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邊關(1)
五月十五,過了午時,邊關境處,我報上姓名。等了許久,見程遠圖和小沈飛馬而來,他們親自出來迎我,嚇了我一跳。
小沈滿面笑容,簡直可惡到底,程遠圖一身戎裝,酷臉上也有一絲喜悅。
大家下馬,抱拳相見。小沈說:「雲起,你大大有名啊!現在大家都講到南邊出了個商業奇才,妙想不斷,產品新鮮。哦,我小師妹托我要一批那婦人之物,我師尊說要裝你那個什麼乾淨馬桶。據說皇城多少達官貴人都派人去南方購買此物,舟船運資猛漲三倍啊。」
我忙搖手,「都是見不得人的東西(可不是嘛),快別提了,讓我沒臉。你是舉世矚目啊,小沈,有的地方給你立碑建祠,紀念你夫婦二人奉出《醫典》,造福天下哪!」
程遠圖哼了一聲。
小沈說:「他一直在哼我,是不是鼻子有病?我說給他治治,他又哼哼不已。」
我說:「那是他說好的方式,別人說好,他哼哼。」
小沈大快,「那他可對我太好了。」程遠圖又要哼,但馬上憋住。我和小沈笑起來。
程遠圖看著我的眼睛說:「王爺昨日到此,今日深感勞頓,我不讓他來迎你。」
我胸中如被刀捅了一下,強笑道:「我們先喝酒暢談,我晚上去見他。」(能躲一時是一時吧。)
程遠圖說:「好,我們就先看我鐵軍操練,然後縱馬草原,對月暢飲!」
他讓兵士把我的車駕走,給我牽了匹馬來。我們上馬,到了他的操練場,好一片威風凜凜的軍士!個個兵甲鮮明,神情嚴峻。耳邊鼓聲激越,他們隨鼓擊聲操練騰躍,動作迅猛。
我不禁對程遠圖讚道:「士氣好旺盛!程大哥治軍有方,真是鐵軍!威武將軍從此安定邊疆,我萬民之幸啊。」
程遠圖深深地看著我說:「雲起當初點撥,我終生不忘。」
我忙擺手,「程大哥自有百萬胸襟,蓋世勇氣,否則王爺也不會舉薦你。」(怎麼又提他?忘還忘不了呢。)程遠圖似乎笑了一下。
我們騎馬出了軍營,眼前是廣闊的草原。夏初之際,碧綠滿野,野花處處,飛鳥天地,讓人心情歡喜舒暢。我按捺下關於佑生的思緒,大笑道:「此時不放歌馳騁,更待何時?」
程遠圖長嘯一聲,一馬當先,我和小沈縱馬相隨,在初夏的和風裡狂奔追逐,好不快意。
明月初上時,我們在軍營邊點了一堆篝火,在夜空月光下的草原上飲酒談天。程遠圖讓人準備了烤肉和麵餅,我只以麵餅下酒。想到今晚難免一大痛,更嚇得使勁兒喝酒。
小沈一個勁兒地講述他和他的小師妹如何同走江湖,情深意長,更讓我平添苦澀,多加飲酒。
程遠圖說:「既然你小師妹如此出眾,能否哪日與我們引見引見?」小沈遲疑。
我笑道:「程大哥,只要我在,你就看不到他的小師妹了。」
程遠圖問:「為何?」
我說:「小沈和我性情過於相似,他怕他的小師妹一錯眼,把我當成他,喜歡我了。」
小沈長嘆,「雲起,我世之……」
我忙打斷他,「知道,知道。你能不能說點兒別的?」
三個人胡侃一通,我又講了些往事。見月上中空,程遠圖說:「雲起一日辛苦,還要去見王爺,我們回營吧。」他一說完,我拚命把剩下的酒喝了,知道馬上就得受鑽心之痛,幾乎抱頭鼠竄而走。
騎馬回到營中,程遠圖指給我哪個是我的營帳,他指著旁邊的一個營帳說:「那是王爺的,雲起自己去吧。」
我一下就像是被抽去了所有精神,垂頭喪氣地謝了他,和小沈告別,下了馬。一個軍士上前把馬牽走了。
明月當空,光照大地。
佑生的營帳裡還有微燈,他的帳外站著家人打扮的晉伯。
我拎著馬鞭,酒意沉重,走到他的帳門附近。我行進一步,又退了兩步,左右徘徊,踉踉蹌蹌。
第十九章◎邊關(2)
若我們真的結合,我的位置何在?
我當初著便衣漫步街頭,都要人重重保護,一旦成為他的王妃,更要承擔多少責任?
他的王妃豈容世人調侃,他的王妃怎能人人可見?皇家聲譽關天,九王爺名聲在外。他的第一個王妃絕色天下,第二個王妃怎能是個癲狂放浪之徒?!他的王妃只用點一下頭,任何東西就會被送到府上。我完全在幹著反面的事情。他的王妃怎能拋頭露面,嬉笑市井?他的王妃怎能去設計馬桶,推銷於眾?他的王妃怎能管理女性月事系列專賣店?他的王妃怎能讓人聯想起七孔煤和一芯爐?他的王妃怎能滿手銅臭,經營錢莊轉手銀兩?
大家會說什麼?九王爺沒錢了吧?讓王妃出來掙錢了,咱們幫幫他們吧!可憐那享譽天下的九王爺,不知會被人毀成什麼樣子!退一萬萬步,就是佑生不在意,他的那位皇兄也會派人把我砍了,省得給他添亂!
他皇兄愛他甚深,絕不會放他隱世於市井來陪伴我。況且,我在這世上正鬧得歡暢,他的皇兄更不會冒這個險。一旦風聲洩露,九王爺的XXX是……他自己還藏在這兒?後果不堪設想!
如果我放棄了一切,只待在他身邊,我們不又回到了從前?我會等多久,然後又開始在夜裡散步?又開始想念我外面的天地?又開始悄悄的嘆息?他則又會讓我離去……天哪!別再來一次血濺當場,別再來一次心劈兩半。我受不了了,在那之前我死了算了!
如果我們不能在一起,相見之下,只會徒增煩惱,倍添感傷。誰沒讀過相見不如不見,誰不知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為何要有這樣的煎熬?為何這一切不能煙消雲散?我怎樣才能解脫?我怎樣才能不用再傷心?這樣的生活有什麼意思?如果每一天都痛苦如此。
我在他的營帳前腳步錯亂,左搖右擺,前前後後,一會兒流淚,一會兒長嘆,一會兒苦笑……這一簾營帳竟似萬重山,月色之下,我恍惚不能越。
我不知道多少次停在他帳門前,「也許只看一眼?」多少次又走開,「幹嗎再受傷害!」我暈暈乎乎,胡言亂語。當又一次站在帳門前時,一直在旁的晉伯終於忍無可忍,他一手撩開帳簾,一手在我身後一揮,我只覺得一股大力從後背襲來,我失足一頭跌進帳去。
晉伯把我一掌拍了進去後,馬上放下了簾子,一聲沒出,跟沒事人兒一樣。
我晃悠了一下,抬頭環顧帳中。佑生正倚著靠枕坐在床上,右手握著一卷書。他稍低著頭,沒看我,也沒有動。床邊小桌上一盞孤燈。
我看著他,忽覺得視覺十分模糊。他千里奔波到此,我剛才在外面的紛雜腳步,大多踩在了他心上。
我喉間哽得難受,踉蹌了幾步,到了他的床邊。他依然沒動,也不說話。我低下頭看他,他腿上蓋著一條五彩生輝的錦被,他的右手執書放在大腿上,他的左手搭在身前。他漆黑的頭髮散在身後,肩上披著一件裌襖,是皇族專用的那種黃色。那裌襖上面繡著盤龍雲朵,極其精美生動,在燈火下似乎閃爍不已。他貼身穿了一件白色掩襟的絲綢單衣,領襟袖口的貼邊上金色絲線繡了蛟龍祥雲,如此細膩典致……這些在他的王府中不足為奇,但在這邊關野外,都顯得格外觸目。
我低頭太久,竟覺得一陣眩暈,轉身半跌半落地坐在了他床邊。他紋絲不動。
我轉了脖子一圈,終於決定看他。他半垂著眼簾,像在看著他右手上的書卷。臉上神情平和無波,呼吸都是靜靜地,如入定一般。我心中突然舊傷迸裂,一陣疼痛,差點兒叫出來。我閉上眼睛,讓自己緩過一口氣來。再看向他,告訴自己一定要記住他的樣子。依舊的眉頭,依舊的眼簾,傷痕,他的唇……他還是如此優雅美好,清靜淡然。我像個滿身骯髒的乞丐,站在清水池畔,無法動彈。我幾乎是下意識地向他抬起手,離他還很遠,卻再也伸不過去……
我嘆了口氣,放下手,低了頭。這何嘗不是命運的信號——他離我,還是太遠。
第十九章◎邊關(3)
我握緊了手中的馬鞭,就要站起來,佑生忽然抬頭睜眼看向我,那眼神似喜似悲,似有洞察了所有世間秘密的徹悟,又似有萬種風情!我一下怔在那裡,頭腦痴呆,無法思想,只覺得那目光直射入我的心底。他淡淡地一笑,輕聲說道:「又不敢了麼?」我彷彿被扇了一個耳光!
我手中的馬鞭從手中滑落,可鞭套仍在腕間。這幾個月來壓抑的痛苦和著酒意化為怒火,從心中騰地燃起來。我一下把他按倒在靠枕上,咬牙切齒地盯著他,開始渾身發抖。他半垂了眼簾似看非看著我,眼神遙遠又漠然,眼裡隱隱有一絲光芒。我受不了他這樣看我!我能感到心中火焰燒上了我的喉間,我向枕邊看去,有一方絲帕和他頭上摘下來的緞帶。我脫了鞭套,劈手抄起絲帕,狠狠地綁在了他的眼睛上。他沒有任何動作,也沒說話,只是唇角微微翹起,似有笑意。是嘲諷?是輕蔑?我看著那笑意,狼吻下去……
一瞬間,我們好像回到了那離別的夜裡。那是短兵相接,那是血濺沙場,那是你來我往,那是刀槍劍戟。多少黑夜裡的怨恨,多少白日的惆悵,多少壓在心中的哭泣,多少絕望的嘆息,一時都在這決鬥似的吻中迸發出來,讓人目不暇接!
我們猛地分開,兩個人都在微微喘氣。我盯著他,過了一會兒,他閉上嘴唇,唇邊笑意又現,更是刺眼!我慢慢拿起緞帶,抓住他的雙手放過頭頂。他雙手無力,任我擺佈,沒有任何牴觸,就像那次他昏迷時一樣。我用緞帶綁了一圈在他雙腕上,他完全可以掙開,但他沒有動,任雙手停在那裡。我俯下身,貼著他的臉,在他耳邊說:「你看我,敢不敢?」
他輕聲幾乎是在笑著說:「又不是,第一次……」語氣又是那種不在乎!
我又與他吻鬥一番後,咬牙說道:「這就是第一次!」
我起身一把掀去錦被,雙手狠狠扯開他的衣襟,絲綢發出撕裂聲,他的身體袒露在我眼前。這是我熟悉的身體,是我多少次為他上藥時撫摸過的身體,此時卻有往日我不願正視的魅力。我弓身吻去他唇邊的血跡,慢慢地吻過他的面頰,腮骨,他頸間跳動的脈處……他咬著牙,不出一聲。我火熱的掌心按上他的身軀,他的體溫沁涼如玉。我吻上他的胸膛……直到他渾身顫抖,緊咬的牙關中發出壓抑的哼聲。
我站起來,脫去衣服,笑著說:「可惜你看不見。」
他竟一笑,說道:「早晚而已。」那語氣淡漠坦然,無動於衷,和他在抖動的身體毫無關係!
好你的,算你狠!我屈膝跪在他身上,懸在空中,一剎那,竟心驚膽顫,不知所措!我看著他,只覺得他傷痕密佈的身體彷彿泛出一片光華,柔和如月色,瑩透如珠光,隔在我和他之間。我一時心慌神亂,再不能動一下。
這就是為什麼我們不能在一起……
我潸然淚下,哽咽不能止。只覺得愁腸寸寸割斷,讓我腹痛不已。心中百轉愁結,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顫抖著,抹著眼淚,難道,就這樣,再離去……一念之間,感到胸中酒意澎湃,一股狂怒衝天而起!我看到我掉在床上的馬鞭,一把抓過來,仰天大喊了一聲,揮鞭劈開了那隔開我和他的霧瘴……
當他完全進入了我的身體,我才扔了馬鞭,俯身貼住他顫抖的身軀,緊抱住他,貼著他的臉,在他耳邊輕聲道:「說。」我的聲音沙啞苦澀,他滿身是汗,但依然比我要涼。他輕喘著,在我耳際清晰地說:「雲起,給,我,吧。」可那語氣淡定如明澈月光,靜照在黑色的深淵。
我低泣一聲,直起身來,在他身上激烈地起伏,像逆風而飛的鳥,像在暴風雨裡狂奔的馬。我雙手亂掐,像在戰場上與人抵死相拚,像是沙漠裡飢渴的旅人用盡全力撲向眼前的綠洲,像行將溺死的人雙手扒向頭頂浮動的光芒,像是用指甲攀住岩邊的落崖者使盡最後力氣爬上去……我胸中的烈火幾乎燒開我的血肉而出,我的喉嚨乾啞如刀割,我的熱淚奔湧,如大江狂潮……當我最後在火山頂峰綻放出我所有的燦爛時,天崩地動,然後,迅速平靜。才注意到他微微顫動著,我身下一片濡濕……
第十九章◎邊關(4)
我撲倒在他身上,大汗淋漓,我們都在抖動不已。我閉著眼睛把臉貼在他胸前,一片潮濕,不知是淚是汗。我深吸進他身上的氣息,心醉神馳……我睜開眼,猛地看到了他胸前的道道鞭痕,殷紅地印在他原有的重重傷疤上。我一下子嚇醒過來,手腳從火熱中瞬息冰涼,後背的冷汗代替熱汗流了下來。我心中無數碎片,每根骨頭都裂開了。
我幹了什麼啊?我一下跌落在地,雙手抖著穿上內衣,抱起所有的衣服,踉踉蹌蹌奪門而出。隱約聽見佑生叫了聲:「雲起——」
我不能自主地顫動個不停,幾乎是滾入了我的營帳,哆哆嗦嗦地穿戴好,只帶了隨身銀兩,搖搖晃晃地走出去。
夜涼如水,我滿面是淚,「我幹了什麼啊!」
我使勁兒擦乾眼淚,走到程遠圖帳前,嗚嚥了一聲,「程大哥……」
他喊道:「雲起進來吧。」
我入帳,他正坐在那裡看著什麼,似有微醉,抬頭看我,嚇了一跳,一下愣在那裡。
我手足亂顫,渾身篩糠,不能自已。程遠圖站起來,走到我面前,風姿瀟灑,挺拔玉立,即使是便衣,也已有名將的英武神威了。我大罵自己,我折騰佑生幹嗎啊,怎麼不是他呢?
他一向沒有表情的冷臉,此刻露出驚愕的神情。
我強打精神說:「我要立刻離開,請大哥派人送我出營。」
他看了我很久,緩緩地說:「雲起,我與王爺從小摯交,他,從不侍男寵……我看,他對你也有意思,否則不會來這裡。你,耐心等等……」
我狠打了自己一個耳光,搖頭說:「大哥不要講了,容我立刻離開。」我眼淚汪汪。
他走過來,握了我的手說:「好,我立刻派人送你。我也不會把今晚之事告訴任何人。無論發生什麼,你永遠是我的雲起弟,我會一直佩服你的。」
我哽嚥著說:「謝謝大哥。」
我在馬上咬著衣袖止住哭聲,跟著前面的軍士出了軍營。我連夜向南奔馳。夜風一次次吹乾我的臉,我的淚一次次流下來。我感到無比羞恥,無限悔恨。心中空虛,一無所有。
這就是我藏在最深處的黑暗,就是我對他的「不容」吧。我不能升到他的高度,就要把他拖下來,讓他與我同在塵埃。這是嫉恨嗎?是怨毒嗎?那我和毀了他的人有什麼不同?他受過那麼多的刑傷折磨,因為我,他會聯想到多少他想埋葬的以往!我死了吧!我的黑暗淹沒了所有的美好,我甚至不敢回顧我們的過去。我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嚮往他,也從沒有像現在這樣絕望。
有沒有劫路的?把我殺了吧,我真的不想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