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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三救姻緣 作者:笑聲 (已完成)

[都市言情] 三救姻緣 作者:笑聲 (已完成)










書名:三救姻緣
作者:笑聲
 
作品簡介:
寫的是個夢。喜歡的人,非常喜歡。看不出來的人,非常不喜歡。
如果你喜愛,所喜愛的,是自己心中的一部分。謝謝知音。
 

楔子

凌晨,不到六點,十六層的筒子樓上,我等著電梯。從樓道的窗口心不在焉地望出去,只見一片錯落的城市房屋的屋頂、灰濛蒙的霧靄,還聽見大地嗡嗡作響……

哎?怎麼嗡嗡響?!

我站立不穩,遠看著一波大浪般的起伏從天地相銜處蕩過來,所經之處房屋坍塌成團團灰塵。握著的手機啪的一聲掉在地上,我回過神兒——大地震!

轉身想走樓梯,我腦中靈光一閃,十六層啊,我是劉翔也跑不下去啊!

一念至此,我的心揪成了個世紀麻花,我這就要死了嗎?

嗡嗡聲越來越大,我兩腿抖著,冷汗一身。

突然,是我的錯覺嗎?一片寂靜降臨到我的周圍,一道光柱從上射下,正打在我的前方。我像被莫名的指令所控,顫抖著向前邁了一步,站到了光柱裡。

這是祥和平靜的光芒,包含著愛和接受。沒有聲音,但無詞的歌唱立刻充斥了我的意識。我感到如此鬆弛,一生像電影一樣在我腦海裡閃過,什麼是重要的,什麼是不重要的,一下子都這麼明了。我閉上眼睛,這就是死亡嗎?也好。

我本來活得也挺沒勁的。

一個月前,我被美領館拒簽了。愁鬱滿懷之際,就在一天前,我的男友正式甩了我——因為他得到了簽證。

這一夜,我幾乎沒怎麼睡覺。我把手機音量開到最大,可還時常舉著手機看看,怕錯過了他的電話。沒有電話,我在自卑和自傲中掙扎。一會兒想就這麼忘了他,這種人有什麼好?!一會兒又想向他撒潑打滾,只要他回頭就好!

凌晨五點時,我實在要瘋了,決定出去到城外待一天,免得自己把持不住,跑到他那裡一哭二鬧三上吊,日後想起來實在沒臉。

我洗漱後,胡亂扔了些吃的喝的在背包裡,圍上黑色的薄羊絨圍巾,穿上黑色羽絨服,把錢包放入兜中,戴上一雙黑色皮手套,拿了手機,背上雙肩背包,蹬上鞋,臨開門前往鏡子裡一看:一張熬了夜的黃臉,加上穿的衣服,二十二歲的人,像個三十歲的大姐,還是個黑幫,正配我黑色的心境。

出了門,按了電梯,我嘆了口氣。還不到六點,肯定不會塞車。心裡想著是去城外爬爬山呢還是去游遊湖,要麼去個郊外的廟宇佛寺?……

接著我就站在了光柱裡。

就這樣離去也不錯。沒有恐懼,沒有悲傷,也沒有快樂。但是我心裡有種不甘。是什麼呢?是失去的愛嗎?是沒得到真正的愛?還是沒愛過?

我好像在空中懸浮著,那種不甘心變成了一種引力,讓我慢慢地沉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秒鐘,也許是永恆,我的腳一下子踩到了不平的地上,我不由自主地向前邁了一步,這一步就邁出了那道光柱,踏上了我的定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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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廢墟(1)

那嗡嗡聲又充滿了我的耳際,比十六樓上的更響。我睜開眼睛,天!我在一片廢墟之上,依然在地震裡!天空陰暗,周圍塵土瀰漫,大地還在抖動,人們的尖叫和哭喊在房屋的倒塌聲中此起彼伏。

我踉蹌了一下,突然覺得有什麼抓住了我的腳踝,低頭一看,尖叫出聲——這是一隻黑手!不,黑的血手!這隻手上血肉模糊,環著手腕的是一圈黑色鐐銬,手腕上被磨出了白骨!我嚇得抖成一團,不自主地蹲了下來。這時黑手邊的磚頭土塊動了一下,鼓出一個包來,我又啊地叫起來。這回是從地上冒出一個腦袋,不,還不如說是個頂著一頭土的血抹布。腦袋上的頭髮摻著血和土,該是恐怖片裡冤鬼來索命的造型。

幸虧沒做過傷天害理的事,我見到此反而冷靜下來,知道這是一個被埋的人想爬出來,於是著手扒開那腦袋邊的土和磚塊。幸虧戴了皮手套,饒是這樣,扒到這人能爬出來時,我手套兩邊和中間的三個指頭都開了線。我的黑皮手套啊。心裡一動,怎麼這時候還有心可惜手套?我在樓邊中心商場前的夜攤上買時才花了十塊錢,難怪是偽劣產品。商場,那這是哪兒啊?不像我住的地方啊!不對,都不像是個城市,倒像個農村。可我明明住在城中的繁華地帶的呀!

疑惑間,一隻黑血手搭上了我的手臂。那人低著頭,喘息不已。得,先救人吧。

我架著那人的手自己先站了起來。那人把另一隻手也搭在我胳膊上,搖搖晃晃的,半靠著我,終於爬了起來。他衣衫襤褸,血土滿身,一隻左腿拖在地上,角度古怪,立著的右腿抖得不行,雙腳之間也有鐐銬。我想先把他扶到平地躺下,好再去救別人。剛走了兩步,那人幾乎癱倒下來,雙手拚命攀住我懸在空中努力保持水平的左胳膊,死也不放,可又挪不動步。我想這人的那條腿肯定是斷了,就要扶他就地躺下。管他是不是平地呢,我可搬不動他。

忽聽見幾聲古怪的大叫,才注意到我扒人的時候,地震過去了。大地的嗡嗡聲和房屋的倒塌聲都沒有了,只是空氣裡依然都是塵土。

餘光瞥到幾下閃光,我扭頭一看,當場嚇得腿軟,差點兒和那人一起癱在地上。不遠處,一個滿頭滿身土的人,右手提了一把大刀,正砍向一個剛從廢墟裡爬出來的人。大刀起落間,一聲嘶叫伴著一道血光,在昏暗的晨光中顯得慘淡又詭秘。被砍的人頹然撲倒,提刀者轉身又去砍幾步外的另一個人。

我肝膽俱裂,張了嘴,可發不出一點兒聲音。

但心裡明白著呢,這絕不是我所處的城市,也不是現代!身邊的人手腳上沉重的鐐銬,看著就不是現代用品,更重要的是,警察叔叔絕不會用大刀片子大砍一通的!這兒可能是個監獄之類的地方,地震震塌了牢房,關在牢房中的人爬了出來。

難道大地震扭曲了時間的走廊,把我從一個地震中送到了另一個地震中,但只是在不同的歲月裡?

但我怎麼向這位大刀先生講清楚?他會不會一下子就用大刀招呼我?

馬上的反應是拔腿就跑吧,可身邊這位此時正死死扣著我的左臂。有心一腳踹他到一邊去,但那樣這人肯定活不成了。本來腿就斷了,不是等著讓大刀先生砍嗎?想到大刀一揮,身邊這個我剛剛親手從廢墟中扒出來的大活人就會身首異處,血濺三尺,我心中不忍(那我剛才費那麼大勁兒挖他出來幹嗎)。況且,他現在雙手抓著我的胳膊,對我也算是依賴信任,把他這麼扔下,多少有些殘忍。他要是該死,也該在刑場上吧。可此時明擺著,獄卒們本著寧殺勿放的方針,無論是否該殺,只想要了所有人的性命,也包括我的呀,可不能讓他們得逞!

先一起逃命吧!實在不行了再昧了良心扔下這人,日後想起來也不會心虛,畢竟盡力了呀。

我彎下腰,把左肩頂到那人的左腋下,左手從下握住那人的左肩,右手反手探到那人的右大腿根處。哈,知道這人是個男的了,但現在不是注意這個的時候。雙手一緊,把那人向身後抬去,讓他一下橫臥在我的雙肩背包上,然後我一直腿站了起來。那人哼了一聲。還好,他不算太沉,比上次我替父母背的那袋五十斤重的米也重不了多少。這就是所說的活的人比物體要輕,真不知道為什麼。

第一章◎廢墟(2)

背向著那個大刀先生,我抬腳走下土磚亂疊的廢墟,心中感慨著:多虧了這十來年的騎自行車和各種體育鍛鍊啊!對了,還有軍訓和近一年的爬山運動!

我是個外強中乾的人,身體屬於健美型,可比那些林妹妹似的女孩兒們還怕自己沒有倖存能力。我危機感特強,看了《泰坦尼克號》後就拚命地游泳,每次不游上千米不走。心想哪天坐船出事,可別靠木板才能活命。咱不去海裡挨凍,在江河裡,游幾下子就上了岸,自己救自己,多好!看了《世界末日的戰爭》後,就常負重長途步行和爬山,怕有一天要逃命的時候,自己跑不遠。

我儘量揀平地落腳,在磚磚瓦瓦中搖晃著前行。走了也就十來分鐘,就已經大汗淋漓了,看來平時的鍛鍊還是不夠。

抬頭望去,已快到磚瓦堆的邊上了。更可喜的是,瓦礫盡頭是一片樹林,林前有一匹正在吃草的馬,馬上還有鞍——這簡直是童話故事啊,我的白馬!實際上這是一匹棕色的馬,但此時不是講究細節的時候。

剛要舒一口氣,就聽得後面有人的喊聲,扭頭一看,我也喊了一聲:「啊——」只見大刀先生,不止一個,至少三個,用刀指著我奔過來。我的心臟幾乎立刻爆炸,拔腿向著我的「白馬」跑起來。

我實在想說我跑得飛快,可事實上我踉踉蹌蹌,上氣不接下氣。汗水流下來,淌到我眼睛裡,生疼,根本沒法擦。我模模糊糊地盯著我的「白馬」,念叨著:「馬呀馬,你可等等我。別走啊,馬呀馬……」我相信集中的意志能指令其他人的行為,更何況一匹馬!

同時特別注意腳下,經常看電影電視,逃跑的人在關鍵時刻總摔一跤。現在看來,那真不是胡編的啊,我隨時都能摔倒。幸虧這十幾年的大大小小的考試,練得我越是緊要關頭,越能沉著冷靜,胡思亂想。

後面的人聲近了,我可沒工夫回頭。最好他們誰摔一跤,或者都摔一跤。電影裡有沒有追人的摔倒的?有過。但有沒有都摔倒的?從來沒有過……

正想著,背上的人在我耳邊喃喃說道:「放下我吧。」聲音又啞又低,我愣了一下,難怪跑不動,原來我還背著一個呢!

一看,我已經跑出了瓦礫區,還有百來米就到我的「白馬」面前了,一時怒從心頭起,大罵道:「你TM倒是早說呀,害得我跑到現在!我現在放下你,知道的說我快背不動了,不知道的說我不善始善終,始亂終棄,有頭無尾,半途而廢。你這不是毀我嗎?可惡!」

我大喊著,其實聲音也大不了哪兒去,不然馬早就嚇跑了。一生氣,怒火化為動力,腳下快了些,餘下的路變短了許多。

我這人就是這樣,逆反心理太強。他如果說「別扔下我」,我也許會動一下把他拋下的念頭。一說讓我放下他,我反而不願意了,幹嗎聽你的?我又不是個機器人。

終於跑到馬前邊,我喘著氣,放慢腳步,看著馬說:「馬啊,你幫幫我吧,我實在跑不動了。」我從來相信草木有情,動物通靈性。現在需要一匹陌生的馬載我逃命,怎麼能不好好先請求一番?那馬看著我,大眼睛好像有種笑意。我鬆了口氣說:「好馬寶寶,你同意了。」反正給馬拍拍馬屁也不丟臉。

走到馬身邊,我想抬手抓住馬的韁繩,雙手一鬆,那人從我背上滑下來,他的手一翻,抓住了馬韁,沒有完全摔倒在地,攀著韁繩倚在馬邊上。反應倒挺快的。

我這才回頭一看,大刀叔叔們就快到平地上了,不由轉身大聲尖叫:「你快點兒啊!」同時雙手抱住他的兩腋,一下子把他舉過馬背,讓他像一袋子土豆一樣臥在馬背上,他可真沒什麼份量。

抖著手扶著馬鞍,左腳踩上馬鐙,我搖搖欲墜地爬上鞍子。右腳來回踢,找不著右鐙子,隱約感到那人握住馬鐙套在我的右腳上。

我騎馬的經驗僅限於兩三次在京郊騎了農民伯伯出租的老馬,慢慢地走走,口中哼個小曲兒,自覺很瀟灑。





第一章◎廢墟(3)

此時此刻,我完全慌了手腳,只大喊:「快跑啊!求你啦!」兩腳下意識地一夾,那馬竟立刻邁步向著樹林方向小跑起來。

又一回頭,見大刀叔叔們已在身後幾米處了,我尖叫著使勁一踢,馬突然加快了步伐。我往後一仰,又往前一撲,壓在那人背上,一把鋼刀呼嘯著從頭頂上飛過去。

我雙手抓住馬鬃,緊壓住那人,一下一下地踢著馬肚,只覺耳邊風聲驟起,眼底初春的淺草飛掠向後,人聲漸遠。

第二章◎林中(1)

聽不到大刀叔叔們的喊聲了,我才吸了口氣,這一下差點沒被嗆死:那人身上又腥又臭,我幹嘔了一下,立起身來。才直了身子,見他慢慢地滑下馬去,忙又掐住他的雙腋把他往上挪了一下。難怪他不重,只剩一把骨頭了,剛才緊張時沒注意。怕他掉下來,我就用一手抓緊馬鬃,另一手重重按地在他背上。

騎了一會兒,我尋找到了規律,那就是要有預見力。雙腿夾住馬鞍,隨著馬的奔跑節奏,不是被動地尋求平衡,而是主動地用大腿和腰部的肌肉來配合馬的動作,和馬一同上下起伏。

如果不是手下得壓著一位,另一隻手也沒馬韁只抓了馬鬃,我一定能騎得很瀟灑。但現在是保證我們都不掉下來,又得儘可能地離他遠點兒,我的姿勢雖有些古怪,可我還是挺得意的。

大約有兩個多小時,那馬在樹林裡左彎右轉,漸漸越跑越慢,最後停在陣陣水聲之旁。一道一人多高的小瀑布,順著石壁垂下,成一條溪水,潺鳴而去。我鬆開馬鬃,才發現一手的汗,一看馬脖子上也是一層汗水,想來馬是到這兒喝水來了。另一隻手剛一抬,那人就往下出溜。我怕他摔著,忙抓住他的一隻胳膊。他一隻手握著韁繩,另一隻胳膊藉著我的勁兒,慢慢地滑了下去,單腿著地,然後緩緩地頹坐在地上,抖成一團。

我順放著他的胳膊,然後手腕,接著鐐銬,彎腰等他完全坐下才松了手。挺直腰,我長嘆了口氣,「還活著,真不錯。」

踢了右鐙,我雙手扶了鞍子,右腿翻下馬來。右腳剛著地,左腳還在鐙子裡,馬突然踏下步,我剛剛鬆弛了的神經又緊張起來。下馬時手裡沒有韁繩是大忌。此時我左腳還在鐙中,馬若走動,我無法拉住它,輕者我腳踝扭傷或骨折,重者……我剛要大叫,餘光裡見那人的手一動,我扭頭,看到他依然死死地抓著韁繩,那馬因此站住了沒走。我忙從鐙中撤出左腳,舒了口氣。

站到地上,一下子覺得腰酸背疼腿發軟,跌坐了下來,正在那人的身前。那人低著頭,手抖著遞過韁繩,未及開言,扭頭吐出一口血來。

我拿過韁繩,想起剛才我那麼重地按他在馬上,萬一他原來肋骨有傷,會不會因此被我壓得骨頭穿了肺?而且剛才的狂奔,他一直大頭朝下,腦血管是不是破了幾根?忙問道:「你怎麼樣?」話一出口,就氣自己沒水平,這讓人怎麼回答?不怎麼樣!很不好!這不是明擺著的嗎?廢話啊!

所以他那兒還沒答話,我這兒已惱羞成怒,又開口道:「咱們好不容易逃出來了,你可不能死!不然的話,我可虧大發了。整個做了無用功啊!知道的說你時運不濟,不知道的會說我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種花花不開,插柳柳不蔭,簡直是個徹底的失敗者啊!」

話中間想到我費盡周折,考了托福和GMAT,有了學校,還被拒了,男朋友也沒了,莫名其妙到了另一個世間,上來就差點兒丟了性命,這不是失敗者是什麼?不禁越說越氣,最後只好大喊一聲:「可氣死我了!」說罷,一下子跳起來,牽了馬就走。

臨走瞥見那人雙手撐著地,低頭喘息著。

我知道馬奔跑後不能馬上喝水,就牽著馬來來回回地走著,一邊說如何感激它,從沒見過面,頭一次相逢就救了我的命。然後向它解釋為什麼不能讓它馬上喝水,它的肺容易炸了,等等。

那人坐了一會兒,極慢地向水邊爬過去。我嘆了口氣,我對馬比對他好,明明拿人家當了出氣筒,把本不干人家事兒的怒火撒在人家身上,而人家還在傷痛之中。

我走過去,把馬拴在一棵小樹上,從後面抱起他,半拖半拉地把他往水邊搬過去。他的雙腿劃過地上,抖得厲害。我到水邊,把他輕輕放下。他依然低著頭,沒出聲,手支在地上,身子顫抖不已。

我又回頭解了馬的韁繩,接著遛馬。那人停了一會兒,慢慢地向水中挪去。他是想洗一洗吧,倒是該洗一下,還是不去幫他的好,畢竟人家是個男子。一會兒,看他一點點地挪到了瀑布邊,艱難地爬到水流正下方,面朝裡,用手把傷腿盤在身前,坐在那裡,任水從他頭頂澆下,不再動了。

第二章◎林中(2)

摸摸馬脖子上的汗大多乾了,我牽馬走到水邊,讓馬開始飲水。我也蹲下身子,脫了手套,沾了一下水,啊,涼得刺骨!那人該不會著涼吧?忽然想起在哪裡讀過,涼水沖洗身體,可止內外出血,那人是為此才這樣沖的吧。

馬喝足了水,我牽著它走到一處陽光充足的平地,把韁繩系在一棵樹幹上,席地坐下來。我肯定是到了古代社會了,不然還用騎馬?

仔細聽著四外的聲音,只有水的嘩嘩聲和偶爾風過樹梢的聲音。沒有馬蹄聲,沒有人聲。但願那些大刀叔叔們沒有我的馬聰明,找不到這裡。

周圍的景色讓我想起那些高中時候的郊遊,水邊林中,一片陽光,少男少女們的笑聲和歌唱。

可現在是在一個陌生的地方了,得趕快看看我帶了什麼東西。我把身後的背包拿到前面來仔細查看:一件深藍色拉鏈運動衣,一瓶礦泉水,一瓶紅牛飲料,幾個面包,兩根香蕉,一把巧克力棒,一大袋巧克力豆。人家說,巧克力是快樂食品,一點兒不假,我現在就想吃巧克力。

我拉開邊袋的拉鎖,看看有什麼以前遺留的物件,現在可都是寶貝呀。翻看著,一包衛生巾!一下子我悲從中來,我可怎麼過每個月的經期啊?!幾張紙巾,一張寫了不知是誰的手機號的紙片,看了半天也沒想起來。一把梳子,最後在底層翻出一盒紙火柴來,上面印著「中國大飯店」,打開來看,裡面用了一根。我的眼淚幾乎湧出來,太好了,火柴啊!我真太幸福了。

忽然想起這火柴是去年我過生日時,與男朋友在中國大飯店吃蛋糕時點蠟燭用的。那天許願時,我默默祝禱明年雙雙出國,吹了蠟燭……我又翻了一下,果然,包底有一支用過的細小蠟燭。我感到沮喪,想起往昔……

說來這真是個平庸不堪的故事。我現在發現,這世界上,無論你有什麼問題,早有人問過了。無論你有什麼樣的際遇,早有人有過相似的經歷。對個人驚天動地的事情,別人看來可能不值一提。可對於那個身在其中的人,卻是一想起來就想大哭一場,滿心滿眼的痛,難以釋懷。

我那庸俗的痛苦簡而概括之就是:被拒+被甩。

仔細點兒的成長簡歷就是——

十六歲:B大學的中文系。

捷徑:跳級。

二十歲:畢業,當了個合資企業的秘書助理(沒辦法,找工作容易嗎?有錢就行)。

任務:打稿件,講電話,擬官樣書信。

安慰:公司的名字響亮。

感慨:大好青春,廢了。

二十一歲:不甘示弱,想考出國去。

目標:國外不長眼的商學院。

手段:考了托福和GMAT(分數上等偏下),發出二十多封諂媚的求取信。

卑鄙手段:擅自提提職位,擴展誇張職責。

評語:盲目樂觀。

損失:兩萬塊報名費。

結果:幾所美國中型大學的通知書。

發現:簽證是最難的。

處了三年的男友也開始聯繫,不是美國,而是澳大利亞,說日後不能被我甩在後方。

二十二歲:

季節:冬末。

氣候:風,裹著漫天的黃沙。

時間:陽光燦爛又骯髒瀰漫的早上。

事件:美帝國主義拒了我!

感覺:想當恐怖分子。(千萬別告訴警察叔叔!)

安慰:男友說,國內也挺好。

點評:謊言。

我平生頭一次感到自己的命運不在自己手裡的悲哀。可誰知後面還有更讓我悲哀的。

時間:一週之後

事件:男友得到了澳大利亞的學生簽證。

影響:他有了個新詞——我很忙。

我們以前也隱隱約約談到結婚,但從此他和我在一起的時候,隻字不提結婚,還淨說些我怎麼不溫柔隨和、脾氣暴躁衝動、說話太多讓他沒法插嘴、平時不會幹家務、總愛玩等等的話。這些話他過去也說過,多少有些開玩笑的意思,現在卻是十分嚴肅。


第二章◎林中(3)

終於:早春的一天。

事件:他對我說他一週後離境。神情冷漠。

心理描寫:那一瞬間,春天遠去。

我這個氣呀,TMD!這麼沒骨氣。就不能說清楚,是要甩了我還是要和我在一起!於是我說「那就算了罷」,氣沖沖地回了家,心中說不出的難受。

以往我們吵架,他都會主動打電話來,這一次,我等了幾天,他也沒來電話。

時間:昨天。

事件:我不行了。

愚行:在午休時出了辦公樓,用手機打了電話過去。

結果:他冷冷淡淡的,不說什麼。

蠢行:我忍不住在馬路邊放聲大哭!

反應:他說了一句無理取鬧,就把電話給掛了!

可恨!這麼輕描淡寫地甩了我!連些「是我配不上你、你真是個好女孩、再見、謝謝你、日後也許有機會」這樣的廢話都沒有!

後果:幾個外地人,本地人,乞丐和非乞丐都好奇地圍觀我。

補救:奔回樓裡,到洗手間用冷水洗臉,

失望:一直洗到午休結束,我的眼睛還是紅腫的,只好對大家說我得了紅眼病。

……

這樣的人生閱歷和情史,自己看著都覺得十分平凡無聊。

仰起臉向著天空,我閉上了眼睛。今天,我突然到了這麼一個陌生的世界,大約連命都保不住,可這何嘗不是好事!因為這強迫我離開了那些傷感,死亡也並不可怕!這是自我安慰還是樂觀向上?不管了,怎麼開心怎麼想吧。

低頭嘆氣睜開眼,把所有東西都放回去,拉上拉鎖,我感到身心俱疲,抱著背包躺了下來。陽光暖暖的,我跨越了兩個時空,也該跨越我心中的黯然……


[ 本帖最後由 globe 於 2014-9-10 12:23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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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水邊(1)

我發著抖凍醒過來,這是在哪兒啊?水聲傳來,我想起來了,忙四周看看,太陽已經快落山了,那人還在瀑布下坐著,太長時間了吧,有五六個小時了。馬還在樹旁吃周圍的草,沒跑就好。我鬆了口氣,又冷得哆嗦起來。昨夜沒睡覺,今天又經歷了這麼多事,難怪困得在野地裡睡著了。幸虧我早上就是為了在野外長時間坐著哀嘆我的失戀而穿得十分厚實。上身棉毛衫外有羊絨套頭衫,下身深色運動褲外罩了牛仔褲,外面還有羽絨服。不然這麼一覺,我非著涼了不可。忙振作起來,背上背包,把馬牽到水邊,又讓它去喝水,看它停下,換了棵樹把它拴上。

收集了點兒樹枝,準備生火,那人肯定也凍得半死。想到這兒,我又一寒戰——那可是個犯人啊!我不知道他犯的是什麼罪,被打成那樣,看來罪行匪淺哪。萬一是個殺人犯可怎麼辦?強姦犯怎麼辦?我不成了東郭先生,或是把凍僵的蛇放在胸口了?

我哆嗦得更厲害了。可心裡有個聲音說他不會是個壞人。為什麼?就因為那句「放下我」?還是我的直覺?什麼直覺,當初和男朋友戀愛時不也覺得挺好?直覺到昨天的結果了嗎?狗屁直覺,還是小心為妙。

但現今舉目無親,我十分心虛。有個人在身邊也好問問事情,況且那人傷得厲害,一把骨頭,手無寸鐵,抖來抖去的,站都站不起來,我完全能打過他!於是決定還是和他在一起,多注意些就是了。

可見人們的信任是建立在自己的強大和對方的無力上的。如果他不是爬都爬不快,我可不敢在這兒等著他。

轉頭看那人,見他正仰頭迎著落下的水流,把頭髮都衝到腦後。我又哆嗦了,水多冷啊!他倒著一點點地挪出瀑布,然後向岸邊緩慢地爬過來。我想過去拉他一下,這才注意到他上身是裸著的,看來衣服都給衝跑了。他爬得很慢,我真替他著急。想過去,怕人家不好意思,我也不想弄濕了我的鞋。我到底是個自私的人啊。

最後,他終於到了水邊,又停下來,身子還坐在淺水裡。他喘著氣,把左手的鐐銬放在水邊的一塊大石頭上,右手摸起一塊大白薯似的石頭,半死不活地砸向鐐銬。我真是忍無可忍了,跳起來,抱了一塊二十斤大西瓜一樣的石頭走過去,右腳踏在他放手的那塊石頭上,把手中的大石塊頭平衡在右膝上看向他,他也正抬頭看向我。

夕陽西下,殘留的陽光照在他臉上。

那是怎樣的一張臉哪!一隻眼睛腫得根本睜不開,另一隻也是紫腫得只剩了一條縫。左眉間一道血痕,額頭一個個紫色的包,鬢角一道傷口翻開,白慘慘的。兩頰也腫著,嘴角被撕裂了,嘴唇腫得翻開著。一寸來長的鬍鬚,有幾處像是被扯下過,顯出下面皮膚……這還是在水下衝了大半天后,原來的樣子大概更慘。憑這張臉,我看不出他多大。

我沒說話,只看著他。他怔了一下,大概被我這手端巨石的凶樣兒嚇著了,然後慢慢地把右手放在大石頭旁,只留左手在石頭上。

我深吸了口氣,舉起巨石,嘿的一聲砸在他左手的手銬上。一聲悶響,手銬居然沒開,只是變扁了,正壓在他慘白的手腕上。我舉起石頭,他動了一下左腕,把扁的手銬翻了個90°,像一個「0」立在石頭上。我又舉起石頭,一下砸下去。一聲響後,我抬起石頭一看,不禁大罵道:「我靠!這是變形手銬嗎?!」手銬又扁了,這次壓入他已經磨得見骨的手腕邊了。他倒沒哼一聲。我大怒,「再來!」咬牙重舉起石頭。他手腕翻回去,我又砸下,喀嚓一聲,手銬終於斷了。我哈哈大笑起來,特有成就感。他把手從手銬中拿出來,放在眼前看著,我可沒這閒心,大叫道:「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快,另一隻,一鼓作氣啊!」他放上右手,我如是者三,又砸開了。

把巨石放在膝蓋上,我笑著說:「好啦,該你的腳啦。」他猶豫著,我才注意到他不僅上身是裸著,下邊也是兩條光腿,腰間纏的破布根本不能遮住春光。哈,女性之夜啊!但現在不是開玩笑的時候,我忙嚴肅道:「大丈夫不拘小節,快點兒!」他抬起能動的右腿,放在了水邊石上,我舉起手中石頭開砸。腳鐐就是厲害,我砸了十幾次,罵了二十幾聲「我就不信了!」才砸開。我喘著氣,扶著膝上的巨石,想是不是歇會兒。他大概怕我不耐煩,忙用手把不能動的左腿搬到了石頭上。放腿時,他哼了一聲,然後趕快用雙手支撐住自己,低了頭抖個不停。

第三章◎水邊(2)

我一看他的左腿,幾乎失手鬆開了放在我膝蓋上的石頭。我原來以為他的腿不能動是因為地震中壓斷了,現在一看,才知道不是。那腿自膝以下看著就是軟塌塌的,一直到腳尖,都是形狀古怪,看來那裡面的骨頭是一寸寸地被打碎的。我心裡一陣發緊,這是什麼樣的酷刑啊!我手抖得舉不起石頭來。

砸前面的鐐銬時,我從沒覺得會失手。本人是玩俄羅斯方塊的高手,知道只要對好了,讓方塊自由落下,必嵌入空當。所以我只讓大石頭對準了下面的鐐銬,順著石頭的重力砸下來就是,不要用什麼力量去打擾自由落體。可是這條腿就像是個成真的噩夢,完全打亂了我的自信。我一個勁兒調整呼吸,對自己說,別緊張啊,就差這麼一個了!但就怎麼也抬不起膝蓋上的石頭。

我看向那人,他不抖了,正安靜地看著自己在石頭上的腿。我注意到他渾身遍佈傷痕,可謂體無完膚。新傷舊傷重疊交錯,都因長時間的沖洗變得慘白。他瘦骨嶙峋,肩頭和肋骨處都露出隱約白骨。

我才想著是不是告訴他以後再砸這個,他突然開口,還是又啞又低的聲音,「沒事,這條腿,已經廢了。」他說得很慢。

我緩過神兒來,知道他看出我不敢下手,說這話來寬慰我。心裡一下子明白為什麼我不把他當壞人,不是他說什麼,而是他的語氣。

那是一種淡淡的和風一樣的語氣,無論他說什麼,都會溫暖到你的心。如果他被打得變形的臉,被酷刑折磨的身體,都沒能讓他失去這種語氣,那麼他一定有比他的肉體更不可摧的堅韌保護著自己的心,一定有比所有加在他身上的痛苦更深的頑強維護著他不可奪的尊嚴。

我眼睛濕熱,但知道絕不能向他表示同情,那是看不起他,就強笑了一下說:「什麼沒事,砸上了可照樣疼啊!」

他停了一會兒,依然是那低啞的聲音,那淡淡的語氣,說道:「沒事,我受得了。」

我差點兒哭出來,但一咬牙,心說:算你狠,I服了U!嘴裡卻笑開了,「好,咱們打個賭,誰輸了就請吃飯。你說我砸多少次才能把它砸開?」

他抬頭看向我,我努力綻開我最迷人的笑臉對著他(當初就憑這張陽光笑臉騙取了公司的信任,得以錄用,誰知道我也會在洗手間以淚洗面)。他呆住,過了一會兒才慢慢地說:「我賭,20次吧。」看來他怕我緊張,知道砸那個腳鐐用了十幾次,這回多說點兒。哈,上當了,沒時間多琢磨吧?會打賭的人絕不能在不知對方想輸想贏時下注。

我衝著他嘿嘿一笑說:「我賭100次!看我贏不贏!」

收回目光不再看他,我轉了轉脖子,擰了擰肩膀,深深地呼吸了幾口氣,舉起石頭,大喊了一聲:「100次!」砸了下去!當然沒開。我又舉起石頭來,喊一聲:「99次!」

……

我心無旁騖,完全投入到舉砸中,像進了托福考場。精確地協調我的呼吸和動作,忘了別的人和事。我下定決心,砸它100下!

當我喊了「86次」而腳銬應聲而開時,我簡直有點兒意猶未盡。我退回幾步,把石頭扔開,險些把自己也甩出去。這時才覺得兩個胳膊沉得像灌了鉛,但我揮臂大掄了幾下車輪,假裝豪情萬丈的樣子,然後才看向他,一笑說:「真可惜,我還準備再砸上它85下呢,你居然贏了。」

他的腫臉對著我,如果能有表情的話,我想應該是氣結狀。我哈哈笑道:「沒關係,勝敗乃兵家常事,我請你吃飯!」我重走回水邊,一腳踏上石頭,向他伸出右手,才發現我的手不自主地在發抖,看來是累得快抽筋了。

他停了好久,才把左手遞給我。我握住時,發現他手指甲全無,指尖白慘慘的,食指上半節向外邊扭著,是斷了吧?我心裡又一抽。他的手冰冷得嚇人,大概死人也不過如此,想到此,我一驚,忙緊緊握住他的手,開始拉他。他右手奮力撐起身子,然後抬手到空中,我俯身握住他的右手,雙手一起用力,把他從水裡拽了起來。



第三章◎水邊(3)

我們四手相拉,有點像「執手相看淚眼」的樣子。他一條腿站著,渾身發抖,別說邁步了,看著隨時又得坐下去。我沉吟一下,唉,只好學豬八戒扛媳婦的方式了。我向他傾過身去,兩手拉著他的手搭過我的左肩,放了他的手,雙手掐向他的腰間,一用力挺身,把他扛在了我的左肩頭。去了鐐銬,他真輕啊!

我口中說著:「對不住,失禮了。」心想怎麼像武俠小說裡,大俠抱美女時說的。慢悠悠地轉過身,到我收集的樹枝旁,找了個平坦點兒的石頭,屈了膝,讓他的好腿先著地,一手扶著他的後腰,一手抬著他傷腿的大腿,緩緩地幫他坐在石頭上。眼中自然看到他的後面一片血肉模糊的樣子,知道他必然受盡了凌辱蹂躪,心中一嘆,但沒發出一點兒聲音。

他低垂了頭,雙手放下來,在身子兩側支撐住了自己。

我離開他,走到一邊,從背後拿下背包,打開拉鏈,拿出那件深藍色的運動夾克。恍如隔世啊,我什麼時候放進去的?回到他身旁,展開衣服,披在他肩上。把他濕漉漉的長頭髮拿出來,擰了擰水,放在衣服外面。他還深深地低著頭沒動。

我等了一會兒,走到他身前,彎下身去輕輕拿起他的一隻手往袖子裡放。他手上有抵抗的力量,但相對於我的手勁,那不過是螳臂當車,我輕而易舉地征服了他的手,把它放進了一隻袖子裡。另一隻手就容易了,他沒用力,我一下就把袖子套上了。對了,識時務者為俊傑嘛,爭不過就別爭了。我心裡說好像我在什麼他似的。想到這兒,自己嚇了一大跳,幹嗎呢?!臉上可沒露出任何表情。把衣襟對上,我蹲下身給他拉上拉鏈。手背觸到他隱私處蓋的那塊破布,又濕又黏,暗暗咧了一下嘴。幸虧我穿了兩條褲子,能分他一條,不然我得拿羊毛衫給他圍上。

我原來想到他後面或者遠處脫褲子,但想到我把人家看個溜夠,這時再假道學,不讓他難堪嗎。罷了,為了你的自尊,我就犧牲一回!就在他身邊解了牛仔褲的扣子,拉下拉鏈,踢掉了鞋,兩手一通忙碌,同時脫下了穿著的兩條褲子,只剩貼身的白內褲,兩條大腿完全暴露於黃昏的微光中,自覺十分無恥。我完全理解我想拉他起來時,他為什麼停半天了。但現在只有破罐子破摔,我扯出牛仔褲裡面的深色運動褲放在一邊,重又穿上牛仔褲。臨蹬上鞋時,又猶豫了一下,脫了襪子,光腳穿上鞋。真有些冷。

他在我這番行為之間,雙手支在石頭上,一動不動地低頭坐著,如入定似的。好,柳下惠啊,沒關係,看不看由你,我就是與你扯平了!

我又走到他身子前面蹲下來,給他穿襪子。他的腳趾也都沒有指甲。我先給他受傷的那隻腳穿,我把襪子使勁兒撐開到頭,儘量輕輕地套上去,他還是屏住了呼吸,我想這依然是疼的。我給他穿好了襪子,伸手拿過我的運動褲,還是熱的,帶著我的體溫,太好了,他正瑟瑟發抖。我先把一隻褲腿套上他的壞腿,上到大腿處,拉了他的手按住。然後抬起他的另一隻腳,他晃了一下,差點兒仰翻。我忙停住,看他用沒按著褲子的一隻手支在身後,穩定住自己,我這才又開始,終於把另一隻褲腿也套了上去。褲子停在他膝上大腿處,我住了手,他也沒動。

他自己站不起來,自然穿不好。我想幫他,又越來越強地感應到他的尷尬和不安。古代的人就這麼想不開。我玩心大起,忽然輕輕問道:「你可有妻妾?」古代自然是妻妾了,不是只有老婆吧。他愣住,我們半天沒說話了,我盯著他,半晌,他低聲說:「有,一妻兩妾……」

不等他說完,我哈哈笑著打斷他,「那你就放心吧,我是不會嫁給你的!你就別害怕了!」說著,一伸手扯掉了他的遮羞布,起身站到他身邊,一手從他後身攔腰抱住他,把他抱起來些,另一隻手儘量輕地三拽兩拽把他的褲子拉到了腰上。前後也就幾秒鐘。然後慢慢放下他,拍拍手說:「成了!我該請你吃飯了。」他好像呆住了,仰著腫臉看著我,不出一聲。吃虧了吧?

第三章◎水邊(4)

我笑著轉身,感覺自己就是個土匪,佔了別人便宜還封了人的口。幸虧他是男的我是女的,這要是性別掉過來,我看了人家還得負責任不是?

我拾起打開的背包,突然覺得非常餓,多長時間沒吃飯了?拿出一個塑料袋包著的小面包,我長嘆了一聲:「我怎麼那麼笨哪!幹嗎才帶了三個?為什麼不多帶些呀!北坡上的老黃牛是怎麼死的?奔(笨)死的啊!」

走到他面前,剛要把面包給他,記起久餓的人不能多吃,就打開袋子,把面包分成兩半,遞一份給他,說:「我很小氣的,這就是我請的飯了。」他的手微顫,接過面包,我看他的手比面包更白。

我到幾步外的另一塊石頭上坐下,一口就咬下了一大半面包,然後閉了眼睛,合上嘴唇,仔細地咀嚼著這另一個世界的美食。不,我從來沒把面包當美食。什麼是美食啊?烤鴨、紅燒肉、香酥雞,烤乳豬……再不濟,醬爆肉丁、紅燒魚……大學時,食堂的菜,我倒掉了多少,作孽呀,上帝饒恕我吧……

「你是,從天而降的,神仙麼?」我一下子醒過岔兒來,他在問我?我看向他,他手拿著面包沒吃,我怒道:「你怎麼不吃?我當然不是神仙,神仙有這麼壞的脾氣嗎?這也不是靈丹妙藥,只是一個松饅頭。你不吃是不是看不起我?!」他忙把面包舉向嘴唇,臨吃前還問了一句:「那你是,從哪兒來的?」

我不看他,暗笑。我本不想回答他的問題,但他的話語中有種讓人感動的關懷,只好嘆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一向俗不可耐。十有八九是——我的家鄉在遠方。最可恨的是,這居然是正確答案!讓人愁懷難解啊!」我一口把剩下的面包都塞到了嘴裡,閉眼細細咀嚼,追求著短暫的滿足。

「那你,有家室嗎?」我一扭臉,他忙把面包重放在口邊。他吃得很艱難,一點點地抿著吃,大概因為嘴是腫的。

我嚥了面包,笑了,「報復我?知道我是從天而降的,可見我拖家帶口了?」然後我停下來等著,知道這事沒完呢。

他吃了一小會兒,終於忍不住了,「那你,在家鄉呢?」

我嘿嘿笑著,「是不是生氣我剛才逗了你,才這麼窮追猛打、刨根問底的?」

他低了頭。我心裡又有點兒過意不去,這一定是個沒讓別人在言辭上戲弄過的人。古代的人大多不會耍貧嘴。

我收起些嘲弄,說道:「也罷,看在你是我在這兒遇見的第一個人的分兒上,我就告訴你一些我神秘的背景。我今天早上正站在十六層樓上,大地震就來了。我走進了一柱光芒,再出來時就站在了廢墟上。我的父母大概已在地震中身亡了。」我停了一下,趕快接著說,我可不願大哭,「而我那夫君(可不是夫君嗎?我們有過床笫之歡)……」我看向他,他依然低著頭,手舉著面包,身子哆嗦了一下。果然,這是他想聽的,我微笑著說:「昨天剛剛休了我,所以他的死活與我也不相干了。」

他一下子抬起頭,手落在膝上,問:「他為何休你?」我向他拿面包的手一揚下巴,他馬上舉起面包放在唇上,我笑道:「孺子可教也。」

停了一下,見他還看著我,鼻青臉腫的,就不好意思再逗他玩了。說道:「為何休了我?因為我休了他呀。(可不是,是我說『算了』的。)但我休了他是因為我怕他休了我,所以要先下手為強,因為後下手遭殃。但我並不知道我休了他後,他會真休了我。我原來想,也許我休了他,他就知難而退,不休我了。我休他是假休,可沒想到他休我是真休。這下我們互相休了後,我想讓他不休都不行了,我也只好真休了他,但畢竟晚了一步。我多想是我第一個真休了他,可事實上還是他鐵定真的先休了我。不好受啊!」

他舉著面包在口邊,腫的唇半張著,弄不清是噎著了還是在喘氣。好久,他慢慢地說:「你是在,逗我吧?」我嚴肅地搖了搖頭。

他字字鄭重一頓一頓地說:「你肯定,他不是因為,你說話讓人聽不懂,而休了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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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水邊(5)

我的下巴一下子掉下來,不由得立刻站起來走到他面前。他忙低下頭,拿著面包堵著嘴,身子有點兒抖。我蹲下來想看他的臉,他的頭垂得更低。

我忍不住哈哈笑起來,「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哪,你可以呀你!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了。巧舌如簧,指日可待矣!」他微微搖了搖頭,說不出話來。我覺得他應該相當年輕,大概也就我這麼大。

我笑著又坐下,他卻抬起頭,對著我慢慢地說:「沒事,在這裡,你就是,說話顛倒混淆,也會有人,娶你的。」

我心中警鐘長鳴,知道要趕快表明自己立場,絕不能和有三個妻妾的人有什麼糾葛。我不理會他言語中的攻擊,反而黯然道:「不是那麼容易啦。我來的地方,每個人只有一個夫人或丈夫。誰也不願意和別人分享自己的愛侶。相處不好,可以大大方方地分手,就是我剛才說的互相休了,但不該腳踩幾條船,吃著碗裡的看著鍋裡的,家花野花一起香。最好的是,結婚是因為兩個人相愛,願意在一起。」

我嘆息道:「人生一世,遇到的人成百上千,真正成為朋友談得來的,不過十數個。我能愛上的有幾人?而我愛上又鍾情於我的,又能有幾人?有緣無姻,有姻無情,比比皆是。可有姻有緣,相親相愛的伴侶,世間才有幾雙?誰不希望婚姻能如此美好,但誰不知道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天命!我不敢奢求,先只定個最低的標準——如果我嫁人,我的夫君一定只有我一個人。我二十二歲了,你這裡我這個年紀的男子誰不是已經結了婚的?可見我婚姻的前途黑暗無比。」

他好久不說話,但願他這回聽懂了。

他終於吃完了面包,緩緩地問:「你不嫁人,可怎麼生活呢?」原來他是在擔心我的生計啊!我一下子跳起來,大聲說:「是啊,我也正為此鬱悶不已哪!」

我開始走來走去,指手畫腳,「我不是醫生,不會種地,不會彈琴,不能賣藝為生;沒有傾國傾城的美貌,不能讓人看一下就收人家錢(他噎了一下);年紀也大了,進不了青樓(他又噎一下);不能賣身為奴,因為我好吃懶做,不愛幹活,尤其遭別人強迫時,更要倒行逆施(他噎住);身無武藝,不愛撒謊,所以不能在江湖上巧取豪奪;生為女流,不能入朝為官;喜歡周遊四海,不願入宮,當然人家大概也不會要我(他又噎);不想入豪門大家,受不了那些爭鬥,沒的讓我心煩;不懂易經八卦、看相測字,廟會夜市上撐不起個攤位;好讀書又不求甚解,平生最愛睡懶覺。你說我能幹什麼?!」我猛然看向他,他忙低了頭,沒說話。

「但是!」我語氣一轉,色厲內荏,聲色俱厲,「古人云『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天理所在,自有安排!我竟穿過了兩個世間,絕非偶然。我現在還不知道我該幹什麼,我只是需要時間,找到我在這個世上的位置!」我揮著拳頭,情緒激憤。我說這些話本來是裝裝門面,但說完了,自己也信了,覺得人生真是有意義的,我必然此行不虛。心情大好,不禁雙手握拳,幾次擊向天空,嘴裡喊著「YES!YES!」大舒一口氣,放下手。

一看他,又見他呆看著我,可能嚇傻了,覺得我是個神經病。

「好了,快說說這是什麼朝代,什麼地方吧!」我坐到他前面。

他回了魂兒,告訴我這是天盛王朝。我問他以前有什麼朝代,他數了春秋戰國和秦,但秦之後不是漢,而是楚。我問他聽沒聽說過劉邦,他說聽說過,劉邦與楚高祖項羽同時起兵滅秦,項羽在鴻門宴上斬了劉邦,有了楚朝。

我嘆了一聲,挺解氣的,每次我讀《鴻門宴》都想進書裡去抓住項羽把他拍個半死。看來我們每一個不同的選擇都會形成一個不同的時空。不同的時空並列存在著,不知它們是否相交。

雖然朝代不同,可各代的更新卻同我學的古代史差不多。大多是皇帝昏庸,農民起義,循環往復。孔孟之道還是社會的主流。

第三章◎水邊(6)

本朝已經歷百年,此時還算穩固。邊疆韃虜虎視,南方也沒有完全平息。我暗自想著,我就在中間待著了,別到亂乎的地方摻合。

他說此地應地處北方,因為皇城此時更暖和。我心中一動,問他是不是要去皇城?他說不去。我鬆了口氣,我可不想捲入什麼皇家爭鬥中去。

有心問他為何入獄,又想他不主動說,必是不堪回首,還是別觸動他。

正思慮中,聽見他輕輕問我:「請問姑娘,姓甚名誰?」

我隨口說:「那你先告訴我。」

他慢慢地說:「你叫我佑生吧。」

我知他講了個假名,取他死而又生的經歷,心裡不快,也不好勉強,就對他說:「我不想用我家鄉的名字了,那樣總讓我想到家鄉。」我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新世界,新天地,我要重新做人!(像給少年犯的標語)從新姓名開始吧。」假名對假名,大家平等。

我又開始踱步,自言自語:「是無名火起和無名小卒的無名呢,還是莫名其妙的莫名?是胡攪蠻纏的胡蠻呢,還是胡言亂語的胡言。是外強中乾的干強呢,還是……」

「姑娘為何總起些男子的名字?」他打斷了我的思路。

我答道:「因為我要扮男子呀。這世上除了男子,誰能公開奔走忙碌?」

他愣愣地說:「你幹嗎要,公然,奔走忙碌?」嗯,改個字,怎麼就不對勁兒了?

我一揮手,「白和你講了半天!我要尋找到我在這個世間的位置,自然要各種事情都做做,天下到處都走走,見見各式各樣的人,看看各種各樣的風物。當個女的怎麼成,很容易就被劫財劫色的,雖然我財色俱無……」

他嗆了一下,「可你,就是個女的呀!怎麼是當的?」

我舉了雙手,「別又和我說我只能嫁人才活得了,我不信我除了賣了自己就沒別的出路了。」

他說:「你幹嗎說,嫁人就是,賣了你自己呢?」平和的語氣裡有一絲急躁。

我沒在意,繼續說:「嫁人我還能幹我剛才說的那些我想幹的事嗎?當然不能啦!」他沒說話。

我接著來:「自由是一切選擇的前提。沒了自由,我怎麼去尋找我的目的呢?」說著,靈機一動,一拍手,「我就叫任我游!」

他咳嗽起來,雙肩顫抖。我輕輕拍拍他,怕弄疼了他,接著說道:「是有些露骨張狂,含蓄者為上。嗯,我喜歡古人詩句『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講的是隨緣就勢,豁達樂觀。我現下可謂山窮水盡了,那就叫任雲起吧。」

他抬頭看我,喘著氣,那隻紫腫眼睛的縫裡有一絲淚光,看來是咳大發了。他喃喃道:「任雲起,好名字。雲起,雲兒……」

我忙擺手,「雲起,不然別人該把我當女的了。」

他又氣結,「你就是……」

「停!」我止住他,指著我的腦袋。

我剪著貼著頭皮的短髮,額前髮際處的頭髮短得立起來。許多次我在洗手間裡,有女孩見到我就尖叫起來,以為我是色狼。在商店裡也有服務員叫我先生。並不是我不想有個女孩的髮式,只是我頭髮極為濃密,留齊耳短髮時,頭髮支棱著,像個獅子頭。長發就必須梳成辮子,否則幹了就滿天飛,洗時還特費勁兒費水。據說是因為我爸在我一週歲之前,閒著沒事兒,給我剃了至少十次頭,你說他是不是欠……我不敢說了。結果,我也想把自己的腦袋剃光光,可又怕因此被公司開除,只好留了個男式短髮。他的頭髮不知比我長出多少倍。

我說:「這樣的髮型只能先當男的了。」他沒再說話。我問:「咱們下面該幹嗎?天黑了,點不點個篝火?」

他好像才發覺天黑了,朝四周看了看,說:「不,我們白天不能走,只有夜裡趕路,該動身了。」

得,我白蒐羅樹枝了。「去哪裡?」我問他。

他毫不猶豫地說:「向南方。」

我看了看他,穿了我深藍色的衣服,他更顯得骨瘦如柴。他好像知道我在想什麼,淡淡地說:「我行。」


第三章◎水邊(7)

我想我們在這兒待了一整天,沒人追上來,真是幸運。也許那些人忙著砍別人去了。但地震後,還是應該盡快離開災區。沒吃沒喝的,弄不好還有瘟疫。可拿什麼去買吃的呢?我暗嘆一聲。

從地上拎起我的背包,拿出那袋巧克力豆打開來。我不愛吃甜的,可是愛巧克力,買的都是低糖的。正好,失血過多的人也不該吃高糖食品。巧克力中有豐富的鐵,可以補血。

回到他面前,拿了三顆巧克力豆,展手給他。他接過去,我說:「馬上吃了。」他默默地塞了一顆到嘴裡。好聽話!我拿出三顆放進口中,嚼著,把袋子重封了口,放回背包裡。我拿出水喝了大半瓶,遞給他,他搖了一下頭。坐在水裡一天了,也不該渴。

我走到水邊,把瓶子灌滿了水,擰緊蓋子,放回包中,心裡想著怎樣才能兩個人同騎一匹馬。他的腿壞了一條,自己不能坐穩,可也不能再像上次那樣讓他頭朝下地臥在馬上,太痛苦了。

拉上了背包的拉鏈,甩在身後,雙肩背上,我突然停下手,看著我胸前的雙肩背帶。因為常出去野遊,我特地買了個高級的雙肩背包。不僅雙肩背帶有厚厚的海綿墊,而且背帶長,大概給那些身高兩米,體重一百九十斤的人設計的。還有一大堆零碎,譬如有可以把胸前兩條背帶拉近的搭扣,可以在腹部相扣,用以固定沉重背包的第三條背帶,等等。哈,我知道了!

我跳了一下,跑到他面前說:「我知道怎麼讓你騎在馬上了,就用這個背包!」他正想把最後一顆巧克力豆放進嘴裡,一下子停住,懷疑地說:「這大概……裝不下我吧。」然後看了一眼手裡的巧克力豆,慢慢地把手放下,可能覺得我就是吃錯了這味藥才變傻的。

我揚起手打向他,口中道:「你把我當傻子呀!」他呆坐著沒躲,可我的手剛要觸到他肩頭,生生停住,他那麼多傷,可不敢打。只用指尖輕輕點了點他的肩膀,說道:「快吃,咱們要走了。」

一觸之下才感到他身上的衣服是多麼單薄,才一件運動衫嘛。我垂頭喪氣地放下背包,拉開羽絨服,脫了下來。我真不想脫啊,但沒辦法。曾有人說過,良心是你哪兒都挺好,可就是讓你覺得不舒服的那個東西。「那個東西」太沉了,我脫了羽絨服,雖然冷了好多,還鬆快點兒,透了口氣。

他的手剛從嘴邊移開,直接就左右擺著,表示不要。我展開羽絨服披向他的肩頭,一邊說:「我剛才舉了那麼半天大石頭,熱死了。一會兒騎馬,也是運動。你就當一會兒我的衣服架子,我覺得冷了,再向你要回來。」

他也不說話,大約因為嘴裡有巧克力豆,可依舊推托著。我一瞪眼,劈手拉住他的手,好冷,就往袖子裡伸,一邊厲聲說:「聽沒聽說過『順我者昌,逆我者亡』?這是劉邦的老婆說的,也是我要說的。我給你的,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我要你的,你給也得給,不給也得給。另外,日後在人前,別這樣推推脫脫的,知道的說你有個人意志,想獨立自主。不知道的會說我強迫威脅你,恬不知恥,霸王硬上弓,趕鴨子上架,反正諸如此類吧。這樣對我的形象有很大的損害,你要注意啦!」胡言亂語,不知所云。

說話之間把羽絨服給他穿上了,他怔怔地,一個字也沒說出來。

我把背包給他背好,走到他前面,拉他慢慢站起來,背轉過身,弓下腰,示意他趴到我背上。他遲疑著,我扭頭對他說:「別讓我冒天下之大不韙來強迫你!」他嘆了口氣,趴到我背上。

我背起他,不禁說:「你好輕啊,一會兒可別讓風吹跑了。」他似乎輕笑了一下。

我走到馬旁,想一想他的傷腿是左邊,就繞到馬的另一側,靠著馬把他輕輕放下來。轉身把背包上的背帶都放到最長,背包掉下他的後背,我攏住那一大把帶子說:「別掉了。」他似有所悟地按住那些帶子,我壞笑著說:「我可又要輕薄你了。」他竟側開臉不看我,我知道他發窘,更哈哈笑起來。心說怎麼像惡少調戲良家婦女似的——只是我是惡少,他是良家婦女。


第三章◎水邊(8)

我對著馬感慨道:「我們走了什麼運啦,遇到了你,你竟然救了我們!你太好了!你是不是天馬或神馬啊?」

他居然笑起來,我莫名其妙。他輕聲說:「這原來……是我的一匹馬,我借給了……」他嘆息了一下,沒說完。我驚得目瞪口呆,難怪他牽了韁繩,馬就聽我們的了,我還以為是馬感激我的好話連篇呢!一時覺得機緣巧遇,莫過如此。

半天我才緩過神來說:「這麼巧,看來還得謝謝你才是。」

他說:「這倒,不必。」

我問:「這馬叫什麼名字?」

他又輕嘆了一聲說:「它既然聽你的,就是你的馬了,你取名字吧。」

我晃晃腦袋說:「看我的靈感了!咱們上馬吧。」

我扶著他轉身面對著馬,他雙手攀上馬鞍,我走到他身後,問:「準備好了?」他點一下頭。我抱住他的胯部,奮力把他舉起來。他的右腳踩進馬鐙,但竟沒力量抬高他的傷腿。我的臂力還是差,一口氣到底,再也舉不高了,還發抖,眼看他就要摔下來。我一驚,低頭鑽進他的胯下,用雙肩扛起他的兩條腿,雙手把他的身體往鞍上送去。他的傷腿甩過馬背,坐到了鞍子上。他痛得啊地叫了一聲,然後沒了聲音,雙手撐在馬鞍上,身子抖個不停。

我本來羞得面紅耳赤,心亂跳,手發抖,見此情景,忙按住他已踏在鐙上的好腿,怕他摔下來(那我不又得再受胯下之辱),來不及害臊了。我知道他的腿傷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他後面的傷創。尷尬之餘,不知該如何開口。又憂慮這旅途顛簸,他如何受得了。

過了一會兒,他平靜下來,說道:「好了。」

我知道多說無益,就走到馬的另一側,解開韁繩,扶住馬鞍,踩上左腳。想清楚了過程,才嘿的一聲,挺直了左膝,單腿立在空中,然後小心翼翼地把右腿屈起到胸前,跨過鞍子,慢慢地坐在他身前。

我翻過右手,摸索到他的胸前,找到右邊的背包帶,探手過去。接著擰著肩,把左肩的背帶也挎上。我說了聲:「往前傾點兒。」雙手把雙背帶收到了肩頭胸前。雙背帶系過我們兩個人的肩膀,還好,居然不太緊。我把胸前的搭扣鎖定,扯緊了多餘的帶子。雙手又摸回他的腰間,拉過背包底部側面的腹帶,在我的腹部扣上。這樣他的前胸就完全貼在了我的背上。他的手僵硬地垂在兩旁,他的臉在我的脖子後,我感到他急促的呼吸。

我知道他不好意思,我這個現代世界的開放女性都有點兒心跳,更別說是個封建古人。但現下重要的是怎樣才能走出一條活路,實在不能拘泥於小節。我索性拿了他的雙手環到我的身前,玩笑道:「好好抱住,往後我嫁了人可就沒機會了。」

他扣了雙手,喃喃地在我耳邊說:「你不是說,不賣了自己嫁人麼。」

我嘆道:「我可沒說永遠不會。此一時也彼一時也。『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賈者也。』」(《論語》中孔子說美玉,賣了吧,賣了吧,我還在等買家呢。)他大笑起來,接著又咳又喘。

我笑著說:「看來你也是個知識分子。」他停了會兒,說道:「你又講我聽不懂的話了。」

氣氛緩和下來。我想了想,扯下圍巾,把他傷腿的大腿和我的大腿捆在一起,怕馬跑起來過於顛動他的傷腿。

他踢開右腳鐙,我踏入腳鐙,彎腰攏住他的小腿,讓他的腳踩在我的小腿肚子上。我知道這只是形式上的,一跑起來,他踩不住的。

我只能做這麼多了。我知道他會受苦,我想說讓他受不了的時候就告訴我,可覺得那樣反而是看輕了這個已經承受了這麼多痛苦的人。我嘆了一口氣,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盡在不言中吧。他稍稍抱緊了我的腰。

抬頭,只見星光初上,燦爛明潤,我不禁開口說:「創造了這樣美麗的星空的神明,謝謝您的眾多奇蹟讓我們活到現在。請繼續保佑我們吧。助佑生安全到家,完成他的心願,幫我實現我來這裡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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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水邊(9)

我摸摸馬脖子,「好朋友,謝謝了,帶我們向南方吧。」

我稍一抖韁繩,馬真的就小跑起來了。佑生在我背後吸了一口氣,一把緊摟住了我,身體貼著我的背顫抖不已。我心裡也痛起來,焦急中,只好藉著馬的起伏輕輕地哼起軍歌,「向前,向前,向前……」

佑生把頭依在我的肩上,強壓著呻吟。

星光下,樹木在我們面前緩緩分開兩旁,我覺得像是騎入了一個朦朧美妙的詩境,而不是一個危險湧動的夜晚。


第四章◎旅程(1)

我哼著一支支不同的歌曲,從幼兒園的童謠,到黃金老歌,到時下金曲。我十有八九記不起歌詞,只一遍遍地哼著曲調,希望轉移佑生的注意力,減輕他的痛苦。

他不願叫出聲,只死忍著,低低地嗯哼,更讓人難受。

馬在林中奔跑著,我不知方向,卻相信冥冥中的指引或他的馬認識歸途,任馬載我們前行。

有個把小時,佑生不出聲了,想是昏過去了。這樣也好,少點兒痛苦。他頭上的汗水滲透我的羊絨衫和棉毛衫,涼涼地濕在我肩頭。我忽然感到我願意好好照顧他、保護他,哪怕為此……

我猛地一驚,他是已經妻妾成群的人了,我根本不應該往那方面想!我感到的這股子變態柔情純粹是女人母性天性的表現。這就是為什麼護士會嫁給重傷員,女大學生會嫁給殘疾軍人。

如果受了傷就能讓我產生愛情的話,那下回我再碰上個被打得兩條腿都爛了、癱在那兒起都起不來的主兒,我還不當場就撲上去獻身了?豈有此理!

是,他那種溫和的語氣和那說不清的堅強勁兒讓我心動,但我相信這是我悲天憫人、母儀天下情懷的副產品。不能和兩情相悅的愛情混為一談。

我枉讀了古今中外關於愛情的種種作品,竟分辨不清友情、親情、同情和愛情的區別嗎?白讀書了,上大學幹什麼吃的?出來後的工資和工人也沒什麼區別,還晚掙了四年錢……

正胡思亂想著,馬突然跑到了一條大道上,兩邊是平坦的田地。我抬頭轉來轉去看明亮璀璨的星空,找到了北斗七星。勺尖的兩顆星聯線指向的就是北極星,是正北方向。我們此時正背道而馳著。我不禁嘆道:「最聰明的馬寶寶,我就知道你是神明派來幫我的!(雖是他的馬,沒有機緣,也不會那麼湊巧地在等我們,就算是天上派來的了。)我就叫你路路吧,因為你比我更知道往哪兒走。」

馬好像很高興,打了一個噴嚏,揚蹄飛奔起來。我趕緊弓起身子,雙腿用力夾住鞍子,全身主動地隨著馬的起伏前後擺動著。

佑生無聲無息地趴在我背上,在昏迷中也緊緊環抱著我的腰,大概肌肉僵在那兒,動不了了。路面上,星光下的影子裡,他的頭髮向後飄著,如柔和翻飛的黑色翅膀。我竟感到非常充實,覺得我將無所不能,所向披靡!

遠遠的我看到漆黑的村落漸漸後退,聽見隱隱約約的狗叫。我不停馬,任它跑下去。夜越來越深了,應該是過了午夜。我白天睡夠了,倒也不困。春夜寒涼,可這麼騎著馬,我反而全身微汗。只是摸佑生的手,依舊是冰涼。我是不是得把我的羊毛衫也給他?不要啊!良心啊,饒了我吧!

前面漸行漸近了一個大的城鎮。地勢不再平坦,左右丘陵與樹木參差間隔,雖遮不住前面城鎮的黑影,我也不能像以前那樣一覽無餘了。看路邊一晃而過的牌子,好像叫朗州城。不管什麼,我都不知道在哪兒。但是這條大路直直地指向那裡,我不禁對馬路路說:「咱們不能進城的,只能繞道走啊。」馬漸漸慢了下來,真嚇人哪,這匹馬成了我的知己了。

我不想到了城前再轉彎,怕離城越近,越有可能遇上人,什麼人都不好。丘陵上的樹林雖不是那麼濃密,卻也是躲藏劫匪的好場所。如果我是強人響馬,定是埋伏在大路左近,所以這種地形,離路越近越危險。古龍的「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這種理論根本用不上。我要是大搖大擺地走這極安全的危險之路而被劫了,劫匪一定說我是個傻帽兒,而我則不得不苟同他們的見解。

我就當一回劫匪,從林中走。

我縱馬走入了黑漆漆的樹林,與大路平行地向前走著。這是今晚又一次走入樹林,但前邊那種浪漫灑脫的情懷不再,有的是一種心驚肉跳的感覺。我高度緊張,聆聽各方的聲音。

樹枝樹葉嘩啦啦的聲音,細碎的動物腳步聲,若有若無的風聲……不知過了多久,等等,有人輕輕地咳了一聲。我多希望那是一個幻覺,但我知道那不是。我的心真的在嗓子眼兒這兒跳啊,過去讀到這樣的句子就喊臭,現在知道自古常言不欺我呀,不在嗓子眼兒跳還在肚子裡跳嗎?這就和「一加一等於二」一樣,沒法用別的方式來表達。據說陳景潤解了「一加一等於二」的死格,不知道那該等於幾了……


第四章◎旅程(2)

佑生動了一下,嘿,你別的時候醒過來成不成?莫菲法則真準——最糟的機遇的可能性最大。我忙騰出一隻手,探過肩膀,食指尖摸到他的唇,輕輕按在那裡。他的唇柔軟有些涼意,他抖了一下。

馬突然噴嚏一聲,我幾乎當場心臟病發作,昏過去。(我原來心臟很健康,但過去的二十四小時我經常覺得我的心臟在亂跳,所以自我診斷是即興心臟病。)完了,我們被發現了!果然,四處一靜,接著細細瑣瑣的腳步聲在遠處響起。我放下手,得,不用擔心他出聲了,馬把我們大家的聲全出了。

現在唯一的好處是敵暗我也暗。雖然我方只一個,不,兩個,不,一個不會武功和一個傷兵,事實上等於零的戰鬥力,但對方並不知道。馬又一個噴嚏,好,還怕他們找不到咱們,我剛才還把你當救命恩人呢。等等,我沒聽見任何馬的聲音,好,他們是步兵,低級兵種。咱們是騎兵,高他們一等。只要我們衝出去就行,他們追不上的。幸虧沒走大道,被他們悶住就不行了。

前面的樹木稀疏了,腳步聲和人聲漸漸移到我們前方。成敗在此一舉了!

佑生的手忽然到了我胸前,我小聲說:「幹嗎,襲胸麼?」

他摸索著背帶,低聲說:「把我扔下,你快走!」

我拍開他的手,「你除了知道如何陷我於不仁不義之外,還會什麼?」我還指望著您是個身懷絕藝的大俠哪,此時抬手一揮,那些人就土崩瓦解了。現在看來是沒戲了。

他的語氣裡頭一次出現惱怒之意,「別玩笑了!」

我馬上聽從,嚴肅地說:「佑生,你答應我。」

他說:「什麼?你讓我下來啊!」

我說:「我們如果逃出這裡……」

他說:「你講,我答應你。」

我接著說:「那你就改名叫『又又生』吧!」他沒出聲,大概呆住了。

我咬牙忍住笑,前面已可見隱約的人影。我解開綁住我倆大腿的羊絨圍巾,對他小聲說:「抱緊了,別害怕!」然後我奮力一踢馬肚子,同時竭盡我平生所有的肺活量,發出了一聲非人的綿長的恐怖怪叫,聲達九霄,氣貫環宇,宛如張飛再世,夜叉重臨。遠處一群烏鴉啊啊飛起。轉眼之間,馬頭已到了正擋路的兩三個人面前,黑暗裡刀光閃起,我尖聲大叫:「厲鬼在此,拿命來!」同時把手中的羊絨圍巾向他們面上拂去。一人啊的一聲大叫,跌坐在地,另一人掉頭就跑,還有一個我沒看清楚,馬就載著我們一躍而過。

我們衝出了林子!於是,再一次,人聲漸遠。我回頭,城鎮已在後方,前面雖然無路,小丘起伏,但視野還算開闊。

我鬆了一口氣,仰望星空,嘆道:「謝謝!可下回能不能別讓我再看見刀子了?」我拍拍馬脖子,「路路,好樣的,比我聰明。知道什麼時候打噴嚏,誘敵出動,好計策!」我又拍拍佑生在我身前的手,「剛才我的那聲怪叫,以後別告訴別人,你就不用改名了。」

佑生微抬起右手,輕輕抓住我的手。我才發現他手抖得厲害,幾乎抓不住我的手,他渾身也是抖成一片。他的左手緊緊握著我的衣服,似乎用全力抱著我,只是一言不發。哦,我抽出了圍巾,他的傷腿晃來晃去,一定是疼痛難忍。

我放緩韁繩,側點兒身,重新把他傷腿的大腿和我的大腿用圍巾綁在一起。手抬起來時,感覺是濕的,天光之下,我一看,黑色的。他的血竟滲透了他的褲子!我心裡一驚,還是不該貿然地讓他這麼騎馬,會把他折磨死的。

他的臉壓在我的肩頭,又一陣濕意。他出了這麼多汗,又失了血,該趕快休息了。我決定,下一個城鎮就進去,碰碰運氣也比讓他死在路上強。

想到他會死,我心裡一酸。

我就看不得生靈奄奄欲死的樣子,像我的命也要完了似的。我撿過幾隻半死不活的貓貓狗狗,養好了,就強迫我父母幫我照看。他們十分憤怒,總說要送到動物收容所去。我只說別讓我知道就行,反正是他們幹的。結果他們一直沒送,可見和我一樣


第四章◎旅程(3)

我是不是把他當成貓貓狗狗了?

我握住他的手,按在腹前他的另一隻手上說:「別生氣了,我不該逗你。只是下次別再講那些沒用的話。當然嘍,最好沒這樣的下次。記住,我們是一根線上的螞蚱,要同進同退地跳來跳去。別老想離心離德,南轅北轍,胳膊肘往外拐,這樣的話國將不國,世風日下,明白了?」

他好像嗯了一聲,又像是哽咽,只是壓在他胸中沒發出來。

我對馬說:「路路,咱們往有城鎮的地方走吧。」馬哼了一聲。我縱馬前行。

一會兒佑生的身體又軟了下去,我知道他又昏迷了,心中焦急起來。在這沒有掩蔽的荒郊野地,我不敢停留休息,萬一被歹人發現了,我們連上馬的時間都沒有。可再這麼騎下去,他可別在我的背上就斷了氣!

我突然十分難過。真是沒有道理,我與他相識才一天——不,到凌晨六點才是一天,現在還不到一天,驚險層出,擔心憂慮,沒消停的時候。可如果讓我有在廢墟上遇見他或不遇見他的選擇,我還是會選擇他伸向我的黑手。

有人說,人的負擔實質是人的充實所在。我現在才深深體會到其真義。此時此刻,他昏迷在我的背上,我卻真誠地感激他伴我走過了我到這個陌生世間的第一個日夜。他的傷痛和無助讓我感到強大和振奮,我對他的關注完全驅散了我經常會在百無聊賴時感到的自怨自艾。如果他去了,我會多麼失落啊!

慢著,你這不是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嗎?是這麼回事兒!所以表面上是我在背著他,但形而上是他在背著我。我還真成欠他的了。不知我把這一番道理講給他聽,他會不會又氣背過去,以為我是在嘲弄他吧?

人生在世,知己難尋啊,再跨越兩個世界,應該更難一倍。不,是同樣的概率?因為你遇見了更多的人?不,背景不同,教育程度不同,應該是更難才對。難怪那些海外遊子還得回來找對象,在外邊更難找到朋友。那我的男朋友為何還和我吹了呢?管他呢,現在他和我沒關係了。要是和我在一起,也許會一塊兒來這裡,那多好玩!可我就不能這麼背著佑生了,這樣的幸福感……

我皺眉,怎麼是幸福感?!我又回到變態的情結裡去了!我連他的真實面貌都沒見過,真名實姓都不知道,幹嗎扯這麼深?一定是因為我初來乍到這個地方,心中慌亂才這樣不堪的!這跟那些被綁架的女子愛上綁架犯,是不是有異曲同工之處?都是因為孤身一人,無所依靠吧。他不是綁架犯,因為我能感覺到,我和他在一起時,我更想把他……想什麼哪?!都是這迷離跳躍的星光惹的!他都快死了,我怎麼辦哪?

我在想入非非裡行進,不知過了多久,抬頭看,一處城鎮的影子出現在前方,我心裡一熱,太好了,拍著馬說:「咱們快向那兒走吧。」但是馬卻慢吞吞地走著,我忙說,「你累了,我知道,咱們到那裡就歇了。」馬點了點頭。

我緊盯著那處暗影,按住佑生冰冷僵硬的手,念叨著:「再忍一會兒,就一會了,別放棄。咱們都走這麼遠了,你可得挺住。別忘了是你說你行的。我現在真後悔信了你。你這麼嚇唬我,我擔心死了。日後你行也要說不行,你說行是假行,我說行才是真的行……」不知道他聽得見否?

終於走到了鎮子邊緣,我不敢進去,想起古代城外都有廟宇,不知這裡是否如此?我引著馬在鎮外繞著,果真看到一處破敗的小廟。門開著,裡面黑黑的。我壯著膽子問:「有人嗎?有人嗎?我們能否借宿一下?」沒人應答。我吁了口氣,就這兒吧。

一決定了,渾身的勁兒一下子洩光了。我坐在馬上,只想一低頭滾下來(難怪經常看見這樣的描寫——XX滾下馬來,滾下來實在是方便哪),可我背後還一個人呢。

我輕輕說:「佑生,醒醒。」他沒有聲音。我摸摸他的脈搏,還有。看來我只有背著他下來了。我深吸了口氣,只覺兩臂痛楚,腰酸背疼,咬了牙,踢了右腳鐙子,一手挽住韁繩,雙手死抓著鞍橋,剛試著起身,佑生就從我背上往下滑去,我趕快又坐下來。



[ 本帖最後由 globe 於 2014-9-15 15:18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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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旅程(4)

四周的黑暗似乎瀰漫開來,星光漸褪,這是黎明前的暗夜啊。我坐在鞍上,此時此景,也許是疲憊不堪,也許是不知道怎麼才能下馬,我忽然感到黯然神傷,低頭不語許久。

佑生輕輕地動了一下,一股暖意從我心底深處散開。這暖意讓我不由得微笑,不由得重新振作,恨恨地想,又不是老虎,怎麼就下不來了?

我再一次解下綁腿的圍巾,誰知道這圍巾這麼有用?把佑生扣在我腹前的手分開。好緊啊!他左手還握著我的一大把羊絨衫,我一下一下地掰開他的手指。嘆了口氣,輕聲說:「我可又得對不住你了。」

我把他的左手從我身前移到左肩上,使勁兒拉下來,與他在我右胳膊下伸過來的右手成交叉,然後用圍巾把他雙手綁十字在一起。他手腕處的手骨被黑色圍巾襯得更加慘白。我咬牙緊緊捆好,打了個活結。好,他被綁住的雙手正按在我胸前,我一陣心驚肉跳,祈禱他可別現在醒過來。

於是又一次我握了韁繩,按住鞍子,站起來。他往下墜,但他綁在一起的雙手終於在我胸前一緊,止住了他身子的下滑。我把重心移到左腳,踢開右腳鐙,用右腿把他的右腿架著跨過馬鞍,然後慢慢地往地上探下右腳,終於踩著了地,我放了一半心。他整個身子軟軟地吊在我身後,頭仰向後方。我左手緊握著韁繩,抽出左腳,踏在地上,心裡一鬆。

我弓下身,把他向上一顛,將他的頭甩回到我肩頭,他哼了一聲。我出了一身冷汗,得趕快給他鬆綁,趁著他沒醒,毀滅我綁了他的證據。可馬怎麼辦?不能丟在外面。我一手牽著馬,一手按住他被捆住的交叉處,彎著腰走到門邊。他的雙腳拖在地上,劃過落葉,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

我踅摸著,沒地方拴馬嗎?黑暗裡看見向內開著的門上有個門環,就把他往上使勁兒一顛,將按住他手腕的右手移到他大腿處托住他的身體,他又嗯了一聲。我的汗都從鼻子尖冒出來了,渾身燥熱,嚇得。自己心裡有鬼啊!可沒辦法,我得過門檻啊!一步跨過去,到門環前,想把馬韁穿過門環打個結。可能是昨天的舉石鍛鍊過了頭,也可能是我累壞了,加上用力的是我的左手,我哆哆嗦嗦地怎麼也不能把韁繩穿過去。最後終於穿過去了,我的手剛一鬆,韁繩又脫落出來。我忙用手一抄,抓住了韁繩,嘆了口氣。就聽佑生在我耳邊輕輕說:「你要是把我的手解開,我能幫你。」

我一哆嗦,眼前金星亂晃,差點兒就趴下了。我定了定神,咱是已經毀了,沒救了。我只好強打起精神說:「你總選最不合時宜的坎兒醒來,早點兒或晚點兒多好。」他居然低笑了兩聲,我心中一恍惚,聽他說道:「我覺得此時,挺好。」

我恨不能一頭就撞死在這破門上。哎!沒辦法,誰讓咱有些變態,自己沒了氣焰。只好恨恨地說:「這事兒沒完,我以後再和你算賬!」典型的敗退語。

抬手扯開了活結,我把圍巾甩過左肩,他的右手搭過我的肩,有點兒抖,伸過門環。我用左手把韁繩遞給他,他接過去,扯過門環,我的左手再接過繩子來,套過另一段韁繩,打了一個結。

我噓出口氣,雙手扶住他的兩腿,走進了黑廟。

停了一會兒,我看清了廟裡的大概情景。不過是一個破敗的神龕,滿地坑坑窪窪。我走到神龕前,轉身背對著神龕緩緩地放下佑生,讓他右腿先著地,然後倚著神龕的檯子站好。我打開胸前和腹前的搭扣,從背包帶中脫出身來,立刻感到背後少了溫暖的覆蓋,覺得有些冷。佑生極輕地嘆了一聲,大概是鬆了口氣。

我轉身摸索著打開他身後的背包拉鏈,放入圍巾,又摸出火柴和那幾張紙巾、紙片,拉上拉鏈,對他說:「你等一等,我找東西點上火。」他有點兒抖,嗯了一聲。

貓著腰,我睜大眼睛滿地找樹枝爛木頭等等,蒐羅了一些放在地正中,想先點了火再去外面找更多的。蹲在小雜物堆前,我用紙巾和紙片裹住干的樹枝子,然後打開火柴夾,扯斷一根紙火柴。我喃喃地說:「只許成功,不許失敗啊。」手有點兒哆嗦,遲遲不能劃下去。

第四章◎旅程(5)

忽聽佑生說:「你好像,沒以前那麼囂張了呢。」語氣中笑意昭然。

黑暗中我臉發熱。我怎麼解釋我綁他的雙手在我胸前時感到的心旌蕩漾,和他醒來時我被人窺見隱私的驚慌。英雄氣短哪!

我恨道:「敢呲毛?小心我治你!」這些都是空洞的威脅。從幼兒園時起我就知道,說這種話的人,外強中乾,理屈詞窮,黔驢技窮,只是在拖延時間,好想想詞兒,但願他不知道。

他一笑,極慢地說:「看也看過了,綁也綁過了……」得!看來他也知道。

我願賭服輸了,揮揮拈著火柴的手,「行了行了,我怕你了還不成麼。」奇怪,他看不見我的臉色,有時他都沒看我,但我覺得他知道我在想什麼,即使是我藏得很深的情緒和思想。嚇人!我的心亂跳了一下,覺得像被他抓住了什麼把柄似的,再也不能似以前那樣揮灑自如了。

我有些懊惱地一下劃動火柴,突然迸發的火苗嚇了我一跳,我忙點上引火的樹枝,又把火种放到別的樹枝邊。慢慢地,火燃起來,四週一下子亮了。我看向佑生,他的腫臉依舊,他倚著檯子,抖得像隨時會癱下來,和剛才說話的平靜語氣完全靠不上邊兒。我嘆了一聲,此人如此隱忍,語中不帶出痛意來。

我忙起身扶住他,看來他是一步也不能跳,但我此時卻不敢像以前那樣放手輕薄他了。我正猶豫間,他又輕笑了一下,說道:「你也有此時?」

哎?怎麼反過來了?!

我一個激靈,嚇醒過來。心魔生矣!他有三房妻妾啊!

我哈哈一笑,說:「你等著!」我一合雙臂環腰抱起他,轉身兩步走到火邊,放他下來。攙著他屈了右膝,慢慢席地側坐下。我拍拍手,走到他身後,把背包從他身上解下來。打開背包,把水瓶遞給他,又給了他一個面包。把背包放在地上,我展顏一笑,對他說:「你看著火,我去多找點兒樹枝。」他坐在那裡呆看著我,沒說話。

我拾起一根燃燒著的小樹枝走出去。哼,我還是原來的我!

到外面,依然漆黑,我四外走了走,藉著火苗看了看環境——荒草叢生,有一眼井,有一棵乾枯了的小樹。我到井邊,太好了,還有個帶著繩子的破桶。火滅了,我等了一會兒,眼睛適應了黑暗,把桶扔下井去,打上來大半桶黑油油的水。我把水放在小樹邊,一腳高一腳低地走到門前,把馬路路解了牽到了小樹旁,繫了韁繩,讓它喝水吃草。臨走又拍了拍它,說了聲「謝謝你」。

我左右前後、起起落落地撿了一抱樹枝,回到屋裡,把樹枝放下,續了幾根在火裡。不敢把火弄得太旺,怕把破廟給燒了。然後緊挨著佑生坐下,對他說:「你可以靠著我了。」看咱們誰怕誰!

佑生沒說話,一歪身子,竟真的靠在我身上。我支撐著他,心中感到一絲快樂和滿足。大概是有人依靠著我,讓我覺得自己很強。

看見他手裡的水瓶和面包都沒變樣兒,知道他在等著我,心道:迂腐!我拿過水瓶打開來喝了一口,遞給他說:「你要慢慢喝,多喝些。」他點了一下頭,又把面包遞過來。非得我給他掰開?我懶得說他,打開袋子,分了一半給他。他接過去,手還是有些抖。兩個人在沉默中開始吃東西。

吃完了,他喝了幾口水,要遞還水瓶,我說:「再喝些!你失了血,要多喝水。」他十分聽話,又連喝了許多,才又遞過瓶子。我接了,他倚著我輕聲說:「我想躺一下。」我忙慢慢挪開,扶他側躺在地上,他把頭枕在我的腿上。

過了一會兒,他輕聲說:「你可有,怕的東西?」

還唸著我剛才的慌神麼?可惜,過去了。我說:「當然有!我就怕嫁個有妻妾的人,和一大堆女人一塊兒獻媚爭寵,一想到此我就怕死了。」這何嘗不是實話,我認為最噁心的恐怖片是《大紅燈籠高高掛》。

他沒說話,像是睡過去了。良久,他低聲說:「我是,真的,佩服你,雲起。」他清晰地唸著我的新名字,我愣了一下,好陌生啊!他竟然沒生氣我剛才刺激他的話。又聽他接著說:「你年紀輕輕,如此膽智,世間少有,更何況,你還是個女子。」


第四章◎旅程(6)

我一揮手,「別提我是個女的!我正努力要忘了這茬兒呢。你最好也趕快忘了,算幫我一個忙。」

他輕輕笑了。嗯?你倒越來越愛笑了,欠罵了吧?又聽他接著說:「可謂是,女中豪傑了。」

好你的,噁心我!好話還不會說嗎?讓我還給你!我搖搖頭說:「我算什麼?我幹的事全是為了自保,只是狗急跳牆的把戲,充其量不過小聰明罷了。我心中充滿恐懼。一旦我哪天不能保護自己了,我會嚇得癱瘓的。我當不了豪傑,因為我怕痛。稍微一點兒痛苦,馬上就崩潰了,內心毫無毅力和堅強。你就不同,佑生,你其實才是真正的英雄呢。」我嘆了口氣,「你受盡折磨卻能活下來,這要多堅強!聽你言語之間,不亢不卑,不急不躁,現在雖身負重傷,依然能談笑如春風暖日,這是何等的定力啊!我才是真的佩服你。」我忙停下,說多了吧,互相吹捧?

他的頭微動了一下,臉對著火光,閉著眼,大概也腫得睜不開了。我下意識地伸手要把一縷沾在他太陽穴和紫腫眼睛上的頭髮撥開,手在空中又生生停下來,放回到身前。我還是別招惹人家,也別縱容自己。

我感到我腿上他頭枕著的地方一片濕潤,他又出虛汗了麼?我稍扭頭看他的後面,一片黑糊糊的,深色褲子,也不分明。他一定要得到治療。

我開口道:「等天亮了,我們就進這個鎮子,找醫生為你包紮一下,我們不能再這樣騎馬了。」

他又動了一下頭,大概想搖頭,「不。沒有銀兩衣著,也太危險。」看來他是有仇家的,我怎麼碰上這事,嚇了一哆嗦。但此時,如果不找醫生給他治療,他命不久矣。今夜就這樣死去活來的,再這麼下去,我不願多想。我只撿人少的時候進鎮,如有仇家,只要我不讓他惹人注目,把人的注意力都攬到我身上,不該有太大問題。就這麼著吧,聽天由命了。

我正考慮著,聽他又輕聲說:「我們就接著這樣……向南,就是了,我行的。」可惡!就知道說這種逗我心尖兒的話。

我回道:「行什麼行?!這回我說行才行。你說你行,都快死在馬上了。可氣!把我忽悠得提心吊膽,嚇死了至少一百萬個腦細胞,日後老年痴呆怎麼辦?像你這種『行』,一之為甚,豈可再乎?」

他又要開口,我打斷他,「這裡是不是也有佛教?」

他愣了一下,說:「是的,怎麼了?」

我笑了,「天機不可洩露。」

看來神明的照耀能穿透所有的變幻,宗教的傳播竟橫掃過了不同的時空。

他又開口,「不能進鎮……」

我打斷他,「此事已定,不必多言了!你從今往後記住,我說行就行,不行也行。我說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跟你行不行的沒什麼關係。天一亮就進鎮,你不去,我就把你綁起來放在馬上馱進去!」看誰狠!

他停了片刻,一笑,一字一字地說:「並不是,怕被你綁起來……」我一身冷汗,心驚肉跳,明白棋逢對手,他竟知道怎麼點我的死穴!趕快,走為上策了,逃吧!

我忙一探手,伸入他身上的羽絨服的一個口袋裡,說:「我讓你看看我在家鄉用的錢包吧。」拿出了錢包。他又輕笑了一下,我臉又有點兒燒,你倒笑口常開了你。

我多放了幾根樹枝,火大了些,打開了錢包,長嘆一聲:我大約昨天此時把這個錢包放進口袋裡的吧,一日何止千萬里啊!我把錢包裡的東西一樣樣地給他看,什麼是錢票,硬幣,車票,收據,各式銀行卡信用卡等等。我沒想到有這麼多雜七雜八的東西。他一會兒問這個,一會問那個,有無限興趣。一件件我平時視而不見的小雜品,此時都能說出一套解釋。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低聲談笑,像是我小時候和鄰居小孩在玩過家家。

突然,一張照片從我的身份證後面掉下來。他本來正拿著我的身份證看我像通緝犯一樣的照片(所有人在身份證上的照片都像通緝犯照似的。如果不像,那麼就不是身份證上的照片。可也有人說見過不像通緝犯的,像個受害者。我覺得還是像通緝犯好,至少是個活人),此時一怔。


第四章◎旅程(7)

我拾起照片,心頭一暗。照片上我以前的男友得意地笑著,典型的陽光書生模樣,白淨的面龐,眉眼清楚。此時看來,既熟悉又陌生。我不帶合影照,覺得太顯擺,這張照片也不知放了多久了。一時間,我又感到那種茫然。三年裡,多少課桌旁的相伴,路燈下的雙雙人影,商場裡的指點江山,一次次的接送,一回回的纏綿……都是空的麼?一個簽證就划去了所有?他還不是因為已經有了另一個人而離開我,僅為了一個未知就先甩了我,更顯得我無足輕重啊。或者,在這以前,他已心生不滿,冰凍三尺?只是我從沒在意他的那些抱怨。他早就漸漸離開,我卻毫無察覺。

我的嗓子有點兒痛。

「是你,原來的夫君麼?」好久了吧,他輕聲問。

我點點頭,把照片給他。不敢說話,怕暴露了我的嗓子。

他看了很久很久,我也不說話,想著心事。

「真的是為什麼呢?」他終於問道。

你還窮追不捨哪,但我現在實在是心力交瘁,便淡淡地說:「為什麼?因為他覺得能找到比我更好的唄。」

「不可能!」他幾乎立刻答道。

我嘆了一口氣,「怎麼不可能?這就是所謂的變心啊。如果他的心在我身上,什麼都是好的,不好的也是好的,不會有更好的。如果他的心不在了,什麼都不是好的了,好的也是不好的,最好的也會有更好的。」

他停了一會兒,說:「我竟然聽懂了!」

我撲哧一下子笑出來,劈手奪過照片,扔到了火裡。可看著火苗把照片慢慢燒盡,我剛剛明亮了一下的心又暗了下來。不禁想:這世上真沒有可靠的東西了,他的愛不可靠,我的愛又如何?不也一樣可以一揮而去嗎?

他又問:「你怨他麼?」

我心裡好疼,想起我在大馬路邊痛哭失聲的樣子,發誓我永不要再哭。長吸了口氣又呼出去,我說道:「他既然能變心,何嘗不是證明我當初看錯了人啊!我們家鄉人總說『真正聰明的人才能找到個好伴侶』。我選擇錯誤,白費了時間和精力,怨他還不如怨我自己!又沒有誰拿槍逼著我和他在一起的,完全是自作自受。我枉讀了十二三年的書啊,腦子裡進水了才選了一個人來殘害我!知道的說我一時糊塗,不知道的非說我愚蠢無比,腦滿腸肥,有眼無珠,痴傻呆粘!我上,無顏見我的父母雙親;下,沒臉見我的貓貓狗狗;前後左右,對不起我的酒肉朋友。我可虧大發兒了!日後這種賠本兒的買賣咱可再也不能做了,丟不起這個人哪!」

好久,他又拿起我的身份證看著,小聲說道:「誰都有過……你下回的,肯定是筆賺錢的買賣了。」

嘿,他竟然會耍貧嘴了。我搖頭,「我怕了,本人沒這個眼力價兒,不做買賣了,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了。」

他輕輕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

我猛地看向他說:「你現在可以和我對話了,了不得啊,一日長進了兩千年哪。」

他似乎笑了笑,不再說話。

我默默地把東西收拾了,從他手裡扯過來身份證放好,把錢包又放回兜裡。對他說:「你冷不冷?別睡,會凍著的,天也快亮了。」

他把手放到胸前,低低地說:「你唱個歌兒吧,我喜歡聽。」

我看著外面不是那麼黑暗了天空說:「就唱家鄉的一首老歌吧,很多年以前流行過。」

我輕輕地唱起來——

曾經年少愛追夢,一心只想往前飛,行遍千山和萬水,一路走來不能回。驀然回首情已遠,身不由己在天邊,才明白愛恨情仇,最傷最痛是後悔。如果你不曾心碎,你不會懂得我傷悲。當我眼中有淚,別問我是為誰,就讓我忘了這一切!啊,給我一杯忘情水,換我一夜不流淚。所有真心真意,任它雨打風吹,付出的愛收不回!給我一杯忘情水,換我一生不傷悲,就算我會喝醉就算我會心碎,不會看見我流淚……




[ 本帖最後由 globe 於 2014-9-15 15:18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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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旅程(8)

宛如我此時的心聲。我一遍一遍地低唱著。我的腿上越來越濕,他一動不動。

外面,黎明到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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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iejie88  樓主| 發表於 2012-9-12 10:00 |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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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尋醫(1)

天亮了,我扶佑生起來,背他出去,讓他扶著外牆站好,我也去方便了。我暗暗決定,無論如何,我得混出個模樣,日後好設計並製作衛生馬桶。我實在不能容忍惡劣的如廁環境。

雖然兩天沒怎麼吃東西,但由於過度興奮,我也不太餓。原來想把食品多留幾天,現在我卻決定多吃一點兒。如果進了鎮子,出了問題,我也不會遺憾。

我回來把佑生背到馬旁邊,放下他。他又一次開口,「還是……」

「停!」我抬手止住他,「我不重複了!」

他按下我的手,「如果出事……」

我氣道:「你煩不煩哪,又來毀我。」

我打開背包,拿出最後一個面包,一人一半吃了。又拿出紅牛飲料,向他展示這易拉罐,說道:「此乃集各種營養精華的飲品,你如果體諒我千方百計地希望你活下去的苦心,就把它全喝了。」我拉開易拉罐,遞給他。

他搖搖頭,「一起喝。」

我搖頭說:「你喝了,我要穿你身上的衣服。」

他又要說什麼,我一擺手,「聽我的。」

他喝了飲料,我把易拉罐又放回背包(現在什麼都是寶貝了),自己吃了一把巧克力豆。把東西都裝回背包,把背包放在地上。報紙上說有人每天只吃巧克力,三個星期瘦了十九斤。我照這樣下去,一個星期就可以瘦十九斤。早知道一天吃一個面包和一把巧克力豆就能活,以前我就不必吃那麼多別的東西,還得天天減肥。

我拉開他羽絨服的拉鏈,替他脫下來,對他說:「幫我拿著。」然後我雙手從下面把我的套頭羊毛衫翻過頭頂,羊毛衫帶起我裡面的棉毛衫,半露出我的胸罩。我心說不好,這不是在人家面前跳豔舞是什麼?不能說什麼,越涂越黑。趕快脫下羊毛衫,裝沒事人兒一樣,一手拿過羽絨服,一手遞給他羊毛衫。他接住,微低了頭,沒出聲。

我穿上羽絨服,又從他手中拿過來羊毛衫,撐開領口向他頭上套去。他想躲,晃了一下。我懶得罵他,再一伸手,不由分說給他套上,拉過他的雙肩,示意他把手臂伸進去,他沒再抵抗,先後把兩隻胳膊伸進袖筒。我幫他把羊毛衫拉下來,有點兒短,袖子也是。我又探手把他的頭髮從裡面拿出來,拿起地上的背包給他背上,按著他的身材調節好了背帶,扣好胸帶和腹帶的背帶扣,舒了口氣。我怎麼跟個丫環似的。

我轉了一圈脖子,把雙肩往後收了收,看著他嚴肅地說:「我們進鎮,不管發生了什麼事情,你,不許笑!不許說話!不許亂動!不許不聽話!記住了!」然後不等他回答,轉了他的身體,一把抱起了他,讓他一腳踏著馬鐙,俯臥在鞍上。我解了韁繩,牽了馬,走向這個小鎮。

我們走在大道上,時間還早,周圍沒人,太好了,沒什麼人追殺我們。呼吸著早晨帶著泥土氣息的空氣,我覺得十分振奮。

進了鎮子,街道還是空蕩蕩的,只一個小店已開門,有熱氣冒出來。我凝目看去,一個五十歲左右的老者在門裡晃蕩。也好,隨緣吧。我低聲又叮囑了一句:「記住我說的話!」

我走到小店門前,那老者出了門,看著我,一臉愕然。我抿嘴露出一個溫柔的微笑,雙手合十作了個揖,開口道:「這位老丈,我乃北方臥佛寺的還俗和尚(頭髮短嘛),願我佛慈悲,保佑您生意興隆,萬事如意。我的這位俗家小弟不幸摔傷,請問老丈,此鎮中最好的郎中在哪裡,可否勞您告訴我?」

佑生在馬上發出一陣壓抑的呻吟。

那老者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忙還禮道:「這位小和尚有禮(不是說還俗了嘛,沒聽見哪),你只需去找李郎中,他住在此街盡頭東邊,紅漆大門,甚是醒目。」

我又一拜,「多謝老丈。請問李郎中是否熱衷醫理,痴迷學習呢?」

老者笑了,「正是,小和尚如何知曉?」

我一笑,「不然如何成得了最好的郎中呢。」

第五章◎尋醫(2)

老者點頭,「小和尚聰明。但這李郎中甚是高價,你要多備點兒銀兩。」

我微笑著一拜,「我佛慈悲,自有安排。」轉身牽馬而去,餘光裡,見那老者一直站在門外看著我。

佑生在馬上剛開口,「你……」我打斷他,「不許說話!」

我到了那紅漆大門的院落前,還好,門稍開著。我上前叩動門環,一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人走出來,衣衫不整,光著頭,一臉的不耐煩,見了我一愣。

我肅穆地一拜,「請問您可是這鄉里大名鼎鼎的良醫李郎中(扣頂高帽)?」

一見他點頭,我馬上說:「我乃北方著名大寺臥佛寺的還俗和尚,任雲起。雲起不才,也曾隨我師傅遊歷四方,得我師傳授佛家秘傳大悲佛陀心臟起搏術(CPR也)。當人氣斷死絕之際,若立行此術,倘若此人命不該絕,此術可起死回生,令無脈的心臟重新跳動。雖簡易好學,但危急時刻,曾救過無數性命,李郎中可想一觀其妙?」

他蹙眉看著我,我嚴峻地回看著他。

他遲疑地問:「你這衣著……」

我答道:「這是寺內特製的冬日服裝(幸虧我的羽絨服是黑色的,古代和尚都穿緇衣),專為遠途雲遊所備。」

他問道:「你想要何報酬?」

我一拜,「請李郎中醫治我這位俗家小弟,另備一套衣服鞋帽給他穿戴。如有可能,再贈二兩紋銀。」

他愕然道:「我行醫許多年,這還是頭一次有人要我治病還送衣服銀子的!」

我仰天朗聲大笑(的確是荒唐),他呆住了,嘴半張著看著我。

我停下笑聲,平視著他說:「李郎中有所不知,在下遠遊無數異域奇鄉,見各色中土聞所未聞之事。聽我一席話,勝讀十年書。與我相遇的機緣,千金難買。今日因我這位俗家小弟,我與李郎中有緣相見,傳你大悲佛陀心臟起搏術。你他日思量,必明白你今日之所作所為,與你所得相比實微不足道也。」

他看著我說:「你才多大年紀?敢出此狂言。」

哼,非給你點兒厲害看看!我拉開背包,拿出一個香蕉,甚是巨大完美(前天剛在家樂福買的),又掏出一顆巧克力豆,拉好拉鏈。

我把香蕉遞給他,問道:「李郎中可否告訴我此為何物?」

他反覆察看,不能命名。(這麼大的香蕉在這裡是沒有的。)

我微微一笑,「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人豈可貌相,海水豈可斗量。此物名香蕉,皮可搗碎敷傷,治感染化膿(是真的)。裡面的果肉甘甜淳美,常食可治頭重暈厥(防高血壓),抑鬱氣悶(治憂鬱症)腹梗不化(潤腸)也。」

我又遞過去巧克力豆,「請問這又是何物?」

他拿了,來回看,放在嘴裡,舔了舔,又舔了舔,不由得給吃了。巧克力的魅力所向無敵,我個人就有過這種,說只舔舔,然後不知不覺讓巧克力豆跑入我口中肚內的經歷。

我深沉地說道:「此乃巧克力豆也。補血提神,輔佐正氣,價比黃金,當今皇上尚無緣品嚐。」

他臉白了,大概覺得遇上碰瓷的了。(吃了人嘴短不是?)

我大方地一笑,「若李郎中盡力醫治我的這位小弟,我奉送這根香蕉,另外再贈一枚世間無價巧克力豆。」

他終於笑了,「好!任先生請進。」開了門。

我牽了馬進門去,他示意我把馬拴在院裡的樹上,自己走入正房裡去了。

我拴好馬,從後面抱下佑生,他發著抖。我幫他轉身對著我,在他的耳邊輕聲說:「你要是敢說一個字,我掐死你!」

轉身背起他走向李郎中的診室,他在我背上,愈加抖得如風中落葉。

我走進診室,才明白為何李郎中穿著邋遢。這診室亂七八糟,藥罐雜物、各式醫書、大小家具,紛紛亂放了滿地,讓人無法下腳。只有半張床鋪是空出來的。

李郎中已坐在床邊唯一的椅子上,正拿著那隻香蕉在鼻子下面聞來聞去。果然是醫痴。聽見我們進來,他半心半意地示意了一下床鋪。我背著佑生走過去,放他下來,扶他慢慢坐下。李郎中擺了一下手說:「除去衣物。」

第五章◎尋醫(3)

我背向著李郎中,湊到佑生臉前,看著他,使勁兒向上挑了挑一邊的眉毛,露齒一笑——就是古裝電影或傳統戲劇裡那些花花太歲強搶民女前的調戲表情。他微低了頭。我解下他身上的背包,從他腰間掀起羊毛衫,幫他脫了,放在一邊。又拉下拉鏈,想脫去他的運動衫,一打開衣襟才發現衣服的許多地方已和他的傷口黏連在一起。我皺了眉,手拈著衣襟,哆哆嗦嗦地就是下不了手去給他脫衣。他抬頭看我,愣了一下,大概驚訝我居然沒有趁火打劫,然後又低下頭,抬手輕拿開我的手,自己把運動衫脫了下來。

看著那衣服從他的處處傷口剝離,他那裡沒出一聲,我這兒倒吸了一口長氣,脊背發麻。

李郎中大概意識到他脫了衣服,終於放下香蕉,扭頭一看,嚇了一跳,出口道:「這是什麼傷?」

我嘆了一口氣說:「我這位小弟被歹人所獲,受盡苦楚,可憐他口不能言,還望李郎中好好治療。」

「他還是啞巴,何其命苦。」李郎中嘆道,我也跟著他一嘆,佑生一抖。

人們都說醫生和唯恐天下不亂的人有相似之處,我深表贊同。我曾因一個簡單的病症去看專家,專家三言兩語把我打發了。我在門口聽他說:「這種病也來看專家,真是……」我當時羞愧難當,恨自己怎麼沒病個七死八活的,只這麼個不複雜多變的病,白白地浪費了專家的寶貴時間。

佑生應該使李郎中的美夢成真了。李郎中從一開始的震驚中恢復之後,就變得極其興奮,跟吃了搖頭丸似的,搖頭擺尾地在那裡如數家珍地對佑生的傷評頭品足,「這是烙傷,這是鞭傷,這是刀傷,很簡單。這是鈍物慢慢割的,這是磨的,這是咬的,這是扎的。這處指骨斷了。這像是剪過的,這像被剜過的,這像是硬撕開的……」

我聽得眉頭緊皺,渾身發冷,不住地顫抖。佑生抬頭看我,輕輕搖了一下頭,大概是想告訴我他沒事。直到李郎中開始滿屋子地找瓶瓶罐罐準備上藥,我才暖和過來。

他媽的,應該多要點兒東西,佑生成免費教材了啊!虧了,該要五兩銀子。

李郎中把佑生的上身上了藥,包紮了他的頭,肩膀,胸腹,手腕,手指,示意佑生躺下。佑生把好的腿放到床上,我上前去輕輕把他的傷腿搬上床,他還是疼得一陣亂抖,我忙扶他躺好。他輕輕地推了一下我的膝蓋,我明白他希望我出去。我點點頭,輕拍了他的手背兩下,轉頭對李郎中說:「我去看一下馬匹。」

李郎中擺擺手,自言自語,「這人怎麼還能活著呢?還會有什麼新的……」

我拔腿奔了出去。

我站在馬邊吁了口氣。我一向認為我是個心狠手辣的主兒,今天怎麼腿軟了?是看不得那些傷呢,還是僅僅因為那是佑生?他究竟犯在了誰的手裡?那些傷竟不是為了要他的命,而是為了要他受苦的。能到這份兒上,一定有極深的仇恨。這種仇恨不外乎是為父母、夫婦、子女報復這類的情感糾葛。他連說話都緩慢斟酌,態度總是溫和恬淡,我感覺不出他有任何壞心,他怎麼會結下這麼恨他的仇人?

隱約聽見佑生在屋中低低地啊了一聲,我急步走到開著的門前,可又停下來,背靠了門框。他不願我看到,我就不進去了。耳邊聽著他斷斷續續的壓抑的呻吟,我覺得時間過得好慢好慢。

李郎中說「這下好了」時,我像從夢中醒來,定了定神,轉身進了屋子。佑生已穿好褲子和運動衣,但上衣沒拉上拉鏈。他低垂著頭坐在床沿,兩手支著床邊,身子微抖。

李郎中正擦著手上的血跡,得意揚揚地說:「如果不是我知道怎樣從那裡去除腐肉淤血……」

我忙打斷他說:「我的小弟是否可以騎馬?」

他一皺眉說:「還是不要。我剛剛除去腐爛紮結了傷口,若顛簸震盪,一旦傷口重綻,恐將危及內臟,至少會失血傷身。其他,幸虧他用冷水沖去了大多積垢,也止住了血,倒無大礙。只是,我無法醫治他的腿。筋骨已全廢,早晚將毒發。多則一年半載,少則半載一年(什麼意思),屆時會十分危險,恐怕……看他的命吧。」他去屋邊一個陶盆處洗手去了。


第五章◎尋醫(4)

毒發?噢,我記得哪裡說過,腿部肌肉如果沒有血液循環就會逐漸壞死,引發敗血症。我心中突然十分難過,看向佑生,見他也正看著我。他頭上包紮著一圈白布,已被汗水滲透。

我們相視許久。

「來,見識一下你的什麼大悲佛陀心臟術吧。」不知什麼時候,李郎中已回來坐下,一副看熱鬧的樣子。

看在你好好醫治了佑生的分兒上,我教教你。

「好!看我傳授你佛家秘傳大悲佛陀心臟起搏術。在我教你具體手法前,我要告訴你這其中的奧妙,否則你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我選了一塊小空地,用腳輕挪開幾個小罐,在那裡來回踱步。一隻手背在身後,一隻手在空中比畫,「我們有兩組神經控制著我們的動作。一組是主動指令式的,指導著我們舉手投足之類動作。比如,你要有意識地去邁步,才能走路,可對?」

李郎中點點頭,有些茫然。

我接著說:「而另一組,是非指令式的,指導著我們心臟的跳動和肺部的呼吸之類的運行。你用不著指使你的心臟去跳動吧?你睡著了也在喘氣,對不對?」

李郎中又點點頭。

我一拍手,他嚇了一跳,我說道:「這就是心臟起搏術的機巧之處!因為這第二組非指令式的行為與你的所思所想無干,只要有氧氣(不對,他還不知道什麼是氧氣)……嗯,空氣,這些行為就能繼續!也就是說,我如果在心臟剛停止跳動,呼吸剛剛停止時,馬上把空氣輸入身體,這第二組的神經會以為人沒死,一切正常,它們會重新運轉,哪怕你神志已失!這如同拋磚引玉一般,用外來的刺激使身體裡的器官再動作起來。你明白了嗎?」

我看向李郎中,他恍然大悟狀,同時嘆道:「的確是聞所未聞啊!」(這實際上是我半回憶半編造我曾參加的一小時CPR訓練所得而成。)

「那麼怎樣把空氣輸入身體,讓這第二組神經重新工作呢?」李郎中已經摩拳擦掌了,「是啊,是啊。」

我一笑,「就是以正常心臟跳動的速度去擠壓心臟,以正常呼吸的頻率把空氣打入肺部,引動兩者再生。」我捋起兩隻袖子,「我來演示一下。」

我走到床邊,對佑生說:「小弟請躺下。」扶他慢慢平躺好。

李郎中也站起來。

我扭頭對李郎中說:「我們心臟的中心位於左肋從下往上數的第三條和第四條肋骨之間。所以殺人其實也不用費那麼大勁兒,一隻金釵就能置人於死地,根本不用拿刀上下亂砍。」

李郎中一哆嗦,「你怎麼知道這些?」

我一瞪眼,「該問的問,不該問的別問!」

我轉頭指著佑生的胸部,「取他兩乳之間正中點稍稍往下些,大概齊在這兒吧,用一掌按住,另一掌按在這掌之上。這正是他心口之處。」我示範地按上了佑生的胸膛,放上去才覺得不對,我的手掌下,他的心臟,隔著一層裹傷布,這麼近,似在我的手心裡跳動著。

我一走神兒,李郎中輕咳了一下,我側臉,見他正期待地看著我,我忙說:「以心跳的速度,大力下按一寸半左右,三十次一組,做上至少十組吧。」

他等了一會兒,問道:「你怎麼不按哪?」

「我這位小弟受傷,我怕他……」

「那就按我吧。」說著,李郎中就要脫衣服躺下。

我只覺有什麼一觸我手背,忙低頭,見佑生的右手,正輕按在我的手背上。我轉頭說:「別麻煩了,看好了,我只做一兩次!」

再低頭,佑生已挪開了手,真夠快的。我對他說:「你忍一下。」然後大概地按了兩下,每次佑生都哼了一聲,聽得我手軟骨酥。

李郎中說:「我也來試試。」

我攔住他,「得了,按壞了怎麼辦?」

他愣神兒之間我又說:「雖然大力按動可更深地擠壓心臟,但也不要過狠,你把肋骨按斷了,人家活過來也不會好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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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尋醫(5)

他連連道:「正是,正是啊。」

我抬起手,「這樣的按摩可使心髒得到平常二到四成的血液,是否心臟能憑藉這少於一半的能量重新啟動,實在要看那人的福分了。但有此機會,聊勝於無。」

我又拍了一下手,「下面就是如何把空氣打入肺部了。在發達的異國他鄉,人們用一種像泵一樣的機器,把空氣壓入肺部,而緊急時,我們只能用嘴了。」

說完才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當場傻在那裡,我一定面色古怪不堪。

李郎中等了半天,終於問:「如何用嘴?」

我垂頭喪氣地說:「自然是嘴對著嘴,使勁兒往裡吹氣了。」

「如何如何呢?」李郎中眉飛色舞地問。

我對著佑生沉痛地說:「小弟呀,為兄我要冒犯一下了。為了天下蒼生,你就犧牲一回吧!」

佑生好像抖起來,大概是給嚇的。

我對李郎中說:「先微抬下巴,讓頭後仰,然後捏住鼻孔如此。」我用左手食指和中指輕抬起佑生的下巴,右手捏住他的鼻子,心中升起一種異樣的感覺。佑生反倒不抖了,平平靜靜地躺在那裡。

我接著說:「深吸氣,兩人口唇相貼,不留縫隙。施救者用力把氣吹入另一人的口中。以呼吸的頻率吹兩次,然後按心口三十次,交替行為。」

李郎中兩眼灼灼地看著我,我嘆息一聲說:「看好了,我做兩次。」

我深吸了一口氣,緊密地覆蓋上佑生微張的嘴唇,用力吹了進去,馬上離開他的唇,吸了一口氣,又緊貼上,再吹了一次。

他的嘴唇還是有些涼,真是柔軟動人。我忙放開雙手,直起身說:「如此這般了。」我臉覺得有點兒燙。

李郎中若有所思地說:「有些不妥……」

我也嘆息道:「是啊,你們這裡男女大防甚嚴。你這麼來一下子,對方若是個未婚的女子,你大概就得娶了她;若是個已婚的,你有性命之憂;若是個男子,你大概少不了被暴打一場。」

李郎中和佑生同時哆嗦了一下。(佑生:我的確該……)

李郎中微搖頭,「若是為了救命……何種情形,該施此術?」

我回憶著,「有時是溺水者被救上來,沒了氣。有時是莫名昏厥之人。」

李郎中思考著,「有理,尤其是溺水之人……你所說的機器,倒是不該太難,我們所用的風箱就可改一下……」

我答道:「對呀,只需注意輕重緩急。不要太強了,打穿肺葉或把多餘的氣打到胃裡,引出胃中渾濁物,嗆到肺裡,諸多麻煩……」李郎中皺眉撅嘴,深思不語。

我雙手背向身後,環看四周,不禁感慨道:「日後雲起若有發達之日,定建立百醫堂於全國各地。廣搜天下醫書,與所有郎中共勉,統籌收入支出,堂中設專家研究組。像李郎中這樣痴迷醫學研究之人,平素只需看疑難病例,餘下時間可專注研發新的醫療手段和設備,惠及百姓多矣。」(不過是抄襲連鎖醫院和專家制度罷了。)

一轉頭,見李郎中正神色興奮地看著我,「任先生果然不同凡響,是我知遇之人哪!此乃我平生所願!剛才我還不信先生的非凡才能,深感慚愧。我日後一定聽從先生的安排。」

我一笑,「好,就這麼定了。若我成就,李郎中此處就是我第一家百醫堂!」我與他啪地擊了一掌。

我現在只有二兩銀子,還得等他一會兒給我才能拿得到。我弄不清為什麼有這樣的豪情,只覺得天下早晚在握,我只是在等待時機。

佑生躺在那裡看著我,腫臉上看不出表情。

我扶起他,給他的運動衫拉上拉鏈,又把羊毛衫穿好。李郎中拿來一件長衫,我替他罩在外面,把他的頭髮拿出。李郎中又遞來帽子。我打開背包,找到梳子,給佑生梳理了一下。我向李郎中要了根帶子,把佑生的頭髮在頭頂紮好,為他戴上了帽子,遮住了他大半個臉。

李郎中在那裡看著說:「他可是你的親弟弟?」

第五章◎尋醫(6)

我說:「不是。」

李郎中說:「先生如此待人,日後定能澤濟天下世人。」

我哈哈笑起來,「我要是這麼待天下世人,非累死不可!」

李郎中又說:「剛才我就是被先生的笑聲所攝,如此豪邁颯爽。今日得見先生,確是三生有幸。」

我一擺手,「李郎中過譽了,若引我為知己,請直呼我雲起就是了。」

我轉身打開背包,拿出一顆巧克力豆,想了想,又拿出一根塑料紙裹著的巧克力棒,轉身對李郎中說:「那根香蕉一定要盡快食用,剝開外皮食其中心即可。記住我說的,皮可搗碎敷傷。這是我說過要給你的巧克力豆,不要長留,盡快吃了。這裡面是一根巧克力棒,此時天下,唯我有之。(不會再地震了,沒別人了。)你用剪刀剪開外包裝紙,把裡面吃了。也不要留得太久,會化掉的。但這外包裝紙不要扔掉,這就算我任雲起的『雲起之令』了!日後不管是誰,拿了這信物來見我,但凡我雲起有援手之力,必不辭相助,就如李郎中今日慨然助我一般!雲起在此謝過了!」我把東西遞給他,並低頭一抱拳。

李郎中接過東西,眼中似有淚光,也想抱一下拳,可手到了半空,轉身出去了。一會兒他就跑回來,手裡拿了銀子放在我手中說:「我本當傾家相助,但又怕那樣辱沒了雲起。這裡是紋銀一十二兩,二兩是我許諾的,十兩是我借給你的,你不必推辭,日後還給我就是了。」

我脫口而出:「知人至此,難怪是一方良醫啊!得遇李郎中,我雲起何嘗不是三生有幸。」

要知道沒有人喜歡被施恩惠的感覺,所謂小惠是恩,大惠成仇也。李郎中聽出我知恩必報的許諾,不願以施恩的姿態助我,也不願給我太多的錢讓我難堪,實在是用心良苦。

我重把背包讓佑生背上,然後背他出門走到馬前,放下他,又從後面抱起他臥伏在鞍上。李郎中奔出屋,遞給我兩個小瓶,「這是給你小弟的,每天塗抹,可減輕些疼痛。」我忙感謝,接了放入背包。他站在那裡,似有不捨之意。

正在此時,門口有人喊:「李郎中在嗎?」

李郎中看也不看門口,張口說:「診費十兩起。」

門口人說:「好好,快快……」

我笑道:「暫且別過。」

李郎中說:「雲起走好。」

我牽了馬,走出門外。


第六章◎講書(1)

走出李郎中的門,我牽著馬,慢慢地在街上走向那個給我指路老者的小店。有了銀子,準備在那裡吃點東西。

佑生得到了醫治,我非但沒有鬆一口氣,反而心情愈加沉重。如果李郎中說佑生不能騎馬,我就絕不能再讓他冒這個險,雖然他肯定又會來那套「我行」其實不行的伎倆。可買輛馬車,談何容易啊!即使只是一個沒有遮擋的平板車,也不是十幾兩銀子就能買到的。

正苦苦思索之際,聽佑生輕聲問:「你在何處學得那,心臟大法的?」

我抬頭看看,四周無人,他的頭垂在我肩膀旁的鞍邊,好可憐,就小聲答道:「在上大學時,參加過一個學習班。」

他又問:「你是,怎麼,學得那,吹氣之法的?」

我一閃念,看透了他的狼子野心,就咬牙說:「說來話長。我那一日的班中,只我這一個女子。學到吹氣法時,老師只好讓我和一位男生互相學習指導。原說好我先吹他,他再吹我。可是我扒著他的嘴,一口氣吹進去,他就暈厥過去。老師無奈,又指定了另一個男生。誰知,我一口氣,他也昏過去了。結果,我吹了七七四十九個男生,統統倒地。到第五十個,也就是班中最後一人,我精疲力竭,沒有把他吹暈過去,方才得到老師首肯,得以出門。這麼多年,我技藝生疏,不知剛才吹你時,你是否感到眩暈?」

他半天沒言語,最後顫聲道:「確是如此。」

我哼哼冷笑了一聲。忽然想起剛才李郎中說他的腿早晚會毒發,大概……心中一下難受起來,咬了下牙說:「什麼確是?我們用的是假人,必須吹到胸部指示標上升一寸才可。連吹三十次,累死人,哪有隨便吹一下那麼容易!」

他停了一會兒,輕輕說:「你是不願說謊麼?那剛才如何……」

我笑道:「除了我是還俗和尚與你是我的啞巴小弟這種無足輕重的名稱外,哪些是謊言?心臟起搏術的確如我所示,香蕉的功用也如我所說,名貴的巧克力的確曾價比黃金,你別告訴我你朝皇帝曾享用過。」

他輕笑道:「的確不曾。勝讀十年書和千金難買,倒也非妄言。」

「嘿,擠對我是不是?」

他又想想,「那你為何說我是你的啞巴小弟?」

我說:「你一開口,人們就會知道你與眾不同。你哪怕只說一個字,也能露出馬腳。至於小弟……哼,我比你見多識廣,叫你聲弟弟也不虧了你。」

他哽了一下:「你……」

我打斷他,「我是毀你不倦的。」可我停了一下,又說,「小弟弟更容易贏得人們的信任和愛護。」可氣!我現在可太心慈手軟了。他這才低笑了一聲,沒再講什麼。

我嘆道:「其實人生所在,就是怎樣用我們的所學來達到我們的目標。活學活用盡在我們。我講了一個故事,換來了你的治療,我還可以……」我腦中有了個主意,一拍手道,「我還可以講個故事來掙到我們需要的馬車。」

他努力抬頭說:「不可貿然行事!我已得到治療,就……」

我一揮手,「不必多言了,我意已定。你說話的時間過去了,現在你又是啞巴了。」說罷,把他的頭輕輕按了下去。

我們到了那個老者的小吃店,要了兩碗粥粉湯麵之類的東西。這是我來這裡的第一頓熱飯,但因為心中想著我要干的事,真是說不清我到底吃了什麼。佑生吃得很少,只用勺緩慢地喝了幾口,就放了勺,留下了大半碗。想到我將進行的大事,我一仰頭,把他剩下的都給喝了。

飯後,我又向老者買了二十個饅頭,背包裡放了五個(大概明天就都起毛了),要了一個布袋把餘下的裝了。問清楚這鎮裡哪裡賣馬車和哪裡是最熱鬧的地方,背著佑生出了小店。

我牽著馬,馬上馱著佑生,先走到馬車店。看準了最便宜的板子車,和老闆說好了價錢,然後又向老者所說的熱鬧地方走去。沿途的人漸漸多了,有些人盯著我們看,有的還指我們。我不理不睬。



第六章◎講書(2)

到了那地方一看,我心中喜悅。只見一棵大樹立在一個小平場的邊緣,環著場子有茶館、飯館之類的店舖。沿途看來,這確是這小鎮最繁華的地方了。

大樹下坐了一幫流浪兒童,正嬉皮笑臉地看著我們。我牽馬走過去,提了饅頭袋子,到了小乞丐們面前,一人遞了個饅頭,微笑著說:「孩子們,幫叔叔我(真彆扭啊)一個忙,可不可以?今晚我再請你們吃饅頭。」他們愣愣地點了點頭。

我正色道:「你們去各處大聲喧嘩,說有一位遠方來的還俗和尚,名叫任雲起,曾遊歷五湖四海,胸中有無數軼事奇聞。今日午時三刻,將在此大樹下開講神奇史事,戰爭風雲,曲折往復,精彩無比。首場免費,後面不想聽的就不要交錢了。你們幫了我這個忙,一會兒可以來維持秩序,免費聽我演講,晚飯還有饅頭。」

他們一哄而散。

我一把抓住了一個樣子挺機靈的小男孩說:「你去李郎中處,說剛才與他交談的雲起將在這鎮中大樹下演講精彩故事,讓他帶了筆墨紙硯,一桌一椅,另加一小塊木頭前來幫我搭檯子。」我算賴上李郎中了,沒別人哪。

我轉身抱下佑生,讓他倚樹坐下,然後把馬拴在樹上。回身到他身邊坐下,等著李郎中的到來。

這裡我介紹我一個獨特的家庭背景:我的父親乃一個不可救藥的京劇戲迷。他還不是迷所有的戲,只迷馬連良和「群借華」(群英會,借東風,華容道)。我現在回首往昔,只能用「精神虐待」這四個字來概括他在我幼年時代加諸我身上的種種京劇熏陶。自我記事起,我們家就日夜充滿了「群借華」之一的錄音。可惡的是,他對音響的其他功能一竅不通,卻知道怎樣反覆播放一段他喜歡的唱腔或對話。許多次讓我聽得近乎瘋狂。別的人家播個交響樂之類的高雅東西,我天天耳中迴響的就是那些京劇的對話唱段和叮叮噹噹的鑼鼓聲。氣煞人也!我之所以變得性情殘暴,想必是因兒時苦難所致。但誰能想到今天我要憑此經驗掙出我的馬車呀!我爸要知道了還不搖頭晃腦地要我謝謝他(想都甭想了您)。

說到此,您應該知道我要幹什麼了。正是,我要在這兒演講赤壁之戰!我雖然熟讀《三國演義》,但覺得說起故事來,京劇「群借華」更適合。許多對話是現成的,只需把唱腔白話講出來就是了。

千萬不要小看這赤壁之戰的魅力。記得我年不到十歲,第一次讀到三國此處時,已是夜裡。被監督睡覺之後,偷偷摸摸地蒙在被子中,提心吊膽地聽我父母的動靜,拿個手電筒看完了那幾章。對沒聽過的人來說,這絕對是好故事!

我正在腦海裡複習那些兒時不堪回首,現在卻印象生動、意味無窮的「群借華」之種種對話和場景時,忽覺得佑生的一隻手輕輕地拉住了我手。我扭臉,只見他的紫腫臉木然地對著我,但我知道他在擔心,一時心中溫暖,用另一隻手拍了拍他的手說:「別害怕,今天就讓你見識一下我任雲起,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在這鎮上興風作浪,渾水摸魚的本領!」他抓得更緊了,竟有點兒發抖。

我忽然想起我若講書,必然招來眾多人的注目,會給他惹出麻煩,就說:「佑生,我一會兒將引來很多人的注意,你應該藏起來。我讓李郎中把你安置在他那裡等我吧。」

他把另一隻手也握在我手上,低了頭,低聲說:「不必。」

我說:「那你被人發現了怎麼辦?會出事的……」

他打斷我說:「沒事的,我不離開。」停了一下又說,「沒人會在逃跑時還聽書的。在這裡,反而好。我要聽你講書。如果出事,你就千萬別露出你認識我。」

我氣憤地說:「你真煩人哪!多少次了,又說!忘了我說的關於螞蚱的話了?」

佑生說道:「不要!會很危險……」

危險?以前的哪次不危險?我說道:「你就別再廢話了!佑生,如果我沒記錯,從一見面,你就老出這種餿主意。知道的說是你看不起我,一有機會就貶低我,不知道的會說我本來就是個背信棄義、不折不扣的叛友之人!你說你這樣對嗎?是不是在毀我?真不夠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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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講書(3)

說實話,我對死亡本身已不再恐懼,可事到臨頭,我還是會拚命求生,這大概是本能。可佑生已經不是個我能扔下的陌生人了,我背著他騎了一路馬,我們在破廟裡聊了天。如果以前在廢墟上我還存了丟下他的念頭,現在,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不會不管他。如果真出了事,我很有可能被嚇得半死不活,但十有八九,我也會哆嗦著為他拚死算了。這真是膽小如鼠和膽大妄為的完美結合。

想到這兒,我嘿嘿笑起來,側臉看他,見他低著頭,握著我的手,不說話。大概生氣我說他不夠朋友。又想起他的腿……他也是一片好心,我不該這麼罵他,就忙輕搖了一下他的手說:「佑生,你夠朋友還不行嗎?本來是你又說錯了話,可咱們誰跟誰?我不生氣,你也別生氣了。」我現在已經是倒賠本兒做買賣了,哪裡還有唇槍舌劍的影子?

他也不抬頭,輕聲說:「沒有,生氣。」

正說著,就見李郎中一路飛奔而來,後面跟著幾個人,一個拎了把椅子,另外兩個抬了一張桌子,上面還躺了個人!那躺著的人懷裡抱著一捲紙,支棱著的兩隻手裡,一隻拿著支筆,另一隻握著硯台。看來那些是求他看病的人哪!

他跑到我面前,幾乎是披頭散髮,衣衫凌亂了。我忙站起來一抱拳,謝字還沒說出來,他已經在那裡指揮上了,「放下,放下。你,快下來,椅子放那兒,紙什麼的放桌上……」

他回頭看我,「你要寫什麼?」好,客套話全免了。

我略一沉吟,說:「你就在一張大紙上寫:千古流芳,赤壁之戰。赤是赤裸裸的赤,壁是牆壁的壁。」

他拿起筆,對旁邊半死不活的一人說:「你研墨!」呵,這簡直是另一個我呀!

他大筆一揮而就,我一看就傻了,這簡直是蒙古文哪,敢情醫生的書法古今相同啊,誰也看不懂。我看旁邊研墨的人有氣無力的,只好說:「可以了,我的小弟也可以寫。」

轉身拉佑生起來,連抱帶拖地把他弄到桌前說:「你寫!周正就行。我的毛筆字像狗爬著寫的。」

他嘆息了一聲,伸手拿起了筆。就這樣,他一條右腿站著,左腿拖在地上,我在左邊摟著他的腰,他的左臂搭在我肩頭,顫顫巍巍地,給我寫了三張廣告。他的字清俊挺拔,煞是好看。(日後這三張字成為無價之寶,被人瘋狂追捧競拍,那是外話了。)

我讓李郎中把廣告貼在小場地周圍,把桌子選了位置放好,擺了小木頭在桌上。忽然想起了個事情,就對剛剛貼了廣告回來的李郎中說:「我還要一扇門板和一副床褥,我的小弟用。」他一轉身,對那幾個跟來的人說:「聽見沒有?快去找,你們回來我再給他看病!」好,比我狠。

等門板搬來後,我讓人把門板抬到正對著桌子的地方,好讓我容易看著佑生。我把他扶到門板上躺好,頭下的褥子折成個枕頭,讓他的頭枕在上面。給他嚴嚴實實地蓋好被子,帽子下只露出一張嘴。

人們漸漸地聚過來。我坐在了桌子後面。李郎中對著我在佑生旁邊坐下。一個神色有些傲慢、穿著講究的年輕人也坐在了前面。小乞丐們在四周坐了,圍著中間零零散散的人們。我微微一笑,輕吸了一口氣,啪地把小木頭拍在了桌上,眾人一驚。

「諸位父老鄉親,我雲起曾遊歷千山萬水(坐飛機不過兩小時的事),觀遍五湖四海(電視啦),見識過許多奇聞軼事。我現下所要講的,是奇中之奇,異中之異,更難得的是人人事事具是實情!話說有一中華之國,山川秀麗,國土豐饒。在這個國家的歷史上,有過一次神奇瑰麗讓人歎為觀止的大戰——赤壁之戰。其中曲折機關、風流人物被後人傳頌千載而不衰,我在此就為大家細說根源!」

話說北方曹操揮兵南進,一路長勝,以二十萬精兵加各方降兵部眾,共八十三萬人馬,陳兵大江北岸,要一掃江南。南方劉備只有兩萬步兵,號稱五萬,孫權則只有三萬水軍。


第六章◎講書(4)

介紹了背景,我微笑著看著大家,「諸位,一方是八十三萬,一方是兩萬加三萬,這仗還用打嗎?」大家滿臉困惑。

我一拍醒木,「可惜這世上萬事,俱在人為,而並非只靠數量多寡。我這裡要為大家介紹兩位人物。」

一是東吳三萬水師都督周瑜周公瑾,此人一十七歲領兵,二十幾歲即成一軍統帥,身經百戰。赤壁之戰時,年方三十有餘。他相貌堂堂,風姿瀟灑,白盔白甲,望如仙人。更奇妙的是他熟知音律。「千年之後尚還流傳『曲有誤周郎顧』,就是那些美眉們為得見英俊周郎的一個側面,故意彈錯一個音符。」下面一片笑聲。

另一個是劉備的軍師,諸葛亮孔明先生。他胸懷宇宙,有無數神機妙算,習天書玄法,易如反掌。此時年紀只在二十五歲左右!

我漸漸進入情緒,講到孫吳文官要降,武官要戰,孫權猶豫不定,諸葛先生單赴朝堂。

我說道:「諸位,孔明先生在此之前,結廬隆中,那眾臣只道他是區區一介草民!心裡早想著如何將他言語折辱。卻只見先生,身著一襲素色長衫,手搖一柄羽扇,緩步行來,款款自如。上得堂來,好一派光明磊落,灑脫大方!他目光炯炯,神色莊重,顧盼含威,舉止從容,未及開言,已讓人心折三分哪!」我一拍醒木,眾人一片嘆息。又細講了諸葛亮如何口出妙言,分析形勢,舌戰群儒,說服了東吳與劉備攜手,同力破曹。

好,該要錢了。「若知兩家聯手,是否有得勝機會,且聽我慢慢道來。其中兵略戰策,妙計奇謀,實非一言可盡。若想知曉全戰始終,每人紋銀三兩,單節每人五十文,我將再講演七節。每節之間休息一盞茶的時間。」一拍醒木,我告一段落。

我看向眾人,那李郎中激動得眼中含淚,盈盈欲泣。那神色傲慢的年輕人變成了一副恭敬之色。不知什麼時候佑生把帽子推上去,露出了他的眼縫兒,他的腫臉沒變,但我可以感到他比以前放鬆很多。

李郎中一下子跳起來,「交錢,交錢!快點兒,快點兒!」那年輕人扔下銀子,卻快步離開了。

李郎中行走眾人之間,「拿錢,拿錢!這麼好聽的故事,白聽啊?」他以斂錢出名,倒省了我許多事。我就讓他幫我管理銀子了。

要知道人們可以自己填補身體的空虛(吃飯就是了),但精神的空虛卻要依靠別人的思想。我來此第二天就已發愁,如果我看不到書籍和接觸各種傳媒,生活該是多麼枯燥!不要以為只有知識分子才有這種需求,廣大的勞動人民也需要精神食糧。有什麼比戰爭故事更能引人入勝,比英雄人物更能激動人心的呢?

若說到口才,B大學中文系文學專業是白吃的?哪一級沒有十幾個各省的狀元?這些人剛來時,誰不是神情清高,鄙視眾人,一副可憎的天下唯我的臭態?與這些人胡攪蠻纏的任務,自然就落到像我這樣沒成狀元的人身上。

我絕不是我們班中的上層人物。頂尖的是一位從東北來的「四歪」同學。此人歪臉,歪眼,歪鼻子,歪嘴,故名為「四歪」。但此人若不開口,還則罷了,若開了口,必讓人笑得前俯後仰,斷腸岔氣,涕泗橫流,也成「四歪」。此人的女友從來美貌,還有一大堆美眉經常膩膩歪歪地圍著他左右,只為聽他一言半語。可惡,我怎麼就沒有長出這種毒舌?

論資排輩,我只算得上「繪聲繪色」。但咱有一樣可補先天不足,那就是本人是個「人來瘋」。自言自語時可能還算平靜,可只要我逮著一兩個願意把耳朵讓我摧殘的人,我就會大放厥詞,指手畫腳,滔滔不絕起來。一次停電時,大家都在宿舍裡大侃,我講到忘情之處,有人告訴我,我此時兩眼賊亮,若我能長此以往,我們宿舍完全不需要電燈。

還有人總結了我的一些不足:如果我長得嫵媚一些,我有可能成為一代妖姬,舌讒君王;如果我多些仙氣,我有可能成為邪教領袖,蠱惑人心;如果我長得清純孱弱些,我有可能成為成功的售樓小姐,賺個盆滿缽盈;如果我是個男的,至少我能是個花花公子,萬花叢中,以巧言奪得眾美眉的歡心……我是嗎?我都不是,只能甘居末流,當個秘書助理。

第六章◎講書(5)

誰能料到,今日在這個小鎮,我得以一展我未酬的壯志!再也不用擔心我的話和「四歪」的相比,平俗不堪。再也不必審字斟句,唯恐用詞不夠水平。看來只要我開口,就能得到眾人認可,真讓我揚眉吐氣啊!看著面前的人們,我心潮澎湃,熱血沸騰,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四歪:真俗啊!給咱們班丟臉吧你!)

李郎中已重新坐下,那個離開了的年輕人跑回來,還帶了三個都穿得不錯的青年人,紛紛在前面坐了。那三個人統統掏了大塊的銀子,李郎中踞傲地接過來,神情就是在說:我拿了你的銀子,真是給你臉了!

我心中一鬆,看來馬車在望了,更加放開心懷,坦坦然,一節節講起來。這「群借華」若是演全了,是三天的大戲。我今天只想講三四個小時。所以就挑著精彩之處,細細道來。

蔣幹一次過江,想遊說周瑜投降。周瑜讓蔣幹窺見他藏下了偽造的蔡張書信。蔣幹上當,盜書獻與曹操。曹操立斬蔡張二將,人頭呈上就意識到自己中了借刀之計,心頭大痛,伏案不起。傻帽蔣幹偏此時來邀功,曹操大罵:「你本是書呆子,一盆面醬啊!」眾人哈哈大笑,不知我從小就被我爸用這句唱詞荼毒無數次。

諸葛亮許諾三天籌來十萬狼牙箭,周瑜讓他立下生死令,同時命境內工匠不得接工。誰知諸葛先生泛草舟於江上,飲酒艙中。大霧起時,逼至對岸敵營前,讓人大鳴鑼鼓,惑敵軍萬箭齊發,借來了十萬箭羽。眾人大聲嘆息。

周瑜與諸葛亮互探對方戰策,終於各自在掌中寫下一字。兩人同時亮掌,竟都是個「火」字!眾人頻頻點頭。

燈光昏暗的營帳中,周瑜假裝不知黃蓋在旁,輕聲嘆道:「他曹操有人敢詐降於我,可嘆我東吳竟無人敢為。」黃蓋從暗影中跨出,白髮蒼蒼,一身硬骨,抱拳說道:「我願為我東吳詐降!」眾人感慨。

周瑜怒打黃蓋,眾人均跪拜求情,唯諸葛一人,默默飲酒,垂頭不理。闞澤感於黃蓋報國之心,願獨自一人,前往敵營下詐降書。他在曹操面前,臨死不懼,侃侃而談,終於令曹操信服。眾人嘆息。

我在間歇中,背了手站在大樹前,想著還有三節就可收場,人坐得很滿了,銀子已大概夠了,李郎中一直在照看佑生,倒不必我來操心,至今也沒有人來找麻煩……心中放鬆了,不禁對著佑生笑起來……

忽聽一聲「好個俊秀的小哥兒啊,爺來看看……」抬眼一看,嘿,真有這種不要命的人!醉得東倒西歪,看來是剛從館子裡出來,眼睛裡也沒看見我前面這麼多人,張著雙臂就向我撲過來。好,不是來找佑生的就行。我忙轉身背向著他,女子防身術最強的就是這一招(也是我會的唯一一招),但只能背對著人使用。我雙手在胸前抱成拳,吸氣運力在右肘。余光中瞥見李郎中和那幾個衣著不錯的青年人都跳起來,佑生也掙紮著要起來,可酒氣已到了我後頸,眼看那人的手就在我身邊。我一低頭,稍往前含了胸,向前伸出合抱的雙拳,又猛地將右肘向後擊去,一下擊在他上腹部位!他大叫一聲,連退幾步。我轉身剛想補上一腳,那個原來神色傲慢的年輕人已趕在眾人前頭,飛起一腳把那人踢了一個大跟頭。那人撲倒在地,哼哼唧唧,索性不起來了。

我向那個年輕人抱拳一笑,他直瞪著我,忙也抱了一下拳。

李郎中罵道:「不想活啦,下回找我去就是了!雲起,接著講!別理他,我記著他了,以後算賬!」

我都替那人害怕。我看向佑生,他正坐在那裡盯著我。我對著他皺了眉,他慢慢地躺下,重新蓋上被子,還是看著我,我笑著對他微點了一下頭。

回到桌前,我重拍醒木,再起篇章。

蔣幹二次過江,又被周瑜設計(我嘆道:「倒霉蛋就是倒霉蛋啊!」大家哄笑),逐簫聲見到了龐統。歡喜萬千,拉了龐統當即溜到江邊,偷了一隻小船,回到曹營。

龐統獻連環記,曹操鐵索戰船,二十一排,三十一列。



第六章◎講書(6)

周瑜登戰船,遙望江北,見戰船緊鎖,不禁冷笑。一陣風過,旌旗角拂過他的面頰,周瑜胸中一緊,接著吐出一口鮮血,昏倒在地。(眾人驚懼)原來此時正是隆冬,寒風從北勁吹而來,如若火攻,不燒敵人,反燒自己。(大家哀嘆)

那魯肅悲哭不已,言道:「我東吳,休矣!」諸葛先生微微一笑,前去探病。那周瑜病臥床上,昏昏沉沉。諸葛提筆,寫下千古流傳,一十六字——若破曹兵,需用火攻,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周瑜讀罷,一聲長笑,起身相拜。諸葛先生料算出氣象變幻,為不露天機,只許諾自己將於半屏山上設壇,祝告上蒼,某月某日某時,東風必起,連吹三天三夜。周瑜笑道:「一日即可!」

講到關鍵時刻,我不禁仰天長嘆,「可嘆我雲起未曾生在那個時代!看那智慧過人的諸葛先生挺立於半屏山上,俯瞰江北重重敵軍,持劍向天一指,強悍東風自空而降!看那英姿勃發的周公瑾周將軍,揮手向北,萬軍齊發!看那白髮蒼蒼的黃蓋老將軍,忍痛橫刀,立一葉小舟之上,乘風疾去,引著滿載柴草火油之船隊,直衝北岸。那曹兵還只道是黃將軍前來投降,不及抵擋,只聽得黃將軍一聲令下,船船點火,風助火勢,直撲那曹營排排鎖住的戰船。好一片熊熊大火!只燒得曹兵丟盔卸甲,四散奔逃!可嘆曹操八十三萬重兵,其中降將部眾,潰散而逃。二十萬精銳,逃得了火燒戰船者,逃不過諸葛先生所設重重關卡、道道阻攔,消耗殆盡!曹操本人與僅百餘隨從逃出生天!」

我收回目光,看著大家,「諸位可記得我初時的問題?一方是八十三萬,一方是兩萬加三萬,這仗可還打得?」我想我現在的眼睛大概亮如燈泡,因為大家一個個目瞪口呆地看著我。

長舒了一口氣,終於講完了!對著佑生,挑了一下眉毛,表示我們功成圓滿了。我微笑著一拍醒木嘆道:「後人蘇東坡有一首好詞,專寫這以弱勝強的神奇之戰——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朗聲吟罷,我笑著看向大家,一個個依然如痴如醉,沒人說話。又看佑生,也一動不動地躺著看著我,都傻了。得叫醒他們,我一抱拳,「雲起多謝大家捧場,我在此……」

李郎中如夢方醒,「你不講了麼?」

我笑道:「此戰已結束了呀。」

「那你還可以講個別的故事呀!」他理所當然地說,眾人忙應聲一片。哦,這就是謝場後的加演哪。你還讓不讓我活了,我還有事呢。

我面露難色,「雲起還要去買馬車。」

「在誰那兒買?」

「前街左轉第二家。」

「哦,老張頭家。那誰,你去叫他來,就在這兒成交,一會兒讓他再把車推過來。他不來,你就說下回找別人治他兒子吧!」這李郎中還是一霸呢!

我又忙推脫,「雲起要出城過夜,還要買草料餵馬……」

觀眾中一個老人站起來,「請任先生到我悅來店過夜,免費上房,外帶草料。」

李郎中一揮手,「就這麼著了,那誰,你快牽了馬先去喂上,我一會兒陪雲起去悅來店。」又看向我。

我看日已西斜,就說道:「天近晚了,大家還未飲食。」

那個替我踢了醉鬼一腳的青年一下子跳起來說:「我們XX四少就在對面輕風樓為任先生設宴,萬請賞臉!」

李郎中一拍手(跟我學的)說:「對呀,我和你去吃飯,帶著你小弟。你們大家先各自回去。」他看看天,「擦黑的時候你們再回來,雲起就在輕風樓講了!」

我要是干演藝這一行,一定要讓他給我當經紀人!

我看佑生,見他一手遮了臉,無聲地抖成一團。可氣,居然敢笑我!我只好抱拳道:「多謝諸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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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講書(7)

李郎中馬上指揮人過來幫著搬桌椅,抬佑生。我把饅頭都留給了小乞丐們。大家浩浩蕩蕩地往輕風樓去了。

所謂輕風樓,不過是一幢兩層破房。樓的一層大部分是廚房,外面只有窄窄的一條道,隨便擺了一些桌椅。大家上了樓,二層都是圓桌木椅,比一層稍好點兒,這就是雅間了。裡面沒別人,也好,不用我琢磨誰是江湖殺手。我讓他們把佑生躺著的門板抬到牆角,用椅子兩頭架好,自己拿了椅子坐在他身前,也算擋住他了。李郎中坐在我的右邊,那個說要請我吃飯的青年坐在了我的左邊,餘下的三少對面坐好。

一桌人相互介紹,說實在的,誰的名字我都沒記住。只好內心把我左邊的人稱為四少甲,餘下的乙丙丁,表面上一律稱兄弟。

人們說一種能力強的話,其他的能力就會弱。瞎子一般耳朵特靈,聾子眼神兒特好。

我有很好的視覺記憶,但聽覺記憶就很差。年輕的時候(你現在才多大),我在考試時可以閉上眼睛,在腦海裡看到那頁課本,字字句句,乃至書角的頁數。這大概就是所謂過目不忘的基因,實在和努力學習沒關係。所謂倒背如流,不過是把腦海中的那頁紙上的文字反著念一遍罷了,不是什麼神秘不堪的才華。我告訴你一個秘密,你下回若遇見一個號稱可以倒背如流的人,你就讓他睜著眼背給你聽!同時還可在他面前做些個鬼臉,我保證他背不下去,你當即就把他擺平了。

現在年紀大了,看不清腦中那頁紙上的字了,它們顯得模模糊糊的(我腦子也得了近視了),只看得清那頁角的頁數,所以還可以很快查到所需材料,哄騙一下眾人。

但另一方面就是,單憑耳朵聽的東西大多記不住(可見我能記住我爸那些京劇對白是遭受了多少萬次的迫害)。最常見的就是名字。我就怕在公眾場合,人家握手一介紹自己,人家手還沒拿開呢,我已經把人家的名字給忘了。這對於一個秘書助理來說是絕對的硬傷。我經常要迎接一下公司的客戶,弄得我每次真像做賊一樣!我面帶無敵笑容,心懷叵測,總想著怎麼讓他把名字再說一遍,或者給我張名片什麼的。可誰想把名片給個秘書助理呢?剛剛不告訴你名字了嘛。我只好把所有老的男同志(三十以上),統稱為老總,小的男同志,統稱為帥哥。女同志,一律叫聲姐,哪怕她像個老大媽。哎!難哪!做人難,做女人難,做秘書助理難,做記不住別人名字的秘書助理更難!我很多臨危不懼的品格都是這樣鍛鍊出來的。

我看那四少,一個個雖然裝得比較憤青,實際上也就是城市裡小痞子的模樣,人還都算淳樸。讓我想起原來在大學時,父母家附近的阿姨們有時會特意請我去家裡坐坐,和她們那些不愛讀書的小孩子們「說說話」,啟蒙一下,也做個免費家教什麼的。四少此時看著我的樣子就像我過去在那些阿姨家點撥的小木頭腦瓜們。

李郎中點了菜,四少唯諾諾而已。上菜的時候那個馬車老闆來了,李郎中根本不用我開口,咔嚓嚓又砍了些價下來,接著讓那老闆把車直接送到悅來店去,還別忘了車轅馬套等。剛說完,又轉頭看我,「你還要什麼?讓他去買去!」厲害!

我想了想,為了隱蔽佑生,要了些草蓆,柴刀,幾條繩索,另外給自己要了一件短衫和頭巾。李郎中自然付了銀子,吩咐去辦了。

菜上來,我一看,真是一點兒胃口也沒有,都是黑糊糊的農家菜,綠色的也給你炒黑了。就只拿了個饅頭,掰了一半給佑生,自己把另一半就著幾筷子看得清是什麼的菜給吃了。別人倒吃得津津有味,口中大響,四少還大喊上酒,我連連推辭,說我喝了酒就不能說故事了。他們幾位卻開懷喝上了。

酒過三巡,說話明顯不同。原來的那些畢恭畢敬的客套話,什麼先生見多識廣,口若懸河之類的,慢慢地變了。「先生」成了「雲起」,文言辭成了「太好了」之類的大白話。

忽然,四少甲,我左邊的那位,一拍桌子說:「雲起,你長得好漂亮!你衝我一笑的時候,我還以為你是女的呢!」

第六章◎講書(8)

我心裡一突突,心說這世上就是好人難當,對你一笑還惹麻煩了,日後我得猙獰些。

又聽他說:「後來我覺得不是,女的哪有這樣的見識!」

我淡笑著說:「我覺得你是想誇我,對吧?」要不是為了維持我剛建立起來的光輝形象,我非擠對死你。

又聽另一少說:「就是,雲起怎麼會是女的呢?不過,雲起,你是害人。我原來是只喜歡女的,可看見了你,我就覺得我也喜歡男的了!可我還是只想和女的……」

這簡直反了!我咬牙!我雙手攥拳!一堆小毛孩兒,胡思亂想什麼哪!餘光見佑生把手遮在臉上,又微微發抖。

就聽李郎中說:「你們瞎說什麼呢?」好,有給我解圍的了,又聽他說道:「我男的女的都不喜歡,我就喜歡雲起!」這可是要氣死我呀!

吃完了飯,大家下樓,才發現樓下已站滿了人,根本坐不下。李郎中只好把大家都趕到了外面,把桌子擺出門,我正坐在門口。屋裡只留了躺在門板上的佑生,避開了所有人的視線。

我坐下來,掃視眾人,發現這次人員不僅眾多,種類還不少。從老到少,有日中的那些男子,又多了不少姑娘媳婦,還看見那個醉鬼也縮在一旁。我略一沉吟,白天我講了古時史記,現實的戰役,那麼我這次就講未來幻想,虛無的戰爭。我就講《終結者三》!我完全省略了前兩集,直接進入男主在第三集中的幾次死裡逃生。

我一拍醒木,「諸位,我任雲起來到這個美麗和平的城鎮,深感父老鄉親的好心。現在我為大家說一個故事。大家不必在意是否交銀子,只要你們喜歡聽我的故事,我心足矣(反正我的馬車掙著了,現在就做做義工了)。」

「話說在非常遙遠的未來,人類發明了無數機巧絕倫的機器,可以為人類從事生產勞動和料理人類各種日常的需求。可是有一日,所有的機器魔性大發,不再想為人類工作,在同一時刻,向人類大開殺戒。可嘆一時間,硝煙驟起,無數生靈塗炭。億萬民眾,無論男女老幼,瞬間喪身火海刀山,慘不可言!」(眾哀聲)

「可正是在這人類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崛起了一位不世出的戰略奇才,我們就叫他張將軍吧(JOHN)。機器魔初展猙獰時,他年方一十八歲,還只是一個青春少年,卻有萬軍不可當的勇氣和無數連機器魔都不能解的機智奇謀!他帶領著倖存的人們,不屈不撓,誓與機器魔周旋到底。一日日,一年年,幾十年不放棄,逐漸讓人類從種族滅絕的恐懼中重振希望,漸漸反攻,直到勝利在望。機器魔無法在現實中戰勝他,就派出了魔人,逆時光回到往昔,想在他沒有成為將軍之前就殺掉他。可人類也同時派出了已被降服的魔人去保護將軍。一場爭鬥自此開始!」(眾人屏住呼吸)

我敘述了電影的起承轉合(在此不能細說,怕好萊塢向我要知識產權費。在小鎮上就不用怕了,他們的黑手伸不到那裡)。眾人大氣都不敢出。

到了結尾,看見眾女子,想起了剛才四少甲對女子的鄙視,心中一動,好,給你們加一段我雲起的演繹!

「諸位,爭鬥已出勝算,我在此補上將軍和將軍夫人的傳奇。話說兩人初見時分,當聽到我方的魔人言道兩人將成夫妻時,兩人心中是一百個不同意,一千個不甘心,一萬個不情願哪!(眾笑)那少年看那少女,覺得她不美貌風流,脾氣太大。那少女看少年,覺得他吊兒郎當,還有些落魄。

可是在那百丈深的地室中,機器魔在外驟發戰爭,人們呼叫救援的聲音在眾多的傳話筒裡此起彼落,兩人四顧無援,只好雙手相握,對視間,卻從對方的眼裡看到了自己將終生相隨的伴侶!少年從少女眼中看到了不可動搖的忠貞和不屈服的憤怒,少女從少年眼中看到了山崩於前而不變的鎮定和異於常人的勇敢。兩人在人類最絕望的時刻共墜愛河!此後三十幾年,兩人同進共退,不曾分離。幾度出生入死,幾度捨身相救,成為最親近的伴侶和戰友。

第六章◎講書(9)

話說到了最後決戰關頭,戰役開始,將軍親自指揮。正值關鍵時刻,敵方的魔人終於衝破重重防衛,重傷了將軍!(眾驚呼)將軍夫人摒去左右,到將軍床前,見將軍血染胸襟,已不能言語。將軍看著與自己相伴多年的老妻,想著自己窮一生而未競目標,不禁兩眼含淚。那將軍夫人強忍鑽心疼痛,直視著將軍,只說了三個字——你放心!將軍聞言一笑,合目而亡。」(哭聲漸起)

「將軍夫人出得房來,神情鎮定,只說將軍重傷,除她之外,不得打擾,她將代替將軍指揮。將軍哪次戰役不是和夫人反覆切磋,有誰比夫人更能瞭解將軍的意圖和策略呢?眾人原擔憂將軍的傷勢,見夫人神色不驚,料是無妨。將軍夫人親自上陣,不休不眠,連續作戰,只偶爾去看一下將軍。她帶領將士,連戰三天三夜,終於獲得大勝,徹底摧毀了機器魔的心臟樞紐,為人類永絕了後患!」(眾大嘆)

「大戰初罷,滿目塵煙。將軍夫人讓人把將軍抬到了戰場,看一看這人類最終取得的勝利,告慰將軍一生從不言輸的靈魂!人們把將軍放在地上,將軍夫人盤膝坐下,抱起將軍已僵硬的上身,緊貼在自己胸前,終於流下兩行熱淚,坐化而亡!」(有人痛哭失聲)

「許多年後,當和平重新讓人類安居樂業,有人在將軍夫人坐化之處立了一尊無名雕像。塑的是一位老婦人盤膝而坐,懷中抱著一位重傷而亡的老兵。那老婦人滄桑的面頰上兩行清淚,那老兵臉上卻帶著微微的笑容。」(哭聲一片了)

「很多人發誓說,在月華如水的深夜,看見他們雙雙從雕像中站起來,攜手漫步,卻越來越年輕,漸回覆他們少年時初墜愛河時的模樣。兩人追逐嬉笑,直到黎明時分才又沒入雕像之中。

眾多青年男女因此到這雕像前相約終生,盟誓無論富貴貧賤,艱難險阻,兩心相許,不離不棄……」(好萊塢,你要是敢抄襲,我和你沒完!)

我嘆息一聲,容大家平靜下來(看來戰爭、愛情、死亡三要素結合就是催淚彈哪)。我一拍醒木,「諸位聽了雲起今天的故事,日後遇到不如意之事時,請常常加回想。記住這世間無論多麼艱難困苦,只要我們懷著希望,心存愛意,善待他人,那就總會幸福更多!人間情愛無價,望大家好好珍惜!」

我又以木拍案,「我雲起在此感激諸位鄉親的幫襯,日後若有機緣,我定回來為鄉親們修橋鋪路,答謝你們的關照!」我一抱拳,「山高水遠,雲起明日還要早行,各位就此別了,我們後會有期。」

話音未落,只見湧上來一大堆人,爭先恐後要和我擁抱(劉德華救命)。我忙躲到佑生的門板和牆壁之間,使勁兒抱拳,完全忘了萬一里面有個刺客可怎麼辦。最後還是李郎中和四少解圍,把大家轟開,我才得以免受劉德華之難。

大家擁著我,抬著佑生,瘋瘋癲癲地到了悅來店。進了上房,把佑生放在床上,給我拿來了我要的東西,又是一番道別。最後,李郎中和四少把眾人都請了出去(就因為他們和我吃了飯,這關係就不一般了)。李郎中含淚給了我一包銀子,說是買了馬車和物品剩下的,加上今晚大家隨意給的。四少也是戀戀不捨,說日後只一句話,他們都會來找我,為我效力。我很想多表謝意,但我已到了筋疲力盡之邊緣,唯有點頭而已。

他們終於告辭,我關上門,一頭摔倒在佑生身邊,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門被叩響。我哀號一聲,起身,開了門,見是個小姑娘,低垂著頭,從腕上褪下一隻手鐲,就遞將過來了。我大驚失色,忙推辭不受,又說了一大堆,「雲起實在不知日後身在何方,不能……」

她剛走,我又關上門,才躺下,門又響,又是一位要給我鐲子的!於是我索性大開房門,倚著門框席地橫坐著,給你方登罷我出場的姑娘們,就坐在地上,一個個抱拳,一次次重複我同樣的答話,退卻了十來隻手鐲或頭釵。

終於夜深了,我想沒有姑娘還能溜出來了,噓了口氣,站起身,關了門。踉蹌到床邊,臉朝下,撲倒在床上。演員真不是人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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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講書(10)

佑生先是輕笑,接著終於笑出了聲,嘆了口氣說道:「雲起,你是能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再下去,都快招兵買馬了。」

我抬起靠著他的一隻手,做出要打他的姿勢,他居然不思悔改,又說:「你也不用嫁人,你還可以,娶好幾個。」

我抬起的手食指和拇指分開,餘下的手指蜷起,做出鉗子狀,惡狠狠地說:「你說,我能掐你哪兒?」

他笑笑,慢慢地說:「哪兒都行,就怕你不敢下手。」這就是我面露不忍造成的後果!我哀嘆了一聲,放下手,翻身對著他說:「我下回要是再說我想說書,求你立刻把我打懵!我寧可好吃懶做了,實在不成把你賣了也行。真是太累了,劉德華太苦了!」說完我就睡著了。

這是我唯一一次公開講演。許多年以後,我的這次表演還在民間傳揚。我坐的大樹下立了個碑,上寫「雲起講書處」,成了旅遊景點。我吃飯的輕風樓變成了「雲起樓」,悅來店變成了「雲起店」。我覺得都比他們原來的名字好聽,該向他們收知識產權費。


第七章◎分別(1)

我一覺醒來時,天還是漆黑的。佑生在旁邊努力地抑制住呻吟。我忙問:「你用不用我給你上藥?」

他吭哧了一會兒,停下呻吟,喘息了一陣,緩過氣來,慢慢地說:「抱著你,就會好一點兒。」他說得毫無邪念情慾,像只在說「現在兩點鐘」那樣自然,又像在說「給我一片去疼片」那樣理所應當,讓人無法拒絕。

我背過身靠向他,感覺到他抬起一隻手,搭過我的腰,靜靜地環住我。他的手指抓緊了我的衣服,然後就停在那裡,一動不動。我很快又睡著了。

「雲起……」誰是雲起?哦,是我。我在哪裡?哦,原來如此。我強睜開眼,天濛濛亮,屋子裡是灰黑的。我依然靠在佑生身上,他的手指輕觸我的肩頭。我在枕上動動頭,覺得渾身疼,說了一句:「佑生,你殺了我吧,我痛苦死了!」我愛睡懶覺,早起實在是太殘忍。

起了身,我像夢遊一樣幫助佑生挪到床邊,讓他照看自己了。我拿了水盆出去,方便後,在井邊洗漱,這才清醒過來。我盛了水回到屋中,讓佑生洗了臉。看他頭髮亂了,就又給他梳了梳,重新用帶子在頭頂紮了一個髻。他老老實實地坐著讓我梳頭,不說話。

我把銀子放入背包,拿出了一個饅頭,一人一半。他又只吃了一口,我把我的和他剩下的都吃了。拿出了剩下的那根香蕉,一人一半吃了(香蕉你可以吃一半,饅頭總不吃完,好挑口啊)。這時才覺得精神起來,開始和佑生講話。

我說:「佑生,喜歡不喜歡我講的書?」

他說:「非常,非常喜歡,從沒有聽過。」

我笑了,「當然啦,一大奇書呀,裡面還有好多好多故事,十天十夜也講不完。」

佑生惆悵地說:「可是,你說,你不再講了。」

我一揮手,「不給他們講了,老有人要擁抱我!可我給你講!」一想到夜裡他實際也擁抱了我,我哈哈笑起來。

佑生稍低下頭,可馬上又抬起頭說:「你肯定,給我講?」

我說:「我肯定給你講。你要是想聽,誰也攔不住我給你講。你要是不想聽……」

佑生說:「我想聽。」

我說:「想聽就好,正愁沒人聽我說話呢!告訴你,佑生,咱別的不會,就愛說話!我們那裡管我這樣的叫忽悠,大侃,或者話癆!你煩不煩?」

他馬上說:「不煩。」

我笑出聲來,「答得這樣快。」

佑生又低了頭。

桌上有水罐,我們喝了水,灌滿水瓶。我把背包放在佑生身邊。我在羽絨服外穿起了那件新置的半灰半棕的短衫,腰間繫了根布帶,頭上紮上了一條黑色頭巾。自己一看,哈哈大笑,我完全是個農民哪!佑生看著卻一言不發。是不是還在擔心被追殺?

我往空中打了兩拳,意氣風發的樣子,對佑生說:「昨天沒出事,神明保佑了咱們。後面咱們有錢有車了,就更好辦了!簡直就是旅遊啊!你別擔心,咱們一定能到達你要去的地方!」

佑生看著我說:「我不擔心,到不了,也沒關係了。」

我說:「你怎麼這麼不積極?當然到得了,我肯定能把你送到地方!言必信,行必果!絕不半途而廢。這是我來這裡的第一件事,幹成了,表示我日後就能一帆風順,心想事成!」

佑生輕聲說:「雲起,我……你想幹的事,都會成的。」

我又一笑,抱了被縟草蓆,拿了林林總總的東西,出去準備馬車。

馬路路看起來很精神的樣子,我向它道了早安,並解釋了我們今天要讓它拉車,莫要生氣。正在那裡看著轅套發愁,店小二跑來,慇勤地幫我給馬上了轅套,還解釋了動作細節,對我畢恭畢敬,滿眼的崇拜,好像是我在給他上課似的。沒說的,昨天聽我說書去了。

回屋見佑生已背好了背包,坐在床邊等著了。好,會照顧自己了。我把他背出來,放他在馬車上,扶他躺在被縟裡,然後我趕馬車出了店。


第七章◎分別(2)

一到街頭,見昨天那幫小乞丐都在等著,是要饅頭嗎?我剛要打開背包,那個聰明模樣去找李郎中的小孩走過來,一下子跪下,我嚇了一跳,忙跳下車來。

只聽他哭著說:「我願意和先生走,先生不用養活我,我自己討飯,只求先生帶著我。」餘下的小孩也一下子擁過來,跪在我身邊。我喉頭鎖住,當時真的有心就把他們都帶上,和我走遍天涯。大家也許飢寒交迫,但一定能快快樂樂的。但是我知道還不是時候。

我含淚轉身,打開背包,取出兩根巧克力棒,掰成小塊,每人一塊,讓他們吃了。然後把巧克力的包裝紙一條條地撕開,每人一條。我哽嚥著說:「孩子們,我現在還不能帶你們走,但是有一天我會成就一番事業,那時我們就能在一起了。你們每個人都要好好保存這片東西,這是我的『雲起之令』。我現在和你們約定——一旦你們聽到了我成就的消息,一定要拿著它來見我!那時你們就都能有飯可吃,有家可歸,有事可做。在這之前,千萬不要放棄希望。記住了!」他們哭聲一片,我把他們一個個扶起來,才驅車離開。

我心中難受,好久不願說話。馬慢步走出了小鎮,車子到了大道上,沒有什麼人,就像我們進鎮的那天早上一樣。

忽聽見佑生輕聲問:「你怎麼,那麼肯定你會有番成就呢?」

我嘆了口氣,「我也不知道啊,佑生,但是我心裡就有這種感覺。我還不知道我要幹什麼,可好像有什麼東西在等著我,我只要接著走,一轉彎就能看到。你說我是不是瘋了?」

他輕笑,「是。」

我一瞪眼,他忙說:「不是。」

我把車趕到路旁小樹林邊,拿柴刀砍了一些樹枝,抱了一大捆走回來。我把樹枝放下來,看著佑生,繃著臉說:「你也許不相信,可我真的得把你綁起來了。」

他居然慢慢地說:「你也許不相信,可我真的相信。」這人怎麼都學得這麼快!

我讓他側躺好,蓋了被子,上面又覆上草蓆,再把樹枝擺在上面,然後用繩子一圈圈固定綁好。表面看上去就是一大堆樹枝子。我幹完了鬆了口氣。想起來四少甲說我一笑就像女的,又抓了把土,抹了抹臉,自語道:「早知道這樣,我早上還洗什麼臉哪!」

我坐上車,重新上路。聽見佑生在樹枝子裡說:「雲起,你都是怎麼想出來的?」

我得意道:「君子不立危牆之下,聽過嗎?上上策不是逃出險境,是根本不在險境裡。你現在就是一堆樹枝子,除了松鼠或毛毛蟲之外,大概沒別人對你感興趣了,你可以睡會兒了。」

他哽了一下,一會兒果然不說話了,睡著了吧。

後面的幾個白天在我的回憶裡都混成了一片。每天不過是出發,行路,到樹林或別的僻靜處讓佑生出來吃飯、喝水、方便,然後接著趕路,按他說的名字去問路,過城鎮買吃的之類。有時,我們說幾句話,我哼幾句歌,他睡睡覺,實在分不清哪天和哪天。

倒是那些夜晚讓我們終生難忘。

我們不是在城外的廟裡就是在客人稀少的小店裡過夜。李郎中給的銀子雖然不少,但佑生不願去人多的地方。也是,讓人背來背去的,引人注目。

自從那小鎮的一夜後,每晚佑生都把手環在我的身前。他的手從不亂動,平靜而安全。倒是我在給他上藥的時候,經常感到他的害羞,於是更加喜歡稍稍調戲於他,甚至上下其手,亂摸一通。他總低了頭,不加言語。

我入睡前都倚靠著他和他聊天。實際上大部分時候是我在誇誇其談,他在默默聽著。在這沒有電燈的黑暗裡,我遠離我熟悉的世界,可那個世界的無數往事,尤其是我在大學時的種種,紛紜而至,充斥著我每夜的話題。

我講起在讀大學時,夜深人不靜。黑暗的宿舍,就像此時一樣,人人躺在床上開臥談會。非要等到晚飯都消化得差不多了,大家也都刷了牙,就開始輪流講述各種美食佳餚。一人講一個菜,誰也不想被落下(是,只被人殘害嗎,也得去殘害別人)。想我們這些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家務事廢物點心,誰在家中曾煎過一個沒糊的荷包蛋?(我直到三個月前才在一個偶然的機會知道煎荷包蛋最好蓋會兒鍋蓋!難怪我的荷包蛋都一邊純黑一邊純生。)此時間,卻一個個口若懸河,細細道出怎麼做出種種菜餚。其自信和口才完全可以讓真正的廚藝大師自愧不如,懷疑自己幾十年都是干什麼吃的。雖然全是藝術創造,但要講究絕對的真實性。從備料到調味,務要細緻可信。講起烹調過程,定要引人入勝。最考驗人的是最終的成品,舌燦金蓮,鐵樹開花,描繪要達到高潮,將色香味盡述周詳。奪得上籌者是那忍著五內俱斷的飢餓煎熬,講得別人個個倒吸冷氣,口水長流,滿地爬著找吃的。自虐和他虐完美的結合!


第七章◎分別(3)

曾有位舍友,黑暗之中,忍無可忍這樣的虐待,終於憤而起身,捶床大怒道:「人為什麼要吃飯?為什麼要吃飯哪?」到末了,幾乎聲淚俱下,感人肺腑,眾同嗟然大嘆!當然除了那個始作俑者(鄙人),正縮在暗中角落,竊笑不已。

還有一次,一位舍友突然翻下床來,顫抖著雙手,開了抽屜,遍尋食物不果,只好沖了包板藍根,大概因為裡面含糖。從此我們有了「餓得吃藥」這一表達方式。

明明知道是憑空捏造,還有時不自覺地相信。一位室友曾描述過她的蛋花濃湯,說最後打入雞蛋後,蛋液在湯中凝而不散,緩緩展開,像一大蓬海蜇在水中飄搖。我試過多次,均未果。後來去請教一位大廚,如何能把蛋液打入湯中,令之成為海蜇狀。他真誠地告訴我,別管蛋液啦,直接放個大海蜇皮進去就行了。

……

暗夜裡,佑生的笑聲,柔和如縷縷輕煙,邀請著我的聲音如過廊清風,與他的笑聲迴旋往復,糾纏不已。我合著眼睛,在往事的畫面和他的詢問之間,用我的聲音搭起橋樑,合併起兩個世界。

他從不講他的以往。自從那次我問過他的妻妾之後,我也再不曾問過其他。我覺得,如果他想告訴我,我不必去問。況且,妻妾已經阻斷了我對他的任何好奇。但李郎中說他腿傷有可能不治的預言好像把一切都變得無足輕重,我只想讓他活一天就高興一天。他總是在問我各種各樣的問題,還往往在我剛告一段落時,就問些「後來呢」、「還有呢」、「然後呢」之類的話。那溫和動人的口氣像燃料一樣助長起我的慷慨情懷,引得我重起談興,胡說八道。這不是人來瘋是什麼?

無論我講得如何混亂繁雜,我有種感覺,他都能懂。這真是一種說不出的確定,沒有什麼能具體解釋。他在我講述的關鍵時刻,稍停頓的呼吸?在我諷刺挖苦中的一聲輕笑?在我與他相觸的身體上我感到的莫名的安全?有時我覺得他像一塊海綿,可以無休止地吸收我躁動不安的能量,而我則在這種發洩後,能平靜下我不願去面對的初到異鄉的恐懼和茫然。

我講起——

五月夏初,淡粉色的芙蓉花,在路燈下,一朵朵無聲飄落,散出那似有若無的芳香,宛如我們每刻流逝難再的時光。

那清晨湖畔,空氣清涼,書聲朗朗,水中天光,樹間朝陽。

畢業在即,人心惶惶不可終日。我們在草坪上玩起小孩丟手帕的遊戲,又跳又唱,「找啊找啊找朋友,找到一個好朋友……」恰逢一位教過我們的教授路過,認出我們後,仰頭悲嘆,幾乎暈倒,大概覺得自己教出一群白痴。其實他絕對自作多情,根本和他沒什麼關係。

一群同學夜裡翻牆出了校園,買了一隻號稱包熟的大西瓜回來,可打開一看,竟是生的大白瓜!實在不願意再翻牆頭出去和小販計較,也不願意扔了浪費,遂展開刀子剪子錘的手賽,贏者吃一塊白西瓜。一輪之後,再入加級賽。一時間,人人爭輸,個個怕贏。還就有這麼個倒霉蛋,一氣贏得了冠軍,吃了約半個大白瓜!吃罷躺在那裡哭喊許久,餘者皆慶幸不已:反正不是我。

一度流行的拱豬遊戲,輸的人一定要說「我是豬」。容易點兒的,就是開了宿舍的門,大喊一聲「我是豬」就罷了。狠的話,一定要輸的人去嚴肅地告訴一個陌生人,不能笑,否則重來。於是校園裡經常看到,一人咬牙切齒地在前,一堆前仰後合的人在後不遠處跟著。那前面的人走向一面善之人,怔怔地說:「我是豬。」前後當場笑趴下一大片。

八月十五月明之夜,我們泛舟圓明園湖上。明月梢頭,倒影水中。歌聲笑語,此起彼伏。兩船相錯之間,水中魚兒紛紛跳起,帶著滿身月光,如被我們歌聲所惑而出。有一條竟跳入了我們的船中,當場被我們捕住,帶回宿舍。用裁紙刀收拾了,放在臉盆裡加水在私藏的電爐上煮開,放了從麥當勞拿回的一袋鹽,魚香滿樓啊!不久門外就排上了大隊,每人只能喝一勺。


第七章◎分別(4)

全校有個通宵教室,有一夜,因為要複習的東西太多,我終於去待了一宿。困得我昏昏沉沉,沒看幾篇文字。清晨之時,我沮喪地離開,出門見天邊淡淡的晨光。清風中,第一聲鳥叫,然後萬鳥齊鳴,無數歡叫。我不由得一聲長嘆,原來我來此不是為了學習,是為了此刻體會這蓬勃的生機。

一個春風沉醉的傍晚,我在一叢竹林旁忽有所悟,不由得駐足不往。明白這世間萬物,種種不同。我不是別人,別人也不是我。我只是我自己,無人能代替。那是怎樣一種狂喜,又是怎樣一種惆悵——這天地之間,只有一個我!這是多麼偉大!又是多麼孤獨!

……

我常在談笑中入睡,渾然忘記我是在荒涼的廟中或是骯髒的小店炕上,忘記我以前在路旁流下的眼淚,忘記我現在對前途的憂慮。我依著一個溫暖,聽著一個呼吸,感到一隻安全的手臂,覺得十分平靜。

朦朧中有時會感到佑生輕輕地把額頭貼在我的後頸,像一隻蝴蝶,悄然落在花上,自然而然,毫無心機,卻又充滿宿命。

……

我們終於到了佑生說的小鎮。他說不必進鎮,只往鎮邊的一處小農莊去就是了。我趕著車,遠遠看到一片林子,旁邊幾處青磚灰瓦的房舍,倒也不顯貧窮。

我將馬車停在樹林邊,把佑生從樹枝和草蓆中解脫出來,他長長地舒了口氣。佑生讓我去那房舍中找一位叫晉伯的老者(我讓他說了三遍名字),他左眉上有一顆紅痣,只對他說他五十歲時教的學生在這裡等他就是了。

這是我們在一起以來,我頭一次把他單獨留在我看不見的地方。我臨走之前,遠遠近近前前後後看了一遍有沒有別人。因為在電影電視裡,兩人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在一起,結果其中一人剛剛離開了五分鐘,另一個人就被綁架、刺殺、死了、丟了、消失了、走了、被偷了……諸如此類了,所以我連車下邊都看了,以防導演在那兒藏了個人。

我走到門前要求見晉伯,別人問時,我只含笑不語。一會兒一個老者出來,左眉上一顆紅痣,一襟黑灰色長衫,頭髮已白,面容甚是冷漠。我湊上前去說出那句話,他看著我的神情就像是說我是個神經病。我一笑(毫無威力,因為滿面塵土),「請隨我來。」轉身就走,好久聽不到那老者的聲音,方要回頭,才感覺到他就在我身後。嚇人!他走路竟毫無聲音。

佑生坐在車上(好,沒消失,導演輸了),我離遠一點兒就停下腳步。那老者一怔,遲疑不前。佑生的另一隻眼睛雖然也能開個縫了,可總的來說還是面目全非的樣子。佑生做了一個手勢,老者好像抖了一下。他走過去,佑生示意他靠近。他俯身向前,佑生在他耳邊說了什麼,那老者如遭電擊,一下子在車邊雙膝跪倒,手搭在佑生腿上,放聲大哭。佑生扶了他一下,他起身馬上就要抱起佑生。佑生搖搖頭,在他耳邊又說了幾句。他哭著應答著,又搖頭又點頭。然後他起身往回走,經過我身邊時看了我一眼,他滿面淚痕。

我看向佑生,他也在看著我,大家都知道這是離別時刻了。他示意我走近些。我心裡有些難過,走過去,在車旁停下。

他看著我說:「雲起,和我走吧。」

我搖搖頭。

他輕聲問:「你真的不怕麼?」

我竟笑出來,「我當然怕!我怕得要死哪。」我收起笑容,「可是我越怕就越得自己走,不然我就會一直怕到死了。我一定要找到我的路、我能幹的事,找到我的位置才能安心。」

他低了頭。我不想大家就這麼悲悲切切的,就問他:「《楚辭》中可有很合適的句子?」(我有時和他談起這個世間有的《論語》《詩經》和《楚辭》,發現他比我這個中文系的人懂得更多。)

他也不抬頭,只低低地說:「悲莫悲兮生離別。」

我笑了,接道:「樂莫樂兮新相知。你看屈原還是樂觀的,把高興事放在了後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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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分別(5)

他抬頭說:「也不是生離別,只是新相知。」

我一拍手說:「哈,佑生,你終於學會斷章取義啦!」

他輕搖了下頭說:「雲起,你想去哪裡?」

我這回嘆氣了,「我也不知道。讓馬路路帶著我吧。但應該是個有水的地方,我喜歡水上的月光。」

他又看著我說:「把你那張小畫像給我吧。」語氣如此溫和但又毫無商量的餘地。我拿出錢包,給了他我的身份證,又打開背包,把藥瓶和那袋巧克力豆都給了他。他想推辭又改變了主意,拿在了手裡。

只聽見一陣馬蹄聲,幾匹馬和一架馬車來到林邊。那些馬兒匹匹精壯高大,那老者一馬當先。我看去,他竟換了一套裝束,頭戴黑巾,只鬢邊露出些白髮,一身黑色勁裝。他全副武裝,背上背著寶劍,腰間佩刀,腕上環著袖箭,風吹起他的袍角,我見他小腿處也綁著匕首。餘下的幾個人,其中一個還只是個十幾歲的少年人,都是個個武裝到牙齒,如臨大敵,面色凝重,神情悲憤,一副捨生忘死找人拚命的樣子。

那老者先跳下馬來,奔到車前跪下,其他人也紛紛下馬,跪倒在地。佑生抬了一下手,那手勢熟練而優雅。我一怔,如此陌生啊!那老者到車前把佑生抱起來,又泣不成聲。

他把佑生抱入他們的馬車,示意就要啟程。佑生止住他,問了什麼,他方才想起什麼似的,從馬車中拿出了一個小包袱,想走過來給我。佑生卻伸手拿過了包袱,看向我。

我走過去,感覺怪怪的。佑生等我到了面前,反而垂下頭,不看我,雙手把包袱遞了過來。我接過來,竟不知該說什麼。他突然雙手抓住了我的手臂,就像在廢墟上一樣,還是低著頭,不說話。我從沒有看過一個人的姿勢可以表達出這麼深的痛意,可周圍的健僕駿馬反而讓我感到情形已是多麼的不同。佑生已不再需要我的保護了,我感到有些惆悵,也有些疏遠。我不由得說:「一路上多有冒犯,請你不要見怪。」這就是生分了的話了。他渾身一震,收回手,更深地低了頭,半天,沙啞地輕聲說:「我,何曾,怪過你。」

兩個人都不說話。那些人已重新上馬,馬匹不安地來回踏著步。我終於開口:「你動身吧,他們在等著你呢。」

佑生不抬頭地說:「一起動身。」

我轉身走開,只聽他輕叫了一聲:「雲起。」

我回頭。他又垂下頭,說道:「你,要好好的。」

我說:「你放心吧。」走回了馬車。我趕動了馬車,佑生的車隊也同時啟動。他的一騎人馬迅速加速,轉眼絕塵而去,不見了蹤影。佑生一直從馬車裡望著我,直到我看不見他了。

我一時落落寡歡,無精打采。馬路路慢慢地走著,我覺得孤獨又迷茫。打開佑生給我的包袱,見是幾件衣服和一些銀兩,我把它們放入我的背包,對馬路路說:「路路啊,你隨便走吧。」

太陽西下,我的影子投在地上,好長好長。


第八章◎遊蕩(1)

我真是垂頭喪氣了好久,在馬車上覺得馬不是在拉著我,而是在拉著一隻喪家之犬。我不知道我到底該幹什麼,只想這麼著走到天盡頭。

天漸漸黑了,我到了一個鎮邊。要進鎮時,天空只餘下最後的微光。好像天空不願意我忘了它的存在,這最後的光亮煥發出一種極為柔美的藍色。雖只是很短的時間,仍讓我為之神思恍惚,似乎想到了什麼,仔細想想,又不知道是什麼。我的腦袋是不是出問題了?

我趕車走在小鎮的街道上,天突然黑了。只見家家戶戶窗中隱現燈火,炊煙處處,食物的香氣似有如無。我聽著父母呼喊孩子們回家吃飯的聲音,看著一家家店舖紛紛關上門,只感到眼中發潮,心中淒涼。想到我來這個世間有六七天了,這還是頭一次感到人在異鄉的悲傷。一道屏障撤去,我孤單無援。

找到了一家小店,把馬解了轅套,喂上,我拍著路路的脖子說:「你說去哪兒咱就去哪兒,咱們興亡的重擔就落在你的肩上啦。」它哼著點點頭。幸虧我還有路路,不然我磕死算了。

我根本毫無胃口,喝了點兒水就和衣倒在床上。過去幾天,這時候一般是和佑生吃點兒東西,洗洗漱漱,然後我就往他身上抹藥。我現在躺在那裡,想起他靜靜地坐在床上的樣子,遍體傷痕,任我在他身上左涂右抹,吹氣哈氣地逗他,卻總低著頭,從不言語。我突然感到心中一陣酸楚,好後悔當時怎麼就沒有緊緊抱他一下,灑兩滴眼淚。

向後靠去,我身後空空蕩蕩。空氣裡已沒有了那縷縷青煙,我的聲音沉寂在井底。春末的花叢,蝴蝶飛舞,花朵隨風飄落,不知所終。

我好久無法入睡,努力去追想我往日快樂的時光,卻總引來無數惆悵。是的,我想念他,這幾乎讓我發狂。我沒怎麼去想念我相處了三年的男朋友,倒如此想念這個一起待了不到一個星期的人,我有病啊我!

為什麼哪?我猛問自己。我一直是在照顧他呀,什麼時候他在我心中變得如此重要。這是誰照顧誰?

一位著名的美國偵探小說家(Raymond Thornton Chandler),娶了一位比他大十八歲的妻子。那位女子有嚴重的憂鬱症,無法工作,天天睡覺,總躺在床上看書,還老想自殺。這位作者買了一輛野營車,駕著他這位神經病(這回是真的)老婆走遍鄉野,讓她開心。他找不到合適的工作(是,誰想雇一個只工作一個月的人),只有以寫作為生。多年以後,他的老婆以八十四歲高齡去世,他幾乎發瘋,也得了憂鬱症,酗酒無度,自殺未遂,完全喪失了生活的目的,再也不能寫作和擔任那些作協要職。在他的妻子去世五年後,他也離世。遺囑指明一定要把他葬在他妻子身邊,可因為種種法律和債務糾纏,他的遺願竟然沒有實現。我一直弄不清他這是愛情、是戀母,還是習慣?我對佑生是不是也有了這種依賴?

可現在我也不想弄清楚了,我姑且把這種感覺暫且定為習慣。我不想再談什麼愛之類的,我得趕快找到我的生活途徑才成,否則弄不好我就淪為乞丐了。還沒等別人來投奔我呢,我先去投奔別人去了,白活了呀!

我漸漸睡去,有誰在叫我?不知道。

我睡了很久,起得很遲,差點兒過了未時(下午三點)。這是我來這裡的第一個懶覺。好香啊!世界上最香的不是食物,是懶覺。世界上最甜的不是糖,而是水。我準備把這種經典話語都記錄下來,使之流傳於世!(四歪:如此無恥,咱們班沒這人了。)

看看也走不到哪兒去了,我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之後,就遛達到鎮上,體察民風,看看有沒有我想幹的事。

我來這裡後,幾乎吃不了饅頭之外的任何食品,真是無法下嚥哪——肉全都嚼不動,青菜黑而無味。這也不完全是廚子的過錯。這裡沒什麼調料,只有鹽,連花椒都少見,怎麼做得出好吃的?還好饅頭都是黑饅頭,麥麩裡有多種維生素,我一時也不會營養不良。

第八章◎遊蕩(2)

可要讓我改變現狀,那就算了,至少我做不到。雖然我曾誇誇其談過各種美食,但實際上連個西紅柿都炒不好(西紅柿用炒嗎),別想開什麼飯館了。早知道,咱就別幹那過目不忘的把戲,老老實實在家裡學學做菜,到這裡也有個謀生的手段。難怪別人都說B大學中文系的女生難養活。是啊,除非有三個以上的保姆,誰想娶只有在黑暗裡用幻想做出菜來,可現實中只吃不干的老婆?一般家庭養不起這樣的家務笨蛋哪。

又看看,繡莊布店,完了,我也幹不了。首先,僵硬的手指只會玩牌打球,讓我釘個扣子我都得扎自己幾下子。第二,毫無繪畫才能。這又要歸咎於我在兒時的痛苦經歷。老要我只讀書讀死書,什麼繪畫音樂(除了那惱人的大段京劇)教育都沒給我裝備點兒。我這麼大了,只能畫個小房子,旁邊一隻和房子一樣大的鴨子,一棵比鴨子小的樹——就是在古代也沒人待見。而且人們說,繪畫這種才能只能在幼年發展,一旦被滅了,就死了。我現在想學都來不及呀。沒有藝術品位,別想在紡織業混了。

那些被父母逼著學琴作畫的孩子們,我羨慕你們,也同情你們!我相信,所有的人都被父母虐待了!學不學琴畫都一樣。也幸好我們被虐待了,不然日後有問題,我們抱怨誰去?總得有人背個黑鍋吧?父母是首選。

鐵匠,不行,沒這勁兒;藥房,不行,不懂醫(早知道把《本草綱目》過目不忘一下,晚了吧);糧店,不行,扛不起大包。佑生那只是一下子,嗯?怎麼想起他來了,快快忘了,接著看……

我一直溜躂到街上又沒人了,才憂慮不已地回到小店。您可能不相信,我就愣看不出來我能在這裡幹什麼!我躺在床上,合上眼睛,去尋找我原來感覺到的那種預感——我到此必將有所作為。這種感覺還在。可為什麼我已經圖窮匕首見了,還沒看見命運的一擊?

次日,我決定縱馬走天涯。我準備了水和饅頭,駕了路路出發了。

我任馬車隨便走,到了岔路口,完全由著路路去選擇。路路日後是不可能和別人在一起了,誰還會這麼重用它,憑這知遇之恩和完全的自由,它也該和我在一起。所以我就忘了它原來不是我的馬,假裝我們是一塊來的。

路路不緊不慢地走著,它從沒駕車跑過。如果我沒有以前的經驗,我可能會以為它根本不會跑。但現在我知道,這只是它想告訴我:凡事都有限度,我可以給你拉車,但跑就別妄想了。得,您看著辦吧。

我把佑生的被縟疊成一堆,放在我身後,有時就半躺著,蹺起二郎腿,半合著眼,看著遠方的天空,這簡直是田園自助遊啊!

這是一個沒有污染的世界,天空晶瑩蔚藍,大地水靈靈的,樹木蔥蔥鬱郁,空氣如此芳香,年輕的世界啊!

我半倚著,由衷地感慨,「人為什麼要吃飯,為什麼要吃飯哪!」如果我不用吃飯,我就可以這樣一直走啊走,走到天邊。沒有天邊,只有海邊。海邊也行啊,海水,貝殼,沙灘……但我還是要吃飯哪,我的銀子是支撐不到海邊的……

就這樣,我在胡思亂想中,任馬車載著我遊蕩了一天。夜裡到了一個小村落的邊上,我不願意打擾誰,就睡在了村外一個沒門的破屋子裡。我把被縟和背包扔在地上,坐下喝了點兒水。我本想點上篝火,但怕那樣更讓我回想起我與佑生在破廟中過的那個夜晚,索性就在黑暗裡,和衣躺下,看著門外的夜空。今夜有一弓月亮,星光不是那麼明亮。月色淡淡的,我壓制住的傷感又重上心懷。

是的,我,任雲起,豪情霄漢,胸懷高遠,也有此時!感到生命如此疲憊,旅程如此漫長!形隻影單,心懷憂傷。漫無目標,腳步踉蹌。無法言喻的沉重和不能解脫的絕望!在這深夜的無言荒涼裡,誰不曾想過:不如乘風歸去吧,也勝得如此徬徨。我想起那些選擇了離去的人們,有的還是那麼年輕!他們縱身一躍踏入空無之時,心境是不是也和我此時一樣的淒愴?


第八章◎遊蕩(3)

我的眼睛慢慢看見我的心,它依然年輕明亮,可上面已有了道道傷痕,是什麼時候留下的?是誰惡意的話語,是誰無意的中傷?是親人的誤解,是朋友的嘲笑?是失望的嘆息嗎,是絕望的眼淚?它是否還能像以往一樣,在我最黯淡的時刻燃燒起來,照亮我的迷茫?

我閉上眼睛,靜靜等待著。

想起我曾是那麼憎恨英語,最不願意學那些枯燥的語法和反覆背那些單詞,終於期末考了個不及格。真是平生奇恥大辱啊!我覺得全校上萬人裡,至少七千五百人都知道了這個消息。而且,他們每天都在我去教室或食堂的路上偷偷看我,竊竊私語。那是怎樣的一個寒假,我真希望我變成了個什麼動物,天天可以藏在床下。補考的教室,燈光昏黃,所有的學生都不願看別人,也不願別人看自己。交卷後,我落荒而逃,羞慚萬分。

幾年後,我卻考了GMAT,比學校裡的期考難百倍!學習班裡,滿臉就看一張嘴的老師,指著自己的後腦說:「你們都有無窮的潛力,頭腦中可以裝下個圖書館,關鍵是你們要有一個意願——那是開啟你潛力的鑰匙。」我有意願!讀了無數文章,背了成盒的單詞,拿了GMAT的成績……想起我大學的英語補考,不禁微笑。

我睜開眼,笑了,是這麼一回事啊,我的心,你還沒有變!生命就是我的學校,多少門功課,多少次考場。我如果戰勝不了一個障礙,同樣的情形會一次次出現,此生不了,他生再來,直到我完全戰勝它,我才能徹底擺脫對它的恐懼,才能從中解脫放下。這就像那門英語啊,我逃不掉的,只有把它徹底學好。

那我就繼續向前吧,放下懷疑和淒涼,讓我高高興興走完這一場!

我嘆了口氣,迷糊地睡去,隱約聽到佑生輕輕叫「雲起」,我在半睡半醒中笑了,你原來一直和我在一起,沒有離去。

我醒來後,心情舒暢,好像做了個好夢,但想不起來了。現在覺得這世界多美好!我向空中一頓拳打腳踢,想像我成為了拳擊冠軍,舉了雙拳向四周點頭微笑。這時如果有人看見我,一定以為我神魔附體了。

這是我漫遊田野的第二天,下午時分,我正雙手背在腦後,眯著眼,半躺半坐靠著被縟哼著歌,就聽見遠後方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我對馬路路說:「咱們別擋道。」馬路路沒理我,因為我們本來就在邊上溜躂著。馬蹄聲在我身後反而慢下來,兩匹馬,一前一後地從我的車邊小跑而過。馬上的陌生人先後看了我一眼,他們看著都屬武警之類的人物。兩騎跑開去,兩人說了什麼,又掉轉馬頭,從我身邊跑回去了。我真想跟他們說:「你們是不是閒得很,這麼來回折騰?」但沒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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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創業(1)

這天,馬路路在一個小鎮旁停了下來,我收回望向天空的目光,看向這個小鎮,不禁拍手一笑,「路路,你是我的指路人……馬呀!」

只見一條小河繞鎮而過,河畔遍植楊柳,岸邊有酒樓茶肆飯館等等,錯落不一。綠色樹木之間,白色民房藏頭露角。此時陽光在河水上跳躍,像是上蒼為小鎮點綴上的一條水晶項鏈。就是這兒了!我一時非常歡喜。

我故技重施,繞著鎮子找廟,還真找到了。雖是破舊,但比我以前住的亂七八糟的還強點兒。廟前還有個小院落,角上有口井。

我安頓下來。每天早上把馬牽到鎮上小店裡交些草料錢,然後在街上散步,尋找靈感。天氣漸熱,我不能再穿羽絨服,就總穿高領衣服,或脖子上纏塊手帕,以遮住喉結處。我的聲音是中音,屬男女皆適用型,扮個男子,不算太難。

幾天下來,我發現當我走來走去時,大家都捂著自己的錢袋!哼,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只是我這鴻鵠現在也不知道我的志在哪兒。

實在找不到靈感,真十分鬱悶哪!一天,我走著,手拿著一個饅頭,正皺眉愁思,一個小乞丐一頭紮過來把我的饅頭搶跑了。我嚇了一跳,抬頭看他,見他跑出幾步,也回頭看我,同時趕快把饅頭咬了一口。我笑了,向他擺了擺手。他反而愣了一下,轉身跑了。

就聽旁邊有人笑起來,「你倒有趣。」

我扭頭一看,只見一個穿淡綠衣服的小痞子,倚在街邊的一個斷了的石頭柱子上,正笑嘻嘻地看著我。他十八九歲的年紀,長了一副八字眉,圓圓的眼睛,圓鼻頭,閉起來的嘴巴也是圓的,就是一副該被我臭揍一頓的樣子。我一翻眼睛,根本不想理他,繼續走。嘿,人就是這樣,你越不理他吧,他還就越理你。他一下子跳起來,幾步跟上我,笑著說:「你從哪裡來的?我看了你好幾天了。」

我正沒好氣呢,「你看我幹嗎?吃飽撐了沒事幹?」忽然明白了,「你是吃飽了沒事幹哪!一邊兒待著去!我這兒可正忙呢。」

「我也沒見你忙什麼,不也和我一樣沒事幹?」好,看我落魄到被小痞子作踐的地步了。

我停下來,用刀子般的眼神看向他,他馬上軟了,「你忙,你忙還不行嗎!」我接著走,他又跟上來,「我叫陶旗,你叫什麼?」

我一擺手,「還陶旗呢,你從今天起就叫淘氣了!」

他一愣,還不死心,「那你叫什麼?」

「我怎麼就那麼懶得告訴你呢?」我嘆。忽然想起李郎中,好,我在這兒再抓一個勞工吧。於是說:「這樣吧,明天你拿了小桌椅和筆墨紙硯到這兒等我,我高興了就把名字告訴你。」

他笑起來,「你越來越有趣了。」

我白了他一眼走了。

的確,我也不能老這麼來回瞎遛,雖然銀子還有不少,也得幹點兒什麼。說書太累,別的還沒想好。乾脆干咱的本行——秘書助理,幫人寫信玩。

第二天,我走到鎮上,嘿,那個淘氣還真擺了小桌椅和筆墨紙硯在那裡等著我呢,一見我來,眉開眼笑,我差點兒打他一頓,好讓他消停消停。

我坐下來,對他說:「研墨。」提了毛筆,嘆了口氣,不提佑生了。

淘氣研好墨,我試著學別人握毛筆的樣子握了握,手腕發抖,就以握鉛筆的方式,像刷漆一樣,寫下了「平安家書」四個字。「書」字的繁體字看得多了,還會寫。又加上了一句:一字五文。好,沒繁體字。

淘氣看著,說:「我爹總說我的字不好,我想他要是看了你的字,也許就覺得我的字挺不錯了呢。」

我瞪眼,「找打了是不是,你爹肯定同意我打你一頓。」

他大睜雙眼,「你怎麼知道?」

正說著,就見一個人鬼鬼祟祟地蹭過來,看也不看我,說:「我要一封平安家書。」

哈,有生意了。我問:「你要寫什麼?」

他說:「平安,就行。」一點兒沒有想像力。


第九章◎創業(2)

我刷下「平安」兩字,又問:「用不用寫是給誰的?」他搖搖頭。拿了那張紙,掏出了十兩銀子給我。我一愣,皺眉說:「找不開。」他哼哼唧唧地說:「不用找了。」

我一挑眉,「我幹嗎佔你的便宜?算了,今天就當我開市圖個吉利,送你這兩個字了,免費!」我一擺手,那人鬱悶地走了。

淘氣在一邊笑起來,「你幹嗎不要他的銀子?」

我哼道:「便宜莫貪,懂不懂?看他就可疑。」

一會兒那人又轉回來了,掏出了一兩銀子,說要十封平安家書。

我氣起來,「沒事要我練字是不是?沒興趣做這單調的工作。一天一封,今天不寫了,明天來寫第二封吧。」那人垂頭喪氣地走了,淘氣更笑得亂顫。

那人在四周轉了一會,又回來,拿出十文錢來,說付那兩個字錢。早幹什麼來著?耍我哪,我看著他就覺得可氣!一看昨天那個搶了我饅頭的小乞丐走過來,我向他招招手,他畏畏縮縮地走過來,我把十文錢遞給他,「去,自己買饅頭吃去。」小乞丐高興地跑了。那人呆了一會兒,也轉身走了。

淘氣笑趴在地上,「你和銀子有仇啊?」

我搖頭,「非也,但今天這人的銀子透著古怪,我還就不要了!」

(後來我才知道,當這個笨蛋僕人回去向他的主人述說他給不出去銀子的過程,他那個一向語不高聲行不躁急的主人,竟失手把他剛喝了藥的玉碗掉在了地上,那如紙般薄透精緻的玉碗當場被摔成碎片。此玉碗源自先秦時代,據說是與和氏璧的名聲不相上下,實乃無價之寶。真讓我心疼啊!早知道我就收了那笨蛋的銀子,咱不是不知道嘛。更可氣的是,那人摔了無價玉碗,卻把我那十文錢的狗爬字讓人好好裱起,還掛在了牆正中,你說這不是有病嘛!)

正和淘氣鬥著嘴,忽聽旁邊飯館裡的老闆娘在大罵夥計,「火都給燒滅了,你找死啊!」說著,一盆冒著煙的煤塊就給端出來了。我看著,心裡一動。

我問淘氣:「你們這裡有蜂窩煤嗎?」

他不解地反問:「那是什麼東西?」

那一瞬間,我聽見了命運向我揮出的一擊,劈開了我所有的疑慮。我尋求的答案如潮退時的礁岩,從水中站起來,清清楚楚,無法迴避。

我不由得閉上眼睛,想保留住這短暫的徹悟感——這世間的事竟都不是巧合,一切都已在往昔安排下了伏線,時機到時,自然而然。這讓我不寒而慄。

我竟是做過蜂窩煤的!

從我記事起,家裡就沒有蜂窩煤。開始是液化氣,接著是煤氣,現在是天然氣,哪裡見過蜂窩煤?但是我家有一個遠房二大爺,是一個命苦之人。

說他命苦,並不是他生出來就飢寒交迫、孤苦伶仃,命苦全是他自找的。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時,他也就是二十四五歲,時來運轉,接到了國家補償文革時期所佔房產的第一批付款。他的父母死於文革,父母房產被原工廠所佔,他代替父母得了一萬元。那時一般人的平均每月工資才二十元左右,他等於一下子拿到了別人五百倍的工資。換到今天,那該是五十萬到一百萬左右吧。

這筆錢徹底毀了他。據說他原來是個沒什麼主見的人,可以成為典型的妻管嚴,女的應該喜歡,所以他娶妻生子,該有不錯的機會。可他拿了那筆錢後,就覺得所有和他親近的女性都是為了他的錢來的。更糟糕的是,他突然覺得所有的女性都想和他親近起來,讓他防不勝防,躲不勝躲。據說他曾跑到我家,要求過夜,說有女的在他家門口等著和他友善,他不能被誘惑,因為她是想要他的錢。

他原來從沒覺得自己長得好,但拿了錢以後,就覺得自己英俊瀟灑,一定人見人愛,所以找誰都沒問題。他好不容易看上了誰,屈尊逾貴地向人家表示一下,人家若說不,他就覺得人家故作姿態,假裝羞澀,肯定是愛上他了。他可不能慣著這毛病,得要人家自己來找他,要求和好才成,所以更加傲慢起來。等人家都和別人結了婚生了孩子了,他還認為人家心裡實際愛的是他,愛而不得才悲嫁他人。見了人家夫妻孩子,自己臉上就帶出憐憫鄙夷和「我知道可你不知道」的表情來。(你說那個可憐的女的招惹誰了?)

第九章◎創業(3)

他若表示了自己,人家如果說好,他就立刻改變主意,馬上甩了人家,因為他又覺得人家是看上了他的錢了。

既然大家都這麼看好他的錢,他自己更得小心理財。其實那時有什麼理財,不過是,好聽點兒的,勤儉,不好聽的,摳門罷了。據說他每天就吃白菜饅頭(我比他還差,只有饅頭,沒菜),飯後把剩下的饅頭切片,用線穿起來晾乾當點心吃(沒冰箱嘛),但願我別落到這種地步(不過也快了)。

難怪古人講究:妻財子祿,要依從這個順序才行。像這種命苦之人,財放到第一位後,就什麼都沒有了。

後來,他連財也沒有了。他那一萬元在短短幾年中就不值一文了。他後來也下了崗,住在遠郊的小平房裡。沒有煤氣,只能燒蜂窩煤。有一年冬天他重病不起,公共電話來說他那裡已斷了煤。我爸和我去看他,見外面牆外堆著碎煤渣子,鋸末什麼的,他竟然自己做蜂窩煤。沒辦法,也沒車子去給他拉煤,只好動手把碎煤渣子按他說的比例摻雜鋸末和泥做成煤泥餅子,上面扎一大堆孔。(我得親自幹哪,我爸就在那兒指揮。當個女兒容易嗎,還得給他們背米背面。)

想起父母,心中一陣痛,但拚命壓下,知道自己一旦失控,非錯亂了不可,什麼也別幹了,馬上成二大爺了。

我暗嘆一聲,又問淘氣:「你們這兒周圍有煤礦嗎?」

他說:「有啊,就半天的路,我去過。」

我垂了頭,B大學中文系,做煤餅子了!認命吧。早知道,我學習幹嗎呀,天天睡懶覺多好!

淘氣問:「你到底叫什麼呀?」

我抬頭看著他,毫無笑意,「我叫任雲起。我不賣字了。」

他驚訝地看著我,「任雲起?你的神情怎麼跟我爹似的?」

話說煤這個東西甚是挑剔。點燃的時候,要拿木頭或木炭去引燃。燃燒時,要隨時保持熱度,否則煤一旦變冷,就不可逆轉,只有熄火了。但添加時還不能太多,少了氧氣,它也死。真是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燃燒不充分時,裡面的煤就浪費了。這就是為什麼一般家居不該燒煤塊或煤球,而是應燒蜂窩煤。

現在市場上的蜂窩煤加了許多化學助燃的成分,讓人能以一根火柴點燃。但最原始的蜂窩煤就是摻了鋸末、黏土的煤餅。那些蜂窩煤上的孔才是這個發明的精華所在。

說做就做,我次日就駕車去了淘氣所說的煤礦。這個煤礦十分簡陋,但幾乎是地表開採,十分安全。時值夏初,沒什麼人買煤,價格便宜。我買了幾袋碎煤,還和老闆拉了關係,談好了冬天的價格,為以後作準備。回來又到處蒐羅了鋸末和一些泥土,就在我的破廟前開始以不同的配料比例和泥玩。

淘氣每天都來,和我在泥裡土裡玩一天。他就是那種能被我吃定的人,無論我怎樣打罵,他都風雨無阻地來。這煤成了他的鴉片了。他也不穿好衣服了,和我一樣粗服短裝,我倆幹活時,像兩個小農民。

他爹經常把他揍得鼻青臉腫,說他原來是游手好閒,現在是自甘下賤(那我成什麼人了),不打不成器,越打越回去。他每次被打完,都興高采烈地來我這兒,說得等一陣子才會再挨打了,有好日子過了。這就是他的反抗吧。

雖然我們天天在一起和泥,但每次我要駕車去買煤,他想同去,就總也去不成。有時剛要動身,他身上就被人潑了糞,馬上就得回家挨打;或者被人一下子撞溝裡去了,半天爬不起來,我怕他死在路上,只好自己走。久而久之,我們就不再做此打算了。

那個搶了我饅頭的小乞丐日後也每天來,還帶來四五個別的小乞丐。我給他們饅頭,他們就在乞討之餘幫我砸煤和泥。我用饅頭就換來了童工,心裡覺著自己可夠黑的,所以傍晚幹完活,也教他們認幾個字,講個小故事什麼的。他們看著我的眼睛,讓我感到不再孤獨,日子也過得很快樂。

有時在夜裡也會想起佑生,不知道他怎麼樣了。許多次在睡夢裡清楚地聽他叫「雲起」,那口氣好溫柔傷感,讓我心痛不已。肯定是我在做夢啦。


第九章◎創業(4)

有時會允許自己回想起父母,想起他們對我的好。我過去總怨他們,他們從沒誇過我,我考了九十九分他們會對我說怎麼人家能考一百分。如果我考了一百分,他們會說別驕傲,下回就考不出來了。我總也比不過別人,我爸從小就叫我兒子,我曾聽見他對人說,我讓我們家斷了香火。他們吵架時曾說當時就是因為懷了我才沒離成婚,所以他們每次吵架,我都覺得是我的錯……

但在這陌生的地方,我明白他們畢竟是我的父母,那個家是我可以蹭頓飯的地方。如今我再也沒有後路了,再也沒有了避風港。這世間,無論這裡還是故鄉,再也沒有人在意我十幾年以前的胡亂塗鴉,再也沒有人會有興趣看我傻傻的兒時照片……我的心裡會難受。

又有些疑惑,那次說書之前,我也想起了我的父親,可在佑生身邊,我並沒有感到悲傷……別瞎想了,現在誰也不在我身邊,一切都要我自己來拚搏,無情些,會好受點兒。

蜂窩煤最重要的是爐子,否則會出人命。我找了一位鐵匠,反覆畫了草稿,把煙筒直接塑在爐子上。幾乎用了我所有的銀子,讓他打出了個樣板。這裡還是鑄鐵技術,爐子打出來沉重不堪,只有淘氣能抱著走長路。我抱一會兒就岔氣,還是抱佑生好,嗯,怎麼又想起他了?快快快,不想不想。

爐子有了,煤也有了,該市場推銷了。先取名字,我想來想去,「就叫七孔煤吧,比蜂窩煤浪漫多了。爐子麼,就叫一芯爐,取一心七孔之意,表示我們很聰明。」

淘氣看著我說,崇拜地說:「雲起,你是真的很聰明啊。」

至於客戶,我決定向小鎮的第一政府官員去推銷。如果他接受了,那簡直就是開創新一代潮流啊,肯定大家都會接受了。可現在正是夏季,時候不對,大概不會成功。但是先認認路,現在把我們給拒了,冬天一來,心裡一軟,說不定就接受我們了,誰願意天天和人過不去呢,是不是?

那天,我考慮平板車太誇張,就用馬馱了爐子。淘氣穿了他的好衣服(但是後來一抱爐子,就全毀了)。我依然是短服頭巾(我的頭髮還沒過耳),拿個背籃背了一籃子煤,身邊跟了一群小乞丐聲勢浩蕩地往政府大衙去了。一路上,大家對我們指點調笑,我和淘氣也使勁兒說說笑笑,表示無所畏懼。

我們到了門前,講了來意,他們根本不讓我們進門!沒辦法,淘氣抱了爐子放回馬上。我們往回慢慢走。

小乞丐們去乞討了,我問淘氣:「那頭把手有沒有個女兒?」

淘氣問:「幹嗎?」

我說:「你去色誘一下吧,犧牲自己,成就大家!你進了門,我們就有內應了。」

他說:「你怎麼不去?你長得也挺漂亮的。」

我瞪眼,「這兒誰是頭兒啊?反了你呀!」

淘氣忙說:「咱們再試試別人,我去我姨父那兒看看。」

我問:「他是干什麼的?」

淘氣說:「他住我們家,吃我爹的。」

我大罵:「那TM有什麼用!」

次日,我正想著是不是要重新說書,把自己包裝成偶像,以明星效益來進行七孔煤和一芯爐的市場推銷(我也算犧牲色相了我),一個文人打扮的人到了我們的破廟。我和淘氣正在和泥,滿頭滿手的黑泥。我們看著他,他看著我們,雙方都覺得對方是怪物。

半天,他說他是縣政府的採購人員(別問我他的名字),特來購買我們的七孔煤和一芯爐。我們幾乎要問他是不是吃壞了腦子,他還當場就付了銀子。我們說我們給送貨之後,他就走了。我和淘氣半天不敢說話,怕從夢中醒來。

好久,我嘆了口氣,問淘氣:「你昨晚是不是去色誘縣領導的女兒了?」

他忙擺手,「沒有沒有。」

我又問:「那剛才這位的女兒呢?」

他叫道:「我都不知道他有女兒!他有女兒嗎?」

我搖頭,「那咱們可是走了狗屎運了。」(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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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創業(5)

這之後,事情就好辦多了。許多富家商家甚至主動上門,我們的爐子供不應求,有了訂單和預付金。只是我們的銀子還是不夠買另一駕馬車和更多的馬,所以我三天兩頭去拉煤。淘氣和小乞丐們天天做七孔煤,忙得不亦樂乎。淘氣他爹也不怎麼打他了。

這一天,我早上駕車出去,到礦上買了三袋子煤(我能背動的啦),又往回趕。到了鎮上,已近傍晚,我給小乞丐們也給自己買了袋饅頭。我連日工作加上這一天的奔波,覺得有些疲倦,想著今天就不講故事了,回去給了他們饅頭就睡覺。

馬路路慢慢吞吞地走著,我坐在車邊,雙腿搭在外邊,晃來晃去,看向我的廟,見門外路旁坐著一個人。

第十章◎重逢(1)

我一看見他就再無法挪開我的眼睛。

遠遠的,見他穿著一襲藍色的長衫,肩膀瘦削卻顯得剛強,背部筆直,臉稍側著,也在看著我一點點走近。我漸漸近了,看清他頭上只簡單地紮著一條和他衣衫一樣顏色的帶子。他的臉色有些蒼白,似有風塵疲憊之意。看來是二十來歲,可是感覺上卻覺得他已經歷過了太多的風霜。他的眉毛漆黑修長,眼神端莊平靜,嘴唇安詳地抿著,也有點兒白。只看表面,他應該被稱為美男子,可這稱呼似乎反而貶低了他。他坐在那裡,好像沒有呼吸。那種深深的沉靜,是已脫去了世間紛紜顧慮後的致極平和,是淡極始知花更豔的純淨無瑕。可在他的眼神裡,似乎有什麼,要在那穩定的神光後盈盈欲出。就是這唯一的生動,把他和那些世外高僧們隔了開來,好像透露了一絲他心靈深處僅存的生死難捨的掛牽,讓他那出塵絕世的平淡氣質裡有了一種不能言說的溫暖柔和。

他有種我十分熟悉的氣息,卻美好過我所知的所有記憶。

我的車停下,兩個人還是在相視無語。我再仔仔細細地端詳他,他衣衫的顏色,與我運動衣的藍色十分相近。等等,他的鬢邊有一道淡白色的傷疤,還沒有完全癒合。他左邊的眉上,也有一道細細的傷疤,從上劃下,險險地錯過眼睛,止在眼角的下方。這些傷痕,我初見之下,竟沒在意。

我輕輕地說:「佑生……」像是深夜的悄語,我接著大喊了一聲,「佑生——」一下子跳下了車。

他慢慢地笑了,那笑容像一枚沉在海底的明珠,在無月的夜晚,從黑色的海底冉冉升起,帶著越來越強的光輝,最終綻放在水面,如月華般照亮了海面和夜空。

這笑容讓我目眩魂馳,一下子怔在他面前,不敢再靠近。我向他抬起手,余光中見我的手佈滿煤灰,像個黑爪,趕忙收回手,背到身後,就這麼站在了他面前一步遠的地方。

這一步就隔開了那些夜晚,那些話語,隔開了我在他身上的觸摸,隔開了他倚在我背上的身體,隔開了我拉他的雙手,隔開了他環在我身前的手臂……我心中痠痛,卻怎麼也邁不出這一步。忽然感到,那個讓我盡心照料,肆意玩笑的佑生,再也不會回來了。

他的笑容漸漸消失,月華沉入海底。他的面容恢復平靜,只輕輕地說了一句:「雲起。」雲淡風輕,不是我夢中的聲音。

我勉強笑了,「佑生,你好嗎?」

他半垂下眼,低聲說:「很好。」

兩人就這樣對著,誰也不再說話。我不敢看他的臉,就盯著他放在雙膝上的手。他的袖子蓋過雙手,只有右手中指的指尖露在外面,白玉一樣精緻。我覺得喘不過氣來,他更顯得悄無聲息。我忽然想哭泣,想轉身離去,永不再見,永不傷心。

……

就聽一聲,「哈,雲起,你回來啦!」我轉頭,見淘氣一路快步走來,穿著光鮮的藕色衣衫。

我不由得一皺眉,「你這是什麼色兒?」

他一愣說:「我娘剛給我做的。」

我一擺手,「是你娘給自己的料子,做壞了給你了。」

他大驚,「真的?你怎麼知道?!」

我出了口氣,向他們兩人之間一揮手,「這是佑生,我的一個朋友。這是淘氣,無業游民。」轉身往車子走去,耳聽淘氣對佑生說:「不,不是淘氣,是陶旗。」佑生沒有聲音。

我拿起一袋煤,淘氣湊過來說:「我幫你吧。」

我又擺手,「穿成這樣,要卸煤,找打呀你。」

淘氣說:「我換了衣服來吧。」

我搖頭,「算了,我今天懶得理你。」

淘氣毫不以為意,平常被我罵多了,再接再厲地說:「那明天見了。」轉身走過佑生身邊,突然停下,指著佑生說,「雲起,這不是你幹的吧?」

我吸了口氣,也不看他們,淡淡地說:「你要是再不走,也快陪他坐那兒了。」

淘氣倒抽一口涼氣,說:「我走我走。」但又不死心地對佑生說,「他對你都這樣了,你還來看他,真夠朋友了。」


第十章◎重逢(2)

我開始找東西,「我真得揍你一頓了!」淘氣跑了。

氣氛輕鬆下來,我轉身面對佑生,他似乎有了一縷笑意,看了一眼淘氣走的方向說:「他倒是個,好人。」

我輕叱,「小屁孩一個。」嘆了口氣說,「你等我一下,我把這些煤卸了,洗了臉再和你說話,不然我真不好意思。」

「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也不是,沒看過。」他輕輕地說,眼睛又半垂下,像是怕洩露了什麼。

我嚇了一跳,忙把一袋煤甩上肩膀,匆忙說:「你還記恨我呀,我說我怕你了。」他竟抬眼看著我,笑了,月華又上……

我啪地拍了自己的臉一下,說:「有蟲子,我得先把煤放下。」快步走開,竟聽他低低地笑了聲,我腳下一絆,差點兒摔倒。嚇死誰了,這是什麼殺傷力呀!我死在他手上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飛快地把幾袋煤卸了(小乞丐都不在,後來才知道是被別人用美食引走了),把馬也解了,提了買的饅頭,走到他身邊,我暗暗深吸了口氣,平靜下慌亂和茫然。仔細看,他實際上是坐在一架椅子上,兩側有和椅子座一般高的輪子。這就是古代的輪椅了。我向周圍看看,不遠處有一架馬車,十分不惹眼,幾個僕人倒是身手矯健的樣子,其中就有那個晉伯。

我對他說:「我把你推進我的院子,他們會不會過來跟我打架?」他又一笑,我儘量不看他,聽他說:「你還怕他們?」

可氣!現在我竟不能回嘴了!

我推了他的椅子,走到院子裡的井邊。我放下饅頭,進廟裡拿了我的破毛巾、破臉盆和我那紅牛易拉罐改裝的杯子回到井邊,開始洗臉洗手漱口。

我洗著,又感到那種悲哀。佑生,那個我曾那麼親近的佑生,沒有回來。若是那個佑生在面前,我大概早已喋喋不休地問東問西,他的傷如何,他這段時間在幹什麼,是不是平反了?再把我這裡的事情好好說一說。可我現在只感到緊張不安,還有些侷促,無法開口。

過去我從來迴避和帥哥走得近,實在受不了這種壓抑。我怎麼也沒想到佑生是這個樣子,雖然我在腦海中並沒有想像過他傷癒後的模樣。每當想起他,我總記起他和我在破廟中聊天,在李郎中屋裡的相視無語,記起他在小鎮樹下握我的手,記起他那些夜晚的笑聲,記起他的……唉,我暗自嘆息,不知所措,只一個勁兒地在那裡洗來洗去。

他在那裡看著我反覆洗手和手臂,終於說:「雲起,你才華橫溢,出口成章,為何要這樣苦自己?」

聽到那熟悉的語氣,溫存而和緩,我才松弛下來,心中一暖,笑出了聲,「我哪裡有什麼才華?所說的都是古人詩句,頂多不過是個博聞強記罷了,過目不忘而已。說白了就是一個背書的主兒!這兒哪裡需要一個背書人,我們家鄉也不需要,我在那裡只是個秘書助理。」

「什麼是秘書助理?」

我說:「秘書是替頭兒,就是老闆,寫信的人。秘書助理就是幫助秘書的人,就好比是這裡幫著寫字的人研墨的人。」

他驚訝,「他們只讓你研墨?」

「對呀!所以我可不是個什麼人才。但到了這裡居然發現,因為我知道一些別人不知道的東西,可以幹些事情,你說這不是小人得志是什麼?哪裡是苦了自己?我夜裡睡覺都樂得哈哈笑呢。」

「你賣煤餅和爐子又算什麼事?」(嗯,他怎麼知道的?但當時正在談興上,沒細究。)

我坐在他身邊的井台上說:「說來話長了,你想聽嗎?」

他又笑了,說:「我何時不想聽過?」

我看著他半天才緩過神來,忙晃了下腦袋說:「佑生啊,你真是害人匪淺哪。」

他微側開臉,垂了眼簾,唇上帶出來一抹笑意。

我忙斂了心神,正色說:「我的家鄉四百年以前還是魚米之鄉,湖泊遍佈,環山滿是森林。後來,那裡建立了一座龐大的皇宮,有九千九百九十九間半房間。建這座宮殿並沒有讓森林消失,但是那之後的每年的冬天,大量的林木要被砍伐掉,給皇宮供暖。僅僅兩百年,森林就完全消失了。山頭光禿,北風強勁,風沙漸猛。湖泊河流相繼乾涸。一個美好的地方,變成了黃土飛揚的垃圾場。


第十章◎重逢(3)

我曾住過朝北的房間,冬夜裡,狂風夾著沙子打在窗上,像在下雨,實際是在下土啊!

其實,我的家鄉不是人們唯一的錯誤。有一片黃土高原,原來也是森林覆蓋,人們砍伐盡了樹木,地表黃土隨風雨流失,土地貧瘠,民不聊生了。黃土流入河流,堵塞河道,造成多少洪災,真是雪上加霜啊。那些林木沒有用於什麼流傳於世的建築,大多是被燒了做飯或取暖。更可惜的是……」

我一拍膝蓋站了起來,開始亂走,我指著腳下的土地,「在這片土地上,有全世界最豐厚的煤炭資源,完全可以滿足所有人的取暖和做飯千百年所需。那些林木被毀實在是人們的愚昧啊!」

我嘆息著,「人們燒一個煤餅,就是少燒一根樹枝。燒一大堆煤餅,就是少燒一棵樹木。哪一天我把七孔煤和一芯爐介紹給所有的人,讓從皇宮貴族到平民百姓都用煤而不再用木,我就能救下多少森林和動物啊!可惜我勢單力薄,也許有生之年只會達其一二,但我若盡了力,死時也就心安了。」

他輕聲說:「你小小年紀,幹嗎總談死。」我看他,他不看我,但臉上似有種悲傷。

我笑起來,「我已經死過一次了呀。我看到了我過去的一生,知道什麼是重要的,什麼是無足輕重。我不在意首飾衣著,粗布葛衣也沒關係。來這裡,除了饅頭,真是什麼也吃不下。口腹之慾幾乎沒有了。我只想做一件好事,也不枉來這世上一場。

我也是有內疚的,燒煤雖然可以免去森林之毀,但煤本身也是污染。一定要努力把污染降低才成。煤灰可以壓成磚或製成防火泥,可煤煙在空氣裡無法收集,至少現在不行。我做好事的同時也做了壞事,日後只有把這煤業所得廣用於建立百醫堂,為大家修橋補路,收養乞兒來補償我的過失了。」我垂頭嘆息。

「那你呢?」他問。我抬眼看他,他看著我,那目光明亮又溫和,我忘了說話。他又問一遍,「那你要什麼?」要你!我差點兒脫口而出。趕快晃了晃腦袋,可惡,這簡直是勾魂哪!

我轉了轉脖子,感到疲憊不堪,不禁說:「我想要一個大浴室,有個大澡盆,我好洗洗澡。然後我要一個藏書館,書越多越好。沒書看,好孤獨啊。然後……就不在我手上了。」

「什麼不在你手上了?」他問。

「命運啊,兩個人的命運,不在我一個人的手上啊。」我搖搖頭。他沒說話。

我突然感到非常累,不禁拿了水杯走到他椅子旁靠著輪子坐下。我喝了兩口水,看見他的手伸過來要杯子。我把水杯遞給他,餘光瞥見他放在唇邊喝了一口。我恍惚中覺得回到了以前,不禁閉上眼睛說:「佑生,又見到你了,真好。」我慢慢滑倒在地上,睡著了。

下雨了嗎?水滴落在我臉上。


第十一章◎傳言(1)

我那天醒來時已是滿天星斗時分。佑生坐在地上,我躺在他懷裡。我初睜眼,看見明亮夜空下他溫和美好的面容,幾乎以為自己在一個美夢裡。我一定是在目瞪口呆地看著他,他垂了眼睛,抱歉似的說:「地上太冷……」

我一下子翻身滾到地上,馬上去扶他,一邊說:「冷你還在地上坐著!」

他雙腿麻木,根本起不來,我就幫他把兩條腿先伸直。動了他的傷腿時,他哼了一聲,低垂了頭,渾身發抖,雙手摳進地裡。我心裡有一個地方被刺破了一樣疼痛,咬著牙,幫他按摩他的另一條腿,一句話也沒有說。

也許就在此時,我決定配合他演這場戲。我不問他是如何找到我,不問他的背景,不問他的妻妾如何歡喜他的歸來,不問他記不記得我說過的擇偶條件……我什麼都不問,如果他告訴我,那是他的選擇。因為我不問,所以我也不去想。

我只要他輕鬆地來,笑一笑,快快樂樂地離開。不知道還能有多少次。

我這是不是典型的第三者啊!不,是第三,四,五者,第五者!我TM別活了!在原來的地方當個第一者還被第二者給甩了,在這兒當第五者,這不是自取滅亡是什麼?

但是沒辦法,一想起他的樣子,我就想像不出怎麼才能對他講:別來了!和你那一大堆妻妾待著去吧!我不願讓那雙眼睛中出現一絲悲傷,因為我知道他已經經歷過多少苦難。

唉!捨身喂虎就是這種情形吧,或者,以身飼蟲,哎呀!還是喂虎了吧。還是不要捨身了,他也不敢吃我,頂多拉拉抱抱,那感覺也不錯。也許我是老虎呢?對,怎麼沒這麼想!不是蟲,我是老虎!他是來喂我的,最終被我吃掉!他的妻妾一點兒沒撈著。

我這麼想著,心情舒暢,可見這世上沒有什麼想不通的敗局。一念之間,勝負成敗,黑白顛倒。

這之後,我們越來越忙。不僅這個鎮上,別的鎮也有人來買我們的爐子和煤餅。淘氣已成了獨當一面的主管,小乞丐們都成了師傅。更多的乞丐流民加入,我得找新的地方住了。我們買了新的馬車和馬,路路不拉車了,它很高興,我常騎著它在鎮外的田野小路上跑跑。

每一個客戶來,我每次都要反覆對他們講怎麼使用爐子,防止煤氣中毒。還讓他們簽下名字,說已經得到培訓,保證按我說的去做。我不想惹任何麻煩,什麼都想料敵先機。在外面把自己防得滴水不漏。結果,誰知道從心底深處失了把握,弄得自己神魂顛倒。這是不是報應啊?

佑生十天半月來一次,每次早上到,晚上走。他總是那一襲樸素的藍衫,一條頭帶。來時滿面風塵卻興致勃勃,走時神色疲憊,語意闌珊。

一開始,他就坐在院子中看我幹活兒。小乞丐們總是不在,淘氣也會被一個僕人引去別處玩耍。

夏末的一天,我趁著清早的涼意,和淘氣把泥和好了。正要做煤餅,佑生到了。那個叫晉伯的把他推入院內,一個認識淘氣的僕人馬上和淘氣親近,兩個人說說笑笑地出去了。晉伯也離開了。

佑生坐在椅子上看著我,他的眼神滿含笑意。我趕快看自己,真是一身兩臂全是黑泥!

我忙道:「不許笑話我,我容易嗎我!」

他輕笑起來,說:「誰在笑話你,不過是,高興而已。」他的眼簾垂下來。

我鬆了一口氣,「不笑話就好,可見你不以貌取人,是個好孩子。」

他輕嘆了口氣,低聲說:「你才是,以貌取人。」

我點頭道:「是啊是啊,有的人長得太漂亮了,我不得不變得淺薄不堪。此人把我的精神境界一再降低,弄得我天天自慚形穢,虐待啊!我沒對不起他啊!」

他低頭抖起來。

我院中有張長架子,是為了做煤餅的。我設計了一個大模子,裡面隔開二十個小格子,填滿了煤泥。曬乾了,把模子拿起來,二十個煤餅就做好了。我把四個大模子放在長架子上面,轉身把和好的泥鏟進一個破桶裡,提到架子前,倒進模子裡。來回反覆,把模子填滿了,我用一塊小木板把模子上的煤刮平,填滿每個小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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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傳言(2)

我一趟趟地提煤桶倒煤,一會兒就大汗滿臉。其間,有一句沒一句地和佑生說話,他幾乎不言語。

終於把模子全倒滿了抹平了,我長舒一口氣,到井邊提上桶水來倒在盆裡,用毛巾擦了把臉。看向佑生,他看著我一副鬱鬱寡歡的樣子,看來是我冷落了他,不禁趕快一笑,他的頭低下去。

我忙說:「我差不多弄好了,再插些樹枝就行了,然後就能和你聊天了。」

他沒抬頭,輕聲說:「我幫你吧。」

我趕快擺手道:「千萬別,小心弄髒你的手。」

回到架子前,我拿了一把小樹枝,一根根地插在模子的煤餅裡,每根還晃一晃,其樂無窮的樣子。佑生不抬頭,卻突然自己推動車輪子,要到架子前來。我嚇了一跳,立刻放下手中的樹枝,去推他到架子前面。他拿起一把樹枝,一枝枝地輕輕插入煤餅裡,也晃了一晃。他的手背、手指上有傷痕,但膚色如白玉一般。

我嘆口氣說:「你看你,一會兒也得洗手。你的手那麼白,洗都洗不乾淨了。」他也不說話,但好像出了口氣。

我重拿了枝子,插得很快,發現他也是每個煤餅插七根樹枝,觀察力很強嘛!兩個人默默地插完了樹枝。真快!我又到井邊,把盆裡的水倒了,換了新的水,給他端過去。他在盆中洗著手指,他那優雅的動作和那修長的手指把我的破臉盆襯得無比惡俗。我看他洗完了,抬起手,就說:「你自己在你衣服上擦手吧。你衣服比我的毛巾乾淨,別又把你手給擦髒了。」他終於輕笑起來。

轉身回到井邊,我重打水,洗手、洗胳膊、洗臉、洗脖子,看來今天也幹不了別的了。洗完了,看他側著臉看著我,忙走過去把他推到一處陰涼地方。他忽然說:「我想喝點兒水。」我去拿了飲料罐,倒了水,剛要給他,見他的唇如此溫和動人地抿著,面頰乾乾淨淨的,心中一亂,又感到遠了一層,就問:「你有沒有自己的杯子?我只有一個杯子。」

他又低頭說:「你可是,嫌棄我?」

我大驚道:「當然是怕你嫌棄我呀!我哪敢嫌棄你啊!」

他幾乎輕叱地說:「我何時,嫌棄過。當初……」他又停下來。

一提當初,我心中酸楚,我把他當成了一個新的佑生來相處了。當初那個佑生對於我來說,已經是個記憶了。嘆了口氣,把杯子遞給了他。

他慢慢地喝著水,低聲問道:「雲起,你真的,不覺得苦嗎?」

我笑起來,「佑生啊,我是這世上少有的幸福之人哪!你看我,父母雙全。雖然他們迫害我,讓我讀書和聽京劇,但平時根本不用我做家務活兒。我簡直是個飯來開口衣來伸手的大爺啊,我倒成了他們的父母了!(佑生笑起來)接著,上了大學,一幫狐朋狗友,天天神侃胡聊,不好好學習,也沒被開除,整個兒玩了四年。十六歲到二十歲,青春啊,沒白浪費!全用於高高興興了。出來當了個研墨的,但也還可以餬口。父母更謝天謝地了,他們一直怕我經不起誘惑,給人當了二奶,就是你們這兒的妾……(快轉話題!)來到這裡,馬上找到了工作,不,是自己當了頭兒!這就是自雇了,不用怕沒事幹。下面還有不用付工錢的勞動力,我風光死了!剛來時,我覺得山窮水盡,這才幾個月,就柳暗花明了。上天對我實在不薄啊!你說這叫苦,那我天天見的小乞丐們,可怎麼活呀。」

他嘆口氣說:「你當初,對我,是不是,就像你,對這些乞丐?」

我心中一動,暗自問:是嗎?是也不是。一揮手,「別提當初了,過去的事了。你可不能說是我對乞丐好。實際上,是他們犧牲了自己,對我好的。」

他抬頭看我說:「怎講?」

我說:「他們來我這裡,我一說話,他們就快快樂樂的,讓我覺得我很有用。看著他們,我只有佩服。人家能這樣生活,還沒被嚇死,多勇敢。我就不能聽天由命地把自己交給路人,靠別人的好心過日子,我會擔憂死的。」


第十一章◎傳言(3)

他輕聲說:「你難道,不相信,定數嗎?」

我少有地嚴肅起來,沉思著說:「佑生,其實這是我一直弄不懂的問題。按理說,應該有定數。天地之間,一切都該有道理。所以,生命肯定是有要遵循的軌跡。這軌跡是不是所說的定數,一定會把你帶到你該去的地方?就像我來到了這裡。可另一方面,我也相信選擇。薩特,一個哲人,曾說『英雄選擇成為英雄,懦夫選擇成為懦夫』。關鍵時刻,人是可以選擇自己的道路,而不是被動的。就像我可以選擇成為乞丐,也可以選擇做煤餅……」

佑生輕聲說:「你還是,不要選擇成為乞丐。」

我笑了,「可見是可以選擇的。關鍵是,我做的選擇,是不是就是定數已決定的呢?太可怕了,那選擇也是白選了。表面是選擇,實際是定數!我心寒哪……」

他打斷我說:「你當初,救我,就是你的選擇……」

我趕快說:「快別提從前了。那時我哪有時間選擇?糊裡糊塗地就過來了,你就當成你命不該絕,是定數,跟我沒關係!」

他一下笑出來:「沒關係……」到後來,卻似是苦澀,停下不說話了。

我不知為何,心中一痛,忙改話題說:「日後我做得大了,一定要廣招天下乞丐游民,皇帝那傢伙也得謝謝我。」

他一愣,問道:「為什麼?」

我躍躍欲試,「佑生,你聽沒聽過,光腳的不怕穿鞋的?」

他茫然道:「那又如何?」

我眉飛色舞地說:「人窮到底,就會鋌而走險,沒有顧忌。這就叫窮凶極惡。常言說窮山惡水出歹人,一點兒不假。一個國家,赤貧的人越多,就越不安寧。從小處講,沒有生計的人會打家劫舍,從大處說,他們會群起暴亂。你說我收了眾多乞丐游民,少了動亂因素,皇帝那傢伙是不是該謝我?」

他低頭輕笑道:「的確如此。」

我再接再厲地說:「其實國家真正的安寧不僅在扶貧,而是讓大多數人都比較富裕,就是所謂的中產階級。這一大幫人,不會像富人那樣有巧取豪奪的野心,刻意盤剝他人,也不會像窮人那樣恨意難平,總想改變現狀。他們只高高興興地自己過舒坦日子,社會自然穩定。我日後要讓給我幹活的人都成中產階級。表面上看是我對得起他們,實際上是增加了社會穩定。你說,皇帝那傢伙都不認識我,就欠了我一大堆人情!」

他又笑起來,停了一會兒,不笑了,說道:「雲起,你曾說,你想進宮……」

我抱頭大叫起來:「你是想害死我啊!誰想進宮?!一見皇帝的面,只說了一句話,我就被砍了!當場沒死,也被後宮的幾百雙手給掐死了。知道的說是你出的主意,不知道的以為我自作自受,咎由自取啊!佑生,咱們可不能這麼對朋友!我雖對你不好,可到底沒害死你,你不能這麼狠心毀我呀!太不夠朋友了!」

他笑出聲來。笑聲落了,他說:「雲起,我給你帶了本書來。」

我笑了,「太好了,佑生,我反悔,你夠朋友!繁體字,我好多不認識啊!佑生,你是真的真的夠朋友。」他又笑了。

……

從那以後,佑生每次都給我帶一兩本書來。我們開始是在我院子裡一起看,後來,我的廟漸漸成了個煤工場,我們就到河邊坐坐。我會向他問不認識的古體字、繁體字。有時候是攔路虎,有時候是一群羊。碰到一群羊時,他會把整個句子講解出來。讀書是咱的老本行,自然會有很多感慨和遐想,和他談論起來,常常你言我語,精彩非常。他只在這時候,話還多點兒。我在學校裡有過無數這樣的探討,倒也不覺得異樣,他卻時常激動得眼睛發亮,盯得我心裡發慌。難得的是,第一本書後,他就摸索出我的喜好。經常帶來什麼書,告訴我,你上次喜歡XXX,這次也許會喜歡這本。他說的竟然大多不錯!他也介紹給我不同的書籍,文史哲藥理雜學各個方面都有。我不喜歡的,只看一頁而已,他就會推薦另一本,從不勉強。


第十一章◎傳言(4)

有時我常放一些厥詞,有時我不禁會洩露心意,但是因為在討論之中,彷彿都能接受。

我們讀到《論語》裡的一句「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慼慼」,我不由得感嘆道:「君子為何坦蕩蕩?就是因為他認為凡是發生的事情都有道理,都能接受下來,這就是胸襟哪。沒有不好的事情,只有不好的心境。雖有些唯心,但何嘗不是處世之道啊。佑生,我覺得,你就是君子!小人長慼慼,這就是我啊!不滿足,不接受,總在尋找,總不知方向。結果悲情滿懷,沒有坦蕩。我真是個小人哪。可怎麼辦?天生如此啊!」我搖頭嘆息。

我轉頭,他正看著我,眼中光芒一閃,稍垂下眼簾說:「對君子而言,實在,沒有小人。」

我一擊掌說:「是啊,君子是不品評的,因為他認為所存在的都是好的啊!那定下君子小人定義的,可不就是小人了嗎?孔子一口一個君子小人,可見不是個君子。佑生,你居然影射孔子是小人,如此大膽!」

他輕笑起來,「你,如此,小人!」

我也笑起來,「你出此言,就非君子啦!」

兩人一起笑起來……

河畔楊柳,夏日微風。陽光在水面的閃光,映到他身上,讓我為之恍然。

每次他來的下午,我們會去一家茶肆或小餐館,喝喝茶(味道真差),吃點兒東西。我也就吃個饅頭,來道青菜,他吃得更少,可每次都要分吃我一小塊饅頭。我們總選一個角落,他喜歡我坐在他身邊,而不是對面。我們在吃吃喝喝中交頭接耳,低聲地說說笑笑。我覺得就這樣,直到永遠,也沒什麼不好。

我說:「佑生,你說人為什麼要吃好吃的?」

「為何?」

我說:「那是因為他們心中寂寞啊!」

佑生無語。

我說:「人在寂寞的時候要得到補償,心靈上沒有,只好在口味上來些安慰,是不是?可越吃越得不到滿足,這不是往火裡加油嗎?結果更寂寞了。」

佑生問:「你只吃饅頭,是不是,不寂寞?」

我答:「非也。我是怕別人也知道這個秘密,把我看穿了,來填補我的寂寞,所以才不敢吃飯的。」

他笑起來,「你還怕別人看穿你。」

我道:「我簡直怕死了。我告訴你,原來我也有過一兩隻口紅或一兩條項鏈之類的東西。結果我有一次讀到心理學,就是關於人是怎麼想的學問,講到我們的所帶所飾,都是一條條短信哪!我塗了口紅,就是要大家看我的嘴;我戴了項鏈,就是求大家看我的脖子;我弄個新髮型,就是告訴大家我覺得我的頭髮很出眾……

自從我讀了這些,我就再也沒法打扮了。我覺得我若是打扮起來,往外一走,那簡直是渾身一片喧嘩呀!整個兒自吹自擂。你說我要是像你這樣風華絕代貌美無匹也就罷了,可只是個平庸之色。平常別人不看我也就算了,一看我,我就以為我沒擦嘴,馬上就得抹把臉。有人,尤其是警察,就是衙役之類的人,一喊,『嘿,你給我站住!』我就覺得那是在喊我,我不做賊都心虛啊!知道的說我有道德良心,不知道的說我的心壞壞的,自然如此啊。你想想,萬一有個明眼人讀過同一本書,看我一眼,問我一句,你以為你是誰,還敢這樣?我當場就得自盡哪!」

佑生微笑,「你為何,如此妄自菲薄?」

我說:「自知之明而已呀。這主要得追溯到我的父母,從小就天天跟我說,我這樣的,只有讀書才有出路,可見我沒有外在美。生我者,父母也;知我者,沒別人。」

佑生輕聲說:「不見得。」

我說:「怎麼不見得?你不用安慰我,我已接受了命運的安排,準備以我的內在美——其實也不美,內在的不美的精神力量,來打天下了。多費勁哪!我要是有某人一半的容貌,只微微一笑,就禍國殃民了,該多好!」

佑生苦笑起來,「你現在一笑,就已經,禍國殃民了。」

第十一章◎傳言(5)

我說:「如此鄙夷我的理想,真是白向你吐露心聲了。而且,你現在真正地禍國殃民,實在該有自知之明……」

我們有那麼多的笑談,竟是隨意話題,均成笑話。時間過得飛快,轉眼就是黃昏。

唯一遺憾的是,我再也不敢像以前那樣輕薄他了,連他的手都不敢碰,更別說背背抱抱。很難想像我曾經對他上下其手,任意胡為,還曾把他雙腕……不知他現在的身體還是不是我摸過的那個樣?不知他的三個妻妾中有誰摸過?不想不想,不能想,不然我真會瘋掉!

一天,我們正在一處茶肆飲茶輕笑,一群人烏泱泱地進來,滿滿地佔了一大張桌子,擋住了我們出門的走道。佑生又坐在輪椅上,更出不去了。得,只好等等了,反正我們也沒喝完茶呢。

就聽他們開始吵嚷,說什麼X大哥剛才從皇城回來,快說說新鮮事。

我來此一直在小鎮鄉村轉悠,聽說皇城,不由得留了些意。不留意也不行,他們說話的聲音大得有回音繚繞。

就聽那個X大哥說:「要說新鮮事,這皇城裡還真有一樁呢!」

大家忙答:「快講快講!」

那大哥接著說:「大家還記得那幾月前狩獵身亡的九王爺嗎?」

有人接道:「當然當然,當時皇上驚怒異常,悲痛難忍,罷朝七天哪!派了近千人搜尋,終於在萬丈懸崖之下找到了九王爺的屍體。皇上據說扶棺大哭,因為九王爺的屍身粉碎不全哪!還令厚葬於皇陵,緊挨著歷代皇上的陵墓邊,說日後好再與九王爺相伴。」

又有人說:「若說皇上對九王爺的寵愛哪裡只是兄弟,真真勝於父子啊。可要說九王爺也是這世上少見的奇人呢。」

有人插話,「就是,九王爺人中龍鳳,天下第一的美男子啊。他貌匹無雙,加上他常穿華服美袍,許多人都望之一面,記之終生。更何況他允文允武,詩詞詠賦,琴棋書畫,刀槍劍戟,騎射弓箭,無一不通。見過他的人都說他氣質卓然,出口錦繡,揮筆成篇啊。那簡直是我朝開國以來,風采文章第一人!」(我:TMD,世上有這樣的混蛋麼?)

有人又加上一句:「還吹得好簫哪。」(我:更是混蛋,我不會吹簫。)

還有人說:「據說這九王爺不愛江山社稷,只愛絕色美人!」(我:這簡直是混蛋到家了。)

另一人說:「就是,據說他從小的丫環們都是人間少見的美人呢。還聽說他把最美的那個納為妾了,永伴身邊。」(我:靠,混蛋到我無語的地步了。)

「那丫頭片子的命真好。」(我:倒霉蛋哪!)

「那算什麼,記不記得他花萬兩黃金買青樓豔色清倌人XXX為妾,傳為天下美談。只因那清倌人可以和他對吟詩句,伴他月夜泛舟湖上啊。」(我:淹死算了。)

「你們都忘了咱朝開國以來最隆重的婚禮了吧?」(我:敗家子!)

「是啊,那真是一場聞所未聞的浩大盛典哪。咱們皇上知道九王爺誓娶一位天下絕色佳人為妻,遂為九王爺廣為物色。皇上不為自己的後宮,反為自己的兄弟如此操心,這是什麼情義啊。」(我:狼狽為奸而已。)

「最後選中了顧XX尚書的小姐。聽說那顧家小姐是豔冠天下,色比神仙哪!見過她的人都說她美不勝收,閉月羞花,加上窈窕身段,舉止風流,九王爺新婚之夜就寫下了名句XXX,一時傳頌天下,顧家小姐的美貌青史流傳了。」(我:贊人美貌,算什麼境界。)

「傳聞盛典之上,祥雲繚繞,那英俊瀟灑的九王爺手挽著鳳冠霞帔婷婷裊裊的一位女兒家,遠望如一對仙人入世啊。」(我:眼神有問題吧?)

「更難得那顧家小姐彈得一手好琴,與九王爺經常在宮中琴簫合奏一曲,皇上都為之讚歎!」(我:沒水平的人到處都是啊。)

「那九王爺得娶如此嬌妻美眷,償了此生夙願,賦詩為證XXXXX。」(我:又來了,這人怎麼就不知道藏拙呢?)


第十一章◎傳言(6)

「可誰知九王爺竟……哎?X哥,您要說什麼來著?」

「你們這七嘴八舌的,哪裡有我說的時候!」

「對不住,您說您說。那九王爺死了以後怎麼啦?」

「死了以後還能怎麼著?他活著呢!」

眾人大驚,有茶碗掉在桌上的聲音,「從地裡爬出來的?那可不容易,皇家陵墓還不都砌得死死的?」(我:別是成了吸血鬼了吧?)

「你們讓不讓我說話了?我是說他沒死!」(我:也是,混蛋一般都死不了。)

「那屍體是誰的?他一直在哪裡?」

「據說那屍體是九王爺的一位僕人的,他掠走了王爺衣服,不期然,失足墜崖。」

「那九王爺呢?」

「據說是醉酒失足碰了腦袋,失憶了近一個月,才想起來怎麼回家。原大內第一高手親自護著回了皇城。」(我:敢情是喝多了,該!)

「皇上為此大宴群臣,慶賀九王爺歸來。只可憐了顧家小姐。」

「卻是如何?」

「那顧家小姐與九王爺琴瑟親好,兩相愛慕。九王爺失蹤時,顧家小姐日日以淚洗面,夜夜望空祈禱(我:死了還有什麼祈禱的),積勞成疾。九王爺回來,她油干燈盡,拉著王爺的手,一聲長嘆而亡啦。」眾人咂嘆不已,一片欷覷,紅顏薄命,感人至深,等等。

哦,是個愛情故事,這個我懂。我笑著說:「這個故事與我講的將軍和夫人的故事哪個好?」一邊說著一邊回頭看佑生,我嚇了一跳。

他的身子靠著牆,臉色慘白,閉著眼,顯得疲憊不堪,像剛被三座大山碾過一樣。聽見我的話,他微抬了一下眼簾,又合上,輕聲說:「沒法比。」那瞬息的眼神似乎充滿了黯然和絕望。

我忙問:「你很累嗎?」

他似乎點了一下頭,依然閉著眼,忽然輕聲問:「你信他們說的嗎?」

「哦,明星八卦,我家鄉也有。不可全信,不可不信。像這種公眾人物,大都有難言的隱私。既然是隱私,自然為眾所不知,大家知道的就不是隱私了是不是。所以大家知道的大概不都是真的。這王爺要是如他們講的這樣的話,就簡直是個混蛋哪。」

他撲哧一下笑了,再睜開眼睛,又是一片生機,身子離了牆。

又聽那邊說:「邊關吃緊哪,自從幾個月前定遠將軍被莫名調離,韃虜連連奪地略鎮哪。」

「是啊,皇上剛欽點了程遠圖為威武將軍,行將上任呢。」

「聽說這程遠圖一向是九王爺的摯友,也許九王爺知他底細,向皇上保舉了他。」

「我倒不看好。那程遠圖心高氣傲,目中無人,恐非佳選。」

「此話何意?」

「你不知,只有心裡沒譜的人才目中無人哪!」

我一下笑起來,佑生問:「怎麼了?」

我小聲說:「那程遠圖若是如他們所說,我見一面就把他擺平了。」

他有點兒古怪地看著我,我以為他不相信,就說:「你不信?擺平這種人是我的專項。我要栽,一定是栽在你這種綿裡藏針的人手裡。」

他一笑說:「我信。」

那天他走時,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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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將軍(1)

我不想過多細說我們煤業的迅速發展,只能總結為蓬勃向上,欣欣向榮。冬天將近,看來我們形勢大好。(對不起了,四歪,您想詞兒吧)。

我搬出了破廟,因為那裡成了我們第一個工廠。我租了附近的一間小民房,比破廟好了一點點。佑生想讓我住更好的,我說我天天蓬頭垢面,黑手高懸,灰衣短衫,痴狂瘋癲,住好的地方毀了人家社區的情調。還是自甘下賤,貧民區待著就是了。每當我說這種話,佑生總低頭不語許久,如果我不是知道他性情淡然,時常就不說話了,很可能會以為他是含淚哽咽不能語。

秋初的一天,佑生在河邊顯得心不在焉。太陽西落時,他說他想好好吃頓晚飯。我推著他在大街上走,想起我那次鄉愁難抑的傍晚,覺得世間幸福不過如此——夕陽西下時,他能和我在一起。

佑生一反常態地選了一家大的飯館,還要了單間雅座,只是沒點賣唱歌妓。他要了壺上品茶水,點了幾個清淡小菜。我本著凡事不問的原則,只品著茶(味道還好),靜觀其變。

不一會兒,門簾一挑,進來一個人。著鐵灰色衣衫,修長身材,腰間懸著寶劍。看那人的臉,二十末尾、三十出頭的樣子,好一個冷面帥哥!雙頰側面如刀削一般,劍眉插向鬢角,雙眼亮如晨星,筆直鼻樑,剛毅薄唇,典型的女性殺手,負心兒郎!

他掃了一眼,好像根本沒看見我,只徑直走到佑生前,隔著桌子坐下,對著佑生抱了一下拳。佑生放在桌上的手沒離桌子地擺了一下,淡淡地說:「程遠圖,程將軍。任雲起。」他說話時,雙眼半閉,誰也沒看,我的解釋就是做賊心虛。

程遠圖瞥了我一眼,手沉重得抱不起拳來。雖然我今天因佑生來沒幹活,我依然穿著我的品牌服裝:雜色粗衣短衫,腰間紮了根帶子,頭上繫了塊黑巾。我平素飲食不豐,加上干體力活兒,雖然體態健美,但綁上胸圍也略顯單薄,實在沒有壓人的氣勢。

心中明白了怎麼一回事,就先對著程遠圖抱拳微微一笑,吐字清楚地說:「程將軍,你好年輕啊!」一下子就打在了蛇的七寸上!隱約感到佑生一哆嗦。

果然,那程遠圖立刻轉看向我,冷哼道:「你才多大,就妄言如此!」

我放下雙手,右手平放在桌上,左手握拳支在大腿上,身子稍向前傾,依然微笑著說:「說將軍年輕,是因為你讓我想起了我遙遠家鄉的一位年輕的將軍。一千七百年前,以區區五萬之兵擊潰了一百一十二萬能征慣戰的入侵強敵!他在國家半壁江山盡失而政府軍全軍覆滅之時,領命抗敵,親手締造出一隻不敗之師。領兵之際他年方三十四歲。他與一幫年輕的夥伴,毫無任何征戰經驗,卻創出了這後來一千七百年,無人能出其右的戰績!他們名垂青史,為後代無數青年將領追捧。程將軍可願聞其詳啊?」

程遠圖完全面向我,佑生也睜開了眼睛(你這時候倒醒來了)。程遠圖勉強點頭道:「請……」(他在想「這哥們叫什麼來著?」這和我一樣嘛!)

佑生輕輕道:「雲起,任雲起。」

程遠圖點頭,「請任先生詳述!」

武將對戰爭史例的嚮往和小女孩要聽公主王子童話的痴情實在有一拼!

我點頭一笑,然後十分嚴肅,「當年北方帝王苻堅,兵力強盛,一統大江北岸廣闊領土。南方疲軟,只餘一江之險,苟延殘喘。苻堅決意南征,掃平南方,被問到如何對付大江之險,那苻堅叱到『區區天險算什麼?我有百萬大軍,我一聲令下,他們把鞭子扔到江中,就能斷了江水!』這就叫投鞭斷流。何等傲慢猖狂!

南方聞得北方要南征,只有一個詞可以描述朝中官員,那就是——心驚膽顫!若你實在要再加上一個詞,那該是——面無人色!只有一位宰相謝安敢出豪言:『讓我們將敵人就此斬在馬下!』當時南方軍隊早已被打得七零八落,可謂無兵可調,無軍可遣哪。宰相謝安舉薦了自己的侄子,一位年輕的將軍——謝玄,他就是這個時候領命建立軍隊,開始了一場驚心動魄的保家衛國之戰!」

第十二章◎將軍(2)

我看向兩人,佑生有聽我說書的經歷,尚保持著淡然的態度,程遠圖已明顯興趣盎然了。

我接著說:「這謝玄也是個人物。他出身名門,容貌俊美,芝蘭玉樹一般。年少之時,喜著鮮衣美服,腰繫荷包汗巾,名副其實的一個紈袴小帥哥啊。可就是這位謝玄將軍,僅僅用了六個月的時間,就建立了一隻頑強的精兵——北府兵。初試小戰告捷後,又僅過了八個月,敵人就從東西兩線同時發起了全面進攻。時間不可謂不險哪。

這謝玄將軍的夥伴都是年輕的將領,許多出身名門,多才多藝。他的副將桓伊,被譽為『笛仙』,只因貌美的他在宮中吹了一曲,引眾多宮人拜倒在塵埃,以為是仙人從空而降。

可就是這些年輕人,大敵當前,毫無畏懼!敵兵壓境之時,個個捨命拼戰,死也不屈了這一身傲骨!」

我一激動,拍案而起,又開始滿地亂走,「三阿之戰,敵軍有十幾萬之眾,謝玄將軍只有北府兵三萬。他別無選擇,就一個字兒——拼!寧死陣前,也不能退縮!率軍只向前衝,硬碰硬,毫無所懼。兩軍混戰一處,北府兵是個個以一敵三,把敵兵殺得暈頭轉向,又是吃驚又是害怕。轉眼之間,敵軍就被打得丟盔棄甲,潰散奔逃。那敵人主將見自己十幾萬軍隊,被一個年紀輕輕的謝玄打得一敗塗地,越想越覺得丟人,憤而自殺!

謝玄手下的一位將領謝琰,就是剛才所說宰相謝安的小兒子,謝玄的小堂弟,居然敢親領八千將士挑戰敵人十八萬的先鋒!號稱就是我無一生還,也要耗掉你一個零頭!零頭就是八萬之眾,他要以一當十啊!兩兵相接之時,敵人喪膽哪。說這些人哪兒是打仗啊,這簡直就是在拚命啊!管你什麼騎兵不騎兵,精銳不精銳的,就是天兵,我也不怕!和你死磕到底!北府兵將,上下齊心,一個個英勇超人,打得敵軍轉頭就跑,來不及回頭一望!

那另一位將領劉牢之,帶著僅僅五千北府兵夜襲敵營,奇襲主將,一夜斬殺敵軍十員大將,讓敵人五萬駐軍一夜消亡!

到最後決戰之時,謝玄、謝琰和桓伊,率領北府兵和其他兵士七萬左右,就隔著條淝水,與敵軍十五萬大軍主力形成對峙。謝玄的大軍就在山前列陣,軍容嚴整,氣勢逼人。

那號稱要投鞭斷流的苻堅遙看喪膽,轉望山上,草木搖動,都似重兵。心中一怯,就退兵了。那謝玄揮師一擊,打得苻堅大軍落荒而逃,一路北去。精銳部隊潰不成軍,六十萬民工部眾四散而去。苻堅中箭,回去不久,傷發身亡。

大勝捷報傳來,那宰相謝安只淡淡一句:『小兒輩,大破賊。』意思就是一幫小年輕的,大敗了賊寇!」

我突然看向程遠圖說:「程將軍,我說你年輕,可是貶義?」他一怔,似有愧色。

我笑了一下,接著說:「人生在世,是真英雄自風流!不論年長年幼,要的是臨危受命,方顯出身手不凡;要的是崢嶸歲月,才襯得出風骨傲然;要的是強敵當前,才得見以弱勝強;要的是棋逢敵手,才能施手段,行巧計,留千古功章。如果沒有逆流而上,沒有頂風向前,那還不如放歌江湖,隱居田園,也省得人說我碌碌無能,平庸不堪!

當今韃虜犯境,入我國土,這是多好的良機!不入我境,還則罷了,我想打你還得滿世界去逮你去。今天你到了我的地盤上,你這不是找死嗎?不打你打誰?我打的就是你呀!此時不打,更待何時!我打死你!(我望空一擊拳)

可恨我雲起生為一介女……(佑生輕咳了一下)手無縛雞之力的草民,不能擔當重任。程將軍正當青年,得以立馬橫刀,為國掃平邊關,護天下蒼生,立不世之功,雲起羨慕不已!我願以茶代酒,敬你一杯,以紀念我雲起今日三生有幸,得遇日後聞名天下的程大將軍!不知將軍可否笑納?」我走回桌旁,微笑著拿起茶杯。

程遠圖表情激動,一下子站起來說:「程某方才不識任先生襟懷,多有得罪。如先生不棄,願與先生兄弟相稱。」


第十二章◎將軍(3)

我一舉茶杯,「程大哥。」

他一抱拳,「雲起弟!」

我喝了茶,他喊:「上酒來!」

我走回佑生身邊坐下,手似乎無意地碰了他胳膊一下。他半垂下眼簾,嘴角上勾,顯出一縷笑容。

程遠圖重坐下,那神情舉動就和以前完全不一樣了。他的眼睛從腦袋頂上移了下來,鼻子也不像以前那樣只露兩個孔。他一杯酒下肚,還居然會笑了,看著佑生說:「雲起弟的確不一般哪。」

佑生半合著眼,不動聲色地說:「確是如此。」惜字如金的樣子。哼,咱們有算賬的時候,居然敢偷偷地把我給賣了!現在我還得忙會兒。

我看著程遠圖說:「大哥此去邊關,可有自己領建的軍隊?」

他剛露出的笑容消失了,有些陰沉地說:「只有接手原定遠將軍的人馬。」

我沉吟著,「非長久之計。」

他訝然地看著我,我暗暗一笑,我還沒完哪。

我接著說:「要想在戰場上所向無敵,程大哥大概得有一支親自訓練的軍隊(用別人的人,死了都不知道哪裡砍來的刀)。想當初謝玄將軍能勝強敵,就在於他有一支北府兵。大哥可想知這北府兵強悍的原因?」

他一點頭,「雲起請講。」看看,變成了有禮貌有教養的好同學了吧!

我用手指在桌上輕點,「後人總結說,第一,他招募的是流離失所的北方流民。那些人的家鄉為敵軍所佔,只好有的為小寇,有的為乞丐。但誰願意這樣漂泊無定?誰不願意打回家鄉?誰不仇恨奪了自己故土的敵人?這就是為什麼在那麼短的時間裡,北府兵能夠如此齊心。」

他不禁點頭,「對呀,現今達虜掠奪我土,流民處處,一樣有兵源哪。」好,能學習,不是傻孩子。

我又點著手指,「第二,他在朝中得到有力的支援。宰相謝玄是他的靠山,朝廷為了給北府兵提供兵餉,裁減了一半官職,餘者俸祿減半。」

他說:「我朝遠不到這種地步。」他看了佑生一眼,接著說,「況且一旦新兵建立,原有軍隊還可裁減調整,有所節餘。」

我又說:「第三是有最好的武器裝備,沒有偷工減料。養兵不必多,精兵強將才是上策。與其有一支龐大但裝備不好的部隊,不如有一支人少卻無堅不摧的鐵軍!」

程遠圖一拍桌子,「好!我就著手建一支隊伍,它的名字就叫鐵軍!雲起,乾一杯!」他一飲而盡,我抿了一口。

他看著我說:「雲起如此深思遠慮,為何不入朝為官,報效國家呢?」(因為我是個女的!)

我忙擺手,「雲起為人鄙俗不堪,性情頑劣,若是入朝為官,朝中無人相助,第一天就被踩死了。」

他噢了一聲,「朝中無人相助麼……」說著看了佑生一眼,佑生垂著眼睛沒說話,抬手拿了茶壺,給自己,也給我的茶杯中續上了茶水。程遠圖一臉愕然。(我:倒個茶怎麼了,大驚小怪的。)

我忽然想起了看過的一部紀錄片,就又開口道:「可惜雲起對武器毫無研究(佑生:你居然還有不懂的地方),但我家鄉曾介紹過一個減少士兵傷亡的方法,那就是讓士兵穿絲綢的貼身內衣。這樣,士兵中了箭矢,絲綢柔軟,可附在箭頭之上,保護了肉體不被箭頭倒鉤所傷,傷口癒合就快了。這絲綢內衣應是極為好制,不必選用上等絲綢,只下等單色即可。幾十層絲綢可同時裁剪,縫製也簡單,價格應低廉可靠。我若制得此兵士內裝,大哥可有興趣?」哈,居然有生意可做!

程遠圖大叫:「好主意!雲起儘管去做,你有多少,我要多少。乾杯!」我這下躲不了了,就干了一杯。佑生抬眼看了我一下,大概覺得我好個奸商,有生意才喝酒。

我一旦開始喝酒,後邊就止不住了。我和程遠圖你來我往地喝(他四我一的比例),談性更高。從兵策以主動出擊勝於孤城堅守,到四季之中秋冬最易起戰端(因春夏之時,遊牧民族要追逐草場),等等。講得簡直唾沫星子飛濺,指手畫腳不停。佑生在一旁獨自飲茶,不說話。該!今天我得治治你。

第十三章◎王爺(1)

那天夜裡,佑生的健僕把程遠圖抬走了,把佑生和我推回了我的小屋。佑生抱著我,坐在輪椅上過了一夜,直到我次日醒來。

兩個月後,傳來了程將軍大捷的消息。大家說程將軍有萬夫莫當之勇,竟引兩千親兵,夜襲敵營,直搗敵軍主將大帳,斬了領軍主帥,然後放火燒營,與大軍裡應外合,徹底殲滅了來犯之敵。

皇上聞報龍顏大悅,封賞程將軍之餘傳問他還有何要求,程將軍回執請求皇上恩准他回皇城一月,與故人相聚,皇上準請。

七孔煤和一芯爐賣得越來越好,有消息傳來說,皇宮有人要來看一看我們的場子,與我們相談看能不能在皇城附近也建工廠。我對淘氣說:「咱們的狗屎運越來越多啊!」

佑生來得少了些,大概因天氣漸冷。我有心告訴他不用來了,可又下不了這個狠心——不是對他,而是對自己。我越來越希望見到他,這讓我擔驚受怕。如果我守不住我的心,最後死得必然很慘。

自從我醉酒之後,有些東西變得很微妙。當我們並肩坐著時,他有時會輕輕地把膝蓋靠上我的腿,而我能心跳肉跳地不挪開。他有時會似乎無意地把手搭在我前臂上,停留到我終於動一下。我曾經有過三年風月,他有三房妻妾,而我們幹的這些,就像是十一二歲的早戀兒童天天琢磨的勾當。誰有病啊?我該怎麼辦哪!

冬初的一天,佑生終於來了。他穿了一件棉袍,同樣的藍顏色。我在羽絨服外罩了一件暗色棉袍,比他顯得還胖。怕小店太冷,我就選了一家好的餐館。我們照舊在角落裡找了位子,並肩面牆坐下,開始聊天和讀書(河邊已太冷)。

和往常一樣,我會把我做的事匯報一下,而他對他的行蹤滴水不漏。我狂談一些社會見解,他只微笑不語。相處越久,越覺得他有大段大段時間的沉默,而我有可能被話活活憋死。

我小時候經常被我爸罵:「你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賣了。」是,您可能不把我當啞巴賣了,可我不說話,就活不下去了,您把我當屍首賣了就是了。

在大學裡,有一次爭論時,我正在興頭上,一位同學想起身離去,我站在門口,雙手扶了門框說:「不許走,我還沒說完哪!」那位同學哭道:「我得去上洗手間了,等你說完了就來不及了!」

我們正在翻看著他帶來的書,就聽旁邊有人開始大談特談程大將軍的英勇行為。也許是我多心,自從上次在茶肆聆聽了九王爺的風光往事,每到有人在旁邊誇誇其談時,他都有點兒心驚肉跳。

我們聽了一會兒,他輕輕一笑說:「程將軍此番作為,與雲起有莫大關係。」

我獰笑道:「有人偷偷把我賣了,我還沒和他好好算賬呢。」

他停了一會兒,說道:「程將軍想回來訪友,大概是想來,看看雲起吧。」嗯?此人今天話多起來,必是心有所慮,且聽聽看。我忍住沒說話(真難哪)。

他終於說:「程將軍尚未婚娶,也未納妾……」你這不是自己往槍口上撞嗎!

我嘆了口氣,「我也在為此難過不已啊。這就像是在我面前擺了盤紅燒肉可我又吃素一樣,真真暴殄天物,太浪費了!我也許該努力一下。」

「怎講?」

「看能不能,喜歡上他呀。」

他笑了,得,看來比以前聰明了!他貌似輕鬆地說:「我以為,你很賞識他的。」

我哼道:「那和夫妻之愛有什麼關係。我賞識的人多了,古今中外都有,可能嫁的一個沒有,鬱悶哪。」

「何為夫妻之愛呢?」嗯?你三個妻妾幹什麼吃的?

我教導道:「自然是耳鬢廝磨,口角相噙啦。一見面就黏在一起,恨不得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不離不棄,形影相隨,同行同止,同飲同食……」

我忽有覺悟,望向他,他正看著我微笑,見我醒悟,忙垂下眼來。好你個!敢這樣畫圈讓我跳。我抬手打過去,可在空中竟打不下去,他也不睜眼,只輕聲道:「哪兒都行。」


第十三章◎王爺(2)

我一時恍惚失神兒,他抬眼一笑,伸手抓住了我懸在空中的手,慢慢地拉下來,眼睛看著我,把他的另一隻手輕覆在我的手上……

正在這時,門口一陣喧囂,我忙把手抽回來。扭頭,見一群官宦模樣的人擁著一個衣著十分華麗的小個子從門口進來。耳邊一片「二樓雅間,本城最好酒菜……」等等介紹的聲音。那小個子愛搭理不搭理地往前走著,往我們這邊看了一下,向前又走了幾步,突然停下猛地轉身,直盯著我。我嚇了一跳——我不認識你呀!他稍挪了幾步,像是在選個角度看清楚,停了一下,立刻向我快步走來。我幾乎要跳起來就跑,這是不是有人煤氣中毒,來抓我來了?我忙看向佑生,想趕快推他一塊兒逃跑,只見他微扭著頭對著牆壁,雙眼近乎全閉著,那神色是如此疲憊無奈,與剛才和我巧笑逗鬧時的佑生判若兩人。

我心中長嘆,聽見了戲終幕落的聲音,終於來了,無法迴避。

那小個子跑到桌前,雙膝跪下,出聲道:「XX參見九王爺!」

後面的人聞言呼啦啦跪下一片,我尚在悵惘中,就聽見有人對我喊道:「大膽,見到王爺還不下跪!」

我緩緩起身,在桌旁跪下,聽見佑生極輕地喚了一聲:「雲起。」那聲音如泣。

我很想向他笑一笑,讓他知道我沒關係,我早已明了。可我不敢抬頭,怕他看見我眼中的淚光。

只聽那小個子說:「王爺如此微服簡從,皇上得知必然降罪,請王爺與我立刻回城!」眾人七手八腳地把他推走了,他沒說一句話。

餘下的平民百姓紛紛起身,我扶著椅子才站了起來,只覺得頭暈目眩。我坐在椅子上,捧著頭,聽大家在議論紛紛——

「那是皇上身邊的……」

「哪個是九王爺,我怎麼沒看見……」

離開那裡,我沿著河走了很久。冬天的河畔,蕭條淒涼。

當佑生聽到九王爺的往事而神色不對時,我就已經猜到他是誰。加上那程遠圖口口聲聲說九王爺是他唯一的摯友,更讓我堅信我的判斷。程遠圖如此高傲之人,如果佑生不是九王爺,他怎會到這小鎮上來見我這一介平民!

我已經失去了那個手環著我的身體的佑生,那個我可以隨意調笑,他卻低頭不語的佑生。我現在又要失去這個一襲藍衫,在河邊與我讀書論字,在茶肆中與我淡笑低語的佑生了。

不能說我們沒有努力過。他也曾棄華服美眷,著布衣簡裝,來換一日與我在市井中的徬徨。我也曾刻意配合他的心意,不願戳破他的偽裝。可還是不行啊!我們之間這一線僅存的聯繫,如今也要被扯斷。從此,我在我的世界裡摸爬滾打,他在他的王府中黯然神傷。

我知道他一直在幫助我。我想眾人捧柴火焰高,這未嘗不是好事。反正我幹的事也不是只為了自己。難得的是他能不動聲色,從不明言讓我難堪。他畢竟是個謙謙君子啊。

我走到兩腿沉重不堪,天色黑暗之時還是不想回到我的屋中,怕我受不了那種陰鬱。我終於坐在河邊一個樹樁上,看著黑色的河水。不知過了多久……

佑生到我身邊時,我一陣喜悅,一陣悲傷。我不敢轉頭,依舊看著前方。他示意推他的人離開,和我在河邊看著河水,許久不語。

他已換成了錦袍,雖也是藍色,但袍邊有團團繡工。空氣裡,淡淡的香氣。我不敢看他。

他開口,那語氣如以前一樣安詳柔和。

「皇兄長我一十四歲。我出生時不足月,皇兄日夜看護我,雖然他本不必如此。他待我勝過父子。他知我無意涉足朝事,只求神仙伴侶,廣選美色後,就賜婚顧家小姐與我為妻。(那市井所言不虛了)

我與程遠圖和XX自幼相識,可算摯友。今年狩獵,遠圖有事未往,只XX與我同行。那日我在馬上一陣頭暈,再醒來時已到了黑牢,我只餘內衣,完全不明所以。幾日後那人前來,提了我去見他。他告訴我,我皇兄曾滅他滿門,他免於遇難,被人收養。加上他與顧家小姐早已鍾情對方,互盟海誓,本是要相伴終生,誰知我橫刀奪愛,毀了他們的姻緣。他已安排了人,代我落崖身亡。我皇兄半信半疑,因不見我隨身長帶的他賜的項上之玉,還在四處尋找。他餘下要做的,就是讓我嘗遍酷刑,來償還他的家仇和他這兩年來所受奪妻之苦。等我死後,他將我的屍身和我貼身的信物呈給我的皇兄,讓我皇兄也飽嘗心愛家人被慘害而死的痛楚。」


第十三章◎王爺(3)

我聽到這裡,就開始發抖。可他口氣像是在說一個別人的故事般淡然。

「他恨我皇兄至深,遷怒於我,自然下手毒辣,想盡辦法折磨凌辱我。你曾說我堅強地活了下去,其實我那時,刻刻求死而不得。我已經沒有了尊嚴驕傲,甚至不再是個人……多少次我在他面前痛喊到沒有了聲音……我清醒時只餘些片斷思緒,我為什麼還在人間?為什麼要受這般的苦難?……直到我遇到了你,雲起,我才明白,這一切都是為了你。」

我嚇得一哆嗦,想是不是他腦子開始出問題,這和我有什麼關係?只聽他繼續說——

「你對李郎中說,與你相遇的機緣,千金難買。的確如此,我與你相遇的機緣,是要用我受的苦來換的。如果我沒有被設計,我會留在皇城,就永遠不會在那裡遇見你;如果我不是受傷難行,你就不會背我跑出牢獄;如果我不是手足無力,你就不會幫我砸去鐐銬;如果我不是腿廢了,你就不會把我綁在你背上;如果我沒有飽受欺凌,你就不會去見李郎中,去為我講書掙來馬車;若我,(他竟然一笑)當時相貌未毀,你就不會那麼放肆地與我肌膚相親。我少受一分罪,就少了一分和你的親近,就少了一分你的關照。我才明白,這是命運給我安排的劫數,是福禍相依的天道。我竟是如此幸運,所受的苦難,給了我這樣大的福報。這真是值得的。如果我必須,受了那些磨難,才能與你在一起,有那樣的一段時光,那些苦,我還可以,再受一次。」

我使勁兒抱住雙膝,想止住我的顫抖。我知道他在說什麼,因為我看到過他的苦痛。他依然平平靜靜的,過了一會兒,他接著說——

「那人的養兄長是原定遠將軍,他自己也有從眾。晉伯五十歲時成為我的武功師傅,他教我七年,後退隱鄉間。我知道只要我找到晉伯,他定拚死護我,你就不會與我同歷險境了。其實若只我自己,我並不在意。我那時覺得,即使再落到他手中,真的讓他如願以償把我弄死了,我也已經有了那些與你在一起的日夜,此生無憾矣。可我不能讓你再入險境。在馬背上時,我就明白了,我寧願死,也不願你……」

他停了好久,我依然顫抖不已。

「為了護我回城,晉伯帶了他所有的弟子,甚至他唯一的孫子,那還只是個少年。他沒有別人能去護送你。你不願與我回去,我也不能強迫你。而且,我不知我歸途中會不會……我原想,你如此智敏,一直保護著我,我一回到皇城就派人找你,料無大礙。可是當我在馬車裡,看著你遠了,那種痛,竟痛過我所受的一切苦刑!我不知那幾日是怎麼過的。一想到有可能再也見不到你,我無寢無食,狀似瘋狂,才知道什麼是真的生不如死。後來他們報知我找到了你,我才開始延醫用藥。

我那時明白了那人心中的苦楚。無論他如何折磨羞辱我,實在都無法減輕他的痛。他何嘗不是可憐。我至少有那段和你相處的時光,他什麼也沒有。所以我也就,原諒了他。」

我幾乎不敢相信我的耳朵,他竟然原諒了那個毀了他的人?!那個蹂躪他的人,那個讓他無法再吹簫擊劍、無法行走騎馬、日後可能終要了他性命的人!

他繼續說道:「顧家小姐見了我,知道事情敗露,變得十分癲狂惡毒。我知她是因為心痛難忍,就求皇兄允我從此隱居山林,九王爺永不復活,讓他的王妃堂堂正正地改嫁,了那人和她長相守的願望。我只要尋到你,與你相伴餘生,不作他想。

皇兄看了我的傷勢,又加上我的失態,以為我心智失常,對我的請求不予理睬(是,一般人都會覺得你瘋了)。他說這關乎皇家尊嚴,定要斬兩家滿門。我苦苦阻攔,他才只斬主犯同謀,撤換了定遠將軍。顧家小姐聽到那人被斬,隨即上吊自盡。我背著皇兄讓人合葬了他們,希望他們能從此相伴,不再仇恨怨傷。

我知你心高氣傲,你見了晉伯眾人,就已疏遠了我,我若以真實身份來見你,你大概都不會理我。我從簡裝來見你,你見了我的面目,就不願再親近我。我當時想,也許我應該完全毀去容貌,你就會如以前那樣對我。雲起,你,為何這麼不容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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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王爺(4)

他的話直擊入我心中,是我不容他嗎?我心神混亂,無法細想。

「我也知你在意我的兩個妾室,我收她們是在以前。她們一個是從小服侍我的丫環,我不收她,她無人能嫁。另一個,也確是個青樓女子,我憐她才華出眾,不忍讓她在那地方過一生。我回去之後,才知什麼是真的兩情相好,我竟不能再容任何人在你我之間。可她們無依無靠,若無過而出,必會含辱而亡。我雖無法再如以前那樣對她們,卻也不會休了她們。她們將為我終生所養。」

他深嘆了一口氣,「雲起,我多願能那樣抱你在懷中,看你睡覺,永遠不分離!我當時已知,是奢望,只能抱著你流淚,不能自己……可無論我心中多麼苦,雲起,你應知,你救了我的命,更救了我的心。我的身體雖殘破不全了,可我的心還在,沒有碎,能一直唸著你,直到我死之時……」

我淚如泉湧,不敢回頭,只把頭停在膝上,讓淚水打濕我膝蓋上的衣服。

他停了很久,慢慢地說:「雲起,你可以,隨時來看我,我吩咐下去了,無人會攔你。我,也會,再來看你的。」雖然語氣平和如昔,但我就是知道他在哭泣。我甚至能看到他的淚水劃過他的心,留下烙傷般的痕跡。我多想轉身抱住他,讓他不要再傷心,可我的手是這樣沉重,壓滿了世俗的負擔和偏見!

他好像做了個手勢,有人前來把他推走了。一會兒車輦聲聲,漸漸遠去。

我在河邊坐了一夜,哭了一夜,為我自己,也為了那顆我從未明白過的,至純至善的心靈。那個我背上的佑生,那個抱我在懷中的佑生,那個今夜在我身邊頭一次傾訴了心意的佑生,從此將於我心中常在,不會與我分離,直到我死之時。

後面的一個來月,我近乎瘋狂。也正是從此時開始,我的「罵」名遠颺。我不再曲意奉承,見人只是嬉笑怒罵,怒罵更多些。淘氣經常在一旁看著,嚇得目瞪口呆,臉色泛白,因為我罵的人大多是達官貴人,甚至是皇親國戚。可是我越罵,他們越上趕著來,簡直是來找罵。我們的煤業做得越來越大,但我卻越來越空虛。我天天等待佑生再來,他始終沒來。

一個微雪的早晨,我穿戴完畢,還未出門,只聽見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有人下馬,猛擊我的大門。開門一看,是程遠圖。他滿身泥漿,滿臉胡楂,看來是連夜趕路。他不容我開口,拉了我就上了他牽的一匹馬,匆匆說道:「王爺腿毒發作,命在旦夕!」


第十四章◎斷腿(1)

我們在馬上狂奔,每兩三個小時就換一次馬。那些馬都精良健壯,奔跑起來龍騰虎躍一般,可真真苦煞我也。一開始尚能努力起伏,後來只能勉強夾住馬鞍,強忍著兩腿的疼痛,好幾次幾乎被顛下馬來。只有對佑生的擔憂和思念支撐著我,讓我沒有中途一頭栽下來,磕死自己。

我們只在途中極短地停留了幾次,可還是從清晨奔到天全黑了才進了皇城。我想起佑生不能騎馬,每次來見我,單程就必受兩三日車上顛沛,他的腿又不好,定受了很多苦。我心中好難過,頭一次覺得我是個混蛋。

進了城,馬慢下來,我根本不辨四周風物,只覺得頭昏腦漲,但心中又有種莫名的歡暢,馬上就要見到佑生了呀。

不知走了多遠,程遠圖停了馬,飛身下鞍,把韁繩丟給一個跑過來的軍士模樣的人,大步走向我,要幫我下馬。我上身穿了羽絨服,可腿上牛仔褲外只是一件劣等棉褲,此時已凍得兩腿麻木,不能動作。程遠圖見狀一把把我抱下馬來,扯了我的胳膊匆匆往一處大門奔去。我腳步踉蹌,磕磕絆絆。只聽他一邊疾走一邊說:「傳進去,任雲起和程遠圖到了!」

一聲聲地,我們的名字被喊了進去,遠遠地聽不到了。我眼中只是一條昏暗火光掩映的道路,根本抬不起頭來,但感到周圍兵甲重重,刀槍環立,我們好像從刀叢的一條細縫中走了進去。

似乎走了好一段路,兵甲不再,但人群擁擠。又一會兒,漸漸冷清下來。我還不及抬頭四望,程遠圖已到了一扇門前,門兩邊各站著數人。有人開了門,程遠圖幾乎是把我一把扔了進去。

我跌了兩步才站穩,抬頭間瞥見屋子裡跪了一地的人,我是唯一站著的,我馬上看到了佑生。屋子正中,他半躺在一張湘妃椅上,身上穿著藍色的薄衫,上身和雙臂被條條白綾綁在他身後的躺椅背上,那條好腿,穿著同樣顏色的薄褲,也被綁在椅子上。那條傷腿完全露出,擺在椅上,傷痕遍佈,顏色蒼白又灰暗。這是要截肢啊!我看向他的臉,他正側臉看著我,那神情如此溫和,戀戀不捨。他臉色白中透黃,嘴唇發灰,虛汗滿臉。我心中像被刀紮了一下,知道不好了,但不動聲色地看著他,然後向他展示了一下我的無敵微笑。

他像是鬆了口氣似的說:「雲起,太好了,你來了。我不讓他們開始,一直在等你,我只想臨死前再看你一眼。」

我咬著牙,心說此時可不能掉鏈子,就大聲罵道:「我只想打你一個耳光!真是白和我處了一場!不知道什麼是積極樂觀向上嗎?人挺白的,怎麼一張嘴就成了烏鴉了你!」

有人喝了一聲:「大膽——」

佑生稍扭頭說:「閉嘴!」聲音不高,可充滿威嚴。他再轉頭看我時,竟是滿臉歡笑,嘆息著說:「雲起,你終於又罵我了!」你說這人怎麼都這麼賤哪。

我瞪了他一眼說:「你等著,我還遠遠沒有罵夠你呢!」

就聽有人說:「王爺不可再等了,否則毒發攻心……」

佑生的臉色平淡下來,他剛要開口,我抬了一下手,轉頭對著跪著的人說:「誰是主刀的……要動手的?」他們看向我身後,我喝道:「別看他!是我在問你呢!」

大概佑生表示了同意,一個面目模糊的人說:「在下XXX……」

我打斷他,「你是何方醫生?」

他答道:「我本御醫。」

我一擺手,「你準備如何動手?」

他答道:「鋸除病腿,再敷草藥療傷。」

我問:「鋸子呢?」他讓我看了一把鋸子,就那麼大剌剌地擺在椅邊的小幾上。我心裡一動,不消毒嗎?又想起要到十五世紀,歐洲的醫生才發現了細菌,知道要消毒。

我又問:「如何止血?」

他答:「已備下各式金創藥膏。」怎麼就覺得不對哪!

我不死心,「你以前做過幾次這樣的手術?」他呆呆地,我又說,「嗯,鋸過幾次腿?」

第十四章◎斷腿(2)

他答:「未曾……」

我一激靈,「什麼?!」他以為我沒聽見,大點兒聲說,「未曾鋸過。」

我叫起來:「什麼?!你沒鋸過!那幹嗎不先找幾個人鋸鋸看哪?」

他答道:「宮中尚無此先例。」

「宮中無人,城中呢?國中呢?笨哪,沒治過!」我停了一下,「別告訴我你連馬腿狗腿都沒鋸過?」

「我堂堂……豈可……」

我最後掙扎,「那你看誰鋸過腿沒有?」

他搖頭。也沒有!

我還要問一下,「你可想過其他方法?」

他遲疑地說:「可請武林高手一刀斬斷!」

我終於仰天哀嘆道:「你們這是TM給他上刑呢還是治病哪!我真服了你們這幫混蛋了!」

忽然,一頁紙在我腦海裡浮現出來,那是一頁GMAT的閱讀材料,頁面上兩大柱英文,處處是黃色的螢光筆劃的英文單詞和我在一旁的中文註釋。上面的空白處,我手寫了英文和中文標題來總結這篇閱讀的內容,那標題是amputation——截肢!

我大喝了一聲:「誰也不許出聲!給我準備紙筆!」我緊緊閉上眼睛,垂下頭,雙手插入我的頭巾下,狠狠地抓起兩把頭髮,頭巾滑落。那頁紙上,字跡模糊,頁腳有個83的數字,這也沒用啊!我命令我自己:使勁兒看哪。我用力皺著眉,扯住頭髮,深吸了一口氣,大喊了一聲「啊——」手中扯下幾縷頭髮。那些字跡像水中影像,水波漸漸平靜,幾個字跡變得清晰。

我不敢睜眼,大叫:「快給我紙筆啊!」有人遞了一支筆在我手裡,呈上了一方托盤。我微睜眼,裡面一疊紙。我腦中的黃色的英文詞旁,有對應的中文解釋,我寫下了那些中文詞句——

Ligation 用繫帶方式止血

tourniquet 止血皮帶

transection 橫切(肌肉)

saw 鋸 (骨)

transposed (皮肉)覆蓋(殘骨上)

disarticulation 無須鋸骨的截肢,從關節處截肢,是首選

the femoral artery is to be tied 把主動脈繫起來……

我漸漸地想起了那篇晦澀不堪的文章,講的是如何先綁住大腿,然後以兩切或三切的方式切過幾層肌肉。怎樣預留表皮,怎樣止血,爭論了一大堆是不是該把主動脈用線繫起來的問題。當時覺得美國人真知道怎麼殘害我們,玩了命地讓我們噁心,可誰知有今天!

我放下筆,失魂落魄地盯著我寫的字,不禁渾身顫抖不止。我的頭巾掉了,我的頭髮方及肩膀,因我剛才的扯弄,四散開張著。我走向佑生,沒人敢說話,可能我的樣子像隨時可以發瘋。

我伸手摸他傷腿的膝蓋兩側邊,覺得大腿的骨頭沒有碎。我又輕按他膝蓋周圍,發現肌肉已畏縮,幾乎就剩了一張皮。我手腳發冷,這是命運嗎?還是我在逞強?

我的眼睛沉重不堪,不敢看向他,但是餘光看到了他們放在一旁的鋸子,我的心如受錘擊。我終於看向佑生,他竟在含笑看著我,像明白我在想什麼。我結結巴巴,語無倫次地說:「佑生……我……你的腿……能不能,讓我……」

他點了點頭,浮現在他的病容上的微笑,似流光般華美異常。

「任先生是X醫?」那個XXX來報復了。可我此時哆哆嗦嗦,根本無法和他鬥嘴,只搖搖頭。

「那你可曾鋸過腿?」我又搖搖頭。

那人冷笑了一下說:「王爺千金玉體,性命關天,豈可……」

我突然狂性大發,轉臉對著他大叫:「可我就是比你懂得多!我就是不能這麼把他交在你手裡!」

忽然,一個威嚴深厚的聲音從屋中角落處響起:「你可願以你性命擔保?」周圍一下子成了死寂。

佑生的床和他躺著的長椅平行,床上的錦帳遮住了我看向床那邊角落的大多視線。那角落在燈光之外的暗處,卻是人們跪拜的方向。我知道那是決斷生死的聲音,是讓我選擇我們兩個人命運的聲音。兩個人的命運,竟都在我的手上。



第十四章◎斷腿(3)

我想起那星空下的夜晚,破廟裡的火光,他溫和的語氣,我在河邊的眼淚……一時間百味雜陳,覺得我既然以前能背他逃出險境,我也許還能再幹一次!如果不行,要了他的性命,我這個拿了一頁閱讀文章就給人截肢的非法行醫的庸醫,千刀萬剮,死不足惜!加上我們之間那愛又不能愛,舍又不能舍的鬱悶愁腸,一死百了,也圖個清靜。更何況,死又有什麼了不起!

腦海裡驚濤駭浪,可實際中僅僅一瞬息。佑生剛開口,「皇……」我抬手輕按住他被綁住的胳膊,面對著那個方向,清清楚楚地說:「雲起若不能保住他的性命,甘願以命相抵!」

話一出口,一種平靜貫穿了身心,我不再顫抖,反感到鬥志昂揚。

佑生痛叫:「雲起不可!」

我回頭厲聲道:「不許說話!你若想留住我的命,就得給我挺住,不許死!記住了!」

佑生掙紮著想從綾索中坐起來,他面色灰白,大汗流淌,眼神近乎狂亂,嘴唇顫抖。我忙對他外強中乾地一笑,說:「你何時見我失過手?」

那角落裡的聲音又起,「好!眾人聽雲起吩咐。諸位平身吧。」大家紛紛站起來。

我眼中的佑生忽然變得沉寂,他不再動作,只靜靜地看著我,狂亂之色褪去,眼裡漸漸湧起一層淚光。他輕搖了一下頭說:「雲起,我原只想再見你一面,我不想害了你。其實,就是我死在你手裡,又何妨!」

我心裡有個念頭,想抱住他說:這樣多好,我們也算是同生共死了!但現實裡,卻咬牙恨恨地說:「我就這麼差勁兒?你到我手裡就得死嗎?我偏不讓你死!今天就讓你看看我的手段!」

我轉身,大家都有點兒退避三舍的意思。程遠圖在門邊目光炯炯地看著我,我向他一點頭,「你,還有……」我看向眾人,只有一個年輕人的目光迎著我,其他人都東掃西掃。「你!」我示意那個年輕人,「留下,餘下的都出去。」

角落的人說:「我也留下。」聲音威嚴,不可抗拒。

我一擺手,現在沒工夫收拾你:「好吧,可你不許打擾!」眾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氣。

我閉了眼說:「我要下列東西,必須如我所願——四桶燒開滾熱的鹽水,裡面有毛巾,三件乾淨單衫,三條頭巾,一方手帕,一把指甲剪刀,一壇烈酒,一疊乾淨手巾,王爺的一身換洗內衣,煮在水中的絲線和針還有筷子,一根寬帶,一柄鋼錐,兩支燒紅的簪子,能鉗住簪子的鐵鉗,一把無比利刃,兩把小小尖刀,三杯濃茶……留下那些草藥膏劑,多置些明燈燭火。快快去辦!」

半天沒人說話,我睜眼剛想罵人,就聽角落的人說:「快!」呼啦啦,人走光了。屋裡就剩我和我挑出的兩人,半躺著的佑生,還有那個大老闆。

我心中一鬆,舒了口氣,擰動脖子,聽骨頭啪啪作響。我看向身邊的佑生,他死盯著我,眼睛一眨不眨,大概怕再也見不到了。我忽然笑起來,手指在暗地裡輕觸他被綁住的胳膊,說道:「可惜,我竟錯過了,這一次……」綁你!

他眼睛一下子閉上,不再看我,抿緊了唇,臉上浮出一抹淡淡的笑意。我用身體擋住我的手,只繼續暗暗地在他胳膊上輕劃著,低頭看著他。他漸漸咬牙,但笑意不減。想來當初我給他上藥時,他也是這樣笑著的。若早看到這樣的笑容,必會輕薄他更多。

此時間,兩人生死未明,我卻感到十分快樂,與他無比親密。往日愁傷,顯得多餘。尤其過去這一個月的難過,更讓我感慨我現在的歡暢。我只覺得有千言萬語,想和他敘敘叨叨講到永遠,但也可以這樣站著,盡在不言中。

有人走到我身邊一抱拳,「在下沈仲林。」

我拿回手指,也不看他,稍抱了一下拳說:「任雲起,我就叫你小沈了。」

他好像怔住,我轉頭,見到一張年輕的臉,兩條眉毛的後半截向上挑起又彎下來,眼睛明朗,不笑而含笑,整張臉讓人感到他總在驚訝著什麼,並為此在竊笑不已。我不由得笑了,「要不,我就叫你沈竊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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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斷腿(4)

他忙擺手,「不,不,不。小沈,小沈就好。」哼,這又是個淘氣呀!

聽佑生輕輕說:「沈先生是XXX醫聖的大弟子,已是名醫,一直在為我療傷……」

我又暗地裡用手指去騷擾佑生,他馬上閉了嘴,又合上眼。我說:「沈名醫……」他更擺手,「小沈,在下小沈。」

於是,這個日後天下聞名的一代良醫,一直被我稱為小沈。

有人開了門,抬進來一大堆東西。我收起笑容,低頭看佑生。他又在瞪著眼睛看我,笑容不再,眼中痛意瀰漫。我把手放上他的肩頭用力按了按,低聲道:「下一次,給我留著!」

人們把火盆,水桶等等放了滿地,把零七八碎放在了一張桌子上。我讓他們在佑生躺著的椅子附近加點了許多燭火。

等人們出去,我嚴肅地看著程遠圖和小沈說:「大家脫去外衣,只餘內衣,外罩上乾淨長衫!」他們和佑生,都大喘氣了一下。說完我也發愁,哪兒脫去呀?

小沈遲疑地說:「你可是,想查看我……」

我擺手道:「我看你幹嗎?衣服上的灰塵落入傷口會引起感染,就是化膿,所以要穿上乾淨衣服!」

小沈笑起來,「真對啊!我學了一招。」說著就解開衣襟,要脫衣服。佑生先反應過來了,忙說:「程兄和沈先生可去隔壁,雲起可去我帳裡。」

那兩個人拿了衣服出去,我拿了單衫走到佑生的床前,知道角落的人被錦帳擋住了視線。我把單衫放到床上,看見偌大床上,被子疊放在裡面,外側只有一個枕頭。枕邊放著我給他的衣服,疊在一起,用緞帶繫著。我的身份證扣在那疊衣物上。抬頭又見枕頭對著的牆上,有我手寫的狗爬字「平安」。心中不由得一陣酸楚。看向佑生,見他閉著眼,彷彿睡去。

我嘆了口氣,忙脫去外面的衣服,只餘內衣和層層胸圍,下邊的牛仔褲。我穿上長衫,身子袖子都太長,還有點兒肥。我系好帶子,走到佑生身旁,他睜開眼看著我。我笑道:「剛才怎麼不睜眼?」

他竟然抿嘴一笑說:「不急。」

我心中一片陽光,佑生終於振作了鬥志!我知道他把這世間很多事情已然放下,才能那樣平靜淡然。我自從進屋來,就感到他心盟死意。此時凶險,不容掉以輕心。我要盡我全力,可他也一定要拚力求生。我依賴的是,若他真的對我用情至深,那麼為了我的生命他也會竭力活下去。他果然沒有讓我失望!

我對他長舒了一口氣,眼中濕潤。他看著我,眼睛閃亮,輕聲地說:「雲起,你放心吧。」我禁不住蹲在他身旁,抓住他被綁在身邊的手。他緊緊地握住我的手,兩個人都對著對方傻笑,滿眼淚光。

門一響,我忙抽手站了起來。程遠圖和小沈走了進來。程遠圖的長衫顯得到處都短一節,小沈倒像穿了自己的衣服。我端起一杯茶說:「今日雲起得兩位相助,感激不已,飲了此杯,祝我們成功!」兩人都顯激動之意,飲了茶。開戰之前,先振士氣!

我對他們佈置任務,「把零碎東西擺在躺椅旁,放一隻鹽水桶在這裡,餘下的還留在那邊。每人用那邊一桶熱鹽水洗臉和洗淨雙手至肘彎處。噢,小沈和我先剪指甲。然後每人用頭巾包紮好頭髮,不能露出來。」看了那麼多有關外科手術的電視劇,這點兒打扮還是知道的。

一會兒,三個人打扮好了,袖子挽起,露出前臂,手懸在空中,頭上都紮著大頭巾,看著稀奇古怪的樣子。我們互相看,均覺得好笑,四人不約都笑起來。只不過每人的笑法不同——程遠圖是苦笑,小沈是嘿嘿笑,我是哈哈笑,佑生是抿嘴無聲的笑。

我想了想說:「佑生,你能不能喝些酒?」

他說:「我從不喝酒,此時,也不想。」

我又看著程遠圖說:「你能不能,把他打昏?」

程遠圖點了點頭。佑生卻忙說:「不必。」他幾乎笑了笑,看著我說,「雲起,我要看著你……我,受得了。」

第十四章◎斷腿(5)

我胸中好痛,就要落淚,但此時絕不能服軟,忙咬牙忍過,使勁兒笑了一下。

笑完了,我吸了一口氣——開始吧!我拿起手帕,對角疊好,又折成繩狀,走到佑生身邊,看著他的眼睛十分正經地說:「我要把它綁在你嘴裡。」

他一笑,微微張開嘴唇。我只覺心中激盪不已!這就是人們所說的性感吧,他在這個時候放電,這不是要我們的命嘛!

我咬住嘴唇,把手帕勒進他嘴裡,俯身雙手在他頭後邊繫緊。心中一動,覺得不應該就這麼讓他殘害了一把,我得找回來。就咬著牙,幾乎臉貼著臉,在他耳邊輕輕地曖昧地緩慢地說:「你叫出來,我喜歡聽。」

他忙閉了眼,牙關緊咬住手帕,臉上竟有一絲紅暈。

我忍住笑站起來,示意程遠圖到我身邊。我拿起那條帶子遞給他說:「你要用這個把他的大腿在腿根綁緊,賴以止血。你還要抱住他的大腿指向上前方,像我們平常屈膝休息時的角度。當我們動手時,你一定要努力穩定住他的腿。」他莊重地接了過去。

我走到佑生的傷腿旁,閉眼把過程又想了一遍,對小沈說:「這是我要做的——切開皮膚,找到主要血管,用絲線紮住開口,我也不知應該是活結還是死結,但一定要紮好。中血管,用簪子燙一下,然後用小刀切開膝蓋之間軟骨。去骨之後,要把碎骨剃淨,殘血處理乾淨,然後將皮膚蓋回縫好。記住把紮住血管的線頭露在縫口外,日後我們好把線扯出去。你有問題嗎?」

我看他,嚇了一跳,以為他剛剛吃了白粉。他的雙眼閃爍光芒,臉上一片紅光,嘴張著,幾乎流下口水,半晌才說道:「可否……讓我來做?」

好,又是一個醫痴!

我忽然想起我連扣子都釘不好,就看了看他的手,修長好看,不禁嘆道:「小沈,好一雙手啊!是否靈活機巧?」

他得意洋洋地看著自己的手說:「探脈療傷,無一不能,無一不巧,可謂天下第一手!」

「好極!天助我也。」我拍手,「那你就管用絲線紮住血管,和後邊的縫線吧。」

他幾乎大哭地看著我說:「謝謝你了!雲起。」

那邊程遠圖聽到,哼了一聲。

看看旁邊的火盆上,簪子燒得通紅。我拿起我要的利刃,是一把匕首,看著寒光凜凜。我把它放在火上來回燒著,直到我感到快熱得拿不住了才拿開,支在托盤上。又拿了兩把小刀和錐子,同樣燒過,晾著。

看另一個火盆上滾煮著一個砂鍋一樣的容器,裡面有絲線、針和筷子,我發了愁,怎麼把筷子撈出來呢?就看著小沈說:「你能不能把筷子給我撈出來?」

小沈嚇了一跳說:「那我手煮熟了怎麼辦?」

我說:「寧可煮你的也不能煮我的。」

程遠圖剛綁好了腿,聽了忍不住地走過來,一劈手就從水裡拿出了筷子,不出聲地遞給了我。有武功真好啊!我支了筷子在容器旁,和小沈都做了個害怕的樣子。

我看佑生,他面含著笑容。我點了點頭,對程遠圖說:「抬起他的腿吧。」又對小沈說,「開酒罈子。」

這回他嚇了一跳,「你完了之後再喝不行嗎?」

我一揮手,「為消毒用的。你把手放在裡面洗洗,出來晾乾!」

他拿出手之後,我拿了一塊布放進去,浸濕後撈出來擰得半乾,把佑生的膝蓋上下和大腿都擦洗了一遍。酒是冰涼的,佑生呼吸稍顯急促。我雖然盡力讓氣氛鬆快,但此時也不禁心裡發虛。

我平穩呼吸,用筷子撈出一根絲線,在他大腿骨下兩指左右的地方環了一圈,調整後緊勒了半天。他蒼白的皮膚上顯出一道深痕。我放下線,拿起了匕首。

如果說我這個受過教育的年輕的女小白領和市井之中喪心病狂的小黑幫有什麼相似之處的話,那就是——「我不吝」。我不相信誰有神秘的能力,不相信我不能做別人能做到的事情,不相信有什麼我學不會的東西(只要給我時間和動力)!我敢去走我沒走過的路,敢做我沒做過的事情。我是個秘書助理,但我拿到了商學院的錄取通知書。如果不是我來到了這裡,我被美帝挫折後,還會東山再起。而另一方面,我卻充滿信仰:我相信上天有好生之德,我相信一線生機。我相信死亡無須畏懼,我相信生命不已。我相信奇蹟,我相信真理。我相信永恆,我相信愛情。

第十四章◎斷腿(6)

我扭頭看向佑生,他盯著我,眼神深邃堅毅。我一笑說:「佑生,你再次準備改名叫『又又生』吧!」

我對程遠圖說:「你抱緊。」又對小沈說,「你扶著下面。」

我深吸了口氣,揮匕首深切入肌膚至骨頭,慢慢地劃開一段(幸好幾乎都是皮膚,否則一層層的肌肉我還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佑生壓抑的痛叫聲幾乎把我的胸腔震碎。程遠圖使勁兒抱住他掙扎的腿。看著皮膚迅速翻開,我忙放下匕首,拿起筷子,撈出一根絲線,遞給小沈。他完全變了一個人,神色莊重,冷靜而幹練。他接過線,我用筷子剝開並夾住皮膚內的血管(下次你買豬肉的時候注意一下那皮肉內的血管,實在沒多大不同),小沈靈巧地用線繫住血管頭部,打了一個結,用匕首割了線。我再去剝另一個……好像我們這麼幹了十七八年一樣。我一段一段地環切開皮膚,小沈把大的血管一個個系好。腿部的皮肉全部切斷了,我用乾淨巾子墊了手,發現自己的手抖得厲害,就示意小沈拿鉗子去夾燒紅的簪子。他不發一言,接過巾子墊手,用鉗子夾了簪子過來。我用筷子點住幾處中等血管,他毫不猶豫地給焊上了,空氣中幾縷焦味。

我放下筷子,用手把皮膚推上去,露出膝蓋。佑生拼了命似的掙紮著,呻吟聲聲如撕裂的錦緞。他的身子在綾索中扭動不已,頭狠命地往前伸,雙手緊緊握住長椅的邊緣,骨節發白。程遠圖似乎在和他摔跤。我眼中淚起。要知道這膝蓋之處是全身的大痛點之一,傳說CIA的酷刑之一就是在膝蓋下方打一針水,大多數人都熬不過去。我看到他膝蓋處骨裂紛紛,可知他受了多少痛楚!

我忙拿起兩把小尖刀,給了小沈一把,示意他開始沿關節骨縫切下,自己拿著刀,在那裡抖成一團。小沈氣平手穩,馬上動了手。

佑生突然定在那裡,好像用盡了所有的氣力,然後嘆息了一聲,癱軟下去。我鬆了口氣,看向程遠圖,他緊緊抱著佑生的腿,眼中含著淚。

小沈和我輪流沿著關節縫隙處切開了傷腿和大腿的聯繫。小沈扶著那殘腿,我像征性地切了最後一刀,腿分離開了,我忙仔細看大腿的骨頭,當時就說了聲:「謝謝上帝!」大腿骨就像我所猜想的那樣,沒有損傷。

我對程遠圖說:「鬆一下綁腿帶。」又對小沈說,「仔細看有沒有還出血的血管。」我們仔細看過,除了一些細小的血管,別的沒太出血。

我長舒了口氣。那篇文章說大出血和術中感染是兩大死亡原因,現在我們至少成功了一半!

我和小沈仔細檢查了大腿的骨節面,不留任何殘骨,清掉了皮內的零星血塊。我重拿起筷子撈出絲線和針遞給了小沈,他接過去,飛快地穿上線。我拿了錐子,我們開始縫合。他縫得十分認真仔細,講究皮膚對合,針腳平整。他把那些血管的線頭都留在針腳之間,根本不用我的指點。我只在他需要的時候拿錐子扎個眼。後面的就完全是小沈的身手了,他選擇藥膏草藥,塗抹包紮,收拾妥當。

我選擇小沈純粹因為他是唯一沒有把眼睛移開的人。我並不知道他是一個醫學奇才,年紀輕輕,卻有無數經驗。更難得為人散漫不拘,與我一見相投。那次手術如果沒有小沈,後果不堪想像。整個手術,他未發一言,是唯一鎮定自如的人,根本沒有心虛手軟,真的做到了盡善盡美。

當小沈幹完了,大家都嘆了口氣。我感到非常疲憊,但還要做一件事。我讓程遠圖把佑生截肢後的大腿放在一個枕頭上,告訴小沈多給佑生水喝,然後說我要和佑生單獨待一會兒。他們收拾了東西,離開了房間。我看著佑生,他像是在熟睡。

我站到他身邊,先解下了他咬住的手帕,然後又解開了那些白綾,放在一邊。我拿起一方乾淨的手巾,慢慢為他擦拭。先從他的額頭開始,他的臉,他的頸,他耳後的發際。我解開他的衣襟,擦乾他的肩膀,胸膛……我脫下他的衣衫,讓他靠在我身前,為他擦後背和腰間,他的腋下,他的手臂……我為他換上乾淨的上衣,讓他重新躺好。我換了手巾,再褪下他的褲子,好好擦拭他的小腹,他的……我用手巾沾著鹽水,擦去他斷腿上的血跡。他的面色蒼白安詳,黑黑的眉毛,長長的睫毛,淡淡的傷痕,微張的嘴唇……


第十四章◎斷腿(7)

我非常平靜,沒有喜悅也沒有憂傷,好像也進入了夢鄉。這是我在這個世上放在了心上的人,這是在這個世上把我放在了心上的人。此時此刻,我不需要其他。生死之際,那些分離了我們的東西已沒有力量。什麼堅強柔弱,什麼華服粗衣,什麼野心淡漠,什麼王府貧民……我們之間留下的只有,這也許是最後一次的親近。

這是多麼可嘆的一件事,好像我們必須在生死之時,才能如此……他若死去,我們將同逝於世;他若醒來,我們會重入那無路可走的迷茫。這一刻似是從命運手中偷來的春宵,是殘酷考試中的逃亡,水中月,鏡中花……我願此時成為永久,就讓他這樣靜靜地依在我的懷抱中,躺在我的愛撫裡……

我終於把他擦拭乾淨,把衣服都給他穿好,想抱他放到床上去,可根本已沒有任何力量。我倚著他的躺椅,滑坐到地上。一日的奔波突然化成睡意,沉重而不可抗拒。我的眼簾垂下……殘留的視線中,一個高大的身影走過來,抱起了佑生。我抬頭,見他把佑生輕輕地放在床上,把我那疊衣物墊在佑生剛截肢的大腿下,給佑生蓋上被子,轉身坐在床邊,面對了我。

「看來,你就是救了他的那個人,難怪他不願讓朕見你……如此性情!」他輕嘆著說。

我正在那裡懊惱,怎麼把他給忘了?!聽了他的話,更生氣,想說:難怪佑生這麼單薄,肯定是你小時候把他的東西都吃了,如此你才長這麼大個兒。但累得沒開口。

他又嘆了口氣,「他從小,天性溫良,沉靜寬讓。可惜,他沒有早些遇上你……」

我實在忍無可忍,就煩別人跟我說這種話,可惜……最好的機會是:八百年以前。

我一揮手,努力站了起來,「沒有可惜,現在才是最好的!如果以前沒有發生,就說明時機不到!我得去睡覺了。如果他死了,你就讓程大哥給我一刀!但別叫醒我,我得睡個懶覺。哦,不許別人再給他擦身上!如果他沒死,誰要是敢去叫醒我,我就給他一刀!」

我抱著我的衣服走出門時,聽見他又在那裡輕嘆,「如此性情……」

我不相信巧合。那一夜,佑生能活下來,是因為程遠圖邊關回城立刻去見了佑生,接著就連夜飛馬去找我,因為佑生不願在我到來前截肢(即使皇上到府也沒有讓他改變),因為他對我的愛給了他求生的意志,因為我對他的愛給了我異常的勇氣,因為膝蓋截肢是最安全的一種,因為他大腿的骨頭未損(否則要用鋸),因為我無意中選擇了最出色的名醫小沈……這麼多的因素,怎能僅僅是巧合?這是上蒼神秘的手指?是天道酬良的依據?是命運?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那夜不是巧合。



第十五章◎療傷(1)

我一頭栽出佑生的屋門,有人立刻說:「這邊請。」就把我引入了一間屋子。我跌入房中,扔了衣服,找到了屋內原始廁所……然後,一頭撲在床上。

我那次睡了好長好長時間。我醒來時,室內微暗。頭一個想法就是高興地發現我還沒死,想趕快掉頭接著睡(唯恐沒睡夠就給砍了)。但又惦記起佑生,忽然想起手術後,病人大多會感染髮燒,一下子,我的睡意全無。

可我既然活著,他也一定沒死(真正是一根線上的螞蚱了)。想至此,心裡又一鬆。這倒是一個不錯的機制,省得兩個人還瞎猜「不知那人怎麼樣了」之類的。我活他活,我死……我也不用操這份心了我。

見屋角落的原始洗手間有洗漱物品,忙收拾了一下,披上羽絨服,出了門。夕陽西下,遍地金色的光芒。外面是個大的院落,四周房屋,有亮有暗的簷下面處處站著人。我隨便走向附近的一人說:「王爺呢?」(怎麼那麼彆扭?)

他毫不猶豫說:「隨我這邊來。」

我苦笑,看來佑生真的吩咐了下人,容我亂走亂撞。他才走出了幾步就停了下來,敢情我們就住隔壁,他大概覺得我是個白痴。

有人開了門,我踏入屋中,一樣的陳設,只是沒有了昨天的躺椅。床頭牆邊加了個小條案,上面擺滿碗和瓶子之類的東西。那個晉伯帶著兩個僕人立在牆邊,程遠圖和小沈坐在床邊椅子上。兩人一見我就滿面笑容,昨天之舉,讓我們成了一個戰壕裡的戰友,建立了特殊的革命友誼。我也一笑,走過去,見沒多餘的椅子,就坐在了佑生的床邊。

看佑生,見他雙目緊閉著,臉色黯淡,嘴唇乾裂。

小沈說:「王爺一直在發燒,醒了一下,叫了你一聲,又昏迷了。」

我十分負疚,大概那時我正睡得天昏地暗呢,就問:「可飲湯水藥劑?」

小沈有些憂慮,「很難下嚥。」他示意了一下條案,上面有兩碗湯藥和一碗粥一樣的東西。

我忽感一念,又問:「你的藥劑可解他的高燒?」

小沈難掩得意地說:「解毒清血,不傳之秘,乃我師門世代鎮堂之寶,可謂天下第一劑!」

程遠圖哼了一聲。

我忙說:「小沈,我不哼你,是不是這兩碗?」

他嘆口氣說:「是啊,一碗就應稍解高燒。我備了三碗,那一碗,我用匙勺喂服,可大多流在外面了,我正發愁……」

我再問:「不能捏著他的鼻子灌下去?」

他忙搖手說:「不可不可,嗆入肺中,更添病患。」

這是天降於我的大任哪!我簡直要揎拳捋袖了。得趕快把他們轟出去,便說:「程大哥和小沈快去休息一下,我剛睡醒,讓我來看護吧。」

兩人對視了一下,小沈說:「我們去吃點兒東西,你要不要傳些來房中?」

我忙搖手,「別麻煩了,你是不是還來?」

小沈說:「晚上尚要清理傷處更新創藥。」

我說:「太好了,你來時給我帶個饅頭什麼的,還來本《詩經》之類的書,我給他唸唸,省得他睡得太舒服了,不醒。」

程遠圖愕然,小沈卻深明大義地說:「對呀,倒是該唸唸他不喜歡的書才好。」

我說:「那我怎麼辦?不也被殘害了嘛。」

小沈忙說:「不可,不可……」

程遠圖跳起來,拉了小沈往外走,一邊說:「王爺怎麼落在了你這種人手裡。」

他們走後,我對僕從們說:「都出去,我不叫,不許進來!」大概我的殘暴已廣傳王府,晉伯雖然臉色陰冷,但只說了一個「是」字就帶著人出門去了。

我扔了羽絨服在床腳,滿臉笑容地看著佑生說:「佑生啊,你這回可真的落在我手裡了。我簡直快笑死了。你可千萬別醒啊!好歹讓我過把好好非禮你的癮!」肯定是我心虛,他的臉上似有笑意,不可能的事!

我坐在他的肩膀處對著他的臉,長吸了口氣,搓了搓手,就像吸毒者賣了血終於得了一針毒品一樣昂奮。我端起碗,含了一小口涼涼的藥,放下碗,俯下身,一手托住他的後頸,讓他的頭抬起來但稍稍後仰,他幹裂的唇微開著。我的另一手環過他的肩頭,穩住他的後背。我的嘴唇吻上他的唇,完全吻合後,我用舌尖輕輕逗弄他齒後的舌,藥水一滴一滴地從我的舌尖流到他的舌上。一開始,他毫無反應。一兩滴後,他的舌頭微動,從我的舌尖接過了一滴藥水,和著剛才的幾滴,嚥了下去。後面的就容易了,我前幾口,還要拿舌尖召喚一下,後面的,我剛吻上,他的舌尖已在他嘴裡探來探去地尋找,一旦找到,很快就連吸帶舔地把藥給接過去嚥了。真讓我心頭大亂,躁動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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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療傷(2)

把一碗藥喝得精光,一點兒沒灑。我覺得意猶未盡,看桌子上有一大碗水,一不做二不休,反正我也沒事幹,坐著也是干待著,就把水也這麼全給他用嘴喂了。到後邊幾口,他簡直成了接吻高手了。我的唇剛貼上去,他就大力吸吮,一下子就全給喝了,舌尖還越境過來看看有沒有更多的水。嚇得我使勁兒盯著他看,看他是不是醒了。他依然發著燒,無知無覺的樣子。看來吸吻是不需要意念指示的本能吧。

我正坐在那裡,平復我亂跳的心和顫抖的手,門一響,小沈進來了。他拿了盤吃的,拎著個醫藥箱,腋下夾了本書,後面跟著一臉石膏的程遠圖。

小沈進來就說:「你怎麼不點燈?」

我才發現屋裡是黑的,剛才怎麼沒覺得?忙說:「不知道在哪裡。」程遠圖不出聲地把燈點上了。

我站起來,把床邊讓給小沈,自己坐在椅子上。小沈把盤子遞給我,書放在條案上,箱子放到地上,坐在佑生身邊,給他號脈。

我接過來盤子,見裡面有幾個面點,拿起來開始吃。大概是餓了,覺得好久沒吃到這麼香的東西。就聽小沈咦了一聲說:「脈象平和許多啊。」又看條案,說,「你喂了他藥和水了?」

什麼叫喂?我心裡一緊張,忙說:「他自己吃的。」

「噢?那他倒該試試這粥,乃細磨過的御米加各式補品製成,對他甚益。」說著就拿了粥碗和匙勺,盛了一勺就往佑生嘴裡送去。可粥到了佑生口中,他竟怎麼也不咽。那小沈拿了勺又捅又塞,粥還是從佑生口角淌了出來,小沈忙擦了半天。

我看著心說,這人真不能慣著,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哪!這不,看來從現在起,除了用嘴喂,他還就不嚥了。

小沈不解地看著我說:「要不你試試看?」

我忙搖手,這可不能讓你看見,嘴上說:「你放在那裡吧。我正吃飯呢,一會兒我來喂。」說完「喂」字,我心裡一跳,這就叫心虛啊。

小沈去洗了手,然後打開醫箱,給佑生換藥。在佑生的斷腿處,他又擦又抹,又按又捏。佑生痛得在昏迷中皺眉痛呼,我看得渾身發抖,餘光見程遠圖低了頭。但小沈毫不手軟,乾淨利落地弄完了,像只擦了一下桌子,順便把佑生的原始成人尿布等等都換了。佑生又呻吟了一會兒,才安靜了。

我心中輕鬆了,嘆道:「小沈可謂天下心狠手辣第一人哪!」

小沈聽罷,容光煥發,咧嘴說:「你太誇獎我了!我師尊還老說我手軟呢。」

我一擺手,「他不懂,我瞭解你!」

小沈說:「雲起就是我的知音哪!」那邊程遠圖嘆了一聲,抱住頭。

小沈說:「他怎麼了?」

我說:「他也想狠,但狠不起來,故而長嘆。」

我和小沈說笑了一會兒,心裡惦記著要喂佑生,就對他們說:「我們分兩班。我來盯此夜,因為我睡了一天。你們明天早上來吧。」兩個人同意了。小沈囑咐如有問題立刻傳他,他就在府裡,程遠圖也是。小沈還說他會去再煎些藥劑和煮些粥,子夜時讓人送來。我一一答應。

這一夜是我多麼快樂的一夜啊!

每一個小時左右,我就以獨特方式給佑生喂一次水、藥、粥,耗時十分二十分鐘上下。尤其是水,更是大碗地喂。他多喝水也有好處。喝了那麼多水,就要經常給他換個原始成人尿布加上事後清理之類的。雖然僕人可以做,但我不想讓他們幹。反正該看的我早就看過了(昨天也給他徹底擦了身體)現在只是多次溫習而已。我覺得很自然,沒什麼關係。只是看到他傷痕纍纍的身體,還是心裡難受,身上發緊。他有時呻吟,有時凝眉,應是疼痛難忍。我在他痛時,總給他喂些喝的,他一口能吃好久。或者抱了他的肩膀,貼著他的臉,往他耳朵裡輕輕吹著氣,說些我自己聽了都起雞皮疙瘩的甜蜜言語,他就會展開眉頭,漸漸安靜下來。反正現在他沒知覺,我可以口無遮蓋,講什麼都不必擔驚受怕,我覺得很好。


第十五章◎療傷(3)

不輕薄他的時候,就坐在他身邊,靠著床頭,半屈了雙膝,念《詩經》。這應該是佑生非常喜歡的一本書,但我除了大學時讀過的十來首,餘下的大部分沒細研究過。許多偏僻的繁體字更是不認識。所以除了什麼「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游女,不可求思」,「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這些淺顯的,我沒幾首新的讀得下來。我隨意挑著念,碰上不認識的字,就只念偏旁。經常有如下自言自語——

「采采芣苢……佑生啊,這兩個字是什麼呀?你看你也不幫幫忙,真不夠朋友。好,我就讀成采采不呂吧(應讀為浮以)!但是這是什麼意思呢?我的解釋就是一直采下去,生命不息,戰鬥不止(應只是採集一種植物)。這是采什麼哪?我的解釋就是……還是不告訴你的好,天機不可洩露……」

《聊齋》中,有書生讀唐詩讓死去的女子醒過來的故事。我的這種《詩經》朗誦加解說完全可以把一個懂《詩經》的人氣死或氣活過來,這就要看佑生的氣度了。

前半夜,他燒得昏昏沉沉的。我喂了剩下的一碗藥,加上小沈午夜送來的一劑,後半夜,他似乎好起來了。表現為吃我的唇時越來越有力,簡直有狼吞虎嚥之勢,什麼粥啊水啊,給多少吃多少,常顯得吃不夠,放他下去時還微撅著嘴。

凌晨時,他出了一身大汗,濕透了衣服和被子。我叫人拿了乾淨的,親自給他擦乾換好,又喂了他一次藥和水,他沉沉地睡去。天漸漸亮了,我有預感,我的快樂時光不會久了。

他的高燒退了,看樣子不是昏迷而是酣睡,臉上還帶種甜美滿意的表情,我就不念《詩經》了,怕吵醒他。我坐到椅子上,腳踏在他的床沿,抱著雙臂,在黎明淡灰的天光裡看著他。

人的心真不知是怎麼長的。為什麼會喜歡,為什麼會不喜歡,都沒有道理。難怪現代社會,人們已經在探索宇宙,卻仍無法詮釋人的心靈。我看著他,那樣安靜地睡著,只覺得他無限可愛可親。似乎很久很久以前,在我還沒有降生於世時,我心中已有了這一層愛他的心。這層心意,穿過了多少時空和輪迴,早沉澱入我已不能想起的記憶。無論他遭遇了什麼,他依然是如此極致完美,美得我不敢向前,好得我心驚膽顫。好像他是那水中的睡蓮,我是那牆角的塵埃。我願為他披荊斬棘,我願為他勇往直前。可無論我為他做過什麼,我總覺得我什麼都沒做,我本還應做得更多。這自慚形穢的悲哀像紗幔重簾,隔開了我走向他的步履,在軟弱懊惱中躑躅不前。這就是心魔嗎?我無法再逍遙自如。這就是劫數嗎?此情一動,吾命休矣!

佑生睜開眼睛時,我依然沉浸在我的思緒裡,只怔怔地看著他,沒有反應。他看了我許久,慢慢地一笑,我不由得隨著他的笑容,感到了從心底湧出的歡欣。我放下雙腳,站起來,坐到他床邊。他叫了聲:「雲起。」低啞如我第一次聽到的他的聲音。這聲音像一縷遙遠的輕風,撩起我無限柔情。

我笑著說:「『又又生』啊,你是不是想吃點兒東西?」我們看著對方,好久又不言語。這就是劫後餘生,這就是同生共死。但當兩人都明白了這一點,卻只餘下默默無語。

他終於說:「好,我吃點兒吧。」

我走到門邊,讓人把熱的粥拿來。又走回來,把床內未用的被子疊成方塊,雙手抱著他上身起來一些,一手扶住他,一手把被子墊到他身後。他一直盯著我看,讓我心裡發毛。

天色大亮。

粥來了,我嘗了嘗,有點兒燙,就吹了半天才遞給他。他就過去,往唇邊端起,嘴自然地撅起,像要去接吻。他停下,看著碗,臉上一片迷茫之色。我暗笑,這是不會用碗喝粥了是不是?他輕晃了一下頭,試著喝了一口,臉上又顯出一絲失望之意。我心說,是不一個味兒。你上次是在我嘴上大口吃得香噴噴的,現在是碗了,能一樣嗎?他看向我,我忙轉頭給他找勺,一邊問:「是不是燙?」他只看著我,半天沒說話,我直出冷汗。



第十五章◎療傷(4)

他把粥碗遞給我說:「你喂我吧。」又是那種溫和的理所當然,說完自己靠在了被子上。我坦然地拿過碗(量你也弄不清真相),開始一勺勺地喂他。他吃著,一直凝視著我,似含著笑意,似若有所思,弄得我好幾次不敢看他的眼睛。

喝了粥,他說:「給我梳梳頭吧。」他頭髮蓬亂,那一夜的掙扎,加上後來的昏睡,讓他的長發糾纏在一起。他示意案上,有一把玉梳和一條藍色緞帶。我拿起梳子來,貼著他的肩膀坐下,把他的長發攏過來,給他慢慢梳開亂發。我梳得很小心,怕揪下他的頭髮。他閉著眼睛,臉上帶著隱約的笑意。我們都有沒說話。我梳了很久,他似乎睡去。到後來,我跪在床沿,最後梳了一遍他的長發,用緞帶給他在頭頂紮好,才重新坐下。他睜開眼睛看我,目光晶瑩,毫無睡意。我看到那樣明澈的眼神,一時竟恍惚不能語。

我和佑生正對著傻看,小沈和程遠圖就來了。我趕快站了起來,坐到一邊去。小沈一見佑生坐著,歡天喜地,再一看藥都給喝光了,更加喜出望外,一個勁兒地說:「雲起,你真了不起,能不能告訴我你怎麼喂的他?我下回也能幹。」

我心說,你最好別介!忙說:「他自己起來吃的。」(也是實話了,後來可不是自己就湊過來一通大吃來著?)

程遠圖只過去輕拍下佑生的肩膀。

一夜的疲倦和緊張後的鬆弛讓我變得不言不語。我微笑著坐在那裡,看小沈給佑生把脈,說了一大堆見好了等等的話。我覺得這麼看著他就挺好,我不想說話。

有人傳宮中來人探望,我就煩這個。臉上神色一不對,佑生馬上看出來了。他說了聲「來人」,聲音並不高,門外馬上有人進來了。我心裡一哆嗦,那我昨天的《詩經》朗誦和其他自言自語是不是已傳遍了王府,或者……太可怕了!

佑生低語了幾句,那人退到門邊。佑生點頭示意我到床前,輕聲說:「雲起,你去休息吧。我覺得很好,他們都在。你,晚上,再來吧。」他的眼簾半垂下,不看我了,「我讓他們給你準備了洗澡水,是我的浴室,你去看看?」

我幾乎聽不見他的話,這人怎麼這麼害羞?一想到此,就點了頭說好,同時用身體擋了手,輕劃了一下他的胳膊,他低了頭。

我從床腳拿了羽絨服,把《詩經》握在手上,臨出門時回頭一望,嚇了一跳,三個人都在看著我。佑生溫和含情,小沈高高興興,程遠圖還是冷面無表情。我向他們大大一笑說:「看我幹嗎?我又不是皇帝!」每個人都微張了嘴。

我隨著那僕人走到佑生房間的另一側,他為我打開門,說道:「請稍候。」

我進門一看,心發酸。這是一間正房改成的浴房,牆角處是一張床,簡單的被縟,上面沒有床帳。屋中是一個大木浴盆,近一人長半人高,旁邊小幾上有瓶瓶香料,一兩本書。我想起我曾說想要個大澡盆,好好洗個澡,佑生剛剛死裡逃生從昏迷中醒來就先想到了我的願望!

身後門響,一隊人進來,倒了水,把一桶開水和舀子放在澡盆邊。其中一人把一疊衣物和巾子放在床上。他們出去後,我長嘆了一聲,這是我來這裡洗的第一次盆浴(不是第一次澡,平時可以洗淋浴啊)。我在水中半躺了很久,起來後只覺頭暈暈的。到床前去看乾淨衣物,從裡到外似是穿用過的,我穿上都有些大。件件顏色淡雅,看質料均是上等,知道是佑生的,又一陣感慨。

穿了衣服,聽外面沒什麼人,我出來溜回自己屋裡,見桌子上有一盤食品。除了佑生,誰會如此細心關照我?吃了東西,倒在床上,因為洗了澡,我一下睡得死死的。醒來時,天色漆黑,想起佑生說要我晚上去看他,趕快起來洗漱。

走出房門,天上一輪弦月,四周房屋黑洞洞的。我嘆了口氣,太陰森,毫不溫馨,誰願意住在這裡。

到佑生門前,原來站在門旁的人馬上給開了門,讓我想起大酒店的門童,是不是該給點兒小費?太讓人緊張,到處是人。我走進屋中,只覺一片黑暗,我等了一會兒,才逐漸看清了左右。床邊靠牆處,有一盞極小的燈。床幔放下,沒有聲息。我知道佑生在睡覺,他一定叮囑了人說任何時候我都可以來。暗嘆一聲,剛想輕輕出去,聽見佑生在床帳中一陣呻吟,我的心一緊。


第十五章◎療傷(5)

我走到床邊,掀開幔帳,他的呻吟聲驟止,變成了壓在胸中的哼聲。我彎腰摸索著床沿,怕坐到他腿上,尋好了地方,坐下,把帳簾放下。我的腿在床外,上身在床上,眼前一片漆黑。

他停了哼,喘了會兒氣,輕喚了聲,「雲起。」

我悄聲說:「這多嚇人啊!佑生呀,黑糊糊的,我什麼都看不見哪!你可千萬別拿什麼毛毛之類的東西來碰我,我非嚇得打你一頓不可!也別講鬼故事,我可受不了那刺激,非瘋了不可!」說著就用手指像蜘蛛一樣爬上了他的身體,他一哆嗦。我的「蜘蛛」左走走右走走,他開始發抖。

我小聲問:「你怕不怕?」

良久,他才低聲說:「怕。」

我說:「晚了,早點兒說我還能有點兒良心。現在良心被狗吃了,沒了,只好壞到底了。」我的手指爬到他的臉上,伸成手掌,捂上他的額頭,還好,沒有燒。我鬆了口氣,收回手。

他問:「狗呢?你的良心還在呀。」學得倒快!

我說:「狗說我根本沒有良心,它什麼也沒吃著。」

他輕笑著說:「你是不是,餓了?」

我小聲說:「你可不能提餓不餓的,我現在是一隻大老虎,垂涎三尺,一口就能把你吃了。」

他說:「用不用,讓他們送點兒吃的?」

我嘿嘿笑著說:「你是希望我餓著呢,還是希望我們這麼待著呢?」

他等了會兒,低聲說:「你……餓著吧。」大概想起他讓人給我上了吃的。

我終於哈哈笑起來。

他也輕笑了一下。

我突然想起來那文章末尾的一段,故作神秘地說:「佑生,你現在是不是覺得你瘋了?」

他半天沒說話。

我接著說:「就是你的腿,雖然沒了,可照樣疼?」

他長出了一口氣,低聲問道:「你怎麼知道的?」

我小聲地說:「別怕,你沒瘋。還不謝謝我?(佑生:幹嗎要謝謝你?)你要是不這麼覺得,反而少見。」

他似乎嘆了口氣。

我接著說:「我告訴你一個方法。(瞎編吧,讓他高興就好)從現在起,你就在腦中想像,我,不,不不不,小沈,是小沈,在那裡拿著刀,一下把你的腿截了。你的腿掉在了地上,沒了。你忍無可忍,憤然起身,拿起一隻大棒,把小沈——記住,是小沈!一棒,狠狠打懵,出了你這口惡氣!你也許就會好點兒。」

他笑著說:「你,告訴小沈,你這個方法了嗎?」

我小聲說:「等你把他打暈了,我再告訴他。」

他又笑起來。

我賊笑著說:「我為你解了這個疑惑,你能不能回答我一個問題?」

他開始習慣我的神出鬼沒,猶豫地說:「請講。」

我小聲道:「那天,你怎麼……沒聽我的話?」

他問:「什麼話?」

我連吹帶喘地說:「就是你怎麼樣,我喜歡,那句話。」

他立刻非常安靜,聽著像是停了呼吸。我嘿嘿笑成一團。

過好久,他忽然說:「雲起,我昏迷的時候,夢見……」

我心頭大跳,咬住牙不出聲。

他又停了會兒,說:「夢見你,用嘴,喂我藥和水……」(你怎麼知道是我,也沒看見,詐我吧?)

我仍快嚇死了,馬上說:「我怎麼沒做到這樣的好夢呢?」(大實話呀!)

他又停下好一會兒,說:「還夢見,有人讀《詩經》,淨是錯字。」你要是聽見了《詩經》,那我的那些話……我不敢再想下去!

我忙道:「你沒夢見有人戳你的傷口?告訴你,那是小沈,跟我沒關係。」

他輕輕笑起來。……

我們在黑暗中悄聲細語,彷彿回到了我們以往的那些時光,彷彿生死關頭從沒發生過。

說了一會兒話,佑生漸漸睡去,我坐在黑暗的床邊聽著他的呼吸,一直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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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療傷(6)

就這樣,我們幾個交錯陪伴佑生。小沈和程遠圖白天來看他,小沈給他換藥。我大多白天睡覺,傍晚時到佑生的房間,坐在床邊,陪他說話,喂他吃飯和喝藥(當然再不能像他昏迷時那樣了),看他睡覺。他總讓我給他梳頭髮,這是我們最親密的時間。我們離得那麼近,我的臉有時和他只有幾寸距離。他總是閉著眼,我能看清他的睫毛,他鬢角傷痕的細節。我一般不敢說話,怕我的口水濺到他臉上。我雖然在他昏迷時對他肆無忌憚,可還是不敢在他知道的時候碰他。怎麼也不能想像我們曾經躺在一起……我現在只滿足於在暗中聽著他的呼吸,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

有時,佑生會提起過去,像是在說一個他喜愛的故事,而我,總沉默不語或者聲東擊西地胡亂岔開。我不願想他今天和我在一起就是因為我曾救了他。而且,對我來說,我們比以前疏遠許多。可見以前的事,不過是虛假的東西,我不願意回首。

在黑夜裡,他說:「你知道,我是怎麼,抓住了你的腳的嗎?」又來了,我不說話。

他停了會兒,繼續道:「我在土裡,不能睜眼。可在腦中,看到了,那柱光……」

我一下子回憶如潮,那柱光芒,如此溫暖明亮,那麼讓我歡樂而鬆弛,讓我感到真正回到了家,真正的家,接受,和平和愛……相比之下,這世間是多麼涼薄,多麼無情無義……

佑生說:「我還在腦中看見,一個身影,從光裡走了出來,停在我手邊,以為是,來救我的仙人,我才……」

我笑著打斷他說:「結果發現不是個仙人,是個混世魔王!天天只想犯上作亂,無時無刻製造事端。我就說天生我才必有用,就是不知道能用在哪兒。但現在我終於有了一點點自信,一點點,不多,那就是——在這個世間,沒有人能比我更貧!」

他笑起來,可又嘆了口氣,不再說話。我把這個信號當成讓我抒發暢想的綠燈,開始大侃起來。

「佑生,你說,我們來到這個世間,真的有意義嗎?是來這兒幹嗎的?我沒來之前,從沒想過這種破事,活一天,高興一天,多好!結果這麼一穿越,弄得我頭腦混亂,思緒萬千,真應了《紅樓夢》,一大奇書,可惜我懶得講,那書中的一句『若說有奇緣(不能說出來,含糊吧)……若說沒奇緣……』」

佑生微嘆:「你是,有些混亂。」

我忙接著說:「就是啊,我現在自我糾纏不已啊。知道的說我富有深刻哲理,勇於思維,不知道的就會說我自討沒趣,無事生非。」

他忽然輕笑,「你倒有,自知之明。」

我抬手,黑暗裡,還是打不下去,「你說,佑生,你這樣損我,我又沒法打你……」

他低低一哼,「腿都截了,打又有什麼關係?」

我趕快賠笑道:「是小沈,他是罪魁禍首,我只是幫凶,而已。別怨我。」

他笑了一下,又輕嘆了口氣。

我接著說:「佑生,聽過沒有,知我者謂我何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他輕聲說:「當是《詩經•王風》中的《黍離》,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我說:「啊?!還有那麼一大堆話哪?不管他了,你可算是知我者啊,我是何求哪還是心憂?」

他慢慢地說:「有時,知道何求,也許能,少些心憂……」

我沉思片刻說:「這不又回到生命的意義上了嘛!照你這樣說,我們明白了為什麼,有了目的,就不會那麼煩惱,對不對?可目的是什麼呢?」

他的聲音好像從遠方傳來,「自然是,讓你心中,快樂明亮的東西。」

我大嘆道:「佑生,你該是個哲人啊!如此畫龍點睛。是啊,每個人的心不同,目的就不同!不能一視同仁,不能品評高低。心中的快樂明亮,也非身體慾望可同語啊。那知道了自己的心,就明白了此生的目的呀。」

第十五章◎療傷(7)

佑生嘆了一聲說:「可惜,不是每個人,都能知,自己的心。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我說:「那當然,要是都像你這麼聰明,世上就沒有糊塗蛋了。」

他低笑道:「其實,有人糊塗……也許就,少些憂慮……」

我氣道:「咱們又轉回去了!有了目的,還是逃不過憂愁啊!目的多種多樣,事業成功,家庭幸福,誰能說都會手到擒來?所求不得,自然有所憂啊!那要知道心中所求又有什麼用?平添失望和懊惱,還不如什麼都不知道!」

佑生的語氣裡毫無笑意地說:「憂,又何妨!總比,無求,要好。若無求,此心,何用?此生,空度……」

我一下怔在那裡,這其中的勇氣和堅定,竟是我,無法能比。

佑生漸漸好起來了。


第十六章◎去意(1)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感到心中恍惚不安。起先,只是一絲極弱的失落,後來,尤其是佑生的傷腿拆了線,康復在望時,那一絲失落漸漸強大成了嘆息。我在佑生面前,依然談笑風生,但我回到屋中獨自一人時,就無法逃避那愈來愈清晰的恐懼。

我開始在屋中踱步,可屋子變得太小。於是,黑夜裡,佑生睡熟後,我穿了棉袍,在他房前的院落中,一圈圈踱步,有時幾至天明。僕人們在暗影裡看著我,但我覺得還是比白天要好得多。

王府很大,但我從不亂走。我唯一走的一條路就是我那天進來的捷徑。佑生所用的全是男僕,我來後還沒有看到任何女子,連一個丫環也沒有。但我知道這裡住著她們,幾牆之隔外,她們是否聽得到佑生的聲音,或者,我的聲音?

當宮中來人或其他要人求見時,我常藉機走出府去。從沒有人問過我一句話,但我出門的時候,總有一個身手矯健的家人跟在我身後,有一次甚至是晉伯。我第二次沐浴時,給我準備的衣服已改得完全符合了我的身材。衣服還是佑生穿過的,可其中韻致非平常可遇。我穿著佑生的舊衣,也能感到他的飄逸。有幾次,當我背手在街上徜徉時,有好色之徒向我胡言亂語或企圖接近,幾乎就在瞬間,人群中就有人出現,把他們幾拳打倒在地。我身後的家人根本不動聲色。我才知道,跟隨我的遠非一人。

我從不帶銀兩,出來只想看看風光景緻。有時我心不在焉地拿起件攤上的物件,這東西后來就會被放到我的屋裡,所以我就不再碰街上任何物品。

佑生的院落裡有一間書房,我經常在那裡翻書瀏覽。他藏書廣博,有些書上還有他的筆記。他的字跡秀美異常,可現在他根本不再提筆寫字。傳言說他有眾多詩文,我也曾私下問過程遠圖,他說佑生的確是名滿世間的才子,所作甚多。佑生的詩賦十年前就遍傳市井,那時他還是個少年。人們說佑生才華絕世,不僅有優美絢麗的詞藻,還有能千古流芳的靈思。我一個中文系的,心中多少好奇,想拜讀一番。(那天在茶肆,因存了偏見,沒聽仔細,後來根本想不起來是什麼詞句。)可我翻遍他的書房,從沒找到過他任何文章詩句的原稿或印出的文集。

聽人說佑生的簫聲能讓人流淚,讓人微笑,讓人忘記是在人間,讓人覺得到了天上。我也沒有看見過他的簫,但有一次瞥見書櫥後牆上一處痕跡,如簫短長。

那些人所傳他師從大內第一高手也是實情。據程遠圖說,佑生從十二歲起向之學武的師傅晉伯,是位武功莫測的高手,曾貼身守護皇上二十多年。他說佑生沒學十八般武藝,但學了拳腳和劍術,因為晉伯大概是世間第一劍。我從沒見過佑生的長劍。清晨,佑生有時會坐在輪椅上和晉伯比示下武功的動作。晉伯的表情極為專注認真,佑生淡漠隨意。

我已經明白了他的沉默寡語。他完全可以長篇大論,就像那天在河邊他對我的表白。那些人們所傳他能出口錦繡,實在不應是虛言。可現在他常常一句話都不願說完,大多只吐幾個字。與我在一起時是他話最多的時候,但一句之間也是斷斷續續。平素他不理任何世事,我從沒見人們向他稟報過什麼。他的表情總是平淡安靜,只有和我在一起時,他會笑。

現在知道我過去信口開河的言語,許多刺痛在他心裡。在破廟裡,我曾感到腿上濕潤,想來那都該是他的淚水。可我無法向他直言道歉,因為那樣只會再傷他一次。他已不願再想起過去的自己,也不願再做任何和過去相似的事情。

每每想到這些,我總想抱他在懷裡喂他些東西,就像那夜他昏迷時那樣。可他已經醒了,我再也不敢那麼做。

可當我沒想他時,我要努力壓下頭腦中的畫面——鄉間青翠欲滴的樹林,鎮外彎彎的小河,破廟中與我和泥的淘氣和小乞們。我讓人給淘氣帶了消息,他兩三日就會傳一次信,告訴我煤和爐子賣得多好多好,誰誰誰天天來要見我(找罵來了)。


第十六章◎去意(2)

我憤怒地咒罵B大中文系,為什麼灌輸給我這堆亂七八糟的思想?還要我尋求所謂生命的意義?我怎麼上了這條黑道,幹嗎天天和自己過不去?誰寫了那該死的「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誰多嘴說人不能迷失自我?我恨死了「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我恨死了「匹夫不可奪其志,自古英雄有紅妝」!毛主席說過兩句話——一句是「中西醫結合最好」,一句是「知識越多越反動」!誰見過灰姑娘婚後想回家接著掃灰?誰聽過王子和公主結合之後,公主想離去?我為什麼不能小鳥依人?我為什麼不能死心塌地?為什麼啊,我沒有和佑生一同死去?!

佑生開始坐到椅子上,我時常會推著他在院中走,我給他說笑話和他談天說地。

我說:「佑生,你可知『難過』一詞?」

他微微苦笑著說:「我當,知之甚詳。」

我笑著說:「你說說看。」

他輕笑道:「看你做煤餅,我很難過。」

我說:「那算什麼難過?你府前有個水溝,甚是難過!」

他出聲地笑了。

我說:「我保證你從此一難過,就會想起水溝。」

他輕搖了下頭說:「恐怕,如此。」

我又說:「這就是人言可畏啊,你開口說一句,不知道別人會想到哪裡去。」

他低聲說:「那又如何?」

我說:「因此才會講不清楚啊!」

他輕嘆了一聲說道:「那就,不用講……」

他看著我的神色有些感傷,他難道知曉我夜中的的散步?他難道聽見了我在書房的嘆息?

一日白天,宮中又來了浩蕩的一批人。我出門逛街,傍晚才回來。我先去洗了澡,披散著濕頭髮回到房間。想去看佑生,就聽門口佑生的聲音在說「雲起」。我忙轉身到門邊,打開門。他坐在輪椅上,大腿上有一個包裹,晉伯站在他身後。他示意晉伯走開,讓我把他推進屋來。

我推他到床前,自己在床上坐下。他深深地看著我,那神情像千年古井。他的眉毛黑漆一樣明潤,他的眼睛如秋水般澈透,唇那樣抿著,引我無數遐想。我也微笑起來,感到他如此美好而純潔,不由得說:「佑生,你真的像詩一樣美啊!可聽過古人言詩曰,畸人乘真,手把芙蓉。泛彼浩劫,窅然空蹤。如月之曙,如氣之秋,真是不著一字,盡得風流!那就是在說你啊。你這樣無敵魅力,我哪天非被你害死不可!你還敢笑!快別笑了,現在就要了我的命了。」

他終於垂下了眼睛,稍低頭,看著他面前的包裹說:「雲起從沒有穿過女裝,能不能,穿上,讓我看看?」

「倒也是,穿穿看看。」我站起來,當場脫去外衣,扔到床上。

他更低了頭。我接著脫,笑起來:「佑生啊,誰在脫衣服哪?我怎麼覺得是你在脫呢?」他連氣都不喘了。我脫到只剩胸罩內褲,從他面前拿過包裹,他沒抬頭,只鬆了手放了包裹,我更笑起來。我轉身把包裹放在床上打開,一下愣住。

包裹裡是一件金絲紅線為主,多彩絲繡為輔的繡衣。我展開衣服,只見明亮的綵鳳翩飛於朵朵祥雲百鳥之間,華美絢麗,燦爛異常。包裹中的另一件是一衫純白色的絲綢內襯,衣邊用白色絲線繡滿了優美的雲紋。我一時無法言語,心知這就是所謂的霞帔了。只聽佑生輕聲說:「這是皇兄,讓宮人,近十幾日,專為你,繡成的。」我回頭看他,他低垂著頭坐著。我的心異常沉重,但事到如今,無路可退,先穿上吧。我穿上了內襯,系好帶子,又把外衣披上肩頭,聽他低聲說:「我來給你繫上吧。」

我知他一片心意,就走到他身邊。他的左手食指無力,只用拇指和中指,他系得很慢。我把上面的都系好,等了他半天。他系好後,好像還等了等,最後終於抬起頭。我退後兩步,稍偏了頭看他。他眼中神情複雜難言,似歡樂似憂傷,似狂喜似淒涼,最後都成一層淚光。

我轉頭看案上鏡中我的上身,那女子如在雲蒸霞蔚之間,她面頰清瘦,雙眉濃黑,眉間英氣凜然,眼睛明亮,唇形清晰,口角上翹,似總噙笑意,卻莫名有種剛毅之氣……那就是我嗎?還很年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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