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新話題
打印

《北宋生活顧問》作者:阿昧(全書完)


正文  第二十九章打聽田價

       楊嬸洗完碗,起身去餵豬,林依幫著她把泔水桶拎到豬圈,再回房取了毽子揣起,但她並未直接進城,而是先走到了隔壁李三家去。李三家窮,僅有三間茅草房,前頭用個籬笆圍起,李三大概下地去了,僅有李三媳婦坐在籬笆院子裡搓草繩。鄉下院子,照例是敞開的,林依不用敲門,直接走進去,打招呼道:「三嫂子,搓草繩哩,我正要去城裡,可有物事要我捎帶回來?」

       李三媳婦手下不停,抬頭道:「連肚子都填不飽,哪有閒錢買物事。」林依搭話未成,想了想,撿起一根麻繩,道:「我替你把麻繩帶去城裡賣了?」李三媳婦笑道:「城裡人哪兒會買這個,自家使用罷了。」又一句話被堵死,林依正感失望,想要另尋由頭,李三媳婦卻似想起甚麼,進屋取了一隻包袱出來,道:「虧得你提醒,家裡最後幾件囫圇衣裳,托你拿去城裡當個死當。」

       林依接了包袱,驚訝道:「你們衣裳本就沒幾件,全當了,穿甚麼?再說這當的錢,夠過幾日的?」

       李三媳婦苦笑道:「能撐一日算一日,田還沒找著買主,不當衣裳能當甚麼。」

       林依瞧了瞧她那三間屋子,一眼能瞧到低,確是無甚可賣,她暗歎了一口氣,順著話問道:「近日買田的人不是很多麼,怎會沒賣出去?」

       李三媳婦指了指遠處,歎道:「價錢沒談攏撒,我們當家的要價三貫錢,別個嫌貴。」

       林依旁敲側擊這一會兒,終於打聽到了田畝價格,便道了聲告辭,夾著包袱朝城裡趕,一路上暗忖,張家以前買地時,她在旁聽見過,價最低的田也要二十貫,就算現在遭災,地價賤,恐怕也得十來貫才拿得下來,而李家的地卻只要三貫,實在算不得貴了。

       林依到了城裡,先把李三媳婦所托的衣裳當了,再尋到收毽子的店舖,將兩隻毽子賣了十二文錢,又向掌櫃的打聽牙儈的所在。那掌櫃的見她賣毽子沒有討價還價,心裡高興,便為她指了個道,稱:「那丁牙儈最是守信,從不耍手段的。」

       林依歡喜謝過他,順著所指,尋到丁牙儈,道:「我有個姑姑,寡居多年,新近又死了兒子,老來無依,想將幾個錢買畝地,又怕族裡奪了去,因此不敢自己露面,只托我來尋牙儈,代為買賣。」

       這番話講得合情合理,加之她本身年紀尚小,丁牙儈不曾有疑,請她坐了,又命個小丫頭上茶,問道:「可有看中的田?」

       林依比劃著,道:「那邊村裡有戶叫李三的,正要賣地,我姑姑想去買了來。」

       丁牙儈聽了這話,卻擺手道:「李三家我曉得,前幾日才去打聽了來,他家地太貴,不合算。」

       林依故意問道:「他家賣幾多錢?」

       丁牙儈伸出三根指頭,道:「三貫。」

       這話與李三媳婦所言對得上,林依暗道,掌櫃的不欺她,丁牙儈看來的確不是個奸詐人。她托了所謂「姑姑」的名頭,問出心中疑惑:「我姑姑以前買的地,最低也要二十貫,李三家只要三貫,怎地還嫌貴?」

       丁牙儈哈哈大笑:「你姑姑定是個不管家的,李三家的地,一年只收得八斗糧,你說三貫貴不貴?」

       林依明白了,果然是一分價錢一分貨,不過她一共只有五貫餘錢,貧地買了不合算,肥地她又買不起。想到這兒,她有些垂頭喪氣,道:「罷了,我姑姑錢不多,不然也不會看中三貫的地。」

       丁牙儈想賺一注中人費,好心提點道:「如今有錢人少,無錢人多,沒幾個有能耐把錢一次付清的,都是分好幾回來給哩。」

       北宋也有「分期付款」一說?林依深感意外,問道:「怎麼個分期法,是賣家與買家呀,還是買家與你?」

       丁牙儈驚訝道:「不曾想你小小年紀,竟如此聰慧。」他向林依解釋了一番,原來這兩種分期形式,都是有的,若是與賣家談得妥,就是分次付錢與賣家,不用加利息;若是沒談妥,則先由牙儈墊付給賣家,再由買家分期付錢與牙儈,不過這般行事,須得加些利息,讓牙儈有個賺頭。

       林依暗自為古人的智慧感歎了一番,又道:「聽來是不錯,但我做不了主,須得先去問過姑姑。」

       丁牙儈點頭,道:「你且回去問罷,我先替你打聽著,若是她還想買,三日後再來問我。」

       林依福身謝過他,告辭回家。她先到李三家,把當衣裳的錢並當票交與李三媳婦,再才朝家裡去。張家地壩上,擱了不少箱籠,林依猜想,定是張棟一家回來了,她走到靈堂門邊朝裡瞧了瞧,果見裡頭有幾名眼生的人。楊嬸湊到她身旁,指與她看,最前頭的一老一少,是張棟和他兒子張三郎;後排兩名女子,亦是一老一少,乃是張棟的夫人楊氏,與張三郎的媳婦田氏。

       林依驚訝道:「聽說三少爺只比二少爺小幾個月,這般早就娶妻了?」

       楊嬸怕被裡頭的人瞧見,把她拉至廚房,才悄聲答道:「三少爺的病,就沒見好過,大老爺納了好幾房妾,也沒再生個兒子出來,生怕他們大房斷了香火,這才早早兒地替三少爺娶了一房媳婦,想盼個孫子。你方才瞧見沒,三少爺與老太爺磕過頭,起身時都要靠人攙扶,我看他這樣兒,與大房添孫子是無望了……」她還要再講,忽地想起林依還是未嫁小娘子,忙住了口,問道:「你怎地這樣晚才回來?餓不餓,鍋裡還有粥。」

       林依將李三媳婦拿來當了借口,道:「隔壁三嫂子托我幫她當衣裳,我怕當賤了,把城裡的當鋪跑了個遍,這才回來晚了。」

       楊嬸盛了碗粥遞與她,感歎道:「你是個熱心快腸的,定當有好報。」

       林依早就飢腸轆轆,一氣喝完一碗粥,笑道:「都快吃晚飯了,你還與我留著中午的粥,這才是熱心快腸呢。」

正文  第三十章初見楊氏

       楊嬸最愛與她講話,句句讓人歡喜,她笑著收了碗,道:「我曉得你餓了,但大老爺一家才到,晚上有好菜,且先留著肚子。」

       林依道:「晚上人多,我如今是租客,就不上桌子了,麻煩楊嬸與我分一份出來,我端去臥房吃罷。」

       楊嬸正要答話,張三郎的媳婦田氏出現在門口,問道:「哪位是做飯的楊嬸?」

       楊嬸見是三少夫人,忙應著上前,道:「我是,才剛與你們搬過箱籠的。」

       田氏笑道:「大夫人怕你不曉得規矩,特遣我來講一聲兒,晚上的飯,須得男女分開吃,往後也是如此。」

       楊嬸很有些不高興,道「我曉得大夫人是東京人,規矩大,只是我們鄉下人家,房屋少,僅有一間堂屋可供吃飯,再沒得多餘去處。」

       她這話極嗆人,田氏卻好性兒,絲毫沒生氣,臉上依舊帶著笑,道:「我瞧偏房還剩一間,女眷在那裡吃就好。」

       這倒不麻煩,楊嬸點了點頭,道:「使得。」

       田氏見她應下,就將手裡的三張單子遞過去,道:「勞煩你燒飯,這是菜單。」

       楊嬸舉著菜單,尷尬道:「我可不識字,怕是要誤了大夫人的差事,不如三少夫人念給我聽聽?」

       田氏臉紅起來,道:「我也不識字哩……不過是些平常菜式,你看著做也成……」

       她雖客氣,楊嬸卻不願在大房面前服輸,轉身走到林依面前,把菜單塞到她手裡,道:「三娘子不是識字的?你來念,我來做。」說完回頭沖田氏道:「三少夫人且回罷,叫大夫人等吃便得。」

       田氏離去時,臉上還是紅的,林依奇道:「這位三少夫人倒是好脾性,一點兒沒架子。」

       楊嬸低聲笑道:「有架子的小娘子,怎會嫁給藥罐子,那是窮人家的女兒,來沖喜的哩。」

       林依沒有言語,原來窮人家,只配給張家沖喜,怪不得方氏千方百計不願娶她了。

       楊嬸曉得她是想起了自身,忙將話題岔開,催她念菜單。林依將三張單子大略掃了一眼,只見這三張菜單,各有不同,第一張列的是張棟所喜的菜色,紅燒肉、清蒸魚之類;第二張是楊氏,清炒萵苣,涼拌茭白等素菜;最後一張是張三郎要吃的幾樣清淡湯水。她把菜單念完,笑道:「都是些平常菜式,還特特寫三張單子來,也不怕費墨。」

       楊嬸繫了圍裙去擇菜,笑道:「大老爺當官的人,大夫人又講究,規矩多著哩,記得三少爺還小時,他們回來過一趟,不過住了三、五天,人人都盼著他們早些走。」

       菜式雖簡單,加起來也不少,林依料想楊嬸一人忙不過來,便取了把刀,來削萵苣皮。楊嬸確是忙碌,也不推辭,道過謝,搬了只小板凳與她坐了。林依熟練地削著皮,問道:「你不是說大老爺妾室不少的,我怎一個都未瞧見,只有個小丫頭跟著。」楊嬸笑道:「定是大夫人趁著要趕路,都打發掉了,不然一大群人浩浩蕩蕩,年底才能到家了。」

       二人一面閒話,一面做飯,倒也輕鬆,不多時便將八個熱盤、三個冷盤並兩大碗湯拾掇了出來。楊嬸裝好盤,才想起要分作兩份,忙另取了一套盤碗出來分了,端著去堂屋,又央林依將另一份送到偏房去。

       林依應了,捧著托盤到偏房,楊氏婆媳已在那裡坐著了,田氏見她進來,忙起身幫忙,佈置碗筷。林依放下最後一盤菜,轉身欲走,楊氏卻叫住她,問道:「你是林三娘?」

       林依回身站定,答了聲:「正是。大夫人有甚麼吩咐?」

       楊氏指了指身旁的凳子,微微一笑:「你又不是下人,我能有甚麼吩咐,且坐下,咱們吃飯。」

       林依待要推辭,田氏已將自己面前的碗筷推了過來,道:「我還沒使過,莫嫌棄。」

       楊氏馬上皺了眉,責備道:「沒得規矩,叫楊嬸另取乾淨的來。」

       田氏不敢有二話,忙起身去辦,林依不曉得她家的規矩,不敢替田氏講話,只半垂著頭,到楊氏身旁坐了。楊氏將她上下打量一番,口中問起的,卻是方氏:「二夫人歸寧還未回來?」

       林依點頭,簡短答道:「是。」

       楊氏夾了筷萵苣吃了,又道:「還在孝中,就回娘家,方家人不嫌忌諱?」

       林依暗道,哪有不忌諱的,想是王氏看在那數十箱冰的份上,忍了下來。她聽得楊氏話中有了埋怨的意味,不敢隨便接話,只將頭更垂深了些。她不答話,楊氏倒也不以為忤,自顧自夾菜,慢慢吃著。

       田氏取了碗筷來,擺到林依面前,林依忙起身謝了,再才重新坐下。楊氏看了看窗外,問田氏道:「咱們的行李,還在地壩上擺著?」

       田氏點了點頭,道:「問過二老爺了,他也弄不清哪間屋能住人,因此還沒搬動。」

       楊氏轉了頭,向林依道:「你瞧瞧,她不在家,怎麼能行,還是叫二老爺趕緊將人接回來。」

       林依暗自奇怪,這話對她講有甚麼用,若有心要幫方氏,就叫大老爺與二老爺講去撒。楊氏親自替她夾了一筷子茭白,補充道:「二夫人不在家,今兒晚上還是得對付過去,這家裡你比我們熟,且先幫著佈置佈置,可好?」

       原來繞來繞去是為了這個,這位大夫人大概還不曉得張家最新的格局,林依笑了笑,道:「我倒有心幫忙,卻沒這個能耐,我如今是租住在張家哩,哪兒能為大夫人安排房屋。」

       楊氏聽說她變作了租客,很是驚訝,忙問詳細。林依隱了許多細節,將事情來龍去脈大致講述了一遍,聽得楊、田二位俱是感歎。楊氏擱了筷子,拉過她的手道:「二老爺兩口子都是糊塗的,你住在這裡,討好他們還來不及,怎會去做得罪人的事體。」不論她是真信還是假信,這話都叫人感動,林依任由她握著手,眼角酸酸的。
修善難  為魔易   千年修道   不及一夜成魔

TOP


正文  第三十一章苦勸無果

       一頓飯下來,楊氏問了不少問題,大多涉及張梁與方氏,雖是家常閒話,但林依身份特殊,仍不敢貿然作答,時時斟酌詞句,很是辛苦。楊嬸來收拾碗筷時,林依告辭,楊氏想從腕上擼一對鐲子送與她,卻想起回來奔喪前是去了釵環的,只好吩咐田氏待行李歸置好後,送一匹布料去林依房裡,當作見面禮。林依福身謝過,幫楊嬸端了一隻托盤,與她一同出去。

       到得廚房,林依直喊餓,楊嬸見托盤裡的幾盤子菜沒怎麼動,便取了副乾淨碗筷遞與她,叫她再吃些,又奇道:「菜還是原封原,你怎麼沒吃飽?」

       林依一邊扒飯,一邊回答:「大夫人為人倒是和善,可不停拉著我問東問西,我哪裡有空吃飯。」

       楊嬸聞言更奇,道:「大夫人與二夫人一樣,講究吃飯不出聲兒的,怎會飯桌上與你閒話?」

       林依一愣,原來楊氏不是天生話多,而是今日反常,也不知是為了哪般。她雖疑惑,卻未深想,心道,楊氏問的是張梁與方氏,橫豎與自己沒干係,理那許多作甚。

       楊嬸待她吃完,收拾了碗筷來洗,還未忙完,田氏來喚,叫她幫著搬行李。林依跟著出去瞧了瞧,原來張棟與楊氏住了張老太爺的那間,張三郎與田氏住了她原先的那間,這般安排,倒也妥當。

       在地壩搬箱籠的,只有田氏和楊嬸,林依站在邊上瞧了一時,見她們忙不過來,便上去搭了把手,田氏感激不已,搬完箱籠與楊嬸打賞時,也分了林依幾個。林依暗喜有進賬,並不覺著有甚麼,但第二日楊氏得知此事,卻認為田氏是拿林依當下人看待,將她喚去責備了好一時。

       田氏挨了教訓,替楊氏送見面禮來時,眼圈還是紅紅的,叫林依好生過意不去,連聲稱自己不介意,安慰了她好一時。田氏見她好相處,便在她房裡坐了會子,扯過布匹上的一截與她瞧,道:「聽大夫人講,這料子做裙子再好不過了。」林依一笑,道:「不怕你笑話,這般貴重的料子,我哪捨得自個兒用,拿到城裡能換不少錢哩。」田氏亦是窮苦人家出身,理解她之餘,愈發覺得她可親,與她又聊了好一時,直到楊嬸來喚她們吃午飯。

       林依送她到門口,道:「我就不去了,還是到廚下吃。」

       楊嬸卻道:「大夫人才說了,叫你往後與她們一處吃。」

       楊氏抬舉她,她不能不識趣,於是應了,同田氏一起往改作了女眷飯廳的偏房去,楊嬸卻攔道:「今日有事要議,都在堂屋吃哩。」林依與田氏只好改道,朝正房那邊去。

       堂屋內,楊氏正在苦勸張梁:「兩口子吵架,常有的事,能值甚麼?你們夫妻多年,趕她一回也就罷了,難不成要將她一直擱在娘家,讓左鄰右舍看笑話?」張梁不聽她的話,但也不敢與長嫂頂嘴,遂望著牆面不講話。楊氏見他不言語,又指了張伯臨與張仲微兄弟倆,道:「孩子們瞧著哩,趕緊把弟妹接回來。」

       張梁還是不作聲,張棟只好親自出馬,道:「你兩口兒間的事,我不管,但總得先把爹的喪事辦完,你不當家,我們又才歸屋,不把弟妹接回來,怎麼行事?」

       長兄發話,張梁不得不接,走到門口指著靈堂道:「爹靈前的冰,大哥與大嫂可瞧見了?一箱子冰,一千一百文哩,都是方家趁火打劫,做的好事。你們都叫我把她接回來,可我怎嚥得下這口氣。」

       張棟與楊氏對視一眼,齊齊思量,老二這意思,莫不是怪大房沒出錢?他們倒不是小氣人,只是錢本就不多,且張三郎因一路奔波,病癒發重了,藥錢不得不留,實在是沒得閒錢拿出來。張棟沉吟片刻,吩咐楊氏道:「是我糊塗了,把你的頭面衣裳當一箱子,拿錢來與二弟。」

       張梁見他們誤會,忙道:「咱們又沒分家,我出錢你出錢不是一樣。」

       張棟打了手勢叫楊氏去取衣箱,道:「我身為長子,卻長年不養家,本就慚愧難當,爹的喪事再不出份力,簡直愧為人子。」

       張梁連忙叫張伯臨攔住楊氏,道:「大哥做官,家裡免了雜役,我們都討了你的好呢,多出幾個錢值甚麼,你切莫賤當衣裳,又虧了大嫂,又便宜了質鋪。」

       張棟見他懇切,且急急忙忙典當衣裳確是不劃算,便道:「等我丁憂完再出仕,爹留下的都是你的。」

       張梁忙稱不必如此,兄弟倆為遺產推了推去,把接方氏一事忘到了腦後。楊氏咳了幾聲來提醒,卻無人理會,只好問旁邊坐的林依:「二夫人幾時回的娘家?」

       這話昨日才問過,這會兒又拿來講,為的是轉回話題,勸張梁接方氏回家。林依雖極不願方氏回來,但老太爺的喪事不能再拖延,只好配合答道:「回去好幾日了,也該回來了。」

       張梁是想借由方氏,逼迫方家退還部分冰錢,他存了這個心思,自然不肯輕易答應接她回來,於是對楊氏的旁敲側擊,只當沒聽見。他固執起來,張棟和楊氏也拿他無法,只能等擇機再勸。

       當家主母不在,喪事還是得辦,吃完飯,幾人圍坐在桌前,商量張老太爺出殯事宜。林依見沒她甚麼事,便幫著楊嬸收拾了碗筷,拿到廚下去洗,才洗了一半,便見張八娘一臉淚痕,扶著門框站在門口,道:「三娘子可得閒,咱們房裡說話。」

       楊嬸見她回來,歡喜道:「八娘子撒時候回來的,也不先遣人來個信兒,我好去接你。你可吃過飯?見過老爺了?」

       張八娘一律搖頭作答,拉了林依朝她昔日的閨房走。林依拽她轉了個方向,笑道:「我如今住銀姐那間。」

       張八娘隨她進屋坐下,問道:「你怎地搬到偏房住了,可是大伯一家回來,擠著了你?」

       林依忙搖頭,卻不願與張八娘講實情,免得給她添堵——她自家過得都不如意呢。

正文  第三十二章八娘求情

       張八娘心裡裝的另有別的事,見林依不肯講,也不追問,只道:「我娘在舅舅家住了有兩日了,我想叫爹去接她,卻不知怎麼說,三娘教教我。」

       林依忙問:「是不是你舅娘因為這事兒為難你了?」

       張八娘沒有作答,卻伏在桌上哭了起來,林依一見這架勢,就曉得王氏定然是遷怒了,她搖了搖張八娘的肩膀,道:「我曉得你難受,可這會兒不是哭的時候,且起來想個法子,把二夫人接回來,你的日子就好過了。」

       張八娘勉強止了淚,抬頭道:「我倒沒甚麼,只是娘在舅舅家,成日與舅娘吵架,又吵不過她,我瞧著不好受。」

       林依問道:「吵甚麼?王夫人要趕二夫人走?」

       張八娘卻搖頭,道:「才不是,舅娘說,前頭的那十箱子冰,也各加一百文,就替我娘出這個頭,可我娘不願意,舅舅與舅娘都罵她沒出息,這才吵了。」

       原來是方氏心向婆家,惹了娘家人不高興,林依明白過來,教她道:「將這話到你爹面前講去,叫他曉得你娘是護著張家的。」

       張八娘接著搖頭,道:「我出來時,也是這般想,我娘卻說我爹不吃這一套,只要舅娘不降冰價,他就不會去接人,我實在想不出別的法子,這才來尋你商量。」

       林依伸手摸了摸張八娘身上,瘦得只剩一把骨頭,拉著她胳膊細看,手腕處還有一塊青紫,她急忙問道:「他們打你了?」

       張八娘回道:「不是,是表哥又要去勾欄,我攔了一下,被他順手一推,撞到床柱子上了。」

       林依急道:「這還不叫打?你娘沒話講?」

       張八娘垂頭道:「娘已夠不順了,怎好與她添煩惱。」

       林依在方氏那裡吃虧不少,實在是不願意幫著出主意救她,但終究還是不忍心看著張八娘苦上加苦,便道:「接你娘回來,全在你身上,你現在就去二老爺跟前,說你是被趕回來的。」

       張八娘驚訝道:「我不是被趕回來的,這不是扯謊?」

       林依好笑道:「為了你娘,說一回謊又如何?」

       張八娘猶豫了好一時,被林依催著起身,又在堂屋門口磨蹭了會子,才走進屋去,先拜見張棟一家。不等她開口,楊氏先驚訝問道:「不年不節,老太爺又還沒定出殯的日子,你怎地回來了?」

       張八娘頭一回說謊,正心內不安,見她先發問,大鬆一口氣,結結巴巴回答道:「舅……舅娘說,我……我娘不回張家,我也不必回……回方家了。」

       張梁先驚後恨,認為方家是仗著方睿新謀了官職,才這般仗勢欺人,便慫恿張棟出面,壓他一壓。張棟苦笑道:「他謀的官雖小,卻是在任,我已丁憂在家,如何對付?」

       張梁愈發恨得直捶門板,欲衝去方家為寶貝閨女討說法。楊氏常在官場夫人間周旋的人,善於看人神色,她一直盯著張八娘,瞧出些端倪,便叫張棟拉住往外衝的張梁,責備他道:「你去方家這一鬧,最後吃虧的還是八娘,你又不能時時刻刻在方家盯著,她婆母若遷怒,你也瞧不著。你要真為她打算,就趕緊把弟妹接回來,咱們好生辦喪事,她也能過安穩日子。」

       張梁到底心疼女兒,有些意動,卻又猶豫,林依在門邊瞧了一時,走進來抓了張八娘的手腕與他瞧,添火道:「二老爺再不去接人,她小兩口還要鬧彆扭。」楊氏忙應和道:「極是,她婆母苛待,你還能去講兩句,小夫妻吵架,你做岳丈的,總不好意思摻和,還是趕緊息事寧人的好。」

       張八娘在家時,是捧在手心的,哪個敢動她一指頭,張梁瞧見她手腕上的傷,心如刀絞,只得忍氣吞聲,帶了張伯臨張仲微兄弟兩個,去方家接方氏。他到得方家,叫兩個兒子去與方睿和王氏周旋,自己則喚來方正倫,狠罵了一通,逼他保證往後不跟張八娘動手。

       王氏見他教訓自家兒子,很是不滿,但岳丈教訓女婿,她也不好說甚麼,便向方氏道:「你就要回去了,還有兩箱子冰錢未付,先結清了帳再走罷。」

       張梁聽了這話更是來氣,但張八娘還在張家等著方家去接,只好再次忍氣,叫任嬸回去取了兩千兩百文的交子並鐵錢來,丟到王氏面前,道:「一文不曾少你的,趕緊叫方正倫去我家把八娘接回來,往後須得好生待她,不得打罵,否則我跟你方家沒完。」

       方正倫不願動身,嘀咕道:「又不是我趕她回去的,自己回來就是,還要人接。」

       張梁不信,又要罵他,王氏看在冰錢的份上,忙推方正倫道:「管她是為甚麼回去的,橫豎也沒幾步路,你去接一趟罷了。」

       方正倫藉機向她討了五百錢,不情不願地套了個車,也不等張梁和方氏,獨自先走了。張梁站在大門口直跺腳,罵方氏道:「瞧你這好侄兒,自己坐車,叫我們走路。」

       方氏的腳,還沒站在張家的地上,不敢反駁,任由他一路行,一路罵,張伯臨與張仲微想勸又不敢,著實難受,只得尋了個借口,先一步朝家奔去了。待得張梁與方氏回到家中,張八娘已叫方正倫接上了車,與他們照面也不曾打一個就絕塵而去,張棟與楊氏見了,齊齊搖頭,直稱他們不識人,招了這麼個目無尊長的女婿。

       張八娘的親事,乃是方氏一力促成,她生怕張梁借了此事,又要罵她,忙幾步上前,拜見哥嫂,又拉著田氏的手,問長問短。楊氏將滿臉不耐煩的張梁瞧了一眼,向方氏道:「咱們商量了一中午,也沒定出個主意來,專等著你來家操持呢。」

       楊氏是有封號在身的,方氏對她很是恭敬,忙謙虛了幾句,道:「長嫂為尊,我哪敢定奪,不過提些建議罷了。」二人親親熱熱攜了手,朝堂屋裡去,倒把張棟張梁兩個大男人撂在了後面。
修善難  為魔易   千年修道   不及一夜成魔

TOP

正文  第三十三章改立女戶

       自方氏歸家,一切井井有條起來,很快就選定了出殯的吉日,大斂、下葬,接著做頭七。張家人手短,林依看在張老太爺份上,幫了幾日忙,十來天後才得了閒,進城去尋丁牙儈。她不是甚麼大主顧,丁牙儈倒也沒嫌她來得遲,取了張契紙出來與她瞧,道:「上回你提李三家,我又去瞧了一趟,他家除了八斗糧三貫錢的劣地,還有兩塊好的,但總共只得兩畝,一畝年產四石,要價七十貫,另一畝年產兩石,要價二十貫。」

       林依驚訝道:「四石只比兩石多一倍,這價錢可不止貴一倍。」

       丁牙儈笑道:「四石算是高產,所以他家指望著這畝地賺大錢,你不必理會,要買就買兩石的那畝。」

       林依嘟囔道:「我姑姑總共也沒幾個錢,二十貫還是太貴。」她假稱要回去問姑姑的意見,繞到李三家的地看了看,又向周圍的人打聽一番,得知他家的確有兩塊好地,產量價格與丁牙儈所稱相差無幾,遂知丁牙儈沒有欺她,隔日揣了交子又進城去,要做這樁買賣。

       丁牙儈與林依商定了分期付款的細則,又寫了一張收條,叫她先付個定金,待他將諸項事宜打點妥當,最後由她姑姑在地契上按個手印。林依瞧著各項並無紕漏,正要掏錢,丁牙儈無意問了一句:「你家姑姑可是女戶?回去跟她講,若不是女戶,就趕緊挑個妥當人,預備簽地契。」

       林依一愣:「何為女戶?」

       丁牙儈答道:「無夫無子,是為女戶。」

       林依忙道:「我姑姑寡居,又沒了兒子,該當是女戶。」

       丁牙儈笑道:「哪裡有這般簡單,要去官府立了戶籍才算。」

       原來女戶不用服勞役,許多人會渾水摸魚,是以不能隨便立戶,要官府派人來察看定戶方可。

       林依失望道:「莫非我姑姑不是女戶,就不能自己在地契上按手印?」

       丁牙儈搖頭,道:「除了女戶,女人都是不上戶籍的,如何買田地?」

       林依愣神了,原來北宋女人都是黑戶,那像她這樣的,還真是砧板上的魚肉,被人賣了都無處申冤。她越想越怕,忙向丁牙儈打聽大宋戶籍是怎麼個定法。丁牙儈倒也耐心,一一與她道來,原來每逢閏年,縣令責成耆長、戶長與鄉書手上門錄核實各戶稅產,物力,丁口,定出戶等,推排家產,升降戶,重造一次「閏年圖」,即戶口版籍,「閏年圖」上還要註明已服差役名目,再張榜公佈最後編造成冊。

       他講解時,林依就在暗自琢磨,等到講完,她已理出初步打算,道:「閏年造戶口,那不是三年才登記一次,今年時候不對,我姑姑怕是買不成田了,得等改立了女戶才好行事。」

       丁牙儈見她是誠心想買田地,也樂得有門鐵板釘釘的生意做,便指點她道:「若真想改戶,不必等到兩年後,拿些錢交與戶長,他自會幫你辦妥。」

       林依猶豫問道:「須得花費不少罷?」

       丁牙儈想了想,道:「大概三貫錢能成事。」又道:「女戶實惠多著哩,人人都想立,官府就靠這個收錢,你等到造戶籍時申報,花費還多些。」

       林依心裡有了譜,鄭重代「姑姑」謝過丁牙儈,與他約好,待她姑姑立了女戶,還來他這裡買田。

       林依頭一回曉得,她孤身弱女也能有份法律保障,雖然不知這份保障有多牢靠,但有了戶籍,就算有了根,不必再一有風吹草動就擔驚受怕,比浮萍似的四處漂,不知好了多少倍。她出了城,一刻也沒耽誤,直接朝戶長家中去,道明身份,稱自己想要立女戶。

       她雖是個小人物,但所寄居的張家,卻是村中大戶,戶長每年要上張家好幾趟,一眼就認出了她,問道:「你立女戶一事,張家可知曉?」

       林依反問道:「須得他家同意?」

       戶長擺手道:「那倒不是,只是……」

       他話只講一半,林依卻明白了,定是他怕張家不同意,事後來尋麻煩。她暗歎了一口氣,捧上一百文鐵錢,央道:「張家巴不得我出門,如今只肯讓我租住呢。」

       戶長還在猶豫,戶長娘子走近一步,接了林依的錢,道:「這事兒我曉得,剛才還瞧見張家的任嬸四處尋林三娘,要向她討租錢。」

       戶長聽得娘子如此說,沒了疑慮,但又嫌百文鐵錢太少,便只將些女戶難立的話來講。林依哪裡不曉得他用意,但卻不願把得太多,反調了他胃口,遂道:「我在村裡住了不只一日兩日,處境如何,戶長也曉得,不如你報個實在價錢,我若是把得起,就勞煩你幫忙,若是把不起,只能罷了。」

       戶長笑道:「你小小年紀,倒是爽快人。」戶長娘子自己也養女兒,有幾分憐惜她,便推了戶長一把,道:「我做主了,三貫錢,若是沒得錢,就先欠著,不收你利息。」

       林依大喜過望,連連點頭,若能先欠著,自然好得很,免了別個懷疑不說,還能多些錢來買田。戶長見她同意,便取過紙來,問她會不會寫字。林依點頭,接了紙,卻不落筆,道:「我多與戶長五百文,你應我一件事,可好?」

       戶長問道:「何事?難辦的可不成。」

       林依道:「我立女戶一事,不願讓別個曉得,張榜公佈時,戶長能否幫我掩飾則個?」

       不過是將名字隱下,這有何難,戶長當即應下。林依便提筆寫了一張欠條,上書三貫五百文。戶長娘子捧過印泥,叫她按了個手印,立戶之事就此定下。

       林依欠了錢,心情卻無比愉快,一路哼著歌兒回到家中,直覺著任嬸的苦瓜臉都十分耐看。她心情好,任嬸更來氣,將她堵在院門口,不許她進門,責問道:「你到哪裡閒逛去了,豬也沒喂,院子也沒掃,我尋遍了村子都不見人,你以為我同你一樣無事,尋你尋著頑?」

正文  第三十四章討價還價

       林依根本不接話茬,橫豎三合院兒沒有院門,從旁邊一繞,繼續朝前走。最羞辱人的,不是與之對罵,而是根本不睬她,任嬸自覺受了輕視,急忙橫跑幾步,攔住林依去路。林依被迫停了腳步,不悅道:「我才去賣了毽子,正要去尋二夫人交房租與飯食錢,你在這裡阻三阻四作甚麼。」

       自銀姐轉了別家,任嬸收入銳減,聞言暗自一琢磨,就換了笑臉上來,熱切問道:「毽子值錢麼,賺了多少?」

       待林依交了錢,吃的就是自己的米,懶怠敷衍她,不耐煩道:「我有必要與一個下人講這些?」

       任嬸臉色微變,卻不肯放棄,繼續道:「二夫人正陪著大夫人逛呢,哪有閒工夫理你,且把錢給我,我替你交去。」

       給你?轉到方氏手裡時還能有整數?林依抬頭,望了望右手邊,方氏扶著楊氏,正順著屋簷朝這邊來,她故意提高了聲量,斥道:「你背著二夫人做了多少見不得人的事,別以為我不曉得,我哪敢把租金交與你,這裡交付,轉頭你就能瞞下小半去,二夫人吃虧不說,還要埋怨我把得少。」

       林依以前特特提醒方氏留意任嬸,她不肯相信,此時這「無意」聽來的話,她卻信了幾分,扭頭朝院門口望了幾眼,喚道:「任嬸,三少夫人在廚下煎藥呢,你還不去幫忙。林三娘可是要交房租,且隨我到房裡來。」

       任嬸臉上閃過一絲驚訝,忙應了一聲兒,不甘不願地朝廚房去了。林依跟在方氏和楊氏身後,隨著她們慢吞吞的步伐,到得房內,待她們坐定,方才問道:「還不曾問過二夫人,租金與飯食錢,怎麼個算法。」

       方氏道:「放心,不欺你。」說著取了紙筆來,邊算邊道:「你住的屋向陽,還搭了好幾樣家什,房租算你每月三百文。」

       這還不算欺負人?林依忍不住開口駁道:「白日裡都恨不得要點燈,哪裡向陽了,家什也只有一床一櫃一桌而已。」

       方氏面露尷尬,卻不甘道:「你每日洗澡,還使了我家木桶並木盆。」

       這也要算?林依一愣。

       同為張家人,楊氏坐在旁邊,替方氏臉紅,插話道:「她那間偏屋,就在豬圈隔壁,實在算不得好。」

       方氏敬重楊氏,乃是面兒上情,見她插手二房家務事,很是不喜,道:「就只剩兩間偏屋,另一間照大嫂的意思改作了女眷飯廳,總不能拿吃飯的地兒與她住的屋子調個個兒。」

       楊氏替林依講話,確是越權,話一出口就在後悔,但聽了方氏這話,卻被激起了性兒,心道,這院子乃是祖屋,按理大房也有一半,雖張棟發了話不要,但你不能不給,這是兩碼事;既是兩房的屋,憑甚麼只能由你二房作主?她心裡生氣,面兒上卻若無其事,講起閒話道:「那年我隨大老爺在開德府住著,共賃了三間屋,每間兩百文,我嫌價貴了,與房主討價還價好一時,才減了五十文下來。」

       她語氣雖淡,講的話卻有深意,開德府乃是河北城市,賃錢兩百文尚且嫌貴,方氏這眉州鄉下偏屋,卻要價三百文,真真是天價了。方氏臉色不虞,正要發話,楊氏卻又道:「我看三間糧倉都空著,不如收拾一間出來,與林三娘居住。」

       這話聽在方氏耳裡,又是大有深意,糧倉為何都是空著的,乃是她理財不當所致,還因此氣死了張老太爺。她心下發虛,但實在是不滿大房擅自作主,因此還是沒忍住話,開口道:「那幾間都是好屋,價錢貴些。」

       楊氏看了她一眼,道:「我不收她的錢。」

       方氏急了,站起來道:「大嫂怎可將我家屋子白白與她住?」

       楊氏聽得「我家屋子」一詞,愈發不悅,道:「按說張家房屋,本就該有我們幾間,只不過我們長年在外,叫你們佔了去。舊事不提也就罷了,怎麼我將出間偏屋來與親戚住住也不行?」

       方氏這才記起,這院子,乃是張老太爺蓋的,不是二房一家之物;至於林依,那是老夫人的族親,張老太爺親自接到家裡來的。楊氏的話兩層意思,她都不好反駁得,急到不行,只得湊近兩步,悄聲道:「大嫂,非是我駁你的面子,只是咱們家正缺錢哩,能有錢賺,為甚麼不賺?」

       楊氏板了臉道:「再沒錢,也不好意思賺親戚的錢,再說她還小,哪裡來的錢?若我沒記錯,她與你家仲微,還有婚約在身呢,你怎可如此苛待她?」

       方氏聽她這話講得嚴厲,懶得再顧臉面,還擊道:「大嫂不當家,自然不曉得柴米油鹽貴,這麼些年,你們大房從未朝家裡拿過錢,我想方設法添些進賬,你還要攔著,是何居心?」

       楊氏瞧她一副要吵架的樣子,不願與她鬥嘴跌了身份,只與旁邊侍立的小丫頭流霞遞了個眼色,吩咐道:「講了這半日,嘴乾得很,且沏壺茶來。」

       林依感激楊氏替自己講話,正要幫忙去廚房打熱水沏茶,卻見流霞徑直走到擱茶壺的桌邊,妝作不經意地朝臉盆架子上看了一眼,叫道:「不想小小眉山城,竟有這般好的澡豆與牙粉賣。」

       方氏表情頗不自然,道:「那是大嫂托人捎回來的。」

       楊氏臉上隱隱有了笑意,流霞卻還沒完,又一個「不經意」,路過方氏妝台,感歎道:「難怪二夫人臉上顏色好,原來有這樣澄淨的胭脂。」

       方氏愈發尷尬,道:「那也是大嫂捎回來的。」她見楊氏的笑容露了出來,猜到這是花招,氣道:「這些個小物件,能值幾個錢,能養家侍奉老人?」

       楊氏未在公婆面前盡過孝,在這話面前矮了一頭,不敢作聲。流霞卻道:「二夫人當家有功,可張家的田地,也不是你一人的,大老爺雖沒拿錢回來,但也沒向家裡要過錢,說起來你們花銷的那些,裡頭有大房的一份哩。」

       方氏氣極,罵道:「你一個奴婢,有你講話的份?」流霞絲毫不懼,還嘴道:「你背著老太爺賣掉的幾倉糧食,裡頭也有大房一半。」

       方氏抓起個茶盞欲摔,又捨不得,想打流霞兩下,又不敢動楊氏的人,又氣又急,險些內傷。楊氏忙道:「是我的丫頭不懂規矩,頂撞了弟妹。」說完斥了流霞幾句,命她到地壩跪著去。林依偷瞧窗外,見流霞面色平靜,無絲毫不忿,猜想,這大概也是設計好的?果真是官宦人家,不消言語得,幾個眼色就能成事。

       方氏再惱火,見楊氏主動罰了丫頭,也無話可說,但她對楊氏白給屋林依住的提議,實在是不贊同,遂自倒了一盞茶,學楊氏一般慢慢啜著。林依瞧她二人全穩坐不動只品茶,覺著好笑,明明是自己來交租金,怎地演變成了家產之爭?她在一旁站到腿麻,見她倆還沒開口的意思,只好主動問道:「若是二位夫人不得閒,我明日再來?」

       方氏聽她講的是「二位夫人」,不是「二夫人」,臉色一沉,道:「你租的是我的屋,與大夫人何干。」

       楊氏指了個凳兒,叫她坐下,問道:「你在那屋裡住了幾日?」

       林依還不知大房二房之爭,誰人能勝出,不敢輕易就坐,仍站著作答:「正好半個月。」

       楊氏點頭,道:「這半個月的錢,我替你出了,往後你搬到向陽的那間糧倉住,我叫流霞幫你收拾。」

       林依瞧見方氏的臉色愈來愈暗沉,心內忐忑大過喜悅,猶豫問道:「那租賃錢……」

       楊氏揮手道:「不消把得。」

       林依不知是應下,還是回絕,把方氏看了一眼,再看一眼,決定跳過這節,另問其他:「二夫人,飯食錢如何算?」

       這話問得好,方氏來了精神,也不理楊氏,提筆自算,道:「算你每日吃米兩升,菜肉八兩,再加上柴火佐料等物,一月下來,正好一貫錢。」

       楊氏今日似要與方氏爭到底,道:「她小小的人兒,一天一升米都吃不完,哪裡來的兩升?咱們孝中,桌上少見葷腥,怎地還收肉錢?」

       方氏被她幾句話頂住,索性摔了筆,問道:「那依大嫂看,該幾多錢合適?」楊氏回道:「如今米價確是貴些,但菜蔬卻是自種的,花費不了多少,一個月四百文,很是公道。」

       房租不收錢,飯食錢只要四百,方氏氣得想拍桌子,費了大氣力才忍住,道:「此事太過重大,我須得與二老爺商議才能定奪。」說完便將林依朝外趕,叫她明日再來。

       楊氏先起了身,林依落後幾步,二人一前一後出得門來,走到地壩上。楊氏笑道:「一共才幾個錢,此事真真是重大。」

       林依不語,方氏此舉,可不是僅為了幾個錢,而是想漫天要價,好叫她自動自覺離開張家——這在方氏眼裡,事關兒子親事,自然是再重大不過的事了。她對楊氏還不甚瞭解,不敢將這話講出來,只福了一福,謝道:「承蒙大夫人錯愛,那間屋子,不管我有無福氣住進去,都是感激的。」
修善難  為魔易   千年修道   不及一夜成魔

TOP


正文  第三十五章方氏挨打

       楊氏一笑,沒有多話,轉身朝流霞走去,道:「起來罷,今日難為你。」流霞爬起來,搖頭道:「是二夫人欺人太甚,明明是祖屋,被她講成二房的。」

       林依聽到這裡,心道,楊氏今日舉動,不是為爭家產,就是為爭一口氣,至於免費把屋她住,不過是順帶。既是這樣,有她甚麼事,還是不要摻和的好,於是向楊氏告了個罪,轉身回房,栓了門,取出懷裡交子和欠條,算起帳來。

       所欠戶長三貫五百文,並未約定期限,無須著急,倒是李三家的那畝地,得趕緊買下來,免得饑荒過去,就該漲價了。上回她與丁牙儈約的是先付定金一貫錢,簽好地契,這一貫錢就算作中人費;田地總價二十貫,一年內付清,分期次數不限,這個分期付款,乃是與賣家的約定,但林依謊稱她「姑姑」不便露面,便只將錢交與丁牙儈,由他轉交李三。

       林依算了算,手裡的五貫多錢,甚至可以暫時不動,以作本錢,做點別的小生意。她喜滋滋地藏好交子和欠條,突然想起,房租和飯食錢還沒付呢,若是楊方之爭方氏獲勝,那就得每月拿出一貫多錢去,照這樣,一切計劃全得泡湯。她從喜笑顏開想到垂頭喪氣,無精打采地倚坐在床邊,望著木門發呆。

       天色漸晚,楊嬸在外敲門,喚道:「三娘子,去吃晚飯撒。」

       林依回神歎氣,拉開門道:「二夫人不自在哩,我不去觸霉頭。」

       楊嬸壓低了聲兒,道:「瞧出來了,板了半天的臉,還把任嬸訓了一通,也不知為何。」

       任嬸吃癟,林依還是高興的,笑道:「我去廚下吃。」

       楊嬸擺手道:「是大夫人叫我來喚你的,你怎可不去?」

       林依歎道:「我還在二夫人手下討生活呢,豈敢順了大夫人,得罪二夫人?」

       楊嬸卻道:「理那許多作甚?守孝要守足二十七個月,大夫人一時半會還走不了,你就先傍她這尊佛,撿兩年便宜再說。」

       林依琢磨一時,感歎道:「果然當局者迷,還是你想得通透,反正二夫人不論我怎樣討好,都入不了她的眼,不如跟著大夫人謀些實惠。」

       楊嬸把她朝飯廳那邊推,笑道:「就是這個理。」

       林依進得飯廳,當面一張八仙桌,楊氏坐在上首,方氏與田氏打橫,她上前行過禮,到下首落座。

       方氏愣了愣,問道:「你怎地來了?」

       楊氏輕描淡寫答道:「我叫她來的。」

       方氏忍了氣,又道:「大嫂,她不過一個租客,同主人家一桌吃飯作甚麼?」

       楊氏駁道:「她是租客,又不是下人,為何不能與咱們一起吃飯,又不是不給飯食錢。」

       方氏飯食錢還未收到手,哪肯讓林依在桌上舉筷子,衝她道:「你端去房裡吃。」

       楊氏不慌不忙道:「端去房裡吃也使得,只是這飯食錢,是不是得減幾個?」

       方氏只差加錢,哪裡肯減,只好讓林依留下把飯吃完。她憋了一肚子的氣,根本吃不下,略動了動筷子就離桌回房,叫任嬸去請張梁。張梁正在吃飯,不肯就來,半個時辰後肚子填飽,才晃進臥房。方氏見他這般拖拉,急道:「咱們的房屋,就要被大房奪去了,虧你還吃得下。」

       張梁挑了把交椅坐下,又叫任嬸搬了張凳子與他擱腿,惋惜道:「房裡沒個妾,連捶腿的人都無。」方氏氣道:「我在與你講正事。」張梁不耐煩道:「婦道人家,無事就愛瞎想,大哥都說了,家產一分不要,誰來與你爭奪?」

       方氏急道:「大哥哄你的哩,大嫂今日才逼我把糧倉分一間與她,好送給林三娘住。」

       張梁不曉得楊氏心思,探起了身子,奇道:「好端端的,大嫂衛護林三娘作甚麼?」

       方氏見他心思終於轉了些過來,暗喜,也尋了把椅子坐下,端了茶來吃,道:「管她是為甚麼,反正房屋都是咱們二房的,大嫂做不了主,這事兒你得與大哥說道說道。」

       張梁將方氏瞧了幾眼,忽地想起她的秉性,急問:「你不會已跟大嫂吵過了罷?」

       方氏端了茶盞遮住半邊臉,含混道:「也不算吵,爭了幾句而已。」

       張梁聞言氣極,提起腿下的凳子,直直丟過去,方氏正低著頭喫茶,不曾留意,待到聽見聲響,已來不及躲開,那凳子邊邊將她額角狠擦了一下兒,撞得她眼冒金星,昏頭昏腦。任嬸聽見動靜,跑了進來,見方氏額上好大一個包,唬了一跳,連忙上前去瞧,稱要去尋游醫。張梁好歹是個讀書人,不願讓別個曉得他打娘子,便道:「請完游醫,順路把她送回娘家去。」

       方氏忙拉住任嬸,道:「幸虧是圓凳子,沒得角,並不怎麼疼,你且先下去,莫要聲張。」

       張梁胸中之氣未消,惱道:「蠢貨,就不該把你接回來。」

       方氏額上疼痛,倒吸了幾口氣,氣道:「我護著家裡也有錯?」

       張梁又罵了幾聲「蠢貨」,問道:「咱們的兩個兒子,將來是種田,還是做官?」

       方氏有些莫名其妙,不知他為何突然提兒子,答道:「州學每年的束修可不少,花了那麼些錢,自然是想他們奔個好前程的。」

       張梁恨得牙根癢,氣道:「既然曉得兒子們將來是要做官的,那你去得罪大嫂作甚麼?咱們親戚里,就只有我大哥與你大哥是個官,瞧你大哥那副德性,將來肯定是指望不上的,再不把我大哥攏著些,怎生是好?」

       他將道理講明,方氏頓悟,若兩個兒子有出息,做了官,少不得要靠人提攜,靠人照拂,她明白朝中有人好做官,卻還是嘴硬,道:「你怎麼就曉得我大哥指望不上,他可是正做著官的人,你大哥還在丁憂,兩年後在哪裡還指不定呢。」

       張梁恨不得再提個凳子丟過去,罵道:「瞧瞧你方家是如何待八娘的,他們苛待我閨女,難道會厚待我兒子?再說他自家也有兒子,豈會將我兒子放在前頭。」

       這話不假,外甥哪有兒子親,張棟雖也有兒子,卻是個病秧子,少不得要將心血花在親侄兒身上。方氏再尋不出話來反駁,垂著頭坐了一時,道:「我頭疼得緊,先去歇歇。」

       張梁好似沒聽見,拽了她的胳膊拖到門口,指著外頭道:「去與大嫂陪個不是,她不領情,你不許回來。」

       方氏做慣了當家主母,猛然要她去低頭,有些難為情,躊躇著不肯挪步。張梁朝她後背心猛推一把,催道:「還不趕緊去,若是大嫂已歇下,你就自回娘家去罷。」說完頓足捶胸,懊惱道:「不該將八娘嫁去方家,害我如今休不得你,你這樣的媳婦,又敗家,又得罪人,真不曉得留著有甚麼用。」
正文  第三十六章林依搬屋

       方氏被張梁逼著,磨蹭到屋簷下,掏了條巾子勒住額頭,掩住那渾圓的大包,才到楊氏房前敲門。小丫頭流霞出來,將她接了進去,報於楊氏知曉。楊氏正半躺在榻上,由田氏捏著肩膀,聽得稟報,便叫田氏住了手,抬身坐直,請方氏坐下。

       方氏沒做過道歉的活計,不知如何開口,扭捏了半晌,尋了個話頭,道:「大嫂尋了個好兒媳,著實孝順。」

       楊氏見她這般,還道她有話不好叫人聽見,便遣了田氏與流霞下去,才問:「弟妹這般晚來我屋裡,有甚麼事?」

       房中沒了外人,方氏膽大了些,結結巴巴將張梁叮囑她的話講了,又道:「都照大嫂吩咐的辦,還望大嫂大人不計小人過,莫與我一般見識。」

       楊氏不曉得張梁才拿凳子砸過她,還以為她是真心所致,很有幾分觸動,忙將出場面話自責了幾句,又恭維了幾句,直到見她臉上勉強露了笑意,才喚田氏來送了她出去。

       流霞進來,接了方才田氏的手,繼續替楊氏捏肩膀,楊氏瞇了會子,吩咐道:「你去講與林三娘知曉,叫她明日搬屋。」

       流霞忙應了,穿過地壩,敲門進到林依房間,道了聲恭喜,笑道:「大夫人一心為你打算,好容易說動了二夫人,把對面的糧倉騰一間與你住,每月的飯食錢,也只收你四百文。」

       林依沒想到楊氏真個兒爭過了方氏,驚喜道:「當真?替我先謝過大夫人,明日再當面拜謝。」說著摸了幾個錢出來,塞進流霞手裡,口中稱:「莫嫌棄。」流霞忙推辭道:「你孤身一人,年紀又小,每月四百文也不少哩,還是留著自花。」

       林依聽她講得誠懇,便將錢收起,另取了個毽子來謝她,道:「我也沒甚麼好物事,這小玩意,你留著閒時耍罷。」

       流霞接了,反福身稱謝,又道:「三娘子明日幾時搬家,來喚我一聲兒,我與你幫忙。」

       林依想傍楊氏這株大樹,自然有心與她的丫頭結交,又見流霞懂禮節知進退,對她很有幾分好感,便留她坐下,閒話幾句。流霞卻不肯坐,只站著說笑,道:「我是大老爺拿一瓶流霞酒與人換來的,大夫人便與我取了這個名兒,喚作流霞。」

       林依讚道:「大夫人有學識,流霞是個好名兒。」

       流霞聽得她讚譽,抿嘴笑了,又道:「我們大夫人好著呢,待人從來和和氣氣不紅臉的,這幾日,實在是二夫人欺人太甚。」

       林依不明用意,不敢輕易接嘴,便轉了話題,另將張三郎的病來問她。流霞歎了口氣,道:「三少爺的病,躺在床上不動,隔日還要犯一回,這回回來奔喪,路上奔波勞碌,他哪兒經得起這個折騰,昨日郎中才來瞧過,說他……」

       話未完,門外楊嬸在喚:「流霞,大夫人問你怎地還不去回話。」流霞忙應了一聲兒,向林依辭過,推門去了。

       林依栓好門,寬衣上床,想到每月省下了不少錢,心內激動,翻來覆去,好一會兒才睡著。

       第二日早飯時,方氏未露面,稱頭痛病犯了,在房內歇息。楊氏關切道:「想是老太爺喪事操勞,累病了,正巧替三郎請的郎中今日要來,叫他順路與二夫人也瞧瞧。」

       田氏起身應了,道:「媳婦記著。」

       流霞瞧著二房的下人都不在,便湊到楊氏跟前,悄聲道:「聽說二夫人不是頭裡面疼,乃是外頭疼。」

       外頭疼?楊氏想了又想,猶豫問道:「長癤子了?昨晚她來,我沒瞧見呀。」

       流霞笑道:「好大一個癤子,昨日被她頭上的巾子掩著,咱們才沒瞧見。」眾人都不解,齊齊拿眼望她,她抬手在額角比劃幾下,道:「碗口大一個包,聽說是被二老爺砸的。」

       楊氏瞪了她一眼,斥道:「胡說,二老爺讀書人,怎會朝娘子伸手。」流霞挨訓,忙垂了頭,退到後面去。楊氏側頭,沖林依笑道:「我這丫頭,甚麼都好,就是嘴碎。」

       林依回道:「我瞧著倒好,大夫人會挑人。」

       楊氏見她會講話,很是高興,笑道:「你是個聰敏人,不枉我送你間屋住。」

       林依正欲起身相謝,楊嬸衝了進來,急急忙忙喊道:「大夫人,不好了,三少爺吃飯時摔了。」

       楊氏聞言大驚失色,丟了筷子,帶著田氏與流霞,顧不得大家儀態,提著裙子衝去了堂屋。林依意欲跟去,楊嬸卻攔住她,悄聲道:「我瞧著三少爺是不大好的模樣,你別去觸霉頭。」

       林依猶豫道:「我才得了大夫人恩惠,豈能不去幫忙,她們只帶了一個丫頭,恐怕人手不夠。」

       楊嬸急道:「你是未嫁小娘子,他是已成親的少爺,你幫哪門子忙,休要再提,惹人笑話哩。」

       林依光想著報恩,忘了這層,若真去幫忙,指不定就有人亂嚼舌根子,這年歲,名節勝過性命,她驚出身冷汗,連忙福身,鄭重謝楊嬸提醒。楊嬸擺手道:「謝個撒子,我哪能看著你吃虧,走,我幫你搬屋去,免得多住一天,叫二夫人管你要房錢。」

       二人一同出門,朝林依臥房去,途徑廚房,瞧見流霞已在生火煎藥,楊嬸欲去搭把手,林依卻將她拉走,悄聲道:「你記得我的名節,怎不曉得替自己打算,你可是二房的人,與三少爺煎藥作甚麼,萬一他……牽連到你怎辦。」

       楊嬸在鄉間待了一輩子,哪想過這般複雜的事體,眼中滿是不相信,但還是依了林依,不再理會煎藥一事,逕直去幫她搬家什。張仲微不知從哪裡得來了消息,她們前腳進屋,後腳他就來了,想跟進去,又不敢,站在門口言之鑿鑿:「那櫃子你們肯定抬不動,還是我來。」

       林依回身看著他,想的卻是別的,這屋裡僅有的三件家什,都是方氏之物,若是搬了過去,保不準要被她追討價錢,不如不搬的好。張仲微被她直直瞧著,還道她是在留意自己,又是興奮,又是臉紅,心道,她到底還是念著我的,上回講的,全是氣話。

       林依見他莫名其妙臉就紅了,很是奇怪,將他又瞧了兩眼,道:「你且回去罷,我不搬家什。」

       張仲微驚訝道:「那邊糧倉可是空的,你不搬家什,怎麼過活?」

       他不明白林依想法,楊嬸卻瞧出來了,推他道:「三少爺犯病了,你是他堂兄,該過去瞧瞧。」

       張仲微直道那邊有人照料,擋在門口不肯挪窩,林依見他還不如楊嬸明白,只好將話講明,道:「這些家什,都是你娘的,我要搬去的屋子,乃是大房的,怎好把你們二房的物事帶去?」

       張仲微疑惑道:「大房的屋?我怎沒聽說,不是我娘把給你住的?」林依沒好氣白了他一眼,抱了個早就紮好的包袱,站到他面前:「讓開。」張仲微不知這叫遷怒,讓她臉上冷冰冰的表情唬住,連忙朝後退了一步,讓出道來。楊嬸也拎了兩隻大包袱,路過他身旁,歎道:「瞧這樣兒,三娘子是真鐵了心了,你且回去罷。」

       張仲微扯住她袖子,不許她走,急道:「胡說,你怎知她……她……」

       楊嬸舉高了包袱與他瞧,道:「裡頭都是衣裳,她把衣箱都騰空了,不願喚你們來幫忙。」張仲微張了張口,沒法出聲,他還想藉著搬衣箱,賴著與林依幫一回忙呢,卻不曾想她把這條路也給堵上了。

       楊嬸瞧著他默默離去,念叨幾聲「造孽」,將包袱與林依送了過去,又同她合力搬了衣箱,把衣裳重新歸位。這間糧倉,比林依先前住的偏房大上許多,卻只地上擺了兩隻衣箱,更顯得空蕩蕩。楊嬸憂道:「連個床也無,你晚上怎麼睡覺?」林依朝屋後指了指,道:「搬幾束稻草來,二夫人該是不好意思收錢。」

       楊嬸撇嘴道:「那可說不定,還不如去尋大夫人,叫她好事做到底。」

       楊氏正為張三郎的病焦頭爛額呢,怎好這時候去求她,林依搖了搖頭,走到後面去抱稻草。待她再回來時,楊嬸眼神頗有些怪異,問她道:「你尋過戶長了?」林依素來與她相厚,聞言倒也不慌,穩穩地答道:「尋戶長作甚,只是去找過戶長娘子,求她教我些賺錢的門道,聽說她最是會生財的。」

       楊嬸放下心來,拍著胸口念了聲「阿彌陀佛」,道:「唬煞我也,還以為你想與戶長家做小。」又笑道:「戶長娘子賺錢,靠的是戶長關係多,你哪裡學得來。」

       林依問道:「我不過去尋過戶長娘子一回,你怎地就曉得了?」

       楊嬸回道:「她才剛來過,叫你上她家走一趟。」

       林依一驚,忙問:「她上家裡來了?」

       楊嬸搖頭道:「不曾,只在外頭站著,我請她來家坐坐,她只是不肯。」她說著說著,臉上又現了緊張神色,道:「她的賺錢法子,哪有能教你的,尋你去作甚麼?你可千萬莫要耳根軟,聽信別個的鬼話,妾哪裡是個人哩,做不得的。」

       林依聽她勸誡真切,心下感動,挽了她胳膊,笑道:「銀姐我是瞧見了的,比二夫人聰敏百倍,最終還是吃了虧,我哪會去走她的舊路。」楊嬸見她明白,欣慰點頭,走到牆邊替她鋪稻草,又催她道:「戶長娘子得罪不起,既是她叫你,你就快去罷,這裡有我。」

       林依摸了摸胸口,五張會子貼身帶著,不怕楊嬸無意翻出來,便謝了一聲,動身朝戶長家去。
修善難  為魔易   千年修道   不及一夜成魔

TOP


正文  第三十七章頂撞方氏

       戶長家整整齊齊一座三合院,與張家不差上下,迎面一間敞亮堂屋,戶長正坐在桌邊,翻看幾本冊子,戶長娘子從豬圈裡出來,一眼瞧見林依站在院門口,忙上前招呼,道:「怕你添麻煩,去尋你時特意沒進去,只叫了楊嬸出來。」林依謝她道:「多謝你費心費神,若是此事瞞得好,待我賺了錢,明年還來謝你。」戶長娘子大概是收禮收慣了,一點不客套,只關心問道:「你有賺錢的法子了?」

       林依愁道:「正是還沒想出來哩,你見多識廣,可有好主意教我?」

       戶長娘子引著她進屋,道:「女人家,除了養蠶織布,還能做甚,再頂多繡幾朵花兒罷了。」

       林依不過隨口一問,本也沒指望她答出甚麼來,聞言便只一笑,上前幾步,與戶長行禮。戶長招手叫她近前,指了桌上的一張紙與她瞧。林依探頭一看,那張紙雖大,上頭只書了「丁賬簿」三字,墨跡還未乾透,顯然是戶長特特寫來與她看的,她雖認得那三個字,卻不知曉意思,便望向戶長,請教詳細。

       戶長解釋一番,原來丁賬簿專門記載納稅戶財產狀況,作為按戶等征發賦稅徭役的依據。林依奇道:「我身無分文,也得納稅?」戶長道:「立女戶有規矩,須得有財產,才能立戶。」

       林依暗怒,上回來怎沒提這個,哄她打了欠條才講,幸好她有準備,道:「若是戶長願意幫我辦成,我借錢也要去買一畝地,充作財產。」

       「一畝地?」戶長失聲而笑,原來大宋糧食產量不高,沒得二十畝的農戶,都只能算作貧下之民,這區區一畝地,根本無法餬口,能算得甚麼財產?

       林依知曉了原委,很是尷尬,自己煞費苦心要買的地,在戶長眼裡,連財產都稱不上。戶長娘子惦記著林依方才許的謝禮,推了戶長一把,道:「她才多大點子,有畝把地不錯了。」

       戶長很聽娘子的話,聞言便收了笑,正色提筆,一面問詢林依,一面在方纔那張紙上書寫,記下她的籍貫、姓名與財產。林依瞧著他收筆,問了他幾句,得知女戶賦稅大約是畝輸一鬥,她默默算了算,計劃中的那畝地,年產兩石,共計二十斗,拿一鬥出來交稅,這賦稅,還真不算輕。

       她謝過戶長,告辭回家,過了不到四、五日,戶長娘子藉著來看望張三郎,與她送了本戶帖來,這戶帖即是北宋的戶口本,上錄有財產詳細情況,林依瞧過,暗樂,田還未到手,戶帖上倒先有了記錄,戶長也算是神通廣大。她將戶帖捂在胸前好一會兒,激動的心久久不能平復,直到門外楊嬸在喚,她才匆忙將其藏起,走出門去。

       楊嬸指了指正房,道:「二夫人找你。」說完又指了指院門口,好奇問道:「三娘子好個會賺錢,這才幾日功夫,就買了家什來。」

       林依一頭霧水,想要問她詳細,又怕方氏等著,只好將疑惑壓下,先去見方氏。方氏額上還勒著巾子,躺在榻上,臉色很是不好看,她將林依上下打量一番,道:「果真是飯食錢收少了,都有餘錢打家什了。」

       林依見她們都提家什,愈發不解,忍不住問道:「甚麼家什,我怎麼聽不懂?」

       方氏沉著臉道:「少跟我裝,櫃子桌子都運到家門口了,你還不承認?」

       林依忍了這些年,實在是受夠,一想如今自己住的乃是大房的屋,飯食錢也已交過,為何非要遭這冤枉氣,便硬邦邦回道:「大夫人與我住的屋子,沒得家什,我自出錢打了幾樣,這有甚麼好說道。」

       方氏與林依處了這幾年,還從未見過她頂嘴,一時竟愣住了,待得回過神,真個兒是又氣又惱,連頭上的大包都在隱隱作痛,這要放在以前,她寧肯林依去張梁面前抖露銀姐的假賣身契,也要趕其出門,但如今林依住的乃是大房的屋,與她毫不相干,奈何?

       林依瞧了她幾眼,曉得她拿自己無可奈何,便問:「二夫人可還有事?無事我先出去了,家什還等著擺放呢。」方氏氣得講不出話來,只曉得捶塌沿,林依不再睬她,潦草行了個禮,自推門離去。

       因方氏方才提及家什在院門口,林依便穿過地壩去瞧,果見有幾樣家什擺在那裡,一張小圓桌,四隻圓凳,一隻矮櫃子,還有一張書桌,配著一把椅子。她正瞧著,楊嬸走來,悄聲問她道:「你真個兒有能耐,這幾樣,花費了不少錢罷?」林依好笑道:「我才交了飯食錢,那有多的去買這些。」楊嬸不信,道:「在我跟前你還沒實話?若不是你自己,哪個會那般心細,還搬張床來?」

       林依抬頭再瞧,院門外果然還有一張木床,卻不是偏房擱的簡陋木板床,而是與張八娘閨房內的那張一模一樣。她奇道:「莫非是大夫人助我?」楊嬸搖頭道:「郎中昨日才來過,稱三少爺熬過今年都是難事,大夫人正忙著哭呢,哪有空來理你的家什。」說完又問一句:「真不是你自個兒買的?」

       林依毫不猶豫,張口就要答「不是」,突然心中一動,想起些甚麼,忙將原話嚥了回去,改口道:「是我賒來的,方才二夫人喚我去,就是為此事罵我,你可千萬莫要傳出去,免得她更加不高興。」

       楊嬸朝正房那邊看了一眼,不滿道:「住屋沒得家什,買幾樣有甚麼,又不是花得她的錢,真是管得太寬。」

       林依想了想,將方纔頂撞方氏的情形講與她聽,道:「我今兒也以下犯上了一回,只怕二夫人下個月不把飯我吃。」

       楊嬸笑道:「她捨不得那四百文錢。」林依也笑了,笑完又望著堵了半邊院門發愁,桌子她與楊嬸兩個,倒還搬得動,可櫃子與床,怎生是好?楊嬸沒等她想出法子,先替她拿了主意,跑去喚來張伯臨與張仲微,先抬了木床進屋。林依本欲阻攔,另喚隔壁小子來幫忙,張伯臨與張仲微卻跟串通好了似的,齊齊不理她,埋著頭只朝屋裡沖,抬著整張床,還跑得那般快,叫她追不上。

       任嬸瞧見這邊情景,忙跑進方氏屋裡,報與她知曉。方氏氣上添氣,先叫任嬸去喚張仲微,張仲微卻忙著琢磨床是靠著左牆好,還是右牆好,根本不理她。方氏聽得回報,又添一重氣,要親自去抓人,不料躺得久了,猛一起身,眼前黑得很,忙扶著任嬸站了好一時才緩過氣來,待她扶著任嬸的手,一步一扶額地走去林依房裡,張仲微早就搬完櫃子離去了,讓她撲了個空。

       林依才擺好桌子,笑瞇瞇站在那裡,客氣道:「二夫人來瞧我的新屋?快來坐坐。」
正文  第三十八章老實仲微

       方氏站在門口,朝裡掃了幾眼,只見幾樣家什擺得恰到好處,叫她氣不打一處來,信口胡謅道:「你哪裡來這許多錢買家什,別是偷拿了張家的錢罷。」她雖未落座,林依還是遵著禮節,斟了一盞茶,捧到她跟前,笑道:「二夫人貴人多忘事,我納鞋墊,打絡子,賺錢著呢,不是還有幾百錢你替我保管著,不知二夫人何時能還我?」

       方氏胸口急劇起伏,想尋話來罵,偏偏當初她奪錢時,確是拿的這借口,無法反駁。沒話講得,付諸行動,她抬手揮掉林依手中的茶盞,氣憤出門。林依瞧著那只瓷盞在沒鋪磚的泥地上滴溜溜轉了幾圈,朝著桌邊滾去,撞上了桌子腿,在盞沿上磕出個小缺口來,她急忙趕到門邊,衝著方氏的背影叫道:「二夫人,這盞子可是你自個兒摔破的,我不賠錢。」

       她眼瞧著方氏腳下一個踉蹌,半歪到任嬸身上,突然心情大好,轉頭瞧見目瞪口呆的楊嬸,猶豫了下,問道:「我很小心眼兒,是也不是?」

       楊嬸回過神來,突然一拍大腿,讚道:「就是這般才好,你又不是下人,何苦低三下四奉承她。」

       林依一笑,提了水來擦桌椅板凳,心道,往後我憑一雙手吃飯,再也不瞧誰人臉色。她哼著小調,手下利落,直擦了個窗明幾淨才停手,又翻了條張八娘的舊裙,拆開改作窗簾,掛了上去。

       晚上,林依正愁床上無被褥,楊嬸就送了套半舊的過來,道:「不是全新的,但我前幾日才拆洗過,莫要嫌棄。」林依忙謝道:「哪裡話,正擔心晚上得睡木板哩。」楊嬸幫著她鋪好床,道:「我明日再與你送床草墊來,睡著軟和。」林依福身笑道:「虧得有楊嬸。」忙完,拉她坐下喫茶,問道:「二夫人可曾罰了仲微?他若因我受罰,叫我怎麼過意得去。」

       楊嬸眼神閃爍,轉頭瞧了瞧外面,起身道:「天黑了,我回去歇著了。」

       林依一把拉住她道:「你來時天已黑了,休要瞞我,到底怎麼了。」

       楊嬸被她扯住,無法動身,只得重新坐下,歎氣道:「白日裡二夫人要罰二少爺,被大夫人瞧見攔下了,我往你這裡來時,瞧見她又朝二少爺臥房去了,也不知要做甚麼。」

       林依聞言,忙推她道:「你不是他奶娘?趕緊去救他。」

       楊嬸奇道:「你非我要講,講了又不自己去?」

       林依暗道,我又沒打算嫁進張家,去惹人誤會作甚。楊嬸隱約猜到她心思,便道:「我哪有不想去的,只是做娘的打罵兒子,天經地義,誰人攔得起?」林依還是推她,道:「你且去躲著瞧瞧,若只罵幾句,隨意打幾下,也就罷了,若是瞧著不對,就去知會大夫人。」

       楊嬸暗道,先前楊氏攔下方氏,不過是順路,哪會特特去管這門子閒事。她雖這樣想,但到底也是放心不下張仲微,便依了林依的話,趁黑躲到張仲微臥房窗外,拿指頭沾了唾沫戳破窗戶紙,偷眼朝裡瞧去。

       屋內,方氏端坐桌旁,任嬸侍立一邊,地上跪著張仲微,正在辯解:「就是隔壁鄰居,有難搭把手都是該的,我與三娘子搬兩樣家什,實在算不得甚麼。」

       方氏似被氣到,不顧儀態拍了桌子,怒道:「她是你甚麼人,能叫你為了她與娘親頂嘴?」

       張仲微抬頭瞧了她一眼,又迅速低頭,語氣裡帶了羞澀,道:「她,她是我……婚約……」

       這話沒頭沒尾,方氏卻聽明白了,指著他向任嬸道:「瞧這不孝子,明曉得我不中意林三娘,還非要提婚約,且瞧著,明兒我就稟明二老爺,退了這門婚。」

       任嬸笑道:「二夫人莫生氣,你想想,此事二老爺必是同意的,有甚好擔心?」

       方氏大概是想起了張梁對林依的態度,嘴角帶了笑,點了點頭。

       張仲微聞言大急,抬起頭道:「娘這話差矣,我要是退了這門親事,才是不孝哩。」

       方氏又一次拍了桌子,罵道:「胡說。」

       張仲微辯道:「此事是祖母在世時訂下的,我若退親,逆了她的意,這不是不孝?」

       楊嬸看到這裡,心提得老高,暗道,這糊塗孩子,當面頂撞方氏作甚麼,她奈何不了林依,難道還奈何不了自個兒兒子?

       果然,方氏怒不可遏道:「你是在指責我對老夫人不孝?」

       楊嬸嘀咕道:「你對老太爺不孝,滿村都傳開了,還怕多上一條?」

       方氏不曾聽到這話,兀自為張仲微生氣,命他在原地跪上一夜,想通了,明早再去請罪。楊嬸急了,雖才初秋,但夜裡還是涼的,這在冷冰冰的地上跪上一夜,明兒准要生病,再說那膝蓋也受不了撒。她來不及去知會林依,先跑去楊氏房裡,求道:「大夫人,二夫人要罰二少爺跪一夜,怎生是好?」

       楊氏為張三郎的病心煩意亂,不肯管別人兒子的事,閉眼躺在榻上,道:「白日裡攔了一回,已是盡力了,再無能耐。」

       楊嬸又苦求幾句,楊氏始終不開口,無法,只得去尋林依討主意。林依聽她講完,好笑道:「上回是戒尺,這回是罰跪,倒也換了個花樣。」楊嬸嘲諷笑道:「那是她才被砸了個大包,沒得力氣來打。」她侯了一時,見林依毫無思考的模樣,急道:「你不想想法子救二少爺?」

       林依奇道:「這還要人救?又沒人盯著他,夜裡睡一覺,明日早些爬起來再跪,不是一樣?」

       楊嬸頓足道:「你又不是不曉得,咱們家,大少爺最倔,二少爺最老實,二夫人叫他跪一夜,他絕不會只跪到三更。」

       林依沒了言語,歎氣道:「深更半夜,能有甚麼法子,總不過是去求人,你挨著去求兩位老爺,若是求不動,就只能讓他跪了。」說完腹誹不已,這個張仲微,也太老實過頭,真真是愚孝了。

       楊嬸一路小跑,本想先去求張梁,轉頭一想,他是個贊成退親的,怎會去救張仲微,於是調了個方向,去張三郎房裡尋張棟。張棟聽她講了此事,還在猶豫,張三郎卻道:「夜裡涼哩,何苦家裡再添個病人。」張棟聽著兒子聲音有氣無力,心裡一酸,便答應下來。夜已深,他不好直接去尋方氏,只喚了張梁出來說明,張梁對兄長,向來只有聽從的,問也不問,就遣任嬸去叫張仲微起來。

       楊嬸尾隨任嬸,親眼瞧見張仲微爬了起來,這才將高提的心放下,去回報林依,叫她知曉。林依嘀咕道:「挺簡單一件事,非叫他弄得複雜化。」楊嬸抹著額上的汗,笑道:「老實總比滑頭好。」林依不與她爭辯,卻叮囑道:「往後若是仲微再要與我幫忙,你可得攔著他,這般被二夫人罰來罰去,可不好耍。」楊嬸也是怕了方氏,忙點了點頭,突然想起偷聽來的言語,忙將方氏要退親一事講與她聽。林依卻不擔心,笑道:「她那是氣話,還未出孝,二老爺不會由著她在孝中生事。」

       楊嬸急道:「孝期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你得早作打算。」林依見她比自己還急,忙安慰她道:「放心,我自有打算。」楊嬸曉得她一向是有主意的,聞言稍稍放心,辭了出去。

       對於自己的這門親事,林依自做張家租客,就已想好了該如何行事,只是在此之前,須得先賺錢。她心中有目標,任甚麼事也影響不到心情,躺到床上舒舒服服睡了一覺,第二日起了個大早,到城裡尋到丁牙儈,照著之前談好的價錢,買下了李三家年產二石的一畝地。她雖借用的是莫須有的「姑姑」名義,但地契上簽的名字,其實就是「林依」,絲毫不影響兩年後報上「閏年圖」。

       林依躲在屋裡,將加蓋了官府印信的地契反覆讀了好幾遍,再小心將其與戶帖放在一起,以備來年造「閏年圖」之用。再過個把月,就是秋收,連丁牙儈都讚她這畝地買的劃算,如今糧價雖降了些,但一斗至少也能賣到四百五十文大鐵錢,一石十斗,二石二十斗,這畝地的出產,毛利九千文。

       林依獨自一人坐在桌邊傻樂了半晌,才想起那地裡的稻子,不會自己飛上來,須得有人去收,不過這也不難,大不了再托丁牙儈雇個人來幫忙。事不宜遲,僱人須得趁早,雖還不到收穫季節,但總得有人照管。她頭回當個小小地主,等不得第二日,當即起身,又朝城裡去。

       丁牙儈聽過她來意,替她出主意道:「現下等著秋收罷了,雇佃農實在劃不來,不如我叫李三幫你盯著,待到秋收完,你把幾個辛苦錢與他,若是他活兒做得好,明年你再雇他。」

       眨眼田地主戶變客戶,林依暗發幾聲感慨,福身謝丁牙儈好心提點,讓她不花冤枉錢。從丁牙儈家出來,她順著商舖林立的街道,尋到一家專賣家什器皿的,照著自己房中的那幾樣挑了,指給掌櫃的瞧,問道:「共需幾個錢?」掌櫃的瞧她年小,又作村姑打扮,懶怠出聲,只伸出三根指頭晃了晃。林依默念,三千文,也不還價,轉身回家。

       隔日,戶長來張家送「由子」,順路把林依的也捎了來,悄悄塞給她。林依低聲謝過,藏進袖子,若無其事回房,打開來看,原來這「由子」即是一張「納稅通知單」,上列她應繳的秋稅數額,共九升糧食。她將「由子」與地契等物疊放一起,仔細藏好,直覺得再世為人後,頭一回有了些許安全感。

       林依藏好「由子」,走到書桌前去取紙筆,卻翻出一張竹紙來,唇邊不禁泛上苦笑,撫了好一會兒,才提筆記下一行:三千文。她將寫了字的紙條裁下放好,捧著腦袋又開始算賬,她手中的五貫餘錢,交過飯食錢,付過中人費和頭一期買地錢,尚餘兩貫多,她本想拿這錢去做點小生意,但如今獨立成戶,手邊總要留些錢應急,再者女孩兒家,拋頭露面終是不妥,只得將這想法按捺下來。
修善難  為魔易   千年修道   不及一夜成魔

TOP


正文  第三十九章秋收季節

       轉眼一個多月過去,地裡的稻子熟了,金燦燦地惹人喜愛,林依想著手裡馬上就能有錢,興奮得好幾夜沒能睡著。這日,張家二房都下地去了,大房則帶了張三郎去成都府求醫,家中只得林依一人,她正在屋裡坐著練字,忽聽得外頭有人喚她,出去一看,原來是丁牙儈。她怕被人瞧見,急急忙忙地問:「丁牙儈尋我有事?」

       丁牙儈道:「去問問你姑姑,收稻子要使用的鐮刀呀,半桶呀,是她出,還是李三出?」

       林依在張家瞧慣了佃農做活,一聽就明白,回道:「我姑姑前兒才與我講過,叫李三家出罷,她照規矩多加幾個錢。只是她怕被人疑心,不想把谷子運到自家去曬,怎辦?」

       丁牙儈指了指隔壁,道:「拖到李三家去曬,他家已無田,沒得谷要曬,不怕弄混。」

       林依猶豫道:「我姑姑不知他信不信得過……」

       這事兒丁牙儈可不敢打包票,因此也猶豫起來,想了會子,把張家地壩一指,問道:「聽說你租住在這裡,既是房屋能租,地壩租一塊使不使得?」林依眼一亮,糧食曬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再好不過,高興道:「好主意,還勞煩你出面,去與這家二夫人講,她就在田頭上,我帶去你。」

       丁牙儈問道:「你姑姑能出幾個錢?」

       林依想了想,答道:「我估摸著她只能出十文。」

       丁牙儈笑道:「張家有田數百畝,哪裡瞧得上十文錢,不如我叫李三去說,如何?」

       林依歡喜道:「如此甚好,丁牙儈到底是做慣中人,想得周到。」

       丁牙儈接了她遞過的十文錢,尋到李三,叫他去向方氏租地壩。李三袖著錢,去與方氏講了,方氏瞧不上那十個錢,但鄉里鄉親,又是鄰居,這點子忙怎能不幫,便收了錢,許了他地壩一角。

       林依聽得丁牙儈回報,很是高興,又央他道:「待糧食曬乾過秤時,叫李三就在這裡稱,可好?」丁牙儈爽快應道:「這有何難,我去與他講一聲兒便得。」

       林依福身謝了,送了他幾步,怕人瞧見,未到院門便回轉,暗忖,李三為人還未得知,在田里時也須得盯著,不然誰曉得他會不會趁收稻時,偷瞞下幾斗糧?她有了這般思慮,到了隔日,大夥兒朝地裡去,她便也跟著,眼瞧著李三要收割到她的那畝田,第二日便起了大早,走去他家,向李三媳婦問道:「三嫂子家還未忙完?」

       鄉間習俗,收稻時節,都是左鄰右舍齊幫忙,收完你家收我家,此時李三家已聚了不少來幫忙的鄰居,就同在自己家一般,也不消主人招呼,自取碗盛飯,吃飽便去地裡忙碌。

       李三媳婦取了個碗遞與她,笑道:「三娘子也來我家幫忙?」

       林依走去灶間盛飯,笑答:「三嫂子莫嫌我力氣小。」

       旁邊有個媳婦子笑道:「力氣小飯量也小,三嫂子虧不了。」

       眾人都笑起來,林依捧了碗出來,覺著這裡的氣氛,比張家好多數倍,也跟著說笑起來。等著做活的人,吃飯都很是迅速,眨眼都擱了碗起身,準備朝地裡去,林依跟在他們後頭朝門外走,卻被李三媳婦叫住:「三娘子,咱們先把碗洗了。」

       林依極想早點去收自家的稻子,但李三媳婦明顯是要照顧她,她不能不領情,便停了腳步,回轉灶間,幫著刷碗。李三媳婦將林依打量幾眼,讚道:「三娘子生得好模樣。」

       林依被人稱讚,心裡高興,但還是作了嬌羞狀出來,免得被人覺著太過孟浪。李三媳婦又問道:「你家還有些甚麼人?」林依將洗好的一摞碗擱進櫥櫃,苦笑道:「若是還有人,豈會寄居張家。」

       李三媳婦疑道:「你不是有個堂叔的?」

       林依道:「休要提他,大冬天的罰我跪在外頭,差點沒把我凍死。」

       李三媳婦面露憐惜之色,洗過兩個碗,又問:「三娘子十三了罷?」

       林依答道:「過完這個年就十四了,三嫂子倒記的清楚。」

       李三媳婦笑道:「我家大小子只比你大三歲,所以記著了。」她洗了兩隻碗,繼續發問:「三娘子平日在家作甚呢?」

       林依道:「女孩兒家,還能作甚,不過是做些小活計罷了。」

       李三媳婦笑得十分歡快,連聲道:「甚好,甚好。」

       林依看她一眼,奇道,我做活計,你高興甚麼。洗完碗,她隨著李三媳婦下到自家地裡,心想著收益,手下格外利落,李三媳婦不時拿眼瞧她,樂呵呵道:「三娘子農活也幹得好。」

       林依那世亦是長於鄉間,就算後來念了大學,寒暑假也是要回家幫忙做農活,割稻子自然不在話下。她聽得李三媳婦讚揚,謙虛道:「哪裡比得上三嫂子。」李三媳婦見她嘴甜,愈發笑得歡,招手叫來她家大小子,安排他與林依一道幹活。

       鄉間民風雖開放,可也沒特特要自家兒子與個未嫁小娘子一道幹活兒的,林依心思本就細膩,瞧到這裡,早將李三媳婦的用意猜了個七七八八。李家大小子她時常見到,黑瘦矮小,大字不識,她雖已打消嫁入張家的念頭,可也不願……

       正想著,聽得有人喚她,抬頭一看,原來是楊嬸,她爬上田埂,問道:「楊嬸來送水?」楊嬸點頭,順手也遞了一碗與她喝了,奇道:「這不是李三賣與別個,又轉佃回來的地,你在這裡幫忙作甚麼?」

       林依瞧得四周的人都離得遠,便扯了個謊道:「李三媳婦說人手不夠,喚了我來。」楊嬸點頭道:「隔壁鄰居,幫幫忙也是該的。」林依心思轉動,暗道,要打消李三媳婦的念頭,楊嬸真是再合適不過的人選,遂將李三媳婦方纔的舉動講與她聽,道:「都是些閒話,但她笑得奇怪,我這心裡總毛毛的。」楊嬸過來人,一聽這話,再將李三家大小子一瞧,便知怎麼回事,氣道:「準是想討你做媳婦,他家沒了地,大小子沒著落呢。」言罷覺著不妥,林依還是未嫁小娘子呢,忙道:「你不消理會得,且先躲一躲,我去與她講。」

       林依自然樂意,謝了她,尋了個小林子去吹風。楊嬸提著瓷壺,走到離李三媳婦近的那邊,笑問:「三媳婦可曾見到我們家三娘子?」李三媳婦抬手抹了把汗,奇道:「不是才剛與你講話的?」楊嬸道:「可不是,眨眼就不見了人,我特特與她送水來,也不多喝一碗。」

       李三媳婦咂舌道:「我說你怎麼走到了我們這邊來,原來是與林三娘送水,你待她倒是沒話講。」楊嬸故意壓低了聲道:「她與我們家二少爺有婚約在身,咱們家將來的二少夫人哩,我能不巴著些?」李三媳婦明顯愣了一愣:「外頭傳的竟是真的?」楊嬸重重點頭:「自然是真的,不然誰拿名節開玩笑,這可是咱們老夫人在世時親自訂下的。」

       李三媳婦接著低頭擱到,嘀咕了一句:「可惜了。」楊嬸聽了個正著,趕回林依身旁,啐道:「也不瞧瞧自個兒,窮得賣了地,哪有資格道可惜。」林依攔她道:「莫這樣講,我也是個窮人,被她瞧上正常不過。」楊嬸撇了撇嘴,道:「我瞧那些有錢人家的小娘子,還比不得你。」

       「楊嬸,你這顯見得是偏著我撒。」林依玩笑道。

       楊嬸笑了起來,囑咐她莫要累著,仍朝張家地頭去。林依重新下到田里割稻子,李三媳婦瞧見她回來,想起方才楊嬸的話,吩咐她家大小子道:「那邊打穀去。」

       這話提醒了林依,要曉得他們有無瞞報,盯著打穀才是關鍵呢。她抬眼看去,打穀的地兒,就在這塊田另一頭,一人抱著捆才收割下來的稻子,將稻穗那頭擱在半桶上,李家大小子就掄了棒子,使勁敲打,讓谷子落到桶裡。林依怎麼看怎麼覺著不對勁,她那世家中,已是機器脫谷,但小時還是見過人工勞作的,像這般敲打,總覺著少了一樣物事。
正文  第四十章大幹一場

       中午時分,李三媳婦做好飯送到田間來,吩咐他家大小子道:「趁著得閒,去砍幾根竹子,晚上叫你爹做個曬架。」林依聽見這話,得了提醒,回憶半日未果的物事,終於記了起來,忙走到李三媳婦跟前,比劃道:「何不多砍幾根,做個打穀架,把稻子倒掛在上頭打,豈不比人扶著便宜?」

       打穀架甚為簡單,李三媳婦一聽就明白,歡喜應了,趕去追上她家大小子,吩咐他去做。下午再下田忙碌時,因打穀架省了個人力出來,收稻速度快了許多,傍晚時分,林依的這畝田已然收割完畢。

       李三瞧著太陽還未落山,便將滿滿兩籮筐谷子使根扁擔擔了,挑到張家去曬。林依收完自家稻子,再沒了興致幫忙,謊稱勞累得緊,隨著李三回到張家。她臥房有扇窗,正對著地壩,遂將窗簾半掩,掇了個凳兒朝窗前坐了,托腮望著自己的那片兒糧食傻笑。

       太陽落山時,李三媳婦來收糧,張家人也正好收工回家,任嬸一面收谷子,一面問李三媳婦道:「聽說全村百來戶,就數你傢伙食最好?」

       李三媳婦將張家廚房瞧了一眼,道:「哪裡話,怎敢與你家比。」

       任嬸一手攬著簸箕,一手叉腰,陰陽怪氣道:「若不是伙食好,怎會叫我家有人吃裡扒外?我張家地裡正缺人手哩,她倒好,跑到別家去幫忙。」

       李三家如今是佃農,說不準明年就要租種張家田地,哪裡有底氣來回嘴,李三媳婦低著頭,匆匆將谷子裝好,喚了李三來擔走了。任嬸猶覺不過癮,嘴裡罵個不停,楊嬸極想回兩句,但方氏就站在跟前不言不語,叫她不敢這個口。

       林依如今住的是大房的屋,二房趕不得,飯食錢業已把足,口糧扣不得,方氏黔驢技窮,只好尋了這樣個站不住腳的借口,且還不敢指名道姓,只敢遠遠兒地叫罵。林依瞧著聽著,只覺得好笑,她正準備將窗簾拉起,忽見張仲微將張伯臨拽著,拖到任嬸面前,道:「哥哥,你奶娘這般叫罵,實在沒道理,我們張家都是讀書人,你不能由著她,沒得辱沒了門庭。」

       張伯臨對兄弟,向來是有求必應,當即向任嬸道:「你不曉得我娘不喜吵鬧?張家沒得你這樣的潑婦,再罵,叫我娘將你送把別家去。」他比張仲微心眼子多,曉得先將方氏抬得高高的,果然,方氏被他這話堵著,只得不情不願開口,責備任嬸道:「你消停些,趕緊收糧。」

       任嬸雖挨了訓,卻曉得自己討了方氏喜歡,臉上絲毫不見狼狽,端著簸箕,將背挺得直直的。楊嬸暗地裡朝張伯臨豎了豎大拇指,指了指他,又指了指張仲微,意為叫張仲微向他學著點。

       林依倚在窗前,嘴角啜著笑,彷彿看一出熱鬧劇目,主題與自己無關。張仲微的目光朝這邊投來,她忙閃身躲進簾後,直到瞧見地壩上無人,才走了出去,到廚房拎水洗澡。

       過了幾日,糧食曬乾,李三來稱過,比預期的兩石還多了三、四斗。林依裝著幫忙,親眼瞧著他將糧食送去了城裡,隔日便起了大早,去見丁牙儈。

       丁牙儈見著她,笑道:「你還真是手腳快,我昨日才把李三擔來的糧食賣了,今日你就到了。」

       林依接了交子,一張張數著,笑道:「我姑姑正缺錢使,催著我來,沒得辦法。」賣糧的錢,一共一萬零三百五十文,她默算會子,福身道:「多謝丁牙儈,這糧食賣的是最高價哩。」

       丁牙儈將一包留種的稻穀遞與她,擺手道:「舉手之勞,何足掛齒,往後還要靠你多照顧生意。」林依接了,又數出一百文錢,請他轉交李三作工錢,再將交子疊好,藏進懷裡,又將零散鐵錢使個破爛布袋子裝了,準備離去,丁牙儈卻喚住她問道:「你姑姑不用繳秋稅麼,怎地不留點子糧食?」

       林依回頭一笑,答道:「今年豐收,糧價馬上就要降了,待到繳稅時,再來街上買。」

       這行情,丁牙儈也有預料,因此才先替她將糧食賣了,但聽得這番見解從個女孩兒口中講出,難免驚訝。林依瞧見他臉上神色,忙將此事推到她「姑姑」身上,這才混了過去。

       林依帶著「巨款」回到張家,栓門藏錢,鋪紙記賬,今日糧錢,加上往日積蓄,總計一萬一千八百餘錢,她提筆算了算,一年的飯食錢,須得四千八百文,開春後還得買農具,加上日常用度,至少需留足六千文;再還掉一部分欠債,手頭所剩無幾。

       這般下去,不是辦法,開源還是節流?按說住在鄉下,沒得拿現錢吃飯的道理,但她現下自己沒得廚房,就算有米菜,也無法做得飯,節流一項行不通。開流,繼續做活計十文十文地賺?林依堅決搖了搖頭,她托腮苦思冥想,忽地一拍腦袋,真真是遠的想得到,近在眼前的卻沒瞧見,自己不是還有一畝地,怎能由它空到明年春天去。她那世村中,家家戶戶都是收完稻子種青菜,待到十月裡,再種冬小麥,雖是穿越了,氣候土質卻無甚變化,那世能種,這裡定然也能種。

       林依越想越覺得有奔頭,隔日就去地裡施了底肥,謀來白菘種子撒了。她專心致志幹活兒,不曾留意,任嬸自她從茅廁裡擔農肥起,就一路尾隨在後,待她種完白菘回到張家,馬上被方氏叫了去。

       方氏自家務農,卻嫌她身上有臭味,只許她遠遠兒站在門口,問道:「那塊地是哪個的?」林依早已想好說辭,忙道:「我賣絡子掙了幾個錢,又瞧著那塊地現下正空閒,便租了來,種點兒白菘。」

       方氏笑起來,向任嬸道:「我還從未聽說過水稻田里種菘的,真真是奇談。」任嬸迎合道:「怕是她拿不出下月的飯食錢,缺錢缺慌了。」二人齊聲笑起來,方氏對她一陣冷嘲熱諷,又問道:「你種白菘我管不著,但偷我家農肥作甚?」

       林依沒料到她連兩桶糞肥也要計較,無奈之下,只好將個好處拋與她,道:「二夫人的地,種不種白菘?若是不種,租幾畝與我,再搭些農肥,可好?」

       任嬸搶先嘲諷道:「誰與你一般傻,要種那勞什子。」

       方氏沒急著出聲,心道,自家田地,空著也是空著,租把她折騰,能賺幾個錢,何樂而不為;再者,她種得越多,賠得越多,到時兩手空空交不出飯食錢,豈不正遂自己心意?她想到這裡,轉了笑臉出來,道:「我家田留著還有用處,騰不出空來,但你要賺錢,我哪忍心不助你,每畝且算作一百文罷,你要租幾畝?」

       她在盤算,林依也在盤算,租種張家田地,本是靈機一動,但細細思量,租田來種卻是好處多多,來年種水稻前,村中田地都是空著,略講一講價,租金定然十分便宜;農閒時節,雇幾個佃農,價錢想來也不貴,通共算下來,賺頭極大。

       她臉上笑容,比方氏更盛,討價還價道:「二夫人,我打絡子不易,錢不多,只出得起五十文錢,你若願意,我將你家百畝地,盡數租下。」

       每畝五十文,百來畝地至少能收入五千文,但張家今年糧食賣了不少錢,方氏不缺錢使,就想要高價,咬定一百文不鬆口。林依也不多話,轉身就走,她越想越覺得租田是個好主意,暗道,反正種白菘一事已讓方氏曉得,索性多租幾畝地,大幹一場。她心裡想著,腳下就沒停,直接向戶長家去,走到半道,卻又思忖,私下租地,若是到時他們瞧見賺頭來反悔,怎辦,還是尋牙儈,辦個合法手續的好。

       她抬頭瞧了瞧天色,離日頭下山還早,便轉了個方向,直奔城中,來尋丁牙儈,玩笑道:「昨日你才說要我照顧生意,今日就與你送來了。」

       丁牙儈笑問:「你姑姑還要買甚麼,不是我誇口,只要她想得到,我就與她買得到。」

       林依答道:「我姑姑想租幾畝地,雇幾個人來種。」

       丁牙儈臉上現出疑惑,奇道:「這時節租地作甚麼?」

       林依笑道:「容我先賣個關子,待得你再去我們村子,便曉得了。」

       丁牙儈久做中人,知曉進退,見她不願開口,也便罷了。待林依付過中人費,丁牙儈又遞過一張紙,讓她付個定金,再拿回去請她姑姑簽名字。林依暗忖,租契不同地契,乃是一式兩份,到時村中熟人見到契紙上「林依」二字,哪有不傳的,與其讓丁牙儈去疑心,不如自己先挑明。

       她思及此處,便朝丁牙儈一笑,問他要了筆,從容簽下「林依」二字。不料丁牙儈見多識廣,絲毫不以為怪,了然一笑之後,反關心她道:「你租地耕種,若賠了本倒還罷了,要是真賺了錢,不怕人人都來擾?」

       林依苦笑道:「怕,我現下就在心慌。」

       丁牙儈奇道:「那你還租?」

       林依抬頭道:「被人算計死,總比餓死強。」她來時路上就已橫下了心,橫豎是沒得出路,與其畏畏縮縮遭人欺負死,餓肚子餓死,不如先摟些錢在懷,享受幾日衣食無憂的生活,再來操心旁的煩惱事。

       她決心已定,步子格外有力,昂首挺胸回家,不料才到家門口,就聽得任嬸喚她道:「林三娘,二夫人喚你。
修善難  為魔易   千年修道   不及一夜成魔

TOP


正文  第四十一章田產之爭

       林依走進方氏臥房,只見她一手按紙,一手提筆,似在算賬。她略站了站,沒等方氏抬頭,便問道:「二夫人尋我何事?」

       方氏抬頭,筆尖仍未離紙,道:「咱們先前談的價錢,還可以商量,算你每畝七十五文,可好?」

       林依既已委託了丁牙儈,懶怠理她,嘟囔道:「我只出得起五十文,哪有多的拿出來。」

       她哭了窮,方氏不好逼她,待要降價,又捨不得,不甘不願地放她去了。

       沒出幾日,丁牙儈將事情辦妥,托人捎帶消息來,請了林依進城,把一沓租地契紙遞與她簽名兒,道:「村裡的田都空著,聽說有人租,差不多都是肯的,但你本錢不多,又還得留錢買農肥,因此只替你租了一百畝,依的就是你出的價,每畝五十文,直租到來年三、四月間;我與他們講的都是活話,你若嫌多,退些也不妨。」

       林依早就算過帳,就照著張家白菘地的產量,勤些施肥,一畝地至少能產兩千斤白菘,按每斤兩文錢算,毛利四千文。照這般,成本並不難收回,林依似乎能聽見鐵板兒叮噹作響,忙道:「一百畝我全要了。」她運筆如飛,一會兒功夫就將數十張契紙全部簽好,又問:「我沒雇過菜農,如何把工錢,還要請教丁牙儈。」

       丁牙儈道:「我已替你物色了幾個又會種菜,人又老實的,講的是三七分成,你看使不使得。」

       三七分成,乃是佃農種糧分成的老規矩,林依接過名單一一看了,點頭道:「使得,我信得過丁牙儈,就是這幾個人。」她掏出會子,將租地的錢付清,又向丁牙儈打聽了一家誠信的種子鋪,將白菘、豇豆、黃瓜等種子各買了幾包。待到她回到村中,還未到家,先被戶長娘子拉了去,問她道:「三娘子,你租那許多地作甚?」

       林依揚了揚手裡的種子,答道:「種點子白菘。」

       戶長娘子聞言,反應同方氏如出一轍,雖未出言嘲諷,卻是滿臉懷疑之色,還好心勸她道:「三娘子,我曉得你急著用錢,可也別拿種地當兒戲,虧了本怎辦?你欠我家的錢,遲些還沒得事,莫要著急上火……」

       林依不願深談,打斷她道:「我還沒謝你將地租我哩,不留幾畝也種幾棵?」

       戶長娘子連連搖頭:「我多大人了,可不學你鬧著頑。」

       林依笑了笑,稱家中還有事,與她別過。

       張家院門口,任嬸正在專程候林依,見她進來,幾步上前,質問她道:「咱們家的米,白把你吃了?寧肯租別家的地,也不租我們家的。」

       林依懶得與她爭辯,道:「去跟二夫人講,五十文一畝,若是願意,就去城中尋丁牙儈。」

       她態度一強硬,任嬸反倒膽怯,嘴也不敢回,直徑去方氏跟前,將她意思轉達。方氏不甘心,親自到林依房中,先問:「聽說你租了不少地,哪裡來的錢,打絡子掙得了那許多?」

       林依如今不是白吃白住,懶怠理她,隨口編了個理由:「城中借了高利貸。」

       這般胡謅的借口,方氏居然信了,且暗暗竊喜,望她種菜失敗,欠上一屁股債。她存心想要林依多欠幾個,便道:「你住著張家的屋,吃著張家的米,多出幾個錢不應該?」

       林依暗道,屋是楊氏的,飯食錢不曾欠,虧你好意思將這話講出口。她妝了副為難模樣,道:「非是我不願意,只是裡正與戶長,都只賺了五十文,若是你家把多了,豈不是擺明讓他們吃虧,萬一向我追討差價,那可吃不消。」

       方氏不甘心,出主意道:「咱們悄悄兒地辦,不叫他們曉得。」

       林依不耐煩道:「二夫人,我這可是加了官府印信的紅契,你要不讓別個曉得也行,牙儈的封口費,你出。」

       方氏還真把這敷衍的話聽了進去,默默算了算,發現是個虧帳,垮了一張臉,起身回房。

       不出一會兒,任嬸過來,站在門邊道:「五十文就五十文,一百二十畝地,都租與你。」

       林依卻道:「已租了不少,實在不差這幾畝,不過既是二夫人要求,少不得要給面子,貼錢租下來。」

       任嬸氣哼哼地去了,到方氏面前將話轉述,方氏要賺林依這幾個錢,能把她怎樣,心裡添的幾分氣,反撒到任嬸身上,令她叫苦不迭。

       種菜比種糧簡單許多,第二日,林依聚齊雇農,將種子分發完,即日就開工,只兩日功夫,兩百二十畝地盡數種完。她每日早中晚都到田邊巡視一回,細細叮囑雇工們小心看守,一是防著病蟲害,二是防著有人存心搗亂。她卻是多慮了,工錢既是三七分,菜種得越好,雇工們賺的錢越多,且又是農閒時分,他們除了種菜,沒得別的活兒做,每日恨不得蹲在菜地裡,根本不消人吩咐。

       林依怎麼也沒想到,她租種張家田地這件事,在大房一家自成都府回來後,引起了軒然大波,直接成為大房二房爭奪田產的導火索。

       八月中旬,大房幾口人趕回家來過中秋節,還在路上時,便聽人講了林依租地一事。待得落屋,張棟與楊氏,齊齊來尋二房兩口子,一個問:「咱們家的地,全租出去了?」另一個緊接著:「一畝只租得五十文?」

       這兩句責問,張梁聽到還罷了,方氏卻是滿心不悅,想要回嘴,又怕張梁的板凳,只得忍氣吞聲擠出個「是」字來。

       張棟聽了這回答,頓足道:「無知,愚蠢,我雖未聽說稻田里種菜蔬,但福建與蘇杭那邊,七、八月收完稻子,十月裡就是要接著種冬麥的,我還想著趕回來知會你們,將地留到十月去,誰曾想全租出去了,真是好事叫別個佔全了。」

       方氏暗道,若是有心,離家前怎地不說,事後責備人,算甚麼本事。她抬眼瞧了瞧張梁,見他並沒有反駁的意思,只好將話強嚥了回去。

       楊氏瞧他兩口子都不作聲,就把考慮已久的話講了出來,道:「過年前把家分了罷。」

       張梁聞言一驚,心道,大哥你不是講過不要家產等語的?他自詡讀書人,不好意思將這話講出來,只拿一雙眼睛瞧張棟。

       張棟卻避開了他的目光,以手攥拳湊到嘴邊咳嗽兩聲兒,道:「你侄子瞧病,花了不少錢,成都府郎中的藥費,現如今還欠著,往後走,不知還要花多少,我現下丁憂在家,沒得進賬,只能指望爹留下的那幾畝田了。」

       方氏再忍不住,搶在張梁前頭道:「田間事務,你們從來不管,就是今年收稻子時,你們在哪裡,只有我們二房一家從早忙到晚。」

       她這責備,卻讓楊氏得了提醒,道:「稻穀也有大房一半,咱們付工錢。」

       爭田爭糧,不是張棟本願,實在是虧空太大,支撐不下來了,他將張梁拉到一旁,歉意道:「待得出仕有俸祿拿,還將田還你。」

       一半的田地實在太多,張梁捨不得,又不願與張棟把關係鬧僵,為難道:「大哥,我們二房人多,多分幾畝,可使得?」

       張棟正要點頭,楊氏把他拽到一旁,道:「三郎每日須得參湯養著,能多一文錢也是好的,咱們可只有這一個兒。」

       這話聲量不小,張棟料得張梁也聽見,回頭面露歉意,勉強一笑:「二弟,看在你侄兒面上。」

       張梁左右為難,不知如何作答,方氏替他解憂道:「大哥,非是我們不願意,只是你兩個侄兒,再過兩年就要赴京趕考,路途遙遠,那許多盤纏,指望著從田里出來哩。」

       張梁覺著她這一番話講得極好,連連點頭。張棟還要再講,楊氏卻將他袖子扯了一扯,道:「再爭無宜,明兒再說罷。」

       二人回到房中,張棟猶自長嗟短歎,又是為兒子的病發愁,又是覺著同兄弟爭奪田產,過意不去。楊氏與他夫妻多年,最是明白他心思,斟了杯茶遞到他手裡,出主意道:「田是爹留下的祖產,本就該有咱們一份,算不得搶奪。你若覺著難辦,明日我去請裡正來判,他說該分咱們多少,就是多少,絕不二話,如何?」

       張棟想了一想,覺著這主意真不錯,歡喜讚道:「夫人高明。」

       楊氏一笑,上前與他寬衣,二人同枕睡了。第二日,張棟親自去請了裡正來,叫他做個評判人。張梁兩口子見裡正來家,有些心慌,到底祖產兄弟平分乃是規矩,他們想多分一成,站不住理。方氏趕緊喚了楊嬸下廚,整治了一桌好酒席來,請裡正朝上席上坐了。
正文  第四十二章分得徹底

       裡正吃著酒,極是為難,這兩兄弟的心思,他都明瞭,張棟要求祖產平分,合乎規矩,沒得說道,但張梁離得近,往後田間地頭,須得相互幫忙的地方多著呢,不想個法子偏他幾分,說不過去。他左一杯又一杯,將那一壺酒吃乾,帶著些醉意向張棟道:「祖產平分,合乎規矩,就算鬧到官府,也是這樣分法,沒得說道,不過你兄弟在家,擔得更多,那幾畝地,若不是他一家日日忙碌,指不定早荒了,是也不是?」

       這是大實話,張棟與楊氏都齊齊點頭。裡正接著道:「依我看,今年收下的糧食,全歸二房,只當大房謝禮,如何?」

       這話講得漂亮,大房失了糧,二房卻得承情,張棟兩口子又點了點頭。裡正見他們通情達理,笑容滿面,帶領眾人下到地裡,重新丈量田地,共一百二十餘畝,按著上中下三等搭配平分,兩房各分了六十餘畝。

       張棟與張梁講了些客氣話,攜了楊氏,陪著裡正離去。

       方氏傷心至極,坐在田埂上不肯走,道:「咱們家上下六口人,只得六十畝地,不知養不養得活。」

       張梁亦是心疼,安慰她道:「且忍忍罷,省著點過,待得兒子們中舉做了官,就有奔頭了。」

       科考兩年後才開,方氏想不到那麼遠,只惦記著眼前日子不好過,抱怨道:「我隨嫁田百餘畝,因你每回科考都要去趕場,為湊盤纏,陸陸續續將幾十畝好水田都賣了,剩下的一半全是旱地,不然倒還好過。」

       張梁好容易給她點子好臉色,卻聽她講出這番話來,直覺得男人面子盡失,氣得撇下她,轉身就走。

       方氏見他惱了,趕緊追上去,講了一路好話,還是沒換來他的笑臉。二人一前一後到家,卻發現裡正未走,仍端坐堂屋中,張棟見他們回來,面露尷尬神色,張了張口,欲言又止,經楊氏扯了兩回袖子,才出聲道:「二弟,裡正好容易來一回,不如將這屋子,也一併分了,免得他再跑一趟。」

       張梁吃驚,方氏惱怒,雙雙站定在門口,忘了落座。裡正略曉得些張家事體,見他這般,就將院中讀書的張伯臨張仲微兄弟指了指,笑道:「他們兄弟倆倒是和睦,書又念得好,來日高中,可別忘了叫我來吃一杯酒。」

       張梁聽了這話,終於回神,將手伸到方氏後背處拍了一掌,低聲道:「莫得罪大哥,壞了兒子們前程。」

       方氏一股子怨氣無處發洩,轉身欲走,又怕自己不在,好屋子全讓大房分了去,猶豫再三,還是側身往桌邊坐了,氣鼓鼓地道:「分就分,一排正房,一人一半,堂屋中間砌牆,三間存糧的屋子,廚房,茅廁歸我們,其餘的與大哥大嫂。」

       這樣分法,乍一聽挺公平,仔細一想,卻大有貓膩,正房倒還罷了,三間糧倉,是耳房偏房中最大的三間,需特別佈置的廚房茅廁也叫他們分了去,相當於大房只分得了幾間小空屋。

       楊氏自詡是朝廷命婦,不願與她爭這些個小物事,與張棟交換一個眼神,點頭同意下來。方氏覺著終於爭贏了一回,興高采烈起身,親自去廚下治酒,留裡正晚上吃飯。張棟張梁兄弟二人,花了兩日功夫,將各項手續交割完畢,楊氏則趁這兩天,請了泥瓦匠來,砌灶台,挖茅廁,將廚房設在了二房廚房斜對面,茅廁則與他們的緊挨著。

       兩房人馬搬屋的搬屋,挪家什的挪家什,忙碌三五日,終於將各項事宜全辦妥,從此一家人變作兩家人,各過各的小日子。

       林依被吵鬧了好幾日,終於得了清閒,美美睡了一覺起來,到院子裡散步,晃到並排兩間茅廁前頭,不禁莞爾一笑,這家還真是分得徹底,往後地裡的農肥,得分別向兩家買了。

       她踱到楊氏臥房前,問守門的流霞道:「大夫人在?」流霞點頭,進去通報了一聲兒,掀簾兒請她進去。林依行過禮,抬頭打量,屋內佈置,與楊氏先前所住別有不同,桌上鋪了桌布,一隻小香爐冉冉生煙,旁邊擱著一串佛珠,待她坐下,發現椅子上都細心搭了布墊子,以防秋日椅涼。

       楊氏當她是個客,叫流霞端了茶來,笑道:「這些物事,先前準備擺出來,卻又只有一份,擔心二房說道,如今分了家,再不怕了。」

       林依吃不慣茶餅子熬的茶,略嘗嘗做了個樣子便放下,問道:「我看大夫人新砌了灶台,是要單獨開火?」

       楊氏讓流霞把自己面前的一碟子點心端到林依那邊去,答道:「既是分了家,自然是各吃各的。」

       林依笑道:「我住在大夫人這邊,卻是在二夫人那裡吃飯,好不方便,不如自下個月起,我將飯食錢交與大夫人,佔大夫人一個便宜?」

       楊氏點頭應了,笑道:「你又不是不把錢,休講這等話。」

       林依講完事情,起身欲告辭,楊氏卻留她道:「我正愁無人說話兒,三娘子若是無事,陪我聊幾句?」

       林依覺著她比方氏和藹可親許多,講話也不累人,便點頭笑道:「我哪有甚麼事,天天作耍,只怕談吐入不了大夫人的眼,嫌我粗鄙。」

       流霞插嘴道:「只這兩句,就顯見得會講話了。」

       楊氏笑起來,問她點心好不好吃,又叫流霞取了成都府帶來的橘子與她,林依也不客氣,剝了皮,一面吃,一面與楊氏閒話。聊了一時,楊氏似隨口提起,問道:「聽聞三娘子租了好些地,每畝只需五十文錢?」

       林依心跳快了一拍,她租得的張家田地裡,如今有一半是大房的,難道楊氏想要提價?若是別個來講這話,她是不怕的,加了官府印信的契紙,豈是說改就改的,只是楊氏白與了她一間屋住,不給幾分面子,講不過去。

       她琢磨一時,答道:「大夫人說笑了,五十文錢別個哪肯租把我——凡是租了地與我的人家,我都要高價買他幾擔農肥,算起來每畝七十文不止了。」

       楊氏驚訝道:「你哪裡來的那麼些錢?」
修善難  為魔易   千年修道   不及一夜成魔

TOP


正文  第四十三章三郎過世

       林依笑道:「租地的錢是借的,至於農肥錢——大夫人是聰敏人,我也不瞞你,農肥錢又沒寫在契紙上,我都是先欠著,待得菜熟上市賺了錢,再來結賬。」

       楊氏好生將她打量一番,感歎道:「我看你才是聰敏人,小小年紀,竟有這份見識,如此膽量。」

       林依苦笑道:「甚麼見識膽量的,皆因逼出來的,橫豎是個死,不如搏一場。」

       楊氏卻搖頭:「餓死的大有人在,有幾個想得出你這法子?」

       林依忙道:「我也不過是試試罷了,能不能成還兩說呢。」她怕楊氏繼續問下去,趕忙轉了話題,道:「今後少不得也要向大夫人買幾擔農肥,價錢與別家一樣。」

       楊氏通透之人,聞言便不再問,只道:「不買也使得,我誠心留你坐坐,倒像問你要錢似的。」

       林依心道,這位大夫人講話,也算中聽的,往後在她家搭伙,想必要好過許多。她與楊氏又聊了幾句,見她面露倦態,便辭了出來,朝方氏屋裡去。方氏面前擺著筆墨,正在紙上寫寫畫畫,兩道眉毛皺成了山峰,林依笑問:「二夫人又在算賬?」

       方氏聽見問話,抬頭道:「你來得正好,我家糧食短了,往後飯食錢要加價。」

       林依故意道:「糧價不是在降麼,飯食錢怎麼反要漲?」

       二房少了一半的田地,方氏算賬算得正心煩氣躁,不耐煩道:「我說漲就漲,你愛吃不吃。」

       林依順著她的話道:「那就不吃罷。」說完轉身就走。方氏見她反應如此乾脆利落,愣道:「你不吃飯,要成仙?」

       林依站在門口,回頭笑道:「我凡夫俗子一個,哪能不吃飯,大夫人家不是單獨開了伙,我上她家吃去。」

       方氏摔了筆,呼地站起身來,罵道:「你個忘恩……」

       「大夫人早就邀過我,被我給推了,今日乃是二夫人趕我走,才作了如此打算,怨不得我。」林依不待她罵完,出言打斷,說完,頭也不回地朝大房那邊去了。

       方氏氣得不輕,轉頭罵任嬸:「你出的餿主意,這下可好,白丟了四百文。」

       任嬸頭一回受這樣重的責罵,自覺丟了老臉,縮到牆角不敢作聲。方氏罵了好一氣,直到舌干口燥才消停。任嬸一瞧見她臉色稍霽,又上前進言,道:「林三娘以前在二夫人面前,哪敢講個不字,自從大夫人來家,她就硬氣起來了。這回飯食錢一事,肯定也是大夫人唆使的。」方氏覺著此話有理,但想起張梁的叮囑,想起兩個兒子的前程,還是斥責了任嬸幾句,命她不可再提。

       中秋過後個把月,張三郎病重,楊氏四處問人借錢,重金購買千年老參,張梁得知後,與方氏商量,二房拿錢出來買一支整的,送與大房去。方氏緊攥錢匣鑰匙,堅決不同意,道:「人參得多少錢,犯不著為了侄兒把給親兒備的錢花掉,再說成都府郎中都說他沒幾日活頭了,還花這冤枉錢作甚。」

       張梁心內也是猶豫,因此不曾硬搶,與她磨了三五日,還沒等磨出結果,大房那邊傳來消息,張三郎去了。張梁望著院門口又掛白,將罪過全推到方氏身上,劈頭蓋臉罵了一通。方氏又恨又委屈,告了個身子不爽利,自己躲在房內不說,還不許兩個奶娘去幫忙。

       張棟中年失子,悲痛難忍,一夜之間鬚髮白了大半,楊氏成日以淚洗面,悶在房內茶飯不思。兩位主人沉於哀傷主不了事,方氏又不搭把手,雖有張梁與兩個兒子忙前忙後,但他們向來都是不理事的,往往是越幫越忙。張老太爺去世時,林依幫著料理過,還記著些規矩,加之張三郎是小輩,又無後,喪事簡單許多,她惦記著楊氏免費與她屋住的恩情,主動前往幫忙,無形中竟挑起了大梁,指揮上下幾個人,將各項事務打點得妥妥當當。

       待得喪事辦完,流霞去向楊氏稟報,讚道:「林三娘好個能幹人,我看三少夫人都比不過她。」楊氏臉上老態盡顯,疲憊道:「她大字不識,拿甚麼與林三娘比,我興興頭頭娶她進門與三郎作正室,巴望她能沖喜,到頭來還是一場空。」人已逝,多講也無益,楊氏雙手捂臉,又落起淚來,流霞正要勸些「節哀」的話,楊氏卻自取帕子抹了淚,吩咐道:「雖是白事,也不可失了禮數,去尋一樣過得去的物事,送與林三娘。」

       流霞聽命,取了鑰匙去開箱,翻來翻去,卻連一匹整布都翻不出來,好容易尋出只小瓶兒,捧到楊氏面前,道:「送與林三娘插個花兒?」

       楊氏連連搖頭:「平常送禮還罷了,這是正經謝禮,怎可送不值錢的玩物。」

       流霞怕她傷心,不敢講箱中空空如也,只得裝了樣子又去翻尋,楊氏自個兒悟過來,勉強起身去瞧,見值錢之物一樣也無,這才記起,為了張三郎的病,他們大房已是欠了一堆債,能當的都當了,哪裡還拿得出像樣的謝禮來。

       流霞瞧她臉色不好,忙扶了她重新坐下,安慰道:「咱們如今有地,來年細細耕種,待收了糧食就好過了。」

       楊氏指了指林依臥房,道:「眼下怎辦?」

       流霞道:「林三娘不是那樣的人,大夫人還沒收她租屋的錢哩。」

       楊氏沉吟片刻,歎道:「罷了,外債還未還請,先將這人情欠著罷。」說完,遣了流霞過去,代她謝過林依。流霞走到林依屋裡,將楊氏謝意轉達,又爬下磕了個頭,林依頭一回受人跪拜,不由自主想去攙她,想了一想,還是將這不符合社會潮流的想法壓下,端坐受了這禮,再才與之閒話,問道:「三少爺走前吃了好幾支人參,花費不少罷?」

       流霞一愣,道:「三娘子真是神機妙算,我們大夫人才剛為錢財俗事煩惱呢。」

       林依有心,將此話記下,暗忖,田里的菜轉眼將熟,待得賣了錢,助楊氏一把。

正文  第四十四章白菘豐收

       九月下旬,先種的一畝白菘熟了,林依聽得佃農來報,即刻動身去城中,還尋丁牙儈,笑道:「托你的福,白菘收了幾斤,我沒得功夫天天進城來賣,勞煩你幫著尋個收菜人。」

       丁牙儈先謝了她再次照顧生意,只收了一半中人費,幫她尋了個可靠的收菜老闆,談好每兩斤白菘五文錢。這價錢比林依設想的還要高,她喜出望外,向丁牙儈謝了又謝。丁牙儈卻道:「你莫高興太早,這才頭一回,因此價格高些,等到你再運來,白菘太多,可就賣不了好價錢了。」

       過不了幾日,林依還要來麻煩他,因此也不隱瞞,笑道:「兩百畝地,頂多有三畝相同的,我把能種的品種,全給種了,想來價壓不了哪裡去。」

       丁牙儈面露訝然,進而顯出佩服神色,林依與他打過多次交道,曉得他要講甚麼,忙先出聲道:「我生在鄉間,長在鄉間,種菜要多種幾種,這般簡單道理,自然是明白的。」她雖如此說,丁牙儈還是由衷讚道:「難為你怎麼想得來。」

       林依謙虛了幾句,問過收貨地點,便起身辭去,走到街上,尋了家文籍書店,買了幾本農書,帶回家去看。

       第二日收菜,引來無數人圍觀,林依親自到田間督陣,瞧著幾個佃農將白菘過秤。戶長娘子艷羨不已,後悔道:「當初我還笑話你,不曾想賺了大錢。」田埂上無數人在,林依忙藏拙道:「幾株白菘而已,能值幾個錢。」旁邊有那別有用心的,就嚷嚷道:「好肥的白菘,撿棵家去,正好晚上無菜下飯。」

       佃農們擔心分成變少,自然是不肯,然而人數懸殊,哪裡攔得住,眼見得那手腳快的,已跳下田去了。林依面色急變,鄉間是有不成文的規矩,但凡收了菜採了果,要挨家挨戶送幾個,但此時人極多,若是一人採一棵,那這菜乾脆就不要賣了。大秋天裡,她急得出了一身汗,忙向戶長娘子投去求救目光,然而後者正在為自個兒目光短淺而懊惱,根本沒瞧見,她正要走去明說,忽聽得田間傳來一聲痛呼,轉頭一看,那偷拿白菘之人捂著手,原地跳個不停,口中大罵:「張仲微,虧你還是個讀書人,竟操傢伙打人。」

       張仲微手執一根長門栓,攔在田間,不許偷菜人過去,大聲反駁道:「你拿菜不經主人允許,那叫『偷』。」

       他年紀不大,個子卻高,手裡又有「武器」,那人怕再挨打,不敢繼續朝前走,罵罵咧咧道:「又不是你家田,多管閒事。」

       張仲微極想說,這是我未過門媳婦的田,卻又不好意思開口,紅著臉將林依看了一眼,兀自橫著門栓站立不動。有一佃農走過來,將偷菜人掉落在地的白菘拾了去,道:「林三娘無父無母,全仗這畝菜過生活,你們這許多人,一人拿一棵,還叫不叫人活命了?」

       他這話講得有理,邊上有那明白人,連連點頭,另幾個佃農趁機又道:「咱們都是苦哈哈,替人種菜,賺幾個辛苦錢,各位都是鄉里鄉親,與咱們留條活路罷,家裡上有老下有小哩。」

       大多人都是吃軟不吃硬,見他們有求饒之意,都道:「罷了,誰也不容易,自家又不是沒菜吃,何苦拿他們的。」林依見圍觀之人漸漸散去,緊繃的神經猛一鬆,腿一軟,竟跌坐到田埂上。張仲微拎著門栓跳上來,關切問道:「怎地了?我扶你回去?」

       林依避開他伸出的手,自個兒爬了起來,又是感激,又是抱歉:「多謝你相助,又要累你挨罰了。」

       張仲微不解,奇道:「這話怎講?」

       林依朝張家方向努了努嘴,道:「方纔任嬸就在人群中,定是全瞧了去,傳到你娘耳裡,能不罰你?」

       張仲微面色絲毫沒改,滿不在乎道:「罰就罰,我不怕。」

       林依氣他老實,跺腳道:「你好歹也生個心眼兒,若是再罰跪,無人時就歇一歇。」

       張仲微認定她是在關心自己,喜笑顏開,老老實實應了一聲:「哎。」

       林依哭笑不得,趕他道:「趕緊回去罷,耽誤越久,罰得越重。」說完丟下他,自走到另一邊去督工。一佃農見她過來,上前詢問:「擔心一天賣不完,只收了小半,先拖去城裡,賣完再收?」

       林依笑道:「不必,全收了,城中自有人買。」待得一畝菜收完裝車,她親自押到城中,尋到收菜人,盡數賣了。幾個佃農當場就領到了工錢,喜不自禁:「咱們還擔心這多菜賣不完要爛掉,不想林三娘好本事,眨眼功夫錢就到手。」

       林依道:「整賣不比零賣價高,你們不介意才好。」佃農們連連搖頭,道:「還有那麼些菜未熟,忙的日子在後頭,哪有閒工夫來賣菜,如此甚好。」

       林依笑道:「我也是這般著想。」

       賣完菜,幾人高高興興回村,佃農們還車的還車,下田的下田,林依囑咐了幾句,自回家關窗栓門,躲起來算賬。這畝地共產兩千三百斤白菘,每兩斤五文錢,共計五千七百五十文,除去中人費與佃農工錢,尚餘三千九百餘文。她多年寄居習慣,不愛手頭留太多錢,加之應急錢還未動,便將這三千多錢全拿去還了部分欠款。

       照這般下去,債務很快就能還清,還能有不少結餘,林依心情愉快,稱來兩斤瓜子兒,拿去廚房炒了,自己留下半斤,半斤送楊氏,半斤送田氏,還剩的半斤,裝了一袋兒,拎去與楊嬸:「帶回去與孫女兒。」楊嬸謝了她,欣慰道:「你跟著大房,倒還好些,換做二夫人,豈會白費柴火與你炒瓜子。」說完開了袋子,抓出一把遞與林依,二人坐在屋前就嗑起來。平常過年才有這些炒貨吃,楊嬸一氣嗑了一大捧,才意猶未盡地將袋子紮起,笑道:「留著些,不然回去沒得了。」

       林依道:「甚麼好物事,趕明兒再炒。」楊嬸笑話她道:「怎麼,菜地賺了錢,財大氣粗起來。」林依拿了片瓜子殼丟她,笑道:「也就是你,別個看我給不給。」一老一少玩鬧一時,忽見方氏在房前晃了一下兒,林依記起那日田間之事,忙問:「二少爺這幾日沒被二夫人罰?」楊嬸聽她不叫「仲微」,改稱「二少爺」,曉得她是故意疏遠,不由得先歎了口氣,再才回道:「你指二少爺在田間為你出頭一事?二夫人哪裡顧得上這些,只恨盯不住二老爺呢。」

       林依奇道:「二老爺怎地了?」

       楊嬸朝正房那邊瞅了一眼,壓低聲音道:「你每日在菜地裡忙,竟是不曉得?二老爺見天兒地朝村東頭跑,任人攔都攔不住。」

       原來今年豐收之年,家家戶戶都賺了幾個錢,便有牙儈瞧準了鄉間商機,帶了一車人口到村中販賣,那些插草標的人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但卻是年輕女孩兒居多,因此勾得久無妾室的張梁,忍不住朝那邊跑。

       林依聽完,更是驚訝了幾分,問道:「二老爺去瞧女孩兒作甚,難不成想納妾?他可是正守著孝呢,家中不能辦喜事。」

       楊嬸撇嘴道:「誰曉得,幹過眼癮也不定。」她見院中無事,索性拉了林依起來,道:「咱們也去瞧瞧熱鬧。」

       田間菜未熟,林依正無事,於是點頭,隨她去了。到了村東頭一瞧,好個熱鬧景象,黑壓壓一片,全是男人們,個個瞧得津津有味,時不時還指點幾下。林依挨著瞧去,里正,戶長,張梁……村中稍有些錢的,都位列其中,她將楊嬸扯了一把,問道:「怎地不見有女人來瞧?」

       楊嬸笑道:「家中錢財,都在女人手裡掌著,她們不來,男人怎麼買人?」

       林依想了想,明白過來,也笑道:「原來個個都長了心眼子。」

       她倆在旁邊講話,正巧被戶長聽了去,打趣張梁道:「你家娘子捏著錢還不放心,派了奶娘來盯梢。」

       裡正昨日才買了個十來歲的女孩兒回去做小,聞言也來笑話張梁:「怪不得張二夫人不來揪你回家,原來怕來了,被你討錢買人。」

       張梁面紅耳赤,辯道:「我正居喪,豈可買妾,莫要瞎說。」

       戶長與裡正擠眉弄眼,笑道:「哪個叫你買妾,咱們明明講的是丫鬟。」一眾男人哄堂大笑,個個來望張梁,張梁面兒上下不來,走到被賣的幾個女孩兒跟前,挑了個最水靈的,中氣十足地沖牙儈喊道:「這個丫頭,我要了。」

       楊嬸在旁雙手合十,念道:「阿彌陀佛,又糟蹋一個。」林依踮腳瞧那女孩兒,年紀比她大不了多少,不禁皺眉道:「楊嬸你不攔著些?」楊嬸得了提醒,連忙擠進人群,扯住張梁袖子,勸道:「二老爺,二夫人才抱怨家裡短錢使,莫要再朝家裡添人了,添張口,多費幾多糧食……」
修善難  為魔易   千年修道   不及一夜成魔

TOP

正文  第四十五章四個丫頭

       林依眼一閉,這話勸的可不高明,再睜眼時,果見張梁氣憤伸手,將楊嬸推了個踉蹌,嚷嚷道:「一個下人,胡言亂語。」周圍有人在笑話張家無錢,更是讓他著惱,血湧上頭,一時激憤,竟又挑出三個來,道:「四個丫頭,咱張家男人,一人配個丫頭,正好。」

       楊嬸一驚,忙要再勸,卻又被推了一下,跌倒在地,她老胳膊老腿兒,不敢再上前,只好眼睜睜瞧著張梁帶著四個丫頭和牙儈,朝張家去了。林依擠進人群,將楊嬸攙了出來,關切問道:「摔到哪兒了,可要看游醫?」

       楊嬸搖頭道:「無妨,哪有那樣嬌氣,二老爺往家裡去了哩,二夫人定要發脾氣,咱們趕緊回去看看。」

       林依扶著她朝前走,卻將腳步放慢了,道:「咱們不去觸這霉頭,待二夫人發過脾氣再進去。」楊嬸摸著還隱隱作痛的胳膊肘,點頭依了她,二人慢吞吞行至張家門首,只在院門外躲著不進去。

       張梁已將人帶至方氏跟前,方氏站在堂屋門口聽他講了緣故,並未吵鬧,但卻強拗著不付錢,牙儈見狀,只好到張梁身後,將那四個丫頭拉了過來,道:「既是把不起錢,我再帶回去,戶長說還要挑一個哩,莫耽誤了我的生意。」

       張梁方才就是被激著一氣挑了四個,這要是又被領回去,豈不是更丟臉,他連忙大步邁過去,攔住牙儈去路,軟聲央道:「且等等,我去取錢。」他方才吼過方氏,無果,這回就換了套路,將她拉至背人處,好聲好氣解釋道:「我瞧你在家辛苦,送個丫頭來服侍你而已,你想想,我還守著孝呢,怎麼納妾?」

       這話還算中聽,又還佔些理,方氏緩了神色,問道:「服侍我,一個儘夠,你買四個作甚?」張梁臉色泛紅,道:「既是丫頭,只有咱們買,顯得小氣,因此我多買了幾個,分與大哥和兒子們。」

       兒子是親生,買兩個丫頭使喚,方氏無話講,但聽說還有一個是要送與張棟的,那眉毛就挑了起來。張梁急著叫她掏錢,忙道:「任你請誰幫個忙,也要送份禮去,兒子們往後還要指望大哥,能不先巴著些?」每每有事,總是這套說辭,方氏氣惱瞪他一眼,但還是看在兒子份上,點頭允了,隨即走下台階問牙儈:「一個丫頭幾個錢?」

       牙儈見張梁說動了她,先暗地豎了豎大拇指,又讚了聲:「這位夫人好賢惠。」再才報了個價錢:「四個丫頭都是容貌出挑,每個一貫錢。」

       方氏一瞧那四個丫頭都是貌若春花,心裡一百個不願意,聽了這價錢,更是轉身就走,道:「咱們家一農戶,買了丫頭是要做活的,要她長得好看作甚,且領回去。」

       牙儈生怕失了生意,拉了一個丫頭與她瞧,道:「手腳也靈便,最難得的是老實。」張梁一旁幫腔道:「年紀都只十三四,你想怎麼調教,就怎麼調教。」這話方氏愛聽,扯過一個細打量,瞧手腳,瞧眼神,又問了幾句家住何處,為甚麼被賣等語,再向牙儈討價還價道:「十來歲的女孩兒,吃得多,力氣卻沒一點子,我買來虧得很,每個兩百文,就買下。」

       牙儈愣道:「你這殺價也太狠了些。」

       張梁見方氏把這價還得沒譜,忙道:「各退一步,五百文罷。」

       牙儈不大願意,方氏就開始挑毛病,這個手太嫩,那個狐媚子。牙儈聽得急了,道:「狐媚子算甚麼毛病,當作妾賣,人人爭著要哩。」

       大概是流霞通風報了信,楊氏走出門來,道:「你這女孩兒,除了長得好些,曲兒也不會,舞也不會,哪個大老爺願意買回家去作妾,哄誰呢。」

       方氏見她幫自己還價,很是詫異,側頭望了她一眼。牙儈抬頭一看,見楊氏雖著素衣,卻有雍容氣度,她正揣摩如何回嘴,流霞在一旁插話道:「我們大夫人乃是東京人氏,甚麼沒見過,你少要搜尋些假話來哄人。」

       牙儈被戳中心思,尷尬一笑,不敢再講,就依了張梁的價格,收了兩千文,將四個小丫頭賣與了張家。

       因楊氏幫忙還了價,方氏看她順眼許多,就不等她回屋,將個容貌最出眾的丫頭領到她面前,笑道:「大嫂家三口人,卻只一個丫頭服侍,向來諸多不便,咱們特特多買了一個,送與你使喚。」

       楊氏也不推辭,只問:「真個兒送與我?」

       方氏點頭:「是。」

       楊氏又問:「隨我處置?」

       方氏將這丫頭的賣身契遞了過去,笑道:「既是大嫂的丫頭,要打要罵自然隨你便。」

       楊氏接了賣身契,謝過她,道:「弟妹所贈,自然要與幾分顏面,哪能說打就打。」她見方氏面有得色,很有些瞧不起她,垂了眼簾,扶著流霞的手重進屋裡去。張棟正在桌前看一封昔日同僚來信,見她領了個新丫頭進來,抬頭問道:「哪裡來的?」

       楊氏朝椅子上坐了,道:「外頭動靜你竟是沒聽見?二弟領回來,弟妹送的。」

       張棟將那丫頭打量幾眼,面露滿意之色,揮手叫流霞領了她下去,再向楊氏打商量:「兒子去了,你總得讓我留個後,原先那幾個妾,久無生育,賣了也就罷了,這一個,且當丫頭養幾年,待得出了孝,與她開臉放到我屋裡,可好?」

       楊氏閉眼想了想那丫頭的容貌,搖頭道:「二十七個月的孝,只剩兩年,那丫頭我剛問過,她才十三歲,再過兩年也只得十五,怕是不好生育哩。再說咱們外債未清,哪來的閒錢多養一口人,不如先轉手賣掉,待得出孝,我另與你挑個好的。」

       張棟捨不得,但各方各面考慮一番,還是楊氏的話更在理,轉念一想,反正楊氏在納妾一事上,從不攔著他,早納遲納都是一樣,遂道:「依你,還是喚方纔那個牙儈來,免得麻煩。」

       楊氏應了,喚進流霞,命她去問林依牙儈何在。流霞去過,回報道:「林三娘講,就在村東頭,圍著一大圈人的就是。」楊氏聞言,便叫她帶著那丫頭,去尋牙儈退掉。流霞領命,去了,那牙儈本不願意,口稱貨已售出,概不退換。但那丫頭容貌上好,不等流霞與他辯解,先被另個有錢老爺瞧上,流霞是個靈活人,便不再提退貨,直接改賣了他人,反倒多賺了五十文,回去報賬,叫楊氏狠誇了幾句。

       方氏贈了個最好看的丫頭與大房,擺明了要瞧楊氏笑話,正在房裡偷著樂,卻見任嬸跑進來道:「二夫人,大夫人真是厲害人,轉頭就將你送的丫頭賣掉了,大老爺吭都不曾吭一聲。」

       方氏不信,親自走去楊氏房裡,四面溜一眼,問道:「怎不見新丫頭在大嫂跟前侍候?」

       楊氏先道歉,再道:「缸裡沒了米,你大哥硬要將你送的丫頭賣掉,我一個沒攔住,只好由他去了。」

       方氏將懷疑擺在了臉上,道:「天下男人一個樣,大哥會主動賣丫頭?是大嫂賣的罷?」

       楊氏一笑,也不爭辯,回頭喚流霞與二夫人斟茶。方氏見她默認下來,心內佩服大過氣惱,不由自主羨慕道:「大嫂真真好本事,乾淨利索賣了丫頭,還不見大哥抱怨。」

       楊氏啜了口茶,歎氣道:「遲早是要納的,總要續香火。」歎完又勸方氏:「我是為了子嗣,無可奈何,你有兒有女,由著二弟買個丫頭來家作甚,若真是缺人做活,左鄰右舍無事做的媳婦子多得是,雇兩個來家便成。」

       她一力勸方氏也將新丫頭賣掉,方氏自己也極願意的,但摸了摸額角,昔日的大包雖已消退,卻似還在隱隱作痛,她怕賣了張梁心頭好,又要惹來皮肉苦,思前思後,道:「我要做個賢惠人呢。」

       楊氏與流霞捂嘴偷笑,她還渾然不覺,頂著一張不甘願的臉起身告辭。她蔫蔫地回到房內,張梁正在與兩個兒子分發丫頭,她見那三個樣貌都差不多,便沒多話,由著張梁行事。

       張伯臨與張仲微一人分得一個丫頭,二人兩兩對望,都是莫名其妙,張伯臨膽子大,直接問張梁:「爹,別個讀書,都是書僮跟著,為何咱們卻是丫頭?」

       張仲微連連點頭:「叫個丫頭磨墨捧書,帶到書院去,好不丟人。」

       張梁被兩個兒子的話臊紅了臉,但他們是無心之語,又不好發作得,只好胡亂應答:「哪個叫你們把丫頭當書僮使,這是瞧你們大了,送與你們疊被鋪床的。」他將通房丫頭一職講得極隱晦,張伯臨到底大些,聽明白了,有些不好意思,但更多的是歡喜,笑著謝了父親賞,拉著張仲微出去了。

       張仲微卻還是沒想明白,腳跟著腳,跟到張伯臨屋裡,指著自己的那個丫頭問張伯臨:「哥哥,我有奶娘服侍,要她疊被鋪床作甚?」

       張伯臨忙著打量自個兒的丫頭,懶得理會他,不耐煩道:「虧你讀了那麼些書,自己琢磨。」

正文  第四十六章懵懂仲微

       張仲微老實應了一聲,準備回房翻書,向文中求答案,張伯臨卻又叫住他,興致勃勃問道:「你瞧我這個丫頭長得像不像顏如玉,我喚她如玉可好?」

       張仲微哪裡曉得取名兒的講究,隨口答道:「哥哥說好,定是好的。」張伯臨聽他也說好,便向那丫頭道:「從今往後,你就喚作如玉。」新得了名兒的如玉脆脆應了一聲,取過桌上茶壺晃了晃,道:「空了,我去廚下燒滾水,與兩位少爺煮茶。」張伯臨見她機靈又懂事,大喜,眼神隨著她出門去,直望到拐角不見影兒,才將目光收了回來,拉著張仲微道:「你這丫頭,可想好了名兒?」

       張仲微懵懵懂懂,撓了撓頭,道:「我問問三娘去。」

       張伯臨朝他胸前搗了一拳,道:「這等小事,你還要去問林三娘,沒得出息。」

       張仲微不慣與兄長頂嘴,只道:「我還不大明白,且等我回房想想。」他別過張伯臨,領著自己的丫頭回到房內,想了好一時,還是不明白張梁為何無緣無故要送個丫頭與他,去翻了幾本書,聖人們也沒給出答案。他困惑坐到窗前,眼睛望向林依臥房方向,問那丫頭道:「你會些甚麼活計?」

       那丫頭打了個呵欠,答非所問:「跟著牙儈趕了一晚的路,困得緊,能不能先讓我睡一覺再回話?」

       張仲微嚇了一跳,朝後一縮:「你這丫頭好沒規矩,這裡可沒得床與你睡。」

       那丫頭轉頭看了看,牆邊就有一張床,她將手一指,道:「那不就是,二少爺莫要小氣。」

       這若換作張伯臨,聽了這話定然歡喜,但張仲微卻很不高興,斥道:「你這丫頭也太膽大妄為,且站好了回話,你到底會些甚麼活計,若是甚麼也不會做,我還將你送還給爹。」

       一個是風華正茂的少年,一個是年近半百的糟老頭子,那丫頭略一想就作了選擇,連連擺手:「別,可別再把我送回去,我本事可大了,你能講得出,我就做得到。」

       張仲微暗道,總算答了句正經話,又問道:「疊被鋪床,會不會?」

       那丫頭忙點頭。

       張仲微稍感滿意,接著問:「種地會不會?」

       那丫頭明顯一愣,猶豫著答道:「不會……我學……」

       張仲微笑道:「有上進心,甚好。」他又朝窗外瞧了瞧,林依房間的窗子開著,想必有人在家,這就把丫頭與她送去,幫她種田,真真是美事一樁。他笑呵呵地站起身,領了那丫頭朝偏房去,叮囑道:「我送你去林三娘處服侍,你須得聽話,不然打你。」

       那丫頭似是困極,邊打呵欠邊點頭,也不知有無聽進去。

       林依在屋裡瞧見他們過來,忙起身攔到門口,問道:「這是作甚?」

       張仲微將那丫頭朝前一推,笑道:「爹送我個丫頭,說是替我疊被鋪床,我那裡有楊嬸服侍,哪裡用得著她,因此送來與你使喚。」

       他不懂「疊被鋪床」之意,林依卻是懂的,看著他傻乎乎的模樣,自己羞紅了臉,沒好氣道:「我不要。」

       張仲微最怕被她拒絕好意,急道:「為何不要,你這裡正缺人手,我才剛問過她,雖不會種地,但卻是肯學的,你費心教教她,叫她做些粗使活計,自己豈不輕鬆些?」

       林依望著他半晌無語,張梁送的通房丫頭,被他遣來做粗活,這是故意變相表衷心,還是真不明白這丫頭的功用?她想起張梁是買了四個丫頭的,問道:「你哥哥是不是也分了一個?」

       張仲微點頭道:「是,已取了名兒喚作如玉,這個我還沒取,留著你來罷。」

       林依暗罵一聲「傻瓜」,道:「我自己還養不活呢,哪有口糧來養丫頭,你趕緊領回去,若是不懂使用,就問你哥去。」

       張仲微一片好心被拒,神情沮喪,又不甘就此離去,賴在門口不肯就走,道:「你總往城裡跑,累得很,身邊有個丫頭,叫她代為奔波,豈不美哉?」

       林依聽了這話,有幾分意動,田里出產越來越多,事務也愈發繁忙,確是需要一個傳話人,但牙儈還在村裡,自去買一個便得,何苦非要張仲微的?遂堅決搖頭,道:「多謝你提醒,我這就去村東頭尋牙儈,買個丫頭使喚。」

       張仲微不滿,嘟囔道:「現成有一個,何苦多花錢。」

       一個硬要送,另一個就是不收,楊氏立在耳房門口瞧了多時,向身後侍立的田氏道:「我瞧林三娘平日裡挺精明,這回怎地糊塗起來,難得仲微有這個心,她為何不收下。」

       田氏想起已去的張三郎,先前也是有個通房的,便道:「大戶人家,進門前有個把貼身服侍的人,也屬正常。」

       楊氏看她一眼,面露不悅。流霞察言觀色,忙道:「我瞧二夫人行事,通無大家作派,像她這般不做手腳,就把通房丫頭送與兩個兒子,萬一庶子生在嫡子前頭,多不好看。」

       楊氏帶了笑意,微微點頭,誇道:「還是你明白。」流霞得了讚揚,笑道:「我去勸一勸三娘子,叫她領了二少爺的情?」田氏插道:「只怕二夫人要惱。」

       「有理。」楊氏也誇了她一句,轉身回房,命流霞請來林依,勸她為今後打算,收下張仲微的丫頭。

       林依暗自驚訝,楊氏並非愛管閒事之人,今日真心替她打算,為的是哪般?

       楊氏見她不作聲,又道:「可是怕二夫人耍橫?我先出面將那丫頭買下,再轉贈於你,可好?」

       林依對自身婚事,早另有打算,婉言辭道:「二少爺不是那樣的人,不消如此行事。」

       楊氏叫了聲「糊塗」,急道:「男人就是那貓兒,哪有不偷腥的,趁著他現下還算純良,先將他收服住,不然將來有你後悔的。」

       林依聽得這般真心勸告,心下十分感動,若不是她無心嫁入張家,楊氏所言,就正是她心中所想。她鮮得人關心,臉上難免現了感激之色,楊氏看在眼裡,還道她是被自己勸轉過來,欣慰一笑,朝流霞使了個眼色。
修善難  為魔易   千年修道   不及一夜成魔

TOP


正文  第四十七章虧欠人情

       流霞何等機靈之人,立時會意,悄悄走了出去,四面一望,張仲微還苦守在林依房門口。她忍著笑走過去,將楊氏要買他丫頭之事講了,又悄聲道:「大夫人想要送個丫頭與林三娘,這才來尋你買。」

       張仲微關鍵時刻沒犯糊塗,聽明白了,歡喜道:「替我謝過大伯母。」二人將轉買轉賣的手續辦妥,流霞回房,把新的賣身契放到林依身旁的小幾上,看了楊氏一眼,笑道:「咱們大夫人瞧你沒人服侍,送個丫頭與你。」

       林依自然堅辭不收,楊氏苦勸道:「莫要意氣用事裝甚麼賢惠,聽我一句勸,我不害你。」

       林依暗道,我曉得你是好心,只是張仲微收不收通房,與我不相干。她這裡不願意收,起身欲溜,楊氏卻道「長者賜不可辭」,硬把丫頭的賣身契塞進她手裡,道:「二夫人那裡你不用理會,自有我應付。」又吩咐流霞:「我瞧那丫頭眼睛四處亂轉,只怕不是個安份的,你送林三娘回去,順便替她敲打敲打。」

       那丫頭不好降服,林依並不曉得,但楊氏既知曉,為何還要贈送?林依心中奇怪感覺愈盛,卻始終摸不著頭腦。她正琢磨如何辭掉楊氏好意,流霞已走到她跟前,朝門邊做了個「請」的手勢,她無法,只好沖楊氏福身一謝,告辭回房。

       路上,林依問流霞:「我哪裡入了大夫人的眼,叫她如此關照我?」流霞但笑不語,只道不是壞事。她口風嚴,林依也無法,只能作個水來土掩兵來將擋的心理準備罷了。

       流霞得過楊氏吩咐,到了林依房門口,先將那丫頭叫出去訓話,道:「你的新主人林三娘,最是個能幹的,別瞧她年紀小,賺錢本事大,你若好生服侍,少不了你的好,若不入她的眼,罰起來也是沒人救你的。」那丫頭眼珠子飛轉,連連點頭。

       林依瞧著流霞講完,將一張一貫的交子遞了過去,道:「大夫人是好心,我哪好意思白受恩惠,這丫頭算我買下的。」

       流霞推道:「三娘子這是叫我回去挨罵。」

       林依將交子疊了,塞進她荷包裡,道:「多了一張嘴,添些飯食錢總是該的。」

       流霞想了一想,沒有再辭,道:「那我回去問過大夫人,若她不願收,我還與你送回來。」

       林依笑道:「她不收我也不收。」她瞧著流霞離去,轉身回房,先將門掩起,把賣身契藏了。不多時外頭有人敲門,她應了一聲兒,那丫頭便進來,爬下磕頭。林依沒使喚過下人,不知如何應對,半晌道了句:「起來罷。」那丫頭以為她故意立威,有些誠惶誠恐,垂手侍立一旁,小心翼翼問道:「三娘子有無吩咐?」

       林依走到書桌旁,取了本書翻了翻,道:「先與你取個名兒罷。」她拿的是本《齊民要術》,隨手翻到一頁,指了一處,瞧來是個「麥」字,笑道:「巧了,正好收完菜要種麥子,不如就叫冬麥罷。」

       得了新名兒的冬麥嫌這名字土氣,又不敢反駁,低低應了個「是」字,再不作聲。林依瞧在眼裡,也不說她,只吩咐道:「冬麥,去楊嬸那裡借一床鋪蓋,晚上你就在我床前打地鋪。」

       冬麥神色一變,試探問道:「三娘子是要我上夜?」林依饒有興趣地瞧她,道:「夜裡無須你服侍,是我只得這一間屋,沒有多的床來與你睡。」

       冬麥不信,指著屋外道:「我瞧有好幾間空屋,怎會沒多的床?」林依坐到桌旁,順手翻那本《齊民要術》,道:「那都是張家的,我姓林哩。」冬麥疑惑道:「你不是張家親戚?」

       林依答道:「不過遠親而已,我在這裡賃屋住。」

       冬麥臉上的不屑神色,藏也藏不住,站在原地不動身,不知在想甚麼。林依故意道:「怎麼,後悔跟了我?還是二少爺那裡好?」冬麥再無恭敬態度,大膽直視她一眼,沒有作聲。林依只當沒瞧見,頭都不曾抬,對著書輕輕一笑:「借完被褥,再去廚下幫流霞劈柴,預備做晚飯。」說完也不管她有無聽見,自顧自看書。

       冬麥盯了她一會子,見她沒反應,便輕手輕腳溜了出去。不多時,楊嬸來敲門,問道:「三娘子,那個叫冬麥的,是你轉了幾道手買的丫頭?」林依點頭,道:「辭不過大夫人,只好收下。」楊嬸直點頭,道:「收下是該的,只是她正在那邊草垛下躲著閒聊呢,你怎地不派活計與她?」

       林依笑道:「派了,你莫理會她,我自有打算。」

       楊嬸還有許多話想講,但正忙活晚飯,沒得閒暇,只得叮囑她好生管教丫頭,轉身回廚房。

       夕陽西下時,流霞來喚林依吃晚飯。林依問她道:「我新買的丫頭冬麥,有無去幫你劈柴?」流霞搖頭:「不曾見到。」林依便道:「勞你將廚房看緊些,不劈完那些柴,不許她吃飯。」

       流霞瞭然,捂嘴一笑:「省得,林三娘放心。」

       進得飯廳,楊氏已朝上首坐了,田氏在擺碗筷,桌上一盤小蔥拌豆腐,一旁炒白菘,外加一碟子辣醃菜。那白菘是林依田中出產,便笑問:「我種的菜,可還中吃?」

       田氏笑道:「比城裡賣的強百倍。」楊氏也笑:「只怕城裡小販賣的白菘,全是姓林。」屋裡人都笑起來,流霞將一張交子遞與林依,道:「我可是遵照吩咐問過大夫人了,大夫人不收,怪不得我。」

       楊氏笑嗔:「這丫頭被我慣得無法無天。」

       林依不接,也不提買丫頭的錢,只道:「總不能白住又白吃。」

       楊氏想了想,道:「錢你還是收回去,你田里若有多的菜,拿些來吃,如何?」

       幾棵小菜能值幾個錢,看來楊氏存心讓她欠人情,林依暗歎,點頭道:「大夫人偏我。」

       楊氏一笑,吃了幾口菜,朝四週一望,問道:「新丫頭何在?」

       流霞曉得林依要使手段立威,忙道:「三娘子給取了名兒了,喚作冬麥,現下使她到廚下劈柴去了。」

       楊氏點頭,笑道:「多了冬麥,你倒學會躲懶了。」

       流霞妝了害怕模樣,連聲道不敢,直朝林依身後躲,惹來楊氏大笑。

正文  第四十八章對換丫頭

       飯畢,林依回房,趁著天還未黑,接著看書,還未翻幾頁,冬麥進來,半是氣憤半是委屈,問道:「三娘子,流霞為何不許我吃飯?」

       林依頭也不抬:「柴未劈完,沒得飯吃。」

       這話聲量不大,卻是斬釘截鐵,冬麥隱約覺到林依不是好拿捏的主兒,忙將頂嘴的話收起,道:「我吃飽才有力氣,三娘子且讓我吃完再劈。」

       林依不回話,側了側身,直接將後背對著她。冬麥在門口軟聲相求好一時,還是沒能得來回應,只得認命轉身,回廚房劈柴。待到她劈完柴,腰酸手軟,勉強捏住筷子將冷飯扒了,才想起被褥一事,回房一看,地上不僅沒得地鋪,還被丟了一地的瓜子殼兒。林依坐在桌邊,邊嗑邊與楊嬸閒聊,見她進來,吩咐道:「掃地,再去提水,我要洗澡。」

       冬麥不情不願,挨在門邊不動身,楊嬸半抬身子,舉手欲打,這才將她嚇去了廚房。林依瞧著她背影,皺眉道:「不是個能吃苦的,且等我明日將她賣了去。」

       楊嬸道:「你田里正是忙的時候,既是缺人使喚,何苦費事,正好二老爺嫌他那個丫頭太過老實,你何不去與他換了來。」

       林依問道:「怎麼個老實法?」

       楊嬸礙著她是未嫁小娘子,講得隱晦,只道:「二老爺叫她服侍,她不肯,這不是老實。」

       林依暗道,原來是不肯與張梁做小,倒是個有些骨氣的。

       楊嬸又道:「二老爺還嫌她手上有繭子,不夠細嫩,我瞧著倒是個能做活的,正好助你。」

       林依暗自點頭,嘴上只道:「明兒我去瞧瞧。」

       二人正聊著,冬麥提水回來,將桶擱在外頭,取了掃帚慢吞吞掃地。楊嬸瞧她這副懶模樣,氣道:「你還真是受教訓不長經驗,不怕三娘子將你賣掉?」

       冬麥聽了這話,臉上竟顯出歡喜神色,道:「我先前人家,乃是大戶,雖為丫頭,卻也沒吃過苦,三娘子留著我,於她於我,都沒益處,倒還不如將我賣了,各自便宜。」

       楊嬸還要再罵,林依攔道:「人各有志,實誠人我卻喜歡,總比委屈留著,背後捅我一刀的強。」說完又向冬麥道:「你且等等,明日我便去尋牙儈,遂了你的願。」

       冬麥將信將疑:「當真?」

       林依笑道:「你也說了,各自便宜,我為何騙你。」楊嬸本就覺著賣了冬麥的好,便道:「若是不信,我作個證人。」

       冬麥得了這幾句話,竟如獲珍寶,爬下就磕頭,再起來時,如同變了個人,又勤快,又慇勤。林依哭笑不得,與楊嬸感歎幾句,送了她出去。

       是夜,屋裡猛然多了個人,林依不太放心,怎麼也睡不著,睜眼到天亮。雞叫三遍,她將冬麥喚了起來,遣她到廚房幫流霞做早飯,這才趁空瞇會子。不想這一覺好眠,直睡到日上三竿,她起床揉眼,見冬麥正坐在桌邊打盹,問道:「怎沒喚我吃早飯?」

       冬麥一個激靈醒來,忙站起來回話:「二房的任嬸,把大房的廚房砸了,咱們都沒吃早飯,中飯有沒得吃,還不一定。」

       林依驚道:「任嬸好大膽子,敢砸大房的廚房?她為何要砸,二夫人又怎麼說?」

       冬麥回道:「二夫人說她是失心瘋,已關進柴房去了。」頓了頓,又道:「誰信哪,昨兒還好好的,今日就發瘋?還不是因著大夫人買我時沒把錢,被二夫人攛掇的。」

       林依一愣:「二少爺白送給大夫人的?」

       冬麥點頭,側耳聽了聽,道:「二夫人罰了二少爺的跪,又去尋二老爺吵了。」

       林依走到窗前,將窗子推開一道縫,果然聽見方氏的聲音自正房那邊傳來:「都是你嬌慣兒子,把個丫頭也就罷了,怎連賣身契一道給了?這下可好,丫頭被他傻里傻氣白送與了大房,叫林三娘撿了個便宜。」

       林依聽了一時,嘲道:「今日還算客氣,沒上門來鬧。」

       冬麥卻道:「早就要來的,被大夫人攔了。」

       林依暗惱張仲微,為甚麼不收楊氏的錢,白叫兩處人受方氏閒氣。又怨楊氏,多管閒事,與她找麻煩。更恨自己,住了楊氏的屋,硬氣不起來,明知不是好事,還得應下。

       她生了會兒悶氣,問冬麥道:「我將你送與二老爺做通房,可好?」

       冬麥不願跟個糟老頭子,欲搖頭,又想,若是賣與牙儈,還不知下個主顧是窮是富,倒不如抓個實在的。

       林依見她點頭,便領了她到方氏房中,道:「二夫人,莫要吵鬧,我與你五百文。」方氏本沒指望能將這錢收回來,此刻見她這般爽快,又嫌五百文太少,坐地起價,要加收五十文。林依道了聲「使得」,接著就數錢。

       方氏正歡喜,忽聽得林依道:「我記得還有三百餘文在二夫人這裡『保管』,就照五百五十文,我補個差額。」說完將百來文鐵錢丟到桌上。

       方氏轉眼吃了算計,正要發作,林依已扯著冬麥走到張梁面前,也不直說送他通房,只道:「承蒙二老爺照顧多時,無可回報,只好送個丫頭與你,還望莫要嫌棄。」

       話音剛落,冬麥就自動自覺朝張梁拋了個媚眼兒。張梁收到那秋波,半邊身子都酥了,直悔當初挑錯了人,忙將門口立的丫頭喚進來,推給林依道:「莫叫別個說我白收小輩的禮,我拿這個與你換。」

       方氏正想上前阻撓,聽見這話,停住了,心道,來一個,去一個,與先前也沒甚麼不同。

       張梁的話正合林依心意,不論這丫頭是否如楊嬸講的那般好,一個換一個,至少不吃虧。她將冬麥留下,領著原屬張梁的丫頭出來,順道繞到二房廚房門口,向楊嬸道:「買丫頭的錢,我已付給二夫人了,你去叫那傻小子別跪了。」

       楊嬸見她換好丫頭,很是歡喜,忙應了一聲,朝張仲微房裡去了。

       林依帶了那丫頭回房,問道:「你叫甚麼?」

       那丫頭垂頭回道:「二老爺不喜我,不曾取名。」

       林依又取了農書來翻,道:「甚好,如此便我來取罷,喚你青苗,可好?」

       青苗爬下磕頭,謝她賞名兒。

       突然外頭傳來吵鬧聲,林依叫青苗出去打探一番,原來是冬麥嫌自個兒名字土氣,央張梁換一個,張梁欣然同意,正要拈鬚耍文,方氏卻道,一個丫頭,配個土氣名字正合適,冬麥不知攛掇了張梁甚麼,就叫他與方氏吵了起來。

       林依正聽青苗講述,楊嬸在窗外探頭,嘻嘻笑道:「丫頭換得正合適。」林依作勢萬福,謝她的好主意。楊嬸朝院門口指了指,道:「我可不是來說笑的,有人尋你哩,說是替你種菜的。」

       林依還不知青苗底細,不敢留她一人在屋裡,遂帶著她一起出去,問那尋來的佃農道:「何事?」

       那佃農喜氣洋洋道:「這幾日暖和,地裡的菜提早熟了,我來問三娘子一聲,今日收,還是擱幾日?」

       林依喜道:「自然今日就收,城裡收菜人等著哩,白放著爛掉了。」

       她帶了青苗,隨著那佃農匆匆趕往田間,放眼望去,那景象比收第一畝白菘時更為壯觀,數十輛板車,滿裝著黃瓜、豇豆等菜蔬,馬不停蹄地朝城裡送,一輛車往往要倒騰好幾個來回才算完。

       青苗跟著林依瞧了一時,問道:「三娘子,你不跟去城裡盯著些,叫他們瞞報怎辦?」這正是考校她的好時機,林依隨手指了輛板車,叫她跟去,到收菜人那裡盯著,待到菜賣完再回來。

       晚上青苗歸家,帶了一沓收據與林依,讚道:「三娘子好心思,交一車菜,收一張條,都是不見現錢的,難怪你不急著跟去。」

       林依笑而不語,接了收條,道聲辛苦,接下來幾日,還讓她去押車。待得兩百餘畝菜盡數賣完,林依親自去了趟城裡,與收菜人對賬,瞧得數目分毫不差,暗自點頭,暫將賣青苗的心壓下,留在身邊作個幫手。
修善難  為魔易   千年修道   不及一夜成魔

TOP

正文  第四十九章買屋受挫

       林依菜地豐收,楊氏亦是興高采烈,領著田氏與流霞,親自動手收拾了一間乾爽透風的房間,將青苗送來的各式菜蔬儲了半屋子。流霞聽聞林依此番賺錢不少,十分好奇,擺完菜,留住青苗問道:「你家三娘子掙錢不少罷?」青苗笑道:「我一個丫頭,哪裡曉得這些。」流霞又旁敲側擊問了好幾遍,還是甚麼也沒問出來,只得放她去了。

       田氏感歎道:「林三娘調教得好人兒,口風這般嚴實。」楊氏臉上竟現滿意之色,與流霞道:「林三娘果然不錯,誰曾想她轉眼換了丫頭,自己得了助力,討好了二老爺,還與二夫人添了堵,真真是一箭三雕,咱們不曾看走眼。」田氏明白婆母心中打算,疑慮道:「爹正當壯年,還要納妾……」楊氏打斷她的話,語氣不善:「先前的幾個妾為何生不出兒子,緣由你不曉得?教了你這些年,還是個榆木腦袋。」楊氏待誰都是和和氣氣,唯獨對著寡媳沒有好臉色,田氏委屈垂頭,直咬下唇。流霞忙打岔道:「大老爺早上不是說有事與大夫人相商的,咱們這就過去?」

       楊氏待這個丫頭,倒比兒媳好些,聞言收了怒色,叫她去請張棟,自己則由田氏扶著,走到他們大房那邊的堂屋坐下。

       張棟進屋,先朝四壁瞧了兩眼,歎道:「都怪咱們窮了,要分這勞什子的家,把個堂屋也變小一半。」楊氏瞧他一眼,道:「若沒分家,要事敢在堂屋裡講?就是藏到臥室,還要惦記著關窗呢。」

       張棟一想:「那倒也是。」就笑了,走到八仙桌上首坐下,道:「今年地裡收的糧食,全與了二弟,咱們分得的那幾十畝地,要等到明年秋天才有出產,這年把的時間,吃甚麼?」

       楊氏點頭歎道:「豈止沒得吃,借的外債,利滾利的,不加緊還清,苦日子還在後頭。」

       張棟將花白鬍鬚捋了一捋,問道:「夫人與林三娘相熟?」

       楊氏笑道:「她住著咱們的屋,又在咱們家搭伙,豈有不熟的。」說著朝一間偏房指了指:「那屋子堆的菜,就是她拿來的。」

       張棟捋鬍須的手停了下來,道:「正是要與夫人商議這個——她用來種菜的地,裡邊有咱們的幾十畝呢,你去與她說說,租金咱們不要了,將地還回,如何?」

       楊氏問道:「老爺有打算?」

       張棟點頭:「福建、浙江的友人前後途徑眉州,將我要的兩樣種子都捎了來。」

       楊氏慢慢轉著茶盞蓋子,道:「林三娘那裡只怕不好講,她小小年紀,卻頗有心眼,租地用的,乃是加了官府印信的紅契。」

       張棟抱著僥倖:「她住著咱們的屋,沒要她的賃錢……」

       楊氏打斷道:「這院兒裡如今住的三戶人,就數她最有錢,賃錢她不消眨眼就能補上。」

       張棟起身,繞著八仙桌踱了兩圈,想出個主意來,道:「田里又沒加蓋,咱們種甚麼,別人一看便知,不如拿一樣種子出來與林三娘作人情?」

       楊氏撫掌讚道:「甚好,她租地兩百餘畝,咱們那幾十畝與她而言,實在不起眼,能換一樣種子,再好不過。」

       主意雖是張棟提的,他卻有些不捨,猶自念叨:「說來是咱們虧了,我這種子,尋遍成都府也買不著。」

       楊氏笑嗔:「一把年紀,與個女孩兒計較,她可是仲微未過門的媳婦,肥水不流外人田。」

       張棟對兩個侄兒寄望頗高,聽得她如此講,復又高興起來,喚過流霞,命她去請林依。

       林依此時正躲在屋裡算賬,剛算出眉目,就聽得流霞來喚,稱大老爺大夫人有請。她正好有筆生意要與張家大房做,便收拾好新算盤與筆墨,帶著青苗朝大房堂屋去。

       流霞先一步進門通報,引她們進去,笑道:「方纔問青苗,她嘴嚴,現下三娘子就在這裡,我可要大膽再問一句,賺了幾多錢?」

       楊氏斥她無理,聲量卻是輕輕。林依便明白這屋中眾人,都揣了顆好奇的心,遂道:「瞧著熱鬧而已,收益要分佃農三成,每畝成本又高,哪有賺甚麼錢。」

       正主自己不願講,流霞也就住了嘴,上茶,侍立。

       林依笑問:「我叫青苗送來的那幾棵菜,大老爺大夫人瞧著如何?我田里還留了半畝,若是吃完,再去摘。」

       楊氏道了多謝,望張棟一眼,將他們想收回田地一事講了,玩笑道:「三娘子這回賺了不少,還留著地作甚。」

       林依面兒上微笑,心裡清楚,兩百餘畝菜,賺的雖不少,但實在也算不得太多,除開佃農工錢、租地成本與農肥,還清戶長與李三欠款,尚餘八百多貫,照著當下時價,僅能買二十來畝地,堪堪夠個女戶立戶標準。雖賺了些,但她還有冬麥未種,因此捨不得還回田地,不過,張棟要收回,卻是為哪般?

       她將疑惑問出了口,道:「大老爺要田作甚麼?」

       張棟不答,卻反問:「三娘子留著田又是要作甚麼?轉眼就入冬,種菜可是行不通了。」

       村中大半田地都握在林依手裡,她有恃無恐,便照實答道:「不瞞大老爺,我要再種一樣糧食。」

       張棟驚訝道:「莫非你也想種——」

       他到底做過官的人,十分謹慎,話講一半,又嚥回去了。楊氏嗔怪看他一眼,既是要與林依一個人情,又吞吞吐吐作甚麼,便道:「咱們在蘇杭一帶住過,那裡鄉間田地,都是種完稻子還要種小麥的。」

       張棟點頭道:「眉州氣候雖有不同,但也不算太冷,想來也能種,因此咱們想試試。」

       林依有些驚訝,原來大宋已有水稻冬麥套種,只不過沒有傳到四川罷了;看來她想賺大錢,只能趁這一回,等到明年,家家戶戶都跟風,糧價可就要降了。思及此處,她愈發不願將地還回,忙道:「我與大老爺想到一處去了,也是想種冬麥呢。」

       張棟不信,問道:「你哪裡來的種子?」

       這顯見得是沒種過田的人問的話了,林依笑道:「北邊雖不種水稻,但種冬麥的人多著呢,隨便托個行商便能買到,有甚麼難的。」

       張棟本還以為冬麥種子是稀罕物,欲拿來與她作交易,不想人家早就買得了,方法比他的還簡單些。他稍感尷尬,不敢再賣關子,直接命流霞把另一樣種子取了來,擺到林依面前,問道:「林三娘可識得此物?」

       林依仔細看了看,只辨得出這是稻種,卻從未見過,老實搖頭道:「不認得,還望大老爺賜教。」

       張棟見她不識,開心笑了,道:「這是占城稻。朝廷從福建一帶取了種子,正在蘇杭試種,我特特托人捎了些來。」

       雖是一新品種,林依卻沒有多興奮,試想,若是這占城稻米好產量高,她在那世怎未聽說過。於是問道:「這稻子大老爺可曾種過?產量高不高,產的米好不好?」

       張棟笑道:「你倒真是個會種地的。」原來這占城稻確實粒小米差,有錢人是不屑於吃的,但其卻有幾樣好處,一是耐旱,二是不擇地而生,三是生產期短,自種至收僅五十餘日。

       林依暗自琢磨,旱地可種,不佔水田,倒是項不錯的優點。

       張棟瞧了瞧她臉上神色,笑道:「我贈你佔城稻種,你將我家六十畝地還來,如何?」

       林依疑道:「大老爺自己不種?」

       張棟笑道:「種,但我們只有兩畝旱地,搶奪不了你的生意。」

       林依暗道,做過官的人,果真狡猾,這占城稻就算種了,也只有災年才能賺大錢,平日裡誰會放著好米不吃,來買差米。窮苦人家,興許真會將自種的水稻賣掉,來買占城稻米吃,以省下差價,但與窮人家做生意,賺來賺去也沒幾個錢,林依瞧不上眼。

       她雖不願要占城稻,再將田地提早還與張家大房,但卻另有一樁生意要做,便直截了當問道:「大老爺、大夫人,可想賺錢?」

       大房債台高築,張棟自然是想的,被她直白問來,卻有些不好意思,將眼望向了他處。楊氏沒那許多面子要顧及,問道:「聽三娘子這口氣,是有生意要照顧我們?」

       林依聽她用了「照顧」一詞,連稱不敢,問道:「大老爺與大夫人是要長久在這鄉間住著,還是只待到出孝?」

       楊氏笑道:「自然只到孝滿,大老爺還要出仕的。」

       林依心中歡喜,又問:「待到離去,你們分得的這幾間屋,總不好空著,是準備賣呀,還是租呀?」

       楊氏明白過來,沖張棟笑道:「三娘子向咱們買屋來了。」

       此話一出,林依也明白了,敢情大房缺錢缺得緊,不願租,只願賣。

       張棟卻搖頭:「賣了屋,咱們住甚麼?」

       林依早就考慮過這個,忙道:「若大老爺真肯賣,咱們先立個契,待到你出仕,咱們再交割。」

       張棟還未點頭,楊氏先讚道:「如此甚好。」

       林依又道:「我瞧你們還有屋空著,除了我現住的,再將空屋先交付兩間,可使得?」

       想要還債,賣屋來錢最快,楊氏極願意的,但此屋乃是祖產,張棟另有別樣敢情,有些捨不得,不說賣,也不說不賣,捋著鬍子只不作聲。楊氏見狀,只好稱他們還要再商議,命流霞先將林依送回去。
正文  第五十章眾多紛擾

       流霞將林依一直送到房門口,卻不就走,許是擔心她到別處去買屋,大房少了收入,笑道:「大老爺不過是一時想不轉,待大夫人勸勸就好了,咱們的屋子,三娘子定然買得了。」

       林依並無到別家買屋的念頭,但為了往後壓價方便,還是滿不在意道:「若大老爺不願意,也不必強求,我聽說村中好幾戶人家有房要賣呢。」

       流霞見她真有到別處買屋的打算,急著回報楊氏得知,匆匆告辭離去。楊嬸從旁聽見,待她一走,便走過來急道:「三娘子,可搬不得,離了張家,單門獨戶的遭人欺負,別說夜半敲門聲叫人心裡慌,只要有個賴皮朝咱們家門首多走幾遍,閒言碎語就夠人受的了。」

       楊嬸雖與林依相厚,但畢竟是二房的人,林依不願向大房買屋一事讓她曉得,便道:「不消買獨屋,昨日戶長娘子說她家有空屋要賣,我住到戶長家去,還有哪個敢欺負?」

       楊嬸聞言更急:「三娘子,戶長家好幾個兒子哩,你同他們住一個院子,別人怎麼看,到時只怕比單獨住更惹人閒話。張家畢竟是親戚,你住在這裡才沒得人嚼舌根子。」

       林依見她是真關心自己,不免感動,忙道:「不過白說說,我又沒答應。」說完喚青苗:「那兩塊料子呢,你不趁著楊嬸在這裡,向她討教討教?」

       青苗應著去開箱子,取出兩塊料子,一塊回紋淺藍棉布,一塊未染粗麻布,捧與楊嬸瞧,笑道:「昨日三娘子去城裡買了兩塊布料,我卻不會裁剪,勞煩楊嬸教教我?」

       楊嬸最是熱心助人,且那剪下的邊角廢料還能拿回去與孩子們粘鞋面,便爽快應下。青苗收拾了桌子,騰出地方,與她兩個現裁起來。林依在一旁瞧著,默默盤算接下來的事務,冬麥,屋子,婚約……還未理出頭緒,屋外有人探頭:「林三娘在呢?」

       林依還未扭頭去瞧,青苗先擱了剪子,稟道:「是隔壁張六嫂子。」林依見是鄰居,自起身相迎,叫青苗繼續做活。

       張六媳婦卻不落座,只站在青苗與楊嬸中間瞧著,嘖嘖羨慕:「三娘子賺大錢了,還未過年就扯布做新衣裳。」

       她往那裡一站,擋住了青苗手腳,青苗不敢推她,嘴撅得老高。林依好笑,忙掇了個凳兒,將她拉到一旁坐下,指了青苗道:「哪裡是我要做新衣裳,是這妮子只得一套舊衣,連換洗的都無,她身量比我高些,我的衣裳她穿不得,說與她做套新的,她卻扭捏不肯要,我只好自己也做一套,她這才肯了。」

       楊嬸插道:「這是她知規矩,哪有主人穿舊衣,丫頭卻換新衣裳的。」

       張六媳婦不懂得甚麼主人丫頭的規矩,一時冷了場,在凳子上左挪右挪好一會兒,終於開口道:「三娘子那些田,可還要種別的?」

       林依以為她是同楊氏一般,想要回田地,仔細想了想,自己租種的田地裡,並無她家的,不禁疑惑。

       楊嬸在旁笑道:「張六媳婦,你同三娘子打甚麼啞謎,有話直說。」

       張六媳婦得了催促,大著膽子道:「我家幾口人,全閒著無事做,不知三娘子地裡要不要添人。」

       林依地裡還要接著種小麥,確是需要增添人手,但兩百餘畝地並不算太多,十名男丁已足夠,而這時節,各處田都閒著,只有她這裡有活兒做,因此來求她的人極多,用來登記的紙上,人名已列得密密麻麻。林依將原委解釋給張六媳婦聽,道:「六嫂子,我先將你記下,但報名的人太多,輪不輪得上你家,我不敢打包票。」

       張六媳婦沒得拒絕,已是歡喜,忙起身道謝,回家等消息去了。

       過了一時,楊嬸教完裁剪,青苗照著林依吩咐,把邊邊角角收攏作一堆,交與她帶了回去。林依走到桌邊,翻了翻青苗的手藝,笑讚:「你學得倒快,想來過不了多久,咱們做衣裳就不用再麻煩楊嬸了。」

       青苗得了誇讚,有些不好意思,離了桌邊,來幫林依折那張人名登記單,問道:「三娘子,你順著排,人滿為止,豈不省事些,何苦非要記下來。」

       林依教她道:「他們雖然都種田,本事卻參差不齊,等再過幾天,你照著這張單子,去細細打聽,只挑那田種得好的,作個記號,若是有人種過小麥,更好。」

       此法甚好,青苗佩服,卻不敢接差事,道:「我不識字。」林依笑道:「認字不難,咱們這就學起來。」她朝書桌邊坐了,重新展開單子,教青苗認那上頭的人名。鄉間村民,大多沒有名字,僅以姓氏加排行呼之,總不過是些張三李四之類,極好辨認,加之青苗年小,記性不錯,不多時就將數十個名字認全了。林依逗她,以「神童」呼之,叫她紅了臉,扭身躲了出去。

       林依一面笑話,一面收拾桌子,將還未裁完的布料收起來。正忙著,李三媳婦領著她家大閨女,名喚大妞的,走了進來,驚訝道:「三娘子怎麼自己動手?」說著就衝將上來,快手快腳地幫著拾掇。林依連忙攔她,將布料剪刀等物接了過來,道:「我自己來,你不曉得地方。」

       李三媳婦在旁立著,有些不自在,左右望了望,問道:「三娘子的丫頭呢?真是不像話,自己躲懶,叫主人忙活。」

       林依收好桌子,請她坐下,道:「青苗另有事做,不是躲懶,再說這點子事,我自己做便得,沒那麼嬌氣。」

       李三媳婦卻道:「那怎麼成,三娘子如今是金貴人,處處須得人服侍。」她將身後的大妞朝前扯了一把,瞪她道:「來時怎麼教你的?」

       大妞膽子小,心裡又不願意,嘴一癟就要哭。李三媳婦罵了聲「沒出息」,又把她藏到身後去,回頭沖林依笑道:「我這大閨女,極老實的,三娘子稍稍教著些,准比青苗強。」

       林依有些雲裡霧裡,問道:「三嫂子這是作甚?」

       李三媳婦笑道:「三娘子只一個青苗,哪裡夠使喚,我家大妞又勤快,又聽話,我將她賣與你作丫頭,可好?」

       林依暗自苦笑,她那兩百多畝菜地,看著熱鬧,可又不是自己的,待得明年春天租期滿,還不知拿甚麼餬口呢,如今有個青苗幫著跑腿,免去拋頭露面煩惱,已然足夠,哪還有閒錢再養一個。這些事體,她不願講與一個外人知曉,只道:「三嫂子,不是我說你,饑荒已過,今年年成又好,你賣兒賣女作甚麼。」

       李三媳婦連忙擺手:「莫瞎說,我只賣女,不賣兒,兒子要留著種地哩,只閨女是賠錢貨。」

       林依聽著,愈發覺得不是滋味,起身道:「我這裡不缺人使喚,你趕緊把大妞領回去。」

       李三媳婦猶自嘮叨大妞好處,不肯就走,林依只好威脅道:「你家田種得不錯,我本還打算繼續雇你們,你若再講,我可就另尋別人了。」

       這時節,除了林依這裡有事做,哪裡還佃得到田,李三媳婦曉得撿了芝麻丟了西瓜的典故,這才閉了嘴,三步一回頭地去了。

       林依瞧著她們走出院門,長出一口氣,正欲喚青苗,卻發現她就挨在門邊,遂不悅道:「既是在這裡,方才怎麼不進來解圍?」

       青苗垂頭絞衣角,道:「我還道三娘子會收下大妞呢。」

       林依奇道:「我這裡又不缺人手,無緣無故的,我買她作甚?」

       青苗囁嚅道:「李三家兒子多,三嫂子偏心,大妞時常吃不飽飯的……」

       林依好笑道:「她吃不飽飯,與我甚麼相干,我自己還在別人家搭伙呢。」

       青苗不敢頂嘴,默不作聲,到了晚上,還是照常把自己那碗粥留下一半,與大妞送了去,林依睜一眼閉一眼,當作沒瞧見,只暗地叫流霞多煮一把米。

       李三媳婦賣女的消息傳開去,竟使許多人動了心,賣的不成,就換雇的,見天兒有人上門,問林依雇不雇女使。林依見人見到頭疼,索性將房門一關,把青苗留在外頭作門神,自蒙頭白日睡大覺。

       青苗怕吵著她,不敢守在房門口,只朝院門前站了,見一個,擋一個。期間有幾個地痞無賴上門鬧事,被張仲微揮著門栓趕開,張伯臨笑話他道:「我瞧你似個守門的鍾馗。」張仲微不為所動,任他笑話,仍抱著門栓杵在門口。張伯臨腦子活絡,教了他一招:「去尋里正,抓他幾個,便老實了。」張仲微依他所言,去了,裡正家的地,也正被林依租著,自然肯幫忙,抓了幾個帶頭的混混懲治一番,果然就很好些。

       楊氏把這些瞧在眼裡,回房勸張棟道:「你瞧仲微一心護著林三娘,他們又有婚約在身,待得他們成親,你賣的這幾間屋,還是姓張。」

       張棟還是猶豫:「不賣,是大房的,賣了,就變作二房的了。」

       楊氏瞄他一眼,故作輕描淡寫狀:「我看仲微那孩子不錯。」

       張棟臉一沉:「少打歪主意,侄兒再好,也好不過親兒。」

       楊氏不願與他傷了夫妻和氣,忙道:「隨口說說罷了,又不是不與你納妾。」張棟「恩」了一聲,走到桌邊看書信,瞭解朝中局勢。楊氏走近些,道:「二弟買的那丫頭,是不是收了房了?你這做大哥的,須得勸著些,他一介白衣,不怕出事,你卻是還要出仕的,若是有人不懷好心,借此朝上進讒言,怎辦?」
修善難  為魔易   千年修道   不及一夜成魔

TOP

正文  第五十一章方氏打算

       孝期同房,乃是不孝,村人不講究這個,但張棟為官,卻怕有人借此作祟,他心中警醒,感激楊氏細心,便道:「賣屋一事,我再想想。」楊氏揚眉一笑,親自倒了盞茶擱到他手邊,靜悄悄退了出去。

       張棟琢磨,這等事體,若要提醒,宜早不宜遲,萬一那丫頭在張梁孝期生出個小子來,可就難辦了。他這般想著,當即起身去尋張梁,婉轉提醒他,守孝期間要清心寡慾,獨臥書房。

       張棟同張梁雖是兄弟,但長年分隔兩地,不夠瞭解,他若直說是為了仕途考慮,張梁決計不會不聽,但他只將迂迴的言辭講來,張梁哪裡聽得進去,只道冬麥是灑掃丫頭,根本沒有收房。張棟也是有過妾的人,一眼瞧去就曉得他沒講實話,不禁氣惱,但張梁也是四十來歲,兒子老大的人了,能將他怎辦,除了多提醒,別無他法。

       張棟暗恨張梁迷戀女色,起了疏離之心,加之高利貸的利息著實嚇人,楊氏再勸他賣屋時,就勉強點了頭。他們屋中商議,沒提防後牆根有任嬸偷聽,將這消息告知了方氏。

       一邊是大房,一邊是林依,方氏豈能甘心成就他們好事,在屋內焦躁走了兩圈,瞧見院門口有鄰居媳婦子路過,連忙走去打招呼,與之閒聊,大聲講些「有的人沒得出息,斷了子嗣也就罷了,落到變賣祖產的地步,真真是丟祖宗的人。」

       張梁聽到了這話,但他不知大房要賣屋一事,還當她講別個,便只朝外望了一眼,接著叫冬麥磨墨,趁機調笑一番。

       大房兩口子聽見方氏之語,反應各有不同,楊氏氣惱,張棟卻是羞慚,忙忙地打消了賣屋的念頭,道:「賺錢一事,另想辦法罷。」

       方氏指桑罵槐畢,靜悄悄候了幾日,密切注意大房動靜,見他們沒了賣屋舉動,暗喜,忙喚來張仲微吩咐:「家裡短錢使,你去向林三娘借些來。」

       二房雖少了一半的田,但今年百畝地的糧食,全歸了他們,怎會缺錢?分明是方氏眼紅林依賺了錢,要去佔便宜。張仲微慢慢漲紅了臉,將頭扭向一旁,默不作聲。

       方氏見他無聲抗議,臉一沉,欲發火。任嬸忙道:「林三娘獨身一人,帶那許多錢,不當心丟了,被人搶了、騙了,怎辦?二夫人不是要借錢,只是想著,林三娘既在張家住著,少不得要照顧些,替她保管財物,是該當的。」

       方氏聽著這話,覺得無比悅耳,連連點頭。張仲微不答應,也不頂嘴,梗著脖子,一副天塌下來也不張口的模樣。方氏見他?脾氣,氣道:「準是與你哥哥學的。」

       「哥哥」張伯臨乃是任嬸帶大的,她聽了這話,難免有幾分不舒服,便道:「二夫人乃是一番好心,何不親自去與林三娘講,她必定感激的。」

       方氏自持書香門第出身,不願特特為此事上門去,猶豫不決,道:「林三娘先前在我面前就不甚恭敬,如今有錢在手,愈發不會把我放在眼裡,我去了,她哪有好臉色與我瞧,一片好心也要被她當作驢肝肺。」

       任嬸附到她耳邊,悄聲道:「二夫人,正是她不懂尊卑上下,你才要去調教,不然今後進了門,如何壓她,不如現在就拿出婆母的款來。」

       方氏看了張仲微一眼,先叫他下去,再才道:「休要胡說,甚麼婆母不婆母的,這婚,還是要退的。」

       任嬸愣道:「林三娘如今有錢,二夫人還要退親?」

       方氏不屑道:「她那兩百畝地,全是租來的,頂甚麼用。」

       任嬸想起,方氏自身嫁妝,乃是整十車,外加水田百畝,雖因張梁屢次趕考和張八娘出嫁而所剩無幾,但她心氣兒還在,確是瞧不上林依的那幾個錢。既是瞧不上,為何還要去佔便宜?任嬸到底跟了方氏多年,略一想就明白過來,定是方氏怕林依手裡有了些許家底,反倒不好退親,因此要想方設法讓她再度變窮。

       任嬸向來與林依不對盤,樂得看方氏踩她,便一力攛掇,陪著方氏朝林依房間去。

       林依房門緊閉,青苗站在門口,一身新衣,滿臉興奮,行禮道:「二夫人,三娘子在試衣裳。」

       方氏不願站在門口等,有些不高興,向任嬸道:「不就是穿了件新衣裳,瞧把這妮子高興的。」

       這話任嬸卻沒接,暗自撇嘴,自去年到現在,她一件新衣都沒見著呢。

       青苗捏著衣角,羞澀道:「我長這麼大,還沒穿過新衣裳呢,這是頭一回。」

       林三娘竟待下人這般好,還未過年就有新衣穿,任嬸暗暗嫉妒,朝後退了一步,縮到方氏後邊去。方氏卻瞧不起林依行事,心道,不過用件新衣收買人心罷了,能叫甚麼本事。

       二人各自想心思,吱呀一聲,門開了,青苗忙通報道:「三娘子,二夫人來了。」林依似沒聽見,先吩咐:「門軸該上油了,待會兒向流霞取些來。」

       任嬸瞟了方氏一眼,忙道:「多大點子事,何須麻煩流霞,回頭我與你送來。」

       無事獻慇勤,非奸即盜,林依暗誹,將方氏讓了進去。方氏謹記著此行目的,明瞧著林依不甚恭敬,也不生氣,落座問道:「聽說前幾日有潑皮在門口鬧事?」

       林依想起張仲微為她解難一事,心存感激,瞧在他的面兒上,換了笑臉出來,命青苗上茶,道:「多虧二夫人照顧,才不曾讓人欺負了去。」

       方氏對此回答十分滿意,直接進入了正題,道:「這些人隔三岔五在門前晃悠,總叫人不放心,你辛辛苦苦好容易賺了些錢,若被他們搶去,可真真是傷心了。」

       林依隱隱猜到她來意,笑道:「張家大戶,誰人敢上門來搶錢,不要命了。」

       這不是方氏期許的回答,她愣了一愣,才道:「你年小,他們騙術高明……」

       林依正色打斷她的話,道:「二夫人這是哪裡話,雖是在鄉間,亦有男女大妨,我又不認得他們,話都不肯講一句的,怎麼被騙?二夫人莫要拿我的名節開玩笑。」她故意現了十足惱色,將茶盞蓋子重重一丟,捧了盞子喫茶,再不理人。

       方氏明曉得她小題大做,卻又不好反駁,只得道:「萬一被人偷了去,怎辦?」

       林依盯著她,心道,只怕要防的,不是外人,乃是內賊。方氏被她瞧得心發慌,又捨不得就走,只好忙忙地道出真實意圖:「你那錢,我替你保管著,豈不穩妥些?」

       林依忍不住笑起來,方氏之前借口替她保管財物,連三百文也不放過,這回又來故技重施,也不怕人笑話。錢放在身上,確是叫人不放心,但林依早有買田計劃,因此無甚憂慮,紅契在官府有備案,就算丟了也不怕。這話她可不願與方氏講得,只道:「二夫人忘了,我租地的錢,乃是借的高利貸呢,這回賺的錢,還完欠債,就只夠租屋吃飯的,哪還有剩的讓賊來偷。」說完馬上伸胳膊,稱收菜勞累了,需要歇一歇,不等方氏再開口,就叫青苗送客。

正文  第五十二章仲微幫忙

       方氏未能達成目的,氣呼呼地出來,腳步匆匆,欲回房生悶氣,任嬸卻拉住她道:「二夫人且慢,你瞧咱們這幾間房。」

       方氏氣頭上,有些不耐煩,推她道:「住了幾十年的屋,有甚好看。」任嬸抬手,指點幾處,執意要她瞧。方氏見她面有喜色,不知其用意,只好耐了性子,順著所指,一一瞧去,東邊一間偏房,一間耳房,俱是糧倉;西邊耳房亦是糧倉,再加廚房並茅房。任嬸指的這幾間,正是二房所有,方氏奇道:「怎麼,我們分得的房屋,沒得大房的好?」

       任嬸喜滋滋,笑道:「怎會,就是比大房的好,我才指與二夫人瞧——」話講一半,流霞在朝這邊來,她忙拉了方氏回房,將門窗關起,這才接著道:「二夫人,我且問你,林三娘手裡有錢,哪裡買不到屋,為何非要買大房的?」

       方氏朝椅子上坐了,抬手示意她倒茶,道:「這還用問,只有張家才能保她平安,且無人講閒話。」

       任嬸斟滿茶,遞到她手中,先拍了一記:「二夫人英明。」又道:「她是要住在張家,又不是非大房不可,咱們二房的屋子更大更亮敞,為何不買咱們的,非要買大房的?」

       方氏一頓茶盞,斥道:「胡說,祖產豈可隨意變賣,再者,若林三娘真在張家扎根,將來怎好趕她?」在方氏看來,這主意真叫糟糕透頂,她瞧著任嬸,越瞧越不順眼,忙揮手將其遣了下去。

       任嬸出來,走到牆根處,碰見楊嬸,大倒苦水,講方氏阻撓大房賣屋,自家卻不肯趁機賣,又抱怨個不停,活兒多月錢少,一年到頭見不到一件新衣裳。楊嬸同她一樣感受,又忍不住地樂:「十來歲的丫頭的新衣,也惹你眼紅?」任嬸老臉一紅,啐她一口,上屋後躲懶去了。楊嬸有心要幫林依,瞧著任嬸轉過牆角,便悄悄朝張仲微屋裡去,將方纔聽來的事轉述與他,又道:「大老爺沒了親兒,就屬侄兒最親,你去幫著求幾句,指不定就肯了。」

       能替林依出力,張仲微眼都不眨,當即起身朝大房屋裡去,尋著張棟,一語不發先行大禮。張棟還以為又是方氏發威,要他去救場,忙扶了他起來,問道:「你娘又罰你了?」

       張仲微不會繞些彎彎道道,直言求道:「大伯一間正房並兩間偏房都空著,何不賣林三娘幾間?」

       楊氏就在旁邊坐著,聽見這話,暗道,若不是你娘使壞,早就賣了,哪消你來求。因當著人面,不可言其父母之過,這話她不好講出口,只隱晦道:「二郎,你娘講得有理,祖產豈能隨意變賣,惹人閒話。」

       張仲微雖老實,卻不笨,一聽這話,便隱約猜到此事與方氏有關,但他身為人子,知道又能如何,只能憑己之力加緊勸張棟:「大伯,三娘子不是外人,她……她……與我有婚約……」一句話結結巴巴講完,他已是滿面通紅,卻不敢低頭錯過張棟表情,眼睛一眨不眨盯著他。

       楊氏面有讚歎之色,含笑看了他幾眼,幫著勸張棟道:「這孩子實誠,難能可貴,他都忍羞來求你了,你是他親大伯,不該幫著些?」

       其實張仲微並不理解林依為何要買屋,在他看來,她遲早要嫁入張家,若有錢,辦幾樣嫁妝倒還罷了,置屋業實在是多此一舉。但既是林依有願望,他當然要助一臂之力,眼瞧著張棟臉上神色琢磨不透,他連忙道:「若他日有出息,定當報答大伯。」

       這時的張棟,賣屋的心思已有了七八分,只是礙著方氏言語,抹不下面子,又實在是怕她那張嘴,四處去亂講。楊氏瞧出他所想,便道:「咱們只悄悄兒地簽契約,對外只稱借與她住,待得你孝滿出仕,就說她是請來看屋的,如何?」

       張棟猶豫,小聲問她:「正經買的屋,被說成欠我們人情,林三娘願意?」

       楊氏曉得林依苦處,笑道:「只怕林三娘更不願別個曉得。」

       果然遣流霞去一問,林依不但滿口答應,且反過來叮囑他們莫要走漏了消息。

       房內眾人聽得回報,張仲微喜上眉梢,衝著張棟楊氏拜了下去。張棟雖同意賣屋,心裡卻並不怎麼好受,虛扶了他一把,垂頭走了出去。張仲微終於幫到了林依,心中雀躍,向楊氏又謝過,方才告辭。

       楊氏吩咐流霞去請林依來,微微側頭,瞥見田氏立在窗前,定定瞧著,臉上神色,一半落寞,一半羨慕。楊氏不悅,重重咳了兩聲,問道:「瞧甚麼?」田氏驚得渾身一顫,勉強笑道:「二少爺癡情人,林三娘好福氣。」楊氏面無表情:「那是她命好,不像你是個沒福氣的。」

       流霞不在,無人插科打諢來解圍,田氏老老實實立著,聽楊氏責罵,直到林依進來,方才脫身。

       林依覺出房中氣氛不對,瞥了一眼田氏,見她眼圈紅紅,要落淚又不敢,不禁感歎兒媳難為。流霞請她坐下,斟了熱茶來,笑道:「我們大夫人同二少爺兩個,輪番勸了大老爺好些時,才叫他點了頭。」

       林依一愣:「二少爺?」

       楊氏笑道:「二郎一心向著你,羞到臉紅,還來求大老爺。」

       林依心中裝了另外一事,與張仲微有著十分干係,打算買屋之後,講與楊氏知曉,求她幫忙,此刻聽說了此事,萬分感動,不免猶豫起來。

       楊氏見她一臉為難,問道:「可是錢不夠?無妨的,反正有四間房要兩年後才能交付,你先付一半便得。」

       林依忙搖頭,定了定神,道:「我要不了那許多房,大夫人就將空著的三間賣我便得。」

       楊氏急用錢,自然想都買,但她一時交不了房,講不起話,只好點頭,道:「正房一間,偏房兩間,全蓋的是瓦,共九貫,如何?」林依一聽這價錢,唬了一跳,怎這般便宜?

       楊氏見她驚訝,忙補充道:「銅錢,足陌。」又笑:「在外慣了,忘了這裡使鐵錢。」
修善難  為魔易   千年修道   不及一夜成魔

TOP

正文  第五十三章林依退婚

       林依明瞭,默默計算,銅錢與鐵錢,乃是以一抵十,換算過來,就是九十貫,所謂足陌,即是每貫一千文足,共計鐵錢九萬文。這價格,說高不高,說低不低,林依本可還價,但她白住大房房屋幾個月,想還一個人情,於是便未還價,答應下來。

       楊氏確是急需用錢,見她連價都不還,料到她是存心助人,衝她感激一笑。她們都是能書會寫,不消勞煩別人,即刻命流霞捧上筆墨,將契紙寫好,林依當初買田、立戶時,遮遮掩掩,生怕別個曉得,如今賺錢到了明處,反無甚顧忌,大大方方提筆,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楊氏自林依要買屋,就料到她立了女戶,此刻見契紙上果然簽的是「林依」二字,便向流霞笑道:「林三娘仔細人,這置辦嫁妝若換做別人,定是不拘寫哪個族中至親的名字,哪會特特去立個戶籍。」

       林依聽了這話,恍然,怪不得無人驚訝她買屋一事,敢情都當她在置辦嫁妝。她心中另有打算,不願這誤會繼續下去,遂一面慢慢折契紙,一面斟詞酌句。楊氏瞧她這般,猜到她有話要講,便命田氏與流霞退了下去。林依折好契紙再抬頭時,發現屋內只剩了她與楊氏兩個,不禁暗讚一聲,好個玲瓏人。

       她琢磨了這一會子,開口時卻先扯了句旁的:「房契還需請個中人簽名才算作數。」楊氏沒料到這話,一愣,笑道:「此事不宜走漏消息,咱們就請二郎來,可使得?」

       林依聽她提張仲微,目光一黯,垂下頭去,艱難開口:「大夫人,我有一事相求——我想與張家退親,身邊卻無雙親幫我,能否勞動大夫人替我去說說?」

       楊氏驚道:「這是為何?」

       林依苦笑:「這門親,遲早要被二夫人尋機退掉,以其等她上門,不如我先提。」

       楊氏明白過來,被退親的女子,總會讓人疑心有甚麼毛病,哪還尋得到甚麼好人家,只有主動去退,佔個先機,才是兩說。

       林依坐在楊氏側面,面容平靜,雙手卻緊攥著裙帶,微微顫抖。楊氏是過來人,瞧得這幕,便知曉她還是捨不得,只不肯委曲求全罷了。

       林依久久未得到回應,便起身道:「是我魯莽,叫大夫人為難了,且當我不曾講過。」

       楊氏淡淡一笑:「準備尋媒人去?」

       林依心思輕易被她猜到,不禁怔住。楊氏抬手,叫她坐下,微微側頭,似在回憶:「誰不是這樣過來的,當年大老爺出仕,老夫人卻不許我跟去,使得我年過三十才生頭胎,差點沒把這條命斷送了。三郎三歲頭上,老夫人要留他在身邊親自養活,不許他跟著我們去任上,我們離家不出三日,三郎突發急病,深更半夜,鄉間又無郎中,等到奔去城裡請了來,已是延誤了病情,不然三郎怎會終日泡在藥罐裡,叫我白髮人送黑髮人。」

       林依欲安慰她幾句,但她口中的「老夫人」,乃是林依族親,叫她不知怎麼張口,只得掏出塊帕子,遞了過去。

       楊氏拭了眼淚,沒勸林依要忍耐,卻道:「你這門親,若換作我,也是要退的。」

       林依正以為她要答應幫忙,她卻又道:「大老爺同意把祖屋賣與你,皆因你遲早是張家人,若你退親,這門生意,怕也是做不成了。」

       林依暗自權衡,買屋重要,還是退親重要?張仲微待她,自然是好的,但若要她與方氏成為一家人,簡直不敢想像。她的手撫過腰間白玉環,突然想起浸在苦水裡的張八娘,忍不住打了個冷戰,問道:「大夫人,若我退親,還能繼續在你家租屋搭伙麼?」

       楊氏聽得這話,便知她是鐵了心了,歎息一聲,點頭道:「你與二房退親,與我大房何干,自然一切照舊。」

       林依放下心來,將房契掏出,當著她的面撕作粉碎,隨後起身行禮,道:「勞煩大夫人。」

       楊氏望她良久,心中有話,卻還不到時候,只得點了點頭,道:「我伺機與你去說,你也莫要著急,等我消息便是。」

       林依曉得,方氏主動退親是一回事,被退親卻是另外一回事,斷不會輕易同意,於是點了點頭,謝過楊氏,轉身辭去。途徑廚房,楊嬸正在煎藥,見她臉色不對,忙問出了甚麼事。林依哪肯講退親一事,便反問道:「與何人煎藥,哪個病了?」

       楊嬸扇著爐子,瞧她一眼,道:「秋燥,二少爺喉嚨的老毛病犯了,有些咳嗽。」

       林依在爐前左挪兩步,右挪兩步,晃得楊嬸眼花,抗議道:「三娘子作甚?無事就來幫我煎藥,莫要亂晃。」

       林依似在等這話,忙應了一聲,蹲下,去接蒲扇。楊嬸還道她又開始待見張仲微,喜上眉梢,將位置讓與她,笑道:「煎好你去送,他就在房裡。」

       林依忙道:「我不過瞧你辛苦,幫忙罷了,莫要與他講,藥也還是你去送。」

       楊嬸不解,嘟囔道:「二少爺待你如何,你不曉得?送個藥,叫他高興高興也好。」

       林依苦笑,張仲微待她種種,她自然都記得,人心又不是鐵打的,何況本就有些感情在,哪有不感動的,但她竊以為,既不選擇與他在一起,何苦給些無心暗示叫他誤會,欲拒還迎,最為不齒。

       她一面看爐子,一面與楊嬸閒聊,待得藥煎好,提了一句:「乾咳無痰,服藥無甚效果,不如拿淡鹽水早晚漱口,只怕還好些。」

       楊嬸一向信服識文斷字之人的話,馬上開了櫃子取鹽,來沖鹽水,暗道,林依連張仲微是怎樣咳法都清楚,想來對他還是有意的,大概是礙著方氏,才刻意裝作滿不在乎。

       林依朝外看看,見無人,便掏出三張交子,塞進楊嬸荷包,道:「幫我交與二少爺。」

       楊嬸正想著那些,就見她塞紙張,還道是書信一封,大樂,忙應了一聲,端著托盤,快步朝張仲微房裡去。

正文  第五十四章竹林問話

       張仲微接過四四方方的一沓紙,聽說是林依所書,藥都顧不得吃,忙把楊嬸遣出,先來看信,歡歡喜喜展開一看,卻原來是三張交子,共三貫錢。他不知林依為何突然送錢與他,一陣雲裡霧裡,跑到廚房問楊嬸,楊嬸也講不上來,建議他去當面問林依。

       張仲微袖了交子,到林依房前晃了晃,卻沒見著人,正準備去田間找找,張伯臨的丫頭如玉經過,見他立在林依房前,好心告訴他道:「林三娘就在屋後,挑小麥種子哩。」

       張仲微謝過,自後門出去,繞至屋後,果見林依守在一隻大籮筐前,一面挑種子,一面指點青苗:「只挑粒大飽滿的,莫教他們把癟殼的也種下田去。」

       張仲微礙著青苗,不好開口,打過招呼,在旁磨蹭一時,向林依道:「你叫青苗下去,我問你件事。」

       林依曉得他要問甚麼,但她的兩百餘畝田,地已整好,底肥也已施足,立等播種,需趕著挑種子,只好歉意道:「勞你等一等,十天內冬麥得下地,不然錯過了播種時機。」

       張仲微雖未種過小麥,但農時不等人的道理十分懂得,聞言點頭,但卻不走,在籮筐的另一邊蹲了,幫她們挑種子。林依擔心方氏或任嬸瞧見,忙道:「你回去等,我挑完再來尋你。」

       張仲微以為她嫌自己不會,問道:「可是挑小麥種子與挑水稻種子不同?你教我呀。」

       林依搖頭,朝牆那頭指了指,道:「小心又挨跪。」

       張仲微脖子一梗:「我不怕。」

       林依歎道:「你不怕,我怕。」

       張仲微頹然,方氏確是無理攪三分的人,若瞧見他在這裡,連著林依一起怪罪,極有可能的事。他垂頭喪氣起身,蔫道:「晚飯後再來尋你。」

       林依隨口應了一聲,頭都沒抬,手下速度依舊,倒是青苗不忍,將張仲微背影瞧了幾眼,道:「二少爺有些失望呢,三娘子你與他多講兩句又能怎地。」

       林依將挑好的一簸箕種子倒進空籮筐裡去,用眼神示意她趕緊幹活兒,道:「哪裡有空,今兒不把種子挑出來,明日就開不了工。」

       青苗連忙回神,專心挑種子,問道:「若是天黑前挑不完,咱們要打夜工?」

       林依語氣堅決:「那是自然,除非想餓肚子。」

       青苗一聽任務繁重,忙去廚下借了兩隻小板凳,與林依一人一個,坐下幹活。主僕二人直忙到天黑,還未完工,匆匆扒了兩口飯,回房掌燈,繼續忙活。張仲微見她們忙碌,不忍再去打擾,直到瞧見兩百餘畝的小麥種子全部下地,才去尋林依,將她攔在田邊的小竹林裡。

       林依左右瞧瞧,這環境若被人看見,夠被誤會一場的,便不等他發問,主動解釋道:「那是傢俱錢,我也不曉得具體幾多,若是少了,你與我講,回頭添上。」

       「甚麼傢俱?」張仲微問道。

       林依見他口中發問,眼睛卻望著別處,一看就是心虛模樣,忍不住笑道:「不會扯謊就別講,我屋裡的傢俱,不是你買的?」

       「不是。」張仲微臉紅,卻把交子還到她手中,抵死不認。

       林依將交子捏了捏,道:「你不收錢也罷,但買傢俱的錢,哪裡來的?」

       張仲微道:「找村中木匠做的,也沒花幾個錢。」此話一出,他臊得別過頭去,方纔還不承認,此刻卻不打自招。

       林依暗笑一氣,轉身朝林外走,張仲微忙道:「我還沒問完。」林依只得停住,背靠一株老竹,聽他言語。張仲微繞到她面前,盯著她的臉,認真問道:「為何總不理我,我哪裡不好?」

       林依垂了頭,猶豫再三,還是沒講她托楊氏退親一事,只歎息一聲:「不是你不好,是你娘……她待我如何,你也瞧見了,無事還要為難我幾回,若我理你,日子更不好過。」

       提及方氏,張仲微語塞,將地面一層竹葉踢了幾腳,道:「是我考慮不周,我來想辦法。」

       林外傳來話語聲,似是佃農來林邊歇息,林依怕被人瞧見,雖不相信張仲微有解決之道,但還是胡亂點了點頭,先一步離去。張仲微照著她吩咐,留了一刻鐘,方才走出林子,朝家裡走去,才到房門口,就聽見如玉喚他:「二少爺哪裡去了,叫我一陣好尋,大少爺找你瞧文章呢。」

       張伯臨臥房就在他隔壁,兩步即到,走進門去問:「哥哥又新作了文章?」張伯臨招呼他坐下,取了支筆與他,道:「我詩作雖勝你一籌,文章卻不如你,勞你幫我改一改。」

       張仲微也不謙虛推辭,接筆,逐字逐句讀去,圈了兩三處出來,笑道:「我寫的那篇,還不如這個,哥哥真是精益求精。」

       張伯臨將書桌上擱的一張名帖拿起來,抖了一抖,忿忿道:「還不是爹,非要我們寄文章給李簡夫,我雖不屑於此,但若寫的不濟丟了臉面,終歸不好。」張仲微訕道:「怪我沒把他名帖收好,叫爹瞧見了。」

       原來張梁有一日考校兒子們學業,在張仲微書房看見李簡夫名帖,得知他對張伯臨頗有賞識,驚喜交加,當即要遣兄弟倆去雅州拜訪,但孫子與祖父守孝,須得一年,孝期未滿,不好出門,便改作命他們一人作篇文章,先寄去與李簡夫瞧,請他指點一二。

       作文章,張伯臨與張仲微都不怯場,但卻不屑於巴結權貴,張仲微老實,雖有不滿,但也無甚怨言;但張伯臨性子直,膽子又大,文章雖是作了,卻每日要把李簡夫罵上數遍,捎帶著還要埋怨張梁。

       張伯臨取回文章,照著張仲微的指點一一改了,喚進如玉,命她重新洗筆磨墨,預備他謄寫文章。張仲微講了幾句「爹也是為了我們好」等語,張伯臨擺手道:「我又沒怪你,念叨這些作甚。」言罷喚如玉:「口渴,倒茶來吃。」

       如玉應著,忙丟了墨條來倒茶,沖張伯臨嬌羞一笑。張仲微愣頭愣腦,心道不過遞個茶,有甚麼好笑的。張伯臨衝他擠眉弄眼,努嘴道:「可曾後悔把丫頭送出去了?」

       張仲微搖頭,暗道,我才不要有個傻頭傻腦的丫頭,沒事沖人笑。他走到書桌另一邊,接過如玉手中的活兒,將她遣出去,又命她隨手關門,轉頭向張伯臨道:「哥哥,我有一事請教。」
修善難  為魔易   千年修道   不及一夜成魔

TOP


正文  第五十五章楊氏勉勵

       張伯臨口中問:「何事?」眼睛卻朝外面瞟,兄弟磨墨,哪有美人兒來得賞心悅目。

       張仲微歎了口氣,將方氏不待見林依之事講了,問道:「哥哥可有辦法,叫娘親喜歡三娘子?」

       張伯臨將個筆帽拋了拋,撇嘴道:「這哪能怪娘,誰人會喜歡兒媳與自己頂嘴?」

       林依在方氏面前不甚恭敬,那也是被欺壓狠了,不得不反抗,她被方氏冤枉那回,張仲微是瞧見了的,難道這樣,也不能有絲毫怨言?

       張仲微道出心中疑惑,張伯臨立刻作了肯定答覆:「那是當然,兒媳在婆母面前,自當恭順,不能有半個『不』字。你若真想叫林三娘進咱們張家門,就勸她忍耐些,你自己在娘親面前,也莫要執拗,一味惹她生氣,只有哄得她開心,親事才有指望。」

       張仲微聽得一愣一愣,只是逆來順受這招,對方氏有用麼,林依一日無錢無依靠,她就一日瞧不上,再恭順又有何用。張伯臨瞧出他心中所想,道:「伯父與我們講過諫議大夫的家訓,你忘了?」

       張仲微回想一時,背道:「子甚宜其妻,父母不悅,出;子不宜其妻,父母曰,是善事我,子行夫婦指禮焉。」

       張伯臨見他磨墨磨得心不在焉,搶奪過來,道:「可知曉意思?」

       張仲微的腦袋垂了下去:「娘不喜三娘子,我再喜歡,也得出婦。」

       張伯臨道:「既然曉得,就順著娘些,與她作對有甚好處。」說完朝窗外招手,叫如雲進來磨墨。

       張仲微得了建議,起身告辭。順從方氏,他能做到,但難與林依啟齒,著實煩惱。他在房前焦躁走來走去,被流霞瞧見,進去報於楊氏知曉,楊氏略一思忖,吩咐道:「請二少爺進來說話。」

       流霞得令,出去請張仲微進來。張仲微進屋行禮,見只有楊氏在座,便問張棟。楊氏笑道:「你伯父才讀完同僚來信,寫回信去了。」

       張仲微道:「伯父雖丁憂,卻仍關心朝中之事,叫人佩服。」

       楊氏擺手道:「走了為官這條路,身不由己罷了。」

       說話間流霞端上茶來,楊氏笑道:「嘗嘗我這茶,比你家如何。」

       張仲微心中有難事未解,哪裡嘗得出味道來,胡亂吃了一口,道:「果然好,伯母哪裡買來。」

       楊氏瞧出他是客套,也不介意,道:「這是自東京捎來的。」

       「東京繁華,難怪。」張仲微一面順著她的話朝下講,一面疑惑,好端端的,楊氏為何特特尋他來閒話?

       楊氏掀蓋吹了吹,慢慢啜著,突然問了句:「二郎可曾想過去東京?」

       張仲微不好意思一笑,答道:「自然想過,後年科考開場,我與哥哥,都想赴京一試。」

       楊氏歡喜道:「你有志向,甚好,必能高中進士及第。」

       張仲微謙遜兩句,沒了話講,靜坐不語。他臉上寫滿煩惱,一瞧便知,楊氏故意問道:「既是要參加科考,為何不回房讀書,在門口晃甚麼?」

       張仲微雖喚楊氏一聲伯母,但多年才見,並不相熟,不大願意與她講心事,只道:「謝伯母教誨,我這就回去背書。」

       楊氏見他真個兒起身,忙道:「且慢,讓我猜猜,可是與林三娘鬧了不愉快?」

       張仲微一愣,沒有作聲。

       楊氏自顧自道:「女人怕婆母,人之常情,若是有出息中進士,謀個官當,帶了她去任上,豈不兩兩快活。」

       張仲微不由自主接道:「這個我曾想過,可那也得我娘先答應迎娶三娘子過門。」

       楊氏隻字不提林依要退親一事,只道:「二郎,與你打個賭,只要你考中進士,我就能讓林三娘嫁你,如何?」

       張仲微先是歡喜,可仔細一琢磨,這賭約於楊氏並無好處,她為何好心幫自己?他向來不會拐彎抹角,心中有疑惑,就直接問了出來。以楊氏精明,怎會做無利之事,但她只是微笑:「我拿你當親兒,替你打算,你倒疑心起我來了。」

       張仲微聽出她話語裡有怨氣,不敢再問,又想,不論如何,考個進士總沒有錯,於是謝過楊氏,回房苦讀。流霞收拾了茶盞,道:「二少爺一門心思都在林三娘身上,二夫人卻想方設法要退親,林三娘半句話也不敢與他多講,他怎沉得下心來讀書。」

       熏爐裡有塊香餅燃著,楊氏盯著那煙望了一時,出聲道:「林三娘在哪裡?」流霞自窗子朝外望了一眼,回道:「在家呢,我請她過來?」楊氏搖頭道:「不必,我去瞧她。」

       她站起身來,扶了流霞的手,朝偏房那邊去,進得屋內,一陣淡淡香氣撲面而來,原來是桌上一隻粗瓷瓶,插了一把野菊花;四面環顧,一床、一桌、一櫃,床下隱約可見兩隻衣箱,房內陳設,實為簡陋,但靠窗卻有一張書桌,有筆,有紙,一隻竹節做成的筆筒,立在算盤角上;林依正坐在桌邊,捧著本書,專心致志翻看。

       青苗自外面回來,瞧見楊氏與流霞靜靜立在門口,忙上前招呼,往屋裡讓。林依聽見聲音,這才曉得來了客,忙起身相迎,笑道:「看書入了神,竟沒瞧見大夫人。」

       楊氏落座,接了青苗遞過來的茶,望向書桌,問道:「甚麼書叫三娘子這般入迷?」

       林依大方取了書與她瞧,原來是本《齊民要術》,道:「眉山城到底小地方,我買了好幾本農書,只有這本看得,其他都是胡謅。」

       楊氏笑道:「你不曉得,許多寫農書的人,自己根本沒下過地。」她將書隨手翻了幾頁,仍還與林依,道:「我那裡有本《四時纂要》,你若想看,我叫流霞取來。」

       林依歡喜謝她,又驚訝問道:「大夫人也看農書?」

       楊氏道:「大老爺在任上時,也曾置過幾畝地,後來三郎病中缺藥錢,才賣了。」說完命流霞回房取書,又吩咐青苗:「我那裡農書有好幾本呢,你隨流霞姐姐去瞧瞧,看哪些三娘子沒得,就拿來。」

       這分明是要支開下人,好與林依講話,青苗卻轉不過彎,兀自道:「我認不了幾個字,哪裡曉得三娘子要甚麼……」一語未完,被流霞硬扯著出去了。

       自家丫頭不夠機靈,林依有些不好意思,面兒上訕訕的。楊氏善解人意,忙道:「老實些才可靠。」林依一想也是,不然為甚麼拿冬麥換了她來,遂展顏笑了,又道:「大夫人所來何事?是退親一事,二夫人不同意?」

正文  第五十六章夫妻吵架

       楊氏親自起身,關了房門,再才重新坐下,道:「退親的事,我沒與二夫人講。」

       林依奇怪,問道:「為何?」

       楊氏道:「二郎正在苦讀,以備後年科考,此時提退親一事,勢必叫他分神,因此我沒去講。」

       這層干係,林依真沒想過,此時經楊氏一提,覺得有理,不由自主輕輕點頭。楊氏瞧在眼裡,道:「你與二郎的婚事,乃是老夫人訂下,老太爺也點過頭的,此時尚在孝期,就算二夫人要提退親,也至少是在兩年後。」她講完理由,又與林依商議:「既然如此,你何不再等上兩年,就當是為了仲微前程。」

       林依素來心細,想到,張仲微前程,與她楊氏何干,為何如此熱心快腸?因此,她雖認同此話,但卻未立時同意,先問:「是仲微求大夫人來與我講的?」

       楊氏搖頭,道:「是我自己的主意,仲微是我侄兒,自當替他考慮。」

       林依暗忖,楊氏用心不可得知,但講的這些話卻是有道理,於是便答應下來。楊氏將張仲微前程看得極重,見她點頭,很是高興,拍了拍她的手,起身告辭。林依亦起身,問道:「天氣一天比一天冷了,青苗還在地上睡著,指不定哪天就病了,我看大夫人還有一間偏房空著,可否一併租與我,我拿來與青苗住。」

       楊氏正是缺錢的時候,有人要租屋,哪有不肯的,忙點頭應下,又道:「每月百文,如何?只消把那間的錢,你現住的這間,還是不收錢。」

       林依福身謝過,送其到門口,待青苗回來,遣她去送賃錢時,卻是照著兩間房的價。楊氏收了錢,在手裡掂量,問流霞道:「你覺著林三娘是甚麼意思?瞧我們家窮了,有心幫一把,還是不願欠我人情,免得拿人手短?」

       流霞認真想了一時,笑道:「依我看,林三娘有大智慧,自然是兩者兼有。」楊氏也笑起來,道:「這樣才好,我寧願她心眼子多些,也不要個蠢物。」田氏就在一旁,這話有含沙射影之嫌,叫她神色黯然,默默退至自己臥房,大哭了一場。只可惜人人都有事情要忙,誰有功夫來搭理一名寡婦,獨自傷心罷了。

       林依雖不信楊氏好心,但還是將她的話聽了些進去,再與張仲微打照面時,不像先前那般冷顏,免得令他難過,影響了讀書的心情。張仲微以為她心思回轉,反倒安定下來,全心投入備考,每日除了背書,就是寫文章,輕易不踏出房門。方氏瞧在眼裡,喜在心裡,與張梁玩笑道:「男人都是一時的熱度,沒幾日就倦怠,你看仲微,如今只在房裡苦讀,根本不搭理林三娘。」

       這玩笑話著實沒水平,叫張梁聽了難受,遂板了臉斥道:「你身為仲微娘親,竟講得出這種話,虧得你們方家還自詡書香門第。」

       方氏最惱他張口閉口「你們方家」,頓時也黑了面,指使任嬸把冬麥掐了幾下,威脅道:「別以為我不曉得你們搗甚麼鬼,別忘了還在孝期。」

       張梁惱羞成怒,反擊道:「外頭謠言紛紛揚揚,都道爹是被你氣死的,我念你為張家育有兩個兒子,只當沒聽見,你倒好意思指責起我來。」

       任嬸在旁默默唸經,罷喲,你們二位,大哥不消講得二哥,這些事體抖落出去,丟死個人,還是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算了。

       方氏罵不過張梁,又怕他丟板凳,便將氣撒在了冬麥身上,罵道:「好吃懶做的妮子,杵在那裡作甚,還不去田里把地翻一翻。」

       冬麥是丫頭,就算與張梁有私,也不敢在正室夫人面前頂嘴,只得委委屈屈轉身朝門口走。張梁認為方氏是在給顏色他瞧,譏笑道:「咱們家的田,不是都租與了林三娘,哪裡還有地可翻。」

       方氏見他當著下人的面嘲諷自己,火氣竄得老高,還嘴道:「怎麼沒得田,我隨嫁田里不是還有幾畝旱地?若不是你三年一趕考,花費驚人,變賣了我的田,還有水田給她翻哩。」

       哪個男人不忌諱別個講他吃軟飯,私下埋怨也就罷了,她竟當眾掀人老底,特別是冬麥還在場。張梁此刻殺了她的心都有,遂將任嬸冬麥都趕了出去,關了房門,與方氏一架大吵。

       任嬸走出門來,立時聽到裡頭傳來呯嗙之聲,連忙跑到牆邊站定,不許任何人靠近。她顧及方氏臉面,冬麥卻是幸災樂禍,走到廚下,站在門口道:「楊嬸,我來幫你做飯。」

       此話一出,別說楊嬸,就連隔壁廚房門口擇菜的流霞都驚訝:「今兒日頭打西邊出來了,冬麥竟要下廚。」

       冬麥說是來做飯,不但不進門,反倒往後退了兩步,好讓流霞聽得更清楚:「二夫人正與二老爺不對付呢,我哪敢去觸霉頭,這才來廚房躲躲。」

       女人天生愛八卦,流霞不由自主抬頭,朝正房那邊望去,楊嬸手裡還舉著鍋鏟,也跑了出來,倚門遠望。冬麥暗笑,還嫌場面不夠大,又去張伯臨房門口,向如玉悄悄招手。

       如玉心裡,自己是跟張家兒子的,冬麥是跟張家老子的,矮了一輩,於是對冬麥頗為尊敬,見她招手,連忙擱了墨條,跑出去問道:「冬麥姐姐有事?」

       冬麥「好心」道:「二夫人正與二老爺吵架,你暗中提醒大少爺些,免得他誤打誤撞跑了去,被哪個遷怒都不好。」

       如玉謝過她,卻不回房知會張伯臨,先朝東邊張望,嘖嘖道:「還真是在吵,聽得見聲響,也不知二夫人惹了二老爺甚麼。」

       冬麥又是一陣好笑,站在地壩四顧,還有楊氏婆媳與林依主僕沒通知到,楊氏平素待人雖和氣,卻是不怒自威,她不敢去招惹;田氏是個寡婦,她不願搭理。再一想到林依,突然記起,方氏之所以與張梁吵起來,起因就與林依有關,冬麥雖嫌林依窮,有些瞧不起她,但對她將自己送與張梁,還是有些感激的,遂走到青苗房前問道:「林三娘在家,還是在田里?」
修善難  為魔易   千年修道   不及一夜成魔

TOP


正文  第五十七章雅州來信

       青苗回道:「冬麥正出苗,三娘子怎會在家,自然是在田里看著。」一句講完,才意識到面前這位也叫「冬麥」,撲哧一聲笑了。冬麥最嫌自己的土氣名字,聽見笑聲,狠瞪了她一眼,才轉身去田里。

       林依正在田間忙碌,指揮眾佃農劃鋤,以防土壤板結。冬麥站在田埂候了一時,見眾人都只埋頭做活,無人睬她,只得兩手合攏作喇叭狀,高喊一聲:「三娘子。」

       林依聽見叫喚,抬頭一看,見是冬麥,還道方氏又生事,忙上前問道:「何事?」

       冬麥故作神秘,非要她爬上田埂,才附耳道:「二老爺與二夫人為了你,正在家吵架呢,聽說還動了傢伙。」

       張梁因金姐一事,恨著林依,因此在對待林依的態度上,與方氏根本沒有分歧,豈會因她而吵架。林依根本不相信冬麥這話,敷衍道:「多謝相告。」說完就又下田,仔細查看小麥松土情況。

       張梁不喜林依,冬麥並不曉得,猶自嘮嘮叨叨,眼見得林依漸行漸遠,索性也跳下田去,跟在她身後道:「三娘子,你如今也是小有資產的人了,怎受得了二夫人那般詆毀你,還不趕緊回去,與她理論一番。」

       林依忙得連水都沒空喝,哪有精力來搭理她,一個轉身,瞧見她兩片嘴開開合合,實在心煩,暗道,禍水東引的招數,使得這般明顯,打諒誰是傻子呢?她朝左右望望,自一名佃農那裡取來鋤頭,塞進冬麥手中,道:「我看你閒得緊,想必二夫人沒與你派活兒,正好我這裡缺人手,勞煩你幫忙翻翻地,中午我管飯。」

       冬麥最怕髒活重活累活,連忙把手背到身後去,道:「我不會。」林依不依不饒,非要把鋤頭塞給她,嚇得她轉身就跑:「二老爺叫我呢,我得趕緊回去。」

       佃農們大笑,皆道:「張家的地雖多上幾畝,可還不是農戶,怎養了個連地都不會翻的丫頭。」有一人見識廣些,道:「你們都是村人,那是專門與張二老爺暖床的。」其他人不懂「暖床」含義,紛紛問詢,那人得意,一面松土,一面高聲講解。

       林依聽得他們越講越不堪入耳,不好站在一旁,抬頭一看,已近正午,於是起身回家,準備吃午飯。她進得院門,不由自主朝正房方向瞟了一眼,只見張梁坐在堂屋裡,楊嬸正在上菜,卻不見方氏身影,再朝旁邊臥房一看,房門是緊閉的,想必是她還未出來。

       回到房內,青苗端上水,捧過澡豆,林依撮了一點兒揉起泡沫,將手洗淨,走去吃飯。大房飯廳,原本設在偏房,但如今那間改作了青苗臥房,因此各女眷都到楊氏臥房吃飯。

       林依到時,楊氏已在上首就座,田氏打橫,待她行過禮,流霞笑道:「大夫人瞧三娘子這幾日辛苦,特特向隔壁張六家買了幾枚雞蛋,炒了一盤,三娘快來嘗嘗味道如何。」

       林依忙著道謝,楊氏卻責備流霞:「甚麼好物事,還特特拿出來講,三娘子在二房搭伙時,飯食比咱們的強上百倍。」

       林依在田氏對面坐了,笑道:「在大夫人這裡吃白菜蘿蔔,也比在那邊吃肉香些。」

       田氏語氣帶著些幽怨,道:「林三娘就是會講話,難怪大夫人喜歡你。」

       林依聽著這話味道不對,沒敢接,一笑帶過,與楊氏商量道:「二房伙食好,全靠養豬養雞,他們養得,我們也一樣能養,等到開春,咱們把豬和雞都養起來,只怕桌上的肉比他們的還多些。」

       流霞與青苗都是勤快人,不待楊氏開口,先連連點頭。楊氏道:「養雞倒使得,養豬恐怕不能,剩下的兩間偏屋,一間要作糧倉,一間堆著菜。」

       林依問道:「正房不是還空著一間?把菜挪去可使得?」

       楊氏腦中,沒有正房用作雜房的道理,遂道:「不如你將正房租去,騰出偏房來改作豬圈。」

       林依才不願與方氏挨得近近的,出入都要與她打照面,便堅決搖頭,道:「大夫人不願用正房,也使得,咱們在屋後另搭個豬圈,如何?」

       楊氏還是搖頭:「養豬不比養雞,難著哩,豬是要吃糧食的。」

       豬吃粗糧,的確是一般人家的養法,正因為如此,村中養豬人家,只限於大戶,沒得百來畝地的人家,根本不敢搭豬圈。

       林依夾了一筷炒雞蛋,道:「雞能吃菜,豬也能吃,還有,漫山遍野的豬草多著呢,每日叫丫頭們去打上幾筐,儘夠了。」

       楊氏不信肥豬光靠吃草吃菜就能活,便道自家信佛,又在孝期,養幾隻雞與林依換換口味便得,養豬實在不必。林依勸服不了她,無法,只得罷休。

       三人飯畢,挪到旁邊喫茶,流霞來收拾飯桌,問道:「大夫人,聽說二夫人病了,咱們要不要備一份禮,去探望探望?」

       楊氏與田氏都還不知方氏與張梁吵架一事,俱驚訝道:「早上還好好的,怎麼突然就病了?」

       流霞朝額上指了指,笑道:「上回是這裡,這回不知是哪裡起了包。」

       楊氏明白過來,敢情是兩口子干了架。流霞道:「分家時二夫人霸道,咱們吃了虧,這次定要去探病,趁機奚落她一回。」

       田氏面露不忍,道:「何必,得饒人處且饒人。」

       楊氏對於田氏之言,向來是要反駁的,這回卻讚賞點頭,道:「遠觀笑話尚可,落井下石,不是聰敏人所為。」

       林依在旁聽著,暗道一聲受教,心生幾分佩服。

       方氏這一病,張家安靜許多,林依頓覺背後少了一雙眼睛,趕忙進城,將賣菜賺的錢買了十來畝水田,順路教青苗如何與牙儈談價,如何立契。

       此時兩百餘畝小麥已全部出苗,林依帶了青苗,每日在田里查苗,發現有缺苗斷壟的,立時補中浸種催芽的種子,佃農們從沒見過這般仔細的種法,嘖嘖稱奇,也有些吃不著葡萄嫌葡萄酸的人,或不屑一顧,或講些風涼話。林依被方氏冷嘲熱諷慣了,聽了倒不覺得甚麼,青苗卻是年小氣盛,每每氣得不輕,與人吵嘴不停,往往要林依停了工去勸架,頭疼不已。

       一日,李簡夫來信,稱收到張伯臨與張仲微的文章,十分喜愛,邀請他們來年赴雅州一聚。張伯臨與張仲微並不當回事,張梁卻是欣喜若狂,捧了書信與張棟瞧,道:「這可是李太守親筆所書。」

       張棟亦是高興,道:「看來李太守極為賞識大郎二郎,明年他們出孝,正好去雅州一趟,只是我們重孝在身,不得隨往了。」

       張梁微微有些失望,但還是道:「他們也大了,獨自出門無甚要緊,待得兩年後我們出孝,正是開考之年,我帶他們赴京前,再親自去拜訪李太守。」

       張棟瞧著兄弟有兩個好兒子,春風得意,說不羨慕,是假的,想起早逝的張三郎,難免黯然,又不好顯露,還要強打精神與張梁出謀劃策,將以前聽來的李簡夫喜好等事,講與他聽。

       張梁自覺攀上了權貴,兒子前程有望,欲開席設酒,宴請親朋,但時值孝期,不得鋪張,只得從簡,命楊嬸拾掇了一桌好菜,請大房一家吃飯。林依不在被邀之列,大房又沒開火,正愁午飯無法解決,就見如玉端了只托盤來,站在門口笑道:「我到廚房揀了幾樣菜,也不知合不合三娘子胃口。」

       林依忙叫青苗把托盤接過來,又請她進來坐坐。如玉也不推辭,進得屋來,卻不落座,只站著說話,問道:「三娘子近日忙呢?」

       如玉還是頭一回進林依房門,林依料得她有事,又感念她送飯來,便道:「無事瞎忙活,你有事?」

       如玉道:「若是青苗得閒,我想請她教我一樣活計。」

       林依好奇問她要學甚麼,她卻扭捏著不肯答,林依見她這副模樣,猜到與張伯臨有關,便不再問,道:「青苗白日裡要下地,你若不是要緊事,我叫她晚上去尋你,可使得?」

       如玉歡喜道:「不消她去尋我,我自來找她。」

第五十八章 空白鞋墊

    林依應允,晚上特意沒安排青苗的活兒,讓她去會如玉。他還沒掌燈,青苗就哭喪著臉回來了,一問才知,原來如玉是要她幫忙繡雙鞋墊,許諾十文錢,但她卻不會這活計,錯失賺錢的機會。

  林依道:「她既有十文錢,再添上些,到城裡買一雙便得,何苦尋你來做?」

  青苗回道:「她說有個甚麼『吃』的物事要繡上去,外頭買不到,這才到處求人。」

  吃的?林依捧著腦袋想了好一時,走到書桌旁取了本詞集來與青苗瞧,問道:「可是這樣的?」

  青苗認不得幾個字,只大略記得形狀,猶豫著點頭:「大概就是這個。」

  林依問道:「她要納鞋墊與誰?」

  青苗撅著嘴道:「除了大少爺,還能有誰?」她還在為沒掙到十文錢懊惱,林依瞧著好笑,便道:「如玉要繡哪首詞,你去要了來,我教你納鞋墊。」

  青苗驚喜道:「三娘子會?」

  林依點頭:「楊嬸教的。趕緊去,再耽誤就要掌燈了,十文錢可打不到燈油。」

  青苗忙應了一聲,飛奔而去,轉眼帶了張紙回來,遞與林依瞧。林依接過來一看,上頭寫著兩句:「臉慢笑盈盈,相看無限情。」原來是首情詞,瞧上去還是張伯臨的筆跡,林依一問,果然是他寫來贈與如玉的。

  青苗羨慕道:「大少爺待如玉真好,特特寫『吃』送她,她還與我念了個甚麼『書中自有顏如玉』,說那個『如玉』就是她,真是鬧不懂,她怎會進到書裡去?」

  林依笑道:「不是『吃』,是『詞』。至於書中為何有顏如玉……待得農閒,我多教你認幾個字,你也讀上幾本書,就懂得了。」

  青苗點頭,認真瞧她納鞋墊,看了一時,突然疑惑道:「我雖不懂甚麼『詞』,但也曉得是好東西,可如玉為何要將它繡到鞋墊上,任大少爺的臭腳丫子踩?」

  林依忍俊不禁,丟了才繡了幾針的鞋墊,伏在桌上一陣大笑,青苗不明白,也跟著傻笑一氣。

  過了幾日,鞋墊繡好,如玉付了錢,另加兩文封口費,將那鞋墊以自己的名義送與了張伯臨。張伯臨見那上頭繡了詞句,直誇如玉知情識趣,又拿到張仲微面前炫耀,道:「誰叫你把個丫頭送了人,不然也有人與你繡鞋墊。」

  其實因他們即將遠行,楊嬸早就繡好了幾雙鞋墊送過來,但那都是些「萬字格」,哪有這雙「情詞」鞋墊好看,張仲薇嘴上講著不在乎,其實心裡羨慕得緊,第二日就將林依堵在了麥田旁的小竹林。

  此時方氏仍在裝病,任嬸在跟前侍候,沒了這兩個盯梢的,林依沒像往常那般急著躲開,問道:「有事?」

  張仲薇盯著地上的一根竹筍,道:「馬上要過年了。」

  林依不知其意,茫然點頭:「是,怎麼?」

  張仲微仍盯著那根竹筍瞧:「過完年我就要動身去雅州了。」

  林依依舊茫然,去雅州,並未出蜀,算不得遠行,為何特特講這個?她想不出答詞,只得傻傻講了一句:「一路順風。」

  張仲微一腳踢斷竹筍,提高了些聲量:「我要去雅州了。」

  林依從沒見過他這般磨磨唧唧,也不耐煩起來,道:「有話就直說,沒話我可就走了。」

  張仲微見她真要轉身,忙道:「路遠……費鞋哩……」

  林依琢磨好一陣,試探問道:「你沒鞋穿?這個我可不會,買雙與你?」

  張仲微面露歡喜,連忙道:「不必,做雙鞋墊便得。」

  林依哭笑不得,繞半天圈子,就為雙鞋墊,為何不直截了當講來,這可不像他的性格。

  張仲微磨蹭一時,扭捏道:「如玉才給我哥哥繡了雙帶詞的,你也與我繡一雙。」

  林依見慣了直愣的張仲微,頭一回瞧見他害羞的模樣,很覺得有趣,盯著他漸紅的臉瞧了好一時,才笑著應了,問道:「你要繡哪首詞?」

  張仲微聽了這話,竟惱起來,氣鼓鼓道:「這你還來問我?」林依明明沒有做錯事,卻莫名有了心虛感覺,不敢去看他的眼,胡亂應了一句,故作鎮定重回麥田,隨手撈了把鋤頭,開始翻地。青苗在旁驚呼:「三娘子,我們在澆冬水,你翻地作甚,把麥苗都折斷了。」

  林依慌忙丟了鋤頭,道:「我有些不舒服,先回去歇歇,你在這裡多盯著點。」

  青苗瞧她臉上潮紅一片,真似病了,忙問:「我去請游醫?」

  林依連忙搖頭,一路跑著回家,踏進房門,突然有疑惑,若沒有張仲微這層干係,楊氏還會不會爽快租屋與她住?抬眼四顧,那床,那櫃,都是張仲微雪中送炭,還有桌上昂貴的竹紙,細心裝訂的字帖……收摘白菘,張仲薇替她攔下偷菜人……潑皮上門,全靠張仲微相擋……她林依如今能安然住在這裡,受著張家庇護,能說不是因為張仲薇?但她卻一味拒絕,一味將他往外推,美若名曰長痛不如短痛——一面享受著他帶來的好處,一面如此姿態,是否有忘恩負義之嫌?是否比欲迎還拒更加可恥?

  林依越往深處想,越發痛恨自己。不知不覺陷入深深迷惑,取了針線來繡鞋墊,更是不曉得要繡甚麼詞,才能表達自己的矛盾心情,最後索性甚麼也沒繡,留了一片空白。

  鞋墊繡好時,方才裝病結束,開始出房門,四處巡視,林依不好親自與張仲微送去,只好托了青苗代辦。青蘇見了那雙空白鞋墊,大惑不解,道:「三娘子巧手,為何不繡朵並蒂花兒上去。」

  林依白了她一眼:「詩詞你不解意,花兒倒是懂得。」青苗一縮頭,忙將包好的鞋墊接過來,拿去送去張仲微。張仲微接過包裹,迫不及待打開,卻見一片空白,不僅無他想要的詞句,甚至連朵花兒也不見,疑惑道:「三娘子不會繡?」

  青苗一挺胸:「才不是,我們三娘子手巧著呢。」

  張仲微將鞋墊晃了一晃:「那這是為何?」

  青苗搖頭:「你讀書人都不曉得,我怎麼知道。」

  待她離去,張仲微獨坐苦思,仍得不出答案,欲去問林依,又無奈方氏盯得緊,只得走到隔壁,向張伯臨請教。張伯臨正盯著如玉新換的花襖兒出神,想以此為題,作首好詞,聽了張仲微所問,心不在焉道:「滿腹心思,不知如何道得,自然是空白一片。」這便是所謂旁觀者清?隨口之語,反無意猜中。

  張仲微聽了這話,再瞧門外站崗似的任嬸,若有所悟,自此以後,無事再不去招惹林依,以免與她添麻煩。

  麥田里澆過冬水,家家戶戶開始忙年,有錢的宰豬,無錢的殺雞。地裡已無甚麼要緊事做,只等來年麥苗返青,林依每日便只去田邊查看一遍,餘下時間,忙著幫張家大房準備過年物事。

  這日,張家二房殺年豬,照規矩請左鄰右舍、相熟親友吃豬血飯,方家亦在被邀之列,林依本以為他們不會來,不料張八娘卻得了王氏特許,由方正倫陪著,回娘家來了。林依喜出望外,不顧方氏也在,朝堂屋坐了,聽張八娘言語。原來她已有孕三個多月,王氏這才放了她回來。林依打心裡替她高興,方氏激動得跟著楊氏念起了佛,張梁則不顧重孝在身,在外與方正倫吃了個大醉,直呼閨女有指望。

  方氏心情好,看誰都順眼,與張八娘講完話,許她去林依房裡敘舊。林依小心翼翼扶了張八娘胳膊,慢慢走著,張八娘笑道:「不過懷了身子,甚麼大事。」林依不聽,依舊慢慢走,張八娘且嗔且笑,反攙了她胳膊,親親熱熱到房中坐下,互訴別後生活。

  林依瞧張八娘臉上都是笑,便放心先發問:「方正倫如今待你可好?」張八娘成親不算久,講起這些,還帶些羞意,只將頭點了點,道:「自我有了身孕,就不曾去過勾欄,只收了個通房。」

  這叫待她好些?林依張口結舌,正欲「點醒」她,忽地想起在她心中,男人納妾是天經地義的,這想法放在大宋,確是沒錯,但她柔弱,又無甚心眼兒,林依很是擔心她能否彈壓得住,遂婉轉提醒道:「你能容人,是你賢惠,但須記得妻妾有別,莫要太慣著她。」

  張八娘笑道:「我自真心待她,她也定當真心待我,彼此誠心相對,自然和睦。」

  林依經歷太多磨難,平素的性子,不自覺帶著些漠然,但一到張八娘面前,就急躁起來,恨不得跳起來敲她兩下,好把她敲醒。她曉得,有些話對張八娘講是徒然,遂忍了下來,只問她些孕期趣事,待到她辭去,才悄悄去尋方氏,將方正倫新收了通房的事講了,又道:「八娘子說她要真心待那通房,若那通房好,倒還罷了,若是個壞的,八娘子豈不要吃虧,有些話,我說了她不聽,二夫人勸著她些。」
修善難  為魔易   千年修道   不及一夜成魔

TOP

第五十九章  任嬸挨打

    方氏曉得林依與張八娘相厚,所言應是真心話,她欲親自回娘家與王氏理論,但無奈尚在孝期,不好出門,便招來任嬸,面授幾句,遣她代行。

  任嬸得令,朝方家而去,稱她是代方氏來探望張八娘,王氏懶怠見她,直接叫她去了張八娘房裡。張八娘才從娘家回來,就見任嬸又來探望,雖驚訝,但仍歡喜,拉著她講個不停。任嬸一面搭話,一面留神立在張八娘身後的通房,只見她面兒上表情雖還算恭敬,但一雙眼卻不甚安分,但凡張八娘要茶要水,她服侍起來總似慢了半拍。

  任嬸將這情景牢記在心,回報方氏得知,方氏大怒,顧不得甚麼孝期不孝期,跑回了娘家去,指責王氏道:「八娘子懷著身孕,本就辛苦,你既為婆母,又是舅娘,不體諒她些也就罷了,還塞個狐媚子到她房裡去,萬一惹她動了胎氣,如何是好?」

  王氏看在未出世的孫兒份上,讓著她三分,好言辯道:「那丫頭性子好,又細心,平常只在八娘身前伺候,都不大朝正房跟前去的。」

  方氏家中是個有冬麥的,哪裡肯信她的話,不管王氏怎麼講,她反覆只有一句話:「賣了那通房。」

  王氏暗罵,給你臉不要臉,氣道:「八娘身子沉重,沒法服侍正房,我撥個通房與他,不是正理?你既瞧不慣我挑的通房,那就請你們張家送個來。」

  方氏細琢磨,覺得這主意不錯,回去與張梁商議道:「反正正房是要收通房的,與其讓他娘安插心腹,不如我們自己送個過去,也讓八娘有個臂膀。」

  張梁頭一回覺得方氏還算有些頭腦,贊同道:「咱們閨女性子柔弱,是該送個跋扈的過去,幫著她些。」

  方氏開心笑了,將門外閒站的冬麥一指:「就是她,如何?現成的通房,不消再去花錢買。」

  張梁立時黑面,但他與冬麥交情在暗,不好明說,便道:「冬麥與八娘不熟,只怕不服她管教。」

  任嬸也悄聲提醒:「二夫人,那妮子狡詐著呢,萬一反幫著舅夫人,怎辦?咱們還是挑個既信得過,又與八娘子交好的人兒過去。」說完,直朝外丟眼色。

  方氏不瞧,也曉得她所指何人,張梁亦是心知肚明,沒有作聲,來了個默認。方氏猶豫道:「她與仲微還有婚約在身,送她去通房,是否不妥?」張梁瞪她一眼,道:「哪個叫你去送?咱們怎能做出那等事體。」

  「那……」方氏疑惑。

  張梁罵了句「蠢貨」,道:「明明是她自己要去的,她自願悔婚,去與方家做小,與我們甚麼相干,說起來還是我們吃了虧。」

  方氏興奮起來:「那我們等天黑了行事?」

  張梁莫名其妙:「為何要等天黑?」

  方氏一怔:「天黑才好綁了她去……」

  「蠢貨。」張梁終於忍不住罵出聲來,「你嫂子又不是不曉得她與我們家有婚約,你硬綁了去,她會敢收?」

  「那怎辦?」方氏虛心求教。

  張梁道:「去與她多講些好處,再訴訴八娘子的苦,她那人,吃軟不吃硬。」又提醒道:「莫要蠢頭蠢腦自己跑去,遭人詬病,叫任嬸去講。」

  方氏點頭,吩咐任嬸幾句,命她把預備過年的瓜子果子等物抓了一盤子,端去林依房裡。

  任嬸站在林依房門口,笑道:「二夫人看大夫人並未預備這些,特特叫我與你拿了些過來。」

  林依才不信方氏有這般好心,但依舊笑臉相迎,將任嬸讓了進來。青苗接過盤子,卻擱到櫃頂上,另取了一隻四格攢盤出來,放到桌上。林依把攢盤朝任嬸那邊推了推,笑道:「我也備了幾樣過年吃食,任嬸嘗嘗。」

  任嬸一看,卻只認得一樣五香瓜子,另幾樣都沒見過,經林依介紹一番才知,那一樣是杏片,一樣是獅子糖,還有一樣是香糖果子。

  任嬸先前在方家,後來又到張家幾十年,這兩家都有些錢,因此她一向以大戶人家的奶娘自稱,自詡見過世面,此時卻讓這幾樣果子襯得村起來,於是很不高興,疑道:「眉山城可沒這些賣,你哪裡得來的?」

  林依笑道:「這是東京果子,大老爺同僚途徑眉州,捎帶了幾樣來,大夫人可憐我,便送了我些。」

    任嬸不信:「大夫人與二房更親,稀罕果子怎會只送你,不送二夫人?」

  林依奇道:「怎麼沒送,還是我陪著流霞去的,難道二夫人沒端出來與你們嘗嘗?」

  任嬸不曾想到,林依也會使挑撥離間,立時中招,暗罵方氏還不如林依大方,幾樣果子都捨不得端出來與人瞧。她腹誹畢,倒還記得此行目的,將林依屋內家什指了一指,裝了憐惜口吻,道:「三娘子這屋子,可真夠簡陋的。」說著又拉過她的手細瞧,嘖嘖道:「瞧這雙小手,都磨起了繭子。」

  林依見了她這副虛假模樣,渾身雞皮疙瘩,唬得直想不逃,連忙不動聲色把手抽出來,道:「只要吃得飽飯,苦些何妨。」

  任嬸故作鄙視狀:「你就這麼點志氣?我們家冬麥,穿的吃的,都比你強些。」

  林依懶得去猜她用意,無論她如何講,只是一味微笑。任嬸從方家富貴一路講到幫通房丫頭的好處,再抹著眼淚哭訴張八娘苦楚。聽得她講張八娘,林依也是淚水漣漣,但所謂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張八娘若真能狠下心來和離,張梁未必不幫她,不過如今孩子都懷上了,再講甚麼都是無益。

  任嬸講到舌干口燥,瞧林依表情正傷心,暗喜,問道:「你去方家,幫扶八娘子一把,可好?」

  青苗在旁傻傻問道:「三娘子在張家住得好好的,為何要去方家?」

  任嬸笑著拉了她的手,打量一番,笑道:「你也是個好樣貌,隨三娘子一齊去方家,她做妾,你做通房丫頭,可好?」

  這話實在是無理,林依正要開口相斥,青苗先跳將起來,猛朝任嬸頭上敲了個爆栗。這一下兒,聲音十分響亮,別說任嬸,連林依都懵了。頓了幾秒,任嬸反應過來,捂著額頭大罵:「林三娘,瞧你養的丫頭。」

  林依想道歉,可就是愧疚不起來,終於還是忍不住笑了:「瞧她這爆脾氣。」

  話是指責,語氣卻是誇讚,青苗雖遲鈍,這個還是聽出來了,笑嘻嘻抓了柄量尺,又要朝任嬸頭上打,任嬸到底長她許多,不甚怕她,反奪了量尺,照著她臉上去。

  林依一個箭步上前,抓住任嬸胳膊,怒道:「在我屋裡打我的丫頭,無法無天了?」

  任嬸是個下人,聽了這話還是膽怯,遂收了手,但卻不甘心,嘴裡不乾不淨罵著,又道:「我好心與你謀出路,你們反恩將仇報。」

  林依冷笑道:「好個出路,虧你講得出口。我田里麥子種著,大夫人的屋住著,隔壁屋裡堆的還有我的菜蔬,除非油脂糊了心,才到別人家去為奴為妾。」

  任嬸並不知她早立了女戶,還暗中買了田,嗤道:「不過種了幾畝麥子,甚麼了不得的事,那田又不是你的,待到來年開春,你賣麥子的錢能過幾時?」

  青苗鬥嘴,從不肯認輸的,聽了這話,極想將林依買田的事講出來,好扳回一局,但她早就得過林依叮囑,不敢造次,憋得好不難受,欲上去將任嬸打出去,力氣又沒她大,正焦急間,忽見流霞與楊嬸經過,忙高聲求助:「任嬸耍潑,快些來幫忙。」

  任嬸氣道:「死妮子,明明是你先動手,倒污蔑於我。」

  說話間楊嬸與流霞已到了門口,盯著任嬸的手,齊聲道:「任嬸你敢以下犯上?」

  任嬸順著她們的目光朝下一看,原來那柄量尺還在她手裡握著,登時百口莫辯,急得面紅脖子粗。

  楊嬸問道:「出了甚麼事?」

  林依與楊嬸流霞都交好,又曉得她們嘴嚴,便將任嬸勸她去方家做通房一事講了。楊嬸就站在任嬸旁邊,聽了講述,將她重重推了一把,罵道:「三娘子是甚麼身份,你不曉得?這樣的話,怎好意思講出口,哪個教你的。」

  任嬸看她一眼,嘀咕道:「誰教的,你不曉得?」同為張家二房下人,楊嬸立時哽住,不好再朝下講。

  她肯打抱不平,林依已是感激,瞧得她為難,忙道:「飯還未做罷,楊嬸趕緊去罷。」

  楊嬸沒能幫到忙,有些不好意思,應了一聲,拽著任嬸去了。流霞是大房的人,無甚忌諱,走進來問道:「任嬸怎麼耍潑了,沒傷到三娘子罷?」

  青苗撲哧笑了:「我哪能讓她碰著三娘子,她頭上的那個包,還是我敲的呢。」

  流霞方才不曾留意任嬸頭上,笑問:「左邊還是右邊,與二夫人先前那個,配不配?」

  這二人都是愛幸災樂禍的主兒,你問我答,講得極開心。聊了一時,流霞抬頭道:「三娘子,她們欺負你,你與大夫人講去。」

第六十章 方氏道歉

  林依暗道,若方氏時不時指使任嬸上門來鬧,夠讓人心煩的,不如真向楊氏訴一訴苦,就算她不願替自己撐腰,幫忙講兩句話也是好的。

  主意打定,遂命青苗鎖門,主僕二人跟著流霞,到楊氏房裡去。楊氏坐在佛龕前,一手捻佛珠,一手敲木魚,見她們進來,便叫田氏來接手,自去與林依講話。林依將方纔之事講了,道:「我獨自一人,身邊只有個半大丫頭,任嬸這般來鬧,真叫人害怕。」

  楊氏神情嚴肅,虛詞一句未講,便答應與她出頭。林依沒料到她這般爽快,喜出望外,謝了又謝才辭去。楊氏待她一走,就吩咐流霞:「去請大老爺來。」

  流霞領命而去,尋到張仲微房裡,將張棟喚了回來。張棟有些不悅:「何事火急火燎,我正教二郎寫文章呢,莫要為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叫我,耽誤了二郎前程,如何是好。」

  楊氏道:「她的前程,就快被他娘毀了,你教她寫再多文章也無用。」

  張棟曉得楊氏不是輕打誑語的人,連忙問緣由。

  楊氏便將任嬸勸說林依去方家做通房一事講了,又道:「二房兩口子太過糊塗,這樣的餿主意也想得出來,二郎未過門的媳婦去方家做通房丫頭,我們張家還要不要臉面了?」

  「方纔?可是方睿家?」張棟與方氏的哥哥方睿同在官場,打過交道,知曉他是個怎樣的人,急道:「此事若被方睿曉得,必要拿來做文章,若被他宣揚得人盡皆知,我還有臉再出仕?」

  他氣得鬍子一陣亂抖,不消楊氏出主意,自去尋了張梁,好一通斥責。張梁再三打包票,稱方睿不知此事,才讓他稍稍消火。張棟道:「你張口閉口兒子的前程,真牽扯到時,萬事不管不顧,再這般下去,我看這科舉也不必考了。」

  張梁不以為然,道:「林三娘自毀婚約,願去方家做通房,與仲微前程甚麼相干?就算我們退了親,別個也說不起。」

  張棟氣道:「你要退親,就正正經經地退,為何要做這些個齷齪事?萬一有人一口咬定你逼良為妾,就等著吃不了兜著走罷。」他一想到張梁差點毀了自己仕途,忙向張棟賠禮道歉,惡狠狠道:「都是那無知婦人惹禍,看我罵她。」

  張棟瞧他這般,還真以為那是方氏主意,他不好去弟媳面前責罵,只得叮囑張梁對方氏嚴加管束。張梁連連點頭,將他送到門口,轉頭便喚了方氏來,真把她痛罵一通,道:「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賤婦,我是叫你去勸,不是叫你去與林三娘幹架,這下可好,讓她一狀告到大哥大嫂那裡,叫我被大哥好一頓罵。」

  方氏正準備為任嬸頭上的包,去找林依討說法呢,還未出發,卻聽見這話,道:「此事與大房甚麼相干,他們管的也太多了些。」

  張梁將張棟講的厲害關係,轉述與她,道:「不論是林三娘,還是你哥哥,只要咬定我們逼良為妾,大哥的仕途和兒子們的前程,就全讓你給毀了。」

  方氏擇輕避重,嘀咕道:「我哥哥怎會是那樣的人。」

  張梁沒搭理她,悶坐喫茶,過了一時,道:「你親自帶任嬸,去與林三娘賠禮,就稱方纔之事,是下人不聽話,擅自作主,與你無關。」

  嫁禍任嬸,方氏不是頭一回所為,無甚話講,但叫她親自去與林依賠禮道歉,她哪裡願意,道:「家裡事情一堆,我分不開身,讓任嬸自去領罪便得。」

  張梁突然覺得,與此人講話,真真費力,還不如板凳好使。果然,他將個凳兒一舉,方氏就飛也似地出去,喚來任嬸,叫她扮作哭喪臉,一齊朝林依房裡去。到得房門口一瞧,林依正在教青苗剪窗花,一張吉祥福字,一張「年年有餘」,紅艷艷著實可愛,她以此起了話頭,扯著嘴角笑了一個,道:「三娘子手真巧,與我家也剪幾個?」

  才指使下人來鬧過事,轉眼就來討窗花,青苗不明白這是甚麼邏輯,不招呼,不倒茶,只坐著不動。林依仰頭笑道:「瞧我這丫頭,被慣壞了,二夫人快請坐。」

  方氏狠瞪青苗一眼,強按著沒發作,朝桌邊坐了,將張梁所教一一講述,又叫過任嬸,讓她向林依道歉。任嬸這才曉得為何要她扮個哭喪臉,大恨,又不得不開口,含含混混講了幾句毫無誠意的道歉話。

  林依曉得她們是做樣子,懶得深究,點一點頭,此事就算揭過。方氏見她沒有不依不饒,想到在張梁那裡得以交差,輕鬆起來,面露了笑容,和善講了幾句不鹹不淡的話,帶著任嬸離去。

  青苗朝門邊啐了一口,問林依道:「三娘子,你瞧她們這樣兒,哪裡有一絲誠意,你為何不許我告訴二少爺,叫他與二夫人理論去。」

  林依嚴厲道:「二少爺正苦讀備考,怎能讓他分神。」

  青苗不敢再提這茬,但嘴卻撅了老高,忿忿道:「那她這般欺負咱們,就這樣算了?」

  林依道:「惹她作甚,能離多遠離多遠。」

  這話青苗贊同,點頭道:「她就似條瘋狗,逮誰咬誰,的確還是繞著走才好。」

  林依笑著拍她一下兒,道:「休要胡說,小心被人聽去,我可救不了你。」

  青苗衝她扮了個鬼臉,又道:「大夫人好本事,竟能讓二夫人上門道歉,我先前可是想都不敢想。」

  林依重執了剪子剪窗花,暗道,這就是所謂背靠大樹好乘涼?雖說楊氏護她用意不明,但也顧不了那許多了,能擋一時是一時罷,再者,楊氏與她之間,既無矛盾,又無利益爭奪,相必內裡藏的,不是害人之心。

  窗花鉸完,青苗送了一份到楊氏房裡,楊氏見後十分喜愛,忙命流霞去廚下熬糨糊,貼窗花。青苗趁機也討了一碗,端回來與林依兩個也把窗花貼了。

  送林依去方家的計劃失敗,方氏在家看了一圈,再挑不出合適人選,此時又近年關,只得先將這事兒按下,待過完年再作打算。

  過了幾日,除夕至,張家大房二房一商議,覺得雖已分家,但年還是得在一起過,楊氏提議兩家分頭做菜,再拼作一桌,方氏正不願與大房共廚房,便點頭應了,各自遣了下人去忙活。

  大房廚下,流霞與田氏齊齊上陣,林依帶了青苗也為幫忙,他們這邊四人,隔壁卻只有任嬸與楊嬸兩人,聲勢高低立現。任嬸瞧了不爽快,故意提了條臘肉到門口顯擺,裝作驚訝狀問流霞:「你們怎連臘肉都沒得?」

  大房臘月二十八湊足錢買了塊豬肉,來不及熏,自然沒得臘肉,流霞氣不過,還嘴道:「你這肉倒是好肉,只不知有幾多能進你嘴裡。」青苗最愛與人吵嘴,忙走出來幫腔:「咱們肉雖不多,下人卻能分到一半哩。」

  自張家二房少了田,方氏確是變得小氣,任嬸說不起嘴,訕訕回了廚房,又是生氣,又是抱怨,講個沒完。

  流霞與青苗站在門口放聲大笑,林依道:「你們也消停些。」田氏也道:「當心她去向二夫人告狀。」流霞道:「三少夫人膽子也太小,我們是大房的人,二夫人管得到我們頭上?」

  田氏覺得她語氣不甚恭敬,欲斥責,又不敢得罪楊氏跟前的紅人。林依見她眼角開始泛紅,忙打圓場道:「大過年的,一團和氣,一團和氣。」田氏勉強笑了一笑,稱去燒火,藏到了灶後去。

  青苗心實,忙道:「三少夫人,哪能叫你燒火,快放著我來。」林依猜到田氏是要躲著去抹眼淚,連忙攔了青苗,遣她去河邊洗菜。

  流霞撇了撇嘴,悄聲與林依道:「三媒六聘來的正室夫人,卻膽小如鼠,不怪大夫人瞧不上。」

  林依不肯講他們是非,沒有接話,自走到砧板前把肉切了。待青苗回來,她瞧見那些菜蔬水靈靈,又想到都是自己所種,一時手癢,搶過流霞手裡的鍋鏟,炒了個黃瓜肉片,燒了個麻婆豆腐,又拿白菘打底,做了一大碗水煮肉片。

  流霞與青苗瞧得直流口水,待她一做好,就忙忙端了上去。林依極有成就感,除了圍裙,也去堂屋吃飯。不料因通房一事未成,方氏對她懷恨在心,指使任嬸將她攔在了門口,道:「你如今並不在我家寄養,只不過是個租客,怎好與房東一起團年。」

   楊氏不悅,但考慮到林依身份特殊,還未成親就與夫家一起過年,確是不妥,便沒作聲。

  張仲微急道:「娘,何必計較這麼多,也不是外人。」

  方氏道:「怎麼不是外人?」

  張仲微欲道「這是我未過門的媳婦」,又怕當著眾人的面,林依會害臊,急得直朝張伯臨使眼色,央哥哥救場。張伯臨正欲出聲,林依自己轉身離去,青苗跟在她後頭,邊走邊回頭罵道:「誰稀罕你們家的年。」
修善難  為魔易   千年修道   不及一夜成魔

TOP


第六十一章 一壺暖酒

  二人回到房內,林依托腮發呆,青苗猶自氣憤:「二夫人真不像話。」林依道:「是我自討沒趣,不過這年,還是要過的。」說著起身,帶了青苗重回廚下,把才纔做的幾盤菜,原樣做了一份,端去房中擺了一席。

  青苗年小,見了滿桌子的菜餚,立時又高興起來,忙著擺筷子,搬凳子。林依指了個座兒與她,道:「就我們兩人,不立甚麼規矩,你也坐罷。」青苗應了一聲,與自己拿了個碗,在下首坐了,主僕二人同桌過年。

  房內到底只有兩人,任青苗如何講笑話,說趣事,還是顯得冷清,最後越講越顯得無趣,就變作二人默默吃菜,側耳聽遠處的鞭炮聲。

  突然有人輕叩窗欞,將二人嚇了一跳,青苗朝林依那邊縮了縮,大著膽子問道:「誰在那裡?」

  張仲微的聲音自外傳來:「是我,三娘子在不在?」

  青苗看了林依一眼,見她輕輕點頭,便走去將門打開,道:「二少爺怎麼來了,快過來說話。」

  張仲微連連擺手,道:「快些把門關上。」原來門一開,就有燈光漏出來,容易讓方氏瞧見他在這裡,因此只敢躲在暗處,隔著窗子喚林依。

  林依見他多了個心眼,曉得防著方氏,很是高興,走到窗邊,輕聲道:「天冷,你們又還在吃年飯,跑出來作甚。」

  張仲微盯著窗紙上的剪影,眼睛一眨不眨,道:「我來瞧瞧你,你把窗子打開道縫。」

  林依依言,把窗子稍稍打開些,就見外頭遞了個酒壺進來,她伸手接住,入手溫暖,原來是燙過的酒。張仲微道:「天冷,吃些酒暖暖身子。我娘她……」

  林依只知道謝,後頭那句,就不知如何去接,青苗在旁插話道:「罷了,二夫人就是那樣的人,我們都曉得,三娘子不會怪到二少爺你頭上去的。」

  林依嘟囔道:「你倒曉得。」

  張仲微在外聽見,立時覺得飄雪的天也不那麼冷了,全身暖烘烘。他朝窗邊貼了貼,低聲道:「你放心,我一定考取進士,謀個官做,帶你出蜀,就同大伯與伯母一般。」

  若林依未曾聽過楊氏的故事,這話定能讓她歡欣鼓舞,但如今講來,已無法輕易將她打動。不過他能有這份心,不再做那婆媳和樂的幻想,倒是難能可貴,林依笑道:「我等你金榜題名。」

  張仲微咧著嘴笑了,自在外樂呵一陣,望見任嬸出來,連忙講了一聲「我走了,再來看你」,隨後藏在屋簷暗處,一路小跑奔回堂屋去,接著吃年飯。

  林依將窗推開一道縫,站著望了許久,直到青苗提醒她酒快冷了,方重回桌邊坐下,親自滿斟兩杯酒,與青苗干了。

  青苗一杯熱酒下肚,身子暖起來,話也多了,單手托腮,嘻嘻笑道:「三娘子,二少爺真乃你良配。」

  林依一愣,笑罵:「你曉得甚麼叫良配,哪裡聽來的。」

  青苗朝外一指:「聽如玉講的,她總說她與大少爺是良配。」

  林依教導她道:「莫要聽她混說,她一個丫頭,講出這話,實在不夠尊重,你別跟她學。」

  青苗連連點頭,又道:「二少爺待三娘真好,等你將來嫁過去,咱們就不用冷清清過年了。」

  林依不是大宋小娘子,一聽見嫁人字眼,就要藏起躲起,只是覺得奇怪,問道:「你才罵過二夫人,轉眼就盼我嫁過去,作何道理?」

  「三娘子怕到二夫人面前立規矩?」青苗又一杯酒下肚,已有些醉意,擺著手道,「任你嫁到哪一家,都有婆母在,二夫人這還算好的,至少知曉根底,還有大夫人護著你,若嫁個不知明細的,那才叫苦哩。」她一氣講完,趴倒在桌上,睡了過去。林依望著她稚氣未脫的臉,不得不承認,這話也有幾分道理。她將青苗扶到她房裡睡下,再將碗筷等物事收拾了,送到廚房去,路上遠遠兒地朝正房方向望了一眼,堂屋裡還是熱熱鬧鬧,不時有猜酒拳的聲音傳來。

  除夕夜,照例是要守歲的,林依不願獨自靜坐,想了想,包了個紅包,走去放到青苗枕邊,再回來擦了擦臉,也上床睡了。

  初一大早,她是被青苗驚喜的叫聲吵醒的,待得穿好衣裳,一開門,青苗就衝了進來,高舉著那只紅包,叫道:「三娘子,你看這個。」林依笑著看她,青苗樂了一時,才反應過來:「是三娘子放的?」

  真夠遲鈍的,旁邊能進到她房裡去?林依白了她一眼。青苗連忙爬下磕頭,講些恭喜的話,又自嘲道:「我越長越回去了,竟忘了一進門就要磕頭的。」

  林依被她情緒感染,笑得歡快。青苗磕過頭,打了水來,服侍她洗過臉,主僕二人到楊氏房裡去拜年。楊氏受過她的禮,開口先道歉:「昨日不是我不幫你,實在是……」

  林依忙道:「不怪大夫人,是我魯莽,本就不該去。」

  今日元旦,不好講些不開心的話題,楊氏便不再提,只微不可聞一歎。林依與田氏相互拜過年,流霞捧上一隻五辛盤,一壺椒花酒,那五辛盤,乃是五樣不同的辛辣菜蔬,拼裝在一隻大盤中,宋人認為,食用這五種菜蔬,能散發體內五臟指氣,有益身體健康;那椒花酒,則是在除夕夜,取三七粒椒,並柏葉七枝浸酒而成。

  昨晚張仲微送來的,便是這椒花酒,林依接過流霞遞過來的杯子,飲了一口,覺得還是昨日的味道更好些。

  楊氏道:「這酒本該除夕夜裡吃,但昨日總尋不到機會與你送去,只得留到今日。」

  林依暗自微笑,昨日,她已經飲過了呢。

  鄉間正月裡,除了走親訪友,聚眾賭博,別無其他,轉眼過了元宵節,在林依觀念中,這便是工作時間到了,這日,她正準備去田邊轉轉,才出房門,便瞧見方氏站在屋簷下,指揮任嬸與楊嬸拆豬圈。她見冬麥在一旁看熱鬧,走去一問才知,原來自分過家,張家二房田地少了一半,擔心今年糧食不夠開銷,不想再養豬,索性就將豬圈拆了。

  林依瞧著心癢,顧不得與方氏有舊怨,走過去道:「別忙拆,二夫人這豬圈,賣不賣?」

  方氏只聽過買屋的,沒聽過買豬圈的,她還以為林依沒得戶藉,買不得田,嗤笑道:「你能養得起豬?別仗著賣菜賺了幾個錢,就張揚起來,我勸你還是省著些花,不然等幾畝地租約到期,就等著坐吃山空罷。」

  林依懶得與個蠢人置氣,將問題又重複了一遍。方氏暗道,自家的屋,才不要賣與她,但她既想養豬,自敗糧食,為何不成全她?於是答道:「不賣,租倒是使得。」

  林依問道:「租金怎麼算?」

  方氏答道:「一年十二個月,共兩千文錢,一次把足。」

  一頭豬養成,也不過賣個三千文錢,方氏的豬圈要價兩千文,真是獅子大開口,林依價都不願還,扭頭就走。

  二房下人的待遇,如今是一日不如一日,任嬸與楊嬸巴不得家中能有進賬,忙齊齊上前勸方氏:「二夫人,豬圈空著也是空著,租與林三娘,賺幾個租金,多好的事。」

  方氏道:「又不是我不租,是她自己不願意。」

  楊嬸叫道:「那般貴,她哪裡租得起。」

  任嬸幫腔:「會拿錢出來租豬圈的,恐怕僅她一人了,二夫人千萬莫放過賺錢的機會。」

  方氏被她兩個嘮叨到不行,只好遣了任嬸去與林依談價錢。林依見到任嬸,冷聲道:「又想把我說與哪家?」

  任嬸是揣著小心思來的,可不敢得罪她,陪著小心道:「那都是二夫人指使,我一個下人,哪裡敢反駁,三娘子體諒則個。」這也是個無事獻慇勤,非奸即盜的人物,林依瞧她一眼,問道:「所來何事?」

  任嬸將方氏叫她來談價的事講了,又道:「三娘子,我幫你說服二夫人,將那豬圈五百文租與你,如何?」

  價錢一下降了四分之一,林依將信將疑,道:「你有這本事?」

  任嬸笑道:「有沒有本事的,反正包在我身上,不過……三娘子可得與我幾個辛苦錢。」

  原來在這兒等著,既是有所求,林依反倒放心了,問她要幾多。任嬸伸出三根指頭,道:「三百文。」

  林依走到門邊,笑道:「我也不是非租豬圈不可,不如拿這事兒去講與二夫人聽,興許她一高興,打發我幾個賞錢。」

  任嬸跺腳,急忙把她拉回來,道:「兩百文,不能再少了。」

  林依砍掉一半:「一百文,愛租不租,我在屋後搭個茅草棚,一樣能養豬。」

  任嬸道:「茅草棚,你也不怕豬被偷走了。」

  林依道:「偷了也與你無關。」

  她口氣極硬,任嬸也無法,裝了樣子要走,偏她真是一副不在乎的樣子,最後只得應了這一百文,去方氏面前當說客。方氏聽了五百文這價錢,大幅擺手,連聲道:「不租,不租。」
第六十二章 冬麥告狀

  任嬸與楊嬸丟了個眼色,突然轉了話題,道:「楊嬸,我家孫子病了,借幾個錢與我。」

  楊嬸馬上接口,叫苦連天:「上個月月錢還沒發呢,哪有閒錢來借你。」

  方氏這才想起月錢拖欠這回事,臉上表情僵硬起來,任嬸又好言相勸,講些錯過這村就沒這店等語,楊嬸也在旁幫腔,兩人好說歹說,終於把價錢談了下來。

  林依等到回信,大喜,先與了方氏五百文,再悄悄塞給任嬸一百文,又聽說楊嬸亦有幫忙勸,也想與她一份辛苦錢,但楊嬸堅辭不受,只得罷了。

  青苗與流霞聽說林依租了豬圈,一起來瞧,幫忙收拾,將已拆掉的圈欄重裝裝回去。流霞一邊幹活,一邊擔憂:「養豬要花費糧食,你地裡小麥還未收呢,怎麼養?」

  林依與她講過豬草的事,無奈她總不信,只得胡亂答道:「先養著,到時再說。」

  青苗卻是對林依極為信服,道:「三娘子連我都養得活,養豬自然不在話下。」哪有人將自己與豬相提並論的,林依與流霞聽了,笑作一團,她自己卻恍然不覺,也跟著笑了一氣。

  豬圈收拾妥當,林依謝過流霞,與青苗兩個回房,道:「明日咱們進城,去買豬仔。」

  青苗卻道:「不消去城裡,我那日與戶長家的婆子閒話,聽說他們家豬仔養多了,恐糧食不夠吃,正想賣呢。」

  林依笑道:「你倒是消息靈通。」

  青苗得了誇讚,十分歡喜,連聲催著林依快走,免得去遲了,豬仔被人買光了。村中養豬人家,掰著指頭數得過來,哪有那許多人去抓豬仔,但青苗興奮,催得緊,林依只好依了她,立時動身朝戶長家去。

  正月裡拜年時,林依才與戶家娘子送了份大禮,以作封口費,因此她這回見了林依,極其熱情,拉開引路的婆子,親自帶她去豬圈瞧。豬圈裡正巧有個婆子在餵豬,幾隻小豬爭搶著朝食槽裡拱,林依見有一隻爭搶得最凶,便命青苗抓來,看其四肢,聽其叫聲,最後滿意點頭,與戶長娘子談價格。

  戶長娘子是曉得林依底細的,心知她賣菜賺了錢,肯定是買了地,指不定來日就是村中另一大戶,她由此高看林依一眼,報價時就十分公道,連青苗回去時都稱讚戶長娘子人好。

  林依抓回豬仔的頭一件事,就是給豬圈門上了鎖,此舉本正常,卻引來張家二房眾人不滿,因為鄉間豬圈裡面就是茅廁,這一鎖,叫他們到哪裡方便去?因此事事關重大,方氏親自來與林依商量,道:「沒聽過誰家豬圈門還上鎖的,你這是防著誰呢。」

  林依一笑:「又不是防著二夫人,你急甚麼。」

  方氏哽住,強辯道:「我只租了豬圈與你,沒租茅廁。」

  林依地裡正需要農肥,多個茅廁,少花多少錢,才不聽她這番強詞奪理,道:「我租的那間偏屋,不是豬圈。」說著叫青苗拿她們的租契出來瞧,上頭果然寫的是偏屋一間。

  方氏語塞,忿忿回房,遣任嬸去耍潑,任嬸才拿了林依一百文的人,哪裡肯去,道:「又不是甚麼大事,咱們還有偏房空著,叫冬麥取鋤頭,再挖個茅坑出來。」

  方氏本不願吃這虧,但她正愁無處折騰冬麥,聽了這話,面兒上雖還沒表情,心裡卻樂開了花,遂將冬麥挖茅廁一事交與任嬸去辦,叮囑道:「須得挖的深深的,莫叫她偷懶。」

  任嬸領命,去尋冬麥,交待差事。冬麥沒得錢賄賂任嬸,只得向張梁求助,但任嬸道:「挖茅廁是大事,咱們都要上陣,並不是只有她。」

  冬麥到底沒有明路,在正經事上,張梁不好公開護著她,只得好言勸了幾句,叫任嬸領她去了。冬麥握著鋤頭,有氣無力地掄了幾下,卻發現只有她一人做活,忙問:「不是說你們都來的?」

  任嬸道:「楊嬸要做飯。」做飯亦是正經事,不做就要餓肚子,沒得說道,冬麥就把任嬸一指,道:「那你怎麼只站著不幹活?」

  任嬸笑道:「怎麼沒幹活,二夫人與我派的活兒,就是監督你。」

  冬麥又氣又急,上前扒她,欲衝出門去尋張梁。任嬸力氣比她大許多,只輕輕一推,就叫她坐倒在地,反手迅速將門關上,拴了起來。冬麥摔疼了,叫嚷起來,想讓張梁聽見,任嬸上去捂她的嘴,道:「農戶家的下人,哪個不幹活兒,叫你挖個茅坑,你就喚二老爺,丟人不丟人?」

  冬麥被摀住了嘴,講不了話,嗚嗚直叫,任嬸怕她驚動張梁,不敢鬆手,但這樣又做不了活,想了一想,便掏出條帕子,塞進她嘴裡,但這樣有甚麼用,塞了嘴,又不好綁手,轉眼冬麥趁她不在意,將帕子掏了出來,撲到門邊大叫。

  任嬸慌忙去攔她,又是捂嘴,又是抓胳膊,好不忙活。

  過了一時,外頭果有人敲門,冬麥得意非凡,忙自個兒將頭髮抓得更亂些。任嬸忐忑不安去開門,門外站的卻不是張梁,而是方氏。方氏走進來,也不關門,就敞著門笑道:「二老爺陪大老爺出門踏青去了,怕是晚上才能回來,就算你要告狀,恐怕也得等上一等了。」

  冬麥在正室夫人面前不敢放肆,忙垂頭道:「冬麥不敢。」

  方氏瞧她幾眼,責罵任嬸道:「我叫你看著她幹活兒,沒叫你與她幹架。」

  任嬸辯道:「她不聽話。」

  方氏道:「不聽話,咱們張家自有家法,你一個奶娘,又是我陪嫁,不比一個小丫頭體面些,與她打鬧,成何體統。」

  任嬸忙應了一聲,臉上帶笑,得意望冬麥。冬麥倒是能審時度勢,聽說張梁不在,立時換了副模樣,與方氏磕頭道:「是我氣盛,不該任嬸一抱怨二夫人,就衝上去與她扭打。二夫人放心,我一定好好做活。」

  任嬸急道:「我何時抱怨過二夫人?」

  冬麥道:「怎麼沒抱怨,你才剛不是說二夫人拖欠了你的月錢?」

  方氏的目光,在任嬸與冬麥之間來回,沒個定處。任嬸跟她多年,一瞧這模樣,就曉得她信了冬麥的話,急得直冒汗,忙不迭地辯解。

  方氏在冬麥面前,還是與任嬸留了臉面,道:「休要胡說,任嬸自小跟著我,怎會講埋怨的話,定是你這妮子想躲懶,編了謠言出來。」說完還讓任嬸盯著冬麥挖茅廁,自回房去了。

  任嬸回身,望著冬麥冷笑,反手又是將門一帶,衝上去欲打。冬麥一邊躲閃,一邊威脅:「你抱怨二夫人的,可不只那幾句,你有本事就將我打死,不然只要我有一口氣在,就要去二夫人面前告狀。」

  任嬸高舉的巴掌,在空中猶豫一時,最終還是落了下去。她在張家資歷最老,今日卻叫個丫頭降服住,心內堵得慌。冬麥見她吃癟,變本加厲,只要她催著幹活兒,就將告狀的事搬出來講。任嬸拿她無法,只得背了身子,由著她去。

  冬麥比鄉間的正經小娘子都生得嬌弱,哪裡是挖茅坑的料,直到太陽落山,屋內的地面也只去了一層皮。方氏叫過她責罵,她卻委委屈屈:「二夫人,不是我躲懶,實在是沒力氣。」

  張梁此時已回來,護她道:「她確是沒氣力,你叫任嬸幫她。」

  方氏一氣,又想吵架。任嬸想起上回她身上的傷,暗急,都說吃一塹長一智,這位夫人怎地就是不長呢。她連忙上前勸阻,悄聲道:「二夫人,懲治冬麥,來日方長,先把茅廁挖好是正經,不然總借用大房茅廁,農肥都便宜他們了。」

  方氏一想,確是不能讓大房佔了好處,便點了點頭,暫時放過冬麥,另命任嬸與楊嬸明日早起,去挖茅廁。

  第二日晚上,茅廁建成。第三日晚上,任嬸臉上掛了臉,據說是方氏失手跌了茶盞,被碎瓷片子劃的。青苗在其他幾個丫頭那裡打聽到消息,回來與林依道:「誰信呢,捧個茶盞子,能摔到臉上去?」

  晚飯後,流霞亦講了此事,楊氏無甚反應,田氏卻悄聲與林依感歎:「我先前還道官宦人家規矩多,羨慕二房鄉間生活,不想她們罰起人來,更為厲害,不像大夫人,頂多責罵罷了。」

  林依道:「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田氏點頭,與她閒話幾句。楊氏吃了半盞消食茶,問道:「三娘子,豬養得如何?」

  林依答道:「過得去,年尾應是有肉吃。」

  楊氏又問:「你養的豬,真只吃了草?」

  林依道:「還搜羅了些米糠來,摻著喂。」

  楊氏聽後,還是滿臉懷疑神色,道:「實在不行,就去買點糙米來喂。」

  林依應了,又問她雞仔養得如何。楊氏稱是流霞在養,她不知詳情,流霞送林依回去時,笑道:「大夫人瞧著別人養還成,自己養嫌髒,只需我把雞窩搭在屋後頭呢。」

  林依不甚意外,楊氏生在東京,長在東京,又是官夫人,不願擺弄這些事體,實屬正常。
修善難  為魔易   千年修道   不及一夜成魔

TOP


第六十三章 仲微送狗

  氣溫回暖,冬麥反青,佃農們忙著化鋤,追肥,林依民青苗輪流在田里盯著。方氏不種小麥,水稻播種又還沒到時候,清閒得很,就又動了幫張八娘挑「幫手」的念頭,帶了任嬸,親自進城尋牙儈買了個樣貌一般,看個忠心老實的丫頭,與方家送了去。張伯臨與張仲微兄弟即將動身去雅州,每日裡除了念,就是準備見李簡夫時要呈獻的文章。大房一家沒了兒女,無事可操勞,深居簡出,讓人瞧了,很有幾分心酸。

  這日林依終於得閒,便與青苗商量,在屋後開墾一塊菜地,種點菜蔬,以備日常食用。青苗立時就去尋鋤頭,道:「三娘子好主意,我看張家大房一家子都不是務家的料,菜也不曉得種,雞喂得也不肥,哪有住間鄉間,卻買菜來吃的。」

  林依問道:「種了菜,你每日除了打豬草,可又多了一項活計,忙不忙得過來?」

  青苗道:「忙得過來,我又不是冬麥。」

  林依想起挖茅廁的事,就笑了,也取了把鋤頭,與她兩個去屋後翻地,燒火頭,忙碌了兩日,墾了三大塊菜地出來。青苗進城買來種子撒了,道:「墾過頭了,我看等菜出來,決計吃不完,還能拿些去城裡賣。」

  林依笑道:「去城裡一趟,來回一個多時辰,只要你不嫌累,就去賣罷,得來的錢是你的。」

  青苗大事卻不糊塗,道:「三娘子有錢,我才過得好,自己攢那許多私房有甚麼用。」

  林依見她懂事,很是欣慰,暗道還是老實人好,易管教,更貼心。

  待得菜苗出土,長勢極好,屋後突然多了幾塊綠油油的菜地,引得張家下人,隔壁鄰居,齊齊來瞧。李三媳婦邊瞧邊道:「這塊是黃瓜,這塊是茄子,這塊是冬瓜。」張六媳婦讚道:「難怪張家有錢,真真是會過生活,屋後的空地,還要種上幾株菜。」

  楊嬸笑道:「咱們家哪有這樣的能人,這是林三娘種的。」

  任嬸嘀咕道:「這可是咱們張家的地,她墾了出來,不怕二夫人責怪?」

  青苗就在她旁邊,道:「這地上又沒寫個張字,明明是無主的,胡說甚麼。」

  任嬸正要發作,楊嬸拉了她一把,指著菜地旁的屋子道:「這兩間是大房的,屋後的地就算有主,也與咱們二房不相干。」

  任嬸一瞧,果然如此,她哪敢與大房唱反調,只好住了口。

  林依笑道:「以前稻田里種菜時,因著要賣錢,沒與各位鄰居送,等這回菜熟,隨便來摘。」

  大方作派,誰人不愛,連任嬸都露了笑臉。

  青苗待她們離去,與林依悄聲道:「我看那任嬸沒安好心,等菜長起來,我須得把她盯緊些,免得菜都被她收去了。」

  這話雖有些孩子氣,卻是正理,依任嬸那性格,還真做得出來,林依點了點頭,道:「暗中盯著便是,面兒上情做足,免得被人說咱們小氣。」

  青苗應了,還等著菜熟再將任嬸盯緊,不想任嬸動作飛快,轉眼就到方氏跟前講了,方氏因冬麥告狀一事,看任嬸頗不順眼,淡淡應道:「不就是幾塊菜地,多大點事,她豬都養了,種幾株菜還值得你特特跑來與我講?」

  任嬸聽出她語氣中的疏離,忙想了個主意來討她歡心,道:「二夫人,咱們家的雞,正愁沒菜吃哩,我放到林三娘菜地裡去?」

  與林依使壞,方氏向來不會拒絕,正苦惱豬圈成日鎖著,下不了手呢,如今機會就在眼前,不容錯過,便將頭點了點,又叮囑道:「等她們下地再去,別被人瞧見。」

  任嬸應了,出去一面做活,一面盯著林依房門方向,直候了兩三日,才尋到機會,急急忙忙跑到屋後,將二房養的幾隻雞從東面轉移到西面,放到林依的菜地裡去。

  等到林依與青苗晚間收工回來,菜地裡已是一片狼藉,青苗急得直哭,大罵:「哪個缺德鬼做的?等我揪出來,叫你好看。」林依也氣,在菜地裡來回走了幾步,撿起一根公雞尾羽細看,青苗湊過來瞧了幾眼,道:「我曉得了,定是任嬸干的,這是二夫人家的雞毛,隔壁幾戶都沒得這樣顏色的雞。」

  她是個火爆脾氣,話音未落,人已竄了老遠,尋任嬸算賬去了。林依追過去時,兩人已然吵開,青苗扭著任嬸胳膊,罵道:「黑心腸的賤婦,不看好你家的雞,放到我閃家菜地亂啄。」

  任嬸狡辯道:「你哪只眼瞧見是我們家的雞?大夫人家也養雞,你怎不說是他們家的?」

  青苗將那根雞毛舉到她眼前,大聲道:「這是你們家的雞身上掉的毛。」

  任嬸有些心虛,朝後退了兩步,道:「胡扯,誰曉得你從哪裡撿來的。」

  青苗氣道:「就是在我們家菜地撿的。」任嬸道:「誰人作證?」青苗朝後一指:「三娘子也瞧見了。」任嬸舒了口氣,笑道:「誰曉得你們是不是主僕串通一氣。」青苗見她不僅不承認,反咬一口,氣得衝將上去,與她扭作一團。林依連忙喚楊嬸幫忙,將青苗從任嬸身上扯下來。青苗不服氣,大叫道:「她使壞。」

  林依打量任嬸,見她身上衫子,被潑辣的青苗撕了道口子,便責備青苗道:「你打歸打,也當小心點,把任嬸的衣裳扯破作甚,不曉得她就這麼一件衣裳麼。」

  她是藉機奚落任嬸,青苗卻沒聽出來,愣愣道:「就這一件?去年過年,二夫人沒與她做新衣裳麼?」

  這話聽在任嬸耳裡,比方才林依那句更加刺耳,暗中將小氣方氏大罵一氣,臉上還不敢帶出來,免得又出現冬麥告狀一事。

  林依見她臉上紅一塊白一塊,便見好就收,帶了青苗回到屋後,重整菜地。楊嬸也來幫忙,悔道:「我在廚下聽見雞叫,就該出來看看的,不然菜地也不至於被她糟蹋成這樣。」

  林依道:「罷了,補種還來得及。」她擔心方氏與任嬸再次搗亂,便命青苗尋來帶刺的枝條,連夜為菜地圍上了籬笆。

  籬笆擋牲畜沒得問題,卻擋不住人,不出幾日,菜地裡又現被雞啄過的痕跡,青苗仔細查看一番,原來有一處籬笆被人扒了個洞出來,大小正好能容一人貓腰通過。林依聽得青苗報信,前去查看,氣道:「難為她吃得苦,也不怕被刺戳著。」

  青苗二話不說,又朝院子裡沖,要去尋任嬸幹架。林依拉住她道:「吵也沒用,她照樣使壞,咱們先想轍,把菜護起來。」

  青苗犯難,道:「田里事更多,總不能成日在菜地守著,不如告訴大夫人?」

  林依搖頭,道:「咱們沒得確鑿證據,大夫人也無法。」

  主僕二人一面收拾菜地,一面想法子,但直到菜地整好,籬笆也補全,還是沒想出好方法來。

  晚飯時,楊氏聽說菜地之事,問了幾句,道:「那日你們吵架,我就瞧見了,可無真憑實據,我也不好幫得你。要不我叫流霞白日裡幫你們盯著?」

  林依忙道:「流霞多的是事做,哪能叫她費功夫,多謝大夫人關心,我自己再想想法子罷。」

  楊氏與務農一事,拿不出甚麼好建議,便點了點頭,由她自己去解決。

  林依與青苗回房,一坐一立,透過後牆的窗子望著菜地,不知明日回來,地裡會不會又是一片狼藉。正發愁,門外傳來嗚嗚狗叫,二人驚訝回頭,原來是張仲微抱著只半大黑狗,站在門口。

  林依先朝正房那邊望了一眼,不見方氏,亦不見任嬸,這才迎過去道:「哪裡來的狗?」

  張仲微道:「聽說你菜地總有雞來啄,我去養狗人家討了只回來,與你看菜地。」

  林依還未說話,青苗已歡歡喜喜地將黑狗接了過去,道:「好壯實的狗,只是小了點,還唬不住人。」

  張仲微大概也聽了傳言,曉得雞啄菜地一事是方氏所為,聽了青苗這話,臉色就有些泛紅,道:「人是唬不了,趕雞足夠了。」

  青苗還是擔憂,將黑狗放下地,摟著它望林依,道:「會不會叫任嬸抓了家去,宰來吃?」

  還真是有這可能,林依想笑,但念及這是張仲微一片好意,只能憋著。張仲微尷尬道:「狗長得快,不出幾個月就大了,人見了也怕。」

  青苗笑道:「我家菜長得更快。」

  張仲微窘在那裡,「我,我,我」了半晌,憋出一句:「我與你看著。」

  青苗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地上的黑狗,不顧林依在旁,笑彎了腰。林依心有感激,不願張仲微窘迫,忙狠瞪了一眼過去,才令她止了笑。

  張仲微彎腰抱起黑狗,囁嚅道:「那我還回去……」

  林依攔住他道:「留下罷,我好生餵著,轉眼就大了。」

  張仲微笑了,把黑狗遞給青苗,道:「不必與他吃肉,餵飯菜便得。」

  林依曉得鄉間貓狗都是素食餵養,不以為怪,遂點了點頭,叫青苗去廚下瞧瞧還有沒得剩飯在。
第六十四章 雅州親事

  青苗喚了黑狗跟她走,那狗卻不動,便道:「狗不同貓,還是取個名兒的好。」

  林依問張仲微:「這狗一窩幾隻?」

  張仲微道:「大概七隻,它是最小的。」

  林依笑道:「生得這般黑,就叫黑七郎罷。」

  張仲微訝然,哪有給狗取人名兒的,但他瞧著林依是歡喜模樣,不但沒發表意見,還違心讚了一句:「好名字。」

  青苗蹲下,拍了拍黑七郎的腦袋,道:「可聽清三娘子的話了?從今往後,你就叫黑七郎。」說著起身,喚了一聲「黑七郎」,那狗果真就隨她去了。林依驚喜道:「真是通人性。」

  張仲微得意笑了,又道:「我三日後動身去雅州,你可有物事要我捎帶?」

  林依道:「你路上小心,平安歸來便得,到時我去送你。」

  張仲微卻搖頭道:「不必,被我娘瞧見,又要給你難堪了。」

  林依見他有了這覺悟,心中驚喜,展顏笑了。張仲微看著她笑臉,捨不得離開,卻無奈院中有兩名盯梢人,指不定甚麼時候就要出來,只得三步一回頭地去了。

  不多時,青苗領黑七郎吃過飯回來,真擔心任嬸將它捉了去吃肉,不敢把狗窩搭在戶外,便尋了個竹筐子擱到她房裡,墊上干稻草,把黑七郎抱了進去,又在筐邊擱了碗清水。

  雖有了狗,但卻還小,不管用,林依依舊犯愁,正絞盡腦汁想法子,敲門聲響,開門一看,原來是田氏。

  田氏可從來不登門的,林依頗感意外,忙招呼她進來坐。

  田氏卻不搖頭,稱自己是不祥之人,只肯站在門口,道:「三娘子若不嫌我粗笨,我來替你看菜地,如何?」

  林依道:「怎敢勞動三少夫人?」

  田氏一笑:「甚麼三少夫人,我在娘家時,過得比你還苦,沒有哪天飯是吃飽了的。」頓了頓,又道:「你種了菜,到時還不是大家一起吃,我不能白佔你便宜,就幫你看菜地罷。」

  林依瞧她神情,倒是真切,又想,她若不是誠心,又何必大晚上地跑來,便點頭應了,福身謝她。

  第二日早上,青苗聽說田氏願意幫忙看菜地,很是高興,特意跑去,又講了一通謝辭,倒讓田氏不好意思起來。

  自菜地有了人看,方氏再不好搗亂,林依的幾棵菜,總算保了下來。

  且在說張伯臨遠行頭一日,如玉又來央求,要他帶自己一同前往,見風景,長見識。張伯臨樂得一路有美人兒相伴,便去向方氏講了。方氏向來只管張梁的妾與丫頭,不大理會兒子的,很爽快地點了頭。張棟聽說此事,很有意見,尋到張梁與方氏,道:「學子出行,頂多帶個書僮,哪有帶丫頭的。」

  張梁認為帶丫頭是小事,不願為此與兄長鬧矛盾,便點了頭,答應去與張伯臨講。方氏不滿大房連她的兒子都要管,雖未開言,卻是全程都唬著臉。

  張棟見弟妹與他臉色瞧,便拉了張梁出門,私下與他道:「自我聽說李簡夫常識大郎二郎之事,就特意與同僚去信,打聽了一番,原來他家長女正值婚齡,卻一直未覓到滿意夫婿,因此我估摸著,他定是瞧上了大郎或二郎,想招為東床,這才力邀他們去雅州。」

  這消息雖作不得準,但還是讓張梁激動起來,幾欲講不出話,半晌道了一句:「好事。」

  張棟曉得張仲微是有婚約在身的,便問道:「他瞧上的是大郎還是二郎,你可曉得?」

  張梁想起張伯臨賦詩與李簡夫之事,答道:「是大郎伯臨。」

  張棟又問:「他可曾訂過親?」

  張梁道:「曾許過娃娃親,但那家小娘子命薄,前幾年去了。」

  張棟連聲道:「甚好,甚好。」他笑著攜了張梁,同到張伯臨房中,與他細講李簡夫喜惡,告訴他若李簡夫發問,該如何作答。張伯臨道:「我叫仲微來一起聽。」

  張梁卻笑呵呵地擺手道:「不必,你聽你伯父講便是。」

  張伯臨不同張仲微,乃是機靈之人,心知有蹊蹺,便纏著張棟與張梁,直問緣故。這是喜事,張棟也不瞞他,與張梁兩個你一語我一言,將打聽到的消息講了。張伯臨聽了,面兒上表情並不好看,張梁以已心度以他意,胡謅道:「聽說李太守家的小娘子,生得十分美貌。」

  但這也沒能讓張伯臨高興起來,他正欲再說,張棟嫌他講話太過輕薄,咳了兩聲,將他拉了出去。

  方纔如玉就在房裡,將他們的談話聽了個全,待他們一走,就走去推張伯臨,酸溜溜道:「二老爺講的你聽見麼,李家小娘子美哩,你為何還拉個苦瓜臉。」

  張伯臨聽出她話裡的醋意,忙摟了她入懷,嬉皮笑臉道:「再美也美不過你。」

  如玉抿嘴笑了,道:「少哄我開心,你遲要早娶個正室回來,叫我立規矩。」

  張伯臨正色道:「這叫甚麼話,所謂尊卑有序,難道你不該立規矩?」他最是講究這些,覺得如玉有了逾越之心,再瞧時就不再覺得她嬌媚可愛,遂將她推開,走到隔壁張仲微房裡去坐。

  張仲微瞧見哥哥進來,忙起身讓座,問道:「哥哥寫的文章,收拾好了?」

  張伯臨坐下歎氣,道:「我恨不得連夜趕幾篇不入眼的出來。」

  張仲微奇道:「這是為何?」

  張伯臨將李簡夫招東床一事講了,道:「我本不信,但大伯與爹講得有鼻子有眼,叫我心下忐忑。」

  張仲微還是不解,道:「就算李太守瞧上了你,有甚麼不好?難道他家小娘子生得不好?」

  張伯臨搖頭,道:「爹說生得美貌。」

  張仲微問道:「那你為何不願意?」

  張伯臨道:「她是官宦家女兒,我卻一介布衣,被娘子壓過一頭,你願意?」

  張仲微聽不懂:「只要她人好,為何不願意?」

  張伯臨抓了本書,朝他頭上敲了敲,想教他開竅,道:「成親哪有你想得那般簡單,你看咱們娘,對林三娘橫挑鼻子豎挑眼,若我真娶了李太守的小娘子,就輪到他們家到我這樣了。」

  他一提林依處境,張仲微就明白過來,道:「這話不假,但你若是考個功名,不就沒這顧忌了?」

  張伯臨白了他一眼,道:「李家幾世為官,富甲一方,有權有勢,就算我中個進士,也要被他們家壓一頭,我才不願意。」

  張仲微此時能理解他,但還是勸他以功名為重,就算不願意娶李家小娘子,也不能拿差劣文章與李簡夫瞧,以免影響前程。張伯臨十分奇怪,自家兄弟明明同他一樣,不屑攀炎附勢的,今兒怎麼這般看重起李簡夫來?他哪裡曉得,張仲微極想帶林依出蜀,心中有執念,想法自然就有些變了,雖還沒到迎奉的地步,但卻很想給李簡夫留下個好印象。

  張伯臨是自己來尋他講話的,這會兒卻被他嘮叨到頭疼,只好道:「好文章,就好文章。」

  張仲微笑著送他出去,道:「哥哥放寬心,大伯與爹也不過是聽說來的消息,作不得準,說不定李太守家的小娘子,早就覓了良人了。」

  這話倒能寬解人,張伯臨稍稍寬心,回房歇息去了。

  他們出發那天,林依記著張仲微的話,沒有去送,只站在大路旁的小山崗上,遠遠衝他們揮了揮手。

  兄弟倆頭一回出遠門,又無長輩在身邊,俱是興致勃勃,張仲微雖愛那風景,卻更急著去見李簡夫,便一心只想趕路;但張伯臨存心要讓李簡夫瞧不上,非拖著要先遊覽山水,甚至還在一條不知名的溪邊撿了塊奇形怪狀的石頭,當作見面禮送與了李簡夫。

  合該他與李簡夫有緣,後者最愛收集奇石,見了那塊石頭,愈發喜愛起他來,不但將石頭擺在了博古架上,還請了夫人出來相見。張伯臨一見李簡夫夫人出來,便暗叫一聲糟糕,看來張棟所言非虛,李簡夫真在為女兒挑夫婿,這定是瞧上他了。他一想到可能要娶個後台太硬的娘子回家,心意大亂,勉強作了幾篇李簡夫指定的文章,拉著張仲微,匆匆告辭。

  他們前腳到家,李簡夫的信後腳就到了,張梁親自拆了信,捧去與張棟同讀,李簡夫在信中稱,他極為賞識張伯臨,欲與張家結親,問張梁是否同意。

  張梁看完信,連答兩聲:「同意,同意。」

  張棟心裡也高興,卻瞧不上兄弟這般猴急模樣,遂道:「不卑不亢,才是正理,李太守並不喜太過小意的人。」

  張梁忙點頭,應了個「是」字,又問:「官宦人家都是如何行事?大哥教我。」

  張棟好笑道:「又不是皇家,能怎麼行事,一樣要尋媒人去提親。」

  張梁一想到就要與李簡夫結為親家,激動得話都講不全,結巴起來:「那,那我就去城裡。」

  張棟欲道「不用這樣急」,但瞧到他那滿臉興奮之色,就沒講出口,由著他去了。天大的喜事,也不是自家的兒子,他立在窗前,看著二房家忙得人仰馬翻,面露惆悵。楊氏瞧在眼裡,朝他身旁站了,自言自語道:「這樣的好兒子,把一個與我就好了。」張棟不知是未聽出話中深意,還是沉浸在羨慕之中,竟未出言反駁,只輕微皺了皺眉。
修善難  為魔易   千年修道   不及一夜成魔

TOP


第六十五章 張家議親

  張梁思忖,李簡夫乃官宦之家,自己即將與之結親,規格也要高些才好,於是先請張棟執筆,代他寫了一封「求婚啟」,再才遣任嬸去城中請媒人。

  第二日上午,一身穿粗布衣,頭挽一窩絲的媒人現身張家,見了張梁,不問清紅皂白,先將自己吹噓了一番。她們這樣的王婆,做媒為生,早練就巧舌如簧,可謂是:開言成匹配,舉口合姻緣,醫世上鳳只鸞孤,管宇宙單眠獨宿。傳言玉女,用機關把臂拖來;待案金童,下說詞攔腰抱住。調唆織女害相思,引得嫦娥離月殿。

  那媒婆徐娘半老,尚餘幾分姿色,張梁聽得津津有味,待她大篇廢話講完,才道:「我家將與李太守家結親,欲遣你往雅州一趟。」

  媒婆根本不知李太守何許人也,仍搜羅出許多恭維的話,將張梁捧到了天上去。張梁聽完,已是飄飄然,當即道:「就是你了。」

  媒婆幾句話就得了差事,眉開眼笑,領過賞錢,即刻回家收拾行李往雅州去,見到李簡夫,說明來意,奉上張梁的「求婚啟」。

  李簡夫看過,與夫人季氏笑道:「你還道張家大郎桀驁不馴,恐不會答應這門親事,你看這『求婚啟』不是來了?」

  李夫人不以為然,道:「李家名號擺在那裡,他不動心也難。」

  他們長女李舒乃是夫人親生,於是看過「求婚啟」,先回後院問女兒意見。李夫人道:「你爹看中了張家大郎,不知你意下如何,若是瞧他不上,就罷了,咱們再覓好的。」

  李舒自十五歲及笄就開始挑夫婿,一直高不成低不就,一晃今年就十七了,心內很是著急,便垂頭羞道:「上回我已躲在簾子後瞧過了,就是他罷。」李夫人歎氣:「模樣倒是好的,攀上我們李家,前程也少不了,只是你這一嫁,就要住到鄉下去受苦。」

  李簡夫不悅道:「人好就成,待得他及第,女兒一樣是官宦夫人。你若怕她受苦,多帶些妝奩與下人去便得。」

  李夫人沒了言語,遣丫頭出去,向媒婆討來草帖,由她口述,李簡夫執筆,填上李舒生辰八字,曾祖、祖父、父親三代官職及隨嫁田產奩具。

  媒婆接到填好的草帖,事情辦成一半,興高采烈回眉州,下鄉到張家,見了張梁,自紅抹胸內取出一幅五男二女花箋紙,笑道:「我沒白花你家的錢,事情辦妥,待你問吉完畢,我再去雅州。」

  所謂問吉,即男家收到草帖後,以女家草帖上女孩兒的生辰問卜或禱簽,得吉無克,方回草帖。此舉名為卜成婚雙方屬相生辰是否相符不相剋,實際上是看女家門第及其隨嫁資產奩具是不是符合自己心意,張梁能與李家結親,在他看來,乃是祖上顯靈,求之不得,哪還消問吉,遣任嬸去城裡尋了個卜卦的瞎子掐了掐,走了個過場,便將草帖填好,交與媒婆帶去雅州。

  因男女雙方家長俱是情願,媒婆腳程又快,沒過幾日,就到了交換定帖的時候。

  定帖交換次序,與草帖相反,先由男家出具,張梁捧著帖子,犯了難。原來定帖上除了要填張伯臨的年齡生辰,還需寫上父母官職封號,詳列聘禮數目,他不曉得家中底細,便去房中問方氏。

  交換草帖,並未問過方氏意見,她早就憋了一肚子氣,聽了張梁問話,並不予作答,反道:「這門親事,我不同意。」

  張梁第一反應便是,這婦人瘋了,第二反應是,要拎板凳砸人。

  方氏一縮:「伯臨是我生的,我養的,成親這樣的大事,你都不知會我一聲。」

  張梁這才想起,卻是漏掉了這一茬,便放了凳子,笑道:「太過歡喜,混忘了。」說著將李簡夫家底向她透露了一番,又道:「咱們娶到這樣一位有身份的兒媳,往後你在村裡,愈發有頭臉,連裡正娘子都要高看你一眼。」

  這番說辭,極具說服力,方氏心動,問道:「李簡夫真是太守?」

  張梁答道:「他已歸隱,但幾個兒子都在朝為官,祖上三代也都有官職。」

  方氏自己嫁的不算好,回娘家總覺得抬不起頭,想到若娶了這樣的兒媳,便能在王氏面前扳回一局,張八娘的日子興許也就好過些,臉上就堆了笑,推張梁道:「那你還磨蹭甚麼,趕緊取定帖來填,伯臨年紀也不小了,咱們上年就把婚事給辦了。」

  張梁將定帖遞與她,埋怨道:「誰叫你賤賣一回糧食,聘禮一欄,我都不曉得如何填。」

  方氏挑了眉毛,道:「拿不出聘禮,明明是因為分了家,要怪只能怪大房。」

  要緊事在前,張梁不願與她爭吵,瞪去一眼,道:「把賬本取來,讓我看看家底。」

  方氏也極想早些把光鮮兒媳迎進門,遂偃旗息鼓,拿鑰匙、開櫃門、取賬本。張梁翻一頁,眉頭皺一下,翻一頁,皺一下,方氏看得膽戰心驚,怯怯問道:「還過得去罷?」

  張梁桌子一拍:「積蓄全無,這叫過得去?難怪下人們總抱怨吃不飽,穿不暖。這幾年的家,你是怎麼當的?」

  方氏怕他又拎凳子,朝後退兩步,離遠了些,才道:「我還有些嫁妝……」

  「哄誰呢?」張梁把牆邊一指,「嫁八娘子時,不是都陪了去?難道你還有一份嫁妝在方家?」

  提到方家,方氏眼一亮,忙道:「我回娘家去借。」

  此法不錯,方睿大概也想攀上李簡夫,想必是肯借錢的,但張梁一想到借冰事件,就將借錢的念頭掐滅了,道:「找你哥哥借錢,恐怕比高利貸的利息還高呢。」

  方氏在這種事上,是理虧的,不敢硬辯,想敢想,另生一計,道:「與大房打個商量,填田產時,把他們家的那六十畝也加進去,至於聘禮,也叫他們借些,反正他們又沒兒子,留錢作甚。」

  張梁道:「他們欠債都未還清,哪有餘錢來借你?」

  這是實情,方氏洩了氣,道:「還是向我哥哥借罷,向他道明李簡夫厲害,想必就不會要利息了。」

  張梁覺得此計甚妙,立時手書一封,又喚任嬸來教了她好些話,遣她去方家借錢。她去得巧,正好方睿在家,聽了來意,竟發起脾氣來,氣道:「你們竟要與李簡夫子結親家,還有臉來向我借錢?」

  任嬸不明所以,還要再講,方睿不由分說,叫來幾個身強力壯的婆子,叉起任嬸,將她丟了出去。任嬸摔了個屁股墩,眼淚汪汪,一瘸一拐回到張家,向張梁與方氏哭道:「老命差點丟了,我再也不去方家。」

  張梁驚怒,但一樣不明緣由,直到張棟相告才知,原來朝中有黨派之爭,方睿與李簡夫,正巧分屬不同陣營,乃是政敵。張梁埋怨張棟道:「有些等事,大哥怎不早說。」

  張棟道:「他與你姻親而已,甚麼大不了的事。」

  張梁道:「我家八娘子嫁在他家呢,我們要是與李家結親,方家必將遷怒於她。」

  張棟為官之人,向來只分利害關係,哪裡理會這等事體,遂道:「兒子要緊,還是閨女要緊?錯過李家,你再想與大郎挑個身世這般好的媳婦,可就難了。」

  張梁猶豫起來,在窗前躊躇。張棟繼續勸道:「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兒子才是終身依靠,再說八娘不是有孕了麼,待她生了嫡子,一樣好過,不消靠得你。」

  張梁的心,一時偏兒子,一時偏閨女,挪來挪去,最終還是停在了兒子這邊,下定決心道:「這門親,結定了。」隨後又犯愁:「大哥,聘禮還沒著落哩。」

  張棟聽了這話,也愁起來,道:「我有意助你,只可惜自家債也沒還清。」

  張梁想了一時,道:「我們家如今僅有六十畝田,只能算個下戶,聘禮就填銀三兩,綵緞三表裡,雜用絹一十五匹,如何?」

  張棟點頭道:「使得,李家看中的是大郎人品,家世在其次。」

  張梁又道:「定帖上還要填男家田產,我將大哥的那六十畝也算進去,填個一百二十畝,可使得?」

  張棟又點頭:「使得,這樣填好看些。」

  張梁將兄弟倆商議的結果告訴方氏,方氏歡喜,親自磨墨,讓他填定帖,笑道:「還是娶媳婦好,聘禮費得少,哪像嫁閨女,恨不得傾家蕩產。」

  其實時下娶婦,也是先問資裝厚薄,只不過這門親事是李家先提的,張梁才敢大膽而已,他抬頭瞪了方氏一眼,拆道:「休要混說。」

  方氏等他填完定帖,仔細將墨跡吹乾,收好,第二日交與媒婆,再次遣她往雅州去。

  他們這邊忙活來忙活去,親事都成定局,卻無一人想到要問張伯臨意見,甚至都沒去知會他一聲,媒人幾次來回,他都恰在書院,沒有碰上,因此一直不曉得消息。

  這裡林依與他偶遇,想起青苗打聽來的小道消息,遂道了聲:「恭喜」。

  張伯臨驚訝問道:「喜從何來?」

第六十六章 如玉有孕

  林依奇道:「你即將迎娶李家小娘子過門,這不是喜事?」

  張伯臨不信:「瞎說,我都不曉得的事。」

  林依朝旁邊一看,冬麥正經過,遂喚了她過來,指著張伯臨問道:「大少爺是不是要娶親了?」

  冬麥笑道:「是,聽說定帖都送去雅州了,恭喜大少爺。」

  張伯臨呆愣一會兒,一語不發,直奔堂屋,扯住方氏袖子問道:「娘,我何時定的親,我怎麼不曉得。」

  方氏對這門親事,不甚滿意,便只朝張梁努了努嘴,道:「我也不知,問你爹去。」

  張梁惱火方氏的態度,先瞪了她一眼,再才向張伯臨道:「就是李太守的小娘子,你不是曉得麼。」

  張伯臨大急:「我不曉得,你們都瞞著我。」

  張梁不以為然,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本來就沒你甚麼事,萬事有父母替你打點呢,你只等著拜堂便是。」

  這點方氏也贊同,點頭道:「伯臨,莫要著慌,新郎禮服我已請城裡裁縫做去了,定叫你滿意。」

  張伯臨與他們講不通道理,著急上火,扭頭就走,直奔臥房,將倚在床上的如玉一把扯了起來,怒道:「死妮子,成日只曉得睡,這樣的大事,你也同他們一樣瞞著我。」

  如玉委屈道:「我也不是有意,確是這兩日身子倦怠,昏昏沉沉直想睡,我也不知怎麼了,大少爺究竟所指何事?」

  張伯臨將家中替他定親之事講出,問道:「你當真不知?」

  如玉搖頭道:「我這幾日都沒怎麼出房門,真不知此事,不是有意瞞大少爺。」

  張伯臨心道,她的確沒道理瞞他這些,便不再追究,獨坐桌邊生悶氣。如玉也不願他娶個太硬氣的正室進來,遂朝他身旁挨了,道:「大少爺別光顧著生氣,你若真不願娶李家小娘子,就趕緊想想轍。」

  張伯臨悶聲道:「聽說定帖都下了,還能想甚麼轍。」

  如玉俯下身,湊到他耳邊,如此那般幾句。張伯臨聽了,疑道:「能成行?」如玉道:「二少爺與二夫人再怎麼替你作主,總不能幫你把堂也拜了。」張伯臨天生膽子大,想了一時,便道:「就是這般,你口風嚴些,若有事,就去尋二少爺商量。」

  如玉見他同意自己的主意,高興應了,關上房門,與他收拾了幾件衣裳,又依依不捨纏綿到天黑,方送他去了。

  第二日早飯時,方氏見張伯臨的位子空著,便問任嬸:「大少爺呢?」任嬸這幾日天天被遣往城裡,忙暈了頭,也不知張伯臨去處,便順了如玉來問。如玉病怏怏地,頭也未梳,慘白著一張臉,回道:「我身上不爽利好幾日了,怕病氣過給了大少爺,因此好幾日不曾往他屋裡去,並不曉得他哪裡去了。」

  方氏瞧她臉色確是不好看,便信了,仍放她回去。另叫任嬸去尋,任嬸尋了大半日,沒找著,又怕他是直接去書院了,趕去一問,也是沒人。晚間張仲微回來,問方氏道:「娘,哥哥還未尋著?」方氏臉上並無急色,道:「這樣大個人,怎麼說不見就不見了?」

  張梁氣道:「昨晚不見的,難道還有人來綁他,定是自個兒躲起來了?」

  張仲微問道:「哥哥為何要躲?」

  張梁道:「你哥哥不知好歹,非不願娶李太守家的小娘子,可惜你那門親還未退成,不然將她說與你。」

  張仲微忙道:「我不退親,我不要李家小娘子。」他生怕張梁還要再說,轉身飛也似的跑了。方氏心道,娶李太守家的小娘子,還不如林依呢,至少好拿捏。

  張梁不知她心思,見她穩坐不動,問道:「你怎麼不去尋,難道是你將他藏起來了?」

  方氏道:「要藏早就藏了,能等到下定帖了才藏?」

  這話有理,張梁不再質問,開始琢磨張伯臨可能藏的去處。

  方家?他與方睿不親。鄰居家?已找過了。山上?山上並無人家,荒山野嶺,無法住人。他把所有張伯臨可能去的地方都想了一遍,又尋了一遍,還是不得所蹤。

  過了幾日,李家的定帖都到了,張伯臨還是未找著。相對張梁的急躁,方氏悠閒得很,與任嬸笑道:「到底是我生的兒子,曉得他娘不喜這門親事,才故意躲了起來。」

  張伯臨是任嬸帶大的,她頗為自豪,道:「大少爺孝順,哪像二少爺,只曉得與二夫人對著幹,都是楊嬸教壞的。」

  提起張仲微,方氏也頭疼,遂皺了眉不說話。突然如玉出現在門口,扶著門框哭道:「二夫人救我。」

  方氏瞧她一副站不穩的模樣,忙命任嬸過去扶她,問道:「怎地了?」如玉抹著淚道:「從今兒早上起,吐了好幾回,膽汁都嘔了出來,二夫人,我是不是要死了?」

  方氏與任嬸都是過來人,對視一眼,笑了。方氏道:「任嬸趕緊扶她去歇著,叫楊嬸請游醫來。」

  任嬸笑著應了,小心翼翼扶了如玉回房,親自與她蓋了被子。如玉一臉茫然,問道:「二夫人為何待我這樣好,我真要死了?」

  原來方氏在她心裡,是這樣的人品,任嬸直想笑,忙忍住了,道:「傻妮子,二夫人喜愛你呢,你是大少爺的丫頭,她那是愛屋及烏。」

  如玉放下心來,吐了一口氣,又問:「那我這是怎麼了?」

  未得定論,任嬸不敢瞎說,只道:「放心,沒得大礙,且等游醫來。」

  過了一時,楊嬸領了游醫進來,任嬸幫如玉捲起袖子,露出手腕,擱到床邊,請游醫診脈。游醫伸出三根指頭,按了一會兒,起身抱拳,道聲恭喜:「這位娘子不是病,乃是有喜,已經兩個多月了。」

  如玉與張伯臨相好,到底未過明路,聞言,登時紅透了臉,翻身朝裡面。楊嬸送游醫去方氏處領錢,任嬸拍了如玉一下兒,笑道:「天大的喜事,你臊個甚麼,趕緊隨我去二夫人面前,叫她與你開臉,與大少爺做妾。」

  如玉坐起身來,道:「我即做出此事,少不得要厚了臉皮,討個名分的,不過我是甚麼身份,頂多求個通房罷了,哪敢奢望做妾。」

  任嬸只是笑,道:「你信我一回,二夫人必定叫你做妾。」

  如玉不知她為何如此篤定,忐忑著隨她去了,跪倒在方氏面前,羞道:「請二夫人責罰。」

  方氏心裡樂開花,親手扶了她起來,笑道:「這是喜事,我怪你作甚。」說著命任嬸搬凳兒,叫她坐了,又命楊嬸去廚下燉雞湯。

  如玉受寵若驚,坐在那裡,不知作何言語才好。方氏不等她開口討名分,主動道:「這可是張家長孫,你有功的,等伯臨回來,我與你擺上兩桌酒,抬你做個正經妾室。」

  如玉且驚且喜,又朝地上跪,方氏忙將她攔住,嗔道:「你如今身子嬌貴,莫要動不動就跪,往後見了我,都不必行禮。」

  如玉平日冷眼旁觀,對方氏有幾分瞭解,方氏待她越好,她越不安,待到出來,她拉著任嬸問道:「二夫人若是想懲治我,勞煩任嬸通風報個信,我定當報答。」

  任嬸曉得方氏心思,拍著她的手笑道:「且放一百個心,二夫人是真心待你好,你只消記得她的恩情,凡事站在她那邊便得。」

  如玉有些聽不懂,道:「我是張家人,不站在她那邊,能站到哪邊去?」

  任嬸但笑不語,將她送回房去,又叮囑了好些注意事項,方才離去。如玉靠在床邊發了會兒呆,將方纔情形一一理順,才記起方氏說要抬她做妾,是得等到張伯臨歸家後。她想了想,起身去尋任嬸,含羞問道:「任嬸,你可曉得,有了身子,要幾個月才顯懷?」

  任嬸將她腰身打量一番,道:「這可不一定,有的人三個月就顯了,有的卻四、五個月才顯。」

  如玉咬了咬下唇,追問道:「到底是三個月,還是四、五個月?」

  任嬸笑了:「各人自有不同,該顯時不就顯了,這有甚麼好問?」

  任嬸是張伯臨奶娘,如玉拿她當了半個自己人,小聲道明擔憂:「游醫說我這都兩個多月了,萬一三個月就顯懷,挺個大肚子擺酒,羞煞人哩。」

  任嬸曉得方氏不願張伯臨回來成親,便安慰她道:「生了兒子才得名分的妾多著哩,休要擔心。」

  如玉雖願意做妾,但只願做有臉面的,因此不愛聽這話,沉默一時,辭別離去。她回到房內,思忖半晌,還是去尋了張仲微,道:「我瞧二老爺與二夫人成日著急,大少爺一直這樣躲下去,也不是個事。」

  張仲微問道:「你曉得他躲在哪裡?」

  如玉不肯講那主意就是她出的,故意裝作想了一想,道:「我隱約聽大少爺提過,後面有座山上,有所破廟……」

  張仲微曾由張伯臨一道去過那裡,一聽就明白,道:「我曉得了,我這就去叫他回來。」
修善難  為魔易   千年修道   不及一夜成魔

TOP

第六十七章 任嬸獻策

  第二日,張仲微到書院告了半日假,上山尋到張伯臨,勸他回家。張伯臨還道是張梁與方氏妥協,歡喜問道:「爹娘同意我不娶李家小娘子了?」

  張仲微道:「不是,是如玉叫我來尋你的,至於緣由,我卻是不知。」

  張伯臨道:「他們不點頭,我不回去。」

  張仲微勸不動他,無法,只得獨自下山。他理解張伯臨心思,暗道,哥哥不願意娶李家小娘子,大概與他非要娶林依是一個道理,遂起了幫他的心,又想到林依素來是個有主意的,便尋到她,將事情始末講了,請她幫忙想個法子。

  林依正逗弄黑七郎,教他躺下與握手,聞言玩笑道:「叫他尋個更有權勢的小娘子,捏保二老爺與二夫人就不逼著他娶李家女兒了。」

  張仲微急道:「我講正經的,莫要開玩笑,若哥哥娶了他不願意娶的人,成日家宅不寧,如何是好?」

  在林依眼裡,張伯臨是最遵守禮教,這回肯為了婚姻幸福,與雙親抗爭,倒是出乎她意料。她站起身,想了一時,與張仲微出了兩個主意,一是去方氏面前,告訴她有後台的兒媳不好降服;二是去與張梁講張八娘的不幸婚事,期望他能從中吸取教訓,不讓兒子走老路。

  張仲微將這兩個法子都用了,卻全不好使,方氏自然不願意李家小娘子進門,但卻無能為力;張梁認定張八娘的苦只是暫時的,不肯聽勸。張仲微無計可施,只好去與如玉道:「我沒得法子,幫不了哥哥,看樣子他一時半會兒是不肯回來了。」

  如玉大急,肚子裡的消息,可是不等人,她欲親自上山去尋,又怕動了胎氣,想寫個紙條托張仲微帶去,卻不會寫字,最後想出一招,拿筆畫了個大肚子的女人,將畫兒折嚴實了,交與張仲微道:「勞煩二少爺,把這個與大少爺送去,他看了便會回來了。」

  張仲微將信將疑,帶了那張紙再次上山,轉交張伯臨。如玉的畫極淺顯,張伯臨一看便知,問道:「真是如玉畫的。」

  張仲微點頭,道:「我騙你作甚。」

  張伯臨突然就焦急起來,忙忙地把幾件衣裳扎作個包袱,甩下張仲微先奔回去了。張仲微莫名其妙,但張伯臨肯下山,總歸是好事一件,便撓了撓頭,不作他想。

  張伯臨風刮似地衝回家中,進到如玉房中,將門一栓,急問:「此事還有哪個曉得?」

  如玉明白他所指何事,撫上小腹,臉一紅,答道:「二夫人、任嬸和楊嬸,都曉得了。」

  張伯臨聽說張棟和張梁都還不曉得此事,暫時鬆了一口氣,又問:「我娘怎麼說?」

  如玉擺弄著衣角,羞答答道:「二夫人說要擺酒,抬我做妾。」

  張伯臨急道:「胡鬧。」

  如玉一愣,隨後泫然欲泣,道:「我曉得自己配不上大少爺,但你總得看在我肚裡這塊肉的份上,與我個名分。」

  張伯臨連忙上前捂她的嘴,叫她小聲些,道:「就是這塊肉惹事,都怪我一時衝動,沒能忍住。」

  如玉哭了出來,道:「這是你親骨肉。」

  張伯臨忙拍她的背,哄她道:「不怪你,是我的錯,不該在孝期鬧出事來。」

  如玉道:「你不是出了孝才去雅州的麼,怎麼沒出孝。」

  張伯臨不好意思起來:「傻妮子,你又不是現在才懷上的。」

  如玉聞言,臉上立時發燙,捂了臉不敢看他。張伯臨扯下她的手道:「不是害羞的時候,趕緊商量商量該怎麼辦,此事若被有用心之人發現,我的前程可就毀了。」

  其實鄉下人家,規矩並不嚴,如玉不以為然道:「我有個弟弟就是孝期生下的,另個頂多講兩句閒話罷了,又不能真把你怎樣。」

  張伯臨又急起來:「祖宗,閒話也可大可小,來年我就要赴京科考,若被教官知曉此事,就算能及第,也分不到甚麼好官職。」

  如玉的手,不知不覺撫上小腹,她身份卑賤,孩子乃是她安身立命之本,雖然來的不是時候,但仍舊珍惜,捨不得放棄。

  張伯臨見她不作聲,問道:「你不願做官宦家的妾?」

  如玉雖未見過官宦家的妾,官宦家的娘子——楊氏,她卻是天天見著,那通身的氣派,就是窮了,也叫人心生羨慕。她猶豫道:「二夫人……」

  張伯臨生起氣來,道:「我娘糊塗,你莫要學她。」

  如玉思慮一時,心道,她甚麼身份地位,一個丫頭而已,若張伯臨存心不要這孩子,多的是法子叫她小產,他既還曉得來同她商量,想必心裡還有她,以其叫他強逼著打胎,倒不如主動些,還能討上幾分歡心,反正她還年輕,只要籠絡住男人,不愁再懷孩子。想到此處,她流著淚撲到張伯臨懷中,哭道:「只要你好,叫我作甚麼都甘願,只可憐了我們的孩兒,還未見過世面就……」

  張伯臨心有愧疚,緊摟了她,安慰道:「你打掉孩子,我仍舊抬你做妾。」

  這話沖淡了些許悲傷,如玉勉強笑了一笑,道:「二夫人極看中這孩子,她那裡如何去講?」

  張伯臨氣憤方氏太糊塗,道:「先斬後奏,待事情辦妥再與她說。」

  如玉卻不願意,道:「大少爺也替我想著些,若這孩子不明不白掉了,二夫人定要怪我不當心,不知怎麼罰我呢。」

  方氏的手段,張伯臨見過不少,聞言猶豫起來,想了一下,道:「那我去與她講。」

  如玉見他還是有擔當的,高興起來,含淚笑了。張伯臨又撫慰了她幾句,起身去尋方氏,掩了房門,磕頭道:「娘,孩兒不孝,惹來大禍,望娘救我。」

  方氏唬了一跳,難道他不是因為李家小娘子才去的山上,而是犯了事?忙問:「出了甚麼事,莫要慌,有娘呢,趕緊講來。」

  張伯臨又磕了頭,道:「如玉有孕,娘想必已知曉,孩兒糊塗,祖父孝期犯下如此大罪,怎生是好。」

  方氏「嗐」了一聲,撫著胸口道:「傻小子,差點嚇死為娘,我還道多大的事,原來是這個。」

  張伯臨急道:「這還不算大?若到了官場,定會被人拿出來做文章。」

  方氏道:「咱們村孝期生娃的人多的是,你現在還是布衣一名,怕甚麼。」

  面前此人愚蠢透頂,偏偏是自己親生母親,罵不得,打不得,甚至頂撞不得,張伯臨只覺得太陽穴突突直跳,平復半晌心情,方道:「娘,官場上的事,你不懂得,我還指望著進士及第,大展宏圖呢,絕不能因此事斷送了前程。」

  方氏氣道:「我不懂得?別忘了你舅舅也是個官。如玉懷的那孩子,我說生得,就是生得。」

  張伯臨哪裡曉得,因李家小娘子嫁進張家已成定局,方氏就一心想在她生出嫡子前,先整出個庶出孫兒來,一是為了打壓兒媳氣勢;二是趁機將如玉收為自己人,與她作個幫手。

  張伯臨堅決不肯留下如玉腹中孩兒,與方氏僵持起來。方氏正要發威,卻見任嬸不停與她打眼色,便住了口,道:「你且先回去,待我想一想。」

  張伯臨見她鬆了口,便先回去了。準備明日再來詢問,臨走時再三叮囑,莫要將此事講與旁人知曉。

  方氏連連點頭,待他一走,便問任嬸何事。任嬸怕張伯臨還未走遠,壓低了聲音道:「二夫人,大少爺可不比二少爺老實,你就算不答應他,他也要想方設法將那孩子除了去。」

  方氏亦曉得張伯臨的脾氣,愁道:「這可如何是好。」

  任嬸一笑,出主意道:「二夫人,你就假裝答應他,再借口要與如玉養身子,不好讓她被新婦瞧見,悄悄將她藏起,待得孩子落地,再作打算。」

  方氏剛才氣焰高漲,真落到實處,又猶豫起來:「伯臨說留下這孩子,影響他前程哩。」

  任嬸笑道:「大少爺如今已出了孝了,這孩子不過早了兩個多月而已,二夫人待孩子大些再抱出來,瞞下兩個月,誰人瞧得出來?」

  方氏琢磨一時,大喜,道:「此計可行,兩個多月的娃娃,與剛生下來的,興許有差別,但一歲的,與那一歲零兩個月的,哪個分得出來。」

  任嬸笑道:「哪消候那樣久,我看半歲就差不多了。」

  方氏心道,到底還是陪房貼心些,換了別個,哪能想出這樣的好主意。她歡喜之下,丟了兩個鐵板兒與任嬸,任嬸嫌少,又不敢說,暗自撇嘴,退了出去。

  方氏越想越樂,等不得明日,當即就將張伯臨喚了來,道:「我仔細想過你方纔的話,覺著有理,孫兒還能再有,你的前程卻不容一點兒耽誤。」

  張伯臨見她終於想通,喜不自禁,磕頭謝她。

  方氏又道:「如玉小產,必要將養,若在你那裡,定會惹人閒話,不如我送她去別處待數月,待得身子養好再回來。」

第六十八章 安頓如玉

  張伯臨機靈,疑道:「怎需要這樣長時間?」

  方氏裝了不高興的模樣出來,臉一沉,道:「嫡妻就要進門,你屋裡放個妾,成何體統。」

  張伯臨道:「現在她還不是妾,待到嫡妻進門再擺酒,就沒問題。」說完卻馬上「呸」了一聲,道:「口誤,我才不娶李家小娘子。」

  方氏明白,不論她甚麼態度,李家小娘子都是要進張家門,她為了將如玉藏起來,便不再作鼓勵張伯臨的舉動,而是站到了張梁那邊去,道:「你做出此等醜事,還好意思說不娶?依我看,你娶李家小娘子最可靠,她家權勢大,就算有朝一日你東窗事發,他李家也護得住你。」

  方氏難得講出這般有道理的話,張伯臨還真聽進去了,仔細思考了一番,覺得此舉方為上策,於是便與自己尋借口,暗道,若李家小娘子不如意,就再納幾個心儀妾,也是一樣。

  方氏見他不作聲,猜到他被自己說動,便繼續道:「等新婦進了門,你想怎麼納妾就怎麼納妾,她進門之前,你還是收斂些,別把如玉留在屋裡,與李家留些臉面,不然惹惱了他們,往後事發,誰人與你作主?」

   張伯臨叫這話講紅了臉,忙奔了回去,將方氏的主意講與如玉知曉。如玉不大願意,磨蹭著不肯收行李。張伯臨生氣道:「我娘講得有理,嫡妻進門前先有妾,是打她的臉,你先躲起來是正經,就算將來她進了門,你也須得小心伺候,不可逾越。」

  他張口閉口嫡妻,如玉愣住,不知他怎麼突然轉了念頭,樂意娶李家小娘子了。

  張伯臨氣過,又婉言相勸:「都怪我做出這樣的醜事,將來少不得還要靠李家權勢維護,不多與李家小娘子些臉面,你日子也難過。」

  原來他是為自己著想,如玉釋懷,趕忙收拾好衣裳,道:「我不連累你,這就去尋二夫人。」

  張伯臨心下感動,將她手握了好一時,道:「我娘不會虧待你,你到了外面,好生將養,待李家小娘子進了門,我親自去接你。」

  如玉撒嬌問道:「你不去看我?」

  張伯臨猶豫了一下,道:「若是得閒,就去。」

  如玉點了點頭,朝他臉上親了一下兒,拎著包袱到方氏房裡,垂淚道:「與二夫人添麻煩了。」

  方氏卻道:「為我自己孫兒打算,麻煩甚麼。」說著命任嬸搬凳兒叫她快些坐下。

  打胎已成定局,方氏怎麼還待自己這樣好,如玉正驚訝,方氏已與任嬸商量起來:「將她送到哪裡養胎合適?」

  養胎?如玉愣住。

  任嬸想了一想,道:「山上?」

  方氏不喜:「山上潮濕,又沒得屋住,如何是好?」

  任嬸進一步明白,方氏是真看中如玉腹中的孩兒,便想了一戶妥當人家,道:「二夫人可還記得方大頭?」

  方氏歡喜道:「自然記得,我家遠親,銀姐就是換去了他家。」

  說完又猶豫:「聽說銀姐還在他家做妾呢,把如玉送去,她能不暗中使壞?」

  任嬸笑道:「一輩是一輩,二夫人若送個二老爺的妾去,她使壞是一定的,可大少爺的妾,與她甚麼相干?」

  方氏點頭稱是,向如玉道:「把你送去我遠親家住著,待孩子生下來再回來。」

  如玉驚道:「大少爺的前程不要了?」

  方氏笑道:「將孩子月份瞞下兩個多月,便得。」

  如玉忐忑,不言語。方氏道:「你怕甚麼,萬事有我呢。」

  如玉心道,方氏是張伯臨的親母,怎會害他,必是有了妥當安排,於是爬下磕頭,道:「謝二夫人憐惜。」

  方氏忙道:「叫你莫動不動就磕頭行禮,小心動了胎氣。」說著命任嬸將她扶起來,又去裡正家借了一副滑竿,親自送如玉去方大頭家。

  方大頭領著銀姐,還在田里忙活,家中只有方大頭媳婦在,她迎出來將方氏等人接著,笑道:「甚麼風把二夫人吹了來。」

  她家亦有個小院,卻遠不能與張家相比,幾間屋子,只有正房是瓦房,其餘都是茅草覆頂。方氏隨她進屋去,再一看,四面牆光光,未有粉飾,家什也僅有一張桌子,幾把椅子而已。她心有猶豫,望了任嬸一眼,悄聲道:「這般簡陋,如何養胎?」

  任嬸暗自腹誹,張家也已窮了,不過還有個殼子撐著而已,竟嫌棄起別個來,便故意道:「那咱們到城裡賃個屋子,再請個下人服侍……」方氏忙打斷她道:「就是這裡罷,去城裡住,可得不少開銷。」

  方大頭媳婦捧上幾碗粗茶,方氏嫌棄,瞧了一眼就放下了,問道:「怎麼他們在地裡幹活兒,你卻沒去?」

  方大頭媳婦笑道:「妻是做甚麼的?既有了銀姐,我就享享福。」

  方氏想想自身,連個冬麥都指使不動,不禁嫉妒起方大頭媳婦的御妾之道來。

  方大頭媳婦問道:「聽說二夫人家未過門的兒媳林三娘,極是能幹,我們還在播種,她地裡的小麥就已收了,想必賺了不少錢罷,二夫人正是好福氣。」

  方氏聽著此話,覺得十分刺耳,欲發作,又有求於人,只得按捺下來,先辦正事。她到底還留有幾分清明在,沒直接說如玉懷的是張伯臨的孩兒,只道:「我才買了個丫頭,卻發現是有孕的,正好我家缺個小子使喚,便想把她放到你這裡住幾個月,待孩子生的,養大些我再遣人來接。」

  方大頭娘子奇道:「二夫人家屋子多的很,何須到我家借住?」

  方氏一時語塞,任嬸忙救場道:「看著又不能使喚,叫人堵得慌,因此送到你這裡來,眼不見為淨。」

  方大頭娘子還是奇怪:「你家有錢,還怕買不起小子,自小養大,費錢費事。」

  方氏已回過神來,忙道:「我們與大房分了家了,你竟不知?田少了一半,屋子也少了一半,正愁沒地方給下人住呢。」

  任嬸順著她的話道:「小子可比丫頭貴多了,買不起。」

  她們你一言我一語,方大頭娘子聽了個迷迷糊糊,便不再追問詳細,轉道:「我家窮,可比不得二夫人家,恐怕沒得多的口糧與這個丫頭吃。」

  方氏命任嬸取出交子來,道:「這是一貫的,管兩個月,須得日日與她燉雞湯。」

  兩個月,一貫錢,吃飯有多的,喝雞湯卻是遠遠不夠,方大頭娘子不樂意,將頭搖了一搖。方氏看了看如玉的肚子,咬咬牙,道:「那這算一個月的。」

  方大頭娘子勉強點了點頭,道:「我是看在親戚的份上。」

  正說著,方大頭二人從地裡回來,聽說了如玉借住的事,也道:「一貫錢住一個月,還要吃雞,是我們虧錢哩,不過既是親戚,虧些就虧些罷。」

  銀姐跟在他後頭,見了方氏,暗自咬牙切齒,恨不得撲上去咬她一塊肉下來,她在旁聽見了他們言語,譏笑道:「二夫人真是賢惠,要幫二老爺養第三個兒子。」

  方氏唬著臉道:「休要胡說,這不是二老爺的。」

  銀姐見她生氣,愈發信了,不再理她,轉頭打量如玉,暗自琢磨心事。方氏曉得她誤會,偏又不能講出實情,勉強與張伯臨惹麻煩,只得暗自叮囑如玉提防銀姐。如玉並不曉得銀姐身份,很是奇怪,任嬸與她附耳講了幾句,方才明白。她與張梁沒得干係,與銀姐無瓜葛,又自詡還算玲瓏,便道:「二夫人放心,我不怕她。」

  方氏聞言放了心,將她安頓好,與任嬸離去。

  回到家中,張梁見著她,問道:「伯臨回來了?他若還是不願意,拜堂那日就綁了他去。」

  方氏得意道:「我已將他勸服了,你趕緊準備下定禮罷。」

  張梁不曾想過她有這樣的本事,驚喜讚了她幾句,自去與張棟商議。張家兩房都無錢,商議也得不出其他結果,一切只能從簡。過了幾日,定禮籌備妥當,八個彩色包袱,擱在了張家二房堂屋上,只等媒人送往雅州。

  青苗跟著眾人瞧了會兒熱鬧,回來與林依道:「三娘子,你也瞧瞧去,那幾個包袱包得倒好看,卻聽人說,裡頭都是不值錢的物事。」

  林依才賣過小麥,正忙著撥算盤算賬,頭也不抬,道:「休要胡說,小心二夫人聽見,我可沒功夫救你。」

  青苗湊到她身旁看了一會兒,道:「三娘子,我想幫你,可你這畫的彎彎曲曲,活似蚯蚓,誰能認得。」

  她在林依教導下,已很認得幾個字,但林依賬本上記的,乃是阿拉伯數字,難怪她不認得。林依編了個理由,哄她道:「我是怕別人把賬瞧了去,知曉了咱們家底,因此才寫的暗記,你當然不認得。」
修善難  為魔易   千年修道   不及一夜成魔

TOP

發新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