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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三救姻緣 作者:笑聲 (已完成)

第十六章◎去意(3)

我又面對佑生,他微開唇說:「雲起,你好……」美麼?竟說不出口。我忽然想起人們所說的他作的那些讚美顧家小姐的詩句,一下子體會到了他心中的萬般苦楚。我忙解開一個個繫帶,想把這繡服趕快脫下來,聽他哽嚥著說:「等等,讓我再看……一看。」

我看向他,見他的淚水無聲地滑落下來,一滴滴落在他襟前。我飛快扯開餘下的繫帶,走到床邊,脫了繡衣放在床上,忙穿上給我改的他的長衫。

他依然看著我剛才站的地方,一字一字輕聲地說:「雲起,我,多願意,你是我第一個、唯一一個女子;多願意,你是我大婚時,手挽的女子;多願意,在我還能走路吹簫時,就遇見了你……」他的聲音平靜無波,只是淚水不停地流下來。

我心痛不已,不是為了他所說的話,而是為了他的痛苦。他那個皇兄淨幹這種蠢事!

我走到他身邊,單膝跪下,雙手握了他的雙手,看著他的眼睛,非常鄭重地說:「佑生,看著我,聽我說,我不願意我們那時就相遇,因為我們那時還沒有準備好。若是遇上了,也許就錯過了。你想那樣嗎?水到渠成,一切發生的事情都有道理,也要憑機遇。這是你說的,你的苦難才把我們聯在了一起。你的心完美無瑕,你的秉性至純至善。嘆這世間除你之外,已無法再尋得如此美玉般的品性!加上你這絕代風華的氣質,我已經自卑得筋疲力盡了,你還要把我逼到更悲慘的境地裡去麼?」看著他的淚停了,眼睛又半合上,我就加了一句,「你要是敢現在笑,我就和你急!」

他一下子笑了,臉上還有淚。我叫起來:「這真是沒有天理了!你這不是不讓人活命嗎!」

他笑著把我拉起來,微低著頭說:「雲起。」半天又不說話了。

我坐在床沿,忽感到一絲絕望。我的位置在哪裡?不知道,但我知道不在這個王府裡。那他怎麼辦?正想著,聽他低聲地說:「你答應了程將軍,為他做士兵護衣,你去辦吧。程將軍三日後動身,你可以和他走,他也能護你一程。」

我心中痠痛,知道他明白我的心境。我本該開口拒絕,可竟只說了聲「好」。

他沒再說話,我也不能開口,兩人就這麼坐著。天黑了,他示意我把他推了回去。

我回來,脫了那內襯,和繡衣一同疊好,放回包裹裡,把包裹留在了桌上。

後面的兩天,我們儘量在一起,兩個人同吃同坐。我的情緒越來越焦躁,佑生卻安詳沉靜如常。有時我在與他說話的瞬間,會有就要放聲大哭的感覺,他總會及時問一兩個小問題,讓我在回答時轉移了注意力。

第十七章◎離去(1)

我臨行的前夜,他請小沈和程遠圖同來,在他的臥室擺了個告別晚宴。

我們把桌子擺到了佑生的床前。他半躺在床上,閉著眼,截肢了的大腿下墊著枕頭,攔著腹部蓋著被子。我緊貼著他,坐在床沿。我的左手放在身側他的被子下,和他的手握著。桌子對面是程遠圖,我的右邊是小沈。

四周燭火搖曳生輝,大家的臉上似都籠上一層華光。

菜是些很清淡的精緻小菜,我發現我還吃了幾口。佑生只在宴前喝了碗粥,告訴我如果有好吃的給他一口就是了。

宴上有酒,醇香寬厚,我覺得十分順口,從一開始就大喝,根本不用別人請。我的酒量不大,酒後無德。我弄不懂為什麼佑生要放酒在此,這不是誘惑是什麼?

我才一杯酒下肚,小沈就看出來了,他突然說:「雲起,其實你真的別有一番風韻,還實在是神采動人哪。」程遠圖嗆了一口,佑生的手不經意地動了一下。

我一晃頭,「這是靠了這件衣服,穿過這衣服的主兒是個絕品之人。我撿了他的東西,自然沾了點兒仙氣。要麼就是酒助人氣,要麼就是你已經喝高了。」

小沈沉吟,「不對,這是在你的眼睛裡,不,在你嘴角,不……」程遠圖哼了一聲。

小沈接著說:「我不管他哼不哼了,雲起,真的,你好有神采啊。我跟你說,我有一位小師妹,為人善良溫存,相貌甜雅美麗,我覺得你倆挺合適,我做媒,讓她嫁給你吧。」程遠圖咳了一下,佑生手又動了動。

我斜視著小沈,獰笑著說:「小沈,醒醒!你說這種話,騙騙程大哥這種人還行,別看不起我。」

他驚訝,「怎講?」

我哼道:「你我臭味相投,一丘之貉,乃世之所罕見的狐朋狗友。你覺得我喜歡的,一定是你自己喜歡的。所以,你惦記著你那小師妹,拿我給你過過癮。真不夠朋友,白讓我封你為天下第一狠人了,我得改封你個天下第一軟人!」程遠圖一下子笑出聲來,佑生發抖。

小沈一哆嗦,「那你可毀了我了,千萬不可啊!」

我點了一下頭,「快快從實招來,你怎麼覬覦你那小師妹,卻藏藏躲躲的隱情。」

小沈大嘆道:「雲起,我世之知己啊!」

我擺手:「你說了多少次了,講真格的。」

小沈又嘆:「實不相瞞,我的確十分中意,我這位,多才多藝、舉世無雙……(我打斷:快快!)的小師妹。她是我師尊的獨生女,深得我師尊喜愛。我師尊言道,日後娶得我這位小師妹的人將繼承師尊所藏的一部醫學寶典,名為《醫典》。此典集百年經典藥方和種種醫治手段,為世上無價之寶,天下從醫者無一不念,無一不想啊。」程遠圖面顯疑惑,佑生也靜靜的。

我哈哈笑起來:「小沈,一身傲骨啊!不愧是我的朋友!幹了!」小沈尷尬地喝了一杯。

程遠圖還顯茫然,佑生卻似乎一笑。

我接著說:「你那師尊也太笨,這不是給自己招白眼狼女婿嘛!可憐天下如小沈這般痴情真心、才高蓋世的人反而娶不了這位小師妹了。」程遠圖恍然大悟,正正經經地看了小沈一眼。小沈深嘆了一聲,和他平時散漫不經的風格完全不同。

我嚴肅起來,「小沈,我問你三個問題,你今天和我說實話,我指你一條明路。」

小沈對著我瞪大了眼睛,「有路?雲起快問,我一定實話實說!」

我鄭重地問道:「第一,你可真心愛你的那個師妹,此生不渝麼?」

小沈一拍桌子,「我非她不娶,若她嫁與他人,我寧願孤獨一生。」

我道:「好!你那小師妹可中意於你?」

小沈忸怩地說:「我臨行時,她灑淚而別,說終生等我一聚。」

我再問:「你可要依賴那《醫典》勝出眾人麼?」

小沈哼了一聲,「我沈仲林,小沈,乃不世出的醫界奇才!現在已無幾人能言可勝我所為。有沒有那《醫典》,根本無關我日後將獨佔醫學泰斗之稱的必然!」


第十七章◎離去(2)

我一聲長笑,「小沈,你就回去娶了你的小師妹。你師尊贈你《醫典》之時,你就向天下人告之,你願與眾醫者共享此寶典,以濟天下蒼生!這就叫『無慾則剛』,我只要我的小師妹,別的我還什麼都不要了!我小沈不在乎這《醫典》,有我小師妹一人,足矣!」程遠圖瞪大了雙眼,佑生緊握了我手一下。

小沈一怔,起身就走,我忙問:「去哪裡?」

他顫抖著說:「我立即回山,去求娶我的小師妹!」

我們都笑起來,程遠圖少見尊重地對小沈說:「城門已閉,你明日可隨我同行。」

小沈失魂落魄地說:「我離開已一年有餘,我知道,我其他幾位師弟也甚中意這位師妹……」

我一揮手,「小沈別怕,她既然說了等你,你那幾位師弟沒戲。」

小沈正色道:「若我得娶我小師妹,雲起之大恩大德,終生不忘。」

我晃頭,「你不欠我的,你與天下共享《醫典》之時,給我一本,我用它作我百醫堂的教材。你我兩償,誰也不欠誰的!」佑生又握了我手一下。

小沈道:「一言為定。」

我點頭,「不可更改,幹了!」我們一碰杯。

飲罷了杯中酒,小沈佩服地說:「雲起,你怎麼想出來的?」

我一哼,「我上不知天文,下不懂地理,就這些小屁孩兒的事,一眼就看清楚了。」(幾百本愛情小說是白讀的?)

小沈惡作劇地說:「那你看看程將軍的問題。」

我已半醉,一搖頭,「程大哥問題嚴重了,喜歡他的人他不要,他喜歡的人他要不了。其實沒關係,他多喜歡幾個就好了。」程遠圖臉色大變,佑生忽睜眼看了他一眼。

小沈琢磨了半天,笑了,又問:「那,王爺呢?」

我嘆了一聲,「王爺的問題很簡單,他喜歡上了一個混蛋。王爺心一軟,讓混蛋跑了。」我扭過臉對佑生說,「你別難過,我替你收拾她。」佑生手上一緊。

小沈看著我,「那雲起的問題呢?」

我哀嘆了一聲,「別提了!小沈,這真是我傷心之事。我的問題是個不自量力的女的!她也就是個研墨的主兒,還老想有所作為。一會兒想拯救森林草地,一會兒想給貧民乞兒提供救濟。她總要堅持什麼理想和志向,還怕自己如果放棄了追求自由的勇氣,就失去了自己,也因此最終會失去她所愛和珍惜的一切!她懷著這一大堆奇思怪想,天天不安於室!總想到處亂躥,可關鍵是,她並不知道她想去哪裡!你給她一個家園,她覺得不屬於此地,鬱鬱寡歡,惶惶不已。你讓她離去,她又捨不得你,輾轉反側,憂心欲焚。她天天在那兒和自己叫勁兒,弄得大家都沒脾氣。這真是遠之則怨近之則不遜哪,這樣的女子活一個嫌太多,死一個不覺少,根本不要向我再提起!小沈,你日後有了女兒,千萬別讓她上B大中文系!」佑生輕輕握了握我的手,大概表示安慰。

小沈同情地說:「那咱們再另找一女子吧。」

我已酒氣十足,「實不相瞞,我不能行男人之房事啊。」(這不是實話實說嘛!)

小沈一下子嗆得咳倒在桌子上。程遠圖的酒杯掉在了桌上,他馬上重拾起來,低了頭誰也不看。佑生先狠狠地握了我一下,接著渾身發抖。

小沈喘過氣來,就要給我把脈,我一甩手,「此乃藥石罔治之心疾!我從此是不會喜歡女人的了。」

小沈靈機一動,「那雲起可喜歡男人?」

我想也不想,「我當然喜歡男的!」小沈倒抽一口冷氣,離開了一點兒,程遠圖的酒杯又掉在了桌上,佑生輕嘆了一口氣。

小沈若有所思地說:「也說得過去,被那女子傷了心,對女的都不感興趣了,只好去喜歡男的。」

我長嘆,「合情合理啊。」但馬上轉頭對著佑生,「那你也別這麼幹!」他緊了一下手。我夾了一小塊菜放到他唇上,他也不睜眼,張嘴銜著,半天才吃了下去。我幾乎發狂!


第十七章◎離去(3)

小沈抱歉地說:「我的身心均屬於我的小師妹,實在幫不了你。」他環顧了一下,忽不懷好意地說,「不知程將軍……」

程遠圖誰也不看,悶了一口酒,嘆了口氣,「我程遠圖從不……但我深深佩服雲起,實在不行……我也可以犧牲自己……」我們大家都喝得高高的了!

我拚命搖手,「程大哥不可如此菲薄自己,還是要兩情相悅,才是好的!」佑生把我的手又狠握了一下。

小沈不知死活地問:「雲起,那……王爺,行不行?」

我哭出聲來,「王爺那麼好的一個人,我這輩子是配不上了!」佑生握著我的手,輕輕地搖,我強壓下悲鳴,喝了杯酒。

我開始天馬行空地亂侃,從二戰珍珠港的遭襲和美國中途島的反擊,到諾曼底登陸的種種間諜準備。從大學的軍訓到給軍隊培養軍官的軍校,把程遠圖聽得目瞪口呆,使勁兒喝酒。我又對小沈描述現代醫學的發達和一些疾病的治法,講起有醫學院這種地方——一大堆自以為是,老子懂你不懂的人在一起學習怎麼治人玩,他幾乎欣喜得落淚,說心中如何嚮往。如果不是因為小師妹不能長時間離開她的父母,他二人一定與我漫遊四海,去尋找我所說的遙遠故鄉。

自從今晚開了他小師妹的頭,小沈就一直嘮嘮叨叨,凡事都扯上他的那個小師妹,還好幾次說天已經亮了,我們可以出發了。我突然有了個主意,說道:「小沈,其實你和你的小師妹可以想想怎麼給難產的婦女做剖腹產。」

他嚇了一跳,「如何?」

我感慨,「世間悲哀不過如此,一屍兩命啊!有時母親已無活命之望,但若搶救及時,腹中嬰兒卻可活下來的。」

他沉思道:「難道說,是可以……」

我說:「正是啊,只要在下腹底部切開一刀,入子宮,取出嬰兒,再縫合。(誰讓在電視上播剖腹產實況來著!)但是你要注意消毒,還要尋求針灸麻醉或其他方式,否則太痛苦,讓人難過欲死。」想起佑生所受之苦,一時淚下,佑生又緊緊地握住了我的手,表面依然閉著眼,不說話。

小沈喜滋滋地說:「那這世間,還真只有我小師妹一人能行此計,天下無女子能比她醫術更高強。我這就開始尋找麻醉的手段。日後我們相攜相伴,造福人間!」

我淚下不止,幾乎哭出聲,「小沈如此福氣,多少人羨慕不已啊!想多少情人愛侶,終是不能在一起。」佑生又輕搖我的手,大概怕我失態,我只好又喝了一杯。

這一晚,我們三個說說笑笑,我又哭又鬧。我們喝了無數的酒,互拍了很多次肩膀。佑生一直閉著眼,只握著我的手,沒說一句話。

最後我們約定,五月十五,我送兵士護衣,小沈去為軍隊義診,同到邊關,與程遠圖相聚,接著喝酒聊天。但若有戰事則不行,省得給他添亂。

時至子夜,大家都說佑生應該歇息了,程遠圖和小沈互相攙扶著走了出去。屋中餘下我和佑生。桌上一片狼藉,殘燭敗火。

我一隻手握著佑生的手,一隻手支著額頭,只覺頭大屋旋,胸中滿溢。

不知過了多久,佑生輕嘆了一聲,緩緩地說:「我讓他們給你備了馬匹,收拾了那些衣服,準備了包裹在你房裡了。你,要好好休息。」

我放下手,看向他。他睜了眼睛正看著我。

燭光下,他的臉美好得像一個夢。他的神情平靜安詳,目光柔和,帶著一絲愛憐。他的嘴唇輕抿著,似有笑意。我大罵自己:我真是個混蛋哪,死有餘辜!

他忽然一笑,說道:「雲起,你放心,不管你休我多少次,我是不會休了你的。」我終於哇地哭了出來,從他手中抽出了手,雙手扯住我的頭髮,使勁兒搖頭。他坐起身來,輕放了他的手在我臂上,緩慢地說:「沒事,我受得了。」

我痛得彎下腰來,胸中怒火升騰,我想殺了誰——那人就是我自己。

我咬牙切齒地抬起頭,雙手一下按在他的雙肩處,把他撲倒在身後的被子上。狠狠地吻上他的嘴唇,下死命噬咬他溫柔香甜的嘴唇,血腥味兒立刻充斥我的口中。他並沒有其他動作,只是在口唇之間與我拚死糾纏!他針鋒相對,寸土必爭,無論我如何狠毒,他毫不退縮,爭城奪地,你死我活。我們像兩個高手對決,槍來劍往,斧砍刀劈,恨不能將對方活活咬死,吸乾對方一切的力量和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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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離去(4)

我將將地守著腦中最後一絲清明,奮力推開他,從他唇邊抬起頭來。他面色平靜如常,只唇上有處處破痕,流著鮮血,更顯得無比誘人。他眼中映著燭光,他看著我,飄忽微笑,輕聲說:「我夢中,就是你。」

我雙手揪住頭髮,把自己扯得站了起來,一時覺得血肉飛濺,痛苦難當,像我的一層皮被活生生剝下,留在了他身上。

我跌跌撞撞走到門邊,不敢回首看他,一頭衝了出去。出門的一瞬間,好像有一把透明的無形利刃,當場把我的心劈成了兩半,我長長地哀號了一聲。月色黯淡,狼群四散,冬夜寒風,寂靜荒野……

天沒亮,我獨自牽馬離開了王府,把佑生一個人留在了那片黑暗的屋宇之中。

  
第十八章◎奔忙(1)

我會合了程遠圖和小沈,一同出了皇城。小沈簡直像要瘋了一樣,嘴裡不停地講他的小師妹這小師妹那,兩隻眼睛不是竊笑,而是明目張膽地大笑了。這同我惡劣的心境成絕對的反比。如果不是念在他醫了佑生,我很可能掐死他,給他小師妹省了這個話癆丈夫。

我推說酒醉頭痛,只默默不語。程遠圖也冷著個臉,不發一言。我們都被那個瘋子殘害到了岔路口,大家抱拳相別,各自上路。我原來還煩小沈嘮叨,他們走了,我倒還希望聽誰說點兒什麼,不然我腦海裡全是昨夜佑生的容顏和他的話語,我快成瘋子了。

任馬走在鄉間路上,我呼吸著這久違了的自由自在的氣息,它依然甜美,可也有了一絲苦澀。這絲苦澀牽動著我的淚腺,我動不動就淚流滿面。我無休止地想起我和佑生的一點一滴,直到我的心被水滴石穿,變得千瘡百孔,玲瓏剔透。

我現在理解了書上所說的那些共產黨人,為了新中國拋家舍子,投身革命的大無畏的革命勇氣。原來我以為他們都是為了逃避父母管教、學校考試、指腹為婚、務農經商,或是對現實的婚姻不滿,又離不了,找個堂皇的藉口離開,不用再養家餬口,弄不好還能遇上個年輕的革命知己,取不滿意的配偶而代之。現在看來,幾百萬人裡,只要有一個像我這樣的人,真的為了理想如此痛苦過,革命勝利就是付出了極其沉重的代價!

我用了兩天才回到小鎮上,熟悉的環境讓我既鬆弛又悲傷。與佑生在這裡相處的回憶像冷箭一樣,在所有我們待過的地方向我射來——百發百中,我根本無處躲藏。

淘氣看我回來,簡直像……真沒法再誇張他的那種震撼的喜悅之情,差點兒就給我跪下,行三叩九拜之禮。只一個時辰之間,一大堆人就跑來見我,說要買煤買爐子。淘氣告訴我,其中有些人昨天剛買過。我澎湃的怒潮無處發洩,只好見誰罵誰,罵得他們個個嬉皮笑臉,高高興興地拿著東西回去了。賤人哪,沒說的了。

夜晚最是難挨,紛紜瑣事,竊竊私語,從四面八方撲過來,我擋不開去。我是換了一個地方,竟還如此,那佑生在相同的地方,該是多麼傷感。想起現在他躺在黑暗的帳中,我不能再去轉移他的注意力,疼痛襲來,他只能獨自強忍,我淚如雨下。

我真活不下去啊。可我要是繼續待下去,每天只走那一條路,只在書房中枯坐,只背著手在街上逛,連東西都不敢碰,我也是在慢慢地死去,讓佑生跟著痛苦。這真是向前一步是深淵,退後一步是懸崖,沒活路啦!

一夜之中,輾轉反側,無法成眠。胸中萬馬奔騰,波濤洶湧,手足顫抖,生不如死啊!

我現在完全理解了那些吸毒品的人,痛苦啊!有誰讓我真真切切地忘記這痛苦,哪怕只一瞬間的逃避,給我什麼我也認了。

這時更明白佑生是多麼堅強的人。經歷了那麼多苦難,受過最深的背叛,依然沒有失去他那溫和純良的天性。依然有真性情,有眼淚,有微笑。依然有羞澀,有關懷,依然有那世間最深切的愛意。他從來沒有迴避過痛苦,單薄的雙肩有如此的擔當,其中就包括他這次有勇氣允許我離開他身旁!……可想到這些我就更難受死了,我寧可都遺忘啊!

我實在是怯懦,不願受這種苦楚,在第二天就準備離開小鎮,去為兵士護衣奔忙。我先和淘氣把賬理了一遍,發現我們所獲甚豐。更奇特的是他雖然不愛文字學習,記賬行商卻是一學就會,甚至無師自通。我安排了種種,在午時騎了馬路路,逃出了小鎮。

後面的二十來天,我都是在路上旅行。

我走過清晨薄雪覆蓋的田野,我走過黃昏落葉蕭條的樹林,我走過晴空倒影的湖畔,我走過楊柳依依的長堤;我和同行的人們談天說地,我與路旁的兒童歡笑嬉戲;我站在橫渡江水的舟頭,低聲吟唱,水鳥啾啾,與我相和;我登上聳入雲端的山頂,誦朗詩句,萬頃松濤,作我和音。


第十八章◎奔忙(2)

我無休止地提醒自己,如果我留在王府,這一切就不會發生,而我深愛這清新的空氣,深愛這無所牽掛的漫遊。可每一分、每一秒,我都無法不想到佑生,無法不在猜測,他此時此刻,在做著什麼。

不,不能說是每一分、每一秒。在一個霜降的清晨,我在絕頂之上,想走過一處十幾米長一尺之寬的山脊。那山脊如魚背突起,兩旁均是萬丈懸崖,隨脊橫渡著一條鏽跡斑斑的鐵索。引路的道士說,如果我沒有武功,就不要取路此處。山風強勁,山脊冷滑,失足崖下,屍骨無存。

也許那山脊觸動了我的心意,也許我想知道自己到底還想不想活下去,我一步步走上山脊,雙手握著鐵索,眼睛盯著腳底。我一次次問自己:此時此刻,我是不是還珍惜生命?如果我的回答是肯定的,我就小心邁一步。不知道我走了多久,當我終於到達彼岸,才發覺冷汗浸透了我所有衣衫。我突然發現,在我走過我選擇生命的瞬間,我沒有回想過佑生。所以,我不能說我一直懷念他,在每一秒、每一分。

我終於明白,我無法兩全我的心。如果我留在王府,這一半嚮往天地的心不能滿足,我漸漸鬱鬱寡歡,夜不能寐。佑生明白這一點,才讓我離開。可如今我在這廣闊天地自由自在,才明白我愛他的這一半心未能如願,也讓我枯槁沮喪,焦躁和鬱悶,思念和不安,把我逼得發瘋!

我終於到了絲綢產地。相對於我每天要平復的內心煎熬,日常的工作簡直是輕而易舉。我全力投入到行動中,這樣心裡反而舒服一點兒。

我租了房舍,採買了下等單色的純絲綢,雇了七八名技術不高的繡女,親自設計兵士護衣。我想在戰場上負了傷,包紮時不可能脫去衣衫,就設計了四片結構的前後衫加上袖子。每片衣料都以繫帶相連,如果受傷,只用扯去相連的帶子,傷口的那片衣衫就能卸下來扔掉。而統一的尺寸,很容易就補上另一片衣衫,護衣不用全廢。我親自動手剪裁了第一批護衣。那些姑娘們飛針走線,扦邊釘帶,讓我看得眼花繚亂,自嘆弗如。

一日忽感慨每月的煩惱,就設計了古代衛生巾,是兩層棉布的長形外套,裡面可以放香灰或草木灰。髒了洗去灰泥,幹了再用。雖然遠不能與現代相比,可也勝過了層層的粗布。相關產品就是配套內褲,有繫帶來固定古代衛生巾。我找了伶牙俐齒的半老徐娘們上門賣貨,一時人人爭購,成走俏產品。我開了專賣店,自然代售別人的產品,建立了攻守同盟,和平相處,不傷和氣。在一個城鎮站穩,馬上到另一個城鎮打天地。一時手忙腳亂,不亦樂乎。

一不做二不休,設計了我的簡易衛生馬桶。下面是個大的缸,半埋在室外,承接污物,表面只留掏糞口。屋裡台上的馬桶,底部有活門,下通陶制管道,與外面大缸相接。每次便後,手動以水沖淨室內馬桶,雖然室外難免有味兒,可室內相對幹淨。糞便無須進入河道,農人日日定時前來掏糞,得免費肥料。這一產品面世,簡直熱銷得不可開交。家家大戶,個個豪門,均以再使用舊式馬桶為恥。遠近城鄉,多少人紛紛前來爭購。一時間我所在的小城交通堵塞,因為路上擠滿了前來購買這衛生馬桶的馬車。

衛生馬桶利潤驚人,需求日漸龐大。我實在不能獨撐生意,就急召了我講書的小鎮四少前來幫忙。他們見了我,畢恭畢敬,說根本沒想到我這麼快就干出這麼大的生意。我親自帶他們學習生意和生產質量管理,每天耳提面命,諄諄教誨。他們原來在小鎮總被人認為游手好閒,這一下覺得突然發現了人生竟有他們的所為之處,個個積極上進。也許這幾個哥們原來沒好好學習過,腦子沒使壞,也許是我教導有方,我一教他們就會,一會了就能運用,一用就很快就獨立掌管一方。我們建了好幾個廠——缸廠,馬桶廠,陶管廠,訓練了裝修人士,奔忙在城鎮之間。

仔細想想,從煤餅開始,除了兵士護衣因程大哥而起,我的生意大多是人們視為骯髒下賤的職業。尤其是馬桶,這世間哪個稍有臉面的人想到做這個東西。看來淘氣的爹是對的,我的確是個自甘下賤的人,竟不以為恥,大概覺得自己就配做這種東西。



第十八章◎奔忙(3)

因我做的是人人少不得的日常所需,銀子花花地進來,資金流量逐日龐大。我又不願讓別人代管,只好建立自己的雲起銀莊。一開始只是協調我的企業內部和與客戶之間的賬目往來,後來也代管其他客戶的銀賬。我內心對自己說,至少咱們也進了銀行業了,稍稍比馬桶高級了一點兒。可在這古代世界,銀莊主也一樣被看不起,屬錢串子之流的人物,毫無清高可言。

人們對我尊敬有加,但眼神中也透著些鄙夷。想來我不過是暴發戶而已。雖腰纏萬貫,也逃不出個庸俗的評語。有時我也感到委屈,真想寫一條標語:我本畢業於B大中文系,也懂得《詩經》和《論語》!可四顧根本無人能和我交談心中的感想……不,不能回想,不,不能……我不敢觸動所有的回憶,只能天天同眾多的人大談生意。

可在那些讓我無法生存的夜晚,我在床上努力睡去之前,根本不能抵擋那如洪水般衝擊我的回憶!我們之間的無數交談,我們之間的多少笑語,我們曾經相握的手,我們臨別時愛恨交織的吻!現在才明白「當時只道是尋常」是一句多麼撕心裂肺的詩句。

我拚命奔忙,只求晚上倒頭就能睡著。可我忙得天昏地暗,依然止不住心中日漸無望的腐爛。

夏初將到,我與程遠圖、小沈的約期將至。兵士護衣早已完成,原來的繡舍已擴建成了繡坊,製作衛生巾和內褲。我安排了人員和事務,押著護衣向北開行。

我回到小鎮,覺得淘氣成了一方首領,他雖然對我依然罵不還嘴,但已能掌握機遇,獨立開展煤業。我買下了那個小煤礦,在鎮上開了家雲起銀莊,讓淘氣專司煤業,自己以後只做指點。

我收到了小沈送來的《醫典》,知道他喜結良緣,心中不禁苦楚。

告別了淘氣,我依舊押車北上,但繞路到了我講書的小鎮。只覺無限感慨,無限惆悵。

我想起了夜中的破廟,想起那天早上無人的大路,想起我們長久的相視,想起他拉起我的手……想起了我想忘了的一切,只好再拚命去忘記我的一切所想!我恨不得轉身逃走,但還有事情要做。

我找到了李郎中,他見到我時狂笑不已,差點兒擁抱我。我還了他十兩銀子,給了他《醫典》。他捧著醫典,雙手顫抖,含淚對我說,當初我對他所言,句句是真,字字不假,他今日所得,比他以往所做,不知多出多少倍!

我留下銀兩,給他配備了助手和一個郎中,建立了我的第一家百醫堂。

全鎮老少聽聞我回來,都到李郎中處來見我。眾鄉親擁擠在院中,同聲希望我再講一次書。我喉如刀割,只婉言相拒,心痛難忍。

我請全鎮的人在輕風樓吃了頓飯,坐不下的人都坐到了路上。大家歡聲笑語,我強忍著眼淚,一口饅頭都嚥不下。

我不敢在此過夜,怕被回憶逼得發瘋。就給眾鄉親留下了修橋鋪路的銀兩。給了小乞丐們路銀,讓他們去我在南方的企業工作。然後連夜出鎮,駕車前往邊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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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邊關(1)

五月十五,過了午時,邊關境處,我報上姓名。等了許久,見程遠圖和小沈飛馬而來,他們親自出來迎我,嚇了我一跳。

小沈滿面笑容,簡直可惡到底,程遠圖一身戎裝,酷臉上也有一絲喜悅。

大家下馬,抱拳相見。小沈說:「雲起,你大大有名啊!現在大家都講到南邊出了個商業奇才,妙想不斷,產品新鮮。哦,我小師妹托我要一批那婦人之物,我師尊說要裝你那個什麼乾淨馬桶。據說皇城多少達官貴人都派人去南方購買此物,舟船運資猛漲三倍啊。」

我忙搖手,「都是見不得人的東西(可不是嘛),快別提了,讓我沒臉。你是舉世矚目啊,小沈,有的地方給你立碑建祠,紀念你夫婦二人奉出《醫典》,造福天下哪!」

程遠圖哼了一聲。

小沈說:「他一直在哼我,是不是鼻子有病?我說給他治治,他又哼哼不已。」

我說:「那是他說好的方式,別人說好,他哼哼。」

小沈大快,「那他可對我太好了。」程遠圖又要哼,但馬上憋住。我和小沈笑起來。

程遠圖看著我的眼睛說:「王爺昨日到此,今日深感勞頓,我不讓他來迎你。」

我胸中如被刀捅了一下,強笑道:「我們先喝酒暢談,我晚上去見他。」(能躲一時是一時吧。)

程遠圖說:「好,我們就先看我鐵軍操練,然後縱馬草原,對月暢飲!」

他讓兵士把我的車駕走,給我牽了匹馬來。我們上馬,到了他的操練場,好一片威風凜凜的軍士!個個兵甲鮮明,神情嚴峻。耳邊鼓聲激越,他們隨鼓擊聲操練騰躍,動作迅猛。

我不禁對程遠圖讚道:「士氣好旺盛!程大哥治軍有方,真是鐵軍!威武將軍從此安定邊疆,我萬民之幸啊。」

程遠圖深深地看著我說:「雲起當初點撥,我終生不忘。」

我忙擺手,「程大哥自有百萬胸襟,蓋世勇氣,否則王爺也不會舉薦你。」(怎麼又提他?忘還忘不了呢。)程遠圖似乎笑了一下。

我們騎馬出了軍營,眼前是廣闊的草原。夏初之際,碧綠滿野,野花處處,飛鳥天地,讓人心情歡喜舒暢。我按捺下關於佑生的思緒,大笑道:「此時不放歌馳騁,更待何時?」

程遠圖長嘯一聲,一馬當先,我和小沈縱馬相隨,在初夏的和風裡狂奔追逐,好不快意。

明月初上時,我們在軍營邊點了一堆篝火,在夜空月光下的草原上飲酒談天。程遠圖讓人準備了烤肉和麵餅,我只以麵餅下酒。想到今晚難免一大痛,更嚇得使勁兒喝酒。

小沈一個勁兒地講述他和他的小師妹如何同走江湖,情深意長,更讓我平添苦澀,多加飲酒。

程遠圖說:「既然你小師妹如此出眾,能否哪日與我們引見引見?」小沈遲疑。

我笑道:「程大哥,只要我在,你就看不到他的小師妹了。」

程遠圖問:「為何?」

我說:「小沈和我性情過於相似,他怕他的小師妹一錯眼,把我當成他,喜歡我了。」

小沈長嘆,「雲起,我世之……」

我忙打斷他,「知道,知道。你能不能說點兒別的?」

三個人胡侃一通,我又講了些往事。見月上中空,程遠圖說:「雲起一日辛苦,還要去見王爺,我們回營吧。」他一說完,我拚命把剩下的酒喝了,知道馬上就得受鑽心之痛,幾乎抱頭鼠竄而走。

騎馬回到營中,程遠圖指給我哪個是我的營帳,他指著旁邊的一個營帳說:「那是王爺的,雲起自己去吧。」

我一下就像是被抽去了所有精神,垂頭喪氣地謝了他,和小沈告別,下了馬。一個軍士上前把馬牽走了。

明月當空,光照大地。

佑生的營帳裡還有微燈,他的帳外站著家人打扮的晉伯。

我拎著馬鞭,酒意沉重,走到他的帳門附近。我行進一步,又退了兩步,左右徘徊,踉踉蹌蹌。


第十九章◎邊關(2)

若我們真的結合,我的位置何在?

我當初著便衣漫步街頭,都要人重重保護,一旦成為他的王妃,更要承擔多少責任?

他的王妃豈容世人調侃,他的王妃怎能人人可見?皇家聲譽關天,九王爺名聲在外。他的第一個王妃絕色天下,第二個王妃怎能是個癲狂放浪之徒?!他的王妃只用點一下頭,任何東西就會被送到府上。我完全在幹著反面的事情。他的王妃怎能拋頭露面,嬉笑市井?他的王妃怎能去設計馬桶,推銷於眾?他的王妃怎能管理女性月事系列專賣店?他的王妃怎能讓人聯想起七孔煤和一芯爐?他的王妃怎能滿手銅臭,經營錢莊轉手銀兩?

大家會說什麼?九王爺沒錢了吧?讓王妃出來掙錢了,咱們幫幫他們吧!可憐那享譽天下的九王爺,不知會被人毀成什麼樣子!退一萬萬步,就是佑生不在意,他的那位皇兄也會派人把我砍了,省得給他添亂!

他皇兄愛他甚深,絕不會放他隱世於市井來陪伴我。況且,我在這世上正鬧得歡暢,他的皇兄更不會冒這個險。一旦風聲洩露,九王爺的XXX是……他自己還藏在這兒?後果不堪設想!

如果我放棄了一切,只待在他身邊,我們不又回到了從前?我會等多久,然後又開始在夜裡散步?又開始想念我外面的天地?又開始悄悄的嘆息?他則又會讓我離去……天哪!別再來一次血濺當場,別再來一次心劈兩半。我受不了了,在那之前我死了算了!

如果我們不能在一起,相見之下,只會徒增煩惱,倍添感傷。誰沒讀過相見不如不見,誰不知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為何要有這樣的煎熬?為何這一切不能煙消雲散?我怎樣才能解脫?我怎樣才能不用再傷心?這樣的生活有什麼意思?如果每一天都痛苦如此。

我在他的營帳前腳步錯亂,左搖右擺,前前後後,一會兒流淚,一會兒長嘆,一會兒苦笑……這一簾營帳竟似萬重山,月色之下,我恍惚不能越。

我不知道多少次停在他帳門前,「也許只看一眼?」多少次又走開,「幹嗎再受傷害!」我暈暈乎乎,胡言亂語。當又一次站在帳門前時,一直在旁的晉伯終於忍無可忍,他一手撩開帳簾,一手在我身後一揮,我只覺得一股大力從後背襲來,我失足一頭跌進帳去。

晉伯把我一掌拍了進去後,馬上放下了簾子,一聲沒出,跟沒事人兒一樣。

我晃悠了一下,抬頭環顧帳中。佑生正倚著靠枕坐在床上,右手握著一卷書。他稍低著頭,沒看我,也沒有動。床邊小桌上一盞孤燈。

我看著他,忽覺得視覺十分模糊。他千里奔波到此,我剛才在外面的紛雜腳步,大多踩在了他心上。

我喉間哽得難受,踉蹌了幾步,到了他的床邊。他依然沒動,也不說話。我低下頭看他,他腿上蓋著一條五彩生輝的錦被,他的右手執書放在大腿上,他的左手搭在身前。他漆黑的頭髮散在身後,肩上披著一件裌襖,是皇族專用的那種黃色。那裌襖上面繡著盤龍雲朵,極其精美生動,在燈火下似乎閃爍不已。他貼身穿了一件白色掩襟的絲綢單衣,領襟袖口的貼邊上金色絲線繡了蛟龍祥雲,如此細膩典致……這些在他的王府中不足為奇,但在這邊關野外,都顯得格外觸目。

我低頭太久,竟覺得一陣眩暈,轉身半跌半落地坐在了他床邊。他紋絲不動。

我轉了脖子一圈,終於決定看他。他半垂著眼簾,像在看著他右手上的書卷。臉上神情平和無波,呼吸都是靜靜地,如入定一般。我心中突然舊傷迸裂,一陣疼痛,差點兒叫出來。我閉上眼睛,讓自己緩過一口氣來。再看向他,告訴自己一定要記住他的樣子。依舊的眉頭,依舊的眼簾,傷痕,他的唇……他還是如此優雅美好,清靜淡然。我像個滿身骯髒的乞丐,站在清水池畔,無法動彈。我幾乎是下意識地向他抬起手,離他還很遠,卻再也伸不過去……

我嘆了口氣,放下手,低了頭。這何嘗不是命運的信號——他離我,還是太遠。


第十九章◎邊關(3)

我握緊了手中的馬鞭,就要站起來,佑生忽然抬頭睜眼看向我,那眼神似喜似悲,似有洞察了所有世間秘密的徹悟,又似有萬種風情!我一下怔在那裡,頭腦痴呆,無法思想,只覺得那目光直射入我的心底。他淡淡地一笑,輕聲說道:「又不敢了麼?」我彷彿被扇了一個耳光!

我手中的馬鞭從手中滑落,可鞭套仍在腕間。這幾個月來壓抑的痛苦和著酒意化為怒火,從心中騰地燃起來。我一下把他按倒在靠枕上,咬牙切齒地盯著他,開始渾身發抖。他半垂了眼簾似看非看著我,眼神遙遠又漠然,眼裡隱隱有一絲光芒。我受不了他這樣看我!我能感到心中火焰燒上了我的喉間,我向枕邊看去,有一方絲帕和他頭上摘下來的緞帶。我脫了鞭套,劈手抄起絲帕,狠狠地綁在了他的眼睛上。他沒有任何動作,也沒說話,只是唇角微微翹起,似有笑意。是嘲諷?是輕蔑?我看著那笑意,狼吻下去……

一瞬間,我們好像回到了那離別的夜裡。那是短兵相接,那是血濺沙場,那是你來我往,那是刀槍劍戟。多少黑夜裡的怨恨,多少白日的惆悵,多少壓在心中的哭泣,多少絕望的嘆息,一時都在這決鬥似的吻中迸發出來,讓人目不暇接!

我們猛地分開,兩個人都在微微喘氣。我盯著他,過了一會兒,他閉上嘴唇,唇邊笑意又現,更是刺眼!我慢慢拿起緞帶,抓住他的雙手放過頭頂。他雙手無力,任我擺佈,沒有任何牴觸,就像那次他昏迷時一樣。我用緞帶綁了一圈在他雙腕上,他完全可以掙開,但他沒有動,任雙手停在那裡。我俯下身,貼著他的臉,在他耳邊說:「你看我,敢不敢?」

他輕聲幾乎是在笑著說:「又不是,第一次……」語氣又是那種不在乎!

我又與他吻鬥一番後,咬牙說道:「這就是第一次!」

我起身一把掀去錦被,雙手狠狠扯開他的衣襟,絲綢發出撕裂聲,他的身體袒露在我眼前。這是我熟悉的身體,是我多少次為他上藥時撫摸過的身體,此時卻有往日我不願正視的魅力。我弓身吻去他唇邊的血跡,慢慢地吻過他的面頰,腮骨,他頸間跳動的脈處……他咬著牙,不出一聲。我火熱的掌心按上他的身軀,他的體溫沁涼如玉。我吻上他的胸膛……直到他渾身顫抖,緊咬的牙關中發出壓抑的哼聲。

我站起來,脫去衣服,笑著說:「可惜你看不見。」

他竟一笑,說道:「早晚而已。」那語氣淡漠坦然,無動於衷,和他在抖動的身體毫無關係!

好你的,算你狠!我屈膝跪在他身上,懸在空中,一剎那,竟心驚膽顫,不知所措!我看著他,只覺得他傷痕密佈的身體彷彿泛出一片光華,柔和如月色,瑩透如珠光,隔在我和他之間。我一時心慌神亂,再不能動一下。

這就是為什麼我們不能在一起……

我潸然淚下,哽咽不能止。只覺得愁腸寸寸割斷,讓我腹痛不已。心中百轉愁結,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顫抖著,抹著眼淚,難道,就這樣,再離去……一念之間,感到胸中酒意澎湃,一股狂怒衝天而起!我看到我掉在床上的馬鞭,一把抓過來,仰天大喊了一聲,揮鞭劈開了那隔開我和他的霧瘴……

當他完全進入了我的身體,我才扔了馬鞭,俯身貼住他顫抖的身軀,緊抱住他,貼著他的臉,在他耳邊輕聲道:「說。」我的聲音沙啞苦澀,他滿身是汗,但依然比我要涼。他輕喘著,在我耳際清晰地說:「雲起,給,我,吧。」可那語氣淡定如明澈月光,靜照在黑色的深淵。

我低泣一聲,直起身來,在他身上激烈地起伏,像逆風而飛的鳥,像在暴風雨裡狂奔的馬。我雙手亂掐,像在戰場上與人抵死相拚,像是沙漠裡飢渴的旅人用盡全力撲向眼前的綠洲,像行將溺死的人雙手扒向頭頂浮動的光芒,像是用指甲攀住岩邊的落崖者使盡最後力氣爬上去……我胸中的烈火幾乎燒開我的血肉而出,我的喉嚨乾啞如刀割,我的熱淚奔湧,如大江狂潮……當我最後在火山頂峰綻放出我所有的燦爛時,天崩地動,然後,迅速平靜。才注意到他微微顫動著,我身下一片濡濕……

第十九章◎邊關(4)

我撲倒在他身上,大汗淋漓,我們都在抖動不已。我閉著眼睛把臉貼在他胸前,一片潮濕,不知是淚是汗。我深吸進他身上的氣息,心醉神馳……我睜開眼,猛地看到了他胸前的道道鞭痕,殷紅地印在他原有的重重傷疤上。我一下子嚇醒過來,手腳從火熱中瞬息冰涼,後背的冷汗代替熱汗流了下來。我心中無數碎片,每根骨頭都裂開了。

我幹了什麼啊?我一下跌落在地,雙手抖著穿上內衣,抱起所有的衣服,踉踉蹌蹌奪門而出。隱約聽見佑生叫了聲:「雲起——」

我不能自主地顫動個不停,幾乎是滾入了我的營帳,哆哆嗦嗦地穿戴好,只帶了隨身銀兩,搖搖晃晃地走出去。

夜涼如水,我滿面是淚,「我幹了什麼啊!」

我使勁兒擦乾眼淚,走到程遠圖帳前,嗚嚥了一聲,「程大哥……」

他喊道:「雲起進來吧。」

我入帳,他正坐在那裡看著什麼,似有微醉,抬頭看我,嚇了一跳,一下愣在那裡。

我手足亂顫,渾身篩糠,不能自已。程遠圖站起來,走到我面前,風姿瀟灑,挺拔玉立,即使是便衣,也已有名將的英武神威了。我大罵自己,我折騰佑生幹嗎啊,怎麼不是他呢?

他一向沒有表情的冷臉,此刻露出驚愕的神情。

我強打精神說:「我要立刻離開,請大哥派人送我出營。」

他看了我很久,緩緩地說:「雲起,我與王爺從小摯交,他,從不侍男寵……我看,他對你也有意思,否則不會來這裡。你,耐心等等……」

我狠打了自己一個耳光,搖頭說:「大哥不要講了,容我立刻離開。」我眼淚汪汪。

他走過來,握了我的手說:「好,我立刻派人送你。我也不會把今晚之事告訴任何人。無論發生什麼,你永遠是我的雲起弟,我會一直佩服你的。」

我哽嚥著說:「謝謝大哥。」

我在馬上咬著衣袖止住哭聲,跟著前面的軍士出了軍營。我連夜向南奔馳。夜風一次次吹乾我的臉,我的淚一次次流下來。我感到無比羞恥,無限悔恨。心中空虛,一無所有。

這就是我藏在最深處的黑暗,就是我對他的「不容」吧。我不能升到他的高度,就要把他拖下來,讓他與我同在塵埃。這是嫉恨嗎?是怨毒嗎?那我和毀了他的人有什麼不同?他受過那麼多的刑傷折磨,因為我,他會聯想到多少他想埋葬的以往!我死了吧!我的黑暗淹沒了所有的美好,我甚至不敢回顧我們的過去。我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嚮往他,也從沒有像現在這樣絕望。

有沒有劫路的?把我殺了吧,我真的不想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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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團圓(1)

我幾乎每天都在路上奔波,輾轉於我的紛雜事務中。心情沉重,羞愧難當。我多希望我突然就死了,可每天竟還活著,干亂七八糟的事情。

我接到好幾個人傳給我的消息,說九王爺想見我,我都不予理睬。連程遠圖都傳信給我說,王爺那夜知我連夜離去,驚懼非常,一直在找我。程遠圖說他覺得事情並非如我想得那麼無可挽回。我沒有回信。因為我怕寫,你懂個屁!佑生心地純良,他連害了他的人都能原諒,自然會說原諒我。可我不能原諒自己,我再也不願見到他了!

兩個月後,有傳言說九王爺臥病,皇上廣延天下良醫為九王爺治病,不知是真是假。

那天我到了一個鎮上,因為這裡有位郎中想加入百醫堂。我剛開始和那位郎中相談,外面就跑進來一個人,兩條眉毛高高挑著,滿面歡笑,竟是小沈!

他一見我,幾乎跪下,說道:「雲起,你讓我們好找啊!」他指著我剛剛相談的郎中說,「這是我的遠房表弟,一個月前,我們就讓他邀你來此,等死我了!你再不來,王爺的命就沒了。」

我心中一亂,假笑著說:「真的假的?」

他忙說:「真的真的,不騙你。」

我又笑,「誰是醫生啊?你是醫生,又不是我,你跑這兒來幹嗎?」

他看著我,大為不解地說:「你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看我的腳尖,「什麼什麼事?你說什麼哪?」

他說:「我們之所以定下此計,是因為王爺從邊關回來後,身染風寒,病臥在床。我去府中看他,他正昏睡不醒。我號了脈,覺得是鬱結中樞,情窒內傷,並非風寒那麼簡單。我問了左右家人,有人吞吞吐吐地說王爺叫雲起多次,不知是否有關此人。我去問了程大哥,他也不明就裡。我們廣尋你不到,程大哥說只好用這守株待兔之計(他倒把將才放這了),今天終於把你逮著了。」

我怒道:「我是兔子嗎?」

他的臉騰地紅了,忙說:「不是不是,比方而已!」

接著,他一臉嚴峻地說:「雲起,救人要緊,我們立刻啟程吧!」

這是非常沉重的旅程。越臨近皇城,我越心驚。最後到王府時,我簡直邁不開步。小沈扯著我,一路走到佑生門前,開了門,拉我進去,我抖得幾乎站不穩。

佑生在床上半躺著,瘦得可憐。他看見我,盯了我半天,讓我想轉身就跑。他示意我到他身旁坐下,我顫抖著挪步過去,坐下,抱著雙臂縮成一團。小沈告辭而去。

佑生和我坐了好久,我一直在哆嗦。他終於輕嘆了口氣,說道:「你也有此時。」我根本無法言語。

他又說:「把你的手給我。」我遲疑地把手放在他手中,他握緊了我的手,像以前一樣。

他輕聲說:「雲起,你怎麼還不明白?可我怎麼從一開始就明白了呢!」

我一頭霧水,什麼明白不明白的?

他接著說:「我是佑生啊,是你從牢獄廢墟上背出來的佑生啊,你怎麼忘了呢?」

他停了一會兒,接著說:「原來的我,死在那裡了。你在水邊,對我一笑,像神仙一樣,我才又活了過來。我那麼快就和你說笑,自己都不敢相信。那一夜,在馬上,我雖然,疼痛難忍,可抱著你,又是多麼快樂……那些夜晚,我只要抱著你,聽你說說笑笑,就不會那麼痛,還能笑,還能睡著覺。可我們再見面,我就再沒能那樣和你一起躺過,你再也沒有那樣給我講故事笑話……有時,我在夜裡,疼痛,只能緊抱著你的衣服,在床上……多少夜,無法成眠……」

我心中好痛,我是這麼自私的人哪,只想著我自己。

他又說:「我並沒有把這個王爺放在心裡,我是佑生,可是你太看重這個王爺了,你忘了佑生了。」

我一時驚得無語。竟是這樣,我總以為我失去了佑生,其實是我失去了不摻世俗的眼光!我一向自詡清高,卻原來是這樣庸俗不堪!我更發抖。

第二十章◎團圓(2)

他說:「我從一開始就明白你。你幫我砸去鐐銬,你在我旁邊脫衣,你給我穿上你的衣服,你抱我上馬,你讓我摟著你的腰,你給我唱歌,你上藥時逗我……我都明白。」

他停了一會兒,低聲說:「如果你覺得,在床上,只有那樣,才能和我近一點兒,我不介意。你別擔心,我知道,不一樣的。你是深愛我,才如此,我受得了……那夜,我也喜歡。」

我幾乎彎腰貼到地上去了——他竟明白,竟看清了我的擔心!只幾句話,就解開了我這麼深的羞恥感。

他又說:「你記得你在那廟裡說的話麼?只要心在你身上,什麼都是好的。我的心在你身上,你做什麼,都沒關係,我都會喜歡……你說了那些話,可你自己卻不明白。」

我的頭垂得低低的。

他說:「你還記得將軍和夫人的故事嗎?(當然,那是我編的呀。)兩情一旦相許,便從此共同作戰,不會分離。我從不覺得我還只是我自己了,你的一切都和我有關係。你無論做什麼,我都會支持你的……可你還是覺得你,只是你自己,和我沒關係……」

我幾乎吐血!我自負看清了人間情義,其實只是皮毛。他竟看透了我!知道我只想著自己。看來我認為我愛他,其實從來沒有把自己和他聯在一起。

他嘆了一口氣,「我不知道你原來的夫君做了什麼,你竟不信了,你只把心放在自己手裡,從未給過我……我早就,把心給你了。這世上沒有忘情水,就是有,我也不會喝的。」

我一陣難受,才明白自己實際沒有信任過他,沒有真正地愛過他!而他,都明白,可依然把他那赤子之心給了我。

我從未感到如此低劣而又如此安全,他看清了我所有的黑暗,依然接受了我,愛了我!

忽聽他極弱地說:「雲起,你難道,真的等我離開了,才能明白我的心,才能明白你自己的心麼?」我正在那裡想他的話,忽有異樣的感覺,他的手竟鬆了。我猛地轉頭,見他閉上了眼睛,臉色黯淡下來。我一摸脈,他竟沒了脈搏!

我一下子跳起來,大喝道:「你竟敢死!」雙手一把抓了他的雙肩,把他平放床上。兩手相疊在他的胸口處,使勁兒按動起來。一、二、三……人工呼吸,一、二。按胸,一、二、三……

一剎那,我看見萬丈黑色的深淵在我腳下突然綻開,等著把我吞噬,我僅攀著佑生才沒墮下去。萬劫不復的苦難等著把我撕得稀爛,刀山火海,十八層地獄!我看到我的胸膛,突然出現了一個大洞,越來越大,穿透了我的身體,我再也沒有心,沒有肺,沒有了生命!

我放聲大哭起來,叫著:「佑生,你別走!我怕了呀!佑生,快回來呀!我再也不離開你了!救救我吧,佑生,你走了,我活不了啊!佑生,求你了,求你了!回來吧,和我在一起,永遠不分離!佑生啊,我只想和你在一起!佑生,我在叫你呀,回來吧,我是雲起啊,我真的不走了呀!對不起,我愛你!不要再分離……」

紛紛往事,從我眼前閃過。那個在水邊坐著的佑生,那個趴在我背後的佑生,那個和我讀書談天的佑生,那個從昏迷中醒來的佑生……

星空下的樹林,火光中的破廟,那些黑色而溫馨的夜晚,他在馬車上漸行漸遠的身影,在廟外等著我的藍衫青年,夏日的河邊,安靜的小茶館,我們相握的手,那些吻,那些沒有說出的愛意!

我拼了命地按他的胸膛,把氣吹入他的口中。我心痛得渾身顫抖。我不是在救他的命,我是在救我們的命,因為我現在才看見,我的心已和他的長在了一起。

我淚如泉湧,滔滔不息!淚水流下,我的前襟,他的胸膛,我的唇邊,他的臉上……

我邊哭邊訴說,邊訴說邊哭,手腳冰涼,淚眼模糊,看不清東西……直到隱約有一隻手抬起,為我擦去淚水,我才看到佑生微笑地看著我,滿眼淚光。

我一下把他從床上拉起來,緊緊地抱在我懷裡,緊緊地!他的手臂環住我的身體,我能感到我們的心臟在一同跳動,我們的身體在一同呼吸,我們滿是淚的臉貼在一起。

第二十章◎團圓(3)

好久,好久,我感到如此安全,如此歡欣,再不用憂慮,只要我們在一起……

佑生忽然說:「我餓了,想吃點兒東西。」我們分開,相視一笑。才發現我把他的肩頭處的衣服濕成一片。我忙用雙手抹了把臉,他又伸手過來,拭去了我殘留的淚水。他的臉也是濕的,我不禁也伸出手去,輕輕撫過他的臉龐。兩人同時嘆了口氣,笑了一下。

我扭頭看見桌子上有碗粥,拿過來,遞給他。他看著我,微笑著,沒有接。哦,我看桌上有匙勺,盛了一勺,遞到他嘴邊。他稍側開了臉,沒張口,眼睛還是看著我。我低了頭,咬了一下牙,慣的呀,賴誰哪?自己喝了一口,重新抱了他的肩膀,吻上他的嘴唇。我的唇微開,他的舌尖輕輕慢慢地從我舌上把粥接過去……這碗粥,我們吃得很慢很慢,其時間可以用來吃掉我前半生所有的粥,但遠遠不夠去吃我後半生的粥。

最後一口粥吃完了,他還在我嘴中仔細地找了很久漏網之粥,才戀戀不捨地離開了我的嘴唇。

我捧著他的臉,見他瘦得皮包骨頭,眼睛都陷了下去,驚問道:「佑生,你怎麼變得這麼瘦啊。」

他深深地看著我,慢慢地垂下眼簾。我心中一動,想起我那夜一驚而去,竟把他撇在那裡,毫無交代!他必情傷難挨,鬱結不排,才這樣一天天地瘦下來,日日等我前來,直到奄奄一息。可我根本沒為他著想過!我可真該死啊,竟是如此薄情寡義,自私自利,連對我心中所謂深愛的人尚且如此!整天只想著自己的羞恥,完全沒有想到他該多麼傷心。我真不是人哪!如果我是男的,倒是有個現成的詞來叫自己。一時又羞愧難當……

不過現在不同以往,不用再遮遮掩掩,我含淚一把就把他緊緊抱住,貼了他的臉說:「佑生啊,我真是個混蛋哪!世上最混的混蛋了!你殺了我吧!我不怨你。」

他苦笑著說:「可惜,捨不得……」

我說:「我真的配不上你啊,實在是個混蛋,讓你傷心如此!不過還不晚,我們還有一輩子呢!我以後不混蛋就是了,一定痛改前非,好好對你。你如果不高興,隨時……都行……我再也不會離開了。你真的別生氣了,好不好?我是真的愛你,一輩子對你好!給你講笑話和故事,好多好多故事,很有趣的,我還沒講過,一定讓你笑個不停。還和你玩,和你聊天,和你一同讀詩看書。我不亂念《詩經》了,遇到不認識的字就不念了,跳過去,成麼?還喂你喝粥,不僅粥,你要吃什麼都可以。我再不偷偷摸摸地佔你的便宜了,還讓你抱著睡覺,多久都可以。絕不再讓你生氣,我向……保證,還不行麼?」(甜言蜜語還是會的!)

一邊說,我一邊雙手在他背上好好撫摸。他長出了口氣,笑了笑,抬手環了我的腰。

我用臉輕蹭著他的臉,不由得閉上眼睛。真是好舒服,能愛一個人,不用怕受傷,不必羞於啟齒,一切都可以,什麼都沒關係,兩個人之間,沒有屏障……

許久,許久。

我一方面情緒快樂,一方面思緒萬千。想起我們之間的離離合合,從此一定要在一起,最好有兩全其美的方法。我給別人出謀劃策,怎麼到了自己,卻如此愚蠢。我仔細思索,終於想出了該如何安排我們的生活。

我輕聲說道:「佑生,我有條件。」

他身體一僵,臉離開,眼微睜看著我,說道:「你不是要反悔吧?」

我啪地打了他肩膀一下,「說什麼呢你!」突然愣了,我居然能打他了!我看著自己的手,又看向他,他一笑,那美好的眼簾半垂下來,說:「比起你那夜……這實在,算不了什麼。」

我捂臉要哭狀,他拉下我的手,又看著我笑了,「什麼條件?」

我舒了口氣:「你的王妃不能是任雲起。」他愣住,我一笑,「任雲起此生就是男的。他依然去做他的事情!」他似乎明白了,笑了。

我說:「你的王妃不能在人前露面,不能留名史傳。」(我可不想讓人記住我是他四名妻妾中的一人。)他點頭。

第二十章◎團圓(4)

我又說:「我要另建別苑,我來設計我們的家。我要鮮花和草地,很多陽光,省得你來回亂竄,見誰都方便得很。」

他瞪了一下眼,「胡說八道什麼呢你?」

我停一下,輕聲說:「最好,她們,如果願意,能尋得良人,終生有伴。」

他點頭說:「好,我讓人去探問。」

我吸了口氣,說道:「從此我不要一日分離。如果我去哪裡,你也必須要去那裡。如果我不去哪裡,你就不能去那裡。你自己不能想去哪裡就哪裡,除非我也去那裡。」

他愣了一下,笑著說:「你把我的腿都截了,我還能去哪裡?」

我看入他的眼睛說:「佑生,我怕痛苦,今天嚇壞我了,我不要再嘗一次。你一定要讓我先走,不能把我一個人留在這裡,你保證!」

他收了笑容,看著我的眼睛說:「雲起,你放心吧,我不會讓你傷心的。」

從此,我把心交給了他,他保護了我一生,從沒有傷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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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ijie6936 發表於 2012-9-12 10:41 |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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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相處(1)

他收了笑容,看著我的眼睛說:「雲起,你放心吧,我不會讓你傷心的。」

我的心裡有什麼東西放鬆了,原來堵在那裡的一團,化解得無影無蹤。我從沒有像此時一樣感到胸中毫無戒備,明亮透徹,不著一物,也從沒有像此時一樣,充滿活力、希望、勇氣、信心……我把心放在了他手裡!

我很莊重地說:「佑生,你可能不相信,可我真的相信你了。」

他又笑了,低聲說:「雲起,你可能不相信,可我從來相信你。」

我一把狠狠抱住他說:「佑生,你老說這種逗我心尖兒的話,不怕我愛死你嗎?!」

他更笑了,也好好抱著我,極輕地在我耳邊說:「不……怕……」

我們抱了好久,他輕聲說:「雲起……」

我悄聲說:「我知道,你又想吃東西。幾輩子沒吃了,都攢一起了。」

他笑了,多好!

我用力抱了他一下,起來,走到門邊,讓人拿兩碗粥、幾個麵食和一個小菜來,然後走回來,坐到他身邊。

他微笑著看著我,我忽然惡意又起(總容不得別人太高興),笑著說:「我給你講講我在家鄉喜歡吃的東西吧。」

他一眼就看出了我的用心所在,嘆了口氣,閉了眼,向後躺在了被子上,一副要受折磨的樣子,更讓我心花怒放。我一下子抓了他的手說:「你說我講不講?」

他幾乎長嘆地說:「誰攔得住啊。」眼也不睜開。

我馬上眉飛色舞地(他也看不見)盯著他開講我想像中的烤鴨!知道食物馬上會送來,沒多少時間,要趕快講到精彩處,只大略說了把鴨子吹脹,在火上烤,十八次塗上種種配料,油滴下來,落在火上,嗞嗞作響……成品的鴨子上來:「棕色光豔,豐盈飽滿,油光瓦亮,切成小片,夾在薄餅中和蔥絲黃瓜及甜醬捲好,一口咬下去,哇,鮮美酥香,皮脆肉嫩,不油不膩,回味無窮……」

見他不睜眼,緊抿著嘴,可唇角似露笑意,一下子湊到他臉上問:「你想不想吃?」

他停了會兒,說:「想。」

「可惜沒有。」我馬上回答,「你只能喝粥了,」

門外有人聲,我坐好,人們進來,把食物擺好又出去了。

我看向佑生,見他睜了眼,依然後倚著,看著我笑道:「雲起,你好狠的心哪。我一直,想告訴你。」

我也笑了,看了他的眼睛說:「現在晚了不是?這是你命苦啊,你就認了吧!我好不容易逮著你了,你別想跑了!」

他滿臉疑惑地說:「怎麼聽著,就覺得不對呢?」

我笑著把他拉起來,兩個人又開始喝粥,你你我我,裡裡外外。這回又大不同,大概讓我的鴨子摧殘的,他吃得風捲殘雲一般,一吻而光,統統吃完,意猶未盡。

我笑了,「不給吃了,你得等一個時辰。」

他想了想,微低了頭說:「那,我,喂你吧。」

我嚇了一跳,這小傻孩,這種事能問嗎?大概是餓壞了還想吃。但知道可不能開玩笑,這時候傷害了祖國花朵,日後會有心理障礙。就笑著說:「你肯定我不是在做夢?千萬別弄醒我,至少讓我把這頓飯先吃了。」

他拿了一個小饅頭,咬了一小塊,抬頭看我,竟有些羞澀,垂了眼睛。哎?剛才從我嘴裡吃的時候,也沒不好意思,現在該他喂了,還害羞,這不是只進不出嘛!我只好主動迎上去,咬他口中的饅頭,他竟用舌尖動了一下,我撲了空,又去追,他又挪了地方。兩個人在他口中追追跑跑,半天我才吃著。我說:「累死我了,佑生,你好狠心哪!」(馬上還給他了。)兩個人笑成一團。

吃得差不多了,他忽然輕聲問:「雲起可要,什麼樣的婚禮呢?」

我忙一擺手,「最好沒有!(又讓你想到以前,免了吧!)咱們到你哥那裡登個記,然後咱們就出去玩一通,在我家鄉,這叫蜜月旅行。」

他猶豫了一下,「那可不是,委屈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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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相處(2)

我忙說:「登了記就不委屈了,不然就是私奔了。」要趕快轉移話題!就說:「我們好久沒一起坐馬車旅行了。」是啊,自從在晉伯的莊園一別,就再也沒有同行過。主要是我的問題,心中有些傷感。

他也沉默了。我仍在想,好久沒和他同乘馬車,也沒和別人……突然明白了什麼,猛地看了他說:「佑生,你說實話,是不是你做了手腳,所以淘氣怎麼也沒法和我同車去拉煤?」

他立刻把眼睛閉上了。我發現了,這是他的一個習慣動作,一般會在他發窘時出現,像鴕鳥把自己埋沙裡,他把自己藏在眼簾後面。我笑起來,「佑生啊,那些都是一幫小屁孩!小沈、程大哥,都是,只有你不是。」

他睜開眼,我說:「你是個小傻孩!」

他笑著說:「那也好不了多少啊。」

我瞪大眼睛說:「好很多啊。」我正色道,「喜歡上一個人哪有那麼容易。喜歡上你已經折騰死我了,我哪能再喜歡上別人?」

他一笑道:「你什麼時候,被折騰死了?」

我一下想起他險些被餓死,也算快被我折騰死了,趕快說:「折騰你就是折騰我,折騰我就是折騰你,反正大家都一通折騰,誰也別落下誰!佑生,你不會計較我吧?咱們誰跟誰,過去的事,不提也罷!況且,我把你折騰得半死,可不也救回來了嘛!咱倆也算兩清了,是不是?但我受的那些折騰怎麼辦?」

他有些忍無可忍地說:「那還不都是你自找的啊。」

我一揮手,「那我不管,我得在哪裡找回來。佑生,你說對不對?」

他馬上答道:「不對。」

我立刻說:「答案錯誤,不算數。」

兩人一笑,又抱在一起。

我們正臉貼了臉,像兩隻小狗那樣蹭來蹭去,就聽外面有人急喊:「沈……到。」

我們忙分開,小沈已一腳踏進了門。他根本沒注意我們有什麼異常,走過來,一下子坐在我前面的床沿上,和佑生近切地面對面。

我挪開些,坐在床邊椅子上,見小沈在仔細打量佑生的臉,佑生做賊心虛地把眼睛慢慢垂下來。小沈又拉起佑生的手,號脈,放下,出了口氣,轉身坐好。佑生趕快後倚,像逃開一樣。

小沈看著我說:「這簡直不可能!王爺原來氣息奄奄,竟有不續之意。剛才我聽他們說王爺傳膳,還以為只有你在吃!(這是什麼話?說得我像個吃貨!)可我看王爺氣色,可謂起死回生了。脈象變得有力,雖然稍有虛浮,但已無大礙。明明的,他竟然吃了東西了!雲起,你到底幹了什麼?」怎麼說話呢這是?像審犯人似的!

我擺了一下手說:「你技不如人,不能起死回生。其實很簡單,不就讓他吃點東西嘛!你怎麼這都做不到呢?」

小沈說:「談何容易!就差捏鼻子灌了。你能不能告訴我點伎倆,我也好救死扶傷?」

我趕忙說:「沒什麼大不了的,讓王爺自己告訴你吧!」快快把球踢走。

小沈看向佑生,佑生的眼睛完全閉上了,半天,小沈終於問:「王爺,怎麼想吃飯了?」

佑生有氣無力地說:「餓了唄……」

小沈呆在那裡,我使勁咬牙忍住笑,低了頭。小沈說道:「雲起,我怎麼覺得你和王爺……(我心中亂跳)合起伙來糊弄我?」

我忙抬頭笑著,「多心多心,王爺就是突然想吃飯了,也是湊巧。」快轉移他的注意力,就問,「你的小師妹呢?你不是總和她在一起嗎?」

小沈惡狠狠地看著我說:「都怪你!我們到處抓不到你,我就得在那裡乾等。我小師妹得回山見我的師尊和師娘,你弄得我們夫妻倆分離!我還得天天擔心我那些賊心不死的師弟們對我的小師妹伸出賊手……」

我揮揮手,「小沈,凡事要往好處想,別那麼消極!小別賽新婚,見面之後,我保證你會樂得不得了。」

小沈說:「你怎麼知道?你又沒結婚?你又沒小別?」我心說,我才大別後,你根本不知道!就說道:「我知道的你不知道,你不知道的我知道!別挑戰我這種知道的人,否則我讓你知道的也變成不知道!」

第一章◎相處(3)

小沈愣在那裡,佑生在發抖,他很容易發抖啊。

我一陣焦躁,站起來,環看四周,忽然覺得十分好奇。這是佑生一直住的地方,我得看看他是怎麼生活的。過去我總迴避看王府的東西,到處都是珍寶玉器,連酒杯、巾帕等細小物件都極為華美精緻。我唯恐別人說我小家子氣,眼皮子淺,天天看東看西,充滿貪婪覬覦,弄不好還想拿些去……結果搞得自己總是眼觀鼻,鼻觀口,累得半死。現在我只看到了佑生,想在所有的物品中尋找他的痕跡。

這是他的汗巾麼,他幾次在上面擦過臉?這是他的水杯麼,他幾次把嘴唇貼在上面?他的外衣掛在這裡,上次他什麼時候出的房門?這是他的替換頭帶麼,顏色是一樣的藍色……我在那裡拿東拿西,摸了這摸了那,面帶微笑……

忽然想起我奔波一路,滿身塵土,就到門邊說:「請給我備下澡水,哦,還有王爺的舊衣。多謝了。」門外一聲遵命,我一下回過神來,不禁說:「真好啊,這和芝麻開門一樣嘛!」

覺得屋子裡十分安靜,回頭一看,小沈張著大嘴,驚在那裡。佑生的笑是那麼快樂,好像含了淚光。

小沈終於緩過神來說:「怎麼覺得你把這兒當成你自己的家了似的?」

我的心一跳,忙說:「天下為家,我去你家,也會讓你小師妹給我準備洗澡水。」

小沈大驚失色地說:「你可千萬別去!她給你準備了,我去哪裡?!」

我哼了一聲,「小沈太小氣……」

小沈打斷說:「你說什麼都可以,小師妹就是我的!你別打主意。」

我氣起來說:「還知己呢,如此小看我!你到那邊坐著去,我得坐在這裡。」

他移開,坐到椅子上。我坐在床邊,手自然地拉住了佑生的手,根本沒過腦子。

小沈看著,差點把舌頭嚥下去。我意識到我幹了什麼,心想早晚的事情,索性大大方方,拉得更緊。佑生閉了眼睛,微笑不語。

小沈終於找回了他的聲音,顫抖著說:「你,不是說,你配不上王爺嗎?」

我垂了一下頭說:「唉!我的確是配不上他的,勉強配吧……可他配得上我呀!很有富餘的。所以稱不上門當戶對,一邊兒行就成了……」

說完覺得不對,忽想起我曾說過的我不能……佑生開始劇烈地發抖,小沈愣了一下,不可阻擋地哈哈大笑起來。

我一下覺得臉熱耳紅,跳起來說:「你的思想不健康,沒聽過非禮勿想麼?……你再敢笑,我就去你家裡……我得去洗澡,你們接著聊!」

我逃到浴室,鬆了口氣。好好地洗了個澡,覺得身體舒適,神清氣爽。

走出門外,夏夜初臨,暖風洋洋。我穿著合身的佑生的衣服,過肩披散的頭髮,在風中飄起幾絲。天邊就是那抹神奇的藍色,難怪讓我心馳神往,因為它讓我想起了佑生。我不禁微笑,走進佑生的房間,小沈已經走了。佑生看見我,又笑了。我說:「佑生,外面可舒服了,你和我來賞一賞這夏夜吧。」他點頭說好。

我讓人把躺椅放在廊前,一把椅子,一個小桌。僕人把佑生抱到椅上,我為他身後墊上枕頭,下身蓋上一衿絲綢夾被。我讓他們送來新的小面點和水果,又要了一把小刀,把面點和水果在盤中切成很小塊,放在桌上。我坐到他的身邊,他抬手輕拉住我的手。夏風溫柔,拂面如夢,我的頭髮撩起又飄下。佑生的眼中似有星光,笑著看著我,好久不語。

我把一塊面點放在他唇邊,他眼睛微合,慢慢地咬住吃下。我死死盯著他,他終於睜眼看我,眼中有一縷詼諧的笑意。(證明我的猜想是對的,他自己知道什麼時候他在放電殘害我!)見到我凶惡的神情,他幾乎大笑,眼睛彎起,牙齒露出六顆左右。(放他身上,那就是大笑了,放我唇上,那只是微微笑一笑。)我才要殘害他,他忙輕問:「什麼是芝麻開門?」

沒辦法,誰讓咱是人來瘋呢,於是就忘了要討還情債,給他講起了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盜。異域風光,沙漠情調,愛情,刀光,完美的結局……

第一章◎相處(4)

夏夜的天空,繁星漸亮。我喂他吃的,他吃了就總輕聲問我問題,我滔滔不絕地講東講西。

……

佑生:「雲起,還記得,你講書的,那本奇書……你曾說,你會給我講……」

我笑了,「三國演義,話說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佑生,赤壁之戰,你還記得吧?」

佑生笑起來:「怎麼會忘?那樣,精彩絕倫……」

我精神大振,「那我就講赤壁之戰前邊的一段,劉備被曹操打得滿地亂跑……」我講起了劉備新野大逃亡和那幫虎將在敗局中的大顯身手:白衣少年趙子龍,長阪坡,救阿斗,衝殺出重圍……

佑生微笑著看著我,他的面容,在夜色下是如此柔和,眼中熠熠生輝,臉上似有光華。

我簡直忘乎所以,講到張翼德,丈八蛇矛,立馬河邊,一聲大吼,喝斷了橋樑水倒流……

佑生笑起來,我知道他想起了我的怪叫,就說道:「我說過你不能告訴別人的!」

他笑著說:「我誰也沒告訴。」

我說:「我現在說你最好忘了!也不許笑!」忽然想起來,「佑生,知道我小時候的小名是什麼嗎?」

他老實地說:「不知道。」

我嘆口氣說:「佑生啊,你這麼好的人,世上真是沒有了。這要是你問我這個問題,我還不好好地欺負你一頓,說你的小名是小笨笨、小呆呆、小臭臭、小亂亂之類的……」

佑生笑得抖起來,「用你身上,都很合適……」

我張大嘴,「佑生,你坐享其成,請君入甕啊!你……」

他笑著握握我的手問:「小名是什麼?」

我說:「是叫叫。」

他笑道:「也算是,先知先覺。」

我盯著他說:「佑生,我發現,你實際……」

他眼睛含笑地輕問道:「那故事,後來呢?」

我簡直是被他牽著鼻子走!高高興興地講了餘下的片段……

夜色深沉,我打了個哈欠,佑生一笑說:「我累了,雲起,我們回屋吧。」

我點頭,起身,回頭一看,嚇了一跳,就見後面屋前左右站滿了人。晉伯臉色陰沉,垂著眉眼,不看我,站在佑生椅後(我根本沒發現他什麼時候站那裡的)。我不禁問:「佑生,你晚上出了屋子,要這麼多人服侍嗎?」

佑生半閉上眼睛,輕聲對晉伯說:「讓他們……」晉伯馬上說:「是。」我嘆道:「好厲害!佑生,你都不用說完,他就知道是什麼了。難怪你只說半句話!他慣壞了你呀!」

佑生低著頭被晉伯抱回了屋中。

回到屋中,有人送洗漱用具,晉伯幫他洗漱方便。他稍顯羞澀,我就是不走,坐在椅子上盯著他的背影看,報復他對我的殘害!

晉伯把佑生抱到床上,出去了。我去洗漱後,有人又來清理。僕人熄了屋中燭火,只餘床邊一盞燈。我走到床邊,佑生躺在那裡,居然閉著眼睛不看我!柔和的燭光下,他的臉上似有笑意。我一咬牙,沒辦法,什麼叫投懷送抱?什麼叫自薦枕席?什麼叫沒臉沒皮?我都趕上了我!彎腰使勁把他幾把推往床裡去。他笑出了聲,睜開了眼睛。我不與他對視,把他的枕頭推到他頭下,扯了一個他墊背的枕頭,放在他的枕頭旁邊,和衣躺在外側。(我已在他面前脫過無數次衣服了,這回他要看的話,自己動手吧,我已經夠主動了!)把他的被子蓋了他一半蓋了我一半,回身吹了燈,面對著他側躺下。黑暗中貼到他身旁,扯了他的一隻胳膊緊抱在懷裡,說道:「我累死了!你不能把我擠下去。如果我夜裡踢你,你也不能回擊,記住了!明天不準叫我起床,我得睡個懶覺!」

我幾乎立刻睡著了,隱約感到佑生把臉頰貼在我的額頭,輕嘆了一聲,「雲起……」


第二章◎諧和(1)

這真是一場好覺啊!!!我就睡,睡,睡……只覺得天地合併,夾我在中間。無比的安全,無邊的溫和……我不用擔心任何事情,比如,沒工作沒銀兩,比如,會不會被砍頭,比如還能不能見到佑生……哦,他就在我身邊!我可以接著睡!

隱約感到佑生從我身上爬過去,我翻滾到床裡側,調了個姿勢,繼續睡!耳聽得他的動靜,一些輕輕低語、盤碟聲音,知道是他早起洗漱、早飯,我接著睡過去。好靜啊,但我知道佑生在我身邊,他的腿有時蹭著我的後腰,有時我感到他躺下來。我依然睡。又聽盤碟的聲音,午飯了麼?不管,抱著一大堆夾被枕頭,睡,睡,睡……

真靜啊!我終於慢慢醒了,渾身痠軟,躺的時間太長了。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平躺了,仍閉著眼,使勁把四肢伸開,上下碰了床頭床尾,說了一聲:「好——睡——啊!」睜開了眼,感覺佑生在旁輕笑了一下。不看他,舉了兩手兩腳在空中一通亂刨,像是被翻了個的大蟑螂。搗騰得血液舒暢了,突然一下子把雙手雙腿墜落到床上,像瑜伽功的挺屍姿勢,好舒服啊。佑生笑出聲來,我還是不看他,口裡說:「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其實這兩句根本不能夠表達睡後的歡樂情緒!大家實在找不到別的假裝文雅的東西來說,只好說這兩句,還不如我的『好睡啊』貼切,你說是不是?」說完我側身轉向他,他半倚著靠枕,手裡握了本書,正含笑看著我。

他的面容美好祥和,眼中柔情似水。他輕聲說:「是。」

屋裡靜靜的,窗子開著,微風過室,夾著外面遠遠的鳥語。午後或傍晚的陽光,明亮但不強烈。

我忽然感到深深的悲哀,他一日日,就枯坐在這靜靜的屋中,只看一看書,漫漫長日,漫漫長夜……這麼深刻的孤寂,這麼沉重的無望!他竟然就這麼活下來了,依然安然自若,依然堅如磐石。這才是真正的不屈不撓,才真的是百煉成鋼!……我幾乎落淚,又一次明白我以前從沒有真正愛過他,沒有體會過他的心,沒有幫助過他……

一下子,坐起來,撲過去,使勁抱住他,一通亂搖,拿耳朵蹭他的耳朵,他一串低低的笑聲。我放開他說:「我得洗臉漱口。」爬過他的身體,坐在床沿,剛要起身,扭頭又看他,見他還是那樣可愛地看著我,就又猛地撲去抱住他上身,使勁搖晃了一通,像狗熊撼樹,要把樹上的人搖下來吃掉的勁兒是一樣的。他笑得喘氣。我狠狠親了他一下,放了他,去洗漱。

這樣坐在床上的日子,我一天都過不了,悶死我了!我也不能讓他總這麼過!我知道除了我們之間的愛意,他在這世上已沒有了任何想要的東西。可我一定要讓他和我一起快樂熱鬧地過這一輩子,絕不會再把他一個人留在這樣的寂靜裡!

走回去,佑生放下書,向我伸出手,我過去坐在他身邊,我們拉著手,我說:「我是不是睡得太久了?你自己悶不悶?」

他一笑,半低了眼簾說:「那天早上,在小鎮,你不想起床,說讓我……我一直盼著,你能這樣,在我身旁,睡懶覺,我不會叫你,你睡多久,都可以……」

我想起我那時起不來,口中說讓他殺了我,笑起來,對他說:「佑生,我睡夠了覺,就會上躥下跳,為非作歹,你怕不怕?」

他笑道:「你不睡夠覺也……」

我抽出一隻手,做出打他的姿勢,他笑著看著我,輕聲說:「我不怕。」

我一低頭,放下手說:「我怕你了。」又抬頭說,「那我只好聲東擊西,大鬧人間了!」

說完,我站起身,在他的笑聲裡,走到屋中央,向天狂打了好多拳,大伸了個懶腰,看著他說:「我要征服全世界,就從這裡開始!」他笑著,瞪大了眼睛。

我哼著《星球大戰》的主旋律,去拿了紙、墨、硯台、小楷筆等,到床邊,停了曲子,嘴裡說著:「今天讓你看看我研墨的本事和寫狗爬字的技巧!」他只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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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諧和(2)

我研了墨,開始以拿鉛筆的姿勢用毛筆寫字,他看了我的書法,痛苦得呻吟出來。

我說:「獨樹一幟才好,不然別人偽造了怎麼辦?我寫成這麼差,我容易嗎我?!喔,那個X字怎麼寫?噢,我該知道的。下個字再謝你……這個X字呢?已經下個字了?又要謝你?多麻煩,從此不謝了!大恩不言謝嘛,咱們誰跟誰?是吧?不是?不是也得是!這X字又怎麼寫?……我任重道遠啊,什麼時候讓大家都寫我的字就好了,那樣你就得問我怎麼寫字,別忘謝謝我!啊,美夢啊……這X字呢,怎麼寫……」

好不容易寫完了幾張紙,我看了他說:「你肯定不會休了我?不論我幹什麼?」

他苦笑著搖頭說:「休不了了啊,休了你,我也活不了了。」

我哈哈笑起來,「佑生啊,哪天你若真敢休我,我就和你拼了!來人!」他一愣,有人進來。

我把一張張的紙遞給那人,說:「這是給XXX,地址在上面,讓他馬上送十套衛生馬桶和裝修人員到這裡,月底不到,等罵吧!對他說我在這裡辦公了,事務問訊都傳到這裡。這是給XX,讓他立刻來見我!見信後三天不到,就別來了,月錢也別要了!這是給X,跟他說帶至少兩個人來,我要建信件傳遞專線,他們一起來策劃一下,見信就起身,不得有誤……」

那人目瞪口呆地看著我,佑生輕笑了一下,說道:「去辦吧。」那人立刻轉身出去了。

我扭過臉看他,「佑生,你能不能教我你說話的那個勁兒,去辦吧(我模仿著說),多省勁兒。你不知道我得費多大勁才讓人幹活哪!」

他輕聲笑著說:「那是因為,他們想多聽你,罵他們吧。」

我盯著他說:「這就屬於冷嘲熱諷了,嚴重地傷害了我的自信心,我得找回來!」一張雙臂,抱緊了他的雙肩在我胸前,亂晃了幾下,他出聲地笑起來。我停下來,不放手,看著他的臉,他含著笑,垂了眼睛。還是那麼害羞!

我輕聲說:「你總笑,臉疼不疼?」他更笑起來,低聲說:「有點兒。」抬了頭,雙手抱了我的腰,臉和我的臉貼在一起,兩個人安安靜靜地坐了半天。真好!我閉著眼睛。聽他輕聲說:「雲起……」「嗯?」我說,他接著說:「我……多高興……」我心中一酸,差點落淚,貼緊了他的臉,低聲說:「悠著點兒,後邊還有八十多年呢!」

佑生有點發抖,我撫摸著他的背,又輕輕說:「咱們這個發抖的病是不是該治一治?你一抖,我心肝就顫!你要哭要笑,給我個痛快的!」他笑出聲來,又說:「雲起……」我等了半天,他沒是說話。我悄聲說:「佑生,咱們倆之間是不是也開始說半句話了?我願意試試,自己省勁兒,還可以把別人憋死!」他又笑成一團。

兩個人抱了很久。那些見了路旁相擁情侶就勃然大怒的人,請你們諒解。初墜愛河時,真是除了抱在一起,不知道還能做什麼才可表達兩情相好的溫存。到了後來,可以……我心中靈思閃動,一下子明白了,他為什麼這麼害羞!

他本就是個溫和的人,自然面薄。他沒有愛過他的妾室,可從那些人們所誦詩文來看,他的確戀過他的王妃!但那個女人不愛他,有一種性暴力是冷暴力,床帷之間,自然不會讓他高興,必是設法讓他備感慚愧羞恥……我心中疼痛,我那一夜營帳,無異雪上加霜。可他當時看清了我,竟毫不抵抗,只是逆來順受,真的犧牲了自己!後來自然更難消解種種抑鬱……我暗地里長嘆一聲,他和那王妃本是如此明擺的事情,我對他用情不深,完全沒細追究。接著助紂為虐……他竟還依然愛我!我不禁抱他抱得更緊,知道我決不能再傷他,凡事要耐心……

這次是我說我餓了,兩個人才分開。我端詳他的臉,氣色是比昨天好一些,就問他:「你早上吃了什麼?」他想了想,說:「一碗粥。」「中午呢?」他說:「一樣。」我氣得咬牙,這真是慣出來的毛病,自己的話就吃得這麼少!

第二章◎諧和(2)

我研了墨,開始以拿鉛筆的姿勢用毛筆寫字,他看了我的書法,痛苦得呻吟出來。

我說:「獨樹一幟才好,不然別人偽造了怎麼辦?我寫成這麼差,我容易嗎我?!喔,那個X字怎麼寫?噢,我該知道的。下個字再謝你……這個X字呢?已經下個字了?又要謝你?多麻煩,從此不謝了!大恩不言謝嘛,咱們誰跟誰?是吧?不是?不是也得是!這X字又怎麼寫?……我任重道遠啊,什麼時候讓大家都寫我的字就好了,那樣你就得問我怎麼寫字,別忘謝謝我!啊,美夢啊……這X字呢,怎麼寫……」

好不容易寫完了幾張紙,我看了他說:「你肯定不會休了我?不論我幹什麼?」

他苦笑著搖頭說:「休不了了啊,休了你,我也活不了了。」

我哈哈笑起來,「佑生啊,哪天你若真敢休我,我就和你拼了!來人!」他一愣,有人進來。

我把一張張的紙遞給那人,說:「這是給XXX,地址在上面,讓他馬上送十套衛生馬桶和裝修人員到這裡,月底不到,等罵吧!對他說我在這裡辦公了,事務問訊都傳到這裡。這是給XX,讓他立刻來見我!見信後三天不到,就別來了,月錢也別要了!這是給X,跟他說帶至少兩個人來,我要建信件傳遞專線,他們一起來策劃一下,見信就起身,不得有誤……」

那人目瞪口呆地看著我,佑生輕笑了一下,說道:「去辦吧。」那人立刻轉身出去了。

我扭過臉看他,「佑生,你能不能教我你說話的那個勁兒,去辦吧(我模仿著說),多省勁兒。你不知道我得費多大勁才讓人幹活哪!」

他輕聲笑著說:「那是因為,他們想多聽你,罵他們吧。」

我盯著他說:「這就屬於冷嘲熱諷了,嚴重地傷害了我的自信心,我得找回來!」一張雙臂,抱緊了他的雙肩在我胸前,亂晃了幾下,他出聲地笑起來。我停下來,不放手,看著他的臉,他含著笑,垂了眼睛。還是那麼害羞!

我輕聲說:「你總笑,臉疼不疼?」他更笑起來,低聲說:「有點兒。」抬了頭,雙手抱了我的腰,臉和我的臉貼在一起,兩個人安安靜靜地坐了半天。真好!我閉著眼睛。聽他輕聲說:「雲起……」「嗯?」我說,他接著說:「我……多高興……」我心中一酸,差點落淚,貼緊了他的臉,低聲說:「悠著點兒,後邊還有八十多年呢!」

佑生有點發抖,我撫摸著他的背,又輕輕說:「咱們這個發抖的病是不是該治一治?你一抖,我心肝就顫!你要哭要笑,給我個痛快的!」他笑出聲來,又說:「雲起……」我等了半天,他沒是說話。我悄聲說:「佑生,咱們倆之間是不是也開始說半句話了?我願意試試,自己省勁兒,還可以把別人憋死!」他又笑成一團。

兩個人抱了很久。那些見了路旁相擁情侶就勃然大怒的人,請你們諒解。初墜愛河時,真是除了抱在一起,不知道還能做什麼才可表達兩情相好的溫存。到了後來,可以……我心中靈思閃動,一下子明白了,他為什麼這麼害羞!

他本就是個溫和的人,自然面薄。他沒有愛過他的妾室,可從那些人們所誦詩文來看,他的確戀過他的王妃!但那個女人不愛他,有一種性暴力是冷暴力,床帷之間,自然不會讓他高興,必是設法讓他備感慚愧羞恥……我心中疼痛,我那一夜營帳,無異雪上加霜。可他當時看清了我,竟毫不抵抗,只是逆來順受,真的犧牲了自己!後來自然更難消解種種抑鬱……我暗地里長嘆一聲,他和那王妃本是如此明擺的事情,我對他用情不深,完全沒細追究。接著助紂為虐……他竟還依然愛我!我不禁抱他抱得更緊,知道我決不能再傷他,凡事要耐心……

這次是我說我餓了,兩個人才分開。我端詳他的臉,氣色是比昨天好一些,就問他:「你早上吃了什麼?」他想了想,說:「一碗粥。」「中午呢?」他說:「一樣。」我氣得咬牙,這真是慣出來的毛病,自己的話就吃得這麼少!


第二章◎諧和(4)

我說:「佑生,你也會那樣待人呀……尤其是個,可以調戲的人……佑生,你的樣子,好可愛,上馬時,還害羞……我給你上藥,你不說話,低著頭,我幹什麼都沒關係……說實話,我輕薄你時,你在想什麼?是不是在偷偷笑?」

他輕聲笑起來說:「是。」

我追問道:「你當時在想什麼?」

他停了一會兒說:「我知道,你……」

我鍥而不捨,「你知道什麼?告訴我,你什麼?」

他極小聲地說:「我知道,你,喜歡我……」

我笑起來,長嘆道:「佑生,幸虧,你比我聰明,比我更知道我自己。不然的話,倆糊塗蛋,一輩子也走不到一起去。」

他笑出了聲,又輕聲說:「雲起,從開始……到那夜,你為我,願舍性命……你的情義……你傷不了,我的心……只是你自己……」

周圍一片寂靜,帳中漆黑,我聽著佑生在我耳邊的呼吸,聞著他的氣息,其中和著一縷若有若無的香氣,重又感到了我在那些夜裡,在他臂彎中體會到的平靜和安詳。

我輕聲說:「佑生,其實我早該聽從我的心。我的心,很久以前就認出了你。那些夜晚,我在你懷裡,想到了那麼多美好幸福的事情……分開後,我就再無法追憶起那些明亮的往事。我那時就該知道,讓我高興的其實是你!你在我身邊,我才有了那麼多歡暢的回憶和話語。你是我快樂的真正原因,你打開了我心靈的窗戶,陽光照了進來……我多傻,那時就該和你在一起……」

佑生小聲說:「這可不是反過來了,是誰說的,那時,我們還沒有準備好……我,那時的樣子……」

兩個人在黑暗中四手相握,依偎在一起,好久,他輕輕地說:「雲起,我的身子……」

我心中鬧鐘鈴聲響起,忽然發現他的手變得很涼,他在微微顫抖,明白剛才的對話讓他記起了他在水邊的情形,想起了他所受的苦難凌辱,可能還有他的王妃給他的羞恥感……幸虧我心有準備,忙打斷他說:「佑生,我們做個遊戲。我說你像什麼,你告訴我是什麼。我再告訴你,那對於我又是什麼。如果我說得好,你就親我一下,如果你覺得不對,就親我兩下。」

他有些被迷惑了似的說:「什麼是什麼?為什麼不對反而要親兩下?」

我一笑說:「試試看。佑生,你就像那春天的……告訴我,你像春天的什麼?」

他猶猶豫豫地說了大概第一個出現在他腦中的詞:「風。」

我慢慢地說:「佑生,你就像那,春天的暖風,吹入我懷中,化掉了我層層冰霜,讓我心生愛意,追求幸福,面對未來,勇氣無窮。你親不親我?」

他的唇遲遲疑疑地在我額角親了一下,想想,又親了一下。我暗笑,接著說:「佑生,你就像那夏天的……」

他知道規則了,輕聲說:「夜雨。」

我緩緩地說:「你就像那,夏天柔和的夜雨,點點滴滴打在我心間,漫漫無邊的荷葉之上,入你耳中,都應是,我愛你的心聲……」他吻了我的臉頰,一下,又一下……

我說:「佑生,你就像那秋天的……」

他低語:「落葉。」

我清清楚楚地說:「你就像那,秋天裡,繽紛燦爛的落葉,雖歷風霜,卻依然,多彩絢麗,珍藏著,所有陽光的記憶。葉葉紋理,萬千思緒,依風飛揚,瀟灑飄逸……讓我忍不住,忘情追隨,盼望把你捧在手上,按到胸前,恨不能,將你的絕代風華和深沉智慧,直印至我的心底……」他吻到我的唇邊,一下,又一下……

我說:「佑生,你就像那冬天的……」

他輕輕說:「殘雪。」(你還就認了死理兒了你!)

我一個字一個字緩慢地說:「佑生,你就像那,冬天梅花瓣上的殘雪,潔白無瑕,純淨無雙,一縷沁骨芳香,入我魂魄,永不能忘。我自慚得不敢向前,可又想,永遠與你這樣的美好相伴,盡我所有深情厚意,生生不離,世世纏綿……」


第二章◎諧和(5)

他終於輕輕嘆了一聲,他的手溫暖,他的身體穩定。他微涼的唇尋找到我的唇,慢慢地用舌尖邀請我。我不再說話,側了身,與他唇齒相依,溫溫柔柔地體會著這無聲的愛語,無盡的愛戀……

暗夜裡,我們相擁相吻,他終於慢慢停下,睡去。


第三章◎水畔(1)

後面的十來天,也許由於我頓頓飯的監督,也許由於佑生恢復和晉伯每日練武,他像是換了一個人。

他的臉色煥發出健康的意蘊,皮膚由黃變白,真是潤澤如珍珠美玉,眼睛清澈得發光,漆黑的眉毛像是泛出異彩,嘴唇紅潤動人。他開始說說笑笑,和我言來語去之間,言辭機鋒,雖是溫和,卻有定奪,神采煥發,揮灑自然。

看著他,我有時會突然就變得呆頭呆腦,神思恍惚,心中忐忑,口舌笨拙,明明已有主見,卻渾然忘言!

開始見了,他只側開臉去,微笑而已。後來見我沒好轉,只好拉我到他面前,主動吻過來,苦笑著輕聲說:「雲起,何至於此……」

我心頭亂跳,手腳發軟,腦中總閃現出秀色可餐、豔光照人之類的詞句,更垂目不敢看他。我知道我這次決不能再幹上次營帳的事,甚至不能主動。於是時時自律,自言自語,天天害怕自己失控,真是疲憊不堪!

好在我的事情開始多起來,不然我非被憋死不可!

從我的信送出後的第三天起,就有人開始來見我。佑生把我的辦公室的鄰間變成了他的小書房,每天同我一起出去,到我旁邊的屋中等我,然後兩個人再一起回來。無論我白天多忙,午飯總去和他一起吃,因為知道他若沒有我在場,就不好好吃飯,完全沒有我所有的鋼鐵般的自律。

兩屋之間有一扇門,我若高聲講話,他就聽得一清二楚。可我幾乎總是在大聲說話,因為我常覺得對方聽不懂。

「任頭領(這是我允許他們稱呼的頭銜之一。我就怕別人叫我老闆,覺得自己立刻長了鬍鬚。我也不願意被叫任先生,讓我總記得我是個冒牌的。而『雲起』是幾個親近的人才可以叫的。當淘氣第一次見了小鎮四少,聽他們也叫我雲起,險些和他們急。所以,我給大家定的我的稱呼一般為:任頭目、任頭領,或是任老大,任大大!如果他們願意,可以把任字去掉),我們發現了一家也做衛生馬桶的業家,用粗劣材料做管子和水缸,可價錢比我們的便宜很多,您看我們是不是要降價?」

我揮手,「你把廠子給他們就是了!還降價幹什麼?!」

那人一愣,「把廠子給他們?!那他們會……」

我冷笑,「還不夠?你把腦袋也揪下來給他們就行了!」

那人忙說:「啊,我懂了!頭領請講!」

我說:「當然不降價!頂多加些售後服務。如果他們真用粗劣材料,找個機會給他們曝曝光。」

那人問:「如何曝?」

我嘆氣,「我乾脆替你幹活,拿你那份月錢得了!」

「不敢,不敢……待我想想……」半天……

我又嘆,「現在是八月份了吧,你年底前能想出來嗎?」

「正在努力,努力……」又半天……

我叫:「努力什麼哪?!月亮都出來了!再努力,又下去了!曝光,當然是讓大家都知道什麼是粗劣產品啦!誰家用他們的管子和水缸,若破了,趕快找一幫人去看看呀!」

「喔!讓他們看看污水如何流淌滿地滿房,缸漏之後,牆基處總是臭……」

我皺眉,「停止!我正想吃飯哪!你留著這些描述自己享用吧!既然想到了這些,還可以提前教育客戶……」

「噢!我又知道了!就是把這種可能先繪聲繪色地描述給他們,不管他們是不是在想吃飯,他們想到如此後果,自然不會去買粗劣產品!任頭領,您太聰明了(喊聲震天)!」

我翻眼睛,「十里外有人沒聽見,你能不能再喊一次?」

「可以!頭領,您……」

我擺手,「行了!你省省嗓子吧。」

「我立刻啟程!」

我搖頭,「不行,你吃了飯再走。出去對人說你要吃飯,就有飯了。哦,把你今天領悟的向其他的廠子匯報,別讓我下回又說一遍!」

「頭領放心,每次頭領的教誨都被總結成文,大家學習,體會不已……」

第三章◎水畔(2)

我又皺眉,「什麼已不已的,你們一個個多用用你們的大腦袋,長在肩上不是只為用它們撞牆玩的!」

「不,不撞牆玩,只是有時互撞而已。」

我叫起來,「你們是想氣我哪!撞死算了!」

「不敢,不敢,告辭,告辭,任頭領保重。」

我垂頭喪氣地去佑生屋裡,他卻是滿臉笑意。我跌坐在他懷裡,雙手抱了他的肩頭,額貼在他臉上。他放下他手中的書,雙臂環抱著我,輕聲說:「雲起,我雖沒聽過,人們怎麼和長工苦力說話的,但聽你對他們的言語,想來大概是,相差無幾……讓我想起,你說的那個故事……」

我笑起來,「你是說我對他們像長工?我成地主婆了?你是不是等得不耐煩了,生氣了來擠對我?」

他輕輕親我的臉和唇,(好,漸漸主動多了)閉了眼睛,嘆了口氣,慢慢地說:「哪裡會不耐煩?哪裡會生氣?我曾經要聽別人,講你的事情……後來,連那也不行了。只能每天,坐在床上,反覆去想,你的事情,我們的日子……現在這樣,能聽著你說話,多好……」

我難過,就好好吻他,真舒暢。我漸漸燥熱起來,他好像也有反應……他突然停了下來,低了頭,臉竟有些紅……我好心疼,那個可惡的女人!一定是用羞辱傷透了他的心。可我也不怎麼樣……只裝著不知道,將我的臉靠在他肩上,閉著眼,輕聲說:「我可是想念你,只一壁之隔,也好想你……」

這才明白了,他那夜的心!在愛的眼中,沒有評判,沒有指責,沒有應該不應該,只有愛,只有憐惜。如果犧牲了自己就能讓他走出這陰影,我會去那樣做。

後面幾次都是,兩個人吻到天昏地暗,他就會忽然害羞停下。我從不表現出這什麼不妥,只說一些輕柔話語,然後開始和他輕輕鬆鬆,說說笑笑。

八月十五的那一天,我沒事,因為大家都在過節吧。和佑生在書房裡來來去去地揀了不同的書,指手畫腳地評論。當我說到關鍵時刻,堅決不看他,只盯著門框之類的地方,侃侃而談,他總輕輕笑起來。這個只點火,不救火的小傻孩兒!我現在沒法收拾他,只能委曲求全,先求自保而已。

我沐浴之後,披著頭髮,穿了件他淡藍色的長衫,真是很漂亮,我是說衣服。

佑生沐浴後,我給他梳髮,把頭髮在頭頂紮好。現在和以前不同,給他梳著梳著頭,看他那麼好,隨時可以親他好幾口,眉毛眼睛,不分上下,他只是微笑。

他穿了件深藍色的衣服,和我顏色相配,他可真是非常……不敢看,不敢想!否則我會變成大灰狼!

晚飯擺在了院子裡,只一個小桌子,幾個小菜,粥和面點。我們兩個的食慾都不高,口味毫不奢華,實在是浪費了這樣的豪門背景。

佑生倚在躺椅上,蓋著錦被,和我拉著手,看明亮的大月亮,從樹間升起來。吃吃喝喝中,又談起我原來幹的事情。

那一年中秋,我和相臨宿舍的一位摯友深夜時分離校,騎車到了天安門。廣場除了警衛,沒別人,剛想離開,就見另一對浪漫人士,男生,也到了廣場。我們馬上交談起來,他們是鄰校Q大學的學生,我們覺得普天之下,沒更知音的人了!四個人在馬路邊,靠著自己的自行車,月色下,打了一宿牌。天大亮,雙方一笑而別,沒留姓名地址,此生沒再相遇。也算是乘興而來,盡興而去了。那一夜寂靜街頭的歡聲笑語,日後想起,總讓我微笑。

背了蘇軾的《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朗誦了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加上七七八八那些通俗易懂的詠月詩,也算是個詩歌朗誦會了。當然都告訴了他,那些詩歌是誰作的,本人沒這才華,只能寫狗爬字。

佑生緊握著我的手,沒放開一會兒,像是怕放開就沒有了似的。我和他談笑之間,喂他吃喂他喝,簡直把他慣得!難怪他一直在笑,好幾次,似有淚光,笑大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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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水畔(3)

夜漸深了,他忽然說:「雲起,我想讓你看看,我喜歡的地方……」我說:「太好了。」

他讓晉伯過來,抱他到輪椅上,我要去推他,他示意晉伯去推。他用右手緊握了我的手,對晉伯說:「去水邊。」

這是一條我沒走過的路,晉伯推著佑生,我一邊走一邊東張西望,我們像是走在花叢樹木之中。月亮正當空,地上雪白。我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他說話,但他好像越來越沉靜,不再言語。當我們到了水邊時,他的手變得冰涼。

好一片池塘月色!一方黑色水塘映著環繞的樹木花叢,拱陪著那一輪明月在正中央。空氣清新,水氣瀰漫,月光明亮,夜空杳然。

我不禁慨然讚道:「如此良宵美景,怎能沒有我的歌聲!」

對著水面,放開聲音,就唱起了《滄海一聲笑》。我喜歡羅文的唱法,溫和輕揚,有瀟灑之韻味,還容易唱:「滄海一聲笑,滔滔兩岸潮,浮沉隨浪只記今朝。」我的聲音水上傳出又返回,顯得空靈明淨,我更加放鬆大唱,「蒼天笑,紛紛世上潮,誰負誰勝出天知曉。」天字還有個上翻的小旋律。「江山笑,煙雨遙。」多麼好聽的韻律啊,我側臉向佑生一笑,他臉上月光如水,神情若喜若悲。我回頭對著水面,接著唱:「濤浪淘盡紅塵俗事幾多驕,清風笑,竟惹寂寥,豪情還剩了,一襟晚照!」意猶未盡,從頭來一遍,後面還有啦啦啦……

唱完,聽著我歌聲的餘音在水上流連,有一絲簫音遠遠和應,慢慢走來。

我看向佑生,他的手溫暖如常,他面上微笑讓人迷醉,眼中映著水光,令人心情蕩漾。我一笑問道:「我唱得好不好?」他真誠地說:「好,好極了。」我一高興,更上一層樓,「那今夜我就再向你獻歌一首!原來的歌者是羽泉,現在是任雲起!」

我轉身面對著他,唱起了羽泉的《最美》。這竟像是給他做的,「你的美無聲無息,不知不覺讓我追隨。」我握著他的手,但腳下卻隨著旋律,繞著他的椅子,踏著簡單的舞步,兩三步,一轉身,再回,「Baby這次動了情,徬徨失措我不後悔。」湊到他臉前一笑,又離開,走開兩步,把他的手在我兩手間換了手,轉了一圈,我的頭髮飛揚,我淡藍色的衣衫,下襬飄起,月下衣影在地上流動。那簫音悠揚婉約,深情繚繞,伴著我的動作,纏綿迴旋在月色水邊……

我輕走回到他面前,繼續對他唱,「你在我眼中是最美,每一個微笑都讓我沉醉,你的吻你的好(他沒有壞)你睡覺時候撅起的嘴(他沒有發脾氣的時候)。」我又笑著走來走去,淡色衣衫飛動,舞影凌亂。那簫音讓我如痴如醉,恍然似行在雲間……

我湊到他面前,仔細唱,「你在我心中是最美,只有相愛的人最能體會。」盯了他的眼睛,「你明了我明了,這種美妙的滋味。」唱完,一笑,對他挑了挑眉毛。那簫音裊裊而去,越過花叢樹梢,迎著月光,輕上天庭。

他坐在那裡,像尊白玉的雕像,寧靜美好,眼睛是如此含情脈脈,春潮激盪。我輕聲問:「喜歡不喜歡?」他好久才說:「喜歡,好喜歡。」我深深地看入他的眼睛,低聲說:「佑生,我聽見了,美極了,我真喜歡。」

佑生眼中一片瑩動的月光,他點了點頭。

我努力微笑,可一滴淚水還是從我眼中湧出,流過了我的笑容。

佑生握緊了我的手,輕聲道:「雲起,我們回去吧。」我點頭起身,只覺周圍一片光明。

我們一路回去,說說笑笑,樹影婆娑,月色溫和。

到屋門前,晉伯把他抱起來,我才發現晉伯的前襟處一片濕漬,流口水了麼?

佑生先洗漱後,晉伯把他抱到床上。我去料理後,到床邊,見他穿著剛才的衣服坐在床裡,背靠著牆,微低著頭,不看我。我心中火警鈴聲大響,知道我們的洞房之夜到來了,不禁心驚膽顫,又一次告誡自己要奉公守法,不可大意!


第四章◎洞房(1)

我微笑著坐在他面前,他好像屏住了呼吸。兩個人就這麼坐了一會兒,看著他那麼安靜可愛,我幾乎發瘋……

忽然覺得如果再這麼坐下去,我們這一夜也有可能成為那夜在營帳了!不行,我得拯救自己,拯救大家!

我,偽造成小紅帽的大灰狼,稍低了頭,怕他看破我的險惡,極輕聲地說:「佑生,你想不想,玩個遊戲?」

他怔了一下,又像緩了口氣,慢慢說:「想。」

「就是,我們玩包袱、剪子、錘……」我用手比畫著,告訴他誰能勝誰……然後,停了一下,心想,走一步,算一步吧!咬了牙,又低下頭,(有人會是以為嬌羞,可實際我只是為了掩蓋我的豺狼本性。)悄聲說:「我們同時出拳,輸的人,脫一件衣服……」

說完,我自己嚇得半死,忙抬頭看他。他會不會認為我在強迫他?!也許他根本不想脫衣服!也許我該說,輸的人,躺下……那不更糟糕!

他似乎輕笑了一下,大方起來,看著我笑著說:「好……」一語未畢,又垂下眼睛。

我不敢再看他,握拳抬起右手,他也慢慢握拳和我手相對,我說:「你說一、二、三,我們三時一同出拳。」他輕聲說:「一、二、三。」溫溫和和,讓人出拳緩慢。我想他頭一次玩,大概不會變化,可能出個拳頭,所以就出了個剪刀。果然!我輸了!

我暗鬆口氣,心想這要是他輸了,又不脫,那這遊戲沒法玩了。現在至少,萬里長征走了第一步……萬里長征?!還第一步?!我可怎麼辦哪?

我沒說話,脫了外衣放在床尾,又抬了拳……這回他輸了,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俗啊!……別打擾我,四歪,人家正忙著呢),他脫不脫?就看佑生,慢慢抬手,微低了頭,把外衣脫下來……我差一點,僅僅這麼一小點,就撲上去,把他的衣服給扯個稀巴爛!但還是狠狠地咬著牙,低了頭,不看他。我從不知道我這麼能控制自己!

後面的就相對容易些,兩人輸贏相當,很快就脫到僅剩貼身的上下一層了。該下一輪了,他竟好久不抬手,得,玩不下去了,但到底比以前少很多衣服……

忽聽佑生輕聲說:「我,出,包袱……」聲音很低,但清清楚楚。我明白過來,小傻孩開始長大了,要把命運放在自己手裡了,可還讓我擔責任……就也輕聲說:「我,出,錘……」但說完了,我沒動手。

似乎好久好久,他嘆了口氣,傾了身子過來,輕輕為我脫衣。他的手指碰到我的肩時,因為我一直努力控制著自己,他的觸摸竟讓我不由得打顫。他慢慢地把我的上衣脫下,我低著頭,緊張得微微發抖。我有三年的……可現在就像從沒有過一樣!

我看著我自己,我是屬於健美體形,不是柔軟婀娜,不是骨感美人。許多人說我就像個健身房教練,到處都有點肌肉,胸膛中等堅實……他會不會喜歡?他從沒見過我的樣子,雖然我把他早已看了個夠……我的心劇烈地跳,覺得就要喘不過氣來……

他好像看了我好久,終於輕聲說:「雲起,你真好……」我鬆了口氣,差點落淚。

他脫去他的上衣,過來抱住我。我們肌膚相貼,我抖成一團。他的體溫感覺稍涼,貼在我身上,讓我覺得無比舒服可又充滿慾望!我不敢看他,也不敢抬我的手臂。

他抱著我,也有點發抖,低聲問:「為什麼呀,雲起?」我突然哭了,「佑生,我也不知道呀,可我就是喜歡你……」我的眼淚滴在他肩頭,他緊緊抱住我,我慢慢平靜下來。

他吻去我的眼淚,我抱住他,兩個人吻了很久……他幾乎是像輕輕的羽毛一樣滑過我的皮膚,開始吻下我的頸,我的肩,到我的胸前。我覺得我的皮膚緊得像要爆裂一樣,他每一下觸動都讓我顫抖不停。

他終於把我的……含在嘴裡,我更加抖成一片,不能自已。他只稍稍用舌尖動了動那裡,我就忍不住發出一聲呻吟。他漸漸加大力量,我開始呼吸沉重,呻吟聲無法控制地隨著我的呼吸衝出胸膛。我閉著眼,淚又流下來。他換了一邊,那更加無法抵禦的顫慄!我的呻吟聲帶了哭泣……



第四章◎洞房(2)

這是我多少朝思暮想的瞬間,多少不敢回憶的聯想!我以為失去了的青春,我以為無法挽回的夢!

我的絕望,我的悲傷,我那些思念若狂的夜晚,我那懸崖邊生死的試探!我不能填補的空虛,我不能滿足的慾望!

我感到他抱我躺下,褪去我的下衣,我只閉著眼,喘著氣。他的手輕輕到那裡,我已經濕成一片。他的手指撥開我的……我又不禁開始吟吶……他是這麼殘忍地折磨我,反覆在那裡面輕輕地探索尋覓。

我雙手緊握著拳,放在身邊。我的身體微微扭動,胸膛起伏。我漸漸大聲地喘息,淚水從我緊閉的眼簾流下,劃過我的耳際……我拚命壓住呼喚,壓住我要對他說的千言萬語……

他終於停下,聽著是他脫去他的下衣,他慢慢地俯下身,臥在我身上。他的……在我兩腿間,蹭著我為他敞開的門外面。我長出了一口氣,抬起雙臂,抱住了他的身體。

他的臉貼著我滿是淚的臉,他輕聲在我耳邊說:「雲起,告訴我……」

我又哭了,抽泣著說:「我愛你,佑生,就是愛你,就是喜歡你,沒辦法,愛死你了,怎麼辦,就是,愛你,沒有辦法,救救我……」

他進入我的身體,一開始,非常輕淺,非常慢地進來又出去,但我已經無法忍受這種刺激,又開始聲聲呻吟……他漸強力,終於完全進入了我……啊!這是多麼好!他來時填補了我萬年的等待,他去時讓我思之若渴!哪怕只是片刻,我都不能忍耐!我用力抱住他,在他歸來的每一次大聲讚歎!我不由得微笑,哭泣變成了舒暢的呼喚。他是這麼好,這麼好!我幾乎要放聲大笑!

忽然,有一絲遙遠的,遙遠的,快樂,在我的下腹裡,隱約出現。他的每一次抽動,都牽著那一縷快樂,走近我。我的心提起來,大聲說:「別離開我,別離開!佑生,我要你!千萬,別丟下我不管!」我使勁抱住他,幾乎在叫喊。他更加強悍,我覺得五臟六腑都被他攪爛!腦中混亂,天旋地轉,可那漸行漸近的快感,讓我只想上前,只有迎向他每一次的撞擊。他的動作幾乎瘋狂,終於,就在這裡!我一陣狂烈的起伏顫動!我禁不住大聲歡叫!他也發出低低的呻吟。我高翔入雲,我飛上彩虹……我拼了命一樣緊抱住他,然後,泰山傾倒,百川東去……

他癱在我身上,我長舒了口氣,依然抱著他,他還在微動著,一下一下……我的唇尋到他的唇,好好吻著,我的淚水還在臉上,但我已是歡樂無比。

我們吻到他平靜下來,才發覺我們兩個汗如水洗。我的心在狂跳,胸膛上回應著他的心跳。

我們半天沒說話。他終於嘆了一聲,把臉埋在我頸間濃密的發中,輕聲說:「雲起……」又沒話了。我緊抱了他,說道:「佑生,我好愛你,好喜歡,你真好,好極了,最好的,太棒了,愛死你了,好佑生,我多幸運!」他輕輕笑起來,慢慢地說:「我,好,愛你……」停了會,又輕笑了一下,極低地說,「你……我喜歡。」然後,他馬上扭頭向外,調整了一下姿勢,就在我身上,睡著了。

我想起我在給他截肢前逗他的話,竟有些臉紅。我一隻手放開他,扯了薄被,蓋在他身上,等於蓋在我身上,又把手放在他背上,一閉眼就睡著了。沒有起身熄燈。

凌晨時,感到他的手在我身上……於是,又……我對他毫無抵擋之力,只稍稍……就……

兩個人睡到日上三竿,醒來對著傻笑,又親又抱,柔情蜜意得不得了。佑生說一同去洗澡,也好讓人換換床褥。反正沒臉了,我們就一起出門去浴室。僕人們都不敢抬頭,晉伯親自抱佑生,可臉上也有笑容。佑生表情平靜,沒有半點羞澀之意。

晉伯把佑生放入澡盆,退出去,我脫了衣服,也坐進去。佑生笑道:「早知道,就做個大點的,也好……」我說:「來得及,後面還有……」佑生驚訝地說:「八十年麼?!」兩個人笑成一團,一下子,又走火入魔……浴盆裡的水濺出了一半,把個浴室弄得滿地是水……


第四章◎洞房(3)

回到屋中,自然疲倦,吃了些東西,雙雙入睡。醒來,又情不自禁,結果……

我原來以為是一夜洞房,後來發現我們是三天三夜!

反正是不論白天黑夜,兩個人大多是躺著,聊了很多天。

赤裸的胸膛貼在一起,四肢相纏中的低低笑語,從一顆心中發出,又落入另一顆心頭,來回往返,沒有止境。

我輕聲說:「佑生,你知道不知道,你說的第一句話,就落入了我心裡。你的語氣是那麼溫和,我永遠都會記著。」

他輕輕笑著說:「你可以,聽一輩子了。你喜歡,我天天,講話。」

我說:「我喜歡,我喜歡你的聲音,你的語氣,你的眼睛,你的嘴,你的頭髮……還有,你的,身體……你的一切一切……」

他輕聲說:「在水邊,我看見你,對我那麼一笑,就想……你說你的夫君……我當時,心裡好空……你想想,你那段時間干的事,我們騎馬,談天,你講書……看著你,我哪裡有,還手之力……你怎麼能不明白,我那時就……」

我笑著說:「誰讓你那麼好看,那麼美好,我自慚形穢,不好意思……你沒被我那些奇談怪論嚇壞嗎?」

他輕笑道:「你可是,自己說的,以貌取人,險些……你離開,我每天都在想……我有時,不願和人說話,怕打斷了,我正在回憶的,你的話語……你的話,與眾不同,好多,我從未聽過……聽時覺得新鮮,回想起來,讓我高興……你講的,那些書中故事,真是……你讀書時的事,我好像,也在那裡……有時想,假如你真的,不和我在一起了,就這樣,有這份回憶,我也沒枉過此生。」

我緊緊抱住他說:「佑生,我真的,真的,愛你,一定和你在一起!」心中痛痛的,想起我最放不下的事,有點猶猶豫豫地問:「那夜,營帳,你為何,說那句話?」

他輕聲說:「不那樣,你就又要離去了。」

我幾乎流下淚來,有點顫聲地說:「我可是……你,疼不疼?」

他低聲笑道:「你居然敢問了……」

我趕快好好吻了他半天,停下,他在我耳邊輕聲說:「說實話,一點兒,都不疼。」

我心中又暖又痛,只狠狠抱住他,幾乎想把他按到我的身體裡。

他在我耳際邊輕吻著我說:「我現在,快喘不過氣來了,但還是,不疼……」

你說,他這是不是找……我自然要……發現他也有此意……

……

背了無數愛情詩句。

我說:「佑生,有個叫陶淵明的,寫了《閒情賦》,但只有第一句是好的,後面都是自己和自己過不去……」

佑生輕笑著,「就像,有個人,曾經……」

我笑著說:「你想不想聽了?」

佑生:「想,從來,想聽,好雲起……」

我說:「他寫,願在衣而為領,願在裳而為帶……願在莞而為席,願在絲而為履……佑生,這就是,希望在床上成為蓆子,讓人躺著,希望成為鞋,讓人穿著……」

佑生含糊地說:「真是……詩句……」

我說:「我知道,文采一般,但構思好,該想想,為什麼要當蓆子?怎麼躺法?為什麼要……」

佑生說:「的確,如此……」

結果,我們試了試……

……

講了如何想念,如何不捨。

我說:「佑生,我想你想得發瘋,心都碎成了一萬片,疼得我死去活來……」

佑生:「如此可憐,我現在心疼了……」

我說:「我想起來,還在後怕,你說,這不是個夢吧?」

佑生:「我也後怕,但,不是夢,因為我夢裡,沒這麼快樂。」

我說:「我得好好檢查一下,是不是夢……」

我抱住他,我們的身體貼在一起,他的臉對著我的臉,他看著我的眼睛,我看著他的眼睛,我說:「不是夢,夢裡,我沒能和你這麼近……」


第四章◎洞房(4)

他一笑,嘴唇微啟,我說:「佑生,你那樣微張著嘴唇,真性感,我的心,跳個不停,就想吃了你。」他非但沒垂眼睛,反而閉了嘴唇,依然盯著我的眼睛,漸漸有了反應。兩個人還看著對方,沒有移動目光。只覺得他慢慢地動著,不容抵擋地進入我的身體,我好像自己就開了門……可兩個人還對看著……他緩慢抽動著,似乎漫不經心,似乎若有若無……我開始喘息呻吟,依然看著他的眼睛,那麼滿載著愛意,亮得像陽光下最清澈的泉水……我笑了,他快了一點,只這一點,就讓我崩潰了。我的眼光開始迷亂,半合上眼睛,看見那抹笑容,出現在他微翹起的唇角上。我輕聲說:「佑生,我服了你了,還不行嗎?」我閉上了眼睛,他輕聲笑起來,吻上了我的唇,我被淹沒在比美夢更美的愛裡……

又是睡覺,吃飯,說笑,然後就是化愛語為行動……換了無數次被縟,每天洗澡,每天灑水一地。佑生和我一樣睡得昏天黑地,根本沒法讀什麼書。我一律不見我的生意,王府安排飲食留宿,說任雲起正在與王爺商談天下大事,不得打擾!

到後來,佑生眼下現出青黑色,我幾乎邁不出步,走路搖晃,腰都直不起來。兩個人開始說不敢幹了,要休息休息,結果,還是……直到誰也動不了了,躺在床上談論誰可以來喂我們吃的(佑生說,只有晉伯可以。我誰也想不出來),不然我們會餓死,因為手都抬不起來了。

佑生從小白兔變成了大老虎,隨時可以把我吃了;從小綿羊變成了和我相配的另一隻大灰狼!他毫無膽怯之意,每次出門,一副天經地義的安詳樣子,好像我根本沒把王府叫得震天響。反而是我,聳肩縮頭,標準的做賊心虛的姿勢。

我們終於節制縱慾,體力恢復到可以坐著吃飯了(前一天躺著吃了一天)。宮裡來人問佑生何時能攜任雲起去見皇上,佑生看了看我顫抖的手,說三天以後。

人走後,佑生問我想穿什麼衣服,我心說,當然不能是霞帔,讓你想起別人。我又想起白色婚紗,不可能了。就告訴他,我想要他穿過的一襲白衣。他笑了笑,叫人準備去了。

想到皇上,我有點心虛地問:「你哥幹嗎這時候要見咱們,是不是他知道咱們這麼……」

佑生平平淡淡地說:「那又如何,他又不是不知道……」

我沉思地說:「也是(想起後宮數百佳麗),你說他要那麼多人,幹什麼?」

佑生看了我一眼,一笑,說道:「大概,那麼多人,比不過你一個……」

你說這還得了?!我只好撲上去,他已經雙臂開懷等著我,一抱之下,又是一通卿卿我我,親親密密……

我看著佑生的臉,聽著他勻稱的呼吸,知道他已睡去。他的面容平靜,眉頭舒展,溫柔的嘴唇,安詳地抿著……我憶起我怎樣到了那廢墟上,他的手,他的臉,他的腿,他所受的磨難……我們之間的離別相聚,他怎樣領著我走到了這一天……我得到了最深的愛,唯願盡我一生,讓他快樂歡笑……我想起那道光芒,相信生命不會止於此生,那我願我們的愛也能超越肉體,同存於我們永恆的靈魂。我極輕聲地說:「佑生,一輩子太短,我要永永遠遠。」他清楚地低聲回答:「我答應你,雲起。」我嚇一跳說:「你不是在睡覺嗎?」他閉著眼睛輕聲說:「是,可你的話,我從來,聽得見……」我抱緊了他,不再說話,知道他明白我,一向如此。

尾聲◎婚禮

【2】【1】【2】

【1】尾聲婚禮【3】

去見皇上的那一天,我穿上了佑生的白衣。那衣服如冰賽雪樣飄逸潔白,讓人有得道成仙的幻覺。我頭上只紮了一條相配的白色頭帶,腰間白色腰帶。佑生穿了件我那運動衫樣的藍色長衫,色質深沉,一樣相配的頭帶和腰帶。他高貴美好的容顏在那藍色衣衫的相襯下,格外皎潔明亮。

晉伯推著佑生,我和他手拉著手走出門,廊下站滿了僕人,每人臉上笑眯眯的樣子。佑生拉緊了我的手,面容端莊,安然而過。我也只好直視前方,面帶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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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洞房(5)

到皇宮前,人們給佑生和我準備了車輦。我看那車輦太憋氣,就要求騎馬。大家似乎一驚,可佑生說可以。通報了皇上,皇上準我騎馬。

我騎馬在佑生車輦旁走進皇宮,這裡當然比不上紫禁城,但也宮殿齊整,道路平坦。

到了大殿下,我跳下馬,走到車輦前,向簾開處的佑生伸出右手去,他好像有一會兒才伸手握住了我的手。我笑著把他拉出來,索性另一隻手也抓住了他的手。他臉上雖是平靜,眼中卻似百感交集。

兩個太監抬來一架有抬槓的椅子,佑生放了一隻手,但另一隻手還是緊握著我的手。晉伯過來抱他到椅上,我隨他走過去,站在椅子旁邊。佑生看著我的目光可以把我的心化成水,和入他的目光,流到他的心上。晉伯臉上似有淚痕。

我一笑,佑生也笑了,那笑容如陽光忽然綻放,大地芬芳吐秀,江山如此多嬌。

他示意太監們起步,我隨著他步向大殿。此時,初秋時節,天高雲淡,我大步流星,衣衫飄起。

我心中忽有所想,高興地說:「佑生,我知道怎樣讓你再站起來!我可以設計一個假肢,雖然不舒服,但你就能走路了!你等著,我既然截了你的腿,也能再給你安一個!」他看著我,不敢信的樣子。我一笑說:「我何時失過手?」他笑了,說:「你的確,沒有怕干的事……」

我看著他說:「佑生,有你在,我什麼都不怕了!我找到了我在這世間的位置,那就是和你在一起,做我想做的事!」

他看著我,笑意溫暖,清晰地說:「雲起,我會,和你在一起的。」

我高興得哈哈大笑起來,聲音傳出好遠。我仰面朝天,用另一隻手握拳擊向天空說:「YES!我來了!佑生,我!愛!你!」

遠處,一排大雁,飛往天際。我豪情勃發,覺得我將征服一切,因為佑生在我身邊!

……

因為要掩護我的身份,這婚禮是一個秘密的形式。殿中空空蕩蕩的,除了晉伯、皇上及一兩個太監,沒有別人。但我卻覺得天上那保佑了我們、完成了我們心願的神靈和世上多少有情人的心意都在此關注著我們。

我們走到皇帝面前,佑生說:「皇兄。」他拉著我的手,所以我只能用另一隻手向皇帝揮手致意,說:「皇大哥好!」

皇帝微微一笑,看著佑生,充滿愛意。

佑生對著他說:「皇兄,我願與雲起,永遠相伴,不分離。」

皇帝看向我,我看入他的眼睛,說道:「皇大哥,我願與佑生,生死相隨,在一起!」

皇帝點點頭,流下了兩行淚。

我和佑生相視,兩人都在微笑。


第一章◎少年(1)

我的名字當然不是晉伯。我只用了我原來江湖上稱號中的一個「盡」字,因為其他的字,更血腥。

我十三歲殺第一人,他是殺我父奸我母的仇人。他幹下這些事時,像所有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的情況一樣,並不知道八歲的我,在衣櫥上的夾層裡,看得一清二楚。

我沒有流一滴眼淚。他走後,我爬下來,拖了我父親的屍身,走到屋後的小丘埋了。我把母親的屍身旁堆滿柴草,和我童年的家一起燒掉了。她既受辱,就不該和我父親同葬,燒了還乾淨些。

我流浪找到了我父親常提到的好友,他是武林中的黑道領袖。他收留了我,教我武藝,更重要的是,伎倆。他說,如果不到最後關頭,絕不要正面衝突,把陰招都使了,再用力量。傷人傷到痛處,生不如死,才是上策。

我年少不經事,沒有放在心上。許多年以後,我明白他是對的,因為有人和他想的一樣,輕而易舉地就繞過了多少武力阻撓,一箭雙鵰,險些害死了我一生中最要保護的兩個人。

我並不能說我只用武功殺了我的仇人。在前一天,我下毒在他家的食物裡,毒死了他的母親和妻子,他悲痛難忍,我乘機得手。殺他之前,我把他尚在襁褓中的孩子狠狠摔在地上。他只想速死,殺他真是易如反掌。我得了他的祖傳寶劍,是一把青色的長劍,殺氣催動下,泛出黑芒,有個俗名叫「黑煞劍」。

我開殺後十年,殺人無數。我有時殺到厭倦,幾乎殺著殺著就想睡覺。有一次,我手擊在一人的天靈蓋上,他腦漿迸飛,濺我滿面,甚至到了我嘴裡。我舔了舔,沒味兒,吐掉,接著殺。

我終因樹仇太多遭了圍攻,身受重傷,跌到河裡。我順水漂出十幾里,爬上岸,勉強撐著長劍到了一個農戶,一個農人給了我吃的。我臨走時想殺了他滅口,但終沒下手。我把這當成了一個信號,也許我該告別我在江湖的殺戮生涯了。

我把長劍裹成根棍子,沿途乞討到了皇城。我的一位師兄是大內武師,他待我傷癒後,引見我入薦。我已娶妻生子,讓他找人尋得了我的家小,安置好。我無牽無掛地入了宮。當時先皇剛剛添了個皇兒,我就成了他的佩刀侍衛。當時誰也沒想到,他就是日後的皇帝。我那年二十四歲,可覺得已過了大半生。

我是真的看著皇上一天一天長大,他四歲就背誦詩句,六歲習騎射,八歲寫策論,十歲熟劍法,簡直是天縱之才!平素機智聰穎,察言觀色,言語敏捷,心機縝密。到他十二歲時,我已知道,天下非他莫屬,可惜不是動亂歲月,得取太子之位,對他而言,真是過於容易。

他十四歲時,封為太子。幾乎是同月間,他的生母皇后,以三十高齡產下一子,這就是當今皇上的九弟,他唯一的親弟弟。那孩子不足月而出,日夜啼哭。太子竟夜裡也抱著那嬰兒搖晃踱步,直到天亮。宮人心懼,以為太子不滿他們的照應。那孩子的第一年中,太子每日習書論策,溫習武功後,必去探望。遙見他先是懷抱調笑,後來居然持匙喂食,溫言軟語。我想他初得了太子之位,這些時間,心願得籌,才有此閒情,日後逐漸事情多了,就不會這麼上心。

太子逐漸就手朝事,的確不能常去探望那孩子了。可是太子每每於朝廷上明爭暗鬥之後,就必去看他的九弟。流連後出來,臉色就歡快許多。我在外面有時瞥見,他將那孩子放在膝上,教他識字寫畫,竟是親密無比。

太子登基之前,有幾次險惡爭鬥,與敵對之派明槍暗箭,打得不可開交。他二十歲的一次,對方居然派了兩名刺客前來。我當時已有二十年未開殺戒,江湖上早已相信我死在那次圍攻之中,太子也不知我的底細。那時兩名刺客一路殺將進來,侍衛紛紛倒下,竟是無人可擋。我只獨自一人立在太子身旁。他無意逃命,穩坐椅上,長劍在膝,手握劍柄,那氣度真是如虹在天,威鎮泰山!

我當時就已決定,粉身碎骨,定保他安全,卻只聽他低聲一句:「若我不測,不可戀戰,速去內宮,護我九弟!」我心中大震,他平時對自己的孩子都是淡淡的,幾個妃子不過敷衍而已。生死關頭,竟惦記著他的九弟!如此手足情義,世無可比。我道:「太子不必擔憂,容在下報太子多年庇護之恩!」說罷,我拔劍而出,一時間,宮幔微飄,寒氣驟起!二十年未臨的殺意讓我渾身發緊,腦海中又浮現起我那死不瞑目的父親和我那頭髮披散衣衫凌亂的母親!

第一章◎少年(2)

我飛身殺去,看到我青色怪異的長劍,兩刺客的其中一人叫出了我的名字,滿臉不可置信的表情。我不答話,幾招就刺他於地上,轉回身去攔截另一人,他已到了離太子十幾步的地方。我喝了一聲,拔身而起,從後越過他的頭頂,擋到他的身前。此人劍術與我相差不多,但他失在剛剛聽了我的名字,心有驚意,而我則傾全力,不惜性命!我們爭鬥二百餘回合,各自多處負傷,他卻不能再近太子一步!耳聽得四處人聲,他漸生退意,終於一個破綻,被我乘機刺翻在地。他一抬手,我不及阻攔,他已自戕身亡。我忙出門去看另一人,他已被制服,在這之前竟然沒有勇氣咬舌自盡。

我當場對他施錯骨分筋之刑,要他口供。他的慘呼聲響徹宮宇,眾人紛紛掩耳,但太子安坐處之。我知太子懂我心意,你死我活之爭,不能手軟心慈。那刺客終於吐露了他的名姓,我連夜帶人攜他去他所說家中,團團包圍。他家人認出了他,但說與他早已斷絕關係,多年不再往來。我當著他的面,一個個殺他的家人,到要殺他的五歲小弟時,他終於吐露了指使之人。我讓人立刻呈報太子,然後,就在當院等太子回音。當時夜色已深,樹影陰森,但燈火高照,死屍滿地,那刺客癱在地上,他的小弟哭泣不已。

天明時,來人報太子指令,那指使之人已被擒拿,府中搜出種種證據。太子言諭:刺殺皇家,罪不可赦,滅門抄斬,不可落下一人!我當即殺了他的小弟,他大罵不止,我毫不為意,接著殺了他餘下的家人,最後才殺了他。他當時已涕泗滿臉,神志混亂,胡說八道了。我命徹底搜查,不可放過任何人。完事後,令將死屍堆放在一輛車上,暴屍荒郊,不准埋葬。

命運重演了歷史!我沒想到,院中的大樹中間,早被小兒們鑿出一洞,為躲藏玩耍之地。那刺客八歲的弟弟躲在其內,完全看到了全家的慘死,聽到了太子的口諭。八歲,正是我當初的年齡。我也不知道,其實刺客早告訴了家人,如遇險情,該去投奔之人的名字。只是他沒料到他不敢自盡,沒料到我如此毒辣,沒料到我當夜過於迅速,無人得以脫身。他一著棋錯,輸了他和他家人的性命。而我也沒料到,那孩子得以免於一難,還立刻得到了安排和保護。這個八歲的孩子日後終於反手一擊,將種種毒辣放在了一個最無辜純潔的人的身上,以報復令他家破人亡的皇上!他臨死時說,是我當年殺他的小弟給了他這個主意。

我回到宮中,稟告了詳情。太子要呈報先皇,對我加官晉爵,我一概謝絕,只求繼續留在太子身邊。他點頭微笑,從此,我們仍為太子和侍衛,相互信任,他知我對他忠心不二。

太子二十二歲登基,迅速掌握了朝廷的命脈,無人敢公開挑戰他的威嚴。皇上在位第四年,太后病逝。葬禮之後,皇上與我獨在書房。他背手在窗前良久不語。我從後面看著他,只覺得無比崇敬。他身材高大魁偉,胸膛寬厚結實。面容威嚴,舉止從容,真是王者之風,巍然屹立。但我更佩服的是他的策略心機,雄才大略。

他忽開口道:「晉侍衛(這是他習慣對我的稱呼)可知我所慮之人?」

我心知肚明,但稍停了一下說:「皇上心中常掛念九王爺。」皇上依然常去探望,只是朝事繁忙,不像以前那樣頻繁了。

他頓了一下,說:「太后薨故。」我明白他擔憂九王爺的傷心,一時不知何語。

他終於說:「朕想請晉侍衛去為九王爺,教習武功。」

我驚得當場跪倒在地,「皇上重託,在下不敢……」他竟然讓我離開他去保護九王爺!從二十四歲起,隨他二十六年,我已年至半百,本想幾年後就回家養老,此時去保護九王爺,只怕力不從心。

他輕嘆一聲:「朕也不捨你離去,但太后故去,九王爺身邊無人,朕心不安。」

我明白了這事情的嚴重性,眾人均知皇上深愛九王爺,這是他的痛處。太后一去,九王爺失了依靠,他才十二歲,必須好好保護,才能讓皇上安心。他讓我去,實在是因為他信任我。


第一章◎少年(3)

我忙道:「在下謝皇上信任,願為九王爺,教習武功。」最好用他的原話。

他點了頭說:「隨朕去見九王爺吧。」

我隨他前往以前太后所在的宮殿,九王爺常在那裡。我多次隨皇上去看九王爺,但從沒有太真切地接近,這就是為何當九王爺向我走來時,我木在那裡。

他身材消瘦,卻如庭前碧竹般筆直。面色白皙,眉清目朗,但讓我心觸動的是那種溫煦如春寬容無邊的氣質,從他那和善的眼神、微笑的嘴角流露出來……我忽然感到悲哀,我那些血腥的往事,我也許不該把那個嬰兒摔在地上,不該把我的母親獨自留在火焰騰飛的屋裡……他緩緩地走到我的面前,像是帶著一團光芒,我的心變得亮了。他的眼神清澈寧靜,似能看透我所有的往昔而不改笑顏……我的悲哀不再,知道我又一次遇到了我願意為他捨命的人。

皇上開口說:「九弟,這是晉伯,你從今向他學習武藝。」皇上語氣和緩,中間滿含著愛惜之情。

九王爺輕聲說道:「晉伯……」那柔和的聲音滲到了我心中,一輩子留在了那裡。

從此,我開始教他武功。

我才明白為什麼皇上偏愛這位九王爺。雖然兩人為同母所生,性格卻完全不同!相比起皇上的宏圖大略、手段心思,這九王爺有一顆簡直像嬰兒一樣的心靈。平素毫無任何心機,充滿信任,說什麼應什麼,溫溫和和的,讓人覺得舒舒服服。我才明白為什麼皇上喜歡去看他,與他相處,的確讓人放鬆高興。

我想教他些伎倆,可竟開不了這個口。我覺得我是對著這世間最後一片純淨的白絹,不忍塗抹上髒物。我想他是皇帝深愛的弟弟,一生能有多少艱辛?肯定會被皇上好好保護,還不是要風得風,喚雨得雨,何時用親自動手迎敵安排詭計?也就沒有強迫自己。

平素教習武功,任何致命招數,到他手裡,都毫無氣力。他根本沒有傷人之心,凌厲拳腳,都變成了花拳繡腿。殺意劍招,均化為優美舞蹈。我心中暗嘆,自從那年護衛太子之戰,我殺了當時江湖上正當盛名的那個刺客,就被稱為大內高手。日後別人看了他的所謂武藝,若聽說是我所教,我這一世英名,也算沉於井底了。

唯有調息打坐,吐納運氣,他一學就會,突飛猛進,幾乎很短時間內就趨於完美。十二三歲的少年,竟能盤膝安坐,靜如岩石,心無雜念,吐吸自然,有時達半日之久!我有時在旁看著,覺得也許他來錯了地方。他若是入廟為僧,定能勘破佛法,入靈虛之境。生在這熱鬧的皇家,這樣靜的性子,反而覺得可惜。我又教了他一些內功心法,如何運氣護住心脈,如何行氣周天,活動經絡。他稍加練習,就熟於心底,每日可以自然行氣,不用施以意念。他的身體越來越健康,雖然消瘦,可根本不生病。內斂不驚,氣定神閒,臉色漸露祥和之光,更顯得與世無爭,超脫逸然。

我終於稍覺寬慰,總算教了他些正經東西。這些雖然不能用於打鬥,卻能讓他強身健體,一生無疾患之憂。我當時不會想到,這些內功運作,他遭毒手時,近十年的長習已近乎自然,時時護了他的心脈和主要經絡,讓他求死時不能死,飽受折磨,可也因此終於逃得了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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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朋友(1)

他有兩個朋友,常來與他交往。一個叫程遠圖,比他大上七八歲,據說從他三歲時就一起玩耍。那程遠圖在我來時已近二十歲,可只是天天到他這裡舞槍弄棒,對他吹噓自己將如何建功立業,保國邊防。王爺只坐那裡微笑,我想那傻小子來這兒,和皇上與我的感覺一樣,就想和王爺在一起,心裡舒服歡暢。

可另一個,據說是四五年的交往,我初見就覺不舒服。那孩子真是極為英俊懾人!王爺的樣子美好無限,是一種平和之美。可那孩子卻是充滿了一種迸發的活力!雙目生輝,似內藏火焰,可薄唇緊閉,神色凌厲,讓人覺得有十分狠意。我很久以後才明白,那升騰不息的活力,不是少年青春,而是深入骨髓的仇恨!

我就對王爺的這個朋友多了幾分注意。他是朝中一位大臣的孩子,年紀比王爺大兩三歲。他的兄長為朝中有名的武將。雖然那大臣早年沒有太接近太子,但皇上登基之後,他也十分盡責盡力。這孩子言語伶俐,揮灑自如,與王爺相處,還是歡笑更多。但他從第一次見我後,就幾乎不再看我,每每隻盯著地上。許多人見我都有相似的表現,想來我定是個面惡之人,我也就沒太在意。

只有幾次,我曾心生疑慮。

有一次,他依在花園的門框邊,等著屋中的王爺,他並不知道我遠遠地看著他。他手一抬,抓了一隻蜻蜓,慢慢地,拔去了一隻翅膀,又慢慢地,拔了另一隻,然後,從蜻蜓尾巴處開始,一點點,一段段,把蜻蜓撕斷,到了腦袋,用兩指揉爛。他臉上似有微笑,眼睛像是看著別的地方。我自詡狠毒,此時竟心生涼意。時值王爺出了門,那孩子見了王爺,綻開笑容,又是一副歡樂爛漫模樣。我想這也許只是少年心性,男子漢,誰不要些狠氣。王爺過於溫和,有這樣的朋友,日後還會相護於他,也好。我哪知,他根本不是個朋友!

還有一次,他和王爺比畫拳腳。這兩個朋友的武功都比王爺的武功高出不知多少。我每每嘆息,希望他們的師傅永遠不要知道我真的是誰。每次比畫,兩人都知只是和王爺玩玩。王爺出手緩慢無力,根本碰不到他們的衣邊。我如常一般,在旁飲茶,就像在看小貓打架。他們正左比右畫,忽然,王爺腳絆在一處碎石上,身子一後仰,手猛一抬,近近地拂過那孩子的臉龐。那孩子突然變色,竟起右腳猛向王爺兩腿間狠踢過去。王爺渾然不覺,尤面帶微笑,方要穩住身形,腳下毫無移動。我大驚!這種陰辣狠毒之舉,在江湖上尚不敢輕用,怕結怨難解,這孩子卻首選此招!不及多慮,我甩手就把茶杯打在了他立足的左膝下!茶杯粉碎,他痛得連聲哀叫,坐在地上,抱膝翻滾。王爺忙上前扶他,他一把推開了王爺。

我心中突現殺意,想就此殺了他!走過去,他看了我一眼,竟停了哀泣,說快請他兄長前來,他兄長是武將,必知如何療傷,還可送他回府。他竟如此聰穎,明白如何點出他的背景。我也遲疑了,我雖然知道皇上喜愛王爺,也相信我,但這孩子畢竟是大臣之子、武將之弟,於是決定還是不要給皇上惹麻煩了。

我當初能在江湖橫殺十年而保住性命,主要是依賴我的直覺。一旦我感到殺機就立刻動手,決不手軟。上一次我動殺機而沒動手,就知道自己不該繼續江湖生涯。這次我動了殺機而未動手,本該想到是因我漸入老年,反應遲鈍,就該立刻辭去這樣的重任,由年輕人來代替。可嘆我殺了無數無辜,偏偏在那時放過了我此生最該殺掉的人!令王爺日後在他手中遭受了萬般荼毒,令我終生為恨!

我讓人送他回去,王爺尚不知就裡,我只說是我失手,他自然全信。我當日對皇上和盤托出原委,他良久不語。最後只說王爺從此不能與那孩子交手,最好少有往來。我後來才知,那日那孩子的兄長剛被點為定遠將軍,即日將赴邊關,鎮守邊防,皇上實在不能只為少年之間的打鬥而懲治軍中主將之弟。

我原以為那孩子不會再來,可過了月餘,他竟歡天喜地地重新來找王爺玩耍聊天。他從沒有提過這次事件,只是有時會撫住左膝皺眉,我想我定是傷了他的左膝,留下長久痛楚。多年後,我看到王爺的左腿從膝蓋至腳尖,寸寸骨斷,馬上明白了那個孩子受傷後的怨毒。他把成倍苦痛加在了王爺身上,竟從沒敢向我討還半分!可見到王爺後我所感之痛,盡我餘生,日日不減,夜夜噬心,他行為之怯懦和狠毒為我平生罕見!


第二章◎朋友(2)

還有的就是,我發現他每每在聽到王爺吹簫時,手中總捏一節樹枝,一下下掰成小段,臉上似毫不知覺。我只覺不爽,卻無法細究。嗨!又得多少年過去,我看到王爺被掰斷的手指,才明白我當時的不快,都有緣由!

我自詡為一個毒辣狡猾之人,我對與我相似的品性,總是非常敏感和憎惡!我本當對這些不安多加注意,可那孩子三天兩來,甚是頻繁,久而久之,我就習慣了他,覺得自己多疑,他不過是個不足十五歲的少年。我完全忘了我十三歲就殺了我的仇人,忘了恨意深刻者的機心!

我當初察覺到了諸種不安,卻未付諸行為,一方面是因我年老遲鈍,另一方面,也是因與王爺相處久了,被他那平和之氣所熏陶,變得心慈手軟。

王爺自太后故去,開始吹簫。起初只是吹些現成曲調,一年後,他已吹奏自己作的曲子。我對音律一竅不通,可喜歡聽他吹簫。尤其在星光月色之下,他在水畔,合目吹奏,那簫聲彷彿直入我所有的情懷和思念的深處。我是滿身血腥之人,背負多少仇恨和怨意,但那簫聲卻讓我想起無數美好,常忍不住淚流滿襟。

我想起我的娘親怎樣為我縫衫,她坐在床前,臉上微帶笑顏。我想起我的父親怎樣讓我騎在他的雙肩,傍晚時走下屋後的小山,走向我們房舍的炊煙。我頭一次後悔我沒有把他們葬在一起,我爹娘本是一對恩愛夫妻……

我想起那個鄰家六歲的小姑娘,她曾跑到我家來叫我大哥哥,她讓我和她出去玩,我當時沒有說願意……

我想起我負傷拄劍,一路乞討,滿面塵埃,渾身污垢。那天在路邊,餓得暈倒,聽到一位姑娘的聲音對她的丫環說:「把我們的香餅給他吧……」那餅好香,我在皇宮三十年都沒嘗到過比它更好的味道。我從沒有看到她的臉,但我也許該去找她,說句,「多謝你,我一輩子都不會忘了你的聲音,不會忘你的恩情……」

王爺吹簫後,總會沉思許久。我站在暗影裡,看著他夜空下的剪影,多少次發誓,我一定要保護這簫聲和這顆能吹出這種善意和美好的心靈,肝腦塗地,在所不惜!可是我沒能實現我的誓言,如今這簫聲永逝,王爺他傷痕纍纍……

王爺有時看到我,總說:「晉伯,夜深了,下回不必等我,你提早歇息吧。」我總稱是,但每次都等他到夜裡。我若面有淚痕,就不讓他看見我,只悄悄送他回房去。

王爺平時喜歡的都是些安安靜靜的事情,作詩、寫字、讀書、吹簫而已。他文思敏捷,輕而易舉地揮筆成章。我來時他的詩作已名聞遠近,可他很少與文人相聚互和。許多人慕名前來見他,他都婉言相拒。我知他不是驕傲自恃,只是不喜交際。我有時帶他出去,他只喜歡泛舟水上,坐在船頭,看著天空和水面,微笑著,不言不語。

有一次我們在回府的路上,前面人群擁擠。我們微服出訪,不能驅散人群。只聽大家都在傳唱詩句,說是清倌人所作。王爺問我何意,我對他講,吟詩之人是個女子,今夜以詩自呈,賣初夜為金,為娼為妓,從今而始。他想了想,讓我派人問那女子,是否願意終身為娼,若不願,就贖她出來,容她離去。人回報說那女子願從良於贖她之人,王爺只說贖她即可,不必從良。後來那女子見王爺,拜謝過後,稱自己無家可歸,願為奴王府,報王爺之恩。王爺只微笑說不必。那女子反覆哭泣,我看她姿色上等,就請王爺收她為妾。王爺一般都聽從我的話,就首肯了。他很久都不進那女子屋中,我請他不要冷落婦人,他竟十分羞澀,只匆匆一顧就回自己房了。

王爺有一位隨身丫環,容色平常,她見王爺收了青樓女子,很長時間鬱悶不快。她與王爺朝夕相處,我對王爺說也收了她,因為她名節已毀。王爺又稱是,但對房事甚淡,幾乎盡力迴避,令我暗笑不已。我願王爺多娶妻妾,子息繁盛,這樣也好給他這麼靜的人,添添熱鬧。

我知皇上在王爺十四歲時就為他到處尋覓王妃。皇上反覆強調,不僅要絕色容貌,還要性情溫軟,恭順謙讓。我理解皇上心意,明白他擔心王爺性情過於溫和,若選得惡性女子,王爺會受委屈。誰能想到,千選萬挑的號稱天下最柔軟溫存的女子與人合謀,殘害王爺近死,而那個世間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強悍潑婦,竟三救王爺性命,給了王爺最深的幸福。天意實在莫測,非我世人所知啊!


第三章◎王妃(1)

王爺十八歲時,皇上終於選定了顧家小姐。顧家小姐甚是美貌,但她溫柔和順的品性最是出名,在市井中都廣為流傳。人們說她自然舉止之中就帶著柔美謙和的韻味。幾次廟中上香時,眾人以為神仙下凡,觀音臨世,有人甚至對她叩首膜拜。皇上讓皇后數次傳她入宮,自己在垂簾之後看她與皇后等嬪妃的交往,見她果真是言語溫存,態度謹慎,中規中矩,有和順柔美的大家風範。又聽說她操古琴,通韻律,擅詩文,皇上覺得她若能與王爺琴簫和奏,對詩吟唱,也許是暗合了天意。

王爺當年已長大成人,身材修長,舉止優雅,真是風神秀出,美好動人。他和他的朋友們同在園中座談時,我站在一旁,觀看三人,只覺如畫一般。王爺自是平和貌美,那程遠圖有種冷俊傲然的意思,可並不張揚,而另一個朋友卻最為奪目,他的英俊裡有種火一樣的熱情,雙眉挑起,眼神中精光流逸,鼻直唇紅,實在是一位風流倜儻的美少年!

我對王爺心存袒護之心,自然覺得王爺容貌高貴大方,加上他超然平靜的氣質,遠勝於這個長得俊美而激情暴露的朋友。可我也明白,人人品位不同,可能有人會深愛王爺這個朋友英俊熱烈的相貌和激越性情,而非王爺的和平安詳,我只是不知道,這個人就是日後王爺的王妃,顧家小姐。

我聽三人言語之間,程遠圖問起那個朋友,說他家與顧家世交,他是否見過這位名滿皇城的顧家小姐。當時親事已定,王爺在宮中也遠看了顧家小姐,只說一切由皇上做主。

王爺聞程遠圖的話語,忙微低頭,沒有說話。我知王爺面薄,覺得好笑。皇上後宮佳人充斥,但仍遊刃自如。皇上早在太子時就以英俊霸道,贏得多少女子的深情。在王爺這個年紀,皇上早已為人父。而一胞之弟的王爺卻如此羞澀,不知日後如何能……

那人停了一下,笑說那顧家小姐豈是人人可見,他也只是聞得豔名,無緣得見。等到王爺大婚後,一定要讓他拜見王妃,也好見識一下這號稱天下第一溫柔賢惠的絕色美人!

王爺只低著頭,沒說話,程遠圖卻哈哈笑說:「那是王爺的王妃,關你何事?」

那人臉色大變,讓我想起那次他的出腳,可他馬上笑起來,說:「的確,若不是王爺的王妃,倒該關我心事。」

可惜我沒有言辭機敏,不能體會這其中的奧秘!王爺抬頭看了他一眼,但他灑然談笑其他,王爺也未深究。

皇上一直全力讓王爺盡享榮華富貴,以示自己的一片愛心。王爺從小,錦衣玉食,所用物品皆世上珍稀寶物,所穿所戴,無不華美精緻。(誰能想他日後只著素服簡裝,日夜奔波,去會那個潑婦!)大婚之事,人生重典,皇上更是完全操辦。他為王爺大婚,準備了一年,極力鋪張奢華,勿求盡善盡美。王爺毫沒有費心,一切只由皇上安排。

婚典那日,萬民空巷,都擠在去往王府、皇宮和顧家的路上。且不說那綿延不盡迎親送親的車輦仗隊,不說朝中群臣及豪門世族的參典和運送賀禮的長隊,只說那王爺和王妃前往金殿由皇上親自主婚。在大殿之下,王爺下馬,他是唯一被允許騎馬至殿前的人。他走到王妃的車輦前,人們撩開簾門,王爺慢慢伸出他的手。王爺的手,如白玉般細膩精美,伸向那輦門之前,像一道白光。終於,一隻極為纖細柔軟的女子之手,伸出來,搭在了王爺的手上。

我在旁邊看到王爺那一向平靜的臉上,顯出從未有過的動人笑容。那笑容,有一絲羞澀,有一絲溫柔,有一絲歡暢,有一絲滿足……那是青春少年對人生的期待,是對未來無限美好的夢,是心中綻放的姣好花朵,是胸中驀然醒悟的情懷……我也不禁微笑,幾乎落下淚來:王爺多少深夜的簫聲,從此將有琴聲相伴。

王爺挽了那顧家小姐出輦,一同走上大殿。他走得很慢,半側著身子對著他那未來的王妃。他每走一步,都稍加停留,等那顧家小姐走完一步,他才再往前行。那顧家小姐,身材纖挑婀娜,步履輕柔,如行在水上。

第三章◎王妃(2)

王爺含笑和顧家小姐並立在皇上之前,皇上準顧家小姐抬頭。我站在皇上之側,看到了我平生所見最美麗的容顏。她雙眉含黛,攏在那一雙含情脈脈的鳳目上,小巧的鼻子,下面的紅潤櫻桃小嘴,面色玉脂般細膩白嫩,稍帶一抹紅暈。但更奪人的是那柔美溫存的風韻,那股從眉宇間隱隱約約透出的淡淡憂傷,讓人忍不住想把她攬在懷中……王爺移目看去,一下就羞紅了臉龐,低下了頭,皇上哈哈大笑。是我多心了麼,那顧家小姐眼中竟似閃過一線淚光……

皇上問王爺是否願意題詩留記這一時刻,平素十分謙讓的王爺居然點頭稱是。他走到皇案,只略加思考,就揮筆寫下了後來流傳於世的兩首詩。王爺平常詩賦甚多,一向被稱為才子。後來人們說,他那日的兩首,應是千古傳唱的絕妙之作。

王爺婚後的生活比我想的要平淡很多。王爺已是十分安靜,那顧家小姐平素就更少言寡語。兩個人有時半天說不了幾句話,相見也是客客氣氣。王爺對王妃總是面帶微笑,雖是只一兩句話,也要輕聲細語,宛如對著一朵鮮花,溺愛而溫存。王妃則沉默多於言語,似乎鬱鬱寡歡。我想王妃出身大家,規範風格不可少缺,也許日後熟悉了就好了,也許有了孩子以後……這又是我另一個失望,王爺和王妃總靜悄悄的,好像沒有少年夫妻的樣子,但我又把這歸於兩個人還不熟悉。

兩人琴簫和奏時,那琴音總是十分哀怨,簫聲總是慇勤環繞,似想促琴聲上揚,卻總不能夠。王爺有時單獨留下許久,在水邊沉思不語。我在暗中看著,開始懷疑這人人所說的天作之合。

王爺大婚不久,我那早早結婚給我生子卻守了一輩子活寡的妻子過世了。我與她聚少離多,根本沒把她放在心上。可她一故去,我卻像失了心般地惶惑起來。我覺得我不能再擔此重任,就向皇上請辭,告老還鄉。皇上應允,他覺得王爺大婚已過,年已十九歲,該不似以前那樣讓他擔憂。

我選了一個我信任的大內武師,讓他接了我的職位,反覆交代了種種注意事項。我仔細想過各色情況,總覺不該出什麼問題。王爺平常不愛出訪,大都待在府中。每年的皇家狩獵,王爺從不殺生,只隨便騎馬跑跑,他的兩個朋友總跟在身旁。

我向王爺辭行,他眼中含了淚。我們相處七年,我知他把我當成了親人,而我也一樣。我從不這樣看待皇上,無論我跟皇上多久,我知道我只是為他盡忠之人,感他知遇之恩。可王爺就不一樣,我心中明白他從沒把我當成個侍衛師傅,他對我像是對他的一個長輩,聽我的話,從來順從我的指導。

我離開王府的那天,陽光燦爛,王爺親自送出府來,告訴我他一定去我的莊園看我。我在陽光中向王爺叩拜而別,忍下我心中的難過。我那時不知道這一天將是我一生中最痛恨的一天,我後來夜夜的悔憾,把這一天的記憶變得漆黑一片。

後面兩年,王爺真的只攜帶我指定的那大內武師,到我的家中來訪數次。我問他為何還未有子息,他總低頭不語。我看王爺依然面薄,心中甚是詫異。但畢竟他是王爺,我還是不該多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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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遭難(1)

當皇上將王爺狩獵失蹤的消息令人傳來並令我立即回宮時,我駭得發抖。我不能想像王爺會出什麼事情,連夜縱馬狂奔,回到皇上身旁。

皇上已幾夜未眠,形容疲倦。他在外面尚強打精神,但見我卻憂愁滿面。我站在他身邊,陪他過了一夜,他只反覆踱步,不言不語。

次日消息傳來,說萬丈懸崖之下,找到了九王爺的屍身,皇上的臉色當場變得慘白。他起身背對了來人說立即呈上屍身,語氣平穩,只有我看了他臉上的恐懼。我也在發抖,突然明白我原以為我是王爺的師傅,實際上,他早已是我心中的主人。他若去了,我並不想再活下去。

屍身呈上,我膽裂魂飛。只見屍身血肉模糊,衣物盡染,根本無法分辨容顏。皇上卻幾步向前,親自動手扯開腐臭屍首的頸間衣服,仔細察看,反反覆覆,方才起身。他命人剝去衣物,我知他心中起疑,否則決不讓王爺屍身被人如此擺弄。

皇上又仔細看了屍身,還細細檢查了衣物,才命人收抬下去,傳水洗手。洗完手,他默默用白色絲絹揩乾手指,像是自言自語地對我說:「朕曾尋得一塊稀世罕玉,隻手指大小,傳有避邪養生之力。朕從小就把那玉系在他項間,囑他不可摘下,他應允了我。他從不逆朕意,也絕不違諾言……方才屍身,無有此玉……」

我驚懼得失了准則,竟在皇上未問我時,脫口而出:「難道九王爺被人設計?」

皇上低聲說:「他現在就在那人手裡……」他面容慘淡,我冷汗透體!

皇上幾乎在悄聲細語,彷彿這些話如果聲音不大,就不會成真的,「這屍身,只是緩兵之計,那人,既然,留下了玉,一定是為日後,將真的……」他不願說下去。

我心中極亂,一生中從未有過這樣的恐慌!就像搏鬥中已見敗局卻無力挽回,只是不是賠上自己性命,而是,王爺的命。可我寧可是我的命!那次遭到圍攻,知有可能難免一死時,我都沒感到過這樣的心虛。

皇上緩慢地說:「如果傳出朕完全不信這屍身,恐那人心懼追查,立下殺手。如果說朕完全相信,又恐那人大膽妄行,隨意轉移九……更不易查到下落。只有傳出去,說朕半信半疑,望能穩住那人,容朕有機會徹查此事。」我低聲說是。

皇上沉思地說:「人言九王爺眾目睽睽之下,垂頭掩面,獨自縱馬而去,失路山中。朕覺,這不似他的性情,甚至,不似他。若他遭了設計,當是在那之前……而那之前,他與他那位朋友在一起,十四五年的情義,該不至於此……」

我心中一動,「那朋友不是程遠圖吧?」皇上搖頭:「遠圖未行,是另一個……」我只覺得不對,說不出所以,但就是古怪,這就是我的直覺。我不禁說:「那人,有些不對……」

皇上沉聲說:「命宮中死士持金令傳定遠將軍即刻獨自回京入宮,商議邊防事宜。傳那人立刻入見。如他不在府中,派人日夜監察他的府邸。廣佈線人,查詢他的行徑,盡快找到他。」我忙言是。

次日我到那人府中,人說他遠行狩獵,月餘後方會回來。我心震撼,知十有八九,可苦於沒有證據,就去王爺王府中探望王妃,想問問他們最後交往的詳情。王妃神色淡然,貌似悲哀,但我卻覺得竟不似以往般真實。我問起王爺和那個朋友的往來,她說臨行前,那個朋友並不想前往,而王爺執意邀他同行,他才勉強應允……我心中大懼,若那人果是真兇,王妃必為幫從!

我匆忙告辭出來,只覺心慌意亂,如我所憂是真,王爺被劫,竟是無法避免!

我奔回宮中,見了皇上,說出我的憂慮,皇上久不言語。最後說不能打草驚蛇,只有全力找到那人,其他,日後再議。

皇上派出眾多眼線,四方打探。事後才知,因為皇上的安排,王爺逃出後,那人無法公然追殺,恐引起注意。那人又存僥倖心理,覺得王爺重傷腿殘,爬行尚難,更無法騎馬,即使有人相助,也逃不到遠處去。於是他只在附近搜尋。他哪知王爺所遇之悍婦,世間少有,竟能帶王爺一天一夜之間逃出近百里,而後又行五百里,找到了我。

第四章◎遭難(2)

十幾日過去,音信全無。皇上常露黯然之色,我也覺希望日漸渺茫。可一日不見王爺屍身,一日就不能斷了努力。一日皇上在我面前沉思時,忽然說:「九弟還活著。」我不敢開口。皇上說:「我昨夜聽見他喚我,甚是苦楚……」我胸中劇痛,弄不清是因為怕皇上思弟失神,還是相信皇上真的聽到了王爺的呼喚。

皇上一天突然說我歸隱鄉間時,王爺曾多次去探望,這次恐王爺會託人代信到我家中,他命我回家等待,一有消息,馬上告知。我後來總感慨兄弟連心,皇上怎知王爺會去找我?我安排事宜後歸家,僅僅五日,就聽有陌生人求見。

我走出去,見一個農人小廝,上身穿著腰間繫帶的短衫,鼓鼓囊囊的,下邊的褲子樣子古怪。頭上紮著黑色頭巾,滿面塵灰。他似乎在那裡微笑不語,一副怡然自得的樣子。我走過去,他沒有廢話,一開口就說出了我一生聽過的最讓我心驚的言語:「你五十歲教的學生在等你。」

我心中巨浪滔天!我五十歲教的學生,是王爺!我正看著這個農人小廝,在想他是不是來暗算我的,還是真的來傳信……只見他衝我一笑,說了聲跟他去,轉身就走。

那一笑之間,風華驟現!滿麵灰塵,竟不能遮住那笑顏中的快樂自得之情。我馬上知道,這是一個女子!我在皇上身邊二十六年,看過多少佳麗美人,無一人有如此清新灑脫的氣質。

我忙提步跟上,她毫無所懼,根本不回頭。我跟在她身後,見她腳步不似練過武功,卻大步從容,身材挺拔,頭微昂起,完全不是女子的步伐姿態。

她突然停下,向樹林邊看去,我忙望過去,不由得一陣寒戰。林旁一輛無篷馬車,那上面坐著一個被打得面目全非的人。他額際纏著一塊破布,身子瘦得只餘一把骨頭。我看著他,不敢向前,像是怕面對一個噩夢。他做了一個讓我過去的手勢,王爺的影子一下子顯了出來!

我走到他身邊,更看清他臉上的創傷,不敢想……他又抬手讓我俯身上前,那熟悉的手勢,我發抖。我俯耳到他的面前,只聽他開口:「晉伯……」我根本不用聽其他言語!這是我的王爺!這是我近十年前聽到就終身不忘的溫和語氣。那個如竹玉立的少年,那個神色安詳面容美好的青年,那個讓我流淚的吹簫剪影,那個送我歸隱、含淚望我離去的王爺!我低頭又見他的左腿被打得稀爛,心如刀割,跪地抱著他的腿,放聲大哭。想我晉伯殺人無數,心腸狠毒,此時間卻只感到脆弱無力,像個痛失獨子的老年寡婦!

王爺幾句話,我就明白了原委。就是他的那個朋友,是我十五年前漏殺之人,又與那溫存柔弱的王妃相戀……我恨意怒生,巴不得立刻開殺手,但我要先安置好王爺。我馬上要抱他回莊,王爺卻止住我,說:「立刻回皇城。」王爺語氣依然平和,但指令中有以前沒有過的堅定和尊嚴。我點頭聽從。他問我是否可派人送那女子,我說不行。他又讓我準備一些衣衫銀兩給那個女子。我馬上起身,立刻去辦。臨過那個女子身邊時,看她一眼,她態度平淡,無動於衷。

我回莊召集我所有的弟子和我唯一的孫子,我命一人快馬去報皇上,令餘者全副武裝,叮囑大家此行一去,拚死也一定要送王爺回到皇城。我重著勁裝,從牆上取下我久未發光的長劍,綁在背上,再一件件披掛各種武器。我自上次為太子殺戮後,又已十五年不曾血染雙手。我近年已覺心中惡意減退,想來因是和王爺相處了七年,但此時此刻我只覺殺意充滿胸懷,恨不得殺得血流遍野天地昏暗!否則我難抑鑽心疼痛,否則我牙根咬斷!

我們奔回樹林邊,我抱起王爺,又禁不住心痛難忍。他是我一生所見最善良純潔之人,從沒有傷害過任何人,最不該受這樣的苦楚!

我剛要指令動身,他又要那包他讓我所準備的衣服銀兩。我取了就想遞給那女子,可王爺要親手給她。我又感嘆,此時此地,王爺身負重傷,依然要關照他人,為何良善者要遭此惡報!我惡意滿懷,只想從此行為毒辣,絕不手軟,寧可錯殺千萬,不可放過一人!


第四章◎遭難(3)

王爺竟雙手拉住那女子的手臂!我與他相處七年,從未見過他如此失態。那女子竟然無動於衷!還說了什麼話,讓王爺立刻放開了手。我正有氣無處發,幾乎就想給她一刀。王爺何等人物,你如此不知好歹!我身下馬匹躁動不安,如果不是我人手太少,我就先綁了那女子,回皇城再說。

王爺示意啟程,但一直望著那個女子,後來她早已遙遠不見,王爺依然看著那車後路上的風塵。

王爺終於倒在馬車上。我不敢停留,連夜趕往皇城。入夜有時去看王爺,他顯得神志不清。他只喝水,不願吃什麼東西。他躺在那裡,雙臂環抱身前,像是抱著什麼,又像是抱著自己。他總輕聲叫「雲起」,痛楚時尤甚,還一個勁地念叨「我何曾怪過你」。我還是應該綁了那女子,至少讓王爺抱抱也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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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遭難(3)

王爺竟雙手拉住那女子的手臂!我與他相處七年,從未見過他如此失態。那女子竟然無動於衷!還說了什麼話,讓王爺立刻放開了手。我正有氣無處發,幾乎就想給她一刀。王爺何等人物,你如此不知好歹!我身下馬匹躁動不安,如果不是我人手太少,我就先綁了那女子,回皇城再說。

王爺示意啟程,但一直望著那個女子,後來她早已遙遠不見,王爺依然看著那車後路上的風塵。

王爺終於倒在馬車上。我不敢停留,連夜趕往皇城。入夜有時去看王爺,他顯得神志不清。他只喝水,不願吃什麼東西。他躺在那裡,雙臂環抱身前,像是抱著什麼,又像是抱著自己。他總輕聲叫「雲起」,痛楚時尤甚,還一個勁地念叨「我何曾怪過你」。我還是應該綁了那女子,至少讓王爺抱抱也可以。


第五章◎回府(1)

皇上派兵甲出城迎上我,我反而有些失望。我本希望遇上對我們的截殺,這樣我還可以大殺一場。現在殺氣不洩,只憋得難受!

我們入城時,已是早上。我命兵甲圍住王府,不可放進雜人。我抱著王爺走入大門,王爺一手抱了個古怪的小袋,一手握著一方硬卡,按在他心口處。他的臉衝著我的胸膛,似乎不願看向他的王府。我抱著他瘦弱的身體,一日夜之間,一萬次希望我從沒有離開他身旁!這本是他的家,可從這裡就張開了設計他的羅網。如果我在,也許就能保住他的安全。

王妃聽到喧囂,走出來,在通往大廳的正道上,迎到我們。她疑惑地看著我抱著的王爺,王爺沒有動,像是已經死去。

我冷笑著說:「九王爺回府,王妃為何不跪迎禮拜?!」她的臉色變得煞白,表情無比惡毒。我發現她如此醜陋不堪,怎麼會被稱為絕色美女?

她顫抖著,幾乎尖叫地說:「你怎麼就不死呢!……你沒有一點血性,比不上我那……半分!我鄙夷你……憎惡你,我討厭和你的每一次……你就讓我噁心,為什麼你不死……」

我半天才反應過來她在罵王爺,這個惡毒的女子,心腸如此狠毒!我若不是抱著王爺,就會當場把她撕成兩半!

王爺輕微顫抖,沒說話,也沒有動作,只是好像用力壓住那方硬卡在心口,那似是他心頭上的盔甲。

我喝道:「掌嘴!剝去華服!關進柴房!」人們前來拉扯她,她的污言穢語不斷,走開好遠都聽得見。

許久,王爺像是輕嘆了口氣,依然對著我的胸膛,低聲說:「不要,為難於她,她也是,很苦。」我恨得咬牙,只更抱緊了王爺,要向前走,王爺又說:「我不想回……」我一下明白他不想回到他與王妃的寢室,不想被往日的記憶一次次戳傷。

我命人準備了一間客房,把王爺放到床上,剛剛安排好,就聽外面傳皇上駕到。

皇上走進來,沒有帶一個隨從,沉默如鐵。我低聲向他述說了原委,皇上沒發一言。

王爺面朝牆壁,蜷著身子躺著,像是不願被皇上看到。皇上坐在床邊,雙手扶住王爺的雙肩,把他慢慢地扶起來,對著自己。王爺的頭低垂著,不說話。皇上輕輕地把王爺攬向自己懷中,讓他的頭靠在自己肩膀,兩手極輕地環在王爺的後背。他小聲喚了一聲:「九弟……」像是叫一個小孩起床又不忍打斷他的夢。良久,王爺終於出了一聲:「皇兄……」竟是在哭泣。皇上的肩頭一震,頭低了下去,後背顫動不已。

皇上抱了王爺很久,直到王爺停了啜泣。

皇上命人送來乾淨衣物,他親自為王爺更衣驗傷。他輕輕脫去王爺所有的上衣和骯髒的裹傷布,王爺忍著呻吟。皇上仔仔細細看過,直至王爺手指。他給王爺穿上了一件乾淨衣服。他又扶王爺躺下,要脫去王爺外褲。王爺抬手阻攔,皇上把王爺手拿開……他又一次察看了所有傷情,為王爺重新穿上乾淨的褲子。他碰到王爺傷腿時,王爺痛得抖成一團,皇上只靜靜等著,到王爺停了抖動,他才將褲子為王爺穿好。他讓王爺平躺,又拉過被子,給王爺蓋上,緩緩地挺直了身軀。

我曾與他相處二十六年,從未感到他體中有過如此時所醞釀的狂烈的憤怒。我也不禁發抖,知道他即將爆發,天子一怒,屍橫遍野……

王爺突然從枕邊拿過那個小袋,抖著手打開,掏出一顆棕色的藥丸。他拿著藥丸盡力伸向皇上,他的手指殘破不堪,他用另一肘努力要把自己撐起。王爺似乎笑著說:「這是……豆豆,是救我之人所給,她說普天之下,沒別人有。皇兄,請嘗。」

我驚在那裡。

皇上重又緩慢坐下,不抬手,只欠身從王爺手中吃了那個藥丸。半晌,輕聲說道:「甚苦。」王爺舒了口氣,重新躺下,明顯地笑著說:「這下,她就不能說,連皇帝也沒吃過。」

王爺痴了!我心中好痛!

第五章◎回府(2)

只見王爺把一隻手搭在了皇上的大腿上,輕聲說:「皇兄不必過慮,我很好。我遇到了一位,奇女子,她救了我。請皇兄馬上派人尋到她,我願與她相隨,到永遠。請允我隱居山林,不必復活於世,我得與她相伴,此生無憾……因我已,不在意,他們所為,請皇兄賜王……顧家小姐改嫁那人,了償他們的心願,從此世上多一對歡樂伴侶,少一分怨怒仇傷……」他語中充滿笑意,像是在說著一個美夢。

瘋了!我的王爺被折磨瘋了!我的淚又流下來。

皇上拿了王爺的手,輕輕放在王爺身旁,慢慢地站了起來,字字明晰地說:「抄斬兩門,誅滅九族。」

我抹了下淚,應一聲,就要出去,只聽王爺叫了一聲:「不可!」他突然奮力從床上起身,一把抓住了皇上一隻的手臂。一下子,他痛得渾身亂抖,呻吟不止,卻依然死死抓著皇上不放手。皇上沒有動,也沒有說話。

好久,王爺平靜下來,用力地說道:「皇兄!冤冤相報何時了,血債血償只添愁傷。千萬不能為我灑一滴無辜的血,千萬不要因我多一顆受傷的心!」

皇上突然握住王爺的手說:「九弟,是為兄害了你!朕發誓,從今以後,他們,不論任何人,都不能再傷害你!朕為你找天下良醫,一定能讓你痊癒。你不要擔心,朕保你……」皇上哽嚥住,不能說下去。

王爺搖頭說:「皇兄,我的確,沒有了怨意,現在,我心中只有歡喜。就讓他們在一起,又何妨,他們從此也真不能再傷我了,因為我比他們更快樂……」

皇上怒吼起來:「皇家天威何在?!尊嚴何在?!你無辜受難,如此大罪不懲,豈非縱容惡行?!朕必嚴懲不貸,殺一儆百,血洗兩門,為你報仇雪恥!」

「皇兄!」王爺似乎在哭泣,「我本萬無生還之理,乃天地人神共助,加千古不逢的機遇,才讓我見到了那救我之人!此後諸種遭遇,均是歡樂無比!這是上天以仁慈之舉和莫大的福分來補償我所受之苦。皇兄不能辜負上蒼的一片好意,千萬不要以無辜者的鮮血來還報這天地給我的恩情啊!」

皇上咬著牙,沉默許久,終於緩緩說:「斬主謀從犯,撤定遠將軍軍職,虢去兩家官位,盡貶為庶民,世代不得為官入伍。」

王爺嘆了口氣,鬆了手,昏了過去。皇上一把抱住,把王爺扶放到了床上。回身坐在床邊,他顯得疲憊無力又沮喪傷感。

皇上語氣沉重,「此事,不能洩露出去。」

我忙答應下來。心中知道皇上的憂慮:王爺遭此毒手,皇上不抄斬滿門,日後人們心存僥倖,覺得王法無力,弄不好,會故伎重施!另一方面,皇上被迫赦免了眾多人等,若其中有漏網的知情之人,王爺受難的詳情傳揚出去,不僅王爺清譽俱毀,皇家也沒有了顏面。我不禁嘆息皇上對王爺的愛心,竟超越了他對策略和權力的維護,讓他屈從了王爺的苦苦請求!我頭腦裡仔細編造著種種懲罰兩家的藉口,怎樣才能不讓人們懷疑……

忽聽到皇上問道:「你可見到那救他之人?」

我忙答道:「確是女子,但女扮男裝,舉止怪異,行為散漫,應非我朝人士。臨別之際,王爺給她銀兩衣物,她不甚在意。倒是王爺思她若狂,昨夜時時念她名姓……」

皇上驚言道:「竟已至如此地步?!立即尋找此人,不得有誤!既然他心繫此人,她就決不能有任何閃失,否則……」

我心中也明白了,王爺受此大難,竟然沒有萬念俱灰、心神散滅或性格大變,還依然有把持,內斂未亂,保持了他原來的寬厚善良之心,必是心中存了想念,對未來有了希望。若那女子出事,王爺這一線求生之念受挫,後果堪憂。我再次後悔沒把那女子一把綁回來了。

我忙安排人等,四處尋找那女子。

當關於那個女子的消息傳來時,王爺已有兩夜未眠,只抱著那堆衣物(包括襪子),躺在床上發呆。除些湯水,什麼也吃不下。還不願理傷,雖有創藥,但不讓任何人給他上藥。他一聽有消息,竟馬上掙紮著要坐起來。我忙扶他起來,令傳人詳報,那報信之人進來時,王爺微微顫抖。



第五章◎回府(3)

來人說找到了那個黑巾包頭、短衣農裝的小廝,王爺輕聲問:「那人當時在幹什麼?」

來人說:「回王爺,那個小廝正駕車而行,他半倚著被縟,屈膝仰坐,雙手攏在腦後,好像還在哼著歌兒。」

王爺似乎一笑,不再顫抖,讓人下去後,對我說:「傳醫者入見,我也要吃點東西。」

我心中暗嘆一聲,看來王爺用情已深。當時我並不知道,那女子日後讓王爺生生死死,一點沒少苦難!早知道我真應該當初就綁她回府,至少先揍她一頓,給王爺省一些傷心長嘆!

我為了補償我的過失,日夜和王爺在一起。有人來報說抓住了害他之人時,我剛剛照顧他躺下休息。王爺沒說話,我讓人退下,就要出去,只聽王爺平靜地說:「晉伯,留下。」

我心中怕得要命,知道他要說什麼,只想在他說出口之前溜出去,忙道:「王爺,我去去就來。」馬上往門口走去,只聽他說:「留下!」口氣中有我從沒聽到過的威嚴。

我長嘆!王爺原來從不堅持己見,凡事任我決斷。他這次回來真成了王爺,發號施令,偏偏是在我要做關鍵事情的時候!

我背朝著他,不願轉身。王爺停了一會兒,和緩但異常堅決地說:「晉伯,我請你對我起誓,你不可,也不能讓任何人,動那人一指!」

我心頭大痛,他終於說出我最怕的話!幾日前他苦求皇上網開一面,我已知他是真的原諒了那害他之人。可我忍受著日夜鑽心的疼痛,一直在指望著這一天!我一定要向那人十倍討還王爺所受的一切苦難,讓他親自嘗一嘗他給王爺的痛傷!

我咬著牙,不說話。王爺淡淡地問道:「我與那人,誰好?」

我猛回頭看王爺,他頭上纏著潔白的繃帶,兩眼還是有些紫,他的手指都纏著布條。我心痛,眼中濕潤,忙說道:「王爺怎能和那畜生相比?!王爺是天上的神仙,他是骯髒的豬狗!」

王爺一笑,但突然語氣罕為嚴厲地說:「那你就不要讓我去做他做的事情,不要讓我和他一樣!」

我的淚流下來,走過去,跪在他身旁,我咽哽不能成句,只說道:「王爺,我求你……」

王爺用他纏著布條的手指輕輕觸在我肩頭,低聲說道:「晉伯,我知你一心護我……但,這就是我!我意如此,你要護這個我。」別人聽了可能不懂,但我當時卻明白他的每一個字!他讓我這個邪惡之人去維護他的善意和原諒,去保護那個善意的他,不變成如害他的人一樣!我痛苦得發抖,兩種力量在我的胸中衝撞,讓我發瘋!我淚如雨下……

好久,王爺說:「你起誓。」我終於哭著說道:「我起誓,遵從王爺的意願,不動那人……」

我心中的痛苦從此永遠無法平息,我的悔恨永遠不會有止境!我的餘生要為此流下多少淚水,我將死不瞑目!

那一刻,我也定下心意,我既然不能為他去殺戮,我只能希望我為他擋住所有對他的傷害。如果有那樣的機會該多好——讓我為他死在他身邊!無論我多大年紀,無論我變得多麼糊塗老邁,這一絲信念永不會更改,哪怕到我嚥氣之後,我的魂魄也會護在他身旁!

我從此永留在王爺身邊,不是他的師傅,而是他的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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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雲起(1)

我既然答應了王爺,就不能違背諾言。可那人行刑之前,我還是忍不住去看了他。他滿臉猙獰,那我原來覺得英俊的面孔扭曲醜陋,齷齪而下賤。他見了我恐懼得發抖。我咬著牙看著他,希望他這種恐懼感時間長一點。他開始高聲叫罵,給他的行為找種種理由,說是皇上和我造成了今天的一切,他從我的手段中得了方法,我們罪有應得,他唯一不敢說的是王爺有什麼錯!我多想把他一點點撕爛,一點點償還他給王爺的苦難……可我只能咬牙,微笑著說:「我待會兒來看你,我們要好好談一談!」但願他的恐懼本身給他些折磨!

我親自去見顧家小姐(我不會再叫她王妃),微笑著告訴她那人已被斬首。她神情歹毒而悲傷,我忽然覺得王爺也許是對的,應該讓他們在一起。一個是怯懦辣手,一個陰險狠毒,不知他們能在一起多長時間,然後開始相互的背叛和陷害?我似無意般落下了一條腰帶,她隨即上吊自盡。我告訴了王爺,他竟然要把他們同葬!可我已完全逆來順受了,聽從王爺,不再爭執,就到那個我以前拋屍的亂墳場,合葬了這兩個惡人。

王爺從此就再不提這兩個人,他的心思全放在了那個女子身上。

我每日陪王爺練習武功動作,助他氣血循環。可我能助他身體康復,卻不能救他思念。一旦那女子有風吹草動,王爺的動作就胡亂潦草,心不在焉。

自從王爺得知了那個女子的下落,就恨不能每天都想知道新的消息。他反覆叮囑,無論那女子做什麼,一定要盡力促成,還要千方百計給那女子銀兩。

我暗地告訴了皇上,他囑咐我多派人員,儘量滿足王爺。另外,表面上為王爺打探,實際上也要告訴他諸般情形。

每當來人敘述那女子情況時,我總在場。我已失算了一次,這次一定要好好注意王爺安全。只是我不知道,原來的王妃傷了王爺的身體,而這女子要傷王爺的心。可嘆王爺如此人物,所遇女子非奸即惡,真讓人傷感。

王爺想知道細節,總問具體言語,真是讓那些打探的人苦不堪言。那女子的言語十分古怪,根本無法進行捏造。他們經常暗帶筆墨,輪流跟著那女子,一個人聽到了言語,馬上示意他人前來代替,自己跑到一旁記錄下來聽到的話語。後來那女子招了一幫乞丐在身邊,我還得派一人扮成乞丐,以便就近聽她話語,但他倒也從來沒抱怨,還很歡喜。

王爺平常愈加平靜淡然,幾乎沒有喜怒,也不過問任何其他事情。只在聽關於那女子的消息時才會有情緒變化,他時喜時憂,還有一次居然失手把藥碗落在地上,因為那僕人就怎麼也給不了那女子銀兩,十文都未遂。那時那女子還沒有掙到過任何銀兩,王爺大概開始擔憂。一方面,王爺聽了擔心得半死,但另一方面,皇上聽得哈哈大笑,可見事不關己。

哈哈大笑的不僅是皇上一人,我漸漸發現,來人在敘述那女子行徑時,許多僕從都悄悄聚在門口。皇上那邊也是,人越來越多,大家就像聽故事一樣。那女子的一言一行,都被描繪得活靈活現,大家在那裡含笑聆聽,不願錯過一次。只不過除我和皇上之外,無人知她是女子,只道是一名王爺喜歡的小廝。

我十分擔心王爺發現,經常反覆強調不能讓他知道。大家唯唯諾諾,明白一旦走漏風聲,如此歡樂不再。日後見識了那女子的凶悍暴烈,我更害怕有一天她會知道她曾是我們眾人的中心談點。我對所有人嚴訓,如有洩露,格殺勿論!

經常是這樣的情形:

「王爺,X日,那小廝與那個叫淘氣的小廝和了半天泥,她說:『淘氣,咱們這叫鍛鍊身體,活動四肢,頭腦發達,不用花錢去健身房(為何要建房),可謂十全十美。』

淘氣說:『雲起,你說什麼是什麼,我都覺得很對很對的。』」(王爺臉色不好,餘者一片笑顏。)

……

「王爺,X日,那小廝原來想和淘氣去拉煤,遵您的吩咐,決不讓他們同乘馬車,我們潑了淘氣一身糞。那小廝說:『你太臭了,這簡直是破你的發臭紀錄,明天還這麼臭,就別來見我了!淘氣馬上回家,被他爹打了一頓!』」(王爺臉上不忍,餘者憋笑憋得彎腰。)

第六章◎雲起(2)

……

「王爺,X日,那小廝給小乞丐們講了一個故事,叫什麼阿拉丁神燈,是這樣的……」這是大家的快樂時光,屋裡屋外一片寂靜。

……

「王爺,X日,他們去縣衙推銷他們的爐子和煤餅,沒進去大門。小人已關照了衙中人士,次日就會去買他們的爐子和煤餅。去縣衙的路上,他們有說有笑。

那小廝說:『淘氣,這是咱們創造歷史的一天。日後咱們的七孔煤和一芯爐風靡天下,宏圖萬里,始於今日足下!這是咱們第一個爐子,編號為零零一,你要好好記下,哪天載入史冊,也好千古流傳。』

那淘氣說:『雲起,你真了不起,我就是佩服你!(王爺臉色發暗)我馬上回去寫日記!只是寫完了得放在你那裡,不然的話我爹發現了,打我一頓事小,丟失了咱們的歷史證據可不是鬧著玩的。』」(王爺那天沒吃晚飯。)

……

王爺數次請求皇上容他隱身市井去陪伴那個女子,皇上堅決不允。王爺初歸來時,傷重苦痛,夜不成寐。皇上心中難過,幾乎每兩日就一探望,常常夜不歸宮,徹宿坐在王爺身旁。王爺稍見康復,皇上大宴群臣,廣赦天下,以示歡慶。皇上不曾透露王爺曾受苦難,但人們都看得出來,王爺歸來後,皇上對王爺悉心庇護,無與倫比。他每日都要問詢王爺的起居,遍尋名醫良藥為王爺治傷。皇上怎能容王爺歸隱,王爺是他世間最心愛的人。

王爺心中苦悶,不久就吩咐我準備布衣藍衫,他要長途行旅,親自去見那個女子。我反覆勸阻不成,只好隨他前去。

王爺腿傷遇顛簸常疼痛難忍,我總命立即停車,等他平息痛意。

王爺再見那女子時,她灰塵滿身,雙手漆黑,毫無婦容可言!她對王爺神色冷淡,不甚理睬。我一旁看著心頭怒火橫起,恨不能過去揍她一頓!王爺面色慘淡,我知他為此時的相見有過多少想念!

後來那個淘氣前來,那女子對他比對王爺親近!打情罵俏,言語輕佻。王爺在一旁,默默無語。

後來她把王爺推入院中,久無聲音後,我悄悄牆上觀望,見王爺席地而坐,把她抱在懷中。王爺在無聲哭泣,淚水灑滿衣襟。

從此之後,王爺一月之間,至少兩次往返,負傷忍痛,不言放棄。每次一去程,總需三日,回程又三日。在府中休息四五日後,王爺又要啟程。往返奔波,王爺所受之苦不可盡述!皇上深知內情,但他不放心王爺在小鎮過夜,怕被人發現,護衛人員不足,只有命我配備武功高手沿途護送王爺,餘下,唯長嘆而已。

那女子一個勁地要賣她的煤餅和爐子,若是我,就會百般阻撓那個女子的企圖,讓她走投無路,王爺救她於絕境,兩人自然在一起。可王爺卻總努力幫助那女子,甚至和皇上討論了那女子的治國之道,得到了皇上的首肯,更讓那女子不知天高地厚地干得歡暢。王爺真是自找麻煩,可這還只是一個方面。

王爺一日居然把程遠圖找來,結果程遠圖和那女子喝酒言談,甚是親密!月上時分,三人到了河邊,那女子放聲高歌,程遠圖舞劍水邊。我膽顫心驚,難道悲劇又要重演?!難道王爺就這樣不幸?!

王爺終於忍無可忍,把那女子一抱在懷,不讓她和程遠圖擁抱。我反而舒了口氣:王爺從來溫良,不曾主動爭取過什麼,這一抱也算是史無前例了。

王爺抱了那女子一夜,按婦德名節,她也該嫁給王爺。可她毫不以為意,仍然做她的煤餅爐子,王爺還是辛苦往返。我弄不清她不嫁王爺還能嫁誰?她若敢嫁程遠圖,我這回一定先下手為強,而且根本不會讓王爺知道,省得他攔著我。

那日王爺剛剛和那女子稍有親密,宮中去察看那女子煤業生產的太監總管認出了王爺,當眾拜見。我真是氣得半死,這是根本不把我放在眼裡!王爺豈用他去保護?這麼多月的辛勞,就此毀於一旦!

王爺命我去尋那女子,我終於在河邊找到了她,忙領了王爺去見她。王爺對她述說甚久,她竟一言未發!我真是恨得切齒,險些把她扔到河裡。


第六章◎雲起(3)

王爺歸途中,似一直在流淚。我暗下決心,實在不成,只好真用武力去把那女子綁來見王爺,生米熟飯,先吃了再說。誰會想王爺沒這麼幹,日後那女子卻這麼幹了!這是什麼世道啊?!沒有天理!

王爺回來後,傷勢加重,我知他是因那女子的絕情。我恐懼他因此心生去意,幾次要求去尋那個女子來見他,可王爺雖日日在痛苦中煎熬而過,卻不讓我去找那個女子。他終於開始發燒,群醫會診,都說立刻截去傷腿才有生機。王爺這時反要見那個女子了,不然不讓人動手。正好程遠圖那日從邊關回城,二話不說,連夜而去。

那一夜和後面的一天甚是險惡,王爺數次昏迷,若非那自稱天下第一的沈仲林一直給王爺服他的神秘藥劑,王爺大概活不下去。但沈仲林卻說王爺在等他要見的人,所以才沒有死去。

天黑之後,眾醫,除了那個沈仲林,都不敢再等下去,上奏皇上,言若拖延截肢,毒攻入心,回天無力。皇上駕臨王府,王爺執意要等。眾醫就當堂會診爭辯,只有沈仲林說什麼心意最是重要,一定讓王爺見想見之人。皇上斟酌,允許眾醫做好準備,人一到,立刻動手。

看著人們把王爺綁在椅上,他顯得那麼孤獨無助。我站在皇上身邊,已然做出決定:如果王爺此次不能倖免,我也將立刻隨他前去,給他在路上當個護衛,省得他如此孤單。心意已定,就不再慌張。反而是皇上,雖表面鎮靜,但我聽他的呼吸已漸混亂。

等了好久,還無消息,人們又開始爭論。大家都跪在皇上面前呈述己見,王爺只死咬著說不截!他以前哪裡有這樣的堅持,看來他已不是以前的王爺。正當此時,人們傳那女子和程遠圖到來,一時間,屋中一片安靜。

那女子剛進來時,我想大家都有些失望。她滿身泥濘,滿面塵埃。她看著王爺,居然不動聲色,然後展開了那天人一笑。我感到皇上都吸了一口氣,明白我的判斷不錯。那一笑容的確世上少有,滿載了歡樂得意、青春和驕傲。

王爺像是變了一個人,語氣輕鬆,說只想看她一眼,她卻反罵道想打王爺一個耳光!還管王爺叫烏鴉!皇上又抽了口冷氣,大概認識到這正是他原來一直想為王爺迴避的那類惡婦!人算不如天算,王爺還是落在了個惡婦手裡!

王爺不怒反笑,那樣子快樂得不行。後面的事情急轉直下,那女子把御醫們問了一遍,罵了一句後,就開始發瘋。她抓著頭髮大叫,然後要筆墨寫下了什麼。接著她沒了魂魄似的走向王爺,全身亂抖,頭髮飛散,眼神狂顛,嘴唇打顫。我卻從來沒見過她如此美麗,那神情充滿了對王爺的無盡愛意和依戀!我不禁感慨,原來王爺那些風塵奔波竟是值得的……可還沒等我對她的讚賞停留片刻,她竟然要為王爺截肢!世上有如此狠心的女子!還被王爺碰上了!我差點嚇得昏過去……可還沒等我昏過去,又聽她說要和王爺同生共死!這樣有情有義,不枉王爺抱了她一場……

我還沒弄清我到底是什麼心思,就被她趕了出去!臨出去時還聽她對皇上說不許打擾她,皇上居然沒敢殺了她,大概也和我一樣,弄不清她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守在外面,聽見王爺的痛聲,心被那聲音剁得稀爛,淚如雨下,哽咽出聲。可卻沒聽見那女子哭一聲!如此硬的心腸,真不像是人養的!萬一王爺不治,我們三個人一同上路,可在那邊,沒什麼武功拳腳,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打得過她,因為她好像比我更凶殘。

她跌出來後,我忙把她引到緊靠王爺的一間房,想日後生米熟飯,也很方便。

我進了王爺的房間,那躺椅上血跡斑斑。王爺昏倒在床上,皇上坐在王爺身旁。皇上搖頭輕笑,嘆氣道:「如此性情,竟和九……是絕配!」我嚇了一跳,怎麼能是絕配,如此惡婦,如何配得上王爺?皇上像自語般說:「相輔相成,原是這樣……」我聽不懂了。

皇上坐了一個晚上,直到早朝時分才離開。程遠圖和沈仲林接著來了,陪護王爺。王爺醒了一會兒,喚那個女子,她在大睡,可誰也不敢去叫她,因為她說會捅了那個吵了她覺的人,不知為何,大家都信。那女子睡到近傍晚才過去看王爺,好忍心!


第六章◎雲起(4)

這女子,以為王府是什麼地方?!王爺夢裡一個輕喚,都會有人應聲!她竟然,淫聲浪語,調戲王爺,還以唇齒喂王爺藥劑和水!可憐的王爺,毀在她手裡了!她以為外面沒有至少五個人面紅耳赤地聽著嗎?!稍有些武功的人,誰不是耳聰目明。王爺身邊的人,個個高手,字字聽得一清二楚!我嚴厲地把那些主動要求執夜的人統統訓回去,只留下了兩個口緊的和我守夜。

這是讓人難熬的一夜啊!她一會兒就侵犯王爺一下,然後就胡言亂語,夾著念個《詩經》什麼的,但基本是不堪入耳的言語,親密又曖昧,讓人心驚!但願王爺不知道這些,不然純潔不再……倒再也不會面薄了。

這一夜之間,王爺轉危為安,真讓人感嘆!我在江湖上,曾見斷肢之人,若非流血而死,也多哀號數日而亡。王爺無辜身受大難,已忍了多少非人痛苦!他如今化險為夷,也是蒼天有眼,沒有讓人寒心。

王爺一天天好起來,我從沒見過他這樣快樂。他說話含笑,多言多語,吃的也比過去多了。真是不能解釋,那女子不是個賢惠溫存之人哪!

我有時隨她到街上,仔細觀測她的行止,不得不說是這世上獨一無二。她穿著改過的王爺的衣裳,竟有另一種風流神采!不是王爺的平和安詳,而是一種無拘無束、清爽明亮。她緩步走在街頭,時常引得浪蕩輕狂之徒對她心生妄想。她還是穿那些農民衣服為好,不然太惹麻煩!

她開始深夜散步,嘆息書房,以為王爺不知道。她豈知,她遠在他鄉時,王爺都知她的行止,更何況她現在就在王府中!皇上也知道了,賜她霞帔,想把她留下。王爺讓她試穿,但卻引出自己傷懷,無法繼續。我真想對那女子說,你知不知道王爺的心?他受了那麼多的苦,為什麼你竟對他毫不關懷?

她還是離開了王爺,這次王爺都不能去看她了。她走得很遠很遠。王爺不再笑,不再言語。他常常坐在床上,許久不動,不回答人們的問詢。傳報的六七天才一次,王爺聽時都不再有明顯情緒。那女子在南方做得風生水起,王爺卻漸漸平淡悄然。

王爺忽有一天說他要去邊關,因為那女子與程遠圖約了五月十五見面。她約了程遠圖,竟沒有約王爺!王爺心中的苦楚,我不能點明。那一路風塵,多少顛簸!王爺終於到了邊關,那女子卻與程遠圖和沈仲林草原縱馬,入夜才歸!

她醉意衝天,胡言亂語,就在王爺帳前,反覆徘徊,不進帳中!我從沒見過如此無情的女子!王爺傷病之身,千里迢迢來此,不僅不能換她一聲謝意,她竟還不想見一見王爺!我越想越氣,終於一掌把她拍了進去!

可過了一會兒,我就後悔把她拍進帳去,我該把她一掌拍死!她竟然……還用……然後……一走了之!這種人在江湖上,有個名字,其中有個賊字,人人得而誅之!

為了不讓王爺難堪,我一直等在外面,直到王爺穿好衣服喚我,才走入帳去。王爺坐著,穿著一襲薄襖,面容平靜,若有所思。

我說道:「我可為王爺除去此人。」

王爺苦笑,輕聲說:「她死,我死,她亡,我亡。」

我心中痛楚,王爺對她用情如此,已完全超乎俗世人間的綱常禮義、道德人倫!這是魔境還是聖境,我實在不知道!

王爺嘆了口氣,說:「盡快,尋她來見我。」

王爺邊關回程中,身染風寒。一回府中,就臥病不起。日日昏睡,不思飲食,口中時時喚那女子的名姓。我知他的內功修為,根本不會如此易病。定是他心中愁鬱,傷及身體。我派人到處查尋那女子,可她輾轉遊蕩,一天一個地方,讓人摸不到去向。我托多人給她傳信,讓她來見王爺,她竟一概置之不理!

皇上知王爺重病,親探王府多次。我不敢告訴他營帳的真實細節,怕他一怒派人追斬了那女子,王爺就真的沒了生機。我只說王爺心念那女子,可那女子實在難尋。我為皇上效忠三十五年有餘,這是我頭一次向他隱瞞實情。我垂頭嘆息,不敢看皇上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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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雲起(5)

皇上為引那女子前來,讓人廣貼皇榜,尋天下良醫為王爺治病。這其實是個幌子,自截肢後,王爺除了那沈仲林,根本不讓別人為他看治。皇上只不過想傳消息給那個女子,讓她知道王爺病危,也許她心懷惻隱,就能回來見一下王爺。可榜出月餘,只招來了無數各色人等,那女子根本沒有蹤影!我知她以往的絕情絕義,但此次是她的登峰造極!

沈仲林終於醫好了王爺的風寒,可王爺的心病無藥能醫。王爺吃得越來越少,越來越瘦,不成模樣。我心痛到底後,就不再憂傷。大不了一死而已!我自會隨王爺前去,臨走時殺了那個女子,讓王爺終於和她在一起。我護在王爺旁邊,諒她也不敢怎樣。只不過我得注意王爺動靜,別讓他逮住我,又許什麼誓言。

沈仲林把她扯來時,我已定了主意,如果這次她還要離開,可以,先給我留下一條腿!當然我得背著王爺去和她講,不然會被王爺制止。

她進去一會兒就放聲大哭,我一驚,開了門,就要衝進去,見王爺的手稍動了一下,就退了出來。她又哭了好久,但我還是覺得太短!應該讓她哭上幾宿,償還王爺為她流的眼淚。

王爺要吃飯了!兩個人還……真是一對冤家!我白為王爺生了那麼多的氣,兩個人一擁抱,王爺自己就沒了骨氣。

我實在受不了他們之間這種起起落落,折騰死人!決定從此再不管他們的事情!

那女子行事甚是古怪。

我平生沒見過這麼多話的女子!嘮嘮叨叨,無止無休!他們談到書籍思想時,王爺尚能開言闡述,有機會說上許多句。那女子講到她那奇異的故鄉種種時,王爺只能聽著!我是王爺最近的人,王爺在屋中,那女子說話就輕易傳出門外,我和大家聽個夠。王爺在屋外時,我貼身看顧王爺,更無法逃離那女子的沒完沒了!

故事笑話之外,她還講那裡的飲食(有個叫麥當勞的人,如此惡劣的名姓,大概得窮困而死)、穿戴(短袖短裙?!下流之極)、年度節日(情人之節?傷風敗俗)、日常用度(為何用電腦?自己腦子何用?手雞?會不會飛了)、地方傳說(劉三姐?另一個多嘴之人)、宗教信仰(受難恕人?那不就是王爺嗎?!王爺該是那什麼酥的知音了)、神話故事(奧林匹克是什麼武功秘籍)……我已經放棄要弄清她這些話的真假之念,無論如何光怪陸離,只有聽之任之。她講什麼這世上還有藍眼黃髮之人(這不是妖怪嗎),有什麼美但可惡的國(她沒去成,幸虧!不然王爺怎麼辦),講什麼長脖鹿和樹袋熊,大象河馬和袋鼠……

府中人們總爭相給王爺當差,我知道他們就想聽這女子講話!我更要親護王爺,因為那些人聽入了迷,有時會忘了該干的事情!

王爺總含笑聽著,還常問些問題,那女子更是聒噪不堪!

婦德講究女子寡言慎行,笑不露齒。這女子毫無任何教養規範,大聲喧嘩,笑聲震耳,還手舞足蹈!但王爺看著她,有時竟歡喜得眼中有淚。我只能嘆天地萬物,相生相剋,奧秘難解。我就是看她不順眼,也不得不說她的確相生王爺。王爺雖然性情依然平靜安詳,但眼中透出的活力,竟比過去還強盛。我終於放下心來,知道王爺不會離去。

她為王爺設計了假肢,讓王爺自己走路。我知王爺從小行止優雅,向來不願使用雙拐,可他卻願意試穿那女子設計的假肢。王爺剛穿假肢練習走路時,真是痛苦無比!他痛得汗透衣衫,臉色慘白,身顫手抖,斷肢處磨出鮮血,但他仍然堅定不移,就是因為是那女子所建議!我願意天天抱王爺百次,免他受這樣的折磨!可那女子見狀,不為所動,只一個勁在旁邊微笑稱好,如此狠毒心腸!可憐王爺忍苦負痛,依然強顏歡笑,還對她說謝謝你?!真是讓我無語。

她出奇的善妒,不僅不容任何女子,還不讓王爺再住他原來的王府。我聽她曾自語說什麼這裡有太多的往昔和陰鬱。她自己畫草樣,建了新的別苑。其中小湖草地,花木蔥蔥,還有什麼兒童遊樂的場地。所有的房間都是朝陽。王爺倒十分高興,離開原來的王府時都沒有回頭看一眼。

第六章◎雲起(6)

自從她試了霞帔,引王爺落淚後,她就儘量不穿女裝。她只穿改過的王爺原來的衣裳。我知她怕重蹈覆轍,不想讓王爺看她時想起什麼女子。我感慨她一片苦心,好在王爺過去的衣裳,件件上等精緻,倒也不虧了她。

她曾厚葬了一匹馬,哭得兩眼紅腫,弄得王爺也和她落淚。她管那匹馬叫救命恩人,那馬明明是棕色的,她愣說是她的童話白馬。那馬原是王爺府中的馬,她偏說是上天派來救她的。她立了碑,那馬有名有姓,叫馬路路。我當時覺得她實際上是個瘋子,只是藏得很好。

……

我唯一佩服這個女子的地方,就是她為王爺生了四個孩子,後面兩個還是雙胞胎!富貴之家養起來的女子大概就死在生產上了,可這女子簡直比民間農婦還要強健!定是貧苦出身。懷孩子對她來說真如乾柴枯草,見火就著,還如芝麻開花。生時也沒用幾個時辰!

她生產時哭喊得地動山搖,這其實也不算什麼稀奇。可王爺聽她叫痛,就不顧人們阻攔,堅持進屋。接生的人說王爺在她身後抱了她,握著她的手一直對她說話,流淚不止。直到孩子生下來,那女子哈哈笑了,王爺的淚才停。這真是亙古至今,從未有過!我想起當初她給王爺截肢,一滴淚也沒掉,實在為王爺不值!

她生了第一個孩子後,王爺就說不再要孩子了。我心中不滿,那女子一定是向王爺抱怨了生產的艱辛。雖然那孩子是個男孩,我還是希望王爺子息茂盛。我原想去和她談一談,告訴她些婦人的規矩。可還不及我找到與她單獨相談的機會,我就聽一日她把王爺撲倒在床上,說不要孩子就是不要她,她要強迫王爺要孩子,也要強迫王爺要她。因為她非常想要王爺,還十分想要王爺要她,而她要王爺要的王爺不要也得要,所以王爺就得非常十分讓她要,還得十分非常要了她……每當她如此說話,我都想一劍殺了她。可王爺聽得懂,我也沒辦法。我忙把紛紛聚過來的人們都踹走,但他們還是聽見了一些那女子的無恥話語和行徑,以及,王爺的笑聲。

後來,生產時她依然吱哇亂叫,王爺依然抱著她淚下不干。事後,王爺依然說不要了,她依然強迫王爺要……

我想告訴王爺別太認真,世間女子就是因此才有用。她們日後都會忘了這疼痛,弄不好還會以此為榮。可王爺對她情深如初,日日與她相伴,和她歡笑言語、打牌下棋(都是那女子的把戲)、散步出遊,或聆聽她對別人的談吐叫罵,從不厭倦。見她快活,王爺就笑容滿面,願意與人言談,練功讀書,興致盎然,連打坐時都似有笑意。見她不舒服,王爺就不言不語,吃不下東西。好在那女子笑口頻開,王爺也就歡樂常在。我終沒敢開口說那女子的任何壞話,怕王爺和我產生距離。

四個孩子出生後,沈仲林來說他終於按王爺的要求配出了藥。我心中猶豫著是不是把那沈仲林殺了算了。那之後,他們真是……可沒有了更多的子女。(我曾擔心王爺子息,後來發現,真是白操心!我隨皇上二十六年,見過多少後宮春色,可比起他們所為,都屬古板規矩。)我十分遺憾,他們都還正當青春,那女子完全可以再給王爺生上十個二十個的,王爺心太軟!

我倒也該知足,這四個孩子一個個各有千秋!那第一個男孩長相上簡直是與王爺當年一模一樣,只是性情沒有半分相像。他兩歲話語成句,四歲自讀詩書,能將篇章,無論長短,閉目倒背如流,聰穎無比。那對龍鳳雙胞胎,男孩不喜書卷,但從小就愛坐在那女子腳旁,聽她對人叫嚷。那個女孩,兩歲時就看得出,日後必為人間絕色。那個老二,出生時就有九斤一兩!這個孩子一歲時,打了一拳在我眼睛上,我半天看不清東西。這孩子四歲時,我就知道,這是個練武奇才!老天對我不薄,唯恐王爺的武藝讓我蒙羞,我六十六歲時,讓我得到了我一直想要的可傳武功的徒弟!

可無論他們後來如何恩愛異常,我永遠不會忘記那營帳一場。那女子就是一個世間罕見的悍婦!雖然王爺可能想得不一樣。


程遠圖番外(1)

我平生第一個完整連續的記憶是我正從府中大堂的房頂上一路下滑,跌往地面。大地急速地向我撲來,但還是不夠快!我比它快,因為我有時間在空中蜷身翻了一翻,腳尖著地的一瞬間,低頭縮肩,雙手一撐,又是一串滾翻,然後停了下來。動了動全身,沒事,隻手上肩頭有些擦傷,如此而已。我那年九歲。

耳中這才聽到哭喊聲一片,抬頭看見我的娘親,朝中第一武將平寇將軍永安侯的王妃,暈倒在地上。我心中覺得她有些大驚小怪,我爹回來又得教訓我一頓。一會兒我娘醒轉過來,看了我,臉色蒼白地說:「你這逆子!我為何生了你?!」接著大哭起來。我就知道我爹是對的,女子就是麻煩!

我爹大我娘二十歲。年輕時,他為國征戰四方,戎馬倥傯,說不願耽誤女兒家的青春,沒有娶妻。直到他近三十六歲時,先皇做主,把當時皇后十六歲的小妹妹賜給了他。有下人說那小妹妹從小嬌生慣養,脾氣急躁,容貌不佳,找不著人家,所以皇后才請先皇做主把她嫁給我爹。也有下人說是因為我娘大街上看到了我爹入城時在馬上英武的面容,死乞白賴要嫁給我爹。我看我娘長得還可以,所以我相信後面一種說法。可有一次我問我娘,是不是您當初玩命要嫁給我爹的?她抬手就打了我一個耳光!我娘的性子是不好,也許前面的說法也對。

我娘生我時才十八歲,可我爹已年近三十八,就等於四十了。我娘生我很辛苦,據說差點丟了性命,以後再也沒能有更多的孩子。我娘極妒,根本不讓我爹納妾。我爹也沒這興趣,說我娘一個就夠煩的了,多一個,又多十倍氣惱。

那天我爹回來,聽了報告,上下看了看房頂和地面,又看了看在一旁氣哼哼的我,不怒反笑,哈哈道:「我將門有子啊!」我娘氣得跺腳而去。第二天,我除了常練的武功外,開始向另一個師傅學習兵法策論、戰陣術謀,實在十分有趣!

我娘常帶我入宮見她的皇后姐姐,我和太子從小相識。雖然我們算個親戚,可我從來羞於啟齒!我爹對此也諱莫如深,說什麼他一世英名,毀在了裙帶關係。我娘聽後總是暴怒,追著要打我爹一頓。兩個人跑到屋裡,聽著的確是打了一架。出來了,就高高興興的樣子,不知道誰勝誰負。

為了給我爹雪恥,我每見了太子就和他比試武功,他比我大六七歲,自然總把我打得大敗。我七歲那年,先皇后添了個皇兒,但我對此毫無記憶。只記得十歲時再進宮,太子已不再和我打架,反而讓我去和他的小弟弟玩。還反覆說,如果我打了他的小弟,他就會當著全宮女子的面,把我打翻在地,滿臉抹泥,讓我永世沒臉見人。

他那小弟弟,後來的九王爺,那時才三歲,坐在那裡,像個瓷娃娃,安安靜靜的,平常根本不出聲,說話只一兩個字,不成句子。據說那時皇后一直擔心他日後不會講話,或者,更糟,是個傻子!我和他開始玩耍,其實主要是我在他面前展示我剛剛學的武功拳腳和談論一些剛學的策論。和他玩了一年多,他才開始說了五個字以上整句的話,皇后對我另眼看待,讓我常陪他左右,最好每日都來。

我本來不願意和一個那麼小的小孩玩,但一來二去,成了習慣,幾天不見他,還會想他。就喜歡看他在那裡安靜地坐著,聽我練武演講,讓我感到些被崇拜的得意!

我二十歲出頭,我爹年邁,皇上,就是我打不過的太子,朝廷換將,賜我爹終生榮耀,解甲歸田。我爹回來,不喜反悲,醉酒之後,看著我說:「怎麼沒早十幾年……」我娘大鬧起來,說早十幾年,她在哪裡?我爹不理她,只喝酒。我娘大哭,我覺得她是裝的,但我爹最後繳械投降,不敢再說早什麼年了。

我心中也不快,換的將軍正是我在王爺處常見的那個朋友的兄長。那兄長大他十八歲,說是異母所生,但我就覺得不對,兩人長得完全不一樣。那個朋友有些陰沉,但王爺不計較,我也不好說壞話。我們兩個都是和王爺一塊兒玩,私下裡誰都有點看不慣誰。唉!傷心往事,真不願想!


程遠圖番外(2)

從十五歲起,我娘就為我考慮娶妻,讓我十分厭惡!我爹倒是不急,說什麼大丈夫何患無妻。我反覆說,無論何等人家,必須我中意才可!我娘開始在各種場合,安排我「無意」中遇見些女子,都十分可憎無趣!一個個就會低頭竊笑,哼哼唧唧。還有大膽的,看我一眼,就滿臉通紅,忸怩作態,搔首弄姿。我看著就煩!終於明白我爹的苦惱。女子有什麼好?還不如和王爺待著舒服些。當然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可不喜男風,噁心死人。這樣一來二去,我到二十七八還沒娶親。我娘已急得發瘋,可她越瘋我越不願意,反正我爹三十六歲才娶,我還有至少七八年,到時候隨便找一個,少煩我的最好!

王爺失蹤,都因我沒去和他狩獵!我帶人漫山遍野地尋找,找到了崖下穿著王爺衣服的屍身!自出生以來,我從沒有過如此悲傷!我日夜酗酒,只叫著王爺的名字,想起我們近二十年的交情,明白王爺已成了我的兄弟。我沒有骨肉兄弟,但王爺是我連著心的弟弟!我想起他三歲時的樣子,甚至記起了他當時穿的淡黃色精美的童衣。這麼多年來,我一直以為我是在陪他玩,可他走了,我才知道他實際是我的一處主心骨……

王爺被人救了回來!還是遭那位朋友的陷害!我去看他,見他被折磨得不成人樣,當場哭出來!王爺卻平靜如昔,對我輕聲說:「皇兄撤定遠將軍之職,邊關無將,國防空虛……」我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立刻對他說:「我程遠圖願為國效力邊防,請王爺為我向皇上舉薦!」

我回到家,興奮得無法入睡。拚命舞劍,把兵書扔得滿地都是。我年近二十九歲,但對外一律自稱三十。雖然娶妻上,顯得有些老,但被賜為將軍,卻顯得太年輕!為什麼這兩個不對調一下?!我那年過六十七歲的老爹,和我一起發瘋,一個勁兒摩拳擦掌,說什麼他也要和我前往邊關,再為國披甲上身,願意戰死沙場。說什麼我沒有實戰經驗,他可以在一旁為我出謀劃策。這簡直是幫倒忙!我娘又哭得稀里嘩啦,說我早應該娶妻生子,也就無後顧之憂了。他們真知道如何打擊我!有這樣的父母,我還要敵人幹什麼?!

半月之後,皇上朝堂建議,點我為將,當即遭到眾多反對。大臣們都說我年輕沒有經驗,如此重託,恐有失誤。皇上只好說暫緩此議,再做斟酌。一停就是兩個月!

我急躁不安,心頭煩亂!

我知道皇上也想尋覓他人,但這次他更注意人的可靠。那收留了害王爺的人的大臣,明明是以前反對他的人,定遠將軍還掌了軍權!據說這次調定遠將軍回皇城,皇上用了火急金令,派皇宮死士為傳令者。命傳令者宣旨後,要求定遠將軍即刻上馬出營,不可多說一句話!如稍遲疑,傳令者必須將他立斬當場!因為事情來得突然,定遠將軍不明所以,就給押回來了。想來,那人的復仇之舉沒有和定遠將軍商議。如果那人沒有被仇恨迷了心竅,再等幾年,等定遠將軍強大到可以軍令有所不受的地步,後果不堪設想。皇上沒能滅了他滿門,心中十分鬱悶,擇將就更加謹慎。

我原來只指望著我與王爺的交情讓皇上放心,就再點我,可這期間,邊關無將,韃虜輕易破關而入,佔我領土。朝廷上口風變了,大臣們漸漸說,有誰沒誰,先點個就行了。我私下懷疑這是皇上的手段,逼眾臣附和他的意願。他竟能容韃虜犯境,失城陷地來換我的任命,實在讓我心中不寧!

終於,皇上再點我為將,這次竟得到一片同意之聲。我一方面覺得心願得償,另一方面開始焦慮混亂!我自詡熟讀兵法術謀,武藝高超過人,但畢竟毫無實戰經驗,此時又正當多事之秋,我沒有時間熟悉準備,倉促應戰,是否妥當?我是否能夠不負皇上和王爺重託?我是否真的能擔此重任?也許我真的該帶著我爹,關鍵時候,有人商議。我爹現在離不開我娘,我娘一定同往……朝中最年輕的將軍,程將軍出征,帶著爹娘……我自刎吧!


程遠圖番外(3)

王爺那段時間神出鬼沒,經常不在家。在家時也是副疲憊不堪的樣子。我去找他,他常常不發一言,半閉著眼,只聽我說。我如以前一樣,感慨朝政,講講我的宏偉志向,但有時我都覺得話語裡有心虛的意思。

有一天,他忽然說:「我想,讓你,見一個人,我的,朋友。」說時,眼睛不看我,似乎要閉上。他受難回來後,說話常常吞吞吐吐,我倒也不以為意。他接著把時間地點告訴我,是在一個兩天路程的小鎮。他竟連飯館名字都告訴了我,可見他到過那裡多次。更奇特的是,他讓我務必著簡裝,不能叫他王爺,要叫他佑生,實在讓我莫名其妙!

那一天,我到了那個鎮上,找到了地方,一進門,見王爺一身藍色粗衫,頭上只紮了個帶子,坐在一個農人打扮的小廝旁。我從沒見過王爺如此裝束!一時不知如何言語。王爺從小服裝精美異常,其中繡品多是天下所貢的御用之物,皇上在轉賜後宮之前,總挑上上品賜給王爺。他頭上常簪稀世美玉簪子,髮髻冠帶鑲嵌明珠寶石。其他玉珮金飾每次換服時必是有新奇式樣,從不重複。他服飾之美勝過我所見過的宮內宮外所有女子,但我常見之下,早已習以為常。現在見他這樣簡陋,心中不禁有些苦澀。

王爺不看我,手都不抬離桌子,說了我的名字和那個小廝的名字。我這才看了一眼那個農人小廝,裝束低劣,頭上紮著一方黑色頭巾,人長得不過是眉清目秀而已,王爺這是為何……

那小廝開口就說我年輕,正打在我的心頭!我心中怒火驟起,馬上冷語相向。原來還看著王爺的面子,不想給他壞臉子,現在他自己倒找上來了!他非但沒有退縮,反而問我是否想聽他講一個年輕將軍的故事,我當然想聽!看看有沒有人像我一樣面臨過如此處境。這時才發現我根本沒記住他的名字,王爺又重複了一遍:「雲起,任雲起。」從此,這個名字我一輩子不能從心中抹去!

他講了那個將軍和他的夥伴的輝煌戰績,他們和我一樣,出身豪門,沒有太多實戰的經驗,但他們只憑著熱血傲骨、無敵的勇氣,不懼強敵,捨生忘死,救國於危難之際,以少勝多,大敗了來犯之敵,創下了軍事史上千古憑弔的奇蹟!

這故事讓我聽得熱血激盪!而那任雲起在講述時,臉上神采迸發,兩眼明亮,似發出光芒,我初見時根本沒發現他如此動人!他拍案離座而起,揮手言談,豪情瀟灑,如入無人之境。我一時意醉神迷,只覺無比快意!

突然,他看向我說:「程將軍,我說你年輕,可是貶義?」然後一笑,我心一跳,那笑容英俊之中,似是有隱約柔情,我幾乎以為他是個女子!可他接下來的話語,根本不可能出於女子之口!他講的是臨危受命,講的是豪情和信心!他把危險看成良機,把逆境看成了奇遇!這正是我苦苦尋找而未得的東西:對勝利的信念和以死相拚的勇氣!

原來是這樣:無論我是否有經驗,無論我是否年輕,一切的勝算都在我心中!只要我選擇了勇往直前,這世上就沒有可以阻擋我的障礙!

我心中豪情萬丈,與他兄弟相稱,開懷飲酒。他又分析了那將軍的制勝之道,我從中明白了我當下要做的事情,話題大開,無盡言語……好酒,好談吐,好暢快!

我們到了河邊,水光月下,他放聲歌唱,我拔劍起舞。我的劍在他的歌聲裡閃耀迴旋,和著他歌中的節拍……

這是我後來多少次回憶的情景!多少次,強敵環繞,殺聲震天,血雨腥風,我在我劈開死亡的劍光中,恍惚聽到了,他的歌聲。多少次,寒夜漫長的營帳裡,北風呼嘯而來,我手握著劍柄,獨立於孤燈之下,隱隱在風中聽到了,他的歌聲。多少次,我在狂奔的馬上,追逐著潰敗的敵軍,我在耳邊將士的吶喊裡,聽到了,他的歌聲……

我醉後臨睡去前的念頭是,他如此風采動人,若他是女子,該多好!我願與她縱情邊關,指點江山,她的歌聲,我的長劍,相隨相伴,一生無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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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遠圖番外(4)

我不知道我怎麼睡到了王爺的車上,再醒來,車行中,我頭痛欲裂。王爺半倚著靠枕躺在我身旁,他看著我的目光,似有種悲涼。我對王爺說:「那位雲起弟,太對我心意!以後我們三人可以常常相聚……」他半垂下眼睛,沒說話。我想到我該馬上奔赴邊關,也許他是不捨,就說:「等我大捷回來,再聚不遲!」王爺看了我一眼,似乎輕嘆了一聲。

我在邊關總回想著那次相見。

大捷後,我一回皇城就先去見王爺,想定下與他同去見雲起的時間。一進府門,就知不對,醫者如群,人心惶惶。我進屋,看王爺的樣子危險。他見了我,強笑道:「幫我,去找雲起,來此。」他旁邊的人要去,但他看著我,那目光似有深意。我點頭而去,一夜狂奔,找到雲起,帶他奔回。有人早安排下沿途馬匹,我們晚上才到了王府。

雲起在馬上僵坐不能下馬,我將他一把抱下來,心中一動,他腰肢柔軟,不像男子。可事情緊急,我拉著他飛跑到王爺屋中。

這次我才明白了王爺和他之間的情義!

他對王爺信意笑罵,王爺竟如此歡樂。他要給王爺截肢,還願以命相抵!他轉身看眾人,我看入他的目光,他點了我和那個油嘴滑舌的沈仲林。

可我一直在想,他是不是女的?!那腰肢和笑中的柔情,似是女子,可女子哪裡有如此豪情和膽量!我想起我娘的哭哭啼啼,想起我所見眾多女子的可憎模樣,他怎麼可能是女的!尤其在給王爺截肢之間,我都熱淚盈眶,他只是發抖,沒有流下淚。他不會是女的,只是個女裡女氣的男子!

截肢後,他和王爺單獨在一起。我疲憊不堪回房休息。腦中一片混亂,王爺那似有深意的目光,雲起的腰肢,他與王爺同生共死的情懷……如果王爺真的不測,我能不能以有功之臣的身份為雲起向皇上求情,留他性命?王爺為何那樣看著我,是不是想把他託付給我?他對王爺如此不捨,為何他獨自在小鎮,不在王爺身邊?……

後面的日子,我們四個人常在一起。那小沈與雲起油腔滑調,兩人一唱一和,我聽著雲起的話,覺得好笑,聽著那小沈的話,就覺得心煩!可王爺似乎總在微笑,毫不在意。

他還是要離開王爺!王爺擺宴屋中,我們再次把酒暢談。可是有什麼就是不一樣了。他說我喜歡的我得不到,我一下子明白,他在說我對他的心意。我自己尚不明了,他竟已看清楚!王爺抬眼看了我一眼,我不敢看王爺的眼睛……他講到他喜歡男子,我心慌意亂,竟說可以犧牲自己!按理說我該羞愧難當,可那時及此後,我回想我的話,都沒有後悔過!

他在酒中談笑風生,眼梢含情,唇邊帶笑,一會兒流淚,一會兒狂笑,加上那些奇談怪論,弄得我神魂顛倒,差點控制不住自己地要問他……只能拚命喝酒!

次日我們走了一路,那小沈嘮嘮叨叨。我總想問雲起,卻不知該如何開口。說什麼呢?你是不是女子?是又怎麼樣?她明擺著喜歡王爺。不是又怎樣?他還是喜歡王爺……

後面那段日子其實過得很好。我不管他是男女,知道他會前來邊關,心中有這樣的等待,很美妙。我專心操練鐵軍,想著到時候讓他看一看我程遠圖的作為!

我讓人從皇城隨時打探他的消息,知道他在南方做得紅紅火火。但來人也說人們都知道九王爺對此人甚是關照,常安排人事和其他種種幫助,為他擋過一些麻煩。可他本人根本不知道。我知王爺那性子,平常不言不語。若是開口,人們都會聽從。更何況皇上自他回來後,對他真是厚愛得無以復加,十有八九,不等他開口,皇上就幫王爺把事情辦了。

約定的日子近了,我越來越高興。小沈來得早,提前了幾天,到了就給兵士們治病查體。我心裡實際是喜歡他的,可見他嬉皮笑臉,就覺得可氣。在約定的日子的前一天,王爺到了邊關!我驚訝萬分。我與他相識近二十年,何曾見他如此主動,不請自來!王爺顯得疲憊羸弱,一直閉著眼睛不說話。他身邊的晉伯,一臉不快的樣子。知他是為雲起而來,我就把他們的營帳安排在一起。次日我聽到關卡來報,說雲起到了。我去王爺處,他半躺那裡,依然不睜眼睛,只輕聲說:「讓他,來見我。」我知他疲倦,就和小沈到邊卡上迎到了雲起。


程遠圖番外(5)

他和我想的一樣,依然活力四射,眉目有情。他歡樂談笑,我對他說王爺到此,他不喜反憂。我們看了鐵軍操練,我挑明了我感激他對我的點撥,他腦中明明也想著王爺,可又遲疑不往。

那是我唯一一次與他縱馬馳騁草原,任和風撲面,透身而過,追逐飛鳥,看月升日落……那是我唯一一次與他在草原夜色下飲酒歡笑,縱橫暢談。篝火邊,他的聲音柔和如歌,他在火光中的面容美麗又生動!我當時也知如此良機,一逝不再,多想就這樣到深夜,就這樣到天明!可想到了在營帳裡等待他的王爺,他疲憊的面容!我建議大家回營,讓他去見王爺。他離去時,我心中一痛,此乃我平生以往無有之事,讓我又驚又憂。

我尚在營帳中體會我們的談笑,雲起突然入帳,求我派人送他出營。他渾身顫抖不止,淚水滿眶,完全是個女兒模樣!是不是向王爺求歡未遂?是不是遭王爺唾罵?是不是……我反而不能點明,只說王爺從不侍男寵,他也有意,讓雲起等一等……她狠扇自己一個耳光,不讓我再講下去。我握了她的手,那手雖有些剛強,但修長隨和,有些涼,是位女子的手。我對她說我為她保此秘密,她是我永遠的雲起弟,我永遠佩服她……這樣保持著原來的樣子,她就能依然是我的朋友,還會容我與她接近,不會和我斷了往來。

可我不敢說,如果她真的和王爺沒有了希望,我會……我就能一生無憾了……我不敢說,剛才在我明白她是女子的那一瞬間,我多想……

我送走她後,心中煩躁,胡思亂想。在外面走來走去,發現王爺的營帳還亮著光。我到簾前,晉伯問了王爺,王爺讓我進帳。

王爺的薄襖扣到頸間,他坐在那裡,面色有些蒼白。我在他身邊坐下,他沒看我一眼,眼微合著,過了一會兒,才輕聲說:「她走了麼?」

我回答:「是,王爺。」想了想,這是我不是兄弟勝似兄弟的人,雲起是我長這麼大唯一心動的人,如果雲起喜愛王爺,我應該幫幫她,就說:「雲起她,甚是驚恐不安,幾乎落淚,我看,她對你,也是真心……」說完,想起我對雲起也說過關於王爺類似的話,是在撮合兩個人啊,我心中酸澀,無法繼續。

王爺似乎合目笑了一下,肩膀抖了抖。他嘆了口氣,說道:「你,告訴她,我,聞她離去,驚懼異常,讓她回來見我。事情,不是她,想的那樣。」

我想這兩個人中間一定有什麼誤會,又一次感嘆造化弄人!王爺遇難後變得少言寡語,不到要緊關頭,不會長篇大論。他又是這麼一個性子,安安靜靜的!那雲起,性如烈火,直言直語,怎麼能這樣隱晦不明地和她往來!如果我日後真有機會……我一定會死纏爛打,每天騷擾,日日攻擊,使盡渾身解數,用上我無數兵書伎倆,直到我把她攥在手裡!一旦被我所得所愛,她根本就別想離開我一步!實在不行,床上……我聳然一驚!王爺還是想見她的啊?!我在想什麼?!

我們坐了一會兒,我見王爺疲倦,就告辭了。臨出帳門,我又看向王爺,他面容平和,可其中似有傷感。

後來,小沈說王爺染病,似是情傷,竟是要尋到雲起才能治病的意思。我傳信給雲起,她沒有理我。我讓小沈守株待兔,終於找到了她。小沈告訴我,王爺見了雲起,起死回生,兩人和好,我心中隱痛梗塞。

又一月餘,傳皇上賜婚九王爺一位名不見經傳的普通女子為妻。我反覆打探,那王妃的姓名不是雲起。而雲起在王爺府上公開辦公,人馬往來,形成一景。

兩月之後,初冬,邊關平靜,我奉旨回皇城與皇上商討軍機。約了小沈,同去王府。我們到的那一天,王府安靜,門外告示說,這是任雲起的雙休日,除緊急要事,不見人。什麼是雙休日?我疑惑道。小沈得意地說,就是干五天,歇兩天的意思。我怎能不哼他?

我們馬上見到了王爺,他依然靠坐在床頭,半身蓋著被子,人可真是神色煥發!雖只穿了一襲素藍裌衣,發上除了一條緞帶,無任何其他裝飾,卻顯得高貴絕倫,風采卓然。我好久沒見他如此的生機!讓我想起很久以前……但現在的容光似是更深刻。


程遠圖番外(6)

我們坐下,寒暄後,小沈問:「雲起哪?」王爺說:「就來。」我實在忍不住,就說:「傳聞王爺有再婚之喜……」小沈笑了起來,一副他比我懂得多的樣子。

王爺盯著我的眼睛,那目光明淨誠摯,還似有一絲歉意,他慢慢地說:「她,不願,以王妃身份,見人。」

我心頭一撞,最後的幻想成了碎片,就一笑,說道:「恭喜王爺了!」這是我的弟弟,他三歲時,我就和他在一起了,我為他高興啊!只是心中……

門一響,雲起進來,手裡拿了個一頭是一圈皮革加繫帶的木頭粗棒似的東西。仍是男子打扮,她穿著王爺以往的一件衣服,滿臉歡笑。見了我大喊了一聲:「程大哥。」我忙抱拳答:「雲起弟。」她既然想這樣,我自然順她心意。

小沈馬上說:「又改過了?」雲起眉飛色舞地說:「是啊,這個工匠十分了得!對我的意圖領會正確!只一天就送來了。」兩個人馬上在一起對著那木棒一通撫摸評點。

王爺看著我疑惑的眼神,一笑說:「這是,雲起,為我設計的假肢。」我胸中一熱,這回王爺,沒有娶錯人。

正想著,雲起到了床邊坐下,彎身給王爺帶上假肢,小沈在一旁指指點點。雲起在王爺腿上腰間繫好帶子,半扶半抱地把王爺攙著站了起來。我看著,只覺震驚!自王爺回來,我就從沒有見他站起來,這有點像看著死去的身體又活過來一樣。

可別人都習以為常了,雲起攙扶著王爺在屋裡走了幾步,王爺說:「我想,出去看看。」雲起說聲好,回身拿了件厚的長衣,給王爺披在肩上,又拿起王爺的手,放到袖中,一隻,另一隻,再把衣帶一條條繫上。王爺不動,任她擺佈,只微笑不語。然後兩人五指相扣地拉了手,雲起把另一隻手扶在了王爺的胳膊上。

我看得張口結舌,餘光裡見小沈也張著個嘴。我們兩終於對視了一下,小沈做了個牙疼的表情,我從來沒覺得他如此有趣!

我們出了房門,初冬的午後,天色陰沉,飄了微雪。王爺在雲起的攙扶下,走到了院子中間,我們也站在他們旁邊。我不禁想起那天我去找雲起,帶她一路騎馬奔來,那也是這麼一個微雪的初冬之日……

就聽雲起說:「這倒像是我們為你截肢那夜的白天……」小沈說:「是啊,也是這樣下了小雪,對不對,程大哥?」我何時讓他稱我大哥了,但哼了一聲,「確是相似。」王爺嘆了口氣說:「我當時,根本不知道,外面的情景。沒想到,是如此美麗……」

大家半天沒說話,只看著零落的雪花,從空中,飄下來……

我回家,依從娘的心意,娶了她為我挑選的妻。我征戰南北,成了本朝名將重臣。我爹臨死時,含笑對我說:「好小子,比老子強。」

我每次回城,必和小沈同去看王爺和雲起。雲起從來男裝,我們也從不稱她為王妃。外人都以為王爺另有妻室,雲起只是男侍。我們經常暢談歡笑,徹夜不眠,她的手總是和王爺緊緊相握。王爺還是言語不多,只是總在微笑。

我常常想起……又努力忘記……我只願能像現在這樣和他們相見,看他們恩愛,為他們高興,和雲起暢談……我告訴家人,哪天我走時,一定要葬我在他們旁邊。

他們,一個是我連著心的朋友,一個是我動了心的人,我要和他們在一起。

我多年後的一次拜訪,和小沈路過他們別苑的大花園時,看到一個異常矯健的身影翻飛跳躍,如此靈巧!我不禁駐足細看,是那年逾七十的晉伯在教習一個孩童。那孩童真是武學天才,動作中明明是規矩的招數,卻能信手更改,變得不可捉摸。晉伯滿面笑容,樂不可支。那孩童見了我們,跑過來,用那雙光可透人的眼睛看著我說:「程將軍嗎?你可得給我挺住!等我十年,邊關上,我去接你的班!」言辭中豪情衝天,震我肺腑!

但更讓我震撼的是,這是個,不到十歲的,女孩!


民間番外(1)

曾被譽為天下第一美男子、才子、不世奇才的九王爺,自他的正王妃過世後就再也沒有展現他的非凡才華。他再也沒有賦詩吟句,世上流傳的都是當初他為正王妃所吟的讚美詩句。他再也沒有揮筆留下他秀美異常的墨跡(有人說他最後的筆墨是寫在三張下等紙上的什麼紅色牆壁的戰爭之類的莫名言語,專家鑑定後,居然說是他的筆跡而且時間正是他的正妃過世前後!可見王爺心痛愛妻,失了心智,也有胡寫亂畫的時候)。他再也沒有吹簫,那據說是人間哪得幾回聞的簫聲,永寂。可見他感念顧家小姐的知遇之恩,竟放棄了他絕世的音樂才華。感人哪!這故事和伯牙摔琴謝知音子期的故事,一同膾炙人口了。

他深居簡出,不再著華服美裳,不再泛舟水上,幾乎隱世。皇上為續皇家血脈,強配給了他一個不見經傳的填房王妃。據說那王妃羞慚於自己遠遠不及王爺正妃的風華絕代的容顏,從不敢露她的臉。她永披面紗,幾乎不敢在人前說話。人們說王爺不再刻意尋覓另一位像他正妃一般的神仙伴侶,是因為曾經滄海難為水啊,他發誓永不再涉愛河,終生為死去的顧家小姐守心哪。

雖是如此,天家命脈所在,他還是和那個拿不出手的填房王妃生了四個孩子,兩男兩女。這四個孩子,可不得了啊!個個龍姿鳳顏,文武雙全,出口成章,韜略無數!可見繼承了王爺的絕世品貌和奪人才華(根本沒那填房王妃什麼事兒)!

也有人說,填房王妃之所以受終身冷落(王府也有冷宮,就是比皇上的小點兒),不僅是因為她是皇上強塞給王爺的(王爺覺得皇帝這回糊弄事,沒好好挑個像顧家小姐似的可人兒),是因為王爺有個男寵,叫任雲起。(找不到好王妃,王爺只有另闢蹊徑了。)

要說這任雲起,可是本朝的一個奇人哪!他一開始,做了後來風靡了全國的一芯爐和七孔煤,又為我朝將士提供貼身穿的絲綢護衣(雖不能抵禦槍林彈雨,但是許多兵士都說這護衣救了他們的命哪!說原來傷可致命,但因這護衣,休息十天就好了,你信這個嗎?怎麼可能的事?),接著做了那什麼衛生馬桶(你不知道原來的穢物是留在屋裡的?你真幸運,早年時,那不都在屋裡……冬天夜裡,可臭了。多雅緻的小姐閨房,也是那味兒,除非你有成夜給你盯著的僕人),現在家家都有了(你說他賺了多少錢哪)。他的廠子企業那叫多,喝!鐵匠爐子廠、繡坊、衛生馬桶廠、磚瓦建材廠(主要用煤灰,你說他都不用用錢買這原料,簡直賺死他了),防火泥塗料廠、婦人用品廠(別小看哪,咱們誰的錢不在婆娘手裡攥著,咱要喝口什麼的,還得向她開個口,她要花錢,咱知道都不知道啊!冤哪!幹嗎當男的呀!你說他又賺了多少啊,撐死他了)、美點聯營小店(據說他每天也就吃幾口饅頭、青菜,你說這不是報應嗎,守著那麼多的錢,還不天天肥肉瘦肉)……還開銀莊(錢多得沒地方放啊),設信件傳遞點,這幫了大忙啦,以前哪有人給你傳信哪?當然收錢啦!他是個錢串子啊!一個主意就是一串錢,你說他哪兒來的那些主意啊!多了去了,一點兒沒分給別人。沒見過這麼能賺錢的主兒啊。

他還幹了好多別的稀奇古怪的事哪。他建了百醫堂,保證郎中不是騙子,真給你治病啊!裡面還有專家呢。最有名的是個叫李郎中的,可了不得,手到病除。但是你得是重病,要不然他可瞧不起你哪。那任雲起還建了各種學校,除了識字計算,還有機械、縫紉、烹調、耕作(你說咱爹媽種了一輩田,愣不知道有好多竅門哪)。還有個佑生醫學院,那裡的孩子天天宰殺生靈,可不敢看哪!那院長是大名鼎鼎的國醫聖手沈仲林(但是他老自稱小沈,到他七八十歲了,還這麼叫,噁心人,咱們成什麼了)。據說他也是個瘋子,總去王爺那兒找那任雲起,可就不讓他老婆去(他老婆也不得了,用什麼開腹手段,救了無數母子,被人供奉為現世觀音)。他老婆氣得在王府外買間房子,好免得天天在路邊等他,王爺經常夜裡把他轟到他老婆那去。


民間番外(2)

咱雖說看不慣任雲起賺了那麼多錢,咱可不能說他沒幹好多好事啊。他首先收助所有落難的孩子和流民,讓他們在他企業裡工作(有些人為了進他的地方幹活,就得冒充落難哪),到處建了養老院、育嬰堂。要是逢災逢禍,從來救濟飢民,活人無數!平常為人修橋鋪路,排憂解難,從不推脫。他的「雲起之令」,甚是古怪,軟了吧幾的,遇水不爛,天下至寶。他自己平時就穿舊衣服,車駕簡樸,從不招搖。沒有蓋華廈廣宇,只落腳於旅店(只是揩王爺的油很多)。如果不是因為他是王爺的男寵,大家可能會把他當聖人呢。

就是這個任雲起,糾纏了王爺一輩子!有人看到他總去握王爺的手,還老去貼王爺那麼好看的臉,還向王爺吹氣!同行同止,親暱可憎,甚至在宮中都如此。但皇上念他對國家貢獻甚豐,不予追究(這就是為什麼王爺擺脫不了他,那皇上把王爺賣啦!難怪沒給王爺找個好王妃!你真聰明,我還沒從這裡想)。有人說,王爺只不過念他是個不能人事的廢物,才收留了他。後來他給鼻子上臉,居然在王爺家辦公了,天天車馬往來,絡繹不絕,比王爺車駕都多得多,嚴重擾亂了王爺的清修,只好給他另建了個苑子。(喔?那王爺對他可夠好的。就是。)也有人說因為任雲起從小是伺候王爺的太監,王爺只不過是放他出來,為國效力(難怪他身無長物——是這詞!不是,是說他沒給自己蓋房置產,因為他還得服侍王爺不是?有理,不然誰那麼多錢不花在自己身上)。那任雲起年老後,就是個太監樣兒,嗓子都是女裡女氣的。也有人說,任雲起從小就被父母扔在了廟裡(因為不能人事,父母都看出來了),地震砸了他的廟,他就流落街頭。王爺心善,留了他,他還就纏住不放了!既然天生不能人事,老了像個太監也是正常的……反正他是和「不能人事」這個詞聯在一起了!

而這任雲起不在王爺府上借光時,就雲遊四方,視察他那些企業。呵!了不得呀,看不過來啊。他十分無恥,每次出行,一定要攜持王爺同行,大概為了打通官家要脈吧。可憐王爺的金玉貴體,為此遭受多少顛沛流離之苦!真是天憤人怨!可有見過任雲起的人說,此人嬉笑怒罵,大膽放肆,連王爺都不能逃其荼毒。王爺與他同行,實是想以王爺溫良的襟懷,袒護那些可憐的官宦們不受任雲起的毒舌摧殘。可也有被罵過的人說,挨了他的罵,簡直如沐春風,如飲甘露,從心裡透亮,渾身舒服。一次被罵,終身難忘,回味無窮。許多人為此,謝絕高官厚祿,一輩子給他打工。對,有個叫淘氣的人就是,說只要任雲起罵他,他不給錢都幹哪。(是那個他煤業的大主管嗎?是啊!那他也不用錢了,富成那樣了。他爹天天跟人說他們家修了五百年才修出了這麼金兒子,顯擺死他了!)和任雲起做生意的人,都恨不能拱手把錢直接給他算了,就差當下趴地上,以求他痛罵一頓。一旦成交,百般如何也跟著他,愣不願換別的家。巴結著要多做幾單就是為了不斷了這聯繫,日後有被罵的機會。你說這天下還真有賤骨頭啊。

他的隨從,個個死心塌地。也是,都是乞丐出身,被他從小收留,撫養長大,自然對他忠誠無二,人不能沒良心。

……

離奇的是,任雲起和王爺的王妃同一天過世,七十高齡的王爺,當夜也走了。據說是抱著任雲起的屍身,坐化而亡的,滿臉的淚,死後不干,可那任雲起是滿面笑容啊!

咱朝開國以來最神勇的威武將軍程大將軍,當時已年屆八十高齡,正在外面雲遊。聽到消息,日夜奔喪,到了靈堂,看了王爺和任雲起,拜別後,出堂站在院庭中許久不動。後來人發現,他也隨王爺他們去了。好一個將軍,死後不倒!

王爺的四個孩子悲痛欲絕,把王爺和任雲起同葬……嘿,這我知道,我有個親戚,就在那時給王府幫忙哪。他說,何止是同葬,那是同穴同棺,同衿同枕哪!王爺抱住任雲起的手愣就扒不開啊!幾個孩子哭死過去呀。

民間番外(3)

程大將軍家人說,將軍早有囑託,一定要葬在王爺和任雲起之旁,所以,那次葬禮是國葬啊,給任雲起、王爺和將軍送行的人把皇城擠得滿滿的,好多達官貴人,就同平民百姓一起,露宿街頭,只為次日送他們一程!

王爺的一個孩子接了任雲起的產業(難怪葬人家但沒葬王妃,拿了人家產業嘛)。

那個王妃大概就隨便埋在哪個崗子上了,沒人在意。

王爺和任雲起的故事最刺激好玩,讓人有無數想像空間,可以世代流傳啦。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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