也不會怪姑娘的。」想了想又道,「姑娘日後別再叫姨母了,該改口稱母親了。」又自笑道,「可是奴婢也糊塗了,該叫少奶奶了才是。」心裡卻不覺歎氣,蘇姨娘特特叫黃鶯來說這話,必然不是個肯老實過日子的,自己這位姑娘性子又和軟沒個主見,只怕夾在中間要受氣了。

  喬連波心裡沒主意,聽了翡翠的話覺得有理,便也就點點頭,只覺得身上乏得厲害,只用了一點兒果子和點心,就和衣臥在床上休息去了。

  這裡黃鶯帶著珊瑚去見阮夫人,黃鶯一路上給珊瑚指著,這條路往哪裡,那條路往哪裡,忽然笑道:「姐姐是伺候少奶奶的,自然知道少奶奶的脾性,日後還要指點著我們些才好。」

  珊瑚忙道:「妹妹別說這樣客氣話,日後都是要一起伺候少爺少奶奶的,我們還要求妹妹們指點呢。」

  黃鶯聽了這話,越發親熱,拉了珊瑚的手笑道:「可是姐姐說的這話了,如此才能大家盡心。聽說少奶奶一手好針線,我們雖是沒出過門的,可也聽伺候夫人的姐姐們說,少奶奶的針線好是人都知道的。又說少奶奶心靈手巧,琴棋書畫都精通,是個才女。這可好了,少爺日後讀書,也有個志同道合的人兒了。」

  珊瑚聽了,心想喬連波在琴棋書畫上實在談不上精通,便含糊道:「少爺讀書,講究的是做文章下場子,跟少奶奶怎能一樣……」

  黃鶯眼睛轉了轉,便笑著不說話了。一直到阮夫人院子裡,阮夫人見了倒有些詫異,沒見新娘子的丫鬟先來尋婆婆的,待聽了喬連波來了癸水不得圓房,也是啼笑皆非道:「怎就這般巧了?罷了罷了,叫二少爺今夜歇在書房罷。想來席上必然要喝酒,去書房倒也便宜,省得再折騰。」冷冷瞥一眼黃鶯,「給我盯好了,若有那不安分的想作怪勾引二少爺,一經發現,立刻打死!」

  英國公府裡少爺們到了十五都安排一個通房,只是阮麟成親早,還沒來得及安排人。這黃鶯本就是蘇氏看好了要給兒子的,阮夫人自然看她不順眼,只是從前懶得管,如今是自己外甥女兒嫁了進來,少不得打起點精神,要把阮麟院子裡的事也捏在自己手心裡。

  黃鶯心裡明白,低眉垂眼地答應,這才退出來。暗自想了一會兒,終究是不敢在這時候出頭,遂帶著珊瑚去看了書房,又將書房裡打點安排一番,想著雖不做什麼,今兒晚上也得自己在書房裡伺候,總該叫阮麟心裡眼裡見了自己才好。



140 三日回門諸事生   

  「世子妃這些日子管家理事,辛苦了。」

  綺年正拿銀筷子替秦王妃布菜,聞言心裡就暗自警惕,含笑道:「兒媳本就該替王妃解勞,並不敢說辛苦。」

  秦王妃端詳她幾眼,轉頭笑向魏紫道:「到底是年輕,管了這許多的事,人還是這麼精神。」

  魏紫也笑道:「王妃說得是。不過奴婢瞧著世子妃眼圈兒有些發青,只怕還是有些累著了。奴婢聽說,如今世子院子裡少了個得力的人,想必世子妃又要管家,又要服侍世子,自然是累的。王妃心疼世子妃,可不能光是嘴上說說。」

  「你這丫頭,如今越發大膽,竟敢編排起我來了!」秦王妃笑罵了一聲,轉向綺年道,「怎麼聽說世子把清明給了周漢辰?」

  綺年苦笑:「聽說是打賭輸了,就被周鎮撫要了人去。」趙燕恆送個丫鬟給周鎮撫,對外就是這樣解釋的。也是周鎮撫平日裡名聲太差,說他輸給趙燕和茶葉心裡不忿,就算計走了趙燕恆的丫鬟,外頭居然也有人信了。

  「真是胡鬧。」秦王妃歎息一聲,沉吟道,「魏紫說得也是,別看只缺了一個人,清明是世子身邊得力的大丫頭,少了一個還真是麻煩,你如今又要管著家,也罷,把洛紅叫上來,讓世子妃帶回去用。」

  門外應聲就進來一個十七八歲的丫鬟,到了跟前就跪下來:「奴婢洛紅給王妃請安,給世子妃請安。」

  「這丫頭是莊子上上來的,打得一手好算盤,你帶去打個下手也好,省得你勞累。」秦王妃隨意點了點頭,又教訓洛紅道,「好生聽世子妃的吩咐,若仗著是我給的人就驕慢,世子妃來回了我,必把你打上幾十板子!」

  綺年心裡冷笑。這是清明才出去,秦王妃就要找機會往節氣居塞人了。教訓洛紅的這幾句話分明是說給她聽的,意思是洛紅縱然有錯,她也不能處罰,還得來回了秦王妃,交由秦王妃處置。這哪裡是給個丫鬟,分明是給了個祖宗。

  「多謝王妃。王妃挑來的人自然是好的,若有不好,我只管把人帶回來給王妃就是。」綺年也堆起一臉笑容,並不叫地上的洛紅起來,只管給秦王妃布菜。

  剛才洛紅進來她就看清楚了,這洛紅不比紫菀和香藥那樣裊裊婷婷風一吹就倒的模樣,卻是身材修長結實,說不出眉眼哪裡居然有點像她,這樣的丫鬟要是被外人看見可就有意思了。清明可是能跟著趙燕恆出門的丫鬟,若是趙燕恆身邊換了個跟世子妃有幾分相似的丫頭,那她這個世子妃豈不能了京城裡的笑話!

  「洛紅你起來吧,一會兒跟著世子妃回節氣居去。」秦王妃像是突然想起什麼,「對了,世子妃的表妹今日回門,世子妃還要回吳家去道喜,就帶著這丫頭去認認親家的門也好。」

  綺年會帶這個洛紅出門就有鬼了,聞言只是一笑:「洛紅剛從莊子上上來,怕是王府裡的規矩知道得不多,兒媳想今日就讓她在家中學學規矩吧。既是日後要頂了清明的位子,可不能出什麼差錯。」

  秦王妃也沒想著洛紅一步就能登天,只要綺年讓她進了節氣居,第一步目標也就算達到了,遂點了點頭沒再說話。

  綺年伺候完秦王妃用飯,帶著洛紅回了節氣居,就把小滿叫了來:「這是王妃給的洛紅,說是打一手好算盤。清明這一走,院子裡少了個人,王妃這才讓洛紅來的。洛紅剛從莊子上來,對這院子裡的規矩怕是知道得不多,你且教她幾日。」

  小滿自立春去了綺年的莊子上,對綺年真算是死心塌地,且也是個伶俐的,聞言就明白了綺年的意思,忙笑盈盈過來拉了洛紅的手道:「既這樣,洛紅妹妹就跟我住一屋子,叫小雪那丫頭搬到別的房裡去住。」邊說,邊拉著洛紅走了,說是去收拾屋子。

  小滿一走,如鸝就忍不住了:「王妃打的是什麼主意,竟然找了個跟世子妃長得有點像的丫頭過來,還讓世子妃帶她出門,我呸!哪裡來的小蹄子,也配到咱們院子裡來當差?」

  綺年一笑:「瞧你急的,這才剛開個頭呢。王妃既然想讓知道咱們府裡有個像我的丫頭,那咱們就幫幫她,先讓京城裡傳一傳,最後再告訴父王。」

  如鴛點頭道:「奴婢去找立秋,這種事他做起來最拿手了。」

  如鸝有點著急:「可是這樣一來,世子妃的臉面也--」

  「怕什麼。」綺年一笑,「世子不嫌我就成。」秦王妃若是以為她把臉面看得比什麼都重,那就錯了。

  如鸝嘀咕:「還不如把洛紅打發了呢。」

  「沒那麼容易。」綺年冷冷一笑,「這洛紅長成這樣可是犯忌諱的,王妃敢把她直接送到我眼前來,必然是這個洛紅身上有什麼東西是我不能不忌憚的。叫立秋替我好好查查,她是個什麼來歷,別等我處置了人,才發現這人我不能動,那就糟了。好了,且不說這些個,有小滿看著,諒她也翻不起浪花來,咱們回舅舅家要緊。」不是為了去賀喬連波回門,而是有別的事情要跟李氏和鄭氏好生說說。

  綺年回去得不晚,在吳府門口恰好碰上了英國公府的馬車。

  雖然不喜歡阮麟,但阮夫人總要給外甥女撐臉面,特地派了她自己的馬車送小夫妻回門。馬車用的是金線織花的石青錦緞帷子,其華麗比綺年那輛馬車有過之而無不及。如鸝撩著簾子看了看,狠狠撇了撇嘴。

  綺年笑著捏了捏她的臉--如鸝這幾年心眼兒倒長了些,只是個頭仍舊不長,且臉蛋兒倒越發地圓了,捏起來十分順手:「看那嘴都能掛著油瓶了,快別這樣,被人看見了哪裡像個來賀喜的樣兒呢。」

  如鸝敷衍地咧了咧嘴,爬下馬車擺上腳凳,綺年扶著她的手下來,對那邊馬車微微一笑:「表妹。」

  喬連波穿著二色金繡蝴蝶的玫紅綢衫,下頭是蜜合色綾裙,頭上梳著墮馬髻,插了一枝通體剔透的翡翠釵,旁邊點綴著蝴蝶狀的點翠花鈿,耳朵上一對綠得能滴出水來的翡翠墜子輕輕搖晃,手腕上戴著鑲硬紅寶石的赤金鐲,陽光下稍稍一動就折射出瑩瑩寶光。見了綺年微微含羞地低下頭去:「表姐也來了?」

  綺年看看伸手攙扶著喬連波的阮麟,笑著對他也點點頭:「恭喜了。」

  顏氏早就翹首以待了。喬連波出嫁後她就病了,請了大夫來診脈說是心神勞乏,靜養為宜,只今日外孫女兒回門,自然又撐著身子早早就在松鶴堂等著,見喬連波和阮麟進來,喜得滿臉放光。

  吳府眾人皆在,按理回門是要給岳父母磕頭的,只是喬連波父母早逝,李氏早安排好了,叫丫鬟把墊子擱下,小夫妻兩個給顏氏磕個頭就算了,至於兩位舅舅舅母,倒也不圖受這個禮。

  磕過了頭,阮麟自然跟著吳知霄兄弟們去外頭說話了,顏氏拉了喬連波的手不知有多少話要說,李氏和鄭氏都識趣得很,跟喬連波寒暄了幾句,收了喬連波帶來的回門禮,便借口準備酒席離了松鶴堂,讓出地方來讓顏氏跟喬連波說話。

  綺年拉了兩位舅母去了蘭亭園,把丫鬟都打發出去,才將吳知霞有孕的事說了。

  鄭氏聽說女兒終於懷孕,先是一陣驚喜,後聽吳知霞要回吳家養胎,頓時覺得不對。她雖沒有什麼大見識,但跟著吳若錚在外頭輾轉數地為官,一些陰私之事見識得比李氏還要多了許多,綺年隱晦地說了幾句,她便已明白,不由得歎息一聲:「我苦命的霞兒,當初實不該讓她……」

  李氏勸道:「有了身孕就是好事,接進來在家裡細細養著,弟妹你帶幾個信得過的人,萬事都不假他人之手,難道還養不住?只要過了此事,生下孩兒來,霞兒的福氣還在後頭呢。」

  鄭氏也知道如今後悔無益,不過是忍不住歎息一句罷了,聽了李氏的話便拭了淚道:「大嫂說得是。我這就去看看養胎的藥材是否足夠,若不夠這時候買了還不引人注目。」

  鄭氏出去了,綺年方向李氏道:「知霏表妹的親事,舅舅舅母可有打算了?」金國潤固然好,綺年覺得也還是問問吳若釗和李氏的好。

  李氏歎道:「這些日子忙得團團亂轉,尚未來得及呢。只這個孩子是個老實乖巧的,趙姨娘也從不說話。我和你舅舅想著,門第也不要多高貴,只要人靠得住,家風清正就好。若是門第高的,嫁個庶子將來能分家出去自己過也成,總之人才是第一,別的都罷了。」她知道綺年從不亂管事,這時候問起知霏的親事來,定然是有原因的。

  綺年聽了,這才將金國潤的事細細講了一下。金國秀這種做法,無疑是要把吳若釗這一房也牢牢綁在皇長子的船上,但若拋開這些不說,金國潤卻確實是個好的。

  「世子的意思,讓舅母跟舅舅好生核計一下。金家二少爺也算是世子瞧著長大的,天賦上比之顯國公世子似是還要強些,年紀雖然不大,騎射已然十分出色,只是身子弱些,原是胎裡沒養好的緣故--當初顯國公一家在沙場上的時候,其母正懷著他,後頭人去了,二少爺還是個遺腹的,是以先天有些不足。但雖是庶出的,皇長子妃卻是跟顯國公世子一視同仁的,打小就求醫問藥地養著,後頭顯國公親自教授騎射錘煉身子,書讀得也不錯。」

  綺年想了想,壓低聲音道,「若是舅舅覺得不妥,拒了也無妨,橫豎世子那裡對皇長子是傾力相助的,也未必就要把霏表妹也押上。世子只是覺得金家二少爺著實不錯,顯國公家裡又沒有婆婆,所以才叫我來跟舅母說一說……」

  李氏聽了也不由得心動。金國潤那是國公府的少爺,雖則是個庶出,但顯國公府人丁凋零,金國廷只有這一個同父的弟弟,將來兄弟兩個不相互扶持還靠誰呢?不要說金國潤出色,就是平庸些,將來也少不了一個前途。

  更何況上頭連婆婆都沒有,將來無論分不分家,顯國公一去了,頭上就連個長輩都沒有--金大奶奶那是隔房的,管不到這裡來--這樣的日子不知有多舒服,吳知霏若嫁過去,實在是享福的。唯一缺點可能是吳知霏自幼受的就是庶女的教育,溫柔和順有餘,精明強幹不足,若真分了家,要管家理事能力稍嫌不足。

  但李氏轉念想想,顯國公府若真只有兩兄弟,未必就會分家。金國廷娶的是山東孔家的女兒,還是衍聖公的嫡女,做個掌家宗婦想來毫無問題,吳知霏性子柔和,只要聽嫂子的話便可,並不需要自己多麼強硬。想來想去,這金國潤竟是能吳知霏能找到的最好的親事了。當下欣然道:「如此,我跟你舅舅商議商議,盡快給你回話。替我多謝世子,這樣替知霏想著。」

  綺年不由得笑道:「舅母可別這麼說,說起來世子也是知霏的表姐夫,替她想著也是應該的。」

  李氏只笑不接這話,綺年客氣,她可不會就當了真。便是表姐夫,也沒有替表小姨子找女婿的義務。轉了話題問道:「霞兒總算有了胎,倒是你--可有動靜了?」

  綺年紅了臉,搖了搖頭。李氏擔心地道:「若是不好,還該找個好大夫細細地查查。」本想說叫吳若釗去找個太醫,又想郡王府什麼樣的太醫召不來,話到嘴邊又換了道,「若是在郡王府不好叫人過去,就回家來,請太醫到這裡來診脈。」

  綺年感激地點了點頭,看看天色就要起身:「還得去張家一趟,我那小姑的親事如今倒棘手了。」

  李氏不知就裡,不免叮囑道:「上頭有王爺和王妃,至不濟還有側妃,你雖是長嫂,也不要說得太多。若將來好了還好,若有什麼不好,都是你的錯了。」

  綺年心想也就是李氏這樣地為她著想,說話毫無顧忌,遂拉了李氏的手,將趙燕好的事講了講,只是對鄭琨之事含糊說了幾句,不曾細講裡頭的細節。但李氏也聽明白了,不由歎道:「外頭只說郡王妃如何賢惠,原來不過如此。只這件事,務必要讓郡王爺自己親眼看看張家少爺才好。若說這天下大約也沒有不盼兒女好的父母,鄭家和張家這事雖鬧得難看,但既然訂了親,將來娶了家去,一床錦被遮蓋了也就完了。郡王爺若自己看著張家二少爺好,斷不會為了外人反送了自己女兒的親事。你們只想著如何能叫郡王爺看見張家少爺的好處就是了。」

  綺年點頭答應,又道:「還要勞煩舅母把珊瑚叫出來,我有句話要問問她。」珊瑚和翡翠今日都跟著喬連波回門,只是此時都在松鶴堂,若是綺年去叫,未免也太惹眼。

  李氏有心想問問怎麼回事,因覺綺年不是這樣秋後算賬的人,既當日把珊瑚打發回來,也就不會再怎麼處置她,必然是有別的事才要叫她。但想想這多半是郡王府裡的事,自己不好問得太細,便點頭答應,叫碧雲喚了珊瑚來,自己借口去廚房看看,把地方讓了出來。

  珊瑚跟著碧雲過來,卻見屋子裡只有綺年在,不由得心裡一沉,惴惴進來,低頭道:「給世子妃請安,不知世子妃叫奴婢來有什麼事?」

  綺年沒抬頭,如鴛道:「世子妃想問問珊瑚姑娘,當日王府裡亂的那幾日,采芝有沒有找過珊瑚姑娘,說要給香藥請大夫?」

  珊瑚不知為什麼要問這個,搖頭道:「並不曾聽說。」

  綺年看著手中的茶盅道:「你好好想想。那日你去廚房裡備茶水,卻端回一盅湯來,據說還分了采芝一半。那日在廚房裡,采芝可有跟你說過香藥病重,要回了我請大夫?」

  珊瑚不敢怠慢,仔細想了半晌才道:「奴婢當日是碰上了采芝姑娘,確實也說過香藥病了,還說是來廚房給她熬些湯水的,所以奴婢才把熬的湯分了她一半。但並不知道香藥病重,更沒聽她說要給香藥請大夫,她也沒說要求見世子妃回這件事。」

  綺年心裡一沉,實在不願意相信趙燕恆自幼一起長大的丫鬟竟然如此心機深沉,出神半晌才點了點頭:「知道了。如鴛--」

  如鴛早準備好了荷包,遞到珊瑚手裡:「勞煩珊瑚姑娘跑這一趟了。」

  珊瑚手指微微發顫,接住了荷包,望向綺年:「世子妃,奴婢--」當初自己實在是太輕率了,若是能再等一等……

  綺年無意聽她多說,逕自起身,帶著如鴛走了出去。珊瑚獨自在屋子裡站了片刻,才低頭回了松鶴堂。

  顏氏正拉了喬連波的手低聲問話:「成親當夜,麟兒可有--」

  喬連波滿臉飛紅,低頭道:「姨母安排夫君睡在書房了。」

  顏氏連忙問道:「是誰伺候的?」

  喬連波怔了怔,答不上來。翡翠忙道:「是二少爺原來的大丫鬟黃鶯在書房裡伺候。」

  顏氏眉頭一皺:「二少爺身邊幾個大丫鬟?都是什麼脾性?」

  喬連波想了想道:「兩個,倒都是機靈的,畫眉話少些,黃鶯倒是人如其名,一時嘴也不停。」

  顏氏見喬連波說不到點子上,皺眉向翡翠道:「這兩個丫頭相貌如何?」

  翡翠早就想說這事了,低頭道:「都生得不錯,黃鶯尤其出挑。」

  顏氏不由得眉頭皺得更緊,道:「你們就該多提點著姑娘些--」

  琥珀忙笑道:「瞧老太太說的,姑娘這才嫁過去三天,還沒圓房呢,怎麼好說這些事?」

  顏氏歎了一聲道:「早些知道也好。」眼睛看了看翡翠和珊瑚,兩人都是十八九了,並不適合給阮麟做通房,本來藕花菱花年紀倒合適,又是一個死了一個跟著綺年去了郡王府,一時竟沒找到合適的人。再者嫁去國公府,又不好陪嫁太多的丫鬟,因此沒有給喬連波備下這樣的陪嫁丫頭,此時也不及再找,便向喬連波道,「你定要看好了,若將來真收了房,必得拿捏住了才好--不成,還是跟你姨母講了,將這兩個丫頭打發出去的好。」

  琥珀心想這剛嫁進去就想著攆姑爺身邊的大丫鬟,豈不是硬生生把個不賢的帽子往自己頭上扣麼?即便婆婆是自家姨母,那還有公公呢。只是不能拗著顏氏來,便笑道:「老太太,姑娘這高高興興回家來看您,您怎麼淨講些不痛快的話呢?回頭姑娘不能常回來,您又該想得慌了。還有章少爺,也該叫來跟姑娘好生說說話。」

  顏氏點頭歎道:「我也糊塗了,竟是你想得周到,叫章兒進來罷。」

  喬連章早等了半天了,只是顏氏跟喬連波講私房話,不好叫他聽見,此時叫了他方進來,姐弟兩個免不了又要對著落了幾滴淚。

  片刻後李氏叫人來說酒席已然備好,眾人便在花廳裡開了席。顏氏目光一轉,不由得道:「綺丫頭呢?哪裡去了?」

  李氏早有準備,笑吟吟道:「綺兒如今要管著郡王府,不能久坐,已回去了。」

  顏氏心裡不快,又不好說什麼,幸而鄭氏挑起話頭問著喬連波嫁過去的話,才把這事揭了過去。

  用過了飯,阮麟就要回去,顏氏不由得挽留道:「天色還早,何不再坐坐?」規矩回門這日是不能在娘家過夜的,但夏日天長,只要天黑前回國公府也就是了。

  阮麟卻執意要走,顏氏再不痛快也只能應了,一直將喬連波送到康園門口,喬連波苦苦攔阻才沒讓顏氏送出來。

  上了馬車,喬連波看天色也不過才午後,算來自己在吳家不過只呆了兩個時辰,不由得低聲道:「夫君何事要走得這樣早?」

  阮麟先向車伕吩咐道:「去稻香齋。」這才答喬連波道,「去買些墨子酥,姨娘最喜吃這個。」

  喬連波怔了一怔,不知說什麼好。阮麟又道:「一會兒回了府裡,你與我去秋思院看看姨娘,也給她敬杯茶。」

  「可是,姨母--」喬連波萬沒想到阮麟會提出這樣的要求,一時呆了。

  阮麟不耐煩道:「夫人去永安侯府看大姐姐了,不在家裡。」

  「這--」喬連波只覺不妥,「恐怕姨母知道了--」

  「你不說我不說,夫人怎會知道?」阮麟沉下臉,「姨娘生我養我一場,莫非連一杯媳婦茶也喝不起?」阮麒娶的是縣主,那是不能指望縣主會去給個姨娘敬茶了。

  喬連波毫無主意地呆坐著,看著阮麟陰沉的臉色,只能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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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1 國公府兩重婆婆

  秋思院裡極其安靜,簡直安靜得像個墳墓一樣,不但沒有如府裡其它地方那樣喜慶掛紅,就連下人都沒瞧見幾個。喬連波跟著阮麟從一扇小門偷偷進去,給他們開門的是個穿檀色衣裳的丫鬟,一見阮麟就要落淚:「二少爺您可來了,姨娘哭得都病倒在床上了。前兒少爺成親,姨娘叫青袖悄悄出去找國公爺,想著能親眼看看少爺拜堂,結果--結果青袖出去了就再沒見回來……」

  「行了行了,紅袖,別哭了。」阮麟也有些無奈,「夫人是絕不會讓姨娘去看我拜堂的,姨娘何苦再折騰,我這不是帶著少奶奶來了嗎?」

  紅袖擦著淚,這才看見喬連波,連忙行禮:「給二少奶奶請安。」

  喬連波心裡忐忑,顧不得說什麼,只擺了擺手就跟著阮麟進去,身後翡翠和珊瑚暗暗叫苦,但也只得跟著進去。

  蘇姨娘正躺在床上,聽見紅袖說阮麟來了,急忙起身,一見阮麟進來,便兒一聲肉一聲地哭起來。阮麟被她哭得心裡難受,忙拿過墨子酥道:「姨娘不要哭了,兒子帶了少奶奶來看您,還買了您愛吃的墨子酥來。」

  蘇姨娘接了墨子酥,看了看那眼淚又下來了:「好孩子,只有你惦記著姨娘,你大哥他--我真是白生養他一番了。」

  阮麟少不得勸道:「大哥娶的是縣主,自然不好過來的,兒子這不是帶著您兒媳來敬茶了嗎?」回頭叫喬連波,「快過來給姨娘敬茶。」

  旁邊紅袖連忙去倒了一盞茶過來,喬連波猶豫著,忍不住轉頭向翡翠看去。翡翠到此哪還有什麼主意,只能低下頭去裝做沒看見喬連波求助的眼神。喬連波無計,只得端了茶過去,低聲道:「姨娘請喝茶。」

  蘇姨娘看她猶豫的樣子,氣不打一處來,故意不去接茶,轉頭對阮麟哭道:「我的命怎麼就這麼苦,都是我的兒子,卻要去跪著給夫人敬茶,我這正經的生母,怕是這輩子都沒媳婦跪著敬杯茶了,還不如早死的好……」

  阮麟也無可奈何,只得對紅袖道:「拿墊子來,讓少奶奶跪敬。」

  翡翠和珊瑚都是大驚,翡翠脫口道:「二少爺,不可!若是被夫人知道--」敬正經的嫡母是跪敬,姨娘按說連杯媳婦茶也喝不上的,如今敬了,越發的敬出事來了。

  阮麟也有些猶豫,蘇姨娘卻大哭起來:「就這麼幾個人,紅袖是絕不會說的,夫人如何能知道?連個丫頭如今都踩到我頭上來了,還不如拿根繩子來勒死了我……」

  「行了行了,你不得多嘴!」阮麟被生母哭得心焦,呵斥翡翠道,「你們兩個聽了,今日之事,若夫人知道了,我只問你們兩個!還不快拿墊子來呢!」

  翡翠不敢再說,只能閉了口。喬連波身子微微顫抖,拒絕的話已經到了嘴邊,終於沒敢說出來,端著茶閉著眼睛跪了下去,顫聲道:「姨娘請喝茶。」

  蘇姨娘心裡痛快。踩著阮夫人的外甥女兒,就好似踩著阮夫人一般,這才裝腔作勢接了茶,從手上褪下一對白玉鐲子放在茶盤裡,訓誡道:「既嫁進來了,就要守規矩過日子,好生伺候麟兒。」

  喬連波忍著淚不應聲,扶了翡翠和珊瑚的手站起來,只覺得渾身都發軟,低聲道:「我先回去了,夫君在這裡陪姨娘說話罷。」也不待阮麟回答,轉身就走。

  阮麟本想跟她一起走,卻被蘇姨娘拽住了,嗔怪道:「怎的娶了媳婦就忘了姨娘?好容易夫人不在家中,坐一會兒又何妨?」阮麟只得坐下,聽蘇姨娘絮絮地問他這些日子過得如何,丫鬟們伺候得用心不用心,待聽說成親三日尚未圓房,不由得皺起眉毛道:「既不圓房,少奶奶也沒給你安排個丫頭伺候?罷了,這才剛進門不知規矩也是有的,日後再這樣可不成。」

  喬連波並不知道蘇姨娘已經管到了小夫妻的房中事上,出了秋思院的小門,眼淚就不由得湧了出來。翡翠忙遞了塊帕子小聲道:「少奶奶快擦擦淚,萬一被人看見可就瞞不住了。」

  喬連波接了帕子覆在面上,帶著哭腔道:「她不過是個姨娘,如何敢叫我跪下敬茶!」

  翡翠不好說,歎道:「敬也敬了,少奶奶只當看在少爺面上,莫與她計較了。」

  「我是國公府的少奶奶!」喬連波淚流得更急,「給一個姨娘下跪,若被人知道了還有什麼臉!」

  翡翠無奈道:「奴婢們自然守口如瓶。」暗想方才在秋思院裡既是跪了,這會子還說這些有什麼用,卻也知道喬連波那性子,只得哄著道,「少爺想來也是知道少奶奶委屈的,只要少爺心疼少奶奶,也都值了。」

  喬連波抽抽噎噎,好容易止了淚,拿帕子拭了臉往自己院子裡走。偏偏的就這樣湊巧,才走了沒幾步路,就見迎面趙燕妤帶了四五個大小丫鬟浩浩蕩蕩地過來,想要繞開已然來不及,只得站住了行個禮,叫了一聲大嫂。

  趙燕妤也是無聊得很。阮麒如今在兩營軍裡弄了個位置,每天天不亮就去軍中了,阮夫人又跟她不親近,也並不放權叫她管家,以至於她也是長日無事,幸而國公府花園子大,每日只好帶了丫鬟在園子裡亂逛。今日卻恰好碰上了喬連波。

  「喲,弟妹這是怎麼了?」趙燕妤從幾日前心裡就不痛快。喬連波嫁進門,嫁妝居然有九十六抬,且聽說本來還是要準備一百零八抬的。一個父母雙亡的孤女,嫁妝也想跟自己比肩!

  且第一抬嫁妝裡還有太后賞的玉如意。想她出嫁,太后因跟大長公主感情好,秦王妃還特特入宮為她討了太后的賞賜,如今也不過是與喬連波一樣,她心裡怎能舒服了?又且喬連波是周綺年的表妹,她想起這一層關係便厭煩。幸而喬連波洞房花燭夜,阮麟也是在書房裡過的,她心裡才覺得好受了些。

  喬連波不自覺地又摸了摸臉上,低聲道:「沒有什麼,我要回屋去了。」

  「站住!」趙燕妤眉頭一皺,「本縣主還沒說讓你走呢,這麼急著回屋去做什麼?」往前走了兩步,仔細看看喬連波的臉,「喲,這是剛哭過麼,誰給弟妹受了委屈了?」

  趙燕妤這樣陰陽怪氣,喬連波哪裡聽不出來,低了頭道:「沙子進了眼睛揉的,難受得很,大嫂恕我真不能奉陪了。」扶了翡翠的手低頭便走。

  趙燕妤還要說話,被姚黃輕輕拉了一下:「少奶奶,這裡太陽大,莫站在這裡了。」她何嘗不知道趙燕妤看喬連波不順眼,但畢竟喬連波如今也是國公府的二少奶奶,阮麟也一樣記在了阮夫人名下,且還是阮夫人的外甥女兒,論起來比趙燕妤要親近多了。只是這些話自然不能說出來,若說了,反而是火上澆油,只得拿太陽大來引開趙燕妤的注意力。果然趙燕妤立時便覺得暑氣逼人,顧不得再糾纏喬連波,快步往樹蔭下去了。

  喬連波一口氣走回自己院子,才進了屋那淚珠就如斷線珠子般落了下來。翡翠和珊瑚也無計可施,只得擰了涼帕子來讓她擦臉,好生勸慰著。

  足足地哭了半日,剛收了淚,阮麟回來了,見喬連波哭得兩眼紅腫,既有幾分歉疚,又有幾分不快,一時不知說什麼好,只得拿翡翠和珊瑚出氣,斥道:「怎麼不勸著,讓少奶奶哭成這樣,被夫人看見怎麼好!」阮夫人見了必然疑心,回頭問出是去見了蘇姨娘,那還了得?

  翡翠和珊瑚只能低頭聽著,喬連波剛止了淚,聽他訓斥自己的丫鬟忍不住又哭了起來,正要說話,外頭嬌脆聲音笑道:「少爺這又是怎麼了?」

  黃鶯帶了個小丫鬟打簾子進來,目光一掃便掩著嘴笑道,「少爺可是跟少奶奶鬧脾氣了麼?這大暑天的,若少奶奶惱著了可怎麼好?少爺看奴婢份上,快別生氣了。」從小丫鬟手上托盤裡端了一碗酸梅湯奉到阮麟面前,轉身又端了一碗送到喬連波眼前,嬌聲笑道:「少爺和少奶奶都消消氣,喝口酸梅湯去去火氣。」

  阮麟臉色這才和緩了些,拿起碗來喝了一口,彆扭地看了喬連波一眼:「你也喝些。再去給少奶奶絞條冷帕子來擦擦臉。」

  喬連波只得也喝了幾口,入口倒是沁心地涼,這樣暑天確實精神為之一振,喝了小半碗才遞給了旁邊的翡翠。翡翠一入手,摸著那碗沁涼,不由得變了臉色:「這可是用井水拔過的?」

  黃鶯眨眨眼睛笑道:「是用冰鎮著的。」

  「哎呀!」翡翠不由得慌了,「少奶奶小日子,怎麼可以用冰?珊瑚快去煮些姜水來!」

  黃鶯連聲認錯,立刻叫小丫鬟去熬紅糖姜水,屋子裡便是一片混亂。喬連波被翡翠這麼一說,也覺得小腹墜疼起來。阮麟站在那裡手足無措不知要做什麼,最後被黃鶯趁亂拉了出去。

  這一忙亂就到了晚上,阮夫人在永安侯府看了半日女兒,見女兒氣色尚好,只是眉間總有些鎖著,再問卻也問不出什麼來,又見臥雨不在,心裡模糊猜到些事,不由得有些心焦。但永安侯夫人一直守著,當著永安侯夫人的面又不能說什麼,只得回來。

  黃天暑熱,連傳飯都不怎麼精神,正想著叫兩個兒媳都在自己屋裡用飯算了,卻見趙燕妤帶了春雲秋雨兩個丫鬟過來伺候她用飯。

  雖說是縣主,但趙燕妤嫁進來數月,早晚問安倒是不缺的,雖說阮夫人也不能真讓她立什麼規矩,但見兒媳禮貌周全,心裡倒也高興,笑道:「這大熱天的,正想著叫你不用過來,你倒先來了。」

  趙燕妤自己一人在屋裡用飯也是無聊,橫豎過來了也不必像一般兒媳一樣站著伺候阮夫人用飯,倒還有個人說話解悶,便笑道:「原是該過來的,婆婆寬厚,兒媳更要知禮才是。不知道大姐姐怎樣了?聽說這一胎八成是個男孩?」

  說起阮盼肚裡的孩子,阮夫人就忍不住眉飛色舞起來。永安侯府請的兩位太醫診過脈,都說是個男胎。阮夫人這輩子就吃了沒有兒子的苦,想到女兒頭胎就能一舉得男,心裡怎能不高興,當下與趙燕妤說了幾句阮盼的胎像,十分有興致。

  趙燕妤卻不是來與阮夫人說這些孕事的,冷不丁地道:「弟妹怎的沒過來?」

  阮夫人笑道:「今日她回門,打明日起再過來立規矩也不遲的。」便是再苛刻的婆婆,也不好叫新婦嫁進來第二天就立規矩。何況又不是自己親兒媳,來不來阮夫人都不在意的。

  趙燕妤笑道:「我倒不是盯著弟妹來立規矩,只想看看弟妹的眼睛怎樣了。今兒午後在園子裡遇見弟妹,見眼睛紅腫得桃兒一般,說是進了沙子揉的。我怕弟妹傷了眼,所以問一聲兒。」

  阮夫人眉頭一皺,心知什麼進了沙子全是托辭,嘴上卻道:「難得你惦記著,等用過了飯,我叫丫頭去問一聲兒。」天氣熱,也都不耐煩多吃,一時草草用過飯,趙燕妤也就告辭回自己院子。出了門便瞥一眼秋雨:「去看著。」

  春雲不由得囁嚅道:「少夫人,都是二少爺那一房的事,您--」春卉的下場她們可還都記著呢。今日若是姚黃跟著過來,聽見趙燕妤提起喬連波哭的事兒必要攔住,偏偏今天姚黃被趙燕妤派回郡王府給郡王妃問安去了,她們這幾個到趙燕妤身邊的日子又短,並不敢十分勸著。

  趙燕妤笑吟吟道:「我是關切弟妹,誰還嫌我不好不成?」說著回了自己院子,見阮麒已經回來了,正由他原來的貼身丫鬟蟬語和蝶語伺候著用飯,不由得臉就往下一拉。

  蟬語和蝶語自然也是國公府給少爺們準備的通房丫鬟,兩個都生得俏麗,且是能幹。趙燕妤自嫁進來看見這兩個就不順眼,蟬語和蝶語心裡也明白,見少夫人回了房,連忙都往下退。趙燕妤見她們識相,臉色才好些,款款坐了,見阮麒狼吞虎嚥,身上衣裳都未換,靴子上還沾了草汁泥土,不由得皺眉道:「怎麼都不打水讓世子洗浴了再用飯?」

  阮麒跟著兩營軍摸爬滾打了一天。張殊自上回遇刺之後,練兵越發的嚴格,這樣大熱天,只是換到了城郊外的山裡,照樣訓練。這一天折騰下來,真是汗流浹背衣甲皆透,自己也知道滿身都是汗味,只是他吃不慣軍中食物,挨到這時候已然餓得前胸貼後背,哪還顧得上沐浴呢。一邊扒飯一邊含糊應道:「不必怪她們,是我餓得急了。」

  趙燕妤抽抽鼻子,只覺得屋裡一股子汗臭味兒,不禁捏著鼻子道:「下回還是先沐浴了罷,好大的味兒。」

  阮麒皺了皺眉沒有說話,只管吃飯。趙燕妤看他全無形象地扒飯,忍不住又道:「慢些吃,這像什麼樣子,哪還有大家公子的作派!」

  阮麒不耐煩道:「軍營裡都是如此,哪有什麼作派!」若不吃得快些,飯都搶不上。兩營軍裡不乏有些像他一樣的官宦子弟,本是攬個差事佔著身子罷了,這些日子訓練下來,也照樣毫無形象地搶著吃。

  春雲連忙輕輕扯了扯趙燕妤,堆起笑臉道:「少夫人也是關切世子,吃得太急不是養身之道,世子莫因年輕不在意,過後傷了身就不好了。」

  阮麒放慢了些速度,斜了趙燕妤一眼,心想不管是不是關切,趙燕妤實在還不如個丫鬟說話中聽。

  屋裡一時悶悶地無人說話,半晌秋雨回來,見阮麒在屋裡,到了嘴邊的話又嚥了下去。阮麒瞥見她欲言又止的神色,沉聲道:「有話便說,吞吞吐吐的做什麼?莫非是我聽不得?」

  這話說得重了,秋雨嚇得連忙道:「奴婢不敢。奴婢剛才--夫人將二少奶奶叫了過去訓斥了一頓,二少奶奶在那裡哭呢。」

  阮麒一怔:「這是為何?」

  秋雨囁嚅道:「聽說二少爺今日帶著二少奶奶去了秋思院,還,還--」

  趙燕妤不耐煩道:「還什麼?快說!」她是看熱鬧不怕事兒大,巴不得鬧得大些。

  秋雨低頭道:「聽說二少奶奶給蘇姨娘磕頭敬茶了。」
  
  「磕頭敬茶?」趙燕妤也驚訝了,「二少爺怎麼敢!二少奶奶就真磕頭了?」

  「聽說是跪了--」秋雨也不能明公正道地過去偷聽,只是跟小丫鬟們打聽了幾句,「奴婢也不知是真是假……」

  趙燕妤怔了片刻,忍不住掩了嘴笑起來。阮麒慍怒地盯著她:「有什麼好笑!」

  趙燕妤撇了撇嘴:「這還不好笑?堂堂的少奶奶,去給一個姨娘磕頭敬茶?把婆婆放在哪裡了?這還虧得是婆婆的外甥女兒,若不是外甥女兒,怕不是把姨娘當正經婆婆了?」

  阮麒自然知道她說得對。再是生母,兒媳也沒有去給姨娘磕頭敬茶的道理,阮夫人焉能不怒?只是蘇姨娘總歸是他的親生母親,看趙燕妤這幸災樂禍的樣子,又是一口一個姨娘,不由得心中冒火,冷聲道:「別忘了,我也是從姨娘肚子裡出來的,她也是你的長輩!」

  趙燕妤噎了一下,無話可說,只得閉了嘴。又覺得不甘心,輕聲冷笑了一下,起身往裡屋走,口中道:「這話你去與婆婆說才是。這樣有理,何不過去替弟妹說說情,就說姨娘生了你們,合該去給她磕頭敬茶!」

  阮麒被她堵得也說不出話來。蘇姨娘不能親眼看著他成親,他心裡也有些遺憾,未必不想讓親娘喝一杯媳婦茶。但他極明白,趙燕妤以縣主之尊,眼裡怎看得見一個姨娘?如今阮麟將這事做了,他有心去替喬連波解圍,又礙著自己也是蘇姨娘生的不好開口。在屋子裡坐了半晌,叫蟬語到自己小書房裡去取了新得的一塊琥珀來,拿著往阮夫人屋裡去了。

  才進門,就聽見喬連波在屋裡哭得哽咽難言,阮夫人正拍著桌子道:「你眼裡還有沒有我?莫說我是你婆婆,就說我是你姨母,你這置我於何地!」

  阮麒只能假裝沒有聽見,一腳就踏了進去,笑道:「母親--」彷彿這才看到喬連波一般,詫異道,「弟妹這是怎的了?」

  喬連波哭得身子都軟了,掙扎著起來給他見禮。

  阮夫人見他來了,也不好再訓斥喬連波,沉著臉道:「什麼事?」聞到阮麒身上的汗味和塵土味,不由得皺了皺眉。

  阮麒將琥珀呈上,笑道:「新得了一塊琥珀,人說這是佛家七寶之一,想著大姐姐快要生產了,給大姐姐隨身賞玩。將來有了小外甥,據說戴了也保平安的。」

  說到阮盼和肚子裡的兒子,阮夫人的氣便都消了。接了那塊琥珀在手裡細看,約有嬰兒拳頭大小,難得顏色紅艷透明,竟是塊血珀,不由得露了笑容道:「你有心了。怎一身的塵土,可是剛回來還不曾沐浴?」

  阮麒順勢坐下笑道:「得了好東西就急著來了,尚未來得及沐浴呢。」

  阮夫人心裡高興起來,看喬連波還在那裡擦淚,不怎麼耐煩地擺了擺手道:「回去罷,日後不准再去那地方!」本想直說秋思院的,但看阮麒坐在眼前,話到嘴邊又換了,也都是看在這塊血珀的面子上。

  喬連波強忍著淚答應一聲,扶著翡翠的手好容易走回自己院子,撲到床上就哭了起來。又因喝了小半碗冰鎮的酸梅湯,小腹墜痛得厲害,身上心裡兩重難過,這一哭就直哭到了晚上去,飯也沒用便睡了。

  翡翠和珊瑚伺候她睡下,兩人都是愁眉不展地退出來,在外屋坐著說話。珊瑚忍不住道:「這可如何是好?」

  翡翠沒精打采道:「有什麼如何是好,已然是這樣了,夫人也訓斥過了,只消少奶奶再不去秋思院也就罷了。」

  珊瑚擔憂道:「若二少爺還讓少奶奶去呢?這回是世子來解了圍,下回怕是連咱們都逃不了一頓打。」

  方才阮夫人罰了她兩人一個月的月例,若光罰銀子也就罷了,但看這樣子,阮麟與蘇姨娘可算是母子情深,未必就捨得將蘇姨娘一人扔在秋思院。但下次若再去了,喬連波也就罷了,她們兩個做丫鬟的只怕逃不了責罰。

  翡翠不過一個丫鬟,有什麼法子?只得低頭不語,半晌才道:「但願二少爺看著少奶奶為難,別再提這事了。」

  珊瑚默然,心裡卻不由得後悔起來--若是當日不曾離了郡王府該多好……

  兩人默默對坐,片刻卻聽外頭鬧起來,剛愕然對視一眼,阮麟就氣沖沖進來,一見二人便厲聲道:「誰將今日的事告訴夫人了?」

  翡翠一怔,硬著頭皮道:「二少爺說的是去秋思院的事?少奶奶剛才也被夫人訓斥了一番,並不知道是誰告訴的。出了什麼事?」

  黃鶯跟著進來,不冷不熱地道:「夫人叫把秋思院的下人全換了,紅袖被拖出去打了十板子,這就叫人牙子來賣了呢。這事只你們幾人知道,秋思院的人自不會說出來討打,不是你們告訴了夫人,還有誰?」

  翡翠和珊瑚同時心裡一涼,暗想這下子說不清楚了。兩人都猜著多半是趙燕妤在阮夫人面前透了話,可是趙燕妤如何猜得到?起因仍舊不外乎是喬連波哭了那一場被她看見。無論如何,喬連波怕是都要落一番埋怨了……
142 有條不紊佈局面

  英國公府裡這一場熱鬧足折騰了幾天,雖然消息限制在二門之內,但郡王府裡還是知道了,當然,只有秦王妃知道,因為是姚黃回來報告的。

  「奴婢實在是勸不住縣主。」姚黃自幼跟著秦王妃,秦王妃對下人從無苛待,她也是忠心耿耿,實在不能坐視趙燕妤做糊塗事,「可是這話又不能不說,不然奴婢心裡不安。縣主把二少奶奶的事告訴夫人也就罷了,可是當著世子的面說蘇姨娘--世子好歹也是蘇姨娘所出,這樣--」

  秦王妃不由得皺緊了眉頭:「你說得對。妤兒怎的這樣糊塗!豈有當著世子的面說他生母不好的?」想當初她嫁進郡王府,老王爺和老王妃也不待見她,畢竟沒有公婆會喜歡一個拖著自己兒子二十多歲都不肯成親的女子,即使不肯成親的是昀郡王自己而不是她。但是她從未在昀郡王面前說過他的父母半句不是,如此,昀郡王自己看到父母對她不喜時才會加倍地憐惜她,才會知道她在家中過得不易。

  「王妃看怎麼辦才好?」姚黃愁死了。陪嫁過去這幾個月,趙燕妤閒極無聊,她卻是終日眉頭不展,如今眉間竟然有細紋了,不知道的人怕還以為嫁過去的是她呢。趙燕妤跋扈慣了,即使姚黃是秦王妃身邊的人,也並不怎麼聽她的,「這事鬧得不小。若是夫人只訓斥二少奶奶也就罷了,但秋思院裡的人全被換了,紅袖更是直接被賣了出去。如今那院裡的人全是夫人的人,蘇姨娘自不會有好日子過,世子心裡怎會痛快呢?」

  有時姚黃也想聽之任之算了,反正趙燕妤有縣主的頭銜在身上,又是世子夫人,娘家且強悍,無論如何日子也不會不好過的。可是阮麒如今行事與從前越發的不同,姚黃有時見著,都快要不認得這就是從前來郡王府陪趙燕妤玩耍的那個少年了。人是越發的結實健壯,舉動也越發的果斷,姚黃不由得就要擔心,萬一將來小夫妻交惡,縣主能是世子的對手嗎?若是縣主過不好,她這個陪嫁丫鬟難道還想過得好?

  「世子身邊可有不安分的人?」

  姚黃想了一想:「倒也說不上……世子身邊原有兩個丫鬟,一個蟬語一個蝶語,生得倒都十分秀美伶俐的樣子,但世子也並不很親近她們,她們也還算老實。」其實她擔心的不是這個,「如今--如今世子時常在軍營裡,回來倒都宿在縣主房裡,可是縣主時常嫌棄世子身上有些汗氣……」這麼埋怨了幾次,如今阮麒若是在軍營裡操練得太髒,回來根本就不進趙燕妤的房了,更糟糕是趙燕妤自己半點都沒有覺察到,還覺得這樣省心呢。

  秦王妃皺了皺眉:「那兩個丫鬟,想辦法叫縣主打發出去。」

  姚黃快急死了,她覺得並不是丫鬟的事呀:「奴婢是說,縣主跟世子還是新婚,似乎,似乎並不是太親近--」若別的也就罷了,她可是看過了趙燕恆與周綺年的,「王妃看,咱們府上世子跟世子妃就--」

  秦王妃皺緊了眉,半晌才道:「叫妤兒對世子體貼著些,世子如今想著上進了是好事,這時候正要好生照顧,可不能亂發脾氣--算了,隔幾日我去看看她,親自對她說。」姚黃說的話趙燕妤若是肯聽,姚黃也不必又跑回來報告了。

  姚黃聽了這話鬆了口氣,低頭道:「只是王妃--若是縣主知道是奴婢--」趙燕妤最恨自己的奴婢不聽自己的,雖然她是秦王妃給的,但如今身契可還捏在趙燕妤手裡。

  「放心,不會說出你來。」秦王妃拍拍姚黃的手,「你是個忠心的。將來縣主生下嫡長子,我叫縣主給你挑個好人家,風風光光嫁出去。」

  姚黃連忙跪下謝恩,然後才退了出去,到了二門處只見一輛馬車停在那裡,如菱正掇著腳凳在擺。姚黃一眼看去,連忙屈膝福身:「奴婢給世子妃請安。」

  「不必多禮。」綺年立在樹蔭下,笑吟吟道,「三妹妹在國公府可好?」

  「多謝世子妃關切,縣主很好。」姚黃目光四轉,一下瞥到站在綺年身後的洛紅,不由得微微吃了一驚。

  綺年發覺了她的目光,含笑道:「怎麼?你認得?這是王妃莊子上調上來的洛紅--瞧我,真是糊塗了,你也是王妃的人,自然是認得的了?」

  姚黃壓下心裡的驚悸,低頭笑道:「是曾見過的,只是沒想到她如今伺候世子妃了,這樣的福氣當初還真沒看出來呢。」趕緊把話題轉開,「世子妃這是要--」

  「去皇長子府上看看,吳惠側妃聽說是身子不好。」綺年倒是大大方方給了解釋。畢竟是皇子府,雖然立太子的事因為黃河一場大水似乎不再提了,但鄭氏也不好時常去府裡探望自己女兒。更何況,上頭還有個皇長子妃呢。姚黃即使是在國公府裡,也聽人悄悄議論過,說皇長子一離開京城,吳惠側妃就說身子不好,多半是被皇長子妃壓制的。畢竟她被選為側妃都幾年了,肚子連點動靜都沒有,據說就是因為皇長子妃還沒生下兒子的緣故。

  「那奴婢不敢耽擱世子妃的工夫,世子妃請上車。」姚黃看著車駕遠去,才覺得自己出了一頭汗--王妃把王爺的私生女弄到世子妃身邊,是想做什麼?

  這件事情真是個秘密,就連昀郡王都不知道,他偶然酒醉之後收用了王妃身邊的陪嫁丫鬟,這丫鬟居然就有孕了。姚黃之所以知道是,是因為把這個丫鬟弄到莊子上去的,正是她的母親,也是秦王妃的心腹丫鬟。

  當時秦王妃肚子裡懷著趙燕平,不知是男是女,所以才容這個私自爬床的丫鬟活著。後來秦王妃生下了兒子,這個丫鬟就用不著了,只是要算洛紅命大,居然活了下來。秦王妃聽說生了個女兒也就沒說什麼,任由洛紅在莊子上長了起來。只是洛紅長得既不像父親也不像母親,這些年下來也就沒人疑心她的身世了,都道是撿來的棄嬰。

  姚黃上了轎子,一邊還在心裡琢磨。王妃把洛紅弄到世子妃身邊,那洛紅自然是討不了好的,世子妃定要難為她。等過段時間,王妃再想辦法把洛紅的身世揭出來,昀郡王自不能看著自己的骨血為奴為婢,想必是要給她個出身的。那時候洛紅成了家裡的小姐,又跟世子妃結了仇……王妃就又添了個助力。自打秦嬤嬤去後,縣主又出嫁了,三少爺被拘在書院裡苦讀--王妃這是覺得孤立無援了?

  姚黃不由得咬住了嘴唇--王妃這是跟世子妃對上了!

  很久之前她就知道秦王妃的意思,要的就是一個世子之位。如今皇家給女子加封倒不吝嗇,橫豎一個縣主鄉君的稱號又沒有實際封邑。可是對男丁就講究了,因為郡王之類的頭銜都是有實奉的,還要劃撥田地,因此趙燕平儘管是大長公主的外孫子,因為上頭有了趙燕恆,他也不能得封爵。將來好了得個一等將軍的空銜,若不好,連這個也沒有,因為如今皇室顯然開始對勳貴子弟們進行考核了,若有出色的可以得官,就跟寒門子弟考科舉一樣了。越是這樣鼓勵勳貴子弟們讀書上進,越是不可能大肆蔭封,更何況昀郡王並沒什麼大功勞於當今。

  如此,趙燕恆那個世子位對秦王妃就更重要了。可是--姚黃覺得後背冒了一層細汗--從前世子還年輕的時候,她倒也覺得王妃是能成功的,畢竟世子身子弱,又沒什麼大出息,不過是佔了個嫡長的身份。但如今,世子得了官,又娶了一個能幹的世子妃,而王妃卻因為世子的婚事大大栽了個跟頭,如今在郡王府裡,王妃雖不承認,但已經落了下風了。如今王妃應該做的,正如秦嬤嬤所說,該收斂起來,好生給三少爺尋一門好親事,而不是總想著怎麼把世子妃按下去。

  王妃從前實在是太順風順水了,以至於現在眼看著成功的希望越來越渺茫,也就越來越沉不住氣了。姚黃握緊了手,她之所以願意跟著趙燕妤陪嫁到英國公府,其實私心裡也不無避開郡王府爭鬥的意思。只是,原想著來了國公府日子能好過些,現在看來,只怕也難……

  綺年並不知道姚黃想了這麼多的事,但她現在可以確定,洛紅的身份一定有問題。立秋沒能查出什麼來,因為莊子上都說洛紅是撿來的孩子,加上洛紅的養母已經過世,所以找不出什麼蹊蹺來。所以她聽說姚黃回來,就帶了洛紅在門口等著呢。結果沒讓她失望,姚黃驚訝的目光雖然掩飾得很快,但已經來不及了。

  偏偏洛紅看來對此真是一無所覺。綺年瞥了洛紅一眼,後者正規規矩矩倚著馬車車廂坐著。這幾天小滿教著她規矩,並沒發現她有什麼不規矩的舉動,且她手巧,繡的花精細不說,打絡子更是出色,如果刨開是秦王妃給的人,還真是不錯呢。不過越是不錯,就越表示她一定有問題--秦王妃怎麼可能真送個得用的人給她呢!

  皇長子出京後,皇長子府從剛議立太子時的熱鬧一落到現在,不說門可羅雀,也是頗為安靜了,只有幾家會做人的勳貴或官員派女眷來看望過,並安慰說黃河年年都決堤,謠言不足為信之類的話,卻是再沒人提過立太子的事。

  綺年一下車,就見隨月迎了出來,看見綺年身邊的丫鬟裡多了一個臉生的,頓時略有幾分疑慮地看了綺年一眼。綺年笑道:「洛紅是王妃才賞下來的人,帶她出來見見世面,若有什麼失禮之處,還請皇長子妃恕罪。」

  隨月一點就通,聽了王妃二字就明白了,屈膝道:「吳惠側妃和正妃都在屋裡呢,太子妃請。」卻把洛紅等人攔在外邊,「幾位妹妹到這邊喫茶。」

  綺年進了屋裡,金國秀和吳知霞正坐著說話,綺年一邊行禮,一邊目光忍不住往兩人肚子上瞟了瞟。金國秀本來腰身纖細,這時候已經有些看出變化了,吳知霞倒還看不出來,但是眉眼裡帶著掩飾不住的喜悅和光輝,可見真是有孕了。

  綺年一起身,金國秀就站起來:「你們姐妹坐著好生說說話,我出去走走。都不必送。」大大方方把地方讓給了她們。

  吳知霞欠了欠身目送金國秀出去了,才輕聲道:「正妃是大氣的人,我不能及。」

  綺年看著她的肚子笑:「恭喜表姐了,但願表姐和正妃都能得男。」

  吳知霞摸著肚子笑了:「女兒我也歡喜的。只是有些擔憂殿下在外頭--」

  「表姐莫要太心焦了,殿下也是帶足了人手的。此時表姐若能護住肚裡的孩兒,就是一件功勞了。可吐得厲害麼?」

  吳知霞歎了口氣,靠在迎枕上:「也怪了,正妃那一胎省事得很,沒有絲毫反應的,倒是我,真是吃什麼吐什麼,折騰得好苦。」

  綺年笑道:「這也看個人的體質。說實話,表姐身子不如正妃結實,所以更要小心。」

  吳知霞連連點頭,說了幾句話便拉住綺年的手道:「說起來,真要感謝當初表妹在宮裡勸我的那些話,還有娘教導我的那些。我安分守己,正妃再沒有對我不好的。如今我只盼著這兩胎都是男孩兒,兄弟兩個打小友愛了,將來出去開府建第,那就是我的福氣了。」

  綺年先是微微一怔,隨即明白了。吳知霞這裡必然有金國秀的人,這是在向金國秀表忠心呢。若兩個都是男胎,自然金國秀的兒子是嫡長子,兄弟兩個若能友愛了,將來吳知霞的兒子又怎會吃虧呢?若是說不期盼自己生個兒子,那是太假了,倒不如這樣說來得讓人相信。又特別點出當初是綺年勸導於她,這是順便也給她賣好兒呢。至於說到自己的母親,便是讓金國秀和皇長子都不要疑心吳家,吳家越是被信任,吳知霞的位置才能越穩當。吳知霞,也不是當初那個事事都愛抓尖要強的年輕姑娘了。

  姐妹兩個說了一會兒話,吳知霞又吐了,綺年看她需要休息,也就起身告辭。

  到了院子裡,隨月笑道:「世子妃,方才正妃看您帶來的那個叫洛紅的丫鬟身上帶的絡子格外精巧,問了問方知道她善打絡子,讓奴婢問問您,能不能讓她在這裡留幾日,給正妃打些個絡子?」

  綺年愣了一下才明白過來,金國秀這是投桃報李,在替她解決問題呢。任你秦王妃送了個什麼人來,留在皇長子府裡就全無用處了。過幾天隨便找個理由說她衝撞了皇長子妃送回來,就是綺年還想讓她留在節氣居,昀郡王也不會允許了。

  「皇長子妃看得上她的手藝,是她的福氣,就讓她留在這裡罷。只是怕她沒規矩,還要皇長子妃多擔待。」綺年說完場面話,帶著如鴛等人出了皇長子府,指揮如菱,「去舅舅家走一趟。」

  按照計劃,吳惠側妃覺得身子不爽召表妹去探望,然後綺年往吳家送了信,於是鄭氏也上門求見。金國秀心生不滿,覺得吳知霞分明是裝病,索性打發她回家養病。當然了,這裡頭的門道,那些盯著皇長子府的人能窺出幾分,就看各人的道行了。

  綺年自己悠悠然回郡王府,先去向秦王妃請安,不無遺憾地說了洛紅之事,眼看著秦王妃手在袖中握成了拳頭,便起身告退。才到節氣居門口,就見如鸝一溜煙迎了出來,湊著她的耳朵低聲道:「世子回來了,才走到門口,正碰上采芝在做什麼青糰子。這會兒,采芝在屋裡跟世子說話呢。」

  綺年的眉頓時皺了起來:「走,去聽聽。」她沒有立刻把采芝的事告訴趙燕恆,一是拿不準珊瑚說的是不是真話,倘若她是當時慌張沒有聽到采芝說香藥病重,豈不是冤枉了人;二是趙燕恆對采芝一直心存幾分愧疚和憐憫,又有多年的主僕情分在,單憑采芝隱瞞香藥病重的事也並不能給她定罪,搞得不好反而讓趙燕恆為難。

  「嗯,還是這個味道,果然還是你做的好吃。」綺年附耳窗下,就聽見趙燕恆的聲音,「這一盤給世子妃留著。」

  「世子只管用罷,奴婢再去給世子妃做就是。」采芝的聲音柔得能滴出水來,「這味道還是先王妃身邊的嬤嬤教給奴婢的方子,原想著這些年不做了,未必能做得出當年的味道,想不到--想當初一到了端午節,王妃送來的粽子您統統不肯吃,奴婢就去給您做這青糰子。那時候手藝不行,做出來的糰子大的大小的小,有時候連顏色也不均勻……」

  趙燕恆也被她的回憶觸動,深深歎了口氣:「是啊,那時候不是不肯吃,就是不敢吃,當真是過了一段草木皆兵的日子,也苦了你和怡雲,跟著我……」

  「奴婢不覺得苦。」采芝的聲音又是笑又是哭,「奴婢一直都記得呢,嬤嬤來看您,給您帶了一盒子杏仁酥,您捨不得都吃了,還給奴婢和怡雲姐姐留了半盒……那是奴婢這輩子吃過最好吃的東西了。」

  如鸝在窗外聽得吹鬍子瞪眼,一個勁地看綺年,意思再明白沒有了:這個狐狸精,在裡頭拿從前的事勾著世子呢!

  綺年只是微微搖了搖頭。不得不說,采芝這憶苦思甜很有殺傷力,而且還挑不出她什麼出格的舉動來。知道的人說她這是勾引,不知道的人只會說她是忠僕。略一沉吟,她放重腳步走到門口,如鸝急忙替她打起簾子,綺年一腳跨進去,笑道:「什麼最好吃的東西?世子爺藏著什麼好東西自己吃呢?」

  趙燕恆坐在桌前,筷子上正挾了一個咬了一半的青糰子,聞言便笑了:「回來得這麼巧?想背著你偷吃點東西都不成了。」

  綺年目光一掃,采芝坐在下頭的錦墩上,與往常一樣穿得十分素淨,但窄窄的袖口稍稍挽起幾分,露出兩條藕臂,肌膚豐澤,上頭戴著一串深紅色瑪瑙珠子,越發襯得肌膚白淨。而且衣裳素色,就更顯出這串艷色的珠子來。

  「嗯,我可是聞著味道回來的。」綺年笑吟吟地走過去,低頭從趙燕恆筷子上把那半個青糰子咬了過去,「這是青團?不是應該清明端午時候吃的麼?」

  「是婢妾剛剛做的……」采芝連忙站起來,低著頭小聲道,「清明端午的時候,婢妾看小廚房正忙著,就沒敢過來添亂,想著定也準備了,誰知……」

  綺年笑起來,在趙燕恆身邊坐下:「采芝這麼賢惠,將來誰娶到誰就有福了。」

  這句話讓采芝的臉唰地白了,顫著聲道:「世子妃別取笑婢妾,婢妾不過是個奴婢……」

  綺年笑著擺擺手:「世子可沒把你當奴婢看,當初世子最艱難的時候身邊還不是你和怡雲陪著過來的?怡雲是那樣兒了,你可不能也這麼過一輩子。世子早就說要給你尋個厚道可靠的人,好生備份嫁妝把你嫁出去呢。」

  采芝的臉完全沒了血色,惶惑地看向趙燕恆。趙燕恆輕咳了一聲,放下筷子正色道:「世子妃這話是正理,回頭我挑幾個人,你自己也見一見--」

  「奴婢,奴婢不--」采芝撲通一聲就跪了下去,話到嘴邊卻又改了,「奴婢不配!當初都被人退了親事,如今奴婢年紀也老大了,哪裡還會有人要呢?即使有人礙著世子的情面娶了奴婢,又怎麼會真心對奴婢好呢?與其如此,奴婢不如就在府裡伺候世子和世子妃,這輩子倒也自在。」

  綺年微微垂下了眼睛:自在?只怕你自在了,我就不自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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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3 突如其來亂計劃

  采芝哭得哽咽難言,被如鴛送回去了。綺年按按太陽穴,吩咐如菱:「注意著點夏軒,若是有什麼不適趕緊請大夫,別像香藥一樣拖延了。」

  趙燕恆一直都沒說話,等屋裡丫鬟都出去了,才緩緩道:「為何這時候提采芝的事?」

  「這事不是早就提過了麼?」綺年面露詫異之色,「不是世子爺忘記了,沒替采芝挑人吧?我倒是在莊子上叫立春挑中了兩個,改天帶來讓世子爺看看?」

  趙燕恆微微皺眉:「這事不急。」

  「采芝已經二十歲了。」綺年歎口氣,「我的世子爺,女人家二十歲青春所剩無幾了,您還不急?等她年紀再大一大,再嫁人只有做填房的份了。若是前頭無子女的還好說,若是前頭有子女,讓她如何自處?」

  趙燕恆默然片刻,道:「你跟白露也是這般說的?」

  「沒錯。」綺年坦然承認,「白露今年十八,長得又漂亮,這時候說要嫁人,外頭莊子上鋪子上有前程的年輕掌櫃或者大夥計隨她挑。可要是耽擱上三年五年,到時候就是人家挑她了。橫豎你是不會收她的,何必讓她抱著個空想消磨青春?或許叫外人看了,覺得我這吃相難看,活生生一個妒婦,恨不得立刻就把人都打發了出去。可我若當真要算計她們,不必別的,拖上三年五年等她們年長了,那時候隨便往外一打發又會怎麼樣?」

  趙燕恆低頭片刻,輕聲道:「白露也就罷了,采芝她是——終歸是我對不住她,就讓她住在夏軒也無妨的……」

  「讓她住在夏軒,然後不時來跟世子回憶從前麼?」綺年淡淡冷笑,「倘若她覺得靠這點回憶能過一輩子,我也不在意。不過我跟世子說句實話罷,一來,世子身邊這些人,看在跟了你許多年的份上,我都盼望她們能過得好,就連怡雲,我都盼著她別一心沉在從前的事情裡,能找個知冷知熱的人一起過日子,若能像小滿跟立春那樣,那就再好不過了。二來,有些事我雖然懷疑,但還沒有查到實證所以不想說,更怕真查出點什麼來讓世子失望。因為有這兩條,所以我想著,既然住在府裡也是讓她們守活寡,那還不如早點說明白了,讓她們自己往外頭尋,勝似將來年紀大了孤身一人的時候後悔。」

  趙燕恆皺皺眉:「你懷疑什麼?懷疑采芝?」

  「也罷。」綺年拉了張椅子坐下來,「遮著藏著,恐怕世子還要疑心我呢,不如說出來罷。」遂從御賜酒器案裡那件水紅比甲講起,直到香藥之死中那句性命攸關的話,再到林秀書那床被劃壞的帳子,一一講明,連自己的疑心也逐條列出。

  趙燕恆越聽臉色越是難看,終於有幾分艱難地道:「這,這些也只都是疑惑——」

  綺年點點頭:「正因皆無實證,我才沒有說出來。但世子也別忘了,你是親口答應過我不立側妃不納侍妾的,既然有這樣的話,采芝也好,白露也好,再把心繫在世子身上就是無用的了,與其讓她們日後後悔,何不如今就講明了?」

  趙燕恆沉吟片刻,點了點頭:「你說的是。只是莫強迫她們才好。」

  「這點世子爺大可放心。」綺年鬆了口氣,她還真擔心趙燕恆要把采芝留下,「自然是她們自己想通了再說,否則強配出去豈不是害了男方?」

  趙燕恆長長歎了口氣,苦笑道:「都說左擁右抱齊人之福,這哪裡是福,分明都是煩惱。」

  綺年笑了:「那些說享齊人之福的男人,心裡眼裡只有自己,看不見後院的苦惱爭鬥,自然只說是福。世子爺是真心真意待人好的,所以才會煩惱。」

  趙燕恆抬手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還叫世子爺!」綺年這麼叫,或者是要開玩笑,或者是心裡不快,如今這應該是心裡不快。

  綺年衝他皺皺鼻子:「今兒父王相女婿,相得如何?」

  這幾日趙燕和都在昀郡王面前說起張殊治軍之事,昀郡王也是幼習騎射的,只是為了韜光養晦,一輩子也不出頭,因此無所建樹。但畢竟是男人,聽了這些不免心有所動,今日帶著趙燕恆去看張殊治軍了。這樣的好機會豈能放過?自然少不了讓張執表現一番的。說起來張執平日裡也是跟著自己兄長,倒也不顯突兀。

  說起這件事,趙燕恆不由得也微露出一絲笑意:「不錯。張執年紀雖小,騎射卻頗有法度。何況是邊關磨練出來的,與京裡世家子弟大有不同。父王口雖不言,但我瞧著,頗為嘉賞。」

  綺年也不由得笑了。秦王妃有一點實在是想錯了,雖說庶女的婚事有嫡母做主,但這年頭的婚姻主要是結兩姓之好,張家門第過得去,秦王妃就沒有阻止這門親事的理由。而且說到底,婚姻大事,父母之命,這父還擺在母前頭呢,真要是昀郡王看得好了,一張口定下來,秦王妃就再沒有拒絕的餘地。從前趙燕恆的親事久久不成,一來是秦王妃弄鬼,二來是趙燕恆自己不願,秦王妃若真以為自己就真能在王府裡一手遮天,那真是大錯而特錯了。

  「這麼說,這事多半能成了?」

  「如今鄭家跟張家的親事也定下來了,過些日子外頭流言消了,這事就可以操持起來了。」

  說起來如今外頭大家都在念叨黃河決堤和皇長子親自巡查的事,鄭家那點子荒唐事已然沒幾個人說起了,也不過是後宅的婦人們不通前朝之事,才把那點子陰私翻來覆去地念叨。估摸著再過幾日,若皇長子能查出決堤的端倪來,那時候任是誰也沒工夫關心這些了。

  「那就好極了。」綺年歡喜之餘,不由得也要輕歎一聲,「還多虧了二弟。」若是換了別人在昀郡王面前說起張殊,少不得要引他疑心。

  「二弟是個明白人。」趙燕恆忍不住搖搖頭,「好在沒有學到魏側妃那些作派,也好在秦采還是個不錯的。」

  「魏側妃——」綺年也覺得有些無奈,「如今我管著家,聽說二弟妹沒少聽魏側妃埋怨。也虧得二弟妹心寬,能敷衍得過去。魏側妃當初——也是這樣子?」那昀郡王是怎麼看上她的?

  趙燕恆失笑:「當初並非如此。我聽嬤嬤們說過,魏側妃是伺候祖母的,跟著祖母學書畫,是最有靈氣的一個。如今——想是有了兒女之後,就生了貪得之心,自然也就沒了從前的雅逸。罷了,不說她了,橫豎二弟將來是個有出息的,也少不了她的榮光便是了。你今日去皇長子府上如何?」

  綺年抿嘴一笑:「倒是順利,皇長子妃還替我解決了個問題。」將今日的事一一說了,「不管洛紅是個什麼底細,總歸不在咱們身邊就無妨。過幾日二舅母就將表姐接回家去,且看那些人會怎樣吧。」

  綺年說這話的時候,倒沒想到事情後來會朝著她未曾料到的方向去走。

  兩日之後,吳惠側妃被接回娘家養病,京城裡不免就有人傳皇長子妻妾不合。更有甚者,說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皇長子連自己後宅都不能寧靜,怎堪被立為太子呢?

  這話說得頗有意思。倘以後宅而論,三皇子至今尚未娶妻,未婚妻子還在娘家養病呢。真論後宅和睦的,那只有二皇子了。

  綺年再次登皇長子府的大門,送了一盒養胎藥,坐著陪金國秀說了幾句話。天氣熱,孕婦又不敢用冰,金國秀縱然是再沉穩的人,也不免有些煩躁無聊,倒盼著綺年來陪她說說話兒。

  「洛紅在正妃這裡還安分?」

  隨月笑著回答:「每日裡就是打絡子,瞧著還安分。」諒她也不敢不安分,這可是皇長子府。

  「聽說宮裡前些日子來人了?」太后聽說大孫子妻妾不和,心裡不大痛快,派了個嬤嬤來。

  金國秀淡淡一笑:「我如今每日都要在小佛堂裡誦經持齋,不好見外人。」這天氣熱穿得薄,見了怎麼藏得住肚子。好在太后不是那很刁難人的,聽說孫媳婦為了孫子在吃齋念佛,倒也罷了。

  綺年正要找點兒高興的事跟她講講,外頭有丫鬟來報:「郡王府來人接世子妃回去呢。」

  綺年有幾分驚異。她出來時間並不長,什麼事能讓人來催她回去?不敢怠慢,連忙起身告辭。一回了節氣居,就見趙燕恆指揮著人在收拾行李,見她回來,臉色陰沉地揮了眾人出去,沉聲道:「皇長子遇刺失蹤了。」

  綺年吃了一驚,看看他的表情:「不是計劃……」

  趙燕恆搖了搖頭。確實,在皇長子的計劃裡是有這麼一節的,倘若覺得事有疑惑,便報個遇刺失蹤,好叫幕後的那些人都跳出來,如此周鎮撫或者能抓住更多的破綻。但這次卻不是計劃內的,因此甚至沒有公開,只是一邊急報皇帝,一邊飛鴿傳書報到趙燕恆這裡來。

  「那怎麼辦?」綺年也慌了。皇長子府裡還有兩個孕婦呢!這樣的消息若讓她們兩個知道了,說不準立刻就會受刺激小產的。

  「我要立刻去那邊。」趙燕恆沉聲道,「報給皇上的消息今夜才會到,最早明日皇上才能派人過去,我得搶在前頭,否則萬一被人做了手腳,那皇長子就真的危險了。現在還只是失蹤,或者人還沒有——退一步說,即使有個萬一,還有善後和緝拿兇手的事,還有沿河的災民……」

  綺年使勁鎮定了一下,吩咐如鴛:「立刻把鋪子裡兩位掌櫃請來。」轉身對趙燕恆解釋,「你過去了,少不得要用錢用糧。那地方離山西近些,若是能讓那位幫幫忙,事情或許好辦得多。」綺年指的是當初她救過孩子的那一家,本想著人家友情出讓了兩個鋪子這事就扯平了,只到了如今少不得要厚著臉皮再麻煩人家一回。

  洪掌櫃和葉掌櫃不知為了什麼事綺年急著要找他們,連忙趕了來。綺年自不能對他們說是皇長子失蹤,只說趙燕恆要去黃河決堤一帶安撫災民,想要請他們代為向山西那位討個人情,或者有借用錢糧的時候。洪葉二人聽了都是包拍胸脯,最後決定洪掌櫃急去山西通知,葉掌櫃跟著趙燕恆馬上上路。綺年免不了又要對二人謝了又謝,倒弄得這兩個不好意思起來。

  趙燕恆也沒阻攔,畢竟他過去了誰知道是會遇上什麼事,若能方便調動錢糧自是有益無害:「倒是如何瞞住父王和王妃那邊比較麻煩——」

  「為什麼要瞞著父王?」綺年搖搖頭,「我想父王也不是那樣莽撞的人。且你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若被父王知道了豈不難過?若怕父王阻攔,或者留一封信由我轉交父王,或者待你走了我去與父王說。」

  趙燕恆沉吟片刻,坐下來匆匆草成一封短信:「父王若再問什麼,你答他就是。」

  此時簡單的行李已經打好,立秋立夏都要跟著去。為免引起秦王妃注意,綺年不好送他,只能在節氣居門口就停了腳步:「一切小心。」這次只怕比上次跟著秦楓去送親還要危險些,那些人連皇長子都敢刺殺,再刺殺一個郡王世子又差什麼呢。

  趙燕恆輕輕捏了一下她的手:「放心。」轉身走了。

  綺年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心裡有些空落落的,回房怔怔坐了良久,直到如鴛進來小聲道:「世子妃,該用晚飯了。」她才發現天已經黑了。

  「王爺回來了麼?」

  「回來了,在肖側妃屋裡。」

  「王爺若去了書房立刻來報我。」綺年覺得半點都沒有胃口,「讓白露她們管束好下邊的人,誰也不許亂說一個字!」

  「是。今兒行李都是我和白露姐姐收拾的,並沒讓下頭的人插手,只怕她們還都不知道呢。」如鴛一邊說一邊往桌子上擺著飯菜,「世子妃還得吃一點呢,今兒白天也折騰累了。」

  綺年慢吞吞地移到桌前,拿起筷子來只覺得反胃,歎口氣又扔下了:「有沒有點兒酸酸涼涼的東西?拌個三色雞絲來吧。」

  如鴛趕緊去了小廚房,好在這東西也不難為,片刻之後拿了上來,綺年就著這碟雞絲用了一碗粥就實在吃不下去了。聽如菱來報說昀郡王去了書房,趕緊拿了趙燕恆的信去求見。

  昀郡王拿著趙燕恆的那封短箋,越看臉色越是陰沉,反覆看了兩遍才冷聲道:「恆兒已經走了?」

  「是。」綺年微微低頭,「事發突然,世子來不及稟報父王,所以留信命兒媳轉稟父王,先走了。」

  昀郡王冷笑:「既是都去了,還要告訴我做什麼!」

  「世子怕父王不知他去向心中擔憂,所以——」

  昀郡王一拍桌子:「難道我知道了就不擔憂?誰讓他去的!」

  綺年知道昀郡王是不贊同捲入儲位之爭的。以郡王之尊,只要沒有謀反的大罪,這個位置是穩穩的。可若是在立儲之事上站錯了隊,那雖然不是謀反,可也差不多了。新帝上位跟你秋後算賬,絕對不會客氣的。

  「父王,如今這事,已經不容我們置身在外了。」綺年來之前就仔細思索了一番,這時候回答起昀郡王來倒也不慌,「不是兒媳小人之心,單說當初恆山伯世子求娶二妹妹之事,就不容兒媳不疑心。鄭家何以拼著結仇也要與我們結親?兒媳覺得無非是拉攏罷了。以恆山伯府如今之盛,還要拉攏我們做什麼?不過是為了三皇子。再往前頭說,當初香藥也是恆山伯世子送來的……」

  昀郡王沉默了,良久方道:「這些都是恆兒與你說的?」

  「是。」綺年對昀郡王這種思維方式很有些腹誹。照昀郡王的觀念,這種與政治有點關係的想法都是男人想出來的,女人知道的不過是後宅裡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不可能有這樣的眼界。或許就是因為他這種沙文主義的觀念根深蒂固,才會被秦王妃欺騙了那麼久。不過綺年也不想與他爭辯,說是趙燕恆的想法也沒錯,反正他們一向是共同討論的。

  「世子的意思,還要父王幫他隱瞞此事……」

  昀郡王隨手把那封短箋放到燭火上燒了:「你回去罷,管束好下人就是。」略頓了頓道,「這些日子你管家還算有條理,不得懈怠。」

  「是。」綺年難得他一句誇獎,把自己隨身帶來的綠豆蓮子湯拿出來,「天氣炎熱,書房裡不好大量用冰,父王喝些綠豆湯解解暑,莫因世子的事太過焦急了。」

  昀郡王看看桌上的湯,表情古怪:「你倒想得周到,難道不著急?」

  綺年欠身道:「兒媳再著急,外頭也是世子的事,兒媳能做的不過是照顧好家中,讓世子無後顧之憂罷了。若因憂心世子疏忽了旁的事,那非但與世子無益,反而是有損了。」

  昀郡王看了她片刻,似乎想說什麼,但最後只是揮了揮手:「你們都是有主意的,去罷,橫豎我也是管不了的。」

  綺年心裡暗暗有幾分好笑。不管今古,其實做父母的都差不多,都會有這樣無奈的口氣。不過臉上她可不敢顯出來,陪著笑道:「兒媳還有件事忍不住想問問父王。」

  昀郡王有兒媳的時間不長,秦采雖然從前常見他,且還是叫姨父的,但嫁過來之後也是畢恭畢敬的對他敬而遠之,似綺年這樣死皮賴臉的著實沒見過,不由皺眉道:「還有什麼話?」

  「就是二妹妹的親事……」綺年笑嘻嘻的,也不在乎昀郡王皺著眉頭,「說起來三妹妹出嫁都幾個月了,二妹妹的親事也該早些定下來才是。」

  昀郡王冷著臉:「張家的事可是你提起來的?」

  「是。」綺年一臉的乖巧,「按說父王和王妃在,沒有兒媳說話的份兒;且也有人勸過兒媳,說兒媳若插了手,將來但有個不如意,這過錯就都是兒媳的。不過兒媳想著,古人還說內舉不避親呢,兒媳若不知道張家好也就罷了,若知道了卻不說,為了自己少些麻煩就對二妹妹的親事置若罔聞,倒不像一家人了。」

  昀郡王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他身邊的女人,從自己的母親老王妃、父親的側妃們,到如今的秦王妃和魏側妃乃至肖側妃,都不會說話如此直白,若細細想起來,倒是當初呂王妃的性情有些相似。只是那時候是自己的王妃,總嫌她說話太過直露不夠文雅,如今聽兒媳這樣講話,一時倒不由得有些感慨,歎道:「你倒有些像恆兒的生母——罷了,好兒的親事我自有定論,你且下去罷。」

  話說到這份上,綺年自然不會再賴著不走了,當即一福身:「兒媳告退,父王莫忘記用綠豆湯。」便退出了書房。

  昀郡王獨自一人在書房裡,將那碗綠豆蓮子湯看了半晌,端起來一氣灌了下去。綠豆湯用井水拔過了,入口涼潤清甜又不過分地冷,入了喉中便是一路清涼下去,頓時驅了些暑氣。

  昀郡王用完了湯,轉身走到書房裡頭,找了半晌,不知從哪個書架後頭摸出一卷蓋著厚厚灰塵的紙來,打開來裡頭是一副畫,畫上的女子身穿紅衣,手拈花枝倚欄而立,但不知怎麼的,卻只剛畫了一半,並未上色。

  昀郡王低頭看著畫,不禁苦笑。當初呂王妃剛嫁進來之時,他也曾想著琴瑟和鳴,只是呂王妃不愛紅裝愛武裝,當初讓她拈花而立,自己為她繪一幅小像,她卻只站了半個時辰便不耐煩起來,這幅小像遂也沒有繪成,扔在這裡已然有二十幾年了。呂王妃去後,他也從未想過要拿出來看看,今夜卻想起來了。

  紙色已然發黃,上頭的人卻是活靈活現的,甚至連臉上那股子不大耐煩的模樣都躍然紙上。昀郡王看了片刻,深深歎了口氣,把紙又捲了起來,塞回了原處……



144 珠胎貴不期而結

  皇長子失蹤的事,皇帝也壓了下來,只暗地裡派人去調查,可是這事怎麼也不能瞞著金國秀的。綺年想了半天,還是自己先去了皇長子府上——金國秀有孕的事說不准只有皇后知道,皇帝知不知道還兩說呢,萬一來個人冒冒失失張口就說了,金國秀受驚過甚失了孩子可怎麼辦!

  綺年先拿了趙燕恆的帖子,叫人去太醫院請了常給金國秀診平安脈的鍾太醫,這才敢去皇長子府。隨月見她帶了鍾太醫進來,不由得面露疑惑。綺年不好跟她說什麼,先請鍾太醫在外廳稍候,這才進去見金國秀。

  金國秀早聽見丫鬟說郡王世子妃帶了鍾太醫來,待綺年進來便瞧著她:「有什麼不好的事要告訴我?是殿下?」

  綺年心裡暗歎,知道是瞞不住她的,只得把事情撿簡單的慢慢說了,一邊說一邊觀察金國秀的臉色,但見金國秀雖然變了面色,但並沒有什麼大驚大悲的樣子,心裡稍稍鬆了一點,低聲道:「世子已經趕過去,正妃千萬顧及肚子裡的孩子,不要過於擔憂。」

  金國秀並不聽這些,只問:「只是失蹤?」

  「消息傳來時,只說是失蹤。」綺年明白她的意思,只要沒見到屍首,就還有一絲希望。

  金國秀吁了口氣,微微閉上眼睛道:「叫吳家人瞞住吳惠側妃,她經不起這個。」吳知霞的胎兒還不到三個月,心志更比不得金國秀堅定。

  「我這就叫人去吳家。」綺年想了想,「還是讓鍾太醫在府上留一日罷?」

  「留一日也好。」金國秀只想了想就做出了決定,「讓鍾太醫回稟宮裡,就說我有身孕了。」

  「這時候——」綺年不是太明白。瞞了那麼久,這種時候那些人對付了皇長子,不是正好騰出手來對付金國秀麼?

  「讓他們知道我有身孕,或者會打亂他們的計劃,給殿下再多幾分生機。」金國秀簡單地說完,吩咐隨月,「請鍾太醫進來給我診脈。」

  金國秀主意已決,綺年當然不能再說什麼,話已送到,也就起身告辭。上了馬車,先叫如菱回吳家找李氏,務必把這事死死瞞住吳知霞。不過吳知霞最近沉浸在有孕的喜悅裡,要瞞住她也不是什麼難事。

  大約天氣實在太熱,加上心中有事,綺年一路在馬車裡顛回郡王府,只覺得自己中暑了,一陣陣的頭暈噁心。如鴛如鸝扶著她剛進了節氣居,就見白露等在門口,滿臉焦急之色,見了她忙迎上來低聲道:「采芝病了,這會兒燒得滾燙,奴婢請了大夫來診脈,說是風寒加五內鬱積。王妃也來了,這會兒正在屋裡呢。」

  秦王妃自然是來找事的。綺年不由得皺起眉頭:「不是說讓丫鬟仔細看著?怎麼病成這樣才知道?」

  白露低頭道:「采芝從那日回去就把自己鎖在屋裡不許人進去,後頭到了晚上才肯吃飯。這幾日飯倒是都用的,小丫頭們以為沒事了,誰知道今日天大亮了還沒起身,進去看時已經燒得額頭滾燙了。」

  敢情這是折騰了幾天生生把自己折騰病了麼?只可惜她不知道趙燕恆昨夜就離京了吧?綺年心裡冷笑,但身上難受,也懶得多說什麼,只扶了如鴛的手進屋裡去。

  果然秦王妃坐在屋裡,見綺年回來眉頭一皺:「世子妃這是怎麼了?」

  「去皇長子府上探望了皇子妃。」綺年勉強福身下去,「王妃怎麼過來了?」

  「再不過來,怕是世子的侍妾通房都要保不住了。」秦王妃也不發話讓綺年起身,「先是紫菀,再是香藥,如今采芝也病成這樣了,傳出去外頭豈不是要議論世子妃苛待妾侍?郡王府素來寬厚,可當不起這個名聲。」

  綺年蹲在地上,覺得屋子裡被秦王妃帶進一股香味兒來,更沖得噁心了,勉強忍著道:「是下頭伺候的丫鬟們不精心,兒媳自當處置她們。」

  秦王妃輕輕冷笑了一聲:「說起來,世子妃這進門也快一年了,至今都沒個動靜。世子已經二十七了,這時候還沒有子嗣成何體統?我聽說世子妃小日子的時候也把世子攬在自己屋裡?這樣的爭風吃醋,比那小家子的婦人還不如!怎麼當得世子妃?將來世子承了郡王位,還要立側妃庶妃,難不成那時候你也這樣的爭風嫉妒?」

  綺年實在不想再聽她說下去了,而且胸口一陣陣作嘔,只得扶著如鴛的手自己站了起來。秦王妃身後的魏紫立刻道:「王妃還沒有讓世子妃站起來,世子妃未免太不知禮數了。」

  綺年才想說話,一開口終於忍不住,嘩地一聲吐了出來。秦王妃離得近,裙子上都被濺上了幾點,不由得變了臉色怒道:「世子妃,你真當本王妃就不能處置你麼?」

  綺年這時候倒隱約想到了點什麼,有氣無力地道:「王妃見諒。白露請王妃到別的屋裡更衣,把這裡打掃一下。」

  天氣熱,屋子裡的氣味實在熏人,秦王妃素來愛潔,裙腳上被濺上了這些東西真是無法忍耐,只得先去更衣。綺年由如鴛如鸝兩人扶著進了自己臥房,接了水漱漱口,問道:「給采芝診脈的大夫還在不在?請他過來給我也診一診。」

  如鸝飛一般去了,一會兒帶過來一個中年郎中。如鴛早立起屏風,又把綺年手上搭了一塊薄綾子,才請那郎中過來診脈。那郎中兩指按了脈門細診片刻,又叫綺年換了一隻手再診了診,便滿面笑容起身道:「恭喜恭喜,這是喜脈,有一個多月了。」

  如鴛如鸝喜出望外,如鸝扯著那郎中道:「可是准的?」

  郎中笑道:「小人雖醫術淺薄,喜脈還是診得出的。姑娘若是不信,可再請平日裡常來診脈的大夫再診一診,或者更為準確。不過依小人看,十之八-九是不錯的。」

  綺年在屏風後頭也愣了。雖說自五月裡夫妻兩個就不再有意避孕了,但也沒想到居然懷得這麼快。如鴛連忙封了二兩銀子將那郎中送走,回頭笑道:「還是請平日裡相熟的太醫再來診一次罷?」

  綺年有些走神地點了點頭,抬頭見秦王妃站在門口,臉上的表情陰晴不定,連忙撐起身道:「王妃——」

  秦王妃臉上忽地換了笑容,走過來按住她道:「快別起來,有了喜是大事。魏紫,拿著王爺的名帖去太醫院請人來給世子妃再診一診。」

  既拿了郡王的名帖,太醫院自然立刻就派了一名精於婦科的太醫過來,仔細給綺年診過了脈便起身道:「恭喜王妃,恭喜世子妃,世子有喜已一月有餘了。」

  秦王妃的手指在衣袖裡不易覺察地握緊,臉上卻是滿面笑容:「世子妃是頭胎,又年輕,還要請太醫仔細寫個保胎的方子,平日裡要當心些什麼,也要請太醫一一地提點了伺候的丫鬟們才好。」

  太醫點頭笑道:「這都是在下份內之事。世子妃底子不錯,只是近日怕有些勞神罷,須得好生養著才是。這頭三個月最是要緊,萬不可操勞太過了。」一面說,一面到側廳裡去寫保胎方子了。

  秦王妃笑瞇瞇在綺年身邊坐下來,拉著她的手道:「好孩子,可算是懷上了,若生了兒子,你就是咱們府裡的功臣。只是你年輕人不知道輕重,這有了孕可不比別的,萬不可再與世子同房了,只怕他萬一把持不住,傷了胎兒可不是小事。如今采芝病著,我看怡雲也不怎麼得世子喜歡,你該再安排人去伺候世子才是。你身邊那幾個,還有世子身邊的白露,我瞧著都是好的。記得上回世子還帶回一個人來,叫什麼秀書的,也長得好模樣。依我說,你就從裡頭抬舉起一兩個來,這才合大家子的規矩,也免得讓別人說你嫉妒。」

  綺年等她都說完了,這才慢吞吞地點點頭道:「王妃說的是。不過畢竟是伺候世子的人,還是等世子回來自己挑中了哪個再抬舉哪個吧。」秦王妃顯然還不知道趙燕恆是出京了,那就讓她等著吧。

  世子妃有孕是大喜事,這邊太醫還寫著方子,那邊小廝已經飛跑去告知昀郡王。趙燕恆快三十了才有子嗣,這在整個京城裡都得算是極晚的了,昀郡王心裡高興,也顧不得別的,逕直就來了節氣居,也不讓綺年起身,隔著屏風在外頭又是重謝太醫,又是賞節氣居的下人們,一片喜氣洋洋。

  綺年剛才吐過一回,這會倒覺得舒服了很多,靠在床上只管看著秦王妃的神色暗笑。明明是心裡不舒服,臉上卻硬要裝出欣喜無比的模樣,倒也虧得她演戲。

  昀郡王賞了節氣居下人們每人兩個月的月例,又說等這一胎安然降生,還要重賞。秦王妃笑盈盈聽完了,走出去道:「王爺,方才太醫說世子妃有些勞神,想必是這些日子管家理事累的,如此一來,這事可萬不能再讓世子妃勞累了。」

  綺年不由得摸了摸肚子。剛把府裡的人都理了理,這又得交回秦王妃手裡。唉,有了孩子雖然好,可是似乎來的不太是時候啊。更不必說這時候皇長子的事怕要鬧得天翻地覆,這下一有孕,估摸著秦王妃是決不肯讓她出王府了。

  昀郡王略想了想便道:「確是不能讓周氏再勞神了。也罷,這幾個月就叫燕和媳婦學著管,你在旁邊指點她便是。」

  秦王妃本想把管家權再拿回來的,這時候聽說是讓秦采管,心裡遺憾之餘又不無欣慰,說到底秦采是她的侄女兒,總歸是一家子的,也就點頭答允。又道:「有孕不是小事,世子妃年輕只怕不當心,該尋兩個有經驗的嬤嬤過來。再者這樣子也不好伺候世子了,如今夏軒那幾個去的去病的病,很該再抬舉幾個人來伺候世子。」

  這話昀郡王倒是覺得很有道理,不過轉念一想趙燕恆還在外頭呢,便道:「這也罷了,如今恆兒不在府中,待他回來自己挑選便是。」

  秦王妃這才聽出昀郡王話裡的意思來,不由得道:「怎麼?世子是——」

  「出京巡視莊子去了。」昀郡王淡淡道,「既是黃河決堤,恐怕今冬流民必多,在京外的那些莊子都得提早打算。」

  秦王妃聞言先是一陣失望,隨即又堆起笑臉道:「可惜走得早了,還沒得來及知道這喜事呢。」

  昀郡王心中也歡喜,道:「回來自然就知道了。且叫周氏好生歇著,我們走罷。」

  送了昀郡王和秦王妃出去,如鴛等人自是歡天喜地,如菱剛剛從吳家回來,一聽這喜信,轉頭又要回吳府報信去,被綺年笑著攔下了:「大日頭底下,跑來跑去的做什麼,且都過來聽我說。」把六個大丫鬟全部聚到自己眼前,道,「世子不在,我只能指靠著你們了。最要緊的一個是日常膳食,一個就是藥。前陣子我管著家就罷了,如今不管了,我的飲食只能從小廚房走。」

  如鴛馬上道:「奴婢知道,一定時刻不離地盯著。」

  綺年點點頭:「你們六個商量一下,拿個章程出來,誰管哪一樣,如何輪班。總之節氣居裡不能亂,別忘了咱們院子裡還有幾個人呢。」

  小滿小雪只當她說的是林秀書,忙道:「世子妃放心,一步也不讓她出屋子。」唯有白露知道綺年說的還有夏軒的采芝,當下道:「夏軒那邊奴婢親自盯著,飲食用藥都不得出差錯的。」想想又道,「王妃說要找兩個嬤嬤,奴婢想斷不能用她的人,還是讓親家太太那裡送個人來的好,就連將來的乳娘也要先找起來才是。」

  綺年忍不住笑道:「瞧我們白露,想的這樣周到,人才又好,將來也不知道哪個有福的能得著呢。」

  白露臉上一紅,低頭道:「世子妃專會取笑奴婢。」雖然也有幾分悵然,卻不是從前那樣一提起來就黯然神傷要落淚的模樣了,連小滿小雪姐妹兩個看了也暗暗地稱奇。

  到底是懷孕易累,綺年折騰了這半天,已經覺得困乏欲睡。如鴛連忙過來伺候,屋子裡不敢用冰,只得不放帳子,留下如鸝在這裡打扇子,其餘幾人到外頭去商量章程了。

  商量之後仍由如鴛三人貼身伺候綺年,白露三人管著節氣居上下,小廚房自採買到烹飪皆不經府裡,出去採買是立冬,進了府就交到如鴛手上。小廚房裡本只有幾個做點心的婆子丫鬟,如今顯然是不夠用了,自是還要找個廚子為好。原本大廚房裡有個姓劉的婆子,手藝頗過得去,卻因是外頭來的,一直不能夠出頭,直到綺年管了家才將她提上來的,對綺年算是忠心的,就將劉婆子調到小廚房來。至於保胎藥,更是由如鴛如鸝二人盯著,只要藥在火上,斷不能離人。

  幾人商量了半日將章程定了下來,便各自分頭去忙。小滿拉了白露在無人處低聲笑道:「你這些日子倒似是變了好些……」

  白露臉上一紅,又不由有些黯然道:「變了什麼?」

  小滿也不好說,打量著她笑道:「只是瞧著世子妃對你格外的好些,比對我們都好呢。」

  白露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只道:「快些忙正事要緊,哪裡來的那許多話。」

  小滿笑著隨她走,道:「你這樣才好呢。前些日子愁雲慘霧的,我們看著都揪心。」

  白露止了步,不由得用袖子拭了拭眼角,低聲道:「我曉得你們關切我,放心,我斷不會再犯糊塗就是。」

  郡王府世子妃有孕,其轟動不下於皇長子正妃有孕,一時間兩府都快被人踩破了門檻。

  李氏頭一個上門,還帶了楊嬤嬤和如鵑小楊來,綺年不由得拍了自己腦袋一下,怎麼就這樣糊塗忘記了楊家人。既這樣,外頭採買就是小楊的事,楊嬤嬤是有經驗的老嬤嬤,一來就在節氣堂正房裡來回地轉,看哪些東西不大妥當就統統叫換掉。

  「這麼著我還放心些。」李氏眼下也是兩塊青黑,顯然不曾睡好,「皇長子一出了事,霞兒那裡還得瞞著,我這心哪——總算你這是大喜事,頭一胎定要當心,這頭三個月萬不可勞神,便是天塌下來也不可動氣。」

  綺年一一的聽了,又拜託李氏:「往皇長子府裡常去一去,這裡有備好的藥材,您給捎進去。皇長子妃這時候也難得很。」

  李氏長歎:「我曉得,你放心好了。」如今吳家跟皇長子也是一條船上的,說要做純臣,到最後還是純不得,「殿下究竟是怎樣?」

  綺年搖頭。趙燕恆走了才幾天,哪裡有那麼快的消息就傳回來。可是時間拖得越長,皇長子生還的希望怕也就越渺茫。

  兩人對坐了半晌,李氏強笑道:「皇長子吉人天相,皇室血脈是有龍氣相護的,必不會有事。對了,你阮家表姐昨兒晚上生了個兒子,足足的七斤重,把永安侯夫人高興壞了。還有你四姨母,喜得今兒一早就叫人來送喜蛋了。」

  綺年不由得失笑:「哪裡有生了兒子由岳家送喜蛋的?」

  李氏笑道:「可不是麼,都是歡喜得糊塗了。不過這樣一來,盼兒的日子也好過了。小孟探花千般好,就只是一條——」大家都知道,風流了些,「唉,聽說也是跟他二叔沾染的習氣。」

  永安侯的弟弟,孟家第一位探花,乃是孟燁的二叔,便是一身的名士風流,家中沒有妾室,卻有美婢六人,琴棋書畫詩茶各有勝場,在整個京城都是有名的。孟燁自幼得他看重,那文章都是跟著他讀的,卻也讀出一身風流來。好在永安侯府規矩大,妻妾分明,孟燁再風流也沒有寵妾滅妻的事。但反過來說,正因這規矩太大了,阮盼雖是正室,卻也不能隨意處置那些通房們,少不得也要受點氣,因此這一胎始終都有些不穩當。幸而如今一舉得男,此後在家中說話都要有底氣得多了。

  「你這一胎——」李氏看著綺年的肚子,忍不住道,「若是男孩便好了。」趙燕恆也很需要一個嫡長子。

  綺年笑笑:「順其自然罷,是男是女我都喜歡。」

  李氏發覺自己說了傻話,徒增綺年的煩惱而已,連忙笑道:「可不是,娘身上落下的一塊肉,是男是女自然都心疼的。」把話頭轉開道,「接了你雯表姐一封書信,說已然安頓下來了。衙門雖小,收拾得也還乾淨,氣候上倒與京城沒甚差別,叫我們不必惦念。」歎了口氣,「孫姨娘看了之後,哭了一夜,如今天天在我面前立規矩,只盼著知雱和永安侯家姑娘的親事快些定下來。我本都遣媒人上門了,只如今這事一出,不知道永安侯府那邊是什麼意思,說是盼兒生了兒子府裡忙得慶賀,把這事給拖下來了。」

  綺年笑了笑。永安侯府是不肯攪到立儲這事裡來的,皇長子如今生死未卜,少不得跟吳家的親事要拖一拖。恰好阮盼這時候生產,倒是好借口。

  「舅母別放在心上,這也算人之常情。便是永安侯府不願,也是他們失信在前,知雱表弟難道還怕娶不到媳婦麼。就算他們再怎麼拖,最多拖到表姐的兒子滿月,何必著急。」

  李氏點頭稱是,看綺年又有些睏倦的樣子,也就起身告辭,並不許綺年來送,只叫如鴛送到二門上車便罷。

  綺年只覺得懶,想想阮盼生了孩子又是大事,總得送點東西意思一下,剛起來準備找點孩子用的東西,就聽外頭有聲音,秦王妃帶了兩個嬤嬤進來,笑道:「這是你外祖母從宮裡找來的管事嬤嬤,如今你身子重,節氣居裡的事也該別操心才是。這兩個嬤嬤都是有經驗的,在宮裡就伺候過貴人們養胎,身上都有著五品六品的銜。你外祖母聽說你有孕了歡喜得不行,特地叫過來伺候你的。」

  她說的外祖母,綺年想了一會才想明白指的是大長公主,瞧瞧這兩個嬤嬤一舉一動像是有尺子在比著,果然是宮裡出來的,不由得乾笑了一聲:「多謝外祖母關心,不過舅母剛剛給我送過一位嬤嬤來,就不必煩勞兩位了。」

  左邊高個的嬤嬤聞言就道:「長者賜,不敢辭,世子妃這個道理也不懂嗎?」

  綺年不緊不慢地道:「舅母也是我的長者,她賜在先。且節氣居地方不大,人手亦不多,實在不必用三位嬤嬤,反而浪費了人才。依我說,三妹妹出嫁時並沒帶嬤嬤過去,正該送兩位嬤嬤給三妹妹才是。王妃說呢?」

  那高個嬤嬤沉著臉道:「世子妃這樣與長輩說話,可見這規矩是真該好好學一學了,難怪大長公主要送我們過來。」

  綺年不客氣地笑了一聲:「怎麼?敢情外祖母不是找人來伺候我養胎,卻是找人來教我學規矩的嗎?楊嬤嬤,你還是回舅舅家去吧,跟舅母說,不是我不領舅母的情,是大長公主要讓嬤嬤來教我規矩,你在這裡也不合適。」

  秦王妃不由得有些變了臉色。若是吳家到處去一傳,說大長公主撿著世子妃懷孕的時候找人來教規矩,那這是什麼好名聲?若換了別人,聽說是大長公主送來的人,又是宮內女官,少不得畢恭畢敬,便是心裡不願也不敢說的,怎知這周氏如此的混不吝,竟然是絲毫也不買賬。

  另外一個身材較矮的嬤嬤聞言笑了一聲,柔聲細語地道:「世子妃誤會了,雖說世子妃的規矩差了些,也沒有這時候學規矩的道理。只是我們是大長公主送來的,長者所賜,世子妃確實不當辭的。若說這裡已經有了一位嬤嬤,那我們也只留下一人便是。不過是為著照看世子妃的胎,有一人儘夠了。」

  要按綺年是一個人都不想要的,但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一個人不留未免也太抽大長公主的臉了,便淡淡道:「既這樣,恐怕我們這小廟要委屈嬤嬤了,嬤嬤別嫌怠慢。」轉頭叫小滿,「看是哪位嬤嬤留下,安排食宿,千萬不可怠慢。」

  送進個人來又怎樣?若是連自己肚子裡的孩子也保不住,她也別當這個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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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5 兵來將擋定後院

  「又是宮嬤嬤在外頭責罰小丫鬟?」綺年手撐著頭,厭煩地支起身子往外頭看了一眼。

  宮嬤嬤就是那個矮個子的嬤嬤,這在節氣居住下沒兩天,幾乎把大小丫鬟們的錯處全挑了一遍,大清早的就開始吊著嗓子罵人了。

  如鸝氣呼呼地過來打起帳子,伺候綺年穿衣洗漱,一面恨恨道:「這才什麼時候就把世子妃吵起來了,還說不用去王妃那兒請安,不請安有什麼用,照樣不能多睡一會兒。這大熱天的,也就是早晨清涼些好睡,被她這麼一叫喚,還睡什麼睡!」

  綺年笑了笑。沒錯,這位宮嬤嬤,早晨找一圈小丫鬟們的錯,午後再找一圈小丫鬟們的錯,總歸是不讓她好好休息。想來也是,大長公主送來的人,哪裡會讓她好過呢?不過容這位宮嬤嬤叫了三天,也該消停了:「把白露她們都叫進來,我有話說。」

  白露等人也是一臉的忿忿。宮嬤嬤身上有五品女官的頭銜,這些丫鬟們當真是沒法跟她頂著幹的。綺年環視眾人,倒笑了:「做什麼都這副樣子?宮嬤嬤是找不到別的機會下手,所以閒得只能教導小丫鬟們了,這正是因你們管得好啊。」

  小雪第一個忍不住道:「世子妃您還笑得出呢。奴婢們現在聽見她的尖嗓門就煩,瞧您這幾天都沒歇息好,太醫還讓靜養呢,這怎麼靜得下來啊!」

  「嗯,也是該讓她靜靜了。」綺年懶洋洋地靠在迎枕上,「拿張大紙來,你們六個把院子裡的人分一分,務必寫明白了誰管做什麼,誰歸你們哪一個管,寫得越明白越好,分成六隊,你們各管一隊……」

  大概一個時辰之後,節氣居裡的下人們統統被集中到了正房前的院子裡。屋簷之下,一大張雪浪紙貼在牆壁之上,上頭濃黑的墨寫著一個個人名,分成了清楚的六縱列。

  如鴛指著那張紙,大聲向院中眾人道:「……如今都聽清了?你們個人只管個人的事,旁人的事情既不必管也不必做。且都仔細看著,你們的差事,只有管你們的這人才能使喚。比方說小雪管著針線房,那麼針線房的丫頭只管聽她一人的,若有別人再去使喚你們,比方說如菱去說你們繡的東西不好,你們大可不必聽。都把這紙看好了,自己要做什麼須得記清楚,要聽誰的話更要記清楚,」斜瞥一眼旁邊的宮嬤嬤,沉聲道,「如今世子妃有孕,須得靜養,這院子裡斷不許再亂的,你們每人都只須對管自己的人負責即可,若有誰太熱心了去替別人當差應事,或是弄不清自己該聽誰的話,那對不住了,憑你是多有臉的,一樣都要挨罰。若沒出什麼事也就罷了,罰你幾個月月例權當長長記性,若是出了什麼事甚或礙著世子妃養胎,立刻打二十板子發賣出去!可聽清楚了?」

  下頭齊聲答應。宮嬤嬤臉色很是難看,勉強笑道:「如鴛姑娘,這似乎不大妥當罷?比方如鴛姑娘看見針線房的人做錯了事,難道也不管?」

  如鴛瞥她一眼,笑道:「自然要管,只是由我告訴小雪,讓小雪自去懲處安排。如此一來,下頭的人才知道究竟誰能管她們,誰不能管她們。免得有人放著自己的差事不做,盡自去挑別人的毛病。」

  宮嬤嬤乾笑道:「雖說有理,但若世子妃要個什麼,難道也使喚不動她們不成?」

  如鸝忍不住一撇嘴笑道:「嬤嬤怎的糊塗了,世子妃要什麼,自然是吩咐我們,沒聽說過還要親自去跟下頭人說話的。」轉臉向院中眾人道,「方纔如鴛姐姐都講了,世子妃要靜養,從今日起各人說話喉嚨都要收緊,走路腳步都要放輕,若是擾了世子妃,一樣也是罰月例打板子。」

  下頭有個早就關照好的小丫鬟故意道:「如鸝姐姐,要怎樣才算喉嚨收緊,腳步放輕呢?」

  如鸝笑吟吟轉向宮嬤嬤:「嬤嬤是在宮裡伺候過貴人的,我聽說宮裡的貴人們都愛靜,所以宮女也罷,嬤嬤們也罷,走路說話都是有功夫的,還請嬤嬤給小丫頭們做個示範,也讓她們開開眼界,好生學著點。」

  綺年靠在湘妃榻上,聽著外頭如鸝的聲音,抿嘴笑了。如鵑把洗淨的葡萄裝了一小碟送過來,小聲笑道:「如鸝這小丫頭,如今真長大了好些,能替世子妃做事了。」

  綺年撿了一顆葡萄吃,笑道:「是長進了好些,跟從前大不一樣了。」

  如鵑見屋裡沒人,壓低聲音道:「那天瞧她繡了個香囊,像是重陽節戴的,那樣式像是給男人戴的……」

  綺年不由得笑了。上回如鸝剪碎了那個荷包,後頭如鴛偷偷告訴綺年,立夏知道了後悔得要死,直說自己說的話不是那等意思,還從外頭尋了個胭脂盒子來給如鸝賠禮,自然這香囊也就是做給他的了。

  「說是叫小丫頭,其實也大了……」

  如鵑笑道:「可不是麼,這一晃眼也都十五六了。」歎道,「跟著世子妃是奴婢們的福氣。如鶯她——」

  綺年笑著打斷她:「你都早放了籍了,怎麼還自稱奴婢呢。」如鶯的事她是不想再問了,自己選的路自己走,誰也不能總指望著別人幫忙。

  如鵑也就不說話了,拿過扇子輕輕替綺年打著,看看外頭的日光:「也熱不了多少時間了,世子妃再熬一熬,到了七月中就好了。」

  綺年歎了口氣:「這裡再熱些也沒什麼,也不知道世子在那邊怎麼樣了……」一念至此,指尖上的葡萄也不想再往嘴裡遞了,趙燕恆在那邊,別說葡萄,恐怕乾淨的水都喝不了幾口。皇長子究竟怎樣了?只聽說皇帝派去的人開始賑災,可是皇長子卻一直沒有半分消息。

  如鵑不敢說話,想要安慰綺年幾句,又覺得無從安慰起。趙燕恆或者是沒有什麼,但皇長子若出了事,趙燕恆一樣前途堪虞。

  外頭如鸝充分讚美了宮嬤嬤走路的輕悄,跟小雪兩人一唱一和,叫小丫鬟們都學著些,而後才叫眾人散去,院子裡立刻寧靜了下來。如鵑往外看了一眼,低聲笑道:「宮嬤嬤的臉色好看得很呢,想必過一會兒就要去跟王妃回報了。」

  綺年把手裡的葡萄一扔,發狠道:「再過幾天,這院子也不許隨便出入了,想去回報?去了就別再回來了!」

  如鵑低聲道:「總歸是大長公主派來的——世子妃沒看見,那個嚴嬤嬤在二少爺的武園裡作威作福的,把二少爺的兩個丫鬟紫電青霜都訓得一無是處,還要指點著二少奶奶管家,二少奶奶也厭煩得很呢。」

  「二弟平素不問這些個事,二弟妹到底是王妃的外甥女,不能不給大長公主的人留顏面。」綺年歎口氣,「這哪裡是弟妹管家,分明還是王妃管家。罷了,橫豎我們這園子裡不要出事就好了。告訴小楊,務必小心著,出門見了麻煩就躲,別讓他們找著因由往他身上栽贓。」

  如鵑連忙答應,又道:「世子妃放心,怎麼說我家那口子也是良民,他們不敢隨便怎樣的。」打死一個家奴,只要對方主人家不追究也就無事,可打死一個良民,即便是沒有苦主,那地方上衙門也必須要管了。

  綺年搖搖頭:「若是對方有權有勢,或者乾脆就是買來的地痞無賴,萬一出了事,縱然把人抓住,也補不了咱們的損失不是?小心為上。」

  如鵑點著頭剛要說話,外頭如菱打簾子進來了:「世子妃,雲姨娘和采芝姑娘過來請安了。」說著,朝外頭翻了個白眼,壓低聲音道,「雲姨娘本不要來的,宮嬤嬤硬說她不來請安不合規矩,逼著來了。」

  綺年自打嫁進來就說了,姨娘通房們不必每日過來請安,五天一來就足夠了。怡雲不到日子是絕不過來打擾的,素來都是安安靜靜呆在自己房裡,如今也叫宮嬤嬤逼來了,可見這宮嬤嬤還真是不想讓她消停啊。

  「走吧。」綺年站起來,「我也活動活動。」太醫診的脈說她勞神了,但身體底子好,並用不著終日臥床,只要頭三個月不要過於活動就是了。

  外頭小花廳裡,怡雲一臉無奈地站著,見了綺年便道:「給世子妃請安,妾今日請安來晚了,請世子妃責罰。」

  綺年在椅子上坐上,露出幾分詫異之色:「今兒又不逢五又不逢十,也不是請安的日子,怎麼倒過來了呢?」

  旁邊的宮嬤嬤笑道:「世子妃不知,姨娘通房們每日來請安是規矩,這規矩——」

  她話猶未了,如菱已經接口道,「每五日一請安是世子妃定的規矩,嬤嬤覺得,是世子妃的規矩大,還是嬤嬤你的規矩大?」

  宮嬤嬤笑容不變,好似早就預備如菱會說這話了:「如菱姑娘這話岔了。王妃那裡,兩位側妃都是要每日去請安的,世子妃自然也要學著這規矩才好。」

  搬出秦王妃來,如菱就不好說話了。綺年心裡冷笑了一聲,慢條斯理地仰起頭:「這規矩嬤嬤可是在宮裡學的?依嬤嬤這麼說,皇后娘娘有什麼規矩,下頭的妃嬪娘娘們也都要比著來了?這規矩是大長公主教嬤嬤的麼?還是嬤嬤從前伺候過的貴人們都想著跟皇后娘娘比著來?」
  
  宮嬤嬤頓時出了一身涼汗。哪個妃嬪敢跟皇后攀比?那不是想死麼?

  綺年冷淡地看著她:「嬤嬤這樣教規矩的人我可不敢再留用了。若依嬤嬤這樣說,王妃大妝戴六尾鳳釵,我是不是也該如今就戴起來?還有個上下之分嗎?如菱去跟王妃回報,就說宮嬤嬤我是不敢留了,別回頭在外頭宣揚我事事都要跟王妃比著來,給我招了禍,我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呢。若是王妃不好處置,我只好親自把人送回大長公主府去了。」

  若是真這麼送回去,不啻是在打大長公主的臉,宮嬤嬤又會有什麼好下場?宮嬤嬤驚出一身冷汗,撲通就跪倒了:「世子妃恕罪,老奴一時失言,並不敢在外頭胡說什麼的。」

  綺年看也不看她:「嬤嬤能在我面前失言,難保不會在外頭也失言,誰知道還會一時失言說出什麼來呢?我是不敢留的。」

  宮嬤嬤心裡大駭。大長公主的性情她是知道的,若誰讓她丟了臉,她是斷不會輕饒的。尤其自老東陽侯過世之後,性子是越發的嚴厲了。宮嬤嬤雖有個五品的封銜,但在大長公主那裡也不過是個普通奴婢,打死也沒人會管的。

  宮嬤嬤想到這裡,不由得咚咚地磕下頭去:「世子妃恕罪,世子妃恕罪,老奴再也不敢胡言亂語了……」

  綺年斜眼看看宮嬤嬤額頭上頓時就青了一塊,便瞥了如菱一眼:「還不把嬤嬤扶起來。」
  如菱如鵑兩人急忙過去,把宮嬤嬤架了起來。綺年淡淡笑了笑:「說起來,嬤嬤是大長公主送來的人,在這裡一言一行都代表著大長公主,可千萬別在規矩上出了錯,給大長公主丟臉。這次也就罷了,若再有下次,我是個膽小的,實在就不敢留嬤嬤了。」

  宮嬤嬤如蒙大赦,連連感激,才被如菱架著退了出去。

  綺年看著她走了,方回頭對怡雲一笑:「以後還是五日來一次足矣。倒不是說讓你們來立規矩,主要是大家說說話兒,再有什麼需要的也可以告訴我一聲。免得你整日在屋子裡悶著,有個什麼不適我都不知。」

  怡雲笑了一笑,兩道眉仍舊是淺淺地皺著:「多謝世子妃,妾並無什麼不適,下人也都是盡心的,世子妃放心。」

  綺年每次看見她樣子,都覺得想歎氣。這麼年輕的姑娘,若是放在她那個時代,還是在父母身邊的半大孩子呢,在這年代就已經心如古井了。還是得想辦法帶她出去走走,多見見人或許會好些。不過現在她也沒有這精力,只好點點頭:「你也時常在園子裡走走,總坐著對身子不好。」

  「是。」怡雲躬身答應,退了出去。采芝一直尷尬地站在那裡,這時候才福身下去,囁嚅著道:「婢妾給世子妃請安。」

  「哦,身子好了麼?」綺年淡淡看她一眼,「怎麼那麼不當心,就病成那樣?」

  采芝眼圈一紅:「婢妾自覺一向謹慎,不知是哪裡讓世子妃厭棄了,一定要把婢妾逐出去……」

  「這話是怎麼說的——」綺年抬眼看著她,「世子親自給你挑人,想著讓你下半生有靠,有兒有女地過日子,若不是世子看重你,怎麼肯替你費這個心?你看看紫菀,看看香藥,世子可對她們費過一分半分的心思?」

  采芝哽咽道:「婢妾沒有別的想頭,只想一輩子伺候世子妃……」

  綺年笑了,指指如鵑:「這也是我從前家裡用的人,你問問她,是不是打算一輩子都伺候我?越是我自己的人,我越是得為她們打算。我自己相夫教子,兒女雙全,自然也希望她們能享這樣的天倫之樂。你是世子看重的人,我自然更得為你好生打算才是,怎能說讓你一輩子就耽擱在我這裡?」漂亮話誰不會說,打太極就是了。

  采芝聽見那句「相夫教子,兒女雙全」,眼淚不由得落了下來,嗚咽道:「世子妃既說替婢妾打算,為什麼容不下婢妾呢?」

  如菱立刻道:「采芝姑娘說話可要當心些,這可是世子給你的恩典,旁人修都修不來這福氣的。」

  采芝嘴唇翕動,話到嘴邊卻又不敢說出來。

  綺年瞅著她的表情,緩緩地道:「你年紀也不小了,有沒有想過將來怎麼樣?若要一輩子留在夏軒裡也未嘗不可,只是將來無兒無女又無名份,如何是個了局?」

  采芝想說若世子妃容得下人,怎知她就生不出孩子來?但理智尚在,話到嘴邊又硬生生嚥了回去,只哭道:「婢妾是失了清白的人,且不說一女不事二夫,即使婢妾願嫁,又有什麼好人能看得上婢妾呢?世子妃雖是好意,只怕反害了婢妾。」

  「大膽!」如菱看她這哭哭啼啼的作派實在反感,當即喝斥道,「世子和世子妃怎會害你!」

  采芝捂著臉只管哭。綺年皺了皺眉,仍舊緩緩地道:「你也不必太看輕了自己,便是再嫁之婦也是古來有之,且再嫁之後家宅和睦夫妻白頭的也不在少數。世子既替你擇人,自然要選那家道殷實,為人可靠的。若你實在不願,世子也不會強嫁了你去,只是再過些時候你年紀長了,要後悔怕就晚了。」

  采芝聽了最後這話,彷彿抓住了救命稻草,連聲道:「婢妾絕不後悔,絕不後悔。」

  綺年瞧了她一會,點了點頭:「這也是你自己選的,由得你就是。只是如今我身子不方便,院子裡也不許人亂走動,你就在夏軒裡好生呆著,少出來罷。」

  采芝怔了怔,不由得道:「婢妾還要來給世子和世子妃請安——」

  如菱心裡冷笑,不屑地道:「世子妃素來寬厚,不用規矩拘束人,采芝姑娘還是趕緊謝恩回去罷。如今世子妃身子重,不宜久坐,今日已跟采芝姑娘說得夠多了。若世子妃有個什麼不適,采芝姑娘怕也擔待不起。」

  采芝臉色灰敗,只得起身道:「那婢妾告退……」

  如菱看著她出去,不由得低低啐了一口:「口口聲聲的還說要伺候世子妃,嫁人就不能伺候世子妃了?」

  綺年笑笑,站起身來:「隨她去吧,扶我到外頭走幾步,也得曬曬太陽,不然要發霉了。」

  如菱忍不住笑出聲來:「世子妃這話說得真是新鮮,奴婢從來沒聽說過人也會發霉的。」

  綺年笑道:「你沒聽過的事還多著呢——對了,永安侯府那邊,知雱表弟的事有消息了麼?」

  如菱搖了搖頭:「永安侯府忙著給小少爺過了洗三,又說要大辦滿月,只說永安侯爺極喜歡小少爺,且顧不上別的……舅太太也就沒再問,舅老爺說這事也不必著急,只有孫姨娘——天天在舅太太面前念叨……」

  「她懂什麼……」綺年淡笑一聲,「永安侯府這是在觀望呢——也罷,便是真訂了親事,永安侯府想退也是能成的,何必這樣上趕著。」

  「世子妃!」如鴛的聲音猛地響起來,倒嚇了綺年一跳,轉頭便見如鴛提著裙子飛一樣地奔來,跑得滿臉通紅,額頭上一層薄汗。如鴛從沒這樣著急過,綺年一顆心頓時往上一提:「出什麼事了!」

  如鴛這才發現自己有些失態,恐怕要嚇著綺年,連忙放慢腳步道:「世子妃別急,是好事。」抬起一隻手晃了晃,指間露出一點白色,是張紙條,「有信來!」

  綺年一聽就知道是趙燕恆的信,那顆心頓時一直提到喉嚨口了,但聽說是好事,又略定一定。如鵑瞧著她臉色都變了,駭了一跳:「世子妃快進屋裡去。如鴛你這丫頭,有什麼事不能慢慢地說——」

  如鴛趕緊過來扶著綺年進了屋,把紙條交到她手上:「立春說,皇長子殿下找到了,性命無礙。」

  綺年連忙看那張紙條,飛鴿傳書自不能寫得太詳細,果然是說皇長子已找到,無恙,且刺客已有線索,正在追查云云,末了還寫了一句:夫甚健,勿念。

  綺年握著這張紙條不知是想哭還是想笑,半晌才道:「總算好了。」等趙燕恆回來,她也有好消息要告訴他,「跟立春說,且別告訴世子我有身孕的事,免得他在那邊還要擔心。」

  如鴛抿嘴笑道:「奴婢知道,給世子一個驚喜嘛。」

  綺年笑道:「就你明白!」略想了想,又道,「這紙條的事不許洩漏出去,悄悄叫人給皇長子妃送個信,你們兩個不許再對第四人說起。沒準這些日子還要鬧什麼妖蛾子呢。」



146 皇子歸東宮初定

  「好事?什麼好事?」秦王妃有些煩躁地自魏紫手中奪過紈扇,自己用力扇了幾下,又丟開了,「多送些冰來!」轉而斥責宮嬤嬤,「什麼事都不知道,你在那院裡究竟做了些什麼?」

  宮嬤嬤心下也是無奈,低頭道:「世子妃將院子裡人分成六隊,每隊只聽一個大丫鬟的,老奴實在是——飲食上又把持得格外緊,那個叫如鵑的和那個楊嬤嬤眼都不錯地盯著,實在無從下手。老奴想,還是從外頭採買上做點手腳來得方便。」

  秦王妃冷笑道:「我豈不知這個道理?但那採買也精細得很,每日必有王府侍衛陪同,且銀錢帳目皆自節氣居出來,根本插手不得。倒是你,這才幾日就被治住了,還要向她磕頭求饒!」

  宮嬤嬤下意識地摸了摸額頭上的青淤,臉上火辣辣的:「老奴也不曾想到,世子妃這樣的口舌利害,只說錯了一句……」

  秦王妃冷冷瞪她一眼:「你從前在宮中伺候貴人也敢說錯了話?怕是做了女官後就不將人放在眼裡了罷?若當她是個鄉下丫頭便輕敵,母親送你們來何用!」

  宮嬤嬤低下頭不敢說話。她從前在宮中管著調教那些剛進宮的秀女或小貴人們,那些人位份低,如何敢得罪她?說不得還要塞些好處給她。這些年果然是太過驕矜,只當綺年也是那沒見過世面的女子,輕輕幾句規矩就扣住了,卻不想一句話就被挑出毛病,倒把自己的臉面狠狠涮了一次。

  秦王妃想到綺年那個肚子就覺煩躁:「若被她生下長孫,如何是好!」想到昀郡王對這一胎極其重視,竟特地撥了五名侍衛專門衛護節氣居。這在從前是根本沒有過的事,就是當年魏側妃和肖側妃有孕,昀郡王也是一概交給她照管的。如今這樣,分明是漸漸不再如從前那般信任她了。

  秦王妃每次夜間不寐想到此事,就覺得心裡發冷。若是將來郡王之位傳給了趙燕恆,趙燕平還有什麼?她這個老王妃又還能有什麼?

  「王妃別急,這懷孕的日子還長著呢,再說,就是生下來,也未必養得大……」宮嬤嬤壓低聲音,「宮裡有些貴人就是如此,有孕時一再防備,太過傷神,到了生產時便沒了力氣一屍兩命。這女子生產便是到鬼門關上走一遭兒,誰知道會出什麼事?再有些雖然順利生產,可是孩兒出水痘天花之症,照樣也就沒了。」

  秦王妃吐了口氣,心想哪裡等得了那麼久?但此刻千真萬確又是無處下手,也只能如此。不免心裡暗暗後悔,當初不該心存不忍,只摔瘸了趙燕恆的腿便作罷了。若是當時絕了後患,何至於今日這般置自己於炭火之上?

  「王妃切莫操之過急,要保重自己身子才是。」宮嬤嬤連忙拿過扇子替她打起來。綺年有孕才七八日,秦王妃嘴角已經起了火泡,幸而用天乾秋燥遮掩過去了。

  秦王妃煩躁道:「保重什麼,也就是這樣了。」

  宮嬤嬤陪笑道:「王妃千萬莫這樣說,三少爺的親事尚未定下來呢,王妃很該先為三少爺操些心的。節氣居那邊——」左右看看,魏紫會意地出去在外頭把風,宮嬤嬤才低聲道,「老奴看著,那采芝倒可用用。」

  「采芝?」秦王妃皺眉,「那是打小跟著世子的,最是忠心,上回拚死也要替周氏頂了罪,怎能指望她著?倒是那秀書,你可說上話了?」

  宮嬤嬤笑道:「王妃,老奴這雙眼睛看過多少人,不敢說十拿九穩,也是差不許多的。秀書那丫頭,必是自小就訓練起來的,若論琴棋書畫吹拉彈唱乃至房中之術,必都是不差的,可是世子妃防得嚴,根本不讓她露出來,她又有什麼本事能留得住世子呢?」

  秦王妃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也不知這周氏究竟有什麼本事。世子那樣風流的人,自娶了她竟是要遣散妻妾的模樣。怡雲不必說了,那是個有氣的死人,夏軒裡那幾個也不中用,如今這個秀書也不成——還有那幾個大丫鬟,尤其是那個白露,生得最是嬌嬈,我便不信她不想著往高枝上爬,嬤嬤可試過了?」

  宮嬤嬤搖頭道:「老奴略略試過,誰知道這丫頭竟不兜攬。再者老奴看世子妃極倚重她,怕是王妃給不了她什麼好處,不如從采芝身上下手。再有,老奴覺得,如今趁著世子妃有孕,該給世子再納個正經的妾進來。不要那等丫鬟群裡提上來的,身契都捏在世子妃手裡,還敢翻起什麼浪花來?王妃若能正經給世子納個外頭的良妾,那就不是世子妃能輕易處置的了。」

  「說得容易!」秦王妃煩躁道,「你當給世子納良妾說說就成?若是周氏生下嫡長子,我卻要給世子納良妾,王爺那裡就過不去!」

  宮嬤嬤只得道:「王妃稍安勿躁,慢慢來,總會有機會的。」

  她越這樣說,秦王妃越是煩躁:「哪裡有那許多機會?等世子回來了,節氣居更是鐵板一塊。到時候便是你也討不了好去。一個周氏你都對付不了,世子若發了話,打你幾板子再扔出去,我也無可奈何!」

  宮嬤嬤心裡叫苦,想不到這趟差事是如此為難,嘴上卻只能道:「所以老奴覺得,還是要在采芝身上下手。正因采芝是世子信得過的人,她若下手,才不會為人所懷疑。王妃莫要再糾結於此事了,大長公主吩咐過老奴,還是先為三少爺尋一門好親事是要緊的。大長公主想,是不是讓三少爺尚主?」

  秦王妃一怔:「尚主?這怎麼成!大公主已然出嫁,二公主卻是個嬪生的,並無什麼勢力,娶了又有何用?」

  宮嬤嬤低聲道:「雖說二公主的生母只是個嬪,但今上子嗣不豐,公主也是極得疼愛的,若三少爺尚了主,這一世平安富貴都可保了。」

  秦王妃皺眉道:「也不過一世而已,郡王位卻是世襲罔替的,怎能相比?且再看罷,橫豎二公主也剛剛開始議親,京中適齡人家子弟不多,不必著急。」

  宮嬤嬤不敢再多說,只替秦王妃打著扇子。秦王妃出神半晌,道:「聽說兩廣總兵有個女兒——且再打聽罷,倒是采兒這些日子怎樣?」

  魏紫已回了屋裡來,聞言便道:「嚴嬤嬤說,二少奶奶倒也聽從的,只是人事上並不肯變動,說只是暫時理家,若有變動也該由王妃或是世子妃決定,不該由她來做。」

  「這孩子怎的這樣不成氣候!」秦王妃越發覺得不順心,「叫她做主她都不肯,有什麼出息!」

  魏紫低聲道:「魏側妃倒是慫恿著二少奶奶做這做那,二少奶奶也都推了。」

  秦王妃冷笑道:「從前倒著實沒看出來,魏氏心竟這樣大!想著眼看著自己兒子出息了,也要抖威風了不成?可惜再怎麼也是個庶子,將來不過是分家出去。幸而這娶過來的是采兒,若娶了別人,怕不被她挑唆著竟想要跟我鬥了?」

  魏紫陪笑道:「諒她也沒有這個膽子的,不過是想從管家裡撈些好處,給二少爺攢些私房罷了。」

  秦王妃哼了一聲:「老二成親之時光聘禮公中就出了三萬銀子,難道還嫌不夠?叫嚴嬤嬤盯好了,把魏氏平日裡說的那些話都報給我。」

  魏紫諾諾答應著,伺候著秦王妃喝了杯茶消氣,這才往武園去了。

  外頭這些事,綺年也是大致上知道的,只是聽聽就罷,並不過問。她有孕的消息傳出去,幾家親友少不得上門來看望,連趙燕妤也帶著喬連波過來了。趙燕妤極少進節氣居的門,見了綺年也是皮笑肉不笑:「恭喜嫂嫂了。」

  秦采聽說小姑回來,還帶了她的妯娌、綺年的表妹一起,也過來招呼,特地弄了一席簡單的酒果過來,擺在園中的亭子裡。這裡大半邊都被樹蔭覆蓋,四面微風吹拂,雖不近水也十分涼爽。綺年養了幾日胎,身子已經好了許多,倚著亭柱坐了笑道:「又勞弟妹費心了。」

  秦采含笑道:「妤兒和阮二少奶奶過來,自然該招待的,嫂嫂身子不方便,我代做些又有什麼,還值得嫂嫂這樣說的。」

  綺年看她雖然容色有些疲憊,但神情卻仍是從容的,暗想倒是個有主意的,雖然兩頭受著氣,仍舊還把持得住,點頭笑道:「自是要說幾句的,說得弟妹歡喜了,下回才會再替我做事不是?」

  這話說得周圍伺候的丫鬟們都笑起來,銀杏便笑道:「世子妃又說笑話了,縣主既是我們少奶奶的小姑,又是表妹,合該好生招待著的。」

  綺年便轉頭向秦采笑道:「弟妹聽見了,這丫頭可揭了弟妹的底了,原來我竟是不必謝的,橫豎我不能吃酒,這酒果想來也不是為我備的。」說畢,又引起丫鬟們一陣歡笑。

  秦采笑著便斥責銀杏:「好好的,一個在嫂嫂面前邀功的機會,又被你這丫頭攪了,還不快回去自己打嘴呢。」

  趙燕妤看這裡一團和氣,心裡十分不自在,略飲了杯酒用了些菜就說有些累要歇著,自往丹園去了。秦采明知道她的意思,並不說破,也指了個借口告辭,留下喬連波跟綺年說話。

  喬連波見趙燕妤徑直走了,不由有些尷尬,勉強道:「表姐身子可好?聽說表姐有喜,本該早些過來道喜的,因家裡也有些事,大姐姐那邊辦了洗三又要辦滿月,是以一直耽擱了,表姐別見怪……」

  綺年聽她一套客氣話也說得圓圓滿滿的,心想也算是長進了,瞥她一眼,淡淡道:「盼表姐弄璋之喜,我身子不方便也不曾親去道賀,想來姨母必是極歡喜的,國公府必也要忙碌些。表妹自是少不了也要受累,只是要自己保重身子,瞧著你臉色不是十分好,也別太勞累了。」

  喬連波今兒穿著件杏紅色單綾衫子,下頭月白織寶藍色如意祥雲紋的裙子,看著倒也新鮮嬌艷。雖然是新婦,卻沒有穿那正紅色,顯然是為了避著趙燕妤那一身胭脂紅織金銀花的衣裙。頭上梳著墮馬髻,戴著赤金嵌珠的蝴蝶釵,四邊點綴著蜜蠟和綠松石的珠花,耳上綴一對珊瑚墜子,倒也是富貴雅致喜慶三者皆全了。只是兩彎眉總是不自覺地蹙著,臉上也不見什麼歡容。這會兒聽綺年不鹹不淡地問候了一聲,竟然倏地就紅了眼圈,顫聲道:「多謝表姐還惦記我,只是,只是——」後頭聲音已然有幾分哽咽。

  如鸝站在一邊,不由地撇了撇嘴,心想這位表姑娘怎的出嫁了還是這個德性?也不看看是什麼地方,這是來別人家裡做客呢,也動不動就掉金豆子。一會兒紅著眼出去,秦王妃沒準就要說是綺年欺侮了她,又要做文章了。心裡想著,嘴上便道:「表姑娘這是怎麼了?這裡風大,莫非是吹著沙子迷了眼?奴婢扶表姑娘去屋裡坐罷,若被不知情的人看見,還當世子妃又欺負表姑娘呢。」雖是含著笑說的,話裡的意思卻帶著尖刺。

  喬連波急忙拿手帕按了按眼角,強笑道:「是,今日風有些大呢。」一邊說,一邊那眼淚卻不絕地掉下來,忍也忍不住。

  這下子連白露等人都覺無語,哪裡有賀喜的倒跑來哭的呢,也只得收拾了亭子上的席面,送喬連波和綺年回房去。

  待進了房,喬連波的眼淚更是開了閘一般,綺年看著她直哭了半盞茶的時間都還不停,只得歎了口氣道:「表妹才新婚,這是有什麼大委屈了?若有委屈,很該跟姨母說才是。」別跑到我這裡來哭啊。

  喬連波抽噎道:「姨母,姨母她也——」想到自己受的兩層氣,阮夫人也是始作俑者之一,不由得更加傷心。

  翡翠看綺年開了口,便垂淚道:「表姑娘不知道,我們姑娘實是受了委屈了。」將阮麟叫喬連波去給蘇姨娘敬茶的事說了,「如今明明是縣主告訴了夫人,二少爺只不相信,連我和珊瑚都罰了……」

  綺年淡淡聽著,漫不經心地道:「日久見人心,表妹只管照本心做去,日子長了,表弟自然就明白表妹的好處了。」

  喬連波哭道:「可,可他要我向一個姨娘下跪……」

  「跪都跪了,表妹還惦記這事做什麼。」綺年沒什麼耐心哄她。喬連波還是這樣,要麼別跪,要麼就跪到底,這樣算什麼?

  翡翠囁嚅道:「表姑娘能否幫我們姑娘勸勸——」

  如鸝實在忍不住,冷笑著打斷她道:「這話可奇了,我們世子妃怎麼好去跟二少爺說話?」

  翡翠其實是想說,綺年能否跟阮麒說一說,讓阮麟別再難為喬連波,但被如鸝這一打斷,反而不好說下去,只得低頭道:「是奴婢糊塗了。奴婢只是想著,從前表姑娘那樣照看我們姑娘,如今——」

  門口突然有人重重哼了一聲,卻是個男子聲音,綺年一聽就驚喜地要站起來:「世子!」

  趙燕恆風塵僕僕站在門口,白露雖打起了簾子,他卻不進來,只冷冷道:「是阮家二表弟妹麼?綺兒身子不適,只怕不好招待表弟妹久坐了。白露,伺候表弟妹到那邊屋裡坐坐,看著縣主要回去了,就送表弟妹到王妃那邊去。」

  喬連波初時被突如其來的男人聲音嚇了一跳,待聽綺年叫了一聲,才敢覷著眼悄悄看過去,見來人因日曬風吹而黝黑,站在那裡卻是挺拔矯健,帶著一身的塵土與汗氣,比之阮麟未脫少年的白皙截然不同,沒來由地心裡輕輕咯登了一下,待聽見趙燕恆話裡全是對綺年的維護,竟是毫不留些情面就要送客,頓時臉上火辣辣起來,低了頭連禮都未行,便急急往外走,耳中猶聽見趙燕恆呵斥如鴛等人:「再讓世子妃聽見那等不知好歹進退的言語,我先拿你們是問!」便覺得更是臊得待也待不住,逃也似地出了屋子。

  綺年也管不了喬連波是哭還是怎麼樣了,驚喜地道:「你回來了?」就要站起來,卻被趙燕恆急搶前一步按住了:「別亂動,驚了胎氣怎麼辦!」他也是走到節氣居門口了見著小雪,才聽了這個好消息,當真是喜出望外。

  綺年聞到他身上一股刺鼻的汗氣和塵土氣,不由得心疼起來:「這大熱的天氣,你怎麼趕回來的?在河上受累了罷?瞧這一身的土,人也黑瘦了。」一迭聲地叫丫鬟們,「去準備熱水,先端幾樣好消化的點心來,把給我備著的粥端來先墊補著,叫小廚房晚上撿世子愛吃的菜做來。」支使得幾個丫鬟們連忙應喏,團團亂轉。

  趙燕恆只盯著她的肚子,伸手小心翼翼來摸:「怎這樣小?」

  綺年失笑:「這還沒到三個月呢,能摸出什麼來。倒是你,還不累麼,快坐下。」

  趙燕恆驚喜過後,也知道自己說了傻話,隨手拖了丫鬟們剛才坐的小杌子來,就在綺年腳邊坐下了:「你可好?這些日子又懷著身孕又要擔心我,可辛苦了罷?」

  綺年心裡又暖又甜,抿嘴笑道:「我可沒擔心你,半點都不辛苦。」

  趙燕恆故做凶狠狀:「竟不擔心你夫君?真是反了!」拉了綺年的手摩挲,歎道,「怎也不早些告訴我這喜事?」

  「讓你在外頭再多一重擔憂麼?」綺年摸摸他臉頰,灰塵胡茬兒混在一起,竟有些扎手了,「前些日子你送信回來說皇長子無恙,我這心才定下來,如今怎樣了?你沒有遇到什麼罷?我生怕那些人對你也——」

  趙燕恆忙拍拍她的手:「我沒有什麼事,這不是好端端的麼。」

  如鴛帶了人送進熱水來,綺年起身想幫趙燕恆沐浴,這回卻被趙燕恆死攔了下來:「你有身子,斷不能勞累了。」

  綺年只是擔心他有傷瞞著自己:「我只看你身上有傷沒有——」

  趙燕恆無奈,只得叫在淨房裡擺了把椅子讓綺年坐了,這才自己脫衣入浴。他瘦了好些,身上也不免有些磕碰擦傷,但並無什麼大傷處,綺年這才放心,只是捨不得出去,坐到浴桶邊上拿了水瓢替他拿水洗頭,一邊細細地兩人把別後這些日子的事彼此講述了一遍。

  「……是以皇長子受傷不輕,但性命卻是無虞的,我先趕回來,估摸著兩日後皇長子就該回京了。」趙燕恆把頭枕在浴桶邊上,半閉著眼睛讓綺年替他洗頭髮,「這次多虧了錢掌櫃——哦,就是你救過孩兒的那家,姓錢,倒是名符其實的——賑災米糧不到,他家傾了兩個糧庫先填補上了,尋找皇長子僱用了好些人,每人每日十文銅錢,那錢也都是從他家兌出來的,若沒他家的錢莊,一時哪裡去找那些散碎銀子和銅錢。我正想著,該怎麼替他家請功,皇長子也說要重謝的,只不知怎樣才好。若說就封個官職,又怕招人彈劾。」

  「不是有那不拿薪俸的閒職麼,封一個也提提出身罷了。」綺年想了想,「若不方便,不如讓皇上賜個『義商』二字給錢家,如此即使沒有官身,錢家也不是普通商人可比,日後再做生意就更方便了。」

  「這主意不錯。」趙燕恆欣然,「待我去與皇長子商量。」略一沉吟,看了看綺年,「皇長子落水之時,清明跟著跳了下去,若非她熟識水性,皇長子必然受傷更重——皇長子已將她收了。」

  「嗯?」綺年大為驚訝,「不是周鎮撫——」

  「是清明自己情願跟著皇長子的。」趙燕恆歎了口氣,「我見了她,她——也不知是怎麼想的!」

  「她傾慕皇長子?」綺年怎麼想怎麼覺得不可能。

  趙燕恆搖搖頭:「隨她罷。只是漢辰那裡不免空歡喜一場,我倒覺得無顏去見他了。幸而他豁達,並不與我計較,否則——」

  綺年默然片刻,拿起清水沖洗趙燕恆頭上的皂角沫:「是清明自己打定主意的,與你何干呢。皇長子給她個什麼名份?」

  趙燕恆沉吟:「此次皇長子查明了那決堤之事,果然是人為的,已然拿到了實證,再加上遇刺——估摸著這次回了京,東宮之位也就定下了。想來,一個良媛是跑不掉的。」

  綺年點了點頭,也就把清明的事拋開不提:「到底是什麼人決堤行刺?與鄭家——」十之八九是跟鄭家有關係的!

  「嗯。」趙燕恆點點頭,「這事還要順籐摸瓜慢慢來查,人證物證皆在,又是死了上萬人,淹了數千頃田,絕不可能就此息事寧人的。」

  「這些人實在該殺,就為了一己私慾,害得上萬人身亡,十數萬人都沒了家園,若不殺也實在不能平民憤!」

  「沿河那幾個官員是逃不掉的,但後頭——」趙燕恆微微皺眉,隨即又鬆開,「你莫要多想了,身子要緊。」

  「哪兒那麼嬌貴了……」綺年不由得好笑,「若是那些種田人家,懷了身孕照樣還做活的,我只是前些日子太憂心了,如今你回來了,這大局也差不多定了,我還擔憂什麼呢。」

  兩日後,皇長子返京,皇帝召集太醫院全體太醫會診。十日後皇長子初癒,皇上詔告天下,由皇長子入主東宮,立原皇子正妃金國秀為太子妃,原吳惠側妃為惠良娣,在遇刺事件中勇救皇長子的清明為清良媛,於九月初一行大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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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7 幾家歡喜幾家愁

  皇長子入主東宮,普天同慶。各命婦們雖然不能去目睹大禮,但也要穿戴大妝起來,入宮朝賀皇后和太子妃。

  「這腰帶會不會緊了些?」如鴛替綺年束上腰帶,又忍不住擔心。

  綺年的肚子已經微微有些顯形,不過如今穿得多,倒也看不出來:「沒什麼,就這樣罷。」

  「世子妃有孕還得進宮——」如鸝忍不住抱怨,「看世子妃臉色也不怎麼好,這一進宮就要折騰大半天……」

  綺年確實臉色不怎麼好,因為刺殺皇長子——哦,現在要稱呼太子了——以及黃河決堤一案都已有了定論,主謀乃是永順伯趙明軻,而派人決堤的,卻是現任當地衛所千戶的原廣西總兵。不過在線索剛被發現時他已經畏罪服毒自盡,僅來得及將他的家人妻小鎖拿。如今,林家的長子已經下獄,女眷皆被圈禁家中。雖然林大人的服毒自盡很可疑,但趙燕恆已經向綺年隱晦地透過了話,多半事情就是這樣結案了,捉拿永順伯,順勢削減鄭家的勢力,但不會再往下查了。

  事情差不多總是這樣的,皇帝心裡還是想把所有的兒子都保住,因此他不能全力追查或誅殺鄭家,那樣就不免牽扯到鄭貴妃,如果鄭貴妃成為罪妃,三皇子也就完了。於是林家作為結交永順伯和鄭家才得官的人家,就理所當然成了罪魁禍首,而且林家曾經想將女兒嫁給永順伯做繼室,這也是明晃晃的攀結交好的罪證。

  如鴛看看綺年的臉色,示意如鸝不要說了。她比如鸝想得自然要多些,知道綺年並不是因進宮而不適。

  「走罷。」綺年也知道她們是關切自己,勉強提了提精神,「大喜的日子,別說這些話了。」

  秦王妃已經上了馬車,她的臉色也一樣差勁,若不是入主東宮這樣的大事,她就要報父喪而推辭不去了。永順伯如今被問罪,秦楓身為側室自然也跑不了連坐之罪。說來也真是諷刺,當初秦楓嫁與永順伯,原想著是永順伯夫人過世後,生了兒子就好扶正,沒想到這嫁過去才半年多,永順伯夫人猶纏綿病榻尚未身亡,永順伯府卻已經要被問罪了,而秦楓至今都只是個側室。

  婆媳兩個都跟鋸嘴葫蘆似的,一路沉默到了皇宮。

  雖然是大喜的日子,太后卻沒有露面,據說是鳳體欠安。其實究竟是身病還是心病,大家心裡都明白。永順伯是太后的親孫子,如今落到這個下場,一則傷心,二則避嫌,倒是不出面的好。橫豎今兒的正主兒是皇后和太子妃,旁人來不來都無妨。

  冷玉如挺著個快要生的大肚子,坐也不好坐,只能斜靠在椅子上跟綺年說話:「雖說出了頭三個月,也要小心著。」

  綺年好笑:「該小心的是你吧,幾時生?算著日子也快了。」

  冷玉如摸摸肚子,抿嘴一笑:「大概十月裡,家裡請了太醫院的太醫來診脈,倒說像是個男胎。婆婆歡喜得不得了,我倒有些怕了,萬一生下來是個女兒,可怎麼好?」

  綺年看她嘴上雖說擔心,但臉上分明笑得開懷,不由得打趣道:「張少將軍怎麼說?他必是想要個兒子的罷?」

  冷玉如低頭一笑:「他倒常對婆婆說,先花後果才是福氣,兒女雙全才好。」

  綺年笑著點了點頭,一轉眼看見永安侯夫人帶著公主和阮盼兩個兒媳走了進來,看見綺年在這裡,便笑笑地過來,尚未到眼前便先攔著冷玉如和綺年:「都是有身子的人,萬不可行禮。」

  冷玉如身子實在沉重,今日便是一品的誥命夫人們見了也都是免禮的,便謝了永安侯夫人和公主,仍舊歪在椅子上。綺年卻不敢如此托大,仍是行了半禮才彼此坐下,先看著阮盼笑道:「姐姐添子大喜,我也沒能過去,只聽舅母說哥兒足有七斤重,想必是個大胖小子,取了什麼名字?」

  阮盼比從前豐腴了些,面色也是白裡透紅,穿著件玉色刺金線蝴蝶的長襖,真像一枝被蝴蝶飛舞縈繞的芙蓉花。見綺年說起兒子,眉宇間頓時暈開一層光彩:「可不是,能吃能睡,一個乳母都不夠餵他呢,這才幾個月,已然又重了好些。大名兒且待過些日子再取,先取了個小名叫實哥兒,待再大些兒,就抱到你那裡去頑。」

  綺年忙笑著說好:「實哥兒,這名字好,可不是哥兒結結實實的才是喜呢。」

  眾人又說了幾句孩子的事,永安侯夫人覷了個空兒,就拉了綺年的手微微笑道:「前些日子與你說的那事,因盼兒這一發動,一時沒顧得上。如今孩子已妥當了,也該騰出手來辦這事兒了罷。我今兒還要帶了盼兒早些回去,若不得跟你舅母說上話,還要勞你遞句話兒。」

  綺年心裡明白。前些日子因為皇長子生死未卜,吳家的前途自然也是定不得的,永安侯府怎麼肯把孟涓隨意就嫁過來?只是這一拖吳家心裡也明白了,如今皇長子立為太子,永安侯府再想拾起這頭親事來,就要看吳家願不願意了。

  「見了舅母,我自然替伯母把這話傳到。」至於吳若釗還願不願結這門親家,綺年可不打這個包票。說起來永安侯府這樣做自然無可厚非,但由此可見,若是將來吳家真有什麼要命的事,也不要指望永安侯府會不顧自家利害來鼎力相助了。不過這也是人之常情,求人不如求己,只要皇長子不出什麼事,這門親事說起來倒也是妥當的。

  永安侯夫人心裡自然更明白,又說起別的閒話來。正說著呢,就聽外頭內監們高聲宣道:「皇后娘娘到,貴妃娘娘到,太子妃到。」殿中的諸誥命們忙都起來接駕。因這不同於正月裡的朝拜,皇后便下了鳳輦進殿來見命婦們,笑道:「免禮罷,不過是家裡喜事,倒勞動大夥兒又進宮來一趟。」

  立太子,既可說是皇帝的家事,也可說是國之大事,以秦王妃為首,命婦們不免都要恭喜皇后,畢竟皇長子在名義上是她的兒子。自然也少不了恭喜太子妃,又把太子妃的肚子狠狠地誇一誇。

  綺年品級雖高,輩份太小,並不多開口,只在後頭看著。皇后今日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明黃色禮服穿在身上,頭戴九尾鳳釵,尾上鑲著大顆的硬紅寶石,鳳口中還銜著一顆,也不知是不是日光映了寶石的緣故,滿臉都是光彩。相形之下,鄭貴妃明明比皇后年輕了十歲,今兒身上這件深紅色宮裝卻顯得有些老氣了,再是滿頭珠翠,也硬生生讓皇后奪了光彩去。

  金國秀還是老樣子,不過是禮服從杏黃色換做了明黃色,上頭繡的紋飾雖比皇后的簡單些,卻也莊重華美。頭上戴著鑲東珠鳳釵,雖沒有皇后那麼寶氣逼人,但年紀既輕,人又生得極為端莊,隱隱地竟有幾分母儀天下的氣質了。宮裝下的肚子微微隆起,聽著眾人恭維不斷,面上笑容始終是那樣從從容容的,既不因入主東宮而得意,卻也並不是假做謙讓教人覺得虛偽。

  按例,這是要賜宴的。皇后坐了下來,就看一眼金國秀道:「太子妃有孕,不宜久坐,且回宮裡去吧。今日來的我瞧著還有好幾個有了身孕的,都不必拘禮,早些回去也罷。橫豎日子長久得很,不拘這一時,都好好地生了兒子抱來我瞧才是正經。」轉眼看著綺年道,「郡王世子妃的月份跟太子妃差不多罷?正好惠良娣也有孕,倒是你們姐妹兩個去說說話罷。」

  於是殿中眾人都稱讚皇后仁德,冷玉如這樣肚子大的自然也就告退先行出宮,綺年則跟著金國秀出了大殿,外頭推過太子妃的輦車來,兩人坐了上去往東宮走。因是兩個孕婦,宮人們自然要撿著最平坦的道路慢慢地走,倒也並不顛簸。

  「太子妃氣色不錯。」綺年端詳著金國秀,「胎象可還好麼?」前一陣子皇長子生死未卜的時候,饒是金國秀再心智堅定,那氣色也不可能好起來,日日都是用藥培著的。

  金國秀淡淡笑了笑:「無妨了。倒是瞧著你氣色不是很好。」

  綺年默然片刻,還是道:「是因著林家的事。臣婦愚見,總覺得林家並沒謀害皇子的膽子。」

  「或許這確實並非林家本心,但他們確實已經傷及了殿下。」金國秀聲音清冷,「哪怕是不知行刺的是殿下,但決堤放水也罷,意圖殺害朝廷欽差掩蓋真相也罷,都是大罪。皇上仁慈,罪不及婦孺,只斬殺成年男丁。」

  綺年不再說話了。不要說金國秀說得沒錯,便是說錯了,朝廷政事也不是她一個女人家可以扭轉的,皇上已經做出了決定,並且這個決定符合帝王的利益,所以它就是不能更改的。唯一可稱幸運的就是林夫人和林悅然不會被連坐,活著就好。

  金國秀也不再說話,輦車直到了東宮,金國秀下了車便對宮人道:「送世子妃去惠良娣殿內。」便扶了隨月的手,逕自回了自己宮裡。

  綺年福身恭送了她,這才隨著宮人去了吳知霞在東邊的偏殿裡。東宮地方並不大,比起外頭的皇子府還要小些,但住在這裡意義非凡,是以吳知霞的氣色也極好,養得臉盤兒又豐潤了些,看著肚子竟跟金國秀的差不多了。

  「表姐也別補得太過了,若胎氣穩定,還該起來多走動走動,免得頭胎胎兒若太大,生下來反傷了身子。」

  阮盼那一胎雖不算很大,但她身腰纖細,據說生的時候也很是辛苦。如今雖然瞧著臉色好,但內裡還有點兒虛,尤其是太醫說了,一兩年裡不宜再有身孕。幸而她是一舉得男,若生了女兒只怕就要懊惱了。

  吳知霞點頭笑道:「知道了,母親也這麼說,才不聽見她念叨了,你又來了。」姐妹兩個說笑了幾句,吳知霞便屏退了宮人,只留下墨畫在身邊伺候,問道,「那位清良媛是怎麼回事?聽說本是郡王府上的丫鬟?」

  綺年實在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苦笑道:「本是因她懂些藥理,世子怕大災之後有大疫,殿下帶過去的太醫萬一再有些什麼心思,故而送她過去以防萬一,誰知道……」趙燕恆已經跟她說過了,萬萬不能再提本來是想給周鎮撫行個方便的。

  吳知霞皺了皺眉:「殿下說她拚死相救,替殿下擋了一刀,傷及小腹怕是不好生育——哎,給她一個名份也好。」

  綺年微微吃驚:「不是說落水——」

  「你不知麼?」吳知霞皺眉,「或者我不該說,你也莫要說出去就是了。」有幾分悵然地摸著小腹,「明年又該選了,這東宮還要進人的……」

  按規制,太子可以有一位正妃,兩位良娣,四位良媛,十位承徽。當然這是滿額的說法,一般也不會選這麼多,東宮這點地方,真要住下這麼多人,那光伺候人的丫鬟就塞不下了。但無論如何,包括太子妃在內只有三名妃嬪是不成的,即使其中有兩位都有了身孕也不大成個體統。

  綺年知道吳知霞的意思。說起來她今年也不過才十八歲,但在東宮裡也算是老人了,後頭再選進來的就是十五六歲的年輕小姑娘,論嬌嫩她是及不上了。若是這一胎生男便沒了心事,若是生女,再想得一胎怕也就不容易了。只是這些話誰也不能講出來,只得心照不宣,另外說些閒話。

  兩人都是孕婦,也都不耐久坐,說了幾句話吳知霞就吩咐人送了綺年出來。剛出了殿外,只見一個小宮女從側面一條路上跑來,屈膝道:「清良媛請世子妃過去略坐坐。」

  綺年和如鴛對看了一眼——清良媛,清明想做什麼?

  良媛的住處按規制應比良娣更小些,但因清明捨命相救太子,所以太子妃特許她獨自住了一處偏殿,與吳知霞相同。只是殿中陳設不比吳知霞那裡,色色樣樣一看便是精心安排過的,透著一股子熱鬧溫馨勁兒,清明這殿裡,明明該有的東西也都有,可就是瞧著冷冷清清的。

  「良媛,郡王世子妃到了。」裡頭迎出來的兩個大宮女打起簾子,一面通報,一面對綺年笑臉相迎,「世子妃請。」

  清明坐在內殿,身上穿著淺碧色繡淡紫紅色木槿花的宮裝,一頭烏髮簡單地梳了個反綰髻,乍一看倒還跟當初在郡王府裡差不多,只是頭上插戴著精緻的包金犀角鑲珠步搖,垂下三股艷紅的珊瑚珠,耳朵上一對剔透如水的翡翠耳墜,皆不是府中那簡單的青玉簪和金丁香兒可比了。見了綺年,清明只欠了欠身:「世子妃安好?給世子妃看座。」

  良媛論品級是正四品,一般的命婦見了也要行禮的,但綺年是郡王世子妃,雖然比不上郡王妃的品級高,卻也是在良媛之上,因此綺年也只欠欠身就在椅子上坐下了:「多謝良媛關心。聽說良媛這次也受了傷,不知如今可大好了?」

  清明淡淡一笑,臉色還有幾分蒼白:「無妨了。」目光落在綺年小腹上,「還未恭喜世子妃有喜了。」

  綺年實在是覺得清明很古怪,若說她跟白露一樣是想著趙燕恆,現在看來卻又不大對勁。倘若她真是有意做趙燕恆的妾室,大可借此機會請太子替她定下此事,到時趙燕恆也未必好拂太子的意。可是若說她當真無意,何不就嫁了周鎮撫呢?有了救駕之功,太子親自出面賜婚,再給她隨便捏造個良民的身份,豈不是皆大歡喜?可是她這兩樣都不選,卻做了太子的妾,真是難以理解。

  「多謝良媛。」

  「世子數年來都無子嗣,世子妃既嫁了世子,當以為世子誕下嫡長子為要。」

  綺年莫名其妙地瞧著她,覺得這口氣好像比秦王妃還要冠冕堂皇,老氣橫秋:「這不勞良媛教導,我自然是知道的。」

  「那就恭祝世子妃一舉得男,為世子綿延子嗣。」清明——如今該叫清良媛了——又微微欠身,「世子妃有孕在身不可勞累,我就不再多留世子妃了,妥當送世子妃出去。」

  出了偏殿,如鴛才低聲道:「這清良媛究竟是個什麼意思,古里古怪的,還教導世子妃呢,瞧著倒像她是世子妃的婆婆似的……」

  「別理她。」綺年這麼來來回回坐下站起的也真有點累了,「也別得罪她,畢竟她現在是太子的人了,將來太子登基,她算主,咱們要算臣了,只管客氣著就是了。」

  如鴛心裡很是不痛快:「她倒是一步登天了……」

  「登天?」綺年笑了笑,「傻丫頭,登天是什麼有意思的事麼?女人家,一要自己立得起來,二要能得一個可心的人相互扶持,至於登天——若是自己孤零零的一個,那就變作高處不勝寒了。」

  如鴛睜大眼睛想了一會兒,嘀咕道:「也真是奇怪,奴婢以為她會求太子殿下——」

  「噓——」綺年打斷她,「太子殿下的妃嬪哪裡是咱們能議論的,快些去殿上罷,估摸著皇后娘娘賜宴也不會很久,該回去了。」

  金國秀透出來的那點信息確實沒錯,到了九月初八,林家的事已經塵埃落定:林大人雖自盡卻未能贖其大罪,因謀害皇子,其罪不下於謀逆,更不必說他謀害的是要立為太子的皇子。不過皇上仁慈,又值國有儲君之喜,故而罪不及婦孺,僅將林家的獨子斬首,林太太、林悅然,還有林大爺的繼妻宛氏都開釋了。只是林家家產全部抄沒,三人直接被從林家原來的宅子裡被趕了出來,只許帶走隨身所穿的衣物罷了。

  綺年的馬車停在林家宅子的不遠處,跟著林太太三人走了一段路,才讓立冬把車趕過去,接了三人上車。

  林太太幾個月間就像老了二十歲,臉上一道道的皺紋全爬了出來,眼眸更是呆滯的,見了綺年都木然無語。

  「伯母節哀——」綺年也實在不能說什麼,「我在城西給伯母尋了一處院子,伯母先住著,總要念著少奶奶腹中的孫子呢。」雖說罪不及婦孺,但林家無孺,只有宛氏現在懷著五個月身孕,還不知是男是女,倘若是男,那好歹還能給林家留個後。

  林太太聽了這話,眼珠僵硬地轉了一下,落到宛氏的肚子上,終於有了點兒活氣,嘴唇動了動:「冤枉啊——」

  「伯母!」綺年不忍看她蒼老淒苦的面容,「逝者已逝,您就是為了孫子也要多保重。」

  林太太放聲哭起來。林悅然緊摟著母親,短短幾個月,她也憔悴得不成樣子,鮮花一樣的小姑娘都要熬乾了,也跟著痛哭起來。

  宛氏連忙湊過去:「小姑,婆婆還病著呢,萬不可這樣痛哭的,何況這樣地哭,若被人聽見,怕也是要連累世子妃的。」

  綺年不由得仔細打量了一下宛氏。二十左右的年紀,雖然熬了這幾個月,但看起來要比林太太和林悅然都好些,且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可見並沒有亂了方寸:「嫂子也是有孕的,也要自己保重身子。宅子裡若缺了什麼,叫人來找我便是。」

  宛氏連忙答應,極口稱謝,又回頭去勸慰林太太母女,好容易才讓兩人住了哭聲。

  馬車駛了片刻才到城西,這小院地腳兒並不好,但從大門進去便見裡頭房舍整潔,院子裡甚至還有一棵上了年頭的槐樹,在院子裡投下半片樹蔭。院子裡且有兩個丫鬟兩個小廝候著,連郎中都請了一位。

  「人手少了些,伯母且先住著罷。」

  綺年跟林太太從前的關係,皇帝只要一查就能知道,所以綺年也並不避諱。可是皇帝縱然明知林大人之死有問題,也不會願意看見林家女眷仍舊錦衣玉食呼奴使婢,因此綺年也只能給這麼幾個人了。便是那兩個丫鬟也只有一個年紀大些,另一個不過小丫頭罷了,只能幫著掃掃院子燒燒火之類。以免引來皇上的不滿,反害了林太太等人。

  林太太哭得太厲害,此時已然有些脫力了,兼且在府裡圈禁的日子搓磨太甚,到了這會兒便撐不住。兩個丫鬟忙將她扶到床上,郎中一診脈乃是外感風寒又內有鬱結,症狀十分凶險,於是忙忙地開方抓藥。再有宛氏是有孕的,雖然身子尚好,胎氣也有幾分不穩,又是開方子抓藥。只忙得四個下人都不夠用。

  綺年少不得讓如鴛立冬等人都搭手幫忙,折騰了半日才安頓下來,捉個空兒將林悅然拉到外屋,歎道:「如今伯母病了,嫂子又有孕,妹妹要把這家事理起來了。」

  林悅然只覺得這幾個月像做夢似的,垂淚道:「周姐姐,如今父親和大哥都去了,我們孤兒寡母,日後可怎麼辦……」

  綺年深深歎了口氣,心想這麼十五六歲的女孩子乍然遇上這種事,也難求她一夜之間就成熟起來:「妹妹且照顧著伯母和嫂子罷,待伯母身子好了,再商議日後的事。」


148 挑撥離間種禍根

  九九重陽,持螯賞菊。

  去年這個時候,郡王府一家子還進宮去領宴呢,今年太后自然是沒這個心情,太子妃又有孕要養胎,朝中還在清算永順伯的案子,皇后索性就免了賜宴的事,讓各宮中自己慶祝去罷,倒也省得像去年似的,再鬧出太后登高摔下來的事。

  郡王府今年也沒有怎麼大辦。一來秦王妃和秦采都算在孝中,雖然皆是出了嫁的女兒和孫女,但老東陽侯對女孩兒素來疼愛,從情上來說也不能輕易忘懷。

  綺年樂得如此。她現在是孕婦,一怕操勞,二又不能吃螃蟹,看著別人吃是件多「淒慘」的事,還不如眼不見嘴不饞。

  「世子妃忍一忍,明年這時候就能隨意吃了。」小滿看綺年那樣兒,忍不住掩著嘴笑。

  「走開!」綺年揚揚手裡的書作勢要打她,「你這是說我嘴饞麼?沒上沒下的。」

  小滿笑著往後躲了躲:「奴婢這不是怕世子妃心裡不快麼。」

  綺年環視滿屋子抿著嘴的丫鬟們:「有敢笑的,立刻拖出去打板子,看你們還能不能吃到。」

  眾人都笑了,小雪嘴快道:「世子妃放心,今年世子吩咐了,咱們院子裡上下都不許沾螃蟹的邊兒,大家都不吃。」

  「這也不好……」綺年心裡甜絲絲的,「你們吃你們的,只別叫我看見就行。對了,林家那邊去送了節禮沒有?」

  小雪忙道:「送過了。因林太太病著,林少奶奶又有身孕,也沒有送螃蟹和酒,只送了重陽糕等四色點心,又送了十兩銀子的月例。再就是藥鋪那邊已經說了,用的藥全記在世子妃賬上。奴婢看著歇了一夜,林少奶奶和林姑娘的臉色已好了許多,就是林太太這病,怕是難好。」

  「若是總想著故去的人,怕真是——」綺年歎了口氣,「只盼伯母能看在未出世的孫子份上。」郎中已經悄悄跟她說了,人最怕有心病,林太太憂傷驚悸過度,才弄得裡應外合病根深種,若是人能想得開還好,若想不開,恐怕纏綿病榻一兩年,還是免不了要去的。

  「誰看在未出世的孫子份上?」外頭傳來趙燕恆的聲音,站在門邊的如菱忙打起簾子,一眾丫鬟們如今已經快成了習慣,看看房中茶水齊全,便統統都退到外屋,留兩個人隨時備裡頭使喚就是了。

  「這些丫頭們跑得倒快。」趙燕恆看看放下來的門簾,「如今你有身孕呢,怎麼還叫你端茶倒水嗎?」

  「不過是給你端杯茶而已。」綺年笑笑,「我都四個月了,太醫都說胎氣穩固,端個茶還累著了不成?那農家裡挺著大肚子還下地幹農活呢,怕什麼。」她身體底子好,比之一般閨秀結實很多,除了太子出事那陣兒擔憂勞神之外,太醫對她很滿意,直說只要胎兒別補得過大,將來生產不難。

  趙燕恆也笑了,小心地把她摟在腿上坐下:「胡鬧!如今不是已經去修剪花枝子了?我看再要不管,你是不是也要扛把鋤頭去下地?」

  「閒著無事活動一下罷了。」綺年摸摸他臉,「真要扛鋤頭也不用下地,待這些花都謝了,我去挖個洞葬花。不說這些,看你又皺著眉,是不是有什麼事?」

  趙燕恆如今並沒有什麼事瞞她:「永順伯反了。」

  「反了?」綺年嚇一跳,「不是連他府裡都圍起來了,怎麼反的?」

  「押解上京的路上被人劫了。他竟然養了幾千兵馬,直接搶了人退進了渝蜀的山裡。」巴蜀之地十萬大山,幾千人往裡頭一退,還真是沒法找,「皇上大怒,下令兩地知府全力緝拿。不過——只怕難。」

  「那我收留林家人,會不會給你惹麻煩……」綺年很是歉意。

  「那倒無妨。」趙燕恆拍拍她的手,「林家是怎麼回事,皇上心裡十分明白,否則也不至說罪不及婦孺,按說謀害皇子,滿門抄斬都是一定的。再者幾個女子,又病的病弱的弱,不算什麼。就是永順伯這一反,皇上震怒,已經定了抄斬,家中的女眷是全不得活了。東陽侯府也不得好,若不是當初秦楓是太后親自選的,恐怕這次還要受點牽連呢。」忽然笑了笑,「不過,秦楓的事卻是王妃在太后面前提起來的,這事,皇后娘娘已經在皇上面前透了風了,皇上今日召見父王,隱隱地也提了一句,說兒女親事還是由當家人做主的好,尤其是嫁女之事,後奼女子不知外事,男子到底好不好她們不能知曉,多有許錯了人的。」

  這就是隱晦地對秦王妃表示不滿了。秦楓到底是大長公主的孫女,如今反了一個永順伯,把自己姑母的孫女也要殺掉,皇帝也怪尷尬的。他不好去埋怨太后,自然就只有遷怒於說媒的秦王妃了。

  綺年表示對此樂見其成,有幾分幸災樂禍地笑了笑,突然想起來:「那,二妹妹的親事,王妃就不能插手了吧?」

  趙燕恆一笑:「多半便宜了張家小子了。」昀郡王之前是懷疑趙燕好有什麼私相授受的事,如今疑心去了,又看張執確實是個不錯的,門第上也合適,自然心裡就願意了,「你往張家遞個信兒,托個親近些的媒人上門提一提罷。」

  「那就讓韓伯母或者許伯母來。」綺年早就想好了,「許伯母人最端正,韓伯母是從小看著玉如長大的,替她的小叔做媒也順理成章,無論哪位都成。」

  「這事你安排便是。」趙燕恆點點頭,又想起一事,「前些日子碰著永安侯世子,聽他的意思要跟咱們做親戚了,我想你家小表妹跟國潤的事也好說起來了。」

  永安侯世子,就是尚了公主的那位探花郎,孟燁的大哥,他說的便是孟涓與吳知雱的親事。吳若釗權衡之後,還是替兒子定下了這門親,畢竟如今這親事對吳知雱有百利而無一害,至於將來萬一有什麼變故的時候——難道還能指著庶子媳婦家救命不成?

  只是吳知雱如今還是個白身呢,預備著明年下場去考秀才,若考出來了,再提成親的事也好聽些。永安侯夫人極重名聲,並不願人說她不給庶女尋好親事,竟然嫁個白身之類的話。

  「舅母早就想提這事了,只是礙著雪表妹至今還沒動靜呢……」吳知雪自跟秦家退了親之後一直沒尋到合適的,鄭氏一邊為著大女兒成了太子良娣又有了孕而歡喜,一邊也為小女兒至今沒動靜擔憂。

  「先把親事定下來,國潤也是要考功名的,並不是說就急著成親,前頭國廷還沒辦親事呢。還要後年才有春闈,至少要等到那時候。」按照金國秀當初的說法,總要金國廷考出進士來,才好風風光光地迎娶孔家姑娘。

  綺年點著頭答應。趙燕恆摸摸她微凸的小腹,很是憧憬:「不知道咱們的孩兒是什麼樣子。若是兒子,一定要文武雙全,若是女兒,就要才貌出眾。」

  「你想得美呢。」綺年好笑,「文武雙全也就罷了,只要孩子不笨,還能教得出來。這才貌誰敢打包票?容貌那是老天爺給的,生出來若長得不美,你難道還能換一個不成?」

  「胡說!」趙燕恆蠻橫地圈住妻子的腰,「我們的女兒自然是美貌的。」

  綺年笑而不答。兩人膩歪了一會兒,就聽外屋如鸝笑道:「宮嬤嬤怎麼來了?」

  趙燕恆頓時眉頭一皺:「要不要我打發了她?」

  「就放著罷。」綺年扯著他領口上的玉扣子玩,「這會打發回去,掃了大長公主的臉面也不好,你犯不著得罪她。橫豎沒人搭理她,隨便她去折騰,看能玩出什麼花樣來。」

  趙燕恆皺著眉:「聽說她最近跟林秀書攪在一起了?」

  「嗯,說秀書畫出來的花樣子格外好看,果然是讀過書的人,花樣子不俗氣,中了王妃的意,時常借了去給王妃刺繡。」綺年懶得理睬,「如今永順伯都倒了,林秀書也沒了靠山,我打算過幾天找個借口把她打發到莊子上去算了,所以這幾天也沒理她,隨便她到丹園討好去。」

  宮嬤嬤笑答道:「王妃叫我過來看看,世子妃有孕可不能用螃蟹這等寒涼之物,恐你們年紀小沒生養過不知輕重,所以來叮囑一句。這盒子裡是東陽侯府送來的菊花糕菊花餅,王妃叫給世子妃送來的。」

  「無事獻慇勤,非奸即盜。」綺年輕輕說了一句,從趙燕恆膝上站起來,「我去打發了她。」自己打簾子走出去,「辛苦嬤嬤了。如鴛,把糕餅給夏軒和秋蘅齋各分一份,跟她們說是王妃賞的。」

  「這何勞世子妃操心。」宮嬤嬤連忙道,「這裡還有兩份,老奴一會兒就給雲姨娘和采芝姑娘送去,王妃說了,菊花糕不多,只有世子妃這裡有。」

  「那就替我先謝過王妃,明兒一早我去給王妃請安的時候再親自道謝。」

  宮嬤嬤連忙躬身答應,又笑道:「上回秀書姑娘給王妃畫的那個菊花樣子針線房繡了出來,王妃十分喜歡,想著叫秀書姑娘過去再給王妃畫副梅花和水仙的,世子妃看——」

  綺年笑了笑:「王妃用得著她,儘管把人帶過去就是,就是不回來也使得的,我叫人把身契送過去就是。」

  「這哪裡能成呢……」宮嬤嬤陪著笑道,「王妃不過是偶爾用她一次,怎能帶走世子妃這裡的人。老奴先告退了。」若是把秀書直接放在了丹園,那還有什麼用。

  「世子妃,奴婢去跟小雪姐姐說一聲,今兒晚上盯住了秀書。」如鸝自告奮勇,一溜煙跑去找小雪了。

  趙燕恆從屋裡出來:「若不是永順伯送的人,倒真是把人給丹園就是了。」拉了綺年的手,「以後宮嬤嬤再過來,你只管說乏了,連見也別見。這些宮裡出來的老東西,陰私的手段不少,甚至有在衣裳裡縫上些藥物,讓人聞久了就傷身的。宮裡的嬪妃難生養,頗有些是被這些老貨害的。」

  「嗯,我防著呢,所以每回她來,我都離得遠遠的。再有楊嬤嬤一直盯著她,她房裡的擺設都是極簡單的,藏不住東西。」另外她每隔半個月就請太醫來診一次脈,若有什麼變化也能提早發現。

  趙燕恆輕輕哼了一聲,手覆上綺年肚子:「這菊花糕拿出去,驗過了若無毒就分給下人們吃了。誰若要害我們的孩兒,別怪我翻臉無情!」

  宮嬤嬤自節氣居正院出來,先去了秋蘅齋見了怡雲,然後去了夏軒。

  夏軒如今比秋蘅齋還安靜。前些日子綺年特意給秋蘅齋送了兩個活潑的小丫鬟過去,叫她們逗著怡雲說話的,因此怡雲院子裡倒比從前多了些活氣,反是夏軒這裡,三個通房只剩采芝一個,還是被綺年暗地裡禁了足的,連伺候的丫鬟都沒精打采,走進去竟然聽不見點聲音。

  宮嬤嬤悄悄進去,外屋裡竟連個丫鬟都沒有,只有采芝獨自坐在裡屋,藉著天光繡一雙鞋面。宮嬤嬤悄眼看過去,是一雙石青面子繡了大紅杜鵑花的睡鞋,瞧著采芝繡完一個花瓣,便笑道:「采芝姑娘真是好針線,難怪從前能做世子身邊的大丫鬟呢。」

  采芝抬頭見是宮嬤嬤,臉上並不見笑容,只欠了欠身道:「嬤嬤怎麼過來了?」

  宮嬤嬤不惱不氣,自己撿了張凳子坐下,笑道:「王妃送來的菊花餅,世子妃讓給姑娘送一份過來。」

  采芝嘴角微微撇了撇,接過去放在一邊:「嬤嬤代我向王妃和世子妃謝賞罷。」

  宮嬤嬤嘴裡答應著,斜著身看采芝繡的鞋面:「這樣的好針線,怎沒見多給世子和世子妃做些穿?」

  采芝心裡一陣苦澀。她送去的針線還少嗎?什麼中衣、襪子、睡鞋、荷包,每次綺年都是笑吟吟收下,卻從沒見用過一次。

  宮嬤嬤察顏觀色,笑嘻嘻地道:「說起來,聽說夏軒原有三個人的,如今只有姑娘一個了,可見姑娘是有福氣的。又是從前伺候過世子的,必是得世子和世子妃另眼看待了。瞧這屋子裡的東西,比那外頭普通人家的正房奶奶還強得多呢。」

  采芝心裡更苦。暗想何曾得了綺年另眼看待,倒是急著將自己嫁出去呢。

  宮嬤嬤又誇獎了幾句,聽見外屋有動靜,便起身告辭。打簾子出來,正碰上一個丫鬟進來,便笑道:「這不是小蜓姑娘麼,這是做什麼去了?」

  小蜓是伺候采芝的丫鬟,自打知道采芝不得世子妃的歡心,便有些懶怠了,方才乃是跑到廚房去跟廚娘說話,蹭些重陽糕吃,這會兒一見宮嬤嬤,忙笑道:「我去廚房給姑娘催點熱水,嬤嬤怎麼來了?」

  宮嬤嬤拉著她笑道:「我來給姑娘送菊花餅的,姑娘正在裡頭繡花呢,我們出去說話,莫擾了姑娘。」壓低聲音道,「我還帶了些松子糖哩,去喝杯茶可好?」

  宮嬤嬤初來時,院子裡的丫鬟們都知她是宮裡出來的,又是大長公主送來的,心裡總是要存幾分畏懼。只是後頭她一句話說錯就被綺年捉住了把柄,逼得她磕頭求饒才沒被送回東陽侯府去,從此在節氣居裡就沒人將她很放在眼裡了。

  小蜓也是如此,宮嬤嬤閒著無事有時逛到夏軒來,倒還要給她帶些點心。如此三番兩次,小蜓也隨便了許多,聞言便帶了宮嬤嬤到耳房裡去,正好剛取來熱水,抓了一把茶葉沖了,兩人坐著說起話來。

  采芝雖在房裡坐著,耳朵卻聽著外頭的動靜,聽見宮嬤嬤說跟小蜓去喝茶,不由得起了疑心,悄悄也出了裡屋,繞到耳房後頭悄悄聽著。初時只聽兩人說些京城裡的閒話,又說如今太子即位,世子妃是太子妃的救命恩人,想必日後也更尊貴了云云。采芝聽得不耐煩,正要走開,就聽宮嬤嬤道:「世子妃這一胎,瞧著世子好生仔細。」

  小蜓心裡笑話宮嬤嬤前倨後恭,臉上卻只不露,只管吃那松子糖,隨口道:「這是世子妃頭一胎,再怎麼仔細也不為過余的。」

  宮嬤嬤點頭稱是道:「瞧著你年紀輕,倒明白。宮裡頭多有頭胎小產的貴人,傷了身子,再不能生育的。也都是年紀輕的緣故,不知利害。」

  小蜓也只是隨口一說,倒沒想到宮嬤嬤說得如此厲害,不由得道:「小產也盡有,怎就不能生育了?」

  宮嬤嬤笑道:「所以說你們年輕姑娘家沒生育過,自是不知道這裡頭的事。記得我從前剛進宮就伺候過一位貴人,還是先帝的時候了,極得寵的。進宮沒一年就有了喜,到了六個月的時候跌進了荷花池裡,不但小產,且傷了身子,再不能生了。」

  小蜓不由打個冷戰道:「宮裡頭不能生了,可怎麼好?」

  「所以說還是得寵哪。」宮嬤嬤感歎了一聲,「抬舉了自己宮裡一個宮女兒,待生下孩子來,就求了皇上養在自己膝下。若不是那孩子長到六歲上出天花去了,這日後也有依靠了。」

  小蜓聽著點了點頭,又不由咋舌道:「那孩子的生母怎麼肯呢?」

  宮嬤嬤笑道:「在宮裡,這孩子能不能養也要看位份的,若位份低了,就必得給孩子找個高貴的母親養著。若這孩子將來得了大位,那養母是太后,生母就未必了。這跟外頭人家也一樣,正室傷了身子不能生,那無子就在七出之條。可是或娘家有勢力不能休妻,或是夫君敬重不肯休妻,就讓姨娘通房來生,生出來養在嫡母名下,照樣是有兒子了。只不過外頭比宮裡自在,將來這孩子得了家業,嫡母雖是要尊,卻照樣可以奉養生母的。」

  小蜓撇嘴道:「說是說,誰願替別人養孩子呢?」

  「這你就不懂了。」宮嬤嬤隨口道,「不說別人,就說世子妃的舅母,縣主的婆家英國公府罷,英國公夫人不就是自己沒生出兒子,如今只得將庶子記在了自己名下?就說世子妃罷,若是不能生,王爺自是不允的。但世子跟世子妃伉儷情深,怎麼肯休妻?少不得要讓姨娘通房生個兒子,養在自己膝下就是了。」

  小蜓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聽到後頭猛然醒悟過來,變著臉色道:「嬤嬤說什麼呢?世子妃如今就有喜呢,什麼不能生!嬤嬤還是快些走罷,若被人聽見這些話,我的命都要沒了!」

  宮嬤嬤連忙道:「原是我說忘了形,隨口就說錯了,小蜓姑娘千萬莫說出去。」打躬作揖地離了夏軒。

  采芝急忙回了自己屋裡,又拿起那雙鞋來繡。只是這次卻是心不在焉,宮嬤嬤方才說的話不斷在耳朵裡響,響得她心慌意亂,一針竟戳在指頭上。采芝把指頭噙在嘴裡,嘗到那一絲腥甜,只覺得心裡砰砰亂跳,跳得一顆心似乎都要衝出胸膛來——若是綺年不能生,若是她不能生……趙燕恆那樣寶貝著她,到時候不知還會不會這樣……

  采芝急喘了口氣。若是無子,昀郡王是一定不會允許的。郡王府這樣的人家,怕是也不許休妻的——世子妃可是上了玉碟的。但若這樣一來,少不得就要讓妾來生孩子。怡雲是個有氣的死人,何況又是心裡有了別人的,且年紀最大,怕也不能生了。那到時候,這夏軒裡就只剩下自己一個……

  「姑娘怎麼了?可是覺得哪裡不適?」小蜓攆走了宮嬤嬤回屋裡來,就見采芝一手按著心口窩,臉色發白,不由得嚇了一跳。采芝再不得世子妃歡喜,也是世子的通房丫鬟,若出了事她可擔待不起,「奴婢去稟世子妃,尋個郎中來給姑娘診脈。」

  采芝忙拉住她:「今日是重陽,大節下的尋什麼郎中呢,沒得不吉利。我且躺躺就好了,若明兒不好,再求世子妃給請郎中罷。」

  小蜓自然樂得少一事,伺候了采芝躺下就退出去了。

  這裡采芝自然是睡不著的,翻來覆去只是想著這事。一時像是自己又在替綺年頂罪,她卻不但不感激自己,反而冷眼看著;一時彷彿看見趙燕恆來了自己房裡,要與她共赴巫山;一時又像是事情敗露,有婆子氣勢洶洶來捆人。那身上也是一陣子發熱,一陣子發寒,竟沒個完了,整整地折騰了一個午後並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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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9 平安喜樂禍已伏

  九月和十月,在綺年是很平順地過去了。自打來了京城,也只有最初在吳家時有過一段這樣安閒的日子。昀郡王對長媳的頭一胎看得極重,秦王妃要做賢惠挽回昀郡王的心,索性連每日的請安都說免了。綺年並不與她客氣,謝過之後就當真在節氣居裡閉門不出養起胎來,每五六天過去敷衍一次,還多是撿著昀郡王在的時候去。

  自然,外頭免不了有些微傳言,說郡王世子妃仗著有身孕便不去婆婆房裡請安,又說秦王妃賢惠,綺年統統不理。倒是趙燕恆聽了惱火,叫人往外傳言說太子在外賑災那段時間,綺年如何擔憂以致有些勞神傷身,如今必要好生將養的話。

  如今人已皆知太子當初在外賑災遇刺,乃是郡王世子適逢其會,到呂家祖籍去掃墓途中碰上這事,立刻懸賞尋人,尋到人後又聯絡了相識的商人向其賒糧賒銀,助太子賑災撫民,實實是立下了大功。因此這樣的話傳出來,那議論世子妃恃子而驕的說法也就平息了不少。

  轉而有人疑心,何以郡王府內媳婦不給婆婆請安的事也會傳出來,究竟傳話的人是何用心?

  這些議論,綺年一概不去聽它,只管養胎。何況這兩個月裡頭都是喜事兒,她還是很開心的。

  「舅老爺家裡,公中還是按庶子的份例,舅太太又拿自己的嫁妝添了些,總共下了五千銀子的聘禮。聽說永安侯府除了聘禮返回之外,再給姑娘八千銀子的嫁妝。永安侯府公中庶女嫁妝也只有五千,永安侯夫人出了些,兩個嫂嫂又添了些……」

  如鸝掰著手指,如數家珍,「上下都喜氣洋洋的,就是聽說孫姨娘哭來著,說做姐姐的,如今在外頭,也不能回來看著弟弟成親什麼的。」

  「婚期定了?」

  「定在明年九月。一是表少爺鄉試要下場,二則永安侯府的姑娘年紀也不大的,那時候也不過才十五呢。」

  「哥哥在外頭,別說外任官一般來說一放就是兩任,就算哥哥只放一任,沒有三年也是回不來的。」綺年輕輕嗤了一聲,「不過是想著讓舅舅替哥哥調個京裡的缺——哪裡有那麼容易?京裡的缺多少人搶破了頭,哥哥不過是個新考中的同進士,舅舅能替哥哥謀到外任的缺已然不易了。或者她是想嫂嫂回來,叫哥哥一人在任上?只怕嫂嫂都不肯的。」

  「可不是麼。」如鸝撇撇嘴兒,「湘雲姐姐跟我說,孫姨娘在舅太太眼前哭,被舅老爺狠狠又罵了一頓呢。這些事她們也都不敢告訴雯表姑娘——嗐,瞧奴婢總改不過來,如今該說是咱們家少奶奶才是!」

  綺年笑起來:「估摸著哥哥這些日子也該來信了。」交通不變,周立年八月初來了一封信,如今又過兩個月,該再有信來了。

  「少爺是穩妥人,世子妃別擔心。」如鸝又說起另一件事,「顯國公府那邊,金大奶奶近日來走動了幾趟,估摸著就該討霏表姑娘的庚帖了。」

  這也是安排好了的戲。九九重陽,吳家出門登高,顯國公府也出門登高,金大奶奶見著了吳知霏,便想起家裡還有個金國潤也到了年紀。如此一來二去,將來兩家再提親事便順理成章。雖則明眼人不免都能看出來,這是吳家與太子的關係又牢固了一步,但由出名迂腐方正的金大奶奶出面,總歸傳言會少一些。只有鄭氏看見吳知霏有了這樣好的親事,吳知雪卻至今沒有合適的人家,心裡不免難受,卻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如鸝這回了吳府一趟,被李氏和韓嫣扯著問了好些綺年的胎象,又因湘雲不日就要放出去嫁人,跑去跟湘雲又說了好些話,對吳府的事情著實知道了不少,知道綺年關心舅家,便一件件地說出來:「舅太太前兒去看了阮表姑娘,說孩子生得可好了,真是又白又胖,見人就笑的。連永安侯夫人都喜歡得了不得,說這些孫子裡頭還沒有一個這麼愛笑的,竟想著抱到自己屋裡養呢,。只是表姑娘捨不得,如今兩個屋裡輪流住著。」

  想了想又笑道:「聽說孟姑爺身邊原有個通房叫什麼冰弦的,表姑娘有孕的時候叫她去伺候姑爺,結果就弄出什麼不正經的東西來,被永安侯夫人見了,立刻打了一頓板子,提腳賣了。還剩了一個,現如今老實得很,天天只圍著表姑娘,奶奶長奶奶短的討好兒。」

  綺年又是感慨,又有些好笑:「這丫頭,這些事也打聽——也不覺害臊!」

  如鸝把嘴一撅:「奴婢是看世子妃悶在家裡不得出去,所以特地打聽得明白些,回來說給世子妃解悶兒的。自然世子妃能聽什麼,奴婢就打聽什麼,也就顧不上臊不臊了。世子妃不說賞奴婢,還數落人家呢……」

  綺年忍不住伸手去掐她的臉:「你這張嘴是越來越厲害了,竟然連我都說不過你。」

  如鸝笑著躲了一回,又道:「聽湘雲姐姐說,喬表姑娘在英國公府過得不怎麼得意。上個月回去了一趟,跟老太太訴委屈,說姑爺不體貼,總要表姑娘孝敬他的生母。姨太太自然是不許的,弄得表姑娘夾在中間受氣。老太太知道了,還把姨太太叫回來說了些話,弄得姨太太也惱了,在松鶴堂裡就跟老太太頂了幾句嘴,飯都沒留就走了。」

  說起這個,如鸝頗有幾分幸災樂禍。在她心裡可是牢牢記得當初顏氏和吳婆子是如何偷梁換柱的,如今雖說綺年樣樣也都順心,這仇她可沒忘呢。如今聽見說喬連波過得不好,真是恨不得要謝天謝地:「其實湘雲姐姐說了,她偷偷問過翡翠,表姑爺對喬表姑娘也還不錯,就是一說到那蘇姨娘就要鬧起來。」言下之意頗有幾分遺憾,覺得只有這一件事不如意真是太少了,「不過聽說縣主在國公府也有些跋扈,對表姑娘也不怎麼瞧得起。」

  綺年輕嗤了一聲。這還用聽說?趙燕妤的跋扈難道她不知道?在郡王府裡沒有整到她,見了喬連波又怎麼會和善。

  「這些話聽過就罷了,他家過得好不好,不關咱們家的事。倒是兩位表哥和表嫂如今怎樣?」
  
  如鸝一拍腦門:「可是奴婢糊塗了,且說那些沒要緊的!湘雲姐姐說,霆表少爺屋裡很是和氣;霄表少爺和韓姑娘更是極好的,時常晚上夫妻兩個閒來無事就對坐著背詩呢。湘雲姐姐也聽不懂,好像每次都是表少爺贏的。只有一次聽著似乎是表少爺接不上來了,韓姑娘說,『好歹的可讓我贏了一次,你輸我些什麼?』。下頭表少爺不知說了句什麼,韓姑娘就啐他,又笑了。湘雲姐姐不好意思站著聽的,就走了。」

  「不好意思聽什麼?」門口傳來趙燕恆的聲音,一見綺年要站起來,立刻道,「如鸝給我按住你家主子,不許她起來。」

  綺年只好坐著不動,笑道:「又大驚小怪的。今兒回來得早。」

  趙燕恆寬了外頭的衣裳扔給如鸝,坐下來笑道:「知道你惦記著張少夫人生產,肯定是坐臥不安的,所以瞧著衙門裡無事就回來陪你。」伸手摸摸綺年已經六個月的肚子,「我們孩兒今日可好?」

  綺年抿嘴笑道:「好著呢。倒是你,才到新地方就不好生當差,仔細上司訓斥你。」趙燕恆此次立功,已調到了戶部,升為從五品的員外郎了。說起來他不是正經科考出身,一年裡就升了官,已然是極少見的了。

  「正因新到,還沒什麼正經差事,才能早些回來陪你呢。方才在講什麼那麼歡喜?」

  如鸝忙又說了一遍,趙燕恆聽得也有幾分出神,道:「前些日子總沒個安生時候,等過些日子,晚上咱們也來論詩。」

  綺年忙搖手道:「我可不!世子爺過目不忘,我卻是幾首詩都還給先生了,這必輸的事我可不來。」

  趙燕恆傾身過來小聲笑道:「輸了豈不更好?你倒說說,能輸給我點什麼?」明明說的話也沒什麼,偏他把聲音壓得低低的,就透著說不出的曖昧。

  綺年不由得紅了臉道:「我才不與你比背詩,咱們比打算盤!」

  趙燕恆漫不經心:「也成。只是你輸了怎麼說?」

  綺年不由得有些傻眼,總不會連打算盤他也精通吧?心裡掂量了半晌,還是改口道:「那咱們還是比刺繡吧。」

  趙燕恆大笑,如鸝也掩著嘴兒笑。

  綺年紅著臉白她一眼:「傻笑什麼,還不快去給世子沏茶呢。如鴛不在,你就不知道該做些什麼了?」她自打有孕後就不喝茶了,因此都是趙燕恆回來才現沏茶。

  如鸝連忙退出去了,趙燕恆拉了綺年的手撫摸著,笑道:「輸了又怎樣?若我輸了,罰我晚上給你洗腳可好?」

  綺年臉更紅了,自覺都能煎雞蛋了:「瞧你這點出息,傳出去不讓人笑話麼!」說起來現在她肚子大了,自己彎腰洗腳確實不方便。

  趙燕恆不以為意:「閨房之內,有甚於畫眉者,世子妃不會這麼迂腐罷?若是你輸了,可怎麼辦?」

  綺年大為詫異:「世子還會刺繡不成?」

  趙燕恆理直氣壯:「自然不能只比刺繡。今兒比過了刺繡,明兒就比算盤,後日再比背詩。」狡猾地一笑,「你總有輸的時候吧?」

  「你這——」綺年又氣又笑,「一肚子壞主意!」

  趙燕恆縱聲大笑:「比不比?」

  綺年紅著臉:「比就比唄。你不就是想——」聲音不自覺地低下來,「如今六個月了不好再——總之晚上你過來,我幫你就是了。」

  自打她診出喜脈,楊嬤嬤是死活不讓她和趙燕恆同房,就怕小夫妻兩個有點控制不住再傷及胎兒,所以趙燕恆只好晚上隔三差五地偷偷跑過來,也真是委屈了他。

  趙燕恆得了保證,心滿意足地捏了捏綺年的手。綺年只覺得臉上火燙,不敢再想這事,岔開話題道:「不是說秦家四少爺九月裡成親麼?怎麼至今又沒動靜了?」

  秦巖的親事是老東陽侯故去前親口說的,不必等他孝期滿了就可以娶進來,以傳宗接代為要。當時秦巖是跟京外某知府家的女兒定的親,說了今年九月就娶的。

  「女方不願了,說孝期成親是娶荒親,自家的女兒也是嬌貴的,一輩子就嫁這一次,不能怠慢了,必要等到秦巖一年孝滿後再說。」趙燕恆意味深長地笑了笑。當初對方答應孝期嫁女,自然是看重秦家。如今因永順伯一事,秦家都被連累了,京城裡已經在暗暗地傳,說等秦家子弟孝滿之後,再想起復為官恐怕都難了。沒了爵位,再沒了官職,人家還看上秦巖什麼呢?

  「難怪那天去請安,看王妃臉色難看,隱約還聽見說秦家怎麼怎麼,大約就是為了這件事罷?」綺年嘴上不好評論,其實心裡倒覺得這也好,秦巖明明是想著趙燕妤,娶進別人來也是害人。

  趙燕恆輕笑:「王妃這些日子不好過呢。聽說前些日子跟二弟妹發了脾氣?」

  「嗯。」綺年對後宅裡的事自然比他精通,「二弟妹理家倒是平平和和的,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不過似乎王妃和魏側妃都不滿意。倒虧了二弟妹,不管別人怎麼說,仍舊是照著自己的做去,也不見她憂慮著急,也不見她發脾氣。」

  說起來,一樣都是有兩重婆婆,秦采卻比喬連波處理得強太多了。若是喬連波掌家的時候被兩重婆婆逼著,恐怕早亂成一鍋粥了。魏側妃挑媳婦的眼光倒是不錯。

  「她是個好的。如今二弟在外頭很得上司器重,將來就是分家出去,照樣能自己掙出一份家業來,加上她的嫁妝,要過什麼日子不成,自然不必在府裡攪這混水。也就是魏側妃,那麼多年做小伏低的,如今眼看著二弟起來了,也沉不住氣了。此消彼長,如今王妃快要壓不住她了。」

  「我看她這樣終久要吃虧。雖說王妃不比從前,但父王是個講規矩的人,也斷不許側妃壓到正妃頭上去的。」

  趙燕恆一笑:「這倒也未必不好。父王說不准就提前分家,真分了,二弟和二弟妹倒鬆快些。」趙燕和一定是希望離開王府,離開秦王妃自己開門立戶的,就是秦采也正好離了這兩重婆婆的尷尬境地。至於魏側妃,她願不願意就沒人管了。

  綺年點點頭:「什麼時候我們要是——算了,我是說,如鴛怎麼還沒回來?玉如這一胎生了一日了!」趙燕恆是世子,那是絕不可能分家出去的。

  趙燕恆正要說話,外頭就傳來了腳步聲:「如鴛回來了。」

  果然如鴛喘著氣進來,進門先行了禮,才滿臉笑容道:「世子妃,張少夫人生了,生了個兒子呢!」

  「哎喲,真是謝天謝地。」綺年懸了一日的心總算放下來了,「玉如怎麼樣?」冷玉如也是纖細型的,在西北熬了快一年更瘦了些,偏偏張夫人又總叫她進補,綺年還真怕她胎兒過大難產生不下來。

  「聽香說,少夫人累得不成,立刻就睡了,太醫說有些傷身,要好好將養。」

  「這下放心了?」趙燕恆輕笑,「我們自己的孩兒,也沒見你這樣擔心。」

  綺年白他一眼,摸摸肚子:「他在我肚裡安生著呢,自然不用擔心。」她連產檢都在按時做了,胎兒一直成長得都很正常的。

  「世子妃,采芝姑娘又病了,讓小蜓來回世子妃,想請個大夫。」小雪進來稟報,眼裡帶著幾分不屑。什麼病了,就是自己折騰的。今兒風寒明兒咳嗽,明眼人誰看不出來是怎麼回事啊。

  趙燕恆微微皺眉:「怎麼又病了?我去看看。」這些日子采芝一直很老實,他實在不能相信采芝會像綺年說的那麼心機深沉,但又確實知道綺年從來不會隨便誣賴誰,且采芝這樣子明擺著是不想出去,又讓他不能不懷疑,真是左右為難。

  「我也去罷。」綺年想站起來卻被趙燕恆阻止了,「你有身子呢,去做什麼?再過了病氣怎麼好。我去看看就回來。」

  綺年也就不攔他:「那你去吧,我在院子裡走動一下,一會兒好用飯了。」

  趙燕恆答應著去了夏軒。采芝倚著枕頭靠在床頭,臉色發紅嘴唇發乾,見了他眼睛一亮就要起身:「世子怎麼過來了?」

  「你靠著罷。」趙燕恆抬手攔了攔她,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這是怎麼了?如今天氣冷了,更得小心身子才是。」

  采芝黯然道:「奴婢是草木之人,逢了秋氣病了也是有的。如今這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奴婢倒也沒什麼,橫豎外頭也沒了牽掛——只是白費了世子妃的心思,還想著給奴婢挑個好人去過日子……」說著,便落下淚來。

  趙燕恆歎了口氣:「你若不願,跟世子妃說就是,她難道還會逼你不成?總是因你這樣心思太多,才愛病。」

  采芝眼淚汪汪道:「世子妃都是為了奴婢好,奴婢若說不願,倒像是有什麼歪心思了。可是奴婢這樣身子——世子也知道的,奴婢從前落下個病根,出去嫁了人怕害了人家。」

  她這麼一說,趙燕恆就不由得想起來,從前采芝曾經為了照顧他受凍,大病一場,至今秋冬換季之時愛咳嗽,據郎中說,總是肺經上留下了毛病。

  「你好好歇著罷,世子妃不會這麼想,我告訴她就是。」

  采芝垂下眼睛。即便她這樣的提起前事,趙燕恆仍舊字字句句地維護著綺年,若等綺年生下嫡長子,這院子裡哪裡還有她站的地方呢?從前夏軒裡三個通房,只有她知道,紫菀和香藥根本就不曾讓趙燕恆真的收用過,那個怡雲的底細她也明白,不過是掩人耳目罷了。

  總想著將來趙燕恆扳倒了秦王妃,那時候紫菀和香藥自然都不算什麼,唯有她真是趙燕恆的人,縱然是娶了世子妃,也要顧忌著自己跟趙燕恆的情份。沒想到這世子妃這樣的不容人……本來她也還在猶豫,即便是真得手了,自己也脫不了嫌疑,但如今天賜良機,或許是老天都在幫她……

  「多謝世子,只要世子妃不誤會奴婢,奴婢這心就安了。」

  趙燕恆安慰了她幾句,郎中便已請來,診了脈說是換季之時感了時氣得的病,只要用幾副藥好生歇著就是了。趙燕恆見無甚大事,便讓郎中寫方子,自己離了夏軒。這裡郎中寫完方子,采芝便看著小蜓:「你去二門上找人抓藥罷,我還有事要問問郎中。」

  小蜓撇撇嘴,轉身走了。采芝又問了郎中幾句話,便道:「麻煩先生外頭稍坐,一會兒我的丫鬟回來送先生出去。」郎中自是知道這後宅裡都是女眷不敢亂走,但也不敢在她屋裡獨自坐著,便提了藥箱到院子裡去。

  夏軒雖是通房住的地方,院子也收拾得甚是雅潔,照樣有假山之類。這郎中站了片刻,便見一個丫鬟從假山後頭繞出來,低著頭道:「麻煩先生給我也診診脈罷。」說著遞了一隻絞絲銀鐲子過來。

  這鐲子有一兩重,郎中打量下,見不過是個生得秀麗的丫鬟,雖知有些不妥,但貪那銀子,何況不過是診脈罷了,便隔了衣袖搭了那丫鬟的脈,靜心診了片刻,不由得有些變了臉色:「姑娘的癸水幾時來的?」

  那丫鬟臉色唰地一下白了:「可是,可是真——遲了七八日了。」

  「姑娘有一個月的身孕了。」郎中額頭上已經冒出汗來,原想著不過是個小病罷了,誰知道就診出有孕來。也等不得原來的丫鬟回來送他出去,拔腳就要走。卻是那秀麗的丫鬟攔住了去路,哭道:「先生給我開副藥打了罷。」

  「姑娘莫說了,小人可不敢!」郎中滿頭冷汗,恨不得摀住這丫鬟的嘴,把銀鐲子往她手裡一塞,連忙想跑,一回身,卻見采芝不知什麼時候出來了,皺著眉道:「秀書姑娘,你跑到夏軒來做什麼?」

  秀書是聽說今日采芝院子裡請郎中,所以偷偷過來求郎中診脈的,這時候看見采芝站在眼前,真是嚇得面目改色,撲通一聲就跪了下來:「采芝姑娘饒命!」

  采芝眼裡閃過一絲幾不可察的得意,低低道:「秀書姑娘說什麼呢?在這裡不怕被人看見麼?起來到我屋裡說罷。」


150 棄舊情各取所需

  秀書有些茫然地隨著采芝進了屋中,至於那郎中說了些什麼,卻是一句也沒有聽見。采芝看著她慘白的臉色,微微冷笑道:「秀書姑娘這是怎麼了?可是身子不適?」

  秀書嘴唇動了動,從喉嚨裡擠出點聲音來,沙啞難聽,卻是自己也不知道說了些什麼。

  采芝心裡一陣快意,突然道:「這孩子是誰的?」

  秀書猛打了個冷戰,慌亂地道:「你說什麼?我,我聽不懂!」轉身要走。

  采芝也不攔她,只冷冷道:「你出了這屋子又怎樣?難道人就不知道了?被世子妃知道,看你能不能活。」

  「你——」秀書嘴唇哆嗦著,終於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求姑娘口下超生,別說出去,我一輩子念著姑娘的好處,下輩子做牛做馬報答姑娘!」

  采芝俯視著她,輕輕冷笑:「我縱不說,再有一兩個月你可還瞞得住?到時候還不是一個死?如今趁我的丫頭不在,你快些說了,或者還有法可想。」

  秀書只覺得心裡一片空白。她原是永順伯採買來的樂女,用來籠絡渝州及附近州府的官員們的。後頭趙燕恆藉著送親的名義到渝州,永順伯發現他竟是來打探清查自己的,不由得有些猝不及防,想著送個眼線到他身邊,但趙燕恆滑不留手,對於歌伎舞伎竟是一律不收,只說昀郡王不許。這麼著沒了辦法,永順伯才想出了賣身葬父這一招。

  既說是書香門第的女兒家賣身,自必是要挑個處子才不致露出破綻,秀書就是因了這個被挑上的。論琴棋書畫吹拉彈唱她學得都不錯,且姿容既秀麗,又不致絕色讓人心生懷疑,只是她原是樂女,並未來得及學如何做個出色的細作。幸而永順伯也沒指望用她去刺殺趙燕恆,只是讓她將趙燕恆每日見了些什麼人這樣的消息傳給他知曉罷了。

  初時秀書惶恐不安,只是她的妹妹還在永順伯手中,並不敢不聽從。後頭她離了渝州到了京城,就被隔絕了與永順伯的聯繫,心反而慢慢定了。她自覺尚未替永順伯做什麼大事——實在趙燕恆在渝州也不曾見過多少人,教她拿什麼消息傳出去呢——若能就此伺候了趙燕恆這個郡王世子,豈不是更好的前程?便是說起人才來,趙燕恆年輕英俊,也比永順伯更強些呢。

  只是這心思才起,就被世子妃給生生打滅了。這醋罈子醋甕轉生一般的世子妃,根本不管她是誰給的,就徑直將她扔進了針線房,當真當個粗使丫頭用起來了。一輩子呆在針線房裡有什麼出路?且她針線上並不十分出色,精心繡出來的東西只怕根本沒有資格送到世子眼前。即便是送了又怎樣,就是那頂鴛鴦戲水的帳子被采芝毀了,世子與世子妃不也毫不理睬麼?難道她這一輩子都要斷送在這裡,等到年紀大了眼睛花了連繡花都不能,便跟二門上那些看門掃地的婆子一般麼?

  這想法一起,秀書就惶惶不可終日。永順伯被查出謀反之後,她更是日夜不安,生恐自己哪天就人不知鬼不覺地被悄悄處置了——在永順伯府裡,她已經看見過幾次這樣的事。此時秦王妃突然叫她去畫花樣子,她是既害怕,又抱了一絲希望——府裡還有兩位少爺呢,若能隨便跟上哪一位,也是條出路,而這條出路,只有出了節氣居針線房才有可能。

  出了節氣居,她真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幾次偶遇傾盡所學,總算吸引住了趙燕平。只是萬沒想到,不過在小書房那麼一次,竟然就有了身孕!三少爺尚未開口向世子討要她,若這時被發現有孕,豈不是只有死路一條?可憐她吐過幾次之後連郎中也不敢請,只敢趁著采芝請人診脈時悄悄過來,讓郎中替她把了把脈,果然就診出了她最害怕的那個結果。

  「三少爺說要納你了麼?」采芝看著秀書喪家犬一樣的模樣,心裡說不出的快意。她是不能有孕,可是秀書有孕了又怎樣,不是照樣不能生下來麼。

  秀書絕望地搖頭:「我,我還沒告訴三少爺——」她忽然又生起了一絲希望,「對,我要告訴三少爺去!這是他的骨肉,他不會不要的!說不定,說不定是個兒子呢?」

  「我瞧你是要瘋了。」采芝閒閒地瞧著秀書瘋狂的模樣,像貓兒瞧著爪下的耗子,「三少爺正是要讀書應考的時候,若與自己兄長的丫鬟私通,王爺絕不會容許。若是成親之前就先生了庶長子,將來親事上都要難些,王妃更不會容許。這事若被人知道,三少爺不會怎樣,你卻是死定了。」

  秀書頹然跌坐於地,臉色慘白如死,喃喃道:「我,我怎麼辦……」她知道采芝說的不錯,昀郡王不會因為一個丫鬟處置自己的兒子,秦王妃更只會認為她才是勾引自己兒子的賤人,死的只會是她。

  「把孩子打掉。」采芝冷冷吐出幾個字,「沒了孩子,只要三少爺說要你,誰也不會疑心,世子妃還巴不得你離了這院子,自然會讓你走。」

  「可是藥——」墮胎藥可不是隨便就能得到的,郎中不敢輕易開這類方子,藥鋪裡也不會輕易就給你抓這些藥。

  采芝憐憫地歎了口氣:「幸而你月份還小,要打下來也不甚難。過幾日我還要請郎中來,你求他給你備一份藥罷。合著我的藥一起煎了,你只說來癸水,在自己屋裡躺幾日。只是這藥你求得來求不來,全看你造化了。」

  秀書想哭又不敢哭出聲來,哽咽道:「你為何要幫我?」

  采芝冷笑道:「誰要幫你!不過因你是世子帶回來的,若出了事王妃少不得又要說世子治下不嚴,我不過是不願你連累世子沒臉罷了。」

  秀書聽了這話,方才去了疑心,驚魂稍定,連給采芝磕了幾個頭才退出去。采芝在屋裡坐了半日,臉上神情變化,不自覺地眼睛看著自己的衣箱。那裡頭有個舊衣包,包的卻不是什麼衣裳,而是一包零碎的草藥。只是世子妃的飲食都有人看守著,且胎氣穩固極少喝安胎藥,究竟怎樣才能下手呢?

  楊嬤嬤很忙。大清早起來看陽光極好,立刻叫兒媳婦:「把世子妃的大毛衣裳拿出來再晾晾。莫看剛入秋時晾過,今年秋天雨水多,還是要勤晾著些兒才好,若讓世子妃穿了潮衣裳,我是不依的。」

  如鵑帶著兩歲多的女兒喜妞兒在廊下,一邊曬著太陽一邊給未出世的小少爺做虎頭鞋,聞言笑道:「說得就您老人家知道伺候世子妃,我們都是沒用的了。」對女兒道,「乖乖這裡坐著,娘去晾了衣裳就來。」

  楊嬤嬤嘟噥道:「不該帶妞兒過來,擾著世子妃怎麼好。」

  如鵑失笑道:「原是您老人家捨不得——且世子妃也喜歡小孩子。」說起來喜妞兒輕易也不進綺年房裡,如鵑自是小心又小心,不讓自己女兒亂跑亂跳,衝撞了世子妃。

  十幾件大毛衣裳都抖開晾好,如鵑才突然發現女兒已不在廊下,不禁皺眉:「跑到哪裡去了?」

  「來人哪!」尖利的聲音驟然響起來,「喜妞兒,妞兒落水了!」

  「什麼!」連剛跨出門想曬曬太陽的綺年都嚇了一跳,「在哪裡!」其實也不用問,節氣居裡只有夏軒前頭有個小荷花池。

  如鵑拔腿就跑,綺年忙要跟過去,嚇得如鴛如鸝兩邊緊緊架住:「世子妃慢些走!」

  到了池邊上,就見采芝濕淋淋從池子裡往上爬,喜妞兒臉色慘白躺在岸上,小蜓正手忙腳亂在掐人中。

  「把妞兒翻過來,放在膝上頂肚子!」綺年急得大喊。

  到底是楊嬤嬤懂得多些,上前去抱起孫女控出腹中水,喜妞兒大咳兩聲,終於睜開了眼睛,虛弱地哭道:「娘——」

  「去請大夫!」綺年覺得腿都要軟了,「妞兒是怎麼落水的!」

  小蜓真嚇著了:「奴婢去小廚房熬藥回來,就見采芝姑娘在池裡抱著妞兒上來——」

  一陣風吹來,采芝忍不住打了個噴嚏。十一月的風正冷,她身上衣裳都已被冰冷結了一層薄冰的池水浸透,穿在身上怕不也冷如冰塊一般。她卻像是並未覺察自己的異樣,打著哆嗦道:「這裡風大,世子妃怕是驚著了罷,莫站在這裡著了風。」

  綺年垂下眼睛:「你也快回屋裡去罷,郎中給喜妞兒看過了,就叫過來夏軒看看。」

  一通雞飛狗跳之後,如鸝紅著眼圈回來:「郎中說妞兒受了驚嚇,又嗆了水,且受了寒,必要大病一場的。幸而妞兒底子壯,用藥也及時,祛了寒就好些。只是要好生養著才是。」

  綺年臉色鐵青:「是我的不是。只想著若換了小蜓只怕打草驚蛇,終久拖下去是塊心病,就沒想到小蜓是個沒心眼的,看不住她——若妞兒有個三長兩短,便是我造的孽了。」

  如鴛低聲道:「這也不能怪世子妃,誰能想得到——只妞兒也未必就是她推下去的,難道不怕妞兒醒了說出來?沒準是妞兒去池邊上玩……」

  「如鵑從來不許她往那池子邊上靠!」綺年冷聲道,「池邊的石頭上結了一層薄冰,我雖不知她怎麼把妞兒引到那池邊上去的,但天氣寒冷,池子裡不過幾根破荷葉,妞兒去那裡做什麼?叫人下池子裡去悄悄撈一撈,看水底有沒有掉著東西!」

  「奴婢這就叫人去弄。」如鴛答應著,又道,「那如今——」

  「我倒要看看她鬧什麼把戲。」綺年握緊了拳頭,「還有那秀書!就說我今兒嚇了這一跳,有些動了胎氣,要用安胎藥。喜妞兒要用藥,我要用藥,她也要用藥,我倒要看看她有沒有這個心!」

  如鴛不敢再說話,出去傳了綺年的話又趕緊回來:「世子妃可要保重身子,萬不要真的動了胎氣。」這先是受驚又跑了一趟夏軒,怕是真的會不舒服呢。

  綺年確實覺得肚子不太舒服,閉了閉眼睛:「請太醫來診個脈罷。」

  太醫診了脈,確實是急怒攻心有些動了胎氣,好在並不嚴重,只要靜養幾日即可,不過既是郡王府的事,少不得格外精心,仔細擬了個方子出來,讓綺年喝上兩服。

  剛送走太醫,趙燕恆就陰沉著臉回來了,一進屋先聞到一股藥味,不由得吃了一驚:「怎麼了?」綺年素來是不愛喝安胎藥的,說沒病喝藥純屬無事生非,如今屋裡有藥味,必然是有事。

  綺年擺擺手:「這藥喝不喝的都沒大妨礙,世子不必著急。倒是你這樣黑著臉進來,到底是出了什麼事?」

  趙燕恆仔細看了看綺年的臉色,眉頭緊皺:「瞧你臉色也不好,如鴛,世子妃這是怎麼了?」

  「世子先說!」綺年有些不耐煩地皺起眉頭,「等世子說完了,我真有要緊的事說呢。不過與我的身子無關。」

  趙燕恆見她有些動氣,只得道:「昨兒夏軒又叫了郎中不是?」

  「是。」綺年一聽見夏軒二字氣就不打一處來,「昨兒叫,今兒又得叫,別人不知道的,還當郡王府多少病人呢!罷了,世子往下說罷。」

  趙燕恆略一沉吟:「我說了你可別惱,林秀書有孕了。」

  「什麼?」綺年當真吃了一驚,「你如何知道——哦,原來林秀書跑到夏軒去見那郎中是為了這個。」

  「你也知道林秀書去見了郎中?」趙燕恆冷笑道,「萬想不到,她竟然是有孕了!還是立秋偶爾在角門看見那郎中有些鬼鬼崇崇的,拿住了他細問,才知道他給了林秀書墮胎的藥。」

  「是——誰的孩子?」綺年想來想去,不是十分敢肯定,「該不會是下人的罷?」私通是大罪,如果只是跟郡王府的下人,林秀書犯不上。何況她一直被圈在節氣居裡,只有最近幾個月時常會被秦王妃要去畫個花樣子,「總不會是——」總不會是趙燕平的吧?

  這件事趙燕恆也不能確定:「叫來審審便知了。」若真是趙燕平的孩子,那可真是有戲看了,恐怕到時候郡王府就要掀起一場風浪。

  「世子且稍安勿躁,審秀書並不著急。」綺年平了平氣,「我還有件事要與世子說,世子先靜靜心罷。」

  趙燕恆打從一進來就發現她面有怒色,這時候少不得道:「你說罷,我聽著。」

  綺年從兩月前宮嬤嬤跑去夏軒說的話開始,一直講到今日喜妞兒落水:「小蜓當初是采芝自己挑的丫鬟罷?實在不是個有心眼的,宮嬤嬤說的那些話她竟沒放在心上,若不是有一天偶爾與如鵑閒話漏了出來,如鵑不追問,她還不曾當回事呢。」

  趙燕恆臉色一點點變得難看起來,緩緩道:「你覺得,宮嬤嬤那些話,是在挑撥采芝?」

  「我也只是疑心,所以並不曾說什麼。只是今日喜妞兒落水之事實在蹊蹺,冬天裡誰去荷花池邊上,那石頭上怎麼就結了冰?分明是有人在上頭倒了水。我已安排了,派人去荷花池裡撈一撈,看看能不能找到什麼東西。」

  趙燕恆沉默半晌,低聲道:「其實你一直不放心采芝,是麼?」

  「是。」綺年答得很痛快,「她若真願意一輩子呆在夏軒,就像怡雲一樣也就罷了,但她不是怡雲。怡雲不會給我做中衣卻繡上先王妃最喜歡的杜鵑花;不會給你做了青糰子還要回憶一下從前同甘共苦的日子;更不會隱瞞香藥的病情,既除了香藥,又擺出替我頂罪的模樣來對我施恩,一箭雙鵰!」

  趙燕恆閉緊了嘴唇不語。綺年放緩聲音:「她繡什麼花,做什麼青糰子也都罷了,但她能看著香藥死,卻算計著對我施恩,這樣的人,我卻不敢留她在旁。」

  「倘若她只想留在夏軒——」趙燕恆只說了一半就停下了。

  綺年望了望他:「我知道你跟采芝不是平常的主僕,那就這樣吧,倘若她此次不對我下手,我就容她住在夏軒安穩終老,但倘若她下了手——」

  「她若真要害你,」趙燕恆沉聲道,「不必你動手,我會處置。」

  「一言為定!」綺年不再多說。

  夫妻兩個沉默地對坐了一會兒,直到白露悄悄進來,「世子,世子妃,在荷花池裡撈了一遍,找出些這個來。」她攤開手,帕子裡包著一朵珠花,還有幾顆散落的翡翠珠子,「方纔楊家的在喜妞兒衣兜裡,還找到一顆翡翠珠子。」她攤開另一隻手,手裡那顆滾圓碧綠的翡翠珠,與手帕裡包的並無二致。

  綺年仔細看了看:「我沒見過這東西,你們誰見過?」

  趙燕恆伸出手拿過了珠花:「這是采芝的舊物,是從前她做丫頭的時候我給她的。」

  綺年聽他的聲音裡說不出的傷心,原本還一肚子氣的,立刻就化作了憐憫,悄悄向白露等人使了個眼色叫她們退出去,自己站起來輕輕摟住了趙燕恆的肩頭:「人心易變,想的多了,要的多了,人心也就變了。」

  「我一直對她心存歉疚……」趙燕恆低聲說,聲音晦澀低沉,幾乎聽不清楚,「那時候我只有怡雲和她,除此之外不敢相信任何人,誰知道後來竟就會傷了她,以至於她被退親……你說替她找個厚道本分的人嫁了,我後來想想確是好事,既不能給她什麼,何必讓她在這裡熬日子?本還後悔為什麼我早不曾想到,卻不知……原來她當真是不想出去。」

  綺年不能說什麼,只能輕輕拍撫著趙燕恆的後背,低聲道:「那時候她對你是真的忠心……」

  趙燕恆閉著眼睛靠了片刻,挪開身體反握住了綺年的手,勉強笑道:「你如今有身子呢,倒還要安慰我——快些坐下,我還有東西給你。」自懷裡拿出一封信來。

  綺年知道他心裡難受,接了信看看便有些誇張地歡喜道:「是哥哥的信!」立刻拆了開來讀,讀了幾行之後當真有些詫異了,「哥哥去追剿永順伯了!」

  「嗯?」趙燕恆也始料未及,湊過去同看。

  信是吳知雯寫的,寫信時周立年已然隨追剿永順伯的官兵入渝半月之久。因渝蜀兩地多山,永順伯幾千人一入山中便如魚入海再找不到,周立年卻是從前做生意的時候幾乎將渝蜀二州走了個遍,對兩地的地形都頗熟悉,便自薦去做嚮導。渝州知府正愁永順伯之事怕要連累了自己,一見有個得用的人自是大喜,便點派了他隨軍入山去了。

  吳知雯信中不無擔憂之意,如今告知京城眾人,也有若周立年無功而返,渝州知府若要追究,請京城眾人代為從中轉圜之意。綺年看完歎了口氣:「哥哥總是如此——」這件事若成了自然是大功一件,但若不成,也是有罪過的,而他若不自薦,此事本尋不著他的。與春闈一樣,周立年也是在賭。

  「這也無妨。舅兄這自薦也是心懷國憂的意思,即使不成,也沒什麼大罪。」趙燕恆把信看了一遍道,「只消他不上陣作戰,並無大礙,你莫要擔心。」

  綺年苦笑一下:「他是有主意的人,我擔心什麼,擔心也無用的。倒是不知他們過得如何,看表姐信中只寫了少許幾句,但也可知清苦。」

  趙燕恆不以為然:「嫁雞隨雞,既是放了那樣外任小官,亦是免不了的。都是慢慢熬上來的。倒是還有件喜事與你說,張家托人向父王試探二妹妹的親事,父王已應允了,想來不日這事兒就定下來了。」

  「這當真是件好事。」綺年不由得真心歡喜了一下。

  趙燕恆有些沒精打采地道:「知道你會歡喜,所以特地回來說與你聽,誰知道——」

  綺年看他那難受的樣子,忽然有點希望采芝懸崖勒馬了。只要采芝不真的對她下手,那麼趙燕恆就至少還有一點兒能自欺欺人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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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 偷梁換柱自作孽
  
  可惜事情的發展總是不盡如人意。喜妞兒發熱,采芝發熱,綺年動了胎氣,整個節氣居忙成一團,連昀郡王和秦王妃都驚動了。秦王妃過來看了看喜妞兒,不禁皺起了眉:「若過了病氣給世子妃可怎麼好?還是挪出去罷。做娘的自然要陪著,等好了再進來當差也使得。」
  
  綺年低了低眉,淡淡道:「既這麼著,如鵑就聽王妃的,帶妞兒出去罷,用什麼藥只管鋪子裡去抓,若妞兒有什麼不好,立刻來回我請大夫。」
  
  秦王妃歎道:「這是頭一胎,千萬好生養著,若不小心落下什麼毛病,你是要一輩子受苦的。」絮絮叮囑了些話,這才跟昀郡王一起走了。
  
  楊家人收拾了東西,如鵑抱著女兒,楊嬤嬤提著包袱,小楊在二門處接著妻兒母親,一家四口親親熱熱地走了。
  
  楊家人這一走,節氣居裡管事的大丫鬟們立刻忙碌了起來。平日裡綺年有如鵑一個大丫鬟貼身伺候也就夠了,其他人各司其職。如今她動了胎氣,如菱如鸝二人寸步不離地守著,剩下的的大丫鬟們就陡然忙了許多。宮嬤嬤這幾日格外地熱心起來,來回亂躥,害得白露不得不盯著她,人手就更顯吃緊。秦王妃倒是提過再給節氣居添人,卻被綺年婉言謝絕。
  
  十一月間,夜風吹面已經有如刀割,守夜的婆子們到了丑時也不由得畏寒起來,縮在房裡烤火。一個身影悄沒聲地從下房裡出來,頂著寒風溜到了小廚房門口。
  
  小廚房到了夜裡子時便熄火上鎖,第二日寅中由廚娘開門,生火準備主子們的膳食。此時門上掛著一把黃銅鎖,星光下閃著幽幽冷光。那人影自袖中摸了把鑰匙出來,小心撥開鎖,將門啟開一條縫溜了進去。
  
  小廚房的灶台上整整齊齊放好了明日早膳所用食材,旁邊小櫃子裡放著幾個包好的藥包,上頭各自貼著封條標著字樣。凡院子裡人用藥,從前是各房的丫鬟自己去二門上傳小廝抓藥,回來自己去廚房裡熬。自綺年來了之後,將各人的職司全部理了一遍,如今已經變成二門上的管事一併去藥鋪抓來,每服都分成小包,由各房大丫鬟各自收了,每日提前交到小廚房去,第二日由廚娘分別兌水熬上,故而每包藥上都有封條和用藥人的名字,若藥包被拆了封便須仔細查問過了再熬。
  
  如此一來倒杜絕了外頭大廚房裡常有的丫鬟們給自己主子搶灶眼,或者有人捧高踩低故意拖延的弊病,且各人的責任各人背,也免得有人蓄意推諉。只是世子妃的藥都有如鴛等貼身丫鬟盯著熬,並不僅僅假手於廚娘的。
  
  藉著窗外那一點兒微光,黑影摸到小櫃子裡,將擱在裡頭的藥包仔細看看,取走了其中一個白簽子的,又從自己懷裡取出一個一模一樣的藥包放回原處,這才悄沒聲地又溜出小廚房,原樣鎖上門,回了下房……
  
  第二日一早,節氣居裡就熱鬧起來。掌廚房的劉婆子開了鎖,如鴛已經跟腳兒過來。劉婆子忙笑著討好道:「姑娘辛苦了。這樣一早起來給世子妃熬藥哪。」
  
  如鴛也笑了一笑:「大家這些日子都辛苦著些,等世子妃平安生產了,都有功勞的,世子必要重賞。」說著跨進小廚房的裡間,那裡有三個灶眼是專門熬藥的。如鴛從小櫃子裡拿出一包貼著紅簽子的藥,仔細檢查了封條才拆開,放進藥吊子裡加水熬起來,又順手把那紅簽子貼在灶眼邊上。這也是世子妃說的,不同的院子用不同的簽子,貼在灶眼上,到時候就不會端錯了藥。
  
  劉婆子也急忙把那白簽子的藥包拆了熬上,又捅開第三個火眼給綺年熬上紅棗小米粥,這才去外間大灶上燒水做菜。正忙著呢,便見采芝形容憔悴地進來。劉婆子曉得她如今在這院子裡不受世子妃待見,便半涼不熱地笑道:「姑娘怎麼親自來了?那藥還沒煎好呢。小蜓那丫頭怎麼不來?」
  
  采芝淡淡道:「小蜓領著人收拾院子呢。我過來瞧瞧,橫豎也無事,我自看著火,你倒去忙世子妃的膳食罷。」
  
  劉婆子自是巴不得這一聲兒,說了幾句客氣的話就忙忙準備做菜去了。采芝拿了個小杌子坐下,瞅著那灶下火苗晃動,忽然頭也不轉地道:「楊家的倒是有福的,婆婆也疼,相公也好,又有個伶俐女兒……」
  
  如鴛盯著自己眼前的灶眼,同樣頭也不轉地道:「是世子妃給她指的人。世子妃素來都是替身邊人打算的,巴不得大家都能和和美美,享那天倫之樂。」
  
  采芝低頭半晌,自言自語地道:「如今我也知道了,但只怕後悔不來……」
  
  這話說得惆悵,如鴛不禁抬頭看了她一眼:「這時候後悔也還來得及。」
  
  采芝低下頭,兩人又都不說話了,只是各自盯著自己眼前的藥鍋。移時許久,藥鍋粥鍋都騰騰冒氣,如鴛提了藥吊子,拿過旁邊備好的專門盛藥的白瓷碗,漉出一碗來放進備好的食盒裡,又轉頭去盛粥。采芝也拿了個白瓷碗將自己的藥漉了出來。正在此時,忽聽小廚房後窗外頭有人驚叫:「野貓躥進來了!快防著些兒!」接著砰地一聲,果然有只野貓撞破窗紙躥了進來。
  
  如鴛大驚,忙起身去攆,外頭劉婆子也忙著跑進來,加上采芝和打下手的小丫鬟們齊心協力,終於把那野貓攆了出去,幸好那東西怕火,只在地下亂竄,尚未跳到灶上去打翻鍋碗。
  
  「哎喲!」劉婆子拍手跺腳,「這天殺的東西喲!」忙著看看灶台上擺著的藥和粥,「還好沒打翻了。咱們院子裡怎麼來了野貓了,我從來都不亂丟些剩魚剩飯哪!」
  
  采芝拿了自己的藥碗,淡聲道:「野貓麼,自然是到處亂躥。咱們府裡園子大,你這裡不丟,保不住大廚房不丟,保不住各院的丫頭們不丟,有什麼稀奇。」說著便往外走。
  
  如鴛在後面瞧著她,忽然開口道:「采芝姑娘且慢!」
  
  采芝端著藥碗的手不易察覺地微微一顫,回過身來淡淡道:「如鴛姑娘還有什麼事?」
  
  如鴛看著她手中的藥碗,緩緩地道:「采芝姑娘不覺得自己端錯了藥麼?」
  
  一點藥汁從碗裡潑出來,濺在采芝手上,她卻像完全感覺不到燙熱似的筆直站著,啞聲道:「如鴛姑娘說什麼?」
  
  如鴛眼神裡帶著鄙夷、譏嘲、憤怒,還有一點兒像看死人一樣的憐憫,冷冷地說:「拿起你手裡的碗,看看底子上有什麼?」
  
  小廚房裡如今盛藥的碗也是綺年吩咐過的,單獨備出一式十二隻的白瓷菊口紋碗,專門用來盛藥。按綺年的話說:生熟分開,冷熱分開,菜飯分開,藥食分開,既利落,又衛生。所以如今如鴛那食盒裡的藥,和采芝手上的藥,都是盛在一模一樣的白瓷碗裡,從上頭看,看不出半點不同來。
  
  采芝慢慢地把自己手中的碗舉高些,果然碗底下抹著一抹紅色,卻是如鴛在上頭點了一點口脂。因為在那小小的碗足之內,從外頭根本看不見。如鴛冷笑道:「我還當你真的後悔了,想著替你跟世子妃求求情——來人!」
  
  外頭聞聲衝進兩個身強力壯的婆子來,將采芝緊緊扭住。采芝手裡的碗要落下去,被如鴛先一步搶到手中:「這是證物,可不能毀了!」
  
  采芝臉色煞白:「如鴛姑娘,你究竟是要做什麼?是了,你是替世子妃做事的,世子妃若要我這個婢妾死,只要一句話,撞頭還是懸樑我都聽從,又何必這樣!」
  
  「呸!」如鸝從外頭進來,上來就衝著采芝臉上啐了一口,「到了這時候還想要攀扯世子妃!想死別忙,自然有你死的時候呢!把她押到正房去,還有外頭那個拿了腥物引貓的賤-人,一併押了去!」
  
  采芝聽了這句話,那臉色驟然變得更白,幾乎是白裡透青了。兩個婆子搡著她出了小廚房,便見外頭秀書也被兩個婆子摁著跪在地上,旁邊一個婆子手裡抱著那只野貓。采芝見這副情景,緊咬住嘴唇,眼裡的光漸漸地黯了下去。
  
  節氣居正房裡鴉雀無聲,綺年和趙燕恆並肩坐著,屋裡立著幾個大丫鬟,旁邊的小几上擺了些亂糟糟的東西。采芝和秀書被押進來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這副場景。秀書瑟瑟發著抖,但神情中還有幾分迷茫,采芝卻是看著趙燕恆眼睛亮了亮,撲通就跪下了:「世子,奴婢有罪,奴婢錯端了世子妃的藥,險些釀成大錯啊!請世子妃責罰——」說著就磕頭。
  
  如鸝氣得臉脹通紅,剛要張口就被如鴛擺擺手止住了,又讓押著兩人的婆子們退出去。於是屋子裡就只聽見采芝磕頭的聲音。因雙手被反綁著,磕起頭來很不方便,那悶悶的聲音就不大規律。但她每下都磕得很用力,沒一會兒身前的青磚上就有了血漬。
  
  屋子裡靜悄悄的,綺年不說話,趙燕恆不說話,丫鬟們自然更不說話,就只有采芝磕頭的聲音。過了片刻,還是綺年先開口,卻是對如鸝說的:「井裡打一盆水來,若是磕暈過去了就潑醒。」
  
  這樣的大冬天裡,馬上就到臘月了,不說滴水成冰也差不多,井裡打上來的一盆冷水若潑上去,恐怕死人也會潑醒了。采芝絕望地抬起頭來看著趙燕恆:「世子——大少爺!恆哥兒!」
  
  「行了。」綺年打斷了她聲淚俱下的呼喊,毫不客氣地說,「你若願意磕頭就繼續磕著,如鴛,你來說說今兒廚房裡的事。」
  
  如鴛一躬身:「是。今兒奴婢在小廚房裡給世子妃熬藥,采芝姑娘也來熬藥——」
  
  「且慢。」綺年打斷她,「熬藥是廚房裡婆子們的事,或者各房的丫頭們來瞧一瞧也罷了,采芝姑娘去做什麼?」
  
  采芝咬牙道:「小蜓帶著人收拾院子不得空兒,所以我自己來了。」
  
  「帶小蜓。」
  
  小蜓從旁邊廂房裡走出來,屈膝道:「回世子,世子妃,一早兒起采芝姑娘就說院子裡有野貓,叫奴婢領著人去捉貓,奴婢並沒忘記廚房裡熬著藥,且采芝姑娘也根本沒提過藥的事兒。」
  
  采芝咬了咬嘴唇:「你如今大樣得很,我哪裡敢支使,你肯去捉貓我就謝天謝地了,藥自然是我自己去端。」
  
  「如鴛接著說。」綺年對如鴛點了點頭,如鴛便接著道:「後頭兩邊都把藥倒出來了,奴婢看那碗都是一樣的,怕弄錯了,所以就弄了點兒口脂抹在奴婢端的碗底下,然後將碗放進了食盒。這時候那貓就撞破窗戶紙進來了,奴婢等人忙著將那畜生趕了出去,然後奴婢就發現,食盒裡的藥碗已然不是奴婢漉的那碗了,奴婢漉出來的那碗藥,端在采芝姑娘手裡。」
  
  「我只是端錯了——」采芝昂著脖子。
  
  如鴛立刻頂她一句:「我漉的藥放在食盒裡,你漉的那碗放在灶台上,你回身端的也是灶台上的那碗,怎會是端錯了?分明是你趁我趕貓的時候將碗換了,只可惜不知道我碗底做了記號,被我識破了!」
  
  采芝嘴唇哆嗦了一下,梗著脖子道:「你哪裡把藥放進食盒了,分明也是放在灶台上,我才端錯的!」
  
  綺年沒想到她會耍這樣的無賴,倒笑了:「依你說,你是半點錯都沒有了?如今我有六七個月的身孕,你端錯藥是什麼後果自己不知道麼?」
  
  采芝含淚望著趙燕恆:「世子,奴婢真是無心的——何況不過是碗治風寒的湯藥,便是喝錯了……」
  
  「夠了!」趙燕恆突然打斷了她,「請韓太醫嘗嘗那碗湯藥,到底是治什麼的!」
  
  他這一發話,采芝的眼神頓然一黯,俯在地上嚶嚶哭了起來。如菱把兩碗湯藥都端到廂房裡去,一會兒回來道:「回世子和世子妃,韓太醫說這兩碗湯藥,一碗是保胎的,一碗卻是打胎的。」
  
  這句話一說出來,秀書的臉頓時白得像紙一樣,臉上也露出了驚慌的神色。采芝也猛地抬起頭來,一臉驚訝:「打胎藥?奴婢並不知道什麼打胎——奴婢的藥明明是治風寒的!」
  
  綺年笑而不語。采芝偷覷著她的臉色,彷彿突然想起來什麼似的,猛然轉身瞪著秀書:「是你!是你換了藥!你那日說自己有孕了,讓郎中給你弄了打胎藥來!你,你為什麼把打胎藥換了我的藥!」
  
  秀書本來臉色就已經慘白,聽了這話簡直要驚呆了:「你,你說什麼?不是你讓我把藥換了的嗎?」她突然明白過來,「怪不得你那麼好心,說什麼不願我給世子添了麻煩——原來你是打的這個主意,讓我來當替罪羊!」轉頭便向趙燕恆和綺年用力磕頭,「世子,世子妃,奴婢是上了她的當,奴婢萬萬不敢謀害世子妃的!就是今日那貓都是她叫奴婢引了去扔在小廚房的窗戶上的!」
  
  綺年淡淡看著她們像兩隻鬥雞一樣互瞪著,點了點頭:「把那紙包拿上來。」
  
  秀書看見小雪拿出她藏在褥子底下的換回來的風寒藥,還有開小廚房的鑰匙,不由得直了眼睛,心裡突然想到一件事——莫非她的所作所為,都早已經落在綺年眼裡了?一念至此,她只覺得遍體冷汗,幾乎跪不住,將所有的事一五一十全講了出來:「……那白簽子也是采芝她給我的,鑰匙也是,奴婢真的只以為讓廚房熬了之後奴婢喝了就是,實未想到她是要謀害世子妃啊!」
  
  采芝臉色慘白,淒聲道:「世子,秀書是什麼人,難道您就相信她不相信奴婢麼?奴婢可是伺候了您十年的!」
  
  趙燕恆慢慢抬起手指了指旁邊的小几:「你的珠花為什麼會在荷花池裡?為什麼用翡翠珠子把喜妞兒引到荷花池邊上去?是不是因為世子妃極少喝安胎藥,你找不到機會下手,所以就讓喜妞兒滑進池裡去,讓世子妃驚了胎氣?若世子妃就此小產了,你自然稱心;若是世子妃有幸保住了孩子,也必得用藥,你就好下手了?」
  
  「奴婢,奴婢怎麼會這樣想!世子妃就是小產了,又與奴婢有什麼好處!」
  
  「你是不到黃河不死心哪。」綺年點了點頭,「小蜓,把宮嬤嬤那日的話再跟她說一遍。」
  
  小蜓馬上說了一遍,雖然記得不大詳細,但重點都有了。采芝身子抖得如風中落葉,只是死咬著牙:「奴婢並不知道宮嬤嬤說過這些話,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世子妃看奴婢不順眼,打發奴婢走就是了,何必要這樣的給奴婢扣罪名?」
  
  「還真是咬牙,你當清明走了,就沒人知道你懂藥嗎?」綺年覺得有些厭煩了,「韓太醫把那邊的藥渣都驗過了嗎?」
  
  如菱應聲去了,一會兒回來,拿了兩張紙:「回世子和世子妃,韓太醫已經將藥渣仔細驗過了,比著那郎中的方子細細對過,這幾味藥都加重了。韓太醫說了,那郎中的方子還算溫和,但加了這幾味藥後藥性大烈,若有孕婦人服了,小產之後必定大傷身子。若婦人是有孕六個月以上,則不但傷身,只怕還會造成今後不能生育,若小產過程不順,恐怕一屍兩命都是有的。」
  
  「聽見了嗎?」綺年看著癱倒在地上的采芝,「很有意思的,自打宮嬤嬤說過那話之後,你就時常愛病,今日風寒,明日痛經,不斷地叫人來診脈開藥,這幾味藥,在你吃過的那些方子裡都有。」
  
  采芝絕望地搖著頭:「你沒有證據,你沒有證據……」
  
  「夠了。」趙燕恆緩緩起身,眼神裡帶著傷痛,「采芝交給世子妃處置,帶上秀書,跟我去見父王。」
  
  「世子,世子!」采芝向前跪行幾步,但是雙手被反綁著,只能撲倒在趙燕恆腳前,「世子,你相信奴婢啊!」
  
  「見了棺材,你也不落淚嗎?」趙燕恆低頭看著她,只覺得心涼,「我還想要問你,當初那個香囊裡的藥,也是你下的吧?」
  
  采芝猛然一震,半晌才道:「世子說什麼,奴婢,奴婢沒有——」但是她那一震已經等於是回答了,趙燕恆的手在袖子裡握緊了:「你到底為什麼?我哪裡虧待了你?」
  
  采芝抬起流滿了淚水的臉:「世子,奴婢又到底是哪裡不好,您就看不上奴婢呢?奴婢一心想伺候您,為什麼您寧願給怡雲一個白白的名份,都不肯收了奴婢呢!奴婢從來不是心高的,不想著當什麼側妃姨娘,奴婢只要能守著您就行了。自打世子妃進了門,奴婢也是盡心竭力的——知道香藥不是個好的,奴婢就幫著世子妃除了她;知道世子妃不喜歡白露她們,奴婢也——」她突然停住了,意識到自己在近乎癲狂的狀態下說錯了話。
  
  趙燕恆沉默地繞過了她走出門,兩個婆子進來拖起秀書,跟著他走了。采芝還想撲到他腳下去,卻被人按住了。她看著趙燕恆的身影消失在門口,猛地轉過頭來死死盯著綺年:「世子妃,你怎麼就這麼妒嫉!怎麼就這麼不容人!你——」
  
  她還沒說完,如鸝上來就給了她一耳光:「呸!你這蛇蠍心腸的女人,算計了這個算計那個,連小孩子都不放過,居然還敢對世子妃出言不遜!」
  
  「我說得哪裡不對!」采芝瘋狂一樣地喊起來,「世子將來是要做郡王的,要有兩位側妃,還要有侍妾,有通房,為什麼就只能守著你!」
  
  「這是世子自己願意的。」綺年不緊不慢地一句話,把采芝所有的話都噎了回去,「這是世子許過我的,不立側妃,不納侍妾,他只有我一個,我也只有他一個。」
  
  「怎麼,怎麼——」采芝不敢相信地低語,「世子怎麼能?不,定是你!哪家爺們不是三妻四妾——」
  
  「世子就不是!」綺年再次打斷了她,「你糊塗!你既知道我不喜歡白露,怎就沒想到你跟白露是一樣的?」
  
  「怎麼會一樣!」采芝直起腰,「我是世子收用過的人!」
  
  「若不是你暗暗算計了世子,世子會收用你嗎?」綺年一針見血,彷彿當頭一棒,把采芝打得呆在那裡不動了。
  
  「世子妃,跟她說那麼話做什麼,沒得傷了您的心神。」如鸝厭惡地瞪著采芝,「這樣的人,拖出去亂棍打死就是了。」
  
  「畢竟是沒害死人,送到莊子上去吧。」綺年對於亂棍打死什麼的還有些無法適應,歎了口氣。
  
  兩個婆子進來拖采芝,采芝卻突然從地上爬起來,一頭就向綺年撞了過來。旁邊的丫鬟們驚叫起來,還是如鴛站得最近,衝過來斜裡一撞,將采芝撞得跌向一邊,太陽穴恰好碰在小几的邊角上,身子軟軟地滑下去,不再動彈了……



152 郡王府餘波未了

  秀書有孕的事,在丹園裡掀起了軒然大-波。
  
  「怎見得就是平兒惹的禍?」秦王妃淚下如雨,哭得哽咽難言,「就憑這賤婢一句話,王爺就認定了是平兒?莫要是什麼人做了孽自己不認,卻要栽給我們平兒,不過是要害我們母子罷了!」說著,眼睛已經狠狠盯向趙燕恆和綺年。
  
  昀郡王怒聲道:「你還要強辯!誰要害你?這賤婢在丹園中時,平兒出入都有下人看見,且——」下面的話實在是有些不好出口。初時趙燕恆帶著秀書去他書房,只說秀書聲稱腹中孩兒是趙燕平的,昀郡王當時就要治秀書誣蔑少爺的罪。還是秀書情急之下脫口而出,說趙燕平臍下有塊深青色胎記,形如半月。
  
  這句話說出來,昀郡王要不相信也不成。趙燕平那塊胎記因形如缺月,曾被老王妃視為不祥,故而無人敢提起,也就是幼時伺候的嬤嬤們知道,如今過了這些年,就連那些老下人們也未必記得了,秀書卻能說出來,可見那有私情的話是真的。
  
  秦王妃怔了怔,馬上道:「此事知道的人也非止一個,打聽了來告訴這賤婢亦未為不可。」其實她很想說就是趙燕恆告訴秀書的,但不好當面說出來。
  
  綺年微微欠身,低聲道:「父王,王妃所言不無道理。雖說秀書是這樣講的,但事實如何,亦不能只聽她一面之詞。兒媳想,這胎記之事傳出來,三弟貼身伺候的丫鬟小廝們頗有嫌疑。再者,秀書從來都是被兒媳拘在針線房裡不許出門的,近來卻有宮嬤嬤屢次借王妃名義叫了秀書出節氣居——兒媳淺見,若不是宮嬤嬤,秀書哪裡有機會與人私通,今日也就不必斷這門官司了。」
  
  「把兩個嬤嬤立刻送回大長公主府上去,就說郡王府自有人使,不消大長公主憂心!」昀郡王自不願秀書肚裡那個孩子當真就算到了趙燕平頭上,那便只能藉著綺年遞來的這個台階往下走,找替罪羊了,「將貼身伺候的丫鬟小廝們全部換了,我親自給他挑人。搬到外頭書房去住,不許他再進內院!」
  
  「王爺!」秦王妃顧不得再保持端莊的形象,猛地站起身來大喊,「平兒是我的兒子,難道王爺不許我見他!」
  
  「沒有不許你見他。」昀郡王當著兒子兒媳的面不想呵斥秦王妃,但他心裡實在是失望的。趙燕平自小聰明,讀書頗有章法,與多病的長子和好武的次子都不同。雖說他本人也好武不好文,但畢竟歷朝都是文重武輕,好文顯然更有前途。
  
  當初他還極為欣慰地想過:長子多病卻能襲爵,次子從武,幼子從文,憑著各人的本事,再加上郡王府的扶助,將來三子皆有出處,再加上姻親友眷,郡王府的地位也就更穩固,他這個做父親的也就安心了。誰能想到小兒子竟到了如今這地步呢?
  
  「秀書與人私通還攀誣主子,打三十板子攆到莊子上去!」昀郡王看綺年一眼,「此等事不必張揚,在你院子裡處置了便是。本是該打死的,權當為你肚裡孩兒積些陰德罷。」
  
  「是。」綺年起身,「兒媳告退。」三十板子足夠把胎兒打下來,既然沒了胎,那趙燕平的事自然也就掩過去了。將來往莊子上一發,有的是凶悍的婆子看守著,又是做粗活,秀書那樣嬌弱的人怎麼吃得起那個苦,估摸著也活不過幾年了。
  
  看著長子長媳出去,昀郡王屏退眾人,這才對秦王妃發起怒來:「叫平兒好生讀書,他都讀出了些什麼!若說身邊也有通房丫頭,怎麼偏要偷偷摸摸著來!」他是個重規矩的人,也是十六歲上父母給了通房識了人事,此後按部就班,除了當年拖到二十幾歲仍不肯成親那事兒之外,此生不曾做過不合規矩的事,尤其是男女之事上,最恨這等偷雞摸狗的行為。
  
  從前趙燕恆曾出入過花街柳巷,他雖皺眉,卻也視之為尋常風流,不是什麼好名頭,但世家子弟也多有如此,無傷大雅。唯趙燕恆酒後與紫菀之事頗令他惱火,也是因紫菀是父母之婢的緣故,這淫-辱父婢卻是逾矩的事。如今趙燕平沾惹的更是兄長院子裡的婢女,這名聲著實的不好,焉能不怒?
  
  秦王妃掩面大哭道:「王爺就這樣的不信自己兒子?都是你的骨肉,何以世子說的話你就信了,平兒你便不信?王爺怎就不疑心是有人教唆了這賤婢來勾引攀誣平兒的?怎就不疑心是這賤婢自己與家中小廝私通,來栽贓主子的!」
  
  「我只問你一句話。」昀郡王面色陰沉,「秀書本被周氏拘在節氣居從來不許出來,你為何將她屢次喚到丹園來?你若不叫她來,她有何借口攀誣平兒!你當我不知道你喚這丫頭出來是為了什麼?」
  
  秦王妃噎住了無話可說,只能假哭道:「我不過瞧著她畫的花樣子不錯罷了……」她屢次將秀書弄出來,原是為了做個障眼法兒,好讓宮嬤嬤去挑撥采芝。可沒想到秀書就這樣的大膽和有本事,竟就勾上了趙燕平!也怪自己平日裡為著讓趙燕平上進,在他身邊放的丫鬟都是老老實實的,雖生得也不錯,卻不抵秀書的嬌嬈妖媚,果然吃了虧。
  
  昀郡王冷冷地看了她一會兒,沉聲道:「你好生在丹園裡養著罷,別的事不要操心了。平兒那裡,從前我想著書院裡有好先生,有同窗,自然相互督促著上進也就是了,如今看著竟是不然!須得我親自盯著才成——」忍不住補了一句,「和兒在他這個年紀,何曾要人如此費心?學武的人夏練三九冬練三伏,從不必人催促!」
  
  秦王妃氣得發昏,只是無話可駁。趙燕和確實是自幼就勤奮,尤其在兩個嫡出的兄弟之間,他身份最低,故而更要用功,昀郡王心裡其實是喜歡他的,若不是庶出,只怕還更要看重。且兒子們論嫡庶又不如女兒那般講究,有出息的庶子不過是分家產時吃點虧,將來的前程卻是沒大妨礙的。
  
  眼見昀郡王說完了話就拂袖而去,秦王妃不由得悲從中來,跌坐在椅中只是流淚。魏紫不敢說話,悄悄叫人送熱水和帕子過來,自己安慰秦王妃道:「王爺也是為要三少爺好的緣故,盼著他成材。只要三少爺日後好生讀書,一個賤婢算得了什麼,過幾日也就忘記了。」
  
  秦王妃流淚道:「他聽了世子的話就疑定了平兒,分明已是不信我們娘兒兩個了。」若失去了昀郡王的倚重和信任,她還能做什麼?
  
  魏紫少不得溫言撫慰寬解一番。秦王妃好歹收了淚道:「王爺去了哪裡?」魏紫忙叫丫頭去打聽,半晌回來道,昀郡王打發走了兩個嬤嬤,每人好歹還賞了二十兩銀子,又將趙燕平身邊的兩個大丫鬟和兩個小廝處罰了,此時去了荷園。
  
  魏紫鬆了口氣,忙道:「王妃聽聽,王爺還是全了兩個嬤嬤的體面,可見王爺心裡還是惦記著王妃的。」
  
  秦王妃冷笑道:「他哪裡是惦記我,是惦記姐——」說到這裡猛然停下,想了想道,「你去把我箱子裡那套杏黃色襖子和玉色裙子撿出來,再找出匣子裡那套六支的象牙桅子花簪子來。若是王爺晚上沒有宿在荷園,就叫廚房燉些湯羹——不,備下材料,我親自去瞧著燉才好,叫廚房備上新鮮鯽魚和羊肉。」
  
  魏紫聽這意思是要演書房送湯的戲了,忙應著,又不免有些疑惑:「那襖子王妃長久沒穿過了,只入秋時曬過一回,且如今天氣——似是單薄了些……」
  
  秦王妃擺手道:「加件厚氅子也就是了,書房難道沒有炭盆的不成?你且去拿來。」魏紫不敢多說,忙去尋了來,心中卻頗為疑惑:這襖子的杏黃色顯是年輕姑娘穿的顏色,且秦王妃打小愛紅,如今年紀長了也愛穿深紅、紫紅、檀色等顏色,並不喜黃色,如何今日又特特的要穿這件呢?想來裡頭畢竟有個緣故,只是她年紀輕,隨著秦王妃的時日還不算極久,不知道罷了。
  
  一時衣飾都拿到眼前來,秦王妃打發了人出去,自己瞧著衣裳發怔。這顏色,她不過是十三歲時穿過一次,十八歲時又穿過一次罷了。杏黃的暗花錦緞交領襖子,繡著淡紫色的籐蘿花兒——其實她不愛籐蘿花,她最愛的是牡丹,尤其是正紅色的牡丹;愛籐蘿的、在自己院子裡也種滿籐蘿的,是她那位十八歲就早夭了的庶姐。
  
  有些事情秦王妃是不知道的。關於她的那位庶姐,因比她大了整整八歲,在她印象裡就只有一個安靜纖細的身影了。她也不知道當年十八歲尚是世子的昀郡王初到東陽侯府時,見到她那位時年十四歲的庶姐是個什麼情景。她只知道庶姐十五歲定親,十六歲未嫁而夫亡,守了兩年望門寡,之後鬱鬱而終——一個庶出的侯府女兒,便是嫁一百次,也嫁不到郡王府的世子。
  
  秦王妃大約能猜到些東西,只是不願深想。十三歲那年夏天,宮裡賞了幾匹杏黃色薄綾,針線上給她做了一件衫子,配著月白色繡淡紫菱角花的裙子。她雖不愛杏黃色,但既是宮裡賞下來的,只有嫡小姐才能有的,自然還是要穿——那是身份的標誌。
  
  就是那一天,剛剛成親的昀郡王世子來東陽侯府走動,二十有五的青年人據說是剛從軍中回來,穿一身檀色袍子,上頭織著隱隱的淡金暗花,膚色黝黑,一雙眼眸看向她的時候目光炯炯。而她就站在花叢裡頭,手裡還捧著剛剛折下來的幾朵鮮花。
  
  大概是過了數年之後,秦王妃才知道了她的庶姐也曾在七年前站在花園中,雖然不是那個位置也不是那個季節,卻是一樣的穿著杏黃色襖子,手裡捧了一枝剛折下來的梅花……似乎就從那天起,她雖不愛杏黃色,卻時常的讓針線上做一件半件杏黃色的衣裳。尤其是十八歲那年,守滿妻孝的昀郡王再次踏入東陽侯府,看見的就是一個穿著杏黃小襖,象牙白裙子上繡滿紫籐花的女子,站在一塊湖石之下,手裡捏著團扇看蝴蝶飛……
  
  「王妃——」魏紫從外頭進來,發現秦王妃一直就那麼動也不動地坐著,足有盞茶時分了,不由得低喚,「王爺在荷園用飯了。」
  
  「罷了。」秦王妃有些惘然地擺了擺手,「那我們也傳飯罷,你且叫人盯著荷園就是。」
  
  昀郡王此時在肖側妃的荷園裡,正與她說趙燕好的親事:「明後日張家就請官媒上門了,張家孩子不錯,你準備起來罷。只是要等張家姑娘嫁到恆山伯府去了,才能商議這邊的親事。除了公中的例,我給好兒再添兩個鋪子——前頭冷家姑娘嫁妝不少,好兒的嫁妝若比嫂子多了就太張揚,但少太多也不好看。」
  
  肖側妃連忙要起身叩謝,被昀郡王按住了,喟然道:「我自己的女兒,怎的你還要這樣戰戰兢兢的?這些年你便是小心得太過了。」
  
  肖側妃重又坐下,笑道:「若是份例內的,妾自然就不這樣了。因是王爺額外貼補的,妾才不敢隨便就笑納了呢。」
  
  昀郡王忍不住一笑:「這『笑納』二字用得倒好。好兒嫁得好,我也就放心了,你也放心。」想起趙燕平,不覺歎了口氣,「總覺得他打小兒聰慧會唸書,如今怎麼——」
  
  肖側妃笑道:「三少爺還是年輕淘氣了些,王爺多教導他就好了。不是妾說,京城裡頭鬥雞走馬的公子哥兒多了去,咱們府上還是極好的了呢。」
  
  昀郡王歎口氣搖了搖頭:「年紀也不小了,越大越不成器可如何是好!」
  
  肖側妃抿嘴笑道:「或許該成親了,娶了妻就會收心的。」
  
  昀郡王又搖頭道:「也不在這上頭。恆兒與和兒成親都晚,他倒也不必太早。若有合適的姑娘倒可定下來,只如今卻也沒有。」
  
  這樣的事肖側妃自然不會隨便插嘴論長道短,見昀郡王有些鬱鬱,便說起綺年肚裡的孩子:「胎像甚好,明年王爺就要做祖父了呢……」哄得昀郡王也高興起來,用過了晚膳才離了荷園去外頭書房了。
  
  肖側妃將人送走,正拿出自己的嫁妝單子盤算給趙燕好置辦嫁妝,便見芙蓉捧了茶進來,臉上有幾分幸災樂禍地笑道:「側妃,武園裡頭魏側妃在訓斥二少奶奶呢。」
  
  肖側妃眉頭不由一皺:「又是為什麼?魏側妃這婆婆的譜兒倒比王妃還大呢。」
  
  芙蓉掩口笑道:「還能為什麼?王爺送走了嚴嬤嬤,問二少奶奶這些日子嚴嬤嬤都做過些什麼,二少奶奶只說好話,魏側妃這心裡就不痛快了。聽說今兒是嫌針線上送去的過年新衣不是紫貂皮的,二少奶奶說今年紫貂皮子少,王妃和王爺那裡用了,世子和世子妃用了,又給縣主和三少爺各做了一件,就沒有什麼大塊的好皮子了,所以下剩的都用猞猁孫皮做,魏側妃就鬧了起來,說縣主是出嫁的人了,早不在公中份例上,有給縣主做一件的,為什麼不給二少爺做?」
  
  這一串子話聽得肖側妃直搖頭:「二少奶奶也難。其實這也不過是循例罷了,縣主今年剛嫁出去,年節下家裡做件衣裳那也是個意思。二少爺是庶出,難免有什麼好東西輪不到他。魏側妃這樣的鬧究竟是做什麼?不是難為自己兒媳麼?鬧離了心,二少奶奶還是王妃的侄女呢,若靠向王妃去了,她有什麼好處?橫豎將來分了家出去她就是老封君了,那時什麼樣的日子過不得,非要這時候廝鬧。」
  
  芙蓉怔了怔道:「分家?那還早著呢,魏側妃怎麼等得及。」
  
  肖側妃搖搖頭:「依我看也沒有幾年了,若三少爺尋了好親事,估摸著王爺很快就會提分家的事。」
  
  芙蓉不解道:「不會的罷?三少爺年紀還輕呢,又沒得個官職,分了家做什麼呢?」
  
  肖側妃笑道:「傻丫頭,王爺從前不過是盼著三少爺自己能從正道考出來,將來為官做宰的也有出息,若三少爺考不出來,憑著郡王府難道還不能給他謀個前程?三少爺這時年紀還輕,若到了二十以上,王爺也就好替他先謀個小差使,慢慢做起就是了。」
  
  芙蓉嘀咕道:「王妃怕是不情願……」這些年,誰看不出她是想著讓自己的兒子做世子呢。
  
  「她不肯有什麼用?」肖側妃略帶譏諷地笑了笑,「從前世子韜光養晦的時候,王爺尚且不曾真的換了世子,如今更是不能了。她的心思,王爺未必看不出來,早些分家也是絕了她的妄想,保全了弟兄們不致反目成仇。若我沒猜錯,分家時三少爺定能多分些產業——唉,這世上做父母的,總盼著所有的兒女都過得好……」
  
  芙蓉眨巴著眼睛道:「若分得不公,世子和世子妃會不會——」
  
  肖側妃笑著在她腦門上戳了一指頭:「你當世子和世子妃跟你似的那麼眼皮子淺?我看,若能分了家少些麻煩,就是如今王爺的東西全給三少爺,有先王妃的嫁妝和世子妃的嫁妝,她也就夠了。」她頓了頓,像是自言自語地道,「若換了我,也寧願不要家產只要過安穩日子的。若是當年爹不要那麼……」
  
  芙蓉再不懂事,也知道後面的話是聽不得的,忙岔開道:「若真分了家,側妃怎麼辦?」
  
  肖側妃回過神來一笑:「我無非是還住在這園子裡,世子妃難道還會虧待我不成?只要我的好兒嫁得好,過得順心,我這輩子還求什麼。怎麼說好兒如今是嫁在京城,勝如大姑娘遠嫁,魏側妃連女兒也見不著的。」
  
  芙蓉撇嘴道:「奴婢看魏側妃對大姑娘也就是那樣,聽著是嫁了侯府就歡喜得不得了,前陣子聽著咱們姑娘要許張家少爺,還瞧不上呢。」
  
  肖側妃第一次露出了毫不掩飾的輕蔑:「她懂得些什麼!她是沒做過人媳婦的,怎知做媳婦的難處?張家夫人不是刁鑽古怪的人,大少奶奶又是世子妃的好友,就是看在世子妃的份上也不會難為好兒,小姑又已嫁了,好兒過去何等省心。當初她挑二少奶奶,為的不過是二少奶奶是大長公主的嫡孫女——哼,也是她運氣好,二少奶奶真是個好的,否則只怕她後悔來不及!她這一輩子,也不過就是運氣好罷了。」
  
  此時,肖側妃口中運氣好的魏側妃,正在蘭園裡拉著兒子哭訴自己命苦:「……這輩子我是沒托生到好人家,害得你也跟著我受委屈。我就罷了,做人婢妾的命,原該的。你卻是正經的少爺,怎麼出了嫁的女兒有,你反沒有?虧得她是你媳婦都這樣——當初我真是瞎了眼……」如今秦家牽連著永順伯的案子,自己還不知怎麼樣呢,哪裡指望能幫得上趙燕恆。
  
  趙燕和累了一天回來,衣裳都沒換就來見母親,耐著性子哄了她半晌,才疲憊不堪地回武園來。進門就聞到桌上飯菜香氣,有他最愛的炙羊肉。秦采穿著桃紅小襖,家常的柳綠綿裙,臉上不施脂粉,只鬆鬆挽著頭髮,別了一枝綠得滴水的翡翠簪子,含笑迎上來道:「回來了?今天冷,可辛苦了罷。熱水都備下來,快沐浴了來用飯。」
  
  屋裡籠著炭盆,趙燕和只覺一股暖意撲面而來,不由得舒適地微吁了口氣,脫了外衣給妻子,走進淨房去了。水熱氣騰騰,痛快洗了出來,真是四肢百骸都鬆快了許多。到桌邊坐下執了筷子,才道:「今日側妃——」話到嘴邊不由得又換了,「她脾氣不好,你多擔待些。」此情此景,埋怨妻子的話怎麼說得出口?
  
  秦采笑了一笑道:「夫君有什麼不知道的,不過是一件衣裳的事,又是循例的。人家都有我們沒有,父王看見了自然知道。」
  
  真不知魏側妃在這些有面子沒裡子的事上鬧什麼?示弱給昀郡王看,昀郡王心裡自然記得,不定在什麼地方就貼補了,還要記著你顧大局,這難道不好?她也知道魏側妃的心思,又要用她,又要防著她和秦王妃一條心,如今娘家勢弱,怕又嫌棄了……
  
  罷了,只看夫君罷。比起秦楓來,如今的日子她自是極珍惜的。她不是個糊塗人,當初,從家裡把秦蘋弄了來四處做那些事,她心裡就明白了些——侯府的爵位到頭了,富貴榮華也要打折扣,將來自己的姻緣也絕不會像從前母親憧憬過的那樣風光。末了嫁到郡王府來,她還是鬆了口氣的——這位庶出的二表哥她是知道的,自己祖父都喜歡誇獎,若說庶出身份低了些,那也是郡王府的庶出!何況男人將來出息了自己開門立戶,她的兒女也就是嫡出的了,誰還會說以前的話呢?
  
  趙燕和不覺心中有些感動,想伸手拍拍妻子手背,又礙著周圍有丫鬟們,只點頭道:「你是最明理的,側妃說話聽著便是了,不要與她爭執。」想了想,到底還是挾了一筷子菜放進妻子碗裡,「多用些。你如今每日都辛苦,莫累壞了自己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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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3 年關處處喜與憂
  
  臘月二十三,灶王爺上天。
  
  整個京城都是熱熱鬧鬧的爆竹聲,各家都擺著灶糖放著供果,好恭送這位灶王爺上天說好話。只有林家住的小院裡是死一樣的安靜——林太太去了。

  「娘——」林悅然的眼淚都哭乾了,只緊緊拉著母親冰冷的手不動。

  宛氏挺了個大肚子,由小丫鬟扶著靠坐在一邊椅子上,把頭轉開去不敢看婆婆還大睜的兩眼,一邊拿著手帕子按著眼角對如鴛道:「有勞世子妃掛念著,只是我婆婆——唉,如今我和小姑可真成了那沒根的草,也不知這日子可怎麼過……」

  如鴛今日本是過來送東西的,卻不想林太太竟在今日去了,將帶來的十兩銀子遞給宛氏:「少奶奶節哀。您肚裡還有孩子,萬不可太傷身的。這銀子您且拿著,世子妃還叫我帶了些東西來,都卸在廚房了。林太太的後事,我去回稟了世子妃,自然會有人過來的。只是我們世子妃身子也不便,再說,雙身子的人也不好進靈堂——」大年下的,就算綺年不介意,別人也是介意的,比如說秦王妃。

  話猶未了,宛氏已經連聲道:「我曉得我曉得,世子妃萬不可過來的。我婆婆生前對世子妃就如對自己女兒一般,自是以世子妃肚裡的小世子為重……」說了無數的好話,叫小丫鬟將如鴛送了出去,回頭來見林悅然還呆呆坐著,不由得歎氣道,「小姑還不替婆婆換了衣裳?如今就要進正月了,世子妃縱能派人來幫我們收殮,怕也要一切從簡,盡快讓人入土為安的。小姑這時替婆婆收拾好了,世子妃派人來了看著也像個樣子。越發說破了,那都是郡王府的人,不過是看著世子妃的面子來替我們辦事裝裹,大過年的,人家也忌諱……」

  誰願意臘月裡沾些死人呢?還是自己家人收拾好了,人家來了心裡也舒服些,替你辦事也利落些。若不然,只說快過年了請人來替你家抬死人,就是要多給賞錢的,她們哪裡有呢?

  林悅然聽了這話,眼淚更嘩地一下流了下來,連哭邊找了衣裳出來。卻是綺年叫人給新做的過年衣裳,但礙著林家人罪官之眷的身份,也不過是普通繭綢的,顏色略鮮亮些罷了。宛氏幫著忙,加上兩個小丫頭打下手,總算弄得停當。林悅然又要把幾件首飾都給林太太戴上,宛氏看著她插了兩朵珠花,還要往上插簪子,忍不住道:「小姑留幾件罷,日後用銀錢的地方還多著呢。」

  林悅然哭道:「總不能讓母親光著頭去。」

  宛氏有些沒好氣道:「若沒世子妃,如今誰不是頭光腳光?」被放出來的時候她們只穿著幾件單薄衣裳,簪環之類統統都屬於抄沒之列,一點都不能帶出來。如今頭上這幾樣也都是世子妃給的,都給林太太裝裹了去,日後她們怎麼辦?

  林悅然抹著淚不說話了,卻仍舊把那簪子插到了林太太頭上。宛氏看著說她不聽,心裡一陣煩躁,進裡屋去躺下了。她也就只成親的時候見了這小姑一面,後頭林太太和林悅然仍回了京城,她跟著林大爺在外頭任上,直到出了事才被鎖拿回京的。既是不熟,人家不聽她的,她也沒辦法。

  這院裡的屋子都沒盤過地龍,只籠了炭盆。雖郡王府送來的炭足夠,但用的不是銀絲炭,怕煙氣太重也就不敢多用,還是有些涼意。宛氏歪了身子靠在炕頭上,手撫著肚子,環視屋中簡單的陳設,心裡不由得撥起了算盤。

  她原是個破落鄉紳家女兒,只因生得頗有幾分顏色,被林大爺挑中做了填房,為的不過是錦衣玉食罷了。如今林家落到這步田地,雖不曾罪及婦孺,但也是徹底敗了。若無肚裡這塊肉,她倒可和離歸家,但如今有了兒女牽掛,卻是走不了的,那就少不得要好好打算一番。

  外頭傳來隱隱的哭聲,宛氏不由得皺起眉頭歎了口氣。這個小姑,是被婆婆養得太嬌了,家下這樣的大變,竟是只會啼哭。不但不能指望她照顧自己這個有孕的嫂子,只怕還要成了自己的累贅。

  肚子裡的孩子似乎是翻動了一下,宛氏把手貼在腹上,感覺到肚皮微微凸起一點兒,不由得又皺了皺眉。娘家是指望不上的,縱然父母兄嫂願意接自己回去,自己也不想再過那布衣蔬食的清淡日子了。當初是想著和離歸家還能再嫁,但如今肚裡有了孩子,婆婆又撒手去了扔下個小姑,自己難道還能把孩子扔給小姑只管歸家不成?若帶著,一來自己休想再嫁,二來還要養小姑這張嘴,日子難免更苦,只怕還沒有如今在京城裡受著郡王世子妃周濟過得好。

  郡王府——宛氏心裡猛然一亮。林家倒了頭,平日裡來往的人家沒個上門的,只有這位世子妃將她們接了來。究其原因,一來林太太與她的亡母有些閨中交情,二來當初林太太曾在成都到京城的路上照顧過她。這也不過都是小事,可見這位世子妃是個念舊心善的,且郡王府家大業大,想來也不在乎這點兒開銷,甚至將來自己的孩兒,若能有郡王府說句話,前程也比個犯官之後強得多。

  可郡王府如何肯照顧自己和小姑一輩子呢?宛氏兩道眉又緊鎖起來。自打被押解進京,她的兩眉就沒展開,如今年輕的額頭上已經有了幾道細而深的紋路。憑著婆婆那點兒情份,郡王府周濟自己些銀子是必然的,可是說到將來那卻不是一日之計。
  
  如今迫在眉睫的生計問題有世子妃解決,其後就是小姑的親事了。父母雙亡,小姑要守孝三年,這三年之內郡王府必然還是會照應的,那三年之後呢?小姑若嫁了,郡王府還會這樣照顧自己麼?小姑若嫁得好,將來自己和孩子或者還能沾些光,可是她一個犯官之女,能有什麼好姻緣?除非是——
  
  宛氏微微抬起身體,有幾分興奮——倘若小姑能嫁進郡王府裡去,自己豈不就能一輩子都倚著郡王府了麼?自然了,小姑這樣子進去了也只能做個妾,但郡王府那是什麼地方?進去做妾也比嫁給平頭百姓要強得多。何況世子妃又是舊相識,小姑只要安分守己,日子自然好過,還能拉扯嫂子和侄兒一把呢。更何況守孝三年,小姑的年紀就在十八以上了,就是要嫁人也嫌大些,還不如去郡王府做妾……
  
  宛氏越想越覺得這主意不差。肚子裡的孩子又踢起腳來,她伸手摸了摸,心裡暗暗地道:「好孩子,娘替你盤算了一條路呢,總不能讓你苦一輩子……」
  
  大年下死人,若不立刻抬出去,就得出了正月再辦喪事。因此宛氏一力主張,林太太也只在家裡停了一夜,便收殮入棺,在郊外隨便擇了塊地埋了。到了頭七那日,恰好是除夕,姑嫂二人備了些飯菜,既是年夜宴,又是祭物,冷冷清清祭拜了一番。因大家都是身心俱疲,連歲也沒有守便都去睡了,只聽得外頭一陣陣的爆竹聲響,別家都在過年……
  
  吳府這個年過得極熱鬧。新娶了兩個媳婦,大房的一兒一女也定下了親事,就連吳知雪,因姐姐如今是太子良娣,又有了身孕,也頗有幾家不錯的人家或托人捎話,或暗中試探,顯見從前與東陽侯府退親之事的風波已然是過去了。除了孫姨娘哀歎女兒還在外地受苦之外,人人都很高興。
  
  人逢喜事精神爽,鄭氏今晚真是笑容滿面,笑語連珠。這個兒媳她娶得順心,雖說管家理事上略微綿軟了些,但勝在性子溫馴,對她極敬重的。鄭氏素來好強,最喜歡別人對自己言聽計從,是以對張沁十分滿意。且張沁相貌不差,與吳知霆夫妻感情也好,二房可謂是其樂融融了。
  
  李氏坐在桌邊,瞧著韓嫣轉來轉去地忙碌,臉上也止不住地帶著笑容。這個長媳真是娶對了,管家理事是一把好手,這進門才半年,今年的年夜宴她就能擔起一半的事來了,省了自己多少麻煩?看來再有半年,自己也能卸下手享享清福了。就是張沁雖不如她能幹,卻是個好脾氣從不生事的,兩房人住在一起,最怕相互攀比生事,如今這妯娌兩個儘是有禮有讓的,大家和睦那就是興旺之象,怎不讓人高興呢?
  
  顏氏坐在最上頭,看著兩個兒媳滿臉的笑容,心裡又是高興又是難受。前幾日英國公府來人送年禮,翡翠也跟著來了,她拉了翡翠在松鶴堂裡說了半天的話,方知道縣主與喬連波並不和睦,輕視不說,有時還要拿出蘇姨娘的事挑撥幾句。偏偏阮麟對喬連波雖是不錯,只是在蘇姨娘的事上不肯讓步,搞得喬連波隔些日子就要為這事掉幾滴眼淚。想她那樣嬌弱的身子,若時常的受這樣的委屈,如何受得了呢?
  
  「外祖母吃菜。」喬連章雖然每天都要進來給顏氏請安,但他明年就要下場,如今課業也重了,並沒多少時間跟顏氏說話,難得今夜能守著顏氏,便連連地給顏氏挾菜。
  
  顏氏心裡欣慰,道:「外祖母吃呢,章哥兒也吃。明年就要下場,你唸書念得怎麼樣啊?」
  
  喬連章不由得向吳若釗看了一眼。今夜闔府歡宴,也不分男席女席,統統都圍著桌子坐了。吳若釗察覺了他的目光,便淡淡道:「章哥兒讀書還聰慧,也算用功。」
  
  說句實話,若單論讀書,喬連章並不比吳知雱差,甚至還略微多了幾分小聰明。雖然年紀比吳知雱還小一歲,但如今兩人的進度是一樣的。倘若沒有前頭的事,吳若釗是最愛惜人才的,少不得要好生指點著,但既有了那樣的事,他對喬連章就實在上心不起來了,不過是不偏不倚罷了,吳知雱有什麼,也就給喬連章什麼,但若說私地下的指點督促,那就沒有了。
  
  顏氏聽了不覺高興起來,拉著喬連章的手道:「好孩子,你得好生唸書,若有不懂的,只管向你舅舅和表哥們請教。將來,將來你姐姐還指望著你替她撐腰呢。」她是瞭解自己這個繼子的,倘若喬連章去向他請教,無論如何是不會被拒絕的,只是不知喬連章自己能不能貼得上去。
  
  喬連章乖巧答了,心裡卻有些怯。在他看來,舅舅實在有些冷峻,還是兩位表哥較為溫和,只是如今他年紀大了,自是知道自己在這家裡不受人待見,有時雖想去請教,又覺得膽怯不敢上前。好在書院裡有先生,有同窗,請教他們也是一樣的。先生都誇自己讀書聰慧,將來考了出來,難道還不能離了這裡單獨去開門立戶麼?
  
  顏氏看著喬連章點頭答應,心裡舒坦了許多,又想起喬連波來,不由得有些心酸,抬手按了按眼角道:「你有了出息,你姐姐那裡也舒心些……說起來,你也不小了……」一眼看見坐在下頭的吳知雱,不由得又起了心思,「雱哥兒都定了親,你的親事也該相看起來了。」
  
  李氏垂著眼只看著自己盤裡,鄭氏也低了頭,嘴角微微彎起一絲諷刺的笑意。用膝蓋想她都知道,喬連章的親事顏氏自然是沒有人選的,少不得又要交給李氏去辦。當初弄出那事兒的時候怎就沒想到如今還要指望著李氏呢?
  
  果然顏氏說完了話,就看向李氏:「老大媳婦,你說是不是?」
  
  「老太太說的是,老太太做主自然是沒有錯的。」李氏不緊不慢地抬起頭來答了一句。
  
  顏氏有些氣悶:「我有什麼做主的,你是做舅母的,自然少不得要操這個心。如今雱哥兒都定了親,章兒卻沒半點動靜,只怕外頭人說你對外甥不上心呢。」
  
  李氏連忙站了起來:「老太太說的是。但章哥兒比雱兒還小著一歲,兒媳並不認得哪家有年紀合適的姑娘,只怕耽擱了章哥兒。老太太年紀大,經歷得多,覺得哪家的姑娘好,兒媳就請人去說便是了。只是這婚姻大事自有緣分的,成不成要看天定。雱兒也是永安侯家先有了意思,說來是他的福分到了,也並不是兒媳替他挑來的。」
  
  顏氏氣得半死,沉著臉道:「你若用心去說了,哪裡有個不成的?」
  
  鄭氏聽不下去,捂著嘴笑了一聲道:「老太太可別這麼說,有些事真不是人力能成的。之前大嫂費心費力說了蘇家的親事,到底還是不成,可見大嫂並不能心想事成。」這話聽起來似乎是在諷刺李氏沒能耐,但人人都清楚蘇家的親事是怎麼不成的,其實是在替李氏解圍呢。
  
  只是這話裡諷刺的意思實在太重,顏氏頓時就沉了臉,將筷子一擱,眼睛卻向吳若錚看了過去。鄭氏心裡一凜,暗暗有些後悔。她怎麼就忘記了,對吳若釗來說,顏氏是繼母,對吳若錚來說,顏氏卻是嫡母,這裡頭的份量就差著些呢,倘若顏氏真拿出嫡母的身份來訓斥,吳若錚還真是只有聽著的份。
  
  李氏也有些發急,剛想說點什麼把話岔開,猛聽旁邊韓嫣乾嘔了一聲,扭過身子去拿袖子掩著嘴不住地欲吐不吐,忙道:「這是怎麼了?」
  
  此時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到韓嫣身上,韓嫣轉過頭來,不好意思地低頭道:「方纔聞著魚味兒有些腥氣——」
  
  李氏眼睛一亮:「莫不是——」
  
  韓嫣扭著手帕子:「算一算,小日子是晚來十一二天了。」
  
  這下子誰還顧得上別的?鄭氏更是就坡下驢,忙放開了嗓門道:「可不是有了麼!這孩子,怎麼也不早說呢,這幾日還忙東忙西的!」
  
  韓嫣低頭道:「本以為只是小日子有些不准,我年輕,並不知道是不是真有了,且年下也不好請大夫,想著過了年再跟娘說……」但是看顏氏要找麻煩,只得這時候說出來轉移眾人的注意力。
  
  果然,這下子連顏氏也顧不上訓斥鄭氏了。雖說吳知霄不是她的親孫子,也是眼看著長大的,心裡總還是疼愛的,一迭連聲叫快歇著,又叫丫鬟將韓嫣面前一概腥膻之物皆撤掉,端一碟香醋來,又說自己那裡有醃梅子,叫送一小壇去苦筍齋。李氏更是嗔怪:「這孩子,這樣大事也不說,過年又事多煩忙,萬一累著了怎麼好。打現今起,什麼事都不要管了,只好生養胎,明兒立刻請個好大夫來診脈。」
  
  這是吳家這一代頭一個孩子,又是除夕這樣的大節下,自然人人歡喜,眾星捧月一般將韓嫣圍了,噓寒問暖,又叫韓嫣不要熬著守歲,吃過了團圓宴就送回房去休息,歡歡喜喜鬧了大半個晚上。
  
  韓嫣由晴書晴畫攙著,吳知霄親自送妻子回房,離了松鶴堂才埋怨道:「怎不告訴我?」
  
  韓嫣抿嘴笑道:「前幾天不是小日子才拖了四五天麼,心裡也拿不準,大年下的也不好請大夫來診脈,怕萬一不是,倒叫爹娘空歡喜。今兒瞧著這樣,便先說出來了,若萬一不是,只怕還要挨罵呢。」
  
  晴畫連忙道:「少奶奶快別說這樣的話,十之八-九就是的了。」
  
  吳知霄心裡喜歡,也笑道:「若不是,回頭罰你把《春江花月夜》抄十遍。」
  
  韓嫣偏頭嫣然一笑:「人家過年做了這麼多事,累著呢,相公這麼忍心——」院中有積雪,燈光雪光相映,照著她秀美的側面,兩道英氣的眉此時微微順垂著,難得地溫柔嬌弱。吳知霄看得心中一蕩,定了定神才低聲笑道:「那就先記下來,回頭再罰。」
  
  夫妻兩個言笑宴宴地進了屋裡。韓嫣不必守歲,吳知霄卻是長房承重孫,一定要守歲的,看著妻子洗漱了躺下休息,又叮囑了丫鬟們幾句,便又復去了松鶴堂。
  
  一時苦筍齋裡也知道了少奶奶有孕,下人們都高興起來。少奶奶進門後人頗大度,並不挑三揀四的難伺候,如今有了喜,少不得她們也要得些賞賜,若不是時候晚了,就要齊來道喜了。
  
  月白和孔丹瞧著韓嫣屋裡熄了燈,這才回了下房裡。月白本以為孔丹心裡會不舒服,卻見她嘴角隱隱帶著笑容,不由得心裡有些疑惑,坐到炕邊上拿了針線道:「我來守著,你去睡罷。明兒大年初一,又是少奶奶有孕,少不得事情要多。你身子弱,多歇著些。」她比孔丹大一歲,自來就對孔丹多照顧些。
  
  孔丹卻不急著去睡,反搶過月白手裡的針線笑道:「年年都是姐姐守著,也辛苦了,今年我來守。」
  
  月白心裡更疑惑,但也不多問,當真先躺下了,卻並不睡,悄悄聽著孔丹的動靜。只聽孔丹先弄了水來淨面,又聞到一股淡淡的茉莉頭油味道,忍不住睜開眼睛悄悄看去,便見孔丹正對著鏡子梳頭,換了幾枝簪子似都不滿意,最後起身去外頭折了一小枝梅花來插在鬢邊,又拿出一套新的水紅色繡梅花的褙子來換上,對著鏡子轉來轉去地照。
  
  月白越看越懷疑,忍不住翻身起來道:「你這是做什麼?」過年自然要穿新衣裳,下人們也是有例的,但孔丹這一件卻不是公中的例。同樣的衣裳,月白也有,不過是鵝黃色的,上頭也沒有繡花,而是織著菱形暗紋。孔丹這件分明是自己做的,上頭那些梅花也是她自己繡的!
  
  孔丹冷不防被她嚇了一跳,臉上微微紅了紅,隨即坦然道:「把新衣裳穿上,明日大家不是都要換麼。」

  「這上頭繡花是怎麼回事?」月白緊皺著眉,「再說這時候換上做什麼?守完了歲,還要睡一兩個時辰的,起來再穿還不是一樣?還有你頭上的花,這時候戴花做什麼?」

  孔丹沒吭聲。月白猛然明白過來:「你想一會兒穿著這個去迎少爺!」韓嫣睡下了,一會兒吳知霄回來自然要有人去迎他的。孔丹穿成這個樣子,是打算著在吳知霄面前露臉了。這些日子孔丹安安生生的,她還當孔丹想明白了,沒想到……

  孔丹被戳破心事,臉上先是一紅,隨即倔強地抬起了頭:「那又怎樣?」如今少奶奶有孕了,自然不能再伺候少爺,少不得要收一個人,她可不就是上上之選麼。

  「你——」月白氣得說不出話來,「這些日子,少爺跟少奶奶是怎樣的,你看不出來?少爺對少奶奶,那是,那是——那是叫什麼情深……」

  「鶼鰈情深。」孔丹拖長聲音,有幾分諷刺地說出這個詞兒,「難得姐姐也學會這些話了。只是如今少奶奶有孕,總得有人去伺候少爺才是。」

  月白張口欲言,最後歎了口氣,一言不發地回身去躺下了。孔丹說完這些話,心裡一時發熱一時發涼,在屋子裡坐都坐不住。好容易聽見院門口有了動靜,像是吳知霄回來了,連忙一掀簾子就往外走。

  誰知她剛走到廊下,就有個人端了一盆水打另一間屋裡出來,兩人直接碰到一起,嘩地一聲,那盆裡的水潑了兩人一身。孔丹不由自主哎喲一聲,卻見撞上來的是晴畫,此時也跟她一樣是濕淋淋的,但晴畫身上穿的是一身舊衣,她穿的卻是新衣。

  「哎呀!」晴畫也叫了出來,「誰這麼急——是孔丹姐姐啊,你怎麼——哎喲,弄濕了姐姐的新衣裳了,真是對不住。不過姐姐怎麼這時候穿上新衣裳了?唉,看我——姐姐這衣裳料子真不錯,明兒我求少奶奶賠姐姐一身罷。」

  孔丹身上濕成一片,大年夜下冷風一吹,立刻透骨地涼,哆嗦著嘴唇說不出話來,也不知是凍的還是氣的。待要斥責晴畫,晴畫那話裡卻明指著自己走得太急。何況兩人都濕了,只是她穿了件新衣,就吃了虧,可就連這虧也是個暗虧。因此怒沖沖站了片刻,也只能恨恨一跺腳進了屋裡。

  晴畫看她進去了,抿嘴一笑,拿著個空盆也一溜煙兒回了屋。便聽外頭院門處響,果然是吳知霄回來了,卻是晴書自韓嫣屋裡出來,規規矩矩行禮,將吳知霄迎進了正房……


154 正月東宮雙千金

  大年初一能進宮朝拜,這是一份榮耀,但也是遭罪,尤其你挺著大肚子的時候。

  綺年跟著秦王妃進大殿的時候,裡面人已經很多了,她們來晚了。秦王妃神色有些憔悴,勉強堆起笑容跟左右打招呼:「昨兒被爆竹聲吵得不曾歇好,果然是老了,不成了……」於是又得了一連串誇獎她駐顏有術仍舊青春貌美的話。

  綺年也跟著向左右的誥命夫人們行禮微笑,然後好容易找到一張椅子就坐了下去。她的肚子已經快八個月了,馬車那麼一路顛過來實在是不能再到秦王妃身邊去侍立了,只好對某些人投過來的目光裝看不見。

  「世子妃有沒有什麼不適?」如鴛擔心得很,今天馬車趕得太快了。

  綺年微微搖頭,示意她不必太著急。今兒秦王妃起晚了,為了趕時間不遲到,車伕只好把馬車趕得快些。這些昀郡王都看在眼裡,雖然沒說什麼,方才在宮門口分開的時候看秦王妃的眼神卻是很不悅的,那她就不必再添油加醋了。至於秦王妃為什麼起晚——她應該是沒睡好的,不過不是因為爆竹,而是因為年夜宴上昀郡王又斥責了趙燕平讀書不用心,還拿著趙燕和從前練武時的勤奮與他做比,魏側妃自然是美得幾乎能飄到天上去,秦王妃就要夜不能寐了。

  「……聽說郡王世子的通房姨娘都被除了,這才一年呢,通房就死了三四個……」

  竊竊私語,聲音壓得低,卻又正好能讓綺年聽見。如鴛用眼角餘光掃了掃,低聲說:「好像是秦家那邊的親友,奴婢記得見過,但不大熟。」

  「隨便她們說。」綺年覺得肚子裡的小東西又動了一下,連忙輕輕地把手覆在肚子上。這樣一路馬車顛過來,肚裡的孩子似乎也不開心了,「你記著是誰就成,別理她們。」

  「瞧瞧,婆婆在那邊,她也不過去伺候著,真覺得有了身孕就了不得了……」

  竊竊私語居然還不停,如鴛氣得臉脹通紅,低頭暗自咬牙。幸而這會外頭已經有內監高聲報太后皇后和太子妃到,眾誥命行禮,眾人便紛紛起身出殿站位,顧不上再說什麼了。

  三跪九叩罷,上頭的娘娘們各自回宮,這邊的誥命們又回了殿裡,便有內監來傳,讓綺年和秦王妃去仁壽宮,太后召見。

  用膝蓋想也知道不會是什麼好事,不然太后何至於叫一個懷孕八個月的孕婦顛顛地跑去見她?綺年只能在心裡歎口氣,上了來接人的竹轎。還好抬轎的內監並沒搞什麼故意顛簸之類的花樣,綺年心裡又稍微鬆了松。

  自打永順伯謀反,太后的身體就不大好了,今日是大年初一,太后也穿了全副的禮服,但看上去臉色有些晦暗,倒像是被繁重的頭飾壓得有些不堪負擔的感覺了。在她身邊陪著的鄭貴妃倒是面色紅潤,但妝飾卻頗素雅,估摸著也是照顧了太后的心情。

  太后先跟秦王妃拉了幾句家常,問了問大長公主的身體——東陽老侯爺一去,大長公主身體也壞了許多,聽說已經很久沒有進宮跟太后說說話了,難怪太后惦記。綺年坐在下頭的錦墩上,盡量坐直身體又把頭低下,既不失禮,又能讓自己的肚子不至於太壓迫到。

  正想著什麼時候能回去,就聽太后忽然轉向了她:「怎麼聽說世子妃最近沒在郡王妃身邊伺候?」

  果然來了。綺年心裡暗罵了一句,連忙扶著如鴛的手站起來:「是王妃體恤臣婦,免了臣婦晨昏定省,准許臣婦逢五逢十才過去問安。」

  太后還沒說話呢,鄭貴妃已經掩著嘴笑了笑:「郡王妃寬厚體恤,世子妃可不能失了規矩才是,恃子而驕可是要不得的。」

  簡直放屁,難道你懷孕八個月皇后還讓你去請安嗎?綺年心裡暗罵,表面上卻還得裝出一副恭敬模樣:「是,多謝貴妃教導。」

  太后皺著眉,看樣子心情不大好:「聽說你剛才在殿裡就很失禮,不但不在郡王妃身邊伺候,還自己坐下了?這是什麼道理?聽聞吳侍郎家教甚好,怎麼你的規矩都沒有學好不成?」

  這到底是哪個混蛋這麼快的耳報神!綺年捧著肚子艱難地屈了屈膝:「這其中有臣婦一些想頭,還請太后允許臣婦私下陳奏。」有鄭貴妃在旁邊挑撥著沒個好,偏偏皇后今天不在。

  太后懷疑地看著她,鄭貴妃微微撇嘴:「什麼話還怕別人聽嗎?」

  綺年含笑不語,腦子裡飛快轉動。太后見她不說話,到底還是擺了擺手,叫眾人都退了下去,才不悅地道:「你有什麼想頭?」

  綺年捧著肚子困難地跪了下去,好在仁壽宮鋪著厚厚的地毯,還燒著地龍,跪在上頭軟綿綿的,倒比蹲身行著福禮舒服多了:「太后方纔的教導臣婦都牢記在心,但臣婦也有一點兒想頭——太后也知道的,王妃是世子的繼母,自來這繼母是難當的,稍有些兒不好就要被人議論。」

  這番話太后聽著倒是順了耳,因當今皇帝也不是她的親兒子,這認來的母子之間其實也多有些忌諱,因此聽著綺年的話,不覺起了幾分共鳴,微微點了點頭。

  綺年心裡一鬆,繼續道:「臣婦不知是誰向您陳奏今日大殿中的事,但臣婦實在覺得,此人對王妃有些不懷好意。太后試想,若是臣婦今日侍立王妃身邊,叫有心人看了,只怕會說王妃對繼子不慈,有意折騰兒媳,讓兒媳帶著七八個月的身孕立規矩。這些話傳出去,臣婦倒是落了個孝順的名聲,卻叫王妃如何自處呢?」

  「唔——」太后從鼻子裡哼了一聲,雖然沒說話,臉上的神色已經緩和了不少。

  綺年低著頭道:「臣婦寄居舅舅家中年餘,見舅母便是這樣行事的,寧願自己背負幾分不孝的名聲,也不能傷了外祖母的聲譽,因此臣婦自嫁入郡王府,也是這樣想的,只是臣婦到底年輕不知事,大約有時做得也未必妥當……」

  太后想起自己的親兒子親孫子,不由得心裡黯然,半晌擺了擺手道:「起來罷,帶著個肚子跪著,傳出去倒是我的不是了。」
  
  綺年趕緊站起來:「臣婦方才請太后屏退左右,也是為著這個。若叫有心人傳出去,說因為臣婦在大殿中未曾侍立王妃身邊就被太后訓斥,難免有人說王妃是到太后面前來告狀的,王妃又不好自己分說,真是說不清的冤枉了。」

  這番話倒叫太后對她有些刮目相看:「你能想到這一層,倒實在不能說不孝順了。可怎麼聽說,你跟郡王妃不怎麼和睦?人前連母親也不稱一聲?」

  綺年一徑低頭,露出幾分不好意思的表情:「總歸是臣婦年紀輕,不曉得怎麼孝順。再者瞧著王妃端莊漂亮,叫母親似乎總是叫老了,竟不好意思出口……」

  這話倒把太后說笑了:「你這孩子——」隨即又想起一件事,臉又拉了下來,「怎麼聽說你對世子房裡的人有些苛刻?這才嫁進去一年多,就打死了好幾個?」

  綺年立刻一臉的驚訝:「這,這是哪裡來的謠言?太后明鑒,要說臣婦不喜歡世子房裡的人是有的,可是打殺人命——郡王府裡素來沒有隨便打死人的規矩,臣婦要真敢這麼做,郡王爺早就不容了。何況有幾個還是郡王爺賞下來的人——她們是違了府裡的規矩,還是王爺親自下令處置的。」

  太后也知道昀郡王是個極講規矩的人,想想也覺得綺年這話可靠,便道:「哀家也是為了你好,婦人家最忌嫉妒,你是做正妃的,尤其不能小肚雞腸容不下人,外頭名聲不好,也是有損郡王府的。」

  綺年低頭稱是,又小聲道:「總歸都是臣婦年輕不知事的錯,臣婦也怕有人在外頭說王妃管家不嚴,若太后聽見了這樣的閒話,還請替王妃辯白幾句。太后一句話,頂得下頭人說一萬句呢。」

  太后歎了口氣:「你倒是個實心的,罷了,哀家都明白了,你身子重,也不必在這裡枯坐著了,去東宮看看太子妃,也見見惠良娣。」

  「謝太后恩典。」綺年心裡暗想您明白啥啊,但表面上還是一臉感激,費力地又行了個禮,退出了仁壽宮,又坐著那乘轎子去了東宮。

  金國秀已經到了該生產的日子,東宮裡已經有穩婆和醫女時刻等著,太醫院也有人專門輪值。綺年進去的時候,吳知霞和清明都在,陪著金國秀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見綺年也挺著大肚子進來,金國秀不禁笑了:「又來一個。你身子都這麼重了,還過來做什麼呢。隨月快扶著,不許世子妃行禮!」

  綺年到底還是意思著福了福身,就由隨月扶著在錦墩上坐下:「進宮一趟,總要來看看。算著太子妃的日子就是這幾天了罷?」

  「可不是。」金國秀好笑地指了指周圍,「你瞧瞧她們,一個個如臨大敵的——好歹我也是生過一個的,何至於此?」這話剛說完,她就微微皺起了眉頭。吳知霞離得近,連忙問道:「太子妃怎麼了?」

  金國秀不答,半晌才眉頭皺得更緊地道:「怕是要生了。」

  這一句話,殿裡頓時亂起來,金國秀一邊由隨雲隨月攙著進產房,一邊還不忘叮囑:「讓良娣和良媛都回自己殿裡,良娣有身孕,世子妃也有身孕,你們都小心伺候著!」

  奔走的宮女內監們心裡都暗暗叫苦,這是三個孕婦呢!哪一個他們也不敢怠慢哪。偏偏吳知霞的胎兒只比金國秀小一個月,看金國秀這樣子,她心裡一緊張,居然也覺得肚子疼了起來,這下就更亂了,幸而穩婆有三個,且都是有經驗的,看了吳知霞這樣子說這會兒還不會生,留下一個穩婆照看著吳知霞,另外兩個忙活金國秀去了。

  綺年看東宮裡亂成這樣,當然只有趕緊告辭的份兒。眼下沒人顧得上她,只有如鴛攙著往外走,剛走幾步,清明快步過來在另一邊攙住了她,沒等綺年說句客氣話,清明已經低聲道:「回去告訴世子,大理寺有個寺丞要出缺了,但看太子的意思是想把這個缺給陳家人,讓世子早些準備,想法子得了這個缺才好。」

  綺年震驚地看著她,半天沒說出話來。清明這是瘋了麼?竟然把在太子這裡得到的消息告訴趙燕恆?清明見她發呆,不悅地皺眉:「世子妃沒聽見我說什麼?」

  「我確是沒聽見清良媛說什麼。」綺年已經把驚訝的神情壓了下去,「清良媛方才什麼也沒說,我也什麼都沒聽見,有些事情不是你我可以置喙的,還請清良媛慎言。」

  清明兩道眉傲然地揚了揚:「你懂什麼!大理寺丞雖然只是正五品,但正因只比世子如今做的員外郎高一級,所以才好謀這個缺。且大理寺是——」她還沒說完,綺年已經高聲叫喊不遠處的宮女內監:「快來人送清良媛回宮,她有些嚇著了。」

  宮女內監們聞聲不由得嚇了一跳。這兩位主子都在生呢,再嚇著一個還了得?且多半都知道這清良媛雖然出身微賤,卻是有護駕之功的,又是沒有生育過的年輕女子,說不得真要被嚇著,急忙鬧哄哄過來兩三個人要扶清明。

  清明又急又怒,想不到綺年這樣的大膽,竟然連她的消息都不肯聽,連忙低聲喝道:「世子妃你——」

  綺年卻並不聽她說什麼,只指點著宮女們道:「清良媛年輕,見了這場面難免害怕,你們快送她回自己屋裡,待太子妃和惠良娣平安生了,自然就好了。」扶著如鴛的手轉身就走。幸而送她過來的竹轎還在外頭等著,此時東宮二人同時要生產的消息已經傳開了,太后也坐不住,自然也不能留秦王妃久坐,綺年便直接乘著竹轎在宮外接著了秦王妃,一併坐車回郡王府了。
  
  直到回了節氣居,如鴛才道:「世子妃,今兒清良媛說的話——」
  
  「都忘了它!」綺年緊擰著眉頭,「一會兒世子回來我與他說,這話絕不能再入第五人的耳朵!若是太子知道清良媛竟然給世子傳遞消息,只怕就會以為世子是有意將清良媛送到他身邊的,那就完了!」本來伴君如伴虎,太子是未來的帝王,也少不了那帝王心術,若是被他懷疑上了,那趙燕恆還說什麼前程,不倒霉就不錯了。

  如鴛大駭:「奴婢還以為,還以為——」

  「還以為這對世子是好事?」綺年瞥她一眼,「世子用不著一個女人在內宮替他打聽消息,何況太子都有意思把這個缺給別人,世子卻去謀這個缺,難道是想與太子做對?」

  如鴛不由得拍拍胸口:「奴婢沒見識,真還當是好事呢,幸好世子妃沒聽。不過——」她又擔心起來,「若是清良媛一心想著這事——」

  「她沒有本事把這消息送出來。」綺年想清明應該也不至於傻到隨便買通個宮女往外送消息的地步,「只要我不進宮就無妨。」

  正說著,外頭腳步聲響,趙燕恆已經快步進來,上下打量綺年:「聽說東宮今日有些亂,你沒嚇著罷?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還真嚇了我一跳。」綺年擺手叫如鴛到外頭去看著,才小聲把清明的事說了一遍,「她不會瘋到找人給你送信的地步罷?」

  「諒來不會。」趙燕恆眉頭緊皺,「連我都不知她究竟想做什麼了。你做得對,萬不可讓她往外傳這種消息,若被太子知曉,我渾身是嘴也解釋不清,連你都要連累進去!」
  
  綺年鬆了口氣,只要趙燕恆沒這個心思那就好辦了:「只消沒人進宮,想來她也沒辦法。只是她這心思若不打消,恐怕是個麻煩——」
  
  趙燕恆長長歎了口氣:「如今她進了宮,我們也管不到了。」
  
  「我怕她瘋瘋癲癲,最後連累了你可怎麼好!」綺年本來想再也不見清明,可是現在又越想越覺得不踏實,「不行我還得進宮一趟,要警告她斷了這個念頭才好。」
  
  「你且別想這事了。」趙燕恆拉住她,「挺著個肚子跑什麼,今兒早上車跑得那樣急,我就擔心得不行,萬事都等我們的孩兒落了地再說。」
  
  說到孩子,綺年不由得摸了摸肚子:「他很乖的,這樣也都沒怎麼鬧。話說回來,也不知道太子妃和惠良娣生的是男是女。」
  
  東宮兩妃同時生產,隔了一天消息就傳了出來,生的全是女兒。
  
  鄭氏有幾分失望:「都是女兒——」一方面有些遺憾女兒沒有生下太子的長子,另一方面卻又覺得這樣不扎眼,免得遭忌。
  
  吳若錚只得安慰妻子:「來日方長,這時候生下長子未必是好事,倒省得將來捲入奪嫡之爭。」
  
  鄭氏歎氣:「若是太子妃一直沒有兒子呢?哪怕生了養在太子妃膝下——」
  
  「別胡說!」吳若錚低聲喝止妻子,「那也不是什麼好事,留子去母的事多了。」從前他想著女兒能做皇長子正妃,所以也有一搏的心思,但女兒既然沒有這個正妃的命,那倒不如將來平平穩穩的過日子了。
  
  鄭氏心裡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雖然吳家沒有留子去母的事,但別家卻是少不了的,只得歎了口氣,把話轉開去:「不過墨畫來報喜,說太子還是喜歡的,還取了個小名叫珠兒。掌上明珠,這名字也好。」
  
  吳若錚曉得妻子是自我安慰,也不戳破,只道:「到底是自己骨肉,自然喜歡的。」隨即說起了吳知雪的親事,「……就是山東那邊的舊同僚,你也認得的,提起孔家的一個子弟,算來也是嫡枝的,今年才十七歲,已中了秀才,只是家裡清苦些。父親是早就去了,去年本來要參加春闈的,因母親又過世要守孝,不然一個舉人也是穩拿的。」
  
  「那不是要嫁到外頭去?」鄭氏心裡捨不得,卻又盤算,「若說是孔家子弟也好,為何不接進京裡來讀書?」
  
  吳若錚不以為然:「孔家那邊難道還少讀書人?這也是那孩子的風骨處。若說家裡清苦,我們多多給雪兒備下嫁妝就是,進了門就當家,沒有公婆,不必像你當年一樣受氣……」
  
  鄭氏聽得眼圈微紅:「還虧老爺想著,這也好。」當初她嫁進來,沒少受顏氏的氣,女兒若不必伺候公婆,那是極實惠的事。
  
  吳若錚歎了口氣:「說來,我在兒女親事上不如大哥,若不是當初思慮欠佳,也不會讓雪兒背了個退親的名聲。幸而那同僚都是知道咱們家裡的,又見過雪兒,才一力保了這親事,不然孔家門也難進。」
  
  二房夫妻兩個說著這個,大房那邊也在說話。吳若釗對妻子道:「今兒皇上問我,丁尚書要告老,選誰去接任這個尚書為好?又問我願不願去。」
  
  李氏心裡緊張道:「老爺怎麼說?」
  
  吳若釗歎道:「我對皇上說,我對禮儀之事可稱精通,但吏部所管轄非我之長,因我不曾放過外任官,好些事都不通曉,若論起這些,還不如二弟。」
  
  李氏怔了一會兒,歎道:「老爺說的也是實話。其實如今也就罷了,老爺在禮部清閒自在,日子是極好的,我也不求什麼,只要一家人和睦也就足夠了。」
  
  吳若釗拍了拍妻子的手歎道:「你說的是。只我也有幾分私心,若奏對得當,一者對二弟是個好處,二者皇上心裡若讚賞了我,對咱們霄兒日後也有好處的。我這個年紀,是三品還是二品也無甚大妨礙了,倒是霄兒的路長,要好生謀劃一番。」
  
  李氏聽得連連點頭:「老爺這樣的苦心,霄兒必是要好生上進的。」
  
  吳若釗這番奏對還真是大起了作用。二月裡丁尚書告老,皇帝按著規矩再三挽留無果,便允了他歸田,並大加賞賜了一番。隨後,原吏部左侍郎升任吏部尚書,騰出的空缺由行太僕寺少卿吳若錚補上。吳若錚由正四品升為正三品,已與乃兄平級了。
  
  京城中頗有人議論,說吳若錚陞官乃是因著女兒的緣故,不過很快,吳若釗就升了都察院右都御史,也由正三品變成了正二品,同樣是連升兩級。且還有一件事眾人不大注意,就是吳知霄外放山西府通判,而吳知霆從翰林院無品級的庶吉士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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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5 瓜熟蒂落得掌珠

  韓嫣挺著已經有些顯懷的肚子來看綺年。

  「按說是不該這時候上門的,不過我要跟著相公外放,過幾天就要走,恐怕趕不上小侄兒出世,所以先過來看看。」韓嫣自有孕後略豐腴了些,說話比做姑娘的時候還要乾脆利落,放下一副赤金的手鐲腳鐲,「這是提前給小侄兒的見面禮。」

  「你跟著表哥走?」綺年不禁看看她的肚子,「胎氣可穩當?」

  「放心。」韓嫣滿不在乎,「我娘說了,我隨她,身子結實著呢。何況已經出了三個月,到山西那邊的路又不是太遠,地方也不差,你們都不必擔心。」

  綺年笑笑:「也是。出去走走也好。」

  「公公說了,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今上重實務,相公出去外放幾年,把地方上的庶務都弄清楚,對他的前程只有好處沒有壞處。」韓嫣並不覺得外放有什麼不好,低聲說,「我哥哥還不是因為在成都呆了幾年知道些事情,皇上才說他奏對得宜的?聽公公的意思,這外放就是皇上給的機會。」

  綺年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韓兆以傳臚入翰林院,如今卻比那一榜的榜眼官還要高一點了,就是因為皇帝說他實務,不是讀死書的人。趙燕恆也對她說過,結合吳家的陞遷來看,雖然外人說吳知霄外放是為了避開與父親伯父同朝為官所以被犧牲了,但其實他的前程沒準倒是最好的。倘若外放幾年曉得了外頭的事,回京來升得更快。皇帝也是為了將來太子繼位在選拔培養年輕官員呢。

  如鸝忙忙地洗了一盤杏子端上來:「表少奶奶吃這個,又酸又甜的。」
  
  韓嫣笑著拿了一個:「虧你還記得我愛吃這個,如今有了身孕倒是更喜歡了。」轉頭對綺年繼續剛才的話題,「何況我若不陪著他去,難道叫別人趁虛而入不成?」
  
  這話裡有話,綺年眉頭微皺:「怎麼?」
  
  韓嫣狡黠地一笑:「相公身邊那兩個大丫鬟,月白已經配了人,自然要留下來成親;孔丹是府裡的老人兒了,留下來看著院子最合適。畢竟只是過去做個六品小官,丫鬟婆子一大堆,叫人看著成什麼樣子?我只帶晴書晴畫另加一個嬤嬤過去。」
  
  綺年心知肚明這裡頭是些什麼意思:「這樣也好。」
  
  
  韓嫣覺得好,孔丹卻覺得不好。
  
  月白坐在炕沿上,看著眼前堆的半炕東西,耳朵裡似乎還響著少奶奶的話:「我跟少爺走得急,不能看著你成親了,這五十兩銀子是少爺給你的,這副鍍金的銀頭面是我讓人打的,還有這匹大紅綢子給你做嫁衣,這匹石榴紅的成親之後做裙子穿。過幾年少爺外放回來,你想來兒女也都有了,若願意就回來做管事媳婦……」
  
  從小丫鬟做到主子貼身的大丫鬟,然後做管事媳婦,這條路已然是做丫鬟的極好的出路了,何況她要嫁的人也是識得的,是採買上副管事的兒子,如今也在外門上當差,只要忠心做去,將來日子儘是過得。月白摸著那匹大紅色的綢子,又輕又軟又細,是蜀地那裡出的好東西,裁了繡成嫁衣,穿在身上必定好看。她這樣想著,臉上就不由得微微熱了,只是耳朵裡隨即傳進一陣哭聲,打散了她對未來的憧憬。
  
  月白轉頭看看裡屋,暗暗歎了口氣。孔丹已經斷斷續續哭了將近兩個時辰了,少奶奶一早起來說了那話,就去郡王府探望表姑娘了,想必也是不願意聽見孔丹哭鬧。
  
  原來少奶奶一向心裡什麼都明白的。月白想到孔丹每每自作聰明地給少爺繡的荷包帕子,或是畫的一小副扇面,寫的小條幅什麼的,虧她還以為自己做得十分隱秘,其實少奶奶早看得清清楚楚,說不定去年除夕夜裡那盆水——月白不再往下想了,知不知道又怎樣呢?少奶奶光明正大一句話,說孔丹熟悉府裡的情況,就留下來看院子吧。這一句話,就把孔丹徹底跟少爺隔開了。
  
  月白聽李氏說了,吳知霄這一外放,至少也要三年,若多,說不準六七年才能回來。孔丹今年十七,三年後二十,六年後二十三,她等得起嗎?就算她真等了,少爺回來就一定會收她嗎?少奶奶身邊還有兩個陪嫁丫鬟呢,或者到時候再從別的地方買人來,那時候孔丹再想嫁人只怕都晚了。少奶奶甚至不用說什麼做什麼,就給了孔丹一條兩難的路。
  
  裡屋的哭聲停了,片刻之後,孔丹紅腫著眼睛掀簾子出來,就要往門外走。月白瞧著不對勁,提聲攔她:「你去哪裡?」
  
  孔丹紅著眼睛回頭道:「我去找太太!少奶奶不能不讓我跟著去,我得去伺候少爺!」
  
  「你站住!」月白猛站起來,「這個時候,你不要去打擾太太!」吳家眾人陞官,少不了要有親友來道賀,吳若釗跟弟弟商量了,樹大招風,還以低調沉穩為上,因此指著吳知霄就要遠行,李氏心裡傷感為由並不大宴賓客,只請了少數親友吃幾席酒也就罷了。不過饒是如此,外頭要請人,裡頭要收拾行李,李氏也忙得不輕,又因為兒子要遠行,心裡正不自在呢。
  
  「那要怎樣?」孔丹通紅著雙眼忿然道,「少奶奶為什麼不讓我跟著去!我是少爺的丫頭,不是她的丫頭!」
  
  「你糊塗!」月白真恨不得一巴掌過去抽醒了她,「什麼少爺的少奶奶的,少爺和少奶奶是一體的,少奶奶說什麼,我們就得聽著!你——你快明白些罷,少奶奶她什麼都知道的!」
  
  孔丹臉色白了白,隨即昂著頭道:「少奶奶知道又怎樣?大少爺屋裡還有紅綢呢,大少奶奶也沒有說什麼。少爺這樣的身份,屋裡怎能沒一兩個人?就是老爺,不是也有孫姨娘和趙姨娘麼!」
  
  「我看你真是瘋了!」月白臉色蒼白,「我該勸的話都勸了,你若不聽也就罷了,休連累了我。」說完,把炕上的東西一收拾,自己先出去了。若是被人聽見孔丹跟她說這些話,給安上一個背後議論主子的罪名,那真是要把她也連累了。做了十年姐妹,她該說的好話壞話都說淨了,孔丹固執己見,那她也實在不能再做什麼了。
  
  這麼多年,月白還是第一次說出讓孔丹別連累她的話,孔丹心裡也不由得微微顫了一下,但想到自己的前途,也就顧不上再多想,抬腿就往蘭亭院去了。
  
  韓嫣回吳家的時候,孔丹正跪在蘭亭院裡,碧雲從屋裡出來,對她道:「太太說了,少爺後宅的事都是少奶奶做主,哪見做婆婆的插手管兒媳的事的?且少奶奶說的也沒錯,山西那地方不比京城,少爺過去了住的地方也比家裡小得多,正該少帶些人去才是,留你看院子也是看你身子弱經不得長途跋涉,你領了少奶奶的好意就是了。」
  
  孔丹跪著哭道:「姐姐,我知道外頭不比家裡,但也不多我一個。少爺去那麼遠的地方,我怎麼能不跟去伺候!還求姐姐替我向太太說一句,我打小兒伺候少爺,少爺的脾性我都知道,還叫我跟著去罷。」
  
  碧雲眉頭一皺,有些不耐煩:「太太的話都說得這樣清楚了,你快起來回去罷。」說完轉身就回屋裡去了。
  
  李氏在炕頭上靠著,冷笑道:「少奶奶懷著身孕跟著出去外放,她不提一句,倒口口聲聲的要去伺候霄兒,真當這些人都是傻子嗎?原看她還能幹,若是個老實的,少奶奶願意抬舉了也無妨,原來這樣的有心思!」
  
  碧雲伺候李氏的日子長,曉得李氏最不喜歡丫鬟們惦記著少爺,孫姨娘的虧她沒少吃,怎會看孔丹順眼呢?何況韓嫣進了門,不但在公婆面前孝順能幹,跟吳知霄也是夫妻相得,如今又有了身孕,還肯跟著丈夫去外頭吃苦,李氏是斷不會在這時候拂兒媳的意思的,孔丹越鬧,越只會招得李氏厭惡。
  
  到底都是做丫鬟的,碧雲雖然也不喜歡孔丹,卻也難免有幾分兔死狐悲,陪笑道:「她糊塗,太太可別為她生氣。少奶奶昨兒還說,這一走,家裡的事又不能幫太太分擔了,叫奴婢們好生伺候太太,記得時時看著太太不要太操勞生氣。太太若為了她生氣,奴婢們都沒法跟少奶奶交待了。」
  
  一說起韓嫣,李氏的眉頭就鬆了一點:「哎,這麼遠的路,我是真不放心讓她去,還有身子呢。」
  
  「少奶奶跟少爺那樣的好,怎麼分得開呢?」碧雲撿著李氏愛聽的話說。李氏操勞了這些年,身體也不是很好,這些日子又是宴客又是準備兒子遠行,頗有幾分內心俱疲的意思,偏孔丹這樣的不懂事要來鬧。
  
  李氏聽了這話,眉頭又鬆了幾分,正要說話,就聽院子裡腳步聲響,碧雲覷著窗戶一瞧:「太太,少奶奶回來了。」
  
  韓嫣一進蘭亭院就看見孔丹跪在那裡,眉頭微微一皺:「你怎麼在這裡?少爺的行李都收拾好了?」
  
  孔丹怨恨地看了她一眼:「奴婢來求太太的恩典,讓太太允奴婢跟著少爺少奶奶去山西。奴婢打小兒伺候少爺,少奶奶為什麼不許奴婢跟著去?」
  
  韓嫣心裡冷笑,這是打算當著婆婆的面跟自己撕破臉了?
  
  「你身子弱,平日裡當差都時常這病那痛的,山西不比京城,到時候水土不服壞了身子可怎麼辦?太太這幾日勞累,你不要在這裡攪擾太太,趕緊回去罷。晴畫,找人來把你孔丹姐姐扶回院子裡去。」
  
  孔丹無言以對。她對韓嫣心有怨恨,平日裡韓嫣使喚她做些什麼,常以病痛推掉,韓嫣從來沒說什麼,想不到今日在這裡等著她呢。到了這時她才知道韓嫣的厲害,百般無奈之下,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少奶奶,奴婢知道錯了,求少奶奶恩典,看在少爺的份上,饒了奴婢罷。」
  
  「這裡是蘭亭院!」韓嫣沉了臉,「你但凡有一點半點的分寸,也不該在這裡吵得太太不得安生!晴畫,找人堵了嘴拖回去!」說完便不再理睬孔丹,逕自進了正房,「兒媳沒有約束好下頭人,打擾娘休息了。」
  
  李氏最喜歡聽韓嫣這樣親熱地管自己叫娘。她沒生女兒,從前把綺年當女兒養,只是綺年再怎麼也只能叫她一聲舅母,韓嫣卻是打一嫁進吳家門就脆生生叫娘,真叫得李氏心裡歡喜,婆媳兩個倒真跟母女似的,何況兒子如今過得也好,又怎會因為一個丫鬟生分?李氏並不提孔丹,只笑道:「去了郡王府怎這樣快就回來了?綺兒怎樣?」
  
  「綺兒要生了!」韓嫣趕緊回話,「我們說了一會兒話她就發動了,所以我才趕緊回來跟娘說的。聽郡王府的接生嬤嬤說她胎相好身子也好,可是我還是擔心——」
  
  「要生了?」李氏也吃了一驚,掐指算算,「也該是這幾天了,叫人去郡王府打聽一下消息——你莫怕,女人生孩子都是這樣的,綺兒懷相不錯,無事的。你帶著個肚子跑來跑去也累了,快回去歇著——」略一沉吟,「你安排得甚好,若再有丫頭不懂事的,就說我的話,不願留在家裡就攆到莊子上去!你莫與她們動氣,仔細身子。」
  
  韓嫣心裡感激,答應一聲回了苦筍齋,到底是不放心綺年,吩咐晴書:「常去二門上看著,有消息趕緊來告訴我。」
  
  郡王府裡亂糟糟的,不光節氣居,就是蘭園裡的丫鬟們做事也有些心不在焉。
  
  「啪」地一聲,魏側妃摔碎了一隻青瓷茶杯,「這是泡的什麼茶?你昏了頭了!」
  
  小丫鬟驚惶失措,蓮瓣連忙過來:「糊塗東西,茶都七分熱了才端上來,香氣都散了,還不快去再泡一杯來!側妃別為她們動氣,當心身子。」
  
  魏側妃哼了一聲,沒再說話,小丫鬟這才上來收拾了地上的碎片急忙下去了。從前魏側妃性子溫和待下寬厚,府裡都傳她仁善,只這一年多不知怎麼了,越來越挑剔起來。蓮瓣低頭站著,一會兒小丫鬟捧來茶水,她先接過去試了試溫度,這才送到魏側妃手邊。魏側妃拿在手裡卻不就喝,冷聲問:「節氣居那邊還沒生?」
  
  「沒呢。」蓮瓣心裡稍稍鬆了點兒,自動又補上一句話,「奴婢過去的時候聽見裡頭乍著嗓子叫了一聲,嚇得奴婢一哆嗦,聽著好生嚇人。」
  
  「哪個女人生孩子不是如此!」魏側妃不耐煩地哼了一聲,「人人都守在那兒——二少奶奶也在那兒?府裡的事她不管了?」
  
  「二少奶奶來了。」蓮瓣猛然從窗戶裡瞥見走進院子的秦采,連忙提醒魏側妃,「定是給您來請安的。」秦采自嫁進郡王府,每日早晚都要去給秦王妃請安,之後就會來蘭園給魏側妃請安,今日是有些晚了,應該是為世子妃生產的事耽擱了。
  
  「跟她說,我歇下了。」魏側妃隔著窗戶看了一眼,看見秦采纖細的腰,心裡沒來由就火起來。她嫁進來日子也不短了,節氣居那邊都要生了,她這肚子硬是沒個動靜!
  
  蓮瓣答應一聲,迎到房門處,堆起一臉笑容:「二少奶奶,側妃已經歇下了,聽說您過來,叫奴婢出來說一聲兒,今兒您也累著了,就不用請安了,快回去歇著罷。」
  
  秦采瞥了一眼蓮瓣。這小丫鬟年紀不大,著實的精明,聽說提成一等丫鬟也沒多久,現在倒比從前的朱鶴還要得魏側妃歡心。
  
  「既是這樣,那我就不打擾側妃休息了。」
  
  蓮瓣滿臉堆笑送秦採出去:「不知世子妃那裡——」
  
  秦采正要說話,一個小丫鬟匆匆跑進蘭園:「世子妃生了,生了個千金!」
  
  魏側妃坐在屋裡,聽得清清楚楚,心裡不由得一喜——生了個女兒?這麼說,秦采還有機會生下郡王府的長孫的。雖然趙燕和是庶出,兒子也不能得什麼蔭封,但長孫總是不一樣的,至少昀郡王就會高看幾眼。不成,這事得抓緊,去找幾張求子的方子,讓秦采趕緊喝藥!
  
  生孩子這事,綺年理論知識豐富,也做過許多的心理準備,但是真到生起來的時候她才發現,啥都沒用,光剩下疼了。
  
  「世子妃用力,用力!」接生嬤嬤在耳朵邊上一直念叨,除了用力就沒別的話了。綺年真想大喊一聲「我不生了」,可惜這年頭沒剖腹產,不生?那就只好一屍兩命!綺年在短暫的陣痛間隙裡思索了一下嚴酷的現實,然後跟著接生嬤嬤的口令繼續用力。
  
  節氣居亂糟糟的院子裡,忽然就響起了一聲嬰兒的啼哭:「哇——」
  
  「生了!」一直在院子裡亂走的趙燕恆猛地停步轉身,一臉驚喜地就往產房裡沖,結果在門邊又被出來的楊嬤嬤攔下了:「哎喲!世子您可不能——這會兒還不能進去!您放心,世子妃好著呢,生了一位小姐!一會兒接生嬤嬤給洗過澡再抱來給您看。」
  
  在正廳裡坐鎮的秦王妃聽見說生的是女兒,暗自提著的一口氣鬆了下來,笑著起身道:「弄瓦也是喜,府裡人都賞一個月的月例,接生嬤嬤那裡每人賞五兩銀子。王爺還在書房裡等著聽信兒呢,我去給王爺報喜。」
  
  小滿恭恭敬敬送她出了節氣居,一扭頭臉就拉下來了:「報什麼喜?我看她倒是喜得很!」
  
  小雪有些擔憂:「可惜了,要是個小少爺就好了。」她也看得出來,秦王妃說是報喜,其實是巴不得讓昀郡王失望。趙燕恆二十七了,昀郡王自然是希望趕緊抱上孫子的,孫女總歸是差了些。
  
  「是啊——」小滿也有些發愁,「要是小少爺該多好……」
  
  綺年可來不及想這個。孩子一落地,好像把偌大一個擔子卸了下來一般,楊嬤嬤和如鴛給她擦了身,這會兒簡直沒一處不舒坦,就是覺得累極了,強撐著眼皮想看看孩子:「孩子呢?」
  
  「綺兒——」趙燕恆抱著一個襁褓過來,「看,這是我們的女兒!」與其說他是抱,不如說是兩手小心翼翼地托著那個大紅襁褓,裡頭是張還有點兒皺皺的小紅臉蛋兒,眼睛都還沒睜開呢。
  
  綺年伸出手輕輕摸了一下那軟得沒法形容的小臉蛋兒,低聲笑:「怎麼跟個小老頭兒似的?」
  
  「胡說!」趙燕恆立刻不滿了,「怎麼會,我們女兒多好看!」
  
  綺年抿嘴笑了,只覺得眼皮沉得要命,不聽話地直往下沉,含含糊糊地說:「你覺得好看就好了,別嫌不是兒子……」
  
  「怎麼會!」趙燕恆只覺得托在手裡的這個小肉團兒比什麼價值萬金的古董還要寶貝,都不知道該怎麼捧才好。可惜小肉團兒不買帳,被他這樣捧著並不舒服,咧了咧小嘴兒,哇地一聲哭起來。
  
  綺年勉強抬了抬墜鉛一樣的眼皮:「是不是餓了?抱過來,我餵奶。」
  
  楊嬤嬤嚇一跳:「世子妃,有奶娘呢!快,快叫奶娘過來!」
  
  「不急。」綺年強撐著眼皮,「我餵她一次再說,你們不懂,這樣好。」
  
  楊嬤嬤急得一頭汗,哪見過大戶人家的主母自己奶孩子的?趙燕恆卻擺了擺手:「聽世子妃的。」綺年明明累得馬上就要睡過去了,還說要餵奶,必然是把這件事看得很重,那就聽她的。
  
  楊嬤嬤聽世子都這麼說了,只好把孩子抱過來。如鴛倒是早得了綺年叮囑的,拿了淡鹽水來幫綺年清潔了胸部,才讓孩子湊上去。小孩子吃奶是天生的,麻煩的倒是產婦能不能立刻就有奶。綺年叫把孩子抱過來的時候心裡也沒底,但不知怎麼的,孩子的小嘴巴湊上來沒一會兒,她就真覺得有感覺了,果然孩子小小的腮幫一鼓一鼓,真的吸吮起來。趙燕恆坐在床邊,眼睛都不眨地看著孩子吃奶。
  
  初生的嬰兒吃不了多少奶,沒幾分鐘孩子就睡過去了。綺年看著楊嬤嬤把孩子放在自己枕頭邊上,再看看床邊上的趙燕恆,笑了笑:「世子好好想想,給寶寶取個什麼名字?」趁著他想名字的功夫,她真得睡一覺了,好累啊……


156 滿月宴喜氣洋洋

  郡王府世子嫡長女滿月,賓客盈門。

  李氏早早就來了,抱著孩子捨不得撒手:「原想著洗三就要過來看的,後頭聽說不曾請人,可是郡王爺的意思?」又緊著問,「取了什麼名字?」

  綺年先回答了最後一個問題:「叫品姐兒。」

  李氏大讚:「這名字好!女孩兒家第一是要品格端方,品字起得好!」
  
  綺年抿嘴一笑:「原是只想做個小名兒的,後頭父王也說好,就定了大名叫趙正品。只是聽著不大像個女孩子的名字。」
  
  李氏不以為然:「郡王府的嫡長女,將來是要封縣主的,原該跟旁人不同些才好。這名字是世子取的?真是好極!」
  
  綺年低下頭偷笑。其實這名字是她取的。趙燕恆憋了三天,拿出一大張紙來,上頭寫了幾十個名字,連他自己都挑花了眼。又要念起來好聽,又要寫出來好看,又要有好寓意,甚至還想到了不可太繁雜,以免女兒將來寫自己的名字麻煩。如此一來,幾十個名字都沒挑出個中意的,最後還是綺年直接說了個品字。
  
  吳知霏是跟著李氏過來的,看著小外甥女恨不得把自己貼上去:「瞧,瞧她笑了!」
  
  「不許拿手戳孩子的臉!」李氏趕緊把吳知霏的手瞪回去,「小孩子嬌嫩著呢,輕輕摸一下手腳也就罷了,萬不可戳臉。如今天氣漸熱,定要防著生痱,還要防著蚊蟲叮咬。女孩兒尤其馬虎不得,若落下瘢痕可是一輩子的事。」終究是不放心,打發了吳知霏出去,低聲問,「郡王爺是不是不歡喜生了個女兒?世子呢?」
  
  「舅母別擔心。」綺年笑了,李氏是真拿她當自己女兒一樣的關心,「世子很喜歡品姐兒,晚上聽見姐兒哭就要起身去看的。父王也沒說什麼,只是因洗三那日正好是個凶日,諸事不宜,所以就跳過去直接辦了滿月。」
  
  黃歷是秦王妃特意去查的,凶日是真,但洗三從沒聽說過還要看黃歷的。昀郡王當時沒說什麼,卻把滿月宴辦得格外隆重了些。
  
  綺年覺得人是有那麼種心理的,《韓詩外傳》裡都寫了,愛屋及烏,惡其人連他家的牆壁都討厭。從前昀郡王愛重秦王妃,所以她說什麼都是對的,如今可不比從前了,秦王妃再有舉動,昀郡王就總帶幾分質疑,便是沒有事都會看出事來。即使秦王妃是真心覺得凶日洗三會對品姐兒不利,昀郡王都不會相信。
  
  沒能盼到長孫,昀郡王心裡確實有幾分失望,但能生一個就能生兩個,孫子早晚會有的。而且小孩子一天一個模樣,剛生出來的時候昀郡王還不大喜歡,來看過兩次之後就放不下了,如今隔上一兩天就要過來看看大孫女兒,有時候還要親自抱一抱。
  
  「世子妃,林家娘子讓人送了一個肚兜來,說是她自己做的,還有林姑娘繡的兩雙襪子,都是送給小小姐的。」
  
  如今林家敗落成這樣,宛氏就不讓人再稱她林少奶奶,而是改稱林娘子了。送過來的肚兜是大紅絲綢的,上頭繡了個抱著蓮藕的大胖娃娃,針線倒是不錯。林悅然的兩雙小襪子則是棉布的,只在邊上繡了一圈如意蓮花紋,說不上貴重,卻是十分貼心貼意。綺年不由得歎了口氣,問來送東西的小丫鬟:「林娘子和林姑娘怎樣?孩子可還好?」林太太去世,她懷著身子不能去弔唁,後頭就是生孩子,坐月子,到如今也沒能去看一眼,只叫如鴛去墳前祭掃過一次。就是宛氏生孩子,她也還沒見著呢。
  
  小丫鬟忙道:「娘子月子坐得不錯,奶水也好,哥兒胖著呢。就是姑娘少言寡語的,人也消瘦了好些,娘子勸著也不聽,只見了哥兒才笑一笑。」猶豫片刻,低頭道,「娘子心疼哥兒,吃穿用度都先盡著哥兒,又要顧著姑娘,只是剋扣自己。」
  
  綺年不禁皺眉:「她剛生了孩子,剋扣自己怎麼行?再說還要餵奶——如鴛,以後每月再給那邊多送五兩銀子。你回去跟娘子說,過些日子我去看她。」
  
  小丫鬟答應著走了,李氏這才道:「總這麼著也不是辦法,你總不能養她們一輩子。再說林家畢竟是——小心別給世子招禍。」
  
  綺年歎了口氣,苦笑道:「招禍的事倒是無妨,皇上知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當初就說罪不及婦孺的。我倒想過給她們盤個小鋪子,但林姑娘——林娘子還帶著孩子,總不能抱著孩子去看鋪子。」
  
  李氏也只能搖頭:「你這孩子心善——手頭可寬裕?」
  
  「舅母——」綺年一頭倒在李氏肩上,「我沒錢會跟舅母要的,舅母別擔心我。倒是表哥那裡來信了沒有?」她有那麼多嫁妝,李氏還擔心她沒錢用,不是真關心你的人,誰會這麼想?
  
  說起吳知霄和韓嫣,李氏就有話說了:「來了一封信,說已經到了,路上並不難走,衙門裡給準備的房子也還好。」忍不住歎口氣,「說的淨是好話,我曉得你表嫂是怕我擔心。」
  
  「那舅母就更應該放寬心了。」綺年笑著道,「這樣表哥表嫂才能放心啊。只要表嫂肚子裡的小侄兒沒事,哪還有什麼大事呢?」
  
  李氏忍不住笑了,戳綺年一指頭:「什麼小侄兒,這才幾個月呢,你倒知道是男是女了!」兩人說笑著,白露進來屈膝道:「世子妃,外頭客人都過來了,王妃請世子妃帶著姐兒過去呢。」
  
  李氏瞧著花容月貌的白露,詢問地看了綺年一眼。綺年抿嘴一笑:「世子使出來的人都是好的。」
  
  白露剛剛跨出門外,聽見這句話心裡一時不知是個什麼滋味,但畢竟是不同於從前了,只微微有些悵然便又提起了精神,到外頭去忙活了。
  
  郡王府的滿月宴,京城中勳貴官宦人家裡平素有些交情的都到了,連綺年都沒想著居然會有這麼多人。品姐兒包在大紅的襁褓裡抱出去卻也不怯生,只管睜著烏溜溜的眼睛四處地看,惹得席上眾人都笑起來。永安侯夫人抱在手裡看了看,笑道:「像娘多些,將來長大了少不得也是個美人胚子,這精神勁兒真招人愛,恭喜王妃了。」
  
  秦王妃在外人面前總是能讓人挑不出毛病來,今天一直滿面春風,聽了永安侯夫人的話便笑道:「可是說呢,王爺喜歡得很,每日都要去看看才放心。」
  
  鄭瑾今日自然也跟著蘇太太過來了。如今蘇銳升了翰林院侍講,上個月還在皇上面前奏對了一次,頗得讚賞。侍講是正六品的官職,也算是個坎兒,過了正六品,一般熬個資歷也能到正四品的,何況蘇銳是狀元出身,又有恆山伯府這個岳家,前途自然更為光明。鄭瑾又是頭胎便一舉得男,如今在婆家持家理事,說一不二,正是風光的時候。綺年再怎麼是郡王府的世子妃,到底這生的是個女兒不是兒子,這樣的大張旗鼓辦滿月,實在教她心中有些泛酸,便接著秦王妃的話笑道:「可是呢,郡王爺是最慈愛的,這虧得是個孫女,若是孫子,還不知郡王爺要怎麼歡喜呢。」
  
  這話說出來,趙燕妤先就笑了一聲。今日娘家給侄女擺滿月宴,她既是小姑,又是英國公府的長媳,自然也要回來。說起來她成親也一年了,阮麒房裡除了原來那兩個丫鬟之外並不親近別的人,對她也算尊重,可是這肚子也沒什麼動靜,雖然別人不說什麼,她自己心裡其實是著急的,如今看了綺年的孩子,心裡豈能沒有酸勁兒?聽見鄭瑾諷刺,忍不住就笑了一聲。
  
  阮夫人冷眼瞧了她一眼,心裡暗罵蠢貨。不管怎麼說,綺年也是她名義上的嫂子,是她的娘家人。雖然趙燕妤已經出嫁,但在這樣的場合反過來踩自己的娘家嫂子,實在不是什麼明智的舉動,沒見秦王妃是怎麼做的麼?這樣一個圓滑的人,怎麼會養出這麼個女兒來!
  
  不過,阮夫人並不打算開口提醒趙燕妤。兒媳蠢點也有好處的,兒子又不是她生的,將來也不指望著他們真心孝敬,只要別盤算她就好了。想到這裡,阮夫人忍不住又瞥了一眼身邊的喬連波,本來還指望著娶個娘家的外甥女兒跟自己同心同德找找趙燕妤的麻煩呢,結果——娶進個淚包來。打不得罵不得,話稍稍重些就眼淚汪汪的,偏偏還有自己的親娘在吳家盯著,時不時地就要敲打敲打自己。阮夫人真是膩歪透了!
  
  許茂雲今天也跟著韓夫人來了,聽見鄭瑾這話,又聽見趙燕妤一聲笑,心裡就跟明鏡似的,暗暗地替綺年抱不平,臉上卻笑嘻嘻地道:「阮少夫人笑什麼?是覺得蘇少奶奶這話說得不妥麼?也是,我常聽人說先花後果,強於孤零零的一枚果子掛梢頭呢。」
  
  鄭瑾臉色就微微一沉,許茂雲這是在說她只生了一個兒子就再沒動靜了。算算兒子生下來也一年了,她也想再生一個,只是不成。鄭瑾可不是吃虧的人,冷笑一聲就道:「便是一枚果子掛梢頭,也強似不開花不結果的!」許茂雲也是至今都沒動靜的。
  
  綺年湊在永安侯夫人身邊逗著品姐兒,漫不經心地道:「這可說不準,有人先苦後甜,有人先甜後苦,誰料得到呢?就說園子裡那幾棵梅花罷,打我嫁進來就沒見動靜,還當是枯死了的,誰知道今年冬天忽然就開了花,還結了果子呢。」手指向桌上點點,「今天桌上這酒釀梅子,就是那樹上結的,只是我手藝平平,醃出來的味兒不知怎樣。」
  
  桌上確實有幾碟釀梅子,但誰知道是不是真的郡王府梅樹結出來的果子?只是這時候難道還有人會問麼?鄭瑾暗地裡咬著牙,正想找句話出來回過去,就聽小丫鬟們在門口報:「世子過來了。」
  
  趙燕恆進了門,先向一眾夫人行了禮,秦王妃含笑道:「怎麼到後頭來了?世子妃好端端跟我們一起呢,不必擔心。」
  
  眾人都笑起來。趙燕恆也笑道:「過來把姐兒抱過去讓人看看。」坦然自若地看了綺年一眼,「也是怕她累了,順便看一眼。」
  
  眾人笑得更大聲,只是有些人是真心好笑,有些人卻是帶著酸味的。綺年臉上微微一紅,站起來將品姐兒抱給趙燕恆,趙燕恆將孩子抱了過去,還含笑小聲補了一句:「若累了早些回去歇著。」說是小聲,其實恰好讓旁邊的人能聽得到,又特地向李氏欠欠身,「舅母替我盯著她些。」
  
  李氏滿臉笑容,滿口答應,趙燕恆方才出去了,頓時屋裡人少不得又把綺年打趣一番。
  
  鄭瑾心裡彷彿灌了一罈子醋下去,酸氣逼人。她是生了兒子,在蘇家如今說一不二,可是蘇銳歇在她房裡的時候反而少了。每日若來也是來看看兒子,之後多半就去了書房,問起來就說是升了侍講之後更要認真讀書以防著聖上垂詢之類的話。
  
  鄭瑾並不是個呆子,自然感覺到了丈夫的疏遠,也知道丈夫的疏遠正是從自己有孕之後回了娘家,逼得蘇太太親自上門將她接回去開始的。只是蘇太太這樣的婆婆,你若不壓倒她,她就要拿無數的規矩條框來圈死你,鄭瑾剛成親的時候吃夠了她的苦頭,這時候怎麼肯再回頭去過那樣的日子?她倒也把身邊的大丫鬟碧桐開了臉給蘇銳放在房裡,可蘇銳也並不怎麼親近。如今夫妻兩人成親也不過兩年,倒是相敬如「冰」了,平時裡話也不多說,更遑論像趙燕恆對綺年這樣的關切。
  
  一樣酸溜溜的還有趙燕妤。自她嫁過去,阮麒倒是對她很客氣,身邊雖原有兩個大丫鬟,卻至今也沒有收房,且兩個丫鬟對趙燕妤也十分恭敬。一直以來,趙燕妤都覺得自己這個國公府的世子夫人做得不錯,可直到方纔,她才忽然隱約地覺得似乎是哪裡缺少了點什麼,讓她看綺年更不順眼了。心裡憋屈,趙燕妤便忍不住一張嘴就問道:「大嫂這一年有孕辛苦——聽說院子裡也動了幾個人?」本來是想問誰在伺候趙燕恆的,但話到嘴邊總算想了起來,這種房裡事哪裡有這樣張口問的,是以硬生生轉了個彎子,就說得不倫不類了。
  
  阮夫人立刻咳嗽了一聲。按說這是郡王府自己的內鬥,她並不想插手的,但趙燕妤如今也是英國公府的人,弄不好是連英國公府的臉一起丟的。若光是阮家丟臉她倒也不在乎,可是永安侯夫人和阮盼就坐在席間呢,若是娘家丟臉害得女兒在夫家抬不起頭,那可不成!
  
  喬連波趕緊端了茶水細聲道:「母親喝口茶潤潤喉吧,想是昨夜吹了風,有些冷著了?如今天氣雖暖了,母親還該謹慎用冰,別太涼了。」
  
  阮夫人眉頭一皺,聲音不高不低地斥責道:「哪裡這許多話?該說的說,不該說的便收著些兒,出了嫁了,怎還這樣不知道分寸?」嘴上訓斥著喬連波,眼睛卻淡淡掃著趙燕妤。
  
  喬連波怔了一怔,眼圈倏地紅了。她只是關切阮夫人,說什麼謹慎用冰的話,也是為了告訴阮夫人她一直對阮夫人的事多加留意罷了,想不到竟招來這樣一番訓斥。至於阮夫人敲山震虎的意思,她卻完全沒能領會。
  
  綺年正跟冷玉如說話,看喬連波這樣子忍不住暗暗歎了口氣。喬連波是想表表自己的孝心,阮夫人其實心裡明白,只是她不好當著秦王妃的面訓斥趙燕妤,就拿喬連波來做個幌子罷了。若喬連波能看得出這層意思,唯唯答應幾句,阮夫人自然承她這個情。偏偏喬連波根本沒看出來,反而在這裡委屈起來,倒顯得阮夫人是無理取鬧苛刻兒媳,這可就弄巧成拙了。
  
  阮盼一直沒作聲。一邊是娘家弟妹,一邊是娘家表妹,她心裡看不上趙燕妤,卻礙著阮麒的面子不好說什麼,此時見喬連波淚眼盈盈的樣子,心裡也是暗暗歎氣,含笑道:「二弟妹這手帕上繡的合歡花真是精緻,又是用了什麼新針法?怎麼這花瓣看起來竟像真的一般……」拉了喬連波到一邊去看針線,低聲安撫了幾句,又藉著要更衣的借口,將阮夫人也拉了出去,方道:「娘該說得柔和些的。」
  
  阮夫人也氣個半死,恨恨道:「呆子一般!連我在說誰都聽不出來,只知道哭!」若是剛才喬連波真的掉下淚來,傳出去有什麼好聽的?至少她一個苛待庶子兒媳的名聲是跑不掉的。
  
  阮盼歎了口氣:「喬表妹就是那樣子,娘也該知道的,以後就不必——」別指望她配合著做點什麼了,「若是周家表妹——罷了,縣主就是那副樣子,周家表妹自有辦法對付她的,一個出嫁的小姑還想做什麼?娘就別管了。」
  
  「若不是怕她丟了咱們家的臉,連帶著你也在你婆婆面前沒臉,我才不管!」
  
  阮盼含笑道:「無妨的,婆婆不會如此。」如今她在永安侯府可是站穩了腳跟,並不怕什麼。
  
  阮夫人看著女兒一陣驕傲,點頭道:「那娘就什麼也不操心了。」
  
  雖說有了這麼一段不太愉快的小插曲,但在座的夫人們都是老於世故,很快就把話題轉開,說起別的事來。今年京城裡又是喜事連連,恆山伯世子鄭琨的妻孝已滿,馬上就要把張淳娶過門了;東陽侯府的秦巖也守滿了祖父的孝,準備要成親;丁尚書致仕,孫女丁仲寧的親事尚未定下來,年紀也十六了,據說是準備回丁家祖籍結親,等等等等……
  
  「聽說今年又要選秀了?」秦王妃閒閒提起一句,頓時引發了一場大討論。太子連得了三個女兒卻沒有兒子,實在不是件好事,且東宮只有一位太子妃,一位良娣,一位良媛,再就是下頭有兩個宮女兒提上來的沒名沒份的侍妾,實在看著不像,今年選秀,皇上是要給太子指幾個人的。再者三皇子今年也要大婚了,皇上也打算給他順手指兩個側妃。二皇子身邊的人也不多,不過丁正妃有了身孕,估摸著皇上不好塞太多的人。
  
  綺年坐在那裡只管跟冷玉如說話。秦王妃提起這事是什麼用意她很明白,金國秀連生兩個女兒,再是正妃,沒有兒子將來也是麻煩。皇上給太子指的人出身必然都不錯,若是有生下長子的,就是對她的威脅。秦王妃知道趙燕恆跟金家交好,綺年明面上還是金國秀的救命恩人呢,說起來算是正經的太子妃黨,如今太子妃不好過了,自然要說出來給她也添添堵。
  
  「二嬸娘這些日子鬧騰得厲害,直嫌淳兒的嫁妝少,說是嫁到恆山伯府去,嫁妝少了會被婆家看不起,已經把主意打到我的嫁妝上來了。」冷玉如轉著手腕上的白玉鐲子,微微冷笑,「婆婆只按沁兒當初的嫁妝給她添了些,這到她嘴裡就成了欺負她們孤兒寡母,天天沒個消停,也虧婆婆耐得住性子。」
  
  「只要張夫人不問你,你就別去管,到底她是長輩,你無謂明著去得罪她。」綺年忍不住叮囑一番,轉眼卻見如鸝悄悄進來,一臉氣呼呼的表情,將如鴛叫走了,不由得有些奇怪,「這丫頭做什麼呢?」
  
  如菱忙笑道:「若有什麼事,如鸝姐姐早忍不住跟您說了。」
  
  綺年想想也是,如鸝哪裡是能藏得住話的呢?於是一笑置之,又轉頭去跟冷玉如說話了。
  
  如鴛被如鸝拉出廳外,見無人注意才沉了臉道:「裡頭還有客人呢,你這樣拉我出來像什麼樣子?出了什麼事不成?」
  
  如鸝將她一直拉到廳外僻靜之處,用下巴向前一指,冷笑道:「你瞧!若不是有事,我哪裡會這樣沒規矩?」
  
  如鴛一抬眼,卻見是珊瑚站在那裡,滿面淚痕,正被小雪攔著。一見她二人過來,撲通一聲就跪下了:「兩位妹妹,求你們跟世子妃回報一聲,讓我見見世子妃罷。」
  
  如鴛不由得皺起眉,讓開一步道:「珊瑚姐姐這是做什麼呢?世子妃有客人,這時候怎麼能見你?你有什麼事?」
  
  珊瑚也真是沒有辦法了。喬連波嫁進英國公府這些日子,一直在阮夫人和蘇姨娘之間受氣。上次蘇姨娘的侄兒來了,看見了她就要討她回去做妾。蘇姨娘的娘家這些年得了國公府不少銀子,家業倒過得去,只是她侄兒不是個務正業的,人又好色,珊瑚怎麼肯去做妾。但蘇姨娘叫阮麟向喬連波要人,喬連波也就答應了。珊瑚跪在她眼前哭了一夜,喬連波也只會跟她一起掉眼淚,說些自己怎麼難的話。珊瑚眼看著求她是沒用的,又求翡翠回吳家求顏氏,可是顏氏怎麼會把一個丫鬟放在心上,只說給了喬連波就是喬連波的人,隨她安排。珊瑚實在是沒有辦法了,趁著今日來郡王府,就想求綺年去勸勸喬連波。
  
  如鸝沒等聽完就惱了。上次珊瑚在那種時候要回吳家去,在她看來就是叛了主子,綺年還放她走了就已經很好,如今又想起來要回來求人了!
  
  「珊瑚姑娘這話說得真是——這是喜事,俗話說寧拆十座廟,不破一樁婚,世子妃怎麼好壞人婚姻呢……」
  
  如鴛示意如鸝不要再說些這樣的話,正色對珊瑚道:「我勸姐姐別在這裡鬧了。姐姐現在是阮家二少奶奶的人,不是世子妃的人,世子妃管不到這些,姐姐還是去求阮二少奶奶吧。」她心裡也是看不上珊瑚的,不過說歪話沒什麼用,趕緊把珊瑚打發出去,別在人前給綺年鬧事才是真的,不容珊瑚再說什麼,就叫過兩個小丫鬟,「好生送珊瑚姐姐出去,交給阮家的人。」
  
  小雪瞧著珊瑚哭哭啼啼被扶著走了,忍不住問:「這事可要回稟世子妃?」
  
  如鸝把嘴一撇:「何必呢,沒得給世子妃添亂!」
  
  如鴛想了想:「等有空跟世子妃說一聲也好,不必很當回事,這畢竟是外人家裡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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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7 恆山伯府開鬧劇

  既然出了月子,綺年就得出去交際了,比如說恆山伯府世子娶填房,無論從鄭家還是張家來說,她都得去一趟。

  品姐兒大清早就醒了,咿咿呀呀的伸手踢腳。如今天氣熱,她只穿一層薄裌衣,只要不抱出去,綺年不讓裹上襁褓,於是小丫頭得了自由,想怎麼伸展就怎麼伸展,歡喜得不得了。

  趙燕恆在外頭打了套拳回來,把身上汗水一沖就過來看女兒,捏著女兒的小胖手捨不得放,笑道:「能抱她去衙門裡就好了。」

  「胡鬧!」綺年失笑,「這才不到兩個月,哪裡能抱出去?更何況是衙門呢!」

  趙燕恆萬般不捨地逗弄著女兒,得意地道:「上回抱出去給他們看,都羨慕得不得了,尤其是漢辰——」說到周鎮撫,就想到清明,不由得語氣沉了沉,繞開話道,「他們都贊品姐兒名字起得好,我說是你起的,人人都誇呢。」
  
  綺年忍不住笑起來:「快別拿出去說了,品字不過是一家三口人罷了,說穿了叫人笑話。」
  
  趙燕恆再想不到女兒的名字居然是這個意思,不由得又氣又笑:「若再生一個怎麼辦?」
  
  「那就叫正器。」綺年對答如流,「一家四口。」
  
  「再生一個呢?」
  
  「……再生一個就叫正田,田字是裡面四口外面一口,加起來就是五口。」
  
  趙燕恆不依不饒:「再生一個呢?」
  
  綺年瞪他:「你當這是下豬仔呢!」生了一個再生一個,沒完啦?
  
  「三個還多麼?」趙燕恆湊過來小聲問,「好了沒有?」
  
  綺年唰一下臉一直紅到脖子根兒,推了他一把:「沒好!快出去,我給品姐兒餵奶。」奶水不多,早一次晚一次,不夠的讓乳娘補上。
  
  趙燕恆磨磨蹭蹭,直磨得綺年又羞又惱,品姐兒沒得吃哭起來,他才笑著出去了。綺年給女兒餵了奶,又叮囑了乳娘和嬤嬤丫鬟們一番,留下如鴛照看著,這才梳妝出門。
  
  恆山伯府世子娶填房,來坐席的賀客多是同輩的夫人奶奶們。秦采做為孫輩,即使沒出嫁也不過是守九個月的孝,這時候早就夠了,妯娌兩人一同出門,也算是對恆山伯府的重視。
  
  綺年和秦采坐下,就有相熟的人問起秦王妃來,旁邊便有人道:「王妃要替老侯爺守孝,自然不好出來走動。」
  
  按說出嫁女並不必守孝三年,但秦王妃這一年多了也不出門,看樣子是準備守足三年了。頓時便有人誇讚起來,稱秦王妃純孝。鄭瑾今日做為出嫁的姑奶奶回來幫著恆山伯夫人招待賓客,聞言便笑吟吟道:「我婆婆說了,最敬的就是郡王妃這樣講規矩的人,世子妃該好生向王妃學著才是。」
  
  這就是暗指綺年不講規矩了。綺年並不想生事,點了點頭道:「王爺也是純孝的人。」
  
  這一句話把好幾個人都說得沒了聲音。秦王妃替父親守孝三年,從秦家這邊來說確實是守足了規矩,可是她畢竟已經出嫁了,又把夫家的規矩放在何處?若不是昀郡王心裡有岳父,怎能允許她這樣做?
  
  鄭瑾卻沒聽出這話裡的意思來,仍舊笑道:「是呢,我婆婆說郡王府是極規矩的地方,郡王妃當年也極孝順老王妃的,聽說郡王妃對老王妃一口一個母親,就像母女一樣呢。」
  
  席間眾人都聽見綺年只稱王妃,也大都知道郡王妃與世子不大和睦,不由得都拿眼睛來看熱鬧。綺年眼皮也不抬,含笑道:「見賢思齊,蘇少奶奶必定是好生學過了,與蘇太太必定是情同母女了?」
  
  鄭瑾頓時尷尬,勉強道:「婆婆自然是疼我的。」方纔還說郡王妃管老王妃叫母親是純孝,她管蘇太太就叫婆婆,顯然是有高下之分,但平日裡叫慣了,再要改過來已然來不及。
  
  綺年笑笑,沒有再說話。今日是恆山伯府的喜事,她並不想在主人家裡跟鄭瑾衝突起來,倘若鄭瑾不來惹她,她本來也並不想找這麻煩的。
  
  鄭瑾心裡實在憋得難受,忍了半晌還是沒忍住,涼涼補了一句:「世子妃既說見賢思齊,怎麼自己不學學呢?」
  
  綺年微微挑起眉毛看了她一眼。鄭瑾想必是如今恃子而驕,在蘇家養得太舒服了,話說到這份上居然還要再來踩一腳,難道不記得這是她哥哥的喜事,非要在喜宴上鬧點事出來嗎?
  
  「孝順不在嘴上。」綺年低頭整了整袖子,「王妃也不強求我做表面文章,只要別懷著身孕就跑回娘家,再讓婆婆親自上門接人就足夠了。」
  
  這下鄭瑾一張臉頓時漲得通紅,席間已經有人嗤嗤偷笑起來。鄭瑾恃著有孕跑回娘家,逼得蘇太太親自來接人才肯回去,這事已經人人皆知了。雖然鄭瑾十分得意,自那而後就算拿捏住了婆婆,但這事說出來實在不是什麼好名聲,因此對外都只說鄭瑾回娘家時並不知自己有身孕,蘇太太是愛惜兒媳才親自上門云云。這些大家都知道,只是心照不宣罷了,這時候被綺年當面揭了一句,鄭瑾臉上哪裡還掛得住。
  
  阮盼眼看鄭瑾似乎要翻臉的樣子,連忙含笑道:「快到吉時了呢,新娘子該到了吧?有誰想去大門看看的?」
  
  這話總算提醒了鄭瑾,這是自己哥哥的大喜日子,只得把一肚子火氣硬生生壓了下去,勉強堆起笑臉道:「大門邊上有個迴廊,孟少奶奶若想去看,我帶你去便是。」
  
  阮盼其實並不想去看,不過話既說了,少不得笑著起身,又拉了幾個年輕夫人一起去大門看喜轎了。綺年看著鄭瑾走了,微微吐了口氣,秦采在她身邊安靜坐著,這時候才輕聲道:「蘇少奶奶說話總是這樣,嫂子別與她生氣。」
  
  綺年含笑對她點了點頭:「弟妹說的是。」秦采看起來比剛嫁進來的時候瘦了些,從綺年有孕她就接手管家,一直平平穩穩沒出過大問題,更沒有想著辦法給節氣居下絆子。綺年看她微微皺著的眉,忍不住道,「弟妹也辛苦了,既是出來,就不必想別的,只當散散心也好。」
  
  秦采抬眼看了看綺年,眼神裡微微閃過一絲感激,微微笑了一下,低聲道:「說起來,如今嫂子大好了,這管家的事也該交還給嫂子才是。」
  
  綺年笑道:「弟妹怎說這話。你當家理事這些日子,誰不說妥當?何況兄弟們又不分家,是誰管家還差什麼不成?」
  
  秦采歎了口氣道:「嫂子固然厚道,只是若心疼我,就把這事接了罷,別教我為難了。嫂子還有什麼不知道的,我也是真心實意的說話,只是人家都說月子裡不能勞累,我這才拖到今日才開口。」
  
  她說得真心實意,綺年也不好再跟她說虛話,便點頭道:「弟妹確實也該好生調養一下,放開心懷,給二弟添個喜訊才好。」
  
  秦采苦笑一下:「多謝嫂子,只是我——唉!若不管家了,怕還好些。」她如何不想有喜訊?只是總沒有動靜,哪一天見了魏側妃不得被催促幾句。
  
  「弟妹少想著些不歡喜的事,自然就好了。不道是『無心插柳柳成蔭』麼,你不去多想沒準倒就有了,再請個好大夫來仔細診診脈便是。弟妹還年輕,愁什麼。」
  
  秦采聽得眼圈微紅,正想說話,外頭忽有些亂,接著阮盼等幾個方才去大門處看花轎來的人紛紛都回來了,臉上且頗有些異色,席間自然有人隨口問起,幾人卻都只是敷衍而已。
  
  綺年看鄭瑾沒有回來,不禁疑惑地看了阮盼一眼,曉得外頭必然是出了什麼事了。阮盼見她看,舉了茶杯遮臉,低聲道:「張家人鬧起來了——就是前頭世子夫人的娘家——說前頭世子夫人死得蹊蹺,是被鄭世子的通房丫鬟碧桃氣死的,還讓新婦先拜了前頭世子夫人的牌位才准進門。」恆山伯府這前後兩任世子夫人都姓張,說起來還真容易混為一談。
  
  綺年和秦采面面相覷。門外鬧成這樣,那是掩也掩不住的,有那愛打聽事兒的瞧著幾人面色不對,早叫丫鬟去門前看了,此時已彼此竊竊私語起來。秦采也忍不住低聲道:「這難道是說恆山伯府寵妾滅妻不成?該是不會的罷?那碧桃一個通房,怎麼敢做出這種事來?就是——」她本想說就是秦蘋這個良妾也未必能做到,話到嘴邊又嚥回去了,畢竟堂姊妹做妾——儘管是遠房姊妹——不是什麼光彩事兒。
  
  阮盼低聲道:「聽說碧桃原是蘇少奶奶身邊的大丫鬟。」
  
  綺年和秦采不由得又對看了一眼——這是說鄭瑾這個小姑欺壓嫂子麼?這下可有熱鬧瞧了。
  
  恆山伯府大門外此時確實熱鬧。挑起的長掛鞭炮還未及放就被人扯下來一半,張家竟一氣來了二十多人。兩個哥哥攔在花轎前頭,口口聲聲只叫捧出妹子的牌位來,叫新娘下轎先拜過再說。張家老太太由兒媳扶著,哭得捶胸頓足,嚷著叫把那欺主的刁奴拖出來打死。
  
  四周本有些來道喜撐場面的鄭家親友,更多的卻是看熱鬧的,這時候也亂了套。鄭瑾看得又氣又怒,在門裡高聲喝問道:「前頭少夫人已經去了一年了,人去時你們不說什麼,只顧拉了嫁妝走,如今新婦要進門了又來說人去得蹊蹺,分明是來鬧事的,還不打了出去!」
  
  張家三太太原在後頭站著,聞言便拔起嗓子喊道:「你們鄭家仗著是伯府就欺人,我那侄女兒去時瘦得看著都可憐,不是你們欺凌虐待怎會如此!誰不知道鄭家姑奶奶素來跋扈,誰家小姑會把自己房裡的丫鬟往哥哥房裡送?鄭家就是這樣的規矩?」
  
  她心裡是滿心的不忿。當初鄭少夫人病重,原是想將她的女兒嫁進伯府來做填房的,自己女兒才貌雙全,張家人也都願意,偏被鄭家一口拒絕了。如今這伯府世子夫人的位置被別人佔了,張家只拉回了鄭少夫人的嫁妝。且這嫁妝這些年也花費了些,又因鄭少夫人當初極喜愛秦蘋生的兒子,做主將一些東西給了孩子,故而這嫁妝回到張家人手中時只剩下大半。
  
  張家如今家境比從前是大大不如了,人口又多,恨不得把姑奶奶的嫁妝全部拉回去貼補了家裡,誰知竟不能全得,心裡哪能沒有怨氣?因此特特地撿了今天,以原配娘家的身份過來,存心是要給鄭家添堵的。
  
  張淳坐在轎子裡,聽著外頭亂成一團,卻始終沒有喜娘過來讓自己下轎,不由得有些煩躁道:「桃葉,到底是怎麼回事?」
  
  桃葉是她的貼身丫鬟,剛才雖未往前頭去,聽著旁邊人的閒話也把事情聽了個八-九不離十,見張淳問便憤憤說了,又道:「姑娘別著急,二少爺和三少爺就在後頭押轎,這就過來了,自然要跟他們講理的。」
  
  張淳聽了不由得心頭火起:「講什麼理!講理他們就不來了!自己命薄死了,這時候倒要來鬧我?快叫大哥來,營裡叫些人來,將他們打了出去!」
  
  桃葉果然轉身要去,被另一個大丫鬟柳枝一把拉住。柳枝原是張夫人身邊的丫鬟,已經配了人的,原要留在府裡做管事媳婦。張夫人雖厭煩二房弟妹和張淳這個侄女,但到底是一家人,就將自己身邊穩重能幹的柳枝給了張淳陪嫁過來,並千叮萬囑,若張淳舉止有什麼不宜之處,務必叫柳枝勸阻著些。此時柳枝一聽張淳要將事情鬧大,連忙扯住了桃葉道:「姑娘何必理睬?這是鄭家跟前頭少夫人娘家的事,姑娘只要看著就是了。」
  
  張淳怒道:「怎麼看?吉時都要過了,他們再這樣鬧下去,難道真要我先向個牌位行禮不成?快去找大哥!」
  
  柳枝死扯著桃葉不放:「姑娘!大少爺來了說什麼?這是前頭少夫人娘家和鄭家的事,姑娘何必捲進去!」吉時這還沒過呢,再說就是過了其實也沒什麼,未見得過了吉時這親事就不吉利了,倒是前頭那裡吵得熱鬧,若張殊這時候出面該說什麼?張淳本就是填房,在原配的牌位面前確實要行禮的,鬧起來只會讓張殊沒臉。
  
  張淳火星直爆:「什麼說什麼?全部都打出去!」
  
  柳枝真是沒了辦法:「姑娘,那是世子原配夫人的娘家!」張夫人本來就不同意張淳去做這個填房,是張二太太自己硬把這事鬧大,弄得張淳不嫁都不成了。填房夫人比原配本就矮了一頭,就是說破天去,那邊叫張淳給鄭少夫人的牌位行禮也是規矩,張殊若真是叫人來把他們打出去,那就真成笑話了。
  
  「原配又怎樣!」張淳瞪起眼睛,「他們家裡現在算什麼?怎麼能跟我們比?」
  
  柳枝實在不知要說什麼好:「姑娘是讓大少爺也來仗勢欺人嗎?傳出去姑娘的名聲可好聽?」就算二房不要面子,張殊還要名聲呢。
  
  「你老老實實守著姑娘!」柳枝不得不拿出張夫人身邊大丫鬟的氣勢,指著桃葉,「我去尋二少爺和三少爺。若這裡有什麼不妥當的,都只找你!」
  
  張淳火氣直躥,但柳枝雖然是個丫鬟,張夫人卻許諾過三年後就放她一家贖身的,因此現在身契都不在張淳手上,又是張夫人賞下來的,可不是普通丫鬟可比,只能悻悻坐在轎子裡不動。
  
  此時張執和張授也趕了上來,柳枝連忙過去,拉著張執悄聲將前頭的事說了,張執皺了皺眉,也道:「看看鄭家怎麼說。」
  
  張授便急了:「難道就讓姐姐的轎子停在這裡?還要給她的牌位行禮不成?」
  
  張執想了想:「我去找鄭家世子,你回家去尋大嫂過來,這種事,我們不好去跟一群婦人吵鬧。」
  
  張授想想也是,連忙上馬就往回跑。張執叫人團團守定了花轎,自己鑽進人群,扯住已經有些焦頭爛額的鄭琨:「鄭世子,這是怎麼回事?」
  
  鄭琨也料不到前妻的娘家竟然這樣的不要臉皮,全家上陣來撒潑來了,一時也有些沒了主意。若說找人來將張家人趕走固然容易得很,但如此一來必定更說不清楚。被張執這樣一問,不由得有些無言以對,只道:「且等一等。」
  
  恆山伯夫人也趕了出來,見外頭鬧得不堪,好些閒人都在指指點點。鄭家這個世子夫人娶進來也有五六年了,自打娘家漸漸沒落之後就極少出來見人,偶然出現一次也是消瘦蒼白的模樣,因此張家這樣一鬧,倒有不少人半信半疑地議論起來。恆山伯夫人臉都青了,咬牙低聲道:「怎麼鬧成這樣子!不然——不然把碧桃交給他們處置吧,吉時都要過了,先拜了堂再說。」
  
  「娘你糊塗了!」鄭瑾也惱了,「把碧桃給他們,難道是我們承認逼死了大嫂?依我說,統統打出去!如今他們家算個什麼東西,惱了就讓他們在京城呆不下去!」
  
  鄭琨聽見妹妹的話,不由得眉頭緊皺:「打出去倒容易,可總要有個理由。」何況鬧起來的全是女人,若把自己家的小廝們叫出來,這些女人又怎麼打得呢?
  
  鄭瑾將眉一豎:「他們信口開河誣蔑我家,還要什麼理由?」
  
  那邊張家三太太越鬧越起勁,竟然直往張淳的花轎衝了過去,一邊罵道:「小賤人,還不下轎拜原配的牌位——」想把張淳從花轎裡拉出來,幸而被桃葉和柳枝死死擋住。
  
  只是這麼一來,張家的女眷們全都往花轎衝了過來,桃葉和柳枝兩個人抵擋不住,一退再退,張家三太太已經能摸得著轎門了。
  
  突然間斜刺裡一根棒子打來,正敲在三太太手上,只打得她唉喲一聲縮回了手去,還沒等看清是誰打她,就聽外頭有人清脆地高聲命令:「把這些攔截花轎意圖不軌的東西給我狠狠地打!」接著棍棒如雨點般落下來,打得張家女眷們哭叫連連。張家兩個舅爺見老娘和妻子挨打連忙過來,卻被幾個婆子丫鬟執著洗衣棒棰、掃帚、細竹條子團團圍住,打得抬不起頭來。
  
  張家老太太因為年紀大倒沒挨打,這時候扯開嗓子就嚎起來:「這是什麼人啊,當街行兇,要殺人啦!」
  
  那二十幾個丫鬟婆子利落地將張家人打倒在地,才排成兩列站了開去,後頭走出個穿著桃紅小襖石青色裙子的少婦,冷笑道:「我倒還想知道,是什麼人敢當街圍攻花轎的?還有沒有王法了!」
  
  柳枝大大鬆了口氣,喚了一聲:「大少奶奶。」
  
  張家老太太聽了這一聲兒,算是知道了這人是誰,當即冷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恆山伯府的義女啊!你既是鄭家的義女,我女兒也是你的大嫂,你就這樣對你大嫂的家人麼?」
  
  冷玉如撣了撣袖子也冷笑道:「我不知你們是誰,只知道有人想冒犯我家小姑。你說是恆山伯府的姻親,難道因著是姻親就能不顧王法肆意廝鬧了?恆山伯府怕也沒有這樣膽大妄為的姻親!還是你們就是有意來破壞恆山伯府的名聲的?」她並不想替鄭家說什麼好話,但張淳是她的小姑,能不能順利成親也是張家的臉面,若是張家三太太不上來掀張淳的花轎,她倒還真不好找借口插手。
  
  張家的這些丫鬟婆子們都是從西北跟過來的,堪稱一支娘子軍,打這些養尊處優的女眷還不是手到擒來?這下可倒好,兩撥人都姓張,倒真是弄了個劍拔弩張。冷玉如把眼睛往恆山伯府門口一溜,便冷聲向喜娘道:「吉時快到了,你還磨蹭什麼呢!」還不趁著這時候讓人進了門拜了天地,之後鄭家怎麼樣就是鄭家自己的事了。
  
  喜娘被一句話提醒,連忙高聲道:「吉時已到,請新娘下轎——」
  
  張家老太太還想鬧,冷玉如一眼橫過去,背後的丫鬟婆子們一起往前走了半步。這氣勢頗為駭人,張老太太愣了愣,到底不敢怎樣,只能一屁股坐在地上,放聲嚎了起來。冷玉如一使眼色,早有小廝跑過去把那掛起來的鞭炮點燃,頓時辟啪之聲大響,把張老太太的哭嚎聲全蓋了下去……



158 起起伏伏前程事

  恆山伯府娶填房,前後兩個妻家皆姓張,在伯府門口後張欺前張的事在京城傳了足足有幾個月。尤其是張將軍府的娘子軍們大展神威,張少將軍夫人威風凜凜的話,更是傳了又傳。

  「如今你可是威名赫赫了。」綺年取笑冷玉如。

  冷玉如白她一眼:「什麼威名赫赫!你當我願意出面麼?二房的事我不想管,鄭家更是離得越遠越好,若不是二房,我又何必再跟鄭家扯上關係!」

  「行了,總歸這成親的事平過去了,日後再有什麼就是鄭家的事,你不管也成。」綺年安慰她,眼看冷玉如的兒子爬到品姐兒身邊歪著腦袋仔細端詳,不由得笑起來,「你家固哥兒倒乖。」

  話音未落,固哥兒已經飛快地伸手去摸了一下品姐兒的小手,嚇得守著他的嬤嬤連忙把他的手拿開:「哥兒,妹妹還小,可不能亂碰。」這可是未來的縣主,萬一傷到了哪裡吃罪不起啊!

  固哥兒被嬤嬤抱遠了點,伸出手已經夠不到品姐兒,很不情願地撅起嘴,口齒不清地喊:「妹妹,妹妹——」

  綺年被他逗得直笑,將他接過來抱在懷裡:「固哥兒喜歡妹妹?」

  固哥兒八個月大了,正是剛剛發現手腳協調聽自己使喚的時候,綺年才抱過他,他就飛快地抬手抓住了綺年垂下的髮絲。冷玉如趕緊過來幫著鬆開他的小手,順手在他手背上輕輕打了一下:「這孩子!幸而你沒戴耳環。這臭小子都抓過我兩回了,現在我要抱他就什麼都不敢戴。」
  
  固哥兒被打了一下手也沒哭,只是把小手往身上蹭了蹭,又開始四處看著想抓東西。冷玉如嚇唬他:「回去讓你爹爹打你手板!再也不帶你出來了。」

  可惜這樣的威脅固哥兒只聽懂了兩個字,歡喜地咧開小嘴:「爹爹,爹爹!」四處轉著頭,找爹爹在哪裡。

  冷玉如哭笑不得:「傻小子!」

  綺年笑得不行:「這麼點兒大的孩子,哪裡聽得懂。」掂掂固哥兒,「真是結實,這麼重!手腳也快,將來一定跟他爹爹一樣能帶兵打仗的。」叫如鸝拿出一塊白玉如意子辰佩,「拿著玩兒罷。還有一柄犀角匕首,是世子準備的,我想如今這樣小的孩子哪裡能動那個,你給他帶回去,將來長大了再玩。」

  子辰佩是一隻小鼠一條龍的造型,鼠為子,龍為辰,有望子成龍的意思,是好口彩。那柄犀角匕首並不起眼,匕首柄雖打磨光滑還刻了精細的宜於抓握的螺紋,卻是暗暗的顏色,連外頭的鯊魚皮鞘也是深青無光的。可是兩樣東西都拿上來,固哥兒抓著玉珮玩了幾下就把玉珮塞到母親手裡,迅速從綺年懷裡掙出來向匕首爬去,一把就抓在了手裡,嚇得冷玉如連忙去搶。幸而這匕首吞口處是有搭扣的,此時搭扣繫著,固哥兒無論如何是解不開的,並不能把匕首拔出。

  冷玉如鬆了口氣,看固哥兒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匕首又伸手來抓,只好把匕首給了他,又千叮嚀萬囑咐嬤嬤務必仔細看著,萬不能讓搭扣打開。看著兒子抓著那東西愛不釋手,不禁搖頭:「難道真是隨了他爹爹?定是每日看著他爹爹帶著刀劍進出,也學會了。」歎了口氣轉頭去看炕上的品姐兒,「還是姐兒好,不哭不鬧,比這臭小子強多了。」
  
  品姐兒乖得很,不是餓了或者尿濕了從來都不哭,會玩得自得其樂,對乳娘嬤嬤們都不怎麼親近,只有到了綺年懷裡才興奮些。最初綺年還擔憂她會不會哪裡有問題,又是測聽力又是測視力,最後確定女兒並沒毛病,只是天生的安靜,這才鬆了口氣。
  
  就說這會吧,固哥兒弄出那麼大的動靜,她也不過是轉著眼珠看了看,又歡歡喜喜在玩自己的手腳。冷玉如摸了摸她的小腳丫,歎道:「沒有什麼好東西,西北那邊有種極像葡萄的花石,雕了個擺件給姐兒擺著玩罷。」
  
  品姐兒拿腳蹬了一下冷玉如的手,咧開小嘴笑了一下,頓時把冷玉如稀罕得不行,心肝肉兒地叫了半天,還親了一下,結果把品姐兒親得不耐煩了,哇一聲哭起來,引得固哥兒也拖著匕首爬過來,連聲叫著妹妹。
  
  有兩個孩子在,簡直什麼話也別想說,綺年抱著女兒哄了一會兒,等她不哭了就叫乳娘抱了下去,固哥兒的嬤嬤也帶著固哥兒去廂房裡玩,兩人這才能靜下來說說話,自然首先就說到恆山伯府。
  
  「……三朝回門的時候趾高氣揚,生恐別人不知她的回門禮多麼貴重,一樣樣地說給我聽……」冷玉如說起張淳,忍不住嘴角微微撇了撇,「還有二嬸娘,這些日子說話的聲音都響了。張淳回門的時候給她帶了一包燕窩,天天讓小丫鬟在廚房熬燕窩粥,說是這比家裡吃的燕窩好上許多……」張家家底還是殷實的,但久居西北自然粗糙些,且西北之地,燕窩之類少見,也不過是有身子不好的才吃些。張二太太從前總叫喚自己身子虛,家中得的燕窩幾乎都是被她和張淳張授吃了,如今這又嫌起從前吃的不好了。
  
  「婆婆不理睬她,她就時常的說給我聽,還說如今三弟的親事有他姐姐照看著,該是能結一門好親事了。話裡話外都指著二弟和你家小姑的親事說話,恨不得給三弟尚個公主!」
  
  綺年安慰她:「總比張淳嫁得不如意她天天抱怨你們強吧。」
  
  冷玉如歎道:「言之有理。而且她自覺張淳如今是世子夫人了,給三弟尋親事的事也都交給了她,倒省得我費力了。否則二弟一成親,保證她又怨言無數了。」趙燕好今年已經快十七歲,到了八月就要出嫁。張二太太對於侄子能娶到郡王之女既羨且妒,話裡話外沒少指責冷玉如只管大房不管二房,不替張授相一門親事,全不管張授的年紀才多大,與趙燕好是否相配。
  
  綺年看冷玉如也不願多談婆家的事,便問道:「聽說伯母不在庵裡住了?」
  
  冷玉如眉宇間不由得多了一絲笑意:「是,自從我回京,家裡的事鄭姨娘就不得出面了。」張殊的官職或者不算太高,卻是皇上眼中的新秀,頗有些實權。冷老爺如今拿這個女婿當寶一樣,張殊頭一回上門,看見居然是個姨娘出來招呼,臉立刻像鍋底一樣,險些起身就走。冷老爺不得不去青雲庵請回冷太太管家理事,鄭姨娘又哭又鬧,還向娘家大哥哭訴過,想藉著恆山伯府出來說說話。可是恆山伯府如今極安分,怎肯為了一個姨娘生事?鄭姨娘撒潑打滾,最後只是讓冷老爺關在了房裡。後頭張殊把兩個大舅子一一審視了一番,覺得冷家老二還有幾分能才,就稍稍說了幾句話,讓他升了一升。冷家老二也還算不錯,雖然大才能沒有,但管那些文書之類瑣碎的小事卻是井井有條,在同僚之中名聲不錯,估摸著熬個三兩年還能再升呢。如此一來,鄭姨娘也就老實了,冷家過了這些年,終於又妻妾尊卑分明了。
  
  兩個閨中好友說了半日的話,冷玉如是打著來商量張執與趙燕好的親事來的,在秦王妃那裡定下了正經日子才過來,也不好多坐,說了一會兒家中瑣事,又惦記了一番遠在山西的韓嫣,便起身帶著兒子告辭。固哥兒一手抓著匕首,一手拉著品姐兒的小衣裳叫著妹妹不肯放,最後眼淚汪汪地被冷玉如抱走了。
  
  品姐兒的小衣裳都被拉歪了,卻也不哭不鬧,一臉淡定地玩著自己的小手,只在綺年把她抱起來之後才把注意力放到母親身上,咧開小嘴笑了。綺年忍不住抱著女兒親了又親,正逗得女兒咯咯笑起來的時候,如鸝一臉興奮地拿著封信進來了:「世子妃,是少奶奶的信。」
  
  綺年拿過信來一看,是吳知雯寫來的。信裡先是說了幾句在任上的事,說是周立年因時常要與渝州知府一起入山追剿永順伯的殘兵敗將,恐吳知雯獨自在衙門裡住著害怕,將周七太太接到了衙門裡做伴,自然,如鶯也跟著過去了。
  
  綺年手裡拿著薄薄的信紙,不由得輕輕歎了口氣。周七太太是個重情分的人,當初受二房周濟不少,如鶯如鵑兩個大丫鬟時常去給她送點東西,顯然這情份是一直記得。但如今如鶯已經是周立年的妾,倘若周七太太還總是記著情份維護著她,又置吳知雯於何地?若說恩情,吳若釗對周立年的提拔才是最要緊的。
  
  「世子妃,出什麼事了?」如鸝原當這封信綺年看了會高興,卻不想她看了個雙眉緊皺,不由得心裡惴惴起來。
  
  綺年搖搖頭,翻到第二張信紙去看。後頭卻是有好消息,永順伯半月前被他們伏擊了一次,手下那千把人被殲掉絕大多數,永順伯本人被射傷,只帶了倖存數十人倉皇逃跑,但傷勢頗重,缺醫少藥只怕在山中堅持不了多久,渝州知府已經將擒到的幾個頭目押解京城,周立年負責押送,估摸著不日就要到京了。
  
  又要進京?綺年開始還高興,看到後頭眉頭不由得又皺了起來,沉吟之中聽到腳步聲,趙燕恆一掀簾子走了進來:「這是怎麼了?為什麼皺著眉頭?誰來的信?」
  
  綺年回過神來,一邊把信紙遞給他一邊站起來幫他寬衣,又接了如鴛端上來的溫水和帕子替趙燕恆擦汗:「照這麼看似乎是有點功勞,可怎麼輪到哥哥押送呢?」
  
  「這有什麼不解。」趙燕恆掃了幾眼就笑了,「永順伯快要伏誅,渝州知府自不想有人在旁分功。不過他也抹不掉舅兄的功勞,所以特意讓舅兄押送這些殘兵進京,給他個在皇上面前露臉的機會,免得讓人說他過河拆橋。不過這樣也好,舅兄的功勞總壓不過渝州知府,現在離開了,萬一永順伯本人沒有落網,也就沒舅兄什麼錯處了。」
  
  「我總覺得——」綺年還是忍不住要皺皺眉,「哥哥是去做知縣的,這樣三天兩頭的拋了縣裡的事去跟著渝州知府拿人,自己份內的事該誰去做?他治下的百姓誰去管?」
  
  趙燕恆含笑看了她一眼:「我的世子妃是腳踏實地的人,舅兄麼——就有幾分急功近利了。此次他固然是立了功,但皇上未必喜歡。正如世子妃說的,舅兄是將自己的本職棄之不顧了。唉,且看皇上怎麼說罷。」
  
  
  皇上怎麼想,綺年是不知道,但半月之後這批殘黨押解進京之時,皇上卻是對周立年好一番褒獎。周立年在京中雖有住處,但家眷都不在,自要先去岳父府上拜見才是。
  
  「皇上雖有褒獎的話,卻只賞了些金銀錦緞之物,你可知是為什麼?」吳若釗在書房之中,看著自己這個女婿,眉頭微皺。這女婿是有能耐的,可是未免有些浮躁。他是做學問的人,講究循序漸進基礎才能紮實,對周立年的做法並不十分欣賞。
  
  周立年低頭道:「請岳父大人指教。」他確實有點迷糊,按說這是一件不算小的功勞,雖說主事的人不是他,但若沒有他,渝州知府未必這麼快就能把永順伯圍殲。雖然永順伯本人還沒有抓住,但他受了重傷,無醫無藥小命十之八-九保不住,就是能保住也成不了氣候了。皇上說了一通褒獎的話,卻沒有提陞官的事,只賞了黃金五百兩,蜀錦二十匹,珍珠一合。手筆是不小,卻不是他想要的。
  
  「你謀這任外放,究竟是想做什麼的?」吳若釗看他還算虛心受教,雖然暗暗歎氣,還是點了他一句。畢竟是自己女婿,前途順遂了女兒才能跟著夫貴妻榮。
  
  周立年怔了一怔,低頭想了一會兒,臉色漸漸變了,一揖到地:「多謝岳父大人,小婿這就離京回縣裡去,這三年外任必當盡心盡力。」皇帝知道他一心向上,但不喜歡他過於功利了。
  
  吳若釗點了點頭:「好生做去,你若盡心,天也不負你。」已經在皇帝面前混個名兒熟了,若是政績再好些,朝中還有這些親戚們托舉著,何愁沒有前程呢?
  
  「還有一句話,論理不該我說。」吳若釗眼睛看著牆上的字畫,淡淡地道,「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你如今既要修身,又要齊家,之後才能說得上別的……」
  
  周立年低頭想了想,額上漸漸有汗浸出來,低聲道:「是,小婿明白了。」吳知雯這是不能忍受如鶯了,才借父親的嘴說出這句話來。他本以為給了如鶯那一番教訓她也就安分了,卻沒想到如鶯慫著周七太太寫信要跟他到任上去。周七太太到了之後,他以為吳知雯看在七太太的份上也就容了如鶯,卻想不到吳知雯已經不想忍受了。如今吳若釗說出這句話來,那如鶯要麼此後低頭做小伏低不敢有一絲妄想,要麼——就不能留了。
  
  吳若釗送走了女婿,自己站在書房裡也有些發怔。他讓女婿治家,其實他自己在周立年這個年紀也根本沒有治好家。當初他也納了兩房姨娘,並未覺得有所不妥,可如今女兒出嫁,寫信回來說妾室因婆婆偏愛而在家中不安分,他才忽然想到,當初孫姨娘因是顏氏所賜也曾十分囂張,李氏是不是也一樣受了這些委屈呢?
  
  他心裡想著,慢慢踱出書房往後宅走去,進了二門幾步就先到了苦筍齋,院門虛掩,裡頭靜悄悄的沒有聲音。吳若釗站在門口看了看,正要離開便聽見門裡頭有人嚶嚶哭泣,他側耳傾聽片刻,便有另一個聲音壓低了嗓門急道:「孔丹,你又在這裡哭什麼呢?姑爺剛立了功,闔家都高興著呢,你偏要在這裡添些喪氣不成?」
  
  孔丹哭道:「我思念少爺,難道哭兩聲都不成了?」
  
  「你真是糊塗!少奶奶明擺著不讓你跟在少爺身邊了,少爺也沒說什麼,太太都准了,你這樣哭哭啼啼的到底是想怎樣?少爺都無意於你,你還要做什麼呢!」
  
  「你胡說!我伺候了少爺這些年,少爺對我素來是極好的。若不是少奶奶不許,少爺怎會不帶我去任上……」
  
  吳若釗皺皺眉,舉步回了蘭亭院。李氏正在窗下翻帳本算帳,陽光從窗外射進來,照著她鬢邊竟有了幾莖白髮。吳若釗駐足片刻,碧雲已經看見了他,連忙打起簾子:「老爺。」
  
  吳若釗走進屋裡,對李氏笑了笑:「做什麼呢?」
  
  李氏合上賬本起身笑道:「雱哥兒就要成親,許多事要準備呢。老爺跟姑爺說完話了?怎麼也不留姑爺用了飯再去呢?」
  
  吳若釗含糊答應了一聲,看看那厚厚的帳冊:「又要辛苦你了。」
  
  李氏略有幾分詫異:「老爺怎麼說這話?本是我份內的事,何況雱哥兒娶的到底是永安侯府的姑娘,雖然是庶出,也是侯夫人帶在身邊養大的,自是不能怠慢了。」
  
  吳若釗點了點頭,將這話細品了品,心裡有些說不出的滋味,想了想才道:「霄兒院裡有個丫鬟叫孔丹的,沒跟著去任上?」
  
  李氏心裡一緊,觀察著吳若釗的神色道:「那邊衙門房子小,咱們兒媳也怕帶得人多被人說霄兒驕奢,因此只帶了她身邊的兩個丫鬟。霄兒身邊那兩個大丫鬟,一個月白是老子娘來求著配了人的,自不好讓一家人分離;孔丹熟悉府裡的事,就留下來看院子。」
  
  「這麼說孔丹年紀也不小了罷?霄兒這一去就是幾年,沒得耽擱了人也可惜的,夫人瞧著給她配個本分厚道的出去也罷。那看院子的事,小丫鬟婆子們也是一樣的。」
  
  李氏雖不知他為什麼會說出這番話來,卻是正中下懷,連忙道:「老爺說得是,這些日子事忙,我也忘記了。說起來府裡年紀大的丫鬟們也頗有幾個該配人了,忙過了雱哥兒的親事,我就把這事辦了。」
  
  吳若釗又點了點頭:「辛苦你了。雱兒這次考取了秀才,好歹也不是白身了。他讀書不如霄兒,將來能中個舉人就行。」
  
  李氏心想吳知雱內有父兄外有岳家,便是只中個舉人,將來也照樣有一番前程,遂點了點頭道:「雱哥兒讀書也還是刻苦的。」
  
  吳若釗知她不願多談庶子的事,便道:「過幾年霄兒回來,就給他們兄弟分了家也罷,到時候讓孫氏跟著雱兒出去過。」
  
  李氏越發詫異了:「老爺跟二弟還不曾分家,這下頭……」雖然她也願意孫姨娘離了眼前,但長輩還沒分家下頭兒子們倒分家,也沒有這個道理啊。
  
  吳若釗聽了這話不由得笑了笑,暗想自己也太心急了些,便道:「也不是說如今。日後二弟那邊也要添人進口,早晚這宅子是要住不下的。」
  
  李氏滿心疑惑地點了點頭,吳若釗便說起了別的事:「這幾日老太太可找過你?」
  
  說起這個,李氏不由得就歎了口氣:「是問過章哥兒的親事。」
  
  喬連章比吳知雱小一歲,今年兩人一起中了秀才,可吳知雱已經有了永安侯這樣的好岳家,喬連章的親事卻還沒影兒呢,顏氏怎能不急。無奈她今年起身子已經大不如前,正月裡因喬連波的事兒與阮夫人生氣病了,竟然斷斷續續的半年了都沒有大好,更不必說親自出面去為喬連章說親了。

  因此時常的催促李氏,有時還要讓阮夫人也幫著去尋看。阮夫人連英國公府的兩個庶子的親事都不上心,何況是喬連章這個外甥呢。只是她已不住在吳家,嘴上敷衍著也就是了,卻苦了李氏,時常的被顏氏教訓。

  吳若釗也歎了口氣:「都察院有位劉經歷,家裡有個女兒也頗通詩書,今年十四歲。因不願去選秀,所以想著許出去。」

  雖說當今皇上寬厚,並不強行限制適齡女子都要入宮參選,但做臣子的也要識相些,若是女兒年齡合適又沒有婆家,不去也不好說。今年是給皇子們指幾個側妃,所以劉經歷雖是六品官,女兒也在參選之列。不過皇帝寬厚,今年又定了九月間選秀,若是八月前姑娘有了親事,就可名正言順不去宮裡的。
  
  「劉經歷是本分人,我想著你去拜訪一下。縱然見不到姑娘,見著劉太太也是好的。」自來有其母多有其女,觀劉家太太大致也可知道劉家姑娘是什麼樣子,「若合適就給章哥兒定了罷,到底也是父親的外孫。」不看顏氏的血脈,還要看喬連章身上流著的吳老太爺的血,「且這事若了結了,你也少擔些責罵。」

  李氏心下有些感動,低聲道:「我聽老爺的,明日就去劉家拜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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