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卷:征程 第二百零一章 大時代的休止
「弗萊德,弗萊德·古德裡安。」英俊的少年士兵面無表情地對我講出他的名字。一頭黑色的頭髮在額前隨風飄散著,閃出兩道閃爍著晶瑩光澤的眼睛,猶如夜空中最明亮的星辰。
那個年輕而驕傲的身影猶如一尊浮雕,永遠拓上了我的心中。
那是我們的初見。那時我一點也沒有意識到這次見面對我都意味著些什麼:它改變了我的一生,讓我的生命中擁有了值得驕傲和回味的時刻;它帶給了我一份最可珍貴的友情,並讓我的生命因此而變得有價值;它在我面前鋪開了一條通往崇高榮譽的道路,使我有機會與這個世界上最高貴的人們為伍,有這個榮幸親眼見證一個新時代的產生。
但是,如果可以選擇,我寧願拋棄這一切幸福和榮耀。
我希望自己從來就是一個默默無名的酒館老闆,在自己的酒館中醉生夢死,做這時代大潮中的一粒灰塵,被凡庸的瑣事永遠埋葬在歷史的最底端。
或者,我還可以是一個普通的士兵,一個愚蠢的、怯懦的無能軍人。哪怕我的運氣糟糕到了極點,在第一次踏上戰場的時候被敵人砍成肉醬,以一個絕望的失敗的形象永遠告別這個世界,這也是個不錯的結局。
我不在乎,這一切我都不在乎。如果我有機會可以重新選擇的話,就讓我成為一個最鄙賤、最無知的庸人吧。我願用我美好富足的一切事物去交換那剛剛過去的七年時光,把這段真實的歷史變成一個幻象、一個夢,一段只存在於我的想像之中的、從未發生過的時間。
否則,你要讓我如何面對這悲傷,這椎心刺骨的、讓人幾欲發瘋的絕望悲傷?
……
誰也沒有想到,病魔襲來得那麼迅速、那麼猛烈。在烈鬃城一戰之後,我們高貴的朋友弗萊德一病不起,就彷彿那最後一場絢爛的勝利燃盡了他脆弱的身軀裡蘊藏著的僅有的生命力。
他發著高熱,不住咳血,什麼都吃不下去。疾病狠毒的觸角一刻不停地纏繞著他,即便是在最深沉的夜晚也會用劇烈的咳嗽攪擾我朋友的安眠,讓他無法平靜入睡。即便是最雄健的身體也無法經受得起這樣的折磨,他的身體以肉眼可辨的速度迅速地衰弱下去,甚至於下午的模樣就比早晨更讓人揪心,而到了晚上,疾病的影子在他的身體裡就滲得更深了一分。
在大部分的時間裡,弗萊德還能保持清醒,但這只會增加他的痛苦。撕心裂肺的咳嗽隨時都有可能打斷他虛弱的呼吸,長時間的窒息使他的嘴唇變成了可怕的青紫色。剛開始時,米莉婭配製的止咳藥水還能發揮一些作用,可是幾天之後就再也看不見效果了。有幾次咳嗽正好發作在弗萊德服藥的時候,他的全身不住抽搐著,把混著血絲的黑褐色藥汁噴得滿身都是,看上去既狼狽又污穢。
每當見到他這個樣子時,我都痛苦得恨不得立刻死去。我寧願那個躺在床上正承受著病魔永無止境的折磨的人是我自己。那怎麼可能是弗萊德?他一直都是一個那麼驕傲那麼堅強的人,無論身處什麼樣的絕境、面對著什麼樣的敵人他都絕不會軟弱屈服,難道他不是任何東西任何人都無法擊敗的無敵勇士麼?而現在,他卻被疾病輕易地擊倒在床上,就連吞下一口藥汁這樣簡單的事情對於他來說都變得艱難無比。
原本我們還希望能立刻送弗萊德回到聖狐高地,可是當我們剛剛越過國境線、來到提特洛城時,弗萊德的身體就再也無法承受任何車馬的顛簸。我們唯有將他安置在城堡中。
病房的門被悄悄推開,又被悄悄掩上,從裡面走出來的是滿面倦容的米莉婭。她的眼中全是血絲,手裡提著藥箱,神情有些恍惚地向我們走來。
在門外等候的我們立刻迎上前去。
「他怎麼樣了?」達克拉急切地問道。
米莉婭低垂著頭,什麼話也不說。
「你到是說話啊,他到底怎麼樣了?」暴躁的脾氣讓重裝步兵指揮官失去了理智。他雙手抓住米莉婭的肩膀,用力地搖晃著,衝著她的臉大聲吼道。
「你瘋了,達克拉!」紅焰和羅爾連忙衝上前去把他粗暴的雙手拉開,我一手接過米莉婭手中的藥箱,一手護著她對達克拉大喊著:「你不能這麼對待米莉婭!」
是的,他沒有權利這樣對待米莉婭,沒有人有權利責備她。自從弗萊德患病以來,善神美麗的信徒把所有的時間都放在了病房和她的實驗室中。為了尋找能治好弗萊德的藥方,她幾乎翻碎了歷代名醫留下的醫學案例,甚至向土著居民們求教,想在他們近乎巫術的治療手段中尋求一些靈感。每天夜晚她都陪伴在弗萊德的身邊,即便是病人最輕微的動靜也會把她驚醒。許多次,她就那樣握著弗萊德的手掌伏在他的床前沉沉睡去,我們甚至分不清她究竟是在睡眠還是因為過度的疲勞而昏迷不醒。
最痛苦的並不是身體的疲憊,而是深愛的情侶身患重病,而自己身為一個醫者卻毫無辦法,只能眼睜睜看著他一步步陷入死亡,這份精神上的摧殘才是最殘忍的懲罰。為此,米莉婭甚至拋棄了自己對於醫學藥理的執著,轉而向她所信仰的至高神達瑞摩斯求助。每當弗萊德服用一種新藥時,米莉婭就會跪倒在神像前虔誠地禱告。
為了得到達瑞摩斯的保佑,她甚至試圖通過拒絕進食來取悅她的神明。在這之前,她一直反對像這種把信仰和醫學相混淆的舉動,而現在無論我們如何勸說她都不願放棄這樣做。無力的絕望猶如一塊巨石,徹底壓垮了她的精神依靠,讓她像一個無知村婦一樣做出了許多荒唐事。我們幾乎已經不能確認米莉婭的神志是否正常,現在的米莉婭,無論是什麼荒誕無稽的事情,只要你告訴她這樣對弗萊德的健康有好處,她都會毫不猶豫地去嘗試。
這一切讓米莉婭的身體幾乎和弗萊德同時衰弱下去,在短短幾天時間裡,年輕的信徒頭頂已經泛出了一層灰白色的頭髮。她幾乎是在成心傷害她自己,或許身體上的傷害會減輕她心中的痛苦。我們無法阻止她,也不知道如何阻止。或者說,我們根本就不知道應不應該去阻止她。我們不確定究竟什麼才是對的,在為她執拗的犧牲感到痛心和憐惜的同時,誰又能否認自己的心中也一直期盼著她所做的那些荒唐的嘗試能夠奏效呢?
在死亡面前,原來我們都是如此的軟弱,只能將希望寄托在那些虛無縹緲的事情上。
我輕輕摟住米莉婭,撫摸著她的肩膀。她消瘦得連肩胛骨都讓我覺得扎手。
「別理達克拉,米莉婭……」我輕聲安慰著她,「……他就是這個脾氣。我們都很擔心弗萊德,可這不是你的錯……」
米莉婭目光呆滯,依舊低垂著頭,彷彿根本就沒有聽見、看見我們。她兩眼驚悸地望著我手中的藥箱,似乎全身都在微微顫抖。
「米莉婭……」她的反應嚇了我一跳,我忙放下藥箱,用力搖晃著似乎陷入了瘋癲中的醫者,「米莉婭你怎麼了?你醒醒!你別嚇唬我們……」
「我不知道!」蓄積了多日的絕望和痛苦在這一剎那徹底迸發出來,猛地,米莉婭雙手緊抱著胸,蜷曲著身軀蹲下身來,用盡全身的力氣聲嘶力竭地哭喊著,「我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我不知道這究竟是什麼病症!這都是我的錯!我的錯!那時候我以為他只是受傷的後遺症,如果我早一點察覺……我原本能救他的,是我害死了他,是我的錯啊……」
「你不要這樣,米莉婭……弗萊德他……他會沒事的,他肯定會好起來的,就像以前一樣……還記得嗎?他受過多少次傷?那麼重的傷他都活過來了,這次不過是這樣的一場小病……小病。來,笑一笑,笑一笑……他肯定會沒事的……」普瓦洛急忙攙住米莉婭,想把她從地上拖起來。他的嘴裡不住口地勸慰著,可卻沒有絲毫的說服力。他拼盡力氣想要擠出一個開朗的笑容。可現在,做這樣一個簡單的表情對於亡靈術士來說似乎是一件比擊敗神明還要困難的事情。他臉上的肌肉難看地扭曲在一起,讓人看不出這究竟是哭還是笑,可滂沱的淚雨已經滾滾湧落,他卻渾然不覺。
「看看我……我在笑呢,你看,我一點都不擔心,他從來都不是個……不是個讓人擔心的傢伙……」普瓦洛的聲音悲切地扭曲著。
我再也無法承受這巨大的悲傷,傷心的淚水奪眶而出。普瓦洛的話語完全起到了相反的效果,他的憂傷抽乾了我們控制情緒的最後一絲力量,周圍的朋友們紛紛撒下了眼淚,粗豪的達克拉甚至坐在地上大聲號哭起來。
「咳咳……」正在這時,一陣急促的咳嗽聲從病房內傳出來。
號哭中的米莉婭立刻收住了悲聲,連臉上的淚水也沒有擦一擦就急忙推開房門衝入病房中。我們也紛紛止住了哭泣,跟在她身後擁近了病房。
弗萊德剛被疾病從他難得的安眠中折磨著醒來,他右手抵著自己的咽喉,左手拚命地捶打自己的胸口,就像個即將溺死的落水者在水面上掙扎著。
米莉婭連忙扶他坐起身來,一手輕撫著他的胸口,一手端過床頭的藥碗,把顏色濃郁的藥劑灌進他的口中。過了半天,這些藥劑終於起到了預期的效果,把弗萊德從折磨人的痛苦中暫時拯救了出來。
米莉婭取過一塊手帕在弗萊德的嘴邊擦了擦,當手帕從他嘴邊拿起時,上面染著刺目的紅色印記。
「你……又哭了……」半躺在米莉婭的懷中,弗萊德伸出枯瘦顫抖的手在愛人的眼角上輕撫著,帶著無限的痛惜,「傻瓜……這……這不值得……」
「我沒有……」虔誠的女信徒連忙用手遮在眼上輕輕擦拭起來,口中遮掩道,「只是被迷了眼……你好好休息,不要胡思亂想……」
弗萊德輕輕搖了搖頭,兩隻手用力地撐住床面,虛弱地掙扎著。米莉婭連忙把他攙扶起來,讓他能夠靠著床沿坐起身。
「我休息的……已經夠多的了……」弗萊德聲音暗啞地說道,倉促的氣流被擠出他的口腔,發出淒慘的尖嘯聲。
「我只想……我只想趁著我還清醒的時候,和我的朋友們告個別。」
「你不要胡說了……」普瓦洛大聲說道,抗拒著弗萊德的話語。他的淚水一刻不停地湧出眼眶,聲音裡帶著強烈的啜泣,「你會好起來的,你一定會好起來……」
弗萊德衝著他慘然一笑:「這沒用的,我的朋友,看來……我很快就能到你的守護女神那裡去了,我感覺得到。」
「不會的,絕不會的!」我大聲叫嚷著衝到朋友的病榻前,用力抓住他的胳膊,一邊痛苦一邊對他大喊著:「還記得你答應過我什麼?你說要讓我看見一個王國,一個沒有戰爭也沒有飢餓的國家。我答應過你會活著再見到你,我做到了,你也要說到做到……你不能騙我,你不能把我們每個人都欺騙到你那個美好的夢境中去,然後隨隨便便地就把它拿走了。」
「對不起了,傑夫……」他稍稍用力捏了捏我的手指,有些慚愧地向我微笑著。他的微笑依舊是那麼讓人溫暖,可他蒼白的面容卻讓我痛徹心肺。
「看來……我要偷懶了呢……」他將雙眼投向窗外,彷彿能夠透過院角的圍牆看到整個世界一樣,憧憬地望著藍色的天際,「真想親眼看一看啊,哪怕只有一眼也好,那樣的……咳咳……那樣的一個國家。那是湯米告訴過我的地方啊,只可惜……」
忽然,他把目光轉向我們,既期盼又懇切地說道:「不過,我沒有騙你呢,傑夫,你們會看見那樣的國家的,一定……一定會的。那樣的……那樣的國家不是我能夠給你的,只有你們的雙手才能創出一個這樣的國家,我相信……只要你們還活著,就一定能……咳咳咳……」
急促的咳嗽又一次打斷了年輕王者的話語,米莉婭拚命忍住自己的淚水,想要為弗萊德鋪好被子。
「瞧你說的,你都在說些什麼啊……聽我的,只要你好好休息,就什麼都不會發生,你一定會好起來的……」
弗萊德用力按住了米莉婭的雙手。比起剛才,他此時的面色出奇的好,面龐紅潤,聲音洪亮,就連手上的力氣也比剛才大了許多。只有他的眼神,逐漸凌亂地渙散下去,裡面的一朵生命的火光越燒越弱,逐漸失去了光澤。
「羅爾,羅爾……」他大聲呼喚著。
「我在。」冷漠的戰場殺手此時也忍不住淚如雨下。他輕輕跪倒在弗萊德的床頭,雙手抓住弗萊德的手臂,忠誠地等候著他最後的吩咐。
「依芙利娜聰明、善良,也很……也很勇敢。她會成為一個好國王。你要好好地……咳咳……好好地保護她,幫助她……答應我,你們也都要答應我……」
沒有人會反對他的要求,任何要求。羅爾首先立下誓言,而後我們也紛紛都這樣做了。就這樣,遠在聖狐森林的依芙利娜成了德蘭麥亞王國的新任女王,而這時候,她還在期盼著我們回歸的消息,對此一點也不知情。
了結了這樁心事,弗萊德的目光終於徹底暗淡了下去。他低喚了一聲:「真暗啊……我冷……我冷……」兩隻手在面前倉皇地抓著。米莉婭死死握住他的雙手,用力把他摟在懷中。
「是你嗎?湯米?卡爾森隊長,雷利,你們來接我了?你們都在這裡,這真好……真……好……」
「真……」
永久的沉默猶如一塊白色的綾布,覆上了弗萊德的身軀。
當他終於離開我們、離開這個留下了他太多足跡的世界時,我正站在他身邊不到一步的地方,看著他的呼吸一點一點的停息。
這一刻,我連哭泣的機能都徹底失去了,只覺得自己的胸口一片麻木。我感覺不到自己的心臟在跳躍,感覺不到自己的血液在流動。這個世界似乎變暗了,除了弗萊德那張瘦弱衰敗的面孔,我什麼都看不見。
我的生命似乎已經跟隨著弗萊德的靈魂離去了,那完全的麻木讓我失去了一切知覺和思維,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活著,還是已經死了。
歷史,猶如一首無盡的交響,自眾神創世以來,就不曾停止過它嘹亮悠長的奏鳴。那高高在上遠在世界之巔的那雙萬知萬能的大手,揮動著時光的指揮棒,將源源不絕的時光長河劃分成一篇又一篇時代的樂章。
在這無盡的演奏之中,總有些偉大的人和偉大的事發出振聾發聵的聲響,成為格外醒目的時代強音。
弗萊德死了。
歷史隨著他最後一口呼吸發出了哀婉的弦音,終於漸漸陷入了暗淡的沉靜。
那是一個時代令人哀痛思慕的最後休止……
第二十三卷:終章 第二百零二章 終章
戰爭已經過去整整三十年了。三十年前,新生的德蘭麥亞邦聯合眾王國終於從最後一抹戰爭的陰影中掙脫出來,迎接到了第一道和平的曙光。新王國的首都建在聖狐高地的中部,那裡原本是我們初入聖狐高地時親手建起的第一個軍營。經過多年的建設,它已經成為了一座雄偉高大的都市,與法爾維大陸上任何一個國家的首都相比都絲毫也不遜色。銀星河從城市中穿過,向揚向西北方更遼闊的疆土,一直匯入晨曦河,奔流入海。無數條道路從四面八方向這裡湧來,再鋪往更遙遠的四面八方,直通往整個王國的每一個偏僻的角落。
新首都的名字叫做弗雷斯希特,為了紀念王國的開國君主弗雷德裡克·卡·古德裡安而得名。儘管我知道這不是他的本名,但我覺得用這樣的方式去悼念我那位可敬的朋友是非常合適的。
在和平到來後不久,我也終於有機會實現了自己的夢想,在這座城的中央廣場東南角開了一家小酒館,作起了我夢寐以求的酒館老闆。酒館的名字叫做「熾熱狂歡」,這是許多年以前,弗萊德為我和拉瑪取的名字。對於我來說,這個名字意味著很多。每當閒暇的時候,我總喜歡搬一把椅子坐在門口,靜靜地看著那塊酒館招牌。那總能讓我感覺我正和那些往昔的朋友們坐在一起。
在廣場中央正對著酒館大門的方向,矗立著一座巨大的青銅雕像,雕刻著一個年輕的戰士正騎在一匹高大的戰馬上。戰馬怒鬃倒豎,前蹄高高揚起,就像是要踏破雕像下的大理石基座一樣。而馬上的戰士頭戴王冠,左手拉住韁繩,右手豪邁地將戰刀指向前方,神采激昂地轉過頭來,張大了嘴巴,彷彿正在向著身後的追隨者們高聲呼叫,率領著他們發起勇猛的衝鋒。烏亮的金屬把戰士的英勇無畏展現得淋漓盡致,把這慷慨奮戰的一刻凝成了永恆。
這尊題為「國王指引我們前進」的雕像出自一個雕塑大師的手筆,取材於弗萊德戰鬥的事跡。這確是一件非常出色的作品,直到今天,每當我看見它時,仍然能在心頭泛起一陣激盪的波瀾,讓我忍不住想起當年與我偉大的朋友並肩作戰的激情歲月。可是說實話,這尊雕像和弗萊德本人完全不像。沒錯,他臉部的輪廓和身材確實和弗萊德很相似,揮刀立馬的動作也很像。為了做到這一點,那位雕塑家的確認真揣摩了能夠找到的弗萊德的所有畫像。問題出在雕像的表情上:那是一張狂熱而冷酷的臉,除了戰鬥的激情和對勝利的渴望,那張臉上再沒有其他任何東西。雕像所刻畫的是一個英雄、一個國王、甚至是一個無敵的戰神,唯獨不是一個人,一個有感情、重友誼,能夠攀住我的肩頭會哭會笑的友人。
這或許就是世人眼中的弗萊德吧,一個無所不能、百戰百勝的英雄王。對於他們來說,這就已經是全部了。而對於我們來說,這還遠遠不夠。
我們英勇的朋友終生不曾婚娶,更沒有什麼子嗣,我們遵循了他的遺命,擁戴依芙利娜成為了王國的女王。事實證明,弗萊德臨終時的安排是正確的。在登基的同時,依芙利娜將倫布理族大祭司的職責傳給了巨牛部落的酋長艾克丁。她登基後的第一道旨意就是拆除弗雷斯希特城的所有城牆——正像當初這座城市剛開始建設,還只是一座擁有幾座木屋的兵營時,弗萊德向她描繪的那樣,敞開胸懷容納來自各方的人們。年輕的女王有足夠的智慧和勇氣率領自己的人民,而她的出身也決定了她會不遺餘力地推行宗教信仰自由和種族、民族的平等。
羅爾變成了親王,這讓他在與我們相處時顯得有些尷尬。他同時還兼任著宮廷近衛軍的總指揮,始終不渝地保衛和愛護著依芙利娜,這既是在履行對弗萊德最後的承諾,也是出於他對自己的妻子發自內心的忠誠。
每當夜晚降臨,酒館裡就會變得熱鬧起來。那些貪圖美酒佳餚和爽朗開懷的人們總是三五成群地步入酒館,在這裡,他們可以暢飲整個法爾維大陸最醇厚的麥酒,也可以盡情享用美味誘人的烤肉。還有一樣絕對不能錯過的,那就是酒館老闆娘瑪利安親手烤制的麵包和糕點。總會有一些仰慕英雄之名結伴來到這裡的年輕旅行者,想要在這座以英雄為名的城市中痛醉一場。每當這時,我總喜歡安靜地坐在櫃檯邊上,聽那些勇敢的孩子們講述自己對弗萊德的崇敬和愛戴。我喜歡看著他們熱忱的臉在爭辯和講述中逐漸變紅,眸子從明亮變得暗淡,終於沉沉睡去的可愛樣子。或許是人老了,眼花了,想的事情也多了,在他們身上,我似乎總能找到些我們年輕時的影子。
達克拉和羅迪克正坐在門邊對飲,他們當然不會告訴別人自己是王國軍總帥和王國上將、第九兵團總指揮。即便是成了高級軍官,達克拉爭強好勝的脾氣也沒有絲毫改觀。每當酒館中有人誇耀自己的臂力,他總會按耐不住第一上前挑戰,之後他就變成了被挑戰者,接受好事酒徒的輪番挑戰,直到把最後一個人的手死死按倒在桌面上。他曾經在這裡創下過比賽握力連勝兩千場的紀錄,直到他五十五歲的時候這個紀錄才被一次失敗中斷,而這次失敗也是最讓他驕傲的一件事情。
擊敗他的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兒子,年輕的王國軍官達卡特。這個孩子和他父親年輕時一樣的強壯——甚至比他還要強壯,但那執拗暴躁的脾氣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年少的時候,他強健的身體和冒失的脾氣讓他很是闖了不少禍,二十歲那年,他因為一次衝突在大街上被一個叫做卡羅琳的姑娘打得鼻青臉腫,在後來的日子裡,他又屢次不走運地被那個姑娘打得鼻青臉腫,又過了一陣子那姑娘成了他的妻子,從此他天天被打得鼻青臉腫。
羅迪克與以前相比已經有了很大的改觀,他很早以前就開始謝頂並且發福,早已不復年輕時那勇武不凡的模樣。不過他那一絲不苟有條不紊的脾氣倒是一直沒有多大變化。在戰爭結束後不久,他就與一個退役軍官的女兒結了婚。他一直想要一個兒子延續家族世代參軍的光榮傳統,可偏偏只生了一個女兒。顯然這一對出生於軍人世家的夫妻並不知道如何培養一個賢德的淑女,他們是按照培養職業軍人的方式把女兒養育成人的,直到女兒長大之後才開始後悔,不知道該如何把這個精通各種武器軍械和戰爭謀略、但對貴族禮儀、女紅、文學和音樂卻一竅不通的暴力女郎嫁出家門。不過他們的苦惱並沒有持續太久,很快他們就找到了非常登對的如意郎君,對方的家世身份和社會地位都非常讓人滿意,而且兩家的孩子感情也深厚到了「打成一片」的程度。
他的女婿就是達卡特,他的親密戰友達克拉的兒子。而他的女兒卡羅琳就是那個因為馴服了一頭怪力猛獸而在弗雷斯希特城享有盛譽的明星新娘。後來有一個劇作家還把這段啼笑皆非的姻緣寫成了一部劇本,名字就叫做《我的野蠻女友》。後來這齣戲劇變成了德蘭麥亞長盛不衰的經典劇目。
如果你現在往東邊窗戶的那張桌子看,會看見一個銀白色頭髮的老頭。他總是抱著一大杯麥酒坐在那裡,一雙賊光閃閃的小眼睛始終盯著在酒館中出入的風騷女人們,當年輕的酒館女招待從他身邊走過時,還會趁著人家不注意偷偷捏一下屁股,惹得那些女孩子大聲尖叫起來,然後紅著臉跑來向我訴苦。如果讓別人知道這個為老不尊的老東西就是那個最先將魔法大規模運用於戰爭、使得大陸各國家開始重視魔法研究、一手開創了現在這個魔法興盛的時代、被人們尊稱為「魔法的拯救者」、「死亡女神的世間之眼」、「亡者的道標」的天生的魔法使者、大魔法術士普瓦洛·喬納斯的話,恐怕有不少熱衷魔法、崇拜英雄的少年們會因為偶像破滅而痛不欲生吧。
自從如願成為在整個大陸享有盛譽的魔法術士之後,普瓦洛的日子並不像他希望的那麼好過。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人守在他那間豪華的宅邸門前,他們中有的人純粹是來拜見傳說中的魔法英雄的、有的則是來求學拜師的年輕法師,還有不少人則是些徒慕虛名的挑戰者,想要挑戰他這個「大陸最強的亡靈術士」的。一開始他還能耐著性子去打發這些不速之客,到了後來就實在不勝其煩,於是帶著埃裡奧特一起從家裡逃到我這裡,讓我在酒館二樓的旅舍中分給他兩間房間作起居室和實驗室,對外宣稱自己「外出修行」去了,每隔一兩個月才能偷偷摸摸地回一趟家。
有時候埃裡奧特也會陪著他一起在酒館裡坐著,黑暗的精靈還是那麼美艷動人,甚至比以前還顯得豐滿成熟。每當這個時候,普瓦洛表現的可比現在要老實許多,總是目不斜視地望著好像自己孫女一樣的妻子,就像是一個真正德高望重的正人君子一樣。
在酒館對面,新開了一家小雜貨鋪,裡面專門賣一些針頭線腦之類小的不能再小的小玩意,雜貨鋪的老闆每天樂呵呵地站在門口招呼客人,每當有人進門他都格外熱情,熟練又親切地推薦著自己的商品。他的買賣很小,一天最多也就只有二、三十個銅子的進帳,可這個老闆卻幹得很帶勁。看他和客人討價還價時的專注勁,彷彿正在做的不是幾個銅子的小買賣,而是價值上萬金幣的大生意一樣。
如果有人告訴你,這個雜貨鋪老闆是德蘭麥亞乃至整個法爾維大陸的首富、恩裡克商會的所有者、德蘭麥亞王國一等公爵、前任首席財政大臣休恩·德·恩裡克閣下的話,你大概會大吃一驚吧。
在出任王國財政大臣期間,恩裡克實施了一系列開放邊境市場、擴大貿易順差的政策,鼓勵國民從事貿易活動,提高商人的地位,同時極大地調整了稅率,對於那些能夠從邊境貿易中得利的商品減免稅收。雖然戰爭幾乎徹底毀滅了德蘭麥亞王國的經濟基礎,但在他的籌劃下,王國的經濟恢復得很快,雖然還不能算是法爾維大陸最富裕的國家之一,但它崛起的速度卻已經讓人刮目相看了。
一個月前,休恩正式從財政大臣的崗位上退休了。他把商會交給自己的一雙能幹的兒女去打理,自己則一個人優哉游哉地當起了雜貨鋪老闆。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做了一輩子的買賣,直到現在才卸下了所有的負擔,純粹為了樂趣而經商,這真的是一種享受。
弗萊德說得沒錯,休恩並不是貪財,他只是天生就喜歡經商,並且碰巧又很有這方面的才能罷了。
我們都已經很久沒見過紅焰了,戰爭一結束,紅焰就把月溪森林的所有事務都交給了艾斯特拉和菲西蘭夫婦,自己則不負責任地跟著凱爾茜一起跑到彗星海當起了海盜。大概是去年的這個時候吧,他回來了一次,為了給凱爾茜舉行葬禮——那是一場海嘯造成的不幸。那時我們都很為紅焰擔心,害怕他再因為這場災難而遭受痛苦的打擊。不過,他看起來並不像我們所害怕的那麼糟糕。
他告訴我們,自從與凱爾茜相愛的那一天起,他們就都知道會有這樣一天。他和凱爾茜有個約定,當這一天到來的時候,絕不絕望、絕不哭泣,而是要繼續自由、爽朗地活下去,讓一個人的生命綻放出兩個人的精彩。
說這些話時,他的眼裡含著淚水,嘴角卻掛著溫暖的笑容,彷彿凱爾茜就在眼前,從未離開。
在葬禮上,紅焰帶回了一個四十多歲的年輕人。那個年輕人高大、沉靜,頗有幾分貴族風範,非常討人喜歡。對於凱爾茜的死,他表現得比紅焰還要傷心。
他的名字叫做菲勒夫森尼亞·台·法賽利,也就是紅焰那個曾經離家出走的學生小菲利。他們在十幾年前相遇,化解了彼此的怨恨。不知是什麼原因,紅焰和凱爾茜始終沒有孩子。小菲利對於他們來說就像是自己的孩子一樣親近。
在離開的時候,紅焰帶走了剛剛進入少年期的小裡格希斯。這個與凱爾茜感情深厚的精靈孩子堅持要求加入凱爾茜的海盜團,成為「像凱爾茜姐姐那樣的人」。在三年前,他剛剛獲得自己的稱號,那是一個與眾不同的稱號——「紅巾」裡格希斯。
延著酒館門口的這條道路一直向北走,是一座至高善神達瑞摩斯的神廟。這是聖狐高地上第一座達瑞摩斯的神廟,廟宇的規模很小,現在許多地方已經顯露出破敗的樣子。
而這裡卻是整個弗雷斯希特城最神聖的地方之一,德蘭麥亞王國的教區聖女、有著「尊嚴的神容」和「醫者之心」美稱的虔誠信徒米茉婭·巴特斯菲亞女士管理著這裡。這幾十年來,米莉婭不僅在這裡傳播至高神的教義,還經常為患病的市民提供義務的診治。她高超的醫術甚至比她虔誠的心還要著名,經常有些身染重病的人不遠千里趕來求她診治,而她也總能將生的希望重新帶給那些絕望的病人。
在米莉婭正式就任教區聖女的時候,我們曾經勸阻過她,試圖讓她脫離這種孤獨、枯燥、獨自一人慢慢老去的痛苦生活,可是她拒絕了。她對我們說,達瑞摩斯神曾把這世間最甜蜜的感情播撒在她的心中,她的下半生將在這些美好的回憶和對神明虔誠的侍奉中度過。儘管已經無法再為自己心愛的人的生命祈禱,但她仍能為弗萊德理想中的那個美好的世界早日到來而禱告神明。這是一種更純粹的幸福,也是一種更高尚的愛情。
或許她是對的,這三十年來,米莉婭一直過得平靜而滿足。除了拯救病人,她還經常為年輕的情侶們主持婚禮,當新婚夫妻攜手相握的時候,她總會露出由衷的笑容,毫不吝惜那些來自於神明的美好祝福。
從酒館剛剛開張的那一年起,每年春夏相交的時候,總會有一個形容俊美、滿頭金髮如陽光般燦爛的吟遊詩人來到我的酒館,為酒客們顯露他美妙的歌喉。大概過上三、四天之後,又會離開弗雷斯希特城。這位吟遊詩人絕對是個讓人迷惑的神秘存在,沒有人知道他從什麼地方來、離開這裡之後又上了哪去,從來沒有人見過他在其他的城市中出現,而他的歌聲卻是那麼的悠揚深遠、讓人心醉神迷,足以讓許多成名已久的著名歌唱家黯然失色。每當他到來的那幾天裡,我的酒館中總是坐滿了人。
他唱得最多的曲目是那些歌頌德蘭麥亞開國君主弗雷德裡克一世的英雄讚歌,每當他的歌聲響起,那位英年早逝的偉大君主就彷彿又從人們的記憶中走了出來,正站在我們身邊、讓我們親眼得見一樣。
有時候有的人想聽他唱與德蘭麥亞國王齊名、同樣以勇武、智慧和仁慈受人愛戴、讓人崇拜的偉大君主、溫斯頓帝國國王路易斯·弗拉維爾·德·赫諾爾陛下的讚歌時,這個遊蕩的金髮歌者總是露出一絲輕蔑的笑容,告訴提出要求的那位客人,路易斯國王只不過是個懦弱、愚蠢、連自己的家人和兄弟都保護不了的笨蛋而已,沒有什麼了不起。而關於路易斯國王的一切英雄讚歌都不過是些二流詩人的誇大其詞而已。
最讓我痛恨的是,在起初的那幾年裡,這個英俊瀟灑神采不凡的吟遊詩人從來也不掩飾對我老婆——酒館老闆娘和麵包師瑪利安——的尊敬和熱情,每次他來的時候總不忘記給她帶上一份珍貴精緻的禮物作為他的「小小心意」,而這些「小小心意」即便作為法爾維大陸各各國家王室之間相互的饋贈也絕不會顯得寒酸。那時候,每當我看見瑪利安把這些禮物穿戴在身上,雖然口頭什麼也不說,可心裡總覺得有些酸溜溜的。
不過後來我們都上了年紀,這些讓人尷尬的事情也就逐漸從我們的生活中消失了。
他是誰?別白費心機了,無論你給我什麼好處,我都不會把他的身份告訴你的。
你說什麼?為什麼不把這個調戲我老婆的傢伙好好教訓一頓?
噓,不行,用擀面杖也不行。你希望看見我明天因為用擀面杖行刺溫斯頓帝國皇帝路易斯二世陛下被送上絞刑架麼?
哦,對了,我剛收到一封我哥哥皮埃爾的信,信上說他的二女兒勞拉上個月剛生了個女兒,他現在已經是兩個女孩的外祖父了。這還不夠,最讓人高興的是,就在勞拉分娩的第二天,她的母親、皮埃爾的妻子、我的嫂子珍妮也在同一張床上生下了一個女兒,這已經是他們的第七個女兒了。皮埃爾一直為沒有一個名叫「傑夫裡茨」的兒子而耿耿於懷——那是他曾經在三十年前答應過我的,看來這個約定他是很難完成了。
我倒不因為沒有一個和我同名的侄子而感到遺憾,因為從某種意義上說我自己彌補了這方面的缺憾。我有一個兒子,今年已經二十五歲了。這個搗蛋鬼從小就讓我失望,七歲那年,我盛了一小勺低純度的麥酒去餵他,席勒姆多亞在上,那真的只是一小勺,連他的小嘴唇都不能全沾濕,結果他居然在床上躺了整整十五天,全身長滿了紅色的疹子,嚇得我連忙請米莉婭來給他看病。在看了他的病之後,米莉婭又給我講了許多我聽不懂的話,說他是什麼「酒精過敏體質」。就因為這件事,瑪利安差點把一個酒瓶塞到我的胃裡去。喝酒居然會「過敏」(我不太明白「過敏」是什麼意思,大概就是酒量很差,一喝就醉的意思吧。嗯,一定是這樣的),這簡直太讓我傷心了。原本我還想把他培養成一個一流的酒館老闆、和他在一張桌子上痛快對飲呢。
最讓我生氣的是,在這個小混蛋十六歲那年,狂熱的騎士小說和金髮吟遊詩人的英雄讚歌沖昏了他發育還不健全的頭腦,讓他說出了「男子漢的榮譽在劍鋒上,不在酒杯裡」這樣明顯邏輯混亂的話來。就在我用寬腰帶和大巴掌讓他記住了他爺爺傳下來的「酒館老闆是世上最有前途的職業」這句祖訓的第二天,他居然留下了一張紙條,一個人偷偷跑去參了軍。
在完成新兵訓練、得到一個短暫的回鄉假期的時候,他一個人在街頭站了很久,一直不敢回家。要不是後來我把他領了回來,恐怕他會一直站到天黑。
那時他看我的目光怯生生的,既羞愧又害怕,但掩飾不住的卻是一個軍人的自豪。他的臉黑了,身體也比以前壯實了很多,看上去不再是個男孩,而是一個男人了。
在他回家的三天裡,我一句話也沒和他說,他也不敢理我。直到他離開家的時候我才終於忍不住拉下老臉對他說了一句:成不了英雄,也要做一個好軍人。
他摟著我哭了,像個男人一樣掉下了眼淚。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從來沒有告訴過他,他穿上鎧甲手持短劍的樣子英俊得讓人著迷。
現在,他已經是德蘭麥亞王國軍中最年輕的軍團後勤調度官了。我知道他會幹得很好,在這方面他是很有才能的。
我有沒有告訴你我的兒子名叫弗萊德,弗萊德·基德。我並不指望著他能成為和我心中的那個弗萊德同樣了不起的大人物,我只希望他能成為一個好人,一個正直、勇敢、忠誠於友情和責任的好男人,希望他不要辱沒了這個像金子般熠熠生輝的光榮的名字。
哦,瑪利安又在抱怨了,說我躲在櫃檯後面偷懶,讓她一個人忙前跑後累得要命。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這個女人變得越來越嘮叨,脾氣也越來越差。她在年輕時猶如百合花般純潔無瑕的笑容已經被一張酒館廚娘兇惡的大胖臉所取代,曾經纖細醉人的腰肢現在也變得粗大滾圓,就像是一隻盛放麥酒的重磅酒桶。她現在總是絮絮叨叨地講述自己的不幸,說什麼她曾經有機會做一個皇后甚至女王的,不知當時她的心竅是被哪塊蜂蜜還是糕糖迷住了,居然讓她選了一個又醜又沒出息的酒館老闆做丈夫。
上一次說這話的時候,她正在整理儲藏室,不知道從哪個旮旯裡翻出了我年輕時穿過的鎧甲。這個老婆娘不知發了哪門子的瘋,拚命清洗擦拭著這套鎧甲,還在上面抹了一層精亮的油脂,非要我穿上給她看不可。我拗不過她,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把自己的大肚皮塞進了這件鎧甲中,至於下半身的護具是無論如何也套不上去了,那樣子醜怪得讓我渾身不自在。
可瑪利安看見我這個樣子兩眼發亮,她那張長滿皺紋和橫肉的老臉居然泛起一層羞怯又興奮的紅暈來。就在我想要脫下這套捆得人難受的鎧甲時,瑪利安忽然撲上來狠狠地親了我一口,然後揪了揪我的鬍子,說了一句「老死鬼」,然後就走出了門去,害得我掙扎了半天才把那件該死的玩意從身上脫下來……
一片歡呼聲響起,酒館裡,一群爽朗又熱情的年輕男人們大聲歡笑著,用力將手中盛滿麥酒的杯子碰在一起。琥珀色的麥酒泛起一層厚厚的泡沫,歡快地冒出杯沿,在燈光下泛起一層晶瑩的光亮。
這就是我,一個普通酒館老闆的生活。它簡單而快樂,有我所希望的一切。
我曾有幸和這片大陸上那些最勇敢最傑出的人們站在一起,在他們身邊看著他們親手締造一段偉大的歷史。
但是,我從來也不屬於他們中的一個。
在歷史的蒼穹中,被選中的人會成為星辰,照亮整整一個時代,接受後世萬代的景仰。
我們稱他們為「英雄」。
我從來都不是英雄,我這一生中最榮耀的時刻,不過是在英雄的身側,看他們親手擦亮歷史的夜空。
或許我可以說,我是在那片星光閃爍的蒼穹下,真實而微不足道的……
一個倒影……
(週末有一個外出安排,恐怕必須等到下周才能把剩餘兩章外篇全部放出。
許多讀者大人問我下一部小說的安排,這真是讓我慚愧了。新小說的進展很糟糕,速度慢、思路亂、寫得極沒有感覺。我真有點擔心自己是不是在《星空》裡傾注了太多的熱情和心血,以至於把自己的積累掏空了。
恐怕我不得不重新整理一下思路,才能繼續下一部小說了。另外出於私心的考慮,我還得多攢點字數。這樣一來,兩三個月內恐怕是不會有動靜了。非常感謝大家的熱心,並向大家致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