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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妹難為》作者:硃砂 (全書完)



159 清良媛走火入魔
  
  綺年有時候覺得,老天大概不想讓她過得太舒心了,隔一段時間總要鬧點事出來的。

  比如說從今年生了女兒開始,她一直都過得挺順心。秦王妃最近一心放在替趙燕平尋親事上,又受了昀郡王有意無意的警告,無心找她的麻煩;管家的事她重新接過來之後也是按部就班,雖瑣碎卻無大事;外頭她的兩個莊子上,一個種的玫瑰今年春夏之時已經開始開花,眼見得就有收益了,一個搾出的花生油已經有了銷路,前頭的投資馬上就能收回。哎,其實說來說去,只要秦王妃老實,這郡王府裡實在沒有什麼事能讓她煩心的,結果——煩心事就從外頭來了!

  「當真是洛紅?」綺年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當初秦王妃把洛紅塞給她,金國秀一句就把洛紅留在了皇子府裡,徹底解決了這個麻煩。之後皇子府所有人都去了東宮,洛紅做為一個低等丫鬟也跟著去了。這一年多的時間她都快忘記有這麼個人了,這會卻突然傳出她被太子臨幸還有孕了的消息,簡直好比晴天霹靂啊!

  趙燕恆眼神陰鬱:「是。」

  「她是怎麼——怎麼得了太子的青眼……」綺年覺得都有點難以理解了,「不是九月就要選秀了嗎?」

  別說太子就這麼急不可待?再說,洛紅也不算什麼絕色美人啊,論長相根本不如金國秀和吳知霞,就是金國秀身邊的隨月隨雲也跟她不相上下,怎麼就她偏偏入了太子的眼呢?

  趙燕恆眼神更暗了:「她如今在清良媛殿裡當差。」

  綺年只覺得好像腦袋頂上又打了個雷,半天才能說出話來:「不會是清明——我是說清良媛,她——她安排的?」清明是瘋了嗎?她知不知道這是在跟金國秀對著幹?東宮裡的事只有金國秀才能拿主意,清明這是想做什麼!

  「會不會是太子妃授意的?」綺年腦子木然地轉了轉,抱著最後的希望。自打她嫁進來她就發現了,清明不滿意她,是因為覺得她出身低微,不能給趙燕恆任何幫助。相反,金國秀卻是絕對符合她心目中世子妃的要求的,若不是皇帝指婚,估摸著金國秀可能就嫁給趙燕恆了。據此推想,清明現在應該對金國秀言聽計從才對,沒準是金國秀覺得洛紅出身低微好拿捏,所以先讓她生一個?

  趙燕恆苦笑,搖了搖頭:「聽說是太子去她殿裡,她在外頭折花,洛紅在房裡伺候,太子多飲了幾杯酒,就——」

  綺年悚然一驚:「誰說的?這消息真麼?」洛紅在旁伺候,太子就看上了?雖說是飲了酒,但酒後亂性——綺年總覺得沒那麼容易。

  「是漢辰送來的消息。」趙燕恆臉色如鍋底一般,「太子妃說,品姐兒她還沒見過,讓你得閒了抱品姐兒入宮去給她看看。」這不是要看品姐兒,是要興師問罪了。

  綺年沉默片刻:「你怎麼想?」

  「……我也不知清明居然會——早知如此,當初不如不讓她去了,只當是為她好,誰知……」趙燕恆苦笑,「實在是我糊塗,這些年都沒看明白她敢這樣的自作主張。」

  「我也沒看出來。」綺年歎了口氣,「也許在她看來,都是我逼的……」逼著她離開趙燕恆,離開郡王府,「也許我覺得是為她好,她卻不覺得這樣好。」

  趙燕恆握了握綺年的手:「與你無關。我早知道漢辰對她有些心思,你便不說,我也是要撮合她和漢辰的,只是或許再過幾年罷了。」

  綺年無心去再想這個,只是道:「太子妃會怎麼做?若太子妃不容她,你——我們該如何?」

  畢竟清明是從郡王府出去的,洛紅還是從郡王府出去的,若是金國秀與趙燕恆沒有之前的交情,恐怕會懷疑郡王府這是來打她太子妃的臉呢。

  趙燕恆沉默了,半晌才道:「你替她向太子妃求次情吧,就當是——當初我強要送她出去的錯……日後——路是她自己選的,你去見見她,告訴她只要安分守己,太子妃不會害她,可若是她有別的心思,誰也救不了她。」

  「你還記得上次她說那個官職的事麼?」綺年忍了又忍,還是提起了這事。

  正月初一進宮叩拜的時候,清明提到有官職出缺,被她駁了回去。回了郡王府她告訴趙燕恆,趙燕恆也吃了一驚,不過之後他並沒對那個缺動什麼心思,宮裡也再沒動靜。綺年還當清明終於從這件事上看明白了些,萬想不到這次她又鬧妖蛾子。

  「我只是始終想不明白,她究竟想做什麼?倘若她人在太子身邊卻想著替你做事,只怕——」

  趙燕恆臉色微變。他比綺年更明白伴君如伴虎的意思。太子從前與他有交情,可如今已經是君臣了,日後等太子登基那就更是上下分明。他是太子的親信,自然可以跟著太子往上升,但倘若被太子疑心甚至猜忌了,那就是天大的禍事!倒還不如跟太子不親近的好。

  「你去見見她吧——」趙燕恆深深歎了口氣,「告訴她,當初尋找太子乃是郡王府身為臣子應盡之責,並不敢自承對清良媛有恩,也請清良媛無須再將此事放在心上,不過是各盡本分罷了。」

  當初清明入宮時的身份乃是太子的隨侍宮女,因救駕有功被封為良媛,那名字都是頂替了皇子府裡別的宮女造假的。至於她幾次與郡王世子妃相見,對外也說是因當時是郡王世子先找到了受傷的太子與她,因此她記了郡王府一份救命之情,所以與世子妃格外親近些。現在趙燕恆說這些話,就是要徹底斬斷清明與郡王府從前以及以後的所有關係,讓她只管做好太子的妃嬪了。

  「我去說就是,但願她能聽進去。」有時候綺年覺得清明頗有幾分偏執,趙燕恆的話雖然說得絕情,她能不能明白,肯不肯明白,恐怕還是兩說呢。

  既然太子妃都發了話,第二天綺年就往宮裡遞了請安折子,第三天得了宮裡的傳召,就抱著品姐兒進宮了。

  品姐兒如今五個月了,性情安靜,卻很喜歡被人豎著抱起來看景兒,因此這一路上只要綺年把窗簾掀起一點兒來讓她看著外頭,她就連哭都沒有哭一聲,只管睜大了眼睛看,引得乳娘嘖嘖讚歎:「奴婢還是頭一回見到姐兒這樣的,別家孩子哪裡有這樣乖的,早就哭起來了。」

  綺年笑笑,抱著女兒親了一下,卻沒心思說話,滿腦子都在想著進宮以後的事兒。說起來金國秀當初要走洛紅是為了給她解決問題,現在倒成了給她自己惹事,綺年怎麼想怎麼覺得對不住金國秀。外頭人都說她救了太子妃怎樣怎樣,其實她自己明白得很,她對金國秀哪裡有什麼恩啊,倒是金國秀在她與趙燕恆的婚事當中大大地出了一把力。不管金國秀和趙燕恆有什麼交情,總之她是欠了金國秀一份人情的。

  馬車到了宮門前停下,換了宮內用的小馬車,再走一段,又換了小轎,最後在東宮門外遠遠停下,乳娘抱了品姐兒,綺年帶著如鴛,步行進了東宮正殿。

  金國秀穿著一身湖藍色宮裝,面前擺著一套紫砂茶具,正在行雲流水一樣地沏茶。綺年看見她不曾穿太子妃的正服,心裡鬆了口氣,俯身行禮:「臣婦給太子妃請安。」乳娘趕緊抱著品姐兒也跪下去磕頭。

  「起來罷。」金國秀淡淡回答,把茶壺放下,仔細看了看品姐兒,微微笑了笑,「好乖的孩子,去把見面禮拿來。」

  隨月立刻捧了個匣子出來,裡頭一對兒翡翠葫蘆壓裙,只有普通壓裙一半大小,正是給五六歲的小姑娘用的。

  「等孩子大些了就用得上。」

  「臣婦代女兒謝過太子妃。」綺年規規矩矩地行禮,金國秀卻笑了,拿出一隻葫蘆來對品姐兒晃了晃:「姐兒喜歡嗎?」

  品姐兒睜大眼睛看著,伸出小手去抓,還咧嘴對金國秀笑了笑,這一下子殿中的氣氛就輕鬆了些。

  金國秀笑著把葫蘆放到品姐兒手裡,又叮囑乳娘:「看好了,別讓姐兒往嘴裡放。抱她到偏殿去跟珠兒玩罷。」珠兒是她生的第二個女兒。

  閒雜人等都打發了下去,金國秀才抬起眼睛看了看綺年:「洛紅的事,你知道了?」

  「是。」綺年真覺得有點抬不起頭來,「究竟是——是怎麼回事?」

  金國秀的丹鳳眼裡閃過一絲冷意:「究竟是怎麼回事,連我也不知道,只知道此事與清良媛絕對有脫不了的關係——她可是懂藥理的。」

  綺年閉了閉眼睛:「太子妃打算怎麼處置她?」

  金國秀淡淡一笑:「世子妃希望我怎麼處置她?」

  綺年離了座,端端正正跪了下去:「她在世子身邊伺候多年,於情於理,臣婦不能不為她求一次情。但她既進了宮就與郡王府再無干係,所以臣婦也只能為她求這一次。洛紅本是臣婦的麻煩,如今竟給太子妃惹了麻煩,還請太子妃恕罪,若有什麼臣婦能做的,請太子妃吩咐。」

  金國秀讓她在地上跪了片刻,這才對隨月點了點頭。隨月忙上前扶起綺年,金國秀淡淡道:「世子妃去看看她罷。」

  綺年心裡明白,金國秀是要借她的嘴去警告清明,如果再有下一次,金國秀就不能容她了。她也確實想見見清明,問問她到底腦子裡都在想些什麼。

  清明雖是個良媛,對外的出身又是宮女,但因救駕有功,住的地方跟吳知霞也不相上下。隨月把綺年帶到就退出去了,並帶走了所有的人,看來對綺年還有幾分信任。

  清明穿著玉色宮裝,頭上隨隨便便戴了幾朵珠花,別一枝白玉簪子,看起來還是那麼冷冷淡淡的,見了綺年過來,只抬了抬眼皮:「世子妃怎麼不年不節的捨得過來?上回我說的事你怕也沒上過心吧?怎麼今日又想起進宮來了?」

  「洛紅的事是你安排的吧?」綺年單刀直入地問,沒任何心情去聽她說些淡話。

  清明眉梢動了動,淡淡道:「世子妃不去關心世子,倒有心思關心宮裡的事?」

  「你昏憒!」綺年再也壓不住火氣,「你一個良媛,有什麼資格給太子安排人侍寢?你置太子妃於何地?你自己找死,是不是要把世子和郡王府也連累了?」

  清明也沉下了臉:「你懂什麼!馬上就要選秀,到時東宮裡就會多不少人,她們出身都不差,將來若生下了孩子,太子妃如何拿捏得住?倒不如讓洛紅來,到時候就是留子去母也只是太子妃一句話的事。」

  綺年瞪著她,簡直不知道清明這腦子是怎麼長的了:「留子去母?這是你有資格說的話嗎?太子妃吩咐過你操辦這種事嗎?清良媛,你能不能別這麼自以為是,你以為你是誰?」

  清明被她最後一句話刺得臉色大變:「你又是什麼人?不過是個京外來的孤女!若不是王妃不安好心,不肯給世子娶個高門貴女,世子又怎麼會如此委屈?」

  「行了!」綺年打斷她的話,「世子讓我給清良媛帶句話——」將趙燕恆那句話冷冷說了,又道,「方纔我已經按照世子的囑咐,在太子妃面前替良媛求過一次情了,只此一次,再無下次。另外,世子也懇請清良媛一心侍奉太子,千萬莫再如正月裡那樣給他添麻煩了。」

  清明的臉色隨著綺年的話漸漸發白,聽到最後一句忍不住站了起來:「你胡說!世子怎會說這話,我是替世子——」

  「住口!」綺年恨不得給她一耳光,「清良媛別忘了身份!郡王府與你無冤無仇,莫要害我們。」

  清明的臉色霎時完全沒了血色,下意識地四下看了看。綺年冷冷地道:「不必看了,萬幸太子妃還念著世子的忠心,將人都撤了。清良媛好自為之吧,世子不求清良媛念什麼恩,只求良媛別再自作主張地害他了。若被太子知道,別說世子這些年的功勞和情分都化為烏有,只怕日後連性命都保不住!」

  清明嘴唇蠕動還想說什麼,綺年卻實在不願意聽了,轉身就走。走了幾步到底還是停下來,冷冷道:「我奉勸良媛一句,良媛從來都不知道『本分』二字是什麼意思。本分,就是做與自己身份相符的事。良媛在東宮裡的本分就是侍奉太子、敬重太子妃,在其位謀其政,太子妃並不需要良媛越俎代庖。良媛不妨想想,若是魏側妃替郡王爺安排通房,王妃會怎麼做。」話說到這份上也該夠了吧?金國秀絕對不是心慈手軟之輩,清明好自為之吧。

  金國秀在偏殿裡逗著幾個孩子玩兒。大女兒寶兒已經快三歲了,看著並排躺在炕上的兩個小孩兒好玩,摸摸這個又摸摸那個不肯放手。珠兒被姐姐摸得不高興了,放聲大哭起來,品姐兒卻一臉淡定地只管吃自己的手指。金國秀看著這幾個孩子,嘴角不由得彎了起來。

  隨雲放輕腳步進來,俯身她耳邊低聲道:「世子妃跟清良媛吵起來了,奴婢們離得遠沒有聽清,但聽世子妃的意思,似乎是郡王府要跟清良媛劃清界限再無關係呢。」

  金國秀微微冷笑了一下:「自然是要劃清界限,否則讓她胡鬧下去,連郡王府都要遭殃!」她輕輕按了按眉心,「我也沒想到,她竟然這樣的膽大妄為!」

  隨雲恨聲道:「還不是仗著有救駕的功勞——」

  金國秀嘴角沒有溫度地彎了彎:「她不能生養,我倒也不願與她計較,只是那洛紅留不得——」她聲音裡帶了幾分悵然,「我不願手上沾血,想不到如今倒是她來逼我……」

  綺年沒有聽到金國秀的這幾句話,但即使沒有聽到,她也能隱約猜想到洛紅的下場。抱了品姐兒回到郡王府,她在屋裡呆坐了半晌。白露端了茶進來,見她怔怔坐著,沒敢打擾,悄悄把茶放下就要出去,綺年卻叫住了她:「白露。」

  「世子妃有什麼吩咐?」

  綺年怔怔地看著白露秀美的臉,抬了抬手:「你坐下,我有話跟你說。」

  白露並不敢真坐,拉了個繡墩斜簽著身子坐下。綺年看著她歎了口氣:「白露,你是願意出去嫁人,還是願意一輩子在世子身邊伺候?」

  白露怔了怔,連忙要站起來:「世子妃怎麼這樣問——奴婢,奴婢都說了,聽世子和世子妃的安排。」

  「聽我們的——」綺年苦笑,「我現在都不知道這安排是好是壞了。我曉得你對世子這些年是有情的,但世子是不會納你的,這樣,你難道還願意留下來伺候世子嗎?還是願意去外頭尋個人嫁了呢?」

  白露惶惑起來,不安地看著綺年:「世子妃不是已經跟奴婢說過一次……」

  綺年有幾分疲憊地搓了搓臉:「我知道,但我——唉!」

  白露看了她一會兒,忽然低聲問:「世子妃,宮裡那位清良媛,是不是——就是清明?」

  自從清明入宮之後,只有如鴛因為跟著綺年進過宮,所以見過她。對外,都說是清明被刺客所殺,白露等人還哭過一場。這會兒白露突然提起這話,綺年也微微驚了一下:「嗯?」

  白露有幾分不安地低下頭:「奴婢並不是想打探什麼,只是,只是心裡有幾分疑惑……」

  綺年沉默半晌,點了點頭。白露稍稍抬起眼睛又看了看她,聲音更低:「世子妃是因為,因為清明才又問奴婢這話的吧?」

  綺年又沉默了一會才道:「是。我和世子都以為那是為她打算,可是——我也以為讓你找個厚道人家一夫一妻過日子是最好的,但或者你覺得守得世子身邊才是最好的,哪怕世子對你無意?」

  「那——若是奴婢說想守著世子,難道世子妃就不讓奴婢出去嗎?」

  綺年自己也無法回答,半晌苦笑一下:「你若實在不願出去,就留下來也罷,只是若有什麼想頭,那卻是不行的。」

  白露倒笑了:「世子妃今兒這是怎麼了?」

  綺年悵然:「我也不知道,大約只是不想你日後怨恨罷。」不希望你也變成清明那樣的不可理喻。

  白露笑笑:「奴婢知道了,容奴婢再想想。」起身退出去了。

  綺年對著她的背影苦笑了一下。兩人都鍾情於趙燕恆,就已經決定了利益的衝突,她又想著不能讓別人分享趙燕恆,又想讓白露不怨恨,是不是有點想得太美了?

  「世子妃怎麼了?」如菱從外頭進來,看綺年疲憊的臉色,嚇了一跳。

  「無事。」綺年強打起精神,「舅舅舅母怎樣?」今日莊子上送來新制好的玫瑰餅,她讓如菱送了些去吳家。

  如菱覷著她的臉色有些不敢說,經不住綺年問,還是說了:「老太太發了脾氣,說舅老爺和舅太太苛待章少爺,不好生與他尋親事。」

  綺年頓時無語了:「章哥兒要說親了?」

  「可不是。聽碧雲姐姐說,其實那家還是翰林院經歷,六品官呢,舅太太也親自去看過那家小姐的,說是十分文靜。偏偏老太太還嫌人家家裡清苦,兄弟裡沒有做官的,沒有嫁妝……總之是把舅太太又罵了一頓。」

  「既是不滿意舅舅舅母找的人,就讓老太太自己去尋親事就是了。」

  如菱很是不平:「章少爺自己沒有爹娘,如今也不過才是個秀才,又好到哪裡去了。碧雲姐姐說,若不是那家不想女兒入宮選秀,還未必看得上章少爺呢——還不是看在舅老爺份上……」

  這是大實話。喬連章自己不過是個罪官之子,若不因他是吳若釗吳若錚的外甥,劉經歷當真是看不上他的。無奈顏氏並不做此想法,只是嫌劉經歷官職低。

  「舅母也真是辛苦。」

  「可不是。」如菱心有慼慼焉,「替雱少爺張羅親事,孫姨娘還嫌舅太太不盡心,說雱少爺娶的是侯府女兒,嫌聘禮太少,又嫌請的客人不多。不過她不敢當著舅太太的面說,只是私下裡抱怨。碧雲姐姐說,她口口聲聲的跟霄少爺當初成親的場面比呢,說少奶奶只是四品官的女兒,雱少爺卻娶的是侯府之女。」

  綺年不由得冷笑了一聲:「韓伯父雖是不如永安侯,表嫂卻是韓家獨女。雱表弟自己是庶出,娶的也是侯府的庶出女兒,時時處處都要與表哥比,豈不可笑!」她倒並不是歧視庶出,但規矩就是這樣,庶子如何能與嫡子攀比?

  「給雱表弟的賀禮也該準備起來了,比照著表哥的七成準備罷。」孫姨娘若再這樣糊塗,恐怕也沒幾天好日子過了。



160 成親宴唇槍舌劍

  今年的選秀是九月初,宮裡把待選秀女的年齡提到了十五歲到十八歲,因此劉經歷家的女兒因未滿十五歲不必去參選了,當然,跟喬連章的親事也就無人再提起。

  吳知雱成親是八月二十八,雖然是庶子娶庶女,但因吳孟兩家如今都是?赫之時,所以客人還是不少。吳知雱牽著紅綢那端的新娘進門,向吳若釗和李氏下拜行禮,抬起頭時目光不由得向旁邊看去,卻沒見到想見的人,不由得一陣黯然。

  孫姨娘又被送到莊子上去了。她在背後抱怨李氏,李氏懶得與她計較,卻早有想討好李氏的下人說給了吳若釗聽,於是還沒等她看著兒子迎新婦進門,就被再次打發到莊子上去了。吳若釗也對吳知雱說過,將來等他中了舉人能謀個一官半職,家裡就分家,他就可以接了生母去自己單門獨戶的過。

  綺年做為從這家裡出嫁的表姑奶奶,今日也算半個主人。韓嫣不在,她就幫著張沁一起招待客人。

  張沁眼下略有一層青色,雖然用了些脂粉,仍舊有幾分憔悴,綺年不禁笑道:「二表嫂不在家中,大表嫂累著了吧?」

  張沁笑了笑,低聲道:「也沒有什麼的。」

  吳知雱的親事主要是李氏操持的,她不算怎麼累,累的是心。韓嫣比她嫁進來得晚都有了身孕,她卻還半點沒有動靜。鄭氏只有這麼一個親兒子,少不得要心急,加上前幾日韓嫣那裡又來了一封信,說身孕已經有七個月,一切都好云云,鄭氏越發的想起自己兒子還沒子嗣,她又是個脾氣大的,難免嘴上就帶出來了。

  雖則只是抱怨了幾句話,張沁心裡卻很不是滋味。她自己也急著想有孕的,可是這種事得看老天爺的意思,每月都看著月信按時,難道她心中不急麼?只是張沁性子柔和慣了,聽了鄭氏的話也只有垂頭而已,可回到自己房中卻是輾轉難眠。幸而鄭氏只是嘴上說說,並沒有別的舉動,原先放在房裡的通房紅綢一直喝著避子湯,夫君對她也一如既往,張沁心裡才略鬆些,不然真是睡不著覺了。

  綺年當然看得出張沁是另有心事,不過張沁既不說,她自然也不會多問,畢竟她只是跟冷玉如交好,跟張沁麼——還是不要交淺言深了。因此只是說了幾句安慰的話,就轉身去招呼別人了。

  新人拜過天地送入洞房,外頭喜宴也就擺開了。綺年忙活了半天,終於可以入席,一坐下就對身邊的人笑道:「表姐幾時回的京城?我竟不知道,也沒給表姐接風。」

  她身邊坐的就是嚴同芳。前年嚴長風回了廣東當差歷練,倒是在那邊給妹妹說了一門親事,去年嫁了過去。吳若蓉帶著嚴幼芳去送嫁,又捨不得兒子,乾脆就在廣東住了一年,到今年才回了京城。此時嚴同芳也已經是婦人打扮,她從前就溫和柔婉,出嫁後略豐滿了些,更見珠圓玉潤了。此時聽了綺年的話就含笑道:「也是剛剛才回京城,原該早些去看望表妹的,因收拾院子耽擱了,表妹莫怪。」

  綺年笑道:「表姐總是這麼客氣。只是不知道表姐夫可來京城了沒有?怎麼放心讓表姐自己出門呢?」說著,促狹地眨眨眼。她對嚴同芳印象不錯,嚴同芳跟阮盼基本上是一類人,雖然沒有阮盼能幹,卻也是個溫和識大體的,跟她說話可以輕鬆一點。
  
  嚴同芳臉上頓時浮起一片淺淺的紅暈,輕輕嗔了一聲,還是答道:「過幾日兩廣總兵的家眷要入京,他護送著就來了,還有大哥也會一起回來。」
  
  廣東總兵柳進,聽著名字文質彬彬的,其實是精通水戰悍不畏死的一員大將。當初也是從小兵做起,一層層升上來,如今年紀五十出頭,就已經掌握兩省兵馬了,實在是少見的成功人物。
  
  不過手裡握的兵馬太多,皇帝就難免要提防著點了,因此柳進做了一兩年的兩廣總兵,現在終於也要把家眷送進京裡來放在皇帝眼皮子底下了。
  
  「柳總兵的小女兒今年十七,也要參選的。」柳家勢力強了,皇帝少不得也要搞個聯姻,把柳家女兒弄一個放到宮裡,表示一下榮寵。自然了,到底這榮寵柳家是不是真想要,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柳進這個小女兒柳雪是老來女,跟他的大孫女柳逢碧年紀都差不多了,既然是老來女,估摸著也是十分寵愛的,因此這個秀女被指給了哪位皇子,柳家多半也就跟哪位皇子綁在一塊兒了,這支持可是前所未有地強大。此刻皇宮之中,恐怕是把這位柳姑娘當成一塊大肥肉在看了。
  
  嚴幼芳坐在一邊,輕輕哼了一聲。她也十六了,此次回京也是為了參選。在廣東時她與柳雪也是相識的,自覺論容貌論才學自己都勝過柳雪,柳雪不過是有個好父親而已。不過如今年紀長了,自不會像小時一般口沒遮攔,因此只是輕輕哼一聲,把心裡的話都埋在了舌頭底下。
  
  說起選秀,那真是現在最熱門的話題。今年的適齡女子不少,當然最好是能選到太子的東宮裡去,不過太子至今沒有兒子,二皇子的正妃丁氏卻在數日前剛產下一個男孩,這裡頭就有點微妙了。而三皇子那邊,早已選好的正妃陳氏早先一直病著,如今也大好了,皇上準備等選秀之後就給三皇子大婚——陳氏可是皇后娘家承文伯府的姑娘,雖然是個庶出,卻是承文伯唯一的女兒,已經開祠堂認在嫡母名下,又極得皇后喜愛,自不比普通庶女了。總而言之,雖然太子已入主東宮,但事情未必就那麼十拿九穩,不說別的,皇上當年就不是太子,而當初的太子呢——如今永順伯據說已經死在山中了!
  
  席間一片議論之聲,趙燕妤很是無聊地撇了撇嘴。她本不想來吃這喜酒的,但阮夫人是吳家的姑奶奶,外甥娶親自然要到,且喬連波也要跟著去。趙燕妤自不願意外人說阮夫人帶二少奶奶出去卻不帶她這長媳,因此少不得也要出來。在她看來,什麼入宮,都是因為家裡地位不夠才要往上爬,似她這樣,父親是郡王母親是公主之女,自己又有縣主封號的,根本用不著關心這些。
  
  「聽說柳家那位逢碧姑娘今年十四,論才貌比她姑姑還要好些,只是年紀不到,否則必定也要選的。」
  
  嚴同芳含笑道:「柳小姐性子活潑,又是這一輩頭一個孩子,是極得柳總兵疼愛的。」嚴幼芳在一邊翻了翻眼,沒說話。柳雪才貌平平,柳逢碧便是比這姑姑強,能強到哪裡去?
  
  嚴同芳這麼一說話,周圍有些夫人們卻都打起了主意。柳逢碧是柳總兵長子的女兒,柳總兵這位長子不是什麼特別出色的,如今在柳總兵麾下做文書,但有這樣的爹爹,如今海匪將平,論功行賞他也能得個官職的。且柳總兵的二子三子都不錯,柳家這門第是能立得起來了。若是能娶了這位逢碧姑娘,實在是不錯。
  
  趙燕妤拿著把紈扇不緊不慢地扇了扇,似笑非笑地看了喬連波一眼:「弟妹不是還有一個弟弟未曾成親?何不去向這位柳小姐求親呢,也省得弟妹天天的打聽適齡的姑娘們。」
  
  喬連波低頭不語。顏氏跟她提過,她自己也憂心喬連章的親事,如今跟著阮夫人出外走動也多留心這些。但柳逢碧是什麼身份?喬連章不過是個秀才罷了,還沒有父母,哪裡是能攀得上柳逢碧的。她很明白趙燕妤又是在拿話刺她,不敢反駁,只有閉口不語。
  
  阮夫人在旁邊聽得眉頭一皺。好歹喬連波也是她的外甥女兒,雖然脾氣軟得如同爛泥一般,對蘇姨娘都只會眼淚汪汪,她也很不滿意,但如今是在外頭,趙燕妤隨便就刺她,還有沒有把阮家的臉面放在眼裡,有沒有把她這個婆婆放在眼裡?當即寒了聲道:「這是在外頭,說話仔細些!老大媳婦,你也有個哥哥還未成親,你雖是妹妹卻是成了家的,也該替兄長物色物色才是。」
  
  被阮夫人這樣訓斥,趙燕妤心裡自然是不快,但阮夫人是她的婆婆,再怎麼不快,她也不能像對喬連波一樣對待阮夫人,只能低頭蚊子一樣地答應了一聲,用眼角餘光剜了喬連波一眼。不過阮夫人這句話倒是提醒了她,兄長趙燕平一直沒有成親,被父親拘在郡王府裡苦讀,非要讓他中了進士之後才能提親事。可是春闈就在明年了,趙燕平卻並無把握,若是考不中又要等三年,那時候他都二十幾歲了,秦王妃可怎麼等得及呢!但昀郡王不提,秦王妃又一定要守孝27個月,連出來走動都不能,這親事又要怎麼談?自然只好由她這個出嫁的妹妹來張羅了。
  
  一念至此,趙燕妤也不由得豎起了耳朵去聽眾人說話。眾人正在有意無意地引著嚴家姐妹說柳家事,趙燕妤聽了幾句,就聽旁邊有人低聲說道:「只可惜這位柳小姐的父親官職不夠高,不如她的伯父們。」
  
  阮夫人笑道:「話也不能這麼說。文官也有文官的好處,武將那是刀頭上討功名,打起仗來險得很,文官就好得多了。再說,一筆寫不出兩個柳字,還不都是總兵家的女兒?」
  
  嚴同芳含笑道:「夫人說得是。聽說柳總兵極疼愛柳小姐的,跟疼愛她的姑姑一樣。」
  
  綺年在旁邊聽著,不由得微微笑了笑。

  嚴同芳今日說了不少柳家的事,但都是廣東那邊盡人皆知的,且只說好話不說壞話,可見是個謹慎的。相比之下,嚴幼芳雖然比前些年好了很多,但明顯不如姐姐。這樣子去參選,若是沒挑中還好,若是挑中了,將來在宮裡才有得麻煩呢,也不知道三姨母究竟哪根筋搭錯了,非要送她去參選。

  倒是旁邊一直沉默不語的嚴惜芳,雖然看著還是有點放不開手腳,卻比從前好得多了,至少應對周圍的夫人們口齒也還清楚得體。畢竟各家都有庶子,沒有幾個嫡母真心願意給庶子娶個好媳婦,但想娶個性情溫和好拿捏的倒是大有人在。嚴惜芳今年才十二,若是一直能這麼規規矩矩的,將來嫁個安分人家度日,未必就比嚴幼芳在宮裡過得差呢。
  
  趙燕妤把眾人的話都聽在了耳朵裡,並不作聲,只對身後的姚黃使了個眼色。姚黃見她這樣,心裡不由得有些欣慰,好歹好歹,出嫁一年,縣主終於有點長進了。若是縣主能再長進些,她也能放心去求王妃替她配個人嫁出去了。

  說起來,她今年也快二十歲了,不好再拖。但配人也是要仔細的——姚黃不由得瞥了一眼喬連波身後,只得一個翡翠站著,從前那個珊瑚,現在已經是蘇姨娘侄子的填房了,上回偶然見了一面,看起來憔悴不少,那就是被隨意配人的下場。她不指望縣主能有好眼光替她挑個人,只盼著縣主長進些,能讓王妃那裡念著她的好,替她用心指個人。
  
  眾人這裡說著話,就聽前頭喧嘩聲忽然大起來,有小丫鬟笑嘻嘻打聽了消息過來,說新郎去前頭敬酒了,被孟家幾位舅爺拉著灌酒呢。新娘子的龍鳳胎哥哥尤其生猛,拉著妹夫連喝了幾杯,又千叮嚀萬囑咐讓他對妹妹好,熱鬧得很呢。
  
  小丫鬟說著,眾人已經都笑了起來,有夫人便笑道:「孟小姐真是有福氣的人,有這許多兄弟撐腰,只可憐了吳家少爺,若萬一惹了妻子不喜,一定會被舅兄們圍毆的。」
  
  這話引發了更多的笑聲,有幾個年輕少奶奶不由感歎自己沒有這許多兄弟,一時間廳內十分熱鬧。綺年正聽著眾人說笑,就聽有個熟悉的聲音高過眾人地笑道:「是啊,女兒家還是有兄弟撐腰才更立得住,世子妃說是不是?」
  
  不用轉頭綺年都知道,說這話的是鄭瑾。真是活見鬼了,這位蘇少奶奶簡直是專門跟她做對的,不論何時何地,只要遇上了,不刺她幾句就難受。
  
  綺年還沒想完呢,鄭瑾已經拿帕子掩了嘴笑道:「哎喲,我倒忘記了,世子妃沒有親兄弟,只有個嗣兄,想必是體會不到的。」
  
  綺年慢吞吞轉頭看了她一眼:「我確實不太明白,何以要有兄弟撐腰才能立得住,難道蘇少奶奶自己是立不住的,一定要靠著兄弟麼?」
  
  鄭瑾臉上得意的笑容霎時僵住了,綺年還不放過她,繼續問道:「且蘇少奶奶說的這個立得住,是要在哪裡立得住呢?若是在娘家,女兒在父母面前何須靠兄弟才能立得住?若是在婆家,蘇少奶奶要靠兄弟什麼?莫非是要靠舅兄去打自家相公麼?」
  
  許茂雲第一個笑了出來。當初鄭瑾帶著身孕跑回娘家,蘇銳上門接人,卻被鄭琨打了出來,因此後頭蘇太太才不得不親自登門的。後頭蘇銳臉上帶著青傷去衙門,只說是不小心撞傷,但許茂雲是蘇銳的表妹,卻是知道內情的。只是她剛露出一點笑容就猛然想起來鄭瑾總歸是她的表嫂,趕緊收住了笑容。

  但綺年這話已經足夠了,蘇銳臉上帶傷的事不少人都知道,當時或許相信是撞傷,但此時聽了綺年的話,卻不由得要聯想起來,只是礙著恆山伯府的面子不好笑出來就是了。
  
  今日張淳這個新世子夫人也來了,成親數月,鄭琨待她還不錯,夫妻二人不說蜜裡調油也算相敬如賓,且錦衣玉食供養周到,讓她頗為得意。此時聽綺年與自己小姑鬥嘴,立刻接口道:「世子妃可真會說笑話,難道世子妃的兄弟是用來打世子的麼?」又冷冷瞥一眼許茂雲,「韓少奶奶聽說是連嗣兄弟都沒有的,這些事還是別說話的好。」她不敢太過對綺年尖銳,卻並不把許茂雲放在眼裡。
  
  冷玉如輕咳了一聲,淡淡道:「淳兒慎言,郡王世子豈是你拿來打趣的。」張淳雖然出了嫁,但還是姓張,若是出點什麼不妥當的地方,那還是丟張家的臉,讓人覺得張家教女無方。
  
  可惜這會子張淳哪裡還把冷玉如放在眼裡,立刻反駁道:「今非昔比,大嫂還是少教訓我為妙。」
  
  綺年瞥她一眼:「好一個今非昔比,不知道鄭少夫人與從前相比有何不同?」
  
  張淳半點沒聽出綺年的意思來,反而把下巴一揚冷笑道:「世子妃原來也知道我已出嫁,如今是少夫人了?」

  這意思很明白,從前她是白身,如今卻是伯府的世子夫人,身上也是有誥命的,且比冷玉如的五品誥命還要高。
  
  許茂雲馬上冷笑道:「原來出了嫁就可以不尊長嫂了?是不是連娘家也不要了呢?若是如此,那娘家有沒有兄弟其實也無甚兩樣了。」
  
  因許家與吳家的交情,雖是庶子成親,許夫人本人也到了,直到這會兒一眾年輕少婦們鬥完了嘴,她才輕輕咳嗽一聲,淡淡道:「雲兒,不要說了。」
  
  許茂雲連忙站起身來道了聲「是」,又湊過去抱了許夫人的手臂笑道:「我雖出了嫁,可是娘說什麼我都會聽的。」
  
  張淳臉上的表情真是陣青陣紅。其實她何嘗是連娘家都不要了呢,只是自覺身份水漲船高,不想聽冷玉如這個堂嫂的教訓罷了。結果這會兒許茂雲往許夫人身邊這麼一蹭,竟好像在說她連親娘都不要了似的。冷玉如看著暗暗歎氣,索性扭過頭去與旁邊人說話了。

  還是阮盼含笑出來打圓場道:「表弟妹這會兒想必是一個人在新房裡坐著,我們去陪她說說話如何?」把綺年和嚴家姐妹拉走了。
  
  趙燕妤一直冷眼旁觀,她討厭綺年,但對鄭瑾也沒好感,根本不屑於捲到這些口舌之中去,直到眾人綺年等人走了,才斜瞥了喬連波一眼,笑吟吟道:「世子妃好一張利嘴,弟妹跟她是表姐妹,怎麼都沒學到一點半點?」
  
  喬連波再次漲紅了臉。趙燕妤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無事生非,就是泥人也會有脾氣的。想到剛才阮夫人還替她說了話,喬連波多了幾分勇氣,張口就想反駁。恰好傳菜的丫鬟端上一道魚鮓來,那特殊的腥香氣撲鼻而來,喬連波剛一張口,忽然覺得一陣噁心,嘩地一聲就吐了出來。
  
  「啊!你!」趙燕妤急忙站起身躲避,可是哪裡來得及,喬連波吐出的穢物有不少濺在她的裙子上,頓時氣味熏人。趙燕妤氣得手都發抖,舉手就想摑她一耳光,終是顧忌著大庭廣眾之下,硬生生在半空中把手收回去了。
  
  阮夫人也被嚇了一跳,不由得皺起眉:「你這是怎麼了?」
  
  喬連波吐了一口,仍舊覺得腥氣熏人,虛弱地道:「不知是怎麼了,只覺得這魚鮓味道好生難聞,一時沒忍住就吐出來了。」這是別人家的喜宴,她卻當場嘔吐,真是丟臉之極,一邊說著,一邊臉已經漲得通紅,簡直無地自容。
  
  鄭氏聞聲過來,聽了喬連波這話卻不由得微一挑眉:「聞了魚腥味兒噁心?外甥女你的月信這個月可是準時來的?」
  
  喬連波一怔,翡翠卻頓時歡喜起來:「是了是了,少奶奶這個月的月信已是遲了七八天了!」
  
  阮夫人怔了怔:「莫非是——」鄭氏已經笑起來:「沒準是有了身孕,快到後頭坐著,請大夫來診診脈。」
  
  喬連波紅著臉扶了翡翠跟著鄭氏往後頭走,阮夫人心裡卻有些不是滋味。阮麟又不是她的親生兒子,兒媳有沒有身孕,其實她根本不在乎。但在眾目睽睽之下,又不得不裝出高興的模樣跟著去。
  
  此時顏氏也早被驚動了,立刻讓丫鬟把喬連波接到松鶴堂去。片刻之後大夫請到,左右手診了診脈便起身笑道:「恭喜了,這位少奶奶已有一個多月的身孕。」
  
  顏氏頓時臉上笑開了花,拉著喬連波的手,轉頭就向翡翠不停地囑咐著有孕時的禁忌,還不時地對阮夫人交待幾句。李氏等人也都進來道了聲恭喜,一時間松鶴堂熱鬧非凡。
  
  趙燕妤坐在一邊,看著喬連波滿面紅暈被人眾星捧月一樣圍在中間,只覺得礙眼之極。姚黃忍不住低聲道:「縣主,二少奶奶都有了,縣主也該著意些才是,多跟世子親近才好。」
  
  趙燕妤冷笑道:「不就是有了身孕麼,有什麼稀罕!」嘴上強硬,心裡卻也有些著急起來,畢竟喬連波若生下兒子就是這一輩兒的長孫,畢竟是不同的,不由得心下琢磨起來如何跟丈夫再親熱些。
  
  正熱鬧著,外頭腳步聲響,卻是吳若釗兄弟兩個帶著吳知霄等人匆匆進來。顏氏心裡歡喜,張口便笑道:「老大,老二,你們也聽說了?連波丫頭有喜了。」話音未落便看出吳若釗等人面上卻沒有半點喜色,反而一片陰沉,不由得道,「這是怎了?」
  
  吳若釗沉聲道:「方纔宮裡來傳信,太后突然中風,且情況不好。」倘若太后那裡不妙,這裡還歡天喜地的,可就不大合適了,「夫人還要準備著,三品以上的誥命,可能還要入宮侍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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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1 後宮無日不風波

  太后突然中風,綺年和秦王妃都得入宮侍疾,昀郡王和趙燕恆雖然不能入後宮,也得到前朝去慰問一下皇帝,以表示臣子的忠心。撿著回房更衣的那點時間,綺年抓緊跟趙燕恆交流了幾句,但事發突然,趙燕恆也只知道是皇后帶了眾嬪妃向太后請安不久,太后就突然發病,詳細情況實在還來不及打聽明白。

  「不過——」趙燕恆一邊繫著腰帶,一邊微微撇了撇嘴角,「聽說皇上有意在三皇子大婚後就為兩位皇子分封藩地,讓他們離京就藩。」

  本朝的皇子封地可不能與前朝的藩王相提並論。藩王,那是有實打實的權力,可以在藩地內養兵,藩地一切稅收均歸他個人所有,每年只須一些意意思思的貢品就能敷衍朝廷。因有時勢力過大,前朝屢次出現「藩王在野」的大患,若有削藩,便是動輒有刀兵之禍。

  正因有了這些前車之鑒,本朝在皇子封王上極為謹慎。一般除了未能繼位的嫡長皇子之外,最多就封個郡王,且是降級襲爵,五代六代之後也就是「泯然眾人矣」。若有封地,也不過是掛個名頭,封地內的稅收仍上交朝廷,每年只取兩成為皇子俸,且一有封地,朝廷就不再特別撥發俸祿了。至於掌兵更是不能,封地內的軍隊仍由朝廷派駐總兵,皇子可養私兵八百人。這已是比在京城內的時候多出四倍了,但在京城之外,八百私兵又能管什麼用呢?

  大約正是因為本朝對皇子封王就藩十分苛刻的緣故,皇子們為了大位爭鬥得也格外厲害。一般一代皇子也就是剩下最後一個坐穩大位的,倒省了國家的郡王頭銜生藩地了。以至於建朝這好幾代了,只有昀郡王一家世襲罔替的皇室血脈,至於封地,卻只有永順伯得了,如今還因為謀反之罪,眼看著這塊封地也變成歷史了。

  由此看來,若是二皇子和三皇子被封了藩地,其實就等於被驅逐出京城圈養起來了。自然,在他們這一代錦衣玉食榮華富貴尚可如當日在宮中時一般,但三五代之後,卻就只是普通的閒散宗室了。這樣巨大的落差,二皇子做何感想且不好說,三皇子這個寵妃所生的皇子,自幼金尊玉貴的,又怎麼甘心呢?
  
  仁壽宮裡一股濃重的藥味,人一踏進殿門就撲面而來。天氣憶漸冷,太后不敢見風,四面門窗緊閉,使得殿內空氣著實的糟糕。太后躺在床上,床邊跪著御醫正在診脈。皇后等人都在,連太子東宮的嬪妃也在。綺年一眼就看見了穿著蜜合色宮裝的洛紅。一年不見,洛紅比從前養得白皙了許多,眉眼也描畫得十分秀麗。雖比不上金國秀的清麗和吳知霞的嬌艷,但因腹部微微挺起,個子又高而豐滿,在一眾嬪妃中卻也格外顯眼。
  
  洛紅身邊就是穿玉色宮裝的清明。她卻打扮得極素淨簡單,不要說與皇帝的那些年輕嬪妃們比較,就是比起仁壽宮有頭有臉的大宮女來都似乎有所不如。臉上更是不施脂粉,若不是站在洛紅身邊,只怕一眼看過去都找不到人。綺年看她,她也恰好抬頭向綺年看過來,四目一對,各自轉開眼去。
  
  綺年心裡不由得暗暗歎息。清明做出這副清心寡慾的樣子,是為了讓金國秀知道她並無爭寵之心麼?可惜坐在金國秀這個位置上,她怕的哪裡是嬪妃爭寵呢?如今她是太子妃,將來可能就是一國皇后,後宮裡那些爭寵的嬪妃難道會少得了嗎?金國秀要的,是牢牢把握住後宮的權柄,要的是一個能支持她卻又不會尾大不掉的娘家,要的是中宮嫡出的兒子,要的是無論後宮如何百花盛開,她都是那蒔花弄草的園丁,要哪棵花開就開,要哪棵花謝就謝!時至今日,她早已不把自己與太子的其他嬪妃們放在同一高度上了。
  
  清明的思想,或者還是拘束在後宅之中。就像不去爭寵的姨娘更容易得到正室善待一般,她大約認為自己無意太子,並且為金國秀著想,便可以在這後宮裡生存下去。卻不知金國秀在乎的並不是爭寵,而是她自作主張,侵犯了金國秀的權力範圍。
  
  倘若洛紅生個女兒也就罷了,倘若她生了兒子,金國秀將不得不留子去母,將這孩子抱在自己膝下撫養。看起來她似乎是搶在新進宮的秀女之前穩固了地位,可是這種在自己計劃之外的感覺,會令她憤怒。更不必說,若是她將來生下自己的兒子,中宮就有兩個孩子,這可能帶來的麻煩,清明是沒有考慮到的。她越想得多做得多,金國秀就越厭惡她,因為她逾了本分,插手到了太子妃的職責之中!
  
  御醫診完脈,鄭貴妃急忙問道:「太后怎樣?」
  
  御醫先向她行了一禮,才轉向皇后道:「太后是風邪入體,臣已為太后施過針,暫時將病情穩定住,只是此次這病來勢洶洶,太后自前年重陽摔傷之後,鳳體大不如前,必要仔細調養,待醒來之後,萬不可再有疏忽,尤其不可動氣……」
  
  皇后眉頭緊皺地聽了半晌,才讓御醫下去開方煎藥,自己帶著嬪妃們退入偏殿。一進偏殿,鄭貴妃就先道:「太后身子雖不如從前,可中風這事卻不是一個鳳體違和就敷衍得過去的。必是有什麼人什麼事惹得太后發怒發急,這才會中風。」
  
  皇后冷冷看了她一眼:「方纔已問了仁壽宮的宮女們,都說太后並無發怒之事,只是突然病倒。問話之時你亦在場,難道沒有聽見?」
  
  鄭貴妃反駁道:「雖說方才沒問出什麼來,但難保宮裡這些人隱瞞事實,否則太后斷不會突然發病的。」
  
  鄭貴妃這麼一說,在偏殿裡伺候的仁壽宮宮女們連忙都跪下了,領頭的宮女惶然道:「奴婢們不敢隱瞞,太后實是飲茶之時突然發病,太醫已驗過茶水,並無異樣。奴婢們實在不知道這究竟是為何。」
  
  鄭貴妃怒道:「胡說!御醫前幾日來請平安脈,還說太后脈象平和,怎的今日就突然病了?」
  
  宮女們連連磕頭:「貴妃娘娘明鑒,奴婢們真的不知。」
  
  正亂著呢,外頭傳來內監高聲通報:「皇上駕到。」一干嬪妃們急忙出外相迎。
  
  綺年跟在人堆裡迎出去,只見皇帝臉色陰沉地進來,見了皇后等人只是擺了擺手,抬眼掃過一眾嬪妃,卻是緊緊盯了一眼東宮的妃子們,沉聲道:「都不要聚在這裡,太后需要靜養!」說著,抬腳進了仁壽宮內殿。
  
  一眾嬪妃都有些噤若寒蟬,皇后臉色也不好看,對眾人道:「既是這樣,你們就都散了吧,留下鄭貴妃侍疾,其餘人排了日子,挨個過來。」
  
  秦王妃和綺年進宮,說是侍疾,其實不過是走個過場,既然連皇后都被皇帝斥責了,外命婦更不必留下了。退出仁壽宮時,綺年向東宮的嬪妃們望了一眼,卻見吳知霞一臉茫然,連金國秀都微微搖了搖頭,便知眾人都糊塗著呢。
  
  回到郡王府,昀郡王與趙燕恆卻沒有回來,綺年換了衣裳坐下,如鴛問是否要傳飯,她也只搖了搖頭說等世子回來。鄭貴妃這樣鄭重其事地要追究太后發病的原因,只怕這事還不僅僅是為了讓三皇子留在京城,恐怕還有別的風波。
  
  乳娘抱著品姐兒進來,品姐兒已經快要半歲,一見母親便咧開小嘴把身體探向綺年要抱,嘴裡咿咿呀呀地叫著。這孩子從前安靜,如今越大倒越是粘人了。綺年把女兒抱在懷裡,捏著女兒肉乎乎的小手,心裡那種焦躁的感覺才漸漸平息下去。
  
  自從來到京城,似乎事情總是一樣接一樣沒完沒了。綺年自認是個胸無大志的人,上輩子想的也不過是過普通人的日子,穿越到這個世界來之後其實她還為周家的家境暗暗高興過——吃穿不愁,父親也是做過官的,社會地位也過得去,父母疼愛,並不必像那些大家族的女兒們一樣被拿去聯姻,將來嫁個門當戶對的人,一夫一妻地過著平平安安的小日子,這就很好。
  
  吳氏過世,吳若釗將她接到京城,綺年也曾想過是不是會嫁給表哥,不過看了吳家的情況之後,這種想法就徹底打消了,幸運的是舅舅舅母對自己都好,將來必然也會替自己選一門靠譜的親事。至於嫁進郡王府,卻完全是意料之外的事了。
  
  綺年知道憑她的身份能嫁進郡王府,在外人眼中簡直是天大的飛來之福,不知有多少人羨慕她麻雀變鳳凰。但是對於綺年而言,這樁婚姻唯一的優點就是趙燕恆。趙燕恆與她接觸過,二人不至於盲婚啞嫁,最重要的是趙燕恆經歷過後宅之中爭鬥的傷害,因此決定不立側妃,不納侍妾。可以說,綺年之所以願意嫁給趙燕恆,就是為了他這句承諾。在這個世界裡,能做出這樣的承諾的男人,鳳毛麟角。至於那些讓外人歆羨無比的什麼郡王世子之位,什麼未來的郡王妃之類,反而不在她的考慮之中。
  
  應該說,直到現在,趙燕恆都守住了自己的諾言,綺年也在盡力地經營這段婚姻。但其實她一直都沒有、並且不能完全習慣這勾心鬥角的後宅,還有波詭雲譎的前朝。雖然穿越過來十幾年,但本質上她一直是當初那個小會計,業餘時間寫寫小說增加一點收入。雖然她在小說裡也寫過女主叱吒風雲碾壓一切,可是她自己一直還是期待找到一個相愛的人,一起貸款買一套房子,養一個孩子,為了柴米油鹽一起工作奮鬥,一起過著大部分人過的那種生活,而不是像小說裡的女主一樣,雖然錦衣玉食,卻是身家性命都跟某個皇子的前程綁在一起,成則萬丈光芒,敗則百尺深淵。
  
  一雙手伸過來,從綺年懷裡抱走了品姐兒。綺年猛然從沉思中驚醒,才發現品姐兒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睡著了,雖然被抱了開去也沒有醒過來,只是動了動小腦袋就又睡沉了。趙燕恆抱著女兒戀戀不捨地親了幾下才交給乳娘抱走,自己走到綺年身邊坐下:「在想什麼?這樣入神。」
  
  「你回來了?」綺年起身替他寬去外衣,看看窗外,天色已經全黑,她竟在這裡坐了有半個多時辰,「宮裡——如何?」
  
  「欽天監來報,說是宮中有人星宿不利太后,衝撞相剋所致。」趙燕恆也有幾分疲色,微微譏諷地一笑,「昨夜他們才觀測到有小星沖犯,今日太后就病倒,還真是巧呢。」
  
  「皇上信了?」這種事,信則有不信則無。
  
  趙燕恆神色微沉:「太后雖不是皇上的生母,卻是嫡母,當初又有擁立之功。皇上若對太后有所怠慢,於國於家都立足不住。」
  
  「所以皇上不信也得信?又是宮中哪位嬪妃要倒霉了?是皇后還是太子妃?或者是洛紅?」綺年忽然覺得一陣厭倦,「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呢?」
  
  趙燕恆沉默不語,半晌才低聲道:「你厭煩了?」
  
  綺年疲倦地點了點頭:「我知道這些都是不能避免的,可是什麼時候是個頭呢?你也累了吧?時時刻刻提心吊膽,太子一日不登大寶,這些人就一日不安生。」
  
  趙燕恆苦笑:「只怕即使太子登基,這些人也未必就會安生。只是這裡頭牽扯著太后的母族在朝中的勢力,牽扯到許多官員——」他有些猶豫地看著綺年,「若是你不曾遇著我,或者就不必這樣的辛苦……」
  
  「一樣的。」綺年有些沒精打采,「就是我舅舅,不也是在這條船上麼?」
  
  趙燕恆欲言又止,良久,低聲道:「早些歇著罷,只怕過幾日事情還要鬧得厲害。」
  
  
  兩天之後,宮裡就傳出了消息,東宮清良媛今年星宿不利,被送進了法華殿中誦經。自她被送走,太后的病情就漸漸好轉,次日就醒轉了片刻,只是肢體僵木,口不能言,據太醫說,雖然暫無性命之憂,但還需長期調養,且斷不能再動氣了。
  
  綺年反正是不相信什麼星宿不利的鬼話。太后這種情況,明顯是急怒攻心引發腦血栓留下的後遺症,沒聽說過什麼星宿不利能衝出腦血栓來的。但是仁壽宮裡人的口風很緊,打聽不出什麼來。何況當日據說是皇后帶著嬪妃們請過安之後太后才發病的,若再問下去只怕要扯到皇后身上,反而不好。
  
  「為什麼會送走清良媛?」綺年很是疑惑,「倘若是鄭家想要對太子不利,不是應該對洛紅下手麼?」清明連生都不能生了,有什麼威脅?
  
  趙燕恆冷冷一笑:「他們當然是想對洛紅下手!」欽天監本來正是要指證洛紅腹內胎兒不祥的,但清明和洛紅同居一殿,金國秀才用了李代桃僵的法子,把清明送進法華殿頂了缸了事。
  
  綺年默然。只說去誦經,卻沒說時限,如果太后一直不好轉,清明大概就要在法華殿裡一直呆下去,而中風這種病,要好轉實在不容易。
  
  因為出了太后這檔子事,本定於九月的選秀只得取消,皇帝從待選秀女中指了幾個身家清白的女子給了三位皇子,其餘人等一概發還家中自己婚配,選秀草草收場,而萬眾矚目的柳雪則因八字有利太后被接進仁壽宮為太后侍疾了。
  
  十月裡,綺年又跟著秦王妃進宮去看望太后。太后躺在床上,神智看來已經清醒了些,雖然面部肌肉有些僵硬,說話也是含含糊糊的,但情形比一月前已好了許多。鄭貴妃守在一旁,未施脂粉,顯得臉色黃黃的十分憔悴。秦王妃是會說話的,自然少不得要說幾句「孝心難得」、「自己也要保重身體」之類的話。
  
  正說著,門外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女走進來,身後跟著仁壽宮的大宮女,手裡捧著藥碗。鄭貴妃一見便連忙向秦王妃道:「這是柳總兵的女兒,自從她來了仁壽宮,太后的病情果然大有好轉,真是多虧了她。」
  
  原來這就是柳雪。綺年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柳雪容貌平平,膚色也比京城裡的貴女們黑些,只是身材高挑豐滿,血氣又足,一張圓臉兒如同蘋果一般健康紅潤,自有一股有別於深宮嬪妃們的活力。她上身穿杏紅色立領小襖,下頭是湖水綠色的挑線裙子,顏色十分新鮮。頭上戴著亮燦燦一枝海棠赤金鑲紅寶的步搖,兩邊耳朵上還吊著一對同樣紅艷艷的寶石墜子,在這有些陰暗和壓抑的仁壽宮裡好似一股帶著花香味的風一般,就是走路的速度也比京城裡的姑娘們快些。聽了秦王妃的話,她只是抿嘴一笑道:「能伺候太后是臣女的福分,貴妃娘娘過獎了。」神態大方,毫不忸怩。就連太后雖然不方便說話,也對她投以滿意的目光。
  
  秦王妃也沒想到柳雪居然是這樣的,多看了兩眼才自頭上拔了一根點翠鸚鵡頭金釵,溫聲道:「你服侍太后辛苦了,說起來,太后痊癒是天下人的福氣,我們如今倒都要仰仗你了。」
  
  柳雪連忙蹲身行禮道:「王妃這樣說,臣女就無地自容了,哪裡敢領王妃的賞賜。」
  
  秦王妃自然不會收回這見面禮,柳雪也知道這是在仁壽宮裡不好推來推去,也就道謝接了過去。待服侍太后喝了藥歇下,眾人退到偏殿時,柳雪已經捉個空兒用秦王妃賞的釵換了自己頭上那枝步搖。鄭貴妃在旁笑道:「果然看著精緻,這鸚鵡好似要飛起來似的。」

  「母妃在說什麼鸚鵡?」鄭貴妃一語未了,外頭就有人接了話,綺年一轉頭,就見三皇子一步跨了進來。

  鄭貴妃笑道:「在說郡王妃送給柳姑娘的金釵呢。這些衣飾之事,你莫打聽,可去看過太后了?」

  三皇子如今已經十八歲,長相倒是與皇帝有七八分像,皇子們也要騎馬射箭,因此三皇子身量也不矮,身穿暗銀紋玉色箭袖,頭戴鑲珠金冠,看起來倒是英氣勃勃的一個少年。聽了鄭貴妃的話便含笑先給秦王妃見了禮,又道:「方纔先去探望了皇祖母,見皇祖母歇下了就沒敢驚動,只是聽宮女們說皇祖母今日精神不錯?」

  鄭貴妃看著自己兒子,眼睛都有些移不開,點頭道:「可不是,太后是一日比一日精神了,多虧柳姑娘精心服侍呢。」隨即對秦王妃感歎道,「不是我當著郡王妃的面胡說,太后這病是被沖克出來的,若不是柳姑娘福澤深厚,只怕還沒有這麼快就能轉危為安。」

  三皇子聽了,轉身便向著柳雪一揖:「柳姑娘日夜服侍皇祖母,請受明軒一禮。」

  柳雪早就在他進來的時候就站起來閃到邊上去了,這時連忙躲開,臉都紅了:「殿下切莫如此,民女怎麼當得起。」

  三皇子到底是一揖到地,這才直起身來道:「明軒不宜久處後宮,不能在皇祖母面前盡孝,柳姑娘服侍皇祖母,自然受得起這一禮。」

  綺年餘光瞥到鄭貴妃含笑看著兩人一個禮一個讓,心裡不由得咯登一下。難怪要讓柳雪進宮侍疾,什麼八字利太后,鄭貴妃這是打算著讓三皇子跟柳雪來個日久生情吧?也是,若是娶了柳雪做側妃,那兩廣的兵就等於成了三皇子的後援,這可是一本萬利的買賣。說起來,三皇子也算一表人才,就看柳雪上不上鉤了。
  
  柳雪一個未出閣的姑娘,本來不宜與皇子覿面相見,何況還要受禮,只鬧得臉一直紅到耳根。秦王妃適時插了句話道:「三殿下也莫要多禮了,否則柳姑娘連坐也不好坐。」招手示意柳雪坐到自己身邊來,拉了她的手笑道,「可見柳家家風好,才會有這樣孝順溫和的女兒。聽說柳姑娘還有個侄女兒?」

  話題轉到柳逢碧身上,柳雪鬆了口氣,跟秦王妃交談起來。剛說了幾句,外頭腳步聲響,一個宮女急匆匆進來,一見鄭貴妃便道:「娘娘不好了,東宮的洛承徽小產了!」

  鄭貴妃臉色一沉:「胡說什麼!洛承徽的平安脈五日一請,御醫都說她胎氣穩固,如何會突然小產?」

  宮女急急道:「奴婢怎敢胡說。聽說洛承徽在花園中散步,被新進東宮的劉承徽撞倒,這才小產的!」

  綺年心裡咯登一聲,不由得暗暗歎了口氣,這一胎終於是沒有保住……


162 長平年多事之秋
  
  長平二十二年的冬天,注定是多事之秋,完全與「長平」的年號不符。
  
  先是太后被東宮良媛星宿沖克突然發病;再是東宮洛承徽的胎兒沒有保住,據御醫說,是個已經成形的男胎;最後,則是太后病情忽然轉重,沒幾日就病故了。這一連串的事下來,不但原定的選秀草草收場,就連三皇子的大婚也是一拖再拖,直拖到太后去世也沒能舉行。
  
  太后薨是國喪,京城掛白,上至閣老下至平民皆不許著喜慶之色,一年之內不得嫁娶,不得宴飲,不得奏樂,就連皇帝都停朝27日為太后守喪,以代表為父母守孝的27個月。
  
  在這樣的情況下,吳若釗的五十歲生辰也就只得悄無聲息地過了,只自家親戚來吳府吃一頓飯,幾個至交好友悄悄送了份薄禮罷了。
  
  因為已經進了臘月,雖然太后喪中一切從簡,但年還是要過,又加上國喪中有各種忌諱,郡王府裡的事自然比平時要多出許多。綺年一一處置完,又更衣梳妝,已經將近日中。
  
  「去丹園。」自從出了月子,規矩又要立起來,但凡出門,除了要提前幾天向秦王妃報備一下,臨出門了還要去丹園辭個行,雖然麻煩,但綺年不想讓外人挑出毛病來,這些禮節上的事也就不得不照做。
  
  丹園門口的小丫鬟屈膝行禮:「東陽侯夫人剛剛來了,跟王妃說話呢。」
  
  「哦。」綺年眉頭微微一皺,點點頭走了進去。按說她現在管家理事,有客人來了,無論是來拜訪誰的,都該往她這裡報一聲兒。現下東陽侯夫人來了她還不知道,可見門上那些人是該梳理一下了。當初她接手管家,除了攆了一個採買上的總管立了立威之後,其餘的人並沒有怎麼動。一來公婆皆在,二來郡王府在秦王妃的管理下素來也是井井有條的,若她剛管了家就大刀闊斧地裁人,只會讓人覺得她要麼是指揮不動下人,要麼就是有意剷除秦王妃用過的人。這兩樣傳出去都會有損她的名聲,加上府裡這些人能力也還是有的,因此綺年只殺雞儆猴了一下也就罷了。如今她孩子也有了一個,雖不是兒子,卻也跟剛進門的新婦不同,可以著手清一清府裡的人了。
  
  「府裡下人們不盡心,不知道夫人到了,這時才過來請安,還請夫人不要怪罪。」綺年含笑向東陽侯夫人行了個禮。論理,她也該稱東陽侯夫人一聲舅母,不過如今她跟秦王妃雖沒明著撕破臉,大家也是心照不宣,那就不必再做這些客套了。
  
  東陽侯夫人穿著一身素服。老東陽侯的孝期還未過,她是極少出門的。算起來也有一年多沒見了,瞧著倒是似乎憔悴了些,兩道眉毛倒是越發的有點倒吊,看上去就少了點祥和。聽了綺年的話,嘴角勉強彎了彎:「我也是剛剛才到,難得世子妃這片心。聽說吳御史今日五十大壽,我不宜過去,世子妃替我捎句拜壽的話兒罷。」
  
  綺年少不得客氣幾句。秦王妃在旁邊不冷不熱地道:「衣裳既都換好了,便趕緊出門罷,別耽擱了。」
  
  這是譏諷她根本不是過來給東陽侯夫人請安的。綺年也不跟她鬥口舌,笑吟吟福了福身:「那兒媳就先告退了。」轉身出了丹園。
  
  東陽侯夫人瞧著她的背影,忍不住看了秦王妃一眼:「這丫頭架子倒是越來越大了。」
  
  秦王妃眼角肌肉不易察覺地微微一跳,淡淡道:「不必理她,嫂子且說家裡的事罷。」
  
  東陽侯夫人倒詫異起來:「妹妹如今性子倒是更好了。」她自然知道秦王妃在趙燕恆的親事上大大的走了眼,娶進來的居然是團綿裡針,最糟糕的是竟然跟趙燕恆夫妻同心,連節氣居裡的通房都滅了個一乾二淨,只剩下一個活死人一樣的怡雲當著擋箭牌。且趙燕恆如今官職雖不算高,卻是一步步踏踏實實上來的,反觀趙燕平春闈失利,兄弟兩個如今比從前正是翻了個個兒。秦王妃這時候理當看綺年極不順眼的,怎麼反而卻溫和起來了?
  
  秦王妃抿了抿嘴唇。昀郡王對她大不如前,如今倒是歇在荷園多些,她這才驚覺自己太失算了。想當初剛嫁進來的時候,為了應對老王妃、拉攏府裡的下人,她可算是步步為營,就是生下了兒子也沒敢懈怠,直到老王妃過世,趙燕恆墜馬傷腿之後性情漸漸放蕩,尤其是在外頭中了那些風月場裡的下流藥物,回府來強要了身邊的丫鬟,令昀郡王惱怒之後,她才慢慢地鬆了這口氣。
  
  現在想來,就是那時她自覺一切都已在掌握之中,太過自信到有些飄飄然了,才會被趙燕恆騙了過去。不但沒有能說動昀郡王換了世子人選,還在他的親事上栽了個大跟頭。可惜她自信太久了,在栽了跟頭的時候竟然一時間沒有清醒過來,反而是想著拿下綺年,偏偏這丫頭竟然十分滑溜,不但沒有被她算計到,反而是用秀書那個賤人反過來算計了趙燕平。如今情形已經反轉,她也只能又像剛嫁進郡王府時一樣忍耐,忍耐到有一天她能將局勢再反轉的時候。
  
  「且容她先得意,將來自有她難受的時候。」
  
  東陽侯夫人微微撇了撇嘴:「將來?將來太子繼了位,世子只怕就更得意了,她還難受什麼?」也不知怎麼的,看見這個素來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小姑吃癟,她心裡竟然隱隱地有一絲快意。
  
  秦王妃眼角肌肉猛地一跳,緊緊閉住了嘴唇,唇角線條拉平如刀刃一般。東陽侯夫人的話正戳在她的心口上,她最怕的也就是這個!幸而太子年紀還輕,皇帝也還不到五十歲。
  
  「嫂子想來悠閒,否則怎有閒心惦記著這些。」
  
  東陽侯夫人聽秦王妃語聲平直毫無起伏,就知道她是惱了。這小姑活似婆婆大長公主,一旦說話時這樣平板板的,就意味著是真的惱怒了。當下不敢再撩撥秦王妃,老實道:「母親自太后過世後,身子也不太好,且——」看看屋裡只有魏紫在,壓低聲音道,「母親總說太后是被人害死的,那中風實在蹊蹺。且後頭不是說有柳家姑娘侍疾,八字利於太后嗎?怎麼就驟然去了呢?」
  
  秦王妃皺皺眉:「這話,嫂子可千萬別往外說。這事兒宮裡都鬧得亂紛紛的,我們何必又攪進去?」
  
  東陽侯夫人苦笑道:「這話,妹妹該對母親說才是。」身為勳貴夫人,她又不是不知輕重,怎會傻到去質疑太后的死因?還不是因為大長公主與太后有交情,聽說太后去世,一直耿耿於懷。要不然她也不會輕易出門,也是想讓秦王妃回去陪伴大長公主幾天,免得大長公主總念叨這事。
  
  「母親——」秦王妃欲言又止,歎了口氣,「也罷,我回去服侍母親幾日便是。」雖說父母關係並不十分親密,但老東陽侯死後,大長公主孤身一人,畢竟是有些寂寞了,才會如此看重太后的亡故。
  
  東陽侯夫人鬆了口氣,這才想起別的事來:「采兒怎沒過來?」
  
  「我剛剛使人去叫她,想來又被魏側妃扯住了罷。」秦王妃不怎麼在意地擺了擺手。東陽侯夫人聽出味兒來,不禁問道:「采兒嫁過來怎樣?」
  
  「還能怎樣?」秦王妃乾笑了一聲,「女生外相,果然不假。如今在我面前也不過是面子情兒,只顧著夫妻兩個過日子了,指望不上她!」
  
  東陽侯夫人歎道:「到底是二房的——若是楓兒只怕還好些。」
  
  秦王妃不願提這事兒。秦楓嫁給永順伯是她在太后面前提的,不但秦楓因此喪生,連她也被皇帝訓斥。東陽侯夫人對這個庶女不過是面子情兒,提起來自然輕描淡寫,但秦王妃卻是走這步棋的人,可沒她那麼輕鬆,隨口轉了話題問道:「巖兒的親事怎樣了?不是定了九月的日子,怎的又拖延了?」
  
  一說起這事,東陽侯夫人臉上就難看了:「女家推三阻四,說是夫人急病,女兒要在家侍疾。呸!什麼急病,不過是想悔婚罷了!」
  
  秦王妃臉色一沉:「女家悔婚,也不怕姑娘嫁不出去?」退親這種事,無論錯在哪邊,女兒家總是要承受更大的壓力,因此秦巖跑去吳家要與吳知雪退親的時候吳家才會那樣憤怒。這家倒好,居然是女方想要悔婚。
  
  東陽侯夫人冷笑道:「前些日子你哥哥已經叫人送信過去了,若是再沒有句實話,待太后孝期過了就乾脆退了親事便是。他家女兒也十六了,再過一年就是十七,加上退親的名聲不好,就讓他家女兒留在家裡一輩子!」她嘴上說得雖然厲害,心裡卻明白,女方家裡本是知府,今年又升了一級,前途正好。東陽侯府卻是因秦楓嫁與永順伯一事受了牽連,且秦巖又只是個舉人,故而對方才會一拖再拖。秦家對外說起來,今年春闈秦巖是因守孝不能下場,其實他最近越發的萎靡不振,就是能下場只怕也中不了。
  
  想起這事東陽侯夫人就發急。東陽侯的爵位到這一代為止,兒孫們都要靠自己才能撐起秦家門戶。她的長子才能平平,這輩子四平八穩的大概頂天也就是個五品官兒罷了,倒是秦巖讀書一直不錯,原指望著他能考出來,沒想到如今看著一天比一天萎靡,哪裡還有什麼希望?
  
  東陽侯夫人心裡明白,秦巖就是因為趙燕妤才變成這樣子,但她不敢埋怨秦王妃,畢竟如今秦家這樣兒,還指望著將來郡王府能提攜照顧,哪裡能得罪了呢?因此她一心想著快給秦巖挑個人娶進門來,指望著收收他的心,誰知道竟然一直拖到現在!
  
  秦王妃心裡也明白這事,自然更不會說出來,便道:「退了也好,這樣推三阻四,便是嫁進來怕也不能一心一計地過日子,不如另挑人家的好。只要姑娘人才好,能相夫教子,攏著巖兒讀書上進,倒也不必過於計較家世。」
  
  東陽侯夫人並不覺得這家世可以不計較,但事到如今也只能點了點頭,知道秦王妃說的不無道理。只是心裡終究是意難平,忍不住道:「說起來,燕平今年也快十九了,妹妹是怎麼打算的?前頭燕妤都出嫁一年了,做哥哥的總不能拖著罷?」
  
  這話說得刺心,秦王妃不由得微微沉了臉色:「此事我自有主意,嫂子就不必掛心了。」

  吳府今日十分熱鬧。
  
  雖說是在國喪之內,但吳若釗五十整壽總是與普通生辰不同,雖不能大宴賓客,卻是親戚們能到的都到了。綺年到了吳府門口,正遇上英國公府的馬車也剛剛到。阮夫人帶著兩個兒媳坐車,阮麒阮麟兄弟騎馬跟著,正在下車呢。
  
  「表妹——」阮麒不由自主地喚了一聲,向前走了幾步,直到馬韁將手拽了一下才猛然驚覺立住了腳步。
  
  綺年也頗為驚訝。算來自趙燕妤成親之後她就沒怎麼見過阮麒,今日乍一相見,阮麒不但身材高大結實許多,膚色也因風吹日曬變得黝黑,比起從前那唇紅齒白的公子哥兒簡直是有天壤之別。
  
  「表哥許久不見,安好?」
  
  阮麒緊緊盯著她的臉:「表妹可好?」
  
  綺年被他看得有幾分不自在,稍稍側開頭去:「多謝表哥關懷,我很好。」隨即往英國公府的馬車前走了幾步,「姨母。」
  
  阮夫人扶著丫鬟的手下來,看著綺年心裡的滋味也頗是複雜。當初覺得綺年不好拿捏所以才替阮麟娶了喬連波,卻不想這個外甥女兒自己好拿捏,別人也好拿捏,偏還有顏氏護著,如今又有了身孕,倒是打不得罵不得,簡直要當祖宗供起來了:「可把孩子帶來了?幾個月沒見,也不知姐兒變成什麼樣兒了?」
  
  綺年含笑道:「天冷,就沒敢抱出來。如今似是又胖了些,等天氣和暖了,再抱去給姨母看。」說著,李氏和鄭氏帶著張沁和孟涓已經從裡頭出來迎接,少不得又拉了綺年的手問東問西,好不熱鬧。
  
  阮麒站在一邊,情不自禁地用目光追隨著綺年。他是不好進後院的,也只一會兒在壽宴上能再見見,因今日人多,必是要分席的,到時候中間屏風一隔也就是只聞其聲不見其人了,若不此時多看幾眼,下次再見又不知要到什麼時候。全神貫注之中,竟是讓趙燕妤在耳邊喚了幾聲才聽見,伸手扶了她下馬車。
  
  趙燕妤極是不悅。喬連波自有孕之後,在阮家的地位便不比從前,人人都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樣,簡直是捧在手裡怕摔了,含在嘴裡怕化了。蘇姨娘一聽兒媳有了身孕立時安分了,生恐惹她動了胎氣,就連阮麟都體貼了許多。相形之下,阮麒還是日日混在軍營裡,從前不覺得怎樣,如今卻叫她有些不自在了。今日來吳家她本就是不願來的,方才阮麟督著丫鬟們小心翼翼攙了喬連波下車,阮麒卻只顧去與綺年招呼,更叫她臉上掛不住,不由得聲音裡也多了幾分怒氣:「瞧什麼呢,連我喚你也聽不到!」
  
  阮麒皺了皺眉,放開手道:「何事?」
  
  趙燕妤聽出他有幾分不耐,火氣更大:「何事?你不見二弟對弟妹那般體貼,我反成了沒人理的!」
  
  阮麒瞥了一眼喬連波,見她一手扶著丫鬟一手撫在尚未怎麼凸起的小腹上,隨口便道:「弟妹有身孕,自然要仔細些才好。」
  
  趙燕妤氣得發昏。喬連波有孕,她心裡也不無妒羨之意,偏偏逢上太后薨逝,國喪期間斷不能有孩子,阮麒已經搬到廂房去住了。本來若是妯娌二人都無孕也就罷了,如今一個已懷上,她卻連懷也不敢懷,心裡那份不自在就更深了。阮麒偏還說了這話,讓她怎能不氣?豎起了雙眉道:「如此說來,我若沒身孕就不必仔細些了?」
  
  阮麒眼看綺年已經跟著李氏進了二門,趙燕妤卻還在這裡歪纏,迎出來的吳知霆等人上來也不是,不上來也不是,頗為尷尬,不由得皺眉道:「這是在舅舅家裡,你安生些罷。」
  
  阮麒自幼就跟著阮老太君常去昀郡王府,那時趙燕妤不過是個三四歲的娃娃,生得玉雪可愛,雖嬌縱了些倒也沒人覺得怎樣。後頭年紀漸長,阮老太君常告誡他要多讓著趙燕妤些,故而趙燕妤有刁蠻之處他也能忍則忍。如此十餘年下來,倒是越發養成了趙燕妤的脾氣,雖則兩人成親之後也未曾改變。今日當著眾人的面這樣的斥責,趙燕妤已是覺得禁受不住,頓時又是惱恨又是委屈,眼圈不由得都紅了:「你,你竟——明明是你對我不聞不問,竟還——」突然覺得有些不對,「你方才在看什麼呢!」
  
  阮麒心裡一緊,臉上神色不動:「我何曾看什麼,不過是偶然想起營裡的事有些出神罷了。表兄們都在,你這樣子叫人看了不好,且又是舅舅的壽辰。方纔我不曾聽見你喚我,快別鬧脾氣了。」

  趙燕妤哪裡肯罷休,只是看見吳知霆等人都在近前,知道大庭廣眾之下不能失態,勉強忍著火氣進二門去了。一路越走越想越覺不對,不由得轉頭問姚黃道:「你可看見世子方才在看什麼?」

  姚黃確實覺得阮麒似乎是在看綺年,但這話如何敢說出口來火上澆油,便道:「奴婢沒有看見世子在瞧什麼。世子方升了官職,營裡事多也是有的,縣主切莫胡亂猜疑,倒傷了夫妻和氣。」

  趙燕妤哼了一聲,恨恨道:「待回了府裡再與他計較!」

  姚黃聽她還不肯放過此事,不由得暗暗叫苦,只是已經進了蘭亭院,只得暫時閉了嘴跟著,心想捉了空兒再勸便是。如今國喪,夫妻二人本就有些疏遠,若再為點捕風捉影的事鬧將起來,只怕就真要相敬如「冰」了。

  蘭亭院的正廳裡滿滿坐了一屋子的人,顏氏坐在上頭,一見喬連波進來,頓時眉開眼笑:「連波兒快到這裡來坐,你是雙身子的人,必要小心,萬不能凍著了。」

  嚴家姐妹今日也到了。嚴幼芳從前就與喬連波不睦,且選秀之事草草收場,她也未能入宮,心中更是不暢,看著喬連波哼了一聲,轉過頭去與阮盼說話:「那劉承徽不過是個六品小官的女兒,如今出了這事,可見是個沒福的。洛承徽就更不必說了,宮女出身,哪裡能承得了那麼大的福氣呢!」

  阮盼含笑聽著,眼睛卻只管跟著兒子轉來轉去。實哥兒已經一歲多了,生得十分秀氣,集中了阮盼與孟燁的好處,如同玉雕的人兒一般。走路也十分小心,雖然已經走得穩當了,仍舊只是規規矩矩地邁著小步子,越發顯得秀氣。阮夫人一見就愛得什麼似的,摟在懷裡就不肯撒手了。

  綺年在嚴家姐妹身邊坐了下來,與嚴同芳說了幾句話,耳朵卻聽著嚴幼芳的話。洛紅小產是因在花園中散步遇見了劉承徽,兩人一起走了幾步,劉承徽卻忽然滑倒,倉促之中抓了一把,將洛紅一起扯倒了。偏洛紅磕在池邊的湖石上,不但胎兒不曾保住,自己還險些血崩身亡。雖經御醫施針救治過來,卻是傷了身子,移到後殿僻靜處去靜養了。

  至於劉承徽,雖是她自己痛哭流涕說是路上濕滑才不慎摔倒,又疑心有人故意害她,但查無實證,將她削了承徽的位份,也打發到後殿去思過了。

  這劉承徽雖然家世不顯,卻生得十分嬌俏秀美,性子也活潑,太子頗為喜歡她,但經了這件事,寵愛自然也沒了。如今東宮裡除了金國秀和吳知霞,就只還剩下新指進來的兩名承徽,但這二人相貌都不如劉承徽出色,直到如今也未見什麼寵愛。東宮之中,又成了當初在皇子府中的情形——太子只在金國秀與吳知霞房中來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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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3 銀香薰再生風波
  
  因蘭亭院的正廳都不夠大,因此壽宴還是設在了松鶴堂。男女分席,中間用一扇十二曲的鏤花屏風一隔,聲音聽得清楚,從鏤花格子裡還能看見人,也不過是取個意思罷了。小輩兒們輪流把酒上壽,熱熱鬧鬧吃了一頓飯。
  
  顏氏從頭到尾都把喬連波攬在身邊,飲食上又格外著意,凡上菜必要看看是不是宜孕婦食用,真是關懷備至。吳府的人早都看慣了,並沒人理,趙燕妤就覺得這頓飯吃得好沒意思。論理她是縣主,就是綺年,如今還沒當上郡王妃,也不過跟她是平起平坐的罷了。偏吳家排座次不論品級只論親戚,她跟著阮夫人坐,喬連波跟著顏氏坐。因滿席上只有喬連波一個人懷著身子,便是多照顧些也說不出什麼,只好暗自生悶氣罷了。
  
  阮盼也跟著阮夫人坐,早看見趙燕妤滿眼的憋悶,少不得跟她說說話。只是她自己原帶了兒子過來,又有阮夫人有些日子沒見著女兒,拉了手噓寒問暖,也實在顧不上趙燕妤。張沁倒是有心圓轉幾句,趙燕妤卻看不上她的出身,愛搭不理,張沁也就不說了,由著她一個人在那裡生悶氣去。
  
  綺年坐在李氏身邊,見孟涓和吳知霏搶著給李氏布菜,不由得抿嘴笑道:「舅母真有福氣,我也給舅母挾一筷子,不然就要被表妹和弟妹比下去了。」
  
  李氏笑得合不攏嘴道:「你們都是好的,快都坐下自己用飯罷。」這個庶子媳婦她娶得十分趁心。孟涓雖然是在永安侯夫人身邊嬌寵著養大的,但永安侯府嫡庶分明,永安侯夫人雖疼這個庶女,名份卻是說得明明白白的,因此孟涓嫁了過來並不拿喬,老老實實地伺候李氏。李氏又是向來不會刻薄兒媳的,自然處得好。
  
  孟涓也抿了嘴笑道:「表姐拿我打趣兒呢,母親不罰她兒媳就不依了。」她在嫡母膝下長大,極是會看眼色撒嬌的,知道李氏喜歡她,時不時的撒個嬌兒,倒更顯得親近。
  
  果然李氏聽了就笑起來:「可罰你表姐什麼好呢?」
  
  綺年於是也一頭紮在李氏肩上:「舅母有了兒媳就偏心了,我也不依。」惹得吳知霏也靠過來,膩在李氏身上。
  
  李氏心花怒放,摸著吳知霏的頭髮笑道:「眼看著也是要出嫁的人了,還這樣兒。」吳知霏的婚期本都定了,太后這一歿了,倒累得她還得往後拖一陣子。
  
  趙燕妤在桌子對面坐著,看著這三人跟李氏膩歪,雖然滿心的不屑,卻也不由得轉頭看了阮夫人一眼,卻見阮夫人只顧著跟阮盼說話,連看都沒看她,心裡就有些不是滋味了。原本她與阮夫人是不親近的,阮夫人雖是正經的國公夫人,卻沒生兒子出來,不是親婆婆,自然就疏遠些。可是如今見了孟涓跟李氏這樣的親熱,她又覺得心裡發酸。想她自幼就是要有什麼有什麼,如今出了嫁才知道與在家做姑娘的時候大不相同,就連阮麒也不像從前那樣對她容讓體貼了。總算她知道這是在別人家裡,心裡雖抱怨,臉上倒還沒露出來,勉強掛著笑容熬了幾個時辰,直到阮夫人告辭,才算鬆了口氣,跟著起身。
  
  顏氏還拉了喬連波的手,仍覺得有話沒說完,想了想又看著阮夫人道:「連波這是頭一胎,她年輕沒經過事,你千萬要照看好了才是。」
  
  阮夫人有幾分不耐煩,卻不好露出來,敷衍著答應了。顏氏又親自送到松鶴堂門口,眼看著走了才回屋裡坐下。剩下眾人都是識趣的,見顏氏露了疲色便也起身告退,或者各自回家,或者隨著李氏去了蘭亭院說話。
  
  顏氏畢竟是上了年紀,說了這半日的話也覺得渾身都酸疼,到了炕上歪著,叫人過來捶腿。琥珀已經嫁了人,但因服侍顏氏慣了,還叫進來做了松鶴堂的管事媳婦,此時換了婦人的髮式,臉也比從前圓潤了些。按說這捶腿的事兒該是丫鬟來做,琥珀卻遣了小丫鬟們,親自過來伺候顏氏。顏氏半閉著眼睛養了會神,才睜開眼睛看看琥珀:「今兒怎麼你來做這活計?」
  
  琥珀陪笑道:「怎麼不是伺候老太太,奴婢從前就是做慣了的。今兒老太太說了這些話也累了,奴婢怕小丫鬟們手勁不夠不能解乏呢。」
  
  顏氏點了點頭,想起喬連波不由得又露了笑容:「是說得多了些,連波這是頭一胎,她不懂,我自然要多說些。對了,翡翠和珊瑚那倆丫頭呢?該囑咐她兩個好生伺候才是。」
  
  琥珀低聲道:「老太太忘記了?珊瑚被表姑奶奶配了人了。翡翠今兒倒跟著來了,因屋裡人多就沒進來。說起來,翡翠跟奴婢一般大,也該放出去了。」其實翡翠是去悄悄找了她,求她在顏氏面前替她說說話的。
  
  顏氏哦了一聲道:「我的記性竟平常了,是了,這事也是說過的,記得聽說是嫁到外頭去的?」
  
  「是國公府那邊蘇姨奶奶的娘家侄子,聽說——」琥珀咬咬嘴唇,還是道,「聽說那人很不好,珊瑚嫁過去沒少挨打,這才沒半年就瘦得脫了形了……」翡翠就是看見了珊瑚的下場,心裡才害怕起來。她今年也二十出頭了,喬連波也沒說要替她物色個合適的人,心裡總是不踏實。可是國公府裡的下人她又不熟悉,要她自己找個人嫁了也找不出來,只得來求琥珀在顏氏面前說說話,能否看在她伺候喬連波這些年的份上,藉著喬連波有孕的喜事,讓她回吳家來配人,至少吳家這些下人都是規矩的,嫁了哪個也比珊瑚的下場強。雖說她是喬連波的陪嫁丫鬟,但顏氏若開口,喬連波自然會把她送回來的。
  
  顏氏半晌沒說出話來。琥珀這樣說,她倒也想起來了,當初珊瑚好似還來她面前哭過說不嫁,只是她沒放在心上,也沒耐煩聽完珊瑚的話就打發了。一個丫鬟,還不是主子替她配了誰就嫁給誰麼?既是喬連波做主答應的,她就沒有不嫁的餘地!只是沒想到,嫁的人竟這樣不好……
  
  「怎就嫁了蘇氏的娘家人——那樣的狐媚子,能有什麼好親戚!」
  
  琥珀低了頭,細聲道:「是表姑奶奶做的主……」
  
  顏氏猛地皺起了眉:「嗯?」
  
  琥珀頭埋得更低:「確是表姑奶奶做的主,珊瑚原本是不願的。」
  
  顏氏又是好一會兒沒說出話來,良久才道:「連波定是不知情的——」有些焦躁起來,「珊瑚那丫頭也是,既肯嫁了,就該好好過日子,這嫁去人家家裡做媳婦,哪有不吃苦的!何況,也未必有你們說得那麼厲害。」
  
  琥珀聽得心都涼了,又不敢硬著來,只得道:「翡翠說,蘇姨奶奶仗著是姑爺的生母,很是難說話,表姑奶奶性子又好,沒奈何珊瑚只得嫁了。如今翡翠年紀也不小了,萬一蘇姨奶奶再生出什麼主意來——翡翠只求老太太的恩典,也免得萬一出了事表姑奶奶在裡頭難做。」
  
  最後這句話倒是說到了顏氏的心坎上,眉頭卻又皺起來:「可連波這會兒正有身孕,若是離了翡翠,只怕別人伺候得也不周到。」
  
  琥珀聽她口氣鬆動,連忙道:「奴婢倒有個糊塗想頭兒,老太太給她指個人,先把這事定下來,等表姑奶奶生產了再叫翡翠出來嫁人便是。橫豎她說定了人家,再怎麼也不能變了。」
  
  這個顏氏倒覺得可以,想了想便道:「既這麼著,我那鋪子裡有幾個大夥計,改日叫人送進名單來我瞧一瞧。」
  
  琥珀大喜,連忙替翡翠磕頭謝恩,心裡不免又想到珊瑚,暗暗地歎氣。若是沒有珊瑚的淒慘,顏氏也未必肯替翡翠做這個主。想當初珊瑚是自己想著法子陪嫁到郡王府去的,如今看看陪著周表姑娘回來的那幾個,如鴛如燕就不說了,單說如菱,陪過去的時候只是瘦伶伶的一個小丫頭,如今幾年過去身條也長開了,模樣也齊整了,身上穿的頭上戴的連自己都跟不上。一樣是這府裡陪嫁過去的,如今比起來,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只能說是命了。
  
  喬連波並不知道翡翠背著她偷偷去求了琥珀的事,坐了馬車一路回到國公府,就覺得胸頭有些作嘔之感。說起來她早就出了三個月了,可是仍舊會有孕吐,實在是受罪。阮夫人心裡還想著女兒和外孫,隨口道:「快回房去歇著罷,老二攙著你媳婦點兒,晚上不用過來請安了,養胎要緊。」
  
  喬連波含羞帶怯地告了罪,隨著阮麟回房去。一到門口,畫眉和黃鶯就迎了上來,畫眉忙伸手來扶喬連波,黃鶯卻迎到阮麟身邊,眉眼都像會說話似的在笑:「少爺少奶奶回來了,姨娘已經問過幾次了呢。」
  
  阮麟微微皺眉。昨天他們剛去秋思院悄悄看過蘇姨娘,今日若再去就太招眼了,若被阮夫人發現了必然又有一場好鬧。黃鶯察顏觀色,立刻笑道:「奴婢這就去給姨娘回個話兒,少奶奶該好生歇著,少爺要不要和奴婢一起去?」
  
  阮麟並未察覺她話裡的意思,點頭向喬連波道:「你好生歇著,我去看看姨娘就回來,想吃什麼只管叫畫眉去吩咐小廚房。」自打喬連波有了身孕,阮夫人就在他們院子裡設了小廚房,方便喬連波想吃什麼就要什麼。
  
  喬連波嘴唇動了動,見阮麟已經跟黃鶯一起走了,兩道眉緊緊皺了起來,轉身進了屋子就把畫眉打發去小廚房了。翡翠看她眼圈又要紅起來,心裡暗暗歎氣,婉轉地道:「少奶奶如今有身子,該放開心胸才是。二少爺——其實黃鶯也是自幼伺候二少爺的,少奶奶這會子沒法伺候少爺,就安排她去也是常事。說到底不過是個通房丫鬟,難道還能爬到少奶奶頭上不成?」話說完了又覺得不踏實,憑喬連波這爛泥一樣的性子,那黃鶯又是個千伶百俐的,沒準真的能攏住了阮麟也說不定,那就危險了,想想又道,「少奶奶若覺得黃鶯這性子不安分,奴婢看畫眉是個穩當的,就抬舉了畫眉也好。」
  
  她這麼一說,喬連波越發的眼淚滾珠一樣落下來了。翡翠只得細細地勸慰了一番,說些她有孕之後阮麟如何體貼,蘇姨娘如何安分的話來,好歹是把喬連波勸得收了淚,到炕上躺著歇息去了。
  
  阮麟這院子裡不安生,阮麒那邊院子也是一樣。趙燕妤一肚子憋悶地回到府裡,剛把頭面卸下來,阮麒已經換了家常衣裳出來:「我去前頭書房與父親商議些事,你歇著罷。」
  
  趙燕妤想起方才阮麟扶著喬連波下馬車的樣子,不由得心裡又不舒服起來:「又出去做什麼!這些日子,你就沒在房裡呆著的時候,也不知哪裡來的那許多事!」
  
  阮麒眉頭一皺:「你懂什麼!」方才在席上,女人們只說些養兒育女的事,男人們說的卻是朝上宮裡的事,到底吳家是有女兒在後宮的,有些事無心人只當是閒話聽聽,有心人卻能從裡頭品出味兒來。阮家自打阮語死後,與三皇子一派的關係就有些微妙,如今東宮雖定,爭鬥卻未平息,少不得要當心著點兒。今日聽了些消息,就急著要去與父親商議一二,本來心裡就有些不順,再看趙燕妤這樣子,不免也有幾分不耐,並不想與她多說,轉身便走了。
  
  這下更氣得趙燕妤心火直躥,抬手就摔了個茶盅,坐在炕上生了半日的氣,忍不住向姚黃抱怨道:「你瞧瞧,自打搬到廂房裡去住,越發跟我疏遠了!整日的不是廂房就是書房,也不知道裡頭有什麼好東西勾了他的魂!」
  
  姚黃暗暗叫苦,勸道:「縣主這就未免太冤枉世子了,這不是國喪麼……說起來,世子的書房縣主還不曾進去過,其實——從前王爺在書房裡時,王妃經常去伺候筆墨的。」
  
  趙燕妤瞪眼道:「伺候筆墨?那是丫鬟幹的事!」
  
  姚黃啼笑皆非,只得耐心道:「夫妻之間,縣主何必如此計較,奴婢聽說,那是『紅-袖添香』,是極風雅之事。再者,縣主去了,世子心裡也歡喜不是?好過讓旁人日日與世子親近。」到底她也是個未嫁人的女兒家,雖看秦王妃與昀郡王相處自有法度,卻不好意思說出口來,只撿那不要緊的事情提點幾句罷了。原來秦王妃該給趙燕妤配個懂夫妻之道的嬤嬤來才是,但因秦巖那事兒出來,婚事倉促提前,這該配備上的都沒配上,只好由她來說幾句了。
  
  趙燕妤極不情願。她自幼不甚愛讀書,只是郡王府的姑娘,豈能不會詩文繪畫?不得不跟著先生苦學。如今嫁了人,這些都不要緊了,自是樂得拋下,算算自嫁進國公府來,當真就沒進過阮麒的書房一步。如此說來,夫妻之間似乎也確實有些疏遠了,別的倒也罷了,萬一被阮麒那兩個大丫鬟撿了便宜就糟了。這般一想,便懨懨起身道:「你說的是,我去他書房看看,別有什麼疏漏的怠慢了世子。」
  
  姚黃見她聽話,心裡大喜,連忙伺候著她去了院子裡的小書房。英國公府地方大,雖是後院的「小」書房,也是十分寬敞的三間屋子,中間打通了,格外顯得軒敞明亮。四壁書架上擺著些書,北窗下一張几案,上頭亂七八糟堆了些字紙書籍。趙燕妤百無聊賴地走了一圈,見南窗下放著張竹躺椅,旁邊一個黃花梨木的小櫥,抽屜半開著,便一偏身坐了下去,隨手將抽屜拉開了。
  
  「縣主——」姚黃覺得不對勁兒,「您可別隨意動世子的物件。」
  
  「我們是夫妻,有什麼東西我不能看的。」趙燕妤嘴裡說著,手上已經從抽屜裡拿出個紅木雕漆盒子,不由得眉頭一皺——這東西看起來倒是像是個首飾盒子,他在書房裡放個首飾盒子做什麼?心裡想著,手上已經將它打開了。姚黃攔都來不及,剛「噯」了一聲,目光落在盒中的物件上,不由得自己也怔了怔。
  
  盒子裡靜靜躺著一隻銀質香薰球,顏色微微發暗,顯然已經不是新制之物。趙燕妤眉頭止不住地跳動:「這,這是女子的物件!是誰的!」
  
  姚黃覺得有些眼熟,看了又看,忽然後背上一陣冷意冒出來——這香薰球上的方連續合歡花樣她曾見過的,倘若她沒記錯,當初王妃就是拿了這樣一隻銀香薰球為信物,定下了世子與周家姑娘的親事,也就是說,這香薰球是如今的世子妃之物!
  
  趙燕妤倒不知道這件事,只是認準了這香薰球是女子之物,想想阮麒竟將別人的東西用這樣精緻的雕漆盒子存了放在書房裡,頓時怒火直躥。再看這香薰球表面十分光滑,顯是時常摩挲把玩,略向身下的竹躺椅一看便明白過來,阮麒這是時常坐在此處,順手就能拿出這香薰球來,可見這香薰球的主人在他心中必然記憶深刻。想到此處,趙燕妤惱火地將香薰球往地上一摔,想想又撿了起來,邊往外走邊厲聲道:「把蝶語和蟬語給我叫來!」
  
  姚黃滿身冷汗,想勸又不敢勸,只得叫人去把蝶語和蟬語傳了過來。這兩個丫鬟自打趙燕妤進了門就小心翼翼的,此時被傳了來,進門就見趙燕妤臉色黑如鍋底,不由得腿都有些軟了。因知道這位世子夫人身份高,雖然她們是打小兒伺候阮麒的,但倘若被打死也只是她一句話的事,故而兩人連頭都不敢抬,戰戰兢兢道:「少夫人有什麼吩咐?」
  
  趙燕妤看見兩人秀氣的面龐就氣不打一處來,怒聲道:「跪下!掌嘴!」
  
  兩個丫鬟不知自己錯在何處,卻也不敢違拗,只得雙雙跪下,左右開弓自己抽了自己十幾記耳光,趙燕妤才叫了停,厲聲道:「平日小書房裡是誰伺候的?」
  
  蟬語年紀略大些,顫聲道:「奴婢們是輪流去伺候的,每十日換班。還有四個小丫鬟是每日輪班。」
  
  趙燕妤將那已經被摔癟進去一塊的銀香薰球亮出來,冷聲道:「這個是誰的!」
  
  蟬語和蝶語對此事卻是不知道的。當初阮麒讓喬連章去拿了香薰球,並未給第三人看到就藏了起來。後頭事情雖然鬧了出來,卻是在阮海嶠的院子裡鬧的,事後阮海嶠嚴令不許傳出去,因此連這兩個貼身伺候的大丫鬟也不知道阮麒究竟是為了誰挨打,更沒見過這香薰球了。此時見趙燕妤問,兩人都茫然地搖了搖頭。
  
  趙燕妤哪裡肯信她們不知道,見兩人一起搖頭,頓時大怒:「拖出去,在院子裡給我打,打到說實話為止!」
  
  幾個婆子上來,把連聲喊冤求饒的蟬語和蝶語拖了下去,按在春凳上就掄著板子打起來。正打得鬼哭狼嚎,阮麒一腳跨進院子,看這一片混亂不由得變了臉色:「這是做什麼!」
  
  蟬語蝶語已經挨了好幾板子,蝶語嬌弱,已經昏了過去,蟬語勉強支起上半身哭道:「世子救命,少夫人要打死奴婢們呢。奴婢們真不知道那個香薰球是誰的呀!」
  
  阮麒目光一轉,就看見了趙燕妤手中的銀香薰,臉色立時變了:「誰讓你胡亂動我的東西!」
  
  趙燕妤氣不打一處來,冷笑道:「胡亂動你的東西?我就是動得太少了,竟不知道你在書房裡還藏著這些東西!到底是哪個賤人的!」
  
  「你住口!」阮麒一步上去將香薰球奪了下來,轉頭對院子裡吼道,「把她們兩個抬回房去,請郎中來!」
  
  「誰敢!」趙燕妤也拔高了嗓門,「沒有我的話,誰讓你們停下來的?繼續打!今天就是打死這兩個丫頭,我也要知道這東西是哪個賤-人留下來勾引你的!」
  
  「你夠了!」阮麒沉聲低喝,「不過是個香薰球,她們根本不知道,你打她們做什麼!」
  
  「喲,你心疼了?」趙燕妤冷笑起來,「不過是兩條賤命,打死了又怎樣?別以為我看不出來,這東西明明是女子用的,是哪個小賤-人給你的定情信物吧?合歡花?怕是哪個煙花之地的——」
  
  啪地一聲脆響,打斷了趙燕妤的話。姚黃半張著嘴,看著趙燕妤臉上迅速浮起來的一個巴掌印,想驚叫卻叫不出來……


164 不了了之埋隱憂

  英國公府鬧得天翻地覆的時候,綺年還在蘭亭院裡跟李氏說話呢:「世子今日衙門裡有事,要到午後才能過來給舅舅拜壽,叫我先把壽禮替他送了。」趙燕恆知道吳若釗喜歡書法,特地尋了一盒好墨來。

  李氏滿心歡喜地接了:「做什麼這樣客氣。」拿出一封信來,「這是你表哥寫來的,你表嫂生了個兒子!」

  「真的?太好了!」綺年這一陣子忙亂著,連韓嫣的產期也忘記了,連忙拿過信讀起來。

  一般家信都是韓嫣寫的,只這封是吳知霄的手書,且字跡比起平常竟有些潦草,可見寫的時候心裡十分興奮,急不可待地要將這消息告知家中。裡頭寫著韓嫣於九月三十產下一名男嬰,六斤三兩,如今取個小名就叫秋哥兒,等著讓父親賜個大名云云。

  綺年把短短一封信讀了兩遍,埋怨道:「表哥也不寫清楚些,孩子長得像誰,表嫂身子好不好。」

  李氏失笑道:「必是孩兒落地就寫信來了,剛生下來的孩子,哪裡能看得出長得像誰。」又看看綺年的面色,關切道,「方纔進門就看見你氣色似乎不如從前,可是出了什麼事?」見綺年支吾,把臉一沉,「有什麼事還不能跟舅母說的?」
  
  綺年想想吳家也是在太子這條船上,有些話倒也不必瞞著,李氏也必然都知道了的,便靠在李氏身上,撿能說的話說了些,只沒說清明也是郡王府出去的。李氏聽了也有幾分驚訝:「洛承徽居然是你們府上的人?這也不關你事,太子妃原是知道她的身份的,且自打她入了宮,你又不曾與她來往。雖說這事有些尷尬,但太子妃是明白人,分得清輕重,斷不會遷怒。」趙燕恆是支持太子的,金國秀怎麼會為了一個奴婢出身的妃嬪壞了與趙燕恆的關係。
  
  綺年把頭歪在李氏肩上歎道:「我只覺得累。宮裡這些事幾時才能歇下來,過幾天平安日子,不用再想著誰在爭儲,誰要奪寵……」
  
  李氏笑了,摸摸綺年的頭髮:「傻孩子,宮裡的事兒,什麼時候也歇不下來的。」她露出一點回憶的神色,「當初啊,舅母也就是跟你這麼大的時候——沒準比你還小一點呢——宮裡頭就有了三四位成年的皇子,下頭還有幾個小的,那時候還有中宮嫡出的太子呢,就因為太子不大成器,爭鬥就厲害得很了。到舅母嫁你舅舅的時候,你外祖父還不是大學士,但已經在清流中極有名氣,那些個成年的皇子,變著法兒的拉攏他。你舅舅是長子,自然也少不了這些事。」
  
  她輕輕笑笑,有幾分諷刺:「趙姨娘就是那些人送的。你舅舅的上司在酒席上借酒蓋臉,硬塞了來家,我至今不知道是哪位皇子的人。幸而趙姨娘是個本分的,那些人也還沒敢弄個細作塞進來,自進了咱們家就老老實實過日子,也還不錯。你外祖父呢,只對先帝盡忠,就連趙姨娘的事也特地上個折子說明,就是怕捲進立儲的事裡把一家人都害了。這一爭啊,前前後後就是將近二十年哪!人人都說你外祖父榮耀,又是大學士,又是太子少傅,歷經兩朝,生榮死哀。可是誰都不知道,那些年家裡是怎麼提心吊膽過的。也就是今上繼位之後,才算過了幾天安生日子。結果這沒幾年呢,新的皇子們又開始了——唉!」
  
  「舅母就沒覺得厭煩嗎?」綺年著實沒想到平日裡看起來只管柴米油鹽的李氏會說出這麼一番話來,不由得輕聲問。
  
  李氏笑道:「怎麼不煩呢?平日裡的應酬不斷,逢年過節送禮都要再三斟酌,免得薄了這個厚了那個再惹出事來,連說句話都要想了又想。舅母不是那塊材料,更是頭疼。但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常八-九,我不易,你舅舅在外頭就更不易了。咱們女人,柴米油鹽相夫教子才是本分,外頭的事不能不知,可也不必自增煩惱。這些年,你舅舅對我也是好的,我只生你表哥一個就傷了身子不能再生,你舅舅納了兩個妾,要說不淘氣是不能,但你舅舅也沒亂了尊卑。如今想想,當初難雖難,有你舅舅這份心,如今有了你表哥表嫂,我也覺得值了。」

  她想了一想,又補充道:「女人家說起來還是要嫁個好夫君。別看如今人家嫁女兒,又想著門第又想著家底,又要婆婆慈愛又要妯娌和睦,因著沒有這些日子確實難過。可是說到底,若夫君不好,就是這些都齊全又怎樣?縱然是錦衣玉食平安和順,終究是心裡欠著那麼一點兒,就叫你一輩子都難受。倘若這夫君跟你一心哪,別的這些也就都不算什麼了,你說是不是?」

  綺年半晌沒說話。李氏含笑道:「聽說如今世子院裡只剩了一個姨娘?」
  
  綺年不由得臉一紅,扭到李氏身後喚了一聲:「舅母——」
  
  李氏笑起來,拍著綺年的背感慨道:「哪裡有十全十美的日子呢?如今你是世子妃,將來還要做郡王妃,這外頭看著越是一片錦繡,內裡自己就越要辛苦。就是宮裡的皇后娘娘,難道就事事如意了麼?只看值不值得罷了。」

  綺年抿著嘴唇低頭思索,李氏含笑摸著她的頭髮,慢悠悠地道:「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男人在外頭打拼,便是不能助他,也萬不可洩了他的氣。當初你這門親事——唉,也是舅舅舅母不能給你做主——」

  「舅母怎麼說這個話。」綺年趕緊抬起頭來,「舅母都是為我好,我都知道的。」

  倘若不是秦王妃,如今她嫁到蘇家,立儲之爭只怕就不會捲進去,也不必應付秦王妃,可——旁的麻煩也會多不少,比方說蘇太太。

  李氏笑了笑:「其實舅舅舅母給你挑的蘇家,如今看來也未必就省心,那蘇太太——總之這人生下來走什麼路,那是自己定不了的,可是夫妻同心,就沒有過不去的坎兒。」若說她當時還不滿意郡王府這門親事,但如今看起來,綺年有孕,趙燕恆非但沒有納通房,反而把院子裡三個通房都打發了,單只這一點,就夠李氏高興的了。

  當然,綺年婚後遇的那些麻煩她也知道一些,秦王妃這個婆婆不好對付也是真的,但勳貴人家,哪一家又是能讓媳婦悠閒度日的呢?女人哪,不怕麻煩,不怕困難,只怕你在努力的時候做丈夫的看都不看。偏偏,趙燕恆不是這樣。至於蘇家,當初看起來圖個人口簡單,但從鄭瑾成親後頭幾個月的日子就能看得出來,蘇銳是全然聽蘇太太的,並不能給妻子撐腰。這樣的丈夫——唉。

  「夫人,世子妃,」已經嫁了人,梳了婦人頭的湘雲歡歡喜喜進來,「世子來了,來接世子妃呢。正在前頭給老爺拜壽,說一會兒就過來給夫人請安。」

  李氏笑著拍拍綺年的肩:「快理理頭髮,精精神神地去見世子。」

  綺年抿了抿嘴唇,用力點了點頭。

  趙燕恆直接從衙門過來,見了吳若釗,拜壽之餘少不得再說幾句朝中的風向,這才進來給李氏請安,說了些家常閒話。李氏看看天色,戀戀不捨地開始攆人:「在娘家時間不可過久,仔細別人說閒話。」將二人一直送到蘭亭院門外才回去。
  
  綺年上了馬車,看看時辰其實還早,便含笑看了趙燕恆一眼:「世子又早退了,不怕上司查問麼?」

  趙燕恆倒微有些訝異地瞧了她一眼,也棄馬上了車:「世子妃今日好似心情不壞?」好幾天了,他都見綺年有些懨懨的沒精神,問她又不肯說,就是今兒早晨出門的時候也還沒什麼精神呢,這會兒怎麼又……

  綺年挽住他一條手臂,笑嘻嘻地把下巴墊到他肩頭:「嗯,跟舅母說了半晌的話,舅母給我講了好些東西,算是想通了吧。」

  趙燕恆微一揚眉:「想通了什麼?」

  綺年歪在他身上想了想,不大好意思地一笑:「不告訴你。」

  說出來有點怪丟人的,夫妻一體,她先想著打退堂鼓了,實在有點不大好說出口呢。一直以來是她覺得自己的婚姻觀念很新穎很合理,可是事情到了眼前,反而是她先軟了,真是沒出息!

  趙燕恆看著她又鮮活生動起來的眉眼微微笑了:「竟敢有所隱瞞?還不快快招來!」

  「妾身就是不招!」綺年捏著嗓子唱戲似的念了一句,還沒念完就把自己酸倒了,「不來了不來了!今兒時間還早些,我想去看看悅然。這又要過年了,今年還有個孩子,看她們的東西是不是都置辦齊全了。」

  趙燕恆點點頭,吩咐車伕轉了道,直奔城北的小院去了。

  小院裡十分安靜,看門的僕人拿著把掃帚在掃院子,一見趙燕恆和綺年來了,不由得兩眼一亮,連忙上來請安。綺年一邊走一邊問:「林娘子和林姑娘都好?孩子怎麼樣?」
  
  僕人忙道:「林娘子好著呢,正哄著哥兒睡覺。林姑娘——不大出來。」

  綺年不由得就歎了口氣。遭逢大變,誰都會覺得受不了,但算算從林家出事到如今都一年多了,林悅然若還是不能調節過來,那以後的日子可怎麼辦?

  宛氏聽見小丫鬟說郡王世子和世子妃到了,急忙迎出來,又叫小丫鬟把林悅然也請到自己屋子裡來。她產後調養得不錯,人也豐潤白皙,若不是在喪中穿著素服,只怕氣色還會顯得更好些。床上的孩子也是白白胖胖,正閉著眼睛睡得小豬一樣。綺年隨口問了她一句情況可好,宛氏就沒口子地感激起來:「……過年的東西都送過來了,這一年了,多虧世子和世子妃慈悲,不然我們孤兒寡母的早就沒法活了。我一直想著自己做些繡活貼補一下,也讓世子妃少破費些,只是這孩子一落地,我忙得實在騰不出手來,小姑最近身子又不好……」
  
  正說著,林悅然悄沒聲兒地進來了。綺年一抬眼,倒嚇了一跳:「悅然,你——」不說形銷骨立,也是瘦得彷彿一陣風就能吹走的,臉色更是白裡透黃,半點都沒有青春少女的血色,進來看見趙燕恆,往後退了退,低聲叫了一聲:「周姐姐。」
  
  「你怎麼瘦成這樣!」綺年忍不住過去拉她的手,觸手冰涼,「你這樣——這麼不愛惜自己身子,伯母在天有靈,會怎麼想!」早就聽送東西的下人說林悅然身子不好,時常請醫吃藥,但竟瘦成這樣……
  
  「我該早點來看看你才是。」綺年有些難受,「自己的身子還得自己當心,別人替不了你。你這樣——是要讓伯父伯母走得不安心麼!」
  
  趙燕恆退到外屋,林悅然就一頭撲到綺年懷裡嗚嗚哭了起來。宛氏直歎氣:「世子妃恕罪,小姑年紀小,實在是——」
  
  綺年安慰了一會兒,看林悅然止了眼淚才道:「萬不能再這樣了。」
  
  林悅然拭著淚:「姐姐,我該怎麼辦?我心裡怕得很。」
  
  綺年憐憫地摸著她的頭髮:「總會有辦法,可你若身子垮了,就是有一萬條出路你也走不了,你想想是不是這個理兒?」

  林悅然如今身子虛得厲害,痛哭一場便覺得疲倦,綺年也覺得時候不早,便起身告辭。

  宛氏一直送到院中,擦著淚道:「世子妃若得閒多來勸勸小姑罷,我這嘴笨,也不知怎麼勸她。還是世子妃說得透徹,小姑也聽得進去。」

  綺年歎道:「我若得空就來。」

  宛氏千恩萬謝看著郡王府的馬車駛遠,反身回了屋中,見林悅然還呆呆坐著,歎了口氣道:「世子妃真是好心,若是沒世子妃,如今咱們只怕連個棲身的地兒也沒有。」覷見林悅然點頭,便又歎了口氣,「只是世子妃跟咱們家非親非故,因著跟婆婆的情分照顧我們一年多已然是極難得了,難道還能照顧我們一輩子不成?何況世子妃是郡王府的人,郡王府怕也不願她拿著錢來貼補外人。」

  林悅然這一年多來還沉浸在父母兄長突然身亡的悲痛裡,竟沒仔細想過這事兒,不由得抬頭去看宛氏。宛氏彷彿沒看見她的目光,逕自低頭去哄著已經醒過來的孩子,一面悠悠歎道:「倘若咱們能跟郡王府沾上點關係,世子妃要照顧咱們也就名正言順了。唉,寶哥兒連爹都沒有,將來可怎麼辦……」

  她抱起兒子哄著到淨房裡去把尿了,只留下林悅然怔怔坐在炕邊上,若有所思。

  綺年和趙燕恆回到郡王府,在二門處就看見一輛馬車,上頭是英國公府的標誌。進了節氣居,綺年一邊更衣一邊隨口問道:「縣主回來了?王妃可說過要留飯嗎?」
  
  小滿捧著淨面水進來,聞言便答道:「縣主是哭著回來的,說是跟姑爺鬧了脾氣,正在丹園哭呢。世子妃要不要晚些再過去給王妃請安?」別這時候過去又撞在趙燕妤的氣頭上,再無緣無故的受氣。
  
  綺年皺皺眉:「還是這會兒過去吧,若是去晚了,王妃更有得說了。」

  趙燕恆已經寬了外頭的官服,聞言接口道:「我陪你過去。」

  綺年心裡暖洋洋的,彎起眼睛一笑:「不必的,我去請個安就走,你去跟父王說話罷。」郡王府的規矩,兒子們十五歲之後,再從外面回來就是去外書房給昀郡王請安即可,女兒和媳婦們才到內宅去向秦王妃請安。趙燕恆肯陪著她去,她自然高興,但是一定有人會借此說閒話的。

  丹園裡悄沒聲息,丫鬟婆子們都一個個噤若寒蟬。綺年進去,正碰上趙燕好出來,一見便拉了她的手低聲道:「嫂子先別進去罷,王妃在裡屋問話呢。」本來她和張執的婚期都定下了,太后這一薨逝,一切都只得往後拖了。

  綺年皺皺眉:「三妹妹這是怎麼了?」

  趙燕好看看四周並無丹園的丫鬟,便輕聲道:「聽說是打了阮世子的貼身丫鬟,阮世子就動了手……王妃正把姚黃叫進去問呢。」

  「打了丫鬟?」綺年不由得有些疑惑,「英國公府也不致這樣的沒規矩吧?」因為打了丫鬟,阮麒就對趙燕妤這個正經的世子夫人兼縣主動手?只怕裡頭還有內情,難怪姚黃被秦王妃叫去問話,憑著趙燕妤說,大概理由都是她的了。

  當然,綺年在這麼想的時候並不知道姚黃在秦王妃面前說了些什麼,如果她知道,必然會是另一種想法了。

  「香薰球?誰的香薰球?」秦王妃沉著臉。看見趙燕妤臉上的掌印,她真是怒不可遏。掌上明珠一樣的女兒,從小到大一指頭都捨不得碰的,如今出嫁了倒挨了打,這是什麼道理?

  姚黃背後的冷汗已經濕了內衫,喃喃道:「姑爺沒說,瞧著也不像那兩個丫頭的……」到底要不要說?若說出來,只怕立時就是一番風浪,事情鬧得大了,對縣主又有什麼好處?難道還真能跟阮家和離不成?還是要鬧一個世子妃與阮姑爺婚前私相授受出來呢?

  「那香薰球是什麼樣子,可拿來了?」秦王妃陰沉地問,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咬出來的,兩眼緊盯著姚黃。
  
  姚黃一頭一臉的汗,只能低下頭去:「被姑爺拿回去了。上頭好像,好像是四方聯的合歡花。」
  
  秦王妃冷笑道:「好一個合歡花!那必是什麼狐媚子送的了——你說合歡花?四方連續的合歡花?什麼樣子?」
  
  姚黃聽她的話音就知道瞞不過去了,只得低頭道:「奴婢瞧著竟有些像當初世子妃的那一個,只是被縣主摔過了,奴婢瞧得不真切,也沒準是看錯了……」

  秦王妃呼地站起來,摔掉了手邊的茶杯:「他怎麼會有——難道——是了!阮家和吳家可不是親戚麼,表哥和表妹……好一個英國公府!」

  姚黃連忙磕頭道:「王妃且息怒。奴婢只是看了一眼,並不敢說就是。萬一是奴婢看錯了呢?再說,再說也從未見姑爺與世子妃有什麼來往,姑爺又是從小就跟縣主在一起玩大的,怕是他心裡也知道將來一定是娶縣主的……」
  
  「你一個外人,怎會知道他們有沒有來往!」秦王妃咬著牙,想起自己的侄子秦巖,那不也是已經訂了親的嗎?且平日裡也沒看出什麼蹊蹺來,卻差點就壞了妤兒的名聲!
  
  「你想法子把那香薰球弄了來!」
  
  姚黃嚇了一跳:「王妃!姑爺可是縣主的夫君。」弄來做什麼?要把這事捅出來麼?那縣主又有什麼臉面呢?
  
  「你不必問,只弄來就是!」秦王妃還要再說,魏紫已經滿臉慌亂地進來,「姑爺來接縣主,在二門上跟三少爺打起來了。」
  
  這下連在後頭屋裡洗臉梳妝的趙燕妤也被驚動了,秦王妃帶人到了二門上一瞧,只見趙燕平邊罵邊打,阮麒只是步步退讓,臉上還有兩塊明顯的瘀青,綺年正帶著小廝丫鬟們拉架,只是拉不開。

  秦王妃目光一閃,走過去大聲喝斥:「世子妃在做什麼!亂成這樣子,你這家是怎麼管的?還不跪下!」嘴上說著,眼角餘光卻掃著阮麒。

  綺年一怔,沒料到秦王妃怎麼沒頭沒腦地先衝著她來了,只是她怎麼可能聽話就跪下?才轉身還沒說話,秦王妃已經厲聲道:「怎麼?你還敢忤逆不成?跪下!」

  「王妃——」阮麒顧不上再跟趙燕平敷衍。他這將近一年來都在軍營之中摔打,身手大有長進,早不是趙燕平這樣公子哥兒的花拳繡腿可比,方才不過是對趙燕妤有幾分歉疚,讓趙燕平打了出氣罷了。這會兒只反手一擋就將趙燕平推到一邊,搶上來道:「是小婿不該與舅兄動手,與世子妃無關。」

  秦王妃心裡恨得咬牙,只不看他,緊盯著綺年道:「世子妃沒聽見我的話?我讓你跪下!」

  綺年也有些惱了,反而挺直了後背淡淡道:「不知兒媳做錯了什麼,要被王妃罰跪?」

  秦王妃冷笑道:「你既然管家,怎麼讓少爺和姑爺在二門上打了起來,難道不該罰?婆婆說話,你做兒媳的竟敢頂撞?果然是要忤逆了!」眼光瞥見阮麒面有焦急之色,心裡已經認定了此事,更加厲聲地道,「你敢不跪,就是不孝!」此刻她一頭的火氣,已經顧不上維持平日裡婦孝姑慈的假象了。

  「亂命尚且不奉,諛親亦非孝道。」趙燕恆大步過來,將綺年往自己身後一擋,淡淡道,「我已叫人請了父王過來,若是父王也責綺兒不孝,我與綺兒一同向王妃下跪賠罪便是。」
  
  趙燕平一頭的火氣,聞言立時跳了起來:「父王來了又怎樣?難道父王還能容你忤逆不成!」
  
  眼看著這裡劍拔弩張又要鬧起來,一個小廝急急忙忙跑了進來:「英國公府來人,請阮世子趕緊回去,阮老太君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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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5 弔喪客各有打算

  一場夫妻大鬧,以阮老太君過世做了結束。老太君年事已高,聽說長孫小夫妻兩個動了手,急得不顧自己腿腳不便就要出去看,結果在門檻上磕碰了一下,一頭倒在一個丫鬟身上。其實說起來也沒有碰到哪裡,但人躺下去了就再沒有起來,兩天之後就去了。

  英國公大怒,將阮麒痛打了一頓,又把當時老太君身邊伺候的幾個丫鬟拖出去全發賣了。不過這一切都不能挽回老太君的命,英國公上表丁憂,然後為老太君發喪。

  「今兒天冷,世子妃把這大氅披上罷。」如鸝捧了一切青緞面猞猁皮裡子的披風過來,看看綺年身上月白的素錦襖,石青緞裙,頭上雪白沒半點顏色的米珠銀飾,心裡有些不高興。這大過年的,正是該穿得鮮亮喜慶討吉利的時候,卻因為太后國喪沒過頭三個月,又要去阮家弔唁,穿得這樣素淨。

  小滿一腳跨進來,臉上有些擔憂:「王妃臉色很不好,世子妃小心些。」真是莫名其妙,明明是縣主和阮世子吵鬧,急死了阮老太君,王妃這臉子撂給誰看呢!

  綺年點點頭,一邊往外走一邊問:「那天怎麼回事,打聽到了沒有?」

  白露忙道:「問是問了,卻沒人能說明白的,只是聽著縣主喊什麼通房什麼香薰球,實在沒有哪句與世子妃相干的。」那天的事,一回想就覺得古怪,秦王妃就是有氣也該對著阮麒發,就算是顧忌著趙燕妤還要回阮家過日子遂致遷怒,也不至於一見面就叫綺年跪下,竟像是要撕破了臉再不顧著似的。但這幾天她叫丹園裡的小丫鬟左打聽右打聽,始終沒有聽出這事與綺年有什麼相干處。
  
  「通房和香薰球?」綺年莫名其妙地重複了一遍,想不明白。轉頭見小滿一臉擔憂,不由得笑了:「行了,都別苦著臉,這大過年的。想點好事兒,等太后的孝滿了,就給你和立春辦喜事。」立春和小滿是已經過了明面兒的,只等著成親了。
  
  小滿登時滿臉通紅,小雪在旁邊笑道:「世子妃別光說我姐姐哪,人家立夏還來求世子妃身邊的人呢,世子妃倒是給不給呢?」
  
  這下如鸝鬧了個大紅臉,一跺腳跑了。綺年看著她的背影也笑起來:「哎,這丫頭——這要問你,你怎麼跑了。」
  
  立春的事兒定下來之後,趙燕恆瞧著立夏年紀也不小了,順口就說也該替他挑個媳婦,結果回頭立夏就找到綺年面前來了,說要娶如鸝。趙燕恆一聽就樂了,說好極,這才叫肥水不流外人田,倒把綺年鬧糊塗了——幾時這又成了一對呢?
  
  如菱在一邊樂不可支:「世子妃還問什麼問哪,立夏哥哥腳上現穿的棉襪都是如鸝姐姐做的。」
  
  「真的?」綺年也樂了,「這丫頭!東西都給人家做了,怎麼臨到頭兒又害臊了呢?」
  
  眾人嘻嘻哈哈,白露看著一張張笑臉,不由得想起了清明,看著眾人都在好笑,低低地說了一句:「不知道清明如今怎樣了……」
  
  綺年看了她一眼,輕輕歎了口氣:「也虧你還惦記她,她如今——修身養性,日子總還是能過的。」太后去世,不少人明裡暗裡指著說是清明不祥,把太后「妨」死了。自然,這些人並不是與清明有仇,而是指桑罵槐,衝著東宮去的。金國秀只當聽不懂,將清明送出皇宮,放到皇覺寺旁邊的甘露庵裡帶髮修行去了。
  
  甘露庵也是皇家庵堂,有些有罪但不致死的嬪妃都在這裡修行,說是替皇家祈福,其實就等於是進了冷宮一樣,青燈古佛過一生罷了。不過綺年想,這說不定於清明倒是合適的,她本不為爭寵而入宮,如今還能有個安生日子過,比她在宮裡橫衝直撞然後送了命強。倒是洛紅頗出人意料之外,小產之後不知怎麼的反博得了太子的憐惜,雖然在國喪之中不好留宿後宮,卻是隔三差五就去她殿裡坐坐。反而是倒霉的劉承徽,從此再沒出頭。
  
  這消息自然是周鎮撫送出來的。綺年覺得周鎮撫似乎也瘦了一點點兒,不過不敢下確定結論。說起來他也怪可憐的,一個鎮撫肯娶一個丫鬟做正妻,那確實是喜歡上了吧,可是人家還不願意,半道兒又投到太子身邊去了,現在又是這麼個下場……綺年都替周鎮撫難受。
  
  白露低下了頭。她素來覺得清明比她強,得世子信任,能替世子在外頭辦事兒,但是到末了卻落了這麼個下場。反倒是小滿,馬上就要正正經經地出去嫁人了。立春上次被世子罰了,但如今管著世子妃的嫁妝,世子妃的兩個莊子上的出息他都能拿一成,身家很是厚實了,小滿成了親之後自然還要回來做節氣居的管事娘子的,夫妻兩個真是……何況是正頭娘子,根本不怕有一日會落到清明的下場……白露似乎有些明白,綺年為什麼一定要讓她出去嫁人了。
  
  綺年到了二門,秦采已經等在那裡,秦王妃卻是姍姍來遲,臉色果然陰沉得可以,冷冷瞥了綺年一眼,卻沒說什麼,逕直上了馬車。綺年與秦采坐了一輛馬車,出了府門,秦采猶豫片刻,終是低聲道:「嫂子小心些,王妃似是——真的氣得狠了。」畢竟是自己的姑姑,雖然她尚未記事時秦王妃已出了嫁,但多少總有幾分瞭解。秦王妃素來以寬容守禮示人,無論如何與人不睦,面上總是過得去。似這樣場面上的敷衍都不給的情況,那就是真的惱怒了,只是秦采也想不出秦王妃究竟是為了什麼,難道是遷怒阮麒是綺年的表兄不成?
  
  「多謝弟妹。」綺年想了想,也低聲問,「弟妹可知道是為什麼?」
  
  秦采無奈地搖搖頭:「如今王妃並不與我多說什麼……」秦王妃對她日漸冷淡,眾人皆知。
  
  綺年瞭然地點頭,靠在馬車裡沉思起來。若說是因阮家與吳家的關係,那秦王妃未免太過遷怒,說出去人人都會說她無理。按說,秦王妃不會做這種授人以柄的事。但是想來想去,自己與阮麒除了這姨表兄妹的關係之外,真是再不搭界了,到底是什麼事令秦王妃這樣公然對自己發怒呢?
  
  「……似是說什麼姑爺的通房和香薰球……」將小滿和白露打聽來的消息反覆咀嚼,最終還是這句話讓綺年皺起了眉頭。爺們兒貼身的大丫鬟,十之八-九都是家裡給備下的通房,即使是有什麼私密的物件兒放在阮麒手裡也不為稀奇,趙燕妤或者會因為此事大鬧,秦王妃卻絕對不會!再聯繫秦王妃對自己的態度,莫非這玩藝兒跟自己有什麼關係?可是阮家丫鬟的東西,會跟自己有什麼關係呢?
  
  香薰球!綺年猛地睜開眼睛——若說香薰球,自己還真曾有過一個香薰球與阮麒有點關係。但,但那個香薰球已經由英國公親手交回來了,綺年仔細檢查過,球內部不易注意之處鏨著吳大學士手書的「愛女若蘭出閣之喜」的小小字樣,千真萬確就是原物,並非仿造品。可若不是這個香薰球,又有什麼事能跟自己搭上關係呢?
  
  思來想去之間,馬車已經到了阮府。阮府一片披白掛素,門楣上的匾額都用白布罩了。下人迎進去,奉到老太君的靈堂上香。
  
  阮夫人帶著兩個兒媳和旁支來哭喪的親戚女眷在靈堂迎客,眼睛還有些紅腫。雖則與阮海嶠夫妻感情淡薄,但這些年阮老太君並沒怎麼難為過她,且十分疼愛阮盼,因此阮夫人對這婆婆倒還是有幾分感情的。秦王妃上了香,與阮夫人在偏廳裡坐了,淡淡道:「親家夫人節哀。妤兒不懂事,淘了這一場氣,還請親家夫人見諒。」
  
  阮夫人冷冷道:「這倒也怪不得媳婦,原是老大不妥當,不該把東西放在書房裡。如今書房也被媳婦砸了,這口氣也該出了罷?」她原不喜歡阮麒,他院子裡的事自是從不過問的,但趙燕妤一直哭回了娘家,阮老太君又因此過世,卻是把這事鬧大了。且趙燕妤回來之後,不說先去給老太君侍疾請罪,竟先帶著人去把阮麒的書房掀了個底朝天,搞得家反宅亂,這卻實在太不把婆家放在眼裡了。
  
  說起來這件事阮麒自是有錯的,但歸根結底也不過是在書房裡藏了件東西而已,並不是在外頭置外室,或是在家裡收用這個丫鬟那個丫鬟,實際上,就連蝶語蟬語兩個,他都不怎麼很親近的。依著世家公子的德行來看,已經是很難得了。偏趙燕妤卻因為這麼一件小小的東西就責打通房,委實不像個正室的氣度。尤其如今阮老太君去了,追究起來還是因為他們小夫妻爭吵的緣故,這氣死老太君的罪名夫妻兩個少不得各擔一半。眼下阮麒被打得趴在床上起不來,秦王妃卻只輕描淡寫說這麼一句,阮夫人如何不氣?雖不敢說什麼重話,卻也忍不住要刺秦王妃幾句才甘心。
  
  秦王妃卻是眉毛也不動一下:「妤兒自幼嬌養了些,受不得委屈是有的,她是新婦,年紀又輕,行事若有莽撞之處,還請親家多擔待些。說來,若是姑爺與她夫妻和睦,原也不必淘這場氣的。」
  
  阮夫人反唇相譏:「王妃說得是呢,若是妻子溫柔和順,夫妻哪有不和睦的?前頭還有客人過來,恕我失陪片刻,王妃且坐罷。」竟是站起來了,將秦王妃扔在偏廳裡。
  
  這卻是正中秦王妃下懷,只坐了片刻,姚黃便悄悄進來,自袖中拿出一個摔癟了一塊兒的銀質香薰,惴惴遞了給秦王妃。秦王妃接在手裡瞧了瞧,見有杏子大小,雖摔壞了,仍看得出上頭精細的四方連續合歡花圖案,正與她見過的那只一模一樣,不由得死死攥住了,眼神冰寒,冷聲吩咐姚黃道:「此事不許再提。勸著縣主與世子好生過日子,藉著這機會將那兩個通房都攆出去便可,其它的不許再鬧。」
  
  姚黃巴不得永遠不提此事,連忙應喏又悄悄退了出去。秦王妃坐了片刻,便見阮夫人又引了幾位女眷進來,皆是來弔唁的夫人太太們,其中便有東陽侯府的大奶奶,見了秦王妃連忙行禮道:「母親在家中不好出來,讓我來代她給老太君上炷香。」到她這一輩上,秦家已經沒有爵位了,她一個做兒媳的來給阮老太君弔唁原是份量不夠的,只因東陽侯夫婦三年父孝未滿不能出來走動,沒奈何才讓她過來了。
  
  秦王妃卻無心與她多說這些,拉住了她低聲問道:「那位夫人是誰?」與秦大奶奶一同進來的夫人們中有一位是她不認得的,年紀四十幾歲左右,人極精神,卻不似京城貴婦們保養得那麼白皙豐潤,反而是膚色微黑,像是長居陽光強烈之地所致。秦王妃在京中出生長大,這京城裡地位高貴的夫人們沒有她不認得的,如今看這位陌生婦人舉止與京中眾人不同,阮夫人卻又對其十分客氣,心裡想了想,便猜測這位說不定就是新進京尚未出來應酬的兩廣總兵夫人。
  
  果然秦大奶奶低聲道:「這位是柳夫人。」
  
  柳夫人也看見了秦王妃,雖是都穿著素服,但秦王妃頭上戴著的點翠釵子乃是宮制的手藝,且那形制也不是普通命婦能戴,自然注意。阮夫人此時是主家,心裡雖不情願也得代為介紹,待二人相互見過了禮,便轉身又出去了。
  
  這裡秦王妃與柳夫人一起坐了,含笑道:「前些日子進宮,還見了夫人家的小姐,果然是溫良恭謹,有大家氣度。」
  
  柳夫人乃是柳總兵的續絃,嫁過來之後立刻就生了一個兒子,雖然不是嫡長子,但柳家長子次子都是寬厚的,與異母弟弟十分友愛。後頭過了七八年,又生下了柳雪。雖然是個女兒,卻因是柳總兵的老來女,極其受寵。此時聽秦王妃開口就誇獎自己的女兒,不由得心裡舒服,且她聽得明白,秦王妃這也是在暗示自己在後宮中能時常出入,於是也笑著道:「王妃過獎了,那孩子也因是她父親老來得女,養得嬌了,也不知做了多少沒規矩的事,難得是宮裡太后娘娘們都不責怪,不然早該被攆出來了。」
  
  秦王妃笑道:「夫人這就太客氣了,我是親眼見的,柳姑娘一片純孝侍奉太后,真是教人喜歡。」隨看了看廳中道,「今日怕是不曾跟著夫人過來?」
  
  柳夫人道:「是來了,只是沒出息怕見人,在那邊坐著呢。」
  
  那邊小廳是年輕少奶奶和姑娘們坐著的地方,來弔唁又不是赴宴,也沒有久坐的,何況柳夫人與阮家又不相熟,故而說了幾句話便起身告辭。秦王妃一直送到廳外,便見那邊小廳裡出來三個女子,一個做婦人打扮,兩個做姑娘打扮,其中一個便是柳雪,見了秦王妃因是認識的,便福身行禮。
  
  柳夫人指著那婦人道:「這個是大兒媳,老二老三家的沒見過世面不敢輕易出門,這個就是我孫女了。」
  
  秦王妃連忙仔細打量。柳大奶奶三十出頭了,容貌倒不怎麼出眾,只是與柳夫人一樣,極精神,且對柳夫人也十分親熱恭謹。那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就是柳逢碧,容貌略似其母卻比母親要秀麗些,一雙眼睛尤其黑且亮,黑水晶一般左右看著人,一見便知是個性子活潑的。
  
  秦王妃立刻抹下腕上一對翡翠鐲子,給柳大奶奶和柳雪戴上。柳夫人忙道:「上回在宮裡,已經蒙王妃賜了禮物,如何又敢接呢?」
  
  秦王妃笑道:「這有什麼。我瞧著柳夫人姑娘好媳婦也好,實在是好福氣。」拔下頭上一根雕桅子花的羊脂白玉簪子,拉了柳逢碧的手道,「就是孫女也是好人才,怎生的就都生到夫人家裡去了呢?」
  
  一番話說得眾人都笑了。柳逢碧年紀雖然不大,又是剛剛進京,卻毫不怯場,規規矩矩福身行禮謝了秦王妃,將簪子收下。柳家眾人便告辭了。
  
  柳逢碧上了馬車,便拉了柳大奶奶的手道:「母親,這簪子瞧著好生貴重。」這枝玉簪看著不打眼,卻是通體沒有一絲雜色,雕出的桅子花白生生的如同真的一般,花瓣翻捲,彷彿還能聞到香味一般。柳逢碧雖然不大懂這些,但觸手覺得溫潤生涼,也知道這是好東西。
  
  柳大奶奶不由便看了柳夫人一眼。此次進京,一則是讓皇上對柳家放心,二則也是為了替柳雪和柳逢碧尋一門親事。如今柳雪進了一次宮,這將來的前途必是在宮裡了,便是自家人也做不得主,因此柳逢碧便成了京中有適齡兒孫的夫人們眼中的目標。
  
  柳夫人笑道:「既是王妃賞的,你就拿著,這是京裡的規矩。」長輩第一次見晚輩,是要給點禮的,但今日是跑到別人家弔唁,並不是赴宴,在這種場面上並不是給禮物的氣氛。且秦王妃前次已經給了柳雪東西,今日說來便是要給只給柳逢碧隨便一件東西也就足夠了,卻是不但又給了柳雪和柳大奶奶,還給了柳逢碧這樣一件貴重東西,那必是有些別的意思了。
  
  打從進了京城,柳夫人自然也要收集這些官宦勳貴之家的資料,知道郡王府還有一位三少爺沒有定親。
  
  雖然是繼室所生,但這位三少爺也是嫡出的,郡王府有家有業,就是將來他沒有爵位,也少不了家產,更何況父親是郡王,母親是長公主之女,要謀個前程也並不難。說句不好聽的,柳家大爺沒什麼大出息,倘若不是柳總兵在海戰中立功兼了兩廣之兵,郡王府哪裡能看得上柳逢碧呢?
  
  柳夫人雖然是繼室,但柳家家風豪爽淳厚,前頭柳大夫人身子弱,自知天命不永,在過世之前親自替丈夫物色了當時的鄰家秀才之女。事實證明柳大夫人沒有看錯,柳夫人過門之後,不但對公婆孝敬丈夫體貼,且對兩個繼子十分關心。兩個孩子呢,因生母終日臥病在床並不能照顧她們,如今來了繼母卻整日對他們噓寒問暖,自然是覺得親切的。加以柳大夫人過世前反覆教導他們要尊敬繼母,因此雖無血緣關係,卻當真好得如親母子一般。後頭繼母生了兒女,一家人也跟親兄弟一般。因著這個,柳夫人對柳逢碧也當成親孫女,又是柳家孫輩裡的頭一個孩子,其得寵程度與柳雪不相上下。柳雪是注定要進宮的,柳夫人就更要給孫女好生挑一個婆家了。
  
  郡王府名聲在外,人人都知昀郡王方正規矩,秦王妃溫和寬厚,這樣的公婆真是沒處去挑。唯一的問題是這位三少爺與郡王世子的關係似乎不是太好,但有昀郡王和大長公主在,這點兒缺憾並不影響他的前途。且將來兄弟總要分家的,便是關係不大好,也不妨礙什麼。三少爺自己又是捐了監生的,聽說自幼讀書也聰慧,勳貴世家子,又會讀書,那前途正好呢。昀郡王是世襲罔替的爵位,他嫡出的兒子,即使不是世子,將來的路也不是普通官宦人家比得了的。
  
  不過這話是不好當著柳雪和柳逢碧這樣沒出閣的姑娘面前說的,而且秦王妃不過是表示得親熱了一點,也未必就是那個意思。這嫁女兒是要端起架子來的,若是自己倒貼上去,縱然能成,姑娘在婆家也挺不起腰來。柳夫人心裡盤算著,看見大兒媳略有些緊張地看著自己,便衝她笑了笑——這事可急不得,要慢慢來。
  
  弔客都是隨來隨走並不多坐,但郡王府做為英國公府的親家,卻是少不得要多坐一會兒的。秦王妃跟阮夫人相互都看不順眼,綺年倒是陪著阮盼勸慰了一會兒。
  
  阮盼哭得最厲害,她是自幼就與祖母親近的,後頭她的親事祖母也替她謀劃良多,現在乍然去了,她如何不傷心?連看趙燕妤的眼神都是毫不遮掩的冰冷責備。趙燕妤被她看得不自在,往旁邊移開幾步,離得遠了些。
  
  「姐姐不要太傷心了,老太君在天有靈,看見姐姐這樣子也會不安的。」喬連波扶著腰,細聲安慰阮盼。
  
  綺年忍不住多看了她兩眼,這離上次見面時間不遠,喬連波倒好像瘦了點兒:「表妹還沒出三個月,要多注意身子。」出嫁已經快三年了,從前的恩怨已經被郡王府的生活沖淡了許多,如今說出這句話,雖然不復當初真正的關心,卻也說得順當了。
  
  喬連波確實站得很累了,勉強笑了一下:「謝謝表姐,我知道的。母親知道我有身孕,並不讓我久站,約摸過了午後我就回房去歇著了。」
  
  綺年笑笑,也就不再說話。片刻之後又來了一撥弔客,秦王妃起身告辭。這裡阮家女眷們一直忙到午後,才輪流用了飯。喬連波是得了阮夫人許可的,便回了自己院子,進門就見只有畫眉接了出來,不由得眉頭一皺:「黃鶯呢?」
  
  畫眉心裡咯登咯登的。前幾天蝶語蟬語被打的情景還在眼前呢,正室要處置通房丫鬟其實並不難的,她可沒有黃鶯那麼大的膽子,低頭道:「少爺在外頭辛苦了半日,這會兒歇在小書房,黃鶯在——給少爺捶腿消乏。」阮麒趴在床上還不能起身,阮麟自然就去招待外客了。
  
  喬連波臉色唰地變了,揮退了畫眉自己進了屋裡,坐了片刻才咬牙道:「什麼捶腿!分明就是去——」勾引兩個字已經到了嘴邊,說不出來。黃鶯不安分,偏她如今有了身孕是必得給阮麟安排人伺候的,若不是在太后的喪期之內,沒準兒蘇姨娘早就要提這事了。
  
  翡翠勉強笑道:「黃鶯是自幼伺候二少爺的,這也是她的本分。」
  
  喬連波愣了一會兒,目光忽然轉到了翡翠身上。能在顏氏身邊做大丫鬟,翡翠自然有自己的好處,容貌倒不是什麼特別出色的,但也端正秀氣,最好是有一身好皮膚,泛著象牙般的微黃,觸手豐潤柔滑,比一般人家的小姐們都要好,這是天生的。且她年紀大些,身材豐滿有致,遠非黃鶯那樣半大的丫頭能比的。
  
  「翡翠——」喬連波咬了咬嘴唇,「你去伺候二少爺吧。」

  



166 端午節河畔偶遇

  長平二十二年的除夕悄無聲息地過去了。因為太后喪期之內,連正月十五的燈節都取消了,害得不少閨中少女十分失望。

  不過這不關綺年的事,過年從簡更好,意味著她的工作量就少了。全家都沒什麼意見,只有魏側妃私下裡嘀咕,總覺得分到蘭園和武園的東西不如別人的好,但她不敢到秦王妃面前去說,在綺年面前不鹹不淡地抱怨兩句,綺年又只當沒聽見。末了只好去秦采面前發作,秦采當面聽著,等她說完轉身就忘掉,全當亂風過耳。

  大年初一,照例要入宮朝拜。今年太后是不會前來了,只剩下皇后和太子妃來接受眾命婦的磕頭。

  秦王妃在殿中等候著皇后和太子妃前來的時候,只覺得那些交頭接耳的命婦們不時向自己看一眼,身下的椅子如同長出刺兒來一樣讓人難受,頗懷疑阮家在外頭散佈了孫媳不賢氣死祖母的謠言。

  其實她是過慮了。這事說出去對阮家有什麼好處?阮老太君已經七十歲,人生七十古來稀,若壽終正寢乃是喜喪,是福氣,是以阮家對外只說趙燕妤是回郡王府去尋偏方救治祖母的,倘若不是趙燕平把阮麒打了個烏眼青,這事本來很好遮掩過去的。

  綺年和秦采一左一右站在秦王妃身後,如今她沒有身孕,在外頭的功夫就要做足了。何況,任何人看見秦王妃一臉陰沉地坐著,兩個兒媳婦恭謹地立在背後,且還都不是親兒媳婦,那心裡只怕都會對秦王妃有點想法。這樣改變秦王妃對外形象的事兒,綺年絕不介意去做的。那次李氏的話,她雖然不能完全認可,卻是重新鼓起了鬥志。趙燕恆做到了自己的承諾,那麼她也應該這樣!伺候一下秦王妃算什麼?早晚有一天,趙燕恆會讓他們永遠擺脫她的。

  隨著時間過去,大殿裡漸漸有人竊竊私語起來——按說這個時候,皇后和太子妃早該過來了呀,難道又出了什麼事?
  
  眾人正在胡猜亂想,外頭已經下起了薄雪,雪花紛飛中只見一行人從遠處走來,為首的太監手持拂塵,進得殿來向一眾命婦們行了禮笑道:「太子妃診出喜脈,如今娘娘正在東宮之中。有勞諸位夫人久等,娘娘片刻便到,請諸位稍安。」正是皇后宮中的總管常太監。
  
  這一下大殿裡眾人都面面相覷。太后國喪期間,太子妃診出有了身孕?常太監如何看不出眾人所想?笑嘻嘻道:「太子妃已有三個月的身孕了,只因太后薨逝,太子妃傷心過甚脈像不穩,太醫竟沒診出喜脈來,還是今日一早太子妃平白的作嘔,才知道這大喜事的。」
  
  太后過世未滿兩個月,太子妃的身孕卻有三個月了,自然不是在國喪期間懷上的。不過諸位命婦們都是在後宅裡的人精子,什麼脈像不穩太醫沒診出喜脈之類的話,那是沒有人會信的。分明是太子妃怕有人暗地裡加害,直到過了三個月胎像穩固了才說出來罷了。不然宮裡的太醫每五日請一次平安脈,連個喜脈都診不出來,那也就別在太醫院幹了,趁早捲鋪蓋回家去罷。
  
  冷玉如不禁就向綺年遞了個眼色,低聲笑道:「這消息來得真是太是時候了。」
  
  有身孕是喜事,但也要看在什麼時候放出來。倘若太子妃一診出喜脈就宣佈,之後太后去世了,沒準就有人嚼舌頭說太后是被這孩子妨死的。反過來,如今太后去了才傳出喜訊,這就是喪中之喜,又在大年初一,皇帝心裡哪有不高興的呢?
  
  因為突然有了這件大喜事,皇后來接受朝拜的時候也是心不在焉的,草草了事就放人出宮了,隨即,太子妃有孕的喜訊就從宮裡傳出來,傳遍了京城。太子已經有了三個女兒,倘若這一胎太子妃能生下兒子,那就是嫡長孫,意義非凡!
  
  雖然太子妃有孕是喜事,但因為還在太后的國喪期間,即使眾人各自有各自的想法,也都不會表現出來。長平二十三年就這樣悄無聲息地過了小半年,所有的人目光都盯在東宮,太子妃的肚子上。
  
  綺年很喜歡這種生活。秦王妃近來忙著操心趙燕平的事,除了每日去問安的時候看她的眼神冰冷之外,並沒什麼時間找她的麻煩。至於管家的事,雖然時不時有人要找點小麻煩,但如今王妃都安分,下頭的人自然也就安分了許多,讓她得以有時間照顧品姐兒和趙燕恆。
  
  「她一直想著這郡王府以後都是三弟的,用出來的下人自然都是好的,怎會弄些無能頑劣的將來讓三弟妹不好管教。」趙燕恆一邊穿官服一邊冷笑了一聲,「否則她怎會有那樣的賢惠名聲?」秦王妃那時候把世子之位當做了囊中之物,這王府就是趙燕平的,她自是要治理得井井有條才好。是以如今府裡的下人差不多都是老實能幹的,倒還真沒有幾個特別刁鑽的刺頭兒,反而是被綺年撿了個大便宜。
  
  綺年點點頭:「這倒是我撿了便宜了。別的不說,府裡在外頭的鋪子莊子上也都還是父王的人,並沒怎麼大動過。若是那些地方都換了她的心腹,做了手腳倒有些麻煩。」
  
  趙燕恆嘴角微微一勾:「她既是那等賢良,怎麼會隨便將父王的人換成她自己的人?不過這些年沽名釣譽,管事們大都覺得她是個好人,還有幾個被她施恩施惠收買了也是有的,只是他們也並不敢隨意違拗父王,無礙大局。」
  
  綺年不禁搖了搖頭:「她最大的錯誤就是太輕視了你。」
  
  趙燕恆也搖了搖頭:「不,她最大的錯誤是不夠瞭解父王。」
  
  綺年愣了一下,隨即明白。當初秦王妃以為趙燕恆墜馬傷腿就失去了競爭力,誰知道昀郡王雖然並不心悅呂王妃,到底還是敬重的,即使長子有諸般的毛病,但沒有紈褲得不可收拾,他就仍舊為趙燕恆請封了世子,令秦王妃不得不要重新對付一個已經十五歲、羽翼初成的少年,而不是當初那個七八歲的孩子。
  
  「她生在侯府,又是大長公主的獨生女兒,自幼金尊玉貴,百寵千嬌,又是父王早就心悅之人,哪裡知道什麼人間疾苦——」趙燕恆語聲中帶了幾分諷刺,「大長公主尊貴,東陽侯連姨娘都沒有幾個,便是後宅裡那些個陰私她尚且見得不多,更遑論前頭的男人們。她自以為得父王心悅就能將一切盡數握在手中,卻不知父王也有自己的主意。」
  
  綺年替他繫上衣扣,點了點頭。到底是後宅養出來的,縱然身份尊貴,也未必摸得透男人的心思。其實這也不能全怪她,對她而言趙燕恆是眼中釘肉中刺,可是對昀郡王而言,不得寵的兒子,終究也是自己的血脈。且這個郡王爵世襲罔替,承爵之人也不需要什麼大出息,只要不造反,這爵位就丟不了。
  
  「算了,別說這些個掃興的事。」趙燕恆抬手摸摸綺年皺起的眉頭,笑道,「總這麼皺著眉都不好看了,快笑笑。」
  
  綺年一抬頭,對他一咧嘴,擺出一個品姐兒式的傻笑,逗得趙燕恆大笑起來,又遺憾地看看外頭的天色:「不能等品姐兒起來了,今兒偏不休沐,也不能陪你們去看龍舟。」
  
  雖然太后喪期未過,但太子妃有孕總是件好事,朝廷可以禁嫁娶鼓樂之類的喜事,卻總不好把老百姓都搞得死了娘一樣的過日子,這些年節的習俗總是可以搞一搞的。加上太子妃這一胎胎像很不好,光是小產之兆這半年就有兩三次,都說是太后病著的時候侍疾太過憂慮勞累所致,因此皇帝為了給太子妃肚子裡那一胎添福,今年端午節的賽龍舟就格外搞得熱鬧了些。
  
  其實說起來,太后過世已經半年,就是鄭家這外戚也沒誰真那麼難過了,更何況別人呢?加上今年上元、上汜、寒食等節日都沒好生過,因此這端午龍舟賽,哪個不要去看?京城中各官宦人家早都在城外河邊派人紮了棚子佔了地方,預備去好生樂一樂呢。
  
  郡王府當然也要去。秦王妃之前擺出架勢要給老東陽侯守孝三年,如今也顧不得了,說是全家都去。綺年心裡明白,她是為了去見見柳夫人,再聯絡一下感情。
  
  「若是她真替三弟聘了柳家姑娘——」綺年略微有幾分慚愧,啥時候她也學會破壞人的婚姻了?這樣不擇手段,豈不是跟秦王妃差不多了?
  
  趙燕恆笑了:「讓她去忙活。倘若她真能替三弟訂下柳家姑娘,父王也就放心了,三弟成親之後就會分家。」他摸摸綺年的臉,「到時候,你就是這府裡的女主人,不用再想著防著人算計。」
  
  綺年悚然一驚。這意思是說,倘若趙燕平成親,昀郡王就會分家,然後讓出郡王之位來?可是昀郡王今年年紀也不是很大,是不是早點了?
  
  「父王其實是最愛山水的,到時候若有人陪著他去郊外莊子上住,每天看看山作作畫,也是件美事。」
  
  「父王會作畫?」
  
  「自然。」趙燕恆的笑容有些複雜,「父王畫得一手好寫意山水,也會畫人像。只可惜——母親既不懂這些,也沒有興趣。」
  
  綺年怕他想起呂王妃又傷感,趕緊把話題轉開:「時候不早了,你快去衙門吧,如今天氣雖熱,可也不要隨便喝些冰涼的東西。」趙燕恆裝病這些年,到底還是影響身體的,並不是那麼十分結實。
  
  「好。等下了衙門回來,我給你帶稻香齋的金乳酥。」
  
  綺年直送到節氣居門外,含笑看著趙燕恆走得看不見了才回來,便見乳娘已經抱著品姐兒過來了。品姐兒還在拿小手揉眼睛,困得有些東歪西倒,卻偏硬撐著要睜開眼睛。綺年把她接過來,微微皺眉:「怎麼這樣早就起來了?」她是主張小孩子應該多睡一點的,不然會影響身體發育,所以從來不叫品姐兒起得這麼早。
  
  乳娘有些惶恐:「姐兒惦記著看龍舟,怎麼也不肯睡了。」綺年用她們照顧品姐兒,早就說過,並不是品姐兒想怎樣就縱著她怎樣,必得要管教,有些事便是品姐兒哭鬧也是不許的。只是這次她實在有些勸不住,生恐過來被綺年責備,不由得就低下頭去。
  
  「看龍舟哪裡會這麼早。」綺年拍拍女兒的後背,「該什麼時候起,娘自然會讓奶媽媽叫你起來,怎可這樣不聽話?若是沒有精神,到時候龍舟也看不了。」
  
  品姐兒已經一歲多點,說話十分清楚,摟了綺年的脖子撒嬌:「要看龍舟。爹爹呢?一起去。」
  
  綺年親親她,把她橫抱著:「爹爹去衙門了,不能跟我們一起去。現在時候還早,品兒再睡一會兒,養足了精神好生看龍舟,回來給爹爹講,好不好?」
  
  品姐兒其實還是困的,被綺年抱著走了幾步就又睡過去了。綺年將她放在自己床上,叫乳娘和丫鬟們好生看著,自己出去安排府裡的事了。
  
  要出遊一趟並不容易,更何況是全家一起出門,車馬自不必說,還要帶著自用的茶具食具點心小菜迎枕靠墊,因是出城,還要帶著更換的衣裳首飾乃至馬桶等物件,林林總總不一而足,一樣沒帶齊全到時候要用了沒有,就是大麻煩。且出去大半日,家裡的事也要先安排好,省得晚上回來茶涼飯涼的。待這一切都安排完畢,各院都用了飯,太陽已經高高懸在天上了。
  
  郡王府也是頭一次出門這樣的齊全,除了昀郡王和趙燕恆之外,連趙燕和今日都因恰值休沐一起出門。大小馬車七八輛,趙燕和兄弟兩個騎馬,還有王府的侍衛小廝們,真是浩浩蕩蕩的一隊人馬。
  
  綺年抱著品姐兒,跟秦采坐在一輛車裡。雖然是節日,卻因在國喪之中,眾人的衣飾還是以素雅為主。秦采穿著藕合色衫子,蜜合色綾裙,頭上髮髻簡單乾淨,只插了一枝淺粉色珊瑚釵,戴了一朵杏色絹花,臉上卻薄薄施了一層脂粉。綺年仔細看了看,發現她眼下有一抹青黑,塗脂粉就是為了遮擋。
  
  「弟妹怎麼了,昨兒晚上不曾睡好?」聽小丫鬟說,昨天魏側妃又在蘭園裡發脾氣了,為的是端午節不曾另做新衣,估摸著秦采又遭了池魚之殃。
  
  秦采的眼睛一直瞧著品姐兒,滿眼的喜愛,聞言只是搖了搖頭:「大約是想著要出來看龍舟,竟沒睡好。」
  
  綺年並不戳穿她的謊言,只拍著品姐兒問:「去跟二嬸一起坐好不好?」
  
  品姐兒還有些發困,何況秦采素來對她親切,迷糊著眼睛就被綺年交到秦采懷裡去了,小胖蟲子一般蠕動兩下,隨著馬車搖晃很快又呼呼睡著了。秦采瞧著她蓮藕一般的小胳膊,手腕上繫著五色絲線編的彩繩,還掛了絲線纏出來的五毒串兒,眼圈倏地就紅了。昨日魏側妃為了端午沒有新衣發脾氣,話裡話外都指著她沒有生育,在王府裡不得重視,又說紫電青霜都要配人了,把自己身邊的蓮瓣塞過來,等她們出去了也不耽擱武園裡的事兒。
  
  紫電青霜雖是早就伺候趙燕和的,但趙燕和素來一心上進,並沒收用過她們,這兩個大丫鬟也老實,自秦采進了門都是規規矩矩的。可是這個蓮瓣,長相且不說了,那雙眼睛太過靈活,一看就不是個安分的,又是魏側妃賞下來的,還得客氣著些。秦采越想越是鬱悶,又不能對趙燕和說,心裡的委屈真是無處發洩。
  
  綺年看著窗外,彷彿自言自語一樣地說:「如今是國喪,哪家敢這時候弄出孩子來啊?總得等太后的孝期滿了不是?再說了,長子非嫡那就是家亂之源,咱們這樣高門大戶裡出來的人哪個不懂啊?只有嫡長子才是最能壓得住人的。二弟是個聰明人自然明白這個道理,便是側妃也不糊塗的,不過是脾氣不好遷怒於人罷了。」
  
  秦采落了幾滴眼淚,心裡舒服多了,拿帕子小心按了按眼角,勉強露出笑容:「多謝大嫂。」若照魏側妃的說法,根本不讓她跟綺年親近,可就是在綺年這裡,她反倒能聽見幾句貼心的安慰話兒。

  城外河邊真是人頭攢動。視野最好的地方都被高官勳貴們早佔了,百姓們只得佔據樹杈上的制高點,一眼看去黑鴉鴉全是腦袋。

  郡王府的地方自然是上好的,秦王妃一坐下,就低聲對身邊的魏紫吩咐了幾句,待魏紫退了出去,她才跟左右棚子裡打起招呼來。
  
  綺年看了一眼,真是冤家路窄,左邊的棚子正好是鄭家的,但因為太后是承恩伯府出來的,如今孝期不滿一年,承恩伯府的人都沒露面,倒是鄭瑾這個嫁出去的姑奶奶也帶著兒子坐在娘家的棚子裡,正跟張淳說話呢,看見綺年,姑嫂兩個同時敷衍地扯了扯嘴角。
  
  綺年懶得理會她們,點頭見禮之後就坐下來哄女兒。品姐兒看見遠處河面上停著的幾艘五彩龍舟,已經興奮得不得了了,提出無數的問題,綺年正耐心地一一回答。

  魏紫引著一行人走了進來,正是柳夫人一家。其中柳大奶奶、柳雪和柳逢碧都是見過的,另有兩個比柳大奶奶年紀略小些的婦人,還帶了兩個男孩子,柳夫人說這是她的二兒媳婦和三兒媳婦,以及兩個孫子;又向秦王妃致謝,多謝她將她們請到這邊棚子裡來。

  秦王妃笑道:「雖說龍舟年年也都有,但既是來看總得挑個好點的地方,讓姑娘們看得舒心些。這棚子還容得下人,柳夫人切莫這般客氣。」

  柳家如今算是京城的新貴,但畢竟是初來乍到許多事都不熟悉,單說這個扎棚子的事吧,柳家下手晚了,河邊一帶就根本沒有好地方了,因此秦王妃派魏紫去請,真是正中下懷。綺年瞧著,都不由得要說一聲秦王妃手段圓融。

  眾人都坐了下來,秦王妃就拉著柳家兩個男孩誇讚,又從自己身上解了兩塊玉珮下來,笑道:「沒想到在這裡遇到,不是什麼好東西,拿著玩兒罷。」

  綺年瞥了一眼,那兩塊玉珮看起來像是一對禁步,但細看就知道,雖然顏色質地形狀都相似,雕的也都是歲寒三友的圖案,但細看就知道刀工不同,根本不是出自同一個匠人之手,分明是用兩塊湊起來的。歲寒三友的圖案,雖說男女皆可用,但女子用得少,更不必說秦王妃是最愛牡丹的。由此可見,這兩塊玉珮分明是秦王妃特意準備的,哪裡是她說的什麼不期而遇。

  不過這不關綺年事,她剛轉過頭去與柳家三位奶奶們招呼了幾句,秦王妃就好似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對她道:「我馬車上帶了些凍頂烏龍,你帶人去找出來。」回頭又對柳夫人道,「這個茶與白茶不同,夫人嘗嘗?」

  這是防著她跟柳家的奶奶們說趙燕平的壞話,破壞了這門親事?綺年心裡撇嘴,臉上恭敬地起身:「是。品姐兒離了兒媳怕是要哭的,兒媳帶她一起去,免得在這裡打擾王妃跟夫人說話。」其實她還不願意坐在這裡呢。

  從棚子到外頭馬車倒也不很遠,但中間有無數的人。綺年從秦王妃的馬車裡找出那包茶葉,就叫丫鬟送回去:「回稟王妃,似乎有一輛馬車不太好,我在這裡瞧著修修。」想必秦王妃很願意讓她離遠點的。

  如鴛跟著她,明白她的意思便笑道:「舅太太家的棚子離這裡也不遠,不如去看看舅太太?」

  去看李氏自然比看著秦王妃愉快多了,綺年立刻道:「你知道在哪裡?快帶路!我們去看舅婆好不好?」最後一句話是跟品姐兒說的。

  說是離得不遠,其實也不近,何況還帶著個孩子,只能慢慢地走。這一邊都是官宦人家的車馬,瞧著雜亂些,卻是除了幾個車伕之外沒有多少人。

  綺年等人慢悠悠地走了一會兒,忽見前頭一輛馬車跟一匹馬頂在一起,馬車簾子略微掀起,裡頭一個丫鬟探頭出來,對著馬上人豎起眉毛:「你是怎麼騎馬的!」

  綺年覺得這丫鬟有點眼熟,不由得多看了兩眼,如鴛已經低聲道:「世子妃,這好像是三姨太太家的丫鬟,應該是——應該是嚴二姑娘的大丫鬟叫什麼雲兒的。」

  難道馬車裡的是嚴幼芳?綺年本來準備繞著走的,這時候不禁把目光投了過去,不看則已,一看她倒愣了一下,車簾只掀開一條縫,裡邊是不是嚴幼芳她看不見,但那馬上的人她卻是見過的——三皇子!

  三皇子正含笑在馬上微微躬身:「抱歉得很,這裡太鬧,馬有些驚了,姑娘莫怪。不知車裡是否有人被傷到了?」他長得像鄭貴妃,穿一身天青色袍子,頭戴銀絲鑲貓眼石冠,騎在馬上腰背筆直,看上去真是翩翩佳公子。

  雲兒豎起來的眉毛不由自主就平了下去,扭頭道:「姑娘——」

  馬車裡果然傳來嚴幼芳的聲音:「罷了,這位公子也是無心的,我沒事。」

  三皇子仍舊欠身道:「不知姑娘是哪家的女眷,今日在下身無長物,容日後登門道歉。」

  嚴幼芳道:「既是無事,公子何必在意,請罷。」

  雲兒瞪眼道:「我們姑娘說了,你請罷,不必站在這裡了。」男女授受不親,又沒有長輩在場,雖是驚馬撞了上來,這樣子說話也不妥當的。不過她雖瞪著眼睛,語氣卻是不自禁的柔和。

  說了這幾句話,後頭已經有侍衛滿頭大汗地騎馬趕了上來,滾鞍下馬道:「屬下疏忽,令三皇子受驚,屬下該死。」

  馬車裡傳來嚴幼芳一聲低低的驚呼,雲兒呆瞪著眼睛,喃喃地道:「三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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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 喬連波臨盆產女

  綺年對於端午節那日看到的事守口如瓶,但這事還是被人傳了出去,當然並沒有說得多麼不堪,中心內容是說三皇子如何謙恭有禮,嚴家二姑娘如何寬宏大量之類,但這傳言對三皇子來說好似一則佳話,對嚴幼芳來說就未必了……

  「究竟是誰傳出去的?三皇子?」三春山捨裡,綺年皺著眉頭問來訪的周鎮撫。

  周鎮撫嘿嘿一笑:「自然。嚴夫人聽後很不高興呢。」未出閣的閨女被人家這樣嚼說,畢竟是對名聲有礙的。

  綺年鬆口氣:「還好,姨母沒有什麼攀龍附鳳的心思。只是——三皇子這是棄了柳家姑娘了?」

  嚴家說起來不算什麼,可取之處大概就是嚴統與柳總兵的關係了,在外頭是上下級,關起門來就跟過命兄弟差不多。不過,三皇子當初不是在仁壽宮裡還想著跟柳雪多培養培養感情麼,如今又去招惹嚴幼芳,多半是柳雪那裡沒成?

  趙燕恆微微一笑:「柳總兵麼,皇上怕是不會給哪位皇子的。」

  「不錯。」周鎮撫一拍桌子,「可憐鄭貴妃還想不明白呢。等太后喪滿,皇上就要把柳姑娘納進宮去了,至少是九嬪之位,將來只要生了兒子就能封妃。」

  柳總兵手下掌著兩省兵力,這樣的重將自然是要籠絡的,聯姻是最好最穩當的方法。但皇帝正值壯年,根本沒有短時期內讓位的打算,怎麼可能把這樣的一支力量放到哪個兒子手裡?天家無骨肉,就算是兒子,眼睛盯的也是皇帝的寶座,自然免不了要提防一二,給自己留條路的。在這種情況下,鄭貴妃娘家本是掌兵的,還想著跟柳家拉扯,可不就犯了皇帝的忌諱?幸而把柳雪接進仁壽宮不是鄭貴妃提出來的,否則……

  不過一說到生兒子,綺年就想起金國秀:「太子妃的胎如何了?再有一個月就該生了罷?」

  太子妃這一胎傳言頗多,打開頭就是個胎像不好,到了七個月頭上太醫診出了女脈,聽說太子失望之餘連太子妃房裡都不怎麼去了,太子妃一傷心,胎氣更不好,已經要臥床養胎,東宮的事全交給吳惠良娣了。

  「診出女脈的事,可是真的?」說實話綺年不怎麼相信,診出女脈或者可信,可是太子一失望就連太子妃都不理,這話真不可信啊。金國秀是皇帝親點的太子妃,太子就是要拆橋,至少也要等過了河再說不是?

  周鎮撫擠擠眼睛:「信則有不信則無,總之太醫是這麼說的,太子最近常在幾位承徽房裡也是真的。」

  綺年噗嗤一聲笑了。得,周鎮撫這麼一說,可見這事是假的。想想都知道,太子妃肚子裡這一胎有多少人盯著,逼得東宮放出這樣的消息,夫妻兩個一起演戲,只怕這些日子算計金國秀肚子的不在少數。

  周鎮撫稍稍嚴肅了些:「太子妃確實胎氣有些不穩,也幸而有吳惠良娣管著東宮,太子妃才能安心臥床養胎。」金國秀連生兩個都是女兒,不免有些著急,身體還沒來得及完全休養好就又懷上了。加上那陣子太后病逝,她既然不想讓人知道她有孕,就少不了要侍疾、守靈、哭喪,哪一樣都是費力的,所以這一胎懷得辛苦是千真萬確。

  「我說世子妃,這說了半晌話了,連水都沒有一杯?」周鎮撫上句才說著正經事,下句就又嬉皮笑臉起來,將桌子上的空杯一翻,對著綺年亮了亮杯底。

  綺年含笑:「周大人稍等,知道大人最愛楓露茶,已經讓人去沖泡了。那茶要多泡片刻才出色,所以遲了些。」

  話猶未了,門上輕輕篤響,白露低眉垂目,捧了茶盤進來,將一隻紅泥小壺提起,斟出一杯茶來奉到周鎮撫眼前。周鎮撫接過來低頭看了看便笑道:「果然是好手藝。」眼睛往白露的手上一梭,嬉笑道,「不但手藝好,手也生得好。」

  白露頓時面紅過耳,收了茶盤轉身就走。

  綺年瞪了周鎮撫一眼,吩咐道:「白露下次再沏茶,給周大人加把鹽。」

  「哎!」周鎮撫剛喝了一口茶水,險些噴出來,「世子妃,這是待客之道?」

  綺年板著臉:「周大人調戲我的丫鬟,這是做客之道?」

  周鎮撫嘿嘿一笑:「唐突了,唐突了,白露姑娘莫怪。」

  綺年搖搖頭:「世子跟周大人慢慢談罷,我去備飯,前幾日莊子上送了一壇玫瑰酒來,周大人也嘗嘗。」下頭的話涉及政治太深,她聽不太懂,也不好在旁邊聽得太多。趙燕恆自是不在意,周鎮撫卻未必方便。

  出到門外,綺年看白露耳根子還紅著,不由低聲笑道:「你別惱,周大人就是那樣的人,並不是有什麼惡意,只是那張嘴說歪話說慣了。」

  白露眼圈也微有些泛紅,低聲道:「早聽清明說過,他在外頭名聲不好——」

  綺年輕輕歎了口氣:「清明是這樣說的?他是替皇上做些秘密事的,惡名在外對他而言更方便一些。」

  周鎮撫對外的名聲確實爛,算得上吃喝嫖賭五毒俱全,不但不學無術還好附庸風雅,不過也正因如此,什麼三教九流他都有所接觸,才能更好地安排他手下的信息網,「他若當真不好,世子當初怎麼會想把清明給他?」

  白露怔了一怔,低了頭:「是奴婢沒見識。」她倒確實忘記了這件事。

  綺年拍拍她肩頭:「不是你沒見識,是沒人與你說過這些事。」白露不比清明,一直都在內院裡,有很多事情是不知道的,「周大人也不易。」

  周鎮撫這個角色,皇帝在的時候自然可以囂張,但也要小心皇帝猜疑,一旦被皇帝懷疑不忠就死定了;等皇帝去了呢,下頭的皇子們無論誰繼位都不會喜歡他,蓋因他手裡少不了這些皇子們的陰私事兒,新帝若大度,給他放個閒缺過一輩子也就罷了,若小心眼的,說不定找個由頭就卡嚓了他。大約也是知道自己的下場,周鎮撫才這麼玩世不恭的,頗有現代人所說的「泡著澡看著表,舒服一秒算一秒」的心態。
  
  白露若有所思,臉上的紅色漸漸下去了,綺年笑笑:「下次他再來,你就在他茶裡加一把鹽,不用怕!憑什麼只准他嘴上胡說?不,一會兒世子留他用飯,你今日就在他酒裡下一把鹽!」

  白露也不由得嗤地笑了一聲:「世子妃說什麼呢,奴婢可不敢那麼胡鬧。」拿了茶盤去廚房裡看菜了。

  綺年看著她的背影笑了笑,正要往自己房裡走,就聽見急促的腳步聲,如鸝快步進了三春山捨的園子,一見綺年站在廊下就忙過來道:「世子妃,阮家剛才過來送信,說他們二奶奶生了,生了個閨女。」
  
  「表妹生了?」綺年微微皺眉,喬連波的懷孕時間跟金國秀差不多,這會兒似乎還沒到預產期吧?不過喬連波那麼嬌弱,坐不住胎早生一半個月也是有的,「備一份禮送過去,再備下洗三的禮——比照阮家表姐的那份降個兩成吧。」

  如鸝疑問:「雖說這生的是女兒,可都是嫁的次子,又都是表親,若是降太多了,喬表姑娘只怕要——老太太也不歡喜吧?」

  「長進了麼,知道分析了。」綺年戳戳如鸝的寬腦門兒,「你說的有道理,國公府比永安侯府門楣要高些,但表姐夫自己是探花,又是正經的嫡子,阮家表弟不過是記名的嫡子,兩邊扯平。但你可得看看,上頭還有婆婆呢。表姐那邊的婆婆寬厚,送多厚的禮都可以;可國公府呢?若送的禮跟送給表姐的一樣,姨母心裡可會不舒服的,到時候氣還不是要撒在表妹頭上?所以降兩成,倒並不為了生了女兒——依我看,女兒跟兒子是一樣的。」

  如鸝打心眼裡不同意最後一句話:「奴婢看國公府來報信的人可不怎麼喜氣……」若是生了兒子,只怕要大大打賞,下人們自然也會喜氣洋洋。如今來報信的這個,一看就是沒得多少賞封兒的。

  綺年笑笑:「又不是長子。都是別人家的事,你去備禮就是了。」這世界還是免不了重男輕女,她改不了別人,好在趙燕恆對品姐兒真心疼愛,這就夠了。

  品姐兒在屋裡擺弄小雪給她做的一隻布老虎,見綺年進來就扔了玩具,張著小手搖搖擺擺撲過來要抱。綺年把她抱進來親了一口:「過幾日娘帶你去看個小妹妹。」
  
  品姐兒鸚鵡學舌:「看妹妹,看妹妹。」忽然轉過身指著床邊上一樣東西,「哥哥。」
  
  「什麼哥哥?」綺年一頭霧水。一旁的楊嬤嬤笑了起來:「小小姐真是聰明。那是張家大奶奶送過來的骨頭雕的小人兒,說是張家小少爺給妹妹玩的,小小姐就記住了呢。」
  
  「是固哥兒。」綺年抿嘴一笑。固哥兒還不到兩歲,哪裡會送禮,不過是哄孩子的說法罷了,品姐兒就記得了,「這丫頭,你爹爹給你帶了好些風車兒泥人兒回來,你也不記得,偏這個就記得了?」
  
  「是挺有趣兒的,西北那邊來的東西,跟京城裡的泥人兒不一樣呢。」楊嬤嬤最聽不得有人說品姐兒不好,連忙分辯。她年紀長了,家裡如鵑又懷了身孕要照顧,因此三五天才得進來一趟,看見品姐兒就不想放手。
  
  「嬤嬤小心寵壞了她。」綺年笑著說了一句,又問,「小楊回來了?」
  
  「咳!」楊嬤嬤在自己大腿上拍了一巴掌,「瞧我這記性,今兒可不是就來給世子妃送信的嘛!那小子昨兒回來了,說少奶奶也有孕了呢,估摸著這些日子也該生了。這不,信在這裡!」
  
  「嫂子也有孕了?」綺年高興起來,忙忙地拆信,「怎麼也不早寫封信回來報喜!」
  
  楊嬤嬤神色略有些尷尬:「少奶奶——煩心事太多了。小楊去了才知道,如鶯那丫頭,靠著七太太,對少奶奶——不大恭敬。」
  
  綺年沉下了臉:「怎麼個不恭敬法?」一邊說一邊看信,卻見吳知雯這封信短得很,字跡也略有幾分潦草,只說自己有孕了,又說周立年如今官聲不錯,只是今年雨水多,怕會有災,因此天天在外頭河道上忙活,準備等汛期過了就修堤之類,半字都沒提後宅的事。但到了最後,卻還是說了一句「嫁後方知從前母親辛苦」。
  
  這個「母親」指的自然是李氏,這個辛苦,旁人或者會以為是操勞家務之類,但聯繫楊嬤嬤的話就可知道,吳知雯說的是妻妾之事。從前她的生母孫姨娘,不就是仗著自己是顏氏賞的人,沒少給李氏添堵麼?
  
  楊嬤嬤覺得頗有幾分抬不起頭來。她是根深蒂固的舊思想,當初如鵑如鶯都是她一手調理出來的,如鶯後頭想伺候周立年,她倒沒覺得怎麼樣,畢竟做丫頭的走這條路也多得很,但如鶯眼下不安分,不但給吳知雯添堵,還可能令綺年這小姑子在嫂子面前難做人,她就不滿了,很覺得自己當年沒把人給調理好:「也是當初老奴眼神兒不好挑錯了人,誰知道她這樣不安分。」
  
  「這關嬤嬤什麼事啊!」綺年趕緊阻攔楊嬤嬤,這連老奴都說出來了,可見心裡後悔,「哥哥怎麼說?」
  
  「少爺倒是沒怎樣,其實他在外頭忙著,一月裡也難得進房幾次。只是七太太糊塗,少奶奶有了身孕之後,沒給少爺安排人,七太太就跟少爺說讓他到如鶯房裡去……」
  
  「嬸嬸確實是糊塗。」綺年輕輕歎了口氣。七太太是生母不假,但周立年已經過繼到二房,管七太太正經該叫嬸娘了。就是親娘,插手到兒子房裡也是招兒媳討厭的,更何況一個嬸娘!
  
  「不過少奶奶跟我那小子說了,讓他給世子妃帶個話兒,說——」楊嬤嬤窺探一下綺年的臉色,低聲道,「少奶奶說,如鶯的身契既然早就發還,如今也不能算是世子妃的丫鬟了。」這意思她聽得懂,就是要處置如鶯了。從前或者還顧忌著如鶯是綺年的丫鬟,如今不管了。
  
  綺年低了低頭,半晌才道:「嫂子說得是,她已經不算我的丫鬟了。」
  
  英國公府孫女的洗三辦得很簡單,對外的說法當然是國喪期間一切從簡云云,至於實際原因——沒人去問。
  
  吳家、嚴家做為親戚自然也要上門,就連顏氏也硬撐著過來了,進門見國公府裡沒多少喜氣,臉色就有些不大好看。
  
  綺年帶的賀禮是一套赤金的小手鐲腳鐲,樣式中規中矩,並不出彩。這種東西,親戚朋友恐怕會送一堆,孩子哪裡戴得過來?與其做得精緻花哨,還不如實在點,將來手頭不方便了,鉸了拿出去就能換銀子,也不心疼。
  
  不過顏氏顯然不這麼想,看見如鴛捧出來的東西,臉色更陰沉。今兒英國公府裡客人不多,阮家那邊的親戚基本上不見人,只有阮盼帶著兒子回來了。顏氏當然不好對阮家人說什麼,瞥了一眼綺年的禮物,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聲:「這鐲子倒不花哨。」
  
  綺年置之不理,把東西送上就去看孩子了。小嬰兒抱在乳娘懷裡,看起來比品姐兒出生時還小一些,頭髮稀稀的不是很有精神的樣子。再看喬連波,臉色蒼白,眼圈還有些腫。鄭氏心直口快地道:「外甥女兒,你這眼睛怎麼了?月子裡,可千萬是不能哭的,不然哭壞了眼睛是一輩子的事。」
  
  顏氏沉下臉:「這說的是什麼話!不盼著連波好,專說這些喪氣話。」
  
  鄭氏一片好心被當成驢肝肺,後悔自己不該心軟說話,憤憤然被李氏拉過去跟綺年說話去了。張沁忙過來給她輕輕捏著肩,低聲道:「老太太年紀長了,母親別生氣。」
  
  鄭氏的確覺得顏氏是年紀越大越糊塗,哼了一聲道:「我理會得。」覺得這兒媳雖然肚子沒動靜,卻委實是孝順的,不由得拉下她手道,「這是外頭,又不用立規矩,你也坐著。」吳知雪定下了山東的親事,只待國喪一滿就要嫁到外頭去,到時候家裡就剩下這個兒媳婦了。這麼一想,頓時又覺得親熱了幾分。
  
  綺年看得清楚,掩了嘴低聲笑道:「瞧表嫂多孝順,二舅母真有福氣。」
  
  鄭氏笑道:「可不是。你這嫂子就是老實,知道我年紀大了不愛看人哭哭啼啼的,不管遇到什麼為難的事,在我眼前都笑嘻嘻的。」
  
  這話就是指桑罵槐了,幸而顏氏只顧著跟喬連波說話沒有聽見,喬連波倒是聽見了,卻不敢吭聲,只悄悄又紅了眼圈。李氏看著不好,連忙將話岔開了,阮盼把成哥兒抱起來,笑道:「舅母,我們前頭去罷,讓二弟妹跟外祖母說說話,一會兒洗三也就開始了。」
  
  眾人說說笑笑走了出去,只留下顏氏。門一關上,喬連波的眼淚就流了下來,唬得顏氏慌忙阻攔:「月子裡可不能哭,要哭壞眼睛的!這是怎麼了?」
  
  喬連波哭道:「外祖母,我怎就這樣命苦,連兒子都生不出來……」
  
  顏氏勸慰道:「先花後果都是有的,你還年輕呢。」
  
  喬連波垂淚道:「可是二少爺和姨娘都不喜歡……」
  
  顏氏豎起眉毛:「哪個姨娘?是蘇氏麼?不過是個姨娘,還真把自己當正經婆婆了?你啊,就是太好性兒!」轉頭瞪著翡翠,「你們少奶奶好性兒,你怎麼也不擋著?」
  
  翡翠低聲道:「二少爺對小小姐也是喜歡的。」確切地說,只有蘇姨娘唧唧歪歪,嫌不是個兒子。但喬連波自己見了蘇姨娘都硬不起來,她不過一個丫鬟,還能做什麼?
  
  喬連波哭道:「姨娘是二少爺的生母,她說的話,二少爺總是聽的。還有二少爺的兩個丫鬟,畫眉也就罷了,黃鶯那丫頭——我想,我想讓翡翠去伺候二少爺。」
  
  翡翠撲通就跪下了:「少奶奶,奴婢蠢笨,真的不會伺候。老太太,求老太太跟少奶奶說說,再給少奶奶添幾個人罷。」
  
  這是不願意了。顏氏也有幾分猶豫,畢竟翡翠伺候了她五六年,盡心盡力,且她也答應了琥珀,替翡翠物色個厚道人家嫁過去。沉吟片刻道:「你身邊也不能沒人伺候,我叫你舅母在外頭再給你挑兩個人就是。」
  
  喬連波哭得更厲害了:「舅母連章兒的親事都不願管,哪裡還會管我的事。翡翠你去伺候了少爺,我自然不會虧待你。」
  
  顏氏被她一哭心就軟了,歎道:「這也是,翡翠是你的人,將來你們兩個齊心,倒也勝似外頭買來的不知底細。翡翠你也起來罷,回頭我叫人送二百兩銀子來,也算是給你添添妝。」
  
  翡翠只覺得一顆心掉進了冰水裡,哭道:「老太太——」忽聽哇地一聲,卻是那孩子被聲音擾得煩了,大哭起來,乳娘在外頭站著,也不知該不該進來。
  
  喬連波抱了孩子也哭起來:「可憐的孩子,咱們娘兒兩個都是命苦的人……」
  
  顏氏皺眉道:「胡說什麼!英國公府的長孫女,哪裡就命苦了!翡翠你快起來罷,把乳娘叫進來,姐兒多半是餓了。說起來,可起了名字?」
  
  翡翠木然站了起來,叫了乳娘進來。餵過了奶,前頭洗三的東西也就準備好了,阮夫人笑嘻嘻過來,卻見喬連波一臉淚痕,不由得眉頭就皺了起來:「這又是怎麼了?」自打生了孩子,這外甥女兒是日也哭夜也哭,如今外頭這許多親戚呢,幸而阮家的嫡支親戚離得遠,旁支的不常上門,今日都沒有來,否則叫人看了怕還以為她這個婆婆虐待兒媳呢!
  
  喬連波忙收了淚,乳娘便把孩子抱去了前邊。一眾親長們說著吉祥話往盆裡扔小金錁子銀錁子,孩子剛吃飽了奶,浸進水裡,便擺著小手蹬著小腿哭起來,倒也頗有精神,只是哭聲稍弱了些。
  
  顏氏心裡始終不放心,撿著空兒將阮夫人拉到一邊,沉著臉道:「那蘇氏你也該好生拘著些,不過是個姨娘,怎麼就叫她難為了連波?她可是你正經的兒媳婦!」
  
  阮夫人一顆心都繫在阮盼和她的兒子身上,聽了顏氏這話就冷笑道:「娘還是去跟連波丫頭說這話罷,依我看,她眼裡那蘇氏比我這正經婆婆還尊重呢!我這裡免了她晨昏定省,蘇氏那裡,她倒是隔三差五得去請個安呢。」
  
  「這是什麼話!」顏氏聽了就不喜歡,「連波年紀輕,又是剛嫁進來,免不了受欺負。你是這府裡主母,一個妾室這許多年了也轄治不住?」
  
  阮夫人心裡惱怒,只是不好跟母親頂撞,沉著臉道:「怎麼轄治?難不成讓我把她賣出去?嫁進來的時候也不短了,如今連孩子都有了,還是只知道哭!娘你難道能管她一輩子不成?還是讓我管她一輩子呢?盼兒在她這年紀是什麼樣子?真是爛泥——」硬生生把後半句話嚥下去,起身逕自去找阮盼說話了。


168 太子妃一舉得男

  英國公府添了一個孫女的事,並未在京城裡引起什麼注意。這半年來別的官宦勳貴人家也有添兒添女的,同樣沒有引起什麼動靜,全京城的人眼睛都在盯著東宮,盯著太子妃的肚子呢。

  太子妃是六月十八生產的,比太醫說的日子提前了十幾天,據說是因為在花園中被洛承徽衝撞了才會提前生產。掌管宮務的吳惠良娣立刻叫人把洛承徽拖下去打了十板子扔進了最後頭的偏殿看管起來,接著宣來太醫,把東宮圍了個水洩不通。

  生產從午後開始,不過一個時辰就生下來了,男孩!

  這是太子的嫡長子,皇帝的皇長孫!不只東宮歡喜,整座皇宮都轟動了,自然,有喜歡的,就有不喜歡的。

  「孩子如何?太子妃身子如何?」綺年比較擔心這個,因為被衝撞而早產,誰知道會不會落下什麼後遺症呢。

  周鎮撫悠然地搖著扇子,嘿嘿一笑:「說是衝撞,其實就是洛承徽總惦記著自己沒了的那一胎,在太子妃面前說話不恭敬,氣到了太子妃罷了。」

  這話怎麼聽著不對勁兒呢?洛紅怎麼想且不去管,金國秀卻絕不是那種自己有著身孕還會生氣的人!綺年琢磨了一會兒,有些疑惑:「該不會——太醫把生產的日期估錯了吧?」瞅著周鎮撫笑而不言,綺年心裡猛地亮了一下——什麼被衝撞了提前生產,金國秀本來就是那幾日的產期。洛紅自打上次落了胎,太子倒憐憫她,時常去她房裡。只是這一回,她恐怕是不好翻身了。

  周鎮撫漫不經心地道:「已經削了承徽的封號了。幸而皇孫無礙,否則她連小命都保不住。吳惠良娣在太子妃生產之後就去向皇后請罪,說自己掌管宮務不力,不過皇后念在她伺候太子妃辛苦的份上沒有處分。」

  「宮裡的事,聽聽也就罷了。」趙燕恆忽然開口,輕輕拍了拍綺年的手,「太子妃產下嫡長子,這是天大的喜事。有了這個孩子,等國喪期滿,兩位皇子是必然要出京就藩的。」

  綺年輕輕歎了口氣。後宮多險,金國秀為了這一胎也不知策劃了多久,一個嫡長子,等於在太子的位置上又加固了一顆釘子。如無大變,太子之位就是穩穩的了,至於今後——那至少是十年之後的事了。誰都不容易,路也都是自己選擇的,至於最後能不能走到目的地,那就是各人的手段了。
  
  「周大人今兒還在舍下用飯吧,我去準備幾樣菜?」太子妃生兒子這麼大的事,周鎮撫想必也沒少在宮裡盯著,這會兒出了宮就跑來郡王府,也辛苦了。
  
  周鎮撫咧嘴一笑,正要說話,白露端著茶進來了。周鎮撫接了茶且不喝,卻笑向綺年道:「世子妃,這茶裡不會加把鹽吧?」
  
  「周大人慎言!」綺年拉下臉,「白露斷不會做這樣沒規矩的事。周大人再詆毀郡王府的丫鬟,今兒晚上的菜會不會加把鹽可就說不准了。」這個周鎮撫也真是滾刀肉一塊,這嬉皮笑臉的模樣恐怕這輩子也是改不了了。
  
  若是換了從前,白露少不得要狠狠剜周鎮撫一眼,只是從上回綺年跟她說了那些話之後,她倒覺得周鎮撫可憐了。尤其想到周鎮撫傾心清明,清明卻棄了他進宮,如今還落了個青燈古佛的下場,有幾分唏噓之外,還覺得有些同病相憐。拿了茶盤輕聲道:「這茶裡絕沒加什麼別的東西,周大人請放心用罷。」低頭出去了。
  
  周鎮撫倒愣了一下,看著綺年眨巴眨巴眼。綺年偷偷翻個白眼:「世子跟周大人說話,我去廚房瞧瞧。」聽見金國秀母子平安,吳知霞也沒什麼事,她就放心了。
  
  「哎!」周鎮撫趕緊叫了一聲,「來過幾次,還沒見過侄女呢,世子妃不抱來瞧瞧?」
  
  趙燕恆立刻翻了他一眼:「瞧什麼瞧!瞧你這灰頭土臉的樣兒,別弄髒了我女兒!真要瞧,下次乾淨些再來。」他每次回來都是先洗了手臉換了家常衣裳才去抱女兒的,綺年在衛生問題上很嚴格,畢竟這年代醫療條件不行,不可掉以輕心。
  
  綺年在門外悄悄笑了笑,去小廚房了。
  
  皇長孫出生,舉國都得歡慶。因為還在國喪之內,無論洗三還是滿月,太子自然都說從簡,最後決定洗三就宮裡幾位高位的嬪妃參與;滿月宴也並未大辦,但郡王府做為皇室血脈,卻是必須進宮道賀的。
  
  東宮地方不大,因此滿月宴是在皇后宮中舉行的。金國秀抱著裹在大紅襁褓裡的皇長孫,含笑坐在席間。大約這次生了兒子她終於放鬆了下來,月子坐得委實不錯,人都白胖了些,襯著身上杏黃色衫子,那種清淡如菊花般的氣質少了幾分,卻多了幾分雍榮。
  
  皇后滿臉笑容。今日她沒穿那明黃的正裝,只隨便穿了件淺碧色宮裝,可是精神煥發的模樣是壓都壓不住,把旁邊穿湖藍宮裝的鄭貴妃硬生生壓了下去。
  
  綺年跟著秦王妃送上皇長孫的滿月禮,皇后順手就把秦王妃拉到自己身邊坐下,又指了綺年坐到吳知霞下手:「你們姐妹也說說話兒。」
  
  綺年仔細打量一下吳知霞,確定她氣色不錯,才放了心,低聲道:「這回的事——太子不曾責怪你吧?」洛紅的事,太子是絕對不會知道實情的,那只有吳知霞來背這個黑鍋了。雖然說她的錯也不大——誰知道洛紅會不老實呆在自己屋裡,又誰知道她竟然一直對太子妃心懷怨恨出語不恭呢?但不管怎麼說,太子妃把東宮宮務都交給她,她就得負責。
  
  吳知霞輕輕搖了搖頭:「這宮務我本也不想要,爹娘對我說的話都是對的,如今有了嫡長子,我若能生個兒子,將來安分過日子是足夠了。」只是想到二皇子和三皇子,口氣就不那麼確定了。
  
  綺年多少也能猜到點她的心事,但既然嫁入皇家,這種事怎麼可能避免得了。瞧著由乳娘服侍著乖乖坐在一邊的三郡主,已經讓皇上賜名叫趙成珊的小丫頭,笑道:「有這麼可愛的女兒也儘夠了的。」
  
  吳知霞看著趙成珊,嘴角也不由得彎了起來,嘴裡還要假意抱怨一下:「就是太頑皮。到了眾人面前總是乖乖的,誰都說她好,背後就恨不得上房揭瓦,連她二姐姐都要欺負。」
  
  二姐姐就是金國秀生的第二個女兒趙成珂,只比趙成珊大一個時辰,據說是三位郡主裡最老實安靜的。吳知霞說這話,綺年就知道金國秀在這上頭確實是厚道的,對三個孩子應該是差不多,否則怎麼容得趙成珊這樣頑皮呢。
  
  表姐妹兩個在這裡說著私房話,那邊永安侯夫人帶著公主也進宮了,還帶了最小的兒子來。這麼一來皇后就更高興了,抱了外孫子親熱一番,又問永安侯夫人:「燁兒的兒子怎不帶來?」
  
  這話自然並不是真心的,但能問一句就是皇后的親熱,永安侯夫人笑道:「那個小子頑皮,可不如這個懂事,怕進宮衝撞了娘娘。」
  
  皇后聽了也笑:「那個還小呢,男孩子哪有不頑皮的,回頭有空兒一定抱進來叫我瞧瞧。」說著,少不了又有湊趣的嬪妃們大加誇讚一番,引得皇后更加高興。
  
  鄭貴妃臉上始終保持著得體的笑容,可是這種擠出來的笑容實在吃力,笑得她臉都僵了,實在不願聽身邊的小嬪妃們恭維皇后的話,便轉頭對太子妃笑道:「明年就是春闈,顯國公世子可下場麼?這親事早就訂下了,孔家姑娘也有十七八歲了吧?」
  
  太后雖然去了,但皇上並沒有禁考試,今年的秋闈明年的春闈都是按時的。金國廷已經被正式請封了顯國公世子,但他說不考上武進士不成親,所以一拖就是好幾年。
  
  金國秀聞言便欠身笑道:「貴妃娘娘還惦記著他呢,明年是一定要下場的,再不得中祖父就要揍他呢。」顯國公老當益壯,如今一般二十出頭的小伙子也不一定是他對手,說要揍孫子,那是真揍!
  
  說到成親的事,太后這一去真是耽擱了不少親事,就是嬪妃們的娘家也少不了有嫁娶之事,頓時說得熱鬧起來。漸漸就有人將話題說到了郡王府:「貴府二姑娘的親事已經定了,三公子如何?」
  
  秦王妃正跟皇后說話,聞言笑了笑:「這都是緣分,平兒高不成低不就的,倒怕耽擱了人家姑娘。」
  
  鄭貴妃在一旁含笑道:「瞧郡王妃說的,郡王爺的嫡子,又是個聰慧的,哪家的姑娘叫郡王妃這樣擔心?」
  
  秦王妃也含笑回道:「不過是我這邊的一點想法,一廂情願罷了。」
  
  綺年心裡咯登一下,覺得似乎有些不妙。果然有個小嬪妃便笑道:「今日皇后娘娘在呢,郡王妃看好了哪家姑娘,請皇后娘娘賜婚就是了。」
  
  綺年掃了一眼那小嬪妃,方才也是圍著奉承皇后的。她這話其實真心是在捧皇后,太后去了,皇后就是這後宮第一人,只要她下道懿旨就沒人敢不尊。可是這吹捧確實有些拙劣,一下子就把皇后推得騎虎難下。果然皇后眼皮子跳了跳,輕咳了一聲:「這姻緣自有天定,三公子又是個好的,自然會得好姻緣。」
  
  小嬪妃也覺得自己這馬屁似乎皇后並不怎麼願意收,趕緊閉了嘴。鄭貴妃卻笑道:「天是什麼?不就是皇上麼?娘娘是皇上的妻子,下一道懿旨那也是天大的福氣了。到底是哪家的姑娘?郡王妃可別把這機會錯過了,還不快沾沾娘娘的福氣呢。」
  
  秦王妃忙笑道:「若能得皇后娘娘賜婚,自然是平兒的福氣,若那家不嫌棄平兒,臣婦少不得厚著臉皮來求娘娘一道諭旨的。」
  
  鄭貴妃似笑非笑地道:「聽說郡王府是瞧中了柳家的逢碧姑娘?」
  
  皇后登時沉了臉:「未出閣的姑娘豈是讓人這樣議論的?郡王妃尚且沒說什麼,貴妃怎的就嚼說開了?」這樣一說出來,若秦王妃沒看中柳逢碧,傳出去這話可就好說不好聽了,搞不好把柳家得罪了也是有的。
  
  鄭貴妃笑道:「是我糊塗了,只不過瞧著今兒沒有外人,所以有些口沒遮攔了。我自罰一杯。」端起酒杯飲了下去。
  
  這一下皇后也不好再說什麼,只得說了幾句不可傳出去的話。但這話說了跟沒說一樣,這麼多人在這兒,要想不傳出去簡直是做夢。
  
  綺年端著酒杯琢磨了一下。鄭貴妃這到底是啥意思?難道說,她是怕秦王妃跟她搶柳雪?她到現在都還想著把柳家歸到自己兒子這一邊來?
  
  一場滿月宴,雖然因為鄭貴妃的「失言」有點兒掃興,但到底還是挺熱鬧的。很自然的,滿月宴後沒幾日,郡王府有意求娶柳逢碧的話也就傳了出去。不過這件事對秦王妃來說倒也沒什麼損失,因為她本就是想提這門親事的,而柳家也有意,因此這話一傳出去,倒是促進了定親的進程。
  
  中秋十五,閤家團圓。因為國喪,皇帝今年不在宮中設宴,郡王府難得能大家一起在天色剛黑的時候就坐下來開宴賞月了。
  
  秦王妃格外喜悅,喝過三杯酒就含笑向昀郡王道:「再有幾個月國喪就滿了,我看六禮之類的,還是趕在這幾個月送過去罷。再往後又要過年了,還有好兒要出嫁,怕是忙不過來。」前幾日她已經親自去柳家換了庚帖合了八字,可以下聘了。
  
  趙燕恆和趙燕和少不了端了酒恭喜趙燕平,趙燕平酒是喝了,笑容卻不是很起勁。柳總兵雖好,但柳大爺略差了些,而且——柳逢碧實在算不得十分美貌。
  
  秦王妃說得興興頭頭的,講到柳夫人如何疼愛柳逢碧,柳大爺也要陞官了之類的話,眼角餘光就往綺年臉上掃了幾遍。綺年只當沒看見,轉頭調侃趙燕好去了。趙燕恆跟趙燕平喝了杯酒便笑道:「明年是春闈,三弟正該下場了,這成親的日子想來也在春闈的日子後頭,大登科後小登科,可是人間美事。」
  
  一句話就把秦王妃的臉色拉黑了。綺年跟趙燕好說著話,眼角餘光也瞥著秦王妃,險些笑出來。秦王妃尷尬之極,一時竟不知說什麼,倒是昀郡王緩緩道:「我看,平兒明年不必下場了。原本讓你下場也是為了看看你的學問,如今都說勳貴子弟不與寒門子弟爭,你好生準備著皇上那邊,明年三四月份也要考校的,到時候去宮裡作個侍衛也好。」
  
  秦王妃登時大喜。宮中侍衛有一部分的名額就是給勳貴子弟們的,未必他們弓馬上就有多嫻熟出色,不過是表示一下皇帝給親貴們的體面罷了。只是這名額不多,人人都盯著,但昀郡王既這樣說了,就是肯替趙燕平去說說話,那多半是能到手的。忙向趙燕平道:「還不多謝你父王?到底是你父王心疼你。」
  
  趙燕平連忙就要起身,卻被昀郡王抬手止住了,道:「如今你們的終身大事都已定下,等明年好兒出嫁,平兒娶妻,全都成了家,好生過日子才是。」
  
  眾人一起應諾,昀郡王又看了綺年一眼:「這備六禮的事,周氏要多費心了。」
  
  綺年連忙站起來道:「是。三弟的親事,兒媳決不敢怠慢的。」她一邊說,一邊已經能夠預見到要被秦王妃挑三揀四了,琢磨一下又加了一句,「只是兒媳進府的日子也不算長,沒做過這些,究竟是按什麼例,還請父王給個示下。」
  
  果然,一句話還沒說完呢,秦王妃已經從鼻子裡嗤了一聲出來:「你是怎麼嫁進來的,自己都不知道嗎?事事都要你父王操心,這家究竟是誰管呢?」
  
  綺年瞥了她一眼,秦王妃這意思是說趙燕平要跟趙燕恆持平嗎?
  
  「那個兒媳倒是知道些的,只是這裡頭有些規制,若換了三弟,兒媳實在不知道該按什麼規制來。」
  
  規制這東西很奇妙的。比方說公主出嫁,嫁妝是一百二十八抬,那你身份沒有公主高,哪怕家裡的錢比皇帝還多,也不能超過這個數。你想多陪嫁,哪怕把每一抬做得跟房子一樣大也沒人管你,但就是不能超過一百二十八抬!
  
  再比如說,秦王妃可戴七尾鳳釵,綺年這個世子妃就只能戴五尾的。哪怕今兒整個郡王府死得只剩下她和趙燕恆,這郡王位鐵板釘釘是趙燕恆的,只要宗人府那邊還沒改玉碟下金冊,這七尾的鳳釵你戴了就是違制,就是有罪。
  
  同理,趙燕平跟趙燕恆一樣都是嫡子,論起母家來還高貴些,但是因為你沒有世子的封號,有些東西世子能用你就不行。倘若他是大長公主的兒子,還可以往公主之子的標準上靠,偏偏他又只是大長公主的外孫而已。
  
  昀郡王微微點頭,秦王妃連忙搶在前頭道:「王爺,柳總兵可是兩廣總兵,給柳家下聘,若寒酸了只怕是要得罪人的。」
  
  昀郡王淡淡道:「便是比世子的規制低,也跟寒酸二字沾不上邊。且柳家是有規矩的人家,斷不會如此。」略一思忖便道,「世子成親是公中五萬銀子下聘,平兒就四萬罷。」他不說恆兒卻說世子,這裡頭的意思就很明白了。
  
  秦王妃忿忿低頭咬牙,那邊魏側妃也眼紅起來。趙燕和當初可只有兩萬呢。更何況趙燕平將來還有秦王妃的陪嫁,更是趙燕和沒法比的。
  
  就因為這下聘的事,本來是喜事,倒鬧得這頓團圓飯吃得不舒服了。秦王妃一肚子的氣,又生出主意來:「眼看著快到年尾了,又是國喪期滿得進宮叩拜,又是平兒下聘,又是好兒要出嫁,又是過年,怕世子妃忙不過來,不如叫采兒幫著罷。」
  
  秦采一聽這話就頭大,趕緊起身道:「兒媳愚笨,管家是不成的,替大嫂打個下手,管管針線上做新衣或是調配人手打掃房屋之類的事還勉強。」
  
  魏側妃本聽了秦王妃的話正在暗喜,便聽秦采說出這麼一番洩氣的話來,頓時氣個半死。過年的新衣,主子們都是到外頭有名的繡坊上去叫人來做的,家裡的針線房管的是家常衣裳和下人們的衣裳,並沒多少油水和權勢,那打掃房屋就更不必說了,純粹是個出力的活。
  
  綺年忙笑道:「二弟妹是最仔細的人——」本想說讓她幫著多做些,但看秦采滿眼的無奈,話到嘴邊又轉了,「這些事瞧著瑣碎,其實十分要緊,若二弟妹能幫忙就太好了。」
  
  魏側妃一句惡言已經到嘴邊了,死死壓下去。秦王妃嗤笑道:「世子妃倒是大方,看著是瑣碎活計就都交給采兒了。」
  
  綺年笑而不答,昀郡王重重咳嗽了一聲,秦王妃後頭的話又嚥了下去。昀郡王面無表情地掃了眾人一眼,淡淡道:「露水上來了,都早些回去歇著罷。」起身先走了。
  
  秦王妃一肚子的氣,扶了魏紫的手回丹園去,回了屋子便問:「那香薰球的事你可打聽明白了?」
  
  魏紫連忙道:「奴婢一直在打聽,但——」瞥了一眼身邊的豆綠,豆綠識相地退出去了,魏紫才小聲道,「奴婢試探著問過世子妃身邊的丫鬟,只知道那確實是只有一對兒,可是如今世子妃不戴那個,究竟手裡有幾個奴婢也不知道……」她瞥一眼秦王妃鐵青的臉,連忙補充道,「不過奴婢打聽到,當初阮二少奶奶不是世子妃的表妹麼,當初那落水的事兒她也摻在裡頭,還有個嬤嬤是因為這件事被賣了出去。奴婢已經叫人去打聽那嬤嬤的下落,估摸著這幾日就有消息了。」
  
  這主僕兩個一直在屋裡說到三更天,魏紫伺候秦王妃躺下,這才躡手躡腳退出去,對外屋的豆綠低聲道:「守好了夜,王妃今日喝了幾杯酒,若要茶要水,你莫睡死了。」
  
  豆綠老老實實地點頭,等魏紫走了,心裡默默把剛聽到的幾個關鍵字重複了一遍,這才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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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9 借婚宴布網張羅

  從中秋節過後,綺年果然就忙了個不亦樂乎。九月末郡王府跟柳總兵府上下了定,並且商定了明年四月的婚期,比趙燕好出嫁晚一個月。至於準備定禮的過程中秦王妃挑的毛病那就不必說了,天幸這是她自己兒子的親事,隨她怎麼挑刺,總還不敢把事情搞砸。

  總之既然成功下定了,那過程綺年就不去回想了,省得給自己添堵,不過她頗有些慶幸趙燕好的婚期在趙燕平之前,這樣至少可以保證秦王妃不會去給趙燕好攪局。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她總覺得自打上回趙燕妤跟阮麒鬧過那麼一場之後,秦王妃對她是越來越不假詞色。如果不是自己確實手裡的香薰球兩個都是原裝貨,恐怕真會以為那夫妻兩個的爭吵與她有關了。

  十一月,太后國喪已滿,全國脫孝,頓時被耽擱了成親的男男女女們紛紛辦起了喜事,綺年看著送來的請帖,頗有種上輩子在十一長假裡拿到一疊紅色罰款單的感覺。

  因為時近年關,除了年紀實在不能再拖的幾家女兒急著出嫁之外,其餘人家還是寧願拖到明年再辦喜事,哪怕大家都擠在一起,也比年關底下忙忙碌碌的體面些。因此翻翻揀揀,郡王府需要去喝喜酒的也只一家——東陽侯府秦家,二少爺秦巖的婚禮。

  秦巖的親事,在一年前就應該已經舉行了,但是女方那邊推三阻四,一直拖到如今國喪期滿,看秦家仍舊不肯主動退親,實在拖無可拖,女兒年紀也不小了,這才終於嫁了過來。為了遮掩這事實,這邊太后孝期才滿,那邊秦家就立刻大發請帖了,借此向京城中人表明,之前拖延婚期,只不過是因為國喪而已。如此一來,秦巖的面子不但挽回,還顯出了女方家中對皇帝的忠心和對太后的哀悼。
  
  「世子妃,明天穿這套衣裳怎樣?」如鸝興致勃勃地找出一件桃紅繡白梅花緞面的銀鼠皮小襖,在綺年身上比來比去,「再穿那條湖綠色的金絲盤錦裙,戴那個赤金蟲草頭的鑲珠步搖好不好?或者要那枝雕桅子花的白玉釵?」
  
  如鴛在一邊接口道:「冬日裡戴桅子花不相宜,還是戴蟲草步搖吧,世子妃若嫌太艷了,就戴一對兒白玉的耳墜。」
  
  綺年有點好笑:「你們兩個啊——」因為整整一年的國喪裡不能穿艷色,如鸝早憋得不行,如今一出了喪期,立刻滿心都只想著怎麼把她的世子妃打扮得艷光四射才好。
  
  「我說你們兩個別只忙活我——」綺年放下手裡繡的小肚兜,「現在國喪已過,咱們院子也可以辦喜事了。小滿那邊的嫁妝有小雪幫著,都備齊了,如鸝你的呢?」
  
  如鸝頓時紅了臉,扭著身子小聲道:「備——備什麼嘛。」
  
  如鴛笑起來:「世子妃別擔心,她早就把自己的嫁衣繡好了,蓋頭也只差一點兒,我幫著她再繡幾方帕子什麼的就——」她還沒說完,如鸝就撲上來捂她的嘴,逗得旁邊的如菱都笑彎了腰,掩著嘴道:「如鴛姐姐只顧著別人,自己也該操操心了吧?」
  
  這句話說得如鴛也紅了臉:「小蹄子說什麼呢!」
  
  如鸝樂了:「如菱說得好!世子妃你可得幫如鴛姐姐趕緊物色個人呢,她可是比我還大一點兒。」
  
  如鴛紅著臉去撕她的嘴,兩人在屋裡鬧成了一團。品姐兒在床上扒拉一個銀製的九連環,瞧著這樣的熱鬧也拍起小手來。綺年正笑著搖頭,小滿從屋外進來,臉色微沉,立時讓如鴛和如鸝都停了下來:「姐姐可是有什麼事?」
  
  小滿一點頭就走到綺年身邊,低聲道:「方纔肖側妃的丫鬟丁香在廚房外頭遇著我,跟我說中秋節那天,王妃在丹園裡說起過香薰球、阮二少奶奶,還有什麼嬤嬤的話。」
  
  綺年眼睛微微瞇了起來:「是豆綠聽到的?」說起來豆綠也是個很有意思的人,她雖是秦王妃提拔起來的丫鬟,卻一直並不跟秦王妃多麼貼心。秦王妃派她去時常打聽荷園的動靜,她跟荷園的丫鬟丁香也就走得近。只是每次兩人談話之時,豆綠固然打聽到了肖側妃的事兒,也會透出秦王妃的消息給丁香。只不過她聽進去的和說出來的,都不是什麼至關緊要的事情,因此在丹園,她也一直沒有得到重用,只是姚黃跟著趙燕妤陪嫁過去之後才頂了姚黃的位置。
  
  「是。」小滿輕聲道,「豆綠對丁香說,世子的莊子上有個人是她的遠房表哥,當初家鄉遭了蝗災,大家都出外逃荒,這才失散的。」
  
  綺年若有所思:「她的意思,是想將來出去嫁給她的表哥。」如果這個表哥是秦王妃的人,她求秦王妃也就行了,偏偏這個表哥是在趙燕恆的莊子上。所以豆綠這些年來不肯得罪趙燕恆,對秦王妃一向敷衍,也是為了自己這個表哥。
  
  「王妃對豆綠如何?」
  
  小滿皺眉想了想:「王妃對自己的丫鬟賞賜從來都是豐厚的,只要不做錯了事,丹園的丫鬟算是個好差事,因此世子費了好些力氣,也只在裡頭安插進幾個灑掃的小丫頭。就是豆綠,這些年來送出來的消息也都是可有可無的。比如那次王妃想要拿著香薰球替世子定親的事,她就沒有透過半句口風。而且她每次都是只跟丁香說話,所以奴婢想,沒準她開始只是替荷園傳點消息,只是如今她應該也看出來了,荷園那邊跟咱們院子是一條心的,所以……」就有事想求到趙燕恆面前了。
  
  如菱一直在旁邊認真地聽著,這時候忽然小聲道:「這麼說,奴婢倒想起一件事來。前些日子蘭園有個丫鬟叫朱鶴的跟奴婢在院子裡遇上,奴婢不是正給世子妃晾曬衣裳麼,不知怎麼就說起當初那香薰球來了。當時奴婢沒在意,現在想來,朱鶴似乎一直想問奴婢,世子妃為什麼一直沒戴過那香薰球。」
  
  如鸝跳了起來:「這事你怎麼不早跟世子妃說?」
  
  如菱臉羞得通紅:「因為朱鶴說的話……她話裡話外的都在說世子妃當初不過是陰差陽錯,隨便拿了個破香薰來冒充,其實根本不是太子妃的什麼救命恩人……奴婢聽著生氣,就沒稟給世子妃聽。」
  
  綺年擺擺手止住如鸝:「這也不怪如菱。自打我嫁進郡王府,難聽的話不只朱鶴說的這一句,就是你聽了也不是句句都來說給我的。」這話說得如鸝也不好意思了,確實,她如果聽見不好聽的話,自然也不會說來讓綺年煩心。
  
  「不過,朱鶴是蘭園的人吧?她不是該跟魏側妃一條心麼?」
  
  小滿皺著眉頭想了一會兒,卻是站在一邊的白露悄聲說:「朱鶴是石斛的妹妹吧?」
  
  「石斛?」綺年一挑眉,「就是上回御制酒器那事被發落的那個丫鬟?二少爺成親那晚上,她跑去武園新房的?」當初她還以為石斛是魏王妃給趙燕和準備的通房呢,沒想到最後被魏側妃自己發落了。那麼,朱鶴是因為這個恨上了魏側妃,所以投靠了秦王妃?還是她怕魏側妃最後也會發落她,所以另找個主子?
  
  小滿連連點頭:「石斛去了,本來朱鶴該是蘭園最得用的,如今卻是又提上來的一個丫鬟叫蓮瓣的反而壓過了她。」
  
  如鸝急道:「先不說這些,單說那個香薰球,為什麼她們都問香薰球的事啊?」
  
  如鴛倒鎮定些:「不管怎樣,世子妃手裡的香薰球是真的,自打收回來之後我都仔細看過了,絕對沒錯的。」
  
  「是的,這兩個都是真的。既然是這樣,我們就不怕,只管看看她們想幹什麼就是了。」綺年點點頭,這會兒她倒已經猜到一點端倪了,只是天色已晚,沒有時間讓她去找阮麒問一下。可是她有些疑惑,這事若真的掀出來,趙燕妤要怎麼辦?丈夫跟別的女人有私情,她很有面子嗎?
  
  因為有了這麼件事,如鴛如鸝都沒睡好,第二天早晨起來兩個人都頂著黑眼圈來伺候,看得趙燕恆倒笑了:「這兩個丫頭比你還著急。」
  
  綺年讓如鴛梳著頭,從鏡子裡白了他一眼:「她們膽子小嘛,沒有經過事,哪有世子大人那麼沉穩呢?」昨夜她已經把香薰球的事跟趙燕恆說了,夫妻兩個反覆確認了香薰球是真之後,決定靜觀其變,不過從今日開始,綺年再出門就要多帶幾個人加強保護了。
  
  「世子大人就沒有什麼暗衛之類的可以給我?那種來無影去無蹤,什麼消息都能打聽來的?」綺年從妝盒裡挑了一對白玉蝴蝶墜掛在耳朵上,一邊開了個玩笑,「那樣我就可以制敵先機,百戰不殆了。」
  
  趙燕恆失笑:「哪有這樣的暗衛?還什麼來無影去無蹤,你說的是神仙還是妖鬼?若真有這種人,這世上還有人能安心睡覺麼?」
  
  綺年歎口氣,撅了撅嘴。果然小說就是小說,那種能夠隨時隨地料敵先機運籌帷幄的角色只有在故事裡才能存在啊。而她呢,只能拿著這對香薰球反覆檢驗,確定手裡這個是原裝貨,然後就只好等著別人出招了,聽起來好沒用啊!
  
  趙燕恆看著她的神色笑起來,走過來捏了捏她撅起的嘴唇:「能掛油瓶了呢,怎麼像品兒似的?」
  
  品姐兒正好由乳娘抱著進來,聽見父親這話就咯咯笑起來,拍著小手叫道:「掛油瓶,娘掛油瓶!」
  
  綺年順手在她的小屁股上打了一下:「教你別的記不住,這句倒記住了。」平日裡品姐兒若撅了嘴,她就說她是掛油瓶,想不到這小丫頭活學活用的,在這兒等著嘲笑她呢。
  
  趙燕恆把女兒抱過去,在懷裡顛著笑道:「是啊,你娘掛油瓶,品兒也掛一個給爹爹看。」
  
  品姐兒馬上把小嘴巴翹得高高的,氣得綺年哭不得笑不得:「什麼好的,還教著她呢!嘴巴翹多了就不漂亮了。」
  
  品姐兒聽得出母親並不是真的發怒,不但嘻嘻笑了一聲,還故意的把嘴巴又翹得高些,對著母親傾了傾身體。綺年恨得站起來就在她的小臉上輕輕捏了一把:「小搗蛋!」這小丫頭剛生下來那幾個月多安靜,怎麼越長大越調皮了。

  趙燕恆一手抱著女兒,一手攬著妻子的肩頭,看著兩人打鬧,臉上的笑容壓也壓不住,低聲道:「放心,不管有什麼事,我們都是一起來擔。」

  為了撐場面,東陽侯府今日的親事規模不小。老東陽侯的27個月孝期已滿,府中脫白掛紅,甚至還在花園中的花木上扎上了栩栩如生的絹花紙花,十分熱鬧。更是在京中廣撒請帖,差不多的勳貴官宦人家都有人到了。
  
  秦王妃是秦家的女兒,今日是以小姑的身份來幫忙的,秦家兩房的幾個兒媳,再加上綺年和秦采,一起來招呼客人。
  
  許茂雲和韓夫人許夫人是一起進門的,才進來就看見了綺年,臉上馬上露出了笑容,加快腳步走了兩步,才想起母親和婆婆都在身邊,連忙又放慢了腳步。韓夫人笑著搖了搖頭:「等入了座,你就去跟綺兒說話罷。」
  
  許茂雲偷偷吐吐舌頭,抱住韓夫人的手臂嘻嘻笑道:「不,我陪著母親。」另一隻手又撈住許夫人的手,「還要陪著娘。」
  
  綺年過來引她們入座,故意酸溜溜地說:「韓少奶奶可真是好福氣,一邊是母親,一邊是娘,嘖嘖嘖——真是羨慕死人了。就是不知韓少奶奶今年芳齡啊?怎麼這麼大的人還學小孩子撒嬌呢?」
  
  許茂雲臉上飛紅一片,伸手就要來掐綺年,忽然聽見旁邊有人陰陽怪氣地道:「福氣太大不是好事,也得看自己承不承得起,若是福氣太大,壓得連孩子都生不出,那倒不知道是福還是禍了。」
  
  綺年聽見這聲音就覺得討厭。就連趙燕妤也知道在人多的地方裝裝樣子,這個鄭瑾怎麼就不知道呢?還是她如今在蘇家說一不二,就以為到處都可以橫著走了?綺年眼梢都不掃那結伴而來的姑嫂倆一眼,笑著對許茂雲道:「俗話說得好,有福之人不用忙,無福之人忙斷腸,你呀,就等著瞧吧,可別跟某些人似的,三天兩頭的折騰,剛折騰出點東西來就忙不迭地四處顯擺,骨頭都沒有四兩輕。結果折了自己的福,後頭就是一場空了。」
  
  鄭瑾料不到綺年居然會這樣的尖刻,氣得臉都紅了。她自打生了個兒子之後在蘇家固然是橫著走,可是蘇銳也就極少進她的房了,再加上遇了國喪,更是名正言順地不跟她親近了,若長久下去,後頭可不真是別想再生孩子了麼。
  
  張淳眼看小姑吃虧,馬上回嘴道:「兒子自然比女兒好,有些人自己還沒生兒子呢,倒有臉說別人。」
  
  話音剛落,那邊永安侯夫人帶著阮盼已經由秦采領著進來了,永安侯夫人在貴婦圈子裡自有地位,鄭瑾在她面前也不敢放肆,規規矩矩見了禮。阮盼也行了平禮,便含笑對張淳道:「鄭少夫人成親時候也不久了,幾時給恆山伯府添點喜氣呢?」
  
  許茂雲猛地把臉扭過去,免得自己笑出聲來。阮盼的意思等於是說:你自己啥都沒生出來,還有臉說別人呢?
  
  張淳的臉頓時也脹得通紅。阮盼看著笑得一臉溫和,說的話也是關心的話,可是跟剛才她自己諷刺綺年的話對照起來一聽,就格外刺耳了:「孟少奶奶真是——真是好表姐。」她怎麼就忘記了,阮盼跟周綺年有這層關係,還真當方纔的見禮都是客客氣氣呢。
  
  阮盼微微一笑:「鄭少夫人誇獎了,不敢當。」回頭去扶著永安侯夫人,「這裡有個台階,母親當心。」婦孝姑慈地逕自進去了。
  
  張淳氣個半死。可是她在娘家並沒有阮盼這樣的姐妹,大房和二房的關係始終有些尷尬,更不要說如今她的娘家嫂子是綺年的閨中好友,娘家姐妹又是綺年的表嫂,無形之中等於跟娘家人都劃出一條線來了。偏偏張二太太是個寡婦又不好出門,但凡出來交際,別指望會有娘家人像阮盼一樣替她出來撐腰。
  
  門口眾人這小小交鋒雖然是刀來劍往的,但也不過是幾句話的事兒,喜宴上賓客流水一樣地進,轉瞬這點兒小事也就煙消雲散了。綺年送進一撥客人又到門口相迎,便見阮夫人帶著趙燕妤和喬連波來了。只是兩人看起來都病怏怏的模樣,若不是敷了脂粉就能看出面色蒼白了。
  
  秦采跟趙燕妤是表姊妹,打小兒感情也還不錯,看了不由得皺起眉悄聲問:「表妹臉色不好,這是怎麼了?」
  
  趙燕妤苦著臉道:「別提了,也不知吃了什麼,昨兒晚上鬧肚子。」
  
  秦采埋怨道:「既病了就在家裡好生歇著才是,這樣大冷天出來,灌了風可又要肚子疼。」
  
  阮夫人笑道:「這是她表哥成親,怎麼好不到?如今來也來了,也不用什麼規矩,若是身子不適就去歇一歇,既然你外祖家,倒也不用那麼拘束。」
  
  秦采連忙道謝:「表妹真是有福氣,國公夫人這樣的疼你。」
  
  趙燕妤心裡暗想疼什麼疼,阮夫人心裡疼的只是阮盼一個,對兩個兒媳都是淡淡的,支開了自己她也好去跟阮盼盡情地說話不是?若真論起來,喬連波是她的外甥女兒,倒是比自己還親近點呢。不過這些話說出來既沒意思,她也不稀罕阮夫人真跟她婦孝姑慈,當即順水推舟地謝了阮夫人,一溜煙找秦王妃去了。
  
  這裡綺年剛剛在外頭接了李氏和鄭氏,彼此過來見禮,看看喬連波臉上沒半點血色,李氏還是道:「外甥女兒瞧著臉色不大好,可是生產之後一直沒補過來麼?該熬些燕窩紅棗蓮子喝一喝,倒勝過吃藥。」喬連波生產之後,顏氏往國公府送了不少補藥去,但李氏總覺得年紀輕輕的,若是沒大病,藥補不如食補。
  
  喬連波低頭道:「是,謝謝舅母關切,姨母每日都叫小廚房送燕窩粥來的。」英國公府富貴潑天,什麼燕窩人參簡直是應有盡有,從來也不少她吃,只是不見什麼起色。
  
  綺年從頭到腳打量了一下喬連波。別人都是坐完月子之後圓潤了不少,喬連波卻好像一兩肉也沒長出來,臉還是那樣小得巴掌似的,腰細得彷彿風一吹就要折了。冬日穿的衣裳本來是厚的,喬連波又怕冷似地穿了件裡外發燒的白狐皮襖,下頭是銀紅色灰鼠皮裡子的盤錦裙,可也看起來跟柳條兒似的。她頭髮本來有些發黃,如今血氣不足就更缺少光澤,雖然抹了頭油又戴了晶瑩剔透的翡翠釵子也掩不住,反而顯得那些貴重首飾喧賓奪主。綺年就是不懂醫,也看得出來喬連波這月子肯定是沒坐好,再想想洗三的時候她眼淚汪汪的模樣,不由得搖了搖頭:「表妹還是要放寬心才好。表妹的孩子也幾個月大了,正是好玩的時候呢,看著孩子還有什麼不開心的?」
  
  喬連波還沒說話眼圈就又有點兒紅了,好歹還記得這是在別人的喜宴上,硬生生又把眼淚嚥回去了,低聲道:「表姐說的是。」她不由自主地悄悄觀察著綺年。一樣是生了個女兒,綺年卻是精神煥發笑容滿面。如今外頭都說秦王妃跟世子並不和睦,想必對她這個兒媳也不會太好,可她怎麼就能這樣的開心呢?必然是夫君待她好吧?說來說去,還是她有福氣,遇上了郡王世子那樣的好夫君……
  
  大廳裡不久就坐滿了人,吉時將至,就聽外頭鞭炮聲響起來了。秦巖的妻子姓朱,因朱大人是在外任上的,朱氏進京後就跟母親租了一處小院做出嫁之地,自然也就沒有什麼親戚攔門之類,連嫁妝也是提前送進秦家的,故而今日順順當當就把人接了過來。
  
  朱氏是南方人,身材嬌小,頂著重重的鳳冠更顯得不勝重負了。東陽侯夫人坐在上頭,看著秦巖牽著紅綢將新娘帶到她和東陽侯面前跪拜,心裡不知是個什麼滋味。一方面這親事若不結就是被朱家打了臉,可是如今雖然是結了,想想朱氏可能並不情願嫁進來,這樣的兒媳如何跟自己一條心?再看秦巖神色木然,並沒有半點兒新郎的喜氣。東陽侯夫人也是當娘的,如何不知道兒子並不喜歡這個媳婦?如此一來,心裡就更難受了。
  
  但不管怎樣,拜堂還是很快完成了,新人入洞房後,喝過了合巹酒新郎就出來給客人敬酒,喜宴也就開始了。
  
  綺年也坐下來陪了幾杯酒。席間丫鬟們來來往往地添菜上酒,綺年剛端起一杯茶,就有個小丫鬟過來上菜,輕輕碰到了她的手肘,頓時半杯茶都潑了出來,正好潑在旁邊秦采的裙子上。剛倒出來的茶水滾燙,秦采不由得失聲輕叫了一聲,連忙站了起來。
  
  秦王妃臉色一沉:「這是怎麼搞的?一杯茶都端不住!采兒可燙傷了?快去後頭換下來,叫人送燙傷藥來。」
  
  秦采抖著裙子道:「衣裳厚,想來沒傷到的,我去換一件就是了。」
  
  綺年扶著她道:「我陪你去。」不管怎麼說人都是她燙著的。不過她一邊說一邊用目光去尋找剛才上菜的那個小丫鬟,卻見那丫鬟一溜煙地跑出去了。
  
  秦王妃看著這妯娌兩個一起出去,冷冷笑了笑,轉向身邊的趙燕妤道:「方纔酒吃得急了,頭有些暈。你不是身子也不舒服麼?陪娘到後頭去歇歇罷。」



170 真假香薰鬧喜宴

  東陽侯府是秦采的娘家,自然十分熟悉。引路的丫鬟笑道:「姑奶奶原來的院子已是挪出來給別人了,還是去旁邊齊芳閣更衣可好?那裡離得也近。一會兒等銀杏給您取了衣裳來,奴婢去拿燙傷藥。」

  秦采認得這丫鬟是東陽侯夫人身邊的大丫鬟銀月,便點了點頭:「其實衣裳穿得厚,也並沒燙著哪裡。」

  銀月瞥了綺年一眼,笑道:「那茶水是新斟上來的,滾燙滾燙,姑奶奶可別不當回事兒,還是抹些藥的好。」

  綺年知道這話是說給她聽的,不過這會兒她也沒必要計較什麼,點頭向秦采道:「弟妹還是抹點藥吧,就是沒燙傷也舒服一些。怪我當時手不穩,被人一碰就把茶潑了。」

  銀月笑了一聲:「世子妃說的是,都怪有人碰了世子妃,幸而沒有燙到世子妃呢。」這話聽起來也沒什麼不對,可是讓這丫頭抑揚頓挫地說出來,好像是說綺年潑茶也不潑到自己身上,故意潑到了秦采身上似的。

  「這是萬幸。」秦采聽出來不對勁,沉下了臉,「到底是誰碰了世子妃?幸而是潑到我身上,若潑的是別家夫人小姐,那丫頭這會兒只怕已經被拉下去打死了!」

  銀月不敢再說話,低頭引著秦採到了齊芳閣,開了一間房門請秦采進去更衣,轉頭笑向綺年道:「姑奶奶更衣搽藥也得有一會子,世子妃去旁邊房裡坐坐可好?」

  綺年這一路走過來都是小心翼翼的,怎麼肯離開秦采自己進房裡去,淡淡道:「我就在旁邊廂房裡等著便是。」只隔一層板壁,但有動靜彼此也聽得見。這種更衣等人的把戲實在太多了,她自己都在小說裡寫過呢——什麼房裡燒點悶香啦催情香啦,然後引個男人來。就像她這種身份,都用不著真跟人有點什麼,只要讓人看見她跟個男人獨處就夠麻煩了。

  銀月為難道:「齊芳閣這邊不常用,如今只這一間房裡生了火盆,旁邊廂房裡太冷,世子妃還是去那邊軒裡坐坐罷。」

  就是因為沒生火盆她才敢進去坐呢。綺年似笑非笑地看銀月一眼:「那邊軒裡既生了火,為何不讓弟妹到那邊去更衣?這裡倉促生個火盆,凍著了弟妹如何是好?」

  銀月不防她有這麼一問,急切間答不出來。綺年冷笑了一聲,淡淡道:「我就在這裡等著。你不是說要去拿藥麼?」

  銀月不敢再說,看著銀杏拿了乾淨衣裳來,替秦采掩好了門便匆匆去取藥了。片刻之後卻是帶著個年輕姑娘一起回來的,尚未近前就喊道:「二表姐!」

  秦采有些驚喜地開門出來:「表妹,你幾時來的?怎的也不告訴我一聲?方才都沒見著你!」轉向綺年笑道,「大嫂,這是我舅舅家的表妹怡南。」

  秦府二老爺宦途尚可,也放過幾任外任,如今的二太太就是在外任上娶的。女家姓謝,家裡祖上做過國子監祭酒的,後來沒落了,但家風尚好,都是讀書的,二太太本人生得美貌又能詩會畫,真不像個普通的鄉紳女兒。二老爺那時候二十出頭了,家裡給定的親事女方病死,他不免被人私下議論幾句克妻,為躲這個風頭去了外頭謀個縣丞的缺,就被謝家老太爺相中了。

  自打結了這門親事,東陽侯府也少不了要提攜一下姻親,偏偏謝家還真是來了時運,這一提攜就中了兩個進士,又選了官,雖然不在京城裡,但在外頭也做到四品五品了。謝怡南的父親就是那個四品官,小時候也在東陽侯府住過幾年的,跟秦采秦楓都要好,趙燕妤也說得來。只是後頭年紀漸長,就被接回去了。
  
  謝怡南瞥了綺年一眼,拉著秦采的手笑道:「我和娘昨日才到京城的,住在客棧裡。知道今日四表哥成親,府裡必定忙得很,所以就不來添亂了。方才過來,先被縣主叫去說話了,本想著一會兒去前頭找二表姐,偏又聽說二表姐被人燙了,就趕著過來了。」
  
  秦采看她不向綺年行禮,就知道趙燕妤必定跟她說了綺年的壞話,生怕謝怡南再有什麼不妥當的舉動惹了綺年,便歉意地向綺年笑道:「大嫂,我和表妹幾年沒見了,一時失態,大嫂別見怪。」一邊說,一邊暗裡捏著謝怡南的手不讓她說話,「我想在這裡先坐坐,大嫂先回前頭去?」把綺年支開,謝怡南再有什麼得罪人的話也無妨了。

  「那我就回去了。」綺年看得出來秦采是什麼意思,點點頭轉向銀月,「煩請姑娘帶路。」總之她是絕對不會就跟如鴛兩個人行動的,必須拉著人一起。

  銀月陪著笑道:「奴婢還要在這兒伺候姑奶奶和謝姑娘,世子妃您沿著這條路往前走走就是——」

  秦采眉頭一皺:「胡鬧!怎麼能讓世子妃自己回去?這裡有銀杏,你給世子妃帶路就是了。」

  謝怡南撇了撇嘴低聲道:「好大架子。就這麼幾步路還不能自己走回去麼?」

  綺年沒搭理她。若是平常當然可以,東陽侯府她上次來過,從這裡別說走回前頭喜宴上,就是從侯府大門走出去都沒問題。但今天不同,她必須拎著銀月跟她一起,看看東陽侯府到底想耍什麼花招。
  
  銀月不敢再說,引著綺年往來路走去。從開宴的正廳到齊芳閣有一片梅林,不大,但有些年頭了,也是當初大長公主修建公主府的時候移來的。銀月領著綺年就往梅林裡走,剛走兩步發現綺年沒有跟上,不由得道:「世子妃?」
  
  「來的時候並沒從梅林裡穿過吧?」綺年似笑非笑。現在,傻子都知道梅林裡肯定有鬼了,這麼拙劣的把戲她們是想做什麼?
  
  「這是近路。」銀月低聲道,目光四處游移。
  
  「近路?」綺年嘴角往上一彎,眼裡卻全無笑意,「你家二姑奶奶燙著了,急著更衣抹藥的時候,你怎麼不帶她走近路?我不怕遠,就從原路走吧。」
  
  銀月眼珠子轉了轉,忽然一轉身就鑽進了梅林裡。動作之快,如鴛一把都沒逮著,不由得急了:「你站住!」
  
  「不用叫了。」綺年臉色一沉,「我們立刻回去。」這會兒這條路上連個丫鬟都沒有,若是萬一跳出個陌生男人來倒是個麻煩。
  
  不過等綺年順利沿著原路返回,遠遠已經能看見大廳的時候,才知道自己還是估計錯誤。因為正有兩個王府的侍衛將一個男人按在地上:「什麼人擅闖後宅!」
  
  這聲音已經驚動了廳裡的女眷們,雖然沒人走出來,但坐在門窗處的人已經在盯著看了。東陽侯夫人皺著眉過來:「什麼事這樣喧嘩?」
  
  其中一個侍衛抓著地上男子的頭髮往上一扯,怔了一怔:「李成?今日不是你輪值,你怎麼在這裡?」
  
  李成年紀二十七八歲,五官倒也端正俊秀,此時天氣寒冷,他額頭上卻是一層薄汗,緊閉著嘴唇不回答,目光卻向綺年飄過來。扯著他頭髮的侍衛聽他不答,用力又提了一下:「問你話呢!不在輪值之時私闖後宅,這是大罪!」
  
  還沒等他說完,李成的身體隨著他這一扯晃了一下,袖子裡掉出個東西,像是一隻銀色的杏子,叮地一聲滾落在地上。他急忙掙扎著要去撿,但另一個侍衛已經搶先撿了起來。東陽侯夫人一直皺著眉頭站在那裡,這時才道:「這是何物?」
  
  侍衛將那銀色的球狀物呈上:「夫人,像是個香薰球,只是——像是女子所用的物件。」
  
  香薰球!綺年微微瞇起了眼睛——好啊,原來是在這裡等著她呢!
  
  東陽侯夫人眉頭一皺,沉聲道:「拖下去!別沖了今天大喜的日子,等過了今天再處置——」她話還沒說完呢,秦王妃帶著魏紫從旁邊的路上出現了,看見眼前的場面微一揚眉:「這是怎麼了?」
  
  東陽侯夫人皮笑肉不笑:「沒什麼,家宅不嚴,倒讓世子妃看笑話了——」她向秦王妃迎過去,似乎完全忘了自己手裡還拿了個香薰球,被魏紫一眼看見,頓時面露詫異之色:「這不是——」
  
  演吧,你們就演吧!綺年漠然地看著魏紫欲言又止的模樣,眼睛在自己身上掃來掃去,直到秦王妃發現了不對勁之處:「你這丫頭幹什麼呢?」
  
  「這個——這個不是世子妃的……」魏紫指了指東陽侯夫人手裡的銀香薰,臉上露出驚駭之色,「當初王妃拿著這個去吳家提親的!」
  
  「什麼好東西呀?」鄭瑾笑盈盈地走出來,「郡王府拿著去吳家提親的,定是稀罕之物吧?」她往東陽侯夫人手裡看了看,故意揚了揚眉,「這東西不過是個銀香薰,有什麼稀罕的?」身邊的丫鬟扯了扯她,低聲道:「少奶奶您忘了,世子妃當初不是救過太子妃,遺下一個銀香薰這才成了佳話的?」
  
  「哦哦哦——」鄭瑾拍拍額頭,「瞧我這記性!哎不對啊,我方才在門口看著呢,這東西是從那人身上掉出來的,怎麼會是世子妃的東西呢?」
  
  秦王妃臉色鐵青,劈手從東陽侯夫人手裡把銀香薰奪過去:「蘇少奶奶請慎言!誰說這是世子妃之物了?」
  
  「郡王妃這是怎麼了?這話不是郡王妃的丫鬟剛剛才說出來的麼?」鄭瑾萬萬料不到今天來赴宴居然能看見這麼一齣好戲,不由得興奮起來。
  
  秦王妃冷冷地道:「不過是丫鬟看錯了罷了,一個銀香薰算得了什麼?哪家姑娘還沒有不成?」說罷轉身就要走,「今兒是秦家的喜事,蘇少奶奶還是回席上去罷。」
  
  鄭瑾哪能讓她走,斜斜地往前走了一步半擋住秦王妃,拿帕子掩著嘴笑道:「若是不算什麼,這東西該給東陽侯夫人的,郡王妃為什麼要把它拿走呢?」好容易逮到周綺年也有這樣的骯髒事,她怎麼可能放過!
  
  「是與不是,世子妃不是在那裡嗎?哦對了,方才世子妃是跟秦家二小姐一起出去的,怎麼這會兒倒是一個人回來了呢?」
  
  「蘇少奶奶是眼神不好麼?」綺年冷眼看著秦王妃演戲,淡淡一笑,「我身邊丫鬟這麼大一個人蘇少奶奶都看不見,該去請太醫院來診診脈吃帖子藥才好。」
  
  鄭瑾臉色變了變,但想到那香薰球,就拋開了丫鬟的問題:「世子妃可別顧左右而言他啊,剛才從這男人身上掉下來的香薰球究竟是不是你的東西,總要說句話才是吧?」
  
  「蘇少奶奶說話還是謹慎些的好!」韓夫人已經有些坐不住了,快步從廳裡出來,「若是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就不要在大庭廣眾之下胡言亂語,免得影響了恆山伯府的名聲,叫人以為恆山伯府教女無方呢!」本來在廳裡的人並不能聽得很清楚,可鄭瑾這麼扯著嗓門說了這些話,裡頭卻是聽得明明白白的,更有些想著看熱鬧的,都離了席走到門口來了,若讓鄭瑾再這樣說下去,綺年的名聲就難聽了。
  
  鄭瑾嗤笑:「哦對了,聽說韓夫人的千金與世子妃自小交好,那這香薰球不知道韓夫人有沒有見過?若是見過,正好來瞧瞧是真是假。郡王妃還是把這東西拿出來看看的好,免得傳出去還要說我誣陷世子妃,到時候東西也被郡王妃毀了,豈不是死無對症?」
  
  秦王妃臉色鐵青,突然轉過身來,抬手摑了綺年一個耳光:「敗壞門風!」
  
  這一句話,一記耳光,就等於承認了一切。綺年都沒料到秦王妃會忽然出手打人,倉促之間把頭一偏卻沒能全閃開,啪地一聲臉上浮起了幾根紅色的指痕。
  
  「住手!」一聲怒喝傳過來,綺年晃了晃有點發暈的腦袋,就見趙燕恆已經大步衝到她面前,「誰允許王妃動手打人的!」再看看不遠處,東陽侯府的幾個男人都站在那裡,顯然是攔都攔不住趙燕恆。
  
  秦王妃冷笑道:「這樣敗壞門風,打死都無妨!」
  
  鄭瑾在一邊掩著嘴笑:「世子想必是不知道方纔的事,這不知者不為罪——」
  
  「夠了!」綺年突然提高了聲音,目光冷冷地盯了鄭瑾一眼,又看向秦王妃,「王妃把手裡的東西拿出來給我看看。」
  
  「你還不趕緊滾回去,還要在這裡丟人現眼到什麼時候!」秦王妃陰沉著臉對魏紫一擺頭,「把世子妃拉回去!」
  
  「丟人現眼的還不知道是誰呢!」綺年冷笑,「王妃還是把那東西拿出來吧,免得被人騙了還替人數錢呢。」其實她很想說這一切都是秦王妃搞的鬼,但那樣一來郡王府的臉就真的丟光了,秦王妃能幹出這種事來,她不行——趙燕恆還要臉呢。
  
  秦王妃把香薰球往地上一扔:「你自己看看!」
  
  綺年示意如鴛把銀香薰撿起來,淡淡一笑:「隨便拿出個香薰球來就說是我的東西?這樣信口開河誣人清白的傢伙該怎麼處置?」
  
  趙燕恆接口道:「送到京兆尹處問罪就是。」
  
  地上被壓著的李成猛然醒悟過來這說的是他,立刻哀嚎起來:「世子饒命!小的只是一時糊塗,捨不下與世子妃的舊情才來相見,並不曾真與世子妃有什麼苟且!」
  
  這話一說出來,眾人都面色各異地竊竊私語起來。趙燕恆冷笑道:「胡言亂語!你是東陽侯府的侍衛,跟我郡王府的世子妃有什麼舊情?」
  
  這話說得有理。誰不知道郡王府這位世子妃根本不是京城本地人,也就是嫁入郡王府之後才跟秦家扯上了點關係,就是來秦家的次數大概都屈指可數,跟秦府的侍衛會有舊情?
  
  李成立刻道:「世子容稟。小人從前也是成都府人,住處離周府不遠,與周家也算父母輩上的交情。從前小人父母俱在的時候,還跟周府議過親事,只是周老爺不願定娃娃親,這才說等年紀長些再談——」
  
  他說到這裡如鴛就呸了一聲:「胡說八道!我打小兒就跟著小姐,從來沒聽說過有你這門子世交!」
  
  鄭瑾撇嘴道:「你是世子妃的丫鬟,這會子當然急著撇清了,橫豎我們都沒去過成都府,還不是你說什麼就是什麼。」
  
  李成瞪著眼道:「如鴛姑娘你怎麼這樣說呢!那時候府裡就是你和如鸝姑娘伺候綺妹妹,還有兩個大點的叫如鵑和如鶯的伺候伯母,雖則我後頭不常去,但你們也認得我的!」
  
  「喲——綺妹妹——」鄭瑾嘖嘖了兩聲,轉頭向張淳笑道,「瞧,叫得多親熱。」
  
  韓夫人臉色已經鐵青:「胡說八道!我家與周家也有交情,周家老爺多年纏綿病榻,府上根本就少有人去,你是哪裡冒出來的在這裡大放厥詞?」
  
  「沒錯。」冷玉如也早聽得咬牙切齒了,「我與綺年是好友,可從沒聽說有你這號人物!」
  
  李成眼巴巴地看著她們:「韓夫人,冷姑娘,我與綺妹妹並沒什麼苟且之事的,雖說議過親,可也只是說說而已。何況這些事——綺妹妹怎會對外人說起?自打她離了成都,我也早死了這份心,若不是上回老東陽侯過世,在這府裡遇見,我早就……今日不過是想藉著這機會,把這香薰球還給她而已,畢竟這是周太太的遺物,只有一對兒。我既今生與她無緣,與其留著這東西,還不如還給綺妹妹讓她湊成一雙。」說著眼圈居然紅了,可憐兮兮地低下頭去。
  
  「胡鬧胡鬧!」東陽侯夫人斥道,「這是什麼地方,豈容你這樣放肆的!還不快拖下去?」轉身向秦王妃道,「李成都說了,他與世子妃並無什麼苟且的,不過是從前小兒女的一份癡心,你就莫要再計較了。」
  
  「且慢。」綺年不緊不慢地一抬手,「拖下去做什麼?我還有好些話沒有問這位李侍衛呢。」
  
  秦王妃怒目而視:「你還嫌不夠丟人麼?」
  
  綺年冷冷一笑,毫不客氣地道:「我正是嫌丟人,所以才要問清楚,究竟是什麼人這樣不要臉,寧願毀了這大喜的日子,也要指使人來誣陷我!」
  
  東陽侯夫人眉心一跳,尖聲道:「世子妃這是什麼意思?莫非是疑心我秦家不成?」
  
  綺年回視著她:「夫人說得沒錯,這李成是你府上的侍衛,我自然先就要疑心到你!」
  
  東陽侯夫人聞言就要跳高,綺年卻轉頭看了如鴛一眼,如鴛方才在一片混亂中已然檢查過了那個香薰球,此時輕輕點點頭,眼中帶著一絲興奮。綺年對她微微一笑,轉頭理都不理東陽侯,直視李成:「你以為隨便仿製一個假的香薰球,就能來誣陷我麼?」

  李成梗著脖子道:「綺妹妹你這樣說可就太傷人了。我哪裡誣陷了你?這香薰球是周太太的陪嫁之物,那花樣都是你外祖父親手繪的,世上只有兩個。何況這閨中之物,你若不送與我,我到哪裡去仿製?今日我也本是要來還你而已,之後你我一刀兩斷,我寧願從不認得你!」
  
  「既然如此,你為何撿在今日人多的時候來還給我?為何不能派人送到郡王府去?莫非你是唯恐別人看不到?」
  
  李成怔了一怔:「我,我怎會!不過是去郡王府更招人注目,還不如今日藉著這機會給了你,人不知鬼不覺。」
  
  「哦——」綺年笑著點點頭,「那我問你,方才侍衛說了你今日不當值,怎會跑到這後院來?我聽說公主治家甚嚴,莫非前院的侍衛隨隨便便就可以出入後宅的?」
  
  東陽侯夫人氣得兩眼翻白:「這是你做下的醜事,如何反栽到我秦家頭上?」
  
  「東陽侯夫人急什麼?」綺年這會兒反而輕鬆了,「我也是擔心侯府,這樣就讓人輕輕鬆鬆進了後宅,那夫人的貞節又如何保證呢?」
  
  「世子妃慎言!」東陽侯的長子也聽不下去了,大步流星地過來,「我秦家素來嚴謹,從無此事!」

  「嚴謹?」綺年指著李成,「那這人是飛進來的麼?還是有人刻意放了進來誣陷我的?」
  
  東陽侯到底見的世面多一些,這會兒已經覺得有些不對了,走過來道:「今日賓客來往,讓這侍衛進來確實是我秦家門限不嚴,驚擾了各位,我在這裡給諸位賠罪就是。但說什麼隨意出入後宅,卻是無有此事。」
  
  綺年淡淡笑道:「東陽侯且慢急著賠罪,一會兒只怕要賠罪的機會多的是呢。這李成是如何進入侯府做侍衛的,從前家中籍貫究竟何處,是受何人指使,這事只怕也要好生查查。」
  
  這下說得東陽侯臉上也掛不住了,冷聲道:「世子妃口口聲聲指使,不知你自己做下的事別人要如何指使!」
  
  鄭瑾在旁陰陽怪氣地道:「是啊,自己送出去的東西可是誰指使呢?世子妃該不會說這東西是假的吧?當初世子妃嫁入郡王府的時候大家可是都聽說了,這香薰球是吳大學士特意訂製之物,這世上僅此一對,世子妃若說這個是假的,那把真的拿出來給大家看看便是!」
  
  綺年笑了:「這主意不錯。如鴛,拿出來吧。」
  
  如鴛雙手舉起,一隻手裡拿著那個被摔過的銀香薰,另一隻手裡提著一對兒銀香薰:「世子妃的香薰球在這裡,這個——根本就是仿製之物!」
  
  頓時一片嘩然,秦王妃和東陽侯夫人同時變了臉色,連鄭瑾都愣了,半晌才道:「這看起來都是一模一樣的,誰知道哪個是真哪個是假!」
  
  如鴛高聲道:「這很簡單。我們世子妃的真香薰球內有鏨的吳老太爺手書,假的沒有,諸位誰若不信,來一驗便知。」
  
  韓夫人跟許夫人馬上上前,將香薰球擰開一看便道:「果然如此!這個假的裡頭沒有!」許夫人更道,「這假的上頭有被摔過的痕跡,這裡便是方才郡王妃摔下時在地上磕出的痕跡,由此可見,並沒有人將其偷換。」
  
  一片竊竊私語之中,綺年將目光轉向臉色發白的東陽侯夫人,不緊不慢地道:「夫人,現下該你給我個解釋了,為何這李成能在不當值的時候跑到內院來,為何他身上會有這個假物,為何貴府給我帶路的丫鬟銀月想將我引入梅林之中,未果之後又管自扔下我跑了?夫人如果不知道,我看,還是請京兆尹來查查這案子吧。」
  
  頓時,在場眾人嘩地亂了,所有的目光全部投向了東陽侯夫人,看得她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步。綺年冷笑著轉開目光,忽然看見阮麒不知什麼時候也站在遠處,正臉色慘白地看著這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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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1 郡王府兄弟分家

  前頭亂起來的時候,趙燕妤正無聊地倚著羅漢床,翻著一本遊記。小腹還在不時地絲絲作痛,幸而不像昨夜一般瀉個沒完了。方才秦王妃將她埋怨了一頓不小心自己的身子,又把身邊的丫鬟訓了一頓,就到前頭喜宴上去了,且叮囑她不要再出去,一會兒叫姚黃燉了熱湯羹來給她喝。

  趙燕妤自己也沒什麼要出去的意思。若不是東陽侯府是她的外家,不來禮數上不像樣子,她真不想來。誰知道秦巖上回子是發什麼瘋,明明都是各有親事,竟然跑到吳家去退了親,幸而沒牽連到她身上,萬一今日秦巖看見了她又要再發一回瘋可怎麼辦?還是躲著點的好。

  說起來秦巖對她是不錯,可是東陽侯府怎麼能跟英國公府相比。倘若阮麒能像秦巖一樣對她死心塌地,那該多好?

  身邊伺候的秋英看見趙燕妤把書摔了,心裡就是一緊,正琢磨著如何找點事兒讓趙燕妤高興高興,就見春卉從外頭進來,臉上表情古怪,連忙向她使了個眼色,示意趙燕妤心情不好,別在這時候撞上去。

  可惜這個眼色沒有逃過趙燕妤的眼睛,頓時立起眉毛:「你們兩個眉來眼去的在做什麼?」

  春卉心裡也咯登一跳,不過手裡還捏著一張討趙燕妤歡喜的牌,倒也不很害怕,上前一步賠笑道:「縣主不知道,現下外頭鬧得可厲害呢。聽說抓住了一個偷偷潛進來跟人私會的侍衛。」

  趙燕妤眉頭一皺:「什麼污糟事也拿到我面前來說,我看你是皮癢了!」

  春卉連忙道:「可是那侍衛口口聲聲說來私會的人是世子妃呢!」

  「誰?」趙燕妤眼睛一亮,懷疑自己聽錯了。

  「是世子妃呀!」春卉見自己的消息吸引了趙燕妤,心裡鬆了口氣,連忙細細說明,「那侍衛拿出了世子妃陪嫁的香薰球,跟當初世子得的那個是一對兒,原來他們早在成都的時候就是青梅竹馬了。」

  她說得有些語無倫次,但趙燕妤卻聽明白了,頓時一躍而起:「走!快去看看!今兒我那位大哥也在吧?看看他娶了這麼個世子妃,以後還能不能走得出門去!」

  秋英訥訥道:「可是王妃說不讓縣主到前頭去……」她在四個陪嫁丫鬟裡年紀是最大的,遇事也比別人多個心眼,方才聽見春卉說什麼香薰球,心裡就不由得有犯嘀咕了。趙燕妤自來身子不錯,昨日又未吃什麼生冷之物,為何會忽然腹瀉呢?再說便是腹瀉也喝過了藥,今日既能來秦家,為何秦王妃卻不讓她到前頭去坐席呢?再加上現在這個香薰球,當初縣主跟姑爺鬧起來,不就是為了個香薰球嗎?這般般樣樣的加在一起,不由得秋英心裡不嘀咕。可惜趙燕妤此時一心都想去看熱鬧,哪裡管秋英說了什麼,拔腳早出門了。秋英沒辦法,只得一邊叫小丫鬟去小廚房快尋姚黃過來,一邊自己跟了上去。

  趙燕妤興興頭頭趕到前頭,果然那裡圍了一群人,只是她剛走到近前,就見如鴛一手舉著一對香薰球,另一隻手拿著一個單個兒的香薰球,說這是偽造的。

  春卉當即就傻了眼。她聽見前頭熱鬧過來看了看,只聽見一半就跑回去了,這會兒再過來的時候,怎麼情形已經大翻轉了呢?眼看著綺年開始逼問東陽侯夫人,並且執意要報官了,她不由得腿都軟起來,戰戰兢兢回頭去看趙燕妤——縣主看見事情竟然是這樣,還不要治她一個謊報之罪嗎?

  趙燕妤卻根本沒有想到懲罰春卉的事兒,因為她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如鴛手裡那個單個兒的香薰球吸引去了。她眼力很好,現在離得又並不遠,若是別的東西或者還可能認不出來,但如鴛手裡那個香薰球上頭癟進去一塊兒,正是她大鬧阮麒小書房的時候親手摔的!

  為什麼如鴛那小蹄子要說這個香薰球是仿著周綺年的香薰球制的?為什麼阮麒手裡的東西會仿著周綺年的?她想對自己說這東西一定不是仿了周綺年的,可是實在騙不過自己——倘若不是仿了她的東西,怎麼會拿來誣陷她與人私通呢?這個東西,這個東西在當初趙燕恆娶親的時候鬧得滿城風雨,人人都知道這是吳家大姑娘的陪嫁,只此一對,別無分號。為什麼阮麒手裡會有個仿製的?他仿這個做什麼!一股血直衝到頭上,她抬腳就要衝出去,卻被人緊緊抓住了。

  姚黃在聽小丫鬟來報信的時候就知道不好。秦王妃吩咐她在趙燕妤的食物裡摻了些木薯粉,這東西跟馬蹄粉和在一起吃不出來,但趙燕妤打小兒不能吃這個,一吃就會腹瀉。為的就是今天不讓她在前頭坐席,不讓她看見這個從阮麒小書房裡搜出來的香薰球。結果——人算不如天算,還是看見了!

  她死死抓著趙燕妤的肩膀,壓低了聲音:「縣主萬萬不可出去!若現在出去,不光是把姑爺扯進來,還把王妃也扯進來了呀!」

  倘若只是扯出阮麒的事兒,趙燕妤真會不管不顧地衝出去的——丟臉也是英國公府丟臉!可是她到底還有一分理智,知道自己真的出去,立刻就會坐實了這有意誣蔑的罪名,無論是東陽侯夫人還是郡王妃,都跑不了!她僵直地站著,緊緊攥著雙手,忽然間看見了阮麒。

  阮麒上次被打的傷雖好了,身體卻還沒有休養過來。按說阮老太君去世未滿一年,他們都不該出門的,因秦家是趙燕妤的外家,所以阮麒也陪著過來一趟,然後不坐席就要告辭的。可是他還沒走,就聽見後頭出事了,一聽見世子妃三個字,兩條腿就不聽使喚地跑過來了。

  夫妻兩個隔著中間的人群遙遙而立,趙燕妤看見了阮麒,阮麒卻沒注意她……

  東陽侯府的大喜日子以一場鬧劇結束,昀郡王趕來,相關人等全部退入後宅,秦家二太太替嫂子出面,帶著兒媳們勉強招待完了女客們,總算沒有在這一天搞得京兆尹上門來拿人。不過既然女眷們都親眼看見了事情的始末,這事哪裡還能瞞得住呢?不出三天已經傳得滿城風雨,東陽侯府都快沒人敢出門了。

  朱氏三日回門的時候,在母親膝前好一頓痛哭:「那一晚他說被人灌醉了,怕擾了我就沒進洞房也就罷了,第二晚還不進房來!我去給公婆敬茶,滿院子的下人看我都……聽說婆婆誣陷郡王世子妃,這日後我還怎麼有臉出門呢!」

  朱夫人也是頭痛不已。滿城的輿論都對東陽侯府不利,畢竟李成是侯府侍衛,且已經當差四年了,這時候若說是看走了眼也實在說不過去。更有那心思活絡點的,已經想到秦王妃頭上去了。

  這想法不無道理的。你說郡王世子妃跟東陽侯夫人有啥過不去的地方,要這樣歹毒地算計人家的名聲?事實上,不但世子妃跟東陽侯夫人沒啥矛盾,她們之間甚至連聯繫都不多,唯一的聯繫,就是東陽侯夫人的小姑是世子妃的婆婆——哦,是繼婆婆,因為世子不是秦王妃親生的,而是繼子,而秦王妃的親生的兒子呢,卻沒有當上世子……好了,矛盾終於找到了。

  朱夫人看著哭得梨花帶雨的女兒,恨得咬牙切齒:「都怪你爹當時糊塗,竟給你定了這門親。那郡王妃——當初把自己的侄女嫁給謀反的永順伯,如今又害自己的繼兒媳,竟然還在自己侄兒的婚事上動手!秦家有什麼了不得的,爵位到這一代也就完了!」跟女兒抱頭哭了一場。

  可是既已嫁人就是秦家的人了,此時也不能和離,只得送女兒回去,又千叮萬囑,「且籠絡著姑爺,聽說姑爺讀書還是好的,將來督著他考出來,你再生了兒子,日子就好過了。」抹著眼淚將女兒勸上了馬車。

  這樣的滿城風雨之中,郡王府卻是格外的安靜。秦王妃自從那日回來就病倒了,在丹園中半步不出,據說是得了傷寒,為免病氣過人,連兒媳和庶女都不必去請安了。整個丹園除了端著藥的丫鬟們進進出出之外,連點兒聲音都沒有,活似個墳墓。

  那日最後是昀郡王與東陽侯談了一番話,內容是什麼綺年不知道,趙燕恆也沒有聽,只是李成之後就人間蒸發再無蹤跡,偽香薰球也不見了。最後由東陽侯厚著臉皮出面,說李成居心叵測,偽造世子妃貼身物件意圖勒索云云,至於別人信不信,他也顧不上了。

  外頭自然是有傳言的,但是傳言這東西越是去解釋就越麻煩,還不如不理。橫豎此事並無實證,再過些日子或者有別的事出來,也就把這事按下去了。
  
  應該說東陽侯深諳此中之道,他想的確實也沒錯,這還沒到過年呢,確實就有一件大事出來,把這件事壓了下去——皇帝給二皇子和三皇子封王,並各自劃分了屬地,等三皇子來年大婚之後,就各自出京就藩。
  
  雖然之前皇帝早就有意分封兩位皇子,但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一拖再拖,現在封號也下來了,屬地也下來了,事情就無可更改。二皇子封號為令,封地在山東;三皇子封號為齊,封地在成都。這兩地都算好地方,二皇子封地近海,魚鹽自給;三皇子更不必說,成都自來就有天府之國的稱呼,都是十分富庶。
  
  於是長平二十三年這個年末,真是熱鬧非凡。明面上,太后國喪已滿,今年這年自然要過得熱鬧些,連去年的份兒都補上。暗地裡,各派官員忙著換主子的找靠山的,暗流湧動。
  
  綺年也很忙,秦王妃這一養病,除了來往送禮的事情一概全不操心之外,還多添了她請醫抓藥的手續。還有魏側妃,聽說了東陽侯府的事兒真是興奮異常,時不時的就要蹦達出來要點這個要點那個,看見綺年忙碌,又熱心地推薦秦采為她「分憂」。
  
  說到這上頭,綺年也不由得不佩服自己這個弟妹。說到底她也是東陽侯府的人,東陽侯夫人幹了那麼件事兒,她也跟著面上無光,可是回了郡王府,照樣有什麼做什麼,只是每回見了綺年都忍不住要露出慚色,卻也並不影響她把自己分到的事情做完。至於魏側妃的暗示,她是只當沒聽見。綺年琢磨著,自己若是處在秦采這個境地,也未必就能這麼沉得住氣。
  
  一轉眼就是除夕,秦王妃終於露面了。養病半個多月,她倒確實瘦了好些,臉色也略有幾分憔悴,不得不敷了些脂粉掩飾。身上穿著杏黃色交領繡籐蘿花的襖子,下頭是月白底子繡滿了串串紫籐花的錦裙,頭上挽著流雲髻,插一枝白玉回鸞釵,垂下一串黃豆大的珍珠,末梢墜一枚靈芝狀白玉墜子。這一身打扮,若不是插了幾枝點翠花鈿,又加一朵大紅色堆紗杜鵑花,簡直就淡雅得不像過年了。
  
  綺年注意到,秦王妃這一露面,昀郡王的眼睛就盯在她身上,目光複雜。她不由得拿眼睛輕輕掠了掠趙燕恆,這次的事兒,昀郡王最後只說由他來處理,必定會給她一個交待,但是直到如今,除了秦王妃稱病,實際上是變相被禁足之外,昀郡王還沒有拿出過任何交待來,難不成今天還要被秦王妃翻盤?她這身不常見的杏黃色衣裳到底有什麼奧妙,能讓她在年夜宴上連正室的大紅色都不穿了?
  
  趙燕恆眼神也有幾分陰沉,輕輕在桌子下面按了按綺年的手,示意她看看再說。不過他們不說話,自有人說話,魏側妃先就笑了一聲:「好些日子沒有見王妃了,看起來王妃氣色還好,妾身就放心了。」
  
  秦王妃抬了抬眼,淡淡道:「有勞側妃掛念。」逕直在昀郡王身邊落了座,柔聲道,「也讓王爺費心了。」
  
  昀郡王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來,只是點了點頭,看綺年一眼:「上菜罷。」
  
  王府的年夜宴,少不了山珍海味,只是今日卻是人人吃得沒滋沒味,只有品姐兒興奮得很,指著桌子中間炸得金黃的鯉魚:「元寶!元寶!」
  
  綺年哭笑不得:「誰教你的?」平常也沒怎麼讓品姐兒看見金元寶啊,雖然這魚的造型確實是衝著元寶去的,寓意富貴有餘。
  
  昀郡王臉上終於露出一絲笑意:「是個聰明的。」他放下筷子,「今日有幾件事要對你們說一說。」
  
  眾人立刻都把筷子放下,洗耳恭聽。昀郡王目光掃了一圈,緩緩道:「待出了十五,我就上折子請辭郡王位。」
  
  這簡直是一道雷劈下來,廳中頓時就有些亂了。秦王妃覺得心口咕咚一聲,彷彿被什麼重重敲了一下,想說話卻沒張開嘴。其餘的人也都直愣愣地看著昀郡王,只有趙燕恆微微欠身道:「父王春秋正盛,其實不必這樣早請辭的。」請辭郡王位,就是要把這位置傳給兒子了。
  
  昀郡王笑了笑:「父王今年將近六十了,還說什麼春秋正盛呢?也該享享清福了。」他難得一笑,這時候笑容裡有幾分悵然幾分苦澀,卻也有些超脫之後的輕鬆,當真像個慈父了。
  
  秦王妃覺得氣都要喘不過來。這個時候昀郡王退下來,那麼郡王位就只能傳給世子,也就是趙燕恆。除非趙燕恆現在就死了,否則趙燕平就永遠沒了機會。她一直心心唸唸的就是能讓趙燕平當上郡王世子,現在——這希望徹底沒了。
  
  但是這還沒完呢。昀郡王只是略頓了頓,就續道:「好兒三月出嫁,平兒四月娶親,這兩樁喜事辦完,我也就沒了掛念。你們兄弟三人皆已成年,這家也該分了。」
  
  這雷比方纔那一道還要大些。畢竟這爵位早晚都是要傳給兒子的,可是分家卻不是必須的。譬如說東陽侯府,兩房兄弟可不就是一起住麼?橫豎府第又不是不夠大。
  
  秦王妃情不自禁脫口反駁:「王爺,從前父王的規矩可沒有說過分家……」
  
  昀郡王並不看她,只是淡淡道:「父王只有本王一個兒子,與誰去分家?」別說他這一代了,就是老王爺那一代,也是只有老王爺一個成年的兒子,自然不必提分家的事。
  
  魏側妃也愣了。要知道這一分家,趙燕和分了出去,一切日常開銷可就不是從王府公中賬裡走了。按郡王府的規矩,庶子每月月例六十兩,庶子媳婦是四十兩,每年每季三套衣裳,無論衣料還是繡花都與嫡子相同,只是數量上少些。更不必說夏日的冰冬日的炭,日常的飲食下人的開支……

  這麼粗粗一算,每年光公中支用給武園的就有三千兩左右,這還不算拾掇園子修繕房舍的費用呢。倘若趙燕和一出去,這些就統統沒有了,不說別的,就是到時候下人都用不了這麼多!
  
  昀郡王卻不管眾人都是個什麼臉色,續道:「王府自然是恆兒的,只是如今我還未死,這正院且讓我住著,你們夫妻兩個還住在節氣居如何?」
  
  綺年和趙燕恆連忙起身:「全憑父王安排。只是父王必定長命百歲,別說這樣不吉利的話。」

  昀郡王笑了一笑,示意兩人坐下,又道:「我在西城那邊有一處宅子,雖然不算大,但離著五城兵馬司近些,就給和兒。」看一眼魏側妃,「你若願意跟著和兒出去也由你,願意住在王府也由你。」

  趙燕和低聲道:「既是分家,兒子自當自己置辦住處才是,這些都該是大哥的……」西城那處宅子他是知道的,昀郡王說不算大,其實是跟武園來比較,倘若做為普通住宅來看,別說住他們夫妻兩個,就是將來生了兒女也足夠的。且西城那邊地腳也不錯,以京城的房價論,算得一大筆錢了。

  魏側妃恨不得把他的嘴堵上,連忙道:「長者賜不可辭,何況是你父王賞的,你怎好推拒了你父王的愛子之心?還不快謝謝你父王呢!」

  「你是我兒子,分家自然有你的家當。」昀郡王對二兒子自力更生的態度很滿意,「你大哥不是那樣小氣的人,你接著便是。」轉頭看一眼肖側妃,「你生的是女兒,卻只好住在王府裡了,好在周氏也寬厚,你也是個安分的,必能好生相處。我知道你的東西都給了好兒,我自然貼補你。荷園那裡就歸你居住,誰也不能攆你出去的。」

  肖側妃對分家的消息比誰都更平靜些,聞言便含笑起身:「妾身謝王爺體恤。不過您也說了,世子和世子妃都是寬厚的,哪裡會攆妾身出去呢?妾身就一直在荷園住著,陪著您,這也是妾身的福氣。」

  這也不算假話,昀郡王當初娶她雖然有些迫於無奈,但這些年來卻也沒虧待她。且分家這事之所以拖到趙燕好出嫁之後,不就是為了讓她出嫁的時候風光一些,將來在婆家也直得起腰來嗎?肖側妃領這份情的。

  趙燕平一直也在發怔。這麼多年,雖然說趙燕恆一直佔著世子的位置,但秦王妃總對他說這王府將來就是他的,現在可好,昀郡王一句話,不但王位不是他的,連王府他也住不得了。

  他正緊緊攥住了拳頭,昀郡王已經轉向他道:「我已在行人司給你謀了個差事,後頭能不能遷升就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了。好在你年輕,岳家也好,好好地做去,前途是有的。你母親的東西自然都是你的,另外我也替你在東城置辦了一處宅子,雖然比你二哥的略小些,但是嶄新的,地腳也更好些,離著柳府近。柳氏的陪嫁就直接送到那裡去罷,也省得分家了還要再搬運一次。」

  趙燕平懵頭懵腦地站起來道謝,自己也不知道說了些什麼。

  昀郡王看了秦王妃一眼,終於還是道:「若是想你母親了,接她過去住一段日子也是好的。」畢竟是正妃,實在沒有個分家跟著兒子出去住的道理。

  昀郡王說罷又看向綺年:「家裡的事你已經接過來管了這些時候,一直也都不錯,我也放心。另外我手裡還有些東西,回頭都一起交給你,以後這王府就是恆兒的,你替他好生打點著。」想了一想道,「一會兒你們兩個跟我來書房罷。」

  這兩條消息一頒布出來,誰還能吃得下飯?好在家宴已到尾聲,昀郡王又吃了兩口便放下了筷子,帶了趙燕恆和綺年往外書房去了。

  綺年還是第二回進外書房,外頭已經響起了鞭炮聲,昀郡王走到半掩的窗前往外看了看,喟然道:「又過去一年了。」

  綺年和趙燕恆對看了一眼,都不知道該怎麼接話。昀郡王回頭看見他們這樣子,笑了一笑:「當初定下周氏的時候,我其實不甚滿意。不過現在看來,倒也不錯。」

  綺年低頭偷偷翻個白眼:「父親過獎了。」

  昀郡王搖了搖頭:「這次東陽侯府的事兒,我足足拖到今日,原想著你必然要個說法的,想不到你甚是能沉得住氣。」

  「並不是兒媳能沉得住氣。」綺年決定拍拍他馬屁,「而是兒媳覺得,父王總會給兒媳一個交待的。」

  「若是不給你這個交待呢?」昀郡王似笑非笑。

  綺年挺了挺腰:「那夫君會替兒媳討個公道的。」

  昀郡王大笑起來,笑聲中卻帶著幾分悵然:「是啊,恆兒會替你討個公道,甚好。」收了笑容道,「只是為了王府的臉面,有些事卻不能做得太過,你須知道,王府的臉面就是恆兒的臉面。」

  綺年很想說秦王妃可就沒顧過這臉面,但轉念想想昀郡王說得也不無道理,何況如今外頭的流言也夠秦王妃受的了,再公開討伐她也沒什麼大用處:「但臉面是臉面,還有別的。」

  昀郡王淡淡點了點頭:「你說得不錯。從今往後,王妃除了去平兒處,不會再出丹園了。她身子不好,正宜在屋裡清清心,修修佛。」

  這就是說,要麼秦王妃跟著趙燕平去住,要麼就在王府裡被禁足。前者會讓所有人知道王妃等於是被趕出了王府,因為歷來也沒有正妃離開王府的先例;後者就更不必解釋了,就是被幽禁,比那些送進家廟的好不到哪裡去。

  綺年想想,又問:「那東陽侯府呢?」秦王妃也就這樣了,東陽侯夫人又怎麼樣?

  「她近年操持家務太辛苦了,身子大不如前,過了年就去外頭莊子上養著,也唸唸佛積積福。」這是東陽侯的許諾。不過加上外頭的流言,那是人人都知道東陽侯夫人是去念的什麼佛了。

  綺年想了一會兒,點了點頭。還能怎麼著?送這姑嫂兩個上公堂那是不可能的,殺了也不可能,可不是只好這樣了麼。

  她正打算說兩句感謝父王之類的場面話,就聽外頭有點兒亂,一個小廝在門口嚷了一嗓子:「王爺,縣主身邊的丫鬟回來了,說縣主跟姑爺打起來了,姑爺要把縣主送回來呢!」




172 除夕夜夫妻反目

  姚黃跪在地上,滿頭大汗,一半是跑的,一半是急的。

  「到底為什麼打起來了!」昀郡王沉著臉。大年三十晚上女兒跟女婿打架,還到了要被婆家送回來的程度,真是讓人說什麼好!從前覺得這個女兒雖然任性嬌縱了些,但總也算是禮儀周全,如何就到了這等地步?上次就氣死了太婆婆,這次又做了什麼?

  姚黃不敢答話。為什麼打起來?還不是因為那個香薰球!

  那日從東陽侯府回去,趙燕妤就憋著一肚子的氣,只是不好發作,這一忍就忍到今日。雖則阮老太君故去不久,國公府這個年也不好過得太熱鬧,但畢竟是除夕,要準備的事極多。阮夫人自覺身子不如從前,少不得分些事情給長媳做。

  本來這也無妨,趙燕妤雖則嬌養,也是學過管家的,便是一上手不夠熟練,有姚黃在旁邊提醒著也應付得過來,偏偏蘇姨娘生了事。

  若問蘇姨娘在這國公府裡最看不順眼的人是誰?第一個自然是阮夫人,第二個就是阮老太君。阮夫人也就罷了,她可是給阮老太君生下了兩個孫子,在阮老太君眼裡仍舊沒有她的位置。當初她生下阮麟之後,正是最得寵的時候,阮海嶠甚至有意將她扶做二房。若是當時阮老太君肯點個頭,就衝著阮夫人無子,她也攔不得這件事。可是阮老太君根本連聽都不要聽,阮海嶠有通天本事也不敢忤逆母親,此事只得作罷,讓蘇姨娘心裡如何不恨?
  
  如今可好了,阮老太君終於死了,阮夫人呢,自打女兒出嫁後也不怎麼在意府裡的事,再過幾年這管家的權力移交到兒媳手裡那就更好了,畢竟兩個兒子都是自己生的不是?

  蘇姨娘心裡這麼一高興,舉止上就免不了有點骨頭輕,對年節下給自己院子的東西就挑三揀四,結果惹得趙燕妤不耐煩了,劈頭蓋臉把秋思院的丫鬟罵了一頓。蘇姨娘這大半年被二兒媳的恭順捧得有點飄飄然了,哪裡受得了這個,就扯著阮麒哭訴了一番。

  再怎麼樣也是親娘,阮麒雖然知道蘇姨娘這樣不合規矩,還是免不了回去輕輕說了趙燕妤幾句,大意是秋思院倘若有什麼毛病,你不願理睬無妨,不必罵人云云。

  結果這一下捅了馬蜂窩,趙燕妤心裡本就憋著一口氣,這會兒藉著蘇姨娘的事就發作了出來。開始是直斥蘇姨娘一個小婦,居然想在國公府裡端架子,找她這個縣主的麻煩,後來阮麒也有些惱怒,不許她再謾罵自己的生母。最後話趕話的,也不知怎麼就扯到了香薰球上。

  趙燕妤開始是罵阮麒忘恩負義,不記得他能請封世子都是郡王府的功勞,後頭就大罵周綺年不守婦道勾三搭四。她罵阮麒,阮麒還強忍了下去,直到罵到綺年頭上,阮麒直接就又給了她一耳光。這下兩人在房裡就動起手來,趙燕妤喊著要和離,阮麒當即就要叫車將她送回來,結果被英國公強扯到外頭書房裡去了。

  這些話,姚黃怎麼敢和盤托出?戰戰兢兢地將前頭說了,不敢扯出綺年來,只說阮麒似是在迎娶縣主之前就另有意中人,與縣主夫妻並不和睦,縣主一直心中有氣,這才發作。
  
  昀郡王聽得眉頭緊皺:「另有意中人?是什麼人?」
  
  姚黃哪裡敢說出來,戰戰兢兢道:「這,這奴婢也不知道……」
  
  「糊塗!那縣主是如何知道的?是阮世子在外頭置了外室?」

  「……不,不曾……」姚黃汗下如雨。

  「那是阮世子親口所說?」

  「也,也不曾……」

  「胡鬧!」昀郡王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那縣主是如何知道的?」

  「縣主……縣主見世子書房中有女子所用之物,因此——」

  「書房?」昀郡王不由得不把上回女兒回來哭訴之事兩相對照,頓時黑了臉,「怎的又是書房?不是明明已將那兩個通房打發走了麼?」

  姚黃幾乎想哭了。上回趙燕妤翻了阮麒的書房,鬧得阮老太君過世,已經被昀郡王斥責了一頓,秦王妃就是拿著阮麒在書房中私留通房貼身物件為由解釋的。昀郡王雖然惱怒女兒行為莽撞,但通房丫鬟不過是個玩藝兒,阮麒竟然把她們的東西私自收藏在書房把玩,也實在不成個體統,故而聽說趙燕妤藉機將兩人全部打發了,也只是裝沒聽見。可如今過了這些時候了,又拿書房說事,也實在是沒完沒了,太不成個體統。

  「人都打發走了,還待如何?莫非世子書房裡又藏了東西?」

  姚黃顫聲道:「奴婢,奴婢也不知道……縣主說上次那物件,不,不是那兩個通房的……」

  「那是誰的?」

  姚黃怎麼能答得出來:「奴婢,奴婢也不知道,縣主只是,只是覺得那東西不像是通房丫頭的東西……」

  「胡鬧,胡鬧!」昀郡王這下真的怒了,「一而再,再而三!既說不是通房丫鬟之物,為何將人攆走?既是攆了人,現下又出爾反爾再興風浪,妄自揣測夫君,成何體統!」

  秦王妃幾乎要憋死,抖著嗓子道:「王爺!阮世子心有所屬,妤兒是受了委屈,王爺不護著自己女兒,反倒替別人說話,是什麼道理!」

  昀郡王冷冷道:「心有所屬?屬了何人?上次大鬧書房,連老太君都因此過世,阮家並未說過什麼。既說書房裡藏了通房丫鬟的物件,兩個通房立時也攆了出去,如今只守著妤兒一個。這還要如何?她還要如何才是不受委屈?無憑無證,任意揣測,這就是你教出來的好女兒!」

  秦王妃血往頭上衝,大聲道:「世子也是只守著世子妃一個,怎的到了我的女兒便不成了?」

  趙燕恆一直跟綺年並肩站在一邊,這時候才輕咳一聲道:「王妃怕是忘了,節氣居裡還有怡雲。」

  秦王妃怒道:「那不過是個擺設,別以為我不知道!」

  趙燕恆嗤笑一聲:「原來王妃對我院子裡的事竟然如此清楚——」意味深長地看了昀郡王一眼,不說話了。

  昀郡王知道那一眼的意思——一個繼母,竟然將繼子的房中事都打聽得清楚,且不論其中包藏了什麼心思,單就此事而言就是個不成體統,便是親娘也沒有打聽兒子專寵哪一個的!

  「送王妃回丹園去。」昀郡王吸了口氣,沉聲吩咐魏紫和豆綠,「王妃身體不好,以後安心養病就是,不必再讓她操勞了。」

  秦王妃猛然睜大了眼睛:「王爺!妤兒是我的女兒,是我生的!我不管她,誰來管!」

  昀郡王只擺了擺手。兩邊立刻有幾個婆子上來,嘴裡亂紛紛地說著「王妃身子不適不可動氣」,「王妃回去休息罷」,架著秦王妃就往丹園走,連魏紫和豆綠都被人連扯帶拉地往外推。

  趙燕平頓時急了:「誰敢對王妃動手!」可惜那些婆子好似沒有聽見趙燕平的喝斥,依舊連扶帶架地將秦王妃弄走了。

  趙燕平氣得跺腳,想追上去,卻被昀郡王冷淡的目光攔了下來,不由得怒聲道:「父王!母親是你的王妃!」

  「住口!」昀郡王也失去了耐心,「再添亂你就給我滾出去!」轉頭冷聲吩咐姚黃,「回去告訴縣主,不許再提和離之事。明日我會親自登門,今晚不許再鬧!」

  姚黃帶著哭腔道:「王爺,縣主根本不聽奴婢的勸阻……」天知道她自打那天之後已經勸過多少回了。既然阮麒手裡這個香薰球是仿製的,就說明他與綺年之間根本沒有私相授受的事兒。何況現在各自嫁娶,阮麒就是再心裡惦記著,也不可能再有什麼瓜葛,還是得跟趙燕妤過日子不是?

  若是阮麒身邊通房妾侍左一個右一個也就罷了,偏生他又乾乾淨淨,雖說來趙燕妤房裡不勤,但姚黃私下裡覺得,剛成親的時候阮麒待趙燕妤比現在親近,還不是後頭趙燕妤自己折騰的——一會兒嫌阮麒從軍營裡回來一陣汗味,一會兒又嫌他用飯沒個樣子——活生生折騰得阮麒睡小書房成了習慣。若是沒這折騰,沒準兒這會小夫妻兩個還跟剛成親時差不多,說不定孩子都懷上了呢。

  依姚黃說,左右也是從前的事了,明擺著阮麒不過是白惦記,何不想辦法收收夫君的心,好生過日子呢?這樣又打又鬧,難道就能解決問題了?

  可惜姚黃磨破嘴皮子,都抵不住趙燕妤一時怒火上頭,如今兩人什麼話都說出來了,她一個奴婢再說話有什麼用啊!

  還有秦王妃,也說什麼姑爺心有所屬,乖乖,這話能說出來嗎?藏著掖著都來不及啊!一旦說出來了,立時就是兩家都家反宅亂。何況世子妃會承認嗎?秦王妃就是找到了原來吳家的嬤嬤,也不過是說他們表兄表妹時有相見罷了,根本扯不上什麼私情。若是沒有憑證,世子豈會輕輕就把這事揭了過去?

  姚黃雖然在阮家,可是聽說秦王妃臥病,卻又不讓趙燕妤回去探望,就已經猜想到她是被禁足了。這還是東陽侯夫人頂了罪,若是被王爺證實這局根本就是秦王妃設的,那又會如何?姚黃不敢想。

  昀郡王也有幾分躊躇。鬧成這樣,趙燕妤若是能聽得進去別人的勸阻,也不致如此。可是若這時候他去了阮家,那也實在小題大做,只怕明日京城裡就會傳遍了。略想了想,轉頭看一眼綺年:「周氏去阮家看看罷。」到底是她的姨母家,招來的議論也少些,「叫妤兒不要鬧了,明日我自會去國公府拜訪,否則我也沒她這個女兒!」只要趙燕妤不鬧,英國公府是不會提出和離或者休妻的,這一點昀郡王有自信,如今可是英國公府要靠著郡王府,不是郡王府去求人。

  綺年頓時哭笑不得。她去?趙燕妤正愁這火氣不能正正當當地撒出來,她這時候去了簡直就是自己往槍口上撞呢。可是拒絕也不行,秦王妃若不出面,她這個嫡長媳、世子妃,就理應把事兒挑起來。

  正躊躇著,趙燕恆已經道:「父王,我送她過去。」

  趙燕平馬上道:「我也要去!」非去揍阮麒一頓不可。

  昀郡王哪裡會不明白他想什麼,冷冷道:「你留下來守歲,若實在閒了就去書房寫字。雖說不必再去考了,但進了行人司,這筆字要緊得很,多練總沒有壞處!」

  趙燕恆微微一笑,不緊不慢道:「三弟放心,我替你教訓阮世子就是。」

  國公府。各個院子裡都亂糟糟的,只有阮夫人的正院安安靜靜。阮夫人靠著迎枕翻著一本詞譜,就聽門外丫鬟低聲道:「二少奶奶帶著小小姐來了。」

  喬連波紅著眼圈,身後跟著乳娘抱了女兒嘉姐兒進來:「母親——」

  阮夫人看見她哭就有些不耐煩:「這是怎麼了?」

  喬連波揉著手帕:「我,我院子裡吵,嘉姐兒被嚇著了……」

  雖然不是自己的親孫女,但嘉姐兒長得秀秀氣氣的,阮夫人也喜歡,伸手抱了過去逗著,沉著臉道:「怎麼連孩子也帶不好?若是院子裡吵,就早些把孩子抱到別的屋裡去才是。」她知道吵的是什麼,蘇姨娘在趙燕妤那裡吃了虧,不敢再去惹她,就到阮麟院子裡哭訴。

  喬連波低著頭,眼淚早又掉了下來。阮夫人不耐之極,冷聲道:「哭哭哭,就知道哭!連自己的孩子都護不住,哭有什麼用!」

  聲音略高了些,嚇得嘉姐兒也哭了起來。阮夫人連忙放低聲音去哄,又白了喬連波一眼,「瞧瞧你把姐兒養的,連大聲說話都聽不得,以後少在她面前哭。若你院子裡不好,今兒晚上就讓姐兒住在我院裡。」

  剛哄好了嘉姐兒,就聽外頭腳步聲重重地響,阮夫人立刻叫丫鬟:「出去攔著老爺,說姐兒在這裡,別嚇著她!」

  阮海嶠氣沖沖進來,聽說孫女在裡頭,腳步不由得就放輕了些,等進了屋裡,原本那勢頭已下去了三成,又見嘉姐兒躺在阮夫人懷裡,伸著小手去抓阮夫人手中的荷包,那氣焰又矮了兩成,先伸手逗了逗嘉姐兒,才示意丫鬟把孩子抱走。一眼看見喬連波通紅的眼圈,不覺又皺起眉頭,等兒媳出去了才道:「怎麼又哭了?大年下的,這樣不吉利!」

  喬連波剛退到外屋,隱約聽見不吉利的話,頓時流下淚來,搶過嘉姐兒抱在懷裡,強忍著啜泣出去了。這裡阮夫人頭也不抬,淡淡道:「是不吉利,不如那邊院子裡熱鬧不是?到底是老爺親自挑的兒媳,比我這外甥女能幹多了。」

  阮海嶠被噎個半死,火氣要衝上來又不好發作,半晌才沉聲道:「這是大年三十!家裡鬧成這樣,你這個主母還管不管?」

  阮夫人嗤地笑了一聲:「主母?我這個主母可沒有蘇氏來得底氣足。之前是叫她在秋思院禁足的,可是如今這府裡兩個兒子都是人家生的,人家比我這主母還有模有樣呢。先是派丫頭到縣主跟前去挑三揀四,這會又跑到二少爺院子裡去折騰二少奶奶,我就奇怪了,誰解了她的禁足呢?」

  一番話說得阮海嶠臉上通紅。確實,當初蘇氏在阮盼出嫁那日鬧了那麼一場,是阮麒親口答應了阮盼,說蘇姨娘此後就在秋思院清修的。可是轉眼阮盼出嫁也這麼些年了,這禁足令漸漸的也就沒人提起。初時蘇氏是叫了阮麟偷偷地去看她,後來就漸漸地自己偷偷出來,如今竟時常跑去阮麟院子,只不過避著阮夫人的眼罷了。

  阮海嶠想想這也實在不是個事,硬著頭皮道:「蘇氏到底是生了他們,總不能一輩子圈著——」

  「我可沒說什麼,國公爺別來找我的麻煩。」阮夫人不客氣地頂了回去,「如今她不是愛怎麼走動就怎麼走動了麼?就是去世子院子裡串串門,也沒人攔著她不是?」

  蘇氏要真是敢去阮麒院子裡串門,趙燕妤就敢把她打出來。阮海嶠心裡明白,嘴上有苦說不出,跺了跺腳道:「那邊鬧成那樣,你這個婆婆總也該過去說一句。」

  「那我怎麼敢呢。」阮夫人又撿起詞譜來,「我又不是正經親娘,蘇氏又是國公爺放在心尖上的人,縣主又是國公爺親自挑的媳婦,我過去了是說誰的不是呢?」

  阮海嶠又啞了。看著阮夫人在燈下微微有幾道銀絲的鬢角,忽然覺得一陣傷感,長歎了一聲道:「日後就叫他們兄弟分家罷,分了家,就叫蘇氏跟著老二。你——你和我就在這府裡住著,可好?」

  阮夫人微有些驚訝地抬頭看看丈夫,神色複雜,半晌才道:「他們本來是一個娘養的,分家?怕是不情願罷。」何況也只有兄弟兩個,一般這樣兄弟少的都是不分家的,又不是住不下。

  阮海嶠歎道:「多少親兄弟也是要分家的,分了也好。」分了之後,蘇氏跟著阮麟,既不必被禁足,阮夫人也不必看見她了。

  「老爺捨得,那就分吧。」阮夫人忍不住又稍稍刺了阮海嶠一句,丟下詞譜,「那邊還鬧著呢?老爺跟我去看看罷。」
  
  還沒等兩人往外走,丫鬟氣喘吁吁跑來:「郡王府世子和世子妃來了,郡王世子進門就打了世子!」

  阮夫人一怔,不由就擰起了眉頭:「怎麼進門就要打人?雖說這事起首是蘇氏的錯,但縣主那脾氣——我去看看!」

  阮麒一共挨了三拳,全打在肚子上。伺候他的小廝看得焦急萬分,但怎麼敢攔郡王世子,只得不停地叫著別打了,暗想自家世子這一年多也是在軍中摸爬滾打出來的,身手也該不錯,怎的就乾挨打不還手呢?若說不敢跟舅兄動手,躲總躲得開吧?怎麼就乾站在那裡等著人家來打呢?

  趙燕恆打了三拳也就收手了,冷冷站在那裡俯視阮麒。他並沒有外頭傳說的那樣弱不禁風,這三拳也是結結實實的,阮麒被打得跌坐在地上,身體因為疼痛彎了起來,卻強自抬起頭來回視。兩人都知道這三拳是為什麼打的,不是為趙燕妤,而是為銀香薰。

  趙燕妤正在屋裡摔打著要收拾東西,忽然聽說趙燕恆過來了,而且進門就打了阮麒,連忙跑出來看,一出門就見綺年也站在院子裡,穿著大紅緙絲小襖,外頭圍著白狐皮披肩,下頭石青色金線祥雲紋盤錦裙子,手裡攏著鑲琺琅的銀香爐,安安靜靜地站在那裡,好像這一切亂七八糟的事都與她無關一樣,說不出的自在。頓時,趙燕妤的一腔邪火就直衝了上來——她居然敢來,居然還這麼一臉置身事外的自在樣兒!

  「你這賤人!」趙燕妤一步就要衝上來。這會兒她什麼理智也沒了,唯一的想法就是一巴掌抽在綺年臉上,打碎她那一臉的從容。不過她剛衝出一步,就被姚黃撲上去抱住了。

  姚黃死死地抱著趙燕妤,在她耳邊壓低聲音道:「縣主,縣主!你可不能糊塗啊!若是被別人知道了,王妃、還有姑爺,全都沒有好處啊!」

  趙燕妤氣得兩手發抖,咬著牙道:「姦夫——」

  後頭那兩個字還沒說出來,姚黃已經一把摀住她的嘴,大聲地喊:「縣主您別為了些小事就跟姑爺生分啊!明兒王爺就過來了,王爺說了,有什麼事他親自來與國公爺說。」

  搬出昀郡王來,總算讓趙燕妤發熱的頭腦冷靜了下來。想到秦王妃,趙燕妤總算把火氣強壓了下去。

  此時阮麟和蘇氏也聞聲趕了過來,一看阮麒被打倒在地,蘇氏立刻撲了上去,一口一個心肝肉地哭起來,阮麟便炸了毛:「郡王世子!雖說你身份尊貴,可也沒有跑到別人家裡來抬手就打人的道理!你——」

  「住口!」阮海嶠恰在這時候趕到,看蘇氏也在,氣得肝疼,「誰讓你出來丟人現眼的?來人,把蘇氏拉回秋思院去!」居然當著郡王府的人心肝肉地喊,唯恐別人不知道阮麒是姨娘生的不成?若是當初阮夫人執意不把阮麒記到自己名下,縣主還不一定肯下嫁呢。

  趙燕恆冷冷看了阮麒一眼,又掃一眼兩眼發紅的趙燕妤,壓低了聲音冷冷道:「看看你找的這些麻煩!」轉身向阮海嶠一拱手,「家父得知舍妹夫妻失和,特命我來看看,深夜驚擾國公爺,還請恕罪。」

  人打都打了,還說什麼恕罪。阮海嶠也只能忍著一口氣請趙燕恆到書房裡去坐。銀香薰的事他是不知道的,只知道此事是由蘇氏而起,怎麼說也算自家先有錯,態度上只得客氣些。

  綺年也向阮夫人行了禮,看了姚黃一眼:「你好好勸著縣主,有什麼事明兒父王過來了再說。」她可沒打算去勸趙燕妤,水火不容的事,勸有什麼用?

  趙燕妤咬著牙被姚黃拖了進去,經過綺年身邊,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虛情假意!」

  綺年對她輕輕佻了挑眉:「對你?我沒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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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3 投胎不同命不同

  綺年不知道昀郡王第二日去阮家拜訪都說了些什麼,也沒打聽,橫豎不過就是那麼些話罷了,難道還真能和離不成?縱然趙燕妤是縣主,和離了也未必就能找到比阮家更好的親事。

  何況這事兒在昀郡王看來大概還真不是個事,阮麒既沒有在外頭置外室,又沒有在家裡寵妾滅妻,甚至現在連個通房丫鬟都沒了,就是趙燕妤再說他另有意中人,又怎麼樣?婚姻這事兒,有時候可並不完全是靠感情。

  大年初一照樣得去宮裡磕頭。綺年和秦采一露面,大殿裡眾人的目光就都投了過來。恆山伯夫人滿臉笑容地道:「怎麼郡王妃沒來?」大年初一的朝拜,除非有皇帝特殊許可,就算是六七十歲行動不便的老命婦也必須支撐著過來。

  綺年客客氣氣地見禮:「多謝夫人關懷,王妃得了傷寒,今日不能來朝拜了。」

  沒有皇帝特許,就是病了也得來朝拜,但傷寒之類的傳染病除外,因為是會過人的,怕傳給宮裡的貴人。這個借口也只是用一次,過些時候昀郡王將王位傳給趙燕恆,秦王妃不再是王妃,也就不必來朝拜了。

  這話當然沒幾個人相信。東陽侯府那日的事兒鬧成那樣,東陽侯夫人也說重病都送到京外莊子上去了,秦王妃這裡又說得了傷寒,大家都是宅門裡混的人,誰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呢?只是這層窗戶紙既然沒有人去揭破,那就還得好好地糊在那裡,保全著大家的臉面。

  恆山伯夫人撇了撇嘴,侍立一邊的張淳已經嗤了一聲道:「郡王妃當真是得了傷寒?」

  自打她嫁進恆山伯府,鄭琨對她也不過是泛泛,並不見得比別的通房妾侍多寵愛些。恆山伯府的管家之權也仍舊掌握在恆山伯夫人手裡,並未移交給她這個世子夫人。再加上她至今肚子也沒個動靜,恆山伯府裡唯一的男丁還是之前秦蘋生下的那個孩子。因此張淳雖然在外頭端著伯府世子夫人的譜兒,但在家中卻實在沒有什麼底氣,不得不挖空心思討好婆婆和鄭瑾那個小姑。鄭瑾不喜歡綺年她是知道的,因此一有機會,就不遺餘力地幫著婆婆向綺年發難。

  綺年瞥她一眼:「鄭少夫人通醫術?」

  張淳一怔:「我怎會通醫術?」

  「哦,我聽鄭少夫人這樣關切地詢問王妃病情,還當鄭少夫人想要為王妃醫治呢,原來不是。」綺年漫不經心地對張淳點了點頭,舉步就從她面前走了過去。

  張淳被綺年輕慢的態度氣得心火直躥。倘若綺年正正經經地辯解一番,至少也說明她的話已經給綺年造成了麻煩,可是這樣的漫不經心,卻是根本沒有把她的刁難放在心中。從前她還是張家女的時候,綺年就對她這樣的不屑,如今她可是正經的伯府世子夫人,縱然比不上她這世子妃,也不是當日的身價了,周綺年怎的就仍舊如此不將她放在眼裡?一時心頭火起,看著綺年的背影冷笑:「別是有什麼心病不好出門罷?」

  綺年腳下微微一停,仍舊漫不經心地道:「瞧鄭少夫人說的,王妃又沒有借了別人的點翠釵子不還,有什麼心病呢?」說罷連頭都不回,逕直走了。

  張淳一張臉漲得通紅。恆山伯夫人的臉也拉長了。畢竟當初藉著點翠釵子鬧事是鄭家有意為之,誰知道郡王府的二小姐沒到手,陰差陽錯扯到了張淳身上。本來鄭家是想把這事含糊過去,日後再想辦法,誰知道張二太太大哭大鬧,硬是把事兒給鬧大了,鄭家想不娶張淳都不行。

  一想起這個兒媳是怎麼進門的,恆山伯夫人就絲毫也不覺得這兒媳有什麼好處了,轉頭就瞪了張淳一眼,低聲斥道:「誰讓你說話的!」

  張淳本想討婆婆的好,末了卻挨了這麼一句,心裡委屈得不行,臉上卻還不敢露出來,怏怏低下頭應了個是,手裡卻把絲帕揪了又揪。

  朝拜過後,綺年和秦采按例去給皇后請安,又代秦王妃問安。皇后也問了幾句秦王妃的病情,就體貼地叫人送她們去了東宮。

  東宮裡十分熱鬧,綺年和秦采被引入正殿,見裡面除了金國秀和吳知霞,還有二皇子妃丁意如,寬大的炕上則是三個女娃兒和兩個男娃兒——丁意如把自己的兒子也帶進了宮。

  金國秀一見綺年便笑了:「來得齊全,怎不把你女兒也帶來,那就更熱鬧了。」

  綺年笑著上前行禮,又跟丁意如見禮。丁意如已不是那時在上汜節阮家錦帷中纖瘦的少女了,如今珠圓玉潤,穿著正紅的二色金雲紋小襖,完全是個成熟的婦人模樣,比金國秀還要富態一些。神態上也全然是一副好母親的模樣,口中跟綺年寒暄著,眼睛就只跟著她的兒子轉。

  二皇子這個兒子應該算是皇長孫,今年已經快三歲了,生得極像丁意如,十分秀氣,舉動也像個小姑娘,文文靜靜的。相比之下,倒是東宮的三位小郡主更活潑一些,圍著躺在炕中央的小皇孫爬來爬去。也難得她們這樣的喧鬧,小皇孫居然能睡得小豬一般堅決不醒。

  綺年看著有趣兒,不由得也笑起來:「臣婦那個女兒如今頑皮得很,規矩也沒學好,帶了來也是淘氣,弄不好要衝撞了郡主們。」

  金國秀笑道:「孩子哪有不頑皮的,你看這三個,誰還老實了不成?倒是令王妃家的這個最乖。」說著,從碟子裡拿了一塊軟金糖遞給他。
  
  秦采羨慕地看著滿炕的孩子,手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腹部。自打國喪期滿,魏姨娘就天天盯著她的肚子,三天兩頭地念叨,時常逼得她眼皮都直跳,看著別人的孩子自然是眼饞得很。

  吳知霞捉了個空兒把綺年拉到一邊,還沒說話臉先微微紅了。綺年看她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心裡一動,低聲道:「表姐莫非是——有喜了?」

  吳知霞唇角不由自主地就翹了起來,也低聲道:「剛一個月,只告訴了太子妃,你替我回去跟家裡說一聲,先別宣揚出去。」

  綺年算算日子不由得就笑了:「看來表姐這日子過得不錯啊。」國喪期滿才多久呢,可見是一出喪期太子就到吳知霞殿裡去了。

  吳知霞臉更紅了:「是太子妃安排的……」如今她確實覺得父親當初遞進來的話是對的,守著本分,跟著太子妃,不會有錯。若是這次她能生個兒子,一來太子的地位也更鞏固,二來她自己也是母憑子貴,三來日後有靠,這一生也就無憂了。

  綺年笑著點頭:「等初三回門的時候,我去給二舅母報喜。」

  初三是出嫁女回娘家的日子,秦采一早就回了東陽侯府,綺年做為長媳卻得在家裡等一等,等著趙燕妤回門。

  趙燕妤倒是回來得很快,一張臉拉得老長,阮麒跟她一起進來,臉上的笑容也有幾分勉強。不過不管怎樣,夫妻兩個總歸是一起回來的,和離這事也沒人再提了,綺年也就當不知道,上前含笑打個招呼:「三妹妹,三妹夫。」

  趙燕妤看見她真是冤家路窄,仇人眼紅,但礙著昀郡王在旁又不敢多說什麼,給昀郡王行了禮就問:「母親呢?」

  昀郡王微微皺眉:「怎不給你大嫂行禮?她是特意在家中等你回來才回門。」

  趙燕妤冷笑道:「誰稀罕!吳家也不過是她舅家,回什麼門!」

  昀郡王額上青筋暴起,綺年連忙笑了笑道:「三妹妹今日回門,父王就不要計較了,兒媳這就告退。」她可沒興趣在這裡跟趙燕妤打嘴仗,還是回吳家去報喜要緊。李氏也好,吳知霏也好,哪一個不比趙燕妤可愛?

  趙燕妤冷笑道:「不用你假惺惺的當好人!我母親呢!」

  昀郡王按捺著火氣道:「你母親在自己房裡。」拂袖而起,看了阮麒一眼,「你隨我來書房。」那天他只跟英國公談了,今日還得跟這個女婿談談。

  阮麒不由得看了綺年一眼。從前綺年總管他叫表哥,如今卻改叫三妹夫了……那個香薰球委實是惹了太多的麻煩,可是——他實在是放不下。

  綺年看見了阮麒這一眼,轉身走了。阮麒幫過她,可是也給她帶來了許多麻煩,現在她也不知道該怎麼對待他了,只能離遠一點兒,眼不見為淨吧。

  吳家的氣氛與郡王府截然不同,綺年才一進門,吳知霏和孟涓就迎了出來。吳知霏看見品姐兒,歡呼一聲就伸出手想抱:「表姐,母親等你好久了。」

  品姐兒略微有點兒認生,抱著綺年的脖子不撒手。吳知霏撅了撅嘴,摸出塊酥糖來:「我是你的小姨哦,叫小姨,小姨給你糖吃好不好?」

  「別鬧了。」李氏站在門口,哭笑不得,「姐兒不能多吃糖,會壞了牙。」

  「舅母怎麼出來了,外頭風大,快進去。」

  李氏笑著伸手來抱品姐兒:「你自己抱著孩子呢,還說我。」

  品姐兒睜大眼睛看了一會兒李氏,老老實實讓她抱了過去。李氏越發的歡喜,摟了品姐兒坐在自己膝上,把桌上所有的點心碟子和糖碟子都拉過來讓品姐兒抓,惹得吳知霏直撅嘴:「母親還說我給姐兒吃糖,母親自己還給呢。」

  眾人都笑起來,李氏關切地問道:「上次東陽侯府的事兒,怎樣了?」因為秦巖來退婚的事兒,所以他成親吳家並沒人去喝喜酒,李氏還是從韓夫人處聽說了這事兒,當時氣得肝疼,後來聽說東陽侯夫人被送到莊子上去了才稍稍解氣。

  綺年微微一笑:「舅母放心,父王的意思,不讓王妃再出來了。」當然現在趙燕妤和趙燕平還可以進丹園去探望,但秦王妃等於是被禁足在丹園裡了。

  李氏這才覺得出口氣:「只要郡王爺明白就好。」

  綺年笑了笑:「父王也是明白人。」過些日子趙燕恆繼承了王位,李氏自然就明白了,「外祖母可好?我該先去給外祖母請安。」

  「在松鶴堂跟連波說話呢。」李氏眉頭微微一皺,「你晚些過去也好。」喬連波又在那裡哭哭啼啼,這時候顏氏一準沒有好心情,過去了也是不討好。

  綺年從善如流:「那我就晚些再去。」叫了如鴛,「去替我給二舅母先請個安。」主要是把吳知霞有孕的喜事先悄悄說一下。

  如鴛答應著去了,果然鄭氏一聽歡喜壞了,連聲保證絕不會早早宣揚出去,順手又賞了如鴛一個荷包,裡頭足足擱了二兩銀子。

  如鴛謝了賞出來,走到園子裡,忽聽有細細的啜泣和說話的聲音,不由得望了一眼,見花樹後頭兩個身影,一個是琥珀,一個看著像是翡翠,身上穿的衣裳卻不像丫鬟的衣裳。如鴛想了想,還是加快腳步走了過去。

  花樹後頭琥珀和翡翠並沒注意有人過去,翡翠如今穿著桃紅色灑金小襖,柳綠色盤錦裙,頭上也改梳了婦人的髮髻,正捂著臉泣不成聲。琥珀歎著氣勸她:「如今已然這樣了,還能怎麼樣呢?做人奴婢的,還不是主子說生就生,主子說死就死。」

  翡翠哭道:「別人都有福氣遇上好主子,為何我就沒這福氣?你看大太太屋裡的碧雲湘雲,不都是風風光光嫁出去做管事娘子?還有二少爺屋裡的月白,少奶奶給她置辦嫁妝。周表姑娘那裡的如鸝,聽說嫁妝少說有五百兩銀子。別人都是嫁出去做正頭娘子,只我——我如何就這樣命苦!」

  琥珀也覺心酸,歎道:「只怪你沒福。原本老太太都許了給你配人的……若是你跟了周表姑娘——唉!」

  翡翠抹著眼淚道:「自打少奶奶來了京城,老太太就把我調過去伺候,我是盡心盡力,雖不敢說沒半點不好,也是忠心耿耿的時時為姑娘著想。可是少奶奶——珊瑚嫁了蘇家那個不成器的東西,新鮮勁兒過了也是朝打暮罵的,上回我偷偷去瞧她,已經瘦了好幾圈,拉著我的手只是哭。那會兒我還安慰她,如今——」她正是因為瞧著珊瑚年紀輕輕的竟然就是一副壽數不永的模樣,心裡害怕才會回來求顏氏給她配個人,誰知道到底還是落到了去做通房的地步。

  琥珀陪著她掉了一會兒眼淚,問道:「那你如今——姑爺對你可還好?」

  翡翠悶悶道:「有什麼好不好的。姑爺本來就有兩個大丫鬟,那個畫眉也就罷了,那黃鶯卻是個最伶俐不過的,每次姑爺在書房裡歇著,都是她過去伺候,根本也挨不著我什麼……」說著,胸口一陣煩悶,轉頭乾嘔了兩聲。

  「這是怎麼了?」琥珀嚇了一跳,「快到我屋裡去,想是嗆了風——不該在這裡哭的。」

  翡翠搖頭道:「不關這個的事,我今兒早晨起來就覺得憋悶了,方才一路坐著馬車過來——」又一陣噁心湧上來,轉頭搜腸刮肚吐了幾口,卻只是些清水。

  琥珀替她拍著背,忽然靈機一動:「你——莫不是有了?你小日子這個月可來了?」

  「有了?」翡翠自己也愣了,想了想,「似是沒來……這些日子亂亂的,我也沒記著。」

  琥珀歡喜起來:「說不定是有了呢!快請個大夫來診脈。」

  翡翠怔怔的被她拉進了院子裡,手按在小腹上猶自有些發呆,想到肚子裡或許真的有了孩子,心裡又漸漸生起一絲希望來。

  琥珀直把翡翠拉到松鶴堂,忙不迭去向顏氏和喬連波報喜:「翡翠剛剛在外頭吐了,奴婢問了她小日子也沒按時來,是不是請個郎中來診診脈?」

  顏氏怔了一下,臉色卻變了:「翡翠有了?」轉頭看著喬連波,「她沒喝避子湯?」

  喬連波怔了一下:「避子湯?」

  顏氏臉色更難看了:「你沒讓她喝?」
  
  喬連波一臉懵懂:「讓她喝避子湯做什麼?」

  顏氏急了:「你還沒生出嫡子,通房們怎麼能不喝避子湯?萬一生下庶長子可怎麼辦!快,快請個郎中來!」可恨喬連波出嫁前她交待了許多事,卻忘記了這避子湯的事兒。實際上,她只想著喬連波嫁到阮家去,阮夫人自然會護著她,阮麟看在嫡母的份上也不敢虧待她,什麼通房妾室的應該不成問題,因此也就忽略了此事。

  翡翠站在外頭,聽得心裡一陣陣發涼,難道說真有了孩子又不許她生下來?她當真的這樣命苦?

  郎中一會兒就請到了,悄悄從後門帶了進來,給翡翠診完脈就笑道:「恭喜了,這位大姐是有了一個月的身孕,只是胎氣有些弱,要好好補養才好。」

  顏氏陰沉著臉吩咐琥珀封了紅包送郎中出去,回頭就道:「這一胎不能留!」長子非嫡那是家亂之源,萬一翡翠真生下了兒子,喬連波可怎麼辦?

  翡翠臉色慘白,撲通一聲跪倒:「求老太太饒了這孩子,孩子什麼也不知道啊!」懷孕就是這麼的奇妙,原本她是毫無所覺的,可是一被診出有身孕來,肚子裡就好像確實有了什麼說不清的感覺,聽到顏氏說不能留的那一刻,竟覺得心痛如絞。

  到底是用了多年的大丫鬟,顏氏歎了口氣:「你莫要鬧了,叫連波回去就抬你做姨娘,等過些年連波生下嫡長子,你自然有生兒育女的機會。」沉著臉吩咐琥珀,「去抓服藥來。若回了國公府倒不好辦,就在這裡服了藥住幾天,養好了身子再回去。」

  翡翠跪在地上只是哭,哀求地看著喬連波。喬連波左看看右看看,眼圈也紅了:「我,我也不知道……你莫哭了,回去,回去我就跟二少爺說,給你抬姨娘。」

  翡翠身子一軟,坐倒在地上,手下意識地撫住腹部,娘護不住你,怪只怪你投錯了胎……

  松鶴堂請郎中的事怎麼也瞞不過李氏這個主母,碧雲白著臉將打聽來的事說了:「……如今翡翠已經吃了藥……」

  李氏臉色也很難看:「大年下的,真是作孽!」想想喬連波又忍不住歎氣,「怎麼糊塗到這種程度!」連給通房喝避子湯都不知道。

  出了這麼個事,大家心情都不好,綺年又坐了一會兒,想到今日趙燕恆不是休沐,外頭又有些落雪,下衙回家想必身上又有些濕冷,便起身告辭回郡王府。

  進了節氣居,小滿上前來接著,小聲笑道:「世子妃不知道,今兒府裡可熱鬧呢。」

  「熱鬧?來人了?」

  「是秦家表少爺。」小滿忍著笑,「一來就跟阮家世子動起手來了。」

  「是——秦巖?」綺年大為詫異,「他不是該陪著妻子回門麼?」

  小滿撇撇嘴:「誰知道呢。反正您走了沒多一會兒呢,表少爺就跑來了,進門見了阮家世子就打,兩人在外書房那邊打成一團。其實表少爺哪是對手呢,阮世子讓著他罷了。」

  綺年想想當初秦巖幹過的那些事,不由得搖了搖頭:「這是添亂。」現在說起來還算是阮麒理虧,若是把當初趙燕妤落水被秦巖救起來的事翻出來,那就大家扯平,更要鬧得理直氣壯了。

  「後來怎樣?」
  
  「王爺叫人拉開了,叫人送了表少爺回秦府。縣主倒是在丹園跟王妃哭了半日才走的,表少爺跟阮世子動手的時候都沒出來。」小滿想了想,「豆綠托人來問了,什麼時候能讓她出來。」
  
  「是啊,豆綠的事兒是要好好想想了……」當初答應讓豆綠到莊子上去跟她的心上人成親,可是現在秦王妃和身邊的丫鬟都被圈在丹園裡了,何況豆綠的身契還在秦王妃手上,想讓她出來還得費點力氣,「去跟豆綠說一聲,讓她別著急,這事我總替她辦了就是。」



174 許茂雲傳出喜訊

  正月十六,昀郡王就遞上了折子,奏請將郡王位傳給趙燕恆。宗人府那邊的批示還沒下來,這個消息已經傳遍了京城,甚至比今年的春闈還要吸引人的注意力。

  綺年翻檢著眼前的嫁妝單子:「這傢俱都親眼去看過了嗎?」

  「是。」芙蓉眉眼裡是藏都藏不住的喜氣,「側妃親自去看過的。」

  肖側妃出身商戶人家,精明能幹也識貨,既然是她親自驗貨的,自然沒有問題。綺年直接批對牌:「那就定下來。首飾都打好了嗎?」如今是正月底,離趙燕好出嫁只有一個多月了,嫁妝也該備齊了。

  「都打好了。」芙蓉連聲答應,猶豫一下,「側妃,側妃讓奴婢來請教您一句,那——陪嫁的丫鬟要不要再添兩個?」

  綺年一怔,隨即明白了肖側妃的意思,這是問是不是給張執備下通房丫鬟呢。趙燕好身邊的丫鬟忠心是忠心,但相貌上都是平平,做通房是不大夠格的。

  「你回去轉告側妃,若是丫鬟夠用就先這樣罷,以後去了張家,要用的時候再挑就是了,張家也不是那樣奢靡的人家。」

  芙蓉立刻笑得眼都快沒了。世子妃這意思就是說張家不是那等三妻四妾的人家,很不必先杞人憂天地備下什麼通房。就說嘛,張家大少奶奶那是世子妃的好友,這門親事又是通過世子妃才結下的,若是人家不好,世子妃定然不會插手的:「奴婢這就回去跟側妃說。」

  綺年笑笑:「讓二妹妹過去了就好生過日子,別的不要多想。」

  芙蓉歡天喜地出去,如菱又拿了幾份單子過來:「世子妃,這是三皇子大婚的禮單,您看看還要不要再添減什麼?」

  三皇子大婚定在二月二十八,成親之後十日就啟程前往藩地。二皇子比他還早些,如今已經收拾好了東西,只等參加完弟弟的婚禮就立刻動身。兩位皇子這一走,看起來這大位的傳承也就差不多塵埃落定了。當然,只是看起來。

  「禮單就這樣吧,回頭世子回來,問問他還要不要添減。」綺年有點兒頭疼,這送禮真是個大學問,如今秦王妃不管事了,這送禮的擔子落到她身上來,還真是夠沉重。要不是有從前的舊例參照著,那就是兩眼一抹黑啊。
  
  「那還有這個。」如菱一張張往上遞,「這個是顯國公府兩位少爺親事的禮單,這個是……」實在是太后這一年國喪耽擱的婚事太多,大家全擠到一起來了,三月到七月之間,喜事無數啊。以郡王府的身份倒不必都要出席,但人不到禮也得到,費腦子少不了。
  
  綺年頭昏腦脹:「如菱啊,讓你家世子妃歇會兒成不成?就不能說點高興的事嗎?」
  
  如菱抿著嘴笑:「有啊。小滿姐姐和如鸝姐姐的嫁妝都備好了,世子妃不去看看嗎?」
  
  「是嗎?」綺年果然來了勁兒,「把我的首飾匣子拿過來,給這兩個丫頭添妝。」
  
  如鴛笑著捧了首飾箱過來,如菱擠擠眼睛:「如鸝姐姐都要嫁出去了,如鴛姐姐還不快著點嗎?」一句話說得如鴛放了匣子去擰她的嘴,兩人正鬧成一團,白露進來了:「世子妃,韓大人家裡遣人來報喜了。」
  
  來的是許茂雲的貼身丫鬟丹墨,一進來就滿臉笑容地給綺年磕頭:「給世子妃請安。我家少奶奶有喜了。」
  
  「當真?」綺年頓時大喜,「幾時診出來的脈?有了幾個月了?」許茂雲嫁過去之後千好萬好,只是一直沒身孕。雖說她年紀本來不大,韓夫人也不催促,但她自己其實還是有壓力的,如今懷上了那就真是十全十美了。
  
  丹墨也笑得合不攏嘴:「昨兒晚上喝了兩口魚湯就吐了,還當是吃壞了東西也沒在意,今兒一早去給夫人請安,看見那鴨子肉粥又吐了。還是夫人知道,立刻就請了太醫來診脈,說是已經有一個多月的身孕了。夫人叫自己的貼身嬤嬤去家裡報喜,奴婢這不就跑到您這兒來了麼。」
  
  「如菱,去把醃的那個酸梅拿一壇來。」綺年馬上想起來,「這是自己家園子裡的梅子醃出來的,拿回去給你們家少奶奶,若是喜歡,我再叫人送兩壇去。」
  
  「多謝世子妃,我們少奶奶現在就想吃點酸的呢。」丹墨眉開眼笑。孕婦都愛吃點酸的,但許茂雲從前沒這個口味,韓家也沒備下,這會兒正叫人到處去買山楂糕杏脯之類呢。
  
  綺年真想馬上去看看許茂雲,可惜手頭一堆的事兒死活走不開。丹墨自然明白:「等過些日子世子妃再去也是一樣的,奴婢還要去吳府上報一聲兒,就先告退了。」
  
  許茂雲這個喜訊讓綺年高興得都有些坐不住了,馬上把手頭能搜到的各種酸東西都收拾了些叫丹墨帶回去,等人走了還在高興得團團轉:「真是太好了,喜事都扎堆了來。」
  
  「什麼喜事啊?」趙燕恆的聲音忽然從門外傳進來。綺年還在興奮頭上,站起身一邊迎過去一邊笑道:「都是喜事啊,咱們院子裡這兩個丫頭要大喜了,韓少奶奶又有喜了,可不都是喜事嗎?」
  
  趙燕恆笑了笑:「韓大公子年紀也不小了,韓少奶奶有喜倒真是大喜事。」算算韓兆也快而立了,這時候才有第一個孩子,不喜才怪。
  
  綺年看他臉上雖然帶笑,眼睛裡卻沒有什麼笑意,連忙擺手讓丫鬟們都下去了,低聲問:「出了什麼事?」
  
  「漢辰辭官了。」趙燕恆歎了口氣,往椅子上一倒,把綺年摟到膝上坐著,頭靠在她肩上,「皇上准了,給了他一個員外郎的空銜,又賞了些東西,讓他回家鄉去了。」
  
  「怎麼?」綺年一時沒反應過來,「辭官?皇上不用他了?」
  
  趙燕恆苦笑一下:「不,皇上倒是留了,漢辰說上回為永順伯的事兒受了傷,身子大不如前,不能再為皇上效力了……他做的事,早晚是要招忌的,如今趁著皇上還念舊情肯放他回去,倒也是件好事。」雖然嘴上說是好事,卻仍不禁有幾分唏噓。
  
  綺年輕輕歎口氣:「你也說是好事了。我覺得也是,與其天天提心吊膽的,不如回家鄉吃碗安穩飯呢。他年紀也不小了,也該娶妻生子過日子了。」

  周鎮撫與趙燕恆不同,趙燕恆身上有著郡王的爵位,即使招了皇上幾分忌憚,也能保住一生無憂。而周鎮撫毫無根基,皇帝信任他時他就是權臣近臣,不信任了就是礙眼的絆腳石,隨時可以除去。與其將來皇帝厭棄了他,或者新皇登基忌憚他知道得太多,還不如趁這會兒皇帝還有憐憫之心的時候激流勇退。雖然跟從前呼風喚雨的日子沒法比,但至少可以平安一生。

  趙燕恆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但他跟周鎮撫相交多年,看起來二人各為其主交集不多,其實頗有幾分心照,這會兒周鎮撫退場,他也難免有兔死狐悲之感。苦笑了一下道:「我也知道這個道理,但他少小離家,如今家鄉也沒有什麼親人了,在京城這些年連個意中人都沒有。他這人性子也古怪,那些大家閨秀又不大入得他的眼,嫌規矩太多。原本他看中了清明,我想著他是個不拘身份的人,表面上看著放浪,其實是個有分寸的,將來又是一個人過日子沒有那些家長裡短的麻煩,若能成了清明也有靠,誰知道——唉!總覺得有幾分對不住他。我想後日在家裡為他餞行。」

  「是該替他餞餞行,從前在成都的時候他也算幫過我的,我來下廚備幾道菜罷。」雖然說當時救人的主力是趙燕和。

  趙燕恆感激地看看綺年:「你最近忙成這樣,還要給你添麻煩……」

  綺年笑起來:「這算什麼麻煩。」做妻子的下個廚也是理所應當的,替丈夫招待一下朋友,這要是在上輩子那都是很常見的事兒了,「對了,給三皇子的禮單擬好了,你看看還有什麼要增減的沒有?還有顯國公府兩位金公子的,我知道你跟他們親厚,這禮單也要你親自看過才好。」

  金國廷今年是要參加春闈了,金國潤則是去年秋闈剛剛中了武舉人,兄弟兩個已經預備三月裡同一日成親,倘若金國廷這次春闈能高中,那就是三喜臨門。

  趙燕恆隨手接過禮單又往桌子上一扔,摟緊綺年的腰:「不看了,統統明日再看。」嘴唇湊到綺年耳邊,「品姐兒也這麼大了,我們也該再生個兒子才好。」天天都是做不完的事,想要跟妻子風花雪月一番,片刻之後就是禮單啊採買啊這些雞毛蒜皮。

  綺年怔了怔,臉騰地紅了:「天還早……」

  不過她的話還沒說完,趙燕恆已經把她橫抱了起來:「是啊,生兒子就要趁早麼。」

  在外屋守著的白露聽見內房的門關閉上閂,連忙退了出來,吩咐廚房備下熱水,有幾分心不在焉地回了耳房。小雪正在繡荷包,看她進來便道:「怎麼沒在那邊守著?」

  白露笑笑:「一會兒要備著熱水送進去呢。你這是給小滿繡呢?」

  小雪一聽就明白屋裡在做什麼,臉上紅了紅,道:「我姐姐四對,送如鸝四對。這些小東西,免不了要用的。」

  白露就著她的手看了看:「你針線好。我不成,不敢送這些東西,從前得的幾尺松江布還在,一人一份兒,但願她們別嫌寒酸才好。」

  小雪笑道:「這說的什麼話。松江布是好東西,誰會嫌?只是你該留著做嫁妝的。」

  白露低頭不語。小雪覷了覷她的面色,一面飛針走線一面自言自語地道:「我姐姐和如鸝都是有福氣的,嫁個實在人做正頭娘子,吃穿不愁,日子順心。依我說,咱們就算那很有福氣的了,主子實心實意替你謀個好出路。遠的不說,就說縣主那邊的丫鬟,何曾有幾個好下場的?原來的春嬌秋婉那是素來的跋扈,自作自受也就罷了,如今陪嫁過去的那幾個,秋雨前幾日又被攆了。姚黃也是王妃身邊得用的,又跟著縣主陪嫁過去,如今還不是天天的發著愁,哪次回來不是一臉的愁容?她今年也二十歲了吧,我看縣主也沒替她想過配個什麼人家。」

  白露低聲道:「我知道。世子是念著情份的——」頓了一頓,有幾分艱難地道,「世子妃,也是真心替咱們打算的。」這話說得艱澀,說完之後卻又覺得有幾分輕鬆。

  她這一樣一說,小雪倒不好說什麼了,半晌才道:「姐姐若想通了就好了。」

  白露苦笑了一下,頭又慢慢低了下去。

  綺年第二天醒過來的時候覺得身上酸溜溜的,哪兒都不大自在,一睜眼見窗戶上都大亮了,嚇了一跳,坐起來手往旁邊一摸,早沒人了。

  如鴛抿著嘴端了洗臉水進來:「世子去衙門裡了,外頭的事兒奴婢們都安排下去了,外頭只知道世子妃正忙活這些日子送禮的事兒呢。」

  「死丫頭!」綺年一半放心一半也有些臉紅,假意嗔了如鴛一句,起身漱口洗臉,一邊又道,「明兒要在三春山房給周大人餞行,你悄悄叫小楊去外頭單獨採買了來,直接送到小廚房,走咱們院子的賬。」這麼多年趙燕恆跟周鎮撫都是私下裡打交道的,如今餞行也還是私下裡來的好。
  
  如鴛一一答應,熟練地替綺年梳頭更衣。綺年從鏡子裡看了看她:「你比如鸝還大幾個月呢,如今她都要出嫁了,你心裡也沒個可意的人?」
  
  如鴛臉一紅:「奴婢也沒多大呢,世子妃就想著往外頭趕人家了,敢情是用膩了奴婢了?」
  
  「全是歪理!」綺年笑著斥了一句,「這不是為你好麼。」
  
  正說著,如菱進來了:「世子妃,林家娘子和林姑娘過來了。」
  
  綺年進了偏廳,苑氏和林悅然已經坐在那裡,還抱著苑氏的兒子。小男孩兒長得不像苑氏,倒有幾分像林悅然,到了陌生的地方有些緊張,睜大了眼睛摟著苑氏的脖子不撒手,弄得苑氏要起身見禮都不大方便。
  
  綺年緊走兩步止住她:「林嫂子快別這樣見外。這是哥兒?好一雙精神的眼睛。」
  
  苑氏笑道:「認生,在家裡沒怎麼出來見過生人。寶哥兒,這是王妃姑姑,你看,你戴的長命鎖還是王妃姑姑送的呢。」
  
  綺年連忙道:「宗人府還沒回復呢,林嫂子可別這樣叫。」
  
  苑氏笑道:「外頭都傳遍了,也就是幾天的工夫。世子原是嫡長子,繼承郡王位名正言順,宗人府不過是走道手續罷了。我們姑嫂兩個是特意來給世子妃道喜的。」從善如流地改回了世子妃的稱呼。
  
  綺年看看林悅然。兩個月前林家老爺和林夫人的孝期已經滿了,可是林悅然仍舊穿著素淨的湖綠色薄襖,下頭蜜合色裙子,頭上只有幾枝素銀釵子,打扮得比如鴛她們還不如。人也還是那麼瘦,雖則比那些日子瞧著好些,也仍舊缺乏血色,眉眼之間全無十七八歲少女的活力。綺年看著就不由歎了口氣:「妹妹的臉色還是不大好,該好生補養一下才是。」
  
  苑氏眼圈倏地就紅了:「妹妹就是心懷鬱結,悲傷太過的緣故。我們姑嫂兩個,我是個寡婦,又拉扯著兒子不好出門,妹妹也是見天地就在那小院子裡,胸懷不開也是有的。」
  
  「如今妹妹出了孝期,若願意也跟我出去走動走動罷。」林悅然年紀也不小了,還是要說親事的。罪臣之女,雖說皇帝親口說罪不及婦孺,這名聲也是不好,想結什麼好親事是沒有了。但畢竟曾經是官家小姐,若說隨便嫁個市井之輩也是不行,還是得往那鄉紳有耕讀之家的去瞧瞧,雖無仕途,但也能說得上話,不至於相看無言。當然,首要的還是讓林悅然出去走動走動散散心,否則一直這種病怏怏的模樣,誰家也不會想娶的。在眼前的就是二月二,三月三,都是出去踏青遊玩的日子。
  
  苑氏聞言,那眼淚就直掉下來:「除了世子妃,誰還肯這樣照顧我們。我今日來,實在是厚著臉皮來求世子妃的。我娘家哥哥前幾日尋來了,說我母親在家中臥病,怕是沒幾個月了。我想著回去伺候她一程,卻又不放心妹妹獨自在那裡住著,少不得厚著臉皮來求世子妃,照顧她幾個月。」
  
  綺年皺眉想了想:「既是林嫂子的母親要人照顧,你回去盡孝也是應當的。我且跟世子商量商量,回頭再給林嫂子回信罷。」郡王府當然有的是院子,但這畢竟是趙燕恆的家,上頭還有昀郡王呢,再加上林悅然的身份,她可不能自己做主。
  
  苑氏千恩萬謝。林悅然臉頰浮了一層紅色,低頭道:「給姐姐添麻煩了,若是,若是不方便,我就還在那裡住著,只要姐姐多派幾個人看好門戶也就是了。」
  
  苑氏馬上反駁道:「那怎麼成?妹妹還是未出閣的姑娘,獨個兒住著,沒有閒話也要傳出閒話來。如今咱們本來就是這樣子了,若再傳出什麼有損名聲的話來,妹妹你往後的日子就越發的不好過了。」
  
  綺年點點頭。苑氏這話也是有道理的,一個未出嫁的姑娘自己住,就算身邊婆子丫鬟圍一群,平日足不出戶,也是於禮不合,有人要嚼舌頭的:「待我跟世子商量商量罷,妹妹也別擔心,總有辦法。」接進來住幾天也成,只是接著就是趙燕好出嫁,趙燕平成親,就是接進來了也顧不上她。
  
  苑氏看今日的目的已經達到,便起身告辭,出了郡王府大門上了驢車,苑氏才伸手在林悅然額頭上戳了一下:「你今兒是怎麼了?來的時候不是都說好了麼,怎麼突然說起還在那院裡住著的話?我這裡費了半天的力氣厚著臉皮求了世子妃,你倒好,險些一句話就把事搞砸了!」
  
  林悅然被她戳得向後仰了一下,囁嚅道:「我,我覺得這樣不好……」林老爺從前也是有妾室的,雖然沒有生下庶子女來,但林夫人也不怎麼喜歡她們,林悅然自然也不喜歡。
  
  「哪裡不好!」苑氏快要被她氣死了,「我曉得你想什麼,可你想想,世子馬上就是郡王了,按制是可以有兩名側妃四名侍妾的!你不去,自有人去。若是公公婆婆還在,你哥哥還在,那嫂子是萬萬不能讓你去做側室的,可如今怎麼樣?咱們三人就靠世子妃每個月接濟的銀子過日子,將來不說寶哥兒要讀書上進的事吧,就說你總要出嫁的,嫁妝哪裡來?就是不提嫁妝,你要嫁個什麼人家?妹妹喲,如今不是你在家做千金小姐的日子了,你得好生想想!咱家這樣子,好人家哪裡肯結親?難道你是要嫁到鄉下人家,還是在京城裡找個掌櫃夥計的嫁了?不是我說,咱家現在這樣子,能嫁到郡王府裡那還是高攀了。若不是現在的郡王爺兩個側妃出身都不高,恐怕你想嫁人家都不要!」
  
  林悅然被她說得眼淚汪汪的。苑氏看她這樣子,又嫌她沒出息,又覺得她可憐,歎了口氣道:「咱們姑嫂兩個都是苦命的,我這輩子,既然有了寶哥兒,也就守著他過一輩子了。可是我娘家什麼樣你也是知道的,將來能幫上寶哥兒什麼?寶哥兒可是咱林家唯一的根苗了,將來就指著他有出息,頂門立戶,光大門楣呢。可是這光大門楣是那麼容易的事麼?就說你大哥吧,若不是有公公提攜著,哪裡年紀輕輕就能得了官職?可是寶哥兒如今有誰提攜他?且還頂著個罪官之後的名聲,你說,誰肯提攜他?」
  
  林悅然看著正在一邊抓點心吃的寶哥兒,眼淚一滴滴地落下來。走的時候,綺年給她們包了好幾樣細點心,寶哥兒一樣也沒吃過,正吃得開心呢。苑氏看著兒子,不由得也滴下淚來:「沒爹的孩子,長大了都要受人欺負。」
  
  「嫂子你別說了,我去。」林悅然再也忍不住哭了起來。

  苑氏拍著她後背道:「別哭。若是別人家,嫂子也捨不得你去。可是你跟世子妃是許多年的交情,婆婆生前又對世子妃好,你去了,不吃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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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5 尋出路各自籌謀

  周鎮撫來的時候已經是天色將黑了。進了三春山房,看見桌上熱氣騰騰的飯菜,他當即搓了搓手,一副食指大動的模樣:「聽世子說這都是世子妃親自下廚做的,今兒可是托了世子的福了。」

  綺年抿嘴一笑,有意打擊他:「其實不是。我只做了兩菜一湯,其餘的都是白露做的,她手藝一向好,比我強多了。倒是這梅子酒是去年冬天我親手釀的,今兒頭一次開,也不知道好不好,大人嘗嘗。」

  「可別叫大人了。」周鎮撫嘿嘿一笑,兩眼就瞄著白露手裡的酒壺了,「如今我已經辭官,過幾日就動身,回鄉做田舍翁了。世子妃不嫌棄,隨著世子叫一聲漢辰就是賞臉了。」

  綺年從善如流:「漢辰若是喜歡,那梅樹底下還埋了幾壇,到時你一併帶走。世子說過,你是最愛這些果酒的。」

  這話說得周漢辰有點汗顏了。說起來他素來自詡為豪氣男子漢,喝酒居然喜歡這些果酒,實在是個不好意思說出口的愛好。當下嘿嘿了兩聲,一邊伸手從白露手裡接了酒壺,一邊乾笑道:「世子倒是什麼都告訴世子妃。」

  趙燕恆含笑接口:「這是自然,我們是夫妻。」

  周漢辰翻個白眼,感歎:「這是炫耀!乃佛門諸戒之一啊,世子慎之。」

  趙燕恆笑而不語,一派自得,看得周漢辰直翻白眼。綺年抿嘴一笑,隨便指了件事帶著白露退了出來,讓兩個男人在裡頭發感慨去。畢竟有她在,周漢辰說話終究不那麼痛快。

  白露一直低著頭跟在綺年身後,直走到院子裡才忽然低聲道:「世子妃,周大人是要辭官回鄉了麼?」

  「是啊。」綺年隨口答了一句,半晌沒見白露再說話,便停步轉身,「怎麼了?你有什麼話想說?」

  白露咬了咬嘴唇,忽然跪了下去:「奴婢想求世子妃讓奴婢去伺候周大人。」

  「周——」綺年懵了,「你想,你想跟他走?」

  「是。」白露低著頭,聲音低而清晰。

  「為什麼?」綺年皺起眉,「你是因為清明?你覺得周漢辰他不會計較你的身份?可是你要想明白了,他喜歡清明,未必就一定喜歡你。」

  「所以,所以奴婢想,讓世子和世子妃跟周大人說……」

  綺年慢慢皺緊了眉。由她和趙燕恆開口,白露之於周漢辰,就不可能只是個普通丫鬟了。
  白露見她良久不開口,淚流滿面地抬起頭來:「求世子妃成全奴婢。」只有離趙燕恆遠些,她才能斷了心思。別的人家,若門第略好些也不會要個丫鬟做正房,唯有周漢辰這樣的人不將這些放在眼裡。

  「成全不是這樣說的……」綺年輕輕歎了口氣,「你起來吧,我會去跟世子和周大人商量,但成與不成我卻不敢打包票。即使你跟他走了,日後是個什麼樣子也全看你自己的造化。世子可以送你去,卻不能強要周大人做什麼。」

  周漢辰一直到天色黑透才離去,一罈子酒全被他幹掉了,走時腳步都有幾分踉蹌。趙燕恆搖著頭,叫立秋將他送回去,自己在角門目送他離開,才歎了口氣:「家裡也沒個人,回去就是清鍋冷灶,他也實在辛苦。」

  「世子送個人去伺候他怎麼樣?」綺年似笑非笑地說了一句。

  趙燕恆苦笑:「當初可不就是想送清明去,誰知道……」

  「那是清明自己不願,如今可有個願意去伺候周漢辰的。」

  「誰?」

  「白露。」

  趙燕恆轉頭看著綺年,目光中驚疑不定。

  綺年彎彎嘴角:「世子不用這麼驚訝,是白露自己提出來的,求著我成全呢。」
  
  趙燕恆的眉毛漸漸地擰了起來,良久,才略有幾分失望地笑了笑:「白露的心,也很大。」

  綺年低頭撥弄著自己的手指,淡淡地說:「人各有志,倒也不能強求。」白露始終看不上小滿如鸝那樣的生活,她想要的更高一些,這倒也不能說是對是錯。

  「那你打算怎麼辦?」

  綺年挑挑眉毛:「她可是世子您的丫鬟。」

  趙燕恆笑了,抬手在她臉上捏一下:「後宅的事是你做主,我都得聽你的,何況我的丫鬟呢。」

  綺年嗤地一聲笑了:「那妾身可就做主了?」

  趙燕恆被她拿腔拿調的語氣逗得笑了:「說吧,聽聽你有什麼好主意。」

  「妾身可沒好主意。」綺年搖搖頭,「白露既然自己說要去伺候周漢辰,那就把她的身契送過去吧,另外給她準備五百兩銀子傍身。將來怎樣,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白露想著借趙燕恆和周漢辰的交情,讓周漢辰另眼相看,應該是想著去做正妻的。可是趙燕恆無論如何不能開這個口,從前送清明是周漢辰自己看上的,如今若是再送一個丫鬟過去給人家做正妻,是覺得人家只配娶你家的丫鬟不成?不過只要是趙燕恆給的人,周漢辰也不會虧待了,將來他是願意納了白露,或是娶了她,或者還她身契放出去,就看白露跟他的緣分了。

  趙燕恆低頭想了想,歎了口氣:「也只有這個主意了。」橫豎有五百兩銀子在,就是放出去白露也能過日子。
  
  「對了,還有件事兒想跟你商量來著。」綺年把苑氏和林悅然來訪的事兒說了,忍不住也想歎氣,「我想過給她們置辦幾畝田地過日子的,可是總得把悅然的親事定了才好,林娘子雖是她長嫂,卻是守寡之身不好出去的。」

  趙燕恆溫和地看著她:「那就接她進來住兩天也無妨。林家實屬冤枉,林夫人生前又對你親熱,我知道你也不能扔下不管。父親那邊我去說,無妨的,當初父親既允許你救濟林家,如今把人接進來住幾日他自也不會反對。」

  綺年抱著他的手臂,頭靠著他的肩,看著天上滾圓的月亮,歎了口氣:「皇上明明知道冤枉,可是殺起人來仍舊毫不手軟。」

  「帝王心術……」趙燕恆輕輕說了一句,「伴君如伴虎。」皇帝不想動鄭家,可是又不能容許鄭家繼續擴張勢力,就只能殺雞儆猴。很可惜,林家就是這隻雞。

  三天之後,林悅然提著一個小包袱,坐著馬車從後門進了郡王府。這會兒正值仲春,王府中花木齊發,雖還未到百花齊放之時,但早開的迎春之類也是生機勃勃。更有邊角上的小草花,五顏六色的點綴著剛剛蔥綠的地皮。

  林悅然有些拘謹地坐在馬車裡,只是偶爾有風捲起車簾的時候,才從縫隙裡向外看一眼。雖然只是寥寥幾眼,卻也能看得出郡王府園子的精美。不由自主地,她想起從前住在廣西時家裡的宅院,不如這裡精緻,卻也是極大的。那時候父親還是廣西總兵,她和母親出外,所到之處都是逢迎的笑臉和誇讚。她身上穿的頭上戴的都是最好的,甚至有些姑娘盯著她的衣飾模仿……

  「林姑娘,到了,您下車吧。」小丫鬟有點笨拙地掀起車簾,外頭兩個穿著水紅比甲的大丫鬟帶著一頂轎子笑吟吟地在等著:「世子妃在院子裡等著姑娘呢,姑娘請上轎。」

  單人竹轎,四面用的是透氣的薄紗,既擋住了日光又能透風。林悅然輕輕摸了一下那紗,手落下來落在自己的薄棉布裌襖上,苦笑了一下。如今她穿的衣裳料子都不如這轎子上用的紗了。

  綺年等在節氣居門口,見林悅然下了轎子,剛露出笑容就微微皺了皺眉。林家沒落至此,當然不能還是錦衣玉食,她也就是每個月讓人送十兩銀子過去。但是每季都會另送幾匹中等料子去給苑氏和林悅然做衣裳,可是這會兒林悅然身上穿的卻是普通的棉布,並不是她送過去讓她脫孝之後做春衫的繭綢。

  「妹妹過來了?」綺年挽起林悅然的手,「今兒天氣格外暖和,妹妹穿這個不熱麼?我記得叫人送過一匹水紅色的綢子給妹妹裁春衣的,這時候該穿那個才是。」

  林悅然低下頭:「那個……那個……我去年的春衣還能穿,那個嫂子替我先留著了……」苑氏說了,能節省一點就節省一點,後頭花錢的日子多著呢。

  綺年又皺皺眉:「去年的衣裳顏色素淡了些……罷了,這幾日再給妹妹裁一件便是。」去年的衣裳那是守孝穿的,恐怕非白即青,如今出孝了還穿這麼素淡就不大合適。

  小雪笑嘻嘻上來:「世子妃,給林姑娘準備的屋子都收拾好了,林姑娘要不要現在去看看?」

  綺年把林悅然安排在夏軒。那裡的房屋自打最後一個采芝去後,就全部修繕了一遍,格局也改了,如今正好林悅然住。綺年帶著林悅然過去看了看,又看一眼林悅然帶過來的小丫鬟:「她大約也不熟悉府裡,妹妹有什麼事就尋小雪,或者我這幾個丫鬟隨便尋哪個都行,院子裡另外有小丫鬟和婆子們伺候,日常的事兒她們也就做了。妹妹一路過來也累了吧,先歇一會兒,到了用中飯的時候讓她們過來接妹妹過去。」

  林悅然點著頭送走了綺年,轉身回到屋中,那小丫鬟梨兒已經站在房裡看直了眼。她是莊子上長大的,頭一回進京城就是去了林家的小院伺候,這還是頭一回看見這樣富麗堂皇的地方,不由得有些束手束腳,連床上的被褥都不大敢伸手去摸:「姑娘,這,這滑溜得像,像——」一時竟然找不出話來形容。
  
  「這是軟緞。」林悅然看了一眼,苦澀地一笑。軟緞還算不得最好的,但拿來做被褥這樣的奢侈也不是家家都有的。當初林家在廣西的時候也能如此,但現在……何異雲泥。
  
  「難怪娘子說郡王府好,這些東西我連見都沒見過呢。」梨兒咬著手指,不敢亂碰亂摸,「那個,那是鏡子嗎?怎的這樣的清楚?」
  
  「那是玻璃鏡。」林悅然瞥了一眼,「這樣大的就貴重了,又容易打碎,你平日裡千萬小心些。」從前在廣西的時候,她也有的,雖然沒有這個大,但做工也很精細,後來還帶進了京。只是抄家的時候,也不知是被抄走了,還是被打碎了。
  
  梨兒嘖嘖讚歎,林悅然聽著她一驚一乍的,心裡不知怎麼就煩躁起來,將她攆去了外頭屋裡,自己借口累了便躺了下來。床上掛著的是杏色綾子繡墨蘭花的帳子,兩邊的帳鉤是打成鴻雁形的銀鉤,色色樣樣都十分精緻。林悅然呆呆地看著,手下意識地摸著自己的衣裳,想起方才綺年身上穿的織錦衫裙,心裡不知是什麼滋味,漸漸地迷糊了過去。
  
  也不知躺了多久,門外的悄語聲將林悅然驚醒,稍稍提高聲音喊了一聲,梨兒就跑了進來:「姑娘,世子妃說不能跟姑娘一起用中飯了,讓姐姐們把飯菜送過來。」頓了一頓,悄聲道,「好多菜我都不認得是什麼。」
  
  「行了,看你這沒出息的樣兒。」林悅然皺眉輕輕喝斥了一聲,走到外頭,小雪已經帶著兩個小丫鬟將菜擺上了,笑盈盈道:「林姑娘,我們世子妃有些事情實在不能陪姑娘了,委屈姑娘隨便用些,晚上再請姑娘到那邊去。」
  
  林悅然連忙笑了笑道:「周姐姐管著這樣大一個郡王府,自然是忙的。」往桌上看了一眼,雖然是她一個人用飯,卻也是二涼四熱六個菜。兩個涼菜是胭脂鵝脯和青魚鮓,熱菜分別是芙蓉雞片、金煎豆腐箱裡頭塞了新鮮青蝦仁、清炒山菌,還有一個酸筍青豆湯,外加一碗碧糯梗米飯。那金煎豆腐箱和青魚鮓都是她愛吃的,但自家裡出事,已經有好久不曾吃到了,如今端起碗來,真是百味雜陳,吃到嘴裡竟有些不辨滋味。
  
  小雪含笑伺候她用了飯,又端上茶來漱了口,再端上一杯來笑道:「世子妃說您愛喝銀針茶,只是飯後不好用濃茶,特意沖得淡些,姑娘慢用。」
  
  林悅然接了便道:「有勞姐姐了。姐姐跟在周姐姐身邊,想必也忙得很,如今我沒什麼事,姐姐只管去忙罷。」
  
  小雪確實有好些事,還得幫著小滿準備嫁妝裡的零碎東西呢,聞言也就笑道:「那奴婢就大膽了,這兩個小丫鬟在外頭候著,林姑娘有什麼吩咐只管叫她們去傳我。」退了出去。
  
  梨兒在耳房裡吃了林悅然剩下的飯菜,眉開眼笑地進來:「姑娘,這飯菜真好吃!」
  
  林悅然看了她一眼,勉強一笑:「郡王府的飯菜,自然都是好的。」

  梨兒才得十三歲,又是莊子上來的,做活兒倒還有些力氣,人也勤快,腦子卻就不大精明了,只知道有什麼就說什麼,咧著嘴笑道:「難怪守院子的媽媽聽說我跟著姑娘來,羨慕得很,王府裡就是好。那姑娘,咱們能在王府裡住多久啊?」

  林悅然低下頭,喃喃道:「我,我也不知道。」

  梨兒不知道她心裡在想些什麼,還在回味著剛吃過的好東西,羨慕地道:「要是姑娘能一直住在王府就好了。」她年紀雖小,也知道自己現在是林悅然的人,只有林悅然住在王府,她才能也住在王府。

  林悅然苦笑一下,擺了擺手道:「你自個兒去外頭玩吧,我想靜一靜。」

  綺年沒跟林悅然一起用飯,是因為她有別的事兒。

  「世子把你的身契已經給周大人送過去了。」綺年示意如鴛拿了個小盒子上來,遞給站在眼前的白露,「你平日的東西都可以帶走,這盒子裡是五百兩銀票,是世子額外給你備的,你拿著吧。今兒收拾一下東西,午後有轎子送你過去,明日跟周大人啟程。」周漢辰還是收了身契,只是並沒有表示過要給白露什麼名份。

  白露聽見身契二字,怔了一下,抬起頭來看著綺年:「世子——送了奴婢的身契給周大人?」她以為周漢辰即使不會看在趙燕恆的情面上娶她,趙燕恆也至少會除了她的奴籍。

  「是。」綺年看了她一眼,把盒子往她眼前推推,「無名無份的,你跟著周大人也不妥當。不過周大人說了,將來至少也會放你良籍的。」倘若他覺得白露實在不可留,也會放她出去。

  白露有些懵了,這跟她想的不大一樣:「可是,可是奴婢不是……」

  「不是什麼?」綺年皺眉看著她,「不是你自己想去伺候周大人的嗎?」

  白露眼圈紅了:「是世子這樣安排的麼?世子怎麼會——奴婢伺候世子這麼多年了……」

  「倘若不是有這些年的情分,哪裡是你想去伺候誰就去伺候誰的?」綺年歎了口氣,白露到最後還是沒想明白,「周大人也不缺人伺候。」

  白露捂著嘴,卻忍不住還是哭出聲來:「奴婢,奴婢要見見世子!」

  綺年搖搖頭:「世子晚上才會回來,你下午就要走了,怕是見不著了。」

  「不!我要見世子!」白露有些失態地叫了起來,隨即明白過來,撲通一聲就跪下了,「世子妃,求你讓奴婢見見世子吧!」

  「身契是世子親自送過去的。」綺年知道她想的是什麼,無非是懷疑她周綺年私下裡操作了這件事而已。
  
  「為什麼?」白露失神地坐在地上,「世子為什麼……」
  
  「世子怎麼了?」綺年低頭看著她,「是你說想跟著周大人走,世子不但准了,還給你額外備了五百兩的銀票。就是小滿,世子給她備的嫁妝銀子也沒有這麼多。」

  「可是——」可是小滿是去嫁人的,是嫁給立春做正頭夫妻的,而她,身契送過去,她就是周漢辰的奴婢,身份上沒有任何改變。

  「世子只能成全你,卻不能左右周大人。」綺年靜靜地說,「不過周大人已經說了,至少將來也會放你良籍,跟現在就銷了你的奴籍有什麼區別?不過是早晚的事情。」

  白露答不出來,心裡卻明白那是不一樣的。如果趙燕恆現在銷了她的奴籍將她送到周漢辰身邊,那她的身份就不同了,至少那等於是告訴周漢辰,她不是個奴婢,周漢辰看在趙燕恆的面子上也會對她格外優待。可現在,現在他就是收了個丫鬟而已,縱然是郡王府送的丫鬟,那也只是個丫鬟。

  「你去收拾東西吧。」綺年擺了擺手,看白露不動,她又補充了幾句,「你要知道,世子跟周大人是朋友,既是朋友就是平等的,我早說過世子不可能以勢壓人硬塞給別人一個妻子。」

  「可是清明……」白露不覺得趙燕恆跟周漢辰是什麼平等的。周漢辰再是皇帝的近臣,也不過是個五品官,家裡又毫無根基,更不必說如今還辭官歸田,只掛一個虛銜。趙燕恆可是世襲罔替的郡王世子,馬上就是郡王了。只要他開口,周漢辰怎麼會不賣這個情面呢?之前世子把清明送過去之前,不是已經銷了她的奴籍麼?

  「那是周大人自己挑中的。」綺年不想再說什麼了,「你去吧,好生伺候周大人,他也不會虧待你。」縱然是做個丫鬟,周漢辰也不會對她苛刻的。

  白露被小滿扶了出去,一關上門,如鸝就忍不住了:「說的都是什麼話!她是想著給周大人做正頭娘子呢?」

  綺年淡淡一笑:「倘若周大人自己願意,倒也沒什麼不可以。」問題是,周漢辰顯然並沒有這個打算。

  「奴婢瞧她是後悔了。」
  
  「身契已經送過去,又是她自己提出來要跟著周大人走的,這時候後悔已經不可能,她只有這條路可以走了。」

  若是這時候後悔,趙燕恆也不會收她回來,很可能就直接銷了奴籍放她出府。白露在這裡沒有親人,一個嬌滴滴的美貌姑娘放出去,失去了王府這座靠山,又沒有娘家夫家,她的下場只怕比做丫鬟還糟糕。既然如此,就只能一條路走下去,倘若她能贏得周漢辰的喜歡,自然風光無限,只是那就要看她的本事了……


176 赴喜宴雙雙有喜

  三皇子——如今該稱齊王了——大婚極其隆重,京城內的高官勳貴們,除了英國公府上下都在孝期之內無人出席,其餘盡數到場,將一座剛剛升級的齊王府坐得滿滿當當。

  綺年進去的時候,吸引了無數的目光。如今全京城誰不知道,昀郡王已經遞上了折子奏請將王位傳給世子,宗人府那邊已經在改玉碟立金冊了,再有幾日,眼前這位世子妃就是正經的郡王妃!誰能想得到,一個父母雙亡的孤女會這樣的好命,比京城裡多少貴女都風光呢。

  眾人投來的目光都是些什麼內容,綺年懶得去一一琢磨,唯一的遺憾是今日喜宴上的座位是按身份排的,她沒能跟冷玉如或者李氏坐一桌,倒是跟恆山伯府坐到一起去了,幸而旁邊還有永安侯府的人,否則真是一句話都不要說了。

  「怎麼表姐今日沒有跟夫人一起出來?」綺年先跟永安侯夫人講了一通孟涓在吳家的生活近況,然後才問了一句。今日跟著永安侯夫人來的是公主,而不是阮盼。

  永安侯夫人意味深長地笑了笑:「老二家的身子不大自在,這幾個月是不好出來了。」

  綺年先是一擔心,隨即聽見「幾個月」的話,頓時眼睛一亮:「莫不是——」

  永安侯夫人笑著點了點頭:「才一個多月呢,這時候可不能出來胡亂走動。」阮盼生了兒子之後本來就有些虛,懷了第二個自然更要小心著。

  「真是恭喜夫人了。」說起來永安侯夫人確實是全福,不但自己事事如意兒女俱全,就連娶兩個兒媳婦也是左一個右一個的能生,無怪全京城的貴婦們說起永安侯夫人來都要羨慕。

  永安侯夫人笑得合不攏嘴。孟燁是小兒子,又素有才名,做娘的自然偏疼些,原先還想著只有一個孫子未免單薄些,如今兒媳婦立刻就懷上,真是瞌睡送來枕頭,怎能不歡喜呢?再看看身邊的大兒媳,貴為公主,性子卻是難得地平和,又能生兒育女,也是滿意得不得了。只等再給最幼的庶子尋個溫和安分的媳婦回來,這輩子就真是圓滿了。
  
  鄭瑾坐在恆山伯夫人身邊,看著綺年跟永安侯夫人和公主相談甚歡,心裡就堵著一口氣。按蘇銳的官職,她是沒有資格坐到這一席上來的,只是鄭家是三皇子的外家,今日三皇子大婚,自然要給自家人面子,讓她依了母親同坐。
  
  今日這門親事,看著是鄭家人都該歡聲笑語,其實卻是個個憋悶。三皇子被封齊王,說起來身份是高了,原是大喜的事兒,可是在如今這情形之下,封王、就藩,就意味著永遠退出了大殿上那個九龍寶座的角逐,意味著三皇子已經是個失敗者!

  從前鄭家得意仗的是什麼?並不僅僅是鄭家的男丁能幹,這京城裡能幹的人多了去了,鄭家之所以能個個都得高位,是因為宮裡有太后,有得寵的鄭貴妃,更有一個可能繼承皇位的三皇子!
  
  可如今呢?太后去了,鄭貴妃年紀已經三十多歲,再怎麼天生麗質、再怎麼精於保養也比不上年輕嬪妃們了。何況,從前鄭貴妃得寵,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她身後有個手握軍權的鄭家。但如今——皇上於六日前,已經將柳總兵的幼女柳雪抬進宮去,封為賢昭儀了。柳總兵手中所握的兵權可是比鄭家更甚,且鄭家如今在京中的勢力,已經逐漸在被那位從西北殺出來的張少將軍蠶食了。
  
  鄭瑾對這其中的門道並不是很明白,但鄭家如今失勢了她卻是很清楚的,無它,她在婆家的地位已經在下降了。蘇銳上次因著走了鄭家的門路升了一級,可近日來他回家也是雙眉緊鎖的模樣,經她百般盤問才知道是在衙門裡被同僚排擠了,因為蘇銳頂了別人晉陞的名額,而原本那位該晉陞的卻是在這衙門裡呆了多年的老人,人既老實又得人緣,卻因沒有靠山而被蘇銳擠了下去。同僚們雖不敢明目張膽地替他叫屈,卻有意無意地聯起手來排擠蘇銳。
  
  蘇銳對此也沒有什麼辦法。他有才華,只要交到他手上的事務必然盡力去辦,但衙門之中又非他一言之堂,上下同僚皆要應對合作,這些同僚們,有些是為著打抱不平,有些卻是嫉妒他有門路高昇,嘴上打著哈哈手上推三推四,更有甚者還暗地裡給他下個絆子,他的公務又如何能做得好?

  從前鄭家勢大,這些人還忌諱些,如今三皇子眼看著已經無緣皇位,他在衙門的處境就更難了。偏生鄭瑾天生不是個能安慰人的,只會大罵這些人落井下石,並不能幫他出一點半點主意,有時還要埋怨他不中用,因此他從衙門回家之後,越來越不願去鄭瑾房裡了。
  
  丈夫不來自己房裡,鄭瑾自然不願意,為此還鬧騰了幾次。但蘇銳開始還安撫她,後來就漸漸不耐煩起來,每日下了衙第一件事便是去蘇太太房裡請安,且越坐越久,有時還在蘇太太房裡用了飯再回來。鄭瑾免不了又要鬧,然而這次蘇銳直接翻了臉,說她身為兒媳不去向婆婆盡孝,他這個兒子自然要替她多做些,若是鄭瑾覺得不好,可以回去請恆山伯夫婦評理。
  
  鄭瑾被說得啞口無言,兒子向母親盡孝,到哪裡都是說得開的,而媳婦攔著夫君向婆婆盡孝,那真是有多少張嘴也說不出口。她也曾回娘家哭訴過,只是恆山伯卻毫不客氣地斥責她糊塗,叫她立刻回夫家去,不許再往娘家跑。如此一來,她也只有把這口悶氣嚥下去,每日也去蘇太太房裡立立規矩,希圖堵住丈夫的借口。

  可惜她這一去立規矩,並沒有把蘇銳立回自己房裡來,倒是又讓蘇太太重新把婆婆的架子擺了起來。鄭瑾已經自在了兩年,這時候哪裡還能忍受天天的立規矩,沒有幾天就又跟蘇銳大吵一架,再不去婆婆屋裡了。可這總跟丈夫冷戰也是不個事兒,她天天的發愁此事,真是做什麼都提不起精神來了。

  此時看永安侯夫人與公主言笑宴宴,心裡只覺得天道不公,為什麼別人過得如此順心,她竟連丈夫都攏不住呢?倘若不是已經生了兒子,恐怕她現在就只是個空殼子的正室了,但是一個兒子終究是不夠,至少蘇太太就時常拿子息不藩這條理由來責備她,怎麼也得再有幾個孩子才好啊。

  恆山伯夫人看著女兒兩眼發直地坐在那裡出神,心裡不由得長長歎了口氣。對於鄭家如今的情形,她並不很放在心上。即使三皇子不能繼位,可是鄭貴妃仍在,恆山伯府仍然是恆山伯府,她仍然是伯夫人,並沒什麼改變,一樣是過著錦衣玉食、呼奴使婢的日子啊。既然如此,又何必為此憂心呢?讓她擔憂的反而是女兒在婆家日子過得好不好,得不得丈夫的歡心。

  瞅著旁邊眾人都在說話,她壓低聲音向鄭瑾道:「又在發什麼呆了?不是娘說你,就給姑爺房裡放個人就是了。畢竟當初你把香雪那丫頭打死了,那肚子裡也是姑爺的骨肉,姑爺怎能不生嫌隙呢?」

  「娘,這是在外頭!」雖然席間眾人離得都遠,不會聽到他們說話的聲音,但鄭瑾聽見房裡放人的話就覺得煩躁。就連蘇太太也時常會隱晦地提起這事來,她為什麼要讓那個刻薄的老太婆得逞?

  「娘還不是為了你好!」且恆山伯不讓鄭瑾時常回娘家,她要什麼時候才能逮著鄭瑾好好勸說一番呢?「不過是個通房丫鬟,身契捏在你手裡,掀不起風浪來。將來她生了兒子也要管你叫娘,你抱到自己房裡養就是;若生的是女兒,一個庶女也不過小小陪份嫁妝,可算什麼呢?卻能把姑爺拉回來。你自己盤算盤算,是不是這個道理?」

  母女二人的話只有離得最近的張淳能勉強聽清幾句,聽見通房丫鬟幾個字,張淳心裡就窩火。鄭琨對她平平,倒時常去那個通房丫鬟叫碧桃的屋裡,而因為這個碧桃聽說是鄭瑾給的,她就是想修理她還得忌諱著些,真真憋氣!如今聽見鄭瑾也要給自己夫君放通房了,張淳心裡頗有幾分幸災樂禍——這就叫報應!讓你往別人屋裡塞人,如今你屋裡還不是要放人?
  
  恆山伯夫人說的道理鄭瑾全都明白。她也是這樣高門大戶裡出來的人,這些門道她哪能不知道呢?當初還用這辦法整過前頭的鄭少夫人呢。可是知道是一回事,輪到自己頭上就是另一回事了。她閉緊嘴唇低頭坐著,手裡的帕子絞來絞去,幾乎要扯碎了。
  
  恆山伯夫人看女兒這樣,除了歎氣也沒別的辦法。她不是沒跟恆山伯說過,讓他去跟女婿交涉一下,可是次次都被恆山伯罵了回來。甚至她還去找過鄭琨,讓鄭琨勸勸這個妹婿,結果鄭琨只是說,男人家誰沒個三妻四妾的,那些通房姨娘不過是個玩藝兒,妹妹何必這樣放在心上。

  恆山伯夫人心裡想著,嘴上不由得就說出來了:「男人家,誰房裡沒幾個人呢?」眼珠一轉看見了綺年和永安侯夫人,便道,「你瞧那周氏,那還是郡王世子妃呢,世子院子裡不還是有個姨娘嗎?將來世子成了郡王,那還得有側妃有侍妾,還不都是一樣的嗎?」
  
  恆山伯夫人越這麼說,鄭瑾心裡越是不痛快。周綺年怎麼跟她比?周綺年是什麼出身,那是高嫁,嫁進了郡王府裡,郡王世子有沒有通房姨娘,她說得上話嗎?可她自己卻是低嫁,蘇銳的陞遷還是靠著岳家呢,為什麼她就得這樣「賢惠」了?

  還有一句話她自己也不怎麼敢往深裡想:倘若能嫁成王妃,那有個側妃有個侍妾也認了,可她如今——才是個小官的妻子而已!
  
  只是這話也不能說出口,鄭瑾憋悶地轉過頭,好巧不巧一眼卻又看見了冷玉如。

  冷玉如今日是跟著張大夫人一起來的,一邊跟旁邊的女眷應酬,一邊還不忘給張大夫人斟茶布菜,遠遠看去跟親母女一般。那一席上的女眷差不多都是三四品官兒家的內眷,可是頗有人跟冷玉如說話時帶著幾分奉承討好之意的——雖然張殊官職不高,可是手握實權,又是皇上的信臣,這可是官位換不來的。
  
  鄭瑾不由自主地盯緊了冷玉如。比起從前在家做姑娘的時候,冷玉如豐滿了些,臉色也紅潤了些。鄭瑾還記得她剛見到冷玉如時的模樣:纖瘦的身材,尖尖的瓜子臉兒,身上穿一件普通的藕合色綢衫,頭上只有一枝赤金鑲珠的釵子能拿得出手,耳朵上戴的翡翠耳墜子顏色都不勻,手腕上的鐲子更是細得蝦須一樣,勉強鑲了兩顆珠子充充門面,在她眼裡看來,一副窮酸相,還沒自己身邊的大丫鬟體面,卻還偏偏要做出一副清高模樣來。

  那時候就連出去踏個青,都得她拿出自己的舊衣裳舊首飾來給她撐門面,更不必說冷家那個姨娘,巴巴結結的,死皮賴臉貼著自己家好替冷家謀個前程。雖然她嘴上管冷玉如叫聲表妹,其實在心裡,冷玉如跟她的丫鬟也沒甚兩樣。唯一的用處,就是當初替她擋了張家那門親事。
  
  張家的親事——鄭瑾兩手攥得更緊了。當初她聽說張殊臉上有道傷疤,後頭又親眼見了那長長的傷痕,當時就倒吸了口涼氣——若是她嫁了個臉上有疤的夫婿,不知道背後有多少人會笑她!因著這個,她死也不肯嫁給張殊。可是如今,張殊是皇帝身邊的信臣,眼瞧著往上升的勢頭不減,而蘇銳,倒真是英俊瀟灑的少年狀元,可如今卻……

  尤其是,誰知道蘇銳那個在外頭有規矩美名的母親,竟然是那麼個死板苛刻的老東西!

  而冷玉如看起來一副舒心自在的模樣,不要說身上穿的頭上戴的跟從前大不相同,單看她跟張大夫人有說有笑如同母女——她怎麼就那麼有福氣!

  「你在瞧什麼呢?」恆山伯夫人狐疑地看了女兒一眼,順著鄭瑾的目光看過去就看見了冷玉如,忍不住便道,「還看什麼!倘若當初你聽你爹的,如今——」

  說這話的時候,她倒忘記了當初她自己也不願意要這門親事的,只想到恆山伯埋怨的話,說是倘若鄭瑾當初嫁了張家,如今哪裡還怕分了手中的兵權云云。不過她埋怨的話尚未說完,忽見冷玉如放下筷子,急急摸出帕子摀住嘴轉過了身去,頓時沒了聲音——這,冷玉如看起來好像是,又有喜了?

  張大夫人也是嚇了一跳,忙問:「怎麼了?」這個兒媳當初她是不情願娶的,恆山伯府不願嫁自己家女兒,便弄個義女嫁進來,難道當別人都是瞎子看不出來?未免欺人太甚!因著這個,她對冷玉如也看不順眼。可是這些年下來,冷玉如孝順公婆,愛護小姑,體貼夫君,照顧小叔,實在是挑不出什麼不好來,自己又是能詩善畫又會管家,稱得上四德俱全,張大夫人也就漸漸地喜歡了。

  這會兒看冷玉如臉色忽然變得煞白,不由得有些擔心:「莫不是昨兒晚上沒睡好?」

  大房的小兒子張執婚期在即,二房的獨子張授卻還沒個動靜,張二太太也不管張授的年紀比張執小,時不時地就指桑罵槐,暗示冷玉如這個當家長媳不把隔房的小叔子放在眼裡,昨天更是藉著晚飯的事兒鬧了一通,一直折騰到深夜。本來冷玉如就因為張執的婚事正在忙碌著收拾房子,哪裡還經得起張二太太生事呢?

  冷玉如覺得嘴裡發苦,喝了一口水還是壓不住胸頭往上衝的感覺,轉眼看見旁邊有一碟酒釀青梅,順手拈了一個放在嘴裡,頓時覺得舒服了些,便笑道:「無事,就是忽然覺得有些噁心,這會兒已經——」後頭話音忽然沒了。

  張大夫人心裡一亮,正要說話,旁邊已經有位夫人笑道:「看這樣子,怕不是有喜了吧?」

  冷玉如也是忽然想到此事,算算自己的小日子確實已經晚了七八日,只因操辦張執的婚事,竟沒注意,頓時紅了臉。這麼一來,在座的夫人們都是經歷過的,哪裡還有不知道的,紛紛便向張大夫人道謝。張大夫人心裡也高興得很,畢竟雖然有了嫡長孫,但一個孩子總是太單薄了,多子才是多福,但嘴上還要說:「尚未請大夫診脈呢,還不知確不確切。」

  便有人笑道:「正是,合該快些請個太醫來診診脈才是。若真是有了,張夫人府上可就是雙喜臨門了。」

  張大夫人心裡歡喜無限,哪裡還有心思吃這喜酒,好在此時外頭已經鼓樂喧天,新人已經入宮叩拜帝后完畢,花轎到了王府了,只要送入洞房,這喜事就算辦好,賓客此時離席也不算失禮了。

  今日是如鴛跟著綺年過來的,冷玉如那邊的動靜如鴛也有聽到,趕緊俯身對綺年小聲道:「世子妃,好像張少奶奶那裡有喜了。」

  「有喜?」綺年頓時大喜,趕緊起身過去。

  冷玉如臉上緋紅地對她點了點頭,剛要說話又忍不住轉過頭去幹嘔了幾口。也不知道怎麼的,綺年聽著這聲音,自己胸口也是一陣翻騰,連忙抽出帕子摀住了嘴,居然也跟著乾嘔了一聲。

  這一下這一席上的人都瞪大了眼睛。張少奶奶嘔吐也就罷了,這郡王世子妃跑到別人席上來嘔吐算是個什麼事?

  冷玉如嚇了一跳,趕緊一手拉住了綺年:「你這是怎麼了?」

  綺年自己也覺得尷尬萬分:「我也不——」剛說完話,鼻子裡聞到一陣魚腥味,直接半轉過身去比冷玉如吐得還厲害。

  還是張大夫人腦子轉了過來,忙道:「世子妃不會也是——」這麼巧,兩人都有身孕了?

  如鴛也愣了,半天才反應過來,趕緊算了一下,湊到綺年耳邊小聲道:「世子妃,您的小日子也晚了四五天了。」

  不過郡王府馬上就要有一嫁一娶兩樁親事,綺年忙得也是腳打後腦勺,加上小滿和如鸝也都要出嫁,綺年身邊伺候的人手也不大夠,這小日子的事還真是忽略了。

  旁邊的人當然聽不見如鴛說了些什麼,但卻都能看見綺年愣了一下,臉上迅速紅了,這般哪還有猜不出的,頓時都哄笑著恭喜起來,尤其坐在另一席上的李氏,已經高興得跑了過來問長問短。

  鄭瑾和張淳遠遠看著,簡直心裡酸得無法形容。鄭瑾實在忍不住,低低哼了一聲:「這到底是齊王的大喜日子,還是她們的喜日子?真是不成體統!」生了一個又一個,這是想做什麼!

  永安侯夫人笑了笑:「有喜有喜,自然是大喜事,歡喜也是情理之中。說起來,今日席上兩人有孕,這是好兆頭,沒準齊王妃進了門也能沾著這喜氣,早生貴子呢。」

  永安侯夫人說這話,周圍是無人不聽的,都紛紛笑道:「永安侯夫人是全福人,既是這樣說,定是喜事,齊王妃定然早生貴子。」硬生生的把鄭瑾的刻薄話堵了回去,難道她要說齊王妃不可能早生貴子?那不是詛咒是什麼?饒是她心裡再嫉妒,也只能乾笑一聲低下頭去喝茶了。

  綺年沒等散席就早早回了郡王府,立刻請來了太醫診脈,而後沒一刻鐘,世子妃又有喜了的消息就在王府裡傳開了。昀郡王聞訊也來了節氣居,看著趙燕恆眉開眼笑的盯著綺年的肚子,不禁又好氣又好笑:「也不是頭一次當爹了,怎的還這樣不穩重?」

  「父王,」趙燕恆絲毫不在意昀郡王的評價,只笑道,「綺兒有孕,家裡事可得找人幫她分擔些了。」

  「這是自然。」倘若秦王妃安分守己,這時候應該讓綺年只管養胎才是,只可惜現在還得綺年擔著管家的事。

  「兒媳想,就讓肖側妃幫著兒媳分擔些罷。」

  昀郡王不在意地點了點頭:「你自行安排便可,如今你身子要緊,小心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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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7 看出嫁思人及己

  世子妃有喜,滿府的下人都多發了半個月的月例打賞,可謂人人歡喜。只可惜,蘭園裡的氣氛不大「和諧」,魏側妃又在發脾氣,對像自然是秦采:「既是她有喜了不能操勞,怎麼不讓你幫她管家?你也是,就不知道自己出來說句話嗎?」

  秦采低著頭坐在那裡研究自己的指甲。綺年為什麼提出讓肖側妃幫她,是因為馬上就是趙燕好出嫁,哪個母親不想親自操持女兒的大禮?綺年不過借此給肖側妃機會盡盡心罷了,有什麼不對?何況,趙燕和很快就要分家出去單過,這時候她若是再管王府的事兒真是閒得難受了,有那時間還不如想想以後的日子呢。

  昀郡王不但分了一處宅子給他們,還給了一處莊子兩間鋪子,加上秦采自己嫁妝裡也有兩間鋪子,正要好好想想以後要怎麼做生意呢。

  魏側妃念叨了幾句,看秦采頭都不抬,臉色就更難看了:「我說的話,你敢情是根本不想聽呢?」

  「兒媳在聽著。」秦采再怎麼心胸開闊,想到將來要跟這樣的婆婆一起過日子也覺得頭疼,「不過兒媳想,馬上二爺就要分出去了,這王府裡是什麼樣子我們又何必去管呢?」

  這話說得有理,魏側妃不由得噎住了,卻又覺得面子上下不來,拉了臉斥責道:「這些事你倒是一套一套的,可是你那肚子怎麼到現在都不爭氣?你瞧瞧,周氏這都懷第二個了,你呢!」

  「母親。」趙燕和從外頭走進來,眉頭微皺,「這府裡的事就不要再操心了,等遷了出去,母親只管享清福就是,再也不必看人臉色了。」

  雖然側妃也可以得兒子叫一聲母親,但畢竟是要有所顧忌,倘若分了家,魏側妃就是家裡的老封君,兒子再叫母親也不必看人臉色。魏側妃這麼一想,臉上的神色就緩和了許多,拉著兒子的手喜歡地說起話來:「衙門裡的事可多?這天氣漸熱了,瞧你這一身汗。」

  秦采聽到這裡就起身:「那我先去給二爺準備熱水沐浴。」

  魏側妃隨手擺了擺,等她出去了才道:「這都嫁進來幾年了,肚子怎麼就是沒有動靜!」當初娶秦采,還想著東陽侯府能幫得上趙燕和什麼忙,誰知道至今也沒用得上,秦采反而生不出兒子來,真是叫人失望。

  趙燕和微微又皺了皺眉:「也沒有多久,中間還守了一年的國喪,母親也不要太著急了,急壞了自己身體,兒子可怎麼辦?」

  魏側妃聽著前幾句話眉毛漸漸就豎起來,到最後幾句又緩和了下來,歎道:「我就你這一個兒子,年紀又不小了,哪裡能不急呢。就不說馬上讓我抱上孫子,有個動靜也是好的啊。說守國喪,這出喪都三個月了,你看周氏,這不又懷上了?看她那樣兒,就是個好生養的,先花後果,沒準這一胎就是男的。」魏側妃說到這裡,又想起秦采纖弱的腰身,心裡微微的竟有幾分後悔。

  好生養這樣的話,是絕對不該指著嫂子跟小叔子說的,趙燕和張了張嘴想阻攔,卻不期然地想起當年在江岸邊看見的那個狠咬著人不放的小姑娘,還有大明寺裡那個飛奔而來求救的少女。不過這點心思只是微微一動,就被他立刻按了下去,緩聲道:「過些日子就要遷出去,那邊的宅子我已去看過了,還要收拾一下。秦氏說了,要先請母親挑挑住在哪裡,所以我想這些日子母親不如也去看看。」

  兒子這樣的孝順,魏側妃臉上不由得就露出了笑容,自動忽略了那句「秦氏說了」,忙忙點頭道:「我去看看,我去看看,娘曉得你喜歡什麼樣的佈置,都替你佈置上。」

  趙燕和又陪著她說了幾句話,就起身告退,回了武園。一進門,就看見秦采倚著羅漢床對著窗外出神,見他進來就要起身:「熱水都備好了,二爺沐浴出來就傳飯可好?」

  趙燕和記得她從前是管自己叫「夫君」的,走到淨房門口又停下腳步,略略遲疑了一下才道:「母親說的話,你不必放在心上,我們來日方長。」

  秦采略有幾分詫異地抬起頭,卻只看見趙燕和修長結實的背影,頓時心裡一熱,眼前景象忽然模糊起來——這,這是趙燕和跟她說過的頭一句貼心的話。來日方長,意思是叫她不必為至今尚無兒女的事擔憂麼?婆婆這樣的難纏,夫君又太孝順,她的日子當真過得有很多委屈,以至於夫妻之間最初的熱情也漸漸淡了。可今日,能得這樣一句話,她這心裡忽然覺得好似又活回來了。

  腳下有些輕飄地起來叫銀杏銀橋擺上飯來,趙燕和就從淨房裡出來了。秦采連忙過去給他拿著乾帕子絞頭髮,一面輕聲道:「今日廚房裡的菜色沒有你特別愛吃的那幾樣,我叫人出去買了五芳軒的水晶糕來,一會兒用幾塊罷。」武園是沒有小廚房的,想吃點什麼自然就不方便。

  趙燕和剛點了點頭,就聽外頭有人嬌聲笑道:「銀杏姐姐,二爺在裡頭麼?」不等銀杏回答,門簾一掀,蓮瓣已經提著個食盒走了進來,進門便笑道,「二爺,二奶奶,側妃說今兒廚房送上來的菜二爺都不愛吃,叫人去外頭買了二爺愛吃的水晶糕呢。」說著一邊把食盒往桌上放,一邊拿一對水靈靈的杏眼往趙燕和身上瞟。

  趙燕和淡淡點了點頭:「回去跟母親說,我喜歡得很。」

  蓮瓣抿嘴笑道:「側妃自然是知道二爺喜歡什麼的。」說著將碟子直端到趙燕和眼前,「二爺看,這五芳軒的水晶糕做得多好,白中透亮的真像水晶一樣。」

  秦采盯著那盤子。盤子是玫瑰紫色的,襯著白亮的水晶糕果然鮮亮異常,但同樣的,也襯著蓮瓣托著盤子的纖纖十指。別看是個丫鬟,卻生了一雙好手,手指細長,皮膚又白。能在側妃身邊做貼身大丫鬟,吃穿用度跟普通人家的小姐也差不多的,自然是養得好,手指捏著盤邊,尾指還輕輕翹起,一朵蘭花似的。

  趙燕和卻看都沒看,只道:「放下就是了。」轉頭向秦采道,「既然母親送了點心過來,我們就吃母親賞的。你買的那些,叫蓮瓣帶回去給母親用罷。」

  銀杏心裡暗喜,立刻也端了一盤子水晶糕來:「勞煩蓮瓣妹妹了,這是二奶奶買了來孝敬側妃的,妹妹就帶回去罷。」

  蓮瓣看著那一模一樣的水晶糕,臉上有點掛不住,勉強笑著接過去:「真是好巧,奴婢這就帶回去給側妃嘗嘗。」提起食盒低著頭走了。

  銀杏滿臉笑容送她出了武園,等她走遠就呸了一口:「送水晶糕?送你那雙手是真吧!下作的小蹄子,瞎了你的眼!」小聲罵了片刻才解氣,正要轉身回去,忽然看見有個穿藕合色比甲的大丫鬟提著個食盒低頭匆匆經過,她瞇著眼睛看了片刻,不由得自言自語道:「這不是荷園的丁香麼?怎麼是從丹園那條路上過來的。」

  如今丹園是被禁足了,院子裡伺候的丫鬟婆子撤掉了小一半,說是王妃臥病需要安靜,其實底下人都知道,除了秦王妃貼身的這幾個大丫鬟,底下那些平日裡跟秦王妃親近、替她辦事的丫鬟婆子們都被或發賣或打發到莊子上去了,沒有打發那幾個大丫鬟,也是為給秦王妃在外頭留幾分臉面而已,畢竟這些大丫鬟的身契不在公中,而是在秦王妃手裡,若是真要發賣什麼的,就得逼著秦王妃拿出身契來,那真是絲毫臉面也不留了。

  昀郡王還沒打算做這麼絕,因此並沒把所有人都打發走,只是往丹園裡加了幾個婆子嚴加把守,不許任何人出入罷了。

  秦王妃坐在飯桌前發呆。如今她是被禁足,雖然昀郡王說了並不減免她的公中份例,但平日裡她的用度早超出公中份例了,只是她是王妃,無人去細算帳罷了。如今一按公中份例來,立刻就覺得比從前緊張不少,加上下頭的奴僕們難免怠慢,一裡一外的就差了好些。這麼折騰了兩三個月,秦王妃倒真是有些病了,口中發苦,飲食無味,看著飯菜都覺沒甚興趣。

  「今兒飯菜比往日豐盛些,是園子裡有什麼喜事了吧?」

  秦王妃這一開口,魏紫不由得心裡一緊,沒敢立刻說話。恰好豆綠進來,往桌子上放了一碟琥珀桃糕:「王妃若覺口裡苦,這個是甜的用一塊兒罷。是奴婢托丁香悄悄給買進來的。」

  秦王妃抬了抬眼睛:「丁香那丫頭倒跟你著實不錯,如今還肯沾著丹園。」

  豆綠低聲道:「她倒還念著從前和奴婢的交情……」

  秦王妃嗤了一聲:「你又不是沒給她銀子。沒那些,她肯幫你捎帶這些東西?只怕還不是特意出去買的,不過是荷園那裡要,勻出些來給你罷了,拿著荷園的東西她賺銀子!」

  豆綠不敢說話了。秦王妃發了一通脾氣才道:「今兒園子裡什麼喜事啊?」

  豆綠囁嚅了半晌還是道:「世子妃有喜了。」

  秦王妃臉上的肌肉猛然抽動了一下,那一瞬間她眉目都有幾分猙獰:「有喜了?難怪今兒我這裡的飯菜都豐盛了些,這是世子打賞下人呢吧?」

  沒人敢說話。秦王妃胸口起伏,半晌才道:「如今她倒得意了!既是有了喜,下頭的親事怎麼辦?誰來管家?」

  豆綠低聲道:「聽說是讓肖側妃幫忙。」

  「平兒的親事,就讓個側妃來張羅!」秦王妃幾乎就要把桌子掀了,魏紫趕緊給按住,這要是掀了,可不會有人再送一桌來:「王妃放心,那都是有定例的,沒人敢不用心,還有柳家的面子呢!」

  秦王妃慢慢靜了下來,深吸了口氣道:「沒錯,還有柳家的面子。」只要這個媳婦進了門,怎麼也要來見自己這個婆婆,到時候拿捏住了媳婦,若能由柳家出面要求昀郡王免了自己的禁足,想來昀郡王也要給柳總兵幾分面子。畢竟親生母親總不露面,趙燕平的面子上也不好看,柳逢碧的面子自然也就不好看了。有柳家在,她還有機會出去。

  「王妃,這是今天柳家送來的嫁妝單子,世子妃讓送來給王妃看看,柳家十日後就把嫁妝送到城南的宅子去。」一個小丫鬟怯生生進來遞了一迭單子,登時把秦王妃又喚醒了,手裡拿著那厚厚的嫁妝單子,秦王妃才想起,等成親之後趙燕平就要分出去了,這王府就是趙燕恆夫婦兩個的了,到時候,就算自己出去了又能怎麼樣?

  「都撤了!我不想吃!」

  豆綠沉默地收拾東西,魏紫含著眼淚勸道:「王妃要保重身子,不吃東西怎麼成呢,您用點兒點心也好,要不然,只是讓節氣居那邊兒看笑話。」

  秦王妃半閉著眼睛靠在椅子上,等屋子裡只剩下了魏紫,才咬著牙道:「不能讓她生下兒子來!」倘若不生兒子,將來就得過繼,那時候趙燕平的兒子還有機會。

  「可是,咱們現在出不去……」魏紫苦笑,很想勸主子打消這念頭。如今整個丹園都被禁足了,還想怎麼樣?

  「我得回去見見母親……」秦王妃到這時候才覺得自己會的東西太少,到了此時,竟不知如何才能阻止綺年生兒子。下藥當然最簡單有效,但是你得能把手伸進節氣居去才行。現在人都出不去,還能做什麼?

  魏紫不敢接口,暗想丹園都出不去,哪裡還能去公主府呢。但這話不敢說,只好勸道:「如今要緊大事是看著三少爺成親,只要三少爺好,別的都好說。」

  秦王妃不耐煩地擺擺手,起身到裡屋去思索了,這裡魏紫只得退出來,卻聽旁邊耳房裡露粉在勸慰豆綠:「如今咱們還是王妃的人,只要王妃不肯,誰能要了你去?」
  
  豆綠哭道:「可那立秋是世子的人,再過些日子世子做了郡王,他若是去向世子討我可怎麼辦?」
  
  魏紫不由得一腳跨進去問道:「這是怎的了?」
  
  露粉連忙替豆綠解釋道:「是世子身邊的立秋,怕是對豆綠起了心思呢。」
  
  魏紫一怔:「立秋?節氣居跟咱們丹園素來是不搭邊的呀。」
  
  豆綠只是哭,露粉低聲道:「姐姐不知道,從前立秋就調戲過豆綠,不過那時候有王妃在,他也不敢怎樣。這會子咱們都——丁香今兒給豆綠送了個信,說那立秋在二門上跟小廝吃酒吃醉了,說要娶豆綠呢。」
  
  魏紫怔了一會兒,強笑道:「立秋在世子身邊倒也是個有體面的。」
  
  豆綠跺腳哭道:「他油嘴滑舌的不尊重,我才不要!」抽泣一聲,說了實話,「我是王妃身邊的,就是過去了,他又怎麼會對我好。」抓了魏紫的手道,「姐姐你在王妃面前替我說說罷,如今王妃心煩,我怕去說了王妃反而惱了我,若以為我跟世子妃那邊有什麼,我就說不清了。」秦王妃雖被禁足,但要在丹園裡處置自己的丫鬟還是可以的。
  
  魏紫隨口答應了,笑道:「你也太膽小,放心好了,王妃不開口,誰也要不去你的。」並未把這事放在心上,聽見屋裡秦王妃要水,就進去了。
  
  
  打從綺年有了喜,節氣居上上下下都歡天喜地,那時間就過得特別快,轉眼就是趙燕好出嫁的日子。綺年一早起來,看見肖側妃紅腫的眼圈,就不禁笑了:「今兒是大喜日子,再說就嫁在京裡,側妃什麼時候想去看,坐上馬車就去了,快別這樣。」
  
  肖側妃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看看四周無人,低聲道:「還要多謝世子妃。」能讓她有機會操持女兒的親事。
  
  「瞧側妃說的,這不還多虧有側妃幫我呢麼。」綺年說著,摸了摸肚子,「這小東西折騰得不輕。」這次她懷孕比上次反應強烈,每天早晨都得吐個一塌糊塗。
  
  肖側妃笑道:「要這麼說,十有八-九是個兒子呢。」說了幾句吉利話,看看時候差不多,又趕緊出去張羅了。她是側妃,當然不能到前頭去,但今日多少瑣事都得她操心,可不能讓女兒這樣的大喜日子出什麼差錯。
  
  綺年坐了一會兒,估摸著全福夫人要到了,也就起身要往荷園去,剛要出門就有小丫鬟來報:「林姑娘過來了。」
  
  「妹妹過來了?」綺年自把她接進來,先是忙著家裡的事,然後又有了喜,根本就顧不上林悅然了,「這幾日家裡亂亂的,委屈妹妹了。」
  
  林悅然趕緊道:「姐姐快別這麼說,是我給姐姐添麻煩了才是。」看看綺年身上已經換了衣裳,「姐姐是要到前頭去了吧?那我就不耽誤姐姐了。」
  
  綺年點點頭:「如鴛,好好送林姑娘回夏軒去。回頭家裡事都了了,我帶妹妹出去走走。」未婚姑娘在自己家裡住著,有很多要注意的地方,比如說,不能讓她跟家裡的爺們兒見面。給她配了幾個丫鬟就是為了這個,林悅然只要踏出夏軒,身邊永遠都有丫鬟跟著,要去哪裡,丫鬟也得先去探探合不合適。綺年是想幫幫林悅然,但不想幫出麻煩來。這種寄人籬下寄出感情來的戲碼她又不是沒在小說裡寫過。

  林悅然跟著丫鬟出去了,走到門口忍不住問了一句:「世子這樣早就出去了麼?」

  如鴛含笑道:「世子到前頭去準備攔門的禮了。林姑娘問這個做什麼?」

  林悅然心裡一緊,低聲道:「沒什麼,我是覺得姐姐有孕辛苦,若是世子在身邊怕是好些。」

  如鴛點頭笑道:「林姑娘別擔心,世子對世子妃是最體貼的。」

  林悅然沒再說話,回了夏軒,如鴛客客氣氣地道:「今日事多,還要委屈林姑娘就在院子裡走走,莫要出去,免得被衝撞了。」

  林悅然輕輕點了點頭,目送如鴛出去,便聽外頭有個小丫鬟跑來,興奮地跟如鴛道:「新郎官兒到門前了呢!帶了好些迎親的人來,裡頭有顯國公府的兩位少爺呢!」

  這新郎不能自己一個人跑來接新娘,少不得要請些未婚男子一起來,來的人身份越顯貴,新娘就越有面子。

  如鴛聽了也興奮:「是麼?顯國公府大少爺可是今科的武榜眼呢!小少爺也是武進士。這來得也太早,全福夫人沒準剛在梳頭呢。走,看看去!」

  林悅然獨個兒站在院子裡,聽著兩人的聲音遠去,心裡七上八下。想這郡王府一個庶女出嫁都如此體面,自己若不是淪落至此,本來也能有這樣的風光的,如今卻是再不可能了。轉念又想到嫂子的話,若是自己能進這郡王府,自是少不了錦衣玉食,不遜從前。

  可是再想一想,側妃也是妾,便是再尊貴的妾,這輩子也不能穿著大紅嫁衣讓人來迎親了。越想越覺得心裡淒苦,回了房裡,那眼淚就要止不住地落下來。

  忽聽門上簾子響,林悅然忙擦了淚去看,就見梨兒和兩個小丫鬟一起,捧了一迭新衣裳進來,歡天喜地道:「姑娘快來看,這是世子妃叫人給姑娘做的新衣裳呢!」

  一件件展開了,都是顏色鮮亮花樣新穎,其中有件真紅的衫子,梨兒拿起來給林悅然身上一比就歡喜道:「這顏色姑娘穿了真好看,世子妃不是說過些日子要帶姑娘出去麼,就穿這件可好?」

  林悅然看著這真紅的顏色,心裡不由得又苦起來。若是依著嫂子的主意,這一輩子就別想再穿這樣的顏色了。猛聽得外頭鞭炮聲大響起來,想是新娘已經要出門上轎了,若是做妾的,便是轎子也只能坐粉色的。心裡油煎一樣來回翻滾,眼淚終於還是一滴滴落了下來,落在那真紅色的衣裳袖子上,洇開了如血一般……

  



178 暗流洶湧未可知

  趙燕妤回門那天,東陽侯府一早就派了秦二太太來,說大長公主病重,想見女兒。

  秦二太太侷促地站在廳內,眼睛都不太敢直視昀郡王:「自從老太爺去後,婆婆身子就不好,病了有些日子了。前幾日天氣乍熱用冰過多,太醫說是寒氣侵體——」說著,手帕往眼角按了按,眼圈便紅了,「口口聲聲的叫著家裡人的名字,連楓姐兒也叫到了……後頭稍微清醒些,就想見王妃。」

  昀郡王低垂著目光片刻,緩緩道:「既是岳母病重,我也該去探望,與王妃一同回去便是。」

  秦二太太連忙滿臉歉意:「可是今日二姑娘回門,若是王爺不在……」

  「無妨。」昀郡王起身,「岳母是長輩,且我只是去探望,探過即回,並不耽擱什麼。」

  什麼岳母是長輩,是為了去看看長公主是否真病吧。秦二太太心裡明鏡似的,表面上卻還得一臉哀戚,好像大長公主馬上就要嚥氣似的。

  秦王妃穿著一身淺碧色的衣裳出來,臉色蒼白不施脂粉,頭髮也只隨便挽了挽,見了秦二太太就直問大長公主的病情。秦二太太歎著氣說了幾句,兩人流著淚上了馬車。直到馬車走動起來,秦王妃就收了眼淚低聲道:「二嫂,母親究竟怎樣?」

  馬車輪子骨碌作響,掩蓋了她的聲音,秦二太太也壓低了聲音回道:「確是病了,只沒有那樣嚴重。」大長公主早料到昀郡王要一起來探病的,硬生生在房裡多放了些冰塊把自己凍出了病來,果然這當娘的,為了兒女那是什麼都肯做,只苦了她們做媳婦的,光侍疾都要累死,還要被大長公主責備不能對小姑加以援手。
  
  秦王妃舒了口氣,靠在了馬車座椅背上,再沒說話。秦二太太從前就不敢得罪這個小姑,這會兒自然也不敢貿然開口,一路默默到了東陽侯府。一進大長公主的屋裡,秦王妃的眼淚就嘩地一下開了閘:「母親!」
  
  昀郡王也隨著進來,看了看躺在床上的大長公主,確實是面色蒼白,兩顴有病態的紅暈,伸出來的手青筋暴露,比之從前那個精心保養的大長公主實在相差太遠。到底這個岳母對自己素來是不錯的,昀郡王心頭也有些難受,卻礙著屋子裡還有女眷,說了幾句岳母保重就先退了出去,在門口向秦王妃道:「我先回府,午後派人來接王妃。」眼睛瞥了一下站在一邊的東陽侯夫人,東陽侯連忙小聲說只是接回來侍疾幾日,過些日子還要送回莊子上去。
  
  這就是說只允許她在娘家呆兩個時辰。秦王妃暗暗咬牙,卻只能低頭答應了一聲,轉身就撲到大長公主床前,握著大長公主的手哭了個肝腸寸斷。秦二太太連忙上前來勸,大長公主卻慢慢睜開眼,低聲道:「你們都出去罷。」
  
  等人都退出去了,大長公主才撐著身子起來,略有些氣喘,卻並不像秦二太太說的那麼嚴重。秦王妃親眼看見了,這才放了心:「母親,你嚇死女兒了。」
  
  「不這樣,如何能見著你?」大長公主又是心疼又是恨,「你和你嫂子做的糊塗事!」
  
  秦王妃拭淚道:「我只是氣不忿!竟然勾引到妤兒的姑爺頭上去,這口氣我如何嚥得下!」
  
  「誰讓你嚥下這口氣了!」大長公主眼神冰冷,「你蠢就蠢在連那香薰球是真是假都沒弄明白就動手,結果被那丫頭當場反咬一口。若不是你姑爺還顧著郡王府的面子,你如今怕是這京城都呆不住了!」東陽侯夫人不就被送到京外的莊子上去養病的麼。
  
  「王爺他——」秦王妃說到這裡就氣不打一處來,「他還顧著什麼面子,他——」

  「行了!」大長公主不客氣地打斷她,「他若不顧著面子,那丫頭就要當場問得你無話可答,那時又怎樣?」

  「可是,可是他禁了我的足,又要分家,還上表請辭了爵位——」
  
  「郡王位本就是要傳給世子的。」大長公主冷冷地說。
  
  秦王妃猛地攥緊了拳頭,提高了聲音:「王位該是我的平兒的!」
  
  「所以才說你蠢!」大長公主也猛然提高了聲音,「郡王位只會傳給世子,平兒不是世子,他就不可能得到王位!這麼多年了,你還是沒弄明白,稀里糊塗只會在後宅跟那姓周的丫頭鬧,就算你把那丫頭鬥得灰頭土臉,就算你給她扣上與人通姦的罪名,就算你把她沉了塘!這就能讓平兒坐上世子之位了?」
  
  秦王妃霎時像被戳破的氣球一樣頹廢下來,拭著淚道:「娘,我也是想著,娶了那樣一個媳婦,王爺怎麼能把王府交給他們——」
  
  「你真是糊塗!」大長公主恨鐵不成鋼地捶著床邊,「內宅是內宅,王位傳給世子是規矩,只要世子還是世子,任憑他娶的媳婦多不成器,王位也還是他的!這些年你糊塗就糊塗在這裡,當初姑爺和你琴瑟和鳴的時候,他可也沒把平兒立成世子,可見在他眼裡,後宅是後宅,前頭是前頭,各有各的規矩!」
  
  秦王妃只是落淚,嗚咽道:「當初我以為,老大腿都傷了,怎麼還能請封世子……」
  
  大長公主歎著氣摸了摸女兒的頭髮:「也怪我,只覺得女兒家嬌養些無妨,加上你父親後宅裡也安生,竟沒教你這些。」只除了當初那個愛穿杏黃衣衫的庶女有些麻煩,卻也不久就不成其為麻煩了。
  
  「你呀,還是心不夠狠。」大長公主緩緩地說,蒼老的聲音在安靜的屋子裡迴響,牆角的冰塊散發出濃濃的寒氣,「當初你沒有把事情做完,只是把應該的事變成了可能,卻沒有把可能變成不可能。倘若當初那孩子摔死了,縱然姑爺再重規矩,也不可能請封一個死人做世子。」

  秦王妃低下頭:「我怕王爺發覺……」

  大長公主冷笑了一聲:「倘若當初被他發覺,實在並沒有什麼了不得的。」那時候昀郡王正跟自己的女兒如膠似漆,男人麼,事涉自己喜愛的女人,總會止不住地往好處想。何況,已經死了一個是救不回來了,除了把另一個嫡子請封為世子還能怎麼樣?難道為了一個死了的,再搭上一個不成?還是把那個庶子封了世子呢?

  「那現在——」秦王妃淚眼朦朧地抬起頭看著大長公主,「宗人府的批示都已經下來了。」這事已經是板上釘釘。

  「你想如何?」

  秦王妃想了想:「斷不能讓那丫頭生下嫡子!」
  
  大長公主輕蔑地一笑:「不能生嫡子,未必不能生庶子。即使沒兒子,將來要過繼也未必就過繼平兒的,別忘了,郡王府是三個兒子!你啊,還是本末倒置,沒有搞明白什麼才是最重要的。」
  
  秦王妃迷惑不解:「那,那還有什麼辦法?」最重要的當然是郡王位,可是這位置已經板上釘釘是趙燕恆夫婦的了,難道還有辦法改變皇帝的心意?
  
  大長公主冷冷地笑了笑:「你說不讓那丫頭生下嫡子,也未必不是個辦法,至少眼前能給他們添添堵,只是不能由你去做。」
  
  秦王妃低了頭。即使她想去做,如今被禁足著又能做什麼?
  
  「汝陽侯一家要進京了。」大長公主忽道,「汝陽侯府上這些年家業也不怎麼興,尤其幾個兒子也都沒有很爭氣的,這次進京就是想給第二個兒子謀個差使。」
  
  秦王妃怔了一怔才想起來:「汝陽侯——是燕如嫁的那一家……」
  
  大長公主歎了口氣:「這些年,你的眼睛都看在哪裡?妤兒被你養成了個火爆性子,半點不知忍讓;平兒也沒什麼大出息,虧得小時候還那樣聰明——罷了!我是皇帝的姑姑,勳貴子弟的前程還能說幾分情兒。」
  
  秦王妃總算明白過來:「母親是說,叫燕如來對付周氏?」

  大長公主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她這是第二胎了,頭一胎有孕的時候不能伺候丈夫,你給她屋子裡放人了嗎?」

  「原本是有幾個的。」秦王妃苦笑,「王爺一直覺得他屋子裡人太多,也怕壞了身子,我也不好再塞。」

  「如今人可就不多了。」大長公主淡淡道,「再說,做妹妹的關切兄長,提一提屋裡放人的事也是順理成章的。雖說聽著不大好,但也是他們兄妹情深的緣故。你如今不方便,我替你安排就是。出嫁長女回來,你這嫡母總要露露面,關懷一下繼子也是應當的。」
  
  「只怕他不肯要。」秦王妃不抱什麼希望,「若是他有這意思,屋裡那幾個還能一個個都打發了嗎?」說起來後宅是女人管著,但沒有男人的許可,哪裡就那麼容易把那些通房們處置了。
  
  大長公主輕輕哼了一聲:「這話難道是去對世子說?自然是說給王爺聽的。兒子受了委屈,做父母的才是最著急的。若不要,正好坐實了她嫉妒的名聲,若要了更好,便是不能動搖根本,也能給她添添堵。這女人家懷著身子是忌諱動氣的,對胎兒不好。」

  秦王妃只覺得不怎麼放心:「母親手裡可有什麼合適的人?再說,就算添了堵也未必就能不讓她生——若是能把那一胎打了就好……」

  「胡鬧!」大長公主瞪起眼睛,「你如今做什麼都不方便,萬不可輕舉妄動。若出了差錯被捉住把柄,只怕誰也保不住你。再說,這也不過是小打小鬧罷了。」

  秦王妃想起她方才說的本末倒置,不由得道:「那母親所說的動搖根本是指什麼?」

  大長公主臉色冷肅,半晌才道:「這王位雖定下了,卻也未必就無人能更改。」

  「能更改的只有皇上啊。」秦王妃還是不明白,「但皇上又怎麼會出爾反爾?」

  「皇上,總是要退位的。」

  一聽這話,秦王妃臉上的神色更頹敗:「母親難道不知,老大跟太子的交情,跟太子妃和顯國公府的交情……將來太子若登了基,他只會更得意。」

  大長公主緩緩吐出一句話:「那就換個不會讓他得意的人登基。」

  一句話驚得秦王妃白了臉,驚惶不安地回頭看了看外頭:「母親,您說什麼!這,這若是被人聽見……」

  大長公主冷笑了一聲:「太后死得蹊蹺,怎麼好端端的突然就薨了?太后去了,對誰有好處?」

  秦王妃心裡愈發驚慌不安起來:「對——太子?」反正對齊王是最沒好處的吧,「母親難道懷疑……」

  大長公主冷笑。從前她在宮中時就跟當時還是皇后的太后關係好,那時候皇后的位置也不好坐,下頭的寵妃頗有幾個生了兒子的,且兒子們還都個個出息,好容易自己的兒子封了太子,最終還是死於非命,不得不將別人的兒子記在名下。這麼多年過去,皇后成了太后,公主成了大長公主,這份交情卻還在。
  
  「太子、皇后,看咱們秦家是不順眼的。」確實點說是看大長公主不順眼,因為大長公主與太后交好,也就格外偏愛鄭貴妃,「若是太子登基,秦家的爵位就真到頭了,平兒也就永遠沒有機會得這王位。趙燕恆最大的成功,就是他選對了人。」大長公主目光冷銳,嘴角微微一彎,帶起一個不似笑的笑,「自然,這人究竟對不對,也得到最後才能知道。」
  
  秦王妃驚怔地看著自己的母親,覺得腿都有些發軟:「母親,這是謀逆,從前永順伯……」

  說到永順伯,大長公主的眼神更冷:「當初先太子何嘗謀反,永順伯是太子的兒子,卻不能繼承王位,反而連楓兒都——」她沉默片刻,眼神又漸漸地淡下來,「這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你沒經過什麼事,只當沒聽見吧。」
  
  秦王妃咬著嘴唇,反覆地想了許久,終於低聲道:「可是,齊王如何能——」
  
  「那就要看他的本事了。」大長公主聲音平平,「若他實在沒有這個本事,秦家也好,你和平兒也好,也只能如此了。罷了,你且不必想這些事,倒是你如今連身邊人都被禁足了,實在是不成。你不能出來,哪怕下頭丫鬟們能走動走動也成。」
  
  秦王妃眼淚又湧到眼圈裡,拭淚道:「凡是我的丫頭,都跟我一樣禁著……」
  
  大長公主點了點頭,有些無力地躺回床上:「你啊,就是太急躁了,磨磨性子也好。順風順水的時候你都做得不錯,可是一到事情不順,你就慌了。沉住氣,總會有機會的。」
  
  綺年自然不知道,在秦家曾經有過這一樣一次談話,因為她最近的日子過得太順了。
  
  「顯國公府的親事辦得場面好生隆重,兄弟二人同日成親,一個是榜眼一個是舉人,大紅花轎同時到門前……」特地替綺年去看熱鬧的如鸝眉飛色舞,「有人都說,一模一樣的大紅花轎,萬一新娘子送錯了可怎麼辦!」
  
  「胡說八道!」綺年笑罵,「哪有這種事!」因為懷相不大好,吳知霏出嫁她不能去觀禮了,只好派出如鸝看了熱鬧然後回來轉述。
  
  「是金大公子一個同年說的,然後被旁邊人揍了一頓。」如鸝吃吃笑著。她已經換了小婦人的裝束,性子似是比從前做姑娘的時候還要活潑了些。
  
  綺年正聽得開心,忽然就變了臉色,扭過頭去幹嘔了一陣,白著臉抬起頭來:「這小東西,什麼時候能消停點。」
  
  如鴛連忙過來替她撫著後背,又拿過桌上的醃梅來給她嘴裡填了一粒:「等三少爺成了親,分了家,世子妃就可以安心養胎了。」

  「要叫王妃。」小雪從外頭進來,抿著嘴笑,「如鴛還是改不過來。」

  前天,宗人府那邊終於頒下了金冊,昀郡王升格為老王爺,趙燕恆升格為郡王,綺年自然夫榮妻貴,升格為王妃了。本來按說應該大大的慶祝一場,禮部那邊按規矩還有個儀式呢,不過趙燕恆只嫌會累著綺年,借口家裡正忙著辦喜事,把慶祝的事兒先推過去了。如今家裡上下已經開始改口叫王妃,但世子妃叫了這麼久,一時半時的總還有人改不過來,就連綺年自己都不習慣呢。

  綺年笑笑:「出去不叫錯就無妨。人挑得怎樣了?」最近小滿和如鸝嫁人了,雖然還在她身邊當差,但總歸是有自己的家了,不能像從前一樣一天十二個時辰全圍著她轉,又走了一個白露,節氣居裡的大丫鬟就有點不夠用了,小雪正忙著挑人補缺呢。

  「從二等丫鬟裡面挑了兩個上來,」小雪把名冊呈上來,「平日裡還都算是勤快機靈的,跟她們講了,若做得好自然留著,若做得不好,世子妃這裡不養閒人,還下去做二等丫鬟去。」

  「哎呀,小雪姐姐也叫錯了!」如鸝拍著手笑。

  綺年也笑了,接過冊子看了一眼,一個叫谷雨,一個叫霜降:「那就先讓她們當差看看。」

  「王妃,」如菱從外頭匆匆進來,「大姑奶奶回來了。」

  「大姑奶奶?」綺年根本沒反應過來,「誰?」

  小雪連忙解釋:「是魏側太妃生的大姑娘,諱如字的,當初嫁給了汝陽侯的次子,是嫁到京外去的。」

  「汝陽侯——」綺年仰頭想了想,突然想起當初剛進京城時看見的十里紅妝,「哦,當初她出嫁的時候我正好看見的。怎麼忽然回來了呢?是汝陽侯進京了?」

  這時候也沒工夫去討論,大小姑回來,綺年這個長嫂自然要出面,簡單收拾了一下就往前頭去了。

  趙燕如二十三四歲,穿著一件茜紅色縐紗衫子,蛋青色綢裙,頭上挽著端莊的螺髻,插著一枝沉甸甸的赤金嵌紅寶牡丹花步搖,耳朵上垂著一對水滴般剔透的翡翠墜子,手上兩對金玉鐲子一動就輕輕地響。

  綺年進去的時候魏側妃已經得了消息先跑來了,拉著女兒的手又哭又笑,絮絮叨叨地問她過得好不好,兒子怎樣女兒怎樣。以至於綺年進去站了一會兒,還是魏側妃身邊的蓮瓣看見了綺年才悄聲提醒:「側太妃,大姑奶奶,王妃來了。」

  趙燕如轉過眼睛來看:「王妃?」

  綺年對她微微一笑:「大姑奶奶回來了?」本來應該叫一聲大妹妹的,可是趙燕如比她大著三四歲,這一聲大妹妹還真叫不出來。

  魏側妃聽見「王妃」兩個字,臉上不太自然地笑了笑:「只顧說話了,都沒看見——如兒,這就是你大嫂。」

  趙燕如立刻堆起一臉的笑容行禮下去:「大嫂。」

  「大姑奶奶快別客氣,都是一家人。」綺年讓了趙燕如坐下,目光轉向站在她身後的小丫頭,「這是外甥女兒?」

  「是。這是蘭姐兒。」趙燕如含笑把小丫頭拉出來,「快叫舅母好。」

  蘭姐兒身上的衣裳略短了一點點,杏紅的顏色也有些不大鮮亮,不過四歲的小丫頭,長得白淨可愛,再梳兩個小包包頭,纏一串珊瑚珠子,看著就很討喜了。綺年看著喜歡,招手哄她過來。

  蘭姐兒卻有點認生,連母親的手都掙脫,直往旁邊的嬤嬤身後縮。趙燕如略有些尷尬地笑:「這丫頭沒出過門,怕生。」

  魏側妃忙忙地問:「怎麼沒把璋哥兒帶來?哥兒也三歲了,該帶來的。」

  趙燕如臉上就露出點真正歡悅的笑容:「他祖母說路上累了,就沒讓帶出來。」

  綺年的眼睛一直看著蘭姐兒。趙燕如身上的衣裳料子並不算頂好,頭上的步搖雖然份量足夠樣式也華麗,卻不是今年時興的樣子,可見是拿出來頂門面的舊首飾。汝陽侯家的情況看來並不怎麼很好,也就難怪蘭姐兒身上這衣裳,一看就是去年的了。該不會,又是重男輕女吧?

  「蘭姐兒要不要吃點心?」綺年笑瞇瞇地拿起桌上的玫瑰糕逗著小丫頭。小丫頭眼睛盯著那碟糕,一手牽著嬤嬤的衣角,終於慢慢地蹭了出來:「要吃……」

  「那過來坐在這裡吃好不好?」綺年示意如鴛端個小杌子來,擺在自己身邊。

  趙燕如連忙想要攔阻:「大嫂,她沒什麼規矩——」

  綺年微笑著擺擺手:「我看著蘭姐兒就喜歡,哪裡像沒規矩的樣子。」

  蘭姐兒小心翼翼地從碟子裡拿了一塊玫瑰糕,回頭看了看趙燕如:「娘吃。」

  「娘不吃,你吃吧。」趙燕如隨便擺了擺手,「小心些,莫弄髒了衣裳。」

  蘭姐兒又想了想:「弟弟吃。」

  「弟弟有,你就自己吃吧。」趙燕如不怎麼在意,轉頭又跟魏側妃說話去了。

  「蘭姐兒真懂事。」綺年笑著誇獎,把玫瑰糕的碟子擺在她面前的小几上,「慢慢地吃,還有別的。」

  蘭姐兒彎起眼睛對她露出一個笑容,綺年心裡微微一緊,輕輕摸了摸小丫頭稍稍有點發黃的頭髮:「大姑奶奶留下來用飯罷,我去吩咐廚房準備。父親回來看見你和蘭姐兒,一定很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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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9 汝陽侯一府亂賬

  昀郡王看見遠嫁的女兒回來自然也是歡喜的,除了秦王妃不能露面,一家人也算歡歡喜喜用了一頓飯。飯後,趙燕如就跟著魏側妃去了蘭園,一坐下臉上的笑容就沒了。

  趙燕和問道:「妹妹怎麼了?可是家裡有什麼不順心的事?」

  趙燕如歎了口氣,眼圈微微紅了。汝陽侯家中兒女眾多,花費自然大。且不論嫁出去的四個女兒陪了多少嫁妝,單說五個嫡庶子就生了十幾個孫兒女,又得買丫鬟小廝伺候,卻總共只有庶出的兩個兒子有個半大不小的官職,俸祿是杯水車薪。家裡原有些產業,卻敵不過日漸增長的人口,如今日子已經過得有點緊巴了。

  「二哥,這次公公說來京城,就是想看看能不能謀些差事做做,再這樣坐吃山空——」趙燕如紅著眼圈指指蘭姐兒,「你看蘭姐兒穿的衣裳還是去年做的,做的時候特意往大裡裁的,今年又小了。我這頭上手上插戴的東西,還都是前幾年的樣子,都不好出門……」

  魏側妃不由得皺起了眉:「你的嫁妝呢?當時是我瞧著置辦的,公中足足有一萬兩銀子,怎日子就過成這樣?」

  趙燕如苦笑道:「快別提嫁妝了,這些年我手頭能動的銀子也貼補得差不多了,剩下那那些笨重東西怎麼好動的。再不成,恐怕就要賣幾畝田土了。」

  「你傻呢!拿著嫁妝貼補誰了?」魏側妃一聽就急了。

  趙燕如笑容更苦:「也不只是我,大嫂的嫁妝貼補得比我更甚。」嫡長媳,家計不夠的時候拿出嫁妝來養家簡直是天經地義的。

  魏側妃連聲歎氣,把女兒埋怨一通,最後道:「來京裡也好,京裡總是門路多,汝陽侯這些年總還有些親朋故舊罷,姑爺可有些朋友?」

  「他哪有什麼得用的朋友!」趙燕如忍不住想拭淚,「兩個兄弟都在外任上,又是庶出的,半點幫不上忙。他大哥仗著將來有爵位,憑什麼也不做還要擺世子的架子,上個月剛納了個妾。我,我還想回來求父王的。」

  看了趙燕和身邊的秦采一眼,目光掠過她頭上新樣累絲嵌珠的蓮花釵,眼中閃過一絲羨慕,「二哥如今也好了,聽說在五城兵馬司也是極得力的,你那妹夫也是個學武的,不知二哥能不能——」

  魏側妃連忙道:「你二哥也是進去的日子不久,自己腳跟還不曾站穩呢,還是求你父王給托個人的好。」

  趙燕和想了想道:「若有空閒,容我也見見妹夫再說可好?」

  趙燕如不由得露了喜色,連聲道謝,又說了幾句話才告辭。

  出了門,上了雇來的馬車,趙燕如臉上的笑容就倏地沒了,看蘭姐兒抱著一個大攢盒,不由得皺眉不耐煩道:「什麼東西還要自己抱著,給丫鬟們拿著就是。」
  
  跟著她的是陪嫁丫鬟素蘭,如今嫁了人已經做媳婦打扮了,忙答道:「是王妃給姐兒帶回去的點心,有五六樣呢。」
  
  趙燕如看女兒歡喜的模樣,不由得苦笑:「她倒想著,我自己的親娘卻不記得給點東西,就連求著二哥幫忙她都攔在頭裡,生怕我妨著了二哥前程似的。怎不想想我也是她親生的,這些年又念著我什麼了!」越說越是傷心,看著蘭姐兒掉下淚來,「女兒也是她生的,眼裡卻只看得見兒子。可憐我的蘭兒跟我一樣命苦,連吃個點心也這樣歡喜……」

  蘭姐兒被母親的哭聲嚇住了,半晌才小心地道:「娘,我不吃了,留給弟弟吃。」這麼一說,趙燕如哭得更傷心了。

  一路回了汝陽侯在京裡賃的宅子,地方小,一大家子加上僕婦下人六七十人,擠得滿滿當當,就是趙燕如嫁了個嫡子,也不過分到一處極小的院子。天氣已經漸熱,卻沒有冰,一進了宅子就平白地覺得燥熱了些。先去向婆婆請了安,把兒子帶回來,大廚房便傳上簡單的飯菜來。

  留在家裡的大丫鬟翠蘭笑著解釋:「夫人說京裡東西貴,除了璋哥兒身子不好不能減份例,其他人的份例都減了。」

  趙燕如歎了口氣,打開攢盒把點心拿出來,分給兒女們。

  三歲的璋哥兒被養得十分霸道,看見點心就攬到自己面前,趙燕如皺著眉拿出些來給蘭姐兒,璋哥兒便不肯了,哇地一聲哭起來。趙燕如本來心煩意亂,見兒子這樣地鬧,抬手想打,手舉到半空中又捨不得打下來,跺著腳叫乳娘過來把兒子抱走了。

  正亂糟著,汝陽侯的嫡次子韓晉帶著一身酒氣走了進來。趙燕如連忙迎過去,略帶埋怨地道:「怎喝成這樣?母親那裡去請安了不曾?」

  韓晉笑道:「今兒在外頭遇見了東陽侯的大公子,說起來,東陽侯也是你的外家,怎不去給外祖母和舅舅舅母們請安?」

  趙燕如自嘲地一笑:「爺又不是不知道,我母親只是個側妃,說是外家,我怎麼好去的?」

  韓晉略有幾分醉意地笑道:「我瞧著秦大公子人很是和善,見了我還叫表妹夫呢,聽說我如今還是白身,還指點了我幾個朋友,叫我去托問一下。過幾日,你也該去東陽侯府拜見一下才是。」

  從前趙燕如沒出嫁的時候,秦王妃逢年過節倒是也帶她去過東陽侯府,以表示對嫡庶子女一視同仁,但到了秦家,秦家的兒女們對趙燕妤眾星捧月一般地寵著,對她卻是冷冷淡淡,甚至還要暗中使個絆子,不過幾次,她就再不敢去東陽侯府了。如今韓晉說秦大公子還指點他門路,趙燕如可真是不敢相信,但若是能多一條門路自然只有好處,當下點了點頭:「我明日就去。」

  汝陽侯一家進京,少不得增加了京城官宦人家許多談資。綺年現今有閒著的時間,也忍不住感慨了一下當年一進京時看到的十里紅妝:「當初,一條街都滿了,怎的如今蘭姐兒那孩子穿的衣裳都是舊的?」料子倒還不錯,但一看花色就不是今年時新的了。

  趙燕恆半躺在床上,正扶著品姐兒在自己身上「翻大山」,聞言淡然一笑:「這嫁妝也是有講究的,看著抬數多,卻也有虛抬一說。且當初大妹的嫁妝,古董綢緞器物多,現銀和鋪子田地少,抬起來看著好看,成親之後卻是沒多少進項。進的少出的多,自然不夠花銷。我記得當初王妃說這是嫁到外地,京城的莊子店舖管理不便,只給她在京郊陪了幾百畝田土,每年能有多大進項?那些綢緞器物不必說,過了這些年價值有減無增,古董就更不好說了,哪有個准價呢?何況堂堂汝陽侯府若到了出去當賣東西的地步,那臉也丟光了。」

  綺年撇撇嘴:「用到兒媳的陪嫁,這臉已經沒了吧?」

  趙燕恆扶著女兒的小胳膊,隨口笑道:「那些沒落的勳貴家裡,用兒媳嫁妝的真不在少數,你沒見過罷了。長媳主持中饋,家裡兄弟姐妹一大群,哪個不要吃穿不要人伺候?要想維持住家裡的臉面,少不得就得拿自己的東西填出來。何況汝陽侯自己也荒唐,單是妾室就置了七八個。汝陽侯世子有樣學樣,今年說起來還不到四十歲,據說已經有四房小妾了,這還不算通房丫鬟呢。只他一房,庶子女就生了五六個,大妹妹只生了一兒一女,這在韓家算是極少的了,除了最小的庶子未成親,其餘兒子們房裡少說也有兩三個子女。你算算,這是多少張嘴吃飯?」

  綺年心裡盤算了一下,不由得咋舌:「光吃飯倒還好了,哥兒姐兒們,哪個也得配備上乳娘丫鬟,嫡出的還要尊貴一些,斷不能只用一兩個人——我的天,光是這些下人得有多少?」

  趙燕恆嗤笑:「你還沒算上那些妾室們用的人呢。且這些人成日裡就是挖空心思地穿戴打扮邀寵,這又是一大筆花銷。汝陽侯世子那個得寵的小妾今年才十六歲,聽說每月都要一件新首飾。」

  「敗家!」綺年忍不住要唾棄一下,「汝陽侯世子養得起嗎?」

  趙燕恆哈哈大笑:「他是侯府世子,自然當自己是養得起的,至於錢從哪裡出來,他就不管了。」

  品姐兒覺得父親的胸膛在自己的小腳丫下面一陣陣地震動,十分有趣,咯咯笑著抬起小腳丫亂跺,看得綺年嘴角直抽,趕緊握住女兒的腳:「不許亂踩你爹爹。」

  「無妨。品姐兒才多重一點點。」趙燕恆笑著扶住女兒腋下,讓她在自己肚子上跳。

  「小心慣壞了她,回頭長大了還到你身上跳,看你受不受得了。」綺年輕輕責備了一句,看著女兒小腳亂蹬也覺得有幾分可笑,「這樣人家,嫁進去做什麼!」

  趙燕恆微微彎了彎嘴角:「侯府的嫡次子,說出去名聲多好聽。二弟有一個嫁到侯府的妹妹,將來自然多些方便。」

  「這是什麼話!」綺年不由得皺眉,「難道是為了兒子賣女兒嗎?再說二弟的前程,汝陽侯府可有幫過忙?」

  趙燕恆淡淡一笑:「魏氏永遠覺得父親眼裡沒有庶子,永遠覺得二弟分到的東西太少。當初她懷了大妹時一心想生個兒子,將來兄弟兩個相互扶持,結果生了個女兒——聽說自己氣得哭了一天。王妃也算是摸透了她心思,只要說是侯府的嫡子,她自然忙不迭答應,哪裡還會想得太多。何況韓晉這人還算不錯,雖然平庸了些,卻不是胡作非為之輩,只是汝陽侯府實在太亂。當初大妹嫁的時候家業也還過得去,誰想得到不過才六七年就敗落成這副樣子。」回手摸摸綺年的肚子,「將來我們有了兒子,斷不能養得這樣敗家。」

  綺年也摸了摸肚子:「你怎知道就是兒子?」說不忐忑也是假的,這世道就是這樣,趙燕恆如今是郡王了,他很需要一個嫡子,儘管在綺年心裡兒子女兒都是一樣疼,但事實上兒子和女兒在這個世界就是不一樣的。

  「你不是連名字都起好了?器,若是叫器姐兒,能聽麼?所以當然要是個兒子,器哥兒,這才是好名字!」趙燕恆笑著說,把玩累了的女兒抱下來放在床上,輕輕搖了搖,「品姐兒說,你娘肚子裡的是弟弟還是妹妹?」

  「弟弟!」品姐兒斬釘截鐵,張嘴就來。她現在已經能分得清弟弟和妹妹有啥區別了,但並不明白意義何在,只是整天聽如鴛等人說母親要給她生弟弟,於是牢牢記在心上,一聽父親問,立刻堅決地回答出來。

  趙燕恆樂得哈哈大笑,抱著女兒狠狠親了一口:「乖女兒!」

  品姐兒也摟著他的脖子回親過去,塗了趙燕恆一臉口水。綺年忍著笑叫人拿帕子來給趙燕恆擦了臉,再看品姐兒已經打起呵欠來,開始把腦袋往人懷裡鑽了,便輕輕拍得她迷糊睡過去,叫乳娘悄悄抱去了她自己房裡。

  到了這時候,丫鬟們都很有眼色地退下去了,綺年也覺得有幾分累,靠著趙燕恆躺下來道:「我看大姑奶奶的意思,是有意求父王幫忙的。」

  趙燕恆不大在意地道:「韓晉為人尚可,幫他謀個小小差事也未為不可,只是這麼一大家子人,若指著有了個差事就一步登天那卻不可能。」怕就怕趙燕如胃口太大。

  「若是人還行,能幫就幫一把,大姑奶奶過得不好,父王心裡怕也不自在。」

  趙燕恆笑了笑:「好。這些事你就不要操心了,只管養胎才好。」

  綺年小小翻個白眼:「你說得好似養豬一般。」

  趙燕恆笑著把手伸到她肚子上摸一摸:「這樣的豬,養來只怕賠了本。」

  綺年笑著掐他的手:「就是養豬如今也養不成啊,總得等三弟的親事完了,家分出去,我才能安心養胎。說起來,真是多虧了肖側妃呢。」

  「也沒幾日了。」趙燕恆算算日子,皺皺眉,「到了那日,少不得她還得從丹園裡出來,你小心些。我總覺上回大長公主的病重有些不對。」

  「我還當大長公主會求父王解了禁足呢,倒沒想到她沒提這事兒,也沒順勢塞幾個人進來。」

  趙燕恆搖頭道:「沒求未必是好事。這事兒就是求了父王也不會答應,沒準大長公主是料到了,所以才不提。但我斷然不能相信,她會眼看著這事不管,畢竟這可是她的獨生女兒。罷了——」他翻個身,把綺年摟進懷裡,「見招拆招罷,不塞進人來總歸是好事,省得你還得費心去看著。」說著,聞到綺年鬢髮間散發出來的淡香,深吸了一口,「今兒用的什麼香,這樣好聞?」

  綺年被他緊摟著,已經感覺到了變化,臉上不由得一紅:「哪裡有用什麼香,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本來也不愛那些香料,有了孩子就更不沾了。」她沒那麼豐富的香料和醫藥知識,為保萬無一失最好的辦法就是沾都不要沾。

  「就是香……」趙燕恆在她頸間貼得更緊,呼吸吹拂到耳根上,綺年也忽然覺得這天氣真是熱得不行了:「還沒到三個月,那什麼,我幫幫你……」聲音到後頭越來越小,最後就低得聽不見了,直接被另一種聲音壓了過去……

  郡王府和總兵府的聯姻,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可能比三皇子的大婚還引人注目,當然這注目更多的是來自柳府那邊兒。柳家剛出了一個昭儀,還得了個「賢」的封號,如今孫女又嫁到郡王府,真是如日中天,當紅一時。只不過這個輩份論起來似乎有點兒亂,昀郡王跟柳總兵應該算是一輩兒的,可是現在下卻是他孫女嫁給了昀郡王的兒子。不過若是從皇帝那邊來說,昀郡王跟皇帝是一輩兒的,那麼他的兒子娶了皇帝妃子的侄女又正好了。總之天家這種事,真是亂糟糟。

  亂歸亂,私下議論歸私下議論,並不影響眾人紛紛來赴宴。當然,也不影響有些人一面吃著人家的酒席,一面還要議論人家的不是。
  
  昀郡王對此並不理會。輩分這東西說穿了也不值什麼,柳總兵家風好,女兒在宮中進退有據,孫女據說也是在柳夫人膝下養大的,必然也不錯。能娶到好兒媳最重要,那些虛名倒也罷了。

  正值四月,郡王府的芍葯花已開,女眷們的席索性就設在花園裡,一邊賞花一邊喝喜酒。不過不管到了什麼地方都有人要找點不痛快,這不是,看著旁邊粉白的芍葯花,有人就道:「早聽說王妃園子裡種的好牡丹花,可惜今日沒眼福了。」

  旁邊的大丫鬟聞言瞥了一眼,見那人是秦家的姻親,便抿嘴一笑:「夫人大約是記岔了,我們王妃園子裡種的牡丹不多,倒是有幾株梅花生得不錯。」

  那婦人頓時有幾分尷尬,旁邊便有人掩了嘴笑道:「李夫人不常來郡王府,記岔了也是有的。」

  李夫人臉上不由得就紅了,這分明是說她沒資格到郡王府登堂入室,卻偏要充這個臉面,強笑道:「果然是我記岔了,如今該說是太妃了。」

  張淳坐在一旁,聽著王妃兩個字實在刺耳,不由得冷笑道:「果然是郡王妃用出來的好丫頭,對客人也是這樣的口沒遮攔,不知該怎麼罰呢?」

  那丫鬟笑著對張淳欠了欠身:「謝鄭少夫人指教,等喜事過了,奴婢自然去找我家王妃領罰的。」把鄭字和我家二字格外加重了些。張淳哪裡不明白這丫頭是在說她管閒事管到別人家裡來了,但那丫鬟又是禮貌周全態度恭謹,這口氣不好發作,只得冷哼一聲轉過了頭去。

  如鸝遠遠聽見,笑著悄聲對小雪道:「姐姐挑人就是准,這谷雨還真是個能說會道的。」

  小雪也低聲笑道:「這鄭少夫人也實在太沒眼色。」自己在婆家還沒站穩呢,倒管起別人家閒事來。

  李夫人今兒是帶著任務來的,雖然一張口就說錯了話,還是要硬著頭皮往下說:「聽說太妃身子不好,今年連宮中朝拜都沒有去,可不知如今怎樣了?」

  沒人接茬兒,剛才還能說會道的丫鬟居然閉嘴不語了,只管指揮著小丫鬟們斟茶倒水。張淳耐不住,冷笑道:「剛才還伶牙利齒的,怎麼這會兒又不吭聲了?」

  谷雨利落地又一屈膝,含笑道:「奴婢不知李夫人是在問奴婢,還請夫人恕罪。不過郡王府的規矩,奴婢不在丹園裡伺候,主子們的事是不敢妄議的。」

  張淳又被噎了一句,恆山伯夫人皺眉橫了她一眼,她不敢再說,忿忿閉緊了嘴巴。李夫人強笑道:「今日是三少爺大喜,這樣的喜氣,太妃的身子也該好了罷?」

  谷雨笑道:「借您的吉言。」卻是多一句話也沒有。

  恆山伯夫人輕咳了一聲:「太妃的身子,下頭的丫鬟們自然是不曉得,還是要問問王妃才好。」

  綺年剛好走過來,李夫人便笑道:「正說到王妃呢,王妃就來了。今日王府大喜,太妃的身子可好了罷?」

  好了就可以出丹園,就可以鬧騰了?綺年微微一笑:「三弟大喜,太妃自然是高興的,今兒說什麼也要出來受新人跪拜的。總歸三弟成了家,太妃沒了心事,才好安心養病。」

  恆山伯夫人笑了一聲:「也不知太妃究竟是什麼病症,怎麼突然就這樣厲害了呢?」

  綺年含笑,連眼睛都不眨一下:「太妃這些年一直操勞府裡的事,畢竟是年紀不饒人,平時撐著看不出什麼,一旦病了就是來勢洶洶,真把王府上下都驚著了。好容易這略有起色,又要撐著給三弟的親事忙碌,真是勸都勸不住。好在今兒成了禮也就沒了心事,後頭慢慢地養,自然會好的。」

  你就睜著眼睛說瞎話吧!恆山伯夫人聽得牙疼,卻無論如何不好在人家的喜宴上扯出什麼來,只得乾笑一下:「王妃真是孝順。」

  「本是份內事,哪裡當得起夫人的誇獎。」綺年欠欠身,滿臉帶笑,「吉時將至,我得去前頭了,夫人隨意。」轉過身,在一眾女眷們複雜的目光中施施然走了。





180 蛛絲馬跡惹人猜

  秦王妃定睛看著菱花鏡子裡的那個婦人,看起來只像三十出頭的模樣,白瓷一樣的肌膚,眉目如畫,身上穿著真紅色緙絲衫子,襟上是淺金色半開的牡丹花,跟頭上戴的白玉牡丹釵相映成趣,越發顯得雍榮華貴。這樣鮮亮的衣裳她已經好幾日沒穿過了,今兒是她兒子的大喜日子,她得穿得光鮮亮眼地出去,好在眾目睽睽之下受兒子和兒媳的跪拜。

  門外傳來趙燕妤的聲音:「你們是哪個院子的人?我怎麼沒有見過?誰讓你們守在這裡的,走開!」

  外頭沒半點回聲,好像趙燕妤喝斥的不過是幾根木頭柱子。秦王妃微微苦笑:「妤兒,進來罷。」

  外頭那幾個婆子妤兒自然沒有見過,原也不是丹園的人,不過是怕她今日出了丹園又要生事,特地派過來盯著她的罷了。其實這大可不必,今日是平兒的好日子,她如何會在今日生事,攪了自己兒子的喜氣?

  趙燕妤一臉委屈地進來,秦王妃看著她輕歎了一聲:「可是今日跟姑爺又鬥氣了?」

  趙燕妤更委屈了。打那日昀郡王去過英國公府後,阮麒沒再提什麼送她回娘家的話,甚至也沒再與她爭吵,只是相敬如冰,借口給阮老太君守孝,索性連她的院子都不大進了,每天只歇在書房。英國公府的下人私下裡說什麼的都有,有說她氣死阮老太君的,有說她是得罪了蘇姨娘才被丈夫冷落的,若不是蘇姨娘如今也被禁足在秋思院裡,只怕她這個世子夫人的臉面更沒有了。

  秦王妃苦笑。如今她自己跟昀郡王之間其實比這更甚,只是想不到千挑萬選給女兒擇的親事,最後也成了這樣。

  「一個香薰球而已,到最後還查出來是個假的,可見到底他們也沒有做什麼。你不要再糾纏不放了,快些把姑爺的心拉回來才是。」倘若當初她沒想著拿這香薰球做文章,如今也不至於此。這時候她心裡恨不得把那個香薰球摔到周綺年臉上去,卻只能這樣勸趙燕妤。
  
  「我何嘗再提過……」趙燕妤不由得落了淚。當日她是話趕話逼到那裡才喊出和離的,事後被姚黃狠狠勸了一番,這和離的念頭也就打消了,可是阮麒倒像是鐵了心一般,於是現在輪到她患得患失,有些怕了。英國公府富貴兩全,公婆待自己都寬,丈夫從前對自己其實也是溫柔和氣的,若真是和離了,要再嫁還有哪家比這裡更好,或是就在娘家住一輩子?趙燕妤想想,越想越有些怕。
  
  秦王妃也沒有什麼辦法。倘若女兒現在已經有了嫡子倒好辦,可偏生是至今並無子息:「說不得你要委屈些,趁著這會子守孝,多多的關切體貼著,好生把姑爺的心拉回來。畢竟你們新婚,有些廝鬧也是平常,日後久了自然就好了。將來能生了兒子,就什麼都不必說了。快擦了眼淚,今兒是你哥哥的大喜日子呢。」
  
  趙燕妤忙擦了眼淚道:「我還在孝中,就不到前頭去了,別沖了三哥的喜氣。既過來看過,我也就回去了,待我出了孝,常過來探望母親。」
  
  秦王妃少不得又說幾句不要總往娘家跑的話,又叮囑姚黃平日裡要好生勸著,才看著趙燕妤出去了。趙燕妤走出丹園,回頭遠遠看看丹園門口那些拉著臉的陌生婆子,眼淚不由得又要掉下來。忽聽有人急切地叫了一聲表妹,轉頭便見秦巖滿臉疼惜地站在小路上瞧著自己,不由得嚇了一跳:「表哥怎的走到這裡來了?」男客們是在前頭坐席的,秦巖雖是親戚,也不好獨自在這裡亂走。
  
  秦巖兩眼一眨不眨地看著趙燕妤的臉:「表妹,你瘦了好些。」他本是在前頭的,謊稱要來尋朱氏才進來,半路上把丫鬟支開就直奔丹園而來,總算湊巧在這裡看見了趙燕妤。
  
  趙燕妤許久不曾聽到這樣的關切話兒,眼淚嘩地落了下來,開閘般止都止不住。秦巖打小兒見到這個表妹,永遠都是小孔雀一般驕傲美麗,神采飛揚,如今見她竟這樣的憔悴哭泣,心裡真是刀割針刺般地疼,忍不住扯了袖子就去給趙燕妤拭淚,如幼時一般摟了她肩頭溫聲軟語地安慰。
  
  姚黃在一旁看著兩人靠在一起,後背上頓時一陣陣地冒冷汗,連忙道:「表少爺,這是後宅,表少爺不好在此處停留的。縣主也該回去了。」

  無奈兩人正你哭我慰,哪個管她說了些什麼。姚黃急得跳腳,隱隱聽得路那邊又有聲音傳來,急忙掩過去一看,原來是那個被秦巖誆了的丫鬟領了朱氏出來卻找不到秦巖了,正四處尋人呢。

  眼看就要走到這邊路上來,姚黃急得顧不上什麼禮,用力拖了趙燕妤低聲道:「表少奶奶過來了!」拉著人往另一條路上走了。

  秦巖這才定定神,走出去迎上了朱氏。

  朱氏聽小丫鬟來傳話說丈夫來尋自己卻在園子裡扭了腳,忙忙地走出來卻尋不到人,已然有些疑惑,見秦巖出來不由得眼睛直往他腳上打轉,口中道:「四爺怎的走到這裡來了?叫我好找。腳可扭得厲害?」
  
  秦巖這才想起來自己剛才是裝著扭了腳,此時再要裝未免來不及,只得道:「在那裡坐了片刻覺得無妨了,便起來走動走動。」

  朱氏細看他身上衣裳似有些亂,面上也有哀戚之色,心裡越發疑惑,走上一步往秦巖背後方向望了望,隱約似見著女子背影一閃便消失在另一條路上,忍不住就問:「四爺方才跟誰說話呢?」
  
  秦巖胡亂道:「不過是遇著了燕妤表妹說了幾句話。如今姑姑身子不適,不好去請安,見了表妹就多問了幾句。」
  
  朱氏疑心未消,佯笑道:「這也是應該的。原該來給姑姑請安才是——只表妹怎的這就走了?」伸手替秦巖扯扯皺起的衣袖,觸手卻是一片濕潤,頓時微微變了臉色,「四爺這袖子怎麼了?莫非是拿去擦什麼了?」
  
  秦巖心裡一驚,強自鎮定道:「方纔在前頭打翻了一杯酒,有些濺到衣袖上了,我略擰了擰。正要過來跟你說一聲,我先回家去換衣裳,你多坐一會兒無妨。」說罷,轉頭急急地走了。
  
  朱氏也是官宦人家後宅裡養大的,有些事上也是十分精明。若只是說一句回家去換衣裳,叫小丫鬟捎句話進來便是,何必親自來找她?說是來找,半路上又不見了人。她越想越是疑惑,面上卻不做聲,一邊轉身回席上去,一邊暗自裡盤算這事不提。
  
  
  雖然已經定了要分家,但也至少要等到柳逢碧三朝回門之後才說,故而柳逢碧於新婚第二日,仍舊是在郡王府敬茶。
  
  昀郡王——如今闔府上下已經稱老王爺了——居中而坐,身邊的兩個位子,一個放著一尊牌位,上頭寫的是呂王妃的名字,另一個卻是空著的。趙燕平走到門口一眼看見,頓時就覺得胸口堵了一團火,張口便道:「父親,母親怎沒過來?」這是新婚第二日,難道不讓母親來喝杯媳婦茶?
  
  昀郡王神色不動,淡淡道:「你母親昨日累著了,你在這裡磕頭敬茶便是,連禮她都備好了。」
  
  趙燕平還想說話,但礙於昀郡王積威已久,只得狠狠咬了咬牙低下頭去。夫妻兩個先給昀郡王敬了茶,又給牌位磕頭,最後再給那空位子磕頭敬茶,然後便起來見過其他人。
  
  「這是大哥大嫂。」趙燕平緊繃著腮幫,話都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看著眼前端坐的兩人,他只覺得刺眼。趙燕恆是檀色繡無光銀線團蟒的紗羅袍,綺年卻是真紅色繡折枝寶相花的綾衫,兩人並坐在一處,看起來真是好一對夫妻。本來平輩相見彼此都是站起來見禮即可,可就因此刻他們已經是郡王和郡王妃,按理,就可以坐著受他們的禮了。
  
  柳逢碧倒是完全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妥,笑盈盈行下禮去:「給大哥大嫂請安。」
  
  綺年立刻含笑站了起來,接過柳逢碧送上來的一條繡花腰帶:「三弟妹的針線真不錯。」從丫鬟手裡拿過一個荷包,遞給柳逢碧,「一點小物件,三弟妹別嫌棄。」
  
  趙燕平心裡嘔得要吐血,臉上卻只能強做笑容,一一見完了禮,便忿忿然咬著牙要回自己院子。柳逢碧倒遲疑了一下,轉過頭看著昀郡王,低聲道:「父親,可否讓兒媳去丹園給母親奉一杯茶?」
  
  座中諸人都有幾分意外,昀郡王定睛看了看柳逢碧,緩緩點了點頭:「也好。去磕個頭就出來,不要打擾了她。」
  
  趙燕平喜出望外,忙忙地和柳逢碧去了丹園,秦王妃也是吃了一驚,匆忙梳頭更衣出來端坐著,受了兒子兒媳的茶,不由得流下淚來。趙燕平也跟著流了一番淚,終究是不敢多留,只得戀戀不捨地離開了丹園。走在路上,忍不住看看走在自己身邊的柳逢碧,低聲道:「今日多虧了你。」
  
  柳逢碧笑了笑:「孝順母親,原是應該的。」
  
  趙燕平心裡一喜,柳逢碧平凡的面容在他眼裡看著也好看起來,伸手握了柳逢碧的手:「只是委屈了你,過幾日就要分家出去……」想到郡王府從此就是趙燕恆的天下,握著妻子的手不由得收緊。
  
  柳逢碧仍舊笑著道:「兄弟們分家也是有的,我父親和兩位叔叔其實也是分了家的,不過是祖父在世就析產不分居罷了。」
  
  趙燕平隱約覺得這話似乎不是很投合自己的意思,但隨即被柳逢碧的話分了心,笑著說起柳家的事來。跟在後面的僕婦們看著小夫妻兩個挽著手邊走邊說話,不由得都相視而笑。
  
  柳逢碧三朝回門之後,郡王府正式分家了。魏側妃跟著趙燕和夫婦要遷出去,光把蘭園那些名種蘭花往外搬就足足費了一天工夫,整個京城都知道了。分家之前,閤家人一起吃了一頓飯,連三個女兒也都回來了,帶著三個姑爺,滿滿坐了一堂,十分熱鬧。
  
  因為都是自己人,也就不分什麼男席女席了,只有秦王妃仍舊獨自在丹園裡。喝過了幾杯酒,趙燕妤就忍不住了:「父親,今日團圓宴,何不讓母親也出來吃一杯酒。」
  
  昀郡王淡淡看她一眼,沒接這話:「你們還在孝中,雖然親家太太讓你們出來,也不可回去太晚。」

  趙燕妤的嘴立刻撅了起來,還想說什麼,阮麒卻已經搶先欠身應了一聲,把她的話都堵了回去。不過被她這一句話說的,大家也就都沒了開懷暢飲的心情。阮麒首先告辭,趙燕好和張執去了荷園與肖側妃說幾句話,昀郡王便將趙燕如叫到了自己書房之內,遞了她幾張紙。
  
  「父親——」趙燕如仔細一瞧,那竟是三張五百兩的銀票,還有一處鋪子的房契,不由得怔住了,「這,這是——」

  「既是分了家,我手裡的東西,你們姐妹也各有一份,這是你的。」

  趙燕如歡喜得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女兒出嫁時已有了嫁妝的——」

  昀郡王淡淡一笑:「給你你就拿著罷。你婆家雖有些亂,姑爺人還不錯,耐心等幾日,你大哥或可給他謀一份差事,只是莫要指望太高,沒有一步登天的好事兒,以後如何就全看你們自己過日子了。」

  趙燕如激動得幾乎眼圈都紅了:「多謝父王!大哥,大哥肯幫他真是太好了。」

  那可是當今太子的膀臂,將來太子登基,前程更是無量。原想著自己那親娘對大哥並不好,只怕大哥會袖手旁觀,誰知竟然沒有!

  昀郡王淡淡道:「他是你大哥,能幫的自然會幫。你去罷,好生過日子,這些東西也莫再隨便填了窟窿去。雖是一家人,能補貼救急,卻不能縱著荒唐。」

  趙燕如連連點頭,歡歡喜喜辭了出去。韓晉今日在席上與趙燕恆相談甚歡,此時已經略有幾分醉意,上了馬車晃蕩了沒幾步路就睡著了。趙燕如把手伸在袖中的荷包裡,捏著那幾張銀票眉開眼笑。

  旁邊的翠蘭小聲笑道:「奶奶跟老王爺說了什麼,這樣歡喜?」

  趙燕如抿嘴一笑道:「自然是好事。」

  翠蘭看韓晉已然睡著了,便低聲道:「奶奶怎的沒提那事?」

  「那事?」趙燕如想了一想,「你是說,大哥房裡沒人的事?」

  「大長公主不是說了,只要奶奶說幾句話,能讓老王爺想起來給郡王立側妃,就替咱們爺謀個差使。奶奶怎麼不提?」

  趙燕如摸著那銀票和房契笑得好不開心:「等著她?我還不如來求爹爹和大哥呢。早就知道,秦家素來不待見我,怎的這次如此好心。立側妃?我不過是個出嫁女,哪裡管得到大哥頭上去。」

  翠蘭喃喃道:「橫豎郡王也是要立側妃的,奶奶只要說一句就成了不是?奴婢那幾日可聽見了,五奶奶想把她的娘家侄女送來王府呢。」

  趙燕如立刻嗤了一聲:「她娘家是個什麼破落戶,也想進郡王府做側妃?我告訴你,我可不相信秦家有什麼好人。以前秦家那些人對我什麼樣子就不必說了,單說當初給我說親事,她前頭提的那幾家,哪個是好的?就是現在——」目光在呼呼大睡的韓晉臉上掃了一眼,神色複雜,「幸好夫君待我還好,可是她給我置辦的那些嫁妝,我可算是知道了!如今二哥那邊怕是靠不住的,別說母親那樣的攔著,就說二哥娶的是秦家人,就不會有好兒!反正啊,秦家說什麼,我就不做什麼,這就對了!」想到那家鋪子的地腳不錯,門面也不小,心裡就樂開了花。

  此時,秦王妃卻在丹園一臉的怒氣:「那丫頭竟沒提這事兒?」

  豆綠喃喃道:「該是沒提。聽丁香說,大姑奶奶被老王爺叫到書房裡去了,出來的時候還歡天喜地的。」

  秦王妃抬手就想摔個杯子,又忍住了:「真是魏氏養出來的種,慣會見風使舵!一定是王爺又給她什麼好處了。一個庶出的,出嫁的時候要花一萬兩銀子辦嫁妝,現在回來又給她東西!」

  魏紫忙道:「王妃千萬別動氣,仔細自己身子。大長公主不是都說了,這都是末節小事,您現在隱忍為上,韜光養晦,韜光養晦啊!」

  秦王妃不是不知道這個道理,可是想到趙燕如居然陽奉陰違,就覺得一肚子的氣壓都壓不下。當初那個只會唯唯喏喏的賤丫頭,居然敢對她陽奉陰違,真是長本事了!

  說來說去,還是自己被拘在這丹園裡頭,外頭的事一概夠不著的緣故啊!哪怕有個丫鬟能出去也好啊。秦王妃目光在屋裡掃了一圈,最後落在豆綠身上。

  「豆綠,那立秋可還來與你調笑過?」

  豆綠身子一顫,撲通就跪下了:「王妃明鑒,奴婢從來沒有與那立秋搭過話,不過是奴婢去園子門口拿東西的時候他偶然經過,嘴上不乾淨……」

  「你起來。」秦王妃和顏悅色,「我並不是怪你,知道你是個忠心的。」

  豆綠跪著不敢起身:「奴婢真的對那立秋並無——」

  「不。」秦王妃打斷她,笑吟吟地伸手親自去攙扶她,「其實我瞧著,立秋跟在世子——哦不,是王爺身邊——前程那自然是好的,你跟著他,也能享福。」

  豆綠嚇得直哆嗦:「王妃明鑒啊,奴婢真的不敢!」

  秦王妃含笑把她扶了起來:「若是我說讓你跟著他呢?」

  豆綠怔怔的,半天才說出一個字:「啊?」

  秦王妃緩緩道:「你跟著他,就能替我做許多事,到時候,我自然給你安排個好前程。你孤身一人,連個親人都沒了,我給你買宅子和田地,到時候你手裡有了這些,想過什麼樣的日子不成?」

  豆綠怔怔地睜著眼睛看著她,秦王妃笑了一笑,對魏紫使了個眼色:「你陪著豆綠下去歇著吧,跟豆綠說說話兒。」

  魏紫會意,拉著豆綠的手笑道:「走,今兒都累了,王妃發了話,咱們就下去吧。」把豆綠一直拉進了房裡,才笑道,「這可得恭喜你了。」

  豆綠臉都白了:「魏紫姐姐,我萬萬不敢的。你幫我跟王妃說說啊。」

  魏紫將她按著坐下,笑道:「看你往日挺伶俐的,怎麼今兒這樣糊塗起來了,王妃並不是疑心你,是想替你謀個好前程呢。你到了那立秋身邊,一樣是替王妃做事不是?」

  「可是——」豆綠喃喃道,「那立秋不過是嘴上不正經些,根本也不是——」

  「哎喲!」魏紫笑著摸摸她的臉,「不是我說,咱們丹園啊,除了姚黃那就是你了,這樣的人品,怎麼就沒人看得上呢?我可記得,從前不是沒人來跟王妃求過你呢!」

  一番話說得豆綠臉又紅了,魏紫笑著又跟她說了一會兒閒話,讓她安心歇著,便悄悄回了正屋。

  秦王妃正半閉著眼睛靠在羅漢床上,聽見腳步聲連眼皮也不抬:「她答應了不曾?」

  魏紫連忙答道:「還沒有。只是哭,說那立秋怕也不是真心的看上她。又口口聲聲地求我跟王妃說,她萬沒半點別的心思的。」

  秦王妃沉吟了片刻才點頭道:「就叫她去。她若真是歡天喜地答應了,我倒怕她是假的。你也盯著些,看看她跟那立秋是不是當真——」抬眼看看魏紫,眼中閃過一絲寒意。

  魏紫心中一凜:「王妃是怕她生了背叛之心?可她身契還捏在王妃手裡呢,諒她也不敢動什麼心思。」

  「嗯——」秦王妃又復閉上了眼睛,「有身契在我這裡,倒真不怕她翻出什麼風浪來。倘若她替我辦了事,將來我自然會替她挑個好人家,風風光光地嫁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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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1 吳宅亂顏氏病重

  七月初,吳府忽然送了消息過來——顏氏病重。

  綺年的肚子已經顯懷,趙燕恆不放心,親自送她回吳家。夫妻兩個在馬車裡說著閒話,前些日子各地又有洪澇,朝中事務繁多,太子已然參與政事,他這個太子親信自然也閒不了,倒是今日難得能跟妻子一起說說話。

  「天氣炎熱,陛下身子也是不好。」趙燕恆微微皺著眉,「太子又要理政,又要侍疾,近來也是十分辛苦。」

  能到讓太子侍疾的程度,看來不是傷風感冒的小事:「陛下的身子不是一向不錯的麼?」

  趙燕恆搖了搖頭:「畢竟是將近五十歲的人了,平日裡又不太重養生之事。前年太后過世,皇上哀傷勞累過甚,年初拜謁太廟時其實已經有些不適,但因太子妃有喜後又生了皇孫,陛下心裡歡喜,將這病氣皆壓下去了。只近來被水災之事一攪,這才發了起來,且來勢不輕。」

  五十歲,在這年時代也算老人了。而且這種病一直被壓著,突然反彈起來,那比當初就發起病來更麻煩。

  「倒是沒聽到消息……」一般皇帝要是病了,那可是大動靜。

  趙燕恆淡淡一笑:「皇上把消息壓了下來。兩位王爺才就藩,這時候有什麼動靜不好。」一旦說皇帝龍體欠安,兩位王爺就有借口——哦不,是有責任回京侍疾,然後,就跟從前又沒有什麼兩樣了不是?

  綺年歎口氣。真要是想讓事情塵埃落定,只怕還要等到太子登基呢。

  松鶴堂內,吳家眾人皆在。綺年剛進去就聽見哀哀的哭聲,正是喬連波。張沁正在溫聲軟語地勸慰她,阮夫人臉色鐵青地坐在一旁,突然重重拍了一下桌子:「哭什麼哭!就知道哭,人沒死也要被你哭死了!晦氣!」

  她這一發怒,喬連波哭得更慟,被張沁和孟涓一邊一個好歹扶了出去。

  李氏從裡屋出來,拉了綺年的手歎道:「原只是報個信,你這樣挺著肚子跑來可要當心。」

  其實不過是外孫女,還不是親的,又有從前那些芥蒂,如今懷了身孕便是不親自來也使得,派個得力的丫鬟媳婦來問問也過得去了。

  「舅母累了吧?」綺年看李氏眼下一片烏青,「雖說要侍疾,也得保重自己身子。」李氏也是四十多歲的人了呢。

  李氏苦笑搖頭:「既來了就去見一面吧,你舅舅和表哥們那裡,都要上折子丁憂了。」

  說句不孝的話,她累不是因為侍疾,是因為顏氏這一去,吳家的男子們統統都要丁憂。孫子輩還好些,不過守一年的孝,又不是什麼要職,將來再謀一個差不多的職位倒也不甚難。可吳若釗兄弟均是身居高位,卻又沒有重要到奪情的地步,這一丁憂就是三年,三年之後那個職位哪裡還在?似吳家這種書香門第,家中若有高官便是!赫一時,若是再無要職,那立刻便泯然眾人矣。

  綺年聽得心驚。顏氏身子不好已經一年多了,但不過是衰弱些罷了,遠不到油盡燈枯,如何突然就到了這等地步?

  悄悄進了裡屋,撲面就是一股濃濃的藥味,鄭氏臉色蠟黃地守在一邊,看見綺年進來無精打采地點了點頭。顏氏躺在床上,雙眼半睜半閉,整張臉的皮膚像張紙似地乾燥,緊緊繃在顴骨上,幾乎已經叫人認不出來了。露出來的眼珠毫無神采,對綺年似乎是看見了,又似乎是毫無所覺。

  綺年默然站了片刻就退了出來:「老太太這是——中風?」顏氏半邊身子都是僵硬的。

  李氏長歎一聲,疲憊不堪地擺了擺手:「你到外屋去坐著,叫碧雲跟你說罷。唉!」真是不想再重複這些糟心的事了。

  碧雲口齒伶俐,說得甚是清楚。這事起首是阮麟終於收了黃鶯,還被喬連波發現了。因這還在阮老太君的孝期內,阮麟自覺也是理虧,只說等出了孝再做通房,將來有孕生子再抬成姨娘。

  喬連波一肚子的氣,可是這事卻不能鬧出來。往大裡說,祖母孝期內收納通房,被抖出來御史是可以彈劾的,阮麟如今不在仕途,但阮海嶠卻少不了個治家不嚴的罪名,連阮麒也要受點牽連。可是這事又另有個說法,雖說孝期內不得行房,但御史也不會盯到人家房裡去,只要沒有弄出子女,或者公然狎妓納妾,御史也是睜一眼閉一眼的。如今為了這點睜眼閉眼的事鬧到家裡受彈劾,估摸著英國公府上下不僅會怪阮麟,也會覺得她喬連波不懂事,不知道以大局為重。

  因著這個,喬連波受了氣也只能咽在肚子裡,想著將來只要黃鶯生不下兒子,一輩子都只能是個通房,只得勉強同意了。可是過後發現,黃鶯的身契根本不在自己手裡,一問才知道,黃鶯和畫眉的身契居然是阮麟自己拿著。喬連波再糊塗也知道,既然自己嫁了過來,阮麟這院子裡的人的身契都該是自己這正室拿著,便向阮麟要。黃鶯卻挑唆著阮麟不給,說給了沒準哪日阮麟不在她就被拖出去賣了。

  夫妻兩個因為這事鬧了起來,喬連波自然少不了去向阮夫人哭訴。阮夫人這幾日正因阮盼懷相不好心煩,忍不住斥了喬連波一句不中用,連個丫鬟都拿捏不住,竟不知道早些查查身契的事兒;再罵阮麟,阮麟卻說喬連波把翡翠抬姨娘時也銷了身契的,既這樣,黃鶯也該按此辦理,這身契反正是要銷的,如今擱在誰手裡不是擱?

  「翡翠的身契銷了?」綺年不由得有些詫異。似翡翠這般由奴婢提上來的妾,往往身契是一直捏在主母手中的,因此賤妾才比良妾更好拿捏,說打說賣也不過是主母一句話罷了。可是銷了身契,就等於喬連波控制翡翠的手段又少了一樣。

  碧雲點頭:「聽表姑奶奶的說法,似乎是她悄悄把身契還了翡翠,連姑太太都不知道呢。」想了一想,低聲道,「多半是覺得打了胎虧欠了翡翠,所以想要補償一二,橫豎翡翠那回傷了身子,以後都不大好生養了。」

  「打胎!」綺年大吃一驚,「翡翠幾時有的?」

  碧雲壓低聲音把那回的事說了,頓時驚得綺年差點站起來,「這,這怎能在咱們家裡就一聲不吭地——」

  畢竟那孩子是阮家的呀,怎麼能由吳家人來處置?且不說阮家人知道了會怎麼樣,單說翡翠,難道不會因此對喬連波心生怨恨?只怕這身契的事兒沒那麼簡單,這時候翡翠脫了奴籍,喬連波還能控制得住她麼?

  碧雲歎了口氣:「老太太悄沒聲兒在松鶴堂裡做的事,太太知道的時候藥都抓來了。再說老太太那脾氣——太太也只得把這邊的事兒堵住,不然還能怎麼辦呢?只可惜到最後還是——」

  「還是知道了?」綺年駭然,「那老太太是不是因為這事——」就說麼,紙裡怎麼包得住火呢,早晚會事發的。

  碧雲不由得撇了撇嘴:「老太太這是兩回兒的事了。頭一次,姑太太罵表姑奶奶糊塗,不該把身契就給了翡翠,既有了這先例,可不是叫黃鶯仿著來麼?說表姑奶奶什麼事都不懂,又不跟她商量就自作主張,叫姑太太也沒法管。表姑奶奶就回來找老太太哭訴,老太太把姑太太叫回來罵了一頓,姑太太就惱了,說她不過是訓斥了表姑奶奶幾句,表姑奶奶就拿出老太太來壓她,成什麼體統!總之是鬧起來了,老太太一氣之下中了風。昨兒表姑奶奶又過來了,哭哭啼啼的,說是——表少爺知道翡翠被打胎的事了。」

  綺年完全無語了。翡翠就是銷了奴籍也不過是個妾,要打要罵都不算大事,可這打掉孩子卻涉及謀害子嗣,縱然是正室謀害妾室的子嗣那也是不行的。

  「二表弟是如何知道的?」總不會是是連波自己傻了說出來的吧。

  碧雲神情複雜:「聽說是翡翠勸表姑奶奶說就給了黃鶯身契也無妨,表姑奶奶疑心她背主,翡翠就說她的孩子都一服藥打掉了,還要如何忠心?這話被表少爺在門外聽見了。」

  就這麼巧?裡面講話外面就聽見了,還偏偏聽見這句。

  綺年默然。聽起來都像是偶然,可是把銷了奴籍的事跟這件事聯繫起來想,只怕就沒這麼簡單了。何況主僕兩個商議著黃鶯的事兒,外頭連個守門的都沒有,就讓阮麟悄沒聲兒進來聽見了?

  碧雲低了頭細聲道:「聽說,翡翠原就不肯去伺候表少爺的,都求了老太太替她挑個人家,誰知道後頭——還有珊瑚,那會兒也是不情願嫁人的……」

  綺年不禁長歎了一聲。一個翡翠一個珊瑚,本該是喬連波最倚重的大丫鬟,這會兒卻被她自己都遠遠送了出去。

  「那國公府對這事怎麼說?」

  「姑太太跟國公府說,根本沒有誰給翡翠打胎,是翡翠自己不知有孕,誤喝了涼茶才小產的。又說嫡子未生,庶子女本就是不該生的,這是規矩。國公爺倒沒說什麼,可聽說那蘇姨娘攛掇著表少爺鬧得很厲害,要休了表姑奶奶呢!表姑奶奶昨日回來就是跟老太太說了這些,老太太本來身子不好,當時就昏過去了。」

  綺年搖了搖頭:「這也太心急了,休妻是多大的事兒,豈是一個姨娘攛掇著就行的?姨夫都沒發話呢,姨母也不會讓表妹被休回來的,畢竟孝期裡收了黃鶯本來就是表弟的錯,姨娘敢攛掇少爺休妻,這也是罪!」

  更不必說喬連波是阮夫人的外甥女兒,休妻就是打阮夫人的臉,根本不用喬連波做什麼,阮夫人自然會把蘇姨娘踩下去。

  「可不是——姑太太已經把表姑奶奶罵過一頓了,說老太太若出了事,都是她的不是。」雖然是轉述阮夫人的話,但其實碧雲也是這麼想的。不管什麼事都回來哭,也不看看顏氏是個什麼情況,這下好了,就因為她,吳家上下都要丁憂了,連前程都毀在她手裡了!

  李氏不讓綺年再留在松鶴堂裡,說這裡藥氣重,對胎兒不好。綺年走到園子裡,就見喬連波坐在樹下的石凳上,哭得死去活來:「外祖母若有個三長兩短,我還有什麼臉活在這世上!」

  孟涓和張沁一左一右地在勸她,都是一臉倦色。

  孟涓看了看伏在石桌上哭得如開閘一般的喬連波,向張沁道:「大嫂還是去歇歇罷,這幾天又累,你又有身孕了,別累著。」

  「表嫂有身孕了?」綺年驚喜地過去,「怎沒人告訴我去?」

  張沁蒼白的臉上說起孩子就有了笑容:「才診出脈來,如今家裡亂成這樣,也疏忽了。」

  「這可不成,沒到三個月,這胎都還沒坐穩呢,這樣涼石凳子萬不可坐,表嫂還是快點回屋裡去歇歇。」

  喬連波好歹止了哭聲,抬頭拭淚道:「我不知表嫂有了身孕,表嫂快去歇著罷。」

  「表妹也別哭了,你這樣哭,表嫂怎麼好走開的。」綺年淡淡說了一句,攙起張沁,「表嫂千萬當心,雖然天氣還熱,但也萬不能再坐這樣涼地方了。」
  
  張沁還不是因為喬連波非坐在這裡哭,不得已才坐下的。丫鬟早送了厚厚的軟墊過來,心裡不滿,礙於身份卻不敢說。如今綺年說了,連忙順勢攙了張沁道:「王妃說的話奶奶可該聽了罷,太太都說了,叫奶奶多歇著呢。」好容易懷上了,又鬧出這事來,不說別的,顏氏去了,光這哭靈守靈張沁就怎麼受得住?全是這愛哭的表姑奶奶鬧的!

  張沁心裡也還是以孩子為重的,稍稍說了兩句就自去了。喬連波也跟著孟涓進了旁邊廂房裡,坐下來用帕子拭淚,抽噎道:「都是我的不是……」

  孟涓眨了眨眼睛沒吭聲。喬連波這話都反覆說兩三回了,教她也不知如何回答。

  綺年淡淡道:「表妹別哭了,既知道外祖母掛念你,就該好生保重自己才是。」

  喬連波紅著眼圈看了看她。時才初秋,綺年穿著湖藍色蜀錦褙子,上頭織著淡金色桂花圖案,下頭是蜜合色素面緞的裙子,顏色柔和不算鮮亮;頭上也沒戴什麼耀眼的赤金紅寶,不過是一支俏色玉釵配著幾朵點翠花鈿,釵體為羊脂白玉,雕成一枝桂花,上頭有塊橘黃色玉皮子,就雕成幾朵金桂,白中帶金,既喜慶又雅致。不過最顯眼的是她臉上的神氣,只有日子過得順心順意的人,才會有這樣自在的神態。

  目光移到綺年挺起的肚子上,喬連波不由得張口道:「表姐真是有福氣——」一樣是生了女兒,怎麼綺年就這樣的舒服自在,如今還又懷上了。倘若這一胎生個兒子,她還愁什麼?

  綺年覺得有點無話可說,敷衍地答了一句:「表妹放寬些心懷,先花後果也是常見的。」

  雖說是生了個女兒,但趙燕妤至今連動靜都沒有呢,那喬連波生的就是阮家這一輩頭一個孩子,不稀罕也稀罕了。原該是趙燕妤倍覺壓力的,如今倒是她戰戰兢兢跟什麼似的,真是不可理解。
  
  這話一說,喬連波又抹起了眼淚來:「我哪裡能跟表姐比,我,我的命好苦——」

  「哭什麼!」阮夫人沉著臉過來,「看看你這樣子,成什麼體統。趕緊洗了臉跟我回去。」阮盼這一胎懷相不大好,她正焦心著呢,偏偏喬連波又在這裡添亂!真是後悔當初沒聽女兒的話,只想著撿個脾氣軟好拿捏的兒媳,卻不想這又軟得過了,人人都能拿捏她。瞧瞧這兩個丫頭,一樣不是什麼高門大戶出身,一樣的沒了爹娘,如今那一個做王妃還做得自在,挑不出什麼大不是來;自己挑的這個,卻是想找出點好處來都難!

  「外祖母如今這樣子,我,我想留下侍疾——」
  
  阮夫人不耐煩道:「添什麼亂!老實跟我回去是正經,沒的在這裡你舅母們還要顧著你。放心,老二休不了你,不過是個姨娘,還真想當家作主了?做夢!」

  喬連波聽了這話方放了心,抹著淚跟阮夫人走了。

  李氏也不許綺年久留,沒多久就攆她也回去。趙燕恆又被衙門裡叫去了,綺年只得自己坐車回去,一到郡王府二門上,看門的婆子就上來回稟:「王妃,有個京外來的,說是林家娘子派來給王妃請安,探望林姑娘的。」

  綺年駐足。那派過來的是個三十幾歲的媳婦子,穿得十分寒酸,一雙眼睛不停地四下裡轉,見了綺年跪下就磕頭:「小的苑大家的,是我們姑奶奶差來的。姑奶奶說,多虧了王妃上回賞的銀子和藥材,但家裡實在走不開,叫小的來替她給王妃磕頭。」

  綺年問了幾句,方知苑氏之母的病是不能好了,卻拖著一時不嚥氣。苑氏想難得回來一次,怎麼也得給母親送了終,故而一時不能回來,托綺年再多照顧林悅然幾日。綺年聽了點點頭,問明白這苑大家的是苑家一房族親,當初也是托了林家的勢讓男人進了京城裡做夥計,便賞了她一兩銀子,叫人帶她去見林悅然了。

  林悅然如今已經遷出節氣居,住了趙燕好的舊居,依著肖側妃做伴。肖側妃這些年與女兒相依為命,如今趙燕好出嫁,雖是知道她在張家婆媳和順夫妻美滿,也難免覺得幾分失落。現下來了個林悅然,與趙燕好年紀相仿,倒是稍解了她的寂寞,彷彿又多了個女兒似的,不但看顧林悅然的衣食起居,還帶她去外頭上香看廟會。幾個月下來,林悅然臉上也多了笑容。

  苑大家的進來見了面,說了幾句問好的話就兩眼骨碌碌往林悅然身上看:「到底是郡王府,姑娘身上穿的都是小的們從沒見過的好東西。」

  林悅然身上穿的是趙燕好的舊衣。說是舊衣,也沒穿過幾回,藕合色四方連續如意紋的妝花緞長襖,下頭露出杏黃色素面綢裙,襯得臉上也多了幾分紅暈。聽了苑大家的話只笑了笑,便問起苑氏的近況。

  苑大家的歎口氣:「幸虧了王妃賞的銀子和藥材,不然家裡早要傾家蕩產了。這幾年年成不好,家裡哥兒們還要讀書,開銷正大著呢。只委屈了小少爺,去了咱們鄉下也沒甚好東西,要去城裡買些,又動輒就是幾錢銀子……」

  林悅然聽得心下難受,回房拿出一個小荷包給她:「這是我攢下來的三兩銀子,你帶回去給我嫂子。這兩百錢給你吃杯茶,別嫌少。」自她來了郡王府,綺年每個月從自己月例裡撥一兩銀子給她,因吃用都不必動銀子,幾乎是一個錢不差地存著。

  苑大家的忙接了,看看左右無人,壓低聲音道:「姑奶奶讓小的問姑娘一聲,那回子說的事,姑娘怎樣了?」

  林悅然一怔,頓時面紅過耳,低了頭不言語。這苑大家的與苑氏一房素來走得近,又善於討好賣乖,故而苑氏一家都將她看做心腹人,故而也稍稍透露了幾句自己的打算。苑大家的剛倚著林家過了幾天好日子就敗落了,正是心裡不甘的時候,聽說有郡王府這樣的靠山,如何不往上靠?見林悅然這樣,便悄聲笑道:「小的方才見了王妃,那穿戴,那氣派——嘖嘖,瞧著就是個寬厚人。聽說郡王爺還沒有立側妃,依小的看,誰做了這王府的側妃那可真是福氣。就是側妃做不得,做個侍妾也是好的。王妃不是那樣刻薄人哪!」

  林悅然低頭不語,苑大家的深諳過猶不及之道,見好就收,說了幾句話就起身告退出去。一路出了角門,沒走幾步斜刺裡出來一輛馬車攔在面前,兩個小廝從車上跳下來,一前一後夾住了她。苑大家的正驚疑不定,馬車簾子掀起,裡頭一個嬤嬤似笑非笑地瞧著她道:「把這位娘子請上車來坐坐罷。」

  林悅然自是不知道苑大家的被人「請」了去,只坐在自己屋裡發呆,連肖側妃進來都沒發覺,還是小丫鬟梨兒忙忙地請安,她才匆忙立起來:「給伯母請安。」

  「這是怎麼了?」肖側妃聽說有人來過,「可是你嫂子和侄兒缺銀子?」

  林悅然點點頭,又搖搖頭,掉下眼淚來。肖側妃歎口氣,摟了她道:「這是怎麼了?說給伯母聽聽。」

  這些話林悅然怎麼說得出口,含淚半晌才道:「伯母在郡王府過得好嗎?」

  肖側妃卻是個精明的,知道她不會無緣無故問這話,便含笑道:「怎麼問這個?若說錦衣玉食,自然是沒缺的。」

  林悅然手指絞著衣角,想說又不好意思說,半晌擠出一句:「我聽人說,如今世子是王爺了,就要立側妃了?」

  肖側妃不解其意,但說到立側妃,她卻笑了:「那也未必,都看王爺自己。規矩只是說郡王可以立兩位側妃,可也沒說一定要立啊。」

  原本怡雲是要被立為側妃的,但她病了,看起來似乎也沒幾天活頭了。

  林悅然低聲道:「周姐姐是最寬厚的人,誰做了側妃都是有福氣的。」

  肖側妃若有所悟,瞧了她一眼:「那可未必。哪有女子情願讓別人分了夫君寵愛的?寬厚不在這上頭。」

  林悅然囁嚅:「可是總要立側妃的,若是立個周姐姐親近的人……」

  肖側妃笑著搖了搖頭:「再親近的人,一旦爭一件東西也就不親近了,甚至還不如不親近的好。你想想,是你不識得的人害你讓你難受,還是你的親人害你讓你難受?」
  
  林悅然不自覺地脫口而出:「我沒有想害——」後面的話硬生生嚥了回去。

  肖側妃好似並沒發覺她話裡的破綻,逕自道:「將來啊,你嫁了人就知道,這夫君就是要找對你一心一意的。別看外頭都說娶妻要賢,要不妒,其實啊,真要是被人分了你的夫君去,那滋味——跟刀子劃一樣……」

  林悅然怔怔地聽著肖側妃溫和的聲音娓娓講述,頭慢慢地低了下去,好像重得再也抬不起來了……



182 計中計將計就計

  顏氏在兩天後就去世了,因為有身孕,綺年不能去弔唁,只好叫如鸝去吳家跑了一趟。

  「舅太太看著還好,就是瘦了好些,不過霄表少爺和少奶奶回來了呢,又帶了小小少爺,長得虎頭虎腦的,舅太太看著也就歡喜了。」

  「表哥表嫂回來了?」綺年有些詫異,「送信過去也沒有這麼快的,哦,是在外頭的任滿了吧?」

  結果一回來,就遇上喪事。吳知霄是長房的承重孫,照例也得丁憂一年的,如此一來,吳家只剩下一個吳知霆不必丁憂了,霎時間就變得勢單力薄,吳家人能高興得起來才怪。

  「奴婢瞧著,來弔唁的人倒是不少的。」如鸝歪頭想了想,「東宮裡還派了人過來呢。哦,聽二舅太太身邊的紅羅說,宮裡太醫們診過了脈,說惠良娣這一胎八成是個男孩。」

  「嗯,總算是件好事。」真能生個皇子,將來太子登基了吳知霞至少是個妃位,對吳家也算是助力了。

  「聽說喬表姑娘在老太太的靈堂上哭得昏了過去。碧雲姐姐說,老太太手裡剩下的東西大都給了喬表少爺,比給霄表少爺的都多呢。」按說做為承重孫,吳知霄在繼承遺產上有優先權,大頭都該給他才是。

  如鸝一臉忿忿:「聽說老太太臨終的時候還拉著舅太太,說要趕緊給喬表少爺定門親事,將來岳家也能扶持一把。哼,碧雲姐姐說,老太太八成是看著雱表少爺的岳家是侯府,也想給喬表少爺找這麼一門親事呢。從前就說,喬表少爺讀書比雱表少爺還強,將來一定是有出息的,這親事定要好好地找。」

  「算了,人都去了,不要再提了。」顏氏辦的這些事確實叫人不舒服,可是終究人也死了,綺年也不大願意講一個死人的是非,「就是又要難為了舅母。」這親事要是結得喬連章不合心意,少不了最後都是李氏的不是。

  如鸝把嘴一撇:「橫豎舅太太要守孝三年呢,喬表少爺若自己有出息,這三年裡考了舉人進士的,自然有好親事;若自己沒出息,也怪不得舅太太。」

  綺年笑了起來:「難得你也能說這麼有道理的話。好了,辛苦你一趟,回去歇著罷。」

  「王妃——」如鸝卻還不走,小聲道,「奴婢聽說,立秋跟丹園那邊的豆綠……」她如今住在外邊,雖然每日也是進來當差,總歸不如當初做丫鬟的時候消息靈通了。

  「嗯?」綺年微微揚揚眉毛,「立秋和豆綠怎麼了?」

  「立秋真的看上豆綠了?」如鸝睜大眼睛,倒逗得綺年笑了起來:「你那是什麼表情?立秋看上豆綠又怎麼了?」

  「可是豆綠是那邊的人,立秋怎麼能背主!」如鸝義憤填膺。

  「你這丫頭倒會給人扣帽子。豆綠又不是從秦家帶來的,再說也沒做過什麼,立秋怎麼就成了背主了?」綺年笑吟吟地看著如鸝,到底把如鸝看得急了,撅著嘴嘀咕了一句:「放著好的他看不上,豆綠不就是模樣生得好些嘛……」

  綺年假裝沒聽見,如鸝磨蹭了一會兒,到底忍不住湊上來又是要替綺年篦頭,又是要替綺年按摩腫脹的腳踝,惹得綺年笑了:「到底想說什麼就痛痛快快地說,做什麼還要先討好我?想必不是什麼好話。」

  「是好話是好話。」如鸝只差搖尾巴了,滿臉堆笑地道:「王妃,你看如鴛年紀比我還大幾個月呢,是不是也該給她找個人家了?」

  「是應該啊。」綺年忍著笑,「我早說了,你們自己有了中意的人就來與我說,我自然替你們做主。可是如鴛沒說她有中意的人哪。」

  「那——」如鸝嘿嘿一笑,「王妃看立秋怎麼樣?」

  「嗯?」綺年挑挑眉毛,「如鴛不是一直說立秋太油嘴滑舌麼?」

  如鸝抓耳撓腮:「其實也沒有……乍看是挺油嘴滑舌的,可是他是伺候著王爺在外頭辦事的,嘴不會說怎麼辦呢?要是像我家立夏似的,一定把事情都辦砸!」

  綺年忍不住大笑:「哪有你這樣貶自家人的!」

  「不是貶哪。」如鸝急了,「我家立夏是做護衛的,能打就行了,跟立秋不一樣。奴婢是想啊,與其出去找,還不如在府裡找一個,知根知底能放心呢。可是別的院子裡未必跟咱們一條心,還是王爺身邊的人更合適。立冬呢,聽說是家裡早給定了親事了,那就剩下立秋了不是?」

  「這可不行。」綺年故意搖搖頭,「這嫁人得要如鴛自己看好了才成,別人挑的可未必合她心意。」

  「這就是如鴛自己看好的呀!」如鸝一急就說了實話,「奴婢看著這些日子如鴛總是悶悶的,定是因為這事!那豆綠有什麼好的,再說,再說豆綠還是丹園的丫鬟,那邊肯定不會答應的。」

  綺年笑了,不再逗她:「這事啊,如鴛自然會來跟我說的。」

  「如鴛未必肯說啊……」如鸝嘀咕,「她定是怕讓王妃為難嘛……」

  綺年在她的大腦門兒上戳了一下,這丫頭成親之後把劉海梳了上去,腦門倒更好戳了:「呆丫頭!知道你熱心,就是這張嘴啊,總不能讓人放心。好了,跑了一天也不嫌累,快回家去給立夏燒水做飯吧,我自有道理。」

  如鸝雖然長進了,嘴還是有點快,有些事綺年也不好告訴她,畢竟知道的人越少越保險些。

  如鸝一步三回頭地走了,綺年坐在屋裡笑了一會兒,谷雨就進來了:「王妃,立秋侍衛求見。」

  「嗯,說曹操曹操到,叫他進來吧。」

  立秋進來先行了個禮:「王爺今兒不能回來用飯了,叫小的來回稟王妃一聲,別總等著。王爺還給王妃買了馬蹄糕,叫小的先送回來。」

  綺年瞥一眼他腰間:「帶上豆綠送的香囊了?」

  立秋抓著頭苦笑:「王妃,這戲啥時候能演完呢?」

  「那還早著呢。如今豆綠還沒出丹園,你就想著打退堂鼓了?」

  立秋一臉苦相:「不是小的打退堂鼓,就是,就是——小的這兒忙活了一通,到末了都是給別人做了嫁衣了。王妃您看,小的今年年紀也不小了,這折騰完了最後豆綠沒事了,小的這以後還能找著媳婦不?如今這話又傳得不好聽——那什麼,如鴛這都不肯跟小的說話了。再過幾天豆綠一出了丹園,小的就更不好跟她說話,這日子真是難熬……」

  綺年笑罵道:「當著我的面也敢說瞎話!不就是想著見見人麼?知道不合規矩,就只會來纏磨我!行了,要見就快去見,可若是讓外頭人起了疑心,小心王爺扒了你的皮!」

  立秋指天誓日絕不讓人發現,這才賊一樣溜了出去。綺年自己笑了一陣,看著窗外漸漸重下來的夜色,自言自語:「時間也該差不多了……」

  深夜,丹園裡卻是燈火通明,秦王妃鐵青著臉坐在簷下,豆綠被按著跪在院中,臉頰已經被摑得又紅又腫,涕淚滿面地哭道:「奴婢真的沒有做什麼——」

  秦王妃冷笑道:「沒有做什麼?沒有做什麼你三更半夜地起來往外遞東西?說,是跟什麼人私相授受!」

  豆綠悄悄瞥了一眼站在一邊的肖側妃,終於哭道:「奴婢只是替丁香做了幾樣針線,叫巡夜的婆子給她帶過去而已。」

  「丁香?」秦王妃也斜了一眼肖側妃,「側妃身邊的丁香是要配人了麼?」

  肖側妃忙欠身含笑道:「府裡丫鬟們之間相互替著做些針線也是有的,豆綠只是不該夜裡出來傳遞罷了,王妃也莫要動氣,仔細身子。」

  秦王妃皮笑肉不笑地道:「好好,說得好。肖氏你如今幫著管家理事,倒理出這樣的規矩來了。把那籃子打開,讓郡王妃和肖側妃看看裡面是些什麼。這男人穿的鞋可是做給丁香的不成!還是丁香自己跟府裡的小廝們有了私情,私相授受?」

  綺年挺著肚子跟肖側妃一起站在一邊,這時才緩緩道:「王妃何必動這麼大氣。丫頭們不好,叫個人牙子來賣了也就是了,再挑好的送來丹園給王妃使。」

  「賣了?」秦王妃氣得肝疼,「說得倒真是輕巧,但這種事情,賣一個如何使得,必得把那一個也揪了出來,一起發賣,以儆傚尤!」

  綺年這下微微變了臉色:「連人都不曾見到,如何發賣?」

  秦王妃看著她的臉色,心裡一陣痛快,反而不急了,微微笑道:「這還不簡單?豆綠的香囊如今掛在誰身上,可不就是誰麼?」

  綺年也微笑道:「針線這東西,看起來頗有些大同小異的,如何就認準了是誰做的呢?莫非有什麼花樣是豆綠會做別的丫頭們不會的?」

  秦王妃又覺得氣往上衝了,冷笑道:「那還有個法子,這裡不是有雙鞋麼,誰穿著合適自然就是給誰做的!」

  綺年仍舊微笑道:「這怕也不好,難道拿著一雙鞋叫闔府的小廝們都來試穿不成?豈不是把事情反而鬧得大了。」又不是水晶鞋,有什麼好穿的。

  秦王妃冷冷道:「這麼說,你是不想查了?也罷,丹園的丫鬟鬧出這些事來,丟的是我的臉,來人,她既是不肯說,拖下去打死便是!」

  豆綠嗚咽一聲,磕頭如搗蒜:「我說,我說,是——」

  綺年忽然稍稍提高了聲音:「這又是何必呢,便是這丫頭私相傳遞了什麼,也是罪不致死。王妃饒她這一回罷。」

  秦王妃心裡冷笑——這分明是怕豆綠招出人來就不好辦了,不過她要的就是這樣,冷冷道:「這樣的丫頭留在丹園也是丟臉,既是我的丫頭,如何處置就不勞你費心了。」

  豆綠恐懼地號啕大哭起來:「王妃饒命,奴婢只是——」

  「王妃既看著這丫頭不順眼,不如就打發到莊子上去也使得。」綺年再次出口打斷了豆綠的話,「她雖有不是,終究罪不致死,饒了也是積德的事。」

  「這倒奇了,我的丫頭,怎麼處置難道我說了還不算不成?」

  「這是怎麼了——」院門處傳來昀郡王低沉的聲音,神色不悅,「三更半夜鬧得家反宅亂,究竟是要做什麼!」

  肖側妃連忙過去低聲回了,昀郡王看了一眼秦王妃,臉色微沉:「既是你嫌這丫頭丟臉,換了就是!周氏,再挑幾個丫頭來頂了這個。」

  事情的發展雖然如了秦王妃的願,可是聽到昀郡王的話,秦王妃仍舊覺得憤怒難抑:「王爺都不聽聽是怎麼回事,就這樣處置了不成?」肖氏能對他說什麼?想也知道必定是與她不利的,他竟也不問問她怎麼說,就這樣做了決定。

  綺年低頭應了一聲,又為難道:「可是這丫頭的身契在丹園,兒媳不好處置——」

  昀郡王不耐煩地一擺手,對旁邊的魏紫道:「去把她的身契拿來。」

  秦王妃不知自己此刻究竟是在做戲還是真的,只是一團火壓都壓不住,尖聲道:「王爺這是真要偏袒了!」

  豆綠如夢方醒,撲到昀郡王腳下連連磕頭:「王爺明鑒,奴婢真的並沒有做什麼。」

  「你這賤婢!」秦王妃剛呵斥了一聲,昀郡王就已經冷著臉喝道:「扶王妃進去!」

  魏紫連忙攙著秦王妃進了屋裡,又將豆綠的身契找出來送出去,待綺年帶走豆綠,眾人都散了才低聲道:「王妃怎麼發這樣的火氣,不是——」不是早就商量好了的麼,就是要鬧得眾人都以為她要打殺豆綠,這樣豆綠出去之後才能得信任。如今一切都照著計劃進行得很好,只是沒想到會連昀郡王都驚動了,但畢竟也不曾偏離計劃,秦王妃這是動什麼氣呢?

  「我,我只是傷心王爺——」秦王妃嗓音顫抖,眼睛不由得酸漲,「他竟聽了肖氏的話便定了此事,竟沒問過我一句!連我的話,他都不問不聽……」

  魏紫不敢說什麼,想了想才小心地道:「王爺脾氣素來是這樣的,何況就是問了,王妃可說什麼呢?如今這已經把人送出去也就是了,只是身契都給了人,豆綠若是——」若是投靠了節氣居那邊可怎麼辦呢?畢竟豆綠是獨身一人在此,除了身契並沒有什麼能拿得住她的地方。

  秦王妃長長歎了口氣:「若不是如此,那邊怎麼肯放心留下豆綠?不過,周氏是不會讓豆綠配了立秋的,她自己身邊還有未曾配人的丫頭呢。豆綠在那邊沒甚前程,又怎會心向著她?」

  「可若是這麼說,豆綠說不定根本不能跟在她身邊——」

  秦王妃冷笑了一聲:「跟在她身邊是不成了,我也用不著。跟著她做什麼?下毒毒死她麼?別說豆綠做不成,就是做了又有何用?不過是便宜了趙燕恆那小雜種再娶一房罷了。我叫豆綠出去,首要是替咱們打探些消息,其次,能給她添添堵也好!」

  「若是豆綠被發賣了,或打發到莊子上去……」

  「若是打發了,那必是豆綠有錯,就必扯出立秋來,賠進一個人去,她怎麼肯。」秦王妃眼裡閃著計算的精光,「今日這事已鬧得大了,若是隨便找個借口打發,下頭人必然不服。如今她剛成了王妃,正是要立賢良名聲的時候,怎肯落個偏袒的口實?這王府上下多少下人,難道是好管的?還有外頭,多少雙眼都瞧著她呢,理家不嚴可是丟了整個王府的臉,就是王爺也不會允她!她若想證明今日之事是我在無理取鬧,就得把豆綠留在王府裡。」

  京城這些貴婦們的圈子裡,便是略有些行差踏錯都會被人笑話,何況周綺年這個飛上枝頭變了鳳凰的麻雀,本就有許多人想看她的笑話呢。

  魏紫將這道理反覆想了幾遍,雖覺有理,仍舊有些擔憂:「若是她不顧這名聲……」

  秦王妃大笑起來:「不顧這名聲?她是什麼人!一個六品小官之女,如今做了郡王妃,沒有名聲,她如何立足?難道你以為,趙燕恆真的願意娶她?若不是我一直壓著他,難道他不願娶金國秀?」

  「王妃!」魏紫嚇出一身冷汗來,「王妃低聲啊!那是太子妃!」

  秦王妃滿不在乎地笑著,不過聲音到底還是低了:「當初王爺就想替他求娶金家姑娘,若真是娶了那一個,如今我早動不得他了。只是我一直千方百計地打壓著他,那些名門閨秀他才一個都娶不到。只是我大意了,在那香薰球上失了手,沒想到這賤丫頭竟是太子妃的救命恩人——唔,未必!」秦王妃眼睛一亮,「或許根本不是什麼救命恩人,只是他想著替這賤丫頭鍍一層金好看相罷了!如此看來,他對這賤丫頭的出身還不是耿耿於懷?」

  魏紫低聲道:「可是節氣居的人一個個都被打發了,卻從沒見往裡納人哪……」

  秦王妃不屑地冷笑了一聲:「夏軒那幾個都是什麼人?他怎會相信呢?再說了,納妾算什麼?就是生下庶子來,也不過是添亂罷了。那小雜種清醒得很呢,斷不會給自己找麻煩的。對他來說,坐穩了世子之位,得了郡王位,添一個能有所助力的岳家才是最要緊的。納妾——等他成了郡王,想納什麼樣的女子沒有?只可恨這賤丫頭的舅家居然與她如此親近,不過如今也好了,吳家也要丁憂,這賤丫頭很快就沒什麼可倚仗的了!」

  魏紫隱隱覺得她的話有些語無倫次自相矛盾,可是看看秦王妃亮得可怕的眼睛,又不敢多說,只道:「那您還讓豆綠去鼓動那林家姑娘——」納妾不是沒用麼?

  「不過是給那賤丫頭添添堵罷了。」秦王妃漫不經心地道,「讓她分分心,若是以為我只有這些手段那就更好了。」母親說得對,她不能本末倒置,最要緊的一直都是郡王的爵位,能決定這個爵位歸屬的,如今只有坐在九龍寶座上的那個人。

  「當初給平兒說了柳家這門親事,真是對了。」倘若沒有柳家這個岳家,如今她們母子還有什麼資本呢?從龍之功,你也得有從的價值,一個只會搖旗吶喊並無實際用處的卒子,那龍又怎麼會在意呢?

  丹園裡還亮著燈,節氣居裡也一樣。豆綠跪在地上,臉頰還紅腫著,低聲道:「多謝王妃救命之恩。」

  綺年笑了笑:「起來吧。那臉上搽藥了?」秦王妃為了戲演得像,真是叫人下了狠手,豆綠那臉都快要被打破了。

  「是。」豆綠心有餘悸。秦王妃今天晚上竟然是要假戲真做了,把動靜鬧得這麼大,連昀郡王都驚動了。當時她心裡實在害怕,萬一昀郡王隨口就讓人把她拖出去發賣或者打死了,可怎麼辦?

  「你就去負責幾天灑掃的事吧。到底是丹園出來的大丫鬟,手底下不管幾十個小丫頭也不合適。」綺年略做沉吟,「等過些日子再打發你去莊子上,別人也不會起疑。」

  豆綠趕緊磕了個頭:「奴婢牢記王妃的大恩。」把她從丹園裡撈出來是早先講好的條件,但還替她想得這樣周全就是人情了。

  「不必。」綺年笑著搖搖手,「現在說說吧,老王妃讓你做些什麼?」

  豆綠低下頭:「就是讓奴婢四處打探著些府裡的消息傳進去。」

  「還有什麼?」綺年笑問,「放心,我不攔著你傳消息進去,但我必須得知道你要傳些什麼,又要做些什麼。」她把豆綠撈出來,可不是為了做慈善的。

  豆綠遲疑半晌,把眼一閉:「王妃——老王妃讓奴婢鼓動林家姑娘,給王爺做妾。」

  「悅然?」綺年過了片刻才反應過來,啞然失笑,「讓悅然給王爺做妾?」

  「是。」豆綠低著頭,「其實林家姑娘當初進府裡來就是為著這個來的,苑家根本不是什麼有人病重,只是找個借口把林姑娘送進來罷了。」

  綺年臉色漸漸冷沉下來:「你是說,林姑娘進來之前就知道這事?」

  豆綠頭垂得更低:「聽苑家人的意思,苑家姑奶奶是跟林姑娘說好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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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3 七七乞巧說親事

  七七是乞巧之節,女子設瓜果於庭中,視蜘蛛結網謂乞得巧,又置水於盂中,投針其中,觀其影成各式花樣作戲,算是女孩兒家的一個小小節日,雖然有牛郎織女的悲情故事,也無礙於這日子基本是歡樂的。

  綺年卻有些煩躁。自打兩天前豆綠說了那句話之後,她始終有些沉不下心來。林悅然真是抱著做妾的心思來的?那小姑娘,當初不願意給永順伯做二房,難道現在就願意做妾了?

  可是自打來了郡王府,為了避嫌,趙燕恆在的時候她是從來不請林悅然到她院子裡來的,林悅然自己也從沒在趙燕恆面前主動露過面。也說不定只是秦王妃挑撥離間,或者純粹是苑氏的主意?

  雖然在外人看來,綺年比林悅然大不了一兩歲,但論起心理年齡來,綺年一直把林悅然當成個小妹妹看。加上林夫人一直對她不錯,如今突然有人說這個小妹妹要變臉來跟她搶老公了,她真是不能也不願相信。難道說這世上的女子都把榮華富貴看得這麼重?她不相信!

  「王妃,若不然就把林姑娘送出去吧。」如鵑實在忍不住了,「不是奴婢小人之心,這不得不防的。林家如今這樣子,林姑娘若去外頭嫁人,哪裡能嫁什麼高門大戶的?」

  在她看來,若是林家一直窮困潦倒也就罷了,只要照著綺年從前想的給林悅然找個家道還殷實的人家也就罷了。偏林家從前是那樣,錦衣玉食的慣了,只怕心也大了。郡王的側妃,那也是有誥命的,非比一般人家的妾室,誰不動心?

  綺年沒說話,只是搖了搖頭。現在把林悅然送出去,就等於已經依照她沒做過的事給她定了罪。真的需要這樣?人心真的就這樣不可信?她身邊是有很多叫人沮喪的例子,可也有好的呀!再說苑氏沒回來,現在把林悅然送出去單獨住著,這就更不好聽了。

  「王妃,荷園那邊請王妃帶著小姐晚上過去乞巧呢。」谷雨笑著進來,看見如鵑一臉肅然,忙把笑容又收回去了。

  趙燕恆已經送了信說今晚不回來用飯,這幾日他幾乎日日晚歸,綺年雖然沒問,但估摸著是有什麼事了。皇帝的病在入秋後沒好轉,反而添了喘嗽的症狀,昨天就沒臨朝,搞得頗有幾分人心惶惶,都在猜測皇帝是否會直接傳位給太子。這種情況下,趙燕恆就是想在家裡坐著不動也不行了。

  「那就把姐兒叫出來用飯,早點兒去荷園。」如今王府裡一下子少了好些人,昀郡王這些日子又一直住在外頭書房裡,偌大的王府好像一下子就寂靜了許多。當然,對綺年來說,這意味著她也安閒了許多,「丹園那邊的東西都要按例送過去,別讓人挑出不是來。」對秦王妃的處置始終要昀郡王自己去做,越俎代庖可不會有什麼好處。
  
  荷園的院子裡已經擺設上了瓜果葡萄,肖側妃笑著拿了一個小盒子:「這個是給姐兒的,姐兒怕不怕蜘蛛?」

  「不怕!」品姐兒睜大眼睛,好奇地看著肖側妃手裡的盒子,裡頭一隻小圓蛛縮在一角不動彈,「這個,蛛蛛做什麼?」

  綺年瞥了一眼,表示對蜘蛛這類長著很多條腿的東西還是毫無免疫力,只想離得遠遠的。偏品姐兒越長膽子越大,別說蜘蛛了,就是蜈蚣她都不害怕,要不是有丫鬟嬤嬤們盯著,沒準早就去抓蟲子玩了。

  肖側妃將盒子遞了給品姐兒,解釋了一番乞巧的事兒,品姐兒自然聽得懵懵懂懂,只聽明白了這東西要明天早晨才可以再打開來玩,頓時沒了興趣。
  
  「側妃跟她說這個可不是對牛彈琴,等她會拿針了再說罷,看她這貪玩樣兒,將來十根手指不跟棒槌似的就謝天謝地了。」綺年笑笑,叫谷雨把那放著蜘蛛的盒子拿好。

  「可不能這麼說。」肖側妃嗔怪地坐下來,「姐兒還小呢,再大些兒學起來才知道能幹不能幹,哪有這時候就說喪氣話的。再說了,你這個當娘的自己手巧得很,姐兒將來怎會差了。」

  綺年抿嘴笑笑,看著品姐兒已經跟林悅然玩到了一起去:「自打跟著側妃,悅然倒是活潑了不少。」

  「是啊,這孩子也是個可憐。」肖側妃沉吟片刻,「按說我是不該說這話的,只是我瞧著林姑娘跟好兒也差不多大,瞧在我眼裡有時候恍惚覺得跟自己的女兒一般——我聽她說是沒有定人家的,不知道王妃有沒有什麼打算?」

  綺年一怔:「我也想著替她找個本分人家,只是一時沒有合適的,再加上如今又不方便——側妃可是想替她找個人家?」

  肖側妃笑笑:「說起來府裡有你做主,我說這話有些逾矩了,只是我有個遠房侄兒,今年也有二十歲了,尚未娶妻。論讀書是不成的,只識得幾個字罷了,倒是做生意有些兒頭腦。因自己讀書不成,總想著娶個知書達理的,所以一直耽擱到如今。他家裡有四間門面的香料鋪子,一個妹妹已經嫁出去了,另有個小兄弟才得十二歲。說起來人是本分的,只是商戶人家門楣低了些,不知道王妃看不看得上。」

  綺年連忙回答:「側妃說的人自然是可靠的,只是——」林悅然肯嗎?

  肖側妃笑了笑:「說起來,這件事我做得頗為唐突,並沒先與王妃說過——前幾日去寺裡上香,我那侄兒恰好也去了,倒是與林姑娘見了一面,所以求著我來提親的。」

  綺年驚訝地看著肖側妃。她才不相信什麼恰好呢,分明是肖側妃特意安排了兩人先相一相的,如此看來,肖側妃對這事兒真是用心了:「那悅然……」

  「瞧著林姑娘並不是那樣眼界高的人,所以我才大膽來提這事兒的。」肖側妃微微含笑,「雖說她尚有長嫂在,但依著王妃與已故林太太的關係,替她做這個主也是使得的。林姑娘自己,也是願意王妃做主的。」

  綺年盯著肖側妃。肖側妃看起來好像從來不管荷園以外的事,但實際上她知道的大概比很多人都多些。

  「是悅然自己說的?」

  肖側妃含笑點頭:「林姑娘年紀小,又是這樣遭逢大變,難免有時會犯些糊塗,但只要錯未釀成,改了便好。王妃說是不是?若是王妃肯給她做主,依我看,也就不必等她的嫂子回來,只要派人送個信也就是了。」

  綺年欣然點頭:「想來林伯母九泉有知,當不會怪我。」

  「那我就叫侄兒派媒人來提親了。商戶人家也沒甚大講究,三媒六禮自是不會少的,但我侄兒年紀不小了,既是允了親事,這婚期不妨訂得近些,十月裡如何?」雖然皇帝親口說過林家之罪止於男丁,不罪婦孺,但林悅然說到底頭上還是頂了個罪官之女的名頭,若官宦人家,哪怕只是七八品的小官,只要將來想走仕途的,總歸是有些妨礙,倒是商戶人家不論這些,何況若不是如此,怎能娶到這樣大家小姐呢。

  綺年沉吟片刻,還是道:「多謝側妃了。」

  肖側妃微微一笑:「到底是林姑娘自己想得通透,也是遂了我侄兒的心願。」

  綺年笑著點了點頭,轉頭見品姐兒玩得一頭汗地撲過來,林悅然跟在後面,有幾分怯生生看著自己,不由得心裡一酸:「快過來坐下,品兒頑皮,累著了罷?」

  林悅然仔細看她面上神色,才稍稍放下心來:「姐姐,我——」

  綺年拉起她手:「側妃都跟我說了,放心,我一定給你準備一份嫁妝,咱們風風光光地出嫁,以後好生過日子,伯父伯母地下有知,也會高興的。」

  林悅然紅了眼圈:「姐姐——」下定了決心的時候,只覺得整個人都輕鬆了,再見了綺年也不用心懷鬼胎一樣地心虛,錦衣玉食雖好,可是一輩子這樣心懷愧疚地過日子,有什麼好了?只是,嫂子恐怕是要埋怨自己不為林家的血脈著想了罷……

  「姐姐,能不能,能不能請姐姐將給我備嫁妝的銀子給我嫂子……我知道這是不知好歹,原本姐姐已經救濟我們極多了……」

  綺年含笑拍拍她的手:「放心,一份是你的嫁妝,一份給你嫂子,都不會少。」說起來林太太沒有給過她多少經濟上的幫助,可是當初那份關懷是實打實不摻假的,今日這樣,也算是報了她這份情。

  「那丫頭跟肖家定了親?」秦王妃臉色陰沉,「豆綠這是怎麼辦的事!」

  魏紫小心翼翼道:「聽說是跟著肖側妃去上香的時候遇見了肖家的遠房親戚,林家姑娘自己應允了的……」

  「肖氏!」秦王妃咬著牙擠出兩個字,「如今這府裡倒成了她的天下了,這樣的事也要她狗拿耗子!那丫頭傻了不成?肖家橫豎也就是個商戶人家,將來又能怎樣?」

  「或許林家姑娘自知是罪臣之女,好人家也不會要她,所以……」商戶人家不大管這種事,倒是難得娶個大家閨秀,一定會捧著供著。

  「那苑家呢?苑氏是她長嫂,長嫂如母,是做得了主的。」秦王妃眼睛一亮,「速叫人去把苑氏找回來,讓她來鬧!林家姑娘在府裡住了幾個月了,誰知道是不是已經生米做成了熟飯!」

  魏紫嚇了一跳:「王妃,這,這可不好隨便說的,林家姑娘可是一直跟著肖側妃住著。」

  秦王妃冷笑:「她在府裡跟誰住著,外頭人誰會知道?就讓人悄悄放出口風去,再叫苑氏鬧起來,就夠周氏頭疼了。對,就叫苑氏到王府門口來哭鬧,鬧得人盡皆知,我看他們如何應對!」如今這王府已經是別人的了,與趙燕平毫無關係,鬧得他們臉面皆無才好呢!

  「去,找二門上的夏婆子,把我這話傳回秦家,母親自然會安排。」

  「可是——」魏紫覺得不妥當,「夏婆子如今還沒被人發覺,若是因著這事兒……」前幾日王妃還說不能本末倒置,今日這怎麼又犯了執拗?

  「叫夏婆子仔細些就是了!」秦王妃不耐煩起來。林悅然的事本來十拿九穩,妥妥的能給那周氏添個堵的,如今卻被攪了。若是別人攪了也就罷了,偏偏是那個商戶之女出身的肖氏!其實她自己並沒有發現,被禁足之後,她的脾氣其實是在變得越來越暴躁,越來越沉不住氣了。

  魏紫看她又要發怒,不敢再說,低頭出去了。

  七八天之後,一輛簡陋的馬車從城外駛入長公主府的後門,過了一會兒,又駛了出來,逕直往郡王府去了。

  時近正午,街上人流如織,馬車在離郡王府兩條街的地方停住了,一個抱著孩子的婦人從車上下來,抹了把臉就開始哭起來,邊哭邊往郡王府走,引得路上眾人紛紛側目,有些好事的人甚至開始指指點點。

  遠處馬車裡的人滿意地笑了笑,隔著車簾吩咐:「一會兒鬧起來就往郡王府門口趕趕車,看得仔細些,也好回去跟長公主回稟。」

  婦人哭著走進郡王府大門所在的那條街。一進這條街,人頓時少了許多——這可是王府門前,尋常人等都要繞著走的,就是那些愛看熱鬧的閒漢也不敢立刻跟進來。

  也就是婦人剛剛走進街口,一乘小轎從後頭趕過來,猛地橫在她身後,也擋住了後頭那些閒人的目光。跟在轎邊的兩個婆子迅速將婦人架起來,連著孩子一起塞進了小轎,轎夫的腳步幾乎沒停,抬著轎子迅速從旁邊的角門進了郡王府,那些閒人們只隱約聽見一聲哭喊就找不到人了。有幾個眼光敏銳的倒是看見人是被弄進了旁邊的小門裡,待一看那正是郡王府的角門,頓時收起了看熱鬧的心思,掉頭連忙走了。那可是郡王府,不是他們這些升斗小民能招惹的地方!

  苑氏被塞進轎子裡的時候懵懵懂懂,剛叫了一聲,外頭就有婆子冷冷地說:「林娘子還是別叫了,不然我們只能把小少爺抱走了。」一句話嚇得苑氏抱緊了兒子顫聲道:「你們,你們是什麼人?」

  外面沒有回答,轎子快走了片刻,終於停了下來,苑氏心驚膽戰地坐了一會兒,聽著外面好像毫無動靜,大著膽子掀起轎簾往外一瞧,發現自己是在一處小院裡,前方不遠處的樹下,林悅然正坐在石桌旁邊看著她。

  「妹妹!」苑氏大大地鬆了口氣,抱著孩子急忙從轎子裡鑽出來,「可嚇死我了,還當是有人打劫呢!這兒,這兒是郡王府?」

  林悅然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道:「嫂子可是來送我出嫁的?」

  苑氏吃了一驚:「妹妹你說什麼呢?什麼出嫁——難道,難道你真要嫁那個小商戶?妹妹,你可不能糊塗啊!你,你可是林家的小姐,怎麼能——」

  林悅然輕聲打斷了她的話:「林家現在是罪臣之家。」

  一句話把苑氏噎了個半死,看看左右無人,連忙湊到林悅然面前去:「妹妹,你怎麼糊塗了啊!來之前不是都說了嗎?你,你要做郡王爺的側妃啊!那小商戶是怎麼回事?是不是世子妃——王妃逼著你嫁的?你說,嫂子就是豁出這條命去,也要給你討這個公道!」

  林悅然看了她一會兒,古怪地笑了笑:「嫂子你豁出命去?要給我討什麼公道?」

  「做側妃——」苑氏剛說了三個字,林悅然就打斷了她:「嫂子,我是罪官之女,是做不成側妃的。側妃是要上玉碟頒金冊經宗人府的,到時候一查我姓林,宗人府那裡就過不去。」

  苑氏愣了愣。她只是個小鄉紳之女,這裡頭的事還真不知道:「那,不是側妃,還可以做侍妾吧?郡王府的侍妾,那也是錦衣玉食的,倘若能生下一子半女——」

  林悅然沉默地看著苑氏。郡王府的側妃是有誥命的,可是侍妾算什麼?就連將來生了兒女也不能自己撫養。苑氏口口聲聲為她好,就是這樣?

  苑氏有些急了:「妹妹!只要留在郡王府,就比嫁個小商戶好啊!你不想別人也要想想你侄子,你要是嫁個小商戶,將來你侄子還有什麼前程啊!」

  「嫂子你終於說實話了……」林悅然只覺得嘴裡發苦,什麼為她好,分明是為了她自己的兒子好。

  「那又怎麼樣!這孩子可是你們林家唯一的血脈,妹妹你若是不顧念他,將來到了地下你能對得起你哥哥嗎?」

  「嫂子,王妃已經說了,會給我備一份嫁妝,也會給你和哥兒一筆銀子,這已經是莫大的恩惠了!你別再不知足了。」

  「一筆銀子?給多少?二百兩還是三百兩,或者五百兩?就是給一千兩又怎麼夠啊!」苑氏索性敞開天窗說亮話了,「妹妹你千萬別糊塗,你看看你現在身上穿的頭上戴的,沒有近百兩銀子根本置辦不起來!是不是王妃不肯給你名份?我這就去郡王府大門口哭去,你住在郡王府這麼久,他們無論如何也得給你個名份,不然外頭這樣議論紛紛,你的名聲——」

  「嫂子!」林悅然大喊了一聲,猛然站了起來,「我的名聲怎麼了?我住在郡王府,可是跟著肖側妃住的,誰要議論?議論我什麼?你是我嫂子,怎麼能這樣說我!」

  苑氏也豁出去了:「你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孤身一人住在郡王府裡這幾個月,郡王府自然要有個說法,不然,我抱著孩子去王府大門口撞牆去!」

  「林娘子覺得你現在能出得了這院子嗎?」綺年已經在屋裡聽了半天,這時候也忍不住了,「你們送林姑娘回房去。」這嫂子實在當得太好,分明是拿小姑賣錢來了。

  苑氏一見綺年出來,臉色就變了:「王妃——這,這,妹妹,妹妹你去哪兒?」

  林悅然停下腳步,頭也不回地低聲道:「嫂子,王妃已經幫過我們很多了,要不是王妃,我們從牢裡出來的時候早就沒法活了。如今王妃替我挑了好人家,你也安安分分帶著侄兒過日子吧,日後若是能幫你,我一定盡力。」說完,抬腳走了。

  苑氏懷裡的孩子大聲哭起來,苑氏抱著孩子,眼睜睜看著林悅然走了,頹然坐倒在石凳上。

  綺年扶著肚子在她對面的軟椅上坐下:「林娘子方才在喊什麼?要到我們郡王府大門口撞牆去?」

  苑氏打了個冷戰,不由自主地抱緊了懷裡的孩子:「我妹妹在你們郡王府住了這麼久,外頭都說……」

  「似乎是林娘子自己求上門來讓我接悅然進來住幾天的吧,怎麼,外頭人都不知道這事麼?」綺年冷淡地看著苑氏,「林娘子倒是豁得出來,還想到郡王府外頭去尋死嚇唬人?真想死的話,其實不用到大街上去的。」

  「你——」苑氏看看四周空蕩蕩的院子,害怕了起來,「你想做什麼?」

  「林娘子做什麼這樣緊張?」綺年笑起來,「你連命都豁得出去,還害怕什麼?」

  苑氏哪裡是真想去死呢,綺年越是笑得這樣風輕雲淡,她就越是緊張:「若是,若是我在郡王府裡有個三長兩短……」

  「哦?誰看見林娘子進郡王府了?是大長公主麼?」

  苑氏臉色唰地變了:「你怎麼知道——」

  綺年笑而不語。幸而豆綠透了消息,苑氏一進京城大門就被趙燕恆派的人盯住了,否則真被苑氏鬧起來還真是個麻煩。

  「是,大長公主知道我來了郡王府,若是——」苑氏彷彿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樣梗起脖子。

  綺年再次打斷她:「大長公主如何會知道你來了郡王府呢?據我所知,大長公主與林家素無來往,林家問罪之後,大長公主可是從未遣人去問候一聲呢。」要讓大長公主證明苑氏來了郡王府,首先就得說清楚大長公主跟苑氏的關係,只是,大長公主敢說麼?

  苑氏終於發現這件事不對。如果當時她被塞進轎子的時候哭嚎幾聲引來路人倒好了,可是此刻真是死無對證,郡王府若是想讓她消失,絕對不會有人來救她。

  「王妃,都是我一時糊塗——」苑氏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涕淚俱下,「我也是沒辦法呀,求王妃看在我婆婆的份上饒了我們母子吧,我也是為了林家這點血脈啊……」

  綺年靜靜坐著,直等她再也擠不出眼淚了才淡淡地說:「老老實實地送悅然出嫁,看在林伯母的情份上,我給你一千兩銀子,你拿著錢回鄉下去置辦田地,好好養著兒子。如果再想說什麼不該說的話,那你就什麼都沒有了,林家要的是孫子這點血脈,但你這兒媳婦究竟有沒有,其實並不妨礙林家什麼。」

184 見生死夫妻交心

  八月十五本來是個團圓的節日,但因入秋後皇帝的病越發的重了,今年宮內的團圓賞月宴再次取消,綺年倒用不著入宮了。不過郡王府裡情況也好不到哪裡去,昀郡王雖然給三個兒子都分了家,但畢竟也是無奈之舉,如今看著府裡空蕩蕩的,心裡如何會好受?正好綺年又挺了個大肚子,乾脆就免了這節宴,讓各院自己過節,本人則躲到外頭書房裡去了。

  這倒省了綺年的事兒。如今肚子漸大,每天還要騰出一定的時間帶品姐兒玩,管家理事,照顧趙燕恆,也很辛苦,樂得少一事。

  過節,最開心的永遠是小孩子。品姐兒前幾天就非要去小廚房看廚娘做月餅,嚇得廚娘一頭汗,生怕燙著燒著小主子,最後還是綺年出了主意,弄了些面和餡料出來在自己房裡做,還讓品姐兒也玩了半天的面,這才罷休。

  這年頭的月餅餡子樣數其實也不少,什麼豆沙棗泥桂花松瓤,十分豐富。綺年莊子上的玫瑰花如今已經有穩定產量了,開發出了玫瑰酒玫瑰醬玫瑰茶等幾種食品,正在慢慢推銷,綺年就弄了些玫瑰醬來作了月餅,倒是頗得好評。

  「想什麼呢?」綺年看看執著酒杯出神的趙燕恆,「既是過節,那些煩心事能扔下就扔下,扔不下就說出來聽聽,總比你一個人悶在心裡好。」

  趙燕恆回過神來:「你這會兒有身孕,說出來讓你煩心做什麼,何況也還不是什麼確定的事兒。」

  「我現在已經在煩心了。」綺年白他一眼,「快說出來吧,聽了我還安心點兒。再說了,知道得多些,萬一有點什麼事,我也好想辦法應對不是?」

  趙燕恆笑笑,看看周圍丫鬟們都識相地站在稍遠處,品姐兒又在桂花樹底下玩得正開心,便低聲道:「齊王那邊有動靜。」

  「什麼動靜?要謀反麼?」綺年心裡頓時一繃。就覺得齊王一黨不會那麼輕易就放棄,但這麼快就沉不住氣了麼?

  「已經遞折子要回京侍疾了。」趙燕恆微微一歎,「皇上這次的病,只怕是重了。都沒想到,起初不過是夏夜貪涼著了些風寒,竟引發了舊疾……皇上已經有傳位的意思了。一旦大位傳詔,那齊王再有任何動靜都是以謀反論了。」

  倒不如現今,只要太子還是太子,那麼就是可以廢掉的,至少不會落個謀反奪位的罪名。人就是這麼奇怪,既想著成者王侯敗者賊,又想著名正言順地登基別落下罵名,真是做了那個什麼又要立牌坊!

  「齊王手裡到底有什麼資本?」要謀反就得有兵,但如今鄭家手裡的兵權已經被張家分了一部分了,哪裡有那麼多兵讓他反呢?

  「恆山伯的二弟在外頭是手握兵權的,皇上只削了鄭家在京裡的權力,外頭的卻還沒來得及動。原想著三年五年的慢慢來,等到太子即位的時候也就差不多了,到時候東南有柳家,西北有張家,誰也翻不起浪來。鄭家手裡多少握點權力,齊王也就無憂,不致無自保之力。」當初皇帝需要借太后扶持的時候唯恐鄭家手中兵權不夠,到如今也算個尾大不掉了吧。

  「這時候還想著讓齊王自保,難道是怕太子秋後算賬嗎?」綺年覺得皇帝真是想得太多了。

  趙燕恆淡淡笑了笑:「皇上麼,總是不能完全信任他人的。再者,太子將來究竟會不會寬容齊王,也實在難說。」

  臥榻之畔,豈容他人酣睡,齊王一派只要有點權力,太子必然不會放心,可是若半點沒有,齊王又怎麼肯把性命全部托付他人之手呢?這真是個矛盾。

  「過些日子,我可能要出京一趟。」趙燕恆捏著綺年的手指把玩,忽然冒出一句,「沒有鄭家調動兵馬的實證,太子不能動,可是真等到有實證了,沒準就已經兵臨城下了。太子手裡可是千真萬確沒有半點兵權的。」

  有時候越是做了太子,越是戰戰兢兢。沒有不多疑的皇帝,就算是親父子也少不得要防著幾分。太子既然已經得了這個名份,那就不免要在別的地方多承擔一些壓力了。

  綺年睜大眼睛:「你能隨便出京嗎?衙門裡不是還有差事?」

  趙燕恆笑了笑:「衙門裡的事,過了這一陣子我就要辭了。從前求這個官是為了坐穩這個世子位,如今爵位都有了,再跟那些書香人家的子弟爭位置就不好了。再者做這個郡王,手裡權力少一些,皇上也放心,自己也自在。」

  綺年想想也是,沒聽說過哪家王爺每天還要去衙門忙活的,何況郡王爵是超一品,趙燕恆現在這個官職是個五品,到了衙門見了上司,恐怕大家都尷尬——究竟是趙燕恆行禮稱大人呢,還是上司行禮稱王爺?

  「不過,既然有了爵位,隨便出京當然也是不行的,所以——」趙燕恆拖長了聲音,目光移向綺年的肚子。

  綺年警惕地摸摸肚子:「王爺打什麼壞主意呢?」

  「怎麼會是壞主意。」趙燕恆叫屈,「本王不過想著,等王妃生下世子,就有理由去拜祭外祖父一家了。總要告知他們這個好消息才是。」

  「王爺可不能光指著我這肚子,萬一生的是女兒呢?」太醫已經說過八成是個男胎,但這種事誰說得準?就是做B超還有看錯的呢。說實在的,看郡王府上下這麼熱切期盼,綺年自己也覺得有幾分壓力了:「若是女兒,王爺一失望,會不會不疼她了?」

  「怎麼會!」趙燕恆失笑,「你這小心眼裡整天都在盤算什麼呢?」

  綺年歎口氣:「我是怕萬一再生了女兒,有人借口王爺沒有嫡子,又要興風作浪。」

  「興風作浪?」趙燕恆冷笑一聲,「從前容得他們,如今可不比從前了。」眼珠一轉,順手刮了一下綺年的鼻子,「是怕有人再往咱們院子裡塞人吧?」

  「可不是——」綺年順勢摟住他手臂,頭靠在他肩上撒嬌,「惦記我家王爺的人太多了,這可是不得不防哪。」

  「原來整天都在盤算這個呢。」趙燕恆摸摸她的頭髮,「從前我說過的話可一直不曾忘了,不立側妃,不納侍妾,決不會變。你可是不放心?」

  綺年默然片刻,低聲說:「並不是不放心你,只是這世道就是如此,人人都覺得你做了郡王就該立側妃,沒有兒子就該納妾生子,否則,不是我不賢就是你不智,將來沒準還會有人說什麼『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若是有了嫡子呢,又該有人說什麼嫡子已生,再生庶子亦無妨,要開枝散葉什麼的。總之,人人都會覺得你該納妾。」

  趙燕恆笑起來:「當初我摔折了腿,人人都覺得這世子位該是三弟的,現今如何?」他把綺年的臉轉過來,認真地道,「自打成親,你受了不少委屈,後宅之事,我確有鞭長莫及之處,亦不敢說今後就能洞若觀火,令你再不受半分委屈。只是當初說過的話,我還牢牢記得,這一生,只說在納妾事上,斷不會讓你受半點委屈!」

  綺年眼圈一紅,又不好意思哭,便掙脫了趙燕恆的手,一頭栽在他肩膀上,帶著一點兒哭腔道:「煩人,好端端的日子,你惹人家哭……」

  「王妃真是蠻不講理。」趙燕恆笑著摟住她圓圓的腰身,摸著她的肚子,「乖兒子,將來出來了可別學你娘親,蠻不講理就娶不到媳婦。」

  品姐兒玩得一頭汗,遠遠看見娘靠在爹身上,立刻不甘寂寞地也噠噠跑過來,正聽見娶媳婦什麼的,便睜大了眼睛:「品兒也要娶媳婦!」

  綺年嗤地一聲笑出來,揉了揉眼睛坐直身子,捏捏女兒的小鼻子:「瞧玩的這一頭汗,小心閃了風。你娶什麼媳婦,將來只有給人家做媳婦的份了。」

  品姐兒被趙燕恆抱起來坐在膝上,還想伸手摸摸綺年的肚子:「弟弟幾時出來陪我玩?」

  趙燕恆拿了塊月餅給她,笑道:「弟弟再有兩個月就出來了,不過要能陪你玩麼——還得有些日子呢。」

  一家三口正說笑著,小雪悄悄進來,欲言又止。綺年一眼瞥見:「怎麼了?」

  小雪低頭道:「雲姨娘——怕是不好了。」

  怡雲的病是從四月裡開始的,這幾個月雖然延醫請藥一樣不少,但病勢卻發展極快,十天前請來的大夫已經搖頭了,只說身子虛弱無可回天。

  綺年心裡也猜著了,怡雲這麼多年都是行屍走肉一樣,心裡唯一記掛的大概就是趙燕恆這得爵的事兒,如今趙燕恆也正經成了郡王了,她這心事一放下,恐怕是了無生念了。若說病,她也沒什麼大病,但人最怕是心死,再有好醫好藥,她自己不想活了,也是治不得的。

  「我們去看看她罷。」

  怡雲的房間素淨得如雪洞一般,在姨娘份例裡可以擺放的東西都是素色,床上的帳幔也是淡青色,繡的是水墨遠山,越發顯得這屋裡有幾分冷意。怡雲躺在床上,原本的鵝蛋臉已經瘦成了一小條兒,兩腮都陷了進去,也不知是不是帳幔映的,綺年覺得她的臉色都微微泛著青。

  聽見動靜,怡雲微微睜開眼睛看看,枯瘦的臉上泛起一絲真心的笑意:「王爺,王妃。」

  「你這是——」綺年說了三個字就說不下去了,倒是怡雲自己笑了,「婢妾要去見想見的人了,王妃該替婢妾高興才是。」

  綺年忍著眼淚點了點頭:「是,你要跟他團聚了,我和王爺都替你高興。」

  怡雲笑著也點了點頭:「王妃如今是雙身子呢,可不好落淚的。再者婢妾這裡有病氣,王妃也不宜多坐。婢妾這些年的心願無非是兩個,一則是看著世子爺做了郡王,二則就是去地下見那死鬼,如今兩樣心願都成了,婢妾高興得很呢。且太醫都說王妃這一胎是小世子,婢妾哪裡還有什麼心事呢?若是惹得王妃傷心了,倒是婢妾的罪過了。」

  綺年趕緊拭了淚:「我不傷心,你安心地去吧。你自己都歡喜,我和王爺還有什麼不歡喜的。」

  怡雲也沒更多的力氣說話了,只用眼睛示意旁邊的丫鬟快扶綺年出去,綺年知道她怕自己過了病氣,強留下來反而讓她不安,只得吩咐丫鬟們好生伺候著,跟趙燕恆一起退了出來。

  出了怡雲的院子,兩人都不由得歎了口氣,綺年抱著趙燕恆的手臂低聲道:「看她這樣子,我更得好生過日子,別讓她在地下擔心。」

  趙燕恆握著她的手正要說話,迎面一個節氣居的二等丫鬟滿臉歡喜地跑過來:「王爺,王妃,吳舅老爺家派人送信過來,宮裡吳惠良娣生了,生了一位小皇孫!」

  此處將死,彼處已生,生生死死之間,真是不能不令人感慨萬端。但是感慨歸感慨——綺年輕輕吁了口氣:「這是大喜,準備準備,我得進宮去道喜。」如今她是郡王妃,宮裡再有小孩子出生,她做為親戚是要去道喜的,更不必說從吳知霞這裡論還有一層親戚。

  「可你也快生了……」趙燕恆皺眉。

  「無妨,還有兩個月呢。再說這是宮裡,又不能派個人進去送禮。過幾日茂雲生了孩兒,我可就只能派人去了。」許茂雲那裡也是這幾日的產期,據太醫診脈也說是個男胎無誤,韓家早就高興得不知道要怎麼迎接這個孩兒好了。

  「那我與你一起去,我也該向太子恭喜才是。」趙燕恆想了想,揮手讓丫鬟們都退開,壓低聲音道:「你可知道,宮裡冷宮之中,有一處密道。」

  「啊?」綺年驚訝地睜大眼睛,「冷宮裡有——這個,跟我說做什麼?」

  「有備無患。」趙燕恆皺著眉,「你以後只怕也還要出入後宮,有些事情我總覺得不放心。尤其是如今——多知道一點,或許就多一點自保之道。」

  「哦。」綺年點頭,「我聽說皇宮裡都有密道的。」

  「是。不過有些密道只有皇上知曉,冷宮裡這一條,卻是從前漢辰告訴我的。這密道並非通往宮外,卻是通往御廚房的。」

  綺年剛想問如果冷宮有密道,關進冷宮的妃子豈不是要逃了;且周漢辰這樣把宮裡的秘密洩露給趙燕恆真的好嗎?話還沒問出口,就被趙燕恆最後一句話噎了個半死:「御——廚房!他們是去偷東西吃的嗎?」

  趙燕恆笑了:「當初我聽見這事,也跟你是一樣的反應。這想必是冷宮裡的宮人挖的,或許是為了偷吃,或許是想逃出宮外卻挖錯了方向,如今也不可知了。若是通往宮外的真密道,漢辰也不敢隨意透露。這條密道雖不能出宮,到了萬一之時,卻也可以暫時躲一躲。你牢牢記在心裡,雖不盼著有一天能用上,卻勝過事到臨頭毫無辦法。 這幾日我就給你畫一副後宮地圖,你得記得冷宮在哪裡。」

  綺年垮著臉點了點頭。媽呀後宮那麼大,那麼多宮殿,要記住冷宮在哪裡真的很困難啊。但願,永遠也別讓她有機會用上這條密道吧。

  雖說是一起入宮,但趙燕恆畢竟是不好隨便進後宮,因此兩人只能在宮門處分手,一個往前頭去恭喜太子,一個往後頭去看新生兒和產婦了。

  綺年如今是郡王妃,在宮裡是可以坐小馬車直到玉華門的,然後在那裡換轎子直到東宮大門。不過馬車還沒到玉華門口,如鴛已經警惕地道:「王妃,那邊好像是大長公主的馬車!」

  綺年心裡咯登就是一跳,要真是大長公主,那可就叫冤家路窄了。

  但是很不幸,如鴛半點沒看錯,那馬車真是大長公主的,而且還比她們先到玉華門口,正停在那裡不知幹什麼。

  「讓馬車後退,等大長公主進去了我們再進。」下馬車登轎子根本用不了多長時間,大長公主的馬車停在那裡不動,十有八-九是等著她過去要找麻煩呢。馬車後退,一來顯示對大長公主的尊重和退讓,二來也免得跟她打照面。秦王妃被禁足,直接導火線就是拿香薰球暗算她不成,大長公主不恨她才怪呢。

  果然,她們的馬車退後,大長公主那裡仍然不動,過了半晌,從那邊走過來一個女官,到了綺年馬車前面盈盈一禮:「給郡王妃請安。大長公主請郡王妃過去換轎輦。」

  綺年心裡頓時警鈴大作,親自露出臉含笑答道:「煩請回復大長公主,公主是長輩,自然是要讓公主先換了轎輦,長幼尊卑不可亂。本來我該過去向大長公主請安的,因為身子笨重,怕反耽擱了公主進宮,因此才特意退避開來。若因我耽擱了公主的行程,那就不好了。」

  女官仍舊站著不走,笑道:「公主也想問問老王妃的近況,郡王妃還是過去罷。」

  這是不達目的不肯罷休了。綺年考慮了一下,玉華門不是什麼僻靜之地,來來往往的宮人都瞧著呢,加上又有秦王妃的舊怨,倘若自己有個不適,大長公主斷然推脫不過的,想來她不至於這樣明目張膽,畢竟自己如今是郡王妃,可不是吃啞巴虧的人。

  大長公主已經下了馬車坐在轎子裡了,綺年扶著丫鬟的手,盡力屈膝下去:「給大長公主請安。」

  大長公主果然沒有叫起,只淡淡道:「你父王和母妃如今可好?」

  地上的石板既冷且硬,綺年並沒有興趣跪著答話,禮行完了就自己站起來,一面答道:「都好,謝大長公主惦念。」

  「無禮!」旁邊侍立的一個女官立刻訓斥,「公主並未叫起,你如何擅自站起?」

  綺年含笑看著大長公主:「公主是讓我跪著答話麼?」縱然她是大長公主,也沒這個資格讓一位郡王妃跪著回話的。不叫起可以,硬讓人跪那就不成了。

  大長公主對女官擺了擺手,淡淡道:「郡王妃對宮中禮儀本不熟習,加以有孕在身,失禮也是無妨。」

  這分明是暗指她出身低,沒學過宮禮。綺年點點頭:「我確是對宮中禮儀不夠熟悉,請教公主,公主府的女官品級為何,是可以隨意開口斥責郡王妃的麼?」

  貴人們身邊伺候的人,自然可以代為開口說一些貴人們不好出口的話,比如說訓斥什麼的。但方纔大長公主並沒有親口說讓這女官代她問話,那這女官就是擅自開口了。倘若被訓斥的人不敢反抗,哪怕本身是一品二品的夫人,被這五六品的女官訓了也就訓了,可是倘若真的追究起來,這女官卻是沒有資格自己開口訓人的。

  大長公主沒想到綺年真敢拿這女官說事兒,臉色也不由得有些難看:「她是本公主身邊的女官,自然是代替本公主說話。」這道理誰不明白,沒有她的默許,這女官怎麼敢開口?

  綺年故做驚訝:「但方纔並未聽見公主恩准她代為發言,難道說這女官是有旨專門為公主代言的麼?」

  怎麼可能有這樣的旨。何況公主府裡女官也不只這一個,今天用著這個,明天用著那個,哪裡會有個專門代言的?大長公主也只能含糊其辭:「本公主素日裡也習慣由她說話了。」

  綺年頓時一臉的小心翼翼:「那,以後命婦們見了她,是否要行禮呢?」這好比替皇帝傳口諭的內監,只要說一句「皇上口諭」,大臣們就得先對他跪下去。

  大長公主頓時又噎一下。倘若這女官不是特意帶了她的話去傳達,命婦們當然不必對她行禮,可若是說不必,又等於承認剛才沒有她的特許這女官就開口乃是逾越。本來她只是藉機刁難一下綺年罷了,誰想得到這賤丫頭竟然真敢跟她較起真來。

  「本是你失禮在先,她雖有不妥,也是為了禮不可廢。」

  綺年也沒打算深究,不過是不想繼續站在這裡受大長公主的氣罷了,聞言笑了笑:「是。」

  大長公主氣勢已弱,原先想說的話到了嘴邊也不願說了,最終只是冷冷說了一聲起轎,便率先進了玉華門。旁邊伺候的宮女生怕兩位貴人鬧起來殃及她們這些池魚,這時候鬆了口氣,連忙上前來請綺年上轎。

  綺年笑問道:「大長公主也來替小皇孫洗三麼?」好像太子的頭一個兒子出世她都沒來過。

  「大長公主久病,怕給皇孫過了病氣,是不去的。」宮女隨口答道,「是鄭貴妃前些日子派人往公主府送了一枝老山參,公主用後頗有起色,今日是入宮來見鄭貴妃的。」

  「鄭貴妃啊……」綺年望了一眼大長公主轎輦離去的方向,若有所思地上了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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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5 風起於青萍之末

  吳知霞生子雖是大喜事,卻也因皇帝的病勢,最終只是小小在東宮內慶祝了一番便罷。小皇孫洗三後的第二天,許茂雲那邊也生下了一個兒子,對許家和韓家來說,這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大喜事。

  韓嫣抱著秋哥兒來郡王府,一來探望綺年,二來親自報喜:「瞧著茂雲個頭兒不大,生的兒子卻不小,足足的六斤六兩!脾氣大極了,洗三的時候往盆裡一放,哭聲簡直要掀了屋頂。我爹娘喜得什麼似的,哥哥更昏了頭了,只會傻笑。」

  韓嫣想起當時的場面就忍不住掩了嘴笑,「小名就叫六哥兒,因生得順當,大名就叫韓順鴻。我哥哥連老二的名字都起好了,就叫韓頤鴻——你瞧瞧這心急勁兒!男人哪,傻起來也真是傻。」

  綺年深深覺得韓頤鴻這名字更好聽些,於是不由得替拋磚引玉的六哥兒有些遺憾:「這會兒回來,我都沒來得及跟你好生說說話兒。在那邊可好?我瞧著你黑了些瘦了些,秋哥兒倒結實。」

  韓嫣看著滿地亂跑的兒子抿嘴一笑:「外邊自然不如家裡,黑瘦些也是有的,並無大礙。你可別跟娘似的,拉了我和你表哥眼淚汪汪的,只說苦壞了。其實在外頭也是做官,能苦到哪裡去?秋哥兒倒是時常跟著那些衙役們的孩子出去玩兒,皮實得很呢。只是咱們好些年不得見,真是想念你們。這些日子家裡好容易才把祖母的後事都辦完了,本來我身上帶著孝是不該來的——」

  綺年趕緊擺擺手:「咱們之間別論這個。」從前在成都的時候,她身上也帶著父母的孝,韓嫣和冷玉如也從來沒避諱過,「倒是玉如那邊,不如我自在,怕是不好跟你見面。」

  張大夫人因丈夫在邊關鎮守,是比較講究這些規矩的,再加上還有個沒事也要找點事的張二太太,冷玉如一個做人兒媳的,自然是不自由。

  「張家來弔唁的時候,玉如已經派人來說過了,等她生了孩兒再來看我。」韓嫣爽朗地一笑,「玉如還是那麼多心,生怕落了話柄兒。」

  綺年歎口氣:「她比我們都不容易。」親事是那樣來的,走到如今讓張家上下無芥蒂,哪裡是那麼容易的?冷玉如不說,她也能猜想到。

  「總是如今也好了。」韓嫣點點頭,「聽說這一胎又是兒子,若真如此,她這大少奶奶的位置也就坐得穩穩的了。」

  「是啊。」綺年想想也笑,「說起生兒子,大家紮了堆的都生兒子。」

  「這還不好?」韓嫣白她一眼,「難道你還想生女兒不成?倒不是說女兒不好,只是也得有個兒子傍身。你看我這都有秋哥兒了,娘還盼著我再生一個呢。雖說如今你好了,也得趕緊生個兒子的好。郡王爺可是也到而立了,還沒有嫡子,外頭又要說閒話了。別忘了,你那婆婆還有個做大長公主的娘呢,若是攛掇著宮裡再給你賞幾個人什麼的,就是無盡的麻煩。」

  綺年猛然想起大長公主去找鄭貴妃的事兒:「沒準兒你還真想對了……罷了,真賞了人來,我就往院子裡隨便哪個地方一塞,白養幾個人罷了。且別說這些掃興的事兒,就沒點兒高興的事與我說?」

  「說起這個,我倒正想問你。」韓嫣壓低聲音,「這些年你常回家的,可知道你表哥院子裡那個叫孔丹的丫頭是怎麼出去的?」

  「孔丹?」綺年想了一會兒才有點印象,「是那個愛穿橘色衣裳,眼睛長在眉毛上頭的丫頭?」

  韓嫣嗤嗤地笑起來:「沒錯,就是你說的這個樣兒。我當初叫她留在家裡看院子的,這回子回來聽說已經出去配人了。那一個叫月白的,到底跟她是一起伺候你表哥的,我也不好多問。」

  「叫如鸝過來。」綺年對著門外吩咐了一聲,「這些事兒,她一定知道。」

  如鸝果然不負眾望,呱啦呱啦就說了一通:「聽說是舅老爺親自吩咐的,說兩人都是一般年紀,月白嫁了,孔丹也不好耽擱,讓舅太太給她挑個人配出去。似乎孔丹還去舅太太面前哭鬧過,舅太太本想給她在府裡挑個人的,後來看她這樣的鬧,說不能留下了,就在外頭莊子上指了個管事把她嫁了。」

  「竟是爹親自吩咐的?」韓嫣不禁有些詫異。想想送到莊子上去的孫姨娘,再想想低眉順眼伺候在李氏身邊的趙姨娘,似乎明白了點什麼。

  「不說那些了,總歸打發了就是好的。」韓嫣把手一擺,「聽說你哥哥升了?」

  「是,接著了信,說嫂子有了身孕,要回京城來養胎呢。」
  
  韓嫣略有些懷疑:「千里迢迢的,有了身孕原不該移動才是,就近去成都豈不更好,如何反要跑回京城來?」這個小姑子她沒怎麼相處過,但也知道不是個很好伺候的主兒。

  「嫂子到底是京城人,怕是住不慣成都那邊,再者這有了身孕總是嬌氣些,口味上怕也更刁鑽。」綺年含糊地說了幾句,心裡卻隱隱地有個猜想。吳知雯必然是跟周七太太相處並不十分融洽,自然不願意去周家。

  真是說曹操,曹操到,綺年這邊才說了幾句,那邊如鴛已經過來了:「王妃,少奶奶回京了,派人過來給王妃問安呢。」看綺年還在迷糊是哪個少奶奶,便低聲道,「是如鶯過來的……」

  「已經回京了?」綺年大為詫異,「叫她進來吧。」

  如鶯比從前瘦了,這是綺年看見的第一眼印象。身上穿一件柳黃色褙子,裡頭襯著玉色襖裙,顏色倒也配得雅致,但這樣黃配綠的顏色,因她面色有些晦暗,便失去了應有的鮮亮勁兒,反顯得面有菜色了。一進來看見綺年,如鶯便有些紅了眼圈,跪倒磕頭:「奴婢給姑娘請安。」

  綺年微微皺眉,讓如鴛扶她起來一邊坐下:「這是做什麼,你早不是奴婢了。幾時回京的?」

  「是昨日天黑時分才到的,少奶奶說,因也有身孕,不好過來衝撞了王妃,就叫我過來給王妃問安。」如鶯說著,又向韓嫣行了一禮,「舅奶奶,少奶奶今日回娘家去給親家老爺親家太太問安了。」

  「回家了?」韓嫣連忙起身,「那我也趕緊回去。」小姑子遠嫁三年才回來,自己這做嫂子的不好不在場。

  綺年叫人送了韓嫣和秋哥兒回去,這才轉向如鶯:「哥哥在那邊可好?」

  如鶯有心說個不好,又說不出來,只低了頭道:「少爺很是辛苦。」

  「嗯,父母官麼,要出些政績自然是辛苦的,哥哥又是要上進的人。嫂子有了身孕,如今怎樣?」

  說到身孕,就好像在如鶯身上捅了一刀似的,忍著難受道:「四個多月了,本該回成都去養胎,少奶奶卻一心要回京城。」

  綺年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嫂子懷孕辛苦,她是京城人,住不慣成都也是有的,回京城來養胎,也是為了腹中孩兒著想。」

  如鶯忍不住道:「可是太太也說讓少奶奶回成都老家的。」

  如鴛輕輕咳嗽了一聲:「是七太太。」周七太太是周立年的生母不假,但既然已經過繼,對周立年來說七太太就只能是伯母了。這些年周七太太一直跟著周立年住著,綺年體諒他們母子之情從沒說過話,可是如鶯話裡也該注意些。
  
  如鶯漲紅了臉:「是婢妾失言了。」

  綺年點點頭:「在我面前說說也就罷了,到了嫂子那裡就要注意些,這裡頭的事兒你本是明白的,理應言語裡更避諱著些,別因小小一個稱謂反搞得家宅不寧,那就是你的疏忽大意了。」當然,究竟是大意還是有意,她也不想深究,但看如鶯現在這樣子,顯然是吳知雯佔了上風。

  「婢妾從來不敢的……」如鶯眼圈又紅了,拿帕子按著眼角,「只是不知怎麼了,少奶奶總是看婢妾不順眼……」

  綺年沒說話,只上下打量著她的衣飾。衣料說不上多麼貴重,但也都是綢緞,耳朵上戴一對米珠墜子,頭上還插了一枝赤金雀頭釵,雖然不大,卻也是光燦燦的。綺年把她從頭到腳看完了,才慢吞吞地道:「嫂子可有剋扣你衣食之處?」

  如鶯又漲紅了臉。頭上身上穿成這樣,她怎麼說得出吳知雯剋扣了她?固然她的衣飾不多,比如說這釵子吧,就只有兩枝,另一枝是青玉蓮花頭的;再比如說家常的衣裳綢緞的少棉布的多。但若說比起高門大戶的姨娘們是遠遠不如,可以周立年的官職和家業來說已經是很不錯的了,就是這幾件值錢些的首飾,還是吳知雯從自己嫁妝裡拿出來賞給她的。

  「哥哥如今才做幾年官,就能讓你這樣穿戴,已然是難得的了。」綺年皺著眉,「家和才萬事興,你得記得這句話。哥哥在外頭不易,不能相助,也切莫添亂。」

  如鶯從沒被綺年這樣教訓過,頓時委屈得眼淚直流,抽噎道:「姑娘——」

  旁邊如鴛看著這樣子不大成個體統,只得開口道:「如鶯姐姐,王妃這懷著身孕呢,你別這樣哭哭啼啼的……」

  如鶯憋得要命,有苦說不出。她對周七太太伺候得無微不至,實指望周七太太開口讓周立年抬舉她。結果周七太太倒是開口了,吳知雯也十分爽快,立刻就抬了她做姨娘,一應份例都跟著往上抬,可就是不讓周立年進她的房。如今吳知雯有了身孕,她本以為終於輪到自己了,可吳知雯又直接將她帶回了京城,反留下了她已經配人的大丫鬟聽琴一家子在那邊伺候。她實在是無計可施了,只好藉著來王府請安的機會求綺年說句話了。

  「婢妾只是擔心少爺——」如鶯絞盡腦汁地擠出幾句話,「如今少爺在那邊,沒人伺候呢。少奶奶回了京裡並不少人伺候,卻把少爺一個人拋在那邊……」

  「哥哥身邊沒有丫鬟小廝?」

  「不是……」如鶯說不出來了,半晌一咬牙,撲通一聲跪倒,「求姑娘跟少奶奶說說,讓奴婢去伺候少爺吧。」

  綺年靜靜看了她一會兒:「當初做妾,可是哥哥強逼你的?或是他許過你將來要娶你為妻?」

  如鶯驚慌地搖頭:「沒有!奴婢也斷不敢有那樣妄想的。」

  「既然沒有妄想,那如今少奶奶的安排,你又為何這樣不情願呢?」

  「可是少爺那邊無人伺候……」

  「哥哥由誰伺候,是當家主母該操心的,不是姨娘妾室該想的。」

  如鶯頹然坐倒在地上:「姑娘好狠的心,就不肯替奴婢說一句話……」

  如鸝在一邊聽得不悅,拉著臉道:「鶯姨娘這話說的真是好笑,王妃當初連身契都放了你的,還要怎樣?如今倒怪起王妃心狠來了,難道還要王妃做主讓立年少爺娶了你不成?」

  綺年擺擺手止住如鸝:「你若還是我的人,我自然可以說話。可你如今是哥哥嫂子的人,我一個做妹妹的,斷然沒有管到哥哥房裡去的道理。你回去吧,記著自己的本分就是了。」

  如鶯茫然地站起身來,隨著如鴛往外走,眼前不由得浮現出今早她請纓要來郡王府問安時吳知雯眼中微微的譏笑,原來她早就料到自己想來說什麼,又早就料到綺年會給什麼樣的回答了。

  綺年看著如鶯有些踉蹌地走出去,歎了口氣。如鸝快人快語地道:「王妃別多想,這是自己不知好歹!當初王妃不是沒勸過她,自己情願做妾,如今又來說什麼呢!也不想想,王妃若說了話,可怎麼跟少奶奶交待呢。」

  綺年苦笑了一下:「表姐早料到我會說什麼了,否則也不會讓她來。也不知這些年表姐變成什麼樣兒了……」想必是與從前那個心比天高的少女已經大相逕庭。

  綺年在這裡想著吳知雯的時候,吳知雯已經跨進了吳府的大門。月白色的襖子,蜜合色錦裙,在腰部只是微微豐滿了些,尚未有太明顯的輪廓。頭上戴一枝白玉如意釵,鬢邊幾朵蜜蠟綠松石的珠花,再不復從前那樣艷光照眼的打扮。

  李氏在蘭亭院裡看見這樣的吳知雯走進來,不由得也在心裡暗暗地歎了口氣——果然是跟從前不一樣了。

  「給母親請安。」吳知雯拜下去,早有丫鬟們上來扶起來了,「這些年不在京中,沒能來探望母親,是女兒不孝。」從前在家中做庶女的時候,心裡只埋怨嫡母不賢不慈,不肯寬待自己和姨娘,如今自己嫁了人,家中也有了妾室,才知道當初嫡母已然是足夠寬厚了。

  李氏聽得怔了怔。套話人人會說,說得是否真心卻是能聽出來的,倒弄得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你是跟著姑爺外放,哪裡說得上不孝。快坐下,雙身子的人處處都得小心些。」

  孟涓上來見禮,吳知雯看著這個弟妹,轉過身去真心真意向李氏道:「母親對我們兄妹的恩情,沒齒不忘。」一般人家的嫡母,有幾個肯替庶子結這樣好親事的?

  李氏略有幾分不自在地笑了笑:「你們叫我一聲母親,我自然要盡心的。」說了幾句家常寒暄的話,問到周立年,「上回來信說姑爺升了官,你父親很是高興,只是你這樣帶著身子千里迢迢的回來,實在不大謹慎,萬一路上累著了如何是好?」

  吳知雯笑笑,不肯說自己是為了什麼,只道:「相公升了官固是好事,但因升得快了,頗有人不服,如今一舉一動都有人瞧著呢,我怕在那裡反給他添了累贅,便回來了。」欠身道,「相公還有一封信,讓我帶給父親的。」

  「你父親在外頭指點雱兒和你表弟的課業呢。」李氏一邊說一邊叫人去請吳若釗等人,「既回來了,在家裡多住幾日也好。」

  吳知雯歉意地一笑:「多謝母親,只是——相公的生母是一起回來的。」說是沒婆婆,其實還有個應該叫嬸娘的婆婆。

  李氏不覺皺了皺眉:「也罷,總歸是姑爺的生母,你好生孝敬著,姑爺也念你的情份。」不過這位生母確實有點不大省事,跟著已經過繼出去的兒子過日子算怎麼回事?到底周立年這算是二房的兒子呢,還是仍舊算七房的兒子?這搞得稱呼上都沒法算。

  吳知雯點頭受教,又說了幾句話,吳若釗等人已經回來,見了一番禮。吳知雯看弟弟比從前高了好些,眉宇間已經是成家男人的模樣,不由得心裡大慰,說了幾句話,便拿出信來遞給吳若釗。

  吳若釗略略有些訝異。按說周立年若是有什麼事,前頭寫信來的時候就可以說,或者讓吳知雯捎句話也成,何必再特意讓她帶一封信呢?想著大約是女婿有什麼要求不好對吳知雯啟齒,便特意拿了信到旁邊廂房裡去看,只看了幾行,他臉色就變了。

  信裡並不是對吳家有所求,甚至根本沒提到吳家,信裡寫的是他懷疑齊王已經不在封地,並列舉了一些蛛絲馬跡。齊王的封地在成都府,周立年卻不僅在成都長大,更因為行商走遍了整個成都乃至近旁的渝州,也不知他是怎麼做到的,根據他所列舉的線索來看,齊王確實可能已經悄悄離開了封地。

  除了這些線索之外,信中並沒提到別的話,甚至沒有要求吳若釗將這些線索告知朝廷,但吳若釗捏著這信,手卻微微有些發抖。他為官多年,如何不明白這封信的厲害?吳家素來是不參與立儲之爭,只忠於九龍寶座上的那一位。即使吳知霞被點為太子妃嬪,吳家已經是太子一黨,那也是因為皇帝做出了決定,將吳家送上了太子的船。但周立年——他的這個女婿卻是主動參與了進來,大膽地向太子示好,將寶全壓在了太子這一邊!

  目前來看,太子似乎是穩操勝券了,但他一日不登基,一日就不能算塵埃落定。可是翻過來說,畢竟齊王已經就藩,若是沒有真憑實據,太子也不能主動挑起爭端。現在有了這封信,太子就有了動手的理由。可是以吳若釗的眼光來看,太子現在最重要的不是對付齊王,而是盡快繼位。此時若起爭端,萬一皇帝覺得太子對兄弟不慈,那反而要弄巧成拙。周立年這封信,成則有從龍之功,將來飛黃騰達皆自此信始;反之則是一敗塗地,若將來齊王登基,治他一個滿門抄斬毫無問題。自然,倘若真到了那一天,吳家也跑不了。

  吳若釗緊緊地握著那封信坐著,直到吳知霄悄悄走了進來:「父親——」

  「你看看這個。」吳若釗深吸口氣,將信遞給了兒子,「依你看怎麼辦?」

  吳知霄看完信也皺緊了眉,半晌才道:「依兒子淺見,須將此信呈交太子。」若是不交,吳家是兩頭討不到好,萬一因此使太子缺少警惕失去大位,那吳家就完了。

  「為何不是呈交陛下?」吳若釗抬眼看著兒子。

  吳知霄苦笑:「若呈交陛下,妹婿私自窺探齊王,居心叵測的罪名是跑不掉的。」

  若不是有心窺探,如何能得到這些線索?皇帝再怎麼為了天下安定著想,也不會喜歡有人去揣測懷疑他的兒子。即使最後證明這些懷疑都是對的,皇帝心裡照樣不舒服。皇帝不舒服了,你還想舒服嗎?

  吳若釗深深歎了口氣:「這封信,還是送去郡王府吧,讓郡王給拿拿主意。」



186 山雨欲來風滿樓

  對於周立年,綺年有類似的擔憂。並不是擔憂他站錯隊,趙燕恆與太子是牢牢綁在一條船上的,當然是越多人支持太子越好。她擔憂的是周立年這種激進的態度,就像當初他不顧吳若釗的反對一定要去參加春闈一樣。甚至吳知雯回京城養胎,還把家裡人都帶了回來,未必不是他的一種態度。

  不過這些話她都沒跟趙燕恆講,因為趙燕恆現在要擔負的壓力比她重得多,她能做的,也就是把王府裡管理得井井有條,讓他不必為了後宅的事煩心罷了。

  「丹園那裡沒什麼動靜?」將到產期,綺年覺得腰是越來越容易酸,但為了生產順利,她仍舊堅持每天在院子裡走一圈。

  豆綠垂手跟在她身後,恭恭敬敬地答道:「那邊倒是說過讓奴婢伺機給王妃下個絆子,但奴婢說王妃身邊的人跟得緊,找不到機會下手,那邊只罵幾句奴婢沒用,也就罷了。」

  「也就罷了?」綺年重複了一下,有些懷疑。秦王妃真的死心了?還是因為被禁足確實有本事也無處施展?想想大長公主,想想秦家,綺年覺得沒有那麼樂觀。

  豆綠有些惶恐:「奴婢不敢撒謊。」

  「也罷,院子裡看緊些,到了那天,除了穩婆之外,其他各院丫頭們統統不許入內,你們必須有兩個人緊緊跟著我。至於你——」綺年看一眼豆綠,「在我生產之時驚慌失措險些弄錯了藥,打發到莊子上去就是了。」

  這就是給了出府的理由,豆綠大喜,撲通跪下來給綺年磕頭:「奴婢謝王妃恩典。」提心吊膽了這麼多年,終於可以離開這個是非之地了。

  綺年是天快亮的時候發動的。一早晨節氣居是如臨大敵,趙燕恆沒出去,連昀郡王都在書房裡坐立不安,只有肖側妃管著府裡的雜事,還要隔一會兒往外書房傳傳消息,忙得不可開交。林悅然跟著她幫些小忙,見肖側妃終於得了閒坐下來,忙捧了杯茶過去。

  肖側妃接了茶喝一口,笑道:「一家子都是這樣,要生孩子了就闔家都忙得腳打後腦勺。」

  苑氏這些日子也住在荷園裡,身邊跟了幾個丫鬟婆子,說是伺候,其實也是監視,除了能帶孩子出來走動走運,極少能出屋子的。今日藉著機會也出來透口氣,聽了肖側妃的話便道:「王妃是尊貴人,肚子裡是小世子,自然要仔細著。」看了林悅然一眼,心想若是小姑子能留在郡王府,豈不一樣是這樣尊貴?

  肖側妃淡淡一笑:「林娘子有句話說對了,王妃是尊貴人,自然要仔細。為何這樣尊貴?皆因王妃就是王妃,是郡王正妻,若換了是別的侍妾通房生產,可沒有這樣興師動眾。這個道理,高門大戶也罷,小門小戶也罷,都是一樣的。」

  苑氏低了頭不敢再說話,林悅然心下明白,輕輕拉了肖側妃的手低聲道:「多謝側妃,我都明白的。」在郡王府住的日子也不短了,難道還看不見郡王爺的態度麼?前些日子雲姨娘過世,郡王這裡就連一個側室通房都沒有了,卻也從沒見誰提過要給他房裡添人的話。可見肖側妃說得對,王妃是不願給郡王添人的,若是自己當初鬼迷心竅非要湊上去,哪裡會有好處?還不是把當初的姐妹情份都給毀了!

  肖側妃含笑拍了拍她的手:「好孩子,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一句話剛說完,丁香氣喘吁吁衝進來:「生了生了,側妃,王妃生了,生了個兒子!」

  「這麼快!」肖側妃大喜,「這才剛過午呢。快,快去給王爺報喜——不,我親自去!還有,闔府都放賞,各賞一個月的月例!」

  外頭這通忙亂,綺年都不知道了,說起來這次生產時間也不是很久,她卻覺得特別累,只是支撐著聽穩婆說了一句「大喜,是位小公子」,就沉沉睡了過去。

  再醒過來的時候屋裡已經上燈了,床邊上坐了個人,正是趙燕恆,一見她睜眼便喜悅地道:「醒了?可想吃點什麼?還有哪裡不舒服?」

  綺年覺得哪裡都挺好,一生完孩子好像通身都舒服了:「孩子呢?」

  「這兒!」趙燕恆從旁邊小床上抱過一個襁褓來,洋洋得意,「這孩子,哭起來的聲音極響亮,中氣十足,父親看了直說將來是個學武的料子!」

  綺年知道他是摔斷腿後被迫棄武的,心中總有份遺憾,兒子若能習武也是圓了他的心願,不由伸手摸摸他的手才側頭去看孩子。只見一張紅紅的小臉兒,睡著了也擰著淡淡的小眉頭,小拳頭更緊緊攥著,不由得失笑:「怎麼這麼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品姐兒剛生下來的時候也不這樣啊。」女兒那時候乖乖的,才不是這樣子。

  趙燕恆表示反對:「說的什麼話!這是兒子,自然跟女兒不一樣。」

  「喲喲喲——」綺年看著他笑,「果然兒子就是不一樣,這才生下來呢,就不待見女兒了?我這就去告訴品姐兒,她爹不疼她了。」

  「胡說!」趙燕恆哭笑不得,「誰說我不疼品兒,你這做娘的怎這樣挑撥離間,哪裡像做娘的樣子!品姐兒早就嚷著要來看你,莫不是來了就聽你說這些胡話?」

  「亂糟糟的,沒把品姐兒嚇著吧?」綺年伸出手指輕輕戳了戳兒子的小臉,「品姐兒看過弟弟了?」

  「看過了。」趙燕恆把兒子放到妻子身邊,俯下身來看著這一大一小兩個,想著那邊房裡還有一個小的,那心裡滿滿的似乎有什麼東西要溢出來,「親熱得很,還想抱呢。把乳娘嚇壞了,好歹攔住。到底是親姐弟,這麼小就親熱了。」

  綺年抿著嘴笑,抬手摸摸自己胸前:「一會兒等他醒了,我給他喂回奶。」

  趙燕恆皺皺眉:「你這回別看生產還順利,可是太醫說身子卻有些虛,乃是勞神太過的原因,若再給孩子餵奶,怕是身子更要虛了。」

  「只喂一次罷了。」綺年覺得不大相信,「說來我覺得這次養得很好,家裡又沒有什麼不省心的事,怎麼會反而虛了?別是太醫診錯了罷。」

  「說是沒有不省心的事,也沒見你少勞神了。」趙燕恆替她掖掖被角,也幸好在她有孕之前秦王妃就被禁足了,不然還不知道有多少事,「只是,我得出京了。」妻子剛生產完畢,自己又不能守著她。

  「這麼急?可是事情有什麼變化?」齊王只是疑似離開藩地,難道是抓到實證了?趙燕恆之前就說過出京的事兒,但沒想到會這麼急。

  「你生產那會兒,我接了封信,是漢辰送來的。他手裡有鄭家私自募兵的實證,需要我去取。」

  綺年敏銳地覺得不對:「周漢辰?他為什麼不自己送回來,卻要你去取?」

  趙燕恆略略遲疑了一下,綺年已經警惕起來:「說實話!否則我心裡不安。」

  「漢辰被人盯上了。」趙燕恆很想撒個謊,但又怕將來綺年從別處聽了實信,毫無準備之下更要慌張,不得不道,「白露已經傷重,怕是不治。」

  「所以你要去援救他?」綺年忍不住要撐起身子,被趙燕恆輕輕壓了下去,「不,我只是去一趟,將那些人的注意力引到我身上來,然後讓漢辰回京。有些證據,只有漢辰親自呈上來,皇上才會相信。」

  周鎮撫不是任何皇子一黨,他是皇帝的信臣,他說的話才最為有力。而他親自回京呈上對齊王不利的證據,將來就是在新帝面前立了大大一功。

  「所以你是去做幌子的?」綺年恍然大悟,「就像那一年你也是借口去祭外祖父,卻傳出消息說是遇了山匪!」

  做幌子,應該比當真拿了東西要安全一點吧?但也未必,幌子就是要把那些人的注意力全都引到他身上,如此才能讓周鎮撫安全回京。一時間,綺年心裡跟滾油煎的一樣。

  趙燕恆握了她的手,低聲道:「你放心,我帶著侍衛,必定無事的。」

  「你那年也帶著侍衛,還不是——」綺年想想當初在青雲庵看見他的模樣,就覺得心裡發緊。

  「你剛生了孩子,可不能哭!」趙燕恆手忙腳亂地替綺年拭淚。這樣的事他不是第一次做,可從前並沒有人這樣地為他擔憂。

  「我不哭。」綺年把眼淚吞回去,「只是你一定要小心,我和孩子們都等著你回來。」

  趙燕恆用力點了點頭:「我一定平安回來,無論聽到什麼消息都不要相信,你也要一切小心!」

  新郡王的嫡長子洗三,自然熱鬧非凡。雖然孩子還這麼小不能請封世子,但誰都知道,只要不是少年夭折,這個孩子將來穩穩的就是王府世子,未來的郡王。

  趙燕好跟著張大夫人一起來道賀,借小姑子之便溜進綺年房間裡,眉開眼笑:「恭喜嫂嫂!」拿出兩個肚兜,「這個是我繡的,嫂嫂別嫌針線不好。這個是我嫂嫂繡的,托我給嫂嫂帶過來——哎喲,都是嫂嫂,我都叫糊塗了。」

  綺年也笑,接了肚兜:「我也有東西要送你嫂嫂,明兒洗三我不能去,你替我帶過去罷。」冷玉如比她晚一天生產,也生了個兒子,「哥兒可好?叫什麼名字?」

  趙燕好掩了嘴笑:「小名叫順哥兒,好著呢。今兒早上固哥兒去看弟弟,被弟弟撒了一頭一臉的尿,氣得哭了一場。」

  綺年也忍不住笑:「這才生下來兩天就這麼精神,果然是張家的兒子呢。」

  姑嫂兩個正逗著器哥兒,外頭如鸝脆聲笑道:「三奶奶來了?」打起簾子,柳逢碧走了進來。

  「三弟妹來了,快坐。」

  綺年欠欠身,柳逢碧便坐了下來,看著器哥兒歡喜道:「哥兒長得好精神!」忙忙地拿出一對赤金的小腳鐲,上頭鏨著如意祥雲紋,十分精緻。鐲子兩頭做成相對的蓮花苞,裡頭各鑲一塊綠生生的祖母綠,雖塊頭不大,顏色卻極好。器哥兒瞪著黑葡萄似的眼睛看了看,把小腦袋扭開了。

  綺年不禁笑道:「這傻孩子,不認得嬸娘給的好東西。」

  柳逢碧聞言忙道:「嫂子可別這樣說,哥兒還小著呢,怎認得這些東西。」

  綺年輕輕拍了拍器哥兒:「聽見沒有,你嬸娘多疼你,都不讓說你傻呢。」

  一屋子人都笑起來。柳逢碧將金腳鐲交給旁邊伺候的丫鬟,道:「怎麼不見大哥呢?」

  綺年微笑道:「他呀,說要去祭拜外祖父,把生了兒子的消息報給外祖父聽,忙忙的就出京了。」

  趙燕好也是才知道,忙道:「怎麼這時候出去?好歹等器哥兒洗三過後也好。」

  「這不是天氣漸冷了麼,再往後路上難走。」綺年隨口回答,「怕走得晚了,趕不及回來過年。」

  「這倒也是。」趙燕好點點頭,「外祖父家裡離京城遠著呢。」

  「是啊,橫豎只是個洗三,小孩子,弄得這樣鄭重其事的也怕折了福。」綺年邊說邊用眼角餘光觀察著柳逢碧的神色,卻見她只問了一句就只顧著低頭去逗器哥兒了,並沒再追問什麼。

  一會兒前頭就有僕婦過來說時辰到了,要把器哥兒抱過去。綺年還在坐月子不能出去,趙燕好便和柳逢碧一起到前頭去了。洗三也不過就是那麼些程序,縱然來添盆的人多些、身份貴重些,也不可能平白再生出什麼新花樣來,熱鬧了一時也就散了。

  柳逢碧本還想再看看器哥兒,自己的陪嫁丫鬟青兒卻低聲道:「方纔三爺叫小廝過來,讓奶奶早些回去呢。」柳逢碧聞言,心裡雖有些不捨,也只能告辭。

  到了二門處上了馬車,卻見趙燕平已經在車裡了,正閉著眼養神,不覺關切道:「三爺可是喝了酒了?」

  趙燕平睜了眼道:「沒有喝酒。你可問過了?大哥為何不在府中?」

  柳逢碧將綺年的話轉述了,便笑道:「大哥定是歡喜太過了,這樣迫不及待。也難怪,大哥今年有三十了罷,才得一個兒子,自然稀罕得不行。我瞧著那孩子也生得精神,這才三天呢,就睜著眼睛——」

  話猶未了,趙燕平已經皺眉道:「行了,那是別人家的孩子,你這樣親熱做什麼。」想起妻子送的禮,又道,「隨禮也不必太過了,二哥那裡送什麼,你也送什麼就是了。」

  柳逢碧摸不著頭腦,不曉得他這不滿是哪裡來的,分辯道:「這是大哥的嫡長子,將來就是世子,理應送得重些才好。」

  世子這兩個字簡直不啻在捅馬蜂窩,趙燕平眉頭猛地擰緊,一句呵斥已經到了嘴邊,猛然想起外祖母對他說過的話——柳家是你要倚仗的岳家,定要待柳家姑娘好——硬生生又把那句呵斥嚥了回去,只冷著臉道:「家都分了,何況我和大哥又不是一個娘生的,你不必這樣慇勤!」

  柳逢碧不能理解。在柳家,雖然兒女們也不是一個娘生的,但素來和睦,自打各人都娶妻之後,也是分產不分居。在柳逢碧看來,父親和兩位叔叔之間根本沒有什麼是不是一個娘生的區別。

  當初東陽侯府在秦巖的成親日鬧出那麼件事來,雖然只是後宅的女眷們知道,後來兩家又息事寧人以東陽侯夫人失察的理由把這事糊弄過去了,但大家心裡都明白,秦王妃為何偏偏在這之後就「病」了?當日她不等事情澄清就給了長媳一個耳光,這裡頭的事兒可多得很呢。但還是有人私下裡把當年趙燕恆墜馬的事翻了出來,說這繼母子之間果然就不是貼心的,秦王妃分明是巴不得給長媳扣上個私通的名聲云云。而她平日裡有個賢惠名聲,此類的流言蜚語才沒有那麼盛。

  柳夫人當初結這門親事是看著郡王府門第好,趙燕平又素無惡行,秦王妃且出身高貴又有好名聲,結果定了親了鬧出這麼一樁事來,心裡也有幾分後悔,只是已經來不及。沒辦法,只好往好處去想,既然昀郡王分家之時並無偏私,想來這事也不算大事,嫁孫女的時候就格外叮囑一番要妯娌和睦,尊敬長嫂之類。

  柳家雖是武將人家,但門風甚好,柳逢碧性情爽朗純厚,聽了祖母的話自然覺得理所當然。兄弟麼,血脈相系,能有什麼大仇恨?俗話說得好,打仗親兄弟,上陣父子兵,縱然有些小彆扭,慢慢也都會好的。

  豈知嫁過去之後,逢年過節的丈夫都以分家為由不讓自己登郡王府的門,只是送份節禮過去,實在離柳逢碧心裡想的兄弟和睦差得很遠。今日器哥兒洗三,在柳逢碧想來,香薰球一事本就是秦王妃做得不妥當,合該借這機會與大哥大嫂修復關係才是,因此著意叫人去銀樓裡定做了一副金腳鐲送來,誰知道又會引發丈夫這樣一番話。待要反駁,又覺得不該違拗夫主,只得低頭不語。

  趙燕平卻是一肚子的不快,並沒注意妻子的神色,只道:「大哥是幾時離京的?」

  這個柳逢碧卻沒有問,遲疑道:「想來該是昨日吧……」

  趙燕平皺眉道:「不是讓你仔細問問麼?他出京當真是去呂氏族地拜祭了?」

  柳逢碧真不知這有什麼好問的:「大嫂是這樣說的。」

  趙燕平眉頭皺得更緊:「她說什麼你便信什麼!便是要拜祭,也根本不必這樣的著急才是!」

  柳逢碧被一而再再而三地責備,也有些忍不住了:「大嫂既這樣說,我自然要信,難道還要說大嫂在騙我不成?若不是為了拜祭,大哥又為何要離京呢?」她在柳家也是極得寵愛的,並不是沒有點小脾氣,只不過嫁做人婦就盡量收斂罷了。

  趙燕平揚了揚眉毛,想起外祖母的話,把火氣又壓了下去,勉強笑道:「我這不是說說麼。」看柳逢碧賭氣地扭過頭去,便道,「今兒時候還早,我們回去看看岳父岳母可好?」

  自從嫁過來,柳逢碧上頭沒有婆婆要立規矩,又時常能回娘家去看望父母和祖母,因而一直覺得趙燕平對她實在很不錯。此時趙燕平這樣一說,她方纔的氣也就都沒了,露了笑容道:「好。順便去鼓樓大街的苓香齋買幾盒茯苓餅,還有你愛吃的金乳酥。」

  趙燕平笑著答應,馬車就在前頭轉了彎,往柳家駛去。

  趙燕恆這一走就是一個月。到了十一月底的時候他還沒有回來,倒是流民來了。

  說起來,自打現任皇帝登基的這二十幾年,開頭那幾年因為鬧奪嫡的亂子,動盪不安是難免的,後頭這幾年都算是風調雨順,雖然也有些旱澇之災,但都算不上什麼大害。每年的流民也並不多,便是冬日裡有到京城來的,也不過是官府賑賑粥,熬過這個冬天就各自回鄉去了。因此綺年到京城來六七年了,總共只聽李氏說過一回捐款賑粥的事兒,至於流民還不曾親眼看見一個呢。但是今年,她算是看見了。

  「聽說京兆尹衙門已經下令不許流民入城了。」小滿從郊外的莊子上趕回來報信,「我們在莊子上也放過粥,可是總覺得不大對勁兒。既是流民,哪裡有東西吃自然就會留在哪裡,可是這些流民中,好似有不少人只想著入京,在莊子上停下來的不多。」

  綺年不由得皺起了眉:「確實有點不對勁。」

  官府賑的粥也並不是什麼大米白面,只怕還不如莊子上的粥稠厚呢,為什麼這些流民只想著入京,京城裡難道有什麼好東西給他們不成?

  小滿走得太急,還喘著氣:「立春說,留下來的大多都是老弱,有不少看起來還是青壯的,都是往京城來了。他叫我趕緊來給王妃報信,不管怎樣,這些人如果進了京,京裡必然不安生。王爺不在家,老王爺又去廟裡住了,王妃定要緊閉門戶,千萬小心,這些流民若是鬧起來,打家劫舍也不是不能的。」

  昀郡王在器哥兒滿月之後就到西城外山上一個什麼寺廟去住了,因住持是熟悉的人,說是去下棋。但據可靠消息,他是在廟裡給呂王妃做功德。

  「打家劫舍……」綺年喃喃重複了一遍這句話,右眼皮毫無來由地跳了跳——恐怕,真的是要生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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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7 自以為是清良媛

  「王妃要開粥棚?」如鸝睜大了眼睛,馬上反對,「立春家的不是都說了,那些流民不安分嗎?王妃怎麼還要去啊!何況這才剛出了月子——不成不成!」

  綺年搖搖頭:「你急什麼,我又沒說親自去賑粥,只是以王府的名義開粥棚罷了。我想——看看那些到底是不是真流民。這件事交給立春去做,從莊子上調米糧來,在城外施粥。」

  「王妃這是——」如鴛也不是十分明白,想了想道,「奴婢以前也是跟著爹娘逃荒過的,有個淺見——王妃叫這些人去莊子上做工換吃的,若是真的流民——奴婢可記得當初逃荒的時候要是有地方肯讓人做工,大家擠破了頭都想去的。」她是不明白綺年調查這些流民做什麼,但這並不妨礙她幫綺年想主意。

  「如鴛姑娘這主意好。」立春一聽便點頭,「莊子上冬日要浚通水渠,修屋壘牆,都是要青壯勞力做的活兒。小人許他們一日三餐還給點工錢,倘若是真流民,定然巴不得就來做了,連粥棚都不必設的。」

  綺年擺擺手:「粥棚還是要設,那裡頭還有些老弱病殘的真流民,施一碗粥或許就能過了這個冬天,施吧。你還有什麼話要說?」

  立春的臉色有幾分沉重,被綺年催了兩遍才低聲道:「山西那一帶又鬧匪患了,說是自承文伯調離之後,新任知府無能,以至匪患又起。」

  「就是王爺去的那條路?」雖然早就料到會有這樣的事,綺年還是覺得心裡一緊。趙燕恆離開之前自然也交待過立春,倘若不是事情嚴重,立春也不會露出這樣的表情來。

  「是——十分厲害?」

  立春遲疑著。小滿曾跟他說過,王妃剛生了孩子本來就需要調養,又為王爺擔著心事,有些話還是不說的好。但王爺臨行之前卻交待過他,無論什麼消息都要告知王妃,這樣矛盾了半天,他還是說了:「王爺最近十餘日,確實沒有任何消息傳來。」之前雖然對外說沒有消息,其實趙燕恆始終還是有飛鴿傳信來的,現在卻是連這個也沒了。

  綺年沉著臉:「十幾天了?」

  「是。本來按約定,前日就該有信來。若在路上延誤一日半日也正常,但——」三天,就不正常了,不是鴿子在路上出了事,就是趙燕恆有了麻煩,更何況在這個時候又傳來山西起了匪患的消息。

  「王爺走前說過,除非是他傳來的消息,否則任何人傳了任何話,都讓我不要相信。」綺年目光湛然,「你們也不要輕信,該做什麼就做什麼,我們這裡不能亂。」

  「是。」立春低頭答應,還是忍不住加了一句,「小人想,再過幾日若是還沒有消息,就派人去山西那邊打探一下可好?」

  「你這些人手,王爺臨行前可都吩咐過各自做些什麼?可有富餘出的人手?」

  立春躊躇片刻,低聲道:「沒有。」這些人都已經被趙燕恆各自安排了差事,並沒有什麼閒人。

  「那就不成!」綺年斷然否定立春的提議,但自己心裡也是七上八下的,「這樣,你先去調查這流民之事。若是,若是再過十日王爺仍舊沒有消息傳來,我們再商議。若是我們擅自行動壞了王爺的安排,沒準反而是幫了倒忙。」

  立春心裡也矛盾得厲害。若是別的時候,他必定聽從趙燕恆的安排,就如上回趙燕恆號稱遇匪失蹤,郡王府裡都翻騰起來了,他仍舊很鎮定。可是這次事情就有所不同,齊王若真是要反,那就不會再有所顧忌,想想看,連皇帝親爹他都敢動,其他人算什麼呢?是以他明知這時候不能自亂陣腳,仍舊是忍不住想出京去尋人。兩種想法在心裡鬥爭數日,搞得他夜不安寢,只恨沒人能拿個主意,此時綺年強硬地做了決定,雖是否決了他的話,卻讓他反而覺得心裡定了些,連忙答應著退了出去。

  如鸝卻覺得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兒,退出來之後忍不住悄悄問如鴛:「真的不要去打聽王爺的消息嗎?王妃就一點兒不著急?」

  如鴛歎道:「怎麼可能不著急。可是如今王爺在外頭做大事,這些安排我們怎麼知道,只有聽王爺的話才是。這時候你可千萬別亂說亂動,王妃說什麼我們做什麼,最要緊是伺候好王妃,還有哥兒姐兒們。」

  立春在外頭調查流民之事很快就有了結果,放出那樣的條件,去莊子上幹活的青壯勞力仍舊不多,加上立春在城外設粥棚的協助調查結果,這些城外的流民,有將近一半人根本不是什麼真流民。

  「這些人,皆是青壯之年。」立春神情凝重,「小人猜測,只怕根本不是民,而是兵。」只有兵,才會一下子聚集這麼多青壯之人。

  「那齊王是打算……」兵臨城下嗎?

  立春搖頭:「數千人雖然不少,可京城內有五城兵馬司、兩營禁軍,宮內還有數千侍衛,這些人算不得什麼。」

  「鄭家人不是在兵部為官嗎?鄭琨還是五城兵馬司的指揮使呢,他手裡必然也有些兵可用的。」

  「是。但自張少將軍來京,兩營禁軍至少一半已在他手中;五城兵馬司,咱們王府二爺還掌握著一城呢,且還有幾個指揮使是中立之人。小人想來想去,鄭家連一半都調用不動的,唯一可慮的是兩營禁軍大營紮在城外,若是到時候關了城門,禁軍怕就來不及入城。」

  「這麼說,齊王其實並沒必勝的把握?」

  「哪裡可能有這把握呢?」立春肯定地說,「鄭家雖有些尾大不掉,但真論起兵馬來,西北、東南,哪裡的兵馬來勤王他也是擋不住的。就說這幾日,小人瞧著京兆尹那邊對這些流民也起了警惕了。雖說借流民之名混到京城來不難,但這樣多的青壯年聚集在城門外,官府便只是為了街面安定也要仔細的。」

  綺年喃喃道:「這我就更糊塗了,既然連個把握都沒有,齊王這是急的什麼,難道是狗急跳牆了?可又分明沒有人逼他啊……」

  皇帝雖然身體不好,但還遠沒到立刻嚥氣的程度,就是傳位給太子,也是因為沒有精力再理朝政,當太上皇也還能當好幾年呢。只要皇帝活著,太子縱然即位了也不會對齊王做什麼,齊王大可緩緩圖之的。難道說皇帝的身體其實很糟糕,撐不了多久了?

  自打周鎮撫走人,宮裡的消息郡王府可就不大靈通了,綺年也只能抱著這個懷疑再慢慢想辦法去驗證。糟糕在吳家人現下身上都帶著孝,就是想讓他們進宮去見見吳知霞打聽一下情況也不合適。

  「實在不成,請老王爺進宮去問問疾可好?」立春試探著問。雖說郡王無詔不宜入宮,但昀郡王此刻已經把爵位給了趙燕恆,自己就是一個閒散宗室了,這時候說憂心皇上的病進宮去探視一下倒也並無不可。

  「這也是個辦法。派人去廟裡看看,父王閉關完了沒有。」也不知道那廟裡的住持是怎麼跟昀郡王說的,這功德做到最後還來了個齋戒閉關。看來從前昀郡王對呂王妃真是不怎麼樣,不然又何必到了這時候再用這種方式來求得內心平安呢?可惜呂王妃已經用不著了。

  立春那邊還沒把昀郡王弄出關來,郡王府倒是先來了不速之客。綺年看著眼前的女子,不怎麼敢相信地打量著:「清——良媛?你怎麼來了!」

  清明身上還穿著尼姑的緇衣,只在外頭罩了一件大氅,因為是帶髮修行,大氅遮住了裡頭的衣裳,又是天色將黑之時,倒也不甚惹人注目。送她來的是茂源金鋪的掌櫃,有些尷尬地解釋:「清——姑娘忽然到了鋪子裡,說要見王爺,小人……」

  茂源金鋪是趙燕恆傳遞消息之處,清明從前也是常去的,雖然知道已經是入宮做了太子嬪妃,但現下突然出現,掌櫃也不敢不送她過來。
  
  「此事還有誰知道?」綺年臉色很是難看。這可是太子的嬪妃,且是奉命修行的,現在突然出現在郡王府,若被人知道可如何解釋?

  掌櫃也知道厲害,連忙道:「清——姑娘來的時候假作化緣,又是從後門來的,該是無人注意。小人一見就趕緊將她藏到了內室之中,只有一個夥計知道,但他知道利害,絕不會說出去的。」小心地道,「小人也說過來不得,但清姑娘只是不聽。小人怕她貿然前來王府反而被人看見,所以……」還不如打著送首飾的借口用馬車將她送進來,免得再生事端。

  綺年打發走掌櫃,清明在屋裡已經等得不耐煩了:「王妃,王爺究竟在不在京中?」

  「你是瘋了不成?」綺年也不耐煩了,「如今你是什麼身份,跑到王府來想做什麼!你可是想害死王爺?」被人知道太子的嬪妃跑來找個郡王爺,這渾身長嘴都說不清楚了吧。

  「王爺可是又去山西那邊了?」清明彷彿沒聽見她的話,只管追問,「聽說那邊又起了匪患,王爺可有消息回來報平安?」

  「關你甚事!」綺年的忍耐真是到了極限,「你還是想想你自己吧,就這樣出來了,你要如何回去!」

  「我既出來了就沒想回去!」清明挺直身子,她瘦了許多,卻滿臉都是倔強的神態,更顯得線條堅硬。也不知是不是在廟裡整日皺著眉頭的緣故,眉間添了幾道明顯的豎紋,看上去頗有幾分戾氣,「你切莫以為那匪患就真是匪患,我雖不知王爺為何離京,卻知道其中必有蹊蹺!你或者不知——」

  如鴛不大客氣地打斷她:「只怕清良媛才是有所不知——也是,清良媛在廟中修行,外頭的事自然不知;我們王妃卻是王爺親口囑咐的,知道得自然比良媛多,良媛就不必操心了。」

  清明被如鴛駁得臉色微變,勉強道:「原來外頭的事王妃也知道一二,那便更該知道,如今事出有異,王爺在外頭只怕危險。方纔我在金鋪裡問了掌櫃幾句,他雖不說,我看他那神色卻覺不對,怕是王爺在外頭有什麼麻煩,須趕緊派人去接應才是!」

  「你就為了這個跑出來?」綺年臉色陰沉,「這些事自有別人安排,可是你該關心的?你就為了這個私自逃跑,知不知道若被人發現你的行蹤,隨便一個私通的帽子扣上來,王爺也就完了?並且這些消息,你是如何知道的?」

  「我假做拾柴失足墜崖,不會有人發現我來了王府。」清明自信地道,「消息是我跟寺裡來往的內監買來的。我是關切王爺安危,你不曾經過這些事,不知道利害,萬一王爺涉險——」

  「夠了!住口吧你。」綺年不願再聽她的長篇大論,「我叫人立刻送你回去,你就裝作滾下山崖好歹才找到了路——」

  「我不回去!」清明打斷她的話,昂起了頭,「就知道你不會知曉其中利害,我也不指望你了。我既出來就沒想著回去,你不去找王爺,我去!你放心,我絕不會讓人知道今日來過郡王府。」說著,舉步就往外走。

  「把她捆了!」綺年突然一拍桌子,提高聲音喊了一嗓子。

  清明一怔,已經有四個婆子從門口進來,七手八腳地將她按住了。她雖然也學過幾下拳腳,但畢竟不過是花拳繡腿,對付個把丫鬟們尚可,這四個婆子卻是都有幾分功夫的,幾下就將她綁了起來,按在椅子上。

  綺年臉色陰沉得像鍋底一樣:「我早就對你說過,既進了東宮,就安安分分做太子的嬪妃,不要再自以為是給王爺添亂——看來,你是一句也沒有聽進去啊。」
  
  清明大怒:「你快放開我!你一個鄉下丫頭知道什麼利害,若不是秦氏從中作梗,王爺又怎麼會娶你為妻!這種時候你還不以王爺的安危為重,要你有什麼用——」

  啪地一聲,卻是如鸝忍不住一個耳光摑了過去:「你才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一個奴婢,進了東宮就不知道有幾斤幾兩了不成?敢這樣跟王妃說話!」

  「把她的嘴堵上,叫立春進來。」綺年一擺手,如鸝掏出塊帕子就塞進了清明嘴裡,悻悻道:「真是浪費了我一塊好帕子……」

  立春雖在外頭,剛才也聽見了幾句清明說的話,神色不由得複雜起來。綺年淡淡看著他:「你都聽見了?你說,現在要怎麼做?可是要聽清姑娘的話,派人去尋王爺?」

  立春心中一凜,思忖半晌才低頭道:「如今沒有消息,斷不可輕舉妄動,王爺既跟王妃說過,沒有他的話任何消息都不可信,那就該一切如常。」

  「很好。」綺年冷冷點頭,「你曾經有過一次不聽從王爺的話,結果是逼得王爺日夜不休地趕了六天六夜的路回來,險些累壞,可還記得?」

  立春雙膝一軟,撲通跪倒在地:「小人記得,斷不敢忘!」就是那一次讓他知道王妃在這府裡到底是什麼地位,也讓他知道聽王爺的吩咐是何等重要,他一個擅作主張,險些就釀了禍事。且憑良心說,那一次王妃的對突發事件的處置亦無什麼不妥之處,並不似清明所說是個任什麼都不懂的鄉下丫頭。即以此次流民之事而言,王妃所思所想並不落於他之後,雖說不上殺伐決斷運籌帷幄,卻也不是那等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尋常後奼女子可比。

  「你記得就好。」綺年轉過頭去不再看清明,「這次的事,你也該知道利害,奉旨帶髮修行的嬪妃私自離開寺中已是大罪,何況還前來宗親府中,倘若被人知道,該是什麼結果?」

  立春嘴唇微微顫抖。這事,從清明一方來說是抗旨私逃,對郡王府來說就是私藏內宮嬪妃,萬一再有人懷疑趙燕恆跟清明有什麼私情,那除了殺頭沒別的了。
  
  「現在立刻把人送到我莊子上去,你安排兩個人嚴加看管。」綺年冷冷地瞥了立春一眼,「我知道你們一起伺候王爺多年,怎麼也有三分情面,倘若因此被她逃脫,給王爺惹出滔天大禍來——」

  「小人不敢!定會嚴加看管,多派人手。」

  「多派人手?」綺年冷笑一聲,「現在人手本來不夠,還要為她分出人去。」

  立春何嘗不知道,不由得抬頭看了清明一眼——好好的呆在寺廟裡修行豈不是好,何必這時候出來給人添亂!

  「叫這兩個婆子跟著去看管她,繩子絕對不許鬆開,飲食之後立刻將嘴堵上,不管是關在地窖還是哪裡,絕不許再有人知道她在莊子上。」

  「這,這四人是王爺留給王妃的——」這是呂王妃留下來的老人,本是住在外頭莊子上的,此次特意挪進來給綺年用。這四人力氣皆大,略會幾下拳腳,乃是為了在侍衛不方便去的地方保護綺年的,這一下子就分出來兩個……

  綺年沒理他,只看著兩個婆子:「準備一服藥,倘若有人發覺她的行蹤——」咬了咬牙,「立刻將人處置了,絕不能留下把柄。」這是她頭一次明確地吩咐殺人,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自己的手都有些發顫。

  立春臉色慘白,知道綺年為什麼吩咐的不是他,就是怕他還念著從前跟清明的情份,到時候下不去手或者不服她的命令自作主張:「王妃,小人絕不會——」

  「罷了,我知道你也難,多少總是有這些年的情份在。」綺年低下眼睛,不去看清明不敢相信的神情,「只要你記得一切以王爺為重就行了。」

  這件事的利害立春是明白的,她的命令或者不足以讓他下手,但趙燕恆的利益絕對夠了。也不是她不相信立春,實在是清明惹的麻煩太大,倘若被人發現,不但皇帝要懷疑趙燕恆蓄意與太子勾結,就連太子恐怕也會懷疑清明入宮是趙燕恆別有居心。

  雖然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清明自作主張,但誰會相信趙燕恆能脫得開干係呢?她一直顧念著這些大丫鬟們在趙燕恆心目中的位置,總想著盡量讓大家都過得去,但現在看來,她實在是小看了清明的執拗。

  兩個婆子卻是對清明沒有什麼顧忌,她們一直在趙燕恆的莊子上養老,離開王府的時候清明也不過才到趙燕恆身邊伺候了兩三年。倒是趙燕恆將他們從莊子上接來的時候特意說過,讓她們萬事皆聽從綺年指揮,故而聽了這話,便齊聲應是,看著清明的眼神也跟看個死人差不多了。

  清明到這會兒才覺得怕了,只是嘴被堵住,只能嗚嗚幾聲,掙扎起來。綺年抬頭看了她一眼,緩緩道:「你是覺得連太子妃都沒處置你,我便不能處置你,是麼?太子妃不處置你,是看在王爺的面上,非不為也,乃不願也。你若是老老實留在寺廟裡,這一生也就平安無事,偏偏你仍舊的不安生——這一次,即使是太子妃也不能容你了。你只求老天保佑,無人懷疑你會到郡王府來,那你還可保住一條命。」

  清明狠狠瞪著她,實在想不出這個鄉下來的丫頭怎麼會有這樣的底氣要處死自己。明明是個誰都不敢得罪的軟柿子,便是自己和白露對她有不恭敬的地方,她也都一笑而過,頂多到趙燕恆面前告一狀罷了。她一直覺得她做個王妃根本不夠資格,毫無殺伐決斷,卻想不到她頭一次殺伐決斷,卻是用在自己身上。

  綺年擺了擺手,兩個婆子利索地拿個麻袋將清明套了進去,半拖半抬地弄走了。天明之後會有往莊子上去取油的馬車,人裝在油桶裡運走便罷。

  綺年沒發話,立春還沒敢起來。綺年走了幾步,轉頭看他:「清明人在寺廟,如何對外頭的消息這等靈通?她所說的買消息的內監又是什麼人?一個內監就能知道這許多事?」

  不但知道趙燕恆離京,還知道山西的匪患,這些事,宮裡那些沒緊要的小太監小宮女都是根本不知道的。可若說這個內監有些本事,地位必然也高些,清明一介失寵的嬪妃,拿什麼能打動他?

  立春的臉色也難看起來:「王妃懷疑,有人故意洩露消息給清明?」

  「這種時候,不得不防。」綺年冷冷地道,「誰叫她這樣愚蠢,偏偏又頑固不化呢。」

  立春深深低下頭去:「王妃放心,小人會讓清明說出是何人將消息傳遞給她的。且——若有所動靜,小人必然——將一切都收拾乾淨。」

  綺年轉過頭去,淡淡道:「你知道就好。最好記住,這不是為了我,是為了王爺,為了整個郡王府。」

  


188 鄭琨大意失荊州

  昀郡王在三更時分趕了回來,綺年已經要睡下了,聽說他回來立刻又收拾一下去書房見他。昀郡王臉色肅然,開口就問趙燕恆的消息,綺年不敢全說又不敢不說,只得含含糊糊說了幾句,至於趙燕恆離開京城的目的,她卻不敢說出來。

  昀郡王看了她一會兒,神色有些黯然,似乎想說什麼卻最終又嚥了回去,轉而問起清明的事。這個綺年可不敢隱瞞了,連忙說了一遍自己的處置。

  「胡鬧!」昀郡王一聽完就沉了臉,「婦人之仁!將她送往你莊子上就能保無虞麼?若等人起了疑心搜到你莊子上再處置,那時便晚了。人呢?」

  聽綺年說已經叫人送出城去了,隨即轉頭吩咐身邊侍衛,「立刻去追,把人送回山裡去。摔下山崖身死,你知道如何安排。」

  侍衛應喏著退了出去,綺年不由得咬住嘴唇低下了頭去。

  從理智上說,當然是昀郡王這樣的安排最妥當,斷絕了一切可能的後患。並不是她還想保住清明的性命,只是有些感慨:這許多年清明跟趙燕恆的主僕情分,就被清明這樣一點點地折騰完了,最可悲的是恐怕到死她都是那樣自以為是,根本弄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是這樣的下場。

  「我不知道恆兒究竟是要做什麼,既然你們自己有自己的主意,我也不會問。」昀郡王說到這裡,微微歎息了一聲,「從前我多有虧欠恆兒和他母親,如今——也罷,你若有什麼為難之處,府中的侍衛任你使用,只是切記小心行事。」

  綺年也不知道該說什麼。父子間的隔閡已經形成二十餘年,又豈是一朝一夕能消融得了的。只盼著這次大關平安度過,日後自有時間讓父子兩個慢慢相處罷。

  昀郡王惘然立了片刻,擺手示意綺年可以退出去了。綺年回了自己院子,只覺得睡不著,坐了片刻還是去了孩子們屋裡。

  屋裡燒著地龍,十分溫暖,品姐兒裹著一床杏紅色織花綿被,在床上滾成一團,小臉兒白玉似的,眉眼頗肖趙燕恆。隔壁房裡器哥兒卻是伸腿蹬腳如小青蛙一般睡得四仰八叉,身上穿的還是滿月時李氏送過來親手做的小衣裳,燭光下映得他的小臉紅撲撲的。若按嬤嬤們的說法,這樣伸手踢腳的睡相是不成的,得捆成小蠟燭包,不過被綺年給否定了,器哥兒得以繼續想怎麼睡就怎麼睡,自在得很。

  「哥兒長得可快呢。」乳娘很機靈地湊著趣小聲說,「眼瞅著這抱著就比從前沉了,吃奶也有勁兒,哭起來更是中氣十足,將來長大了定是有本事的。」

  綺年不由得抿嘴笑了笑,明知道乳娘說的是恭維話兒,但任何一個當娘的都喜歡聽見別人說自己孩子的好話。品姐兒的乳娘也忙道:「姐兒極友愛弟弟的,這麼小就知道要照看弟弟了,每日睡前都要來看看,還吩咐奴婢別讓哥兒半夜裡蹬了被子呢。」

  綺年含笑聽著,正要說話,小雪飛快地進來,臉上帶著幾分緊張之色,低聲道:「五城兵馬司的人到了府門了,說是有盜匪混進了城,要搜查盜匪呢。」

  綺年心裡咯登一跳。什麼盜匪,別說這些日子京城守衛格外警惕,就是有盜匪混進來,也不敢亂闖有侍衛衛護的郡王府。五城兵馬司,恐怕是衝著清明來的!沒想到他們來得這樣快,果然她還是太心慈手軟了,倘若現在清明還在王府裡,豈不麻煩了。

  「你們好生看著,別驚動了哥兒姐兒。」綺年扔下一句話,轉身去了前院。

  前院燈火通明,昀郡王立在院中,對面是鄭琨和北城安指揮。昀郡王正淡淡道:「本府有侍衛巡夜,區區盜匪如何能潛入王府?不必勞鄭指揮和安指揮費心了,倒是那些平民家中毫無防備,正該五城兵馬司多費心才是。」

  鄭琨半夜三更的穿得整整齊齊,負手站在那兒居然看起來風度翩翩的樣子,聽了昀郡王的話便笑道:「老王爺說得固然是,但郡王府是何等重要之處,五城兵馬司身負治安之責,若是讓盜匪驚擾了皇室宗親,我們有幾個腦袋也不夠砍的。進去看看,彼此就都放心了。」

  「多謝鄭指揮了,」昀郡王不接他的茬,「不必了。且王府後宅都是女眷,鄭指揮和安指揮請自便罷。」一拂袖子就要讓人送客。

  「老王爺且慢。」鄭琨上前一步,「皇上有旨京中戒嚴,務必嚴防盜匪潛入,五城兵馬司也是奉皇命行事。家家都有女眷,若都如郡王府這般,五城兵馬司要如何行事?且老王爺口稱無匪,萬一盜匪潛入,王府受了驚擾,皇上還不是要問罪於五城兵馬司?總歸我等也不好向皇上稟報,其實是老王爺不許我們搜捕不是?」

  他似笑非笑,滿臉的無奈,一副委曲求全的模樣,弄得旁邊的安指揮使也心有慼慼焉起來,很是覺得昀郡王有些不講道理。

  昀郡王沉下了臉:「鄭世子的意思,是說我違抗皇命了?要搜查郡王府,鄭世子先拿皇上的旨意來!」

  方纔還稱鄭指揮,那表示是跟五城兵馬司說話,現在改稱鄭世子,就是跟恆山伯府說話了。

  鄭琨手裡當然沒有聖旨。皇上確實說過流民眾多,要謹防有流匪混入其中,五城兵馬司須加強戒備云云,但那頂多算個口諭,更沒有給五城兵馬司下搜查郡王府或哪家的明旨。故而他才要拿話來擠兌昀郡王,這會看昀郡王沉了臉,便笑道:「皇上此時尚不知有盜匪潛入郡王府,我等此時去請旨不難,卻怕這一來一回,讓盜匪逃了。」

  昀郡王站著不動,冷笑一聲:「鄭世子不是已然讓人圍了我王府各門麼,還怕什麼逃了?要搜可以,去請聖旨來!」一甩袖子進屋去了。

  鄭琨站在院子裡,看看四週一個個劍拔弩張的王府侍衛,到底是壓著火氣笑了笑:「既然老王爺這樣說,容我等入宮請旨。」昀郡王越是這樣推三阻四,越說明那人就在郡王府裡!機不可失,哪怕驚動皇上,也得把人搜出來。

  安指揮不是很清楚其中內幕,聽鄭琨說真要入宮主旨,倒有些慌了:「世子,其實也不必如此罷?王府侍衛眾多,想必——」縱然有個把盜匪,哪裡能進得了郡王府。

  鄭琨只管笑:「老安,莫急,真搜出了盜匪,功勞都是你的。」

  綺年瞅個空兒去見昀郡王:「父王這是要他們——」有意把事情鬧大?

  昀郡王皺眉先訓斥了她幾句:「這些人來得如此之快,若似你這般優柔寡斷,被他們搜出人來,如何是好?」

  綺年低了頭:「父王教訓的是。」這件事確實多虧了昀郡王,倘若真是讓她來處理,這人搜出來什麼都完了。看鄭琨這樣兒,分明是有備而來,就是盯著來搜府的。還特意晚上來,若真查出太子良媛夜宿郡王府,長出一百張嘴來也說不清楚了。

  兒媳這樣溫順,昀郡王又不好多說了。本來婦人管的便是後宅之事,便是王妃之尊,也不宜干涉外務。清明這事兒卻是從宮裡始的,正經是外務,兒媳處理得過於和軟也是情有可原,幸而知道找人將自己請回來,安排妥當了便罷了。

  「如今人是帶出去了,只怕他們在街上城門處也安排了人把守,這裡越是將事情鬧大些,那邊就越從容。這時候了,要入宮請旨,便是外戚也難,且等著罷。」

  果然,五城兵馬司的人在郡王府外頭一圍就是大半夜,到了五更時分,早起的丫鬟婆子們已經該起床了,皇上的口諭下來了:「如有實據,著五城兵馬司便宜行事。」

  昀郡王聽完內監傳話,轉頭淡淡看著鄭琨:「皇上口諭,如有實據你們才可便宜行事,實據何在?」

  這個內監他認得,是鄭貴妃宮裡的,想來今夜是鄭貴妃伴駕,皇上也就是隨口一答,這邊就當成口諭傳出來了。這裡頭那些貓膩事兒,他雖然不是在宮裡長大的,也不是不知道。既然說了要實據,那就把實據拿出來吧。

  鄭琨臉色有些難看,想不到昀郡王竟然死摳著皇上的口諭不放,非要讓他拿出實據來。好在他早有準備,一個眼色過去,推出個人來,看打扮好似個乞丐,哆哆嗦嗦地道:「今日天色將晚之時,瞧見一個尼姑打扮的女子進了王府……」

  「尼姑?」昀郡王冷笑起來,「何時我府裡有尼姑出入了?縱有,這便是鄭世子所謂有盜匪潛入的實據?」果然是被人在茂源金鋪就盯上了,天色將晚之時,正是茂源金鋪掌櫃送清明入府的時候,人在馬車裡,根本不可能看見。

  「老王爺有所不知。」鄭琨自覺勝券在握,從容不迫地一笑,「這些盜匪能偽裝流民,自然也能偽裝成僧道尼姑之類,只怕府上素日施捨慣了,郡王妃久在後宅,不知利害。」

  「這麼說,鄭世子是要搜查我郡王府後宅,驚擾後奼女眷了?」昀郡王冷冷掃一眼五城兵馬司的官兵,「鄭世子是想讓這些人進我郡王府後宅?你當這是抄家嗎!」最後一句說得聲色俱厲。

  確實,似郡王這等皇室宗親,若讓這些兵丁們直入後宅,委實是只有被抄了家才會發生。

  昀郡王越是這樣挑剔,鄭琨越覺得他心裡有鬼,當即指了指傳完旨還站在一邊沒走的內監笑道:「自是不能讓兵丁們進去驚擾了老王妃和王妃,好在這不是有內監大人在麼。兵丁們也不須入後宅,只要老王爺派幾名王府內的侍衛引領,我與安指揮和內監大人走一趟,若有不方便之處,還要勞動大人了。」

  那內監連忙欠身笑道:「世子可折死咱家了。按說咱家一個宮人,是萬不該隨意驚擾宗親府上的,不過既然事關老王妃、王妃的安危,咱家也是斷不敢推辭的。只是咱家回宮之後,還請世子向貴妃說明,免得貴妃責怪咱家擅作主張。」

  昀郡王冷眼看著這兩人假惺惺做戲,心裡只是冷笑,招手叫過侍衛頭領來:「在這裡盯緊了,斷不許任何可疑人等走脫。」目光往那「乞丐」身上一掠,侍衛頭領心領神會,躬身退下去佈置了。

  這裡昀郡王帶了四名王府侍衛,並鄭琨、安指揮和那內監以及五城兵馬司兩百兵丁,一同進了二門。

  安指揮萬沒想到今日竟鬧到這等地步,他雖親近鄭家,但齊王出京就藩已經證明鄭家在爭儲一事中落敗了。雖然鄭家還有勢力,家中人的官職並未削減,而兩家的關係也不能立刻就疏遠起來,但他也不想像從前一般跟鄭家貼得那麼緊了。今日之事,也是因著皇上親口說過要嚴緝盜匪,五城兵馬司職責所在,因此他才跟著鄭琨來的,卻沒料到竟是要跟郡王府翻臉了。

  如今這情景,要麼從郡王府裡真搜出一個盜匪來,治郡王府的罪;要麼搜不出來,昀郡王必要拿他和鄭琨是問,再沒有第三條緩和一些的路好走了。一念至此,他心中真是後悔不迭。眼下騎虎難下,若不能定了郡王府的罪,將來皇上追究起他們來,鄭琨是貴妃的侄兒,少不得輕輕放過,全是自己頂缸。不但這指揮使別想做了,恐怕昀郡王記恨起來,連將來子侄們的前途都要受到影響。

  安指揮這裡後悔,鄭琨卻是精神抖擻,先將一百兵丁守住了各分院的門,以防有人自院中逃出;再將一百兵丁搜查後宅園中,花木假山都須細細搜到,斷不能有疏漏之處。

  「此地是郡王府,你們眼睛須要放亮,手腳卻要放輕,倘若任意損壞了王府的花木假山,休怪本指揮不講情面!且只許在園中搜索,斷不許進入房中驚擾女眷,違者嚴懲!」

  鄭琨訓誡完畢,回頭向昀郡王笑道:「老王爺看,如此可行?」

  昀郡王面無表情:「無妨,若損壞我王府一草一木,我只管向五城兵馬司要賠償;若有擅入內宅者,也無須鄭世子處置,我王府自有規矩。」

  這話說得二百名兵丁都有些發寒。鄭琨是外戚,安指揮好歹也是個官兒,他們這些小兵小卒卻又算什麼呢?就是在郡王府被立刻砍了,想來也沒人能替他們報仇。

  鄭琨見兵丁們面上神色遲疑,心裡恨極,冷聲道:「老王爺說的是,若有人擅入內宅,立刻交由王府處置。因此你們須得仔細謹慎,只要不隨意出入,郡王府自有規矩,斷不會冤枉你們。老王爺,請罷?」

  昀郡王看都不看他一眼,轉頭對值夜的婆子道:「請王妃出來,讓鄭世子檢點人數。」

  綺年早準備好了郡王府的花名冊,這時候帶著如鴛如菱走出來:「各院名冊均已在此,自節氣居始,請鄭世子逐一點名便是。」

  鄭琨欣然道:「還是請王妃主持。素聞王妃理家嚴謹,想必不會有人混淆。」走上一步跟著綺年,含笑道,「山西一帶此次匪患甚是嚴重,皇上已責令從附近調兵圍剿,聞聽趙兄出京數月尚未返回,又是前往那一帶,不知可有遇到麻煩?」

  綺年瞥他一眼。鄭琨長得也算人模狗樣,只看外表真想不到這是個又陰又狠的傢伙,不知道當初秦蘋嫁給他過的是什麼日子,竟然活生生給弄得半瘋不顛。後來那個難產死亡,肯定也是鄭琨做的手腳,悄沒聲地就把目擊證人給搞死了,倘若不是當時自己和韓嫣極其巧合地聽見了那件事,恐怕到現在都不會有人知道真相。

  「多謝世子關心。王爺帶有侍衛,想來些許山匪算不得什麼。」

  鄭琨目光閃亮:「如此說來,想必趙兄有信回來報平安?只是王妃不可小看了那些山匪,那些都是慣匪刁民,數年前趙兄就曾因遇上這些人受傷失蹤,今年聽說更為厲害,趙兄雖帶有王府侍衛,只怕好虎架不住群狼。趙兄想是怕王妃擔憂,這才信中只報平安不報它事的。」

  綺年看見他那副興致勃勃的模樣,心裡不由得咯登跳了一下,臉上卻只冷笑道:「聽世子的意思,似乎比我還要明白些?我家王爺之事,怎的我還有什麼不知道的嗎?」

  鄭琨擺手笑道:「我並不知王妃知道些什麼不知道些什麼,只是對山西之事略有些耳聞,擔憂趙兄罷了。既然趙兄有信回來,想來可讓王妃知曉之事都已寫明,我便不多嘴了。」

  如鴛和如菱對看一眼,心裡都忍不住想啐一口。說什麼不多嘴了,其實口口聲聲都是在暗示王爺在山西出了來,分明是想引著王妃去問他!

  綺年何嘗不明白鄭琨的意思,強忍住了想要問出口的問題,點頭道:「世子說的已然不少了,還是查潛入我府中的盜匪要緊。如鴛,將人都叫了起來,拿著名冊一一點檢給鄭世子、安指揮和內監大人看!」

  如鴛答應一聲,執了節氣居的名冊道:「節氣居上下,一等丫鬟八名,二等丫鬟十六名,三等丫鬟二十四名,嬤嬤四人,乳娘四人,小丫鬟二十名,灑掃僕婦四十名……」一一地點起名來。

  鄭琨心知清明也不會藏在節氣居這樣的地方,必然是藏在別的僻靜園子裡,因此並不十分經心,只聽著便罷了。人數點完,便集中到幾間屋裡,將其餘房間及院中留出由鄭琨帶人搜查一番,自然是什麼也沒搜出來。

  節氣居完了便是荷園,再是已然半封閉起來無人居住的蘭園、武園、落英山房等處。一處處園子搜過去,鄭琨臉上那胸有成竹的神色就漸漸地淡了,這一處處的地方哪裡有清明的影子?

  眼看一個郡王府後宅已經有條不紊搜過大半,前頭就是丹園,搜過丹園,郡王府就無可再搜之處了,鄭琨的面色終於陰沉不定起來。誰都知道秦王妃與趙燕恆不睦,縱然要藏,也不會把清明藏在丹園裡。鄭琨忍不住回頭望向已然搜過的各處——莫非是方才搜查有所疏漏?

  綺年眼角餘光瞥見他的神色,心裡暗暗地冷笑,故意問道:「世子怎麼了?該不會是想回去再搜一遍罷?」

  安指揮已經出了一頭汗。方纔他們搜索已經十分仔細了,卻是什麼都沒搜出來。如今已然將郡王府得罪了,若是轉回頭去再搜一遍,那簡直就是蓄意與郡王府作對,便是齊王親至也不敢如此的。

  安指揮自然不覺得自己比齊王還有面子,連忙道:「王妃說笑了,既是並無盜匪潛入,下官也就放心了。」

  「放心?」綺年可沒打算這樣輕輕放過他們,微微一笑,「方纔不是有人信誓旦旦說看見有個尼姑進入王府嗎?竟然有人進入王府而無人知曉,安指揮放心,本王妃可還真有些不放心呢。」

  安指揮被諷刺得滿臉通紅,偏偏無話可說,只能低了頭跟著鄭琨走。

  丹園此時也早已經掌了燈,秦王妃由魏紫和露粉伺候著已經起了身,聽說是五城兵馬司來搜人的,心裡也是驚疑不定,一見綺年等人進來,劈頭便問:「半夜三更的,這是做什麼?」

  在外人面前,秦王妃雖是被禁足,卻是打著養病的幌子,綺年也就還得把她當婆婆看,恭恭敬敬回了話說是來搜一個假扮尼姑的盜匪的。秦王妃沉著臉道:「你是管家理事的,難道進了什麼人你都不知?又不做功德誦經文,弄個尼姑來做什麼!」邊說,邊看著鄭琨又道,「何況我這裡能藏什麼人,若要尋人,倒是你節氣居的冬園好些年無人居住,從前裡頭還挖了冰窖,合該好生查查才是,不要一時疏忽留下禍患,須知節氣居裡還有孩子呢。」

  鄭琨聽得眼睛一亮:「王妃,冬園之中還有冰窖?王妃方才怎的不曾說過?」

  綺年心裡暗罵秦王妃,嘴上說是為孩子著想,其實分明是在提醒鄭琨。冬園那個冰窖是從前呂王妃閒來無事叫人挖的,後來就做了個密室,也是防著為有萬一之事好進去躲躲的,入口極是隱秘,方才鄭琨等人竟未注意到,若她真要藏清明在府裡,那倒真是個好地方。秦王妃連鄭琨來查什麼人都沒搞明白就把節氣居給賣了,可見真是連郡王府都不管了。可是沒了郡王府,她有什麼好處?趙燕平和趙燕妤又有什麼好處呢?

  綺年心裡琢磨著,嘴上卻道:「冬園裡還有個冰窖?兒媳竟不知道。」

  這會兒天色已然要大亮了,鄭琨盯著綺年的臉,笑吟吟道:「這樣事,王妃大約是新嫁入王府,又是許久不曾住人的地方,王妃不知也是有的。只是在下職責所司,卻不能不去瞧瞧。」

  綺年不在意地一點頭:「那世子請。」

  正說到這裡,一個兵丁跑來,附在鄭琨耳邊說了幾句話,鄭琨臉色猛地變了:「什麼!當真?果然是她?」

  那兵丁低聲說了句什麼,鄭琨的臉色頓時灰敗,怔在那裡竟說不出話來。綺年看他這樣已經猜到了,多半是昀郡王派出去的侍衛已經將清明「處理妥當」,屍首已經被發現了。既然如此,那就是把郡王府掘地三尺也是找不出什麼的了。

  「世子怎麼了?」綺年挑起眉,「不是要去搜搜冰窖麼?對了,丹園還未曾搜過呢。」

  鄭琨勉強擠出個笑容:「不必了。方才有兵丁在城外發現了盜匪蹤跡,我等須立刻去搜捕——」

  綺年明知故問:「發現了尼姑的蹤跡?一個尼姑罷了,怎的要這許多兵丁去捉?」

  鄭琨心裡大恨,卻知道這次是被郡王府狠狠擺了一道。清明明明是到了茂源金鋪,斷不可能沒有進入王府,必定是王府派人將她處置了。倘若自己召集了人馬立時搜城,說不定能在城中將他們截獲,可恨昀郡王這樣裝模作樣百般刁難,讓他錯認為清明還在王府之中,竟然白白耽擱了大半夜,讓郡王府從容佈置完畢,反過來將了他一軍。不過此時也不是硬頂的時候,還是先撤比較好。

  「王妃有所不知,尼姑只是盜匪的內應罷了。」鄭琨說著已經連向安指揮和那內監使眼色,「職責所在,有驚擾之處還請王妃見諒,我等須立刻去搜捕,王內監也要回宮覆命了。」

  「王內監不必著急,安指揮也盡可帶人立刻離開,」昀郡王大步流星地過來,「只是這個『乞丐』卻要給我留下。」將手一擺,兩個侍衛夾著那個「乞丐」過來,大聲回道:「老王爺,王妃,這人肌膚充盈身體健壯,根本不是什麼乞丐!」

  這人自然不是乞丐,而是恆山伯府派出來盯著茂源金鋪的人,雖然換上了乞丐的衣服,又把自己抹得又髒又臭,卻無論如何也不能立刻就將自己餓瘦,自然一驗便知。

  昀郡王冷笑道:「好,好好!竟然冒充乞丐來誣蔑我郡王府。王內監,本王也要入宮去向皇上稟報此事,內監正好與本王一起走罷。鄭世子,有安指揮前去搜捕盜匪想必已然足夠,鄭世子也隨本王入宮罷。」

  兩邊王府侍衛虎視眈眈,鄭琨此時想走也不成了,只得硬著頭皮跟著昀郡王走了。

  綺年目送他們走遠,回頭對坐在廊下的秦王妃微微一笑:「看來那冰窖是搜不成了,鬧騰了一夜大家都該累了,都歇下罷。」

  秦王妃臉色鐵青,狠狠盯了綺年一眼,甩袖進屋去了。綺年又吩咐了一遍丹園裡的人要用心當差,方才步出丹園。才走幾步,只見小雪快步走來,臉上帶著笑意,一見綺年便道:「王妃,王爺有信來了,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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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 除夕夜聲東擊西

  沒消息來的時候,綺年日也盼夜也盼,覺得哪怕來一個字也好啊;現在消息來了,比她的期望還多一個字呢,她又不滿意了——既然平安,人現在在哪裡?什麼時候能回來,統統都沒有啊!

  「就只有這兩個字?」綺年把紙條翻來覆去地看,但是小小的紙條上確實只有平安兩個字,其餘哪怕多一個墨點都沒有。且字跡雖然是趙燕恆的,卻有些潦草。這不能不讓綺年懷疑,其實趙燕恆還沒有完全脫離危險,只是在百忙之中回了兩個字哄她安心罷了。

  如鴛其實也是這麼想的,但這話萬不可說出來,只能另想安慰的話:「怕是王爺還有事忙著呢。若不然,說不定是怕這信落入別人手中。」

  「對對對。」如鸝立刻附和,「若是有什麼消息透露出去,可不就失了先機了麼?」

  綺年雖然滿腹心事,但知道她們是在極力逗自己開懷,便也笑了笑:「喲,我們如鸝現在說話也頭頭是道了,還知道先機呢。」

  「王妃!」如鸝撅著嘴跺了跺腳,「奴婢也有長進的。」

  綺年笑笑,又歎了口氣:「罷了,只要他平安就行了。這些日子城外可有動靜?」

  如鴛搖搖頭:「立春哥說是沒有。」那些可疑的「流民」儘管圍在城門之外,也時常地鬧點小亂子出來,卻並沒有什麼造反的意圖,「也許是官府看管得嚴吧……」京兆尹如臨大敵,城門口的盤查都更嚴了。

  「若是周大人回了京,恐怕看管得就要更嚴了……」綺年真想知道周鎮撫現在在哪裡。

  「王妃,老王爺回來了。」谷雨忙忙地進來報信,「奴婢瞧著老王爺神色還算和緩。」

  那就是告狀結果不錯?綺年想著,剛要起身去外書房,已經有小廝來傳話了:「老王爺說,後宅驚動了一夜,王妃不必去前頭了,照顧好了哥兒姐兒即可。老王爺今日去了宮裡,皇上斥責了鄭世子,奪了他南城兵馬司指揮使的官職,令他回家思過;又責怪鄭貴妃管束宮人不力,竟然敢自作主張進入郡王府後宅,將那來傳旨的內監杖責五十;還降鄭貴妃為鄭妃也要閉門思過半月。」

  「降了位份?」綺年也沒想到鄭貴妃會因為一個內監就沒了貴妃頭銜,可見皇帝對鄭家確實是不滿,也可能是周鎮撫已經回到京城,皇帝知道了鄭家招募私兵之事?

  「那個冒充乞丐的人呢?可查出了身份?」

  小廝低了頭:「那傢伙半路上自盡了……」雖然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是鄭琨偽造人證,但現在是死無對證,昀郡王也氣得不輕,「看守他的侍衛不曾料到,一個疏忽就……王爺正在前頭行刑。」這是大失誤,每人要挨三十棍子。

  「罷了,只要皇上看得明白,有沒有人證都不打緊。等行過了刑,你叫人照顧好他們,下次萬不可再這樣疏忽大意了。」

  小廝連忙替兩名侍衛磕頭謝恩,其中有一個侍衛還是他哥哥呢,郡王府的家法,縱然是不想要你命,三十棍子下去也是皮開肉綻,且得在床上趴一段日子呢。

  「老王爺還說,皇上今年讓宗親們去宮裡過除夕,讓王妃準備一下。」

  「去宮裡守歲?」綺年嚇了一跳。

  當然了,理論上來說,郡王府算是皇室宗親,過年的時候是可以跟皇帝一起守歲的,但本朝的皇帝們都不大喜歡搞這個,逢年過節連親王都不大往宮裡叫,賞點東西就算了,更何況郡王呢。

  綺年嫁進郡王府這幾年,也不過是進宮過了一兩次節,有一次還沒過好,因為太后摔了。這進宮守歲還真是頭一回,估摸著是皇上覺得今兒這事大大地損了郡王府的臉面,又礙著鄭妃和齊王暫時不好重懲鄭琨,所以安撫一下郡王府罷。只可惜這種安撫她真不想要,皇宮是什麼好地方呢!

  那小廝是昀郡王的心腹,伶俐得很,一看綺年的表情就趕緊道:「老王爺說了,如今鄭貴妃降為鄭妃,王妃見了她只消行平禮即可。」

  綺年一盤算還真是這麼回事。鄭貴妃降了一級,她卻是從郡王世子妃升為了郡王妃,現在大家是平級,鄭妃就是想找麻煩自己也可以不必受著了。再說宮裡還有皇后和太子妃,不怕鄭妃鬧什麼妖蛾子。畢竟太后一去,後宮之中就是皇后的天下,諒鄭妃也不敢做什麼的。就是自己這一進宮,孩子們就得扔在家裡一晚上。

  「老王爺說,王妃如果要帶哥兒姐兒入宮也可的,畢竟如今宮裡只怕更安全些。」

  這話倒也不假,如今城外有可疑流民,城內還有鄭家的勢力,相比之下,倘若真的這些人要鬧起來,還是重重拱衛的皇宮更安全些。不過不知道怎麼的,綺年總覺得心裡不大踏實:「罷了,哥兒姐兒都小,還是留在府裡的好。」畢竟在節氣居都是自己人,宮裡可就複雜了,就是皇后也不敢說就完全掌握了後宮,孩子們太小,萬一真有人膽大包天幹點什麼,自己還好說,孩子可沒有抵抗能力,太容易被人算計了。

  小廝只是來傳昀郡王的話,當然不會對王妃的決定多什麼嘴,應了一聲是就出去了。這裡綺年不由得盤算起來:「如鴛跟我進宮。」即使她是郡王妃,進宮也不能前呼後擁的帶一群人,能帶一個丫鬟進去就不錯了,如鴛穩當,還是帶如鴛好。
  
  「既然是跟著父王去,自然是有侍衛的,節氣居的人全部留下,好生保護哥兒姐兒。到時候請肖側妃過來哄著孩子們,還有——丹園那裡務必看得緊緊的,絕不能讓人亂走!必要之時,你們該怎麼做就怎麼做,有什麼事,回來我頂著!」府裡沒人,誰知道秦王妃會不會生事,她雖然被禁足了,可是名義上仍舊是老王妃,萬一真發起瘋來要鬧一鬧,下人們也是難辦。
  
  「對了!若是真有什麼事,冬園那個冰窖是萬萬不能藏人了。」綺年覺得自己的腦子在控制不住地胡思亂想,「躲到哪裡去才安全呢……」
  
  小雪想了想:「其實咱們園子裡有條暗道是通往王府外面的,出去就是後面那條街。」
  
  綺年仔細想了想,還是搖搖頭:「倘若真亂起來,帶著孩子們跑不快。你們,若真是到了那時候,就把暗道打開,然後帶著孩子們躲到丹園裡去!」
  
  「丹園?」如鸝睜大眼睛,「那地方怎麼能去!」
  
  小雪的眼睛卻亮了亮:「丹園是咱們王府最大的園子,那些牡丹花樹和假山裡頭盡能躲人。不過——王妃說得怎麼好像就要出事兒似的,怪嚇人的。如今城裡城外都戒嚴,咱們王府的侍衛也不是吃素的,哪裡就能到這樣兒呢。」
  
  綺年苦笑:「我也覺得我有些杞人憂天,不過不把事情都想到了,總覺得不踏實。畢竟我要進宮一整夜,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寧願想到了用不上,也不要事到臨頭束手無策。」
  
  不只綺年憂心忡忡,昀郡王也是一樣,將府內侍衛重新編值,夜裡輪崗不輟,保證隨叫隨到。只是這麼折騰了幾天,街面上也未見怎麼樣,倒是隨著除夕的到來,年味兒愈發地重了。
  
  「皇上身子不好,且有皇后和太子妃在呢,別穿得太招搖了。」綺年沐浴出來,看如鸝已經在床上鋪開一件大紅繡金線牡丹花的襖子,看起來金光燦爛的,連忙出聲攔阻,「既然皇上都說是家宴了,穿得略清淡些也好。」
  
  如鸝不大滿意:「總得打扮得莊嚴些,顯了身份,才不敢有人欺負您呢。」
  
  「要顯身份,戴上一枝七尾鳳釵也就行了。」綺年指點著她,「選些顏色柔和的,那些金線銀線的且不要。」皇后和太子妃少不了都要穿繡金的衣裳,她去湊什麼熱鬧。
  
  品姐兒爬在床上正興致勃勃看著那一床的華服,手指著如鸝挑出來的那件襖子:「娘,這個好看!」
  
  綺年捏捏女兒的小臉:「這麼小你就知道好看了?」果然是女孩子,現在就喜歡看她的衣裳首飾。
  
  乳娘湊著趣笑道:「姐兒可知道呢,平日裡就喜歡穿紅的,不喜歡穿黃色綠色。」
  
  「那可不好。」綺年故意皺起眉,「小姑娘家家的就挑三揀四,不是好習慣哦。」
  
  品姐兒嘻嘻一笑,滾到母親懷裡撒嬌兒:「我給弟弟挑。」
  
  綺年哭笑不得:「淨是理由!你弟弟才多大,有什麼可挑的。」
  
  如鸝最終選定一件真紅色緙絲暗銀雲紋的小襖,下頭配珍珠灰色軟羔皮裙,還有些嫌顏色不鮮亮,嘀嘀咕咕讓如鴛給綺年梳個繁複的髮式,再多多地插戴些。
  
  「你別給如鴛亂出主意了。」綺年在女兒和兒子臉上各親了一下,起身坐在鏡子前頭:「只管梳個簡單些的,不要那一動就亂的髮式。更不必插戴那許多,戴上七尾鳳釵,再配幾朵珠花便好。」略一沉吟,從匣子裡抽出一枝沉香木簪子,「插上這個。」
  
  這是李氏送她的及笄之禮,顏色油亮烏紫,看著不顯眼,一拿出來卻就是一股香氣。簪頭雕刻著精緻的花樣,簪尾包以白銅,尖端既硬且銳。插戴上之後,在七尾鳳釵的點翠珠光之下毫不起眼。
  
  如鴛默默替綺年略施脂粉,轉身自己也往頭上插了一枝硬銀的簪子,看得如鸝心驚膽戰:「王妃——」
  
  「不過是防患於未然。」綺年擺擺手止住她的話,「時辰到了,走罷。節氣居可就交給你們了,哥兒姐兒也交給你們了。」她心裡總是覺得有些惴惴的,但願都只是擔心過度。
  
  馬車行到宮門處,昀郡王轉向前殿,綺年就往後頭去了。冬日天短,此時天色已然黑透,風也起來了。側耳聽聽,除了馬車的轆轆之聲,還有進入宮門時侍衛的問訊聲,竟沒別的動靜,越發顯得這風聲尖銳了。
  
  「怎麼今日宮裡這樣安靜?」綺年忍不住稍稍撩開車簾,緩聲問前來接引的宮人。
  
  老宮人亦低聲道:「皇上龍體不適,這些日子心緒不佳,不愛嘈雜,皇后娘娘吩咐宮裡要格外安靜些——」把聲音壓得更低,「前日有個宮女在廊下說話的時間略大了些,皇上吩咐拖出去打死了……」
  
  綺年默然。心緒不佳,煩躁不安,都是因為知道親兒子有造反企圖的緣故吧?這麼一搞,今天晚上哪裡是來吃年夜飯的,分明是來受罪的。
  
  一直走到玉華門,綺年下馬車換轎輦,抬頭看見裡頭終於是燈火輝煌的了,心裡那種壓抑的感覺才減輕了些。到底是過年,雖然安靜得過了頭,但張燈結綵也還算有個熱鬧勁兒。皇宮到了天黑之後本來不准亂走,園子裡就已經夠安靜的了,若是再沒這些燈火,那根本就不像過年了。
  
  「王妃,後面有馬車過來——」如鴛轉頭望向後頭,仔細看了半晌才忽然道,「奴婢怎麼瞧著像大長公主的馬車!」
  
  「我們進去。」真是冤家路窄,怎麼又碰上了大長公主。倘若今晚她也來,這年夜飯更沒法吃了,雖然皇后的位份比她尊貴,但礙著大長公主是長輩,有什麼事也不好管束的。
  
  「郡王妃留步。」綺年這邊才說走,後面已經有個侍女快步跑過來了,「大長公主請王妃留步,一起去見皇后娘娘。」
  
  留個P的步啊!綺年不由得在心裡爆了句粗口,這大長公主陰魂不散是怎麼的,非要找她點麻煩不成?
  
  但是腹誹歸腹誹,綺年還不能不停下轎輦,從上頭走下來等著大長公主,福身行禮,心裡暗暗盤算,倘若這次大長公主再不叫起,她就打著怕皇后久等的幌子自己起來,諒不會再有那不長眼的女官敢找麻煩了吧。
  
  不過這次綺年居然過慮了,大長公主口氣溫和地讓她起身,臉上居然還帶點笑意:「你母親可好?上我的轎子罷,正好跟我說說你母親的近況。」
  
  綺年要茫然了一秒鐘才想明白大長公主說的是秦王妃,雖然她從來沒把秦王妃當成過母親,但名義上來說還真不能不承認,只得笑了笑:「我怎麼好坐大長公主的轎輦……」
  
  「你這孩子,若論起來,你也該叫我一聲外祖母才是,怎麼就不能坐坐我的轎子了?來,上來,怎麼今日沒帶孩子們一起來?」
  
  綺年被大長公主這一聲外祖母說得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可是當著侍衛和宮人的面卻也不好說什麼,只能被大長公主攥著手腕扯上了轎子,將來接她的轎輦給打發走了。
  
  大長公主的品級在那裡,轎子內部十分寬敞,兩人坐下也並不怎麼擁擠。綺年緊貼著轎廂壁坐著,乾笑道:「天氣冷,孩子們又小,帶來了只怕攪得皇后娘娘心煩。」她一邊說,一邊藉著伸手整理頭髮的動作將沉香木簪子拔了下來,收在袖子裡。
  
  轎子裡昏暗,大長公主並未留意綺年這個動作,只是笑了一笑:「那今日見不著了,真是憾事。」
  
  憾個P啊。綺年暗暗地又罵了一句,器哥兒大辦滿月的時候,昀郡王還是按禮往秦家送了張帖子,倘若大長公主真想來看看孩子也是可以的。那時候不來,這時候假惺惺地說個毛!
  
  「是啊,改日得閒您來郡王府坐坐就是。」當然了,最好是別來。
  
  大長公主仍舊只是笑笑:「若得閒自然是要去的。」
  
  綺年真是看不出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只得有一搭沒一搭地與她說了幾句,正想找個借口下轎,哪怕自己走到皇后宮裡去也比跟大長公主同轎的強,大長公主便忽道:「如今恆哥兒做了郡王,這側妃幾時才立呢?記得他原先也還有幾個姨娘和通房丫頭的,後來似乎是都病死了?這要是傳出去,可對你的名聲有損。」
  
  綺年頓時警惕起來,皮笑肉不笑地道:「多謝公主關切,如今王爺出京未回,待他回來,自然有個章程。」
  
  大長公主笑了一聲,昏暗之中真是叫綺年聽得有些發毛:「這立側妃的事,原該是你這做正妃的張羅,怎好等到王爺親自開口才操辦呢?本朝制度,郡王該有兩位側妃兩位侍妾的,這侍妾也就罷了,原是沒什麼名份的人,側妃卻是按例有誥命的,就是要納起來也要有好些章程,你該早些張羅才是,也好多多為王爺開枝散葉。」
  
  綺年覺得大長公主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睛閃亮。自打老東陽侯過世,大長公主就顯得老了許多,後頭出了秦王妃的事,如今她已經是滿面皺紋。可就在這堆皺紋當中,一雙眼睛滿是惡意地閃閃發亮,真是叫人看得恨不得把她眼珠子摳出來。
  
  「雖說納側妃是用來開枝散葉的,可怎麼也是有封誥的人,總得王爺自己瞧著喜歡才行。」綺年厭煩之極,實在不想再跟她敷衍了,伸手就想去掀轎簾叫一聲如鴛,假稱自己頭暈下來走就是了。
  
  不過她剛伸手,大長公主就突然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不緊不慢地道:「你如今已經有了嫡子,也不必怕側妃生出庶長子來,何必這麼拖拖拉拉的,平白壞了自己名聲呢?你可知道,如今京城裡有多少人在盯著這兩個側妃的位子?就是你父王,當初迎娶了前頭的呂氏之後,也納了人的……」
  
  她囉囉嗦嗦,好像根本沒看見綺年一臉的不悅,攥著綺年手腕的幾根手指更跟老樹籐似的緊緊扣著不放,似乎生怕綺年把轎簾掀了起來。綺年忽然覺得不對勁兒,提高聲音就喊了一聲:「如鴛?」
  
  外頭沒有動靜。綺年的心猛地就懸了起來,顧不上什麼,一把扣住大長公主的手用力一扯,隨即伸手就掀起轎簾:「如鴛!停轎!」
  
  她還沒有喊完,轎簾掀起之處,一柄明晃晃的利刃已經逼到了眼前,執刃的是大長公主帶來的嬤嬤,此時正冷笑地看著她:「奴婢勸郡王妃還是悄聲些的好,若驚擾到了皇上,怕是會被拉出去打死呢。」 而那個在宮門外接引她的所謂皇后宮中的宮人,卻縮著脖子遠遠站在一邊。
  
  上當了!綺年腦子裡轟地一聲,無數想法飛奔而過。

  大長公主或許很囂張,或許為了給秦王妃出氣什麼都能做得出來,可是這樣在宮中對她下手,卻有幾處不合情理。一來,這個宮人必然是皇后宮中出來的,倘若她在宮裡出了事,派來接引的宮人自然逃不了干係,那這宮人不怕回去無法向皇后交待麼?還是她有恃無恐,知道縱然自己出了事,她也不會被處置?
  
  二來,大長公主倘若只是想替秦王妃出氣,那實在有些本末倒置。縱然自己死了,趙燕恆還在,秦王妃仍舊一輩子都是被禁足的命,甚至在此事過後會更慘,那大長公主的舉動也就失去了意義。所以,大長公主如果要動手,應該是對趙燕恆甚至昀郡王動手才是。但是這會兒,明明趙燕恆和昀郡王都不在啊,尤其趙燕恆在京外,即使她買通了人在前殿害了昀郡王,只要趙燕恆在,這郡王府就仍舊與趙燕平無緣。
  
  大長公主輕輕甩了甩自己的手,剛才她攥著綺年太過用力,綺年把她甩開的時候,手腕上的皮都被她抓破了:「別喊了,這裡沒有人。」她臉上慢慢露出笑容來,伸手指著轎外,「知道那裡是什麼地方嗎?那邊是冷宮,裡頭住的都是些根本不需要人伺候的廢人,宮外自然也就不必有什麼侍衛巡邏了。你在這裡喊,就是喊破喉嚨——哦,若是真的喊破了喉嚨,說不準會有人聽見。」
  
  「你想造反?」綺年除了聽見冷宮兩個字之外,對大長公主其餘的話全部自動過濾,因為她終於想明白了。大長公主之所以敢這樣肆無忌憚地對她下手,是因為她篤定能把整個郡王府都連根拔起。

  可是誰能拔得起郡王府?只有皇帝!只有坐在九龍寶座上的那個人!

  但是如今皇帝顯然是不會對郡王府有所不滿,更不會有所動作的,那麼,他們就只能換一個人來做皇帝——大長公主,或者還有秦家,全部投靠了齊王,這是要在今夜造反了!
  
  大長公主笑起來:「難怪婉兒不是你的對手,你是比一般的鄉下丫頭精明得多了。」
  
  「齊王手裡有多少兵馬,就敢造反?」綺年腦子裡飛快地轉動,豎起耳朵希望聽聽外面有沒有什麼動靜。齊王和鄭家手裡的兵力不可能佔了全城,拿來圍皇宮也未必夠用,應該分不出人手現在去攻郡王府吧?那孩子們應該是安全的。
  
  大長公主笑得十分愜意:「齊王兵馬是不多,可是只要拿住了要緊之處,也可以巧破千斤。」

  「哦?」綺年揚揚眉,「我倒不知道,這兵力不足也能造反成功的,要怎麼個巧法才能破千斤呢?」

  「只要握住了——」大長公主說了半句話,突然停了下來,盯著綺年陰惻惻地一笑,「你不必知道,便是知道也無處去與人說了。來人!」

  綺年突然一把箍住了她的脖子,擎出藏在袖子裡的簪子,直接頂到了大長公主的太陽穴上:「誰動一下,我就一簪子紮下去!」她就著外頭宮燈暗紅的光線冷冷一笑,「你們見過被刺穿太陽穴的人嗎?我這一簪子下去,出來的不光是血,還有腦漿呢!雖說我手勁兒不大,可這簪子是白銅包頭,太陽穴這裡又是皮薄肉薄,扎進去之後紅的紅白的白,想必好看得很。」

  轎輦外的幾個宮女內監們全都定住了,誰也沒想到這郡王妃會拔出個簪子來頂著大長公主的太陽穴,還說出這麼一番話來。

  確實,女眷們手勁兒都不大,那一般的簪子都是金銀打造,其實不是很硬,尖端為了防止劃傷頭皮也都打磨得圓潤光滑。倘若這簪子是頂在大長公主脖子上,那她們就撲上去救人了,就是脖子上被劃一道也不致命。可是綺年把簪子逼著大長公主的太陽穴,倒是真把她們嚇住了——那地方別說真被一簪子扎到底,就是扎進去一小塊兒也是要命的,誰敢來賭一賭是郡王妃的簪子硬,還是大長公主的腦袋硬呢?

  「你想怎樣?」大長公主到底是年紀大了,剛才興奮過頭,這會兒卻被綺年的胳膊勒得喘不過氣來,雙手胡亂地抓撓著。

  綺年把簪子往她太陽穴上又壓緊些:「老實點!再動一下,我就紮下去!」轉頭冷聲向外頭的宮女內監們道,「都給我退遠些,我數到三,退不出二十丈之外,我就紮了!」拖著大長公主往外挪動,「給我下來!」

  外頭果然是靜悄悄的,綺年拖著大長公主下了轎輦,站在那裡環視四周,竟除了大長公主的人之外再看不見別人:「我的丫頭呢!馬上給我帶過來。」老天保佑,如鴛一定要沒事!


190 塵埃落定又生變

  大長公主不由得有些後悔起來。倘若現在他們不是身處冷宮附近,那麼只要她的宮人高聲一喊,自然會有侍衛過來。到時候看見郡王妃拿簪子頂著大長公主,無論如何綺年都逃不過一個罪名。可是現在——真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了。為了避免引起懷疑,她身邊的人也不多,且都是些女子,縱然會些拳腳,這會兒也來不及救她。

  隨侍的宮人裡已經有機靈的想悄悄退後溜走,綺年冷笑一聲,手起簪落,在大長公主脖子上劃了一道:「往哪兒走?」其實她的手也在抖,即使活了兩輩子她也不過就是個普通人,殺人的事那是想都沒想過,更別說親自動手了。但此時此刻,她但凡有一點兒膽怯手軟,不光是自己死如鴛死,恐怕整個郡王府都會被人端了!

  那簪子外頭包的白銅尖果然銳利,這麼一下子劃下去,大長公主脖子上就多了一條血痕,疼得她不由自主地叫了一聲,那個想溜走的宮人立刻像釘子一樣釘在了原地。片刻之後,如鴛被人架了過來,額角上被砸破了一塊,昏暗的宮燈光線下也看得出來滿臉是血。

  「讓她過來!」綺年冷冷地吩咐,萬幸人沒有死,看來當時這些人只是想把她打暈了先帶下去,並沒想立刻殺人。帶利刃進宮,即使是大長公主之尊也不容易,總共這四五個宮人裡頭也就有一個拿了把刀子。

  「你先把公主放開!」

  綺年的答覆是又在大長公主脖子上劃了一道:「再磨蹭我就要她一隻眼睛!大長公主身份這樣尊貴,一隻眼睛換我這丫鬟一條命,我的丫鬟也死得不冤。」
  
  如鴛頭還有些昏,腦子卻明白,接口便道:「王妃說的是,奴婢一條賤命死了不算什麼,能拿大長公主一隻眼睛陪葬,奴婢值了!」說著,竟然是掙扎著就要往那宮人手中的刀子上撞。

  抓著如鴛的宮人本還想用如鴛來威脅一下綺年,現在看如鴛這樣奮不顧身,只怕萬一這丫頭真死了,大長公主的一隻眼睛就保不住,只得鬆了手讓如鴛過去了綺年身邊。

  綺年心裡稍稍定了一下,環顧四周,除了不遠處冷宮黑??的宮殿像頭沉默的怪獸一樣蹲在那裡之外,有光的地方一概離自己遠得很,且通往那裡的路也都有意無意地被人擋住了。

  「你們都退後,退到那邊路口去!」綺年拖著大長公主往後也退了幾步,如鴛不知從哪裡撿了一聲石頭攥在手裡,另一隻手捏著自己的硬銀簪子,狠狠瞪著對面。

  大長公主嘶啞地道:「都退後。」她把轎輦抬到冷宮這裡來,就是因為不能驚動人。城外那些假流民,還有京城內這些日子時常發生的偷盜事件,都已經把皇帝的注意力完全引向了宮外。她需要藉著這個機會,在今天晚上就悄悄地控制住皇帝皇后,還有東宮!齊王手裡兵力不足,鄭家的勢力又被瓜分,想要打硬仗來逼宮根本沒有勝算,唯一的辦法就是讓皇帝駕崩,太子身亡,然後由內宮宣詔,齊王登上王位。

  說起來她本不應該現在就對綺年動手的。按計劃,她應該等今晚守歲宴之後再動手。明日一早,外命婦們都要入宮朝拜皇后和太子妃,那時候再把這些人扣作人質,不怕大臣們不賓服!可是方纔她在宮門外看見郡王府的馬車之時,那股火氣是壓也壓不住。那馬車裝飾華麗,正是王妃才能用的!王妃,自己的女兒如今被關在丹園裡冷冷清清地受苦,這個鄉下來的丫頭片子卻能乘著這樣的馬車入宮守歲!

  大長公主這一輩子過得可算順風順水,在宮中得父皇疼愛,駙馬都是她自己挑的,嫁人之後老東陽侯跟她雖然算不上伉儷情深,可礙於她的身份也並不敢隨意納妾,只有兩個打小伺候的通房丫頭撐撐面子。當初這兩個通房也曾有孕,但只生下一個庶女還早早過世,如今這兩子一女都是自己親生,在秦府可算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若說唯一不遂心意的,就是秦王妃這個愛若掌上明珠的女兒,在嫁人之後,卻過得不那麼順心。

  從前也就罷了,秦王妃熬死了老王妃,在京城裡坐定了賢惠的名聲,前頭原配所出的嫡長子又不成器,眼看好日子已經唾手可得,偏偏趙燕恆來了個大反轉,再加上娶來了一個滑不留手的野丫頭,竟讓秦王妃一下子就走上了下坡路。不僅世子位沒替趙燕平謀到手,自己倒落了個被禁足的下場。有此種種,讓大長公主如何能不恨?倘若不是因此,她又何必要支持齊王呢?

  不過這會兒,大長公主開始後悔自己不該衝動了。誰想得到這個看起來嬌滴滴的丫頭片子能有這狠勁兒!她實在不該打草驚蛇的。抓一個周綺年不要緊,若是因此驚動了皇后等人,弄砸了齊王的計劃,那就大家都完了!只要齊王控制了內宮,那時候她想怎麼整治周綺年不成呢?實在不該太過著急的。

  只是現在說後悔也來不及了,大長公主咬了半天牙,終究是沒有那個狠勁敢跟綺年同歸於盡。眼看著勝利就在前方,她還想看著郡王府改換門庭,看著親外孫當上郡王,看著女兒重新風光自在,怎麼捨得就去死呢?

  宮人和內監們只得退後,綺年看看距離差不多了,轉頭對如鴛簡單地說:「砸!」

  如鴛一怔,隨即明白過來,毫不猶豫了舉起手頭的石頭對著大長公主的頭就砸了下去,大長公主一聲沒吭就軟了下去,綺年把她往地上一扔,拉著如鴛轉身就狂奔向冷宮。後頭的宮人們大驚失色地趕過來,少不得先看看大長公主究竟有沒有一命嗚呼。

  如鴛倒真是很想把大長公主直接砸死,但她畢竟手勁兒有限,大長公主被人搖晃了兩下就悠悠醒轉,只覺得頭上劇烈地疼,稍稍一動就噁心欲吐。不過此時也顧不得別的,啞著嗓音道:「快追!」

  已經有兩個較為機靈的宮人追了上去,但是黑暗之中也看不太清楚,只看見綺年和如鴛逕自奔向冷宮大門,直接推開門就衝進去了,頓時心中暗喜。倘若兩人逃到路邊花叢之中,那倒一時難以找尋,且也怕二人趁機溜走;倒是這冷宮,院子既不大,院牆又高,只要把住了大門,不怕兩人能飛上天去。當即一人把住,一人回來報信。

  大長公主被如鴛砸成了輕微腦震盪,只能躺在轎輦裡,聽了回報便咬牙道:「拿著公主府的腰牌進去,把冷宮裡的內監也叫起來搜,就說有刺客行刺!」看守冷宮的這些個內監都是在宮裡不得意的,並沒機會見識貴人們的模樣,只認得腰牌。就算到時候周綺年那賤丫頭說出自己是郡王妃,說出齊王作亂,這些內監們也不敢相信不敢管,只會裝聾作啞關起門來睡覺罷了。這也是她為何要把綺年騙到這冷宮處來動手的原因之一。

  只是大長公主的人衝進去之後,把整個冷宮的人都驚動了起來,關上大門搜遍了每一個角落,也沒找到綺年和如鴛。

  「公主,院牆都是完整的,她們不可能跑了,奴婢們再搜一次。」

  「時候已經不早了。」大長公主又是急又是怒,「沒用的東西!」才一聲音高些,立刻就頭痛想吐,「留下兩個人守著大門,只要——明日再來搜也使得!」不過是讓她多活一晚罷了,「給我收拾一下,只說忽然頭暈下轎時摔了一跤,別讓人起了疑心。」

  一切都要安靜地、悄悄地來,她們不能控制住所有的宮妃,因此只能不驚動那些低等的宮妃,等大局一定,她們再怎麼鬧也不頂用了。

  「公主!」大長公主的話還沒有說完,一個宮人已經指著一處變了臉色,「起,起火了!」

  沒錯,是起火了,而且火勢還不小,即使在夜色中都能看見黑煙騰騰,更不必說那躥得半天高的火苗子了,通紅的火光幾乎照亮了半邊天,隱隱能聽見嘈雜的喊叫聲。大長公主臉色一變:「怎麼回事!」

  此時順著夜風已經有聲音傳過來,開始喊的是走水了,後頭就隱隱聽見「有刺客」的喊叫聲,並且這種聲音,越來越大……

  大長公主臉色漸漸有些發白,一種不祥的預感升上心頭,她哆嗦著嘴唇半晌才迸出一句話:「快去救火,讓他們安生些!」

  走水了?有刺客?這火燒得半個京城都能看得見,外頭的人——是不是都被驚動了?究竟是誰放的火!

  這火當然是綺年和如鴛放的。兩人一進冷宮就直鑽院中的假山洞裡。外頭有積年的籐蘿垂掛下來,半遮著那個僅能容人的小洞,還一直伸進了洞內。山洞極小,一眼就能看到底,根本藏不住什麼,因此即使是每日要從這裡經過的內監宮人,還有進來搜查的大長公主府的人,也忽略了山洞裡那灰撲撲的地面其實是可以掀起來的,而下面就是一條簡陋的通道,人根本連站都站不起來,只能半坐著往前爬。

  通道的那一頭果然通往御膳房,綺年才小心地推開一點出口處的蓋子,就聞到一股很不好聞的味道。這裡是御膳房堆積那些垃圾的地方,一股說不出的氣味撲面而來,簡直能把人頂出去。但也正因如此,這裡雖然有來往的人,卻都是匆匆而過,沒一個會注意到燈光照不到的角落裡,地面上露出一條縫。

  御膳房裡正忙得熱火朝天。綺年仔細地把那一排房子看了一會兒,跟如鴛耳語了幾句,如鴛立刻從垃圾堆邊上拎起個破笸籮來,順著黑影裡低頭往那邊走了。她身上穿的是婢女的服色,雖然不是宮裝,但樣式上相差不大,即使有人偶然瞥眼看見了,一時也不會特別注意。

  片刻之後,御膳房那一頭就響起慌張的尖叫:「走水了,走水了!快來救火呀!」

  皇宮裡最怕的就是走水。這個年代可沒有救火車或者乾粉滅火器之類,全靠人力從儲水之處提水來澆,一旦燒起來撲救不及時就是大難。何況今夜西北風刮得不小,本來就是天乾物燥之時,燒起來恐怕會綿延一片。因此如鴛那裡剛剛叫了兩聲,根本還沒有看見有火苗冒出來,御膳房的人就已經哄地亂了起來,不少人丟下了手裡的活計衝出來要去滅火。

  綺年趁機拔腿就進了廚房。今夜是宮宴,御膳房的灶頭上全都點著火,大部分人跑出去「救火」,廚房裡頓時空了。綺年二話不說,抓起屋角的麻油就往地上潑去。如鴛那邊只是調虎離山,根本沒有機會放火,因此全都要靠她了。

  「你是什麼人!」門口傳來一聲驚呼,一個御膳房的宮婢站在門口,驚駭得眼都直了,「你,你要做什麼!快來人——」還沒等她叫完,呼地一聲火已經躥了起來,藉著那些麻油,火舌躥起半天高,直接舔上了屋頂。

  「我是郡王妃!」綺年手裡抓著一根燃著的木柴大步出來,厲聲喝斥那宮婢,「宮內有刺客,快點火示警!」

  那宮婢駭然地睜大眼睛看著綺年。她一個小小宮人,哪裡見過郡王妃這樣的貴人,但綺年頭上那彰顯身份的七尾鳳釵她卻是認得的,因這東西品級不到是斷然不能戴的,否則就是僭越大罪。而且綺年身上華貴的衣飾擺在那裡,光那耳朵上墜著的一對珍珠就有龍眼核大小,且是稀罕的黑色,光澤瑩潤寶色流轉,可見身份尊貴,那宮婢張了張嘴,卻硬是沒能說出什麼話來。

  綺年哪裡顧得上她,直接又躥進了另一間廚房裡。此時眾人才發現原來是這邊起火,又都跑了過來。綺年一邊從廚房裡弄了麻油澆在破布上做成火把,一邊厲聲道:「你們都聾了嗎?宮裡有刺客潛入,你們快些給我喊哪!若不出聲,回頭皇上受了驚,你們有幾個腦袋夠砍的?只要喊了,有什麼事本王妃承擔!」

  這些宮人們簡直是大眼瞪小眼,哪裡跑來的這麼個人,一邊點火一邊吆喝有刺客。他們欲待不信,可是綺年有句話說得好,若萬一真有刺客傷到了皇上,他們就是知情不報,那是要殺頭的!若是喊了——橫豎大家都看見有這麼個女子,還自稱是郡王妃——於是眾人遲遲疑疑地都喊起來:「來人哪,有刺客!」

  混亂之中,綺年和如鴛已經把其餘的幾間房子都點著了。西北風呼呼地刮著,火苗順著御膳房的屋子蔓延開去,一路順風燒向東邊的宮妃所居之處,頓時引發了越來越多的喊聲:「走水啦!」

  如鴛臉上被熏得黑一塊白一塊的,喘著氣跑過來拉住綺年:「王妃,現在怎麼辦?」

  「去東宮!」綺年一咬牙,指著御膳房的宮人們厲聲道,「如今有人造反,你們立刻跟我去東宮護駕!到時候刺客伏法,你們就都是有功之臣,定有重賞!倘若不去,就與刺客同罪!」她一邊喊,一邊心裡也七上八下的。總共只有她和如鴛兩個人,倘若這些宮人不聽她的,甚至反過來說她是縱火犯要把她抓起來,那真是容易之極。

  好在這些宮人此時也是全無主意,聽見什麼與刺客同罪早就慌了,而且綺年頭上那枝七尾鳳釵起到了很大的震懾作用,這些人本來對今晚之事不知情,也有些聽說過今晚確實有郡王妃入宮的,因此根本就沒想過把郡王妃怎麼樣,只是聽說要去護駕,心裡都有些害怕。有膽大的便囁嚅道:「王妃,奴婢們只怕沒有這個本事……」

  「並不要你們去跟刺客拚殺。」綺年今晚算是人急智生了,假話都不帶打絆兒的,「你們統統點上火把跟我走,只要宮裡都驚動起來了,刺客哪裡還敢下手!」

  宮人們聽這話倒是合情合理,於是紛紛點了火把,綺年又叫她們人手一瓶麻油,帶著就往外走,預備去外頭放火。

  此時御膳房已經燒得照紅了半邊天,綺年帶著一隊人才走出不遠,已經有侍衛包圍了上來:「誰在喧嘩!」

  綺年一聽就覺得不大妙。這火都燒成這樣了,侍衛就算不說來幫忙救火,至少也要問句「如何走水了」吧?怎麼一張口就是「誰在喧嘩」?

  「是郡王妃——」走在前頭的一個宮人下意識地想把綺年推出來,不想那侍衛才聽了這一句,立刻變了臉色,一刀砍過來,便將那宮人砍倒在地,大喝一聲:「竟敢縱火造反?統統拿下!」掄刀就砍了過來。

  這是齊王那一邊的!綺年腦子裡閃過這句話,立刻高喊:「這是刺客!用油潑他們!」率先把手裡的麻油瓶子和火把一起扔了出去,隨即轉身就跑。

  此時宮中已經四處都起了喧嘩之聲,一眾宮人潑過去的油和火把雖則也燒到了幾個人,但更多的卻是被這隊侍衛躲過,甚至有些人還沒等到把火把扔出去就被砍倒在地。

  如鴛護著綺年,臉色煞白:「王妃快找地方躲起來,奴婢去引開他們!」

  「不!一起跑!」綺年咬牙狂奔,「宮裡不可能全是他們的人,說不定等下我們就會遇到救兵!」

  可惜這世上的事兒,往往是事與願違。綺年記得自己從前也看過宮斗劇,裡面的宮妃們跑得都很快,後面的侍衛和太監們追都追不上,可是到了她這裡完全不是那麼回事,侍衛們身高腿長,衣裳又方便行動,一步頂她兩步。才不過跑了二三十步,後頭的侍衛已經追上來將她們團團包圍住了。

  綺年一咬牙,轉身瞪著他們:「你們想造反嗎?想給齊王賣命嗎?你們知不知道外頭皇上有多少兵馬?只要皇上的人進來,你們統統都要滅九族!自己死了不要緊,別把家裡人也連累了!」她現在只想拖延時間,只要宮裡鬧起來,把齊王的所作所為擺上了明面兒,他就成功不了!

  可是——眼前這隊侍衛人數雖然不多,下手卻極狠,御膳房裡的宮人已經被全部砍倒了,也不知道還有幾個活著的,恐怕這些人是齊王的鐵桿,那即使今天皇帝能獲勝,她大概也難逃一死了。

  瞪眼看著刀上沾血的侍衛,綺年在一剎那間心裡掠過了無數的念頭:郡王府裡的一兒一女,還那麼小;吳家的舅舅舅母,年紀已大;韓嫣、冷玉如、許茂雲這幾個好友會哭的吧;最後,是趙燕恆的臉。

  綺年一直覺得她和趙燕恆之間感情平穩,卻缺乏一點激烈的,能讓她感覺到傾心相愛的感情。這樁婚姻對她來說更多的是一種經營而不是享受,即使已經生兒育女了也是如此,能與趙燕恆在婚前就相識並且多少有些瞭解,她已經很滿意了——這個時代,還能強求什麼呢?

  可是就在這一刻,在生命即將結束的時候,她忽然極其強烈地思念起趙燕恆來。不是指望著他來救自己,而是遺憾在死前不能再見他一面。在這一刻她才發現,原來細水長流的婚姻生活一樣能培養出深厚的情感,雖然沒有天雷勾動地火那樣的激烈,卻是相互商量共同經營打下的堅實基礎——她對趙燕恆,是愛的,就在這些年的生活當中,他們已經漸漸的合為一體,不可分割。
  
  刀揚了起來,如鴛尖叫一聲擋在綺年身前,不過這已經沒有什麼意義了,不過是先死一分鐘半分鐘的事罷了。綺年閉上了眼睛,實在是不大甘心啊,她今年才二十歲呢!

  颼地一道銳物破風之聲,綺年聽見一聲沉悶的慘呼,但並不是如鴛的。她睜開眼睛,恰好看見那名為首的侍衛在她面前栽倒下去,背後露出一截箭桿,刀已經砍到如鴛的肩頭,卻無力再繼續。
  
  綺年愕然舉目,圍在周圍的那些侍衛已經接二連三地慘叫起來,不過綺年都沒看見,她只看見在火光映照之中,趙燕恆站在那裡,手裡握著一把弓。火光映亮了他的臉,那眼神中深刻的驚恐焦急擔憂,還有一絲總算及時救到人的慶幸和狂喜,會永遠刻在她的心裡……

  老實說,直到這場宮變平定之後,綺年對真相和過程都不是怎麼很清楚。趙燕恆不肯再有一句話一件事讓她想起那天晚上恐怖的場面,生怕她嚇壞了,而她自己也不是很想弄明白——生死關頭啊,她做了兩天的噩夢,也實在不願意去回想了。

  不過,這件事鬧得那麼大,她就是不想聽也能聽到的,尤其是皇上特地下了一道旨,裡頭羅列了一堆什麼智勇雙全,忠心耿耿的詞彙,最後賜了她一堆金銀田地,還賜了郡王府一個正四品指揮使的頭銜,聲明是蔭封她的兒子。當然了,器哥兒將來是郡王府的世子,這個頭銜多半用不著,倘若將來綺年再生下一個兒子,拿著就有用了。

  如鴛那天到底是受了傷,最後那一刀雖未砍實,卻也傷入皮肉,須得好生將養一段日子。綺年倒是毫髮未傷,但趙燕恆好像覺得她得了不治之症似的,不但請來太醫替她診脈開藥,還不許她出郡王府一步,恨不得將她按在床上整天地躺著。

  韓嫣和冷玉如不約而同地都衝到了郡王府來。

  韓嫣是從宮裡吳知霞那兒得的消息,當天火燒起來之後,東宮被人圍了,金國秀把幾個孩子藏了起來,帶著宮裡的嬪妃們要開宮門拖延時間,有兩個小承徽嚇得想逃,被當場灌了藥。吳知霞在這時候顯出了吳家人的教養,儘管也嚇得手都涼了,卻硬是挺著背跟在金國秀身旁,一步不退。不過事一平定,她就病倒了,嚇的。但這回一病倒,別說太子,就連皇后都親自來探視,誇讚她不愧一個「惠」字云云。

  至於冷玉如,卻是從丈夫張殊那裡得的消息。原來齊王果然打的是聲東擊西的主意,城門外頭那些假流民,不過是為了讓人將注意力全部放在城外而已。結果那天晚上,張殊正帶著人嚴密監視假流民呢,就見宮裡頭起了火。這一起火,假流民們全部動起來,還有京外鄭家老二也帶了人來,結果被張殊截個正著,大砍大殺戰了一夜。

  「聽說你是除夕就進了宮的,我已經嚇個半死,又聽他說是你放的火——」冷玉如拍著胸口,「哎喲我的天,你,你可真是——幸好不曾受傷!」

  韓嫣知道得更多一點,低聲問:「聽說秦家也參與了,你們府上那位老王妃……」眼睛往丹園方向一瞟。

  綺年冷笑。何止是秦家,那天晚上趙燕平就跑到王府來了,帶了東陽侯府的家丁想要衝進來。守門的侍衛早得了吩咐,只讓他進,卻不讓那些家丁進,兩邊就在門口打了起來。秦王妃也趁機要往外跑,只是被昀郡王留下的幾個婆子牢牢制住,魏紫卻趁亂跑了出來,竟然帶了幾個人想摸到節氣居來把孩子弄走,不過被眼睛都沒敢合的如鸝小雪等人發現,全部扣了下來。

  「侍衛們死傷不少,礙著他三少爺的名頭不好下殺手,如今人逃了,不知逃到了哪裡去。秦氏被關在自己房裡,父王已經說了,看皇上要如何處置就如何處置。」

  秦家謀反,秦王妃卻是出嫁女,要看皇上究竟會不會罪及出嫁女了。一想起秦王妃那個時候還想著害孩子們,綺年就恨得牙根癢。

  「王妃,二奶奶來了。」如菱打起簾子,秦采慢慢扶著丫鬟銀杏的手走了進來。

  韓嫣和冷玉如有眼色,彼此見了禮就告辭了,留下這妯娌兩個說話。秦采倒有幾分不安:「我來的不是時候了。原該早些過來看望嫂子,因這幾日身子不好……如今看嫂子氣色不錯,我也放心了。」

  「勞煩弟妹了。」綺年注意到秦采神色憔悴,眼睛還是紅腫的。說起來,在這次大亂之中,除了自密道潛入宮裡護駕的周鎮撫和趙燕恆之外,就數趙燕和帶著五城兵馬司他那一部分的人馬頭一個攻破宮門進宮救駕的功勞大,搞不好這五城兵馬司以後他就要全管了。可是這邊兒丈夫立功,那邊兒自己娘家卻造反。雖然說秦采的父母是秦府二房,也並沒直接參與造反,可是大家都姓秦,大哥造反弟弟自然跟著連坐,如今全部下了大牢了。

  綺年也不知道該跟她說什麼好。秦采人是不錯,可是說到秦家,那她真是只有呵呵呵了。不過,綺年很快發現秦采的手有意無意總是護在小腹上:「弟妹這是怎麼了?莫不是——」

  秦采強打精神:「是,剛剛診出來的,有了一個多月身孕,只是胎氣不穩。」本來應該是雙喜臨門的事,卻因為娘家弄得她哭也不是笑也不是,這胎氣如何能穩呢?

  「那弟妹定要仔細養胎,這總是件喜事。」綺年這說的是真心話,就為了這個不生孩子,魏側妃那臉拉了幾年了,秦采也真是難做。

  不過恭喜完了綺年才想起來,糟糕,好像秦采也是秦家的出嫁女,倘若皇上怒起來——不過有趙燕和的功勞,秦采應該不會加罪罷?不過她的娘家倒了,魏側妃會是個什麼反應,還不好說。

  秦采苦笑了一下,左右看了看,又叫銀杏出去。綺年會意,把丫鬟們也遣了出去,秦采這才把聲音壓得很低:「嫂子,這幾日燕和聽說了件事,讓我回來問問嫂子——聽說有人在傳,宮裡那個洛承徽是嫂子送進去的人,就是從前嫂子的丫鬟,她——她是父王的私生女!」

  「什麼!」綺年的臉色唰地變了。洛承徽,就是洛紅,她是昀郡王的私生女?

  「據說,是——」秦采這話真難出口,「是祖母被收押的時候嚷叫出來的。若是,若是真的——那太子……」

  綺年瞬間就想明白了。大長公主這是看著大勢已去,存心不讓太子好過了。倘若洛紅真是昀郡王的私生女,名分上來說她就是太子的堂妹,太子收自己的堂妹為妃嬪,即使他不知情,這也是大大的亂倫之罪,如何還能做這個太子呢?而洛紅等於是她送去的,不要說這個亂倫的罪裡有她一個始作俑之過,就是太子難道不恨她嗎?大長公主是有多恨她和趙燕恆啊,竟然臨死也要咬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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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 假作真時真亦假

  丹園像個墳墓似的。本來園子裡伺候的丫鬟們就不怎麼有精神,如今又出了這麼檔子事,個個都恨不得立刻就能跳出丹園去,離這個惹禍的王妃遠一些,又有哪個肯賣力幹活?

  園子裡的花木已然幾天沒人收拾,石板路上落著些塵土和草葉,只有昀郡王派來看守的幾個婆子仍舊盡心盡力地防著。沒辦法,不防不行,那天她們那麼防備著,魏紫還不是趁亂溜了出去,險些混進節氣居對小少爺和小小姐下手麼?

  昀郡王穿過空蕩蕩的青石小徑走進正房的時候,就看見彷彿一夜之間老了十歲的秦王妃坐在窗下,兩個婆子站在屋角緊緊地盯著她,除此之外再沒第四個人,連個端茶倒水的丫鬟都沒有。

  四目相視,倒是秦王妃先說話了:「魏紫和露粉在何處?」

  「魏紫意圖謀害主子,賜死;露粉知情不報,發賣邊遠之地。」

  魏紫鬧的那一出確實太過駭人,若是真被她得了手,殺她一百回都不解恨。趙燕恆一回來聽了這事,直接就吩咐把魏紫灌了碗藥。至於露粉,因為沒有動手所以撿回了一條命,只是被發賣了。當然,賣出去的地方也不會好就是了。

  秦王妃冷笑了一聲,沒再追問,只道:「平兒呢?」
  
  「不知所蹤。」昀郡王說的是真話。大長公主參與謀反,秦家難逃其罪,當日趙燕平趁亂帶著秦府的家丁來圍攻郡王府,這是人人都看見的,沒準就要被劃入謀反一黨。昀郡王心裡雖然惱怒,但畢竟那是自己兒子,所以寧願找不到也罷,「這個孽子竟敢圍攻王府,我已向宗人府告他忤逆之罪了。」寧可忤逆,也比造反罪名輕點。

  秦王妃冷笑:「忤逆?他不過為了救他母親罷了。」

  昀郡王也冷笑:「弒父弒兄救母麼?」若是齊王得了皇位,這郡王府就要改換門庭了,趙燕恆是必死無疑,他這個父親也沒好下場。

  秦王妃尖聲叫道:「父兄?你有把他當兒子?趙燕恆又何曾把他當兄弟了!」

  昀郡王一掌拍在桌上:「本王幾時沒把他當兒子?自他幼時,是誰替他延師讀書?誰教他騎馬射獵?他讀書不成,又是誰替他謀了差事?恆兒的差事可是他自己考回來的,本王都絲毫不曾插手,你還要怎樣!說恆兒不拿他當兄弟,他可當恆兒是他長兄?你可當恆兒是你兒子?」

  「他又不是我生的,為什麼要我拿他當兒子!」秦王妃像個瘋婆子一樣猛地站了起來,「你若真疼愛平兒,早就該立他當世子,而不是讓個殘廢佔著那世子位,最後還當了郡王!」

  雖然早就料到事實如此,聽了這話昀郡王仍覺得心裡一陣冰涼:「你嫁與本王之時就知曉呂氏留下了嫡長子,若想要你生的兒子承爵,就不該嫁給本王!嫡子無大過,本王斷不會廢長立幼。」

  秦王妃面容扭曲,尖聲笑著如同鬼怪:「什麼嫡子無大過,你不過是補償呂氏罷了。你心裡惦記著誰當我不知道麼?只是你與她無緣無份,最終不得不娶了呂氏。呂氏父兄陣亡那會兒,你不在軍中,卻悄悄跑回京城祭奠她,以致援軍遲到了半日。你害死了呂氏的父兄,讓她抑鬱身亡,所以你才辭了軍職是也不是?趙燕恆這些年荒唐事做了多少,你若不是為著呂氏,又如何會一直讓他呆在那世子位上!」

  昀郡王臉色鐵青,半晌才冷冷地說:「若是恆兒不曾墜馬傷腿,他那般荒唐時本王或許會廢了他的世子之位,但他年幼墜馬,性情有變也有可原。」

  秦王妃說不出話來了。趙燕恆墜馬就是她弄的手腳,若是沒有墜馬之事,昀郡王說不定就會廢了他的世子之位,但若沒有墜馬之事,趙燕恆或者也就不會有荒唐之舉。一時之間這因因果果在秦王妃腦海中攪成一團,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昀郡王對她失望透頂,已經不想再與她糾纏什麼,冷冷道:「本王今日來是要問你一件事,洛紅是什麼身份?她是何人所生?為何有人說她是本王之女?」

  秦王妃一怔,隨即笑了起來:「沒錯,洛紅——嗯,如今該呼為洛承徽了吧——她正是王爺你的女兒呢!王爺還記得小喬麼?當初我身邊那個長了一對媚眼兒的丫頭?瞧她那眼睛就知道不是個安分的,果然是趁著我身子不方便的時候爬了王爺的床。」

  「你不是將她發落了麼?」昀郡王皺著眉,他已經不大記得那丫頭了,只記得事發之後他也十分惱怒,對秦王妃如何處置並不過問,只是之後就再沒見過那丫頭。

  秦王妃笑得風輕雲淡:「我本來只想打發她去莊子上就算了,沒想到她竟有了身孕。沒法子,為了遮掩這事兒,只好讓她死了。她生的那個丫頭我本來倒想讓她平安一世的,誰知道居然有一天還要用上呢?」

  這些齷齪事昀郡王雖然不大精通,但聯想到如今傳出的閒話,他不由得變了臉色:「你是想讓她和恆兒——」

  秦王妃聳聳肩頭:「誰讓那丫頭居然跟周氏有幾分相似呢?不過周氏也算是精明了,我賞的丫鬟她動不得,竟然借金家丫頭的手把她弄走了。不過這樣也好,若不是他靠上了太子,又如何有今天的得意?我倒要看看,若是太子因此丟了皇位,會如何對付他們!」

  昀郡王靜靜看了她一會兒,緩緩道:「你如今真是瘋了,如此瘋瘋癲癲,只怕也命不久矣。」

  秦王妃渾身一抖,想說什麼,張了張嘴卻又沒說出口。昀郡王緩緩續道:「不過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你到底還是說了真話,洛紅並非本王的女兒,本王的女兒——另有其人。」

  「什麼!」秦王妃瞬間就明白了昀郡王的意思,高聲尖叫起來,「你胡說!洛紅就是——」

  沒容她說完,昀郡王一擺手,角落裡的兩個婆子撲過來架住她,用帕子塞住了她的嘴。

  昀郡王把目光稍稍移開,不願去看秦王妃扭曲的臉:「你母親自然是謀反不成意圖栽贓太子。所幸小喬雖早已身亡,姚黃卻還活著,她的母親大喬當年也是你的心腹丫鬟,曾參與此事,因此知曉,小喬所生之女身上有一塊胎記。洛紅身上,自然沒有。」

  秦王妃眼睛都快要瞪得裂開了。她已經想到了此事會如何發展:過不了幾天,郡王府就會接進一個「女兒」來,而洛紅,也許是就此冷落深宮,也許是被找個借口送去寺廟「修行」,也可能——會病亡。

  昀郡王站起身來,最後看了一眼秦王妃,對兩個婆子擺了擺手,轉身走了。這之後,秦王妃會每天服一碗治療「瘋癲」之症的湯藥,讓她整日昏睡。若是她就此安分了,還可活得久些,若是仍舊要生事,也就只能病亡了。

  出了丹園,姚黃正跪在丹園門外。昀郡王看了她一眼:「過些日子此事平息,發還你的身契,你就離開京城罷。」

  「是。多謝老王爺恩典。」姚黃磕了個頭,看看丹園死寂的大門,心裡不知是個什麼滋味。無論如何她到底算是背主了,昀郡王不會再留著她。雖然離了郡王府的庇護,但至少還得了自由之身。

  「妤兒現下怎樣了?」

  姚黃微微顫抖了一下,低頭道:「縣主有些狂躁,世子不許她出門。」

  趙燕妤是發瘋一樣要回來看秦王妃,還想要去看大長公主,國公府怎麼肯讓她去招禍?

  「阮世子可說過要休妻?」

  姚黃搖了搖頭:「不曾。」

  蘇姨娘倒是提過,不過被阮夫人大罵「妾室干預世子親事」,賞了二十個嘴巴子,要不是有阮麒求著,只怕人都送到莊子上去了。

  昀郡王歎了口氣:「回去告訴縣主,秦家是咎由自取,叫她安安分分地,好生跟世子過日子。」秦家只是趙燕妤的外家,便是有謀反事也與她無關,只要她別這樣鬧,給了英國公府休妻的理由。

  綺年這時候也正在聽趙燕妤的事兒,不過,因為講述人是喬連波,所以風格相當的不同。

  「……姨娘被關進了秋思院,病倒了,相公時常要去探望,姨娘總是哭鬧……」喬連波嬌怯怯地說著,「姨母讓我來跟表姐說一聲,怎生能去個人勸勸縣主,跟世子安生過日子。」這就是英國公府的表態,只要趙燕妤別鬧騰,阮家並沒什麼別的想法,還是希望跟郡王府做親家的。

  「想來父王必定會著人去勸告縣主的。」綺年隨口答應了一句,昀郡王當然不會願意女兒被休,不過這個去勸說的人肯定不是她就是了。只是趙燕妤究竟會不會聽勸,這個事可就不好說了。

  皇上的聖旨已經下來:鄭貴妃在宮變當晚企圖毒死皇后,被立刻賜了毒酒;齊王擅離封地私自進京,因鄭貴妃一力承擔了謀反的罪名,因此留了性命,只被廢為庶人圈禁;恆山伯府成年男子處死,婦孺流放西北;承恩伯府因未直接參與謀反,且其爵是因太后所得,因此仍保留了這一代的爵位,但承恩伯去世之後,爵位即行收回,且後人終身不得入仕,承恩伯府這會兒大約只盼著承恩伯能活得長久些罷?

  因為有個大長公主參與謀反,因此秦家的處置跟恆山伯府差不多,不過看在皇室血脈的份上,沒有把男人都殺了,只是一體流放;大長公主則跟齊王一個待遇,不過她年紀已大,估計活不了幾天了。趙燕妤自幼與外家關係密切,聽見這個消息如何能不急呢。但秦府已被定為謀反,除非英國公府瘋了,否則絕對不准她去探望的。

  「姨母說,縣主擔憂老王妃,所以讓我問一下,老王妃如今——」

  「老王妃在丹園中養病,無事也無人去打擾。」當然這病還能養幾天就不好說了。綺年也不願多說,只要一想起來秦王妃指使魏紫企圖對孩子們下手,她就恨不得現在就衝過去掐死秦王妃。

  喬連波一臉羨慕地看著她:「表姐真是有福氣……姨娘她,天天都在哭……」哭自己兩個兒子都沒福氣,沒娶到一個好媳婦。

  「姨母才是你的正經婆婆,蘇姨娘那裡,你不必太過在意。」

  「可是相公總嫌我不去向姨母說情,還關著姨娘……」喬連波說著,眼淚又要落下來,「我略略一提,姨母就發怒……」

  綺年像看傻子一樣看著她:「蘇姨娘身為妾室,對兒女親事毫無置喙的資格,更不必說要讓世子休妻了。姨母處置得極其正確,沒將她送到莊子上去已然是看在世子的情分上了,表妹你要去提什麼?你有這些時間,不如跟姨母學學怎麼管家理事。」

  如今趙燕妤這個長媳這麼個鬧事法,英國公府自然不會喜歡,喬連波若是個聰明的,該趁機出頭才是,怎麼還在這裡想著如何伺候姨娘。

  「可是相公……」喬連波滴下淚來,「黃鶯,黃鶯有身孕了!」

  「黃鶯有身孕?」綺年大為詫異,「嫡長子未生,她如何能有身孕?」

  喬連波淚水漣漣:「她私自倒了避孕的湯藥。姨娘說這是子嗣,一定要留下,相公又寵著她,表姐,我怎麼辦?」

  「姨母和國公爺怎麼說?」綺年覺得好生可笑,「什麼時候子嗣的事也輪著姨娘說話了?」

  「相公說我已經害了翡翠的胎,若再動了黃鶯,就要休了我。表姐,我可怎麼辦呢?」

  涉及到子嗣這個性質就變了,即便是正室謀害妾室的孩子,也一樣是罪的。

  「我問你姨母和國公爺怎麼說!」綺年失去了耐心,「你既沒辦法,就讓姨母給你做主,你只管聽著就是了。」阮夫人自己吃夠了姨娘恃子而驕的苦頭,肯定不會讓黃鶯得意的。

  「姨母,姨母說讓她生下來……」喬連波擦著眼淚。

  「生下來之後呢?」如果生個女兒也就罷了,若生了兒子,這事有兩個辦法,第一是留子去母,直接打發了黃鶯;第二是將孩子抱到喬連波處撫養,根本不讓黃鶯見著人。

  「我……」喬連波有些茫然,「我沒有細聽……」
  
  綺年無話可說了:「表妹還是回去細問問姨母罷。切記,姨母才是你的婆婆,遇事多向她討教著。」別聽那個攪家蘇姨娘的話。

  「還有,姨娘雖是生母,有些事她也不能插手,表妹自己要立得起來才是。」不過這話多半說了也是白說,看喬連波這模樣,恐怕是一輩子就這麼軟了。她大概永遠都不能自己拿點主意,永遠都需要一個替她下決定的人,可惜顏氏已經死了。

  一切正如秦王妃想的那樣,二月底,郡王府接回了一位「三小姐」。這位三小姐從前住在莊子上,被佃戶養著,起個名字叫秀兒,如今她身份倍漲,得了大名趙燕秀,之所以不像昀郡王其他女兒一樣名字從女旁,是因為要讓她記著那家佃戶多年的養育之恩。

  當然這都是對外的說辭了,那家佃戶已經被遠遠送走,以免他們錯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不過他們得了一筆錢,而且女兒又有了一輩子的榮華富貴,也就心滿意足了。

  郡王府舉行了一場小規模的宴會,慶祝趙燕秀認祖歸宗,不過整個京城都明白,這場宴會是給皇帝的交待,針對的就是之前的流言,而東宮為了澄清流言,已經將洛承徵提為了洛良媛。不過洛承徵惶恐辭了,說自己無德無功,不敢居良媛之位。且因幾位皇孫們都在宮變中受了驚嚇,洛承徵自請去寺中為皇孫們祈福壓驚,皇帝聽聞後大讚她賢惠,賞了一個「賢」的封號,將她送進寺廟裡去了。

  這件事綺年聽過就算了,洛紅的身世不能說不可憐,可是到了這個地步,她若能留著命不死已經算是幸運了,綺年估計昀郡王前幾天進宮已經跟太子達成這個共識了,會留著洛紅的命,但是其它的……如果她運氣好,過幾年大家把這事都遺忘了,或許可以讓她假死脫身,到另一個地方過日子。當然,前提是她心裡不會有怨恨,肯息事寧人。

  今日宴會的主角雖然是趙燕秀,但她卻半點沒有主角的自覺。突然從田莊上一個佃戶的女兒變成了郡王之女,穿上了見都沒見過的綾羅綢緞、戴上了精緻得不敢碰的金銀珠寶,她只覺得手都不知該放在哪裡才好。而且與會的貴婦們看著她的眼神裡還帶著些說不出的東西,既有輕蔑,也有可憐,更讓她手足無措,如坐針氈,只會緊緊地跟著綺年。她原先是訂過親的,男方也是佃戶,當然現在這門親事自然就作廢了,使得她完全沒有了目標,只覺得前方花團錦簇,卻令人茫然。

  綺年暗暗歎了口氣,領著她見了一圈人,然後就借口去拜見嫡母將她支走了。這一離開,趙燕秀自己固然鬆了口氣,與會的人也覺得輕鬆了些。究竟跟這位「三小姐」說什麼,她們也頭疼。說琴棋書畫?趙燕秀領會不來。她懂的只怕就是田間稼穡,可惜貴婦們又一竅不通。若是太過冷淡,不免有些不尊重郡王府;可若親熱了,貴婦們自己固然覺得有些自貶身份,也知道郡王府也未必喜歡——畢竟,這很有可能根本就不是天家血脈!

  支走了趙燕秀,綺年才有工夫坐下來跟人說說話。許茂雲今日來了,可是眉目間有幾分愁色,綺年頓時好奇起來:「是哥兒鬧你了?」按說許茂雲現在簡直應該過得順風順水,韓家上下都恨不得把她捧在手心裡,怎麼還會有愁容呢?

  許茂雲歎口氣:「哪裡是那小子鬧我,娘請了兩個乳娘看著呢。是因為我表哥——他要休妻。」

  恆山伯府成年男丁皆被處斬,鄭瑾哭了個死去活來,不過還沒等她哭完父兄呢,休書已經扔到她面前了。

  「爹爹不許表哥休妻,姑姑就跑到我娘家來哭,說什麼蘇氏一族無犯法之男無再嫁之女什麼的,萬不可娶一謀逆之女為婦。爹爹說皇上親口下旨,罪不及出嫁女,表哥卻急不可待要休妻,實在是毫無夫妻情份;且鄭瑾已經生子,若是把她休了,讓孩子將來如何自處?」

  說實在的,許茂雲現在真是覺得自己這個姑姑是個假道學。小時候倒常聽人誇讚她守節,又是處處不離規矩,非禮勿言非禮勿視,還有些佩服。但如今經過了蘇銳的親事,只覺得蘇太太根本就是個涼薄之人!不過這話不好說出來,最後只能化做一聲含糊的歎息:「姑姑真是太糊塗了。」

  綺年笑了一聲,用目光示意一下不遠處:「糊塗的人可不止一個,你瞧我那二弟妹。」

  秦采的肚子尚未顯形,人瞧起來瘦了些,神色卻頗為輕鬆。前些日子銀杏哭著跑回郡王府來,原來是秦家被流放之後,魏側妃一直鬧著叫趙燕和休妻。趙燕和不肯,她就來個一哭二鬧三上吊,以死相逼,嫌趙燕和不孝,一直鬧到秦采也要自盡。

  昀郡王聽聞消息大怒,親自去了趙燕和的宅子,將魏側妃罵了個狗血淋頭,其內容跟許祭酒說的相似,無非是皇帝還沒說出嫁女有罪,你倒急著出婦什麼的。最後一錘定音:既然魏側妃這樣看重名聲,那丈夫未死,妾室不應隨子別居,你回郡王府來伺候我吧,別想跟著兒子過舒服日子了。

  於是魏側妃灰溜溜被接回了郡王府,從此趙燕和那邊的宅子就是秦采當家了。

  許茂雲跟著笑了笑:「那可好了。對了,冷家姐姐怎麼沒有來?」

  綺年歎口氣:「在家裡折騰呢。」

  此次宮變,張殊率軍圍殲城門外頭那些假流民,立了大功,可是張淳卻跟著鄭家被流放了。張二太太心疼女兒,找上門去讓張淳和離,卻被恆山伯夫人發起狠勁來,死也要拉著張淳一起。兩人滾打在一起,張二太太的臉都被抓破了也沒能把女兒接回來,只得天天在家裡哭死哭活,逼著大房出面。

  怎麼說一筆都寫不出兩個張字,冷玉如只得去找了恆山伯夫人,許下了在西北邊地照看他們的種種好處,才算換了一張休妻書。結果張淳回了家,不是老老實實縮著,卻埋怨冷玉如不該那天帶她去恆山伯府,以至於被鄭琨輕薄,不得不嫁入鄭家,如今要吃這樣的苦。氣得張殊翻了臉,另置了房子帶著大房的人遷了過去,把二房丟在了原來的宅子裡,雖然一切份例還是從公中出,但已經跟分家差不多了。這些日子冷玉如正忙著收拾新房子,實在脫不開身。

  許茂雲認真地點點頭:「這樣才好呢,以後冷家姐姐就不用再受氣了。」

  「沒那麼容易啊,以後張淳還要再嫁,張授還沒成親呢。你當都像你一樣,好福氣?」綺年可以想見,張二太太是老實不了幾天的,不過只要張殊真的下了決心,那事情都好辦得多。

  許茂雲吐吐舌頭。她雖然做了母親,有時候還會露出點孩子氣的模樣:「你們家三爺如今怎麼樣了?」

  「毫無消息。」綺年聳聳肩,「三弟妹是父王做主和離,讓她回柳家了。她年紀輕,又沒有孩子,這樣毫無目標地守著也太不近人情了。」當然這也都是對外的說法,事實上,趙燕平曾經想用柳逢碧來脅迫柳家起兵,只是柳逢碧堅決不肯。趙燕平到底還沒有殘忍到殺妻的地步,只是將她關了起來。後來他跑了,昀郡王就把柳逢碧送回了柳家。就這樣兒還想人家守著?柳家沒翻臉成仇已經算是柳家大度明理了。

  許茂雲點頭歎息。雖然柳逢碧是嫁過的人了,但如今她的小姑姑柳雪在宮裡頗為得寵,祖父又是兩廣總兵,她自己又年紀還輕,想要再嫁個人也不難的。

  一眾女眷正在說笑著,外頭忽然微微有些動靜,片刻之後小雪快步進來,貼著綺年的耳朵低聲道:「皇上忽然暈倒,皇后娘娘請王爺和王妃入宮呢。」




192 大結局人圓月圓

  皇帝這一病就是三個月,從春天折騰到夏末,終於駕崩了。本來年近五十的人身體也不是太好,加上親兒子造反生了一頓氣,宮變那晚又著實受了驚,雖然太子和皇后盡心服侍,皇帝還是去了。

  京城又一次披白掛素。文武大臣、內外命婦,齊聚宮中哭靈。帝后二人也算得患難夫妻,皇后哭昏過去兩回,最後太子妃只得強行將她送回宮中休息。

  太子做為孝子,自然更是哀毀銷骨,二十七天的喪期,太子瘦了一小圈兒。遠在山東封地的二皇子——現在該稱王爺——攜長子回京奔喪,奔過喪他回轉封地的時候,把長子留在了宮裡跟幾位皇子公主們作伴。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是留了人質,向新帝表明忠心呢。天下,總算是定了。

  七月十六,新帝登基,改年號為永寧。於是京城內的勳貴高官們,剛吊過喪又要朝賀了。

  如鴛捧過那織金繡銀的郡王妃禮服來,教著身後的小丫鬟:「萬不可損了一點兒,要時常記得檢視晾曬,但又不可放於日光下暴曬。」她如今已做了婦人打扮,先帝養病期間,綺年果斷給她和立秋辦了喜事。事實證明她英明之極,不然先帝一死,一年之內又禁婚嫁了。

  如鸝則捧過那枝七尾鳳釵來,好奇問道:「咱們表姑奶奶能封貴妃嗎?」新帝登基,金國秀這太子妃自然升級為皇后,她生的長子直接被封為太子。吳知霞做為僅次於太子妃的良娣,又是有封號的,且還生了兒女,在後宮那也是一人之下千百人之上了。

  「不,只是封德妃。」

  本來倒是擬封貴妃的,但吳知霞給辭了。這一舉動引來一片好評,紛紛讚揚吳家家風良好,女兒謙靜賢淑。本來按本朝規矩,貴德淑賢四妃是不另加封號的,現在新帝親自拍板,保留吳知霞「惠」字封號,稱為惠德妃;封她的兒子為平王,並把成都原齊王的那塊封地給了他。

  綺年頗懷疑這一舉動是舅舅的授意,這分明是好一手以退為進。以吳知霞在新帝潛邸的資歷,又生了一兒一女,將來只要皇宮循例提升位份,就少不了她的。何況她還是本朝第一個有雙字封號的刀子,就算再來個貴妃也壓不過她,更不必說後頭新進的嬪妃了。她讓出一個封號,卻給兒子換了一塊好封地,又向皇后表明了不爭高位的心思,自己還得了賢名。真是一舉三得,再划算沒有了!嗯,這還可以表明吳家的態度:雖然還在守孝之中,可也不指望著宮裡的女兒替自己增加起復的籌碼。

  「王妃——」谷雨從外頭進來,「老王妃又病了……」

  「病了?」綺年微微皺眉,「去請林太醫就是。」

  林太醫是昀郡王的熟人,有些不好對外宣揚的病都是請他來,譬如說秦王妃,她從正月裡開始已經病過三次,都是林太醫來診治的,也無非是些咳嗽失眠的小病,所謂鬱結於心罷了。

  「老王妃說——」谷雨有些為難地看著綺年,「想見見王妃。」當然原話沒這麼客氣。

  綺年看看時間還早:「走,去看看老王妃。」

  自打正月裡鬧了那麼一回,她是再沒踏入過丹園。秦王妃都想對品姐兒和器哥兒下手了,她還要跟她裝什麼婦孝姑慈。秦王妃自己也明白,大半年了還是頭一次提出要見她。

  丹園裡一副頹敗的氣象,那些名種的牡丹花少人照顧,都長得不大成個樣子了,花下的雜草也生得老高。這也難怪,從前丹園大大小小的丫鬟婆子有四十多人,如今只剩下六個,這園子自然是打理不過來的。

  綺年踩著已經生出綠苔的石板路走進正房,秦王妃正倚在窗下的羅漢床上怔怔地坐著,聽見腳步聲才緩緩把目光轉過來盯著綺年。她神情已經有些呆滯,但一看見綺年,眼睛裡頓時又燃燒起火苗來。

  綺年端詳著她。秦王妃從前保養得宜,雖然年近四十卻還如三十歲一般,且肌膚白潤,有玉觀音之稱。但今年這才大半年,她竟彷彿老了快二十歲,如今看起來竟像是五十歲的婦人了。大約是看守她的婆子長久不與她說話的緣故,神色都有幾分木然,只有那眼睛裡忽然燃起的恨意,給她增加了幾分活氣兒。

  「你現在,可得意了罷?」秦王妃的聲音也不復從前的溫潤,帶著幾分嘶啞。

  綺年笑了笑,沒興趣跟她做口舌之爭:「聽說老王妃病了,已經派人去請林太醫了。」

  秦王妃冷笑了一聲。林太醫嘴巴緊得很,每次來只是隔著屏風診診脈,說幾句放寬心胸好生調養的廢話,開了方子就走,對她這個曾經的郡王妃卻被關在這墳墓一樣的園子裡竟然毫無興趣,更不到外頭去說半個字,以致如今京城裡還以為她真是病了,沒準還在心裡稱讚趙燕恆和周綺年孝順厚道呢。秦王妃一想到這種可能,就覺得心裡像火燒油煎一樣的難受。

  「叫他們都出去,我有話與你說。」秦王妃打量著綺年的裝束,郡王妃的禮服穿在這個鄉下丫頭身上竟也好看,尤其她個頭高挑,格外有幾分莊嚴之態。可是這件衣裳本來應該穿在她的親兒媳身上,這郡王府也應該是她的兒子的!可如今——兒子不知去向,就是知道了去向也再不敢回京城,倒不如不知道的好;至於兒媳……

  「有什麼話您就說吧,這裡也沒有外人。」綺年才不會傻到叫所有人都出去呢,看秦王妃那樣兒就沒有什麼好事,萬一她發起瘋來要拿簪子戳人怎麼辦?

  秦王妃冷笑:「沒有外人?你倒不怕有些話傳出去要掉腦袋!」

  「三弟雖然如今不知去向,可縣主還在京城,若是掉腦袋的事,想來縣主也脫不了干係。」綺年淡淡拂了拂袖子,「若是有用的話您只管講,若是沒用的話——恕我還要入宮,不能多奉陪了。」

  秦王妃瞪起眼睛:「你竟敢這樣說話!不管怎麼樣,我也是你的繼母,你敢不孝!」

  「上慈而下孝。」綺年覺得可笑,到了這個時候還擺什麼婆婆的架子,「您不曾對燕恆有過什麼慈愛,這時候也就別提什麼孝順了,您到底有沒有話要說?」

  秦王妃狠狠地咬著牙:「你別得意太早!說到底你算什麼?不過是個鄉下來的野丫頭,也只有個舅舅能拿得出手。別說外頭的人,就是這家裡的丫頭都不服你,別以為我不知道,清明那個丫頭,從來也沒服帖過罷?」

  「那又怎樣?」綺年反問,「您當初進王府的時候,若是人人都服帖,還用得著把前頭母親用過的人都打發走?說起來如今我這還省事得多了呢,該打發的人,父王都已經打發走了,我管起家來倒也方便。」

  秦王妃聽見「前頭母親」四個字,不由得攥緊了雙手,又聽見綺年提起昀郡王,心裡更恨,發狠地道:「有其父必有其子!你如今仗著得夫君幾分疼愛,自然可以耀武揚威,只是你怕不知,趙燕恆他當初想娶的人可不是你,而是金家姑娘!從前他有個病秧子的惡名在外,沒哪家貴女肯嫁他,他無奈才娶了你。如今他已然是郡王了,隨便立個側妃也能找到比你出身更高貴的,你以為你還有幾天好日子過?」她看見綺年臉上那安詳自在的表情便覺得刺眼入心,一時都忘記了還有下人在旁,只想著如何能將她臉上那表情抹去便好。

  綺年安安靜靜聽完,笑了一聲:「自來只聽說娶妻娶賢,從未聽說娶妻是為娶家世的。若論身份貴重,我自然不能與您相比,只是日後的結果,卻未必是由身世定的。至於金家姑娘,如今那是母儀天下的人,還是少提為妙。若是只與我說這些,如今說完了,我便告辭。」

  秦王妃大聲道:「天下男子皆是薄倖之人,你莫看今日風光,遲早有一日也會落得獨守空房!何況你出身微賤,一朝失了寵,那時才是什麼都沒有,只能任人欺凌!」

  如鸝氣得臉都白了,只礙著身份不能開口,卻實在忍不住嘟囔了一句:「若是自己不好就見不得別人好,那這不好也真是該當的!」

  如鴛連忙拉了她一把,示意她不要開口。

  綺年卻在門口轉身對秦王妃笑了笑:「若這麼說,難怪縣主如今日子不好過。既然天下男子皆薄倖,您當初又何必等到十八歲才嫁給父王,又何必苦心替縣主挑夫婿呢?隨便撿一個嫁了也就是了。其實您挑來撿去,也不過是為了郡王妃的位置吧?既然您是為了王妃之位才嫁進來的,那父王給您一個正妃的位置也就夠了,又何必給什麼敬愛呢?今日您雖被禁足,對外仍是老王妃,也算求仁得仁,應當無憾了。」

  秦王妃死死地盯著她,恨不得眼裡都能飛出刀子來,卻是一句話也反駁不來。綺年最後那句「求仁得仁」尤其諷刺得厲害,應當無憾?她哪裡是無憾,根本是大憾!

  她恨不得破罐子破摔,把她知道的事情一股腦兒都嚷出來,可是趙燕平雖走了,還有個趙燕妤要在英國公府過日子,若是她撕破了臉固然是痛快了,但昀郡王百年之後,趙燕妤還要指望著娘家,指望著趙燕恆,所以她只能把好些話死死咽在肚子裡。

  眼看著綺年走出門外,那身金銀線刺繡的郡王妃禮服在陽光下光華閃爍,點點閃光像針似的紮在她眼裡心裡,扎得她在羅漢床上竟坐不住。想站起來,卻是一下起得急了,頓時一陣頭暈胸悶,人往前一栽,哇地吐出一口血來。

  秦王妃這一吐血躺下去,就真的再沒起來,不多不少病了整一年,第二年七月十五半夜裡去了。因為名義上她仍是郡王府的老王妃,因此喪事辦得極是隆重,仔細算起來也稱得上生榮死哀,若是她地下有知,不知道會不會滿意。

  郡王府停靈七日,整個京城的勳貴官宦人家都登門弔唁。誰不知道現在的郡王爺是新帝登基的功臣,雖然如今已經辭了官變了閒身,但有郡王的爵位在,又沒有任何可讓新帝忌諱之處,在這京城裡還不是橫著走?何況郡王妃又是救駕有功的,算一算,人家救過太子妃又救過新帝,這功勞簡直的沒法說了,富貴尊榮,京城裡頭得數這夫妻兩個獨一份兒,誰不想來套套近乎。

  就因為大家都作此想法,因此「獨一份兒」的郡王夫妻兩個就忙成了狗。趙燕平一年多了仍舊杳無音訊,趙燕和又是庶子,因此主持喪事的當然只有嫡長子夫婦,剛剛出了國喪又添家孝,白天黑夜地折騰。

  昀郡王這一年來也老了許多。綺年想這麼多年他終歸對秦王妃還是有感情的,人活著的時候有各種罪名,這死了也就沒法再計較了,翻過來倒是會想到從前的好處。何況趙燕平是他的親兒子,如今不知生死,且又知道他這輩子都不能再回京城,心裡也不是不難過的。綺年沒法安慰他,因為在她心裡秦王妃實在是死得好,沒法昧著良心說秦王妃的好話,唯一能做的就是盡量把他的生活安排得舒服些罷了。

  英國公府作為姻親來得很早,趙燕妤一進來就撲到靈前哭了個聲嘶力竭。她瘦了許多,人也沒有從前那種張揚的氣質,滿臉的陰鬱。綺年看她哭了一會兒,示意秦采去把她扶起來:「妹妹節哀。」

  阮夫人也上了炷香,拉著綺年的手到了偏廳裡唉聲歎氣:「這一年了,家裡的事也不管。說起來她是長媳,又是世子夫人,將來這國公府還要她主持中饋呢。如今倒好,夫妻兩個跟仇人似的,世子去了她房裡幾次,最後都是不歡而散。說不得,世子今年也二十有餘了,不能總沒兒子,我自是不願先生出庶長子來,可看這樣子——怕是要向親家告罪了。」她如今是不願意再管這國公府裡的瑣事了,可是兩個兒媳是一個都不成器,到現在連個管家的人都沒有!一個是像有仇一般不肯管,另一個是根本管不了。

  綺年為難地歎了口氣:「姨母這話,我自會稟給父王,只是這庶長子易於亂家,表哥年紀尚輕,若是日後生出嫡子來,卻要如何自處?依我看,再等兩年可好?」

  阮夫人歎道:「哪裡是我願意讓他們先生出庶長子來,只是——」看趙燕妤那樣兒,茅坑裡的石頭一般又臭又硬,端著架子要阮麒低頭去哄她,偏偏阮麒不為所動,除了初一十五去趙燕妤房裡看看,其餘時間全部住在書房,挑了一個丫鬟叫蛉語的貼身伺候著,看這架式,竟是真不打算要嫡子了。

  英國公也曾狠罵過他,甚至要動家法,但結果還是一樣,無它,就算他能趕著兒子去兒媳房裡,卻不能按著兒媳讓她也放下臉子來服軟哪。最後阮海嶠沒了辦法,只得盤算著趁新帝登基早些把爵位讓給阮麒,免得到時候宗人府以阮麒無嫡子的理由讓他降級襲爵甚至是奪了爵。

  其實照阮夫人的看法,趙燕妤純粹是自己無事生非。上次鬧了那一場,書房也砸了,阮麒兩個打小伺候的丫鬟蟬語蝶語也打發出去配人了,阮麒都沒說什麼,若是聰明的女子,這時候還不打疊起小意來,好生挽回丈夫的心?

  可惜趙燕妤大約是嬌養久了,只有別人捧著她,沒有她去低頭俯就別人的,結果一直僵持到秦家倒了台,趙燕妤在阮家的地位便一落千丈。是個人都知道,雖然趙燕妤的娘家是昀郡王府,秦家不過是外家,但如今郡王府是趙燕恆夫妻的,趙燕妤跟這個異母兄長素來不睦,嫂子就更不用說了,將來父親一過世,難道還能指望兄嫂替她撐腰不成?到了這個地步,趙燕妤就是想低頭,這頭也低不下來了——從前低頭,人還說她一聲識大體,如今低頭,怕是人人都要說她大勢已去迫不得已,趙燕妤驕傲慣了,寧願獨守空房也不肯下這個臉面,橫豎阮家因為她姓趙,輕易也不能休了她。

  綺年默然不語,片刻之後問起阮盼來。不管怎樣她也不能主動提出允許阮家生庶長子,否則這話傳出去就不好說了,只能再等幾年,拖到阮麒三十歲,倘若那時再沒嫡子,阮家提出要納妾生子,郡王府也就沒啥借口好反對了。

  阮夫人也明白這個道理,該說的話她都說了,至於阮麒有沒有嫡子,她實在並不很熱心,因此心照不宣地說起阮盼來。這是她最歡喜的事,阮盼在永安侯府過得順心,公婆喜愛,丈夫敬重,兒子活潑,下人順服,因公主這個長媳不大出來,永安侯夫人漸漸就把事情交給阮盼,如今在外頭口碑皆好,都說英國公府教的好女兒,永安侯府有福氣娶了好媳婦。

  相比之下,孟燁那點兒風流性子在阮夫人看來實在就不算什麼了。男人麼,還不都是饞嘴貓一樣的,阮海嶠也是如此,只要阮盼坐穩了正室的位子,又有嫡子,怕什麼!

  自然了,雖說以永安侯府的地位來說,孟燁風流一點兒無可厚非,可到底是不如身邊乾乾淨淨的好。阮夫人想到這裡就不由得看看左右,這郡王府裡才算好呢,趙燕恆從前的姨娘通房被清理得乾乾淨淨,成親這幾年了,趙燕恆由世子而郡王,身邊的人竟是不多反少,綺年這丫頭,竟是這樣的有福氣,也有本事。若是當初聽了女兒的話,替阮麟聘了這個外甥女來家,可不比那個強得多?

  侍立一旁的喬連波接觸到她的目光不由得縮了縮,阮夫人看見就更是憋悶,實在不怎麼想看見她,尋個借口起身,命令喬連波:「你在這裡也幫幫你表姐的忙,橫豎回家也是閒得難受。」

  喬連波不由得紅了眼圈,待阮夫人走了才敢滴下淚來:「表姐——我,我好命苦。」

  綺年無奈地看了她一眼:「黃鶯不是已經被姨母打發了麼?」

  黃鶯有了身孕之後很是折騰了一陣,李氏礙於情面,去了一趟英國公府,最後由阮夫人做主,在黃鶯生下孩子之後就留子去母,直接把人賣到了南邊,如今生下的一個兒子,就由喬連波撫養。

  喬連波眼淚流得更急:「可是二爺他——」黃鶯雖然打發走了,阮麟卻記了她的仇,平日裡少到她院子來,來了就挑三揀四嫌她照顧不好孩子,倒是翡翠如今在書房裡伺候,越來越得他的歡心。

  翡翠如今正經是脫了賤籍的良妾,跟從前做奴婢的時候大不相同,喬連波再想拿捏她可是不易。加上翡翠能幹,書房裡的事打理得明明白白,跟喬連波那個葫蘆提的內院高下立判,以至於阮麟嘴上不說,暗地裡卻把更多的事交給了翡翠來管,翡翠儼然竟取代了從前黃鶯的位置,區別只在於她更穩重,不像黃鶯那麼張揚,也就更難挑出毛病來罷了。

  綺年很是無語地看著喬連波:「表妹既擔心大權旁落,就該打起精神來把內宅管好,表弟看見了自然會倚重你。」光哭有個屁用!

  喬連波拭著淚:「事情實在太多,我……」

  綺年懷疑自己耳朵聽錯了:「表妹的院子有多少人,多少事?每日理事要用幾個時辰?」

  喬連波一臉愁苦:「也不知哪裡來的那許多事,隔一時就有人來,何況還有姨娘那邊要支應……」

  綺年對天無語:「表妹難道沒有見過姨母理事?這理事都是有正經時辰的,哪裡能讓下人們不問時辰想來回事就來回事?」

  「我也想學著姨母,可是都是急事,尤其是姨娘那裡,稍慢些就……」

  綺年覺得沒啥話好說了:「既然表妹自己覺得都是急事,那別人也愛莫能助。」

  喬連波眼巴巴地看著她:「表姐,你連這樣大的王府都能管得了,真是能幹……」她總是那麼有福氣,連身邊的丫鬟都忠心能幹,為什麼自己就總沒有這份福氣……

  「王妃,縣主過來了。」谷雨在門外微微提高聲音,還沒等她說完,偏廳的門已經被推開了,趙燕妤一臉陰沉地進來,瞪著喬連波:「你先出去!」

  喬連波慌忙站起來:「嫂子——」

  「妹妹若是有事,稍後再說,我與表妹尚且有話未曾說完。」綺年淡淡看了趙燕妤一眼,並不理睬她的滿面陰沉之色。

  喬連波卻慌忙道:「我沒有什麼要說了,表姐,你們說話,我,我出去看看。」

  綺年真是被她氣個半死,擺擺手讓谷雨送她出去了:「送阮二少奶奶回國公府。」阮夫人留下她來哪裡能幫忙,不添亂就不錯了。

  「你們也都出去!」趙燕妤環視四周,冷聲命令,不過只有她自己的丫鬟應聲退出去了,綺年的丫鬟們一個沒動,如鴛等人好像沒長耳朵一樣,只管站在綺年身後。

  趙燕妤見自己使喚不動她們,臉色愈發陰沉,狠狠盯著綺年:「聰明的就叫她們都出去,否則我可沒有好話說出來!」

  「有什麼話就說吧。」綺年並不理睬趙燕妤的威脅,如鴛如鸝是她的心腹,沒有什麼話不能聽的,何況看趙燕妤那瘋勁兒,萬一說到激動的地方說不定就要動手,沒人在旁邊她豈不是乾吃虧?
  
  「我娘是怎麼死的?是不是被你們氣死的!」趙燕妤抬手指著綺年,恨不得要吃人的模樣,「你們這兩個不孝的東西!我要去告你們忤逆!」

  氣死的?綺年仔細想了想,似乎還真是這樣。秦王妃這病確實起於氣:最初是因為阮麒手裡的香薰球生氣,之後就是氣昀郡王將她禁足吧。最後大概是氣自己竟然沒能達成心願,這一輩子都是空忙一場,再加上娘家被流放、兒子下落不明,種種擔憂傷心湊到一起,最終不治。只不過這些氣的始作俑者是她自己,怪不得別人。

  趙燕妤見綺年沒有回答,不由得意起來:「怎麼,做賊心虛了嗎?你等著,我現在就去告你們!」

  「胡鬧!」偏廳門外傳來低沉的斥責聲,昀郡王大步走了進來,冷聲道,「跟著縣主的人都是白吃飯的嗎?看著縣主胡鬧都不知攔阻,要你們何用!」

  門外的秋雨等人都嚇得哆嗦。趙燕妤如今的脾氣喜怒無常,她們不過是些丫鬟,身契都捏在趙燕妤手裡,還能做什麼?不由得有都些羨慕已經離開的姚黃。

  昀郡王心裡也明白,指望這些丫鬟們勸阻根本不成。方才在前院,他已經跟阮麒談過一番,曉得趙燕妤如今在阮家是個什麼模樣,也是頭疼不已。他現在活著,還能給這個女兒撐撐腰,將來他去了呢?別看趙燕妤有縣主的封號,英國公府不敢休了她,可若是沒有娘家撐腰,她自己又沒有嫡子,英國公府想要架空她還有什麼難的?到時候一個「身子不適需要靜養」就能將她活生生困在院子裡,一輩子都不要想出來。如今她還要威脅綺年去告她夫妻忤逆,這是要親手斷送了自己將來跟娘家的最後一絲聯繫啊!

  「你們幾個以後不是一等丫鬟了。」昀郡王沉著臉掃一眼秋雨等人,一擺手,廳外走進四個人來,兩個是十七八歲的大丫鬟,兩個是教養嬤嬤模樣,「這四個人你帶回去,以後就由她們近身伺候。」這話卻是對趙燕妤說的。

  「父親!」趙燕妤叫了起來。這四個人全是陌生臉孔,而且昀郡王只給人不給身契,分明是找人來看著她的,「你——娘剛去了,你就這樣對我!」

  「住口!」昀郡王臉色鐵青,「你竟敢這樣跟父親說話!送她回英國公府去,日後勸著縣主好生過日子,再要廝鬧,我唯你們是問!」

  趙燕妤還要吵鬧,兩個丫鬟上來熟練地架住了她,一邊柔聲細語地勸著她,一邊拿帕子掩著她的嘴,將她弄了出去。

  綺年一直靜靜站著看。趙燕妤太天真了,忤逆罪是那麼好告的麼?這是大罪,地方上若出了忤逆的案子,連地方官都要受到牽連的。倘若真讓她去告了,若坐實了趙燕恆忤逆,連郡王府的爵位都要被奪去,昀郡王怎麼會允許?趙燕妤這次回去,大概是輕易不會再出來了。

  她大概始終想不明白,沒了郡王府,她又算個什麼?倘若鬧得大了被英國公府休棄,回了郡王府還不是要在趙燕恆手下討生活?那還不如在英國公府,至少還有個世子夫人的名頭,將來又是國公夫人,只要郡王府還在,阮家也不敢太難為她。只是昀郡王這一番苦心,沒準她是永遠不能理解的。

  雖然被趙燕妤鬧了這麼一場,但秦王妃的喪事還算辦得順利,過了頭七基本上弔喪完畢,只等七七之後除靈下葬了。

  忙活了二十幾天,就到了中秋。今年中秋,因國喪剛除,京城沉寂了一年,家家都打算好生熱鬧一下,只有郡王府是格外的安靜。昀郡王又去了廟裡住,臨行前允許魏側妃去趙燕和處住幾日。雖然只說幾日,但這意思大家都明白,是允許魏側妃出去跟著兒子了。

  魏側妃走得喜出望外,終於不必在這裡看別人的臉色了。不過秦采生了個兒子,又把自己家裡打理得井井有條,再加上有昀郡王這一番震懾,她也再不敢如從前一般對著秦采擺威風了。

  如此一來,郡王府忽然空了許多,再加上孝中,這個中秋節倒可以不必過了。

  趙燕恆聽了綺年這個偷懶的打算,忍不住笑了:「品姐兒惦記著吃月餅呢,你說不過中秋了,她豈不失望。」

  綺年抿嘴一笑:「那小饞貓,有的是月餅給她吃,只怕她吃胖了將來不好看。」

  趙燕恆摟了她的腰笑道:「誰教你弄出來的餡子千奇百怪的,便是我也覺得新鮮,何況女兒。」

  綺年一撇嘴:「你就寵著她好了,小心寵壞了,將來找不到婆家。」品姐兒越長大倒越調皮了,跟剛生下來時完全不同,反倒是器哥兒安靜得多。

  趙燕恆大笑:「怎會!前些日子見著張將軍,話裡還透出張夫人想替他家固哥兒把我們女兒定下來的意思呢。」

  綺年也不由得笑:「玉如倒心急,總想著親上加親。」

  趙燕恆沉吟道:「張家的家教自是好的,固哥兒瞧著也穩重,現在這個年紀,已經開始學騎射了,將來怕是又會出一個將軍,張夫人又是你的好友,品姐兒嫁過去斷不能吃虧……只是女兒還小,總覺得這樣定出去不甘心似的……」

  綺年笑不可抑:「覺得好,就先看著,兩個孩子如今年紀小,也時常見得著,將來若是彼此都覺得好,那時再定不遲。」趙燕恆這種心態,真是……既不甘心女兒定出去,又想著把好的佔下來,典型的我不吃也不想讓別人吃。

  趙燕恆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尷尬地笑了笑,把話題轉開:「既今年不在家裡擺宴,我們去莊子上如何?」

  綺年一怔,趙燕恆神色溫柔:「我早答應過你,要帶你去見見母親,帶你去莊子上散心,如今有了空閒,我們可以做了。」

  這都是幾年以前說過的話了,那時綺年剛嫁進來不久,一切還都焦頭爛額,倒真未想到當真有如此清閒的一天,無端地竟有些緊張:「母親——也不知母親是不是滿意……」

  趙燕恆含笑注視著她:「母親自然會滿意的,便是不滿意你,也要滿意你生的三個孩兒。」

  綺年還沒為前半句話生氣,就被他後半句話驚住了:「三個?你不會算數了麼,哪裡有三個?」

  趙燕恆的手已經從她腰上滑到小腹上:「這裡不是還有一個?」

  「你——你怎麼知道的!」綺年大驚,她自己也是剛剛確定不久,還想著給趙燕恆個驚喜呢。

  「你小日子有八天沒來了。」趙燕恆含笑伸出手指比了個八字,「我都瞧著呢。」

  雖然說國喪期間按理是不許同房的,但其實各家房裡事皇帝也睜一眼閉一眼,只要不鬧出孩子來就沒人去管,因此趙燕恆還是睡在綺年房裡,只是想不到他這樣仔細。
  
  綺年不由得紅了臉:「討厭!本來還想嚇你一跳呢。」結果反被他嚇了。

  趙燕恆哈哈大笑,又摟了她:「嗯,到時候我們去嚇母親一跳。三個孩兒,她地下有知,定然高興極了。」

  綺年靠在他懷裡,不由得也摸了摸肚子:「如今是一家五口了,這一個就叫『田』。」只不知是「田姐兒」,還是「田哥兒」。

  趙燕恆低聲笑道:「若是再生一個呢,可叫什麼才好?哪裡有六個口的字?」

  綺年白他一眼:「這我不管,名字原該你做爹的去取。」

  趙燕恆做了個苦臉:「是,我這便去翻《說文》,定要找個又好聽又好看又有好意思的字。」

  「什麼,肚子裡這個還沒生下來呢,你想得倒長遠……」綺年無奈地瞪著趙燕恆的笑臉,半晌,嘴角也有些繃不住要彎起來,連忙把臉轉開去,便看見天邊已經升起了一輪圓月。

  雖還未到十五,看起來卻也略無缺憾,黃澄澄的貼在墨藍色的天空之上,像是在俯視著人間萬家,願家家和樂團圓……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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