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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生活顧問》作者:阿昧(全書完)

第一百五十章    強人所難

    青苗建議,在下等房處另設一櫃檯,專賣蓋飯,凡有只買蓋飯不吃酒的客人,都叫她們到後面排隊去。

    此計甚好,解決了貧富兩撥人不願共坐一店的矛盾,又沒有增加成本。林依撫掌大讚,講與另幾人聽,另幾人也是齊聲稱妙。

    青苗的建議還是太簡單,林依仔細思考過後,將之完善,下等房並不設 櫃檯,僅把窗戶稍作修改,使其成為遞送蓋飯的窗口,要買的人在此排隊;單賣的蓋飯,不再現炒現賣,而是事先大鍋炒好,盛在食盆裡,以供客人隨意搭配;酒店內賣的蓋飯,還是現炒現賣,但賣的價錢貴上三成。

   酒店內,允許女經紀人自由出入,但為了貴人們的安全考慮, 僅限於從業三年以上的熟面孔——這項辯認工作,就交由祝婆婆把關。

    林依對人員的分派,也另作了調整,下等房內空間相對封閉,面對的又是容易做手腳的食物,因此須得一個可靠人,就讓青苗坐鎮;酒店內是楊嬸負責,要求祝婆婆不用溫酒時,也要幫忙招呼;廚下則由林依親自操勺。

    如此安排過後,客人們買蓋飯,無須再等待,隨買隨走,雖不能坐下吃,但難得快捷,生意反而好了許多,每日裡到下等房前排除的客人,排起長隊,其中不僅有州橋巷的近鄰,還有聞名而來的遠客。

    林依瞧著這情景,喜在心頭,炒起菜來格外起勁。然而生意雖更好了,她卻日益清閒下來,因為蓋飯窗口的飯菜,都是一大鍋一大鍋事先炒好的,往往忙碌半個時辰,能管上很久;前面酒店賣的蓋飯,倒是現炒現賣,但客人還是不多,因此讓她沒了活兒干。

    楊嬸與祝婆婆每每感歎,雖然單設了蓋飯窗口,酒店生意還是不大如意,林依看在眼裡,急在心上,但一時之間也想不出甚麼好辦法,真真是愁人。

    青苗那裡生意好,卻也有抱怨,稱一次性做的飯菜太多,往往還沒有賣完,就冷掉了,因此向林依提議:「二少夫人,咱們一次少炒些?」

    林依忖度,就油鹽柴火等成本考慮,肯定是炒的回數越少越賺錢,不如做個保濕食台,又方便又節省。她尋來個工匠,將自己的想法細細講與他聽,大宋的工匠,領悟力和手藝都是極好的,隔日就送了個薄鐵皮食台來,上面八個食槽,打開下面的櫃門,乃是加火的爐子,裡頭丟上幾塊木炭,讓它慢慢燃著,能管大半天。

    青苗見了這樣物事,愛不釋手,立時將飯菜移了過去,朝窗前一擺,再也不用擔心飯菜會涼掉。

    蓋飯生意日益走上正軌,前面酒店的生意也漸漸好轉,隔三岔五就有翰林院的 夫人來照顧生意,帶得那些愛體驗官宦夫人生活的娘子們,也頻頻光顧。

    這日,林依暫時無事,在店內閒坐,忽見牛夫人到訪,連忙迎了上去,親自引她入座,笑道:「多謝外祖母來照顧我生意,想吃甚麼酒?」

    牛夫人卻先示意她坐下,再才喚來楊嬸,點了一壺白羊酒,一個四色果子拼盤,又尋一個經紀人將軟羊和乍脯各買了一碟子。酒菜齊全,牛夫人招呼林依道:「今日外祖母請你。」

    林依也不推辭,笑著先敬了她一杯。

    牛夫人朝店內環顧,見店內六張桌子,已坐滿四張,這樣好的生意,實在出乎她意料之外,不禁問道:「生意還好?」

    林依謙虛道:「勉強度日。」

    牛夫人替她布了一筷子菜,又問:「府尹夫人這些日子沒來?」

    林依笑道:「府尹乃是一城長官,府尹夫人想必也是忙的,哪有空總來。」

    牛夫人細細問她府尹夫人的喜好等,又壓低了聲音求她道:「我想結交府尹夫人,苦於沒有門路,仲微媳婦,你幫幫我。」

    林依奇道:「上回我腳店開張,不是已把你引薦給府尹夫人了?」

    牛夫人歎道:「那日你也瞧見了,府尹夫人瞧不上商籍的人呢。」

    府尹夫人的態度,林依沒法改變,她感念牛夫人的恩情,便替她想出個主意來:「不如我再把府尹夫人請到店中來,叫外祖母作陪?」

    牛夫人是想把府尹夫人請回楊家酒樓,到張家腳店來有甚麼用,於是與林依商量道:「能否把招待府尹夫人的地方,設在我家酒樓?」

    林依吃驚道:「外祖母,你家酒樓,可是有男客的,府尹夫人怎會前去?」

    牛夫人自己做生意,拋頭露面慣了,並不覺得女人家偶爾去酒店坐坐,有甚麼要緊,便道:「又不是沒有濟楚閣兒,朝閣裡一坐,門一關,誰人看得見,好過你這裡大門口路邊開。」

    林依十分為難,又不好推卻,只好道:「那我幫外祖母去問問,成與不成,不敢打包票。」

    牛夫人見她應下,十分高興,笑道:「不管成事與否,我都承你這個情。」

    林依雖答應幫牛夫人的忙,但仍覺得此事懸的很,當初她考察大小腳店,還是張仲微陪著,才敢進去坐一坐,府尹夫人身份高貴,在這些方面,肯定更是講究。她料得果然沒錯,府尹夫人聽了這邀請,想也沒想就拒絕了,不但如此,還罵了好幾聲餿主意。

    林依辦完了差事,把牛夫人請到店中來,卻沒敢把府尹夫人的態度如實報與她,只道府尹夫人不肯去有男客的店。牛夫人感到十分遺憾,道:「從後門繞進去,不叫人看見,也不成?」說完不待林依開口,自己反駁道:「堂堂府尹夫人,豈肯從後門進。」她長歎一口氣:「難道我真沒這個福氣?」

    林依見她失望,又出主意道:「要不外祖母在家裡設宴,邀府尹夫人前來?」

    此法雖是退而求其次,但也算不錯,牛夫人就又高興起來,連聲稱讚:「還是你腦筋活。」她馬上回家去準備,而邀請府尹夫人的差事就又落 到了林依身上。

   青苗聽說此事,抱怨道:「府尹夫人何許人也,是那樣好邀請的?牛夫人也太強人所難。」

    林依道:「罷了,牛夫人待我們不錯,就當報恩了。」這回她去見府尹夫人時,鄭重帶上了帖子,不料府尹夫人卻很不高興,將其丟到一旁道:「三番兩次相邀,定是有事相求,我家老爺公正廉明,可不做這樣的事情。」

    府尹夫人把話講到這裡,林依就不敢再邀,不然背個拖府尹夫人下水的名聲,可不好聽。

    隔日,牛夫人主動來打探消息。林依將府尹夫人的話,原封原轉告與她,又安慰道:「許是邀得太頻繁,外祖母晾一晾再去。」

    牛夫人很是懊惱,道:「是我考慮不周,不該頻頻相邀,這下府尹夫人記得了我,只怕下回再邀,也是被拒絕。」她說完,一杯接一杯,開始吃悶酒。

    林依瞧她這模樣,以為她是真有事求府尹夫人,遂關心問道:「外祖母可是遇到了難事,不妨說出來聽聽。」

    牛夫人能有甚麼難事,只不過是張家腳店開張那天,見到許多官宦夫人來捧場,覺得極有光彩,便也想請一位到楊家酒樓坐坐。

    林依聽了牛夫人的想法,覺得很不可思議。問道:「既然外祖母只是想尋人撐場面,為何不直接尋達官貴人來,而非要尋他們的夫人?」

    牛夫人暗道,她連官宦夫人都請不來,哪有能耐請她們的官人。不過林依這話,給了她提醒,開口笑道:「你這話有理,竟是我糊塗了,我家酒樓裡,進出的都是男客,自然請官老爺來更便宜。」

    林依見她想轉過來,笑著點頭稱是。

    牛夫人就等著她表達,見她點頭,馬上話鋒一轉:「可惜我們商籍人士,平日裡哪有機會見到達官貴人,連他們家的門朝哪邊開都不知道。」

    林依心裡咯?一下,暗道不妙,果然牛夫人下一句話就是:「仲微媳婦幫幫我,請歐陽府尹到我家酒樓坐坐呀。」

    林依苦笑連天,婉拒道:「我一婦道人家,哪好去請府尹大人。」

    牛夫人已替她想好了辦法,道:「不消你去,叫張二郎走一趟。」

    林依去邀府尹夫人,只是女人家私下的交情,多去幾次並不妨,但若是張仲微出面,性質可就大不一樣了。牛夫人是親戚不假,有恩在前也不假,但林依可不敢拿張仲微的前程去做賭注,這樣的要求,她不能答應。

    她斟酌著詞句,向牛夫人道:「外祖母,最近朝廷捉拿行賄的官員,查訪得緊呢,讓仲微在這風口浪尖上府尹家,不大好罷?」

    任她言辭婉轉,牛夫人還是不大高興,當即沉下臉來,道:「你若是怕這怕那,那還開腳店作甚麼?」

    先前一直親親熱熱,此刻一語不合,就變了臉色,林依回想牛夫人以前對待張棟前後不同的態度,心道,看來這位外祖母,性子未變,還是同以前一樣「愛憎分明。」
第一百五十一章  上門鬧事

    牛夫人到底是長輩,林依再怎麼反感她強人所難,也不會因了一點小事就鬧翻臉,於是故意忽略之前的話題,道:「我的確是膽子小,不過這與開不開腳店,並無甚麼干係。」

    牛夫人上下看她兩眼,道:「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朝廷早就明令京官、朝官和州官,都不許行商,在京城的,除了自家住的房屋外,還不許廣置物業呢。」

    難道那些官宦人家寧願受窮也不做買賣,不僅是觀念差異,還另有這樣的原因在?如果真是這樣,從開張到現在,店裡來過那許多官宦夫人,怎無一人提醒林依?又或者,她們都心知肚明,是故意想看著林依倒霉?也許已經有人在朝上參了張仲微一本了?林依明知牛夫人在此情此景下講了這番話,應是別有目的,但還是忍不住往深處去胡思亂想。

    牛夫人瞧出林依還是在意的,遂添油加醋道:「有個太子洗馬,因『坐知瓊州日販易規利』而貶了官,還有法令規定,別說官員不能做買賣,連赴任時購進貨物帶到任上去賣,都是不行的。」

    牛夫人講得有鼻子有眼,由不得林依不信,但她再怎麼相信,也不敢再流露出來,免得更加被動,於是道:「那我明日就把店關掉,回鄉種地。」

    她拿這話一堵,牛夫人反倒不知再講甚麼,訕訕道:「我也是恰好想起,怕你吃虧,才提了一提,並不是故意要嚇唬你。」

    林依順著她這話,真裝出驚恐的模樣來,起身道:「外祖母先回罷,我要去尋仲微商量商量,把店關掉算了,他的前程要緊。」

    牛夫人以為林依真信了她的話,幾分內疚,又有幾分竊喜,心道,若林依關了店,正好她自己再開一家,把生意接過去。她越想越美,便離了張家酒店,回家與楊升商議去了。

    林依雖然曉得牛夫人嚇唬她的成分大些,但還是有些惶恐不安,待得張仲微回來,馬上拉了他問詳細。張仲微笑道:「朝廷分佈那些禁令,是防止有些官員藉著行商,利用職務之便,以權謀私。咱們的腳店,是自食其力,怕甚麼。」

    林依將信將疑道:「當真?事關你的前程,可得打聽清楚了。」

    張仲微見她還是擔心,安慰道:「你放心,我這樣的小官,無權無勢,又沒礙著誰的路,哪有人來管我?還有,外祖母講的太子洗馬一事,還是開寶年間的事,那些法令,也是真宗時的事,這許多年過去,官員經商的,有增無減,從未聽說誰被降職。」

    林依聽他一說,放心之餘,突生受騙之感,都是好幾十年前的事了,牛夫人還拿來講,敢情是真糊弄人。她又是氣憤,又是委屈,與張仲微抱怨道:「我倒寧願沒住過她家了,不欠她人情,也就不會如此被動。」

    張仲微認為,牛夫人故意嚇唬晚輩,害他娘子擔驚受怕,實在過分,便道:「往後不必給她面子,她災後收留我們,也不過是看在我和爹做了收的份上,不然你想想以前,你同娘去她家,茶都沒吃一口,就被她趕出大門哩。」

    張仲微的硬氣,給了林依極大安慰,撲到他懷裡道:「下次她要我去邀府尹大人,我再也不去了。」

    張仲微為了逗她開心,便將些今日生意如何的話來問她,果然成功轉移了林依的注意力,令她精神抖擻地搬出算盤和賬本,一樣一樣算給他看。

    張仲微雖也關心生意,但並不關心賬目,在旁聽得直打瞌睡,林依這才反應過來,他只是要轉移話題,遂嗔道:「當差沒幾天,本事漲了不少。」

    張仲微愛她這含嬌帶怒的模樣,一把摟住她,香了個嘴兒,道:「咱們好幾天沒……」話音未落,外面楊嬸叩門:「二少夫人,店裡有位客人點了蓋飯。」

    林依連忙應了一聲,推開張仲微,到鏡前去攏頭髮。張仲微歎了口氣,道:「娘子,我看你開店,比在鄉下種地還辛苦,種地再累,好歹晚上 能歇歇,你這真是不分白天黑夜了。」

    林依道:「既是酒店,總不好天一黑就關門,我也沒辦法。」

    張仲微道:「馬上月底,我就要發俸祿,等拿到錢,我與你雇個人來幫忙,如何?」

    林依急著去做蓋飯,道:「到時再看罷。」

    張仲微看她匆匆出門,實在是心疼她日夜勞累,便跟了出去,到廚下與她幫忙。二人剛到廚房,楊嬸追了過來,急問:「二少夫人,蓋飯還未做罷?」

    林依剛把鍋鏟拿起,搖頭道:「還沒來得及,怎麼,客人要換菜色?」

    楊嬸擺手道:「不是,那位客人並不吃酒,只是買蓋飯。」

    林依道:「那你請她到後面蓋飯店排隊。」

    正說著,前面店裡傳過來吵嚷聲,楊嬸一聽那聲音,道:「就是那位只買蓋飯不吃酒的客人,方才要她到後面來,她不肯,不知這會兒又怎麼了。」

    林依放了鍋鏟,把廚房鑰匙遞與張仲微,叫他鎖門,再與楊嬸到店裡去。店內,楊嬸所述的那位客人,是一名三十開外的婦人,身上衣裳破舊,拿藍手帕包著頭,正與祝婆婆爭吵:「你們這是甚麼酒店,既然進來了,還能不叫我吃飯?」

    祝婆婆還未搭腔,旁邊有個華服娘子嘲笑道:「既然知道是酒店,為何不吃酒,只吃飯,這又不是食店。」

    這話雖有幫襯店家的成份,但讓那藍手帕娘子聽見,無疑上火上澆油,她一屁股坐到桌前,再不站起來,拍著桌子道:「有本事就別賣,既是賣了,為何不許我吃?今兒你們不把蓋飯端上來,我就不走了。」

    楊嬸直皺眉,悄聲向林依道:「我看她這陣仗勢,就是來鬧事的,但這知打扮又不對,定是被人收買,替人砸場子來了。」

    林依道:「進門就是客,不管她甚麼來路,不能欺壓,旁邊客人都瞧著呢。」

    祝婆婆走攏來,笑道:「我開那小酒肆時,別的沒學到,就會對付這樣的人,二少夫人且看我行事。」

    林依就是看在祝婆婆有開店的經驗,才雇她來的,因此也極想看看她的本事,遂點了點頭,叫她上去。

    祝婆婆走到藍手帕娘子桌前,低頭哈腰,把姿態擺得低低的,恭敬道:「娘子,我們店的蓋飯,除了白飯一碗,另有兩葷兩素,外加兩樣小菜,姜辣蘿蔔和醬甘露子,還有一碗湯。小菜加湯,是附送的,葷菜每樣三十三文,素菜每樣十三文,不知娘子要幾葷幾素?」

    藍手帕娘子眼一瞪,大聲質問:「你欺負我不懂行?葷菜明明是每份二十五文,素菜是每份十文。」說完站起身來,揮動手臂,市場叫嚷:「大夥兒快來看哪,所謂店大欺客,張家腳店看我穿的破爛,就抬高價錢,想要趕我走。」

    酒店是臨巷的,經她這一嚷嚷,門口迅速聚來一群人,男男女女都有,店內其他女客,本有人在罵藍手帕娘子窮酸樣,想幫著店家趕她走,但一見門外有了男人圍觀,馬上結賬離去。還有那渾水摸魚的,未付酒錢就想溜,被楊嬸抓住,還振振有詞:「我在你店裡受了驚嚇,還被男人圍著看,不向你討損失就罷了,你還來找我要錢?」

    楊嬸拉她不住,叫她扎進人群,跑了,待得再追,又擔心店裡少了人,正猶豫,林依叫她道:「除非她下回不來了,不然總有追討酒錢的時候,且先把這位鬧事的打發了。」

    此時,藍手帕娘子嚇走了店內客人,得意非凡,正準備開溜,祝婆婆一個跨步上前扭住她手臂,叫道:「鬧了場子,還想跑?快隨我去見官。」

    藍手帕娘子年輕,力氣大,用力一掙,便脫身出來,祝婆婆哪肯讓她走,繼續上前抓她,二人一個抓,一個躲,待得楊嬸放走吃白食的娘子過來相幫時,二人已扭作了一團。

   楊嬸費了好大力氣,才把她們分開來,定睛一看,祝婆婆脖子上好幾道紅痕,都是藍手帕娘子抓出來的,不過藍手帕娘子也沒討到好去,頭髮被扯落一地。林依恨道:「天子腳下,竟有刁民,楊嬸快快拿繩子來,綁了她去見官。」

    藍手帕娘子拔 腿就跑,楊嬸箭步上前,抓住她後背心的衣裳猛地一扯,就把她扯進懷裡來,再牢牢將她箍住,藍手帕娘子拚命掙扎,可楊嬸是在鄉下做慣了粗活的,很有一把力氣,輕易根本掙不脫,藍手帕娘子心一急,叫道:「你敢拿我?可曉得是哪個叫我來的,說出來嚇你一跳。」

    林依拿了塊上書「打烊」字樣的牌子,朝門外一掛,再將店門一關,笑吟吟問道:「是哪個,我正想曉得呢,且講來聽聽。」

    藍手帕娘子見她拴了門,真個兒慌起來,衝著門口高聲道:「別以為你關了門,就無人曉得,那些看熱鬧的,還在外頭呢。」
修善難  為魔易   千年修道   不及一夜成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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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二章  誰人主使

    林依還是笑,把聲量提得比她還高:「我雖然關了門,但一沒罵你,二沒打你,就算外頭有人聽著又怎樣?」

    藍手帕娘子狡黠一笑,張口就叫,聲音尖利:「來人啦,有人動用——」

    話未完,戛然而止,原來林依從櫃檯裡抓了一把錢,丟到她面前。藍手帕娘子看看地上的銅板兒,又看看林依:「你這是作甚?」

    林依下巴一抬,道:「講出背後主使,這錢就歸你。」

    藍手帕娘子低著頭,目光從左至右,從右至左,口中還唸唸有詞,似是在數錢,過了一時,抬頭道:「添十文,我就告訴你。」

    林依爽快地又丟了十文到地上:「說。」

    藍手帕娘子飛快的答道:「是歐陽府尹的夫人叫我來的。」

    林依繼續問:「為甚麼叫你來,是何目的?」

    藍手帕娘道:「這我可就不知道了。」

    對話中,林依一直盯著她的眼睛,覺出她目光有閃爍,略一沉吟,命楊嬸放開她。藍手帕娘子沒了束縛,迅速蹲下身子,把地上的錢一攏,朝荷包裡一塞,飛奔出門去了。

    林依把楊嬸一推,急急吩咐:「追,跟著她。」

    楊嬸連忙跟出門,盯準藍手帕娘子,一路尾隨,楊嬸到底不是東京人,對東京地形並不熟悉,在州橋巷中時還好,但一出巷,七拐八拐,眼前就不見了藍手帕娘子的蹤影。她使勁揉了揉眼睛,四處轉了一氣,還是一無所獲,只得垂頭喪氣歸家,向林依請罪道:「二少夫人,我跟丟了人,請你責罰。」

    林依聽她講了經過,安慰道:「這不是你的錯,罰你做甚麼。」

    祝婆婆道:「我倒是對東京熟,但卻年老了,跑不動,不然就跟出去了。」

    楊嬸問林依道:「二少夫人 不相信是府尹夫人主使的?」

    林依道:「府尹夫人與咱們無冤無仇,為何要使人來鬧事?」

    楊嬸與祝婆婆一想,都點頭稱是。

    這時,青苗跑進店來,道:「蓋飯賣光了。」林依正要開口,青苗又道:「我曉得有人鬧事,二少夫人無心再炒菜,因此把窗口關了。」

    林依哭笑不得,道:「就你鬼機靈,既是不做活兒了,來幫我想一想,這鬧事的娘子,到底是何人指使的。」

    青苗先把那鬧事的人大罵一通,再問:「二少夫人沒把她捆起來問個詳細?」

    林依道:「外面都是人,還沒捆,她已鬼哭狼嚎,我擔心把官差招來,便丟給她五十文錢,誘她講了。」

    青苗馬上問:「那是誰?」

     林依答道:「她說是府尹夫人。」

    青苗毫不猶豫搖頭道:「不可能。」

    林依奇道:「何以見得?」

    青苗肯定道:「府尹夫人我是見過了的,滿臉英氣,待人又爽利,肯定不會做這種事,要說是那刁鑽侍候的王翰林夫人所為,我倒還信些。」

    楊嬸得了提示,悟出些門道來,道:「莫非鬧事娘子的背後主使,是王翰林夫人?她與府尹夫人不和,咱們可都是看見了的。」

    祝婆婆覺得楊嬸所講有理,附和道:「王翰林夫人為了栽髒府尹夫人,這才使人來鬧事,又故意報出府尹夫人的名號,好與她麻煩。」

    她們分析的都有道理,林依卻緩緩搖頭,問楊嬸道:「你真看見鬧事的娘子出州橋巷了?」

    楊嬸重重點頭,道:「若不是出了巷,我也不至於跟丟。」

    林依道:「那只怕與府尹夫人和王翰林夫人都沒得干係。」

    另三人齊齊問道:「何以見得?」

    林依故意考青苗,以目光示意,要她作答。

    青苗想了一時,道:「我曉得了,府尹夫人與王翰林夫人,就住在巷子裡,那鬧事的娘子肯定急著回去報信,卻徑直出了巷子,說明背後之人,是住在巷子外。」

    林依告訴點頭,楊嬸卻提出不同見解:「也許主使人就是府尹夫人,鬧事娘子洩了底,擔心受怕,因此不敢去報信,逕直回家躲起來了。」

    林依一愣,這也不是沒可能,畢竟無人能擔保鬧事的一定不是府尹夫人。青苗幾人繼續分析,你一句我一句,越討論越糊塗,到最後竟是人人都有嫌疑。林依聽到頭痛,揮手叫她們下去,獨自回房坐下,對著牆壁發呆,心道,城中謀生,果然比鄉下更不易,鄉下頂多有幾個地痞無賴,都在明面兒上,不似城中人,個人臉上笑嘻嘻,背地裡捅刀不惜餘力。

    且說張仲微,鎖好廚房門後,就去了街上溜躂,考察各酒店有無好酒水,有無好菜色,待到他回來,發現腳店、蓋飯店都打了烊,心下十分奇怪,再進屋一看,林依呆坐在桌前,忙上前將她輕輕一推,問道:「發生甚麼事了?」

    林依將方纔的情形講與他聽,道:「好險,差點讓她亂嚷嚷,壞了名譽。」又歎:「有人渾水摸魚,未付酒錢就溜了,還不知虧了多少。」

    張仲微悔道:「我不該去街上,害你受累,幸虧沒出甚麼事,不然我真是後悔莫及。」

    林依不甚在意,道:「既開了腳店,這些事是免不了的,總不會回回你都在家。」

    張仲微問道:「你可曉得是誰人主使?」

    林依苦笑一聲,把才纔與青苗幾人的分析講與他 聽,道:「人人都有嫌疑,怎辦?」

    張仲微摸著腦袋,喃喃自語:「僱人鬧事,那可是要花錢的,誰人這樣大方?」

    說者無心,聽者有心,林依腦中靈光一閃,是了,僱人鬧場子,既要出錢,又要擔風險,若不是有利可圖,誰人會犯傻?

    依照這條分析,僱人到酒店鬧事者,無非有兩種目的,一是所謂的商業競爭,眼紅林依賺錢,因此來鬧一鬧,好讓店中生意變差——符合此項的,非牛夫人莫屬;除此之外,大概就是與張仲微有關的黨派之爭,或是李簡夫一派,或是王翰林。

    林依將自己的分析講與張仲微聽,又笑話他道:「中立真是不好,哪一派都想咬你一口。」

    張仲微摸著腦袋,疑惑道:「最近翰林院風平浪靜,並無甚麼跡象呀。」

    林依默想一時,問道:「李太守是一派,嬸娘的哥哥方睿與他不對付,因此是另一派,那歐陽府尹與翰林院的眾位翰林學士,是哪一派?」她問完,不待張仲微開口,先自答道:「歐陽府尹與你有知遇之恩,那是看在李太守的面子上,因此他與李太守是一派,是也不是?」

    張仲微想了想,道:「是,也不是,歐陽府尹雖與李太守交好, 但政見並不盡相同,他與王翰林面和心不和,倒聽說是真的。」

    林依聽糊塗了:「那歐陽府尹到底是哪一派?」

    張仲微道:「他是哪派都沾點兒邊,又哪派都不是。」

    圓滑一派?林依甩了甩頭,又問:「翰林院情形如何?」

    張仲微道:「黃翰林、鄧翰林、陸翰林追隨王翰林;趙翰林與孫翰林則與李太守是一派。」

    林依聽著聽著,覺出些滋味來,把開張那日翰林夫人們的明爭暗鬥講與他聽,好笑道:「原來孫翰林是王翰林的對方,虧得他家夫人還急著表明立場,也不知是真心還是假意,又或是怕我在王翰林夫人面前講漏了嘴。」

    張仲微道:「都說除了歐陽府尹,就屬王翰林拜相最有指望,誰人不給自己留條後路,就算政見不同,也不敢把關係鬧得太僵。」

    林依道:「你們官場上的亂七八糟,我鬧不懂,只想曉得,今日有人鬧事,是不是與他們有關。」

    張仲微沉上心來,仔細思考林依先前的分析,最後得出結論,黨派之爭不可得知,但鬧事者的主使人,肯定不是牛夫人.

    林依接連被牛夫人逼迫,本來就不高興,聞言反駁道:「這結論你是怎麼得出來的,莫非就是因為她是咱們的長輩?你別忘了,我們雖叫她一聲外祖母,其實卻並不親。」

    張仲微道:「與這些無關,娘子你想想,外祖母雖然也開酒店,但她那兩間酒樓,都是招待男客,就算鬧事者弄砸了我們的生意,與 她又有甚麼好處?」

    林依光想著牛夫人是勸阻過她開酒店,又試圖邀約府尹夫人的,就忘了這一茬,聽了張仲微這話,覺著有幾分道理,便道:「那暫且將她放到一邊,再想想官場上與你不和的人,哪些最有可能派人來搗亂?」

    張仲微苦笑道:「既然是不和,那都有可能,一時哪裡分辨得出來。」

    林依想了一時,也是好不頭疼,又見夜已深了,只得一將疑問暫且按下,寬衣歇息。

    第二日酒店、蓋飯店,照常開張,由於頭天藍手帕娘子那一鬧,酒店生意慘淡了許多。林依十分惱火,卻又無可奈何,只能坐在櫃檯後,繼續猜想那鬧事人是誰。

    青苗惦記昨日之事,無心賣蓋飯,便與楊嬸換了個差事,讓她到後面站著,自己則跑到前面店內,問林依道:「二少夫人,可有了頭緒?」

    林依搖頭,把昨日與張仲微的對話,講與她聽,問道:「都說當局者迷,也許答案呼之欲出,我與二少爺卻沒想到,因此請你來講講,哪個最有可能?」
第一百五十三章  水落石出

     青苗迅速答道:「是牛夫人。」

    林依奇怪道:「你為何這般肯定?」

    青苗道:「二少夫人講的甚麼黨派之爭,我聽不懂,不過那些官老爺,砸了咱們的店 又有甚麼好處?」

    林依道:「牛夫人砸了我們的店,也沒得好處,她家開的酒樓,是招待男客的。」

    青苗不以為然:「現在沒開,不等於將來不開。」

    此話有理,林依若有所思,緩緩點頭。青苗主動請纓道:「二少夫人,我去楊家找袁六問問,探探消息,如何?」

    林依想了想,同意下來。

    青苗便解下腰間圍裙,朝楊府去。楊府就在州橋巷間壁,距離極近,沒幾步就到了,青苗到底在此處住過幾天,曉得規矩,沒過大門,直接繞到下人住的西跨院,向那守門的小廝道:「我來找袁六,麻煩大哥叫一聲。」

    守門小廝被這一聲大哥叫得神清氣爽,側身朝院中幾棵樹下一指,道:「那不就是。」

    青苗謝過他,朝樹下去,待得走近,才發現不是袁六一個人。旁邊還有一名女子,這女子青苗也認得,就是牛夫人的貼身丫頭金寶.青苗並沒有因為金寶就停下腳步,仍舊直衝沖走了過去,金寶瞧見她,一愣,旋即把頭仰得高了些,問道:「青苗今日有空到我們這裡來?店裡生意不忙?」

    青苗覺得這話有深意,愈發認定指使鬧事的人是牛夫人,遂道:「店裡生意實在太忙碌,我們二少夫人只好又雇了兩個人,倒讓我閒了下來,便來尋袁六哥說說話兒。」

    她這一聲袁六哥叫得親熱,金寶不經意皺了皺眉,故意問道:「怎麼,你又來找袁六哥借廚房?你上回累得他被我們夫人罵了一通,我還沒找你算賬呢。」

    袁六被罵的事,青苗卻是頭一回聽說,怔怔問袁六:「真的?」

    袁六擺了擺手,道:「也沒甚麼,只是說了我兩句,你別往心裡去。」

    青苗聽了,愈發想與袁六說話,便道:「袁六哥,借步說話。」

    金寶在旁聽了,酸溜溜道:「有甚麼話,非要背著人講,難不成是有信物相贈?」

    青苗惱火她這態度,頂道:「就是送信物,怎地?」

    金寶恨瞪了她一眼,氣呼呼地扭身離去。青苗向袁六笑道:「她走了正好,免得咱們挪步。」

    袁六擔憂道:「金寶可是我們夫人面前的紅人,你不怕得罪她?」

    青苗奇道:「我又不是你們楊家人,她再紅,與我何干?」說完忽地叫了一聲,問道:「袁六哥,我沒帶累你罷?」

    袁六搖了搖頭,道:「不妨,你來尋我,有甚麼事?」

    青苗扯了個謊,道:「我們酒店生意太好,店面不夠用,二少夫人想擴一擴,卻無奈本金不夠,因此想向牛夫人借錢,她不知牛夫人大方與否,便遣我來打聽一番。」

    袁六道:「這個只怕是難的。」

    青苗問道:「怎麼個難法?是牛夫人小氣,還是她想自己開店?」

    袁六一驚:「你怎麼……」

    青苗立時瞭然,臉上卻裝出不解,問道:「袁六哥,我不過隨口一問,你怎地如此驚訝?」

    袁六這才覺出自己失態,忙掩飾道:「我們夫人是有些小氣,但卻不許人講,我是看你口無遮攔說出來,這才吃了一驚。」

    青苗一笑,也不辯駁,道:「既是她小氣,定然不肯借錢的,我且回去報與二少夫人知曉。」

    青苗回到家中,在裡間尋到林依,先嘀咕道:「沒想到楊家的人,都是兩副面孔,金寶是,連袁六也是。」

    林依奇道:「何出此言?」

    青苗將金寶講的那些話複述一遍,林依還不相信,道:「我們在楊家住著時,金寶服侍得極盡心的,從未講過過火的話。」

    青苗嗤道:「她在主人面前一副嘴臉,下人面前又是一副嘴臉。」

    這樣的人倒也很多,林依勸她想開些,又問:「你不是去向袁六打聽消息的,結果如何?」

    青苗道:「袁六也是雙面人,平日待我不錯,真向他打聽起消息來,甚麼也不說,還是不小心講溜了嘴,才叫我曉得了詳細——指使鬧事的人,肯定就是牛夫人沒錯。」

    林依倒覺得袁六的行為無可厚非,畢竟對於一個下人來說,還有甚麼比忠誠更重要呢?青苗聽了林依的解釋,連連點頭,道:「二少夫人說的是,若換作他來向我打聽消息,我也是不肯講的。」

    林依將面前的賬本拍了拍,長歎一口氣:「就算曉得了又如何,拿她無法。 」

    青苗義憤填膺:「怎麼沒法,拿她去見官?」

    林依問道:「你可有證據?」

    青苗愣住,旋即道:「二少爺可是個官……」她說著說著,氣勢弱了下去,歎道:「若二少爺是在開封府衙門當差就好了。」

    林依被她逗笑起來,道:「就算二少爺在衙門當差,也不能以權謀私呀。」

    青苗想了想,道:「若真想報復牛夫人,法子多的是,咱們且等兩天,待她的新酒店開起來,我也去砸場子。」

    林依本想勸她兩句,但一起,青苗的性子,是來的快,去的也快,等到牛夫人的店開起來,興許她早就過了衝動期了。

    她這回卻是想錯了,牛夫人的動作奇快無比,下午就聽見上街做工歸來,路過蓋飯店的肖嫂子稱,不遠處新開了一家酒店,也是專招待娘子們,那店裝修豪華,賓客盈門,比起張家腳店的生意來,好過許多倍。

    牛夫人的動作竟這樣快,林依很是吃驚,她斷定,牛夫人的店,肯定是在鬧事前就謀劃好了,只等鬧完事,張家腳店的生意一慘淡,她的店就開張,正好把張家腳店的客源拉過去。

    正想著,王翰林夫人自店前經過,林依忙打招呼道:「王翰林夫人好久不見,進來坐坐?」

    王翰林夫人柔柔一笑:「不是我不照顧你家生意,只是聽說你家常有人上門鬧事,我可受不起驚嚇。」

    林依眼睜睜瞧著王翰林夫人出巷子上了轎,想必是朝楊家新店了。她氣惱非常,忿忿朝櫃檯裡坐了。過了一時,有一娘子進門,林依認出,是最愛體驗官宦夫人生活中的一位,忙上前招呼,不料那娘子在店內環顧一圈,扭頭就走,口中抱怨:「裁縫娘子騙我,說這裡來了官宦夫人,哪裡有人影子?」

    有人在外面高喊:「不是我騙你,是你尋錯了地方,有官宦夫人的店,在巷子那邊。」

    林依強壓怒氣,正欲回到櫃檯,有名小廝上門,遞過一張帖子,道:「我們家酒店開張,請林夫人賞臉。」

    林依見他認得自己,猜到是楊家人,打開帖子一看,果然是牛夫人請她去自家新開的酒店吃酒。

    所謂輸人不輸陣,林依命青苗取錢,大方打賞了送帖子的小廝。青苗待那小廝一走,便朝後面衝,林依拉住她問道:「你作甚麼?」

    青苗道:「咱們去恭賀牛夫人新店開張。」

    林依奇道:「自然是要去的,可你去後頭作甚。」

    青苗更奇怪:「既是要去鬧場子,不操傢伙怎麼成?」

    林依哭笑不得:「青苗,這裡不是鄉下,能由著你性子來,你這一去,可就授了人把柄,是能將你抓去見官的。」

    青苗恍然:「怪不得楊家那許多下人,牛夫人不派她們來鬧事,卻要另僱人來。」說完又懊惱:「城裡人行事,許多彎彎道道,我實在看不慣。」

    林依輕聲道:「見多了就習慣了。」

    青苗眼珠轉了轉,突然笑道:「我只不過是才來城裡,一時不適應罷了,拐著彎坑人,誰人不會?二少夫人且放心,看我行事。」

    林依對牛夫人,早已一肚子的氣,因此並不攔著青苗,只囑咐道:「小心些,別讓人發現。」

    青苗附耳過去,講出計策,又問:「二少夫人,傢伙帶不得,那咱們怎麼去?」

    林依笑道:「慶賀別人新店開張,自然是要備禮去的。」

    她翻出自家酒店開張時的禮單,尋到牛夫人一欄,照著備了一份價值相當的賀禮,再打烊了腳店,只留楊嬸在後面賣蓋飯,自己則帶著青苗與祝婆婆,朝楊家新開的酒店去。

    她們到巷口打聽了一回,來到楊家新酒店,你道這酒店在何處?原來就在楊家宅院,乃是把最後一進院子連著後花園隔斷出來,做了個庭院似的高級酒店。青苗懊悔道:「我方才來楊家時,該繞到後面瞧一瞧的。」

    林依安慰她道:「瞧了又能如何,還不是一樣要忍著氣、帶著笑來道賀。」

    酒店前,離著門老遠就設了一排紅綠杈子,以阻隔行人,杈子進口處,立著兩名膀大腰圓的媳婦子,負責攔住男客;門首還紮了兩層綵樓歡門,正中一梯形簷子,每層頂部都扎出山形花架,其上裝點有花兒、鳥兒等各類飾物,簷下垂掛著許多流蘇。

    再往裡看,門上一面碩大招牌閃著金光,上書五個大字——楊家娘子店。
修善難  為魔易   千年修道   不及一夜成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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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四章  以牙還牙

    青苗見林依駐足不前,輕聲催她道:「二少夫人,這有甚麼好看的,我恨不得幾棒砸了它。」

    林依卻道:「學著點,以後咱們家開大酒店,也照著這樣來。」

    走到門口,遞上帖子,一名丫頭上前,引她們入內,迎面並非酒樓,而是楊府後花園,因是冷天,花樹凋零,然而枝頭卻遍紮彩紙,倒比真花更惹眼;園中廊廡掩映,排列著小閣子,閣上各垂著簾幕,隱約可見簾後人影晃動,想來是吃酒的場所。

    林依雖不齒牛夫人作為,但也不得不佩服這份巧 心,大冷的天,坐在暖閣內,飲熱酒,賞風景,該是心曠神怡的一件事罷。

    園角處更有一片竹林,結竹杪為廬為廊,作為釣魚休憩之所。林依越看越愛,忍不住讚歎出聲,旁邊有人接話:「可惜不曾下雪,不然飲酒賞雪,真真是美事一樁。」

    林依聽這聲音耳熟,扭頭一看,原來是府尹夫人,她正驚訝,自府尹夫人身後,又轉出一人來,卻是牛夫人,她朝林依一笑,開口時,接的卻是府尹夫人的話:「這有何難,待得下雪,我再請府尹夫人來。」

    府尹夫人對這回答,似是很滿意,勾起唇角笑了笑,自朝閣裡去了。

    林依瞧出來了,牛夫人這番舉動,大有炫耀的成分,言下之意:拖你林依幫個忙,如此的難,你看我自個兒還是把事情辦成了;又或是:我一商人婦,能憑已之力將府尹夫人請來,托你幫忙時,你卻稱不可行,難不成是故意推諉糊弄我?

    牛夫人走近林依,笑道:「上回請府尹夫人來,因準備以男客店招待,惹惱了她,因此考慮再三,開了這家娘子酒店,好向她賠罪。」

    這話聽起來,是對林依的一番解釋,其實林依並不認為牛夫人另開一家娘子酒店有甚麼不妥,畢竟商業競爭到處都有,張家腳店不可能始終占那頭一份,但競爭歸競爭,為了拉客,就僱人上對手店裡去鬧事,不是君子所為,更何況她是林依的長輩。

    知道牛夫人是幕後主使又如何,她如今就站在林依面前,帶著勝利者的微笑,林依卻不僅拿她無法,還得露著笑臉,違心道一聲恭賀。

    非常之人,須得使非常手段,幸虧有青苗,不然這虧,可就白吃了。主僕連心,青苗竟感應到林依所想,偷偷朝她舉了舉袖子,告訴她,一切已準備停當。

    林依想起青苗出發前,自廚房取來的「成果」,忍不住微笑起來,腳步輕快地隨著引路丫頭,到觀景閣去。

    進得閣內坐下,模樣標緻的女小二先端上數碟看菜,請林依挑選。林依為了她們的後招,特意挑的都是湯湯水水的菜餚,好在這是冬天,如此刻意,並不招人懷疑。

    選好下酒菜,看菜撤下,酒水端上,林依點的酒,名為「開門紅」,名字喜慶,但聽不出名堂,待得端上桌來,杯中果然是紅艷艷,林依吃了一口,有水果味道,但卻又不是果酒,她從未見過這樣的酒,想要問小二,又怕被牛夫人知曉,更漲她氣焰,幸好帶了祝婆婆,討教一番得知,單論杯中酒水,其實普通,但這酒中,卻是摻了櫻桃的。

    大冬天的櫻桃,實屬珍貴,正店所賣的酒水,恐怕都達不到這檔次,林依不禁咂舌。祝婆婆則有些灰心,趁那小二出門,向林依道:「二少夫人,要不咱們還是回去賣蓋飯罷,這樣一家宅院酒店,賣的又是這樣的酒水,咱們哪裡比得上。」

    青苗斥道:「祝婆婆,你真是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

    祝婆婆忙閉了嘴,又替自己辯解道:「我只是講實話,並不是生了二心。」

    林依看了她一眼,沒作聲。

    轉眼菜餚上來,一味百味羹、一道三脆羹,一道鹽豉湯,小二還端上一碟子旋炙豬皮肉,道:「客人點的羹湯,不好下酒,因此我們東家另送一份旋炙豬皮肉,您沾著這梅子醬吃。」

    林依丟去賞錢,道:「代我多謝你們東家。」

    小二道謝,躬身退下,順路替她們關上了門。

    祝婆婆上前指點道:「旋炙豬皮肉不算名貴,但尋常酒店,都是沾大蒜末和白醋,她這裡卻是用梅子醬,這就高了一層。」

    林依今日來,撇去其他目的不談,也是偷師學習的好機會,因此用心記下,以備他日自家店裡使用。

    青苗見閣內無人,上前一步,袖子一抬,就想行動,林依卻輕輕攔了她一下,吩咐祝婆婆道:「你去把小二喚來。」

    祝婆婆應著出去了,青苗奇道:「二少夫人,你防著她?」

    林依理所當然道:「她又不是咱們家的人,自然要防著。」

    青苗點頭,自袖中取出一物來迅速扔到百味羹裡,再拿調羹攪了攪。剛放下調羹,祝婆婆就領著個小二進來了,林依若無其事吩咐小二道:「我見府尹夫人也在這裡,你幫我把這碗羹端過去,當是我請她的。」

    小二才接過林依的賞錢,自是很樂意幫忙,馬上取來托盤,將百味羹裝了,端到府尹夫人那邊去。

    林依目送小二出門,親眼見她進了側對面的一間小閣,心內默數一、二、三,就聽見那邊傳來一聲尖叫,正是府尹夫人的聲音:「羹裡有蟑螂!」

    隨著這聲叫嚷,一群人呼啦啦朝那閣裡奔去,其中就有牛夫人.林依為了不讓人生疑,叫祝婆婆留在閣內,自己則帶了青苗,也到府尹夫人的閣內瞧熱鬧。

    屋裡,府尹夫人坐在桌前,面若冰霜,她的一名丫頭指著碗邊的一隻蟑螂,正在質問牛夫人:「虧你自誇一定會讓府尹夫人滿意,倒是說說,這是甚麼?」另一丫頭幫腔道:「府尹夫人若有個閃失,你擔待得起?」

    牛夫人不愧為商場老將,面無一絲驚慌,鎮定自若地問道:「這道百味羹,是誰端上來的?」

    端菜來的小二奮力擠過人群,想進到屋裡去回話,但林依搶先了一步,誇張叫道:「這是我才點的菜,想到府尹夫人是愛百味羹的,因此才上桌,就讓小二給她端了來,怎地裡頭卻有蟑螂?都是我的不是,該看個仔細再送來的。」

    圍觀的人群中,不乏家中也有開酒店的,極樂意瞧牛夫人開張頭一天就倒霉,就有人出聲道:「林夫人,這與你不相干的,蟑螂在羹下,再怎麼瞧也瞧不出詳細來,倒是該把廚子叫來問問,再到廚下考校一番。」

    另一人酸溜溜道:「你是不曉得,牛夫人酒店裡的廚房,都是不許外人入內的,害怕別人使壞。」

    先前那人道:「怕人使壞?我看是廚房裡有蹊蹺,怕被人覺察罷。」

    牛夫人見她們落井下石,氣憤不過,但這幾人並非她邀請而來,而是聽說楊家娘子店開張,特特趕來偷師的,巴不得她的店開張頭一日就關門大吉,好自己回去另開一家,因此根本不在意牛夫人的情緒,自顧自議論個不停。

    林依看在眼裡,很是奇怪,難道人人的想法都是一樣,想別人家倒閉,自這一枝獨秀?東京城這樣大,招待男客的酒店好幾百家,難道大家多開幾家娘子店,就真能搶了生意去,也不見得罷?她目光掃過仍黑著臉的府尹夫人,明白過來,原來她們要爭搶的客源,不是別人,正是這些官宦娘子,牛夫人派人去鬧事時,大概也是這樣想的,林依的店一日不垮,官宦娘子一日不肯賞臉到她這商人婦開的酒店裡來。

    端百味羹過來的小二擠過層層人群,終於到得屋裡,喘著氣回牛夫人的話:「夫人,這百味羹是林夫人請客,叫我端與府尹夫人的。」

    青苗不滿道:「這話我們二少夫人早就講過了,還消你來補充?」

    牛夫人抬頭去看,人人臉上俱是多此一話的表情,不禁暗恨林依把話講在了前面,搶佔了先機。有些話,她自己不好出口,便輕輕咳了一聲,示意身後的金寶出列。

    金寶會意,馬上上前一步,沖青苗道:「這羹既是你們送的,與我們夫人何干?說不准那蟑螂,就是你們偷偷放進去,來砸我們家招牌的。」

    林依暗誇一聲聰明,可惜青苗更勝一籌,早料到此場景,做了個萬全的準備。她以目示意,叫青苗上前,青苗便走到桌邊,先向 府尹夫人告了個罪,再拿起一雙筷子,問道:「府尹夫人,這筷子你還用不用?」

    府尹夫人顯出嫌惡的表情,別過臉去:「髒死人,誰還使它。」

   青苗輕輕一點頭,用那筷子夾起蟑螂,抬高了手,叫眾人看清楚:「各位看看,這蟑螂一看就是煮熟了的。」

    那些官宦夫人,當然是分辨不出來的,被那蟑螂噁心得個個朝後縮。開腳店的商人婦們,則一眼就辨了出來,叫道:「牛夫人,真是你家廚子煮羹湯時不留神掉進去的。」
第一百五十五章  消除後患

    牛夫人心裡直敲鼓,自己也開始懷疑,是否真是自家廚子不當心,落了蟑螂到羹裡去,不過她再怎麼自疑,也不肯輕易承認,便再次輕聲咳了兩下兒。

    金寶再次出列,她不敢直視林依,便斜眼瞄著 青苗道:「無緣無故,為何要送百味羹與府尹夫人,其中定是有鬼。」

    不待林依與青苗出言反駁,出人意料的,府尹夫人開了口:「我與張翰林夫人相交已久,她請我吃碗百味羹,這也有問題?」

    府尹夫人言語間維護了林依,金寶哪裡還敢開口,看了牛夫人一眼,灰溜溜縮到了後面去。楊家酒店的那些競爭者位,立時抓住了機會,起哄道:「牛夫人,既是自己有錯,就趕緊承認了罷,賴到客人身上去,算甚麼本事?」

    牛夫人極想回嘴,但府尹夫人的態度在前,她怕自己開了口,不但不能挽回甚麼,反倒把貴人得罪了,因此只好忍了又忍,上前行禮賠罪:「小店 管理不善,叫府尹夫人受驚,往後定當嚴加約束廚房。」

    府尹夫人搭了丫頭的手,起身道:「你若一開始就似這般態度,我也便看在你新開張的份上,不予計較,但你見到髒物,不但不認錯,反倒百般推諉,實在讓人厭惡。」

    這話嚴重,牛夫人急著辯解,但府尹夫人根本不理她徑直出店去了。那牛夫人緊追著解釋,只當沒聽見。

    林依實在沒想到府尹夫人會幫她,十分驚喜,她自己雖也備好了說辭反駁金寶的那些話,但肯定遠不如府尹夫人的發言更有效果。

    店中的那些客人,因為那只蟑螂,更因為府尹夫人的拂袖而去,紛紛離店,轉眼花園就變得空蕩蕩。

    牛夫人追著府尹夫人,一直到她上轎,仍舊無功而返。她頹然轉身,發現林依就站在身後,先是一驚,隨即咬牙切齒:「沒料到你花招還真多,連事先把蟑螂煮熟都想得出來。」

    林依故作迷惑狀,道:「外祖母在講甚麼,我怎麼聽不懂?」牛夫人正想咒罵,林依自祝婆婆手中接過帶來的賀禮,雙手捧與牛夫人,笑盈盈道:「外祖母,我家腳店開張,多虧你照顧生意,今日你也開了腳店,這是我與你的回禮。」

    她把「照顧」與「回禮」兩詞咬得極重,登時看到牛夫人臉上紅一塊白一塊。金寶見牛夫人沒有反應,揣度她的心意,抬手揮落 林依手中的賀禮,啐道:「貓給耗子拜年,不安好心……」

    「啪—— 」話未完,臉上挨了結結實實一巴掌。

    林依正在可惜滾落一地的賀禮,不曾留意,還以為是青苗打的,待得抬頭一看,才發現那一巴掌,出自牛夫人之手。

    下人幫主人出手,反倒挨了打?林依詫異不已。

    牛夫人罵金寶道:「你是甚麼身份?敢冒犯翰林夫人?」

    囂張如牛夫人,雖敢暗中使壞,卻不敢明著得罪林依,這大概就是官宦夫人的身份,帶來的特權與好處。此種情景,應該淡定,但 林依是欲人一個,還是忍不住嘴角上揚,心生幾分得意。

    心裡頭再怎麼得意,場面話還是要的,林依先勸牛夫人:「外祖母仔細手疼。」又看著金寶道:「這樣不知尊卑高下的丫頭,教訓是該的,但外祖母切莫因此氣壞了身子。」

    青苗覺得今日揚眉吐氣,趁她們講話的空檔,將地上的賀禮撿起,碼好,丟進金寶懷裡,道:「我們二少夫人,是最講究禮數的。」

    言下之意,你們家揮落親戚的一片心意,真真是無禮之極。牛夫人的表情,又扭曲起來,林依不忍再看,匆匆上轎離去。

    回到家中,張仲微已當差歸來,在裡間坐著了。青苗見祝婆婆已回去,便興高采烈地向張仲微講起她的好計策,講起牛夫人吃虧的景象。她正在興頭上,張仲微卻打斷她,責備道:「所謂冤冤相報何時了,外祖母暗算我們,你再去設計她,那下回是不是又輪到她來我們店鬧事了?」

    青苗雖覺得他的話有理,但一腔熱血被澆了盆冷水,還是有些不服氣,辯駁道:「若不報復,牛夫人只會認為咱們好欺負,難不成就由著好一直暗算下去?」

    張仲微啞口無言,但還是覺得青苗的行為不妥,但問林依道:「娘子,你由著青苗丟蟑螂,就不怕明日外祖母也上咱們家丟一隻?」

    林依沉著臉道:「我處處怕得罪人,不想卻處處被人認為好欺負,從今往後,我也要做個惡人了,誰也休想佔到便宜去。」

    張仲微沒聽懂,問道:「娘子,你說甚麼?」

    林依哼了一聲,道:「你怕外祖母以牙還牙?我還怕她不來呢,上回那娘子鬧事,是我才開店,沒經驗,下回若還有人來,你且看我手段。」

    張仲微道:「若是能有法下一劑猛藥,杜絕她的念頭,那就最好了。」

    林依笑道:「不愧是我官人,我也正有此意。」

    林依將今日府尹夫人與她幫腔之事講民張仲微聽,稱自己為此感到十分驚訝,張仲微卻道:「雖說咱們大宋朝,天下學子都是天子門生,但歐陽府尹對我有知遇之恩,因此拿我當學生看,維護我一二,實屬正常,他是老師,府尹夫人便是師娘,自然會在外人面前為你開脫。」

    林依打趣道:「這樣看來,我今日是沾了你的光了?」

    張仲微大言不慚道:「那是當然。」

    二人笑鬧一番,青苗插話道:「二少爺,二少夫人,你們究竟有無法子斬草除根?」

    方才張仲微講的那些話,讓林依心裡有了數,此時聽到青苗發問,便命她磨墨,提筆寫下幾行字,遞與張仲微瞧,問道:「你看可行不?」

    張仲微仔細看過,道:「倒也可行,反正歐陽府尹哪派都不是,你與府尹夫人走得近些,倒不怕人講閒話。」

    林依問道:「王翰林與歐陽府尹不對付呢,你不怕他曉得,與你難堪?」

    張仲微道:「只要你不講,歐陽府尹與府尹夫人不講,王翰林怎會曉得?」

    林依道:「這可說不定,女人間話最多,難保府尹夫人不以此為炫耀,告訴王翰林夫人。」

    張仲微到底更瞭解歐陽府尹,肯定道:「你放心,歐陽府尹為人謹慎,而且清高,決不會允許府尹夫人拿這事兒出去講。」他想了想,又道:「倒是歐陽府尹會不會同意這事兒,還真難講。」

    林依聽了他前一段話,正高興,卻被他後一句打擊到,失望道:「照你這樣講,此事還真不容易成。」她講完,也想了想,突然道:「要不,我直接去尋王翰林夫人?」

    青苗插話,表示反對:「二少夫人忘了?王翰林夫人那人,小心眼,斤斤計較,還愛遷怒,與她打交道,可真要費些腦筋,咱們去尋她,只怕她一個 甚,情況更糟糕,還不如獨自撐著呢。」

    林依笑道:「我不過一提,你就講了一籮筐。」

    青苗撅嘴道:「我是真心相勸。」

    林依點頭道:「我省的,且不論王翰林夫人為人如何,單論她對咱們的好處,也並不大,雖說王翰林與歐陽府尹都是拜相的熱門人選,但就目前情況而言,到底是歐陽府尹的實權更大,更能幫上咱們家的忙。」

    張仲微略為驚訝:「娘子,我從不知你這樣會算計。」

    林依歎氣道:「人人都如此,我是不得已而為之。」

    青苗道:「算計別人,總比別人算計自己好。」

    林依道:「我無心害人,自保而已。」

    她從張仲微手中拿回那張紙,又問了一遍:「真的妥當?」

    張仲微笑道:「妥當,只是你真的捨得?」

    林依玩笑道:「在鄉下時,我為了娘好嬸娘,甚麼沒捨得過,這還算少的。」

    她重新坐到桌前,照著那張紙,又撰了一份,待得墨跡吹乾,將其折好,裝進信封,滴蠟封嚴實,再命青苗送至歐陽府尹家,又叮囑道:「遞到門上即可,不消你進去,還有,記得打賞。 」

    青苗應了,將信封小心塞進懷裡,朝巷子東頭去。

    林依這邊想著如何斷絕牛夫人想法,牛夫人那邊也在琢磨怎樣對付林依.

    牛夫人氣憤難平,一面罵林依欺人太甚,一面罵金寶沒眼色,竟敢明著與林依難堪,險讓她落人口實。

    金寶十分委屈,但她很清楚,不滿的情緒,是一絲也不以露出來的,不然死得很慘,在楊家,只有牛夫人舒坦了,底下的人才有好日子過,因此她默默把那些難聽的罵句受了,還與牛夫人出主意:「夫人,林夫人的法子粗劣的很,她能朝咱們羹碗裡扔只熟蟑螂,難道咱們不會?」

    牛夫人立在窗前,望她裝飾豪華的庭園式酒店,後道:「你懂得甚麼,張家腳店本來就只一點點大,稱他腳店,還是高抬了,充其量不過是個拍戶,就算吃出只死蟑螂,別人也不會覺得有甚麼,畢竟只花了那幾個錢,就不好要求太高。咱們這酒店,就是在男客店裡,也是數一數二的。」
修善難  為魔易   千年修道   不及一夜成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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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六章  下作手段

    金寶聽出牛夫人的話語中流露出幾分得意,趕忙拍馬而上:「那是,好些個正店,還比不上咱們家呢。」

    這馬屁拍得恰到好處,牛夫人臉上微微露出些笑意,道:「正是因為如此,大家眼睛才盯著咱們,特別是那些男客店比不過咱們的,更是懷著一腔妒意,一瞧見吃出只蟑螂,就跟著起哄,巴 不得我們酒店,立時就倒閉。」

   照牛夫人的想法,是不用丟蟑螂的法子,但金寶卻有不同見解:「夫人,今日被林夫人這一鬧,明日咱們的生意, 肯定要變壞,只怕我們好容易拉來的官宦夫人,又要上張家腳店去了……」

    牛夫人恨這話,狠瞪了她一眼,罵道:「我心裡沒數?還要你來提醒?」

    金寶趕忙解釋道:「夫人莫急,我有法子。」

    牛夫人問道:「甚麼法子,講來聽聽,若是不中用,拖去打板子。」

    楊升不自主哆嗦了一下,道:「她們的店,與咱們的不同,乃是大門臨巷,門前人來人往, 連個阻攔的屏風或院子都無,咱們只要尋兩個潑皮,衝進去走一圈,擔保再無人敢去。」

    牛夫人大笑:「妙呀,店裡進了男人,哪還有官宦夫人敢待,若是能把誰摸一把,別說官宦夫人,就是平民百姓的娘子,也不敢去了。」

    金寶見自己的計策得了牛夫人 的歡心,心知性命無憂,大鬆了一口氣。牛夫人向來賞罰分明,笑道:「只要能成事,漲你月錢。」

    金寶喜滋滋地應了,道:「那我這就去尋幾個潑皮來?」

    牛夫人罵道:「糊塗,我們才與她們起了爭執,張家腳店馬上就有人去鬧事,人人都會想到是咱們下的手。」

    金寶討好得過了頭,又挨了罵,旁邊幾個小丫頭想笑又不敢笑,憋得好不辛苦。金寶不敢再多話,乖乖退至一旁,道:「我聽夫人吩咐。」

    牛夫人得了好計策,再不為生意煩惱,躊躇滿志,只待時日過去,一等大夥兒都淡忘了楊家娘子店的蟑螂事件,就對張家腳店下手。    林依雖不知又有一陰謀詭計正在暗處伺機等待,但早料到牛夫人不會輕易罷休,因此有些焦急地,等著府尹夫人的回信。據送信的青苗稱,開門的丫頭接了信,進去稟報府尹夫人,再出來時,只叫她回來等消息,其他的甚麼也沒講。

    林依暗喜,既然沒直接拒絕,只怕是有戲,講與張仲微聽,張仲微也是如此想法。

    他們兩口子料得不錯,府尹夫人接到信封,還道是林依寫與她的信,她們離得如此之近,有甚麼話不能使丫頭來傳,還要特特寫信來?展開來看,才發現封茼中並非是書信,而是一式兩份的契約,契約上大概的意思是,由於府尹夫人投資了張家腳店,因此得到為期一年的分紅,份額是一成,下面已加上了林依的大名,另有一空白處留著,只等府尹夫人簽署。

    歐陽夫人遇見送禮的情形很多,但這樣兒的卻是頭一回見,她呆呆地看了契紙半天,冒出一句:「張翰林夫人這招,真真是高明。」

    歐陽夫人的貼身丫頭點翠,即那日在楊家娘子店責問牛夫人的那位,小聲道:「果真是高,就算被人瞧見,也辯不出這是送禮。」

    貼身丫頭往往都是最知主人心意的,府尹夫人正是作了如此想法,才沒有同往常一樣斷然拒絕林依的好意,而是叫青苗回去等消息。

    歐陽府尹清廉,名聲在外,府尹夫人在他的指示下,不知將多少禮物拒之門外,但說她不想收禮,那是假的,家中人口多,開銷大,掙錢的人,卻只有歐陽府尹一人,哪怕他俸祿不低,仍是捉襟見肘,不然也不會從最先租住的小院落,搬到了下等房裡來。

    點翠瞧出府尹夫人的猶豫,慫恿她道:「夫人,張翰林夫人送禮,必定與老爺無關,單純是為了夫人你。」

    府尹夫人奇道:「這話從何說起?」

    點翠道:「一是要感謝夫人,那日在楊家娘子店維護於她;二來嘛,張翰林雖是個編修,但無權無勢,他家那個腳店,還得靠夫人你照拂呢。」

    府尹夫人本就猶豫,聽到這裡,更是心動,便道:「若真是像你這樣講的,我收下這個,倒也不算……」

    她還沒說完,就被突然進屋來的歐陽府尹打斷:「不算甚麼?」

    府尹夫人嚇了一跳,來不及將契約藏起,只好主動遞了過去。這位府尹夫人,在外有幾分霸氣,但在家中,卻是對歐陽府尹敬畏有加,因此心中害怕不已,只等他的責罵聲傳來。

    不料歐陽府尹把那契約翻來覆去看了幾遍,雖皺著眉頭,開口講道:「夫人經商,也是為了家裡,我不好說得,但此事莫讓他們知曉,免得惹來閒話。」

    府尹夫人愣了好一會兒,才會過意來,欣喜道:「老爺你同意?」

    歐陽府尹在她身旁坐下,道:「若是換作別人,我肯定不同意,但既然是張翰林家,那就算了。」

    府尹夫人笑道:「老爺是真把張翰林當學生了。」

    歐陽府尹道:「難得張翰林懂得感恩,在翰林院不偏不倚,絲毫沒有投靠王翰林的意思,我雖不屑於結黨拉派,但多個助力,總是好的。」

    府尹夫人點頭稱是,歐陽府尹還有公事要忙,起身朝衙門去了。點翠替歐陽府尹打過簾子回來,笑道:「恭喜夫人。」

    府尹夫人一笑,命她磨墨,朝那兩張契約上簽了名兒,再使人將其中的一份送回張家腳店去。

    林依一家接到這份已簽署了府尹夫人名字的契約,人人都是欣喜若狂,青苗立時便道:「我出去走一圈,叫她們都曉得咱們店不是好欺負的。」

    林依責備道:「休要張揚,不然惹來更多麻煩。」

    青苗忙住了嘴,低頭認錯:「我太高興,一時忘了形。」

    林依將契紙好生藏好,道:「萬事俱備——」

    「只待東風?」張仲微接了一句。

    林依笑著搖頭:「只等咱們的外祖母上門。」

    牛夫人沒有辜負他們的期望,過了十來天,一日晚飯時分,店中客人正多,忽有兩名潑皮不顧楊嬸阻攔,衝將起來,在店內左看看,右摸摸。楊嬸趕忙上前,道:「二位客官,咱們這是娘子店,不待男客。」

    一潑皮朝外努了努嘴,嬉皮笑臉道:「明明是張家腳店,不是張家娘子店,嬸子莫要騙我。」

    有幾位面皮薄的娘子,已把酒錢放到桌子上,悄悄出去了。楊嬸見狀,著急起來,仗著力氣大,拽起一個潑皮就朝外走,那潑皮不曾留神,被拖出好幾步,方才叫道:「哎呀 ,這位大嬸好心急。」

    楊嬸面紅耳赤,回頭啐了一口,罵道:「小兔崽子,我的年紀,能當你祖母。」

    另一潑皮見楊嬸騰不出手,抓住這機會,走到一娘子身旁,就要伸手去摸,卻忽得聽得一聲大吼:「住手。」

    那潑皮唬了一跳,縮回手。扭頭去看時,卻見也是一位娘子,就笑了,道:「怎麼,這位小娘子吃酸?」

    他口中的這位小娘子,正是青苗,只見她笑嘻嘻向潑皮走進幾步,道:「這兩位大哥,請稍帶片刻,我們家店主,定不會叫二人失望。」

    那兩名潑皮還道店家要塞錢了事,對視一眼,心道多收一家的錢,也沒 甚麼不好,反他們進來過了,已能交差,於是雙雙閉了嘴,只等青苗領他們下去把錢。

    青苗安撫住兩名潑皮,再朝店內幾位正想躲出去的娘子喊道:「今日讓各位受驚,實在過意不錯,因此幾位的酒水,一律免費,另還送上軟羊一盤,與各位壓驚。」

    那幾位娘子聽見,腳步頓了一頓,遲疑道:「你這娘子店來了男人,叫人怎麼吃酒?」

    青苗輕輕一笑,抬手拍了兩下,掌音未落 ,就見四、五名彪形大漢手執麻繩,衝將進來,眾人還沒瞧明白,那兩名潑皮,就已被捆了個結結實實,嘴裡還被細心地塞上了麻布。

    青苗朝眾位娘子團團一福,道:「這就捆了他們去見官,到時還請各位作個見證。」

    有幾位娘子看在免費酒水的份上,就點了點頭。青苗謝過,叫楊嬸看著店裡,自己則帶了那幾名彪形大漢,押著兩名潑皮,到開封府衙門告狀。

    歐陽府尹聽說是張家腳店出了事,格外上事,立時升堂,命人將潑皮押上來,審問道:「張家腳店與你們有何冤仇,使得你們去搗亂?」

    那兩名潑皮大呼冤枉,叫道:「青天大老爺,我們並不是有意,只不過以為張家腳店是男客店,想進去吃杯酒,不料還沒坐下,就被他們捆了來。」

    歐陽府尹見青苗跪在堂下,便問:「他們講的,可屬實?」

    青苗將方纔店內情形描述了一遍,道:「店內的娘子們,都能作證,只是她們都有些身份,不好拋頭露面上堂來。」

    歐陽府尹道:「這倒不妨,遣下人來也一樣。」

    幾名衙役領命,由青苗帶路,朝張家腳店去。
第一百五十七章  府尹斷案

    腳店裡,那些娘子都還在,青苗請幾位衙役在門外候著,自進店裡將上堂作證的請求講了。這些娘子方才受了驚嚇,對那兩名潑皮也是恨意頗深,加之只需下人前去便得,就都答應下來,各自派出丫頭,隨青苗去堂上作證。

    有了證人,案子便得簡單,歐陽府尹聽過幾名丫頭所述,當即丟下簽兒,打了兩名潑皮各三十大板。

    那些衙役,都會察言觀色,瞧出歐陽府尹有懲治之心,不敢留餘力,一板板下去,都是實打實,三十板結束,兩名潑皮的屁股已皮開肉綻。

    歐陽府尹案子辦完,正要退堂,師爺湊到近前,悄聲道:「府尹大人,方才點翠朝這邊打眼色,只怕是夫人有事尋你。」

    歐陽府尹本不喜歡夫人干預公事,但一想,張家腳店是有府尹夫人股份的,或許真有事也不定,於是暫不退堂,先到後面見夫人,問道:「夫人怎地到衙門來了,可是有事?」

    府尹夫人道:「張翰林夫人才剛來找過我,稱那潑皮鬧事,乃是背後有人指使。」

    歐陽府尹撚鬚頷首:「不錯,我也有此猜測,他們平素行徑雖無賴,但也並非沒腦子的人,若不是得了別人的好處,哪敢貿然得罪朝廷官員。」

    府尹夫人繼續道:「老爺不妨派兩名衙役,悄悄尾隨那兩名潑皮,暗中探一探。」

    歐陽府尹認為此計可行,答應了府尹夫人的請求,待得回到堂上,便與師爺耳語了幾句,叫他下去安排。

    退堂聲響起,幾名衙役上前,提溜起兩名潑皮,扔了出去,兩名潑皮身體皮實,雖被打了三十大板,仍忍住疼痛,爬起來就跑,他們不曾留意到,身後已有四名衙役,正在悄悄尾隨。

    潑皮急著去向主使者討藥錢,彎路都沒繞一個,逕直來到楊府後門,叫守門的婆子領了進去。見到牛夫人,哭天搶地,外帶抱怨,稱她交與的差事太棘手,拖累了他們,因此要多討五貫足陌的醫藥費。

    五貫足陌,可是整整五千文,顯見得是敲詐了。牛夫人氣不過,罵道:「你們辦砸了我交待的差事,還有臉回來?」

    潑皮之所以稱之為「潑皮」,自然是不肯講道理的,一個哼哼唧唧稱打得重了走不動道,一個則在地上翻滾不已,耍起無賴來。

    牛夫人經營酒店多年,牛鬼蛇神見得多了,哪會怕這些,當即喚了幾名家丁進來,要拖他們下去。

    一潑皮叫道:「牛夫人,你有本事就在這裡將我們一棒打死,否則來日方長,有你好看。」

    另一潑皮補充道:「除非老實付錢。」

    牛夫人被激起了性兒,怒道:「我倒要看看,你們有甚麼能耐。」說完吩咐幾名家丁,取傢伙來,先將他們老實打一頓,再轟出去。

    潑皮仍舊耍橫,嚷嚷道:「有本事將我們一頓打死——」

    話未完,雨點般的棍子已落 到了身上,疼得他們抱頭就朝外竄,不料還未到門口,就被人堵住了去路,與此同時,追著打的棍子,也停頓下來,抬頭一看,原來四名衙役,跟門神似的攔在門口。

    一潑皮反應極快,馬上跪倒在地,喊起冤來:「牛夫人仗勢欺人,動用私刑,請青天大老爺作主。」

    一衙役道:「我不是青天大老爺,你也不消裝腔作勢,全跟我們到衙門走一趟。」

    牛夫人想到她與潑皮方纔的對話,衙役全聽到了,一顆心,就差點跳了出來,她一面暗罵看門小廝不盡心,一面上前招呼,想挽回一二:「幾位官差,請廳裡坐。」

    四名衙役根本不吃這套,兩人押了潑皮,另兩個朝外一指:「牛夫人請。」

    看著這趟衙門,是非去不可了,牛夫人喚來管家,向衙役道:「我婦道人家,怎好上堂,幾位官差行個方便,叫管家代勞,如何?」

    能到楊府做管家,自然是人精,左右一瞄,瞧準個領頭的,湊到跟前假裝行禮,一塊份量十足的小元寶,就塞到了衙役手中。

    衙役不動聲色,若無其事地將元寶轉到了袖子裡,道:「那就管家隨咱們走一趟罷。」

    牛夫人見衙役肯收賄賂,心道此事還有回轉的餘地,大喜,忙將管家拉至一旁,好生叮囑了幾句,才叫他隨衙役到衙門去。

    此事她卻沒料準,歐陽府尹自身清廉,對下屬的管教也極嚴,根本無人敢私自收受賄賂。那打頭的衙役一到堂上,便將元寶呈上,他不急著講辦案經過,卻先將牛夫人指使管家行賄一事講出,門口圍觀的人群一聽,紛紛都道:「定是牛夫人使的壞,不然為何要行賄,心虛而已。」

    管家聽到冷汗淋漓,惶恐不安。歐陽府尹聽完衙役所述,又聽過潑皮的交待,將驚堂木一拍,作出如下判定,牛夫人買兇鬧事,罪不可赦,處於罰 金百貫。

    百貫對於牛夫人而言,並不算多,但此事的惡劣影響,遠不是金錢可以彌補的,自歐陽府尹退堂之後,牛夫人便被列為各大酒家最不受歡迎的人選,店主們個個對她提防萬分,楊家三酒樓的名譽,也降到了極點。

    不僅如此,楊升最大的興趣,就是流連酒樓,但自從出了這事兒,不論他進哪家酒店,都被拒之門外,酒家皆稱:「誰曉得你是來吃酒的,還是來搗亂的。」

    楊家壞名遠揚,楊升深受其苦,沒奈何悶在家裡,對牛夫人抱怨不停。牛夫人責罵他道:「我這般舉動,也是為了生意,如今出了事,你不幫著也就罷了,還只曉得抱怨我。」

    楊升頂嘴道:「咱們家的生意,一向很好,若不是你突發奇想,要開甚麼娘子店去與外甥家搶生意,就甚麼事都沒有。」

    言下之意,是怪牛夫人自討苦吃,牛夫人氣極,抓起雞毛撣子就打,那雞毛撣子原是插在花瓶中作裝飾用的,扎得並不牢固,還沒打幾下,雞毛飛落了一地,楊升不是逆來順受的人,不肯乖乖挨打,東躲西藏,將那熏爐打翻了兩個,花瓶打碎了三個,氣得牛夫人咒罵不停。

    楊升正躲得歡,忽地瞟見金寶在門口與他打眼色,心知有事,便胡亂叫道:「娘,你要生意回轉,也並不是沒得辦法。」

    牛夫人曉得她這兒子,雖吊兒郎當,頭腦還是有的,便住了手,氣喘吁吁地扶著博古架問道:「你有甚麼餿主意,且講來聽聽。」

    楊升急著出門向楊升問究竟,胡謅道:「你去向外甥媳婦賠個禮道個歉,叫東京城裡的人都瞧見你們和好了,萬事就解決了。」

    牛夫人聞言更氣,手一舉,已沒剩幾根雞毛的雞毛撣子,又朝楊升身上招呼過來,罵道:「好你個混小子,我身為長輩,叫我去向她賠禮?」

    楊升一面躲,一面道:「她雖是晚輩,卻是官宦夫人,咱們若不是親戚,娘你見了她,還得行禮呢。」

    牛夫人一愣,突然兩行淚流了下來:「都怪你爹去的早,生計無奈,入了商籍,不然我也算個官宦夫人呢。」

    楊升見母親傷心,不好再躲,忙上前去攙她。牛夫人生性好強,推開他的手,道:「你接著出去犯渾,我去自歇一歇 。」

    金寶連忙過去扶她回臥房,路過楊升身旁,迅速低聲吐出一詞:「袁六。」

    楊升瞭解,待牛夫人回房,一溜煙跑到二門外,袁六果然在那裡候著,見他前來,忙附耳過來,小聲道:「少爺,蘭芝方才稍信來,稱牛大力又來調戲她。」

    牛大力乃楊升表兄,牛夫人哥哥的兒子,楊升聞言,雙眼圓瞪,怒道一聲「欺人太甚」,朝外衝去。到得蘭芝住處,牛大力已是趣聞 ,蘭芝撲到楊升懷裡,哭道:「少爺,他成天來擾,如何是好。」

    楊升撫慰了她幾句,轉身又朝牛家跑,叫出牛大力,二話不說,先一拳揮過去,直擊他鼻子,頓時鮮血淋漓。

    牛大力吃痛,伸手一抹,滿手是血,登時嚇得哭叫起來,一面朝家中跑,一面叫道:「我要去告訴爹娘,叫他們評評理。」

    牛大力爹娘,乃是牛夫人哥嫂,他們知曉,可不就等於牛夫人知曉了,楊升不敢冒險,連忙追過去,扯住牛大力,道:「虧得你還是我表兄,做人忒不厚道,跟蹤我到蘭芝處也就罷了,竟然還去調戲她,你到底有無把我放在眼裡?」

    牛大力覺得十分委屈,捂著淌血的鼻子道:「你還曉得我是你表兄?為個伎女就能把我打成這樣。」

    楊升吼道:「是你調戲她在先。」

    牛大力道:「你那蘭芝,不知被多少調戲過,你怎地不一一打回去,就曉得欺負我。」

    此話戳中楊升深埋心中的痛,忍不住朝他胸前又補了一拳。牛大力再次哭喊起來,又要朝家中跑,楊升拽住他道:「你要甚麼伎女,我買了來送你,但蘭芝不行,你若再碰她一下,小心我剁掉你的手。」
修善難  為魔易   千年修道   不及一夜成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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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八章  娶妻協議

    牛大力梗著脖子道:「蘭芝不一樣是伎女,憑啥你能碰,我就不能碰?別的伎女我還就不要了,就要蘭芝。」

    面對如此不講理的人,楊升氣結:「她是我的女人,你不曉得?」

    牛大力嗤笑道:「你的女人?把賣身契拿來與我看。」

    楊升語塞,蘭芝雖被原先的銀主趕出,但並未將賣身契還給她,簡而言之,她如今還是伎女,主人卻不是楊升.

    牛大力見楊升講不出話來,洋洋自得,道:「既然沒得賣身契,那蘭芝就算不得你的人,既然不是你的人,憑甚麼不讓我碰?告訴你,我不但要碰,還要把她接進家裡去。」

    楊升威脅他道:「別忘了我們楊家有做官的親戚,你別惹惱了我。」

    牛大力打斷他道:「你們家不就兩門官親麼,一個遠在衢州,另一個雖在跟前,但人人都曉得,你們才剛鬧翻了,他們不來尋你們麻煩,就該高呼萬幸,還敢尋來做靠山?」

    牛大力雖渾,講的話卻句句在理,楊升再一次語塞,就不免抱怨牛夫人與張仲微家把關係鬧僵,弄得現在連個撐腰的人都無。他現在就想回去勸牛夫人,讓她上張仲微家去緩解關係,不過眼前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那便是安撫牛大力,因為他又在嚷嚷,要回去向父母告狀,還要將楊升欺負他的事,告訴他的姑姑牛夫人。

    楊升故作親熱,摟住牛大力肩膀,問道:「表兄,你要我怎樣,才肯放過蘭芝?」

    牛大力歪著腦袋仔細想了想,道:「你能開甚麼價碼?論錢財,你家沒我家多,論權勢,我爹還捐了個官在身上呢,你全家都是布衣。」

    楊升一愣,還真是這樣,他的確拿不出甚麼具有誘惑力的物事來,不禁懊惱,都道牛大力人蠢,為何到了他面前,腦子比誰都靈光?

    牛大力也摟住他肩頭,笑道:「表弟,你也莫太小氣,那蘭芝不過是個伎女,就是借我玩兩天又怎地,待我興致過了,一定原封 不動還給你。」他見楊升的臉色越來越糟糕,連忙補充道:「不僅還你,還多送兩個。」

    楊升深吸一口氣,努力壓制住揍他的衝動,正色道:「表兄,我是想迎娶蘭芝作正妻的,這樣的玩笑,開不得。」

    牛大力張大了嘴,驚訝道:「我玩笑?我看你才是玩笑,這都多少年了,怎地還把這話掛在嘴上。」

    楊升盯住他眼睛,認真道:「我是說真的。」

    牛大力一陣大笑:「你就白日做夢罷,娶蘭芝,別說你娘,我都不會答應,我可不願管一名伎女叫弟妹。」

    楊升道:「管你願不願意,蘭芝都是你未來的表弟妹,你對她尊重些。」

    牛大力捧腹,笑得喘不過氣來,指著他道:「好,好,好,我等你一個月,若一個月後你還沒將她娶進門,我就將她收進房。」

    在一個月內娶蘭芝,楊升可沒有把握,不過能贏來一時安寧,還是不錯的,他想了想,道:「一個月太短,一年。」

    牛大力搖頭:「兩個月。」

    楊升:「十一個月。」

   牛大力:「三個月。」

    ……

    二人一陣討價還價,最終達成折中協議,以半年為期,若半年內楊升還沒辦法娶蘭芝過門,她便歸牛大力所有。

    楊升暫時穩住牛大力,與其分別後,直奔家中,勸說牛夫人去張仲微家賠禮道歉,修復關係。

    牛夫人才被他氣到,還躺在榻上緩氣兒,就又見他來講這個,立時火大,指著他喚金寶:「去替我打這個不肖子。」

    金寶哪裡敢打楊升,但牛夫人的命令,若不服從,下人挨打的人,就是她。於是只好硬著頭髮上前,裝模作樣朝楊升身上拍了兩下。牛夫人猶覺不解恨,連聲叫道:「取傢伙來打。」

    金寶只好去尋了柄條尺來,朝楊升胳膊上敲了兩下,牛夫人還在喊打,金寶勸道:「夫人,少爺已曉得錯了,暫且放過他罷。」

    牛夫人豎起眉毛,罵她道:「小騷蹄子,你為甚麼替少爺講話,莫非是看上了他?」

    金寶連聲稱不敢,牛夫人已伸出了手,朝她身上擰了好幾下。楊升瞧得直皺眉,一語不發,轉身就走。他回到自己房內,心想勸牛夫人去道歉,看來是行不通了,不如自己去,也是一樣的。既然是道歉,就得備份像樣的禮,最近楊家生意慘淡,楊升已有好久沒從牛夫人那裡領到零花錢,數了數自己的積蓄,又少得可憐,只好在臥房中搜羅一番,偷偷將些值錢的傢伙裝起,當作禮物送到了張仲微家。

    他挑的時候不錯,正是張仲微在家,不然林依肯定不會見。張仲微請他到裡間坐下,道:「舅舅今日怎麼有空到我家坐坐?」

    楊升誠懇道:「我是來特意向你賠禮的了。」

    張仲微忙道:「你是長輩,這話我怎麼敢當。」

    楊升歎道:「現如今不管我去哪個酒樓,都只有被拒之門外的份,真是苦不堪言,我知道是我們錯在先,怪不得你們惱怒發,只望你們大人有大量,原諒我們這一回。」

    張仲微撓了撓腦袋,誠實道:「我們並沒有惱怒。」

    也是,張家既沒上楊家去鬧,也沒嚷嚷著要找牛夫人算賬,罰款的事兒,乃是歐陽府尹發的話,衙役執行的,那些罰 來的錢,張家也並未撈著好處,全部是充了公,因此張仲微說他沒有惱怒,楊升還真挑不出甚麼來。

    此話不通,楊升靈機一動,不再提道歉的話,改口道:「我家有位友人自四川來,捎了好些辣豆瓣,我看你今日就有空,不如到我家去嘗嘗。」

    張仲微不想去,便扯謊道:「這兩日身上不爽利,別把病氣帶到了你家。」

    楊升道:「正巧我認得一位好郎中,且隨我去瞧瞧。」

    張仲微無病,自然不肯去,又再尋不出借口,只好大聲喚楊嬸來換茶。楊嬸聽到,連忙走到櫃檯邊上,向林依道:「我才送了茶進去,怎地就要換,只怕是二少爺遇到了難事,二少夫人快進去看看。」

    林依聽了,覺著有理,便取來一壺熱茶,親自送進去。楊升曉得張家腳店真正做主的人是林依,見她進來,忙邀請她與張仲微一道上楊家做客。

    林依並不推辭,只問:「勞動舅舅親自來邀,怎麼好意思,不知你此行,是不是外祖母的意思?」

    楊升習慣性的想點頭,但忽地警醒,這事兒可說不了謊,不然萬一林依去了楊家,牛夫人卻不肯出來作陪,怎辦?他思來想去,還是只能講實話:「是我自己來的,我娘也有這意思,只不過……只不過……」

    他下一句,在林依的注視下,講不下去,磨蹭一時,將牙一咬,把他與牛大力訂協議的事原原本本講了一遍,央道:「這事兒拖了好幾年了,外甥、外甥媳婦,你們幫幫我。」

    長情的人難得,更何況對象是那樣的身份,林依很有幾分佩服,便問道:「舅舅想要我們怎樣幫你?」

    楊升見她沒有拒絕,喜道:「上我們家吃頓飯便得。」

    林依好笑道:「我倒是願意去的,就怕還沒進門,就被外祖母趕出來。」

    這事兒牛夫人還真做得出來,楊升無言,只好退而求其次:「那咱們到酒樓去坐坐。」

    林依笑道:「依我看,根本不消這樣麻煩,舅舅今日到我們家來,肯定不少人都瞧見了,你只要離去時臉上是帶笑的,旁人便都明瞭了。」

    楊升覺得這話不錯,大喜,謝過林依,將禮物留下,告辭離去。

    張仲微有些奇怪,與林依道:「我還以為娘子要將他趕出去。 」

    林依嗔道:「到底是長輩,怎能如此對待, 不論他如今怎樣,當初收留我們時,是真心實意的。」

    張仲微卻道:「早知外祖母是這樣的品行,當初咱們就是睡大街,也不到她家去。」

    林依道:「舅舅一向不理睬家中生意,外祖母行事,他定是不曉得,今日卻能以長輩身份來道歉,實屬不易,咱們做人不能太過,再說成人姻緣,美事一樁,是積德的事呢。」

    張仲微忍不住笑起來:「只怕這樁美事,會叫外祖母氣得直跳腳。」

    林依笑看他一眼:「我可沒這樣講,是你胡謅。」

    青苗賣完蓋飯,打烊進來,瞧見地上一隻箱子,問道:「二少夫人,何時上街買了這許多物事回來?」

    林依搖頭道:「不是我買的,乃是楊少爺送來的禮。」

    青苗很是驚訝,取過剪子拿在手裡,慫恿她趕緊開箱,瞧瞧楊家的禮,是真心,還是假意。

    林依點了頭,又笑罵:「你這妮了,曉得甚麼禮是真心,甚麼禮是假意?」

    青苗已是剪斷麻繩,掀開了箱子蓋兒,叫道:「二少夫人,你來瞧這禮。」

    林依探頭一看,兩隻珍珠地刻花瓶、一隻雲紋鏤空薰爐,餘下的幾樣,她就叫不上名字了,忙喚仲微道:「你是做了官的人,快來瞧瞧這幾樣名貴物事。」
第一百六十章  女人八卦

    趙翰林夫人熱情地拉林依到她與孫翰林夫人那桌坐下,笑道:「張翰林夫人好本事,楊家那樣大的一家店,就因一官司,差點關門大吉。」

    這話聽著有些刺耳,林依顧不得甚麼禮貌不禮貌,沒有作聲。隔壁桌上的黃翰林夫人瞧見,主動出聲解圍:「楊家是咎由自取,與張翰林夫人倒也沒甚麼關係。」

    林依因著這話,就勢坐了過去,避開趙翰林夫人。黃翰林夫人樂意看到趙翰林夫人吃癟,笑容滿面,與林依道:「多少次都想叫你出來聚一聚,卻怕耽誤了你的生意。」

    林依玩笑道:「像今日這般,直接到我店裡來,就不耽誤了。」

    黃翰林夫人道:「放心,咱們官人同在翰林院為官,自然是要照顧你生意的。」

    鄧翰林夫人卻道:「張翰林夫人,平日裡不是咱們不愛來,實在是因為你店裡未設濟楚閣兒,魚龍混雜,不好講話兒了。」

    店內沒有包廂,的確是一大問題,但林依目前資金不多,實在解決不了,只能道一聲抱歉。

    黃翰林夫人安慰她道:「誰都是從無到有,一步一步慢慢來的,我看你店裡生意一向不錯,想必用不了多久,就能把這店面擴一擴了。」

    林依笑著舉杯:「承你吉言。」

    三人講了這一時,同桌的陸翰林夫人,始終只悶頭吃酒,一句話也不肯多講。林依以為是自己哪裡招待不周,忙悄聲詢問黃翰林夫人。

    黃翰林夫人看了陸翰林夫人一眼,藉著更衣,把林依拉至店後,方道:「別多心,非是你招待不周,是她自家出了煩心事,上回你家店開張時,她也是一句話也無,你忘了?」

    林依回想一時,的確如此,便問道:「不知陸翰林夫人家出了甚麼事,咱們可幫得上忙?」

    鄧翰林夫人不知使了甚麼借口,也溜了出來,湊到她們近前,接口道:「這事兒咱們可幫不上忙,是他們家走丟了一名妾室,尋了好幾個月都沒找到人。」

    黃翰林夫人掩口笑道:「你哪裡得來的消息,根本不是這麼一回事,甚麼妾室失蹤,是陸翰林夫人編出來哄陸翰林的,那妾室名喚蘭芝,當年乃是京城名伎,自從陸翰林買到家裡來,陸翰林夫人就看不過眼,一日趁陸翰林不在家,將其趕了出去,陸翰林回來後向她要人,她便謊稱是蘭芝自己走失。」

    蘭芝被楊升藏著呢,自然是輕易找不到的,不過蘭芝的銀主就是陸翰林,林依倒是沒想到。

    鄧翰林夫人不解問道:「這樣的借口,不是很好?為何陸翰林夫人還悶悶不樂?」

    黃翰林夫人面露不屑道:「沒得管住男人的能耐,還要耍手段,怪得了誰?陸翰林因蘭芝一事,一直不大搭理她,如今更是各名伎家的常客,陸翰林夫人見他總也不歸家,就著起急來,想把蘭芝重新找回來,不料蘭芝卻跟蒸發了似的,怎麼找也找不著。」

    林依聽到這裡,插嘴問道:「朝廷不是有明令,不許官員狎伎的?」

    黃翰林夫人與鄧翰林夫人齊齊笑道:「看來因為張翰林才出仕不久,你對官場也不甚瞭解,那狎伎,除非捉姦在床,怎作得了數,朝廷又沒說不許官員上伎女家坐坐。」

    林依見她們談起這類事體,表情輕鬆,想來都是御夫有道之人,便誇讚了幾句。

    鄧翰林夫人笑道:「咱們能有甚麼本事,做個悍婦罷了,王翰林夫人才是真正的御夫有方,他們家別說妾室,連通房都無,王翰林更是從不踏入伎館半步。」

    因林依就在一旁,黃翰林夫人便道:「張翰林夫人是否深得王翰林夫人真傳,家中也是沒個屋裡人的。」

    林依可不願被人把她和王翰林夫人綁在一起,忙道:「我哪能與王翰林夫人相提並論,我們家倒是想養屋裡人,只是沒錢。」

    黃翰林夫人一笑,道:「咱們出來得久了,趕緊回去罷,免得陸翰林夫人生疑。」

    鄧翰林夫人再次與林依抱怨:「你瞧,沒得濟楚閣兒,就是不方便,大冷天的,咱們要講悄悄話兒,還得出門來。」

    林依玩笑道:「各位夫人多捧場,讓我多賺幾個,馬上就能設幾間濟楚閣兒了。」

    幾人回到店內,府尹夫人正在同另幾位夫人投壺作戲,還有一群娘子圍在左右,卻是林依不認得的。黃翰林夫人與她介紹道:「那是些商人婦,還有幾名小官吏的娘子,來巴結府尹夫人的,你不消理會得。」

    林依點頭,隨她們一同上前,那群娘子紛紛上前見禮,只見一名穿著打探富貴不凡,開口笑道:「人到得齊了,那咱們都來耍,且拿些綵頭作注。」

    各人一聽此話,心知肚明,她這是想送錢來了,幾位翰林夫人面露笑容,齊齊稱讚這主意不錯。府尹夫人卻跟沒聽明白似的,笑道:「如此甚好,且取酒來,投輸的自飲一杯。」

    夫人們面面相覷,趙翰林夫人道:「吃酒無甚趣味,還是拿錢作賭注的好。」

    「俗氣。」府尹夫人丟掉手中竹矢,生起氣來,重新坐回酒桌前,不再理她們。

    出主意的華服娘子著慌,忙上前解釋:「我們生意人,只認得 錢,無意污了府尹夫人的耳,請夫人原諒。」

    府尹夫人哼了一聲,自顧自吃酒。少尹夫人道:「府尹夫人能讓你們來,已是與了你們臉面,莫要太過 。」

    華服娘子連連點頭,其他娘子則噤若寒蟬,再不敢輕易出聲。幾位翰林夫人失望回座,臉上大都有不屑神色,性子最直的趙翰林夫人已在口無遮攔,小聲嘀咕:「假清高。」

    孫翰林夫人扯了扯她袖子,勸她莫要亂講話,趙翰林夫人卻一副不甘不願的表情,別過了臉去。

    林依見氣氛有些尷尬,忙叫那女說話人上場,講起故事來,這才將大家的注意力吸引了過去。

    楊嬸端上熱菜,旋煎羊、盤兔、野鴨肉,北宋餐桌,以牛羊肉為尊,其中由於朝廷保護耕牛,牛肉不是輕易能買得到的,因此有羊肉,已是極好;其次便是雞鴨鵝等家禽,至於豬肉,是窮人的口食,上不得檯面的;且東京城流行吃野味,因此這三道菜一端上來,眾人都讚好,連府尹夫人都暗地裡沖林依點了點頭。

    三張主桌上,數林依輩分最低,她端著酒杯,挨個敬過去,好容易落座,正想吃兩筷子菜,那群商人婦與小官吏娘子們又圍攏上來,少不得也吃了兩杯,幸好這些酒度數都不高,不然真能醉倒。她打發走娘子們,終於安穩坐下來,吃了兩口菜,抬眼望去,各位夫人都紅光滿面,卻無一人現出醉意,看來個個都是歷練過的,有副好酒量。

    府尹夫人由少尹夫人陪著,聽那說話人講故事,極為專心,林依看見,鬆了口氣,看來今日的安排,還算合她的心意。

    趙翰林夫人大概吃多了幾杯,笑問眾翰林夫人:「咱們家的老爺少爺們,今日也去酒店吃酒了,不知這會兒在聊些甚麼?」

  孫翰林夫人不知她接下來又講出甚麼驚世駭言,忙搶先接住她的話:「都是翰林院同僚,還能講甚麼,左不過是些公事。」

  趙翰林夫人撐著臉,哈哈大笑:「你也太老實,我可不信你家鄧翰林這般盡職盡責,酒桌上還談公事。」

    孫翰林夫人見她果然沒得正經話講,有些著急,連忙喚來楊嬸,吩咐道:「趙翰林夫人醉了,煮碗醒酒湯來。」

    鄧翰林夫人卻故意要逗趙翰林夫人講話,裝出一副虛心求教的模樣,探過身子問道:「他們不談公事,還能談甚麼?」

    趙翰林夫人不顧孫翰林夫人阻撓,揮舞著胳膊道:「一群男人聚到一處,除了聊女人,還能聊甚麼?」

    鄧翰林夫人目的達成,朝後一縮,把鄰桌同樣探著頭的趙翰林夫人暴露出來,果然,府尹夫人猛一回頭,一記凌厲眼神掃來。林依以為府尹夫人要出言斥責,但沒想到,她那眼神極快地又收了回去,垂著眼簾,語氣溫和:「雖是平常集會,但娘子們都在呢,莫要太出格。」

    此話是在告訴趙翰林夫人,這裡不僅有她們幾個官宦夫人,還有布衣娘子,言語上以身作則,莫要掉了價,失了身份。

    官宦夫人看來都挺在意身份一事,府尹夫人此話一出,各人都狀似不經意地與趙翰林夫人劃清了界限,黃翰林夫人與鄧翰林夫人講話,孫翰林夫人端起酒杯,去了陸翰林夫人旁邊。

    趙翰林夫人覺察出不對勁,十分委屈,挪到林依身旁坐了,道:「一個二個,虛偽得很,面兒妝得正經無比,心裡還不知怎麼想呢。」

    林依也想離她遠些,卻不好做得太明顯,便道:「府尹夫人也是為了你好,她是不想別的娘子誤會你,我想你也願意她們出了門,在你背後指指點點,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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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一章 偷攢私房

    趙翰林夫人覺得林依的話有道理,略想了想,道:「那我去向府尹夫人道謝。」說著拿起酒杯、酒壺,起身朝府尹夫人那桌去了。

    林依成功將趙翰林夫人從自己身邊支走,長出一口氣,黃翰林夫人瞧見,暗地裡朝她豎了豎拇指。

    鄧翰林夫人面有得色,指了一盤新上的下酒菜,招呼大家來吃,幾位夫人說笑著,轉眼就彷彿忘掉了方纔的不快,另起話頭,討論起各自官人俸祿的支配情況來。

    黃翰林夫人道:「我家老爺自留一貫錢自用,其餘交與我做家用。」

    陸翰林夫人正與陸翰林冷戰,家用錢大概沒得多少,勉強笑了笑,沒作聲。

    鄧翰林夫人則得意稱:「我家老爺最自覺,俸祿一領到手,直接交與我,一文私房也不攢。」

    黃翰林夫人與陸翰林夫人都不相信,道:「他們在外的應酬不少,荷包裡怎麼可能不留錢。」

    大宋大概沒有甚麼收入隱私一說,鄧翰林夫人見她們不相信,急著證明,便將鄧翰林的收入脫口而出,道:「你們別不相信,真是交給了我。」

    黃翰林夫人與陸翰林夫人齊齊笑出了聲:「鄧翰林與我們家老爺品階一樣,俸祿怎地少了好 幾貫?」

    陸翰林夫人在此事上找到了平衡,又補了一句:「莫不是攢了私房,逛伎館去了?」

    黃翰林夫人一本正經道:「鄧翰林不是那樣的人,頂多養了個外室。」

    鄧翰林夫人十分尷尬,又不願跌了面子,分辨道:「我家老爺資歷淺,俸祿比你們家老爺少。」

    少尹夫人來敬酒,聽到這話,覺得奇怪,就多了句嘴:「俸祿多少,可不管資歷的事。」

    鄧翰林夫人立時下不來台,狠瞪了她一眼,少尹夫人不知哪裡得罪了她,舉著酒杯,敬也不是,不敬也不是,正為難,幸好府尹夫人喚她,這才解了僵局,告了個罪,回桌去了。

    鄧翰林夫人不再開腔,獨自吃悶酒,那捏酒杯的力度,比先前很大了些,林依猜測,等她回家,第一樁事,恐怕就是盤問鄧翰林的俸祿去向了。她正琢磨別人,忽聽得黃翰林夫人道:「張翰林老實本份是出了名的,他的俸祿,定是全數上交。」

    鄧翰林夫人才受了暗氣,心情不好,在旁道:「張翰林的俸祿,總共才五貫錢,自然要全交的,不然吃甚麼。」

    五貫?昨日張仲微回來,可只交了四貫,是他瞞下了一貫?還是鄧翰林夫人故意這樣講?

    林依腦中轉瞬好幾個念頭過去,臉上卻若無其事,問道:「鄧翰林夫人講得沒錯,咱們家貧,若不都拿出來家用,就只能喝西北風了,不過,我家官人領了多少俸祿,鄧翰林夫人怎麼知道的?」

    這話隱含質問之意,鄧翰林夫人卻不以為然,道:「百官俸祿,自有等階,又不是甚麼秘密,在座的幾位,家中官人大都做過張翰林一樣的職位,想必也都知道俸祿是多少。」

    林依一面聽她講,一面留意各翰林夫人的表情,卻並未發現有甚麼變化,也無人反駁鄧翰林的話,她心中那莫名的不安,愈發多了些,難道鄧翰林夫人的話是真的?張仲微的俸祿,真的是五貫錢 ?那還有一貫去了何處,為何不告訴她,難道是他攢了私房?

    一貫錢可不少,他瞞下這錢作甚?花天酒地,包養伎女?不會的,張仲微一向老實,斷不會有這樣的花花心思,林依暗地裡替自己打氣,但旋即又有個聲音冒出來:」東京繁華世界,伎館遍地,再老實,他也是個男人,在法度和社會規則都縱容的條件下,誰人能保證他不會變質?自從張仲微進京趕考到正式進城,他點滴的改變,林依都看在眼裡,頭腦靈活了一點,處事圓滑了一點,伶牙俐齒了一點,也不排除……向張家其他男人以及各位同僚,學習了一點。

    林依越朝深處想,越是心煩意亂,抬手一口飲下杯中酒,走到府尹夫人身旁,趁著同桌的少尹夫人不在,問她道:「府尹夫人,歐陽府尹可曾做過翰林編修?」

    府尹夫人答道:「做倒是做過,不過是許多年前的事了,你問這做甚麼?」

    林依扯了個謊,扭捏道:「昨日官人要將俸祿交與我,我顧著面子,不曾收,今日醒轉,卻想曉得到底有幾多。」

    府尹夫人大笑,林依怕引起他人注意,忙道:「我羞著呢,府尹夫人莫要講出去。」

    府尹夫人笑道:「男人賺錢養家,天經地義,他與你錢,為何不收,這與面子甚麼干係?」說完回憶一番,道:「若我記得沒錯,翰林編修的俸祿,是五貫錢。」

    這話如同一支鼓槌,再次將林依的心狠撞了一下,她並不是介意張仲微攢私房,而是對他瞞著自己有芥蒂,回想成親以來的種種,不禁反思,難道是她管得太嚴了,適得其反。

    林依故作鎮定,在府尹夫人處圓了話,聽過她的教誨,重回翰林夫人桌前,陪她們吃酒下棋講閒話。

    好容易熬到聚會結束,她已是身心疲憊,渾身無力,將外面一攤子丟與楊嬸等人去收拾,自己則回到裡間,一頭倒在了床上。

    張仲微晚上才回來,手中拎了一盒子,進門便叫喚:「娘子,那酒樓的點心好吃,我與你捎了一盒。」

    無事獻慇勤,非奸即盜!林依恨恨想著,沒有挪身。張仲微沒等到回應,抬起醉眼一看,林依蒙著被子,躺在床上,他唬了一跳,酒意醒了幾分,跑上前摸她的額頭,問道:「娘子,你怎地了,怎麼大白天地睡覺,可是身子不爽利?」

    林依氣道:「都甚麼時辰了,還大白天。」

    張仲微朝窗外看了看,天色確是有些晚,他自覺理虧,便打開盒子,取出塊點心,喂到林依嘴邊,討好道:「娘子,快些嘗嘗,好吃著呢。」

    無事獻慇勤,非奸即盜!林依將這幾個字,再次默念一遍,下意識地就想推開他的手,突然間腦中卻有念頭閃過,或許是自己管得太嚴,才有今日後果,不如使些手段,外鬆內緊,先不打草驚蛇,待得暗地裡慢慢查探。

    她打定主意,臉上就顯出笑來,將那點心輕輕咬了一口,讚道:「果然不錯,你們會享受。」

    張仲微見林依熄了火氣,心花怒放,繼續討好道:「娘子,他們都叫了伎女,就我沒叫。」

    林依此時聽到這話,就有些不相信,不過她也不著急,反正官宦夫人的集會,就是小道消息集散地,甚麼都打聽得到。

    張仲微服侍林依吃完點心,又主動去打來水,與她兩個洗澡歇息,林依看著他忙前忙後,愈發斷定他是做了虧心事,心中將他斬作了百萬段,只臉上裝出笑來。

    第二日早上,林依極想悄悄尾隨張仲微,看他究竟是不是徑直去了翰林院,但卻被不知情的楊嬸絆住了腳,只得作罷。

    楊嬸捧上賬本,向林依稟報道:「這是昨日官宦夫人們集會的賬目,請二少夫人過目。」

    昨日吃了哪些酒水菜餚,林依心裡大致有數,因此只掃了一眼,她對何人結的賬,更感興趣,問道:「昨日開銷不少,不知最後是誰做的東?」

    楊嬸回道:「那位娘子頭一回到咱們店來,我並不認得,就是昨兒滿身綢緞,打扮最入時的那位。」

    林依想了想,問道:「是不是投壺時,提議拿錢作綵頭的那位?」

    楊嬸點頭道:「就是她。」說著,將昨日結賬時的情形描述了一遍,原來聚會結束後,官宦夫人們先行離去,那群娘子卻留了下來,你推我攘,爭搶著要結賬,最後華服娘子勝出,將酒錢結了。

    林依詫異道:「她們家中都那般有錢?還爭著結賬?」

    楊嬸道:「我聽她們講,凡是官宦夫人集會,她們必定到場結賬,為的就是與夫人們套套近乎,遇事時能與她們行個方便。」

    那幫娘子們的行為,很容易讓人理解,不過是變相行賄罷了。但林依回想昨日府尹夫人的種種,卻是令人費解。既然府尹夫人肯來參加聚會,就是認同了變相行賄一事,那帶彩投壺,也是變相行賄的一種,她卻為何生起氣來?

    林依覺得,府尹夫人的這番行為,很值得琢磨,也許想通了,她才能成長為一名合格的官宦夫人。她將賬本帶回裡間,坐到桌前,托腮凝思,暫將張仲微攢私房一事忘卻。

    林依苦思冥想一整天,茶飯不思,還真讓她理出些思路來——參加集會的,不止府尹夫人一個,就算有人告發,她大可推到別人身上去;但倘若投壺,論技藝,當屬府尹夫人第一,再說其他人也不敢贏過她去,遊戲下來,綵頭必定全落府尹夫人處,如此這般,目標太明顯,她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煩,因此佯裝生氣,一來能避免落 人口實,二來能表明自家清廉,一舉兩得。
第一百六十二章  事情真相

    林依總結出這一大篇,也不知猜得對不對,她一面佩服府尹夫人心思縝密,一面可憐所有的官宦夫人,包括自己,活得太累,一句話出口,得先在腦子裡過三遍。

    人生之不如意,十之八九,既不能逃避,就只能坦然面對,林依衝著鏡子握了握拳,替自己鼓了把勁。

    昨日聚會上,好幾位夫人對張家腳店目前的情況,都有些意見,一是認為環境不夠高雅;二是認為酒水不夠名貴;三是希望店內有濟楚閣兒。府尹夫人私下與林依商量過,問她是否考慮走高端路線,林依卻是有心無力,資金不夠,甚麼都是空談,不過她將這些意見,都認真記錄下來,作為小店的經營目標。

    大的改善做不到,小的還是可以試一試,林依去訂做來兩架竹簾似的屏風,朝兩外角落擺了,裡設酒桌板凳,這樣的濟楚閣兒雖簡陋,但那竹簾屏風卻有趣,人坐在閣兒裡,外面景像一覽無遺,外頭的人卻瞧不見裡面。這樣的設計,許多人都愛,倒也增添不少生意。

    林依嘗到甜頭,繼續開動腦筋,想請勾欄的女說話人來腳店講故事,說話人卻嫌張家腳店人流量太小, 不願意。林依誘惑她道:「我這店客人雖不多,卻是一個頂倆,你講的故事,若被府尹夫人聽過,臉上難道沒得光彩?」

    說話人心動,於是與林依達成協議,每日飯時,到張家腳店講故事,收入全歸她自己,腳店不抽成。

    有了說話人,腳店熱鬧許多,客人們坐的時間長了,點的酒水相應也多了,林依每日瞧著,心裡喜滋滋。她除了照料腳店,還有一半心思,放在張仲微身上,期望有一天,他能主動交待那一貫錢的去向,然而等了好幾日,也沒有跡象。

    這日青苗上菜市買菜歸來,急吼吼地來尋林依,問道:「二少夫人,咱們家要添人口?」

    林依玩笑道:「連你都養不活,哪來的錢再養人?」

    青苗奇道:「那二少爺去賣人口的地方作甚麼?」

    林依腦中轟的一聲,立時想起張仲微瞞下的一貫錢,急問:「真是在買人口?你別看錯了?」

    青苗言之鑿鑿:「頭上插著草標,旁邊站在牙儈,錯不了,就在那菜市口,二少夫人若是不信,儘管自己去看。」

    林依按捺住衝將出去的念頭, 繼續問道:「你既然瞧見二少爺 ,怎地不上前問他?」

    青苗答道:「怎麼沒問,二少爺稱,是二少夫人叫他去的,我這才回來問你。」

    林依沒作聲,青苗前後一想,覺出不對勁,結巴起來:「興許是我聽錯了,二少爺不是那樣的人。」

    林依恨道:「我賺點錢不容易,可沒多的拿出來替誰養人,你叫楊嬸去菜市口,把二少爺叫回來,記著,不許他買人。」

    青苗道:「何須楊嬸,反正店已打烊,沒得事做,我去便得。」

    林依道:「怕他倔脾氣上來,不聽人勸,楊嬸是他奶娘,講話比你好使些。」

    青苗恍然,忙跑出去叫來楊嬸,將林依的吩咐轉告。楊嬸一聽,生怕張仲微小兩口由此不和,比林依還著急,腳不沾地的去了。

    林依在房內直、走來走去,等到心焦,暗道,菜市離家並不遠,楊嬸跑得還算快,卻怎地還不回來?她正想遣青苗再去看看,青苗自己跑了進來,臉上紅撲撲,稟道:「二少夫人,袁六來送喜帖。」

    「喜帖?」林依一愣,旋即想轉過來,問道:「楊少爺要成親?」青苗點頭道:「袁六是這般講的,我還沒敢收帖子。」

    林依道:「為何不收,再這麼著也是親戚,若真是他成親,自然是要去吃一杯喜酒的。」

    青苗應著去了,到門口不知與袁六講了幾句甚麼,再捧了喜帖進來時,臉就更紅了。林依好奇看了她一眼,沒有多問,展開帖子來看,果然是楊升要成親,但帖子上並未寫明是哪家嫂子,只注著日期與吃酒的地點。

    林依捧著這樣的帖子,覺得很是奇怪,就算不寫新娘閨名,總要有個姓氏。

    青苗指了帖上寫的酒樓名字,道:「袁六特意叮囑,請二少爺與二少夫人,到時直接上酒樓去,不消先去楊府。」

    在酒樓辦酒席,林依並不奇怪,她早就聽官宦夫人們講過,東京有許多酒樓,專門承辦紅白喜事,客人去了,自有人招待,不消主人操半點心,但楊升辦親事,怎地不讓人上門道賀,難道北宋婚慶儀式到了如此超前的地步,能在酒樓裡完成?

    她腦中無數個問號,想把袁六叫進來問問,他卻已走了,只好吩咐青苗把喜帖收好,等張仲微回來再商量。

    林依足足等了半個多時辰,才從窗戶裡看到張仲微身影,見他身後並未跟著人,這才鬆了口氣。

   楊嬸先一步進門,悄聲向她道:「沒得事,二少爺是一片好心。」

    林依不解其意,故作鎮定,待張仲微進來,若無其事地將袁六送來的喜帖遞過去,道:「舅舅三日後成親,使人送了張奇奇怪怪的喜帖來。」

    張仲微接過喜帖,卻不看,眼睛直朝林依臉上瞟,吭哧道:「我,我本想買個人回來與你,卻無奈東京人口價格太貴,一貫錢連根頭髮都買不著,我與楊嬸討價還價半日,還是空手而歸。」說著將一貫錢取出,交與林依。

    林依強迫自己平靜下來,沒接那錢,大方道:「男人手頭留些錢是該的,你自拿去花罷。」

    張仲微主動把錢鎖進錢箱,道:「我清閒官員一名,平日又沒甚麼應酬,留錢作甚麼。」

    林依聽見這話,實在忍不住,問道:「那你這回留錢,又是為甚麼?」

    張仲微馬上回答:「為了買人撒,想與你挑個人幫忙,卻挑來挑去都是貴。」

    林依酸溜溜道:「我要甚麼人幫忙,是你想買個人服侍罷?」

    張仲微愣了愣,才醒悟林依在想甚麼,好笑道:「你成日忙得團團轉,倒還有閒心胡思亂想,我是看你成日辛勞,想買個人與你打下手,免得你被廚房鎖住了腳。」

    林依將信將疑:「當真?扯謊可沒好下場。」

    張仲微正色道:「我既答應過你,就不會出爾反爾,你且放一萬個心,咱們家不會突然多出個人來。」

    林依不好意思起來,重開了錢箱,將那一貫錢又取了出來,塞給他道:「身上無錢,怎能叫男人,你自留著罷。」

    張仲微還是不接,道:「月掙五貫,付房租都不夠,哪還好意思攢私房,你快些收回去。」又道:「只恨東京人口價格太貴,買不到一個來與你分憂。」

    林依心裡甜絲絲,依偎著他道:「何必買人,東京店家,大都是僱人使呢,待我得閒,也雇一個來。」

    張仲微歡喜道:「看我,還道是在鄉下種地了,竟忘了僱人這茬。」說著就朝桌前坐了,說要寫個招工啟示。

    林依按住他的手,道:「這些日子都忙過來了,僱人不急這幾天,你且先瞧瞧舅舅送來的帖子,叫人好生奇怪。」

    張仲微展開帖子一看,也連聲稱奇:「哪有成親不許客人上家中觀禮的?」

    林依道:「難道東京風俗與鄉下不同,新人能在酒樓拜堂?」

    張仲微肯定道:「不可能,哪有這樣的規矩,其中必有蹊蹺。」

    林依心中有個猜想,難道楊升要娶的對象,乃是蘭芝,想要瞞過牛夫人,才有如此舉動?若真如此,這事情可太過荒謬,聽翰林夫人們的口氣,蘭芝並非自由身,還是陸翰林家的人呢,楊升要偷娶朝廷官員家的妾,這罪過可不小。

    張仲微聽過林依所述,吃了一驚:「蘭芝竟是陸翰林家的妾?舅舅怎會犯這樣的糊塗,鬧不好,是要吃官司、坐大牢的。」

    林依苦笑:「他雖有舅舅的輩分,年紀卻比你還小,又從未涉足世事,因此會有此幼稚舉動,倒也不奇怪。」

    張仲微將喜帖朝袖子裡一塞,起身道:「不成,我得尋舅舅去問問,這事兒若鬧大了,咱們是要受牽連的。」

    甚麼是親戚,就是打斷了骨頭連著筋,林依忙替他扯了扯袍子,叫他趕緊去,再三叮囑,若楊升要娶的真是蘭芝,千萬要讓他將念頭打消。

    張仲微應了,先到楊府,門上小廝卻稱楊升前幾日與牛夫人大吵一架,忿然離家出走,已好幾日沒見人影了。張仲微做了幾日官,人情世故很懂得了些,毫不猶豫地將幾個錢遞過去,問道:「為何事爭吵?能否告知一二。」

    小廝在袖中捏了捏錢,嫌少,便只含混道:「聽說是天大的一件事,詳情我卻不敢講,被夫人曉得,定要被趕出門去。」

    要換作以前,張仲微定然聽不出這話中的意思,但今日不同往昔,他一聽就明白,這是嫌錢少,於是又數出十來枚,遞了過去。小廝接過第二筆錢,總算滿意了,也不怕牛夫人驅趕了,將事情始末,詳詳細細講了一遍。
修善難  為魔易   千年修道   不及一夜成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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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三章  驚遇八娘

    楊升與牛夫人爭執的,正是他與蘭芝的婚事,事情很簡單,一個想娶,一個不讓。牛夫人放出狠話:「要想娶蘭芝,除非我死了。」楊升有別於一般的「孝子」,聽了這話,不是回心轉意,而是離家出走。至於去了何處,由於牛夫人正在氣頭上,並沒派人去找。

    張仲微聽完看門小廝所述,心裡有了數,看來林依所料不錯,楊升成親的對象,多半就是蘭芝,為了瞞過牛夫人,才準備把婚禮放在酒樓舉行 。

    張仲微雖然把事情弄了個清楚,但無奈找不著楊升。還是無法,正苦惱,突然想起送喜帖的是袁六,遂問看門小廝道:「你可曉得袁六現在何處?」

  看門小廝答道:「那日隨少爺一同出門,也是到現在還未歸家呢。」

    這上行蹤全無,張仲微沒辦法,只好先回家,將事情講與林依聽,二人一同商量。林依斬釘截鐵道:「舅舅要怎樣折騰,咱們管不著,但連累親戚,卻是不地道,這樁親事,不能成行。」

    張仲微犯愁道:「道理我曉得,可找不到他的人,怎辦?」

    林依略一思忖,道:「我們犯不著替別人管教兒子,再說是長輩呢,輪不到晚輩指教,且取筆來寫一封匿名信,送到楊府。」

    張仲微直呼好主意,當即一人磨墨,一人鋪紙,拿左手寫了一封歪歪斜斜的信,請個閒人送到了楊府。

    牛夫人接到書信一看,馬上就信了,她是最瞭解自己兒子的,背著家人成親的事,他還真做的出來。

    片刻之後,楊府家丁盡數出動,四下搜尋蘭芝下落,牛夫人則親自回了趟娘家,向牛大力詢問楊升去向。

    牛大力曉得蘭芝住處,但卻自詡是守信之人,要恪守那道協議,因此不肯講。牛夫人嚇唬他道:「蘭芝是有主的人,你不曉得?若我們被人告了,你們家也討不了好。」

    牛大力只知楊升離家出走,並不知他已作了娶蘭芝的準備, 因此以為牛夫人指的是他自己,忙解釋道:「姑姑,我只想把蘭芝接回來玩幾天,並不是真要收她。」

     又是個不爭氣的孩子,牛夫人氣不打一處來,但面前畢竟是內侄,比不得兒子能隨意打罵,只得壓了火氣,好聲道:「好孩子,我曉得你講兄弟義氣,但你表弟想要娶蘭芝,這可是天大的禍事,不是你能兜得起的。」

    牛大力跳將起來,叫道:「我只當他說笑,他還真要娶?我可不要下賤的伎女做親戚。」說著,不等牛夫人發問,主動將蘭芝的藏身之處講了出來,道:「楊升沒別處可去,必定就要那裡。」

    牛夫人馬上帶領眾家丁,氣勢洶洶朝蘭芝住處去,不料卻撲了個空,據房東稱,就在幾天前,楊升已將蘭芝接走了,至於現在何處,並不知曉。

    牛夫人又是一頓氣,重新調配人員,四下散開去搜尋。

    林依與張仲微在家,也很是焦急,時不時地遣青苗去打聽,但每次得來的消息都令人失望。林依道:「陸翰林夫人找尋蘭芝的時日不短,也是沒找著,看來在東京城尋個人,的確有如大海撈針。」她想了一想,將喜帖重新翻出來,把上面酒樓的名字記到一張紙條上,遣一名閒人送與牛夫人。

    張仲微有些不明白,林依解釋道:「舅舅既然去酒樓訂了酒席,或許留下了住址,不妨讓外祖母去試一試運氣。」

    牛夫人是聰明人,接到紙條,立即奔赴酒樓中,卻不料楊升也是聰明人,除了付定金,甚麼也沒留下。牛夫人一連搜尋了三天,仍舊無果,眼看著到了婚禮這天,實在無法,只好派人埋伏在酒樓四周,只等楊升一出現,就將其擒獲,捆回家中。

    青苗打探消息是把好手,將這些信息,一一報與張仲微和林依知曉。小兩口聽說牛夫人已作了安排,大鬆一口氣,連聲道:「這個舅舅,真不讓人省心,只望此事之後,能讓他長些教訓。」

    自牛夫人酒樓設埋伏,不到一個時辰,就將歡歡喜喜來成親的楊升,逮了個正著,當場捆了個結結實實,嘴裡塞上布,抬回了家中。至於蘭芝,牛夫人恨不得將她千刀萬剮,但念及她是別家的人,不好動手,沒便為難她,只命人將其送至陸翰林家。陸翰林夫人正愁找不到蘭芝,忽見其歸來,歡喜不已,倒謝了牛夫人好些話。

    楊升的荒謬事,終於順利解決,牛夫人為了徹底斷掉他心思,迅速替他訂下一門親,只待定、聘、財三禮行完便成親。

    消息傳到張仲微耳裡,他徹底放下心來,笑贊林依:「幸虧你想出匿名寄信的法子來,不然就算我出面阻攔此事 ,也要得罪舅舅。這下可好,皆大歡喜。」

    林依有些感歎,驚世駭俗之事,到底是不長久,楊升自詡部署周密,卻被牛夫人輕輕鬆鬆就破壞掉了。經過此事,林依對自身也有感歎,沒想到她也有學會彎彎道道、背地裡行事的一天,果然是環境造就人。

    危機解除,張仲微又開始催促林依,希望她忙雇一名幫工,別讓自己那樣累。林依得官人體貼,欣然從命,將張仲微親筆書寫的招工啟示,貼到了廈門旁,她開出的工錢,只能算中等,但張家腳店店面小,意味著事情少,活少輕鬆,加之貴婦盈門,在這裡做工,哪怕只是小二,都覺得有面子,因此廣告貼出去不到兩天,前來應聘的人,幾乎把門檻踏斷。

    林依對店小二的挑選,十分嚴格,相貌端正、手腳勤快自不用提,除此之外,還得家事清白;識文斷字為佳;最好是東京本地人,免得出了事,找不到人。在這苛刻的條件下,一連挑了數日,都未招到合適人選。

    張仲微覺得林依要求過高,林依卻認為,張家腳店幾乎每天都有官宦夫人光臨,若挑選的店小二不合適,衝撞了貴人,可是天大的損失和麻煩,因此寧缺毋濫,一定要挑個好的。

    這日,林依忙完廚房的事體,照常朝店中角落裡坐了,挨個詢問應聘者。忽然,門口的楊嬸輕呼一聲,林依沒有在意,繼續低頭,查看應聘者的指甲縫是否乾淨,過了一會兒,有一人朝林依桌前站了,輕聲問道:「三娘子,我來你店裡幫忙,可使得?」

    這聲音,林依再熟悉不過,抬頭一看,驚喜叫道:「八娘?」張八娘神情憔悴,風塵僕僕,勉強笑道:「還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你了。」

    張八娘出現在此處,林依本就驚訝,再聽見這不對勁的話,愈發覺得奇怪,忙叫那些應聘者改日再來,挽起張八娘,將她帶進裡間。

    在外面,張八娘是硬撐著,一進屋,就抱住林依哭開了。林依安慰了她好一陣,才叫她勉強止了淚,問道:「你怎地進京來了?可是你家公爹改任?」

    張八娘雙眼紅腫,含著淚,哽咽道:「我,我被休了。」

    這消息太過震驚,林依愣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急問:「好端端的,為何要休你?」

    張八娘的淚,又流了下來,轉眼泣不成聲,林依從她斷斷續續的話語中,聽出個大概——張八娘的舅舅兼公爹,與李簡夫的關係越來越惡少,他三番五次想拉攏外甥張伯臨,都是未果,一怒之下,便指使兒子方正倫寫了封休書,將張八娘趕出了家門。」

    張家已舉家遷往京城,張八娘無處可去,幸好李舒有家僕留在老宅,打聽到城中有一位娘子要北上進京尋夫,便叫張八娘與之結伴,這才使她順利到了東京。

    林依還有許多疑問,但見張八娘實在哭得傷心,不好開口,又得知她還餓著肚子,便去廚下親自炒了幾個菜,端過來與她吃。

    張八娘滿腹愁苦,根本吃不下,經林依再三勸說,才勉強吃了半碗飯。林依暗歎一口氣,撿那不打緊的問題先問著:「你怎麼曉得我們家住在此處?」

    張八娘露出些許笑容,道:「是我運氣好,與我同行的丁夫人,就在這隔壁租了一間房,我本來打算到她那裡先住下,再慢慢找尋,卻不想在店門口瞧見了楊嬸,這才曉得你們就住在這裡。」

    林依忙道:「丁夫人是鄰居?那我備一份禮,過去謝她。」

    張八娘低頭扭手指,不好意思道:「進京的路費,我還沒還她,三娘可有餘錢,先借我使一使,我到你店裡做工抵債。」

    林依嗔道:「一家人,計較這些作甚麼。」

    她問過張八娘路費的數額,取出錢來,本想立時備禮過去道謝,但見張八娘的精神狀態實在不佳,便叫她在房內休息,獨自朝隔壁去,報上姓名,將錢還與丁夫人,萬福道:「多謝丁夫人帶我家八娘上京,還替她墊付路費,這裡先將錢還上,改日再來拜謝。」

    丁夫人回禮道:「林夫人太客氣,我與張八娘,都是苦命人,相互幫扶是該的。」

第一百六十四章 仲微發怒

    想必丁夫人的婚姻,也是不順,林依不便多問,再次替張八娘謝過,告辭回家。

    張八娘還呆呆地坐在桌前,眼神空洞,林依坐過去,輕聲問道:「叔叔和嬸娘,可曉得此事?」

    張八娘機械般地搖頭,道:「我不敢給他們寫信,因此應該是不知情。」

    林依便道:「那我請人到祥符縣跑一趟,給叔叔嬸娘捎信。」

    張八娘著慌,抓住她的手道:「別,千萬別,若我爹曉得,定要打上門去,若被我娘曉得,定要把我罵個半死。」

    若是因為擔心挨罵而瞞著,倒能理解,但出了這檔子事,難道不希望娘家人替自己出氣?張梁打上方家門去,有甚麼不好?

    張八娘囁嚅道:「我兒子還在方家……」

    「他們不肯把兒子還你?」話一出口,林依便知講錯了,在這個時代,若生的是閨女,跟著娘被一起趕出門,還有可能,若是兒子,就趁早斷了念想罷。

    張八娘大概是想兒子了,又小聲啜泣起來。林依很同情她,但也被哭到頭疼,勸她道:「我曉得你難過,可光哭也解決不了問題,你且先坐著,我到街上尋個閒人,先到祥符縣報信。」

    張八娘見她站起身了,慌了,忙拖住她胳膊,哭道:「三娘子,看在咱們打小就在一處的交情上,千萬莫要告訴我爹娘,我不想把事情鬧大。」

    「不想鬧大?那你有甚麼打算?」林依被她拖著動不了身,只好重新坐下,道:「你把想法講給我聽聽,若是有道理,我就替你瞞著。」

    張八娘見林依還是願意幫忙的,就抹了淚水,道:「我不願被休,我想回去。」

    林依不解:「既是想回去,為何還要進京?」

    張八娘的眼淚,又落了下來:「我到方家求過許多次,舅娘和官人都願意我回去,只舅舅不肯,因此我想求你們幫忙,去勸一勸舅舅。」

    林依認真問道:「王夫人和方正倫,真的都願意你回去?」

    張八娘重重點頭,林依卻仍舊不相信,他們若真還想認張八娘這個媳婦,為何不送些錢與她,或替她尋個暫時安身的地方?不過也有可能是真的,畢竟像張八娘這樣柔順的媳婦,就是在大宋也不多見,有了她,方正倫能隨意逛伎館, 收通房;有了她,王夫人怎樣擺婆母的威風都無妨。

    張八娘惦記兒子,任林依怎樣分析都不信,一心只想讓方睿回心轉意,把她接回去。

    林依無法,只得順著張八娘的意思,幫她想主意,問道:「你舅舅為何要趕你出門?」

    張八娘答道:「因為與李太守生隙。」

    林依繼續問道:「李太守與你有甚麼干係?」

    張八娘繼續回答:「因李太守是大哥的岳丈,舅舅這才遷怒於我。」

    林依問到這裡,不再發話,張八娘醒悟過來:「我該去尋大哥幫忙。」

    張八娘終於相通,林依卻一點兒都不高興,她才脫離了苦海,又想跳回去,還不聽人勸,真是讓旁觀者急死,而她自己卻渾然不覺。但婚姻與感情的事,外人永遠只能勸導,無法幫你拿主意,張八娘自己認準了道,林依再著急也無法。

    既然想著重歸於好,那就只能讓二房諸人幫忙,於是林依重提去祥符縣報信的話題,張八娘沉默一時,道:「三娘子,你只與大哥大嫂報信,別讓我爹娘知曉,可好?」

    林依道:「我能這樣吩咐送信的人,但你爹娘與大哥大嫂,住在同一處,想瞞著他們,只怕不大可能。」

    張八娘就又沉默了,林依明白,這是不想讓她送信的意思,她很願意尊重張八娘的意見,可這事兒除了二房幾人,她與張仲微都幫不上忙,於是想了一想,與張八娘商量道:「要不,我遣人請大哥前來,只道有事,並不與他講明,待他到了,再由你與他講,如何?」

    這樣既能解決問題,又能瞞過張梁與方氏,張八娘高興起來,道:「還是你有主意,就是這樣罷。」

    林依便走出門去,尋了個閒人,叫他上祥符縣去報信。

    張八娘以為林依幫了她的忙,想要報答,就不肯閒著,主動到店裡,與楊嬸一起招待客人,她生得柔弱,講話又輕聲細語,倒是有許多夫人喜愛她,紛紛贊林依雇了個好小二。林依哭笑不得,挨個解釋完,又拉張八娘進去,心想她嬌生慣養的人,哪裡做得來這個,不料張八娘掙脫她的手,擺起碗碟來,動作極麻利,道:「我在家做的活兒,比這個多多了,服侍客人,算不得甚麼。」

    客人中有那過來人,竟連聲附和:「正是,服侍過婆母再服侍客人,輕鬆不過。」

    林依看著張八娘忙碌的背影,嫻熟的動作,心中升起的不是佩服,而是心酸。她在家也是捧在父母手心,受盡百般寵愛的小娘子,幾年不見,怎被磨礪成這樣,或者該稱為……折磨?

    晚上張仲微回來,照例不敢進店,只在後面待著,直到吃晚飯時,才發現多了一人,再仔細一看,那多出來的,竟是他許久未見的妹妹張八娘。他大吃一驚,問道:「八娘,你怎地進京來了?」

    張八娘把她對林依講過的話, 又與他講了一遍,然後垂首不語。張仲微老實人,也有發脾氣的時候,把桌子重重一拍,怒道:「你又沒犯七出之罪,他們竟敢休你?」說著飯也不吃,稱要趕去祥符縣,讓方氏寫信,向方睿問個明白。

    張八娘雙眼含淚,望著林依,林依深以為張仲微的做法很對,就沒作聲。張八娘見林依站在張仲微一邊,只好開口道:「二哥,三娘子已使人捎信去祥符縣了。」

     如今的張仲微,不怎麼好糊弄,當即問道:「甚麼時候去的?」

    張八娘怯怯答道:「上午……」

    張仲微本已坐下,一聽這話,又站了起來,道:「從這裡去祥符縣,來回只要一個時辰,若真是去的信,叔叔與嬸娘怎會到現在還不到?」

    他一把將張八娘從座位上拉了起來,拖著朝外走:「你休要軟弱,且隨我去祥符縣,向叔叔和嬸娘講個明白,再叫他們與你討公道。」

    林依望著張仲微,突然覺得這個男人,真的成熟起來。

    張八娘叫道:「三娘子,你告訴他呀,咱們真去過信了。」

    張仲微還是信任林依的,遂停下腳步,回頭問道:「娘子,真去過信了?」

    林依毫一隱瞞,將張八娘想瞞著張梁與方氏,只與張伯臨去信的事情,原原本本講了一遍。

    張仲微本是想把張八娘拖去祥符縣,聽了這話,卻變了主意,不但不拉她朝外走,反將她推進裡間,再端進去幾樣飯菜,最後將門反鎖。

    林依聽著張八娘在裡面哭喊,十分詫異張仲微所為,而張仲微的解釋,也大大出乎她意料:「我看她就是犯糊塗,這樣的混帳夫家,還想著回去作甚,離了方家也好,憑著咱們一家人做官,還怕再尋不著人家?」

    林依怔住,他口中的「混帳夫人」,可是他血緣上的舅舅,換作平時,他決計不敢這樣罵,看來此番真的是氣著了。

    張仲微緩了口氣,見林依也站著,忙道:「娘子你忙了一天,趕緊吃飯罷,我到祥符縣去去就來。」

    此時天色已晚,林依擔心他安危,不許他獨自前去,勸他道:「方家遠在四川,你就算這會兒趕到祥符縣,又能如何?不如等天亮了,耽誤不了甚麼。」

    張仲微方才是氣著了,才那般著急,此時冷靜了一會兒,覺得林依的話有道理,便坐了下來,與她一同吃飯,道:「我早就料到過,方家不會善待八娘子。」

    林依給他夾了一筷子菜,道:「那你就別生氣,為方家人氣壞了身子,不值當。」

    張仲微沉著臉道:「我是氣八娘子,都被休了,還不醒悟。」

    以張八娘的性子,作出重回方家的選擇,林依一點兒都不覺得奇怪,作為兒時玩伴,親密的小姐妹,她很是心疼張八娘,不願她回去,恨不得也學張仲微,把她關起來,拴起來,好不讓她回去繼續受苦。

    現實與想像,總是有差別。林依吃完飯,覺得老把張八娘關著,也不是個事,便問張仲微道:「你準備將八娘子一直關著?」

    張仲微道:「等明天叔叔與嬸娘來了再說。」

    張八娘心裡本就苦楚,再讓她一人獨處,只怕會更難過,林依很想去開導開導她,講些安慰的話,但張仲微就是不許她開門,稱這是為了張八娘好。

    林依想了想,決定採取迂迴戰術,問道:「你把八娘子關在裡面,若她要入廁,怎辦?」

    張仲微毫不猶豫答道:「裡面有馬桶。」

    林依暗暗翻了個白眼,又問:「她睡裡間,我們睡哪裡?」

    張仲微朝店中看了看,道:「外面地方不小,咱們把桌椅拼起來,就在這裡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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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五章 雞同鴨講 

    張仲微竟是油鹽不進,林依才剛佩服他有魄力,轉眼就被氣得牙癢癢,她來回走了幾步,突然靈機一動:「大冬天的,你總要讓我進去抱床被褥出來罷?」

    正是天氣冷的時候,張仲微無法不答應,便點了點頭,走去幫她把門打開。林依身手靈活,側身閃進屋,飛快地把門又關上了,張仲微再推時,裡面已上了拴,急得他大叫:「娘子,你別慣著她。」

    林依笑道:「我陪八娘子一處安歇,怎麼就是慣著她了。」

    原來只是林依進去,並不是要放張八娘出來,張仲微就放了心,不再作聲。林依開箱,翻出一床乾淨被褥,又取了個枕頭,再半開房門,將 物事遞出去。不一會兒,外面就傳來拖動桌椅的聲音,張八娘聽見,抹了抹淚眼,驚訝抬頭,問道:「三娘,外面甚麼動靜?」

    林依道:「是你二哥在拼桌椅,咱們家小,只得這一間臥房,我把他趕到外面睡去了。」

    張八娘眼中疑惑更甚,問道:「那青苗住哪裡?」

    林依指了指後窗,答道:「後面還有一間房。」

    張八娘不解道:「那為何不讓二哥去青苗房裡睡?」

    林依一愣,看來張八娘與大多數人一樣,都認為陪房來的丫頭,自然而然是屋裡人。她解釋道:「青苗有志向,不願做小,我想與她挑個好人家呢。」

    張八娘問道:「那二哥願意?」

    林依好笑道:「我的丫頭,與他甚麼相干?」

    張八娘擔心道:「你真是膽大,你不怕婆母責備?」

    林依笑道:「婆母遠在衢州,管不著。」

    張八娘滿臉的羨慕,掩也掩 不住,道:「要是表哥也有掙個功名,謀個官做就好了。」

    林依很是懷疑張八娘管教官人的能力,只怕就算離了王夫人,她也管不住方正倫。這話她不敢講出口,以免更惹張八娘傷心,想了想,鄭重問道:「八娘,你真還想回方家?可想好了?」

    張八娘低頭扭手指,道:「兒子還在方家呢,我想回去。」

    母親想兒子,天性使然,林依不好勸得,又問:「這次方家休你,乃是因為方老爺遷怒,那平日裡,他們待你如何?」

    張八娘低聲道:「只要勤快,就還過得去。」

    「甚麼?」林依吃驚,「你長子嫡妻,方家又富貴,要你勤快做甚麼?難道不是侍奉好公婆即可?」

    張八娘道:「舅娘講了,家中人口多,開銷大,手腳不勤快點,總有一日要受窮。」

    林依默默數了數,方家連上張八娘,總共只有五口人,這叫人多?張八娘卻搖頭,稱方家奴僕不算,內院所住人口,多到數不清,除了嫡親的五口兒,還有方睿的妾室、方正倫的妾室,另還有專供待客的姬妾無數。

    林依瞠目結舌,方家宅院她也去過,不想那不大的後院,竟住了這許多人,方睿與方正倫,正是好胃口。不過方家有錢,王夫人又精明,若是養不活,絕不會讓這許多人住在家裡, 林依可以肯定,王夫人要求張八娘手腳勤快,是為了折騰她,而非為了賺錢。

    張八娘聽了林依的分析,並不反駁,只道:「她是婆母,只有她吩咐的,沒有我回嘴的理。」

    林依教她道:「沒讓你去回嘴,但你可以做,就算要做,還有下人們呢,瞞著王夫人讓她們代勞,有甚麼不可?」

    張八娘搖頭道:「別說代勞,就是幫一下,舅娘馬上就能知曉。」

    原來方家下人,都是王夫人的耳目,林依很奇怪,張八娘當初嫁到方家,是帶了陪嫁丫頭去的,後來方氏又送去一個通房,這些,難道不是張八娘心腹?難道她們都是同任嬸一樣的人,見利思遷,投靠了王夫人?

    林依將這疑惑問張八娘,張八娘道:「她們倒算是忠心,可惜幾個丫頭,被舅娘賣的賣,送的送,一個也沒給我留下,後頭送來的通房,表哥嫌她生得不好,遣去做了個粗使丫頭。 」

    林依越聽越覺得這樣的人家待不得,同時又氣張八娘自個兒立不起來,方家富貴不假,可張家也不差,雖說窮點,卻出了三個官,要換作個跋扈的媳婦,有娘家撐腰,又有兒子在手,能在家橫著走,為何張八娘就甘願矮人一等過活呢?

    林依拿這話來問張八娘,張八娘很是不解,道:「我謹守婦德,仍然被休,若做個不守規矩的,豈不是更慘?」

    林依與她思維不同,想不到一處,頓生無力之感,靠在椅背上緩了緩神,告誡她道:「有娘家撐腰,你想回去,也不是不行,但若這性子不改改,苦日子還在後頭,就是再被要一回,也不是不可能。」

    張八娘被嚇得哭起來,捂著嘴道:「我處處謹慎,力求挑不出錯來,卻為何人人要與我為難。」

    林依歎道:「是你自己先為難了自己,所謂人善被人欺的道理,你該明白。」

    張八娘哭著辯解:「難道我該下婆母頂嘴,不聽她的話?不事姑婆,只怕被休得更快。」

    繞來繞去,還是繞不出這個圈子,林依把消極抵抗和迂迴戰術細細講與她聽,道:「讓自己過得舒服些,並不是非頂嘴不可,當面一套,背後一套,又有甚麼不行?」

    張八娘覺著林依講得有理,但卻擔心自己學不會,其實林依對此也很懷疑,又認為,照張八娘的性子,被休並不算壞事,能脫離苦海,沒甚麼不好,就算再尋不著好人家,獨自一個快快活活過一生,也強過被婆母折磨一輩子。

    在這之前,林依是順著張八娘的意願在思考問題,想教她如何在方家立足,但這一番談話下來,她越來越覺得,張八娘的柔弱性子,根深蒂固,是改變不了了,若她再回方家,注定還是要受苦。

    至此,林依改變了想法,開始勸阻張八娘重回方家,又道:「八娘,我這裡正缺幫手呢,留下來與哥嫂住,定不讓你委屈。」

    張八娘握住林依的手,感激道:「我曉得你待我好,擔心我,只是各人有各人的命,我命中注定就是要受苦的,沒得法子,再說兒子還在方家,我放心不下。」

    林依很是氣惱她這毫無道理的命運論,恨道:「照我看來,你這回被休,正是老天爺開了眼,好容易助你一回,你卻要自作孽,怨得了命?」

    張八娘囁嚅道:「我兒子……」

    林依毫不猶豫打斷她道:「他是你兒子,也是方正倫的兒子,更是你舅舅舅娘的寶貝孫子,你還怕他們虐待了他不成?只要有你舅娘在,就算方正倫日後要 娶,也虧待不了他。」

    張八娘最怕強勢的人,林依好言勸著,她還能反駁兩句,此時林依的態度強硬起來,她就結結巴巴講不出話來了。

    林依看出這一點,心想,既然張八娘是這樣兒的性子,此事倒也好解決,待得明日將張梁方氏請來,叫他們強命她留在娘家,就甚麼都解決了,這樣做,張八娘也許會不甘心,但總好過再次羊入虎口,自個兒受苦不說,還叫親人們跟著擔心。

    二人談心,至深夜才睡,第二日林依便想賴床起晚些,但張八娘卻早早兒地就坐在桌前梳妝打扮了,她也只好跟著起來,打著呵欠問道:「你不困?多睡會子也無妨。」

    張八娘開了林依的妝盒,開始抹粉,道:「我聽見外面在擺桌椅了,想必是店已開門,我出去幫幫忙。」

    林依按住她的手,道:「店裡有人照料,不消你操心,趕緊去睡罷。」

    張八娘卻不肯,笑道:「在家時,起得比這還早呢,今日已是睡得久了。」

    林依無言,心中一陣酸楚,愈發打定主意,不能再送張八娘去方家,過那不是人過的日子。

    張八娘很快收拾好自己,打開臥房門,到店中與楊嬸和祝婆婆幫忙,楊嬸見張八娘這樣早就起床,想起她在娘家時的嬌生慣養,不由得悲從中來,悄悄抹了抹眼睛。

    張仲微走進裡間來,林依服侍他梳洗,問道:「昨夜睡得可好,桌子硬不硬?」

    張仲微有些無精打采,道:「睡得不算好,卻與桌子無關,我聽見八娘哭到半夜,哪裡睡得著。」

    林依道:「都怪我,是我勸她留在娘家,她卻不肯,這才哭了。」

    張仲微一捶桌子:「她竟然還沒想通。」

    林依把強行留張八娘在娘家的主意講與張仲微聽,問道:「我這樣,是不是管得太寬了些?」

    張仲微搖頭道:「我想得與你一樣,不過到底能不能成行,還得看叔叔與嬸娘的意思,畢竟父母在堂,沒有我們晚輩講話的地方。」

    張仲微言語間,不再像昨日那般衝動,想來昨夜也是想了很多,冷靜了下來。林依道:「說的是,八娘的事,咱們做不了主,關鍵還得看叔叔與嬸娘的意思。不過她若真留在娘家,我願意接濟她,叫她搬來與咱們住罷。」
第一百六十六章    方氏鬧場

    張仲微頭髮梳好,站起身來,道:「那就這樣,我先去祥符縣報信,待把叔叔與嬸娘接來再商量。」

    林依點頭,另取一件乾淨棉袍,與他換上。剛套進一隻袖子,外面傳來吵嚷聲,張仲微側耳一聽,竟是方氏的聲音,驚訝道:「我還沒去報信,嬸娘怎地就來了?」

    林依還不信,走去將門打開一條縫,朝外一看,那拉著張八娘又哭又笑的,還真是方氏。她很能理解方氏見到女兒的心情,但這畢竟是酒店,鬧出這樣大動靜,怎麼做生意?

    門外,楊嬸已開始勸說方氏,讓她小聲些,莫要影響其他客人。方氏哪裡是肯聽勸的人,聞言聲量更大了些,尖著嗓子叫道:「這可是親妹子,千里迢迢來投奔,不好生招待也就罷了,還叫她做這些粗笨活兒。」

    這哪裡是在駁楊嬸,分明是在罵林依,林依在官宦夫人堆裡混跡久了,圓滑許多,並不出去接話,只招手叫張仲微近前,把他朝外一推:「嬸娘罵你呢,快出去辯解。」

    張仲微對方氏,也深感頭疼,暗歎一口氣,走出去解釋:「嬸娘,我們疼八娘還來不及,哪會逼著她做活。」

    張八娘輕扯方氏的袖子,小聲道:「娘,是我自己要幫忙的,你別怪二哥二嫂了,咱們進去再說。」

    方氏叫道:「有甚麼見不得人的話,還非要進去講?我就在這裡站定了,不講清楚,誰也別想走。」

    林依將門框狠捶幾下,心想今天的生意,只怕是做不成了,以其開著門把人家嚇跑,不如趁時辰尚早,關門打烊一天算了。她走出門去,與店內的兩三位客人團團萬福,稱張家腳店今日關門歇業,請她們明日再來,又笑道:「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這本經書,今兒輪到我家。」

    客人們都是過來人,不但沒刁難,反而沖林依理解一笑。林依親自把她們送出門去,再三道歉。

    方氏見林依被迫關了店門,十分得意,轉向張八娘道:「你別怕,有娘與你撐腰,他們不敢欺負你。」

    林依被氣笑起來,到底是誰欺負誰?她很想與方氏理論一番,但考慮到今日的主角並非方氏,而是張八娘,便把火氣忍了下來,問方氏道:「嬸娘好些日子沒進城了,今日怎地有空來坐坐?」

    方氏看起來比林依更生氣,豎起眉,瞪了眼,邊講邊罵,林依與張仲微費了大力氣,才聽明白個大概,原來方氏今日來,完全是誤打誤撞,她原來的目的,是來借錢的,沒想到一進門,就看見張八娘在做活,一時怒氣直衝腦門,就把借錢的事忘了,改罵起林依來。

    林依聽完這些話,滿腹的氣憤,全化作了哭笑不得,直截了當問道:「嬸娘,你就不問問,八娘子為何只身來京城?」

    方氏看了林依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傻子:「這還用問,定是我大哥高昇,舉家赴京了。」

    林依徹底無語,與這樣的糊塗人,還有甚麼好說道?她決定使個金蟬脫殼,將方氏留給張仲微兄妹倆去應付,遂道:「嬸娘大清早就起來,想必還沒吃早飯,我這就下廚去,炒兩個你喜歡的菜端上來。」

    方氏沒覺察出林依是想溜,反而對她這番賢惠的舉動,稍感滿意,於是端著架子輕一點頭,到桌邊坐下來。

    林依舒了口氣,迅速溜到廚房。青苗正在廚房裡洗菜,準備做早飯,見林依進來,問道:「二少夫人,前面出了甚麼事?我聽見有人嚷嚷,正想要去看,又平息下來。」

    林依挽了袖子,與她幫忙,道:「沒出事,是二夫人來了,今日歇業一天。」

      青苗嘀咕道:「二夫人好大的派頭,她一來,咱們就得歇業。」她從菜筐裡又翻出根,問道:「早上多加菜?」

    林依沒好氣道:「加甚麼,照常,她耽誤我一天的生意,這損失還沒處討呢。」

    青苗很高興林依這態度,歡呼應了一聲,把蘿蔔放了回去。 兩人齊動手,早飯很快便得,青苗正要朝外端,林依拉住她道:「咱們吃飽了再出去,待會兒還不知怎麼鬧呢。」

    青苗便將托盤放下,盛了兩碗飯,與林依先吃起來。還沒吃完,就聽見前面店裡已鬧將起來,???拍桌子的聲音、乒乒乓乓器皿落地的聲音,還夾雜著方氏尖厲的叫罵聲。

    青苗幾次想站起來,都被林依按下,只得隨林依的節奏,慢慢吃完飯,又慢慢地把碗筷洗了,直到前面漸漸安靜下來,才端了托盤,一同朝店裡去。

    方氏餘怒未消,見到林依主僕進來,馬上罵道:「一頓早飯,花了個把時辰,你想把我餓死?」

    林依根本不理她,把托盤朝桌上一放,就喚楊嬸取筆墨紙硯來,問道:「壞了哪裡?」

    楊嬸一面仔細察看,一面稟報:「屏風一架、裝果子的小碟兩隻,酒杯三個。」

    青苗上完菜,扭頭叫道:「還有一把椅子也砸壞了。」

    林依一一記到紙上,擱筆責怪張仲微:「明曉得嬸娘火氣大,還端酒與她吃。」

    方氏氣道:「我來看望親兒,酒也不能吃一杯?」

    林依還是不理她,搬來算盤,一面算損失,一面報數,她故意把損失提高了些,聽得張仲微都直皺眉,深恨剛才手腳慢了,沒能拉住方氏。

    方氏見林依只算賬,不理她,故意挑釁道:「不過砸壞你幾個杯盞,怎麼,你還想要我賠?」

    林依推開算盤,笑道:「嬸娘哪裡話,咱們如今雖然是兩家人,可畢竟也是你養大的,別說幾個杯盞,就是百個,千個,也由得你砸。」

    這話講得極中聽,就是張仲微方才對她還有些埋怨,此刻都消散開。方氏對這話,也挑不出錯來,哼了一聲,氣呼呼坐下。

    林依走到飯桌前,招呼他們落座吃飯,張八娘眼睛紅腫,想來是剛剛又哭了一場,林依取出自己的手帕遞給她,安慰道:「莫要難過,嬸娘在這裡呢,定會與你作主。」

    方氏聽見這話,臉上有明顯被驚醒的表情,問道:「八娘子,你是因何被休?」

    林依詫異非常,方氏已大鬧一場,物事也砸過不少,卻連張八娘被休的原因都還沒弄清楚?那她方才大發脾氣,是為了甚麼?

    林依明白了,敢情方氏是只顧著發脾氣,還沒來得及聽緣由。張八娘抽抽搭搭,把她被休的原因,講了一遍。方氏氣道:「男人官場上的事,與女人何干,你舅舅這回太過分。」

    林依默唸一聲佛號,到底是親娘,脾氣再壞,腦子還算清醒,沒糊塗到把罪過推到自家閨女身上去。

    張仲微見方氏也有責怪方睿的意思,便道:「嬸娘,八娘子還想回去,你說她糊塗不糊塗?」

    方氏沒作聲,內心十分矛盾,她心疼閨女不假,但張八娘被休,是使張家蒙羞的一件事,往後不管是張伯臨,還是張仲微,都會因此事被人嘲笑,這是她很不願看到的。所謂手心所背都是肉,閨女是親生的,兒子也是親生的,到底是為了臉面,送張八娘回去,還是顧全張八娘後半生的幸福中,留下她來?

    方氏神色複雜,可是少有的事,林依和張仲微都看呆了,一時竟猜不出她心中所想。

    方氏猶豫時的小動作,同張八娘一樣,都是扭手指,左扭扭,右扭扭,直到林依擔心她手指斷掉,才開口道:「此事重大,我要同你爹商量商量。」

    張仲微急道:「這有甚麼好商量的,咱們還在眉州時,方家待八娘就不怎樣,如今咱們遠在京都,她待遇如何,可想而知,好容易離了那裡,就在娘家安穩住下來,不回去作甚麼。」

    方氏此刻十分冷靜,與他道:「我曉得你心疼妹子,可也該替你哥哥,替你自己想想。」

    這話顯見得就有些重男輕女了,張八娘不知該繼續哭,還是該慶幸方氏也有將她送回去的心思。

    林依覺得他們都有些想當然,張八娘已然被休,再送回去,可不是一句話的事兒,還得看方家樂意不樂意呢。接受張八娘被休的現實,固然丟家族臉面可腆著臉皮去求方家重新接納張八娘,就不丟臉了?況且張八娘原先在方家的地位就不怎樣,被休後再回去,只怕更要被方家人踩在腳底下。

    林依明白,自己身為侄兒媳,若講出這些意見,實在算得了多話,但一看到張八娘紅腫的眼睛,她就克制不住,還是講了出來。

    方氏聽完,又生起氣來,問道:「照你這樣講,送她回去也丟臉,不送回去也丟臉, 那究竟是送她回去好,還是不送她回去好?」

    林依暗自腹誹,虧方氏還自詡出身書香門第,理解能力竟如此低下,她的意思如此明瞭,是想留下張八娘,方氏為何就聽不明白呢?她哪裡曉得,方氏不是沒聽懂,而是自身猶豫不決,她這番話,其實也不是在問林依,而是在問她自己。
修善難  為魔易   千年修道   不及一夜成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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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七章   去還是留

    張仲微回答了方氏的問話,道:「既是被休了,還回去做甚麼,就留在娘家,父母俱在,還有哥嫂,餓不著她。至於臉面,不值得甚麼,反正我是不在乎,哥哥應該也一樣。」

    方氏平素挺爽快的人,今日磨蹭起來,把手指扭來扭去。林依實在受不了她這副模樣,扭頭喚青苗:「上祥符縣去一趟,把該請的,都請來。」

    方氏能夠預料,張梁來後會是甚麼樣的情景,忙道:「不消去得,待我回去再與他慢慢 商量。」

    青苗動作奇快,不等她講話,人已衝出門去了,急得 方氏緊追出去,林依連忙把張仲微推了一把:「嬸娘對州橋巷不熟,趕緊把她追回來,免得走丟了。」

    張仲微應了,飛奔追去。楊嬸站在門口張望了一時,道:「二夫人回去後再同二老爺慢慢商量,也沒甚麼不好,二少夫人何必叫他們都到店裡來,好不鬧騰。」

    林依自然也曉得,張梁來後,與方氏必有一場大鬧,但她為了張八娘,顧不了那許多了:「等她回去慢慢商量,三五日都得不出結果。」

    說話間,張仲微把方氏追了回來,挽著她一路走,一路勸:「娘,八娘的事耽誤不得,趕緊全家人聚齊商量商量是正經。」

    方氏很滿意「全家人」這說法,稍稍安靜下來,重新落 座。林依見飯菜已冷,下廚熱過,一家人繼續吃飯。

    祥符縣此去不遠,加之張梁趕路,必然是急的,因此不到一個時辰,張梁和張伯臨,就出現在張家腳店內。

    方氏不敢看張梁,採取了先聲奪人的戰略,問張伯臨道:「你媳婦怎的沒來?」

    張伯臨一愣:「她身子沉重,不太方便,再說家裡也不能沒人,便叫她留下了。」

    方氏不給張梁開口插話的機會,繼續道:「身子沉重有甚麼,坐個轎子就來了,又不用她走路。」說著吩咐跟來的任嬸:「回去一趟,叫 大少夫人坐轎子到這裡來。」

    任嬸看看她,又看看張伯臨,不知該不該邁腿。

    張伯臨心疼媳婦, 問方氏道:「咱們來,不是要商量八娘子被休一事,與我娘子有甚麼干係?為何非要她前來?」

    方氏等的就是這話,聲量馬上就高起來:「怎麼沒得干係,你妹子被休,就是被她害的。」

    張伯臨莫名其妙,問道:「娘,此話怎講?」

    方氏將方睿受李簡夫一派排擠,遷怒張八娘的事講了一遍,反問道:「你舅舅就是因為你媳婦娘家,才休了八娘,這難道沒得干係?」

    張伯臨毫不猶豫反駁:「官場上爭來斗去,再平常不過的事,哪有因為這個,就休掉外甥女的?是舅舅做事太不厚道,與我岳丈甚麼相干。」

    方氏講一句,他頂一句,實在氣不過,伸手打了他一掌,罵道:「你 這不肖子,翅膀硬了,敢與娘頂嘴了?」

    張伯臨挨了打,倔脾氣愈發上來,不僅不道歉,反別過臉去。方氏一見他這模樣,更是氣得慌,又想打第二巴掌,但手還沒伸 出去,自己臉上先挨了張梁一掌。

    這一掌聲音清脆,想必使了大力,嚇得眾人都是本能一縮。方氏撫了撫臉,一片火辣辣,她直覺得疼得緊,又不想在孩子們面前犯怵,便一梗脖子,問道:「為何打我?」

    張梁氣道:「你白活了一把年紀,越過越糊塗,伯臨能謀到這樣的好差事,是誰的功勞?你若真想怪罪李太守,那先叫伯臨把官卸了。」

    方氏辯道:「伯臨是正兒八經的進士及第,就算沒有李太守,一樣能做官。」又道:「當初我就不同意他娶李氏,是你們一廂情願娶了她來家,依我看,趕緊將她趕回娘家,方家不來接八娘,就不許李氏回來。」

    這番歪理,既把張梁氣得鬍子亂抖,又讓他得了提醒,他把跟著來的任嬸喚過來,吩咐道:「我也寫一封休書,你趕緊送二夫人回娘家,方家不來接八娘,二夫人就不許回來。」

    林依正要為這主意撫掌叫好,方氏卻面露得意之色,道:「我替公婆守滿了三年孝,你休不得我。」

    林依不大明白這說法,問過張仲微才知,原來「七出三不去」裡有一條,為公爹或婆母守孝三年的女人,不能被休棄。

    方氏此前並沒想到這一點,乃是急中生的智,她此時有恃無恐,連張梁的巴掌也不怕了,安安穩穩朝桌前一坐,道:「二老爺,你還是趕緊尋李太守算賬去罷。」

   張梁先警告她道:「不許在媳婦面前胡言亂語,不然小心我打掉你的牙。」然後問張八娘:「閨女,你有甚麼打算?」

    林依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老天,他們這一家子,總算回到正題上來了。

    張八娘被他們這一巴掌來,一巴掌去的,給嚇著了。就算跋扈如王夫人也沒有動不動就打人的習慣。

    林依見她瑟瑟講不出話來,忙過去摟住她的肩,撫慰了好一會兒,又代替她答道:「八娘子的意思,是想回方家去。」

    張梁一時沒轉過彎來,點頭道:「回去,是要回去,嫁妝得討回來。」

    一群人都愣住了,林依推了推張八娘,示意她自己講。張八娘鼓起勇氣,開口道:「我想兒子,我不願被休,我想回方家去。」

    張梁望著她,有些不敢置信:「他們這樣對你,還回去作甚麼?聽爹的話,就在家裡住著,虧待不了你。」

    張八娘垂頭,默不作聲,方氏把張梁拉到一旁,小聲道:「閨女是親生的,我也想留她,卻怕兒子們在官場上被人笑話,你看這事兒……」

    張梁不待她講完,又是一記巴掌甩過去:「平日裡叫你為了兒子的前程,善待兒媳,你不肯聽,怎麼到了現在,你又曉得替他考慮了?」他打罵完方氏,轉頭問張伯臨與張仲微:「留你們妹子在娘家,你們可嫌丟人?」

    張伯臨與張仲微齊齊搖頭,道:「八娘又沒犯錯,是方家行事不齒,有甚麼好丟人的,不過這事兒不能就這樣算了,得討個公道回來。」

    張梁連聲稱是,認為張家應該派人去趕赴眉州,打上方家,一來為張八娘討公道,二來把嫁妝討回來,以供張八娘日後用度。

    張八娘見他們你一句我一句,根本不考慮她的意見,傻眼了,拉著林依小聲道:「三娘子,幫我說說,我是想回去的。」

    林依氣她氣到無力,道:「咱們都願意你留下來,你就非要往火坑裡跳?」

    張梁聽見她們的對話,道:「八娘,你要重回方家,讓爹娘擔心?這可是不孝。」

    「 不孝」的大帽子壓下來,張八娘只好將心思壓下,不敢再作聲。方氏對於張八娘的去留,本來就只是猶豫,並非不願她留下,此時見張家男人們都沒意見,也就隨了大流,上前扶起張八娘,道:「快隨娘回家去,叫你嫂子與你做頓好的。」說完順路瞪了林依一眼:「你大嫂這回欠了你人情,定會好好對你,不像你二嫂,只會叫你做活。」

    林依只盼她趕緊走人,懶得辯解,張梁與張伯臨都曉得方氏受無事生非,也都只當沒聽見。

    方氏見無人搭理她,一生氣,又不走了,拉著張八娘重新坐下,道:「你二嫂開酒店呢,想必菜色不錯,咱們吃了中飯再走。」

    林依氣到笑起來,她不肯在眾人面前小氣,以免落了口實,便吩咐楊嬸去廚下,拾掇午飯。

    張梁難得來看一回兒子,見林依願意招待,也就不走了,坐下問道:「既然不急著走,咱們且來商量商量,派誰回眉州討八娘的嫁妝。」

    眾人對望,張伯臨與張仲微都有公務在身,不能隨意離京,在座的,只有張梁是自由人。張梁看了一圈,自己也明白過來,笑道:「原來只有我是個閒人,也罷,就我一人去罷。」

    方家家僕眾多,張梁獨自前往,能討到甚麼好?別公道沒討著,反被方家傷了。林依心細,想得更多,把張仲微的袖子輕輕一扯,道:「叔叔路上無人服侍,把大嫂的家丁帶幾個去。」

    張仲微會意,補充道:「大嫂在老家也有幾名家丁,爹你到了眉州,先別急,叫齊了人,一道去。」

    相比他們的擔心,張梁顯得胸有成竹,把張伯臨的肩膀一拍,道:「我先去雅州,向親家借人,看他方家能有多神氣。」

    林依一直以為張梁除了打方氏,再無別的本事,聽了這話,卻對他刮目相看,直覺得他比起方氏來,還是多出幾分頭腦。

    張伯臨隸屬李簡夫一派,極樂意打壓方睿,以前還礙著他親舅舅的身份,不好出手,如今是他休張八娘在前,就再無甚麼顧忌。

    張仲微如今是中立人士,李簡夫與方睿相鬥,跟他一點關係也沒有,因此他也極樂意看到方睿吃虧,替張八娘出一口氣。

    大家都沒意見,張梁就準備繼續討論出行時間,正要開口,方氏叫道:「二老爺路上無人照料,我與你同去。」

    張八娘也怯怯開口:「我也想與爹一道去。」
第一百六十八章    打上門去

    方氏要跟去眉州,大家都心知肚明,定是她擔心娘家吃虧懷恨,想去調和調和。可張八娘為何也想去眉州?幾雙眼睛,齊刷刷望向了她。

    張八娘深埋著頭,聲音細如蚊蚋:「我想回去見見兒子。」

    「不行。」張梁斬釘截鐵回絕了她的要求,他是最瞭解這個女兒的,她這一回去,一多半會放下身段哀求方家讓她回去。

    眾人都猜得到,若張八娘回去,只會自取其辱,於是紛紛都來勸她。多重聲音響起,張八娘立時沒了主意,道:「你們說怎樣,就怎樣罷。」

    張梁勸服了張八娘,又轉向方氏:「你就留在家中,我一人去便得。」

    方氏生怕去不成,賠著笑道:「此去路遠,你沒個人服侍怎麼成,還是我跟去的好。」

    張梁道:「家中那些丫頭,不拘哪個跟去就好。」原來他是想一舉兩得,既替張八娘出了氣,還能一路有美人相伴,方氏暗恨,故意道:「那就讓冬麥跟去。」

   張梁果然馬上反對:「冬麥笨手笨腳,另換一人。」

    此等小事,拿到眾人面前來討論,張伯臨嫌丟人,忙道:「丫頭都是我娘子管著呢,回去問她去。」

    方氏一想,兒媳跟前的門頭,想必他做公爹的人, 不好意思討要,就放下心來,附和張伯臨道:「伯臨講得有理,我身邊再無人,你只跟兒媳說去。」

     張梁猜出了她的用意,狠瞪一眼過去,卻無可奈何。

    轉眼午飯得,楊嬸端上飯菜來,眾人同桌坐了, 夾菜吃酒。張八娘惦記兒子,最關心張梁何時出發,便問了出來,張梁稱,待得盤纏行李備齊就出發。

    張八娘被休的事,太過沉重,各人都無心好好吃飯,沒扒幾口就將碗筷放下了,只有方氏不願張梁去眉州,故意拖延時間,慢吞吞吃著。張梁急著回去湊盤纏,一把奪下她的筷子,罵了幾句,將她從座位上拖起來。

    方氏掙不脫,只得隨他出門,張八娘跟在後面走了幾步,突然道:「爹,娘,我想就留在三娘這裡。」

    方氏詫異回頭,道:「你到娘身邊住著,豈不更好些?你二嫂只會使喚你,留在她這裡作甚。」

    林依淡淡道:「若我真使喚她,她又怎會甘願留下。」

    張八娘懇切道:「我與三娘多年未見,好些話要進,就讓我留幾日罷。」

    方氏還要勸她,張梁卻認為張八娘住在哪裡,實為小事,不願為這個耽誤時間,便截住她的話,問林依道:「八娘叨擾你幾日,你可願意?」

    林依笑道:「自家妹子,有甚麼願意不願意的,只怕屋小,委屈了她。」

    張梁對她的回話很滿意,遂將張八娘留下,拖著方氏走了。張伯臨落在後面,望著張八娘歎了口氣,道:「此事到底與我有關,是大哥對不起你。」

    張八娘道:「大哥何出此言,是我自己命歹,與你不相干的。」

    張伯臨自袖子裡抑製出一塊銀子,遞與她道:「來得匆忙,不曾去兌成銅錢,你自己跑一趟罷。」

    張八娘不接:「大哥這是作甚麼。」

    張伯臨道:「你淨身出門,想必沒帶甚麼錢,且拿著使用罷,與自家哥哥還客氣甚麼。」

     張八娘只好接了,轉頭就遞與林依,向張伯臨道:「我住在這裡,吃喝都是三娘的, 我把這錢與她,大哥勿怪。」

    張伯臨一笑,叫她把錢留著,另取了一塊銀子給林依,道:「勞煩弟妹。」

    林依推了回去,打趣他道:「我曉得大哥上任後撈了不少油水,只給這點銀子,我嫌少,拖一滿車來,我才要。」

    張伯臨曉得他們如何還算過得,不缺張八娘一口飯,便將那塊銀子也塞給張八娘,笑道:「你且等著,總有那一天。」

    張仲微去送張伯臨,林依則拉了張八娘進裡間坐,命楊嬸端上茶來。張八娘捏了捏手裡的兩塊銀子,問道:「三娘,附近哪裡有兌房,我兌來銅錢與你使用。」

    林依道:「我不缺這幾個錢,你自己留著罷。」

    張八娘不由分說,將銀子塞進她手裡,摀住她的手道:「你若不收,我就回去了。」

    林依拗不過她,想了想,將兩塊銀子還給她一塊,道:「你總要留些錢零花,咱們各拿一塊,可好?」

    張八娘應了,林依便喚楊嬸進來,叫她趁今日得空,去兌房將銀子換成銅錢,待得銅錢回來,足有兩千文,張八娘便道:「三娘幫我租個房子。」

    林依笑道:「使得,我再與你添上幾貫,就在這巷子裡租一間。」

    張八娘看了看面前的一堆銅,詫異道:「這許多錢,還不夠租麼?」

    林依道:「東京物價貴,猶以房價為最,我這套上等房按月 算,每間是八貫。」

    張八娘咂舌道:「還真是天價,那後面青苗住的下等房,每月幾多錢?」

    林依答道:「五貫九十七文。」又安慰她道:「你不用擔心,我與你添些錢便是。」

    張八娘堅決不肯,道:「我吃你的喝你的,本就過意不去,怎好意思再要你出錢租屋。」

    林依再怎麼勸她不要見外,張八娘還是不肯,她只好道:「你並不是沒錢的人,等叔叔把你的嫁妝討回來,你再還我,好不好?」

    張八娘臉紅起來,扭了半日手指,才小聲開口道:「我當年陪嫁過去的物事,早花得差不多了。」

    林依很是氣憤:「方家還缺錢花麼,竟花你的錢。」

    張八娘歎了口氣,道:「這倒不是他們花的,我在方家住著,上上下下都要打點,胭脂水粉,也要花錢,不知不覺,就花得差不多了,幸好還有幾畝田還在那裡跑不掉。」

    林依怔道:「他們不把月錢給你的?」

    張八娘輕輕搖頭,林依長歎一聲,不好再提這讓人既傷心又氣惱的事體。張八娘不肯讓林依資助她租屋,又不肯回娘家,這可讓林依犯了難,總不能讓她上下等房和下人一起睡。上等房雖有三間,可其中兩間都改作了酒店,只得一間臥房,若天天都跟昨日似的叫張仲微睡桌子,他肯定要抱怨。

    張八娘看出林依為難,道:「三娘,你不必操心我的住處,店裡地方大,我把桌子拚一拚便得。」

    林依不同意,道:「大冷的天睡桌子,不出三日,就得得病。」

    張八娘欲爭辯,但一想,若真受寒生起病來,請郎中、抓藥花費的錢,只怕比租房還多些,於是就閉了口,苦思住處的問題。

    二人各自想辦法,屋內一片寂寞,突然敲門聲起,楊嬸在外稟報道:「二少夫人,隔壁的丁夫人來了。」

    林依回過神來,忙道:「快快有請。」

    丁夫人走進屋來,與林依、張八娘相互見禮,又遞上一隻陶罐,道:「這是我從四川帶來的辣醬,請林夫人嘗嘗,雖不是甚麼物事,卻是家鄉口味。」

    林依接了,當場開罐聞了聞,喜道:「好醬,正愁東京買來的所謂四川辣醬都不對味呢。」

    丁夫人見林依喜歡,比自己吃了還歡喜,笑道:「若真喜歡,吃完了我再送來。」

    林依笑著謝過,請她到桌邊坐下。丁夫人見張八娘面有愁容,奇道:「八娘子,你千里迢迢到京城來,不就是為了尋娘家人的,如今見到了,怎麼還愁眉不展?」

    張八娘把住房的難處講與她聽,苦笑道:「我只想過東京繁華,就沒想到,繁華的地方,物價也是貴的。」

    林依道:「我要給她另租間屋子,她卻不肯,正商量對策呢。」

    丁夫人道:「這也沒甚麼難的,若是八娘子不嫌棄,就搬去與我同住。」

   張八娘自眉州一路行來,與丁夫人日夜相處兩個月,二人已是相熟,聽了這話,有些動心,卻又不好意思,道:「我一路上的吃穿用度,都是丁夫人資助的,到了京城,還要叨擾你,實在過意不去。」

    丁夫人笑道:「算不得叨擾,我如今一人住著,正愁沒得伴兒呢,你若願意過去陪我,我倒要感激你。」

    林依昨日替張八娘還路費時,去過丁夫人家,她家確是人口簡單,除了她自己,就只得奶娘夫妻相伴,而後者住在青苗隔壁,上等房內,僅丁夫人一人居住,連個丫頭也無,因此她稱孤單,林依倒是相信的。

    張八娘想要過去住,又怕林依不同意,便只拿眼看她。林依有些好笑,說起來張八娘比她還大三歲呢,遇事卻沒個主意,不過這事兒,她做嫂子的,擔不起責任,便道:「等問過你二哥再說。」

    尋常人家,女人都是做不了主的,大小事體,須得問男人。丁夫人對此能理解,便不再提,另將些家鄉趣聞來講,讓林依聽入了神。

    丁夫人告辭前,順口問了林依一句:「林夫人是一直都在州橋巷住著?」

    照目前看來,丁夫人一路照應張八娘,將她安穩帶到京城,為人應是不錯,但所謂防人之心不可無,林依的回答,還是保留了幾分,道:「是,我家官人在朝為官,這裡離他當差的地方近,因此一直住在這裡。」
修善難  為魔易   千年修道   不及一夜成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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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九章  教育案例

    林依這話,透露出兩個信息,第一,不願丁夫人再往下問,以免多生事端;第二,告訴對方,張家是官宦人家,最好別打主意。

    不料丁夫人一聽說張仲微是個官,反倒興奮起來,連朝外走的腳步也停下來,問道:「我正想上衙門尋人,能否請你家官人幫個忙?」

    若是尋人,林依還是樂意幫忙的,但涉及衙門,她就愛莫能助了,告訴丁夫人道:「我家官人並不在衙門當差,只怕幫不了你。」

    丁夫人頓感失望,福了一福,告辭歸家。

    丁夫人一走,林依便問張八娘道:「你曾講過丁夫人進京尋夫,她要上衙門找的人,可是她家官人?」

    張八娘點頭稱是,又道:「三娘,我能順利找到你們,全仗丁夫人,她此番要尋官人,卻人生地不熟,你們若能幫上忙,就幫一把罷,我在這裡替她謝過。」說著,沖林依福下身去。

    林依是她嫂子,倒也受得她的禮,便沒有躲開,問道:「丁夫人是甚麼人家,官人又是誰,為何失蹤?」

    張八娘想了想,答道:「她夫家姓賈,聽說住在朱雀門東壁。」

    林依聽了這話,心中一動,正巧張仲微送完張伯臨回來,便喚他道:「快來聽聽,只怕是我們同舊鄰居有緣。」

    張仲微進得裡間來,好奇問何事。

    張八娘將丁夫人的家事講了一遍,稱她家官人賈老爺,乃是個行商,在東京置了一外宅,一年到頭回不了幾次家,對此丁夫人早已習以為常,但眼看著天冷下來,家中老小要添置過冬衣物,卻不見賈老爺捎錢回家,丁夫人就著起急來,到處打聽賈老爺的下落,這不打聽還好,一打聽嚇一跳,原來賈老爺在京吃了官司,現正在大牢裡出不來,丁夫人情急之下,只好將孩子交與公婆照看,再向親戚借了幾貫錢,上京救夫來了。

    林依聽得一個「救」字,嗤道:「這樣的男人,還有甚麼救頭,告訴丁夫人,別耗費錢財了,隨他去罷。」

    張仲微以為她是看不慣賈老爺養外宅,駁道:「各人想法不盡相同,賈老爺常年不在家,另買一人服侍,情有可原,再說他吃官司,並非他的錯,而是被林夫人連累。」

    林依話語中帶了些氣憤,道:「養外室的人,不在少數,可養了外室,就不顧家的人,沒幾個。你沒聽八娘講,丁夫人連置辦過冬衣物的錢都無,賈老爺能撇下家中老小,只把錢林夫人,真真是可恨——喚她林夫人,真是抬舉了,頂多當個林娘子。」

    張仲微方才沒聽仔細,經林依這一說,有些慚愧,道:「如此看來,確是人品不佳,怨不得吃官司。」

    林依突然想起一件事,打開箱子,翻出一匹蜀錦,道:「這是當初林娘子為了封口,送與我的,你們瞧瞧,她一個外室,出手如此闊綽,正室夫人卻連過冬的錢都無。」

   張八娘聽到這裡, 才完全明白,原來賈老爺在京不僅吃了官司,還有一外室,她問道:「那你們講的林娘子,如今何在?」

    林依將那日朱雀門東壁失火的情景,講與張八娘聽,道:「她婦德有虧,又闖了禍,想必是躲起來了。」她將那匹蜀錦遞與張八娘,道:「這是丁夫人家的物事,還是歸還原主,你與她送過去罷。」

    張八娘接過蜀錦,看了看張仲微,欲言又止,林依瞧見,替她問道:「八娘子想上丁夫人家借住,不知你同意不同意?」

    張仲微問道:「丁夫人家幾口人?」

    林依推了推張八娘,張八娘答道:「上等房住的,只她一人,奶娘夫妻住在後頭,就在青苗隔壁。」

    張仲微看向林依,見她微微點頭,便答應下來,道:「若只她一人,去住無妨,改日再叫你二嫂登門道謝。」

    張八娘見他同意,歡喜應了一聲,捧著蜀錦朝隔壁去了。

    林依笑問張仲微:「你這般輕易就答應了,不怕八娘子被丁夫人騙了?」

    張仲微道:「一路上好幾個月,要騙早就騙了,非要挨到八娘子尋到娘家才騙,難不成是傻子?」

    林依笑著摸了摸他腦袋,道:「我家官人,愈發聰敏了。」

    張仲微朝窗外看了看,道:「八娘子這一去,定要將我們方才談論的話,告訴丁夫人,只怕過不了多時,她就要來尋你了。」

    林依不以為意,道:「就算尋我,我也只能將當日情景如實相告,尋夫一事,恕我無能。」

    張仲微學她方纔的樣子,也摸了摸她腦袋,笑道:「你在官宦夫人堆裡混跡了幾日,也變聰敏了。」

    林依拍掉他的手,嗔道:「少油腔滑調,我明白,凡事要量力而行,再說賈老爺那樣的人,有甚麼好相幫的。」

    張仲微愛她嬌嗔的模樣,將手挪到她腰間,一把攬了過來,親了下去,恰逢張八娘掀簾進來,看個正著,二人慌忙分開,雙頰通紅。張仲微尷尬咳了兩聲,問道:「蜀錦丁夫人收下了?」

    張八娘狹促地朝林依眨了眨眼,故意問道:「三娘,你的臉怎地這樣紅,莫不是病了?」

    林依聽了這玩笑話,感覺未出閣前那嬌憨的張八娘,又回來了。忍不住有淚盈眶。張八娘見她眼角濕潤,還道她是著羞,趕忙轉移了話題,道:「丁夫人很喜歡那匹蜀錦,請你過去一述呢。」

    林依料想丁夫人是要詳細打聽賈老爺的情況,也不推辭,理了理衣衫頭髮,由張八娘做伴,朝隔壁而去。

    丁夫人將林依當作了貴賓接待,親手煮茶,又端上好幾碟果子,道:「茶果粗陋,只怕入不了林夫人的眼。」

    林依拈起一塊嘗了,又抿一口茶,笑道:「丁夫人客氣,我正想家鄉的吃食呢,你這茶也煮得好。」她對於自家住處,方才扯過謊,因此不待丁夫人相問,自己圓話道:「我曾在朱雀門東壁住過,但那場大火,太過嚇人,我實在不願再提,因此不管誰問,我都只稱沒去過那裡。」

    此話出口,林依小小鄙視了一下自己,還真如張仲微所講,官宦夫人堆裡混久了,圓謊的本事都見長。

    這謊果然圓的好,丁夫人表現出十二萬分的理解,慚愧道:「說起來,這火是因我家才起,我這裡與林夫人賠不是。」說著起身, 福了下去。

    林依卻躲閃開,道:「與丁夫人八竿子打不著的事,你賠的哪門子禮?」

    丁夫人也不堅持,重新落 座,歎氣問道:「林夫人,聽八娘講,我家官人在東京有一外室,可是真的?」

    林依怔道:「丁夫人不知情?」

    丁夫人苦笑道:「我早有察覺,也問過幾次,可官人總不耐煩,久而久之,就不敢問了。」又問:「那外室的下落 ,林夫人不知?」

    林依道:「大禍臨頭,只曉得逃命,實在無暇去照管她,不過並未聽說有人喪生火海,因此她性命應是無礙。」

    丁夫人有些失望,林依將她神情瞧在眼裡,很是奇怪,難道丁夫人想找林娘子不成?不過林娘子偷情,害得賈老爺吃官司,或許丁夫人想將她揪出來替夫報仇也不定。

    丁夫人還真是想找尋林娘子,她端起一盤果子,讓了讓林依,央道:「林夫人,你家官人在朝為官,家中又開了腳店,人來人往,消息定然靈通,若是有我家外室的消息,能否相告?」

    若不是林娘子偷情,也不會引來那場大火,林依自己還想找到她罵幾句呢,因此爽快答應。

    丁夫人謝過她,指著張八娘送過來的蜀錦道:「我家多年未見過蜀錦,區區外室,卻能以此物送人,想來她手中錢財不少,我須得討回來,以奉送公婆,撫育孩兒。」

    林依先前以為丁夫人的性子與張八娘差不多,此刻聽了這話,卻對她刮目相看,看來她還是有主意的人,不消旁人乾著急。

    這對於張八娘來說,是極好的教育案例。林依一告辭回家,便將丁夫人所為分析給她聽,道:「丁夫人先前太軟弱,不敢逼著官人要家用,才使得家中連過冬的錢也無,如今她吸取教訓,硬氣許多,能想到尋外室討錢,今後的日子應是不會差的。」

    張八娘苦笑道:「我已是被休之人,還講這個有甚麼用。」

    林依急道:「你這性子若不改改,就 算再嫁,也沒好結果。」

    這話大概是有些重了,張八娘嚶嚶哭起來,張仲微聽見動靜,欲進來相勸,林依卻拉了他出去,道:「忠言雖然逆耳,但總要有人來講,且讓我當一回惡人敲醒她,不然她這一輩子都是苦。」

    張仲微不忍,但仔細想了想,還是一咬牙,同林依一起退了出去。

    林依將丁夫人想找林娘子的事告訴他,道:「你若有她的下落,也告訴一聲。」

    張仲微磨牙道:「不消你說得,因她不守婦道,害得多少人流離失所,若真尋到,我先將她送到官衙。」

第一百七十章   李舒被打

    第二日一早,林依趁著店還未開張,召齊楊嬸幾個,將找尋林娘子的事講了,楊嬸未經歷過那場大火,倒還罷了,青苗想起燒燬的鍋碗瓢盆和衣裳、祝婆婆想起以前的小酒肆,都是恨到磨牙,齊齊稱,要竭盡全力幫丁夫人找到林娘子,狠揍一頓。

    店中生意一如既往,六張桌子爆滿。林依正在裡間得意,祥符縣來人報信,稱方氏臥病在床,想見兒女。雖然報信人急得滿頭是汗,林依卻不以為意,心道方氏昨日離去時還是好好的,怎會一夜之間就臥床不起,定是她想跟去眉州,耍出來的花招。

    她心裡如此想,樣子還是要做,便取出幾個錢打賞報信人,勞他多跑一趟,到翰林院中請張仲微回來。張仲微聽說方氏生病,也是不信,無奈告假,與林依相視苦笑。帶上張八娘,雇了三乘小轎,奔赴祥符縣。

    他們卻都料錯了,方氏是真臥床不起,不過並非生病,而是受傷,頭上紮著白布,還滲著血。張仲微幾人俱是一驚,張八娘猛撲上去,哭叫道:「娘,你這是怎麼了?」

    張仲微與林依稍顯冷靜,到床前看過方氏,就把任嬸朝外一拉,問道:「二夫人是誰人所傷?」

    任嬸看了張仲微一眼,道:「除了二老爺,誰敢傷她?」

    原來兇手是親爹,張仲微責怪的話,罵人的話,全都出不了口,張嘴愣住。林依問道:「二老爺為何打二夫人,可是為了昨日的事?」

    任嬸搖頭稱不是,卻又不肯講緣由,林依問了好幾句,也沒問出甚麼來,只得轉身去尋李舒.

    李舒臥房門口,掛著厚厚的皮簾子,小丫頭通報過後,打起簾兒,請林依進去。屋內,李舒在榻上躺著,手裡抱著暖爐,錦書與青蓮一邊一個,正替她捶腿。林依上前行禮,笑道:「大嫂倒會享福。」

    李舒連忙起身,回禮道:「才從二夫人那裡回來,站了半天,腿直發麻,這才叫她們來捶捶。」說著請林依到桌前坐下。

    青蓮端上茶來,向林依抱怨道:「稍微好心些的婆母,見兒媳替她懷著孫子,哪會讓她親力親為,又不是沒得下人服侍,就算不是真心,客套話總要講一句,咱們這位二夫人……」

    李舒厲聲打斷她的話,斥道:「婆母臥床,兒媳伺病,乃是天經地義,你自個兒想偷懶,莫要把我扯上。」

    錦書見青蓮,偷笑幾聲,上前拉她道:「大少夫人賢惠的名聲,生生叫你給污蔑壞了,還不快隨甄嬸去領家法。」

    青蓮好心維護李舒,卻沒分辨清場合,活該被罰,癟了癟嘴,委委屈屈地隨甄嬸下去了。

    林依茶還未來得及吃一口,先觀了一齣戲,不禁替李舒覺得累。

    李舒問她道:「你去瞧過二夫人了?」

    林依點頭道:「瞧過了,聽任嬸說,她是被二老爺打的?」

    張梁打方氏,李舒已是習以為常,一面嗑瓜子兒,一面慢慢講,權當是佐茶的八卦。

    原來,昨日張梁一回家,就開始翻箱倒櫃,說是要湊盤纏,翻來翻去,卻發現錢袋子空了,他不好意思來向李舒借,便想出個主意,去學生家提前收束修,不料接連跑了兩三家,學生們都稱,束修已被方氏收走了。張梁當時就發了脾氣,責怪學生們不該將束修交與別人,一學生膽小,見他吹鬍子瞪眼,怕了,吐露實情:「師娘稱,交與她,能少出幾個錢。」

    張梁聽方氏少收了束修,氣得只差吐血,他擔心跌了面子,不好意思逼著學生補齊,就只能回家拿方氏出氣,抓起就打。

    李舒慢悠悠道:「我們想去勸,卻無奈關著門,只聽見二夫人高聲求饒,也不知打了幾下,門開時才發現她頭上破了皮。」

    林依不得不佩服方氏膽子大,這種事,稍微想一想,就能猜到張梁會發火,她不但代收束修,還少算了錢,也不知是當時沒想到張梁的反應,還是明知故犯。

    李舒談性甚濃,看出林依的疑惑,不待她發問,主動解釋道:「二老爺愛出門吃酒,自己賺的錢不夠花,就隔三岔五上二夫人的零嘴鋪子打秋風,二夫人是虧空得狠了,才想起打二老爺束修的主意。」

    原來是報復行為,林依恍然大悟,聯想起方才 任嬸的反應,問道:「這餿主意,是任嬸給二夫人出的罷?」

    李舒一笑,手一抖,一把瓜子兒散落地上:「弟妹真真是聰敏,一猜即中。」

    林依也笑,暗道,任嬸這狗頭軍師,已不知是第幾回帶累方氏了,也虧得方氏還一如既往信任她,實乃奇事一樁。

    李舒笑了一氣,問林依道:「聽說八娘回來了?她可是恨我?」

    看來他們並未把張八娘被休的事瞞著李舒,林依寬慰她道:「八娘是明白人,不會亂埋怨人,大嫂別多心。」

    李舒拿瓜子尖劃著桌面,道:「不埋怨最好,埋怨也無妨,今兒上午二夫人還道要把我休掉呢,我不在乎多一人抱怨。」

    林依輕笑道:「大嫂是聰敏人,這事兒怎麼想不明白?八娘子的夫家,既是二夫人的娘家,她就算曉得是方家的過錯,也不會在旁人面前講,當著我們的面,她除了抱怨你和你娘家,還能怎樣?」

    李舒一愣,旋即丟掉那粒瓜子兒,拍著桌子笑道:「你看我,真是當局者迷,光顧著生悶氣,就忘了二夫人也是有苦難言。」

    林依見她想通,起身一福,道:「八娘子是苦命人,此番被休回家,還要靠大嫂多照拂,我這裡替她謝過。」

    李舒道:「你是她嫂子,難道我不是?不消你提醒,我自好生待她,怕只怕,我做得再好,也入不了二夫人的眼。」

    說曹操,曹操到,林依還沒接李舒的話,小丫頭來報,稱張八娘來了,李舒忙命備茶備禮。張八娘進來,與李舒與林依行禮,喚了聲「大嫂」,再到林依身旁坐下。

    李舒接過甄嬸遞來的一隻盒子,推到張八娘面前,道:「你才來東京,想必少胭脂水粉使用,我這裡有幾樣送你,你別嫌棄。」

    張八娘堅辭不受,二人推來推去,使那盒子跌落,震開蓋兒,現出裡頭的物事來,金燦燦地晃人眼,原來不是甚麼胭脂水粉,而 是滿滿一盒子金首飾。

    張八娘詫異無比:「大嫂,你這是……」

    李舒擺手止她下面的話,道:「咱們女人,從來都是身不由己,你別問緣由,我也不道那勞什子的歉,快把盒子收起,好好過日子罷。」

    李舒講話爽利,張八娘反不知所措,林依幫她把首飾收好,塞到她懷裡,道:「既是大嫂一片心,你就收下罷。」

    張八娘這才將那盒子捧了,起身向李舒道謝。

    李舒擺了擺手,扶著腰起身,道:「我也歇了好一會子了,再不到前面去,二夫人又要罵,就不留你們了。」

    張八娘想起自身,懷著兒子時,服侍婆母也是照常不誤,不禁心生同命相連之感,上前扶住李舒,再回頭喚林依:「咱們一同去。」

    大概是因為見到了兒子與閨女,方氏的精神很好了些,林依幾人到時,她已坐起身,半躺在床上,由張仲微喂粥吃。

    方氏被親兒服侍著,本是高高興興,但一見林依和李舒進來,就變了臉色,責道:「服侍婆母,乃是兒媳的職責,你們一個二個跑得不見影子,卻要我做官的兒子來忙碌,是甚麼道理?」

    此話全然道理不通,還冤枉了人,林依與李舒念及她正在病中,都不與她計較,默默將這責罵受了。

    方氏見她們不作聲,愈發來了興致,推開張仲微道:「兒子,你歇著去,叫你媳婦來餵我。」

    林依正要上前,李舒卻搶先一步,接過粥碗來,向方氏笑道:「娘,哪有我這兒媳閒著,卻叫侄兒媳來服侍你的道理,沒得讓人閒話。」

    此話明是表孝心,實則在提醒方氏,張仲微如今已是大房的兒子,同她不相干了。

    方氏見李舒偏著林依,愈發惱怒,便等她將一勺子粥喂到自己嘴邊時,故意刁難,咬住半邊調羹一用力,讓大半勺子的粥酒得滿被子都是,隨後藉機大罵:「伯臨娶你何用,連個粥都不會喂。」

    李舒知她是故意,不以辯駁,只喚來任嬸,替她換被子。方氏當她不理睬,更來勁,聲稱要休她回家。眾人都習慣了方氏的鬧騰,從張仲微到張八娘,個個充耳不聞,只幫著收拾床上的那一攤子。

    不想方氏趁眾人不注意,一巴掌朝李舒臉上招呼過去,李舒挺著肚子,躲避不急,結結實實挨了這一掌,半邊臉立時腫起來。李舒何曾受過這種氣,立時就哭起來,拉了甄嬸就朝外走,道:「既然二夫人瞧我不順眼,那咱們就家去。」

    眾人都忙著去勸李舒,只有林依留意到,方氏在李舒講出這句話後,臉上現出奸計得逞的表情。她不禁心中一動,難道說,方氏不是單純耍潑,而是故意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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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一章  咎由自取

  一向冷靜的李舒,在挨過方氏一巴掌後,方寸大亂,不聽眾人相勸,哭哭啼啼地回房,疊聲吩咐她房裡的下人們收拾衣物細軟,準備回娘家。林依趕過去,湊到李舒耳邊小聲道:「大嫂,你若真回娘家,可就中了二夫人的計了。」

    李舒心思玲瓏,更勝林依,聽了這話,略一思忖,便明白了意思。方氏是故意要趕她回家,好以此為要挾,逼李家按兵不動,別跟著張樑上方家去鬧。

    一旁的甄嬸,也聽明白了,趁機勸李舒道:「大少夫人,此去雅州甚遠,你又有身孕在身,萬有一個閃失,怎生是好?」

    李舒已抹去了淚,嘴上卻道:「我自然曉得此時不宜遠行,只是婆母趕我,我不好意思厚著臉皮再待下去。」

    林依明白,李舒已不想回娘家,只是還差個台階下,此時不拘張梁或張伯臨,來勸兩句便好了,可惜這兩人,一人在衙門,一人還在外收束修,遠水解不了近渴。她想了想,故意問道:「大嫂,你們這院子不錯,租為幾個錢?」

    李舒不知李舒突然問這個做甚,照實答了價錢,道:「祥符縣離東京近,物價不貴,這麼個小院子,不比你城裡幾間房便宜?」

    林依順著她的話,又問:「那是誰人出的錢?」

   李舒好笑道:「自然是我出的,他們誰拿得出錢?」

    林依把甄嬸看了一眼,不再出聲。甄嬸是人精,馬上會意,向李舒笑道:「大少夫人,院子是咱們出錢租的,憑甚麼讓我們走?且安安穩 穩 大大方方地住下,誰要看不慣,自走不送。」

    林依此計甚妙,李舒果然高興起來,道:「我竟忘了,這本就是我的屋,去留由我自己作主,別個管不了。」說著挽了林依的胳膊,留她道:「你們好容易來一回,吃了飯再走。」

    方氏在病中,林依兩口子的確不好馬上就走,便應了下來。李舒吩咐小丫頭道:「讓廚房備兩桌酒,再使人到衙門知會一聲,叫大少爺早些回來陪二少爺。」

    李舒在家時,大概是專門受過家事培訓的,安排起事務來,井井有條,那些下人,也全是機靈無比,一聽說她不回娘家了,不消人吩咐,馬上快手快腳把已打包的物事重新歸位。

    林依一面留神觀察,一面暗暗學習,李舒經方氏這一鬧,身子疲乏,朝榻上歪了,笑道:「弟妹莫怪我沒坐像。」

    林依笑道:「又沒外人,大嫂想怎麼躺,就怎麼躺。」

    二人吃著點心,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也不管方氏在由誰服侍。小半個時辰後,張伯臨大概是聽報信人講了家中情形,匆匆趕回家來,他怕被方氏纏住,不敢先去看她,逕直回房,問李舒道:「娘子,你沒事罷?」

    李舒抬手指了指,叫打簾子的青蓮將張伯臨攔在門外,道:「我已被休了,大少爺還不曉得?二夫人要趕我回雅州,我挺著肚子走不動,幸好這院子是嫁妝錢租的,想來還是住的。」

    言下之意,這院子,張家人是住不得了,張伯臨進退兩難,僵在那裡。青蓮心疼她,向李舒求情道:「大少夫人,要休你的是二夫人,又不是大少爺,你與他置氣作甚麼?」

    再大度的正妻,心裡都藏有一小罈醋,更何況李舒並不是真大度,青蓮當著她的面維護張伯臨,恰似只不懂事的貓撞翻了那罈子,酸味飄得滿屋子都是。張伯臨還算機靈,猜到李舒要吃味,馬上抓住青蓮的胳膊,朝外一推,道:「你是甚麼身份?這裡有你講話的地方?」

    錦書逮住機會,馬上走出去補了一句:「看來家法還沒領夠,甄嬸該再取尺子來。」

    甄嬸老成,不似兩個小的只會互掐,當即朝張伯臨使了個眼色, 又向林依道:「二少夫人,我們大少夫人為小少爺扯了幾尺布,卻不會裁剪,能否勞駕移步,幫忙看看?」

    甄嬸口中的小少爺,是指庶出的張浚明,她這一句話,語出雙關,主要目的是要引走林依,將空間留給李舒兩口子;附帶目的,是告訴張伯臨,李舒賢惠至極,自己懷著嫡子,還想著與庶子添新衣,反觀之,方氏要休她,是多麼的不明智,多麼的無理取鬧。

    林依暗讚一聲好貼心的奶娘,起身隨她走了出去,道:「裁剪一事,我也不大懂,甄嬸還是上街尋個好裁縫來,別耽誤了給浚明做新衣。」

    甄嬸明瞭,這便是洞曉她用意,遂一笑:「我是怕大少爺面皮薄,二少夫人見諒。」

    林依笑道:「我不是那愚鈍之人。」二人分別,林依朝方氏臥房去,張仲微與張八娘正圍在方氏床邊,竭盡全力哄她開心。方氏見林依進來,連忙問道:「李氏動身了沒有?」

    林依隨口扯了個謊,道:「身沒動,胎氣倒是動了幾分。」

    張八娘馬上跳起來:「哎呀,這可是張家頭孫,我得去瞧瞧。」

    方氏也信了林依的話,嚇得一顆心狂跳不止,她聲稱要休掉李舒,不過是虛張聲勢,與李家施壓罷了,那一巴掌,也只是想作個導火索,並非真想讓李舒千里迢迢回雅州,此時她聽說李舒動了胎氣,又是後悔,又是害怕,生怕張梁得知,趕回來將她打死。

    林依將她神色瞧在眼裡, 很是不屑,既然不是無所畏懼,又何必演那一出,讓自己下不來台。

    張八娘見方氏愣住,以為她是默許自己去探望李舒,便轉身要走。

    此時張伯臨正在房裡哄李舒呢,可不好讓旁人打擾,林依忙朝張八娘使了個眼色,示意她放心,又道:「大嫂本要留咱們吃飯,可眼下她那裡正忙,咱們就別添亂了。」

    張仲微朝外看了看,天色已晚,他很想留下伺候方氏,但無奈第二日還要去翰林院當差,便向方氏告辭,準備歸家。

    張八娘道:「我留下照顧娘,你們趕緊回罷,冬天黑的早,別耽誤了路程。」

    方氏還惦記著李舒動胎氣的事,生怕張梁回來再打她,就想把張仲微和林依留下當勸客,忙道:「仲微,你們留住一晚,明早再回。」

    此去東京不遠,明早再趕往翰林院,倒也使得,張仲微猶豫起來,看向林依。林依猜得到這院子裡,還有一場大鬧,才不願留下趟渾水,便道:「我倒是願意留下的,只是住哪裡?」

    二房所住的小院,是按人頭租的,半間也不多,就是張八娘留下,都沒得住處。

    方氏生怕他們因此都走了,忙朝地上指了指,道:「有多的被褥,你們就在這裡打地鋪。」

    林依問道:「我們睡在嬸娘臥房,那叔叔住哪裡?」

     方氏愣住,這院子,可沒有設書房,張梁除了臥房,沒有別的去處。她還曾為這個,高興過好一陣子呢,不想今日卻成了掣肘。就在她愣神的時候,簾子掀起,張梁走了進來,見張仲微幾人都在,奇道:「你們今日怎到得齊全?仲微不用當差,仲微媳婦不用開店?」

    張仲微答道:「聽說嬸娘受傷,我們趕來探望。」方氏再有不是,也是張仲微親娘,因此他有些埋怨張梁出手太重,就將「受傷」二字,咬得重重的。

    張梁卻認為方氏是罪有應得,活該挨打,唬著臉道:「我離家前,她還是活蹦亂跳,哪裡來的傷?都趕緊回去,該當差的當差,該開店的開店,莫要在這裡耽誤了時間。」

    方氏生怕張仲微幾人就此離去,捂著額頭小聲嘀咕:「都流血了,這不是傷?」

    林依也認為方氏挨打,乃是自找的,特別是她打李舒的那一掌,也該讓張梁還回去,與李舒討個公道。

    張梁聽見方氏嘀咕,將手一抬,作勢又要打,嚇得方氏一縮頭,再不敢腔。

    張梁轉身,將張仲微三人都趕出門去,稱方氏無病無災,不消他們來探望。張仲微看著被張梁關上的大門,覺得有些荒唐,他來探望傷病的親娘,卻被親爹趕了出來,林依心想,李舒的下人,一個比 一個精,想必過不了多時,李舒被打的事,就要傳到張梁耳中,方氏又該自討苦吃了。

    方氏在打李舒的時候,難道想不到張梁的反應?林依覺得,她還是知道的,只是她沒想到,李舒不是張八娘,不僅不會逆來順受,還會不動聲色反擊一下。

    林依厭惡方氏為人的同時,也心生幾分佩服,她為了維護娘家,甘願冒被打的危險,這份勇氣,幾人能有?

    林依想心事,張仲微氣惱張梁,張八娘擔心方氏,一路無語。

    回到家中,腳店蓋飯店都已打烊,楊嬸與青苗圍上來,問道:「二夫人無恙?」

    張仲微與張八娘都是無精打采,連開口作答的意思都無,林依朝楊嬸和青苗眨了眨眼,道:「咱們還沒吃飯呢,快炒兩個菜端上來。」

    青苗道:「我猜到你們是餓著肚子,早讓楊嬸做好了,熱熱便得。」

第一百七十二章  方氏吃癟

    楊嬸下廚去熱菜,須臾端上來,三人吃了,林依先送張八娘到隔壁丁夫人處借住,再回來與張仲微兩個安寢。

    隔了一日,祥符縣來人送信,稱張梁收齊束修,已奔赴雅州。待向李太守借足了人手,再朝眉州去;另還捎來李舒與林依的書信一封,信中,李舒感謝林依在方氏面前提動胎氣一事,讓她尋著了借口,如今天天躲在房裡安胎,輕易不出房門半步,到方氏跟前伺候的事,順勢就免了。

    既然已不在家,張八娘就想去方氏房中打地鋪,照顧她養傷,但店中忙碌,少不得人,只好趁 上午客人少、較空閒的時候趕去祥符縣,午飯前再回來。她這般來回跑,林依擔心她累著,便道:「我叫肖嫂子來幫幾日忙,你住到祥符縣去,待二夫人傷好再回罷。」

    臨時僱人,可是要花費的,張八娘不好意思讓林依多出錢,搖了搖頭,仍舊兩頭跑。幸好方氏身子算結實,沒出幾日便大好,這日張仲微聽張八娘講了方氏痊癒的事,便又告了一日的假,買了些吃食,帶著林依和張八娘上祥符縣去探望。

    他們到得方氏房間,方氏跟前只有任嬸一人侍奉,她一見張仲微等人來,馬上訴苦:「我有兒媳,卻跟沒有似的,整日不見人影,病中時也不見她來侍候。」

    正巧李舒聽說林依來了,趕來相見,聽見這話,故作驚訝狀:「二夫人這樣快就娶了新婦?」

    方氏一時沒聽明白,唬著臉道:「甚麼新婦,你莫要打岔,說的就是你。」

    李舒笑道:「我不是方才被二夫人休了麼,二夫人適才怪兒媳不侍候,不知講的是誰。」

    李舒平日總以溫文爾雅示人,方氏從來不知她也是伶牙俐齒的,不禁愣住。青蓮上回當著李舒的面維護張伯臨,沒能討到好,這回學乖了,幫腔道:「二夫人都已將大少夫人休了,怎還好意思住她的屋?」

    俗話說的好,見好就要收,過了,便成欺人太甚,青蓮多加的話,恰是後者,惹來李舒瞪眼,錦書察言觀色,忙將其拖了出去。

    方氏奈何不了李舒,就打起林依主意,當著李舒的面,起了勁地誇她,最後表示,想留她在這裡陪自己。

    林依一口回絕:「大哥大嫂都在這裡,嬸娘卻獨留我侍候,置他們於何地?」

    張八娘忙道:「娘,我留下來侍候你。」

    方氏只願折騰兒媳,閨女還是心疼的,忙道:「罷了,你二嫂又不肯放你的假,來回跑累得慌。」

    張八娘替林依辯解道:「二嫂許我回來的,是我自己不肯。」

    方氏在李舒和李舒處都沒討到好,唯一的閨女又還偏著林依,直覺得一口氣憋在胸口悶得慌。

    張伯臨中途從衙門回家取物事,聽說李舒在方氏方里,以為她又被方氏刁難,火急火燎趕來,隨便尋了個借口,迅速扶著她離去。

    方氏不招人喜歡,竟已到了如此地步,林依幾人面面相覷,都不知講甚麼好。方氏也覺出氣氛不對,生出幾分傷心,揮手道:「你們都不願陪我這老婆子,去罷,去罷。」

    林依生怕待久了,方氏又生出花招來,一聽這話,就真告退,先行溜了出去。沒過一會兒,張仲微與張八娘也出來了,稱方氏怕耽誤他們的正事,不要他們陪。林依心想,方氏還零點是厚此薄彼,一點不加掩飾。

    幾人回家,生活重新走上正軌。張仲微照常當差不誤,林依料理腳店,張八娘成為店小二中的一員。如此過了幾日,林依漸漸發現,店中的客人,開始對著張八娘指指點點,她心下奇怪,正想尋個相熟的客人差距一問,就被來店裡吃酒的趙翰林夫人招手喚了過去。

    趙翰林夫人問林依坐下,指了張八娘問道:「張翰林夫人那是你家小姑子?」

    林依答道:「是,我家二房的閨女。」

    趙翰林夫人又問:「聽說她是被休回來的?」

    趙翰林夫人鄙夷的神態,絲毫不加掩飾,林依皺了皺眉,道:「這是我們家的家事,想來不影響趙翰林夫人吃酒。」

    趙翰林夫人聽出林依的不滿,叫道:「我是替你著想,家中有人被休,已是很丟臉,你還留她在店裡晃悠,生怕別個不曉得?」

    趙翰林夫人的聲量不小,店中人都聽到了,齊齊扭頭望過來,張八娘的臉漲得通紅,已有落淚的趨勢。

    孫翰林夫人是同趙翰林夫人一道來的,見林依黑了面,忙解圍道:「被休的是二房的人,張翰林夫人是大房的媳婦,談不上丟臉。」說完又小聲勸林依:「張翰林夫人,恕我講句不好聽的話,這小姑子,要麼送回娘家,要麼另嫁他人,留在你店中,確是不好看,當心影響了生意。」

    就算她們是好心勸告,也犯不著拿到店裡來講,更不該當著張八娘的面講,林依心下氣惱,沉著臉站起來,準備趕人。但還沒等她開口,已有人搶了先,屏風後傳出一洪亮的聲音:「一派胡言!」

    聲音之響亮,引得店中客人紛紛回頭去看,只見屏風後走出一年輕女子,頭戴珠冠,穿著打扮不俗,眾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她卻目不斜視,逕直走到趙翰林夫人這桌,冷著面道:「被休的女子可恥?照你們這樣講,我們這些做人媳婦的,就算被婆家折磨死,也不能回娘家來?」

    女子的話鏗鏘有力,但也不是反駁不起,依照三從四德,依照綱常倫理,為人媳者,就該恭順無怨言,就該逆來順受,哪怕死在婆家,也不能回來讓娘家蒙羞。

    趙翰林夫人脾氣沖,按說聽過這番話,會將桌子一按,起來回嘴,但此時她卻噤若寒蟬,甚至露出一絲懼意,讓林依好生奇怪。

    珠冠女子講完,見趙翰林夫人和孫翰林夫人都沒反應,丟下一句「懦夫」,命丫頭結賬,走出店門去了。

    趙翰林夫人與孫翰林夫人見她的背影從門口消失,才拍著胸口,大喘了口氣,匆匆丟下酒錢,也離去了。

    林依悄聲問楊嬸:「剛才那戴珠冠的客人是誰?」

    楊嬸搖頭稱不知,道:「以前沒來過,是位新客人。」

    林依將好奇和疑惑壓下,走去安慰了張八娘幾句,張八娘含著淚,不敢講話,生怕一開口,眼淚就要掉下來。林依見她已是傷心至極,不忍再叫她忙碌,便讓她進裡間休息,另喚了肖嫂子來臨時幫幫忙。

    隨後幾日,在張八娘背後講閒話的客人有增無減,嚇得張八娘不敢再出來,林依又是氣憤,又是無奈,只好讓她去陪丁夫人做針線打發時間。

    張仲微在翰林院的情形,也好不了多少,敵對一派的同僚,笑話他張家家教不嚴,妹子德行有缺,才被休回了家;拉攏一派的同僚,勸他趕緊給張八娘另尋人家,好止住流言。

    對於張八娘德行有缺的誹謗,張仲微很想辯駁,但方睿是他血緣上的舅舅,若當著外人的面埋怨,那些愛揪錯處的同僚,又該說他德行有缺了。

    因張八娘被休,讓張仲微和林依都鬱鬱寡歡,張八娘十分過意不去,回娘家住了幾天,又給張伯臨和李舒帶來了同樣的麻煩,她感到絕望,三番兩次提起,要重回方家。

    方氏一直擔心娘家危機,又見張八娘被休一事讓張伯臨和張仲微遭人笑話,就有幾分意動,支持張八娘回眉州去。但張伯臨兄弟和林依堅決反對,李舒存心想看方家被打,若張八娘回去,這齣戲可就看不著了,於是也幫著去勸張八娘,這許多人堅持,方氏鬧騰不起來,張八娘又是個沒主意的,你一勸,我一勸,就又留了下來。

    一個月後,楊升娶親,張仲微與林依前去相賀。新人拜過堂,挑開新婦的蓋頭來,只見新娘子樣貌平淡無奇,甚至算得上丑,眾人不禁都好奇,楊家有錢,楊升又生得相貌堂堂,牛夫人為何與他挑了一房醜媳婦?

    一知情者道出天機,原來牛夫人擔心楊升娶了媳婦忘了娘,因此特意選了個面貌普通的,免得他過於沉迷。眾賓客聽了,議論紛紛,牛夫人卻是滿面春風,四處敬酒,似對新娶的兒媳十分滿意。

    林依這桌,坐的都是晚輩,按說牛夫人不必到這邊來,但她偏偏拐了個彎,湊到林依身旁,藉著與她碰杯,小聲道:「仲微媳婦,趕緊把張八娘送回去罷,閒話紛紛揚揚,都影響到我家生意了。」

    林依如今最恨聽到這話,毫不客氣回嘴道:「外祖母家的腳店,自從被府尹罰過款,生意就慘淡,怎能把罪過推到我們八娘身上。」

    牛夫人見林依講話如此犀利,不敢置信:「我可是你外祖母,你這樣與我講話?」

    林依一心想把青苗培養成甄嬸那樣的人精,就沒接這話,只把青苗看了一眼,青苗沒辜負她的期望,立刻上前道:「牛夫人,你面前的可是位官宦夫人,你這樣與她講話?」
修善難  為魔易   千年修道   不及一夜成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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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三章  旗開得勝

    牛夫人沒想到連青苗也這般伶牙俐齒,登時張口結舌,林依心想大喜的日子,總要與楊升幾分面子,於是向牛夫人遞地警告性的眼神後,安靜坐下。

    所謂欺軟怕硬,世人大抵如此,牛夫人連碰兩枚釘子,就不敢再招惹林依,端著酒杯上別處去了。青苗附在林依耳邊,低聲笑道:「二少夫人,看來還是做惡人的好,叫別個怕咱們,勝過咱們怕別個。」

    林依輕輕一笑,心道,那都是托張仲微的福,若不是她有個官宦夫人的身份,斷不敢與名義上的外祖母頂嘴。

    楊家有錢,聽說新婦娘家也有錢,因此婚禮捧場極大,新房的嫁妝擺不下,都擱在院子裡供人參觀,酒席不但府中有,三家腳店也擺開了,菜色流水般地朝桌上端。

    酒席吃到一半,變故變生,幾個膀大腰圓的婆子,將一名年輕女子推攘至 牛夫人面前,笑道:「牛夫人,我們夫人得知你今日娶新婦,特意送個妾來道賀。」

    眾賓客紛紛朝牛夫人處望去,她們才見過了其貌不揚的新婦,再看那蘭芝,直覺得美若天仙。

    牛夫人並不介意楊升納妾,但今日新婦才進門,此時納妾,無疑是打新婦的臉,打新婦娘家的臉。

    這時候,新婦雖已進了新房,不曾看到這一幕,但女家有些家眷,還在席 上坐著,個個盯著牛夫人,看她如何行事。

    牛夫人心想,陸翰林與楊家無冤無仇,他斷不會無緣無故送蘭芝來攪場,其中必有緣由。牛夫人並非蠢人,能想 到這屋,就不敢輕舉妄動,將那領頭的婆子拉到一旁,塞去滿滿一把錢,好言問道:「不知陸翰林有何指教?」

    婆子收下錢,皮笑肉不笑道:「哪敢談指教,我們老爺一片好心,聽說牛夫人家缺人手,特意送兩個過來。

    兩個?牛夫人朝蘭芝那邊看了看,先是疑惑不解,待得想明白,嚇出一聲冷汗,結結巴巴道:「陸,陸翰林,想要如何?」

    那婆子是受過陸翰林叮囑才來的,並不想把這事兒鬧大,自懷中取出蘭芝的賣身契,道:「我們老爺講了,妾本來就是送來送去的物事,不值甚麼,加之楊少爺年輕氣盛,更是能理解,這裡是蘭芝的賣身契,牛夫人拿一千貫錢來,蘭芝就歸你。」

    牛夫人叫道:「蘭芝如今是殘花敗柳,一千貫也太貴了些。」

    那婆子不慌不忙道:「看來牛夫人是許久不曾買過人了,如今下等婢女,也要四百貫一個呢。」

    楊升已落 人口實,對方還是個官,今日這蘭芝,牛夫人是買也得買,不買也得買,她平生頭一回感到憋屈,不情不願地叫那婆子跟著帳房去了。

    眾賓客見蘭芝留了下來,頓時議論紛紛,有人問林依:「聽說楊少爺多年前就吵著要娶蘭芝,可是真的?」

    還有人來打聽:「張翰林夫人,那蘭芝不是陸翰林的妾嗎,他家與楊家甚麼關係,竟親厚到以妾相贈?」

    林依雖恨牛夫人,但落井下石的事,還是做不來的,因此不管誰來問,一律微笑以對。

    有一眼尖的,眼見女家親眷紛紛離席,笑道:「甚麼親厚,我看是有仇才是,你們別看新婦長得醜,娘家卻是有些權勢的,陸翰林擇了今日送妾來,擺明了是要看牛夫人笑話。」

    林依抬頭看去,女家親眷已將牛夫人團團圍住,似在質問她為何選在今日與楊升納妾,牛夫人急得滿頭油光,解釋不停。過了一會兒,9大概是得了授意,走到蘭芝身旁,欲將她領出去,不料楊升卻滿臉驚喜地從二門外奔進來,一把將蘭芝的摟在懷中。

    賓客們好奇的目光,從牛夫人那裡轉到了楊升身上,還有些面皮薄的,見楊升舉止大膽,羞得別過臉去。

    牛夫人見場面開始脫韁,當機立斷,喚進幾名小廝,將楊升強行拖了出去,再命兩個婆子一左一右將蘭芝夾在中間,不知帶到了哪裡去。

   林依見女家親眷重新落座,好奇問道:「不鬧了?」

    一人笑道:「堂都拜過了,再鬧又能怎樣,反正來日方長,一名小妾而已,揉圓搓扁,還不是由得正妻來。」

    看來短期內,楊家是不得消停了。牛夫人內宅不寧,大概騰不出時間來暗算他人,林依暗自高興,連吃好幾杯酒,盡興而歸。

    回到家中,張仲微見林依雙頰紅艷似桃花,忍不住香了好幾口,笑道:「舅舅成親,你這樣高興?」

    林依笑道:「我是替舅舅高興,終於抱得美人歸。」

    張仲微雖然坐在外面席上,但對二門裡發生的事,也略有耳聞,遂捏了捏林依的臉,好笑道:「替舅舅高興?我看你是替外祖母『高興』罷?」

    林依嘻嘻一笑,也不辯駁,仗著幾分酒勁,主動去扯張仲微的腰帶,張仲微且驚且喜,不顧外面就是腳店,將林依抱到了床上去,裹在被子裡做了些事體。

    楊家妻妾一同進門的事,轉眼就在州橋傳開,街坊鄰居的注意力,全被吸引過去,隨後幾日,張家腳店最紅火的八卦話題,由張八娘被休事件,轉為楊家妻妾分庭抗禮。

    張八娘見眾人的目光不再盯在她身上,自在許多,漸漸地,又開始出來幫忙。那日替張八娘打抱不平的珠冠女子,又上門好幾次,專程找張八娘閒聊,一來二去,兩人成了好友。

    林依好奇珠冠女子的來歷,向張八娘一問,才知她是歐陽府尹的閨女,同張八娘一樣,也是新近才被休回夫家。

    原來是府尹千金,怪不得那日趙翰林夫人與孫翰林夫人都不敢與之鬥嘴。林依很高興張八娘有了新朋友,認為這是她開始新生活的第一步,為此,她還專門以張八娘的名義設酒,款待了府尹千金一回。

    月底,眉州傳來消息,李簡夫家僕與方家械鬥,混戰人數多達數百名。轟動鄉里,甚至驚動了官府。此事影響極為惡劣,據稱,當今聖上雷霆震怒,要求嚴加查辦,照說李、方兩家都有過錯,但李簡夫早已隱退,無法責罰,幾個兒子雖遭牽連,但因子不言父過,只受到了口頭警告,未有實質性懲罰,而方睿則沒這麼幸運,他被勒令閉門思過,官職也降了一級。

    張伯臨得知此事,暗樂,李簡夫真乃老狐狸,明明是張梁尋仇,卻不讓他露面,由此保護張伯臨,不然那降職的人,又要多一個。沒過幾日,張梁帶著張八娘的嫁妝,旗開得勝回京,隨後擺了兩桌酒,請張仲微一家吃飯。林依坐在席上,笑容滿面,跟李舒同時舉杯,與張八娘相賀。張八娘的嫁妝,沒剩下多少,但數百畝的田契尚在,被張梁帶了回來,有了這些田,她就算不再嫁人,後半生也有依靠,張八娘想到這裡,臉上有了笑意,與林依李舒二人頻頻碰杯。

    席上的人都高興,只有方氏悶悶不樂,娘家吃虧,意味著她今後在張家要矮人一截,一遠一近兩個兒媳本來就不大聽話,這往後的日子,該怎麼過?

    林依和李舒曉得方氏的心情,卻都不願去安慰她,生怕惹事上身。張八娘心疼親娘,想安慰,卻又不知 從何講起,只能默默幫她夾兩筷 子菜。悶酒最易醉人,方氏沒幾杯就喝高了,朝桌上一俯,吐了滿桌子,嚇得她旁邊的李舒花容失色。

    張八娘把方氏攙了下去,一眾下人上來換過桌面,林依與李舒卻都無心再吃。好容易熬到男人們散席,林依將微醺的張仲微扶了,告辭回家。

    張仲微看起來心情很好,一路上有說有笑,到了家中還不停歇。林依絞了巾子與他擦臉,故意逗他道:「方家吃虧,嬸娘正難過呢,你卻這般興高采烈,不怕她見了更寒心?」

    張仲微卻道:「讓我高興的另有其事,與這個無關。」

    林依更加好奇,追問不已,張仲微卻神神秘秘,不肯相告,只道過幾日便知。

    第二日,張八娘自祥符縣回來,將田契交與林依,托她保管。林依當著她的面,將契紙同李舒送她的金首飾鎖到一起,再把鑰匙交到她手中,笑稱:「如今你是咱們家最有錢的人。」

    張八娘一笑,將鑰匙貼身藏好。

    她雖然手頭有了錢,卻仍甘願當個店小二,在林依店裡幫忙。張仲微怕委屈了她,便與林依商量著另雇一個人。林依卻認為讓張八娘多接觸一些人,有益無害,張仲微覺得林依所講有理,也就隨她去了。

    府尹千金聽說張八娘向夫家討回了公道,備禮前來道賀,府尹夫人也隨著一道來了。林依不敢怠慢,留出屏風後的位置,端上最好的酒菜招待。府尹夫人指了閨女,向林依笑道:「這是我家三女兒,大家都喚她衡娘子,想必你見過好多次了。」

    林依笑道:「是,貴千金與我家小姑子是好友。」

    府尹夫人站起來,玩笑道:「既然她們相厚,咱們就不在這裡礙眼了。」

    林依聞言,心知府尹夫人是有正事要講,便將她引進裡間,命楊嬸另備一份酒菜。
第一百七十四章  好事近了

    府尹夫人到得裡間,一眼瞧見林依自製的窗簾,好奇走過去,看了又看,讚道:「張翰林夫人手巧,難為你怎麼想得出來。」

    林依謙虛道:「簡單的很,府尹夫人若喜歡,我做幾個送到你府上。」

    府尹夫人對窗簾很感興趣,欣然接受,又問道:「如今專門招待女客的酒店不少,可曾影響店裡的生意?」

    林依笑道:「影響不了,咱們的店小,只得六張桌子,若東京城的客人們都上店裡來,還坐不下呢。」

    府尹夫人放了心,道:「這倒也是,她們漏掉的客人,就夠咱們賺了。」

    林依將門打開一條縫,請府尹夫人看外面,只見店內張張桌子都是滿的,生意極好。

    她掩上門,笑道:「府尹夫人隔三岔五來坐一坐,我們這一個月,就賺夠了。」

    府尹夫人笑著點了點頭,卻又問道:「楊家娘子店的事,你可聽說了?」

    林依以為她指的是楊升娶親的事,道:「陸翰林贈妾的事,府尹夫人也聽說了?」

    府尹夫人一愣:「你這講的是哪一樁?」

    原來她們所講的,不是同一件事,林依尷尬一笑,將楊升成親那日,陸翰林送妾的事講了一遍。府尹夫人冷哼一聲:「男人們的風流韻事,不提也罷。」又問道:「這段時間,楊家娘子店的生意又紅火起來了,你竟是不知?」

    林依聽出她話語中暗含責備之意,忙解釋道:「這個把月,光顧著為小姑子忙活,想必府尹夫人也有耳聞。」

    府尹夫人聽她提張八娘被休的事,突然笑起來:「世間之事,機緣巧合,真是妙不可言,我家馬上就有喜事,說起來還要感謝你家小姑子。」

    喜事?林依馬上聯想到同樣被休的衡娘子,難道是她要改嫁?府尹夫人猜到林依在想甚麼,擺著手笑道:「莫要想歪了,這樁喜事,與她無關,而且既是我們家的喜事,也是你們家的喜事。」

    林依越聽越糊塗,府尹夫人偏又不講明,讓她好奇心猛漲,追問了幾句。府尹夫人笑道:「別急,再過幾日,自然明瞭。」

    這話,與那日張仲微的語氣倒有幾分相似。林依斷定,他們有事瞞著自己。

    府尹夫人把話題重新轉到正題上來,問林依道:「楊家娘子店的生意好轉,你如何看待?」

    府尹夫人從來只坐等分紅,不興過問生意的,今日特特提起,林依十分好奇,答道:「上回那事兒,都過去個把月了,總會有人淡忘,加之他們店內環境雅致,生意好起來,倒也不奇怪。」

    府尹夫人道:「好大一隻蟑螂呢,官司又灰頭灰臉,哪能這容易就被人忘了,環境再雅致也沒用,他們生意能再度好起來,全因攀上了高枝。」

    「高枝?誰?」林依頭一回聽說,驚訝問道。

    府尹夫人並不直接回答,只道:「王翰林的俸祿,還不如我們家老爺,她家夫人卻能天天去楊家娘子讓吃酒,照你看來,這是為何?」

    此話雖是問句,但府尹夫人一定知道答案,不過是想考校林依。林依仔細琢磨起來,一種可能,是牛夫人的思路與她一樣,與王翰林夫人送了股份,但參照牛夫人以往的行事作派,此種可能性不大;另一種可能,即牛夫人許了王翰林夫人免費去吃酒,興許還送了禮,反正王翰林夫人一去,自有招攬生意的效果在,她橫豎是虧不了的。

    林依將她的分析講與府尹夫人聽,又自嘲道:「我家官人同樣是個官,還與牛夫人沾親帶故呢,我的待遇,卻與王翰林夫人截然不同,果然官階差了幾品,就大不一樣。」

    府尹夫人一邊聽,一邊點頭,聽到最後這句,突然道:「別急,不遠了。」

    這話沒頭沒腦,聽得林依一頭霧水,但府尹夫人並沒打算解釋,只接著她前面的話道:「我打聽到消息,同你猜得一樣,楊家娘子店,確是免了王翰林夫人的酒錢,且還送過一份大禮。」

    府尹夫人講完,將酒杯朝桌上重重一頓:「王翰林夫人收受賄賂,好大的膽子。」

    林依雖不大懂得官場上的道道,但也曉得,官員私下收些小禮,大家都是習以為常,就算鬧出去,也沒 甚麼大不了,畢竟像歐陽府尹這般清廉的官員,並不多。

    這些門道,林依都知道,府尹夫人自然不會曉得,那她為何還這樣大的反應?林依正疑惑,抬頭瞧見府尹夫人唇邊一絲得意的微笑,忽地明白過來,當下正是拜相之爭激烈的時候,任何一丁點兒的小毛病,都能被對手所利用,作出大文章來。

    府尹夫人見林依不作聲,以為她愣住,遂拉起她的手,拍了拍,道:「這些事,你曉得就行,不必操心,凡事有我呢。倒是腳店的生意,該想想轍了,若還蛤只有六張桌子,就算對手少了一家,也多賺不了。」

    這暗示太過明顯,林依不用動腦筋,就能明白——王翰林要失勢了。王翰林夫人無法再替楊家娘子店做活招牌了,總而言之,楊家娘子店離倒閉不遠了,林依得想辦法擴大店面,以接納多出來的人流量。

    林依很樂意擴大店面,但本金從哪裡來?開店幾個月來,雖然賺了一些,但遠達不到楊家娘子店那樣的規模。

    府尹夫人只負責透露信息,籌錢的事,她可不管。在林依思索的時候,府尹夫人再次拍了拍她的手,勉勵了幾句,起身告辭。

    林依早就想擴店面,今日經府尹夫人這一提,愈發激起鬥志,待她一走,就去翻賬本,撥算盤,忙個不停。

    張八娘送走衡娘子,走進裡間來,見林依忙碌,奇道:「三娘,還沒打烊呢,你算甚麼帳?」

    林依邊算邊歎氣:「六張桌子太少了,想將店面擴一擴,錢卻不夠。」

    張八娘笑道:「我還道甚麼事。」說完,取出貼身收藏的鑰匙,開了藏錢的小箱,將李舒送她的一匣子首飾拿出來,放到林依的算盤前,道:「賣了這個,還能頂幾個錢。」

    林依看也不看就推回去,道:「那是大嫂送你的,我怎能拿來使用。」

    張八娘道:「這有甚麼,你就當是我入了股,若不夠,我那裡還有百畝田。」

    林依捧起匣子掂了掂,笑道:「大嫂還真捨得。」

    張八娘也笑:「那你這做二嫂的捨得不捨得?將你這紅火的腳店,分我幾股?」

    林依拍了她一下,故意道:「幾股?你胃口也太大,頂多分你一股。」

    二人嘻嘻哈哈,似回到了小時候,笑鬧一陣,林依取出一槓桿,稱了稱首飾的重量,再折算成銅錢,搖頭道:「還是不夠。」

    張八娘驚訝道:「這匣子首飾不算少,足夠把隔壁的上等房也租下來了。 」

    林依奇道:「我是想開一家宅園式的酒店,再租一間上等房做甚?」

    張八娘愣了半晌,感歎道:「三娘,自小我就曉得你是個有雄心的,但一口吃不成個胖子,得一步一步來,在東京買個宅院,那得花多少錢,咱們還是先租一間上等房再說。」

    張八娘所講不錯,但林依有她的想法,官宦夫人多,是張家腳店的優勢,人人都是衝著這點來的,反言之,若留不住官宦夫人,張家腳店也就離倒閉不遠了。而現如今,東京城內酒樓式的娘子店、宅園式的娘子店,已有好幾家,許多官宦夫人都 愛去,張家 腳店若不是還有府尹夫人常常來,生意早被搶光了。

    林依問張八娘道:「若再租一間上等房,改成腳店,會多吸引幾個官宦夫人來麼?」

    張八娘覺得不可能,搖了搖頭。

    林依歎道:「先前官宦夫人聚會時,就已有人抱怨了,咱們店面小,又沒濟楚閣兒,她們不愛來呢。」

    張八娘想了想,道:「你講得也有道理,若一樣都是宅園式的酒店,咱們家掌櫃的是官宦夫人,她們家掌櫃的卻是布衣,那些愛講究身份的官宦夫人,一定更願意上咱們店來。」

    林依又開始翻賬本,道:「就算租不了宅園,也該把酒樓租一棟,不然官宦夫人都要跑光了。」

    張八娘問道:「不知租一棟酒樓,或租一座宅園,價錢分別是幾多?」

    林依道:「等你二哥回來,叫他打聽去。」

    張八娘點頭,笑指首飾匣,叮囑道:「別忘了我的股份。」林依作勢要打她,張八娘迅速拉開門,溜出去了。

    晚上張仲微回來,林依沒急著講擴店面的事,先將府尹夫人提過的「喜事」來問他。她拎住張仲微的耳朵,道:「到底是甚麼事,你們都曉得,只我一人蒙在鼓裡。」

    張仲微叫了聲「哎喲」,求饒道:「娘子,是好事,又不是壞事,你揪我作甚?」

    林依想了想,逗他道:「好事近了?莫非是要納妾?」

    張仲微努力將耳朵掙脫出來,又鉗住她的手,道:「盡瞎扯,好事在歐陽府尹家裡,我只不過是沾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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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五章  雙喜臨門

    張仲微與府尹夫人,都口口聲聲稱有好事,究竟能是甚麼好事?林依問道:「這好事,是歐陽府尹,還是他家人?」

    張仲微道:「自然是歐陽府尹。 」

    歐陽府尹?男人這輩子,三樁大喜事,無非是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林依突然靈光一現,問道:「可是歐陽府尹要高昇?」

    張仲微趕忙摀住她的嘴,小聲道:「還只是小道消息,莫要嚷嚷。」

    林依一猜即准,很有幾分得意,心道,這肯定不是小道消息,府尹夫人謹慎,張仲微老實,他們都道好事近了, 那定然八九不離十。

    張仲微聽過她心中所想,摸著腦袋一笑,並不反駁,林依愈發斷定自己猜對了。

    三日後,張仲微帶回消息,歐陽府尹在聖上面前參了王翰林一本,告他收受商人賄賂,聖上因前段時間的眉州械鬥事件,本來就對王翰林有看法——王翰林運氣不好,與倒霉的方睿同屬一派,此次受賄事件,便成了壓倒危房的最後一根稻草,雖不至於令王翰林貶職,卻使他顏面掃地。

    王翰林受賄一事被揭發,直接影響了行賄人,楊家娘子店的生意一落 千丈,就在林依為此歡欣鼓舞,積極籌備資金,準備大幹一場之時,更好的消息傳來,兩派之爭,漁翁得利,歐陽府尹陞官,任參知政事,權同副相。

    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這話不太好聽,卻十分貼切,曾經的歐陽府尹,如今的歐陽參知,雖不屬於任何黨派,卻有親近之人,張仲微很幸運,就屬於其中一員。

    自從歐陽府尹高昇的消息傳出,州橋 巷的人流量,陡增數倍。那些個官員,個個都是人精,曉得張仲微與歐陽參知走得近,來道賀時就稍上了各自的夫人,叮囑她們到府尹夫人面前賀過,再來張家腳店與林依套套近乎。

    張家腳店總共才六張桌子,根本容不下這許多人,幸好那些夫人並不是真來吃酒的。不拘哪裡挪個凳子就能坐下,只是苦了林依,不僅要親自出來招待,還要提起精神與她們周旋,如此迎為送往好幾日,把她累得夠戧。

    這日又送走一批官宦夫人,林依直覺得腰酸腿疼,早早兒地就命打烊,躲進裡間,一頭倒在床上,再不想起來。張仲微與其相反,是在家閒了好幾天,見狀忙走上來,替她捶腰捏腿。

    林依趴在床上,舒舒服服地享受著按摩服務,嘀咕道:「作甚麼我一天到晚應酬那些夫人們,你卻藏在房裡享清閒。」

    張仲微道:「這是歐陽參知吩咐的,不能叫人瞧出我與他關係好,免得惹來麻煩,因此我只躲在家裡閉門謝客,連翰林院也不去。」

    既是把麻煩事都計算上了,想必已對張仲微作出了安排,林依笑意盈盈,問道:「歐陽參知還與你講了甚麼?」

    張仲微曉得林依在想甚麼,俯下身子,低聲道:「歐陽參知有心提拔,卻無奈我資歷尚淺,再說此時行事,太過招搖,且再等上一等。」

    林依並不性急,道:「如今朝中局勢混亂,比起以前,有過之而無不及,官職低些,並非壞事,再說背靠大樹好乘涼,趁著有歐陽參知照拂,趕緊多賺些錢,在東京安個家是正經的。」

    張仲微替她捶著腰,慚愧道:「要安家,得掙錢。靠我那幾個俸祿,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幸虧娘子能幹,會開腳店。」

    林依笑道:「那也是托你的福,若你不是個官,這店哪能開得順。」

    小小一記馬屁,叫 張仲微笑開了懷,格外幫林依多捏了一會子。

    第二日,張家腳店生意又爆滿,張張桌子前坐的都是官宦夫人,林依挨個看去,期間有許多熟人,靠牆的趙翰林夫人,還有角落裡的陸翰林夫人。

    趙翰林夫人拉住張八娘的一隻袖子,盛情邀她也坐下吃一杯,渾然忘了不久前她才講過張八娘的閒話。

    陸翰林夫人與林依並不熟絡,今日卻主動走到她面前,問她可得閒坐一坐。林依實在有些累,不願應酬,但陸翰林夫人的身份比她高出許多,這會兒又是店中客人,她沒理由不去,只好隨她到桌邊坐下。

    陸翰林夫人把身段放得低低的,親手斟滿酒,遞到林依手中。林依有些受寵若驚,忙客氣問道:「我店裡的酒菜,還合陸翰林的口味?」

    陸翰林夫人點的酒,還有幾碟子菜,都是店中最貴的,笑道:「那楊家娘子店,自詡東京第一,我看他們賣的酒菜,還不如你家的。」

    楊家娘子店,已瀕臨倒閉,陸翰林夫人怎拿出來與正當紅的張家 腳店相比?這些官宦夫人,個個精明無比,林依可不認為陸翰林夫人是無心之語,其中必有深意。她仔細想了想自身與牛夫人的關係,決定謹慎作答,道:「楊家娘子店乃是大酒店,我們這卻只得六張桌子,頂多算個拍戶,哪能與它相比。」

    陸翰林夫人略微一愣,不再深究此話題,轉而談起楊升的親事,道:「不知我送去的那個妾,合不合楊少爺的心意,張翰林夫人若遇見他,替我問一聲。」

    陸翰林夫人句句不離楊家,究竟是甚麼意思?林依最討厭打啞謎,不由得抬手,揉了揉太陽穴,道:「陸翰林夫人說笑了,我這外甥媳婦,怎好去過問舅舅的後院。」

    林依語氣不善,陸翰林夫人聽了出來,忙賠笑道:「張翰林夫人休氣,我這不是擔心送的妾不合楊少爺的心意,牛夫人不喜歡麼。」

    這話前言不搭後語,林依反倒聽明白了,陸翰林夫人大概也明白蘭芝送的不是時候,知道牛夫人會恨她。牛夫人的態度,陸翰林夫人並不放在心上,但她拿不定張家與楊家的關係,擔心張家也因此恨她,所以到林依 這裡探風來了。

    張家有可能將陸翰林恨上,這結局,陸翰林夫人肯定早就想到了,但早些時候他們根本不把官微言輕的張仲微放在眼裡,因此不管不顧,如今時局不同,才著起急來了。

    看來陸翰林夫人與陸翰林不夠聰明,楊家與張家的關係如何,哪裡需要試探,打聽打聽之前的官司,再看看楊家娘子店行賄一事是誰告發的,就能知道了。

    林依念及張仲微在翰林院當差,與同僚搞好關係很重要,於是就想寬一寬陸翰林夫人的心,但她不好當著外人的面,明著講自家與外祖母家的關係不好,便只委婉道:「許久不曾去過楊家,不知情形如何,哪日遇到,再幫陸翰林打聽罷。」

    按照常理,陸翰林夫人聽見這話,該高興才是,但她嘴角雖然朝上翹著,眼裡閃過的,卻是一絲失望。林依眼尖具見,大為困惑,待要仔細琢磨,卻聽見張八娘在趙翰林那桌喚她,只好起身,與陸翰林夫人告了個罪,轉到張八娘那邊去。

    張八娘明顯吃多了幾杯,雙頰通紅,拉住林依道:「三娘,趙翰林夫人好酒量。」

    林依猜想她是不會推酒,才吃多了,不禁好笑道:「趙翰林夫人好酒量,又不是你好酒量,為何要使勁吃?」

    趙翰林夫人笑道:「我與八娘子投緣,就請她多吃了幾杯,張翰林夫人切莫怪她。」

    林依看看她,又看看張八娘,不知她們是和解了, 還是面兒上情,只好講些不疼不癢的客套話:「我家的酒,可還中吃?」

    趙翰林夫人大聲讚道:「整個東京城,就屬你家的酒味道最好。」她似是為了證明自己的話,當即喚來祝婆婆,又點了一壺酒。

    有人大方花錢,林依偷著樂,扶了張八娘起身,道:「八娘醉了,我扶她進去。趙翰林夫人慢用。」

    趙翰林夫人明顯還有話講,但林依不待她出聲,就扶著張八娘轉過了身去,迅速進了裡間,叫張仲微把門關起。

    張八娘酒勁衝上來,臉上發燙,忙掙脫了林依的手,倒了盞冷茶吃下,方覺得好些。林依問她道:「趙翰林夫人與你道過歉了?」

    張八娘點了點頭,道:「她說那日是無心之語,叫我別往心裡去。」

   林依提醒她道:「城裡不比鄉下,掏心掏肺的人少,虛情假意的人多,遇事得多分辨。」

    張八娘的臉更紅了,慢慢垂下去,道:「我曉得這酒不該吃,但她是客人,又是官宦夫人,我不知如何推辭。」

    林依教她道:「下回再遇見這種事,就道你是酒保,要招待客人,不能飲酒。」

    張八娘點了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林依指了指床,道:「歇會子再出去罷。」

    張八娘方才吃酒,已是失職,不敢再停留,忙搖了搖頭,重回房中。

    張仲微方才一直沒出聲,等張八娘出去,才替她求情道:「娘子,八娘子頭一回做店小二,規矩多有不懂,今日就饒了她罷,若有再犯,再扣月錢不遲。」

    林依好笑道:「我一句重話也無,更沒提月錢,你這是求的哪門子情?」

第一百七十六章  險中圈套

    張仲微笑道:「我曉得你分寸拿捏得好,但言語間還是有些許責怪。」

    林依道:「就是要她聽得出來,須知她朝店裡一站,就不僅是我的小姑子,更是酒保一名,凡事無規矩不成方圓,該責罰的,不能含糊,不過念在她是頭次犯錯,我確是沒打算罰她。」

    張仲微忙躬身一揖,道:「娘子大度,是為夫小人之心了。」

    林依輕拍他一掌,拉他到桌邊坐下,道:「少嬉皮笑臉,我有正事問你。」

    張仲微問道:「娘子有甚麼事,願聞其詳。」

    林依將陸翰林夫人之異狀講與他聽,又道:「稍微有點兒眼力勁兒的,都該看得出來我們與楊家關係不好,陸翰林夫人並不像那愚笨之人,為何卻看不出來,還特特來試探於我?」

    張仲微聽了這話,嚴肅起來,仔細思忖一番,沉聲道:「的確是試探,但試探的目的,只怕與你想的不同。」

    林依更加奇怪:「那她是為了甚麼?」

    張仲微沒急著作答,反問道:「陸翰林夫人試探張楊兩家的關係,你是怎樣回答的。」

    林依道:「這事兒眾人都曉得,橫豎瞞不住,我便照實答了。」

    張仲微大鬆一口氣,笑道:「到底是我娘子,就是機靈。」

    林依糊塗了,問道:「這裡面有甚麼干係不成?若我騙她,稱張揚兩家關係好,又會如何?」

    張仲微道:「若真這樣答,可就中了她的圈套,如了她的願了。」

    林依大吃一驚,她雖猜到陸翰林夫人是有所圖,卻沒想到事情這般嚴重,自己竟是差點中了圈套了,忙問:「陸翰林夫人究竟是甚麼目的?」

    張仲微擺了擺手,先起身察看門栓,牢牢鎖了,又將窗戶關嚴實,再才坐回來,低聲道:「照我看,他們準是懷疑我們兩家關係不好是裝出來的。」

    林依大惑不解:「這有甚麼好裝的?」說完又自嘲:「我自認為向那些官宦夫人們學到不少,沒想到還是不中用。」

    張仲微道:「官場上的事,你看不明白也正常,你可還記得,陸翰林與王翰林是同屬一派的?」

    經這一提醒,林依明白過來,方睿、王翰林、陸翰林,都是同一派,近來他們那派,接連受挫,先是方睿降職,後是王翰林被聖上責罰,前一樁事,與張伯臨的岳丈有關,後一樁事,與張仲微的外祖母有關,總而言之,都與張家有些關聯,因此他們便對張家生出疑心來。

    林依又仔細想了想,問道:「王翰林他們是懷疑牛夫人行賄一事,乃張家故意安排,這才使陸翰林夫人來探消息?」

    張仲微點頭道:「與我想的一樣。」

    林依一陣後怕,若當時她答的是張揚兩家關係好,可就正中陸翰林夫人下懷了,她拍了拍胸口,道:「幸虧我照實答了,不然便要弄巧成拙。」

    張仲微道:「張家太過顯眼,已遭人記恨,往後還是避諱些好。」

    林依贊同道:「說的是,也別盡想著陞官發財,平平安安才是最重要的,如今咱們有歐陽參政庇護,哪怕你只當個編修,一樣能發財。」

   張仲微見她胸有成竹的樣子,笑問:「娘子已想出發財的門道了?」

    林依起身,端正福了一禮,笑道:「正是要求編修幫個忙,上牙儈那裡打聽打聽各種酒樓的租價。」

    張仲微一愣:「你要租酒樓?」

    林依將擴展店面的想法講與張仲微聽,本以為他會同張八娘一樣極力反對,但沒想到,張仲微卻是大為贊同,他認為,從這幾日官宦夫人的往來情況,就能罕見張家腳店日後生意的走向,因此租一間符合官宦夫人身份的酒樓,十分必要。

    林依獲了支持,有些激動,笑道:「我還以為你會反對,把說辭都想好了。」

     張仲微道:「我作甚麼要反對,我與同僚們出去吃酒,稍微差點的酒樓,他們都不愛去,想來他們的夫人也是一樣講究的。如今她們看在歐陽參政的面子上,還來照顧生意,但這終究不是長久之計,沒有人願意一直坐在不合自己身份的酒店裡吃酒。」

    林依撲過去,緊緊將張仲微抱住,激動道:「還是官人深知我心。」

    張仲微回抱住她,慚愧道:「我也是嘴上講得好聽,落到實處,一籌莫展,租酒樓可是要錢的,我的俸祿少,光靠咱們攢下的錢,只怕是不夠。」

    林依取出張八娘的首飾匣,遞與他瞧,道:「這是大嫂贈與八娘子,八娘子又拿出來助我的,說是當她入了股。」

    到底是親妹妹,行事大方又貼心,叫人感動,張仲微將匣子遞回林依手中,道:「正好有八娘子相助,咱們就把酒樓租起來。」他趁著這兩日休假不用當差,便避開巷中來往的官員,選了另一條路出巷,溜到街上去尋牙儈,打聽酒樓租價。

    東京房價貴,租酒樓的價錢就更不用說,張仲微打聽了好幾家,認真做了記錄,最便宜的雙層酒樓,每月租價是兩百貫足陌,宅園式的酒店,那就更貴了,一座最便宜的也得上千貫,嚇得張仲微沒敢細問。

    林依看過張仲微的記錄,很是失望,她最想租的宅園式酒店,成為了泡影。張仲微見她沮喪,安慰道:「那酒樓是兩層的,總比咱們現在這間強,不如去看看再說。」

    林依不是很願意,因為雙層的酒樓一般也是臨街的,她之所以中意宅園式酒店,除了環境優雅,就是因為帶個院子,能為防止外人闖入,讓來吃酒的娘子們更有安全感。

    不過,近日來張家酒店的官宦夫人實在太多,又個個點名要見林依,使她疲憊不堪,若出去看酒樓,正好能躲一躲,也是好的。因此林依就依了張仲微,戴上蓋頭,隨他去同見牙儈,再由牙儈領著,去瞧那棟月租兩百貫的酒樓。

    林依對這樣的酒樓,本就不大喜歡,等到了地方,更覺失望,那兩層的樓房,根本不能稱之為「酒樓」,裡面沒有刷牆,沒有鋪地磚,桌椅板凳全無,甚至連個像樣的廚房都沒有。她忍不住質疑道:「這樓只得個殼子,也要兩百貫?」

    張仲微也很不滿:「簡直是搶錢。」

    牙儈曉得張仲微是個官,不敢怠慢,陪著笑道:「大官人,東京的酒樓,就是這個價,你若覺得不合算,不如買一棟更好。」

    張仲微問道:「買這樣一棟,需得幾個錢。」

    讓林依租這樣的酒樓,她都不願意,買來作甚,忙道:「咱們不買,且到別處看看再說。」

    她拉著張仲微,別過牙儈出來,歎道:「我一直都曉得東京房價貴,但沒想到還是低估了,兩百貫竟只能租個破破爛爛的樓。」

    張仲微道:「那樓只是簡陋些,並不破舊,咱們租下來,刷一刷,鋪一鋪磚,還是能用的。」

    林依很想捶他一拳,無奈是在街上,只好忍住了,沒好氣道:「再置辦些桌椅板凳,重蓋一間廚房,是不是?」

    張仲微啞口無言,尷尬咳了兩聲,紅著臉道:「花費的是多了些。」

    林依自言自語道:「不知那裝修好了的,每個月得多少錢。」

    張仲微忙掏出他之前的記錄,指著其中一條與她看,道:「我問過牙儈的,這棟每月五百貫的,裝飾得極好,別說桌椅板凳,連溫酒的爐子都有。」

    五百貫,林依吞了吞口水,張仲微每個月的俸祿,是五貫,這棟酒樓每個月的租金,竟是他俸祿的百倍,著實嚇人。

    張仲微也意識到這一點,更顯尷尬,把記錄收了起來,結結巴巴道:「咱,咱們再看看。」

    回到家中,林依盯著賬本發了好一會兒呆,突然一拍桌子:「反正都是個貴,我還看那兩層的酒樓作甚,直接去瞧宅園。」

    楊嬸正在推門,想要進到裡間來,猛一聽見這話,驚訝道:「二少夫人,你怎麼曉得有人要租宅園?」

    林依愣了一愣才反應過來,問道:「有人要出租宅園?」

    楊嬸點了點頭,將一封茼遞上,道:「不知誰家的小廝,跑來將這個與我,說是他家有宅園要出租。」講完又問:「二少夫人,方纔我還沒告訴你呢,你怎地就曉得租宅園的事了?」

    林依轉過頭去,沖張仲微一笑:「這大概就是心想事成?」

    張仲微也覺得這事兒太巧,湊過來同林依一起拆那封茼。封茼內並沒有信,只有一張招租啟示,兩人把啟示看完,齊齊「嗐」了一聲:「這叫甚麼心想事成。」

    原來那招租的人,是牛夫人,她想出租的, 正是楊家娘子店。林依道:「這是預料之中的事,楊家娘子店如今門可羅雀,再不將店
盤出去,就要虧本了。」

    張仲微道:「看這樣子,外祖母是急著脫手,不然不會給我們也送一份來,此時若租下,倒是能壓壓價,不過……」

    林依見他吞吞吐吐,奇道:「當家人,你這到底是想租,還是不想租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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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七章  學習竇義

    張仲微很矛盾,一方面,他認為機會難得,出於成本考慮,應該將楊家娘子店盤下;另一方面,他卻擔心由此會讓人誤會張楊兩家的關係,畢竟王翰林一派已開始懷疑了。

   林依聽過張仲微的疑慮,斬釘截鐵,替他作了了斷:「咱們不租,楊家娘子店是自楊府後院隔斷出來的,我才不願和牛夫人離得那樣近。」

    張仲微便將那招租啟示揉作一團,丟到一旁去,道:「就聽娘子的,咱們不租。」

    林依自己不願租,還是留意了楊家的動靜,心想,不知哪個有運氣,低價將那座宅園租了去。她卻是想錯了,從商者,大都愛討個好綵頭,而楊家娘子店自開張以來便事故不斷,他們都認為該店風水不好,對牛夫人招租一事,要麼不屑一顧,要麼趁機壓價。

    落到最後,竟無一家將生意做成,牛夫人無奈之下,只好又將酒店重新改回了楊家內院,可惜了那些豪華的裝飾。林依瞅準機會,托牙儈出面,將牛夫人低價拋售的貴重桌椅和精緻酒器盡數買下,撿了個大便宜。

    酒器是銀的,擱到裡間,桌椅板凳擺不下,便搬到下等房藏起。青苗一面幫忙,一面笑得歡快:「牛夫人的店不曾盤出去,這回虧大了。」

    林依道:「她再虧,咱們也賺不著,宅園還是沒著落。」

    青苗不作聲了,良久,道:「二少夫人別急,咱們慢慢賺,總有攢夠錢的一天。」

    青苗的性子才是最急的,卻反過來勸林依,惹來眾人一片笑聲。青苗抱怨道:「城裡就是麻煩,這要是在鄉下,隨便哪裡尋一塊地,就能蓋房子,根本不消花錢去租。」

    祝婆婆是土長土長的東京人,對城裡的情況更瞭解,反駁道:「你這話卻差了,蓋房子,跟城裡還是鄉下並無關係,只要有錢,在哪裡都能蓋。」

    青苗歎道:「說的是,可不就是沒錢,若咱們手裡有錢,也能在東京買一塊地,想蓋甚麼樣的酒店,就蓋甚麼樣的酒店。」

    林依聽她們講買地,突然想起在雜書中看過的一則小故事來,那本雜書,還是在鄉下時,自張家小院一角落撿到的,她猜想張仲微大概也讀過此書,便叫青苗帶著眾人繼續搬桌椅,自己則拉了張仲微回房,問道:「仲微,你可曉得前朝富商竇義?」

    張仲微撓著頭想了想,道:「略知一二,他蓋房租屋起家,不到四十便為長安首富。」

    果然張仲微也是知道的,林依興奮起來,奔到書箱前一陣猛翻,卻一無所獲,失望道:「那本書不曾帶到城裡來。」

    張仲微疑惑道:「娘子,不過一本雜書而已,自然不會帶到城裡來,你特特尋它作甚麼?」

    林依道:「我記得竇義當年只花了極少的錢,就買下了第一塊地皮,但卻忘了他是如何做到的。」

    張仲微記性好,略想了想就記起來,道:「他之所以花費少,是因為買的地,乃是個廢棄不用的糞池,雖然足有十幾畝,但根本沒人要,他只花了不到八十萬的錢,便將其買了下為,僱人填平,再蓋店舖,租與波斯人做生意,由此發了財。」

    林依聽著聽著,兩眼放光,恨不得立時奔住東京大街,也尋個廢棄的糞池買下。

    張仲微瞧出她心思,好笑道:「若錢這樣好賺,人人都去了,你想想,朝廷可是不許布衣百姓大量囤地蓋房的,竇義卻為何能做到?」

    林依並不知朝廷有如此規定,愣了,道:「我只記得竇義是買地建了馬球場,送與當場太尉,討了他的歡心,從此才飛黃騰達,卻不知裡頭有這樣的原因在。」

    張仲微見她蔫蔫的,似霜打了的茄子,問道:「娘子,你突然提起竇義作甚,難不成你也想買地?」

    林依趴到桌上,道:「我想學竇義買糞池。」

    這話太過逗趣,張仲微大笑不止,林依沒好氣白了他一眼,道:「怎麼,許竇義買糞池蓋商舖,就不許我也蓋個酒店?只是我沒他那樣的好運氣,只能想想罷了。」

    她半開玩笑,張仲微卻認真思考起來,道:「娘子,你若只是想蓋酒店,何須十幾畝,一畝地,甚至半畝地足矣。」

    林依猛地直起身子,來了精神,急急問道:「你有辦法弄到地?」

    張仲微緩緩踱著步,道:「識字的人不多,就算識字,也少有人會去看雜書,因此知道糞池也能蓋房發財的人,定是極少的。」

    林依聽得一頭霧水,問道:「別人不知這事兒,與咱們有甚麼關係?」

    她講這話時,張仲微正好走到她旁邊,見她雙眼懵懂,煞是有趣,忍不住伸手敲了敲她腦門,笑道:「既然大多數人都不曉得,或許京城說不准還有廢棄的糞坑遺漏也不定。」

    林依不顧他的手還擱在自己頭上,跳將起來,拽了他就朝外走:「咱們上街瞧瞧去。」

    張仲微從未見過林依這般性急的模樣,好笑道:「瞧甚麼?看哪裡有糞坑不成?」

    林依一頓足:「你少笑話我,難道你有更好的主意?」

    張仲微拉了她重新坐下,道:「其實咱們大宋,同竇義一樣買地蓋房出租的人,不在少數。」

    林依點頭道:「那是,東京城遍地出租的房子,總是有人蓋的,那些人,想必不是大商賈,就是高官。」

    張仲微道:「不只這些人,你忘了咱們這兩間房,是向誰租來的?」

    林依脫口而出:「樓店務。」

    張仲微卻輕輕搖頭,原來樓店務只管出租,負責蓋房子的,另有部門,稱為「修完京城所」,這「修完京城所」,本來只負責修築城牆和宮殿,等到城牆修得差不多,宮室也蓋得夠豪華,便奏請朝廷劃撥地皮,蓋房出租,林依他們所租的房屋,就是這樣來的。

    張仲微講完,又道:「朝廷劃撥土地,都是成片成片,我就不信其中沒有廢棄用不著的地方。」

    林依一下一下敲著桌子,道:「有肯定是有的,但不靠關係,肯定弄不到。」

    張仲微的那篇話,本是講解與林依聽,沒想到把他自己的信心也提了上來,道:「管他呢,先尋到地再說,說不準『修完京城所』正為無用的地發愁也不一定。」

    此話有理,若真好運如同竇義,能尋到眾人都不願要的地,林依也有信心將其買下來。

    夫妻倆從前朝富商處得來啟示,說幹就幹,林依取過蓋頭,張仲微抓了把銅錢,二人到巷口租了一乘雙人轎,同處坐了,方便低聲細語,免得被旁人聽了去。

    東京城極大,這時天色已晚了,兩人不敢走遠,就在州橋附近轉了一圈,只見處處繁華,別說廢棄糞池,連竹蓆大小的無用之地都找不出來。

    林依略顯沮喪,道:「竇義的運氣,果然不是人人都有的。」

    張仲微頗不認同這句話,駁道:「虧你還算聰敏人,怎麼悟不出來?竇義那不是運氣,而是眼光。」

    林依登時汗顏,慚愧不已,虧得她自詡穿越人士,見識卻不及本土男張仲微。慚愧之餘,又深感幸運,這位見識不凡的男子,不是別人,正是自家官人,終身的依靠。她這樣想著,心中甜蜜,就不知不覺朝張仲微身上靠去。

    轎簾還掀著呢,張仲微唬了一跳,卻捨不得將林依推開,便飛快地伸出一隻手,扯下簾子,將路人的目光隔在簾外,再把林依緊緊摟了。

    夫妻倆有了共同的目標,感情格外濃厚,兩人自外面回來,直到上床就寢,還在聊個不停,意猶未盡。林依蓋上被子,抱住張仲微,合眼微微一笑:「還有大半個東京城沒逛呢,一定能找出一塊廢棄的空地來。」

    第二日,夫妻倆早早起床,精神抖擻地準備再次出發,接著尋找廢棄不用的荒地,不料才出臥房門,就見牛夫人端坐在店中,面前擺了四、五隻酒壺,還有一整套四時花卉的酒杯。

    牛夫人這時節,這時辰,到張家腳店來作甚麼?林依一眼看出,牛夫人面前的酒壺和酒杯,都不是張家腳店之物,想必是她自己帶來的,她不由得暗自生疑,這是唱得哪一出?

    時辰尚早,店中別無其他客人,只有牛夫人靜靜坐在最中間的位置上,張仲微也看出了異狀,輕拉林依的袖子,悄聲道:「娘子,別理她,我們悄悄溜出去。」

    林依好笑道:「這是咱們的店,又不是她的,作甚麼要跟做賊似的。再說我行事向來問心無愧,心裡有鬼的人,是她。」

    張仲微見她停下了腳步,問道:「那咱們不出去了?」

    林依道:「反正你幾日都不用去當差,咱們待會兒再出去也是一樣,且等我去會她一會,看她又想出了甚麼花招。」

    牛夫人雖然是外祖母,張仲微卻極不放心她的為人,提醒林依道:「小心著點,她雖是長輩,卻隔了好幾層,別盡讓著她,也該讓她曉得咱們不是好欺負的。」
第一百七十八章  牛氏受氣

    林依輕輕一點頭,道了聲「省的」,挺直腰朝牛夫人走去,笑道:「外祖母今兒有空上咱們店坐坐?一大清早就吃酒,恐怕不太好,我這裡有各種各樣的甜水,外祖母要不要嘗嘗?」

    牛夫人扯了扯嘴角,也不知是笑了,還是沒笑,指著桌上的一排酒壺道:「這是我們家的酒,仲微媳婦來嘗嘗。」

    林依臉一沉,上別人店請老闆嘗自家店的酒,這可就是較勁了,只是楊家娘子店都倒閉了,牛夫人這是踢的哪門子館?牛夫人好似沒瞧出林依臉色不大好,伸手朝自己對面的座位一指,示意她坐下。

    林依如今可不怕她,倒想看看她葫蘆裡賣的甚麼藥,便遂了她的意,朝桌前坐了。

    牛夫人既然慎重其事地來,想必酒中有乾坤,林依抑住心中好奇,裝作不在意的樣子,隨手端起最邊的一杯,抿了一小口。這酒的味道,林依還算熟悉,楊家娘子店開張時,曾在桌上吃過,那時聽祝婆婆講,這是在酒中摻了櫻桃,再嘗另外四杯,也是在酒中摻了別的物事,只是摻的口種太多,一時辨不出來是哪些。

    牛夫人待林依嘗完,問道:「仲微媳婦,你也是開腳店的人,覺得我這酒水如何?」

    林依放下杯子,真心讚道:「正店也有這樣的酒賣,卻沒外祖母家的味道好。」

    牛夫人自得一笑,道:「這是我家祖傳的手藝,自然非同一般,你若是看得上,我親自教你。」

    既冠上了「祖傳」二字,又怎會輕易教與別人,林依可不是好糊弄的人,一下就聽出了破綻來,不過她沒把心思露在臉上,反而順著牛夫人的話道:「這樣珍貴的秘方,那怎麼好意思……」

    牛夫人見她如此,以為她上了道,露出笑容,道:「都是親戚,莫講見外的話……」

    林依裝作迫不及待,急急忙忙打斷牛夫人的話,問道:「外祖母,這五樣酒,便是五種秘方,你賣與我,要幾個錢一張?」

    牛夫人見她迫切,笑容更盛,擺手道:「你這話就更見外了,我是你外祖母,怎好意思收你的錢,你把我家娘子店買下,這五張秘方,不收你一文錢,全附贈於你。」說完又似捨不得,嗟歎道:「你這時候買我的店,可是撿了大便宜了。」

    誰不知楊家娘子店已經倒閉了,且盛傳風水不好,誰買誰倒霉,牛夫人敢將這篇胡話講出來,讓林依不禁開始反省自己——平日她是不是表現得太軟弱可欺了?以至於牛夫人敢將這樣拙劣的伎倆拿出來糊弄她?

    牛夫人見林依一直不作聲, 以為她是在猶豫買不買,便道:「你放心,我不會虧了你,只要八百貫,那店就是你的了。」

    這價錢,還真讓林依怦然心動,原來不是單純的拙劣伎倆,而是有價格攻勢作後盾,只可惜,她就算把店便宜贈與林依,林依也不肯收下,她可不願交店開在楊家後門口,更不願因此讓王翰林一派起了疑心。

    這些原因,林依不能講出口,她也懶得現編理由,直接拒絕道:「我們不願買外祖母的店,你還是去問問別人罷。」說完起身行禮,道:「我還有事,外祖母慢慢吃著,我先行一步。」

    牛夫人欲出聲相攔,但又覺得求著林依,折了她長輩的身份,於是只好裝作若無其事,繼續吃她自己帶來的酒。她渾然沒事人一般,青苗卻瞧她不順眼,同楊嬸嘀咕:「一大清早就來尋事,還想哄著二少夫人把她家破店買下,當咱們是傻子麼?」

    楊嬸也是個直脾氣,信奉有仇就要報,聽過任嬸的報怨,就想替林依出這口氣,遂把白巾子朝胳膊上一搭,再到櫃檯前取了一份酒水單裝樣子,走到牛夫人桌膽彎了彎腰,恭恭敬敬道:「這位客人, 我們店有規矩,不點酒水,不能久坐。」

    楊嬸臉色平靜,帶著此謙卑,渾然就是一名盡職盡責的酒保,絲毫瞧不出有怒氣,她也不管牛夫人認不認得字,將酒水單翻開,攤到她面前,道:「客人,小店有數十種酒水,任您挑選。」

    牛夫人多年算賬,略識得幾個大字,但面對密密麻麻的酒水單,還是有許多字認不出來,她對楊嬸講的那條規矩,本就不滿,再看了這份看不太懂的酒水單,更不高興起來,陰沉著臉道:「我經營酒店數十年,從未聽說過有這規矩。」

    楊嬸笑道:「那是因為您家酒店的店面大,不似咱們這小店,一共只得六張桌子,若人人都跟您似的,那真要吃酒的客人,可就沒位子坐嘍。」

    這話極有道理,牛夫人反駁不了,急了,將酒水單朝地上重重一扔,道:「不是我沒錢點,實在是你們店中的酒水粗劣不堪,入不了口。」

    她生氣,楊嬸卻不氣,臉上依舊帶著笑,問道:「那照您看,甚麼樣的酒,才算是好酒?」

    這話問到了點子上,牛夫人馬上將桌上擺著的酒壺一指,道:「這才是好酒。」

    楊嬸還沒接話,青苗忍不住了,叫道:「哎喲,我們夫人與你客套一句,你還就當真了,不就是果酒嗎,滿大街哪家沒有,我們祝婆婆調出來的,比你這味道更好。」

   牛夫人又是氣,又是疑,道:「好話兒誰不會講,既是有好酒,拿出來瞧瞧。」

    青苗站著不動,撇嘴道:「那是專門與官宦夫人準備的,等牛夫人封了誥命再來吃罷。」

    若把楊嬸的話比作暗刀子,那青苗就是來明的,只這幾句,就叫牛夫人受不了,將桌子猛一折,呼地站起身,就要招外面的僕從進來。

    青苗不待她開口,大聲喝道:「誰敢在朝廷命官家撒野?」

    楊嬸裝作害怕不已,撒腿就朝外跑:「不得了,出事了,我上衙門報官去。」

    牛夫人想起上回那場不愉快的官司,忙叫守在門口的自家丫頭攔住楊嬸,上前和顏悅色道:「我只是想嘗嘗你們家的酒,你急甚麼,既是瞧不起我,不願給我吃,那我也不強求,這就告辭。」

    楊嬸與青苗看著牛夫人拂袖而去,歡欣不已,相視大笑,只有祝婆婆很擔憂,牛夫人畢竟是張仲微的外祖母,這瞧不起長輩的名聲傳出去,可不怎麼好聽。

    晚上等張仲微夫妻回來,祝婆婆將這擔憂講出,林依這才知道他們不在家的一天裡,店中差點出了事。楊嬸與青苗都不肯承認自己做錯了,站在張仲微兩口兒面前,異口同聲道:「就算罰 我們的月錢,也要叫牛夫人曉得厲害。」

    青苗還補充道:「最好讓她見了咱們就繞道走。」

    張仲微覺得這句話不對味,輕咳一聲:「別個見了大惡人,才繞道走呢。」

    眾人撲哧笑出來,氣氛緩和許多,祝婆婆道:「二少爺說的是,咱們開店做生意,來的都是客,得罪不得。」

    張仲微卻道:「若放在以前,我就要說青苗幾句,不過今日,得罪的好。」

    他才剛隱晦批評過青苗,怎轉眼就改了口風?眾人都是不解,只有林依心知肚明,張家下人公然趕走牛夫人的事一傳出去,張楊兩家交惡,就由不得王翰林不信了。

    雖然歪打正著,但林依還是說了青苗幾句,道:「同樣是給釘子吃,楊嬸就比你有手段,既嗆著了人,又句句是理,讓人挑不出錯來。」

    青苗服氣,低頭認錯道:「我不該提那酒只有官宦夫人才能吃,若真讓她嚷嚷開去,給二少爺和二少夫人安個不敬長輩之名,麻煩可就大了。」

    林依暗道,這個倒是不必操心的,如今人人都曉得張楊兩家關係不好,無論牛夫人講甚麼,別個也不會全信,再說她只是外祖母,並非祖母,差了這一個字,就與「不孝」沒關係。

    雖然林依並不擔心,卻沒講出來,且讓青苗惦念幾天,好讓她長長記性。

    時辰也不早了,祝婆婆辭去,楊嬸到廚下做飯,青苗回房反思。張仲微待他們一走,就跳將起來,衝去把門關了,回身興奮道:「娘子,咱們下等瞧的那塊地如何?」

    林依沒他這樣激動,冷靜道:「那地倒是空著,但只不過石頭多些罷了,你怎曉得就是廢棄的地皮,說不準早有人看上了。」

    張仲微依舊興奮,搓著手道:「我留意過了,那塊地四面蓋的都是出租房,樣式與咱們住的無二,你想想,朝廷劃撥宅基地給『修完京城所』,都是成片成片,他們斷沒有四面都蓋了房子,卻獨留那一塊空地的道理。」

    此話有理,但林依還是覺得玄乎,便道:「咱們在家裡猜來猜去也沒用,不如出門打聽打聽。」

    張仲微連連點頭,道:「我明兒就去『修完京城所』,尋個人問問。」
修善難  為魔易   千年修道   不及一夜成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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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九章  風水寶地

    林依卻搖頭,道:「八字沒一撇,莫要驚動了官員,還是找來牙儈問一問。」

    張仲微覺著有理,便先沒朝「修完京城所」去,而是等到第二日,尋了個牙儈來家。

    林依顧及現在的官宦夫人身份,不肯輕易讓別人看了相貌去,但在家戴個蓋頭,又覺得彆扭,便將店中的屏風搬了一個來,擱在裡間,自己則朝屏風後坐了。

    張仲微就坐在屏風前的交椅上,又命楊嬸搬個凳兒來,請牙儈坐,牙儈知道他是個官,不敢坐,只肯站著回話。

    張仲微將昨日見著的那塊地描述給牙儈聽,他照著林依先前的囑咐,只講了那塊地的大小形狀,卻沒講在何處——兩口子約好了,若這牙儈連地方都講不出來,就一定是對東京城不熟,那他們換個人再問。

    夫妻倆運氣不錯,這位牙儈對東京城大小地皮瞭如指掌,當即就答了上來,道:「張官人,你講的亂石地,可是東面市旁的那塊?」

    地點分毫不差,張仲微面露笑意,點了點頭,問道:「你可曉得,那塊地是否歸『修完京城所』所有?」

    牙儈躬身答道:「回張官人的話,那塊地的確是在『修完京城所』名下,不過……」

    「不過甚麼?有話明講,虧待不了你。」張仲微追問。

    牙儈倒不矯情,即刻講明實情,張仲微兩口子看中的那塊地,並非真正的廢棄地,而是修完京城所的一名官員假公濟私,在為朝廷蓋房子時,偷偷留下了一塊,又怕明眼人瞧出來,便拖來幾塊大石頭堆上,充作亂石地,以掩人耳目。

    林依昨日的無意猜測,竟是准了,原來那地真不是廢棄的,張仲微不解問牙儈:「既是有人特意留下,卻為何沒蓋房子,任其荒在那裡?」

    牙儈答道:「那人前些年犯事,被革了職,地皮也就耽擱了下來。」

    張仲微瞭然,道:「不知『修完京城所』還願不願賣那塊地。」

    牙儈道:「張官人想買?我奉勸你一句,還是別買了。」

    張仲微問道:「為何?」

    牙儈道:「留地的人還沒來得及蓋房子,就把烏紗帽給丟了,晦氣;再說那塊地與犯官沾邊,張官人又是在任上的,還是不要買的好。」說完又補充了一句:「都是小人愚見,張官人勿怪。」

    牙儈這樣講,很可能就此丟了生意,可見是真心相勸了,林依頓感此人還算老實,便輕輕叩了叩屏風框,示意張仲微到後面來,將一把銅錢遞與他,小聲道:「這人還不錯,與他幾個賞錢,叫他幫咱們留意著。」

    張仲微會意,拿著銅錢打賞了牙儈,道:「多謝你實情相告,我們還要買地,若有合適的,麻煩知會一聲。」

    牙儈問道:「不知張官人想買甚麼樣的地?像剛才那塊一樣的?是可遇不可求,只怕再尋不出第二塊了。」

    張仲微想買的,是別人廢棄不用的地,可這話要是講出口,難免令人生疑,他欲尋個萬全的理由出來,卻一時想不到,只好走到屏風後問林依,附耳道:「娘子,你腦子靈光,快些編個借口出來。」

    林依在官宦夫人堆裡混跡這麼久,扯謊的活兒學得最好,眼珠子一轉就編出一個來,小聲告訴張仲微.

    張仲微認真聽了,重回屏風前,向牙儈道:「我們受人所托,想買一塊別人廢棄不用的地皮。」

    牙儈果然十分詫異,問道:「別人都是盡著好地買,張官人卻為何偏要買差的?」

    張仲微將林依編的理由講出:「我們有個遠房親戚,正與兄弟鬧分家,他不願把好地皮分給弱弟,因此想偷偷買一塊劣地,以次充好。」

    兄弟蕭牆的事,牙儈見得多了,當即表示理解,絲毫未生疑,又再三保證盡快幫張仲微尋一塊稱心如意的地皮。

    張仲微送走牙儈,大讚林依這理由編得好。林依若有所思,道:「城中牙儈遍地,自有他的道理,往後不論買甚麼賣甚麼,都先找牙儈問問的好。」

    張仲微感歎道:「幸虧聽了你的話,先尋牙儈來問,不然貿然去了『修完京城所』,還指不定惹出甚麼麻煩來呢。」

    夫妻二人都認為方纔那名牙儈不錯,但保險起見,還是又見了幾位,將買地之事相托,再靜候他們的消息。

    且說勸他們別亂買石地的那名牙儈,生意雖暫時沒做成,但還是拿到了賞錢,他心下高興,辦起事來格外有效率,沒過幾天,就又來尋張仲微兩口子。稱天漢橋果市旁有一塊空地,足有大半畝,堆放的全是爛水果,一到夏天,臭氣沖天,『修完京城所』早想把這塊地賣掉,卻無奈沒人要接手。

    天漢橋即州橋,林依接連逛了兩天的街,卻忘了在家附近轉轉,眼皮子底下的一塊好地,差點遺漏掉。

    天漢橋果市,離州橋巷極近,這比林依想像的還要好,她在屏風後激動起來,張仲微也是一樣的心情,不待她示意就開口問牙儈:「不知那塊地的具體大小,還有價錢如何?」

    牙儈道:「那地塊,『修完京城所』極想出手,卻又無人願意買,因此價格一降再降,若張官人想要,我就去幫你打聽打聽,順路還還價。」

    張仲微大喜,正想點頭,林依出聲截住他,口吻極為不滿:「地雖然夠大,卻堆的全是爛果子,我那遠房兄弟買下,還得花大力氣清理,平添幾多麻煩。」

    牙儈笑道:「其實雇幾個人力,倒也不難,上頭堆了爛果子,正好還價。」

    這牙儈真是再機靈不過,林依坐在屏風後,微笑起來,但口氣依舊帶著些許不滿:「那就勞煩牙儈壓壓價,若不將人工費用省出來,我是不肯要的。」

    牙儈連連稱是,張仲微又要打賞,林依卻將他止住,只稱生意做成之後,必有優厚酬勞奉上。

    牙儈告辭,自去「修完京城所」詢問打點。

    張仲微將屏風挪至一旁,笑道:「娘子越來越有生意人的風範了。」

    林依撲哧笑出聲:「哪裡,都是跟官宦夫人們學的,用到生意上來罷了。」又道:「不說別人,就是那些翰林夫人,個個都比我強,幸虧她們不屑於做生意,不然我可就沒活路了。」

    張仲微聽她提起翰林夫人,悄悄告訴她道:「我那天聽一位同僚抱怨,要啟奏聖上,查封娘子店。」

    林依先是一驚,旋即明白他這是玩笑,不然他自己早就急了,哪還會用不急不緩的語氣講來聽。她揪住張仲微的耳朵,笑罵:「越來越油滑,竟拿我的店來打趣?」

    張仲微大呼「娘子饒命」,笑道:「我講的千真萬確,翰林院的同僚,大都家中清貧,每月能有結餘讓他們去吃幾回酒,就算不錯了,如今了添了娘子店,不但他們要吃酒,家裡的夫人也要吃,錢只那一點點,哪經得住兩人花銷,這才抱怨起來。」

    林依鬆了張仲微的耳朵,笑倒在床上,問題:「這是你哪位同僚,抱怨娘子分了他的酒錢?」

    張仲微笑答:「是趙翰林,你認得他家夫人的。」

    「原來是他,夫妻倆的性子, 倒是相像的很,果然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林依對這答案,不覺得奇怪,「趙翰林夫人確是愛吃酒,常常上咱們店來呢。」

    張仲微道:「你聽過也就罷了,可別講出去。」

    林依白了他一眼,道:「當我傻呢,若是講後,趙翰林夫人不來了,怎辦?」說著就要從床上爬起來,張仲微卻撲過去,將她壓在身下,湊到她耳邊道:「娘子,機會難得……」

    林依探起身子,望了望窗戶,又望了望門,見都是鎖著的,便由著張仲微掀起了裙子。張仲微見林依配合,十分高興,摟著香個不停。正要入巷,忽聽得門響,楊嬸在外稟道:「二少夫人,有位夫人要賒賬,我不敢作主,特來問你。」

    張仲微懊惱不已,但正事又不能不理,只得爬起來理衣裳。林依同樣洩氣,見他這副模樣,又覺著好笑,故意朝他身下捏了一把,再才攏著頭髮去開門,問楊嬸道:「誰人要賒賬?」

    楊嬸答道:「一位熟客,趙翰林夫人。」

    這樣的巧?才講了趙翰林抱怨缺酒錢,趙翰林夫人就來賒賬?林依驚訝,與張仲微相視一眼,忍著笑問楊嬸道:「你沒與她講咱們店 裡的規矩?」

    楊嬸答道:「講了,可趙翰林夫人非要賒賬,我又不好同她吵,沒得辦法,才進來問二少夫人。」

    林依自門縫裡朝外看了看,六張桌子,滿滿地都是人,趙翰林夫人賒賬,不是甚麼大事,但怕此先例一開,各人都效仿,店內流動資金,可就周圍不靈了。

    楊嬸也明白這道理,問道:「二少夫人,要不我去硬向她討,叫她家丫頭回家取錢?」

    林依忙道:「不妥,翰林夫人都是要面子的人,她想賒賬,必是真有難處,怎能為幾個酒錢得罪了人。」
第一百八十章  瞞報面積

    楊嬸問道:「又不好賒賬,又不能得罪,那咱們怎麼辦?」

    林依想了想,起身朝外走,道:「我去瞧瞧。」

    楊嬸緊跟在她身後,低聲提醒:「二少夫人,趙翰林夫人花費的酒錢共計六十文。」

    林依聽完,人已到了趙翰林夫人的酒桌前,先朝桌上掃了一眼,下酒的只有一盤按酒果子,這樣就花了六十文,看來點的是好酒。她不待趙翰林夫人出聲,先笑著打招呼,帶著些許責備意味:「趙翰林夫人這是瞧不起我?幾杯酒還非要付錢,就當我請你成不成?」

    趙翰林夫人方才被楊嬸討要酒錢,鬧得不愉快,此刻聽了這話,稍稍覺得挽回些面子,但這些翰林夫人,就同眾位翰林一般,骨子裡大都有些清傲之氣,她不肯平白無故受林依恩惠,執意要自己付賬,但卻又拿不出錢來,只稱先賒欠著,改日再來付。

    林依很不理解,讓她請一頓,叫沒面子,那賒賬就叫有面子了?雖然趙翰林夫人平日裡就不討喜,但林依還是不願為六十文錢傷了和氣,便道:「小店雖然有概不賒欠的規矩,不過趙翰林夫人與我家官人乃是同僚,自然與別個不同,正好我們家官人明日要當差,就麻煩趙翰林將酒錢交與他得了。」

    她當著眾酒客的面講完,又趕緊附到趙翰林夫人耳邊,小聲道:「我這是講與別的客人聽的,趙翰林夫人最是聰慧,想必知曉我的難處。」

    趙翰林夫人本是臉色有變,聽了她這番解釋,才和緩下來,又提高了聲量道:「你放心,明日一準兒讓我家老爺把酒錢帶與張翰林。」說完,扶著個小丫頭出店去了。

   林依對她最後的表現,十分不解,回到裡間講與張仲微聽,道:「我那番話,並非針對趙翰林夫人,乃是講與別個聽的,不過是擔心開了先例,人人都照著學,以她的頭腦,該聽得出來,怎會在後頭被 上一句?」她講完,又一拍額頭,笑道:「糊塗了,我在作戲,想必她也是,哪裡是真要趙翰林將酒錢帶給你。」

    張仲微卻連連搖頭,稱林依還是不夠瞭解翰林夫人們的性子。林依不信,道:「你只與趙翰林打過交道,怎會曉得他家夫人的脾性。」

    張仲微也不解釋,只道:「娘子,咱們打賭。」

    林依被激起了性子,將黃銅小罐敲了兩下,道:「賭就賭,你若輸了,替我捶腰捏腿半個時辰。」

    張仲微微笑道:「這不難,就算不輸,你叫我捶,我敢不動?不過,你要是輸了,如何?」

    林依自信滿滿,隨口道:「你若輸了,我出錢,讓你去正店吃酒。」

    二人就此下了賭注,只等第二日張仲微當差回來報消息。

    翌日,張仲微還沒歸家,牙儈先來了,與林依帶來了天大的好消息——天漢橋果市旁的地,買著了。

    牙儈辦成了差事,眉飛色舞,邊比劃邊講述:「那塊地,『修完京城所』早就想賣的,但卻不肯讓出清理爛果子的費用來,我費了好大的周折,又請管事兒的吃了一頓酒,才把價談下來。」說完將一張契紙遞一旁邊侍立的楊嬸,道:「張翰林夫人若是滿意這個價錢,我就再去『修完京城所』跑一趟。」

    林依看了看契紙,上面記著那塊地的面積與價錢,一畝地,不計各種手續費,總共一千貫。

    牙儈道:「這也就是因著上面堆了爛果子,不然兩千貫也不一定買得著。」

    林依對此價格並無疑慮,只是抖了抖契紙,道:「我記得前些日聽你講過,那塊地並沒得一畝。」

    牙儈道:「那是小人的估算,具體大小,只有『修完京城所』丈量過,若夫人對此有疑問,我再去趟『修完京城所』,或去趟衙門,請他們遣人來量。」

    林依沒有立時應聲,思忖片刻,道:「不必著急,且等我與官人商量後再說。」她自黃銅小罐裡抓出一把銅錢,叫楊嬸遞與牙儈,請他莫要將張家買地之事傳出去。

    牙儈還記得林依買這地,事關兄弟分家,想要保密,實屬正常,便不疑有他,謝過林依,把錢袖進了袖子。

    送走牙儈沒多大會兒,張仲微便回來了,一進裡間的門,就解下腰間的荷 包,拋與林依,得意洋洋道:「娘子,快數出錢出來,請我去正店吃酒。」

    林依解開荷包,倒出裡面的錢數一數,不多不少六十文,她驚訝道:「這是趙翰林替他夫人還的酒錢?」

    張仲微點了點頭,答道:「正是。」

    林依願賭服輸,搬過錢匣子,一面數錢,一面自言自語:「趙翰林夫人竟講的是真話,叫人費解。」

    張仲微吃著茶,道:「這有甚麼想不通的,翰林夫人好面子,本欲賒賬,被你那話說的,抹不下臉面。」

    林依嘀咕道:「這也覺著沒面子,那也覺著沒面子,難道賒賬就有面子了?」

    張仲微附到她耳邊,悄聲道:「她大概不是存心賒賬,是忘了家裡沒錢了,聽說趙翰林前幾日就開始托人當家什,只是瞞著她。」

    林依吃驚道:「怎窮到如此地步?」

    張仲微搖頭道:「詳情不知,我也只是從旁從那裡聽來片言隻語。」

    到了腳店,點上好酒吃完,才醒悟家裡沒了錢?這倒也像趙翰林夫人做出來的事,林依將頭直搖,另與張仲微講起正題,把牙儈送來的契紙遞與他瞧。

    張仲微看過契紙,擊掌叫好,將林依輸給他的錢遞還回去,道:「此等大事在前,我還吃甚麼酒,娘子,趕緊湊齊一千貫,咱們把那塊地買下。」

    林依白去一眼,指了契紙道:「照你這般置業,家當全虧光。你忘了牙儈曾講過的話了?那塊地頂多只有大半畝。」

    張仲微這才細細看契紙,發現上面記的,是整整一畝地,他困惑道:「是牙儈估錯了,還是『修完京城所』報錯了?」

    林依將契紙折起來放好,道:「管它呢,咱們去量一量便知曉。」

    張仲微讚道:「還是娘子你細心,差點被矇混過去。」

    林依卻道:「休要嚷嚷,我自有主張。」

    張仲微不知林依心裡藏著甚麼計謀,不過他一向相信林依,也不多問,只全力配合她。

    林依收好契紙後,跟沒事人似的,照常算賬,照常吃晚飯,直到天黑下來,才叫張仲微帶著楊嬸,上天漢橋果市丈量那塊爛果子地。那塊地無遮無掩,量起來倒也容易,只是遍地腐爛的酸味臭味,將張仲微主僕二人熏得不輕。

     林依等到他們回來,趕忙將濕巾子遞上,又遣楊嬸下去休息。待得張仲微收拾乾淨,方問:「結果如何?」

    張仲微衝她豎了豎大拇指,道:「娘子料事如神,果然少了二分。」

    照著「修完京城所」開出的價格,多報二分,林依他們就得多付兩百貫,這可不是小數目,張仲微很是氣惱,翻出那張契紙,道:「明日我親自去『修完京城所』,找他們理論理論。」

    林依卻沒生氣,也沒著急,輕輕敲著桌面,問道:「仲微,照你看,在東京城,以一千貫的價格,買下八分地,貴不貴?」

    張仲微一愣,道:「若單論價錢,自然不貴,只是他們謊報面積,我嚥不下這口氣。」

    林依又問:「自朝廷手中買地,規矩我不大懂,依你看,瞞下這兩分地,是『修完京城所』的意思,還是牙儈擅自作主?」

    張仲微肯定道:「牙儈沒這樣大的膽子,這份契約,終究是得『修完京城所』簽字的,還要送去官府蓋章備案,因此定是『修完京城所』搗鬼。」

    林依想了又想,決然道:「既然是這樣,此事到底為止,咱們只當不知情,以一畝地的價格,將這八分地買下。」

    張仲微怔住了,驚訝道:「娘子,你瘋啦,這可是兩百貫。」

    林依神神秘秘一笑:「吃虧是福,須知東京城裡廢棄不用的地方多著呢。」

    張仲微猜到林依的打算,但還是不解:「就算日後你還想買廢棄的地,也犯不著白送『修完京城所』兩百貫,要知道,這塊地可是他們急著脫手的,並非咱們上趕著要買,離了我們,你看誰還要這塊地。」

    林依存心要賣個關子,笑著捏了捏他的臉,道:「你就聽我這一回,咱們虧不了。」

    張仲微還是不甘心,但林依使用的,不是她的嫁妝錢,就是她辛苦掙來的錢,他再不願意,也不好意思硬攔著,只得動了動唇角,露出個的勉強的笑容。

    林依很有自信,這兩百貫不會白花,但官人也得哄著,遂把張仲微還給她的錢又取了出來,塞進他手中道:「瞧你那臉,拉長似個絲瓜,趕緊帶了錢上正店樂呵去罷,家裡掙錢有我呢。」

    張仲微將錢一攏,轉身道:「那我真去了。」

    林依覺著這口氣不對勁,猛地想起正店是有伎女坐鎮的,忙一把拽住張仲微,嘻嘻笑道:「官人,咱們自家就開著腳店,作甚麼要把錢送到別人去?來來來,我這張家腳店的老闆娘,親自與你溫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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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一章  承包工作

    張仲微是故意逗林依,並不是真要去正店,遂半推半就,看著她斟了酒,倚著作陪,待得幾杯下肚,二人將買地之事敲定,林依取過契紙,親自磨墨,張仲微簽上大名。

    第二日,林依使人喚來了牙儈,將簽過字的契紙交與,托他去辦剩下的事務。牙儈急著拿到中人費,辦事效率頗高,向晚便將諸項事宜辦妥,把官府蓋過章的紅契送了過來。

    張仲微從翰林院回來,見契紙已在桌上,拿起來仔細看過,讚道:「這牙儈辦事不錯,手腳快得很。」

    林依道:「我也是這般認為,因此又打賞了他一回。」

    地皮既已順利買下,兩口子開始商量清理爛水果的事,張仲微要當差,林依不便拋頭露面,此事該交與何人去辦才算穩妥?

    張仲微犯起難來,掰著指頭數過去,楊嬸、青苗,乃至張八娘,都要在店裡忙碌,二房一家人又隔得遠了些。他想來想去,挑不出合適人選,心想祥符縣離得也不算太遠,便與林依商量:「人力好雇,只是差個人督工,不如尋大嫂幫忙,向她借個可靠的家丁過來?」

    只要他們開口,李舒必然是肯的,但方氏會不會借此為由,總往東京跑?林依不願冒這樣的風險,又不好明說,只好另想了個法子出來,道:「何必捨近求遠,把地包給肖嫂子一家便是,咱們只設個期限,隨他們雇幾個人去。」

    他們店中短人手時,肖嫂子經常來幫忙,因此極熟,且她家就在後面下等房內,叫一聲即到,比去祥符縣請人來可方便多了。張仲微覺著這主意不錯,同意了,林依便喚了楊嬸進來,叫她去請肖嫂子夫妻。

    肖家離這裡只幾步跑,肖嫂子同她男人肖大很快就到了,二人見張仲微也在,敬畏他是個官,爬下就磕頭,磕完才道:「張翰林,林夫人,有事儘管吩咐。」

    林依見他二人拘謹,無奈看了張仲微一眼,問道:「你們想不想賺錢?」

    肖大聞言愣住,肖嫂子卻是常到店中幫忙的,一聽就明白這是來活兒了,忙笑著回話:「家中好幾張嘴,正等著錢買糧食呢,可不就缺賺錢的門路,林夫人與我們指一條,我們全家人感激不盡。」

    林依早在他們進來前,就戴好了蓋頭,此時聽了肖嫂子的回答,便起身道:「既是想賺錢,隨我來。」她與張仲微二人,帶了肖大與肖嫂子出門,來到天漢橋果市旁,這塊地,堆放水果不是一天兩天了,瀰漫著一股子酸臭味,黃昏下,能看見有流浪漢在其中翻尋,大概是想找出略為完好的果子充飢,角落裡,還有幾片破爛油布搭成的低矮小棚,不知是貓窩,還是狗窩。

    林依忍著臭味,指了那堆成小山的爛果子地,道:「我把這塊地,包與你家清理,如何?」

    肖嫂子想也不想就應承下來,喜道:「這活兒容易,一定與林夫人辦好。」她根本不問清理的原因是甚麼,一看就是老出外做工的人,林依對此很滿意,問道:「清到一個爛果子也不剩,須得幾日?」

    肖嫂子指了指肖大,道:「我們兩口子,還有兩個半大的小子,一齊動手,大概得十天。」

    十天太長,且聽肖嫂子這口氣,並沒想到去僱人,林依與張仲微商量片刻,道:「三千文錢,五天內清完,若你們辦不到,我就只能另請他人了。」

    肖嫂子與肖大都露出驚訝的表情來,道:「五天,我們人手恐怕不夠。」

    林依和張仲微沒有作聲,肖嫂子迅速算了筆帳,用胳膊肘把肖大撞了撞,小聲道:「當家的,不如雇幾個人來幫忙,咱們開工 錢。」

    肖大想了想,重重點頭:「使得,三千文哪,僱人也有賺頭。」

    他兩口子商量完畢,正要向林依講,斜裡衝出個人來,一路小跑到林依跟前,叫道:「二少夫人,你要雇工,何不雇熟人,我家也有好幾個小子呢,個個都有一把力氣。」

    這人來得太突然,林依愣了愣才辯清,原來是祝婆婆,她很奇怪祝婆婆怎會在這裡,問道:「你不是早就回家了麼,到這裡來作甚麼?」

    祝婆婆朝爛果子地的角上一指,道:「我家就住這裡,可不是故意要偷聽二少爺與二少夫人講話。」

    林依順著她所指看去,呆住了,幾片破爛油布搭成的小棚子,被她誤認為是貓窩狗窩的地方,竟是祝婆婆的家!她眉間浮上同情之色,有些不敢置信,問道:「你們就住這裡?」

    祝婆婆歎了口氣,道:「朱雀門東壁那場大火,我的小酒肆毀了,無錢再租屋,本來在夜市旁搭了個棚子住著,卻有官吏三番五次來驅趕,無奈之下,只好搬到了這裡來。」說完熱情相邀:「二少爺,二少夫人,上我家去坐坐?」

    林依也受過苦,不是那等嬌生慣養之輩,但看了看那同爛果子一般散發著酸臭味的小棚子,想了又想,還是決定就站在原地講話。

    祝婆婆見他們不動,也不強邀,重申自己的意圖,道:「二少爺,二少夫人,你們要請人清理這片地?雇我們呀,我們家人多,個個都是壯勞力。」

    肖嫂子不滿道:「張翰林與林夫人已將這片地包給我們了,你橫插一槓子,算甚麼事?」

    祝婆婆不理她,只與林依講話:「二少夫人,我在你店裡做工,兒子們幫你清理場地,若是他們不盡力,你扣我工錢,多便宜的事。」

    肖嫂子一聽,急了:「就你在店裡做工?我也常去的。再說你兒子們做工,與你甚麼干係?」

    肖大與他媳婦幫腔,道:「凡事都有個先來後到,林夫人已允了我們了,你還是等下回罷。」

    林依這世,是苦水裡泡大的,看著祝婆婆家的小棚子,那斷然拒絕的話就講不出口了,歎著氣與肖嫂子夫妻打商量,問道:「你們一家包一半,可好?」

    肖嫂子滿臉委屈,道:「總共也沒多大一塊地,若是只清一半,不合算。」

    肖大見林依的目光投向祝婆婆家的小棚子,猜到她是生了同情之心,便道:「誰都不好過,我家么兒還等錢看病呢。」

    林依給了希望在前,不能怪肖嫂子兩口子沒同情心,再說肖大講的也是實情,大家都是窮人,誰也不能比誰好上多少。

    祝婆婆有些眼力勁,見林依猶豫不決,料定她還是偏著自己的,只是礙著肖嫂子夫妻,遂央肖嫂子道:「你家好歹還有屋住,你看我家,只得幾片油布,下起雨來,到處漏水。」

    肖嫂子分毫不讓,道:「我家下個月的房租還沒著落呢,再說東京一年到頭也下不了幾場雨。」

    雙方相持 不下,林依只好出面打圓場,道:「都怪我,一時沒想到祝婆婆,不過我答應肖嫂子在先,只能對不住了,若下回還有活兒,一定包給你。」

    她說完,把手伸到張仲微身後,輕輕一戳,張仲微為官幾個月,很懂些世故,忙反應過來,這是叫他扮白臉呢,忙抱怨出聲:「祝婆婆家中有困難,也不早說,等我們找了肖嫂子才出聲,能怪著誰?」

    林依與張仲微一唱一和,祝婆婆不敢再出聲,過了會兒,想起林依最初的提議,去與肖嫂子商量:「肖嫂子,你是好人,分一半兒與我家,如何?」

    肖嫂子已同肖大商量好要僱人,讓出一半的地,就是讓出一千五百文錢,自然是不肯的,便道:「祝婆婆,你別急,一定讓你家也賺到錢。」

    祝婆婆以為她同意,大喜,正要謝她,肖大開口了:「我們還要雇幾個人,就從你兒子裡挑,如何?」

    祝婆婆的笑容凝固在臉上,轉瞬就化作了怒氣,想要罵他,又捨不得那幾個工錢,忍了忍,問道:「幾個錢一天?」

    肖嫂子想著她在張家腳店幫一天的忙,工錢是五十文,便伸出五根指頭,道:「五十文,不管飯。」

    祝婆婆嫌錢少,道:「搬運爛果子,又累又臭,至少得一百文一天。」

    東京城向來不缺人力,肖嫂子是看在林依的份上,才許了祝婆婆的兒子來幫忙,見她不但不感謝,還討價還價,就有了三分氣惱,道:「我們只出得起五十文,祝婆婆若嫌少,那就只能另請他人了。」

   祝婆婆跺了跺腳,沒接下這份工,但也沒拒絕,只轉身朝小棚子跑,大概是與兒子們商量去了。

    林依想把這塊地承包出去,就是不願理會這些紛爭,她拉了拉張仲微的袖子,道:「既是把地包給了肖大一家,萬事自有他們打理,咱們且家去罷,到時驗收付錢便是。」

    肖嫂子拉了拉肖大,兩口子跪下磕頭,謝道:「請張翰林與林夫人放心,我們自當盡心盡力,保證清到一個爛果子也不剩。」

    林依朝祝婆婆家的小棚子看了一眼,道:「若是祝婆婆家的兒子中用,就雇他們罷,都是街坊鄰居,幫扶一把。」
第一百八十二章  拔釘子戶

    肖嫂子自祝婆婆討價還價,就生出幾分厭惡之心,但林依的面子不能不給,還是應了一聲。

    林依與張仲微轉身,準備回家,走了幾步又回頭,道:「若能提前清完,每提前一天,我多賞你們五十文,半天則是二十五文。」

    五十文,可是肖嫂子在張家腳店幫工一天的工錢,她喜出望外,暗暗打定主意,要盡早把這些爛果子清理乾淨。

    林依夫妻帶肖嫂子兩口子回家簽契約,聽見小棚子裡傳來一男子憤怒的話語聲:「林夫人倒是好心,要分咱們一半,都怪那姓肖的作惡。」

    這大概是祝婆婆的哪個兒子罷,林依微微皺眉,回頭看了看肖大與肖嫂子,見他們神色無異,也就沒有出聲。

    肖嫂子夫妻並不識字,張仲微遞過去的契紙,他們看不懂,但聲稱信任做官的,當場按了手印。

    一式兩份的契紙,張仲微收拾起一份,另一張交與肖大,拱手先謝道:「這幾日就勞煩二位費心了。」

    肖大二人哪敢受朝廷官員的禮,側身閃開,又爬下磕了個頭方才安心。林依命楊嬸送肖大兩口子出去,向張仲微微笑道:「看來往後還不能動不能就行禮,不然倒叫別個誠惶誠恐,適得其反。」

    張仲微摸了摸下巴,七分無奈,三分得意,叫林依瞧見,狠狠掐了他一把。

    自此,兩口子只等爛果子地清理完畢,接著蓋房子。日子又回復了正常,張仲微當差不誤,林依成日算賬,間或遣青苗去打聽各種建築材料的價格。

    轉瞬三天過去,由於肖嫂子一家加班加點,小山似的爛果子很快被剷平,眼看著要提前完工,第四天頭上卻出了事。

    林依正在裡間撥算盤,肖嫂子火急火燎地跑了來,稟道:「林夫人,祝婆婆的兒子祝二訛詐,你可得替我們作主。」

    訛詐?林依一愣,問道:「怎麼回事,你慢慢說來。」

    肖嫂子忿忿不平,道:「咱們就要完工了,祝婆婆一家卻賴在那小棚子裡,死活就是不搬,一群人都耽誤了功夫等著他們呢,虧我還聽了林夫人的話,好心雇祝二來幫忙,真是狼心狗肺。」

    北宋釘子戶,林依明白了,不過,這與訛詐有甚麼干係?

    肖嫂子接著道:「因祝二拿著我們的工錢,我便讓他去勸他一家子搬家,可他磨蹭著就是不去,我家那口子急了,推攘了幾下,他就嚷嚷著說胳膊折了,不但不搬了,還倒要我們拿出錢來,聲稱不給錢,他就要去告官。」

    「有這等事?」林依的眉頭,皺了起來,起身將門推開一道縫,朝外看了看,見祝婆婆正在替客人溫酒,叫喚不得,只好回身把蓋頭戴上,同肖嫂子一起到爛果子地去。還沒到地方,老遠就聽見有人叫「哎喲」,隨著林依越走越近,那「哎喲」聲就愈發地大了。

    爛果子地上,一群人圍攏著,中間躺了個漢子,一臉鬍渣,正抱著胳膊直叫喚。肖嫂子大聲叫著「讓開、讓開」,撥出一條路來,指著中間那人向林依道:「這就是祝婆婆家的兒子,祝二,訛詐的便是他。」

    話音未落,那祝二就嚷嚷起來:「胡說,你惡人先告狀,明明是你男人傷了我,反要誣陷我訛詐,你可要替我作主,我家媽媽還在你店裡做工呢,你可不能讓旁人將她兒子欺負了去。」

    「我家沒有青天大老爺,我也不是青天大老爺的夫人,莫要渾叫。」林依聽了祝二這篇不著邊際的話,很是有些不對味,雇工的兒子也歸她管?這範圍是不是太寬泛了些?此刻她懶得深究,甚至沒有理會祝二,只扭頭吩咐肖大:「去尋個郎中來,與祝二瞧傷。」

    祝二一聽要請郎中,眼中閃過一絲驚慌,連聲道:「不必,不必,我們窮人皮糙肉厚,歇兩天便得。」

     人群裡有個聲音補充道:「耽誤了做工,這錢得補,還有養身子的錢,也得給。」

    林依聞聲望去,是個年輕媳婦子,包著頭,臉上黑黑的,不知是曬的,還是沾了鍋底灰,瞧著很有幾分面熟,她正回憶這是何人,肖嫂子告訴她道:「那是祝二新娶的媳婦,伶牙俐齒,厲害得很。」

    林依朝祝二媳婦看了幾眼,後者竟朝後一縮,將頭深深埋了,一副怕她瞧見的模樣,叫人好生奇怪,但此刻不是理會細枝末節的時候,林依再次喚肖大:「去請郎中,傷情耽誤不得。」

    肖大得令,轉身就要走,卻被祝婆婆趕來攔住,二人推攘一時,祝婆婆落了下風,忙伸著脖子叫道:「二少夫人,不是甚麼要命的傷,不必請郎中,花錢著呢。」

    聽祝婆婆這口氣,她是知道祝二受傷一事的,但林依一直留意著四周,並沒看見有人去通風報信,那她,是如何知曉的?難道有千里眼不成?林依輕哼一聲,看來這事兒,祝婆婆脫不了干係。

    祝婆婆見林依沒有出聲,以為她是默許,忙將肖大一推,道:「別去請郎中了,二少夫人准了。」

    肖大拿不定主意,轉頭看林依,林依隱在紫羅蓋頭裡,讓人看不清臉色,道:「祝婆婆說不必請,那就不請罷,我想,你兒子受傷,肯定需要人照顧,這幾日你就不必來店裡了,安心照料他,等他傷勢全好了再來。」

    祝婆婆當場呆住了,她的工錢,是按天結算的,少去一天,就少得一天的錢,這幾日照顧下來,可是得不償失。

    祝二媳婦見祝婆婆講不出話來,忙開口道:「祝二有我呢,不消婆婆費神。」林依越看她越覺得面熟,仗著有蓋頭遮掩,盯著她瞧了又瞧,後者注意到林依在打量她,連忙朝人堆裡擠了擠,把頭更垂低了些。

    祝二媳婦這番異動,連肖嫂子都留意到了,遂朝她招了招手,道:「你躲啥,有甚麼話,到林夫人跟前來說。」她說完,又等了一會兒,還是不見祝二媳婦邁腿,就上前去拉,不料祝二媳婦竟如同驚弓之鳥,不等她碰到手,轉身就跑。

    林依好奇心更甚,琢磨著,祝二媳婦竟是怕她認出來似的,不知是哪一個熟人。

    肖嫂子指著祝二媳婦的背影,向祝婆婆道:「瞧你這兒媳,太上不得檯面,恐怕照顧人也不會周到,還是你親自伺候兒子的好。」

    此話正是林依想講的,她微微一笑,肖嫂子果真是做工的老人兒,一定曉得祝婆婆停工回家意味著甚麼,才這般來幫腔。

     祝婆婆急了,老淚縱橫,撲通跪倒在林依面前,央道:「二少夫人,你看我上有老下有小,好幾張嘴等著我拿工錢回家吃飯,這若是耽擱一天,全家人就得餓一天肚子呀。」

    林依輕輕一笑,問道:「既是怕誤了工,那你這會兒跑來作甚,店規上寫得清清楚楚,擅離職守,可是要扣錢的。」

    祝婆婆張口結舌,結巴了好一會兒才道:「我是擔心兒子傷情,這才跑了來,請二少夫人恕罪。」

    林依本欲將她訛詐之事點破,但看她一把年紀跪在自已面前落淚,又有幾分不忍,心想饑寒起盜心,除可恨,亦是可憐,便將原話嚥下,只堅持要她停工回家照顧祝二。

    祝婆婆見林依態度堅定,而祝二媳婦又跑得無影無蹤,只好咬了咬牙,走到祝二跟前,舉起他的胳膊,上下甩了甩,裝出驚喜模樣,叫道:「哎呀,只是脫臼,沒得大事。」

    這一段,顯然是沒串通過,祝二瞪大了眼,吼祝婆婆道:「都快斷了,哪裡只是脫臼,你還是我親娘不是?」

    祝婆婆當著眾人的面下不來台,一個巴掌照著祝二腦袋呼過去,哭道:「娘曉得你疼,但娘停工回家照料你,可就沒錢買口糧了,兒哪,你忍一忍,咱們窮人家,沒那麼嬌氣,挺一挺就過去了。」

    林依本還在想著,等事情過去,與祝家送些錢糧來,但將祝婆婆這話一聽,氣得不輕,立時把同情心盡數收起,斬釘截鐵地吩咐肖大:「去請郎中來,務必與祝二好生瞧瞧胳膊,這若有個三長兩短,豈不是你的罪過,連我也要擔干係。」

    肖大應了一聲,朝人群外擠去,祝婆婆又急了,猛撲過去,抱住肖大的一條腿,叫喊道:「肖大哥,真是脫臼了,咱們不怪你,要怪只怪我兒命苦。」

    林依氣笑起來,真想訛人,此時就該把姿態放低些,一面阻撓請郎中,一面話中夾槍帶炮,這是生怕別個不生氣?

    肖嫂子是個機靈的,一看肖大被纏著走不了,便將她家的大小子推了一把,催道:「還不快去,郎中在哪兒,你又不是不知道。」

   肖家大小子也不應聲,悶聲不響,低頭就朝人群外沖,轉眼跑出去老遠。祝婆婆瞧見,但卻追不上了,急得大叫:「我家老三老四呢,死哪裡去了,趕緊把他追回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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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三章   社會規則

    旁邊有人親親應了一聲:「祝婆婆莫急,你家老三老四在賭錢呢,等輸光了就回來了。」

    原來家有賭徒,不窮才怪,只不知訛詐的生意,是誰想出來的。

    祝婆婆趕不上肖家大小子,坐在地上哭天搶地,林依想起牛夫人僱人上店中鬧事時,祝婆婆的英勇表現,再看看面前的她,不禁很有幾分感慨。

    天漢橋乃鬧市區,甚麼生意都齊備,肖家大小子很快就把郎中請了回來。郎中一來,事情變得簡單無比,他抓起祝二的胳膊,順著捏了捏,肯定道:「胳膊無恙。」

    祝二不服,哎喲連天,非咬定自己胳膊折了,郎中脾氣也不小,袖子一甩,怒道:「你敢質疑我的醫術?那咱們上官府去論一論。」

  祝二立馬不敢吱聲了,眼睛朝人群裡掃來掃去,也不知在尋誰。祝婆婆見事情敗露,不好再申辯,雙膝一軟,又跪倒在林依面前,苦苦央求:「二少夫人,實在是家貧得緊,沒得辦法,才出此下策。」

    家再貧,與林依有甚麼關係,又不是她害的,再說家貧也不能成為訛詐人的理由。肖嫂子朝肖大使了使眼色,兩口子一人拽了祝婆婆,一人揪了祝二,聲稱要送官。

    祝婆婆朝著林依,哀求連連。林依冷冷看了她一眼,道:「這事兒與我有甚麼相干?我不過是怕耽誤了進度,才來看看。」

    肖大兩口子見林依並不替祝婆婆求情,拽起他二人就走,圍觀的人群見事情水落石出,紛紛指責祝家母子,自動讓出一條路來。

    張仲微帶著幾名衙役匆匆趕來,正好與肖大四人迎面碰上,急問:「出了甚麼事?我家夫人在哪裡?」

    肖大見他身後有衙役跟著,驚喜道:「張翰林真是料事如神,咱們正要去官府呢。」

    林依走出人群,喚了張仲微一聲,奇道:「你不是在翰林院,怎麼回來了?」

    張仲微將她拉至一旁,壓低聲音道:「我聽說這裡出了事,怕你彈壓不住,動用關係,上衙門叫了幾個衙役來。」

    林依看了看那幾名立得筆直的衙役,再看看張仲微,笑道:「你難得威風一回,卻要失望了,這是祝婆婆與肖嫂子家的恩怨,我只是過來幫幫忙。」

    張仲微略一想就明白過來,問道:「還是為清理爛果子地的事兒?」

    林依點了點頭,道:「都是錢鬧的,誰讓家裡窮呢。」她將方纔發生的事情,簡明扼要與張仲微講了一遍,又道:「你這幾名衙役倒不白跑,正好把訛詐的祝婆婆與祝二壓去衙門。」

    肖嫂子聽見這話,回頭補充道:「還有祝二媳婦,不知跑哪裡去了。」

    一衙役接口道:「敢在張翰林的地皮上生事,任她逃到哪裡,都得搜出來。」

    這可是明目張膽的拍馬屁,林依掩嘴偷笑,張仲微卻撓了撓腦袋,湊到她耳旁:「我不過是狐假虎威罷了。」

    祝婆婆見了衙役,還在不住地喊冤,稱要不是那場大火,她家也不會落到這步田地。

    林依雖恨她,聽了這話,還是不由自主心生憐憫,張仲微卻理智許多,大聲呵斥道:「沒得住處,不會去福田院麼,你在這裡哭訴,是責怪朝廷安置不力?」

    四周圍觀的人,本都與林依一樣,有幾分同情祝婆婆的遭遇,但一聽張仲微這話,覺得十分有理,紛紛道:「張翰林說的對,你沒房子住,大可去福田院,何必做這訛人的事。」

    輿論往往效果驚人,眾人一指責,祝婆婆再不敢吱聲,乖乖地隨衙役朝官府去了。

    他們一走,圍觀的人群也就散了,轉眼只剩下張仲微夫妻兩人,林依問了問福田院的事,原來這福田院是朝廷所建的房屋,專門安置逃荒入京的流民、赤貧破家的市民、無人奉養的老人等,祝婆婆一家符合「赤貧皮家的市民」一項, 完全可以申請去福田院居住。

    林依聽了張仲微的講述,感慨萬千,同情也好,心善也好,都要抓住正確的方法,不然好事沒辦成,反被人蹬鼻子上臉了。

    「若不是那晚我多嘴一句,祝婆婆一家也不會恨上肖嫂子夫妻,看來我辦事還是太不老成。」

    林依與張仲微並肩朝家走,心生愧疚與悔意。

    張仲微笑道:「你才多大年紀,辦事老成才奇怪呢,心軟也不是你壞事,只是凡事都得講個規矩,不能亂了章法,像那晚,既然肖嫂子在先,祝婆婆再需要這份工,也只能等著。」

    林依問道:「若我沒講那一句,祝婆婆恨的人,會不會變成我?」

    張仲微好笑道:「你是誰?你是堂堂官宦夫人,她的僱主,借她一個膽子,也不敢與你對著幹。」

    張仲微講出這番話,頗有幾分上位者的自得,林依迷惘了一陣,隨即重重點頭,牢牢記下,既然活在大宋,就要謹守大守的社會準則,也許會彆扭,也許以現代人的眼光看,有些冷血,但為了活下去,為了活得更好,不得不如此——向來只有人適應環境的,沒有環境適應人的道理。

    張仲微覺得林依容易心軟很正常,她自小寄人籬下,小心翼翼看人臉色慣了,做任何事,都生怕別人會恨她,哪怕面對低人一等的人也是如此,這樣並沒有甚麼錯,只是如今他們的身份地位都有了巨大改變,實在沒必要處處低頭伏小。

    張仲微把林依送回家中,還去翰林院當差,林依在裡間坐了沒多大會兒,張八娘和楊嬸輪番進來詢問祝婆婆的下落,怨不得她們著急,這腳店裡沒了溫酒的人,根本開不下去。

    祝婆婆此人,林依是不想留了,喚了楊嬸一聲,道:「祝婆婆家中有事,不能來了,咱們打烊關門,歇業幾日,等招到新『焌糟』再說。」

    外面等在溫酒的客人有好些,楊嬸沒空問詳細,應了一聲,急急奔出去與客人解釋,林依跟出去,親自與客人們道歉,許她們再來時,奉送一碟小菜。

    待得掛上打烊的牌子,摘下酒旗,楊嬸與張八娘圍了上來,問林依道:「祝婆婆方才也是說家裡出了事,火急火燎地丟下爐子就跑了。」

    火急火燎?林依瞧了瞧溫酒的爐子,果然是一片狼藉,還沒來得及收拾,她緊鎖了眉頭,道:「祝婆婆的兒子,訛詐肖大,已是送官了。」說完吩咐楊嬸:「去尋個專門替人招工的牙儈,請他明日一早,帶幾名『焌糟』來我瞧瞧。」

    楊嬸領命而去,張八娘跟著林依進到裡間,道:「三娘,祝婆婆的兒子訛詐肖大,與咱們店並無關係,為何要辭了祝婆婆?」

    林依問道:「祝婆婆稱家中有事,是自己說的,還是有人來知會她?」

    張八娘想了想,道:「是她自己說的,不曾見到有人來喚她。」

    林依道:「這就是了,訛詐一事,她定然先就知情,即使不是主謀,也是個共犯,這倒還罷了,我擔心的是,她遇到一丁點兒小事就要報復,倘若他日我惹惱了她,那豈不是要在酒中投毒?」

    依照這種推理,還真不是沒可能,張八娘一陣膽寒,不再質疑,卻又擔憂:「那你辭退了祝婆婆,她會不會懷恨在心?」

    林依想起張仲微方才「教導」她的話,不禁一笑,學著他的神情道:「我是僱主,想辭誰就辭誰,她若有膽子與我對著幹,我就有膽子把她捆了,送進官府裡去。」

    張八娘想到張仲微如今的身份,對付一般刁民,確是不在話下,這才把一顆心放回了肚子裡,笑道:「你要忙著招新『焌糟』,我卻想趁機躲個懶。」

    林依知道她想作甚,問也不問,便道:「明兒叫楊嬸陪你上街備禮,我出錢,替我向叔叔一家問好。」

    張八娘笑道:「我心裡想甚麼,你全知道,莫非是我肚裡的蛔蟲?」

    張八娘自從回到娘家,開朗不止一點點,林依心裡高興,與她笑鬧一時,才坐下辦正事,準備明日考校「焌糟」的酒水單子,張八娘則稱要向丁夫人告別,朝隔壁去了。

    天黑時,張仲微同肖大兩口子在巷口遇上,一同回來。林依見了他們夫妻倆,問道:「事情如何?」

    肖大興高采烈道:「府尹大人主持公道,將祝婆婆、祝二、祝二媳婦,各打了幾板子,還將主犯祝二投進牢裡去了。」

    肖嫂子好笑道:「祝二先前那樣賴皮,我以為他到了公堂上還要鬧騰,可你猜怎麼著,他一聽說要坐牢,竟是歡天喜地,樂顛顛地跟著衙役走了。」

    張仲微與林依都是不解,奇道:「這是為何?」

    肖嫂子笑道:「牢裡管飯呀,他在家饑一頓飽一頓,還不如坐牢舒坦呢。」

    張仲微與林依聽了,唏噓不已。

    肖大忿忿道:「便宜他了。」

    肖嫂子推了他一把,嗔道:「事情已了結,還提作甚,眼前有正事呢。」她轉向張仲微與林依,道:「張翰林,林夫人,祝家已搬到福田院去了,剩下的那點兒爛果子,我們連夜清完,明日請你們過去看。」

第一百八十四章  一唱一和

    張仲微聽說清理爛果子地的工作能提前完工,十分高興,道:「既然如此,我明天告一假,在家驗地。」肖大與肖嫂子告辭離去,林依問張仲微道:「不防事,翰林院實在太清閒,只有學士們議事時,我才有點活兒做,其他時候,都是在飲茶。」

    林依想起那此,某些機關部門,也是一杯清茶一張報紙一整天,忍不住笑了。

    第二日,張仲微早早兒起床,去翰林院告假,回家路上,見剛出籠熱騰騰的大包子著實喜人,便買了兩個,捎帶給林依。

    林依許久不曾吃過外面的小吃,見了熱包子,很是歡喜,但見只有兩個,問張仲微道:「你吃過了?」

    張仲微道:「昨晚還有剩飯,叫楊嬸炒炒便得。」

    林依感動,卻又一陣心酸,分了個包子與他,道:「買地皮、蓋酒樓,要花錢不假,可也不少這幾個包子錢。」說著非拉張仲微出門,與他也買了幾個包子才罷。

    二人買完包子回來時,店裡已站了個人,楊嬸守在一旁,林依將張仲微拉了一把,沒急著進去,站在門邊悄悄看了一眼,小聲道:「是祝婆婆。」

    正說著,楊嬸從店裡出來,低聲稟報:「二少爺,二少夫人,你們剛出門,祝婆婆就來了,非要在店裡等你們回來,我可不敢留她一人在裡面,只好守著她。」

    林依笑道:「做得好,還是你老成。」她讓張仲微拿了包子,先進裡間去吃,自己則朝祝婆婆走去。

    祝婆婆見林依進來,忙不迭迭地行禮,臉上卻無半分悔意,口中問道:「二少夫人,好端端的,咱們店怎麼打烊了?」

    林依揀了張桌子坐下,命楊嬸上茶,祝婆婆以為是要招待她,正欲客套,卻見楊嬸只倒了一盞,放在了 林依面前。緊接著,張仲微從裡間送了兩個包子出來,叫她吃飽了再說。林依也不客氣,一手端茶水,一手拿包子,吃了起來。

    林依不言語,祝婆婆越發沉不住氣,把剛才的問題,又問了一遍。楊嬸馬上斥道:「你沒長眼?沒見我家二少夫人正吃著早飯呢,有甚麼話不能待會兒再講?」

    楊嬸待人從來都是和和氣氣,祝婆婆從未見過她這般厲聲訓人,一時呆住了,再不敢出聲。

    林依慢慢啃完包子,仔細擦手,與楊嬸拉家常:「這家的包子不錯,明兒多買些,讓你們也嘗嘗。」

    楊嬸笑著應了,道:「那敢情好,我沾二少夫人的光,也嘗嘗這天子腳下的包子。」

    祝婆婆想插話,又怕楊嬸還訓她,不住地吞唾沫。林依瞥了她一眼,漫不經心問道:「我不是讓祝婆婆在家照顧兒子麼,怎地卻來了?」

    祝婆婆赧顏道:「他進了大牢,不消我照料了。」

    「哦。」林依淡淡應了一聲,看著楊嬸收拾桌子。

    祝婆婆見她又不作聲了,著急起來,問道:「二少夫人,咱們歇業幾天?」

    林依道:「這可說不準,也許今天,也許明天,甚麼時候門口的牌子摘下來了,就重新開業了。」

    祝婆婆又問:「那咱們歇業,是為了甚麼呀?」

    楊嬸端著托盤,正欲去廚房,回頭斥道:「別一口一個咱們的,誰跟你是咱們?」

    楊嬸嗆起人來,比青苗更甚,林依偷笑。

    祝婆婆面露委屈,道:「二少夫人,我並未做錯甚麼,楊嬸為何處處與我過不去。」

    林依一口氣憋在了胸口,這祝婆婆昨日才從官府回來,今兒就好意思稱自己沒做錯甚麼,也太大言不慚了罷?

    楊嬸也聽見了這話,乾脆將托盤放下,走到祝婆婆跟前,指著她鼻子罵道:「你是忘性太大,還是臉皮太厚?昨日你是因何緣由去的官府,又因何緣由挨了板子,倒是與我們好好說說?」

    祝婆婆恍然大悟,辯白道:「二少夫人,昨日那是因為我家二小子與肖大家過不去,同二少夫人不相干的,我對二少夫人可是忠心耿耿,若有半句虛言,天打雷劈。」

    忠心不忠心,林依不知,只曉得昨日那場戲,祝婆婆的演技真不錯。她端起茶盞,啜了一口,狀是不經意地提起:「祝婆婆好福氣,兒媳婦口齒伶俐,一看就是個能幹的。」

    祝婆婆明知故問:「我有兩個兒媳婦,二少夫人問的是哪個?」

    林依微微一笑:「祝二媳婦,我看她很機靈,又沒外出做工,因此想雇她到店裡來做個酒保,不知祝婆婆意下如何?」

    祝婆婆呆住了,面現驚慌之色,還有幾分懼意。楊嬸見她表情怪異,推了 推她,奇道:「你不是總抱怨家中只有你一人賺錢,養活不了麼,好容易二少夫人看上了你家的人,這是天大的喜事,怎地還不磕頭道謝?」

    林依見了楊嬸這番表現,暗自讚許,到底年紀大些,老成許多,這若換作青苗,定要氣急敗壞地與林依咬耳朵,問她趕祝婆婆還來不及,怎以又要雇她家的媳婦。

    祝婆婆穩了穩神,強作鎮定,回林依的話道:「多謝二少夫人美意,可惜我家二媳婦性子急,只怕做不了酒保這活兒。」

    林依笑道:「急性子怕甚麼,青苗也是急性子,不是一樣賣蓋飯。」「這,這,不一樣……」祝婆婆的聲音越變越小,忽地急中生智,想出一借口來,道:「我家二媳婦已找到了活兒,一大早就出門做工去了。」

    林依故作遺憾狀,道:「那真是太不巧了,請祝婆婆先回罷,等你家二媳婦甚麼時候做完工,再同她一起回我店裡幹活兒。」

    祝婆婆急道:「二少夫人,我到店裡溫酒,與我二媳婦並無干係,為何非要她來我才能回來?」

    林依看了楊嬸一眼,示意她出聲。

    楊嬸馬上罵道:「我們二少夫人看上你家二兒媳,那是你的福份,你卻推三阻四,到底存的甚麼心?」說著就將祝婆婆朝門外推,道:「咱們不招你這樣不識抬舉的人。」

    門外有那看熱鬧的,好事的,紛紛問道:「祝婆婆一向勤勤懇懇,怎地要解雇她?」

    果然是人言可畏,幸虧林依主動鬧將了出來,不然由著 祝婆婆私下去一宣揚,別人還以為是林依苛待員工呢。

    林依走到門前,道:「我家店還缺個溫酒的了,為此都歇業了,聽說祝婆婆家的二兒媳燙得一手好酒,我就想請她來幫幫忙,不料祝婆婆卻推三阻四,就是不肯。大夥兒評評這個理,平日就是街坊鄰居有個甚麼事,都要幫扶一把的,她身為我店中雇工,卻不肯救急,這能不叫我惱火?」

    楊嬸補充道:「我們二少夫人也不是要趕她,只是叫她帶了二兒媳一起來,兩人都到店裡做工,這是好事,大夥兒說是不是?」

    主僕二人的話,情理具備,圍觀人群馬上改了風向,紛紛指責祝婆婆不仗義,有那想討好林依的,就伸出手去打她,嚇得祝婆婆抱了頭,一溜煙跑遠了。

    楊嬸衝著看熱鬧的人群團團福了一福,大聲道:「待我們店雇到新『焌糟』,還請大家來捧場。」

    一群人口稱「那是自然」,四下散去。

    林依將解雇祝婆婆的事圓滿解決,沒留後患,沒招來閒話,張仲微對她稱讚連連,張八娘大鬆一口氣,放心去了祥符縣。

    今日能順利打發走祝婆婆,楊嬸助益不小,林依取了賞錢與她,叫她攢著,寄回老家與孫子花,楊嬸歡天喜地地接了,自去藏起不提。

    沒過多久,肖大來講,稱爛果子地昨夜已清理完畢,請張仲微與林依前去查看。張仲微夫妻來到天漢橋果市旁,只見那八分的空地平整空蕩,圍著走了兩圈,愣是沒發現一個爛果子。

    林依對此效果十分滿意,高高興興結了工錢,又信守諾言,多賞了肖大一家五十文錢。

    肖嫂子捧著賞錢,謝了又謝。林依把她叫到一旁,道:「我這裡還有一件事,想請你幫忙打聽打聽,不知你可願意。」

    有吩咐,就意味著有錢賺,肖嫂子有甚麼不願意的,連連點頭道:「林夫人有事儘管吩咐,一定替你辦得妥妥當當。」

    林依問道:「你可還記得祝二媳婦?」

    肖嫂子氣憤道:「才訛詐過我,怎會忘記,恨不得還打她幾板子才好。」

    林依道:「我瞧著她面熟,卻想不起是誰。」

    肖嫂子回想一時,道:「昨日她躲躲閃閃,我也瞧見了,林夫人是想叫我去打聽打聽 她是誰?」

    林依點了點頭,道:「事情沒弄清楚前,莫要走漏了風聲。」

    肖嫂子是穩妥人,笑道:「我省得,看她昨日躲著林夫人,必是做了虧心事,我不能打草驚了蛇。」

    林依也笑了起來,誇道:「你也是個機靈的。」

    林依想打聽祝二媳婦,一是好奇,二是擔心背後被人捅了刀子還不自知;至於為何要找肖嫂子幫忙,那是因為肖嫂子是東京本地人,親眷友人眾多,對城中情況又熟悉,打聽消息再合適不過。
修善難  為魔易   千年修道   不及一夜成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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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五章    破土動工

    肖嫂子領過打探祝二媳婦的差事,同肖大回家去了。張仲微與林依兩人還留在原處,滿臉歡喜地看著那八分宅基地,捨不得離去。

    張仲微笑著碰了碰林依,問道:「娘子,蓋房子的人尋好了?咱們明日就動工。」

    林依歎道:「尋蓋房的人容易,自有牙儈打理,只是蓋甚麼樣的房子,我還沒想好。」

    從買地皮到現在,已過去四五天,林依早就在盤算蓋房子的事,卻怎地到現在還沒想好?張仲微奇道:「你在顧慮甚麼?」

    林依拉他回家,翻出好幾張圖紙,遞與他瞧。張仲微接過來一看,紙上畫的,全是四合院,他挨著看過一遍,指著其中一張笑道:「原來娘子早已準備好了,我看這間就不錯,咱們照著蓋?」

    林依在他身旁坐下,示意他看圖紙右下角註明的房屋面積,道:「咱們的地皮有八皮,若蓋居家住的四合院,足夠了,但咱們是要開酒店,八分地蓋起來的院子,只夠坐幾個人的?」

    林依並不知道八分是幾平方米,那塊地堆著爛果子時,也看不出大來,但今日清理完後一見,估摸著頂多四、五百平方米,面積也不算小,要擱千年後,怎麼著也是一別墅,但這面積用來蓋宅園作酒店,可就有點不上不下了。

    張仲微不理解林依的意思,道:「八分地,除去房屋,留院子建花園也儘夠了,你究竟猶豫甚麼?」

    張仲微不曾進楊家娘子店裡去瞧過,林依與他講不清楚,想了想,問道:「若咱們居家蓋房,建花園是為了甚麼?」

    張仲微不假思索答道:「自然是為了賞花。」

    林依道:「可酒店裡的花園,不光是為了賞花,還要讓眾位客人有擺桌子吃酒的地方。你是沒瞧過外祖母家之前的娘子店,除了正經店面,花園裡還有好些個小閣兒呢。」

    張仲微至此才完全明白林依的心思,笑道:「你想一口吃成個胖子,卻是不能了,那樣的花園,全東京又有幾個?」

    他講的道理,林依再明白不過,只是有些失望,自己與自己較勁罷了,又或者,是在與牛夫人較勁?

    張仲微還是瞭解林依的,將那幾張圖紙整整齊齊折好,收到了匣子裡,匣蓋兒,道:「咱們不急,都留著,等日後有了錢,買更大的地,蓋個比外祖母家更好看的宅園。」

    林依笑看他一眼,引用了張八娘講她的一句話:「你倒跟我肚裡的蛔蟲似的。」

    張仲微不知是沒聽懂,還是故意裝著,板起臉道:「我是你夫君,你怎能將我比蛔蟲?」

    林依笑歎:「這老實人變聰敏起來,比尋常人更油滑。」

    張仲微聽到前半句,覺著是誇自己,咧著嘴直笑,待聽到後半句,發覺不對味,便猛撲上去,開始撓林依的胳肢窩。可憐林依,根本不怕癢,還得賣力配合,東躲西藏,鬧了一身的汗才罷,直感歎這哄官人的活兒,也不是那麼好幹的。

    鬧歸鬧,正事還是要辦的,張仲微在桌前搜羅了一陣,問道:「宅園蓋不成,只能蓋酒樓,這圖紙呢?」

    林依搬出賬本翻開來,取出圖紙遞與他,道:「早準備好了,方才不過是白嘀咕。」

    張仲微仔細看了看圖紙,規規矩矩一棟雙層酒樓,並無出彩的地方,倒是極符林依藏而不露的性子,但等他接過另一張材料報價單,就愣住了:「怎訂的都是磚石?咱們不蓋木樓?」

    大宋磚瓦房不少,但樓房一般都是木頭的,一是蓋起來省事;二是節約成本,若全用磚石, 這成本,可就要翻倍了。若不是朱雀門東壁的那場大火,林依也不會想到要蓋磚瓦樓,木樓太易燃了,若酒店內不幸遇火災,就憑那些嬌滴滴的娘子們,恐怕一個都跑不出去。

    之前的那場大火,張仲微也是心有餘悸,因此聽過林依的顧慮,雖仍心疼錢,但還是同意了。

    會蓋磚瓦樓房的工匠可不多,不過有萬事神通的牙儈,一切都不是問題。如今他們是官宦人家,同開封衙門又熱,不怕被人欺詐,辦起事來順利許多,不出三天,蓋房的材料就陸續運到了天橋漢果市旁的空地上,工匠們也全部到齊。

    上次清理爛果子地,肖大表現不錯,林依信得過他,這回就仍雇了他來,負責監工,還安排他家幾個小子到工地挑磚,掙幾個零花。

    破土動工這天,張仲微親自到工地上放了一掛鞭炮,喜氣盈腮,待得回來,道賀的禮和人,已把家門堵得水洩不通。

    他們蓋房這事兒,從未向外人道過,也不知這些官員並富商是怎麼得來的消息。林依沒料到這情況,帶著楊嬸、青苗招待客人,忙得團團轉,暗自感歎,這些人,真是玲瓏透了。

    張仲微進自家店時,中間已用屏風隔開了,地方大的一邊,坐的是男客,另一邊擠的是女眷。那些道賀的人一見他回來,紛紛圍上去,張仲微眼見家中茶盞都不夠分發,忙把林依叫出來商量了幾句,隨後取出錢,請男客們上酒店坐去了,張家腳店這才空敞了起來。

    男客們一走,原來安安靜靜作淑女狀的夫人娘子們,立時變了樣兒,嘰嘰喳喳一片,東家長西家短,八卦滿天飛,倒比方才人多時還要吵上幾分。

    陸翰林夫人瞧不慣,指了那群富商娘子,向林依抱怨:「到底是商人婦,吵吵嚷嚷地鬧人。」

    這幾名富商娘子,林依並無交情,只是到店中吃過酒,今日想必是看在歐陽參政的面兒上,攜了厚禮來道賀,又或者,她們就是為了見昔日府尹夫人,今日的參政夫人一面才來的,因為她們此時簇擁著的,就是參政夫人,而林依這位女主人,她們只是進門時打過招呼。

    不過角落裡的另幾位翰林夫人,也正聊得歡,眉飛色舞的表情,絲毫不亞於富商娘子。

    陸翰林夫人撇了撇嘴,又與林依道:「你看看她們,說是來與你道賀,卻只顧自己聊天,不知道的,還以為她們只是來你店裡吃酒的。」

    林依滿不在意一笑,這情景,她自然也注意到了,這些官宦夫人也好,富商娘子也好,都是衝著參政夫人的面子來的,說到底,翰林編修的身份,哪裡值得這許多人趨之若鶩呢,正如張仲微所說,狐假虎威罷了。

    不過這份蹭來的光環,林依還是很在乎的,正因為歐陽參政這棵大樹,他們才有這好日子過。穿梭在人群中的楊嬸和青苗,都是得過指示的,其他客人都可以疏忽,唯獨要把參政夫人伺候好。

    陸翰林夫人連著向林依講了兩句話,林依都沒搭理她,她隱約猜到林依還在為上回的事兒生氣,不過這也怨不得林依,誰叫她好端端的,非要去試探張家與楊家的關係,還設了個套兒讓人家鑽呢。

    上回林依運氣好,歪打正著,沒上陸翰林夫人的圈套。王翰林一夥人沒能扳倒張仲微,陸翰林夫人站在林依身旁,就有些惶恐,端過兩杯酒,欲向她賠罪。

    但她才開了個頭,就被林依截住,有些事,暗中可以心知肚明,搬到桌面上來撕破臉面,可就不好了。林依一臉的歉意,接過酒杯,主動與陸翰林夫人碰了一個,道:「方纔正發愁,竟沒注意你在同我講話,真是該死。」

    陸翰林夫人不用再接著往下講,臉面保全,鬆了口氣,順著林依的話問道:「張翰林夫人眼看就要發財,還有甚麼可愁的?」

    林依聽她提發財,忙道:「生計所迫,餬口而已,哪敢談發財二字。」又道:「我家仍未招到好『焌糟』,今日溫酒的人,還是臨時借來的,這樣下去,怎麼開店。」

    張家腳店因走了「焌糟」而關門歇業的事,陸翰林夫人也有耳聞,忙安慰她道:「天子腳下,尋個『焌糟』有何難,找牙儈幫忙就是。」

    林依早叫牙儈挑好了人,已是初選過一遍,方纔這樣講,不過臨時找借口罷了,她聽過陸翰林夫人的安慰,煞有其事地點點頭,謝她替自己寬心。

    陸翰林夫人在林依身旁越待越心虛,便稱想尋其他翰林夫人聊天,朝她們那邊去了。林依想去與參政夫人聊聊酒店的事,但後者還在富商娘子和官宦夫人的包圍中,根本插不進去,再說有些話,也不能當著人面講,只能另挑時候了。

    店中人雖多,但稍一留意,便可發現眾人只分作了兩群,一群以參政夫人為中心,人數最多,佔了十之八九,另一群則三三兩兩,散漫許多,為首的是王翰林夫人。

    最孤單的,是林依這位主人,她獨自站了一會兒,覺得有些好笑,自家酒樓破土動工,倒給這些人提供了親近上位者的機會,今日她們送來那許多賀禮,實在不冤枉。

    林依是主人,總不好一直在那裡站著,但屋中只有兩群人,是去參政夫人處錦上添花,還是去已落勢的王翰林夫人處雪中送炭?

第一百八十六章   原來是她

    歐陽參政一家同張家本就親厚,加上參政夫人在張家腳店有股份,與 林依有經濟利益關係,就算不刻意奉迎也沒事;而王翰林夫人就不同了,心裡大概正恨著張家呢,只礙著歐陽參政的面子,誰都不願意與記恨自己的人打交道,林依也不例外,但王翰林是張仲微上司,與他家的關係,不論暗地裡如何,面兒上還得過得去。

    青苗見林依站在屏風後,朝翰林夫人們坐的地方望了很久,便揀了一壺才溫好的酒擱在托盤裡,端來遞與她道:「二少夫人是不是想過去?想去就去撒,怕她們作甚。」

    青苗哪裡曉得朝中派系的明爭暗鬥,林依也不好與她解釋,只告誡她要尊重張仲微上司和同僚的夫人們。不過林依正有去向王翰林夫人打招呼的念頭,青苗這壺酒送的是時候,遂接了過來,朝翰林夫人們所在的桌子走去。

    她到了桌前才發現,並不是所有的翰林夫人都與王翰林夫人同桌,李簡夫那派的孫翰林、趙翰林家的兩位夫人都不在,她微微側頭,朝參政夫人那邊掃了一眼,毫無意料地發現了孫翰林夫人的身影,但趙翰林夫人還是不見所蹤。

    王翰林夫人瞟了林依一眼,道:「不用看了,趙翰林夫人已歸家去了。」

    林依一愣,不是在為趙翰林夫人提早回家,而是因為王翰林夫人的態度,看她神態自如,主動搭話,好似同林依甚麼芥蒂也無。瞧這段數,比當前鋒的陸翰林夫人高出不少,林依一面提醒自己要向她學習,一面慇勤斟酒,敬了王翰林夫人,又敬其他幾位翰林夫人,連陸翰林夫人都沒漏下。

    與各人吃過一杯,林依好奇打探:「趙翰林夫人怎不留下吃兩杯再走,難道嫌我家太過簡陋?」

    王翰林夫人端著酒杯就笑了,但卻沒開口,只把陸翰林夫人看了一眼。林依瞧見,暗道,怪不得有人說王翰林夫人礙著王翰林「德高望重的身份」,不愛背後講人是非,怕落個說三道四的名聲,但卻極愛支使身邊人去講,以圖個樂子,這時看來,果然如此。

    陸翰林夫人是王翰林夫人的得力愛將,平日也沒少幹這代言的事,只一眼就明白她的意思,開口向林依笑道:「趙翰林夫人嫌你家簡陋?別說笑了,你是沒去過她家,連個囫圇凳子都找不出來。」

    趙翰林家貧,林依有耳聞,不然上回也不會吃酒不帶錢,但她家窮成這樣,卻是頭一回聽說,詫異道:「趙翰林不是月月有俸祿,不至於到那般地步罷?」

    在座的幾位翰林夫人,家裡都不大富裕,陸翰林夫人歎道:「你家官人每月領回多少錢,你不曉得?能養活幾個人?」

    林依見王翰林夫人與鄧翰林夫人連連點頭,心想,原來張仲微的那些同僚,雖官銜比他高點兒,俸祿也是不多。

    趙翰林家貧的事,本是王翰林夫人示意陸翰林夫人講的,但後者講著講著,自己起了興頭,不待林依再問,繼續道:「趙翰林家本來還得過得,可他一家子人都好面子,窮得叮噹響,出門照樣大手大腳,再加上添了一房小妾,日子就更難過了,以前還只是當衣裳當首飾,前些聽說這些都當光了,又欠了好幾家酒樓的酒錢未還,實在想不出辦法,現在正商量著賣房子呢。」

    她前面那一大篇話,林依都隱約聽說過,因此並不驚訝,只最後那一句讓她感到意外,沒想到趙翰林家竟有自己的房子,要知道,連歐陽參政都還是租房住的呢。

    另幾位翰林夫人對此並沒甚麼特殊反應,看來對趙翰林家的情況都很瞭解。林依好奇問了一句:「趙翰林竟買得起房子,真個有能耐。」

    陸翰林夫人嗤道:「甚麼能耐,祖產而已,也就三間破屋,其中一間還是茅草頂。」

    原來不是自己掙下的,賣祖屋,在宋人看來,可是很丟臉的事,當初張棟那樣困難,都不願賣的,看來趙翰林家確是到了掀不開鍋的地步了。

    若是還沒買地皮,這倒是個好機會,趁著趙翰林急用錢,又是同僚,低價買下他們的屋,也就算在東京安下家了,不過如今林依有了自己的地,哪還瞧得上三間小破屋,當下只是一笑而過。

    王翰林夫人看了看林依,突然道:「趙翰林夫人與張翰林夫人還真是有緣呢。」

    不聲不響的人突然發話,多半暗藏玄機,林依不敢輕易接口,只靜靜回望。王翰林夫人笑道:「趙翰林夫人的家,就在張翰林夫人正在蓋的酒樓後頭呢,你們馬上就是街坊鄰居了,可不是有緣?」

    原來是指這個,不是暗指官場上的關係,林依鬆了口氣,正要答話,陸翰林夫人笑道:「趙翰林不是馬上要賣房了麼,還指不定誰與張翰林夫人做鄰居呢。」

    王翰林夫人方纔的話,的確是意有所指,因此對陸翰林夫人插的這一句極不滿意,臉色雖未有變,卻開始刁難起她來。

    林依想起自家腳店開張那天,王翰林夫人也這般刁難過自己,暗道,她還真是對事不對人,只要讓她不滿,連親信也一樣逃不過。

    陸翰林夫人招架不住,連連向其他幾位翰林夫人遞眼色求救,但誰人敢主動朝槍口上撞,俱端了酒杯裝作沒看見。

    林依替陸翰林夫人感到不值,但也沒要解圍的意思,只稱還有別的客人要招呼,起身朝參政夫人那邊走去。

    參政夫人仍被一群娘子簇擁著,看起來極享受這種氛圍,見了林依也只略點了點頭,示意她有話私下再講。

    林依趁機撤了下來,躲進裡間休息片刻。楊嬸端了杯茶進來,關切問道:「不曾想這許多客人,二少夫人累壞了罷?」

    林依笑道:「有那些娘子替我陪著貴客, 我清閒得很,哪裡累得著。」

    楊嬸聽說她有空,便稟道:「二少夫人,肖嫂子來了好一會兒了,說是你托她打聽的消息有眉目了,我看店裡客人多,沒敢讓她進來,只叫她在後頭候著。」

    定是祝二媳婦那事兒,林依一喜,忙道:「快叫她來,若客人問起,就說是工地監工肖大的媳婦,來稟報蓋房進展。」

    楊嬸應了一聲,轉身去把肖嫂子叫了來,自己則還去外面招待客人。

    肖嫂子一見林依便道:「林夫人,你猜得沒錯,祝二媳婦果然是你家熟人,曾經的鄰居,還是你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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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七章  隱晦之意

    鄰居?本家?那不就是曾紅杏出牆,間接引起火災的林娘子?林依不相信。當時雖然突發大火,但屋小臨街,搶出金銀細軟並非難事,林娘子手中有錢,怎會委身祝家的小棚子?這還是次要的,關鍵是,林娘子並非自由之身, 不可能另嫁他人。再者,因為那場大火,祝婆婆對林娘子恨之入骨,為何非但沒告發她,反倒娶進了家門?

    肖嫂子並不認識林娘子,對林依所疑惑的前兩條,應答不上來,但是最後一條,她是知道的,回知道:「祝婆婆替祝二娶了林娘子,說起來還是因為林夫人。」

    林依越發詫異:「這與我有甚麼關係?」

    肖嫂子道:「祝婆婆雖恨林娘子,但也沒想過去尋她,是後來林夫人吩咐要找到此人,祝婆婆心想辦成這差事,說不定就有賞,這才打發幾個兒子閨女滿街巷去找,他們也是東京本地人,各處都熟,沒過幾天就把林娘子找了出來。」

    林依悄然,的確是有這麼回事,那是受丁夫人所托,不過,祝婆婆既是為了賞錢才賣力尋找,那為何好容易找著,卻不押了人前來領賞?

    原來祝婆婆的兒子祝二,奔三十的人了,還沒討著媳婦,一見林娘子年輕貌美,就想佔著不放人。林娘子也是個機靈的,看出祝二對她有意,就先施展本領,將他哄得服服帖帖,再將出些錢收買祝婆婆,向她道:「你不過就是為了賞錢,可林夫人家裡也不寬裕,能打賞你幾個?你若不把我交出去,又得了錢,又得了人,豈不美哉?」

    林依聽完肖嫂子所述,明白了大半,但還是有些疑惑,因為大多數人,包括祝婆婆、林娘子,都以為是林依要尋林娘子,並不知那是賈家大婦丁夫人的意思,於是問道:「林娘子僅為了祝婆婆不把她供出去,就甘願委身小破棚子?那場大火雖因她而起,但她畢竟不是主犯,就算被供出來又如何?再說她不是沒錢的人,怎沒拿出來賃個房子住?」

    肖嫂子辦事仔細,這些都曾打聽過,立時答道:「她剛到祝家,就拿了錢出來,準備租房子,但眼錯不見,就被好賭的祝三祝四摸了去,還沒等她氣完,祝大開始抱怨,稱她只給小叔子錢花,不給大伯子錢花,從那以後,她不再不肯出錢,祝二與祝婆婆搜過她幾回,卻沒搜出來,只得罷了。」

    她一面講,林依一面點頭,待得聽完,全明白了,林娘子手裡肯定還有錢,只不知藏在何處,不過這都不是林依操心的範疇了,既然人有了著落了,通知丁夫人便是,接下來,就是賈家的家務事了。

    外面還有客人,林依不便出門,便吩咐肖嫂子道:「麻煩你再跑一趟,將這消息告訴我隔壁的丁夫人,再帶她去拿人,她一定會重賞於你。」

    原來林依也是受人之托,肖嫂子明白了,應了一聲,轉身朝隔壁去了。

    祝二媳婦的身份查明,林依心裡的石頭也落了地,正準備出去接著應酬,楊嬸進來稟道:「二少夫人,客人們準備走了。」

    林依奇道:「這才坐了多大會子,怎麼就要走?」

    楊嬸的語氣,頗有幾分不滿,道:「參政夫人才道了聲乏,一群人就都起了身,說是要送參政夫人回去。」

    林依安慰她道:「人家肯來,也是看了參政夫人的面子,慇勤是正常的。」她帶了楊嬸出去,到店門口送客,一群人簇擁著參政夫人,浩浩蕩蕩朝巷子那頭去了。

    林依走回店內,發現王翰林夫人那桌的人還沒走,王翰林夫人臉上,有嫉妒,有不屑,其他幾人,眼神卻直朝門口瞟,一副想追出去又不敢的模樣。

    林依適才送客時,接以過參政夫人的眼色,猜想是有事,但王翰林夫人幾位不走,她也不好趕人,只得小聲吩咐楊嬸幾句,再走去陪客。

    楊嬸到門外轉了一圈,回來時腳步匆匆,向林依稟報道:「二少夫人,肖大才使人來,說工地上少了磚,得趕緊再買,不然耽誤進度。」

    林依連忙起身,與桌上幾人歉意道:「實在對不住,我先去算賬支錢,幾位稍坐。」

    方才參政夫人在店裡時,陸翰林夫人等礙著王翰林夫人,不好去她跟前敬酒,此時就急著趕去參政家中,好來個事後補救,因而早就想走了。

    她幾人聽說林依有事要忙,得了借口,忙起身道:「既然張翰林夫人有事,咱們就先走罷,改日再聚。」

    她們嘴裡說著,人就離了桌子,王翰林夫人暗恨,卻又無法,只得隨著起身, 一起告辭離去。

    林依送她們到門口,一路道歉不停,直瞧著她們走遠了,方才回屋。

    半個時辰後,參政夫人僅帶了貼身丫頭點翠,坐著小轎重返張家腳店,由楊嬸直接引進了裡間。

    裡間內,桌上兩盞香茶冒著熱氣,林依正坐在桌邊等她,見她進來,起身行禮,笑道:「我猜到參政夫人要過會子才能來。」

    參政夫人無奈道:「才打發走一群,翰林夫人們又來了,耽誤了好些時候。」

    林依取出正在建造的酒樓圖紙,致歉道:「聽聞參政夫人最近事務繁忙,就沒敢去打擾,擅自作主把樓蓋起來了,不過原先的契紙仍然有效,分紅也照舊。」

    參政夫人只要最後那句足矣,管她蓋甚麼樣的酒樓,反正她也不懂。她把圖紙推還給林依,笑道:「你做事,我放心。只是沒想到你這樣有能耐,竟買得起地皮,蓋得起房子。」

    林依謙虛道:「哪有甚麼能耐,拿的是嫁妝錢。」

    提起嫁妝錢,參政夫人沉默了,她家自請下堂的三女兒衡娘子,最近有媒婆來提親,但她卻因為備不起嫁妝,遲心不敢出草帖。林依一個孤女,嫁妝錢都能買塊地皮,蓋一棟房子,堂堂參政家嫁閨女,若嫁妝薄了,豈不讓人笑話。
第一百八十八章 會錯了意

    參政夫人朝屋內看了看,沒有張八娘的身影,問林依道:「你家小姑子,可曾開始備嫁妝?」

    林依笑道:「她是二房的人,有無媒人上門提親,只有她爹娘知道,我這裡還沒收到信兒呢,再說她是嫁過一回的人,嫁妝還在,另備也不是難事。」

    參政夫人聽到這裡,歎了一口氣,道:「還是你張家富裕,我家衡娘子,先前嫁時,嫁妝就不多,幾年耗過去,更是所剩無幾,再想嫁人,還得重新備嫁妝。」

    參政夫人又是打眼色又是悄悄折返,就為了來感歎女兒的嫁妝?恐怕沒這麼簡單。林依心思急轉,突然想到,參政夫人是不是在變相索要錢財?

    張家受歐陽參政照拂不少,往後還多有依仗,雖分了一成股份與參政夫人,但那也沒多少,因此若讓林依送些錢,她還是願意的。不過,她雖這樣想著,嘴上卻沒講出來,只隨著參政夫人東扯西扯聊了些閒話,等到張仲微酒後回家,便將她送出去了。

    張仲微很吃了些酒,喝了碗濃濃的酸湯才稍稍清醒,卻不肯上床歇息,只斜倚在床邊,同林依講話兒,問她道:「我看客人都走了,怎麼參政夫人還在?」

    林依笑道:「你吃醉了酒,倒比平日心細些。」

    她將參政夫人特特來感歎閨女嫁妝的事講了,問他道:「我估摸著,她是想讓咱們送禮,你意下如何?」

    張仲微摸了摸酒後發燙的臉,道:「若歐陽參政真嫁女兒,是該送些。」

    林依便去翻賬本,瞧了瞧所剩金額,道:「我們正蓋著房子,也不寬裕,就把八娘子入股的金首飾取兩樣,再置辦兩匹蜀錦送去,如何?」

    張仲微點頭,道:「你看著辦罷。」又問:「歐陽參政哪個女兒?」

    林依答道:「就是與八娘子相厚的衡娘子,把夫家休了的那個。」

    張仲微聽了,勾起心事,沉默一會兒,道:「八娘子也該尋個人家了,你這做嫂子的,幫她張羅張羅。」

    張八娘父母健在,婚事哪輪得到林依操心,她正欲反駁,忽見張仲微欲言又止,明白過來,張梁自開館賺錢,就只顧自己快活,是指望不上的;方氏因為娘家失勢,正消沉著,想不到女兒的婚事上來;而張八娘就算自己有心,也因臉皮薄,開不了口。

    林依想到這裡,便點頭應下,道:「這若是在鄉下,媒婆早就上門了,咱們在城裡人生地不熟,是得自己操操心。」

    張仲微也跟著點頭,困勁兒上來,歪著睡著了,林依忙替他枕上枕頭,蓋上被子。

    楊嬸在外敲門:「二少夫人,有事稟報。」

    林依出去掩上房門,才問:「何事?小聲講,莫吵醒了二少爺。」楊嬸臉上有笑意,道:「肖嫂子方才來過了,叫我告訴二少夫人,林娘子找著了,已被丁夫人帶回去請家法了。」

    林依問道:「那肖嫂子呢?」

    楊嬸道:「丁夫人稱,祝二強娶他人妾室,她要告官,因家中人手不夠,請肖嫂子幫忙打點了。」

    林依笑道:「我倒是替肖嫂子又謀了一份差事,她得請我吃酒。」

    楊嬸也跟著笑:「回頭我告訴她。」

    林依叫楊嬸稍等,回家取了錢出來,命她到街上,把最好的蜀錦買兩匹,再買一隻紅漆雕花的首飾匣子。

    楊嬸問道:「二少夫人是自用,還是送禮?」

    林依道:「送禮,二少爺有位上司要嫁閨女。」

    楊嬸聽說是送去大官家的禮,躊躇起來,道:「二少夫人,我一鄉下婆子,哪曉得城裡人愛甚麼花樣。」

    林依笑道:「城裡的掌櫃,精得很,你只告訴他用途,準保買得稱心如意,你在旁也偷偷藝,如今我上街不方便,往後這些事兒,都得靠你們。」

    看來在城裡做奴僕,比鄉下學問大,楊嬸正色應了,帶著錢上街去了。

    州橋巷住的雖是窮人,但一出巷就是繁華的鬧市區,綢緞鋪子一家挨一家,楊嬸沒費多大功夫,就買回兩匹上好的蜀錦,顏色喜慶,花樣時興。林依摸了摸,瞧了瞧,連聲稱讚,又將金釵兩隻裝進新買回的匣子,一併交與楊嬸,命她送去同巷而居的參政夫人家,稱是張翰林夫人與衡娘子添妝。

    楊嬸帶著禮物去了,不多時就回轉,將一張借條遞與林依看。

    這是一張參政夫人親筆所書的借條,上面寫著,某年某月某日,歐陽參政家的白氏借了張翰林家金釵一對、蜀錦兩匹,以一年為期,必還。

    白氏,想必就是參政夫人,她寫這借條作甚?林依糊塗了。難道是白夫人嫌禮太薄?若真是這樣,可就錯大了,林依忙問:「參政夫人收禮時,表情如何?講了甚麼?」

    楊嬸笑道:「參政夫人真是料事如神。」

    林依奇道:「怎講?」

    楊嬸道:「參政夫人猜到二少夫人要問這個,特意囑咐我要將事情與二少夫人講明白。」

    原來是林依會錯意了,參政夫人缺女兒的嫁妝不假,但她剛才來,只是想借錢,偏偏林依誤會了,憋著不問,她面皮薄,見林依不接話,就不好意思開口,一直到走,都沒把來的目的講出來。

    林依拍了拍額頭,悔道:「瞧我,早就該想到歐陽參政向來清廉,從不收受賄賂的,又怎會因為一時困難就暗示我送禮?」

    楊嬸卻道:「這樣更好,若當時就挑明,反倒讓參政夫人覺得沒面子。」

    林依想了想,果然如此,就把拍額頭的手,挪去拍胸口,直呼:「我運氣好,又歪打正著一次,只怕參政夫人正暗地誇我有眼力勁,曉得顧全她臉面,悄悄借錢去她家呢。」

    楊嬸笑道:「可不是,方纔我去時,她臉上的感激之色就有十分了。」

    她們一時高興,聲音大了些,屋內的張仲微被吵醒,十分不滿地嘟囔了兩聲,林依連忙沖楊嬸擺擺手,命她退了下去,自己則進屋哄官人。張仲微再次沉沉睡去,林依想著隔壁正在審林娘子,八卦心起,貼著牆壁聽了聽,那邊卻是悄無聲息,心想,難道丁夫人心軟,沒捨得下手?

    今日注定是忙碌的一天,正當她聽不到牆角,也想躺一會兒時,牙儈來了,還帶來初試過的四名「焌糟」,她怕又吵醒張仲微,忙戴上蓋頭,掩門出去,到店中挑了個離裡間最遠的桌子坐下。

    牙儈指了那四名「焌糟」,道:「林夫人,我照著你的吩咐,細細查訪過了,這裡是她們家的戶籍,及家居住址。」

    上回初試,有六名「焌糟」的手藝都算上乘,但 林依並未當場留用,而是命牙儈幫她查訪「焌糟」家,挑出家世清白、居住不遠的東京本地人。

    牙儈將戶籍等物奉上,戶籍上,只有男子,是不會登記女人姓名的,因此林依看不出甚麼來,但她另有妙招,挨著問她們家中有幾口人,分別姓甚名誰,關係如何,再與戶藉一一對照。

    牙儈辦事不錯,林依問過一輪,四名「焌糟」在家世上,都沒甚麼問題。她之所以如此小心,蓋因酒店內來往的夫人非富即貴,疏忽不得,丁點兒問題她都擔待不起。

    楊嬸將溫酒的爐子搬了來,林依留神看去,「焌糟」中有個身量最高的,趕忙上前幫忙,另一名圓臉的,則主動把酒具端了來。

    四人又溫了一次酒,挨個上前,請林依品嚐。手藝仍舊是不相上下,但林依心中已有了決斷,留下了高個兒「焌糟」與圓臉「焌糟」,工錢與祝婆婆先前一般,明日就來上工。

    牙儈領過賞錢,將落選的「焌糟」帶了出去。那兩名幸運的「焌糟」,一個姓曹,一個姓梅,與林依磕過頭,便跟著楊嬸去學店規。

    事情總算忙完,林依回屋,挨著張仲微躺下,張仲微睡得迷迷糊糊,感到身旁多了個人,還不忘翻過來摟住,林依拍他一把,笑罵:「不分清紅皂白就抱,萬一抱錯人呢?」

    張仲微還在睡夢中,自然沒甚麼反應,林依自顧自笑了一回,也進入了夢鄉。晚飯前,二人大概是餓了,相繼醒來,張仲微這才真發現身旁多了人,佯怪林依壓著了他的胳膊,不依不饒,非行了點子事才放過她。

    青苗在外喚著,請他們出來吃飯。林依一面笑罵,一面穿衣裳,理頭髮,張仲微酒勁未全消,不住地搗亂,一會兒要幫她繫帶子,一會兒要幫她梳頭髮,足足鬧了小半個時辰,才踏出房門。

    此時飯菜都涼了一半了,楊嬸是過來人,只暗笑不語,青苗卻未經人事,撅著嘴抱怨道:「隔壁丁夫人送了好大一條燉鯉魚過來,有頭有尾的,涼了可就不好吃了。」

    東京的鯉魚,尚屬常見,但會燒魚的廚子,萬里挑了,但凡有條魚,都是拆散了賣,因此滿大街的魚羹魚絲,頭尾齊全的整魚卻難以尋到。

    林依坐到桌旁,見那盤鯉魚果然有頭有尾,實屬金貴,難怪青苗要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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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九章 燃眉之急

    東京城裡的魚,大都拆開了賣,最初是因為魚價貴,一斤魚賣得將近一百文,尋常人家吃不起一整條,只能買一小份一小份的解饞,長久於此,賣全魚的越來越少,而會燒魚的廚子就更稀罕了。

    上等的食店也有全魚賣,現殺現汆,澆個酸甜的汁水,就朝桌上端,夾一筷子,腥氣滿口,不過宋人都習慣了,認為吃魚就是吃這個腥味。但來自千年後的林依,哪怕在大宋也待了好幾年,還是受不了那味兒,看著桌上的燉魚,勾不起食慾。

    張仲微卻極喜歡,吃了兩口,又分出一半,叫楊嬸與青苗端下去吃。

    丁夫人這條魚,大概是自己做的,因不會調那個酸酸甜甜的汁,所以只好燉了,大宋沒有料酒,她也不曉得擱醋,別說吃,聞著都腥。

    北宋的烹飪技巧,蒸炸煎煮,樣樣都有,調味料也還算豐富,為何就是燒不好魚?對此林依曾總結過,一是沒有料酒去腥,也不知巧用醋和飲用酒;二是食用油太珍貴了,大多人都捨不得放,甚至廚房裡根本沒有油這物事,一條油星子都無的魚,能好吃到哪裡去。

    林依見張仲微吃得津津有味,伸頭瞧了瞧,好笑道:「這魚一看就沒擱油,還撲鼻的腥味,有甚麼好吃的?」

    張仲微吐出一根魚刺,道:「從四川到東京,也就你一人捨得用油,連青菜裡也要擱一勺,你出去看看,就是那些正店的廚房,青菜也不會炒著吃。」

    這些「奢侈」的習慣,林依可改不了,嘀咕道:「咱們又不是買不起油,為甚麼不吃,我看那些油炒的菜,你吃得比我還香甜。」

    她回想到眉州張家小院的日子,頭一回到廚房與楊嬸幫忙,就炒了個白菘,方氏見她連青菜也用油炒,氣急敗壞,狠罵了她一通,不料嘗過了這一次,下頓再吃那清水燙的青菜時,左右都不對味,心想著反正家中有旱地,不愁油吃,就叫楊嬸也學會了炒青菜的手藝,從此張家的青菜做法,與其他人不同。

    張仲微大概也想起了這段過往,呵呵直笑,林依白了他一眼,將那盤燉魚挪到了他面前去。

    張仲微將魚全部吃完,才想起來問林依:「娘子,全魚價格不菲,丁夫人作甚麼送我們這份大禮?」

    林依輕描淡寫道:「大概是因為她家的小妾找著了,心裡高興。」

    「小妾?」張仲微愣了一愣,才想起是林娘子,高興道:「找著了?在哪裡?我拿她去見官。」

    林依按住他道:「你糊塗了?火災雖因她而起,但縱火元兇並非是她,官府哪會審理她紅杏出牆的事。」

    張仲微摸了摸腦袋,不好意思道:「那倒也是,這事兒該丁夫人管,林娘子手裡的錢不少,丁夫人這回發財了,怪不得出手闊綽。」

    林依也是這樣猜測,若不是丁夫人逼問出了林娘子的錢,絕沒能力買魚贈人。說起來,丁夫人真是好手段,林娘子的錢,祝婆婆和祝二都沒搜出來,卻讓她得手了。

    但自從林娘子被帶回來,隔壁就一直沒聽見動靜,不知丁夫人使的是甚麼法子。林依很想學習一番,心癢難耐,待吃過飯,就將店中的按酒果子裝了一攢盒,命青苗送去隔壁作回禮,又悄悄與她道:「聽說丁夫人將林依抓回來了,你去瞧瞧詳細。」

    打探消息,是青苗的一大愛好,聞言來了興致,捧著攢盒,精神抖擻地去了。林依沒等多久,就見青苗回來,忙問:「如何?」

    青苗滿臉疑惑,道:「我見著林娘子了,臉上雖有淚痕,人卻是 好端端的,衣著整齊,臉上連個紅印子都無。」

    林依又問:「她對丁夫人的態度如何?」

    「畢恭畢敬,隱約還有幾分懼意。」青苗答道。

    林依愈發好奇,丁夫人究竟使的是甚麼妙招?可惜她與丁夫人交情不深,沒法繼續打探。青苗也是好奇無比,出主意道:「八娘子與丁夫人可是至交好友,無話不談的,等她回來,叫她去打聽。」

    林依點了點她額頭,笑道:「鬼主意可是你出的,與我沒干係。」

    青苗一吐舌頭:「我出的就我出的,待八娘子回來,我與她說去。 」

    張仲微好奇朝她們這邊張望,問道:「娘子,你們講甚麼,也說來讓我高興高興。」

    林依隨口玩笑道:「青苗說東街有個女孩兒,生得好顏色,她父母正欲賣她,我打算去問問價錢。」

    張仲微不知是真沒聽懂,還是裝作沒聽懂,道:「僱人多便宜,為何非要買,若是個老實的倒還罷了,若走眼買個不好的,退貨或轉手,都麻煩的很。」

    林依聽見「退貨」二字,饒是她已習慣大宋的人口買賣,也禁不住一愣,到底那些尊卑高下的思想,於張仲微這土生土長的宋人而言,更深刻入骨。

    再好看的女孩兒,張仲微只把她當貨物,讓林依不知這玩笑該如何收場,正怔著,張仲微湊到她跟前,小聲道:「再試探,小心我當了真。」

    林依一個激靈直起背來,朝張仲微看去時,他已走出店門去了,只回頭衝她笑了笑,卻讓人辨不出是甚麼意味。

    林依追到門口,欲照著平常叮囑一句「不許吃花酒」,張口時,卻啞了嗓子,硬是出不了聲。她呆呆地走回裡間,倒在床上,落下幾點淚來,明曉得張仲微也是句玩笑話,可心裡就是堵得慌。

    從鄉下,到城裡,環境在變,人也在變,尤其是張仲微的變化,尤其明顯,腦子靈活了,是否意味著心思也活絡了,會不會在將來的某一天,不用林依試探,他也會帶個人回家?

    林依知道自己胡思亂想了,可這也怨不得她,只怪大宋風氣如此,誘惑太多,就算男人納妾,也是合理合法,她連個訴苦的地兒都無。

    躺了沒多大會兒,林依就抹去了眼淚,翻身下床,開始算賬,錢在自己手裡,擔心那許多作甚,有功夫瞎操心,不如想辦法多掙幾個錢。孤女出身,受苦無數的林依,只有錢最能給她安全感了。

    賬本不翻則已,一翻驚人,林依盯著一大筆支出,愣了半晌,才想起來,今兒才又買了一批磚頭,她急急地撥起算盤,算完之後,呆住了,照這樣下去,等房子蓋好,連粉刷牆壁的錢都無,更別裝飾花門,置辦桌椅酒器了。

    怎麼辦?面對眼前實際的問題,林依覺得自己剛才那番胡亂猜疑,實在幼稚得可笑。

    她在屋內走來走去,心內焦急,眼神茫然。楊嬸進來送茶,見了她這副模樣,問道:「二少夫人怎地了,可是遇上了難事?」

    難事,的確是難事,林依胡亂點了點頭。

    楊嬸見她不開口,身為下人,不便細問,只好道:「我把二少爺叫回來,你們商量商量?」

    林依的腳步停了下來,是該叫張仲微回來一起煩惱煩惱,家庭的重擔,不能壓在她一人身上,就算張仲微夠自覺,也該時不時地提醒他,男人肩上負有養家餬口的責任,免得女人太過能幹,反叫他生出些壞毛病來。

    她沖楊嬸點了點頭,楊嬸便去了,逕直到工地,將張仲微請了回來。林依見他進屋,也不言語,只把賬本攤到他面前,指了蓋房的支出與他瞧。

    磚石樓房的成本,比木樓高出許多,這巨額支出,張仲微早就料到了,只是他並不清楚林依的家底,因此不曾過問。

    而林依,為了地皮和這棟房子,已把出嫁時瞞報的錢都拿出來了,若在房門完工前湊不到錢,全家人都得喝西北風。

    想在短期內靠張家腳店賺夠錢,是不可能了,張仲微想了想,道:「我去找同僚借。」

    林依好笑道:「他們那點兒家底,你還不曉得?沒向我們借就算好的了。」

    這倒也是,比如趙翰林家,都窮到要賣祖屋了。張仲微將腦袋撓了又撓,道:「向叔叔嬸嬸借罷。」

    林依瞅了他一眼,沒作聲。向方氏借錢,她可沒那膽量,萬一被纏上,生出許多事,不過,若瞞著方氏向張梁借錢,倒是可行的,只是聽說張梁開館入不敷出,吃酒還要搶方氏零嘴兒的錢呢。

    方氏是怎樣的人,張仲微也曉得,但心想到底是新娘,虧待不了兒子,便自個兒作主,把此事定了下來,又想到張梁夫妻錢不多,就算借,還是有缺口,遂道:「找哥哥嫂嫂再借點?」

    林依並不知他已拿定了主意要向方氏借錢,還道他是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只向張伯臨兩口子借,便笑道:「使得,嫂子有錢,而且大方,不過親兄弟,明算賬,借條還是要寫的。」

    張仲微應了,照著賬本上的預算,開始寫借條,林依只高興張仲微在替家中困難出主意,就沒留意那借條,寫了兩張。

    張仲微寫好借條,揣進懷裡,道:「趁著天還沒黑,我到祥符縣走一趟,這錢,早借早安心。」
第一百九十章  仲微借錢

    林依笑道:「快去罷,反正大嫂不會收利息,早些借回也好 。」

    張仲微揣著借條,也捨不得僱馬雇轎,憑著兩條腿,一氣走到了祥符縣。張伯臨與張梁都不在家,方氏在零嘴兒鋪子裡坐著,見到張仲微來,十分歡喜,忙叫任嬸看著鋪子,自己則帶張仲微進屋。

    張仲微道明來意,稱自家正在蓋房,短錢使用,欲向方氏借錢。大凡父母,都最疼么兒,方氏一聽說他要借錢,還沒問緣由,先把錢翻了出來。張仲微一陣感動,歉意道:「嬸娘還沒享過我的福,卻要繼續為我操心。」

    方氏擺了擺手,將錢遞與他,道:「我怕你叔叔又偷錢去吃酒,特特藏起來的,你趕緊拿去。」

    張仲微借條上寫的是十貫,但方氏遞與他的,只有兩貫余,看來是他把方氏想得過於富有。他的手,在懷裡摸了好一陣,是另寫一張借條,還是將十貫的那張拿出來?他猶豫一時,突然為自己這念頭感到羞愧,方氏生養他一場,他不知盡孝,卻在這裡為幾貫錢計較。

    罷了,就先瞞著林依,用自己的俸祿慢慢填補虧空罷,張仲微毅然將懷中的十貫錢借條取了出來,奉 與方氏道:「嬸娘,這錢算我借你的。」方氏起先不肯接,稱,哪有兒子向親娘借錢,還要打借條的,但推攘中瞟見金額,心中生疑,明明借的是兩貫多,為何借條上寫的是十貫,莫非是兒子想要孝敬他,又怕兒媳阻撓,因此才想出這法子來?

    張仲微越是把借條朝她手裡塞,方氏就越覺得自己的猜想很正確,便捏了借條一角,問道:「仲微,你那酒樓,是你管,還是林三娘管?」

    張仲微如實答道:「我要在翰林院當差,哪有那功夫,再說我們家開的是娘子店,男人不許入內的。」

    方氏「哦」了一聲,又問:「那賺的錢,是你管,還是林三娘管。」

    張仲微孝敬是孝敬,心眼兒還是留了幾個的,聽見這話不對味,就扯了個謊,道:「我是一家之主,錢自然是經我的手,她管經營,我管收錢。」

    方氏聞言,發自內心地笑了,連聲道:「好,好,還是我么兒有能耐,不像你哥哥,錢都是媳婦管著,向他借一文錢都難。」

    張仲微越聽越覺著不對勁,聽方氏這意思,她是向張伯臨借過錢,且沒能得逞,既然她自己都缺錢,那這兩貫多錢是哪裡來的?

    方氏見他作深思狀,臉上一紅。這模樣落入張仲微眼裡,讓他想起,方氏也曾向林依借過錢的,那時被張八娘的事一鬧,才不了了之,難道方氏不是真沒錢,而是打著缺錢的借口刮斂兒媳的錢財?

    張仲微很不願把自己的親娘朝壞處想,使勁甩了甩腦袋,站起身來,欲去哥嫂房中繼續借錢,但還沒邁開步子,突然想起只有李舒一人在屋裡,他這做小叔子的孤身前往,實在不妥,便又停 了下來。

    方氏問道:「兒哪,你要去哪裡?留下吃過飯再走。」

    張仲微以實情相告,央方氏帶上他的借條,幫他去向李舒借錢。方氏滿口答應,借條也不接,起身就走,口中道:「親兄弟,要借條作甚,沒得生分了。」

    張仲微拗不過她,只得將借條收起,送她出門。

    方氏娘家雖落勢,但她兄長方睿只是降了職,並未罷官,來日方長,總有再升上去的時候,因此她時時提醒自己,面對兒媳時,不能輸了陣腳,於是昂起頭,大搖大擺地走到李舒房前站定,等著青蓮打簾子。

    青蓮因為自作主張,很是吃了幾回虧,如今有些患得患失,見方氏站在門口,不知是挑簾子好,還是先進去稟報好。

    在她猶豫的空檔, 方氏等急了,一巴掌呼過去,罵道:「不長眼的奴婢,沒見著二夫人我站在門口麼?」

    李舒在房內,將這一巴掌聽得清清楚楚,但她並不介意張伯臨的妾室挨教訓,便懶怠動彈,只朝錦書揮了揮手。

    錦書又一次逮著了壓過青蓮的機會,連忙走出門去,笑嘻嘻地照著青蓮的臉,又扇了一巴掌。

    青蓮還指著有人出來替她撐腰呢,沒想到等來的是一巴掌,立時懵住了。

    方氏因為這一巴掌,氣消了許多,向錦書道:「還是你懂規矩,這丫頭欠調教。」

    錦書掀起簾子,請方氏進去,笑道:「不是奴婢自誇,我乃大少夫人跟前的人,自然比那處心積慮爬上主人床的狐子強些。」

    李舒嫌這話難聽,站起來向方氏行禮時,眉頭微微皺了一下。方氏卻因這話勾起了前塵往事,想起那好容易才趕出去的銀姐,同青蓮一樣,也是男人出趟門,就帶了回來。

    方氏感慨,看錦書順眼許多,竟開口向李舒提議道:「我看這丫頭不錯,做通房也有不少時日,是時候升她做姨娘了。」

    方氏平日雖蠻不講理,但從沒管過兒子的屋裡人,今兒這算是頭一回,李舒愣住了。

    甄嬸不是當事人,反應更快些,插話道:「大少夫人早就有意抬舉她做姨娘,只是她的肚子不爭氣,奈何?」

    尋常人家不成文的規矩,通房丫頭生下兒子立了功,才能被升為姨娘,因此方氏的提議被駁回, 雖有些氣惱,卻講不出甚麼來。

    李舒此時已回過神來,為防止方氏又生事,忙把錦書青蓮都遣退,只留了甄嬸同兩名不起眼的小丫頭在屋內侍候。

    方氏剛才只是臨時起意,並不深究,吃過一口茶,另提此行的真正目的,稱她是替張仲微借錢來的。

    這若是張仲微或林依親自前來,李舒會毫不猶豫將錢借出去,但來人是方氏,她就猶豫起來,因為前兩日方氏找她借過錢,而她推脫的理由是嫁妝錢花光了。

    今日她若把錢借給張仲微,方氏必定也藉機討要,她可不願吃這個虧,便依舊咬定手中無錢。

    方氏才不肯相信她的話,這滿屋子的陳設,隨便拿一兩樣去當鋪,都能換回不少錢來,豈會無錢相借?不過她在張家的地位,今時不同往日,斷不敢講出讓李舒當物事的話來,只可憐兮兮道:「你看不起我這婆母也就罷了,仲微可是伯臨嫡親的弟弟,你不能不管他。」

    李舒無奈道:「娘,不是我不願借,是實在沒錢。」

    甄嬸提醒道:「大少夫人你忘了,櫃子裡還有三弔錢呢。」

    方氏心中一喜,還沒等露到臉上,李舒就開口了:「那是下個月的房租。」

    甄嬸大急:「三弔錢可不夠付下個月的房租的,怎辦,怎辦?」

    李舒歎氣道:「還能怎麼辦,等大少爺發俸祿,不知等到哪日去,只能先把我的衣裳當兩件了。」

    甄嬸就一面歎息,一面打發小丫頭去翻李舒的衣箱,一時間屋內忙亂成一團。

    方氏分辨不出她們是真缺錢,還是在做戲,正狐疑瞧著,突然聽見李舒問她道:「娘,你那裡還有沒得錢,先借給我用用。」

    方氏一跳老高,好似凳子上長了釘子,一面擺手朝外走,一面道:「我哪裡有錢,有幾個錢全讓你爹摸去吃了酒。」

    她才出房門,屋裡就傳來悶悶的笑聲,可惜她沒聽見。

    張仲微還在小廳裡坐著,方氏卻覺得自己沒臉去見他,便隨口喚了個媳婦子過來,命 她去與張仲微講,說她累著了,要歇會子,就不留他吃飯了。

    張仲微聽了媳婦子的轉述,猜想方氏是沒借到錢,他哪會因為這個怪方氏,便走去欲安慰她,不料方氏 臥房的門已關上了,他只好向任嬸交待了兩句,轉身回家。

    方氏因覺得無法向張仲微交待,躲著不肯出來,張仲微走在路上,也覺得無法向林依交待,進了城,轉來轉去,就是不敢回家。東京天子腳下,繁華之都,甚麼行當沒有,他才兜了兩個圈,就瞧見街邊有一家錢莊,這錢莊,不但替客人保管錢財,還能將錢外借,與那些暫時手頭短的客人救急。

    張仲微心想,他可不就是那暫時短錢使的客人,遂抬腿走了進去,開口向錢莊老闆借錢。

    錢莊老闆眼皮子都不抬,不問他借多少錢,也不問他借錢作甚麼,只問:「你打算用何物抵押?」

    張仲微愣了,原來錢莊的錢,不是那麼好借的,要想借錢,須得拿實物來抵押,而他有甚麼?甚麼都沒有。

    他一時心急,將自己翰林偏修的身份講了出來,想以此博得錢莊老闆的信任。

    錢莊老闆笑了:「誰不曉得翰林院個個是窮官,借出去就別想收回來,你們那位趙翰林,借錢至今不還,房契還抵押在我這裡呢。」

    張仲微受到如此奚落,臉紅似煮熟的蝦米,將頭一低,匆匆走出門去。

    天色漸漸暗了,他再不情願,也得歸家,一步步挨回去,一頭扎進裡屋。林依正在佈置第二日重新開業的事體,見他垂頭喪氣地回來,很是奇怪,忙將剩下的事情交待給楊嬸,自己則跟進了裡屋去。
修善難  為魔易   千年修道   不及一夜成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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