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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里紅妝》作者:薄慕顏

《十里紅妝》作者:薄慕顏

書名:十里紅妝
作者:薄慕顏
 
作品簡介:
重生回到童年,繼母變成庶母!
前一世,成親當日未婚夫棄婚。
這一世,能否遇到自己的良人?

第1章 重生(上)

再次醒來,居然回到了十二年前。

初盈腦子裡一片茫然,----分明前一刻還羞憤難當、痛不欲生,怎麼轉眼的功夫,那一切就全都憑空消失了?!

如果現在只是一個夢,自己情願再也不要醒來。

不然如何承受,在成親當日新郎官棄婚的打擊?不僅淪為眾人茶餘飯後的笑柄,還要忍受那些同情的、憐憫的、嘲笑的目光,以及各式各樣的流言蜚語!每一句都在深深的羞辱自己,像刀鋒一樣刺傷自己!

可惜那一幕幕,仍然清晰的印在腦海之中……

******

那一天,是初盈出閣的大喜日子。

因為心裡緊張,昨兒夜裡翻來覆去睡不著,----原本就有體弱不足之症,如此折騰一夜不闔眼,起床時只覺渾身疲乏無力。

此時天色未明,窗紗外透進些許淡薄的青光。

「凝珠。」初盈喚了人,自己掀開被子坐了起來,隱隱覺得有點頭重腳輕,可是卻不便告訴旁人,免得大喜的日子添了晦氣。

昨兒凝珠值夜,聞聲趕緊的穿了衣服挽了頭,過來掛起床幃綢帳,取了繡花鞋放在腳踏上,一面替她穿鞋,一面悄聲道:「xiao姐,昨兒我也沒有睡好。」

初盈不由一笑,嗔道:「什麼叫『也』?」

「昨兒夜裡,xiao姐不是……」凝珠穿好鞋一抬頭,卻「呀」一聲,「這可怎麼好?xiao姐居然熬出眼圈兒了。」趕緊服侍著初盈穿好衣服,讓小丫頭打了溫水進來,給她淨了面,急急忙忙撲了一層雪霜粉。

「xiao姐昨夜可睡好了?」一個穿薑黃色對袖衫的中年婦人走了進來,身形清瘦、眉目素淨,正是初盈的乳母簡氏,關切道:「今兒可要辛苦一整天呢。」

初盈有點不好意思,輕聲道:「嗯,還好。」

簡媽媽瞧著她臉上打扮過,不由看向凝珠,「怎麼就撲上粉了?你慌什麼,xiao姐都還沒有絞臉呢。」

凝珠訕訕的笑了笑,沒有吭聲兒。

簡媽媽這會兒沒空多管她,讓人備了熱水,服侍著初盈沐浴完畢,方才說道:「xiao姐先把頭髮揉幹了,我去請高夫人進來。」

按風俗,給新娘子梳頭的都是兒女雙全,父母、公婆健在的全福夫人,寓意新娘子出嫁以後一樣生活美滿,有著沾福氣的意思。

初盈知道這是禮儀、是規矩,同時也是一個好綵頭,可是卻有一點點遲疑,不確定的問道:「媽媽,今兒一定要全福夫人梳頭嗎?」

「那是當然!」簡媽媽的語氣不容商榷,繼而面色一軟,上前攬了她的肩膀,輕輕摩挲安撫道:「xiao姐別亂想了,高夫人是最和善不過的人。」頓了頓,問道:「難道你還信不過媽媽嗎?」

初盈心裡明白,為了請到一個夠身份的全福夫人,並且還要得到繼母的同意,簡媽媽一定費了不少功夫。況且自己心裡的不自然,簡媽媽肯定不會不知道,想來早就跟高夫人囑咐過了。

微微側首,看向銅鏡裡那個略顯單薄的身影。

小時候,因為不當心磕破了頭,雖然過了一段就好了,但是卻留了疤,----即便用劉海擋住大部分,眉角還是有一點點露在外頭。

原本娟美秀麗的面容,因為這一道小小疤痕的存在,好似白璧微瑕,不免讓人生出遺憾。為了避免別人的打量和議論,平日裡除了每天給祖母晨昏定省,自己幾乎沒有出過房門,真的做到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甚至,連家裡的人都不願多見。

如今要讓外人給自己梳頭,任那疤痕暴露人前,心裡總是有一個小小的坎兒,可是簡媽媽的一番心意不容辜負,再者規矩如此無法拒絕。

初盈強行壓下那一絲不情願,點了點頭,「好,去請高夫人進來吧。」

高夫人四十出頭的年紀,的確很有福相,圓圓臉兒、身形豐腴,有一種生活滿足的安詳溫和。進門先給初盈到了喜,方才手腳麻利的打開箱籠,取了乾淨的紅線,以及其他瑣碎的修容小工具。

簡媽媽在旁邊打著下手,對凝珠道:「別杵在這兒,去把xiao姐的喜服、鳳冠都取出來,放在旁邊桌子上,你和浮晶也去收拾一下。」

凝珠和浮晶都是陪嫁丫頭,今兒一樣要打扮一番。

凝珠點了點頭,走到門口的時候,趁著簡媽媽背對著自己,對著初盈指了指自己的眼圈兒,一臉自求多福的表情出了門。

初盈不便說話點了點頭,回頭卻發現簡媽媽盯著自己的臉,此時雪霜粉已洗掉,想必那對黑眼圈兒暴露無遺。

果不其然,簡媽媽沉了臉不滿道:「昨夜凝珠是怎麼服侍的?」轉了頭要喚人,卻被初盈伸手拉住了。

「媽媽,不關凝珠的事。」初盈聲音柔和,淡笑道:「我的身子自來就是這樣,不比別人扛得住,昨夜睡不大著才會……」看了一眼高夫人,有些不好意思低下了頭。

高夫人狀若未聞,手上繼續替她梳著頭髮。

簡媽媽一臉心疼的表情,今兒這種時候,委實顧不上和凝珠理論,只對高夫人陪笑道:「有勞高夫人一大早過來,我們xiao姐的喜妝辛苦你了。」

「不辛苦。」高夫人十分的好說話,笑道:「你們家四姑娘生得花容月貌、國色天香,我也只是錦上添花。」又道:「只管放心,必定打扮得跟天仙下凡一般。」掠開初盈的劉海時,手上動作絲毫不曾停頓,目光也沒有多停留片刻,彷彿那道疤痕根本就不存在。

初盈漸漸放鬆下來,仰了面任她在臉上擺弄。

先是絞臉,用繃緊了的紅線滾了一遍又一遍,直到一根汗毛也不剩下。接著卻不急著上妝,而是上了一層勻勻的、薄薄的瓊膏,等會兒一點點吸收進去,好讓肌膚更加潤澤,這樣塗脂抹粉才更服帖好看。

簡媽媽還讓人煮了兩個雞蛋,剝了殼、試了溫度,小心的在初盈眼圈周圍滾來滾去,試圖讓黑眼圈淡化下去。

初盈覺得自己像個木偶似的,被人擺弄來、擺弄去,直到挽頭時扯著了頭皮,方才吃痛輕輕「噝」了一聲。

高夫人笑道:「四姑娘且忍一忍,梳得越緊鳳冠才戴得越穩。」

新娘子的喜妝頭式樣並不花哨,講究的是干淨、利落、穩當,不然等下沉甸甸的鳳冠戴上,歪了斜了可就不好看了。

簡媽媽亦道:「沒事,只管梳穩妥才好。」

眼下是冬月裡頭,屋子裡放了好幾個大火盆,初盈本來就沒有睡好,身體又弱,被人折騰了大半天無事可做,不免有點昏昏欲睡。

迷迷糊糊打著盹兒,等到再次睜眼看向菱花銅鏡時,妝容已經畫好。

鏡子裡的人白得似乎要發光,柳眉入鬢、杏眼桃腮,最讓人矚目的是,那一點紅豔豔的櫻桃小嘴,----為了突出一個「小」字,只在嘴唇中間重重的點了紅色,四周均被雪霜粉所掩蓋,對比甚是強烈。

初盈瞪大了眼睛,覺得自己好像一個雪白的瓷娃娃,頭上一根髮絲兒都不亂,有些不適應道:「媽媽,我都不認得自己了。」

簡媽媽笑嗔道:「說的是什麼胡話?不知道多好看呢。」

這……,真的好看嗎?

初盈想起了自己的未婚夫----謝長瑜,但願他會喜歡吧。

傅、謝兩家交好多年,平日裡的來往就不少,遇到婚喪嫁娶更是必有走動,算得上是通家之好。自己的婚事,就是祖父和謝老太爺定下來的,----算是沾了光,不然婚事若是由繼母做主,只怕就要落得和胞姐一樣,無奈遠嫁外省。

小的時候,初盈是見過自己的未婚夫的。

那時候,謝長瑜只是一個粉雕玉琢的男娃娃,後來大了便沒見過了,不知道現今長成什麼模樣?他的哥哥謝長珽有著「京城第一公子」的盛譽,想必他也該是一位翩翩佳公子吧。

----只是不知性情又是如何?可好相處?

希望……,他會是自己的良人。

初盈心裡有一點緊張,又有一點小小的羞怯、歡喜。

凝珠和浮晶捧了大紅色的喜服過來,上面繡了鸞鳳圖案,一身羽毛皆用金線累絲蹙繡而成,金光燦燦、寶華流轉,那鸞鳳好似要從衣服中飛出去一般。

簡媽媽愛不釋手的輕撫著,對高夫人道:「這是我們家太太早些年預備的。」她口裡的太太是初盈的親娘,「看這料子、針線,那都是費了一番心思和功夫的。」

高夫人亦是讚不絕口,末了嘆道:「可憐天下父母心。」

要知道,初盈不到三歲親娘就離世了。

為三歲的女兒準備嫁衣,若非對女兒疼愛到了極點,又怎會如此未雨綢繆?自己尚在病中,卻要操心十幾年後的事情。

初盈想起早早過世的親娘,不由神色一黯。

如果母親在世,大哥多半會留在京城任職,大姐更是不會遠嫁外省,自己的日子也會過得恣意許多,而不是現今這般如履薄冰。

罷了……,自己馬上要出嫁了。

簡媽媽已然發現自己失了言,不該無故提起舊事,因此找了話題岔開,親自服侍初盈穿好了喜服。因為鳳冠甚是沉重,一直掐著時辰,等到臨近吉時這才穩穩戴上,又讓高夫人給蓋了喜帕。

初盈入眼皆是紅色,剩下的事情便是靜靜坐著等待。

時間一點一點溜走……

初盈覺得等得有些久了,這一身裝扮本來就沉重,加上身子弱、沒睡好,更是覺得渾身疲乏痠軟,----奇怪的是,怎麼外面還沒有聽見鑼鼓聲?吉時應該早到了吧。

可是按規矩,新娘子搭上了喜帕就不能再說話,更不能四處走動,最最忌諱的是把喜帕掀開起來。初盈起先還在安慰自己,可能是時間估量錯了,不過漸漸地……,沒辦法再用這個理由說服自己。

吉時一定過了!

----怎麼回事?成親這麼重要的事情,謝家的人怎麼會誤了吉時,這不僅讓人等得心裡焦急,更是顯得有點晦氣。

吉時、吉時,之所以要擇吉時,自然是趕在那個時辰出閣才吉利。

初盈便是脾氣再好,也忍不住對謝家和未婚夫有點微詞,可是卻做不了什麼,只能繼續忍耐等著,越等心裡越發生出埋怨。

可是到後來,不滿卻漸漸變作了驚疑。

雖然不知道等了多久,但是初盈能夠感覺的出來,外面天色已經暗下來了。

謝家的人到底什麼意思?一時遲了一點還罷了,怎麼到這會兒還不來人?難道……,初盈不敢再想下去,身子又痠疼又僵硬,那口精神氣兒一鬆,不由晃了晃。

「xiao姐……」凝珠趕忙過來扶人,聲音卻是怯怯不安。

初盈深吸了一口氣,咬牙開口喚道:「媽媽,外面出什麼事了?」隔著喜帕,那滿目的紅色紅得刺眼,因為沒有得到回答,不由加重語氣,「媽媽……」

簡媽媽不得不出聲,跺了跺腳,「xiao姐等著,我這就出去看看。」

高夫人做了好幾次全福夫人,這種狀況卻是頭一遭遇到。

眼下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心下暗暗後悔,早知道就不該接了這份喜活兒。出了這麼晦氣的事,新娘子傷心難過不說,連帶自己也沾了不吉利,試問誰家嫁女兒還敢再找自己?只怕是最後一次做全福夫人了。


第2章 重生(下)

初盈的心口「咚咚」亂跳,直覺告訴自己發生了什麼大事。

等啊等,等了大半晌也不見簡媽媽回來。

初盈心裡越發發涼,----難道謝家真的不打算結親?!所以簡媽媽確認了消息,都不敢回來告訴自己了?可是謝家如果不願意結親,那之前又何必訂親?何必下聘?不免生出怨恨,這般羞辱自己到底為何?!

憑著一股怒氣支撐,站起來時反倒比平日動作利索。

凝珠嚇了一跳,拉住她道:「小姐,不可……」急急拽住她的雙手,「小姐,沒出閣掀了蓋頭不吉利!小姐……」

浮晶也過來上前拉人,初盈被她兩個拽的動彈不得。

「放手。」初盈聲音很輕,卻有著不容置疑的威儀,輕聲道:「天都黑了,謝家的人肯定不會來了。」

----再者說了,自己又不是給人做妾室,豈有晚上偷偷摸摸嫁過去的道理?!便是謝家的人這會兒趕來迎親,自己也斷然不會出閣!簡直是欺人太甚!

「呼啦」一聲,初盈掀開了自己的喜帕,適應了一下屋裡微暗的光線,----因為事發突然,屋子裡還沒有來得及點燈。

「高夫人,今兒給你添麻煩了。」初盈微微欠身,歉意道:「眼下家裡亂糟糟的,只怕要對夫人失禮了。」側首吩咐浮晶,「你送高夫人出去。」

高夫人巴不得早點離開,省得杵在這兒尷尬非常,聞言忙道:「那我先告辭了。」想要安慰初盈幾句,卻又無從說起,只得微微搖搖頭出了門。

初盈摘了鳳冠除了喜服,重新淨了面,換了一身家常的裝束,----不然若是一身新娘子裝束走出去,只怕更要惹人笑話。

心裡萬分不甘,一定要問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

凝珠和浮晶攔不住她,只得捧了一件鵝黃色的泥金雲紋披風,趕緊給她套上,一路踏著雪往前面正房趕去。

初盈知道今日自己的臉丟盡了,原應該躲在屋子裡不出門,可是憋在心裡……,只怕能生生把自己悶死。

反正已經顏面無光,那就再丟得更狠一些吧。

一路上,丫頭們的眼光都有些迴避。

初盈強撐著神色如常行走,剛到繼母的院子門口,便聽見裡面一個丫頭小聲道:「謝家的人真是……,這還叫四小姐還怎麼活?居然……」大約聽見了外面的腳步聲,底下頓時沒了音兒。

初盈一進門,便見周圍的丫頭都低了頭,有的還悄悄的退了幾步,甚至沒有一個人記得給自己通報。被那種憐憫同情的氣氛所包圍,心裡更加難受不已,咬牙走進上了台階,卻忍不住有一絲遲疑,駐足停在了門口。

裡面有說話聲隱隱傳出來,想來繼母並沒有在前廳,而是在裡間,聽聲音好像是在和何媽媽說話,在一片靜謐中顯得甚是清晰。

「謝家五爺不願意,總不能強摁頭……」

「這親事,多半是成不了了。」 初盈聽見繼母在嘆氣,聲音煩躁,「老爺子最是心高氣傲的人,哪裡受得了這份兒氣。」

「那……,就這麼黃了?」

繼母反問,「不然還能怎樣?」

「出了這種事,只怕四小姐不好再說親呢。」何媽媽嘖嘖了兩聲,「雖說錯兒不在咱們傅家,可是到底不吉利,誰家喜歡娶被人退親的姑娘?還是在成親當日被棄婚!」又道:「而且……,只怕多半要連累後頭做妹妹的,萬一要是遲遲拖著,豈不是耽誤了五小姐?」

五小姐初珍,是繼母的親生女兒。

「我正為這個煩惱呢。」繼母的聲音很不痛快,嘆氣道:「少不得費點心思,想個法子往外頭找一門親事,等過一、兩年事情淡了,也就好了。」

外頭?初盈的心沉了沉,繼母打算把自己也嫁到外省?倉促之間,哪裡能夠挑出什麼好的親事?看樣子只要自己離京就行了。

假如繼母挑的親事面上說得過去,父親一個大男人,是不會多插手反對的。自己生母早逝,外家的人又不在京城,將來連個說理的地方都沒有!

初盈覺得腳底下輕飄飄的,茫然的出了院子。

走到半路,卻見初珍從後面追了上來。

初珍今年十二歲了,早脫了孩子氣,已然是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眉目甜美可愛,只是略帶了幾分驕氣。

「五小姐……」凝珠有些戒備,卻又不便扯著初盈離開。

「四姐。」初珍一臉忿忿然,說話聲音又清又脆,「謝家的人太過分了!」腳上一雙挖雲金線小紅靴,跺得雪花微濺,「居然做出這樣荒唐的事!四姐你別著急,我已經跟娘說過了,一定要為你討個公道。」

初盈和她從來都算不上親密,看她一臉義憤填膺的樣子,覺得甚是突兀,此時心緒猶如一團亂麻,隨口應付道:「五妹妹不用如此費心……」

「四姐你這是什麼話?」初珍聲音拔高,扁著嘴打斷了她,「你我姐妹還用得著客氣?難道就任憑謝家的人胡來,壞了四姐的親事不說,還到處造謠生事!」

「造謠?」初盈心神一動,「他們都說什麼了?」

「他們說……」初珍用雙手摀住了臉,嗚嗚的哭了起來,「他們說四姐破了相,是個見不得人的醜八怪,所以謝家五爺才不願意……」

初盈怔怔聽著她說的話,委實難以置信。

「五小姐!」凝珠勃然大怒,顧不上主僕身份有別,斥道:「四小姐正難受著,你怎麼能說這些話?」一扭頭,卻見初盈踉踉蹌蹌的急速走了,浮晶在後面追之不及,只好恨恨的看了初珍一眼,趕緊攆了上去。

----醜八怪?原來自己是個醜八怪。

初盈悲憤之餘突然想笑,未婚夫居然是為這個才逃婚的,不不不……,他已經不是自己的未婚夫了。

再也忍不住,眼淚一滴一滴的掉進了雪地裡。

迎著冷風一吹,刮得臉上生疼生疼的,----可是身體上的疼痛,卻遠遠比不過內心裡的巨大痛苦,彷彿一塊巨石壓在心頭,讓自己喘不過起來。

凝珠和浮晶趕著上來攙扶,「小姐你慢點,當心橋頭雪滑……」

初盈毫無徵兆忽地掙扎,一把將二人的手甩開,卻不料用力過猛,反倒弄得心口一陣絞痛,只覺喉頭一甜,整個人便雙眼一黑栽了下去。

******

「盈姐兒醒了。」

耳畔傳來簡媽媽的聲音,有一點點不大對勁,似乎……,聲音變得年輕了許多。

初盈緩緩睜開眼睛,看到卻不是自己的屋子,而是繼母臥房旁邊的暖閣,----這是怎麼回事?自己方才好像暈倒了,應該回房才對,怎麼會睡在繼母的屋子裡?側首一看,頓時嚇了一大跳。

簡媽媽不光聲音年輕了,人也年輕了。

正在疑惑間,就見簡媽媽伸手將自己抱了起來,----這、這怎麼可能?自己好像突然變小了一樣!心中覺得好生荒唐。

「盈姐兒,我的乖乖。」簡媽媽一臉笑容,說道:「走,咱們去找太太。」

初盈低頭打量了一番,才發現自己現在居然是一個幼童,小胳膊小腿兒的,看起來不過才兩、三歲的樣子。

自己……,回到了從前?還是在做夢?

可是下一瞬,初盈卻寧願再也不要醒來。

屋子裡沒有繼母,大廳中間端坐著的人是生母宋氏。一身煙青色的素面衣衫,臉色略顯蒼白,卻十分的恬靜溫柔,正朝著自己伸出了手,「阿盈,快過來。」

「娘……」初盈掙紮著跳了下去,一頭紮進了宋氏的懷裡,張大了小嘴,眼淚像決了堤的洪水一般,洶湧噴薄而出。

無邊無盡的委屈,全都化作了綿綿不斷的淚水。

「這是怎麼了?」宋氏嚇了一跳,趕緊把女兒抱了起來,不斷哄道:「阿盈,是不是被夢魘住了?別怕,有娘在呢。」

----不要,不要醒來。

從前只能在畫像上看到的生母,居然活生生的出現在自己面前,還抱著自己,溫柔的安撫著自己,真的寧願永遠這麼沉淪下去。

簡媽媽慌了神,解釋道:「這是怎麼了?剛才還好好的……」

「阿盈乖,別怕。」宋氏的心思全在女兒身上,輕輕拍著初盈的後背,不斷的柔聲對她說著話,試圖讓她平靜下來。

「阿盈,快別哭了。」一個十來歲的女孩子走了過來,膚光勝雪、容色秀麗,和宋氏、初盈都有幾分相似,笑吟吟上前拉人,「跟姐姐一起去放風箏,好不好?」

「阿慧等等。」宋氏輕輕推開了她的手,柔聲道:「你妹妹多半是被夢魘住了,我先哄一哄她。」

初慧懂事的點了點頭,靜立一旁。

初盈哭了一陣,情緒慢慢平復了不少。

轉頭看向姐姐初慧,伸手抱住了她,「大姐。」真好……,姐姐還沒有遠嫁,還在自己的身邊,而不是再也不得見面。

弄得初慧有點手足無措,轉臉看向宋氏,「娘,阿盈這是怎麼了?」

宋氏亦覺得奇怪,笑道:「阿盈喜歡你,一塊兒去玩兒吧。」又囑咐道:「你多哄哄她,一會兒清醒過來就好了。」

「嗯。」初慧應了,彎腰牽起妹妹的小手,轉身去找了一塊龍鬚糖,遞到她眼前,「阿盈,想不想吃糖?姐姐屋子裡還有桂花糕。」

初盈接過龍鬚糖,低頭咬了一口,眼淚再次簌簌落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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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故人(上)

隨著時間的推移,在經過了最初的懷疑、不安和擔心之後,初盈終於相信自己不是在做夢,漸漸適應了重生後的生活。

眼下初盈年紀還小,平時住在正房旁邊的暖閣裡,使喚的都是母親的人,自己身邊只有簡媽媽和一個叫青蘅的丫頭。

凝珠和浮晶等人,這會兒還都一些小不點兒呢。

初盈現在的日子很愜意,吃吃睡睡,有母親和姐姐陪著身邊,還能見到大哥和一臉嚴肅的父親。

傅文淵娶妻宋氏,另外還有兩位妾室盧姨娘和陶姨娘,一人生了一個庶女,二小姐初容五歲,三小姐初芸三歲。

宋氏有兒有女,主母的地位十分牢固,況且庶女不比庶子有攻擊性,因此待兩個庶女甚是寬厚,平日裡從未顯得厚此薄彼。

時常叫了二人過來,正好可以陪著初盈一塊兒玩。

畢竟初慧已經十歲了,年齡上有差距,和小不點兒們玩不到一起。更多的時候都是在學習女紅,或是在母親身邊觀看,學習一些管理家務的經驗,為將來出嫁做準備,這是每個未出閣女子的必修課。

況且初慧做為長女,宋氏對她的要求不免更嚴厲一些。

初盈則是嫡出的小女兒,上有親生父母疼愛,身邊有同胞兄長和姐姐呵護,還有庶出的姐姐和姨娘們奉承,下人們討好,是家裡面最受寵最嬌慣的那個。

----如果前世不是宋氏早早亡故,這種幸福至少可以延續十幾年,直到初盈出閣,正式成為別人家的媳婦。

初盈前世只知道母親因為染病,很早就去世了。

現如今母親的身體並不是太好,每天晚上都要喝藥,一大碗烏黑烏黑聞著都發苦的藥汁,但是看家裡人和母親的態度,卻又並非是什麼惡疾。

隱隱聽說,好像一些積年的頑疾雜病。

傅家並非薄祚寒門,母親想吃人參鹿茸還是養得起的。照理說只要不是絕症,湯藥補品的供著,即便身體比常人虛弱一些,也不至於要了性命。

可是按照前世母親的祭日來算,卻只剩下不到半年的時間了。

為什麼?難道中間出了別的什麼岔子?!這種一早就知道壞結果,卻又不知道具體原因,還要苦苦等待的心情,實在是太令人煎熬了。

----自己到底應該怎麼做?才能改變這一切!

「阿盈怎麼了?」宋氏最近時常發現小女兒悶悶不樂,擔心她不舒服,「是不是想出去玩兒?讓簡媽媽抱你出去。」

初盈搖搖小腦袋,「不去。」

哪兒也不想去,只想靜靜陪在母親的身邊。

還有一道大凶的坎兒在前面等著,不知道這一世熬不熬的過去,總擔心好日子過一天少一天,正在一點一點從自己指縫裡溜走。

宋氏正想多問她幾句,外面卻來人了。

「太太,寶慶祥的人過來送新料子。」一個穿石黃色高腰長裙的丫頭進來,是宋氏身邊的大丫頭織錦,因為主母喜愛素淨的顏色,故而丫頭們也不敢穿花哨了。

「讓人進來吧。」宋氏一貫的輕聲慢語,轉頭看向榻上的初盈和初芸,含笑問道:「你們兩個小丫頭,要不要也下來挑一挑?」

簡媽媽在旁邊笑道:「兩位小姐還小呢,哪裡懂得?」

宋氏淡笑道:「讓她們挑著玩兒吧。」又看向旁邊在繡花的初慧,還有在一旁老實坐著觀看的初容,「先放放,你們自己去挑自己喜歡的。」

初慧抬頭笑了笑,「我就不挑了,上次做的新裙子還沒穿遍呢。」

宋氏對大女兒的淡然表示滿意,----姑娘家就怕眼皮子淺,在一些不當緊的小事上看得太重,顯得膚淺俗氣,今後出閣了沒有主母的大度氣派。

不過心裡有這份大氣便夠了,眼下卻道:「阿盈還小,你過去幫她看看吧。」又補充道:「你總是做荷包什麼的,不會有大的進益,不如給你妹妹做一件小裙子,正好學學裁剪。」

初慧這才放下了針線,含笑起了身。

外面送料樣子的人已經進來,滿面堆笑的請了安,五顏六色的一大堆料子,全都堆在了圓桌上面,讓人看得有些眼花繚亂。

宋氏讓人去叫了兩位姨娘過來,一併挑一挑。

盧、陶兩位姨娘都很有分寸,皆是表示太太給得衣服不少,自己足夠穿了,這一次就不用挑了。

眼下並不是做四季衣服的時候,不在定例裡面,姨娘們不會不知高低,以為主母給個臉面過來瞧瞧,就真的大大咧咧挑三揀四。至於最後主母賞不賞,那得看主母的心情如何,賞了是恩典,不賞也沒有道理去埋怨。

宋氏的心思,都在關注女兒會不會挑東西上頭。

對姨娘們沒有太過在意,反倒上前指點了初慧幾句,哪些料子做上衣好,哪些料子適合做裙子,什麼顏色搭配才會相得益彰,又有哪些萬萬不能湊在一塊兒。

她一面說,初慧便一面應聲點頭,十分受教聽話。

初盈對前世這個年紀的記憶,幾乎等於沒有,眼下親眼瞧了才知道,原來姐姐從小就是這般貞靜沉穩,----可姐姐骨子裡卻是傲氣的,不然的話,就不會為了自己跟繼母爭執,以至惹惱對方,最終無奈遠嫁外省離開故土。

事後初盈心裡十分懊悔,後悔當時年紀小沒有主見,沒有拉住姐姐,----如果那一次沒有惹惱繼母,或許姐姐就不會被遠嫁了。

想到這裡,初盈不由緊緊的握住了小拳頭。

這一世,自己絕對不會容許那些事再發生!一定要讓母親好好的活下去,一定不能讓繼母進門,不能讓姐姐遠嫁,不能讓哥哥離京,更不能……,讓自己再次重複前世的悲劇!

「簡媽媽。」旁邊傳來年輕女子的聲音,鵝蛋臉兒,一襲煙色的蝶袖羅衣,襯得容色甜美可人,「快抱四小姐過去瞧瞧,一直看著不轉眼呢。」

初盈扭頭一看,原來是比較得父親歡心的陶姨娘。

另外一位盧姨娘是母親的陪嫁丫頭,年紀比她要大一些,容色上亦遜色幾分,加之性格不討喜,嘴也不甜,印象中父親很少過去留宿。

不過盧姨娘服侍母親更周到盡心,更得母親信任。

這份盡心盡力,前世由於年紀太小沒有印象,全都是近段日子觀察出來的。但凡父親去了陶姨娘那裡,盧姨娘都會過來服侍母親安寢,彷彿還是剛陪嫁的丫頭,任勞任怨做得十分妥帖。

可是……

初盈在心裡笑了笑,前世裡盧姨娘在繼母跟前也是如此,----或許對於她來說,主母捏著自己和女兒的命運,反正都要做小伏低的,不如做得更周到完美一些。

初盈現在是成人的靈魂,遇事自然不會像孩童一般天真。

盧姨娘應該是一個聰明人,既然做了妾室,又比不上競爭者得老爺的寵,那麼只能竭力討好主母。有時候在內宅,得了主母的信任,比得了老爺的歡心還重要,陶姨娘就沒有明白這一層。

再活一世,初盈對身邊的人有了新的認識。

胡思亂想間,簡媽媽已經抱了她過去。

初盈想著自己的年紀,不好對衣料表現出太多的見地,這兒摸摸、哪兒摸摸,一副不懂瞎玩兒的樣子。最後還是初慧拿了主意,給她挑了一匹杏黃色的天蠶薄綢,猶豫了片刻,又挑了水藍色的貢紗預備做裙子。

宋氏讓初容自己挑,初容卻道:「女兒不懂,母親看著哪個好就是哪個。」

宋氏知道她素日是靦腆的性子,也不勉強,指了一塊鵝黃色的問道:「這塊料子瞧著怎麼樣?顏色喜不喜歡?」

初容應道:「挺喜歡的。」

盧姨娘便露出鬆了一口氣的神色,初盈瞧在眼裡,明白初容的表現,都應該是她私下教導的結果。

「還是太太的眼光好。」陶姨娘不甘示弱,誇讚道:「這塊料子,正正襯了二小姐的膚色呢。」看了一眼初芸,「三小姐,快讓太太也替你挑一塊兒。」

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宋氏當然不能顯得偏心,於是給初芸挑了一塊橘紅色的細花緞子,又讓兩位姨娘上來挑選。

盧、陶二人見主母真的要賞人,這才再三謝了上前。

送布料的婦人滿嘴奉承,笑道:「太太一點也不心疼銀子,竟然是人人見面都有一份兒,可是照顧我們的生意了。」

陶姨娘笑道:「我們太太一向大方捨得,京城裡頭誰人不知?不然的話,你們這些人能跑得這麼勤?」一面說話,一面揀了一塊鮮亮的桃紅色緞子,「一個月裡頭,怎麼著也得來個三、五回吧。」

「陶姨娘真是水晶心肝的人兒。」那婦人正要說點湊趣的話,堆了笑道:「這張嘴更是厲害,真真叫人……」

門外進來一個小丫頭,傳話道:「太太,老太太讓小姐們過去說話。」

宋氏問道:「有客人來了?」

「何家的人到了。」

----何家的人?!難道是……

初盈心內如同一道閃電劃過天空,雷聲陣陣。

宋氏沒有留意到女兒的神色,聞言點頭道:「知道了,這就過去。」起身收拾,想著婆婆是個好面子的,來客人要迎接的隆重一點,便不論年紀大小,把嫡庶幾個女兒一起帶出了門。


第4章 故人(中)

傅母的娘家姓何,跟著丈夫從原籍陝西來到京城後,由於兩地相隔太遠,就再也沒有見過娘家人。娘家三個兄弟裡面,只有何三舅走了讀書的路子,年紀比傅老太爺小幾歲,際遇卻是天壤之別。

傅老太爺有經天緯地治國之才,曾經兩度受薦御前,從一名九品的翰林侍講,一路不斷青雲直上,直到最後成了皇子師、帝師!

而何三舅如今四十多歲,還只是一名小小的九品縣學教諭。

這一次,多虧了傅老太爺動用人脈為其周旋,謀到了一個國子監錄事的缺位。

雖說依然還是九品官職,但卻是從地方調任京畿,等於變相的升職,況且以何三舅的年紀,至少還有十幾年時間往上爬,應該還有烏紗帽變大的機會。

傅母確定了消息以後,高興得連著幾天都沒睡好覺。

宋氏早就讓人收拾了一個小院,預備給何家的人安置。

京城裡頭房子貴,傅家的宅子四進四出還外帶花園,若不是皇帝御賜,當年要買下來只怕也是艱難。想那何家亦不是大富人家,房子肯定不是說買就隨手買的,必定要挑選斟酌一番,且得費些日子呢。

何家是進京做官的,斷然沒有長期住在親戚家的道理。

----既然只是暫住,宋氏自然要做得大方周到一點,以便討了婆婆的歡心,也讓丈夫知道自己賢惠。

因此不用婆婆多交待,就把小院收拾得妥妥帖帖的。

這邊宋氏讓人送走了寶慶祥的人,吩咐簡媽媽抱起初盈,又喚來初容和初芸的奶娘,再叫上初慧,一行人往上房那邊趕過去。

至於兩位姨娘,那是沒有見親戚客人資格的。

傅母是年近半百的人了,有生之年再見到娘家人,自是欣喜非常,直到宋氏等人趕來時,激動的情緒還沒有完全平復。

何家的三舅母前年過世了,何三舅身邊只得一個通房丫頭,膝下沒有兒子,兩個女兒嫁了一個,幼女何九兒尚且待字閨中。

「這是你大表嫂。」傅母指了宋氏,與旁邊何九兒笑道:「聽說你們要上京城來,一早就收拾好了院子。」又道:「你不必過去,往後就住在我這兒,屋子已經收拾好了,平日好陪著我說說話。」

「大表嫂。」何九兒起身道了謝,神色間有幾分小心拘束。

宋氏滿面含笑,讓人給了提早準備好的見面禮。

何九兒自然要還禮,她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家,拿不出貴重之物,給傅母做了一雙鞋子,給宋氏的是一個荷包。

雖不值錢,但勝在是自己做的一份心意。

「娘,我來遲了。」門外進來一個年輕媳婦,臉型略方,穿得也很素淨,襯得身形更加清瘦單薄,好似渾身都是硬邦邦的骨頭。

傅母與何九兒介紹道:「這是你二表嫂。」

何九兒起身喊道:「二表嫂好。」

「表妹不用多禮。」馬氏笑了笑,她的見面禮是一對金耳環,比起宋氏給的金釵薄了許多,但她不是當家主母,倒也說得過去。

何九兒謝了,一樣給了一個自己做的荷包。

馬氏看了看傅母,趁空解釋道:「方才正要出門,偏巧榮哥兒淘氣崴了腳,只好先去瞧了瞧,幸好沒什麼事。」

傅母聽見沒事,隨便問了幾句便不再提。眼下心思都在娘家人的身上,又讓幾個孫女兒上前來,一一給何九兒介紹了。

初慧大大方方福了福,「九姨好。」

何九兒在家中的堂姐妹裡排行第九,大約是女兒不受重視,連正經名字也沒有,姐妹們都是以大小順序為名。

早就知道傅家矜貴有身份,生怕露出寒酸氣、土氣,特意用私房銀子扯了料子,趕了一身新衣出來。上著藕荷色的半袖小衫,內裡蔥綠色的抹胸,下面一襲月白色的多褶繡裙,搭配的甚是清雅乾淨。

原本就是小小巧巧的瓜子臉,柳葉眉、眼角微翹,被衣衫裝束一襯,再加上身形纖細嬌軟,頗有幾分弱柳扶風之態。

對著初慧含笑點頭,給了一塊自己繡的手帕子。

宋氏瞧了瞧手帕上的繡花,又再看了看荷包,笑著誇道:「好鮮亮的活計,我們阿慧可要多學學了。」回頭朝婆婆笑了一句,「九表妹是個難得的,不愧是何家的女兒。」

傅母自是愛聽這樣的話,笑道:「看你說的,九兒都要害臊了。」

初容和初芸挨次上去,跟何九兒打了招呼,得了一塊帕子,輪到初盈時因為她年紀最小,則是簡媽媽牽著手上去的。

初盈極其不情願,奈何力氣太小掙脫不過,可是人雖然走上去了,卻是半個字也不肯開口,----原來前世裡,自己在這個時候就見過何九兒了!

「小姐,快叫人啊。」簡媽媽逗道。

初盈扭了頭,深深的埋在了簡媽媽的脖子窩裡,無論旁邊的怎麼逗她,都不肯回頭叫人,----好在她還才兩歲多,眾人也沒有當做一回事。

簡媽媽怕宋氏責怪自己沒教導好,陪笑解釋了一句,「想來四小姐是害羞了。」

何九兒忙道:「小姑娘家,膽子怯一些也是有的。」為免氣氛尷尬,還拿著自己做了例子,「我小的時候,比盈姐兒還要害羞得多呢。」

眾人說說笑笑,很快把注意力岔了過去。

初盈卻覺得週遭安靜下來,別人說什麼,都一律聽不見了,心底只有一個聲音再不斷重複,----不可以,絕不可以!

何九兒,絕不可以再成為自己的繼母!

******

一番寒暄之後,何家的人住了下來。

何三舅帶著丫頭,安置在東北角的一個小院子裡。

傅母心疼何九兒,唸著她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家,身邊沒有母親姐妹,因此留在了自己身邊。反正上房的院子寬大,除了傅母、傅老太爺,就只得一個王太姨娘,空屋子多得是,騰了一里一外兩間給何九兒,另外還添了兩個丫頭。

何九兒在家的時候,因為家裡不寬裕,身邊除了乳母何媽媽以外,丫頭們都是家人一塊兒使喚,如今添了芳菲、煙霞,倒比從前更像個小姐了。

傅母對她好,她自己不會不知道人情冷熱。

姑侄兩個越處越親熱,越說越投契,----傅母的孫女年紀都小,最大的初慧也不過才十歲,正愁沒個可心人兒解悶,偏巧何九兒就來了。

這就好比那久旱逢甘霖,瞌睡的人遇著了枕頭。

相處了一段時間,傅母待何九兒比親孫女還要親,連初慧等人都靠了後,但凡吃的、穿的,頭一個想到的必定是這個侄女。

有次私下閒話,馬氏笑道:「咱們這位九表妹,可真是投了老太太的緣法了。」

宋氏聽了只是一笑,沒有多言。

自己這個婆婆,性子素來就不是太通透,也不怎麼好捂熱,一顆心更是偏向娘家偏得厲害。當初還沒有上京的時候,但凡傅家得了鮮亮的料子,吃了新鮮的果子,婆婆都恨不得分給娘家一份。

馬氏進門的時候,傅家已經在京城落戶了,並不知道婆婆從前的事,猛地一見婆婆偏心娘家侄女,----兒媳們貼心貼意的伺候討好,現如今反倒不如一個外人,想來心裡難免有些不平。

只是自己是做長媳的,斷然不會跟妯娌說起婆婆的不是。

在宋氏看來,婆婆雖然有些私心、又魯鈍,但卻沒有刁難過做兒媳的,總比那些橫豎看兒媳不順眼,動則拿捏給氣受的好得多。

自己的兒女,有自己和丈夫疼愛就夠了。

平日按照傅家女兒的標準,給何九兒撥了月銀,裁衣服、買首飾什麼的,也是一模一樣的一份。因為何九兒的針線活計不錯,還讓初慧問她多學學,實則是想讓女兒多一個玩伴,----成天面對一群小妹妹,實在是無趣了些。

何九兒客居在傅家,縱使有親姑姑疼愛關照,也免不了小心謹慎,對初慧自然是有應必答、知無不言,顯得十分柔和溫順。

初慧突然多了一個能說話的人,心裡自是高興,雖說名分上是表姑侄,但是年紀差不不多,私下只拿何九兒當姐姐看待。每天去給祖母晨昏定省後,都要和何九兒一起說說話,或是相邀一同去花園裡玩兒。

看著母親和姐姐對何九兒的態度,初盈只覺心裡堵得慌。

可是自己又不能說,說了也沒有人信,好端端的更沒法攆何九兒走,小腦瓜翻來覆去的想了許久,也沒能想出解決的法子。

不過卻猛然懂了,為何前世姐姐要和何九兒針鋒相對。

試想一個被自己信任當做姐妹的人,一轉眼,卻變成了自己的繼母,----任誰也難以接受這種事!便是不論感情論年紀,何九兒只比姐姐大四歲而已,「母親」二字,無論如何都叫不出口。

可是這落在祖母的眼裡,便成了姐姐的不是,不知禮、不尊重繼母,更是輕視了何家的人,等到姐姐訂下外省的親事時,祖母連一句話都沒有過問。

前塵往事,即便只是回憶仍舊意氣難平。

「阿盈?」初慧瞧著妹妹在發呆,含笑摸了摸她的小腦袋,「最近怎麼了?也不肯出去玩兒,整天悶在屋子裡做什麼?」

初盈搖頭,「不想玩兒。」

「你等等。」初慧把手上的小裙子對著她比了比,笑道:「快要縫好了,等下給阿盈穿新裙子。」

衣服縫起來太複雜,宋氏讓女兒由淺入深的慢慢學,先給初盈做一條小裙子,布料已經教她裁剪好,只要拼湊起來就差不多了。

「大姐。」初盈伸手環抱住了她,輕輕貼了過去。

「盈姐兒又撒嬌呢?」何九兒站在窗戶外頭,----在傅家住了一個多月,比起當初熟絡許多,因已經說了話,丫頭們也就不再通報。行動間好似弱柳扶風,進門笑道:「我小的時候也一樣,跟在姐姐身後像個小尾巴似的。」

初慧把針線放到了一旁,笑著讓了坐,「我看九姨是個穩重的,難不成小時候也一樣淘氣?阿盈前段兒還不這樣,最近越發得粘人,跟個糯米糰子似的,教人甩都甩不開手。」

初盈十分厭惡何九兒,要不是怕家裡的人疑心,連招呼都不願意打,叫了一聲「九姨」,便嚷嚷著要去玩兒出了門。

何九兒雖然覺得她不好接近,但也沒深究,畢竟年紀小怕外人不奇怪,況且她是來找初慧說話的,對個小不點兒沒有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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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故人(下)

  初慧的年紀雖然不大,但是勝在人穩重,兩個人都是沒有別的玩伴,倒也能說到一塊兒去。不過姑娘家沒什麼要緊事,無非是針線、胭脂,風雅一點便說點詩詞,----何三舅好歹做過教諭,自家女兒當然能夠識字吟詩。

何九兒斜斜梳了小巧的墮馬髻,因為還沒有出閣,剩下的頭髮便束成一束,隨意的放在腦後。髮髻上巧妙的點了幾處銀飾,簡單素雅,只在側首別了一隻翡翠珠釵,與耳上的翡翠墜子相映成趣。

配上一身黃衣白裙,好似一支搖曳生姿的清新水仙花。

兩人說了會閒話,何九兒便要起身告辭。

初慧一向是個禮數週到的人,笑著起身相送,誰知道在院子大門口,何九兒卻差點撞上一個人。那人三十左右的年輕,身姿挺拔、面相儒雅,正是傅家大老爺傅文淵,剛從外面回來,身上的官服都還沒有來得及換下。

「爹。」初慧喊了一聲,看向身邊的何九兒介紹道:「這是何家九姨。」

何九兒沒料到會碰見傅文淵,來了這些日子,今兒還是頭一遭見到,剛才又差點撞在他的懷裡,臉上不由紅了紅,「大表哥好。」

傅文淵是回來找東西的,沒空閒聊,況且跟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家,即便是表兄妹也不好多說話,只是隨口道:「九表妹可還住的習慣?若是缺了短了什麼,只管跟你大表嫂說就是。」

何九兒因為臉上燙燙的,更覺氣氛尷尬,低了頭道:「嗯,早習慣了。」

「送你九姨出去。」傅文淵交代了初慧一句,自己便急匆匆的往裡而去。

初慧怕何九兒不自在,沒好送得太遠,出了大門便笑道:「九姨先回去,下午等祖母午睡起來,我再過去找九姨說話。」

何九兒忙道:「嗯,你回吧。」

  初慧等她先走了兩步,方才轉身,----這是待客尊敬的禮數。

  宋氏對大女兒要求十分嚴厲,初慧自己心裡也很清楚。平日裡,聽母親透露出來的意思,將來要把自己說給別人家做長媳,不能像妹妹那樣嬌慣。

  進了正屋,初慧發現一屋子的人都喜氣洋洋的,連剛才行色匆匆的父親,此刻也閒了下來,陪在母親身邊有說有笑。

  「娘,有什麼喜事?」

傅文淵笑道:「才剛大夫來過,你母親要給你們添弟弟妹妹了。"

宋氏微微一笑,「再添個小子是最好的,兆臣一個人孤孤單單的,身邊都沒個兄弟做臂膀,打虎還要親兄弟呢。」

傅文淵也想多要一個兒子,笑道:「你既這麼想,將來自然是要生小子的。」

宋氏笑嗔道:「我想什麼便是什麼,不成神仙了?」

  初慧高興之餘,不免有些歉意,方才只顧著和何九兒說話,連母親這邊來過大夫都不知道。好在眾人的注意力都在母親身上,沒有留意這些小事,只是一扭頭,卻看見妹妹坐在角落裡,彷彿有點悶悶不樂。。

  「阿盈怎麼了?」初慧上前逗她,趣道:「是不是聽說要添弟弟妹妹,吃醋了?」

 

  初盈當然不是吃醋。

  ----而是在前世裡,自己根本就不曾有過弟弟妹妹!也就是說,母親的這一胎沒有順利生下來。

  

  是早產了?還是難產了?母親的死,會不會跟這件事有關?

  初盈心裡有著無數個疑問,沒有答案。

  「我們的小阿盈吃醋了。」宋氏伸手攬了初盈入懷,笑吟吟道:「傻丫頭,娘就是再添十個八個孩子,你也是娘的小阿盈啊。」

  初盈想說不是這樣的,卻無法說出口,輕輕的無聲依靠著母親,沉溺那令人身心放鬆的柔軟,那可以完全信賴的溫暖。

  「阿盈最近總是不愛說話,也不愛玩兒。」宋氏撫摸著小女兒的後背,對丈夫道:「起先我還以為她是病了,叫了大夫來瞧,卻又說是沒什麼事。」

  傅文淵安撫妻子道:「許是小丫頭長大了,學得貞靜了吧。」

  宋氏點了點頭,又道:「我這兒沒事,你且去忙你自己的。」笑了笑,「等下我親自過去跟娘打個招呼,也好讓她老人家高興高興。」

  傅文淵不是頭一回做爹了,不至於像毛頭小夥子那樣激動,聞言頷首道:「你的身子素來不是很好,多保養歇著點兒。」想了想,又道:「若是實在操勞不過來,就讓老二媳婦幫著你一些,等到生了孩子,再操心瑣碎事也不遲。」。

  宋氏聽了這番話滿心受用,笑道:「知道了。」

  傅文淵說完話,自己也覺得有一點囉嗦了,於是起身出了門。

  宋氏歇了會兒,去了傅母所住的上房院子。

  一進門,傅母就招手笑道:「你來的正巧,剛要讓人過去找你呢。」指了椅子,「九兒的年紀不小了,她又沒了親娘,少不得我這個做姑姑的費點心思,所以打算給她說一門親事。」

 

  宋氏想著婆婆自高自大的性子,心下微微覺得不妥,但也不好說,只是笑問:「娘是已經瞧好人了?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哥兒,這般有福氣。」

  傅母正在興頭上,說道:「這些日子,我反反覆覆挑了好些人家,又要身份和九兒般配,又要年紀相貌相當,最最要緊是對方孩子人品要好。」頗有幾分得色,「挑來挑去挑出兩家,瞧著都還可以,正在為難不知道該選哪個呢。」。

  難不成要自己來幫忙做決定?宋氏心裡打著鼓,自己可不打算摻和進來,婆婆一向好高騖遠的很,這親事說成了還好,萬一說不成……,少不了要遷怒旁人的。

  面上不動聲色,笑問:「不知是哪兩家?」

  「一個是御史中丞孫家,他家嫡出二房的小孫子,相貌人品都不錯,就是自個兒身份上頭差了點,是姨娘養的。」傅母略有一點遺憾的樣子,又道:「另一個是國子監楊主簿家,是個嫡出的獨子。正巧你三舅也在國子監供事,兩家若是結了親更好說話,只是你三舅將來是要高昇的,配他家有些平平了。」

  宋氏聽得心裡直咂舌,面上還不敢露出什麼來。

  御史中丞是正四品的官階,即便孫小公子是庶出,又講究高門嫁女、低門娶婦,可人家父親卻是嫡出,絕不至於娶個九品芝麻官的女兒。

  而國子監主簿是正七品,比起何三舅高了兩階,本來憑著和傅家的親戚關係,勉強還能說到一起。可惜人家是家裡獨子,必定是看得跟心肝寶兒似的,娶得既是長媳,也是唯一的兒媳,哪裡能夠隨隨便便將就?

  偏生就這樣,婆婆還挑三揀四的不甚滿意。

  宋氏打定了主意,無論如何自己都不能表示意見,----照著婆婆的期望,怕是要把何九兒說給太子才能滿意。

  傅母問道:「你看哪一家更好些?」

  「兩家各有各的好。」宋氏打起太極,又不想讓婆婆覺得自己敷衍,想了想道:「結親是結兩姓之好,外面的事也得考慮,不如先讓三舅參詳參詳,看跟哪家結親更合適一些。」笑了笑,「等三舅有了見地,咱們再幫著看看豈不更好?」。

  傅母不是很有主見的人,聽著兒媳的話覺得不錯,便點頭道:「你說得對,咱們婦道人家能懂什麼?」若是能結一門好親,在弟弟的仕途上多幫一把,自然更好,「等你三舅中午回來,我就叫他過來說。」

  宋氏鬆了口氣,怕婆婆又扯到親事上頭去,趕緊說了自己的喜訊。

  傅母一聽,果然轉移了注意力。

  宋氏陪著說了會閒話,回了房,與宋媽媽說了婆婆挑侄女婿的事,搖頭道:「我看這兩家都不大合適,只怕未必能成。」

  宋媽媽不由低聲一笑,「老太太可真是……」頓了頓,「所謂門當戶對,這門不當戶不對的……,也就是想想罷了。」

  宋氏打定了抽身不管的念頭,反正自己勸不了也管不了。

  宋媽媽又道:「盈姐兒剛睡下,太太要不要歇會兒?」。

  「這丫頭,最近老實了許多呢。」宋氏嘆了口氣,起身去了暖閣看小女兒,還順手蓋了蓋被,方才輕手輕腳出了門。

  初盈其實沒有睡著,不過自己現在這個年紀,大都是嗜睡的,若是表現的跟別的孩子太不一樣,未免讓人疑惑擔心,只好老老實實躺在床上。

  方才聽見母親和宋媽媽的談話,----祖母居然給何九兒說過親事?估計結果跟母親猜度的一樣,最後都沒有成吧。

  不然的話,她又怎麼會嫁給了自己的父親?

  對於祖母來說,高的攀不上低的看不起,嫁到別人家又不放心,----父親任職正五品的中書舍人,何九兒即便是做續絃,也算是嫁得不錯了。

  況且表兄妹聯姻,祖母當然是樂見其成的。

  ----簡直沒有比這更合適的了。

  母親的死,正好成全了祖母和何九兒,卻是苦了自己兄妹幾個,----大哥被調到了外省做官,還美其名曰歷練心智;大姐被迫遠嫁,一輩子都不能再回到京城;自己被何九兒和初珍氣得嘔血,糊裡糊塗丟了性命.

  這一世,絕不能讓何九兒嫁進傅家的門!

  可是眼下祖母那麼疼愛何九兒,自己又只是一個小孩子,能做些什麼呢?時間一天天的溜走,初盈卻想不出應對的辦法。

  

遷怒(上)

  到了月末,正好趕上宋氏三十歲的生辰。
  
  傅母找了兩個兒媳過來,說道:「老大媳婦你有了身子,不宜操勞,生辰的事就全給老二媳婦,壽星翁且歇一歇。」
  
  馬氏抿了抿嘴,笑道:「正是,大嫂該歇的就得多歇著。」
  
  語氣裡儘是酸澀之意,----自己嫁進傅家十年了,不說兒子,就連一個女兒都沒能生下來。要不是從前有過一次身孕,證明自己不是不能生,只怕日子更加難熬,偏生那次福薄沒有養住。
  
  如今二房裡兩個哥兒都是庶出,還都是同一個姨娘所出。
  
  再看看自己大嫂,都三十歲了一氣生了,三個還不罷休,眼下又懷上了!真是人比人氣死人,自己的壽數隻怕都要少幾年。
  
  別人怎麼就這麼會生?馬氏滿心的哀怨不平,可惜還不能發牢騷,不然丟人丟臉的只有自己,----就算生生嘔出一血來,也只能嚥下去。
  
  宋氏如何聽不出妯娌的酸意?但這是別人的傷疤,當然不能去揭,只是笑道:「那這幾天就多辛苦弟妹了。」
  
  傅母看了小兒媳一眼,頗為不滿。
  
  不過想著長媳能生也是好的,小兒媳不能生就不能生吧,只要賢良淑德一些,做好嫡妻份內的事便罷了。
  
  到了二十六這天,宋氏穿了一身新衣,上身朱色半袖衫,下著腹部寬鬆的高腰綃紗百褶裙,為了應生辰喜慶之景,除了釵鐶珠翠,還特意戴了一朵橘紅色的宮制絹花。
  
  她少有這般鮮妍打扮,看起來顯得比平日年輕了好幾歲。
  
  初慧笑著誇道:「今兒這身可真好看,平日就該多這樣穿穿。」
  
  宋氏嗔:「胡說什麼?我都快是四個孩子的娘了。」
  
  初盈站在旁邊揚起小臉,稚聲稚氣,「好看,就是好看。」為了哄母親開心,還撒嬌拉住她的手,搖晃道:「阿盈也想穿。」
  
  宋氏「哧」的一笑,愛憐道:「小小年紀,這就知臭美了。」
  
  初慧笑道:「看我可沒說錯吧。」
  
  宋氏心情愉悅笑了笑,抬頭看見大兒子拿著東西走了進來。
  
  「給母親拜壽。」傅兆臣今年十三歲,因為是長房長孫被要求的嚴格,素來就是少年老成、不苟言笑,----今兒來給親娘拜壽,臉上倒是掛起了笑容。
  
  初慧拉著初盈站了起來,等著哥哥說完了話,方才笑道:「大哥好。」
  
  初盈也跟著喊了一聲,----自己和大哥生疏的很,平時幾乎不見面,但是大姐和大哥年紀相仿,小時候是常常一塊兒玩的,要熟絡的多。
  
  傅兆臣穿了一身寶藍色的新袍子,面相既有父親的儒雅,亦有母親的端莊,一看就是大戶人家的標準子弟,舉止從容、彬彬有禮。
  
  對著兩個妹妹含笑點了點頭,並沒有多餘的話。
  
  這邊宋氏打開了禮物匣子,裡面是兒子手抄的《福祿壽三篇》,幾十頁工工整整的漂亮小楷,看得人賞心悅目。
  
  ----最難得的是兒子的這份心意。
  
  看的出來,上面每一個字、每一筆每一劃都是用了心的,幾乎挑不出瑕疵來。估計每一篇都抄了好幾張,最後挑了最漂亮的那張,才拼湊出這麼一份完美的禮物。
  
  初慧也拿出了禮物,是一雙自己親手做的繡花鞋,有點羞赧,「鞋底是徐媽媽幫著納的,我只繡了鞋面縫上去。」
  
  「這就很好了。」宋氏誇了兩句,囑咐道:「做鞋底太費手,你年紀不夠,現下還沒有那個勁兒呢。」
  
  初盈見母親滿心高興,趕忙跑進自己的暖閣,翻了一支小小的紅色絨花出來,塞到母親手裡,「給娘的。」
  
  「哎喲」宋氏笑得合不攏嘴,「我們的阿盈又聰明又大方,還會送東西給娘了。」
  
  初慧嗔道:「小鬼靈。」
  
  正巧兩位姨娘帶著初容、初芸進來,聽見宋氏的笑聲,少不了要問了,在跟著奉承主母幾句,又各自獻了各自的禮。
  
  宋氏跟著樂了一陣,不敢久坐。
  
  雖說今天不用操心人事安排,但前頭的女眷們快過來了,自己還得出去應付,婆婆那裡也得點個卯。叫來簡媽媽抱上初盈,又吩咐初容、初芸的奶娘,「今兒外頭來的客人多,仔細把姐兒看好了。」
  
  兩個奶娘應了,跟著主母一起出了門。
  
  ******
  
  到了上房,馬氏先從裡面迎了出來,身後跟著二房的兩個庶子兆榮、兆昌,過來給大伯母拜壽,說了幾句吉祥喜慶的好話兒。
  
  宋氏笑著受了禮,讓兩個侄兒去外面好好玩兒。
  
  接著是丁姨娘和兩個通房丫頭,其中丁姨娘是兆榮、兆昌的生母,----主母膝下一無所出,做姨娘的卻生了兩個兒子,在二房的地位自是不一般。
  
  不過再不一般也是姨娘,在兒子們沒有成家立業分到家產前,斷然不敢礙了主母的眼,穿戴上頭看起來十分平平。
  
  即便像今兒這種喜慶的日子,丁姨娘也不敢太過花哨,只是多了一支金釵,換了一身八成新的衣裙。妝容乾淨、身量微豐,眼神裡有著對日子滿足的安定,若不是整天低頭含胸做謙卑狀,----不知道的,多半要以為她是二房太太,馬氏才是那委委屈屈的姨娘。
  
  宋氏心裡清楚二房的那些瑣碎事,收了丁姨娘和兩個通房的禮,客套幾句便算是了謝,轉而和馬氏說起等下宴席的事項。
  
  馬氏笑著把她往裡迎,一面說道:「今兒大嫂是壽星翁,只管歇著,我若是有不懂的自去問娘,好歹會撐過這一日的。」
  
  宋氏知她素來就是這樣,----越是逢人喜慶的時候,心裡就越發作酸,說話總是陽怪氣,但實則又沒有什麼壞心。
  
  因此心下雖然不大痛,快也只是蹙了蹙眉,敷衍道:「那就辛苦弟妹了。」
  
  這邊初盈幾個小不點兒,早進了裡面暖閣呆著,大廳裡只留了初慧,陪著傅母和何九兒說話。初慧年紀不小,宋氏有意讓她學點接人待物,之近幾年但凡有這種人多的場合,都要把她帶在身邊指點一二。
  
  宋氏的娘家在外省,今兒並沒有娘家親戚過來,倒是馬氏的娘家挨得近,馬氏的大嫂一早趕了過來。
  
  馬大奶奶比宋氏略大幾歲,口角伶俐、精神利索,很是爽快的一個婦人。
  
  大約是有著和宋氏一樣的想法,今兒還把兩個女兒也帶上了,----春娥十五、秋娥十三,都還暫且待字閨中。
  
  初慧和這對姐妹花比較熟,上前打了招呼,又介紹何九兒道:「這是何家九姨。」
  
  馬氏姐妹互看了一眼,都喊了一聲「九姨」,只是馬春娥比何九兒還大一歲,喊得有些別彆扭扭的。
  
  馬大扭臉瞧著了何九兒,打量了一番,回頭朝傅母笑道:「看著面相和老太太有幾分相似,長得跟一把子水蔥似的,好一個標緻的可人兒。」
  
  傅母聽了頗為自得,張了張嘴卻停住,轉頭先對吩咐初慧,「等下客人多,帶你九姨和馬家姑娘去裡頭說話。」等人走了,方才對馬大奶奶說道:「這是我娘家的一個侄女兒,年紀不小了,你若是聽說了什麼合適的人,記得留意一下。」
  
  馬大自己還有兩個閨女沒嫁,要有合適的,自然也是緊著自家閨女先挑,哪裡顧得上外頭的人?心下雖然覺得傅母胡亂託人,面上卻沒流露半分,含笑道:「何家表妹是個難得的人物,哪裡還用得著去找?只怕老太太露個風兒,上門提親的人就要把門檻踏破了。」
  
  傅母笑道:「若是得了好女婿,少不得要重謝你這個做媒人的。」
  
  馬氏有些瞧不下去了,正想找個借去前面溜一圈兒,便聽外頭丫頭報導:「回老太太,左僕謝家來人了。」
  
  傅、謝兩家好多年,謝家一般都來得比別家要早。
  
  今兒來得是謝家長房的謝夫人,和嫡出的大小姐謝嫻,----謝夫人娘家姓蘇,據說蘇家的女兒不光容色秀麗、蕙質蘭心,一個個還都知書達理、品行出眾,可謂百里挑一的佳人。
  
  當年以未出閣的謝夫人名頭最響,有著「才貌無雙」的盛譽。
  
  如今謝夫人育有二子一女,已經是近三十歲的人,卻依舊殊色不減當年,----雖說不比十七、八歲的嬌嫩,但褪去了青澀,多了一份小姑娘沒有的柔和婉轉。
  
  今日謝夫人挽了流雲高髻,珠釵穿得宜,舉手投足間更顯得儀態萬方,最難得的是一雙明眸仍然清澈如水。好似畫龍點睛一般,被那一雙顧盼動人的眼睛一點,整個人便鮮活起來,絕非一般的小家碧玉可以比擬。
  
  「嫻姐兒,去給你宋嬸嬸拜壽。」謝夫人面含微笑看向女兒,聲音瀝瀝如珠。
  
  謝嫻繼承了母親的出眾容貌和氣質,儘管只得十二歲,但已經能看出是一個美人胚子,舉止間亦是落落大方,福禮道:「給宋嬸嬸喜了。」
  
  宋氏素來喜歡她的可人大方甚至一度想著娶回家做兒媳可惜聽說謝夫人有意讓女兒嫁回娘家只得惋惜按下不提。
  
  「快起來。」宋氏笑吟吟扶了人,換了丫頭織錦過來,「帶謝家大姑娘去裡面,叫阿慧好生陪著說話。」
  
  比起馬家姐妹,初慧的子要跟謝嫻更投契一些 。
  
  見她來,了趕忙含笑下榻相迎,「我還怕你今兒不來呢。」側身介紹了何九兒,馬家姐妹早就認識,自不必再多提。
  
  有客人過來,初容趕忙扯了兩個妹妹上前。
  
  初容、初芸還好,給謝嫻見了禮便去一邊玩了,唯有初盈心緒激盪不已,----自己前世差一點嫁入謝家,謝大小姐和謝夫人,本來該是自己的大姑姐和婆婆。
  
  想起棄婚羞辱自己的謝長瑜,儘管隔了一世,仍然不免有些怨恨。
  
  這一世,無論如何都不會再嫁給他了。
  
  謝嫻上次來傅家的時候,初盈才得一歲多,並沒有抱出來見人,今兒算是頭一回見面,因而摘了一個玉珮,笑道:「妹妹拿去玩兒吧。」
  
  初慧忙道:「她小小年紀懂得什麼,給她也是浪費了。」
  
  「浪費便浪費吧。」謝嫻聞言一笑,大方道:「又不值什麼,總不能讓她白叫一聲姐姐。」彎下腰去,動作輕快的在初盈腰間繫好。
  
  初慧便道:「阿盈,快說謝謝。」
  
  初盈根本不想要這玉珮,可惜人家也是一番好意,自己若是摘了,反倒顯得傅家女兒沒有教養,----儘管自己現下年幼,但也足夠讓姐姐丟臉的了。
  
  不情願的了謝,轉身去看初容、初芸兩個,寧願看著小孩子們無聊的遊戲,也不願意面對謝家的人。
  
  只可惜心就好像投了石子的湖水,不斷漾出一圈圈漣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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遷怒(中)

宋氏既然不是王妃誥命,又沒有到傅母這種老人家的年紀,今兒來的人,都是各家的夫人和小姐們,外頭除了傅家的老少爺們兒,並沒有其他男賓。
  
  因此開了席,不論內院外院,大家都是斯斯文文的聚在一起吃飯。
  
  初盈因為年紀太小,沒有到廳堂裡坐桌吃席,而是和初容、初芸兩個,一起留在了屋裡,支了一個小桌圍在一起吃。
  
  一直等到用完了,飯歇了一陣,戲檯子那邊才開始熱鬧起來。
  
  傅母是個喜歡熱鬧戲文的,宋氏今兒是壽星翁,象徵的點了一出大眾戲,便把戲摺子遞給了婆婆。接著又讓謝夫人、高夫人等同輩的女眷,因為今兒來的人不多,還讓何九兒點了一出,很快便依依呀呀唱了起來。
  
  原本平平無事,客人們看得差不多就會回去了。
  
  偏生傅母不知怎麼想的,趁著兩摺子戲中間的空擋,支了何九兒回去給自己取衣服,然後與謝夫人說起侄女的婚事。
  
  「我私下給九兒瞧了兩家,都還不錯。」傅母在兒媳面前說起孫、楊兩家,有諸多的挑剔,當著外人說起來卻是滿面得色,連著誇了好一通。
  
  謝夫人面含微笑,聆聽著點頭不語。
  
  傅母又道:「這兩家人聯姻,須得有一個妥當的保人才行……」
  
  宋氏聽到此處,不由嚇了一跳,----婆婆挑的兩戶人家原就不妥,不論哪個都有些高攀不上,誰知何三舅也是個心裡沒數的,居然沒有反對。
  
  ----這也罷了。
  
  如今居然想拉著謝夫人,做保人這不是難為人家嗎?不答應,有些傷了兩家多年好的情分;答應了,最後親事做不成落埋怨,自己也沒面子。
  
  到時候謝夫人兩頭受氣不痛快,繼而埋怨起傅家眼高手低、痴心妄想,那兩家豈不是生出芥?為了何九兒一個外姓人,又是根本不靠譜的事兒,毀了兩家的情分實在不划算,也不應該。
  
  起先婆婆讓馬大多留意人,好歹還能有個託辭。
  
  眼下紅白牙的要謝夫人答應做保人,未免強人所難,----宋氏越想越著急,又不好直接打斷婆婆的話,只得皺眉捧著肚子,輕輕「哎喲」了一聲。
  
  傅母說話被人打斷,甚是不滿,轉眼一看是有了身孕的宋氏,又立馬擔心起來,趕忙問道:「是不是哪兒不舒服?要是累著了,就先回去歇著吧。」
  
  宋氏心下微微愧疚,陪笑道:「不知怎地,剛才突然疼了一下。」
  
  謝夫人是個聰明人,方才已經聽出傅母話裡的意思,再看宋氏的眼神,旋即便明白了過來,起身道:「正巧先頭喝湯出了點汗,想換一身衣裳。」上前扶了宋氏,「不如我陪著你一道回去,順便問你借件衣服。」
  
  傅母雖然關心何九兒的親事,但到底還是親孫子更要緊,況且侄女的婚事不急在一時半刻,沒有多想便讓人走了。
  
  到了宋氏的臥房,謝夫人扶著她坐下,問道:「可是有喜了?」
  
  宋氏點了點頭,「還不足三個月,所以就沒往外頭說。」
  
  「你可真是有福氣。」謝夫人說了一句好聽話,又笑,「你跟我都一大把年紀了,還在你婆婆面前搗鬼,回頭讓小輩們知道,那可就鬧大笑話了。」
  
  宋氏知她心裡全都明白,無奈笑了笑,「我這也是沒有法子。」
  
  「你是不想讓我為難,今兒承了你的情。」謝夫人笑了笑,說道:「老人家都是這樣的,疼小輩,又愛操心,難免著急了一些。」
  
  宋氏嘆道:「你放心,回頭我會另外去找保人的。」
  
  謝夫人也是做兒媳的自然知兒媳們的,不易只是別人家的事不好多說,轉而笑道:「今兒可得挑你一身新裙子。」為了活躍氣氛,還趣了一句,「給我穿走了,回頭可是不還的。」
  
  宋氏笑道:「只要你看得上。」
  
  正巧前段兒做了兩身新衣,想著謝夫人比自己身量要高瘦一些,便挑了一套款式長一些的,----既然說了是過來換衣服的,好歹得把戲做足了。
  
  謝夫人換了衣服沒急著出去,而是陪著宋氏說話,等到時間差不多了,才去傅母那裡了個別,領著女兒回了府。
  
  宋氏等人走了,還像征的叫來大夫瞧了瞧,算是給婆婆一個待。
  
  等到見著了丈夫傅文淵,避了人,私下與他說了這事兒,又道:「你看這事兒可怎麼辦才好?只怕娘那邊還認著理兒,回頭再去謝家請人……」
  
  傅文淵明白這兩門親事,不合適不過也深知母親的脾性,眼下正在興頭上,去潑冷水肯定是不行的。
  
  因此一陣沉默,最後道:「我去跟娘說一說。」
  
  宋氏見丈夫也沒有好辦法,有點失望,卻不敢讓丈夫去找婆婆談心,----做媳婦的有話自己不說,還暗地裡唆使丈夫,沒有那個婆婆會喜歡的。
  
  原本傅家碰壁倒罷了,可如今婆婆還想拉上謝家,自己想抽身都不行,只得硬著頭皮上了。
  
  自己嘆了氣,阻攔道:「你忙你的,我去吧。」又道:「我把理細細的和娘說清楚,不去找謝家的人便是。」
  
  傅文淵想了想,點頭道:「也好。」看了看妻子的肚子,「你如今是有身子的人,娘應該不會說你的,只是你也別跟娘頂嘴,她老人家說什麼聽著便是。」
  
  宋氏心裡被熨燙的十分服帖,笑道:「我知道,又不是不懂事的小丫頭。」
  
  找了個空,宋氏小心的跟婆婆建議道:「其實眼下表妹年紀不算大,不如議親的事暫時停一停。等到秋天,三舅那邊考核出了好的政績,若是能更上一層樓,對表妹議親也有助益。」
  
  話已經說得很委婉了,----意思是何三舅現在官職不高,怕孫、楊兩家看不上,偏生傅母卻道:「你三舅遲早是要升的,早一點遲一點,又有什麼關係?」反倒不快的看了兒媳一眼,「你是覺得,九兒還高攀不上了?」
  
  宋氏一個頭,兩個大婆婆怎麼就這麼死心眼兒呢?眼下還把自己埋怨上了,哪裡還敢再多說?趕忙賠笑道:「怎麼會?我只是想著,事情辦得穩妥一點的好。」
  
  傅母這才消了氣,說道:「上次給你打斷了,明兒得空就讓人去謝家一趟。」
  
  宋氏心裡暗暗叫苦,忙道:「我想著給表妹說親,總得八字有一撇,才用得上保婚的人,若是早早的就請謝夫人,倒顯得咱們唐突了。」頓了頓,徵詢道:「不如咱們找人去問一問?大致有個譜兒再說。」
  
  傅母皺眉想了想,----親事還沒個影兒,鬧出太大的動靜也不大好,顯得自家侄女輕浮了,因此點頭道:「也好。」
  
  宋氏又道:「依我看也不用別人,馬大嘴角伶俐又會做人,不如辛苦她走一趟,回頭咱們再答謝人家。」
  
  馬大雖然嘴巧卻很嚴實,親事說成了是功勞一件,即便說不成,也不會宣揚的人人盡知,----畢竟傅家和馬家還要做親戚的,爛也爛在肚子裡。
  
  偏生傅母不同意,覺得馬大既不夠身份,又不是正經媒人,不悅道:「要她做什麼?請官媒的人便是了。」
  
  當初傅老太爺還是個秀才的時候,就迎娶了嫡妻,何家只是一介鄉紳,雖然有幾分讀書人的影子,但卻算不上什麼書香門第。
  
  傅母的性子說好聽了是惇厚,說難聽了就是愚鈍,但凡人家可以說理的事,到她這裡就不大說得通,----不過卻是個旺夫有福的,一路跟著丈夫,從小小的村婦,做到了如今的三品誥命夫人。
  
  宋氏知婆婆的彆扭勁兒上來了,遂不敢再多說。
  
  ******
  
  接下來,事情變得有點戲劇化
  
  一開始露風的時候,兩家都以為傅家是給初慧說媒。孫家門第夠了卻是庶出,楊家嫡出門第又不夠,均露出欣喜的意思,甚至連初慧年紀小都不計較。
  
  誰知仔細一聽,原來是八竿子打不著的何家姑娘,頓時冷了場。
  
  楊家出於對傅老太爺的敬畏,還算客氣說自己兒子小時候算過命,一定要找屬猴或者屬的媳婦,----把何九兒排除在外。
  
  孫家則是有些不痛快,直接撂了一句已經有親事了,便打發了官媒走人。
  
  那官媒在兩家都受了氣,親事也黃了,沒有謝禮銀子可以拿,回來說話自然不會有多討喜。雖然面帶微笑語氣軟和,但卻把孫、楊兩家嫌棄何九兒的意思,說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頓時把傅母氣得倒嗆。
  
  ----之前兩家明明都沒有訂親,突然都變得不合適了!
  
  她自認為以弟弟的「本事」,怎麼著也得混個五、六品,----現在娶了何九兒,對方就等於賺到了,偏偏兩家都「不識貨」叫人好生懊惱。
  
  最叫傅母頭疼的是,先前在弟弟和侄女面前打過包票,說得妥妥的,甚至露出讓九兒挑選對方的意思。
  
  如今可好,居然一家親事都沒有說成。
  
  再說何九兒這邊,前幾天還幻想過未婚夫的樣子,如今得了消息,居然是兩家都沒有看上自己!她自負本身有美貌、有才情,對方不願意結親,必定不是看不起自身,而是嫌棄何家沒有權勢。
  
  ----既如此,姑母又何苦去高攀丟這個人?!
  
  將來再說親的時候,傳出自己被兩家嫌棄的風言風語,那該多難聽?自己清清白白的一個人,弄得好像做了不光彩的事一樣!
  
  然而卻不能說,更不能出任何抱怨,只能偷偷的悶在心裡難受,甚至悄悄的蒙在被子裡哭了幾回。----一連幾天,何九兒飯也不想吃、覺也睡不好,一臉鬱鬱寡歡,可把傅母給愁壞了。


遷怒(下)


         傅母自覺愧對侄女,平白給她添了煩心事,自己心裡也不痛快,再看侄女現今這個樣子,成天躲在屋裡鬱鬱寡歡,自己又能有什麼好的胃?連帶媳婦們過來晨昏定省都看著煩,整天繃著個臉不想說話。
  
  過了沒幾天,傅母因為晚上受了點涼,老人家體弱,居然開始發燒流涕起來。
  
  宋氏、馬氏做為兒媳,自然是要跟前伺疾的,就連初慧年紀大一點,都要幫著給祖母端湯送藥,盡到做孫女兒的孝。
  
  唯有初盈幾個年紀太小,則是象徵性的過去看一看。
  
  何九兒在屋子裡躲了幾天,----眼下姑母生病了,總不能再躲著不出來。
  
  只是也沒有心思塗脂抹粉,加上心情鬱鬱,連著幾天沒吃好沒睡好,臉色不免顯得有些黃黃的,好似嬌花失了生氣一般。
  
  傅母瞧著心疼,再看向一旁端茶倒水的宋氏,面色淡淡的,一副萬事都從容不迫的樣子,不免生出疑心來。
  
  當初媳婦攔著自己,不讓請謝夫人做保媒,----要不是媳婦攔著,有了謝夫人幫襯著,即便親事不成,也不會拒絕的這麼叫人難堪吧。
  
  現在大兒媳這個樣子,莫非是在心裡偷偷的嘲笑自己?----嘲笑自己當初不聽勸,執意要去說親,結果丟人丟大發了。
  
  若是宋氏知婆婆的心思,肯定要大呼冤枉。
  
  她如今懷著身子,最是忌諱大喜大怒動情緒。----莫說是何九兒沒說成親,本來就是預料之中的事。即便是丈夫現在新納了妾,自己也要以胎兒為重,絕對不會在這個時候去計較,因此自是神色平常。
  
  傅母越看越覺得自己沒猜錯,越看越生氣。
  
  正巧馬氏說了一句,「大嫂你別累壞了身子,有我呢。」
  
  原本不過是句客套話,反正又不是沒有丫頭,茶水都是端到跟前再轉手,不會真的有多辛苦,至少不是孕婦的人肯定累不著。
  
  傅母可算找著了話頭,便朝宋氏冷聲道:「你是雙身子的人,為了我這把老骨頭累壞了,不值當,先回去歇著吧。」
  
  宋氏只覺莫名其妙,不知道婆婆為何說出這種話來。
  
  自己是嫡長媳,將來就是傅家的女主人,比馬氏更要多一份責任,眼下並不是懷孕到走不動了,哪裡能不管生病的婆婆?雖然無故受了氣,還得強撐起笑臉道:「娘不用這麼心疼我,不覺得累。」
  
  「那你更該回去了。」傅母見她賠笑,反倒更添一層怒火,旁邊還坐著滿心憂愁的侄女兒,媳簡直就是在幸災樂禍!聲音越發得冷,近乎訓斥,「免得回頭累著了,豈不成了我不心疼兒媳的錯?你去吧。」
  
  宋氏只覺一氣堵在胸間,有點喘不過來。
  
  自己懷著身孕,為了婆婆忙前忙後不得半分好,反倒礙了她的眼,平白無故挨了一頓訓斥,而且還是當著弟媳和外人的面,叫自己今後還怎麼做長嫂?還怎麼做傅家的當家主母?!
  
  ----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臉上更覺得下不來。
  
  虧得初慧今兒也來了,人機靈,上前扶了母親道:「娘,既然是祖母的好意,就先回去歇一會兒吧。」
  
  宋氏強忍著氣退了出去,一路不停回了房,----原本孕婦的情緒就容易激動,那裡經得住又累又受氣?剛關上門,眼淚就不爭氣的掉了下來。
  
  初慧不好說祖母的不是只是,勸道:「娘你想開一些,好歹為肚子裡的弟弟妹妹想一想,那些閒氣不生也罷。」
  
  宋氏拭了拭淚,嘆道:「我的兒,虧得你是個懂事的。」
  
  「娘?」初盈推了門,探頭探腦的走進來。
  
  自己雖然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但是母親剛從上房那邊回來,臉色不好,傅家內宅能夠給母親氣受的,也只有祖母了。
  
  祖母不會無緣無故發脾氣,多半……,是為了何九兒的事吧。
  
  初盈清楚祖母的性子,凡事不愛聽勸,若是辦砸了又愛埋怨別人,----想必母親是被遷怒了,受了氣,這才回了房偷偷抹淚。
  
  心下不由惱火,何九兒不過是個投奔的親戚,親事也不是母親去說的,憑什麼怪到母親身上?可惜那個人是祖母,就算是父親也說不得。
  
  ----上輩子,自己就被這個給何九兒拿住了。
  
  那年自己七歲,初珍三歲。
  
  當時大哥已經去了外省,自己和姐姐相依為命,----雖說何九兒有些冷淡,但傅家不是窮苦人家,有娘丫頭們伺候著,在生活上也沒吃什麼苦,彼此也還相安無事。
  
  不料卻在中秋節,團團圓圓的日子鬧出一場風波。
  
  那天吃完了團圓飯,大夥兒便移到後花園裡賞月、吃月餅,祖母被小輩們圍坐在中間,跟底下的兒孫媳婦們說說笑笑。
  
  當時初珍年紀還小,不懂得什麼親不親的,因為跟自己年紀相近,非要拉著過去假山那邊摘月亮,拗不過她便過去了。
  
  本來好好的,哄一哄初珍就該回來。
  
  偏生何九兒扭頭瞧見了,好似自己存了什麼壞心似的,立馬沉了臉,命令初珍的娘過去抱人。
  
  初珍正玩得高興不願意走,見娘上來便慌不擇路亂跑,眼看要撞在一塊突出的石頭上,----娘急了,三步兩步追了上去,一把擋著石頭摟著初珍,不料沒有站穩,一下子便把自己給擠到在地!
  
  初珍沒磕著,娘也沒有傷著。
  
  自己卻被兩個人的重量推動,狠狠的撞在了那塊石頭的尖角上,頓時感覺一陣暖流劃過臉頰,額頭生疼生疼的。
  
  「阿盈!」
  
  當時姐姐大驚失色,那聲刺耳的喊叫至今清晰無比。
  
  娘見自己闖了禍,趕緊抱了初珍,慌裡慌張躲在了何九兒身後,----下一刻,自己成為了所有人的焦點。
  
  後來洗淨了臉面,才知劃出了一長長的傷痕。
  
  女兒家的容貌是何等重要?姐姐安置好了自己,就去找何九兒理論,一定要處置初珍的娘!誰知何九兒卻反咬一口,怪到簡媽媽頭上,說是她沒有照顧好自己,要罰也該罰她。
  
  姐姐顧不上什麼大家閨秀的風範,和何九兒理論不下,含淚鬧到了祖母跟前,要祖母做個決斷。
  
  祖母卻素來是個偏心的,更兼從前姐姐和何九兒生分,讓祖母心存芥,哪裡會向著自己和姐姐?最後拍了板,把初珍的奶娘和簡媽媽一併攆到莊子上去。
  
  沒過幾個月,何九兒便讓姐姐嫁走了。
  
  姐姐原是不願意的,可惜婚姻大事由不得姑娘家做主,鬧起來,只會讓自己的名聲受損,----臨出閣的前一夜,姐姐摟著自己哭了半個晚上。
  
  隔了幾天,初珍的奶娘便被接了回來。
  
  而簡媽媽卻一直杳無音信。
  
  哥哥姐姐都不在跟前,祖母、繼母不管自己,父親能見著的機會很少,就連簡媽媽也見不到。自己孤零零的一個人,才得七歲,白天嚇得不敢照鏡子,晚上嚇得睡不著覺,沒過多久便瘦了整整一圈。
  
  那時候傻傻的,以為自己就要這麼死掉了。
  
  趁著丫頭們不注意,跑到祖母跟前大哭,說是臨死前,一定要見簡媽媽一面。
  
  祖母這才想起來,問何九兒,為什麼簡媽媽還沒有回來?又說罰也罰過了,差不多就該讓人回來,免得出了事,將來大家都要落埋怨。
  
  落埋怨?初盈笑了笑,這句話至今都還清楚記得。
  
  如果自己的繼母另有其人,祖母肯定不會這麼偏心,可惜父親娶的是何九兒,是何家的人,祖母的心都偏到爪哇國去了。
  
  當時簡媽媽回來,看見身體消瘦、畏畏縮縮的自己,頓時大哭不已,----儘管後來小心的護理了,可惜錯過了最佳時間,額頭仍舊留下了一疤痕。
  
  仔細說起來前世身體變差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又因為額頭上的疤,心裡一直很是自卑,越發不愛出門,不光身體就連性子都便怯弱了。
  
  這一切,根源都是因為何九兒!
  
  ******
  
  宋氏在婆婆跟前受了氣,也沒法對丈夫說,虧得初慧大了又是女兒,牢騷了幾句意氣稍平。第二天,還得繼續趕去晨昏定省,操持傅家的家事,----只是婆婆的臉色越發難看,搞的一見婆婆的眼光,掃過來就覺得渾身不自在。
  
  傅母生了病,脾氣又越發的多疑古怪了。
  
  見媳婦迴避自己的目光,更生疑心,越想越覺得媳婦平日是假裝孝順,暗地裡藏了小心思,枉費自己素日那麼信任她。
  
  因此橫看豎看不順眼,總是挑三揀四,再不時的丟幾句冷言冷語。
  
  若是婆婆沒有生病,宋氏原本還可以稍微歇一歇,眼下婆婆病了,做兒媳的哪能裝懶不去服侍?本來她的身體就不大好,懷了孕更累,如今天天伺候著婆婆,還要受些莫名其妙的氣。
  
  熬了小半個月,宋氏不免有點心力憔悴。
  
  好在傅母把並非得了什麼大病,慢慢將養了些日子,總算差不多恢復如初,但是宋氏卻熬壞了。
  
  這天夜裡,宋氏毫無徵兆的小腹下墜、疼痛如絞 。
  
  傅文淵不敢怠慢,當即叫人去請大夫,----可惜夜裡人來的慢,加上孕期還不足三個月,沒等大夫趕到便小產了。
  
  宋氏素來體弱不足,胎像難免有點不大穩固,可是最近半個月,在婆婆跟前煎熬,每天又累又受氣,其作用也是功不可沒 。
  
  ----回想起這半個月自己受得氣,為此還連累的失了胎兒,既冤枉又不值得,不免悲從中來大哭不已。
  
  可是即便在這種時候,仍然不敢哭得讓滿府的人都知道,免得婆婆曉得了,埋怨自己是在裝腔作勢,故意哭給她看。伏在咬住唇,眼淚就像決了堤似的洶湧而出,任憑丈夫怎麼安慰,那淚水還是止都止不住。
  
  傅文淵滿心的失望和惋惜,不停嘆氣。
  
  妻子這段兒在親娘跟前受了氣,隱隱是知道的,----可是做兒子的,沒有去指責母親的理,想來想去,還是趕緊讓何家的人搬走省心。
  
  因為動靜不小,初盈住的暖閣又隔得很近,自然聽到了這個壞消息。
  
  可是簡媽媽卻不讓過去,說是有血污不乾淨,小孩子去了受不住,強行把初盈留在了暖閣裡,----她不知的是,這件事對於初盈的衝擊力實在太大了!
  
  初盈既憤怒又害怕,眼前的這一切,似乎正在朝著前世的軌跡運行,----母親身體本來就不好,這次小產的打擊多半是致命的!很可能,就是因為這次小產傷了身,母親才會慢慢病倒,最終撒手人寰。
  
  難重活一世,還要再次重複前世的悲劇?
  
  ----不,自己決不容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前一世,何九兒佔了一個「母親」的輩分,把嫡出的子女吃得死死的,----可是眼下不同了,自己不是她的「女兒」,不用再被她捏著鼻子過日子。
  
  一定要做點什麼,徹底改變事情再發展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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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心(上)

第二天,傅母才知宋氏小產的消息。
  
  第一反應是可惜少了一個孫子,接著又有點尷尬,覺得自己最近脾氣大了些,----就算有氣要生,也該等媳婦生完了孩子再說。
  
  只是面子上落不下來,親自歉那是肯定不行的。
  
  心下還有那麼一點怯,不好意思面對宋氏,想了想,叫來何九兒道:「這幾天我的頭還是有點疼,怕是沒好完還有病氣,就先不過去瞧人了。」讓丫頭彩雲找了幾樣益氣安神的補品,「你拿著,替我給你大表嫂送過去,順便瞧瞧人。」
  
  何九兒心下不願意去,但是又不能不去。
  
  一則自己住在傅家,表嫂小產了都不去看望一眼,說不過去;二則又是姑母讓自己的去的,沒理拒絕長輩,除非以後再也不跟傅家來往了。
  
  說實話,何九兒心裡對宋氏是有埋怨的。
  
  事後她才知道,原來對方早就看出了親事不合適,卻礙於婆婆的面子,不敢直接開攔下。----因為怕說了實話婆婆被責備,就對表妹不管不顧,害得自己落到如此尷尬的境地,好生涼薄的心腸!
  
  也難怪,損了福祿沒有保住胎兒。
  
  ----何九兒沒有辦法去怪傅母,只好把怨氣轉移到宋氏頭上。
  
  眼下知宋氏小產了,心下雖然覺得可惜,但卻生出未必不是因果報應的念頭,不過怨懟總算消了一些。
  
  待到見了臉色微微蠟黃的宋氏,卻是嚇了一跳
  
  想起這幾日姑母發的那些脾氣,心下微嘆,----果然兒媳婦都是不好做的,將來等自己出嫁了,也不知婆婆是個什麼性子,只怕好不到哪兒去。
  
  「大表嫂。」何九兒有點憐憫,她放柔了聲音,「姑母的頭疼症還在犯著,過幾天再來瞧你,讓我先送了東西過來,給你養身子用。」
  
  宋氏面色淡淡的,敷衍道:「有勞表妹走一趟。」喊了織錦,「把老太太送來的東西收好,給表小姐看座上茶。」雖然周到,但是卻顯得十分生疏。
  
  何九兒微微不快,看向旁邊侍奉母親茶水的初慧,只對自己點了點頭,喊了一聲「九姨」,並沒有要陪著出去說話的意思,心下更生不滿。
  
  不過畢竟是在傅家做客,不比自己家裡,好歹忍耐住沒有表露出什麼,強撐著說了幾句客套話,方才告辭而去。
  
  出了門,何九兒長長的舒了一氣。
  
  ----這算什麼?自己都不怪她了,她還好意思埋怨自己?!明明是她辦錯了事,害了自己,所以才在姑母面前落了不是。
  
  「小姐慢點。」丫頭芳菲扯住了她,努了努嘴,指向地上差點被撞倒的小初盈,自己笑著喊了一句,「四小姐,你怎麼一個人在這兒?」
  
  初盈穿了一身櫻桃紅的小衣衫,小臉粉嘟嘟的,正噘著小嘴蹲在連廊的拐角處,一臉不滿道:「娘不和我玩兒,姐姐也不和玩兒。」
  
  何九兒雖然對宋氏有些惱火,但也不至於對一個小孩子發作,儘量耐起性子,蹲下身哄她:「你娘病了,等她好了就跟你玩了。」
  
  「哦。」初盈點點頭,伸手抓住了她的裙子,「九姨,你陪我玩兒好不好?」
  
  何九兒眼下正煩著,加上初盈平時跟她又不親近,哪有耐心陪她玩兒?但是也不敢甩開她,不說磕著碰著,就是讓別人看見了,那也說不過去。
  
  「九姨。」初盈喊得脆生生的,一臉歡喜的拽住她腰間的荷包,眼巴巴道:「這個好看,我想要玩一會兒。」
  
  何九兒有點心疼荷包,自己費了好些功夫在上頭,不想給別人碰髒了,但是又沒法跟一個小孩子講道理,只得摘了給她。
  
  「盈姐兒……」簡媽媽從連廊那邊找了過來,----方才跟丫頭說話的功夫,初盈就溜走了,眼下見她跟何九兒在一起,不由微微奇怪。
  
  「媽媽。」初盈得意的舉起荷包,揚了揚,「九姨給我的。」
  
  簡媽媽瞧了更覺得怪怪的,何九兒莫名其妙給小姐東西做什麼?只是當著人不好多說,哄道:「盈姐兒,乖快把荷包還給你九姨。」
  
  初盈低頭嘟著嘴,小聲道:「好看……」
  
  何九兒只想快點抽身而去,懶得跟個小丫頭糾纏,----況且簡媽媽在場,難道自己還能說捨不得?因此忙道:「一個荷包不值什麼,盈姐兒喜歡就拿去吧。」
  
  初盈便甜甜笑道:「謝謝九姨。」
  
  簡媽媽沒有法子,只好也了一聲道謝。
  
  ******
  
  宋氏這一次小產徹底傷了元氣,養了小半個月,依舊還是憔悴不堪的樣子,甚至眼圈兒都有些發青,不妝扮都沒法出去見人。
  
  初盈看在眼裡疼在心裡,又急又疼又難受,每一天都好似度日如年,----眼下按照時間推算,距離前世母親去世的日子,只剩下不到三個月的時間了。
  
  可惜自己既不是神仙,也不是神醫太醫,來了一個又一個,也沒有什麼靈丹妙藥給母親吃。眼看著母親的生命在不斷流逝,自己卻完全束手無策,因為年紀太小,甚至連好點的安慰話都沒法說。
  
  難過之餘,更加堅定了自己心底的那個念頭 。
  
  ----如果自己無法改變母親去世的命運,那麼至少不能讓何九兒進門,除了她,不管是誰做自己的繼母,祖母都不會偏心的那樣厲害。
  
  更何況,她如今還對母親心懷怨憤。
  
  前世多半為著這個原因,何九兒才會不喜歡自己和哥哥姐姐。
  
  或許在她看來,如果當初母親阻止了祖母,不去高攀那兩家不合適的親事,自己的身價就不會受損,----最後也不至於帶著遺憾做了繼室,而是應該去做元配的。
  
  可這一切,分明都是祖母的過錯。
  
  何家的人就是這麼可笑,對的永遠是自己,錯的一定是別人。
  
  「娘……」初盈捧了一大堆東西,一股腦兒的倒在母親的床上,「娘不高興嗎?這些東西都給娘玩兒。」
  
  傅文淵摸了摸小女兒的腦袋,笑道:「真是個有孝心的好閨女。」
  
  宋氏欣慰一笑,「阿盈從小就懂事聽話。」往那一堆東西看過去,有小鈴鐺、拼布娃娃,還有幾顆炒熟了的板栗,都是一些小孩子的玩意兒 。
  
  ----唯一不和諧的,是一個粉紅色的綵線繡花荷包。
  
  「這是誰的?」宋氏詫異。
  
  「九姨給我的。」初盈把荷包拿起來,伸到父親面前問道:「爹,好不好看?阿盈可喜歡了,想送給娘親玩兒。」
  
  讓傅文淵評價一個女兒家的小物件,不免有點尷尬,板了臉道:「怎麼隨便要你九姨的東西?玩一玩,回頭記得還給你九姨。」
  
  初盈撇了撇嘴,「九姨都送給我了。」又轉過去,伸到宋氏面前問道:「娘,你喜不喜歡?」聞了聞,「還香香的呢。」
  
  宋氏的目光閃了閃,勉強笑道:「喜歡。」
  
  簡媽媽在一旁瞧著不大對勁,趕忙上前,「太太先歇著,我帶盈姐兒睡午覺去。」抱著人回了暖閣,心下儘是疑惑,想了想,問道:「那天你九姨跟你說什麼了?怎麼給你個荷包?」
  
  「好看啊。」初盈一副不懂事的樣子,說話沒有半分邏輯,「九姨說娘親病了等好了,才能陪我玩兒。」伸手抬起荷包,「九姨給我這個。」
  
  簡媽媽聽來聽去,沒聽出什麼頭緒來,----只是看那上頭的針線,不是隨隨便便做的那種,像是何九兒的心愛之物,不明白她無緣無送給小姐做什麼?認真說起來,這又不是給小孩子玩的東西。
  
  心下不免多留了個心眼兒,只是沒說出來。
  
  ******
  
  如今宋氏病得下不了床,傅家暫時由馬氏主持中饋,她膝下沒有子女,最怕閒著沒有事做,幹起活來反倒神奕奕。
  
  傅母從前習慣了兩個兒媳伺候,猛地少了一個,還有點不大習慣。
  
  大兒媳這次病得重了,自己推脫兩天還好,總不能一直都不過去看望,況且又是小產這麼大的事。
  
  這天下午,終於帶了何九兒一起過去。
  
  ----萬一到時候沒啥話說,好歹身邊有個幫襯的人。
  
  宋氏如今正在做小月子,紮了頭巾半躺在床上,穿著素色衣服,整個人顯得沒打采的。見傅母等人過來,趕忙朝織錦招手,「扶我起來。」
  
  「都是自己人,好生坐著別動了。」傅母連連擺手,一副體貼關切的神色。
  
  何九兒也過來問了好,待到傅母坐下了,方才落了座。
  
  初慧親自給祖母端了茶,何九兒的則是由丫頭奉上。
  
  傅母看著憔悴不堪的大兒,媳黃黃臉兒,一副叫人可憐的樣子,不免想起她這些年的好處,----人穩重又孝順,服侍婆婆、伺候丈夫,還給傅家生兒育女,府裡上上下下打理的妥妥帖帖。
  
  眼下去了疑心,又覺得宋氏不是那樣狐媚邪的人,哪裡會暗地笑話自己呢?當初是自己著急了些,也怪那兩家不識趣,沒有看出何家女兒的好來,將來自有他們後悔的時候!安慰了自己一番,心下覺得痛快了不少。
  
  「九姨。」初盈從裡面暖閣跑了出來,塞了一顆糖給何九兒。
  
  傅母正愁場面有些打不開,見狀笑道:「好生偏心的小丫頭,有糖也不拿出來分給大家吃,這可不行。」
  
  初盈歪著小腦袋想了想,趕忙塞了一顆給傅母,解釋道:「九姨上次陪我說話,給我荷包了,我請九姨吃糖。」
  
  小孩子稚聲稚氣的,惹得眾人都跟著笑了起來。
  
  唯有宋氏笑得心裡酸酸的,不是個滋味兒。
  
  初盈又道:「九姨陪我去翻花繩,好不好?」一副急哄哄的樣子,扯著何九兒的衣服往裡屋拽,還嘟著嘴撒嬌,「陪我玩嘛。」
  
  正巧何九兒嫌屋子裡氣氛尷尬,不願呆坐著,便順著她的話笑道:「陪你玩兒,可是還要吃你的糖的。」
  
  初盈點了點頭,脆生生道:「好。」
  
  傅母看著進了裡屋的侄女和小孫女,再看了看大兒媳,心思猛地一動,----大兒媳這個樣子,不像是能養得好的,萬一養不住……
  
  到時候停一年孝期,九兒也不過才十五歲,倒也還算合適。
  
  不然若是再挑外頭的人,只怕不能對前頭幾個孩子盡心,不如自家人來得親近,彼此間也不容易生嫌隙。
  
  這麼想著,倒把對宋氏病情的擔憂給去了 。



疑心(下)

傅母心裡的天平左右搖擺不定,連說話的心思都沒了,坐了一會兒,便叫了何九兒出來,起身對宋氏道:「你且好生將養著,陪著我們說話反倒費心費神,改日等你神好一點,再過來瞧你。」
  
  宋氏支起身子,在欠了欠身,「娘歇著就是,我好了自然會去看娘。」側首看向初慧,還有方才跟出來的初盈,「你們兩個,替我送老太太出去。」
  
  誰知出了大門,初盈卻跟著下了台階。
  
  初慧趕忙上去追她,「阿盈,別亂跑。」
  
  「不嘛。」初盈甩開姐姐的手,反倒上前拉住了何九兒,「我要跟九姨玩兒。」
  
  初慧剛想哄她幾句,傅母卻道:「盈姐兒還小呢,又幫不上忙,她想玩就跟著過去玩兒吧。」說著,叫了彩雲,「把盈姐兒抱上等會兒,再送回來。」
  
  眼見祖母都開了口,初慧只得作罷。
  
  回了房,宋氏只見初慧不見初盈,不由問:「阿盈呢?」
  
  初慧不敢說是跟著何九兒走了,改回道:「祖母帶阿盈過去玩會兒,說是讓娘好生歇著,過會兒再讓人送回來。」
  
  可惜這番話,哪裡能夠瞞得住已為人母的宋氏?
  
  況且她雖然病著,到底是主持中饋的當家主母,又是在自己的院子裡,過了會兒支開了初慧,叫了院子裡的丫頭過來,問道:「方才阿盈怎麼跟著走了?」
  
  「四小姐說,要找表小姐玩兒……」宋氏找的是個老實丫頭,沒啥心眼兒,見主母問話,便一五一十的如實說了。
  
  宋氏的臉色沉了沉,揮手道:「你下去吧。」
  
  ----不知何九兒對小女兒說了什麼,最近哄得她團團轉。
  
  旁邊的宋媽媽怕主母擔心,小聲道:「要不……等下我去接盈姐兒回來?」
  
  「胡說!」宋氏心裡不勝煩躁,斥道:「阿盈去老太太那兒是盡孝,又是老太太好意留她玩兒的,你接什麼?等下自然都回來了。」因說得有些急,反倒弄得自己一陣心悶氣短,半晌才緩過勁兒。
  
  可惜等啊等,等到天黑也不見初盈回來。
  
  倒是傅母身邊的丫頭素雲來了,說道:「四小姐跟著老太太吃了飯,有些犯困,現在已經睡下了。」
  
  宋氏的手在袖子裡緊了緊,指甲嵌得掌心生疼,面上卻神色不變,淡淡道:「回去告訴老太太,說是讓她老人家費心了。」
  
  這一夜,宋氏翻來覆去的沒有睡好。
  
  ******
  
  次日早上,初盈在上房吃了早飯才被送回來。
  
  一進門,便被簡媽媽抱到了宋氏的臥室,丫頭們都退了出去。
  
  宋氏挽了頭髮,不過沒有任何釵鐶裝飾,一身素面的湖色上衣,配以月白色的高腰儒裙,顯得清減消瘦了許多。
  
  初盈看得心裡直揪著疼,卻還要裝作一臉天真懵懂的樣子。
  
  ----昨天夜裡,其實是自己裝困睡過去的。
  
  自己年紀實在是太小了,能做的有限,只能用這種方式,把祖母打算讓何九兒做繼室的念頭,婉轉的傳遞給母親。
  
  宋氏朝著小女兒伸手,「阿盈。」
  
  一夜不見,卻彷彿隔了許多年一般。
  
  簡媽媽不想讓她費勁,便將初盈放在床邊坐著,放柔了聲音,問道:「盈姐兒,昨兒夜裡跟誰睡的?睡得香不香?」
  
  「自己睡的。」初盈抱著母親,將小腦袋貼了過去,「我想娘了。」
  
  宋氏聽了心頭火起,----婆婆這是什麼意思?抱了女兒過去,又讓她一個人睡覺?難不怕嚇著小孩子嗎?心疼的看了一眼,也不知晚上凍住了沒有。
  
  簡媽媽問道:「昨天跟著九姨好玩嗎?」
  
  初盈一臉認真,回道:「好玩啊。」
  
  心裡明白,母親和身邊的人都起疑心了。
  
  事情比自己想像中的簡單,----祖母果然是一有機會,就打算把何九兒娶入傅家的,自己只是稍稍伸出橄欖枝,便穩穩當當的接住了。
  
  祖母讓何九兒親近自己,心思很簡單,就是想讓繼母和嫡女搞好關係。哥哥和姐姐年紀都大了,懂事了,不是那麼好籠絡的,年幼的自己便成了首選。
  
  ----這樣的婆婆,做為兒媳的母親該是多麼寒心啊。
  
  簡媽媽眉頭微蹙,笑得有些僵硬,又問道:「是麼,都玩什麼了?」
  
  旁邊的宋氏和宋媽媽,均是一臉提起心思等待的神色。
  
  「好多,好多。」初盈儘量說得幼稚一些,不讓自己的話露出破綻。掰著手指頭一一數道:「有龍鬚糖、桂花糕,還有蜜糖果子。」頓了頓,「九姨問我喜歡吃什麼,問娘親喜歡吃什麼,問爹爹喜歡吃什麼……」
  
  宋氏聞言頓時臉色大變,眼角亦跳了跳。
  
  初盈絮絮叨叨說得差不多,伸手要簡媽媽抱她,「媽媽,我想出去玩兒。」
  
  「帶阿盈出去吧。」宋氏的眼神有些黯淡、有些寒冷,等到初盈出去了,方才輕輕倚在軟枕上,自嘲一笑,「我這還沒死呢,她們就開始惦記我的兒女了。」
  
  宋媽媽怕她怒極攻心,忙勸道:「太太別動氣,若是氣壞了身子,豈不是便宜了那些小人?更趁了人家的心意?」
  
  「我知道。」宋氏在經過最初的震怒之後,慢慢平靜下來,「都怪我從前太糊塗,一門心思的去生閒氣,害了自己,更是害了自己的兒女。」
  
  近段日子,總想著自己嫁進傅家這麼些年,伺候丈夫公婆無不盡心,結果卻平白無故落了埋怨,還害得自己沒有保住胎兒,不免有些傷懷。
  
  現在想想,何苦為了婆婆的魯鈍傷心呢?婆婆又不是親娘,貼不上也不奇怪,反正婆婆總有一天會老去,自己是守著丈夫和兒女過一輩子啊!
  
  先頭怎麼那麼傻,為了不值得的事情白白傷心傷身?
  
  前一世,宋氏沒有人提醒往這方面想過,現在真是越想越心驚,----按照婆婆對何九兒的喜愛程度,只要自己一死,肯定是會促成兩家結親的!
  
  萬一自己真的就這麼去了,留下幾個兒女可怎麼辦?俗話說有了後娘就有後爹,更不用說婆婆看中了自家侄女,這個後娘如何惹得起?!
  
  為了兒女,自己也該好好的活下去。
  
  退一萬步說,即便自己真的福薄命不長了,----那也決不能讓何九兒進門!可以是任何一個人給丈夫做繼室,但絕對不能是何九兒!否則以婆婆偏心娘家的程度,自己的兒女何以還有立足之地?!
  
  可是只要自己一死,婆婆肯定會促成這門親事。
  
  雖說自己現在想多活幾年,好好的守著兒女們,但萬一老天爺不給這個福氣呢?遇事不能只往好的方面想得,多留個後手。
  
  以婆婆那挑人的眼光,何九兒不是那麼好嫁出去的。
  
  而且婆婆既然存了那樣的心,只怕就在等著……想到此處,宋氏心裡閃過一陣透骨的寒涼,從前的孝順都是白費了。
  
  ----到底要怎麼樣,才能徹底阻止何九兒嫁進傅家?
  
  「太太?」宋媽媽小聲喚道。
  
  「沒事,讓我自己靜一靜。」宋氏神色淡淡又吩咐道:「有點餓了,去給我弄點吃的過來。」身體多養好一分,也就多一分活下去的希望。
  
  宋媽媽小心觀察了幾眼,見主母的確沒事,方才出去吩咐人,很快又折身進來,想要說點什麼,最終只是長長的嘆了氣。
  
  ******
  
  何九兒是個聰明人,----起先見傅母總是讓自己陪著初盈,還有些奇怪,然而靜下心來略想想,便漸漸明白過來。
  
  第一反應是有些吃驚,繼而不太高興。
  
  自己一個未出閣的黃花大閨女,憑什麼要去給別人做續絃?!不過……大表哥看起來倒是不,錯年紀不大,烏紗帽卻是不小,為人也是個斯文溫和的。
  
  只是哪又如何?嫡妻和續絃差了好大一台階呢。
  
  若是自己早生十幾年,能夠許給大表哥做嫡妻,那才是真真正正的一門好親事,現下未免有點遲了。
  
  何九兒心裡有些惋惜,又有一點不平。
  
  那大表嫂宋氏的出身也不高,當初她嫁進傅家的時候,大表哥還只是一介白身,後來卻是跟著享福了。
  
  論出身、論容貌、論才情自己並不輸她半分,只是運氣差了那麼一些。
  
  不免又想起前些日子的惱火事來-,---若是大表嫂攔住了姑母,自己又怎麼會去丟那個人?大表嫂只圖自個兒一時鬆快,卻苦了自己。
  
  到底還是折了福,看那樣子不像是養得住的。
  
  何九兒在心裡一番計較之後,既不能心甘情願去做續絃,又覺得把機會白白讓給別人有點可惜,因此私下又添了一層心事。
  
  這日何三舅找了進來,找了女兒說道:「你大表哥替我尋了一所宅子,還不錯,雖說只得兩進兩出,但咱們家人少也夠住了。」喝了口茶,又道:「我準備下午過去辦了文契,過幾日就搬過去。」
  
  「爹你哪兒來這麼多銀子?」何九兒吃驚道:「我雖然不是很懂,但是京城的房子自不比小地方,便是兩進也不便宜吧。」
  
  何三舅咳了咳,「你大表哥借了一點,回頭再還。」
  
  何九兒對自家的家底是清楚的,明白父親必定不止借了一點,至於什麼時候還,將來也是一個未知數。
  
  ----這不是什麼光彩的事,便不再問了。
  
  「對了。」何三舅又道:「方才我見了你姑母,說是外頭沒人照顧,不如在這兒住著讓人放心,不讓你搬出去。」
  
  何九兒的臉微微一紅,「咱們家也有丫頭婆子的,能有什麼不方便?」
  
  「我看還是住在你姑母家的好。」何三舅被姐姐暗示了一番,大抵明白了姐姐的想法,心裡自是一百個贊成,今兒便是過來勸女兒的,「你娘不在了,我也不打算再續絃什麼的,你一個姑娘家,身邊總得有個妥當的人教導。」
  
  何九兒聽到「續絃」二字,臉色更不自在了。
  
  何三舅也不好多說,又咳了咳,「反正……你聽你姑母的就是了。」見女兒悶聲不說話,以為姑娘家害臊抹不開,「你姑母待娘家人從來最好,別不懂事!」
  
  「爹……」何九兒有點逆反情緒,拉長了聲調。
  
  「我還不知你?心比天高!」何三舅不是婦,人沒有耐心細細的跟女兒說,見她遲疑,反倒訓斥起來,「不就是想著,續絃不如元配的名聲好聽嗎?人活在這世上,名聲什麼的,都是虛的撈著實惠了才最要緊。」
  
  何九兒的臉更紅了,微微扭頭。
  
  「比如你爹,當年一身傲骨守在那鄉下破地方,幾十年了得了什麼好處?要不是這次進京為官,這一輩子都算是白活了……」何三舅長篇大論的說了半晌,把自己半輩子的不平發洩一通,然後道:「你以為給人做兒媳是好做的?若是在你姑母跟前,這輩子不知少受多少氣。」
  
  這句話倒是打動了何九兒,----媳婦不好做平日見得、聽說的還少嗎?若是嫁到別人家,必定是大半輩子在婆婆跟前煎熬,若是在傅家……有姑母心疼自己,日子自然要好過的多。
  
  何三舅又:「你大表哥現今是正五品,將來還得再升一升,臨老了,怎麼也能讓你掙個三品誥命夫人,還有什麼好不滿足的?便是續絃也不辱沒了你。」又道:「宋家那一位想掙,還沒那個福氣呢。」
  
  何九兒撇了撇嘴,不情願道:「便是我不計較,人家前面可是有嫡長子的。」
  
  大侄兒只比自己小一歲,將來若是娶了媳婦,也跟自己差不多了多少,還得管自己叫娘,想想都覺得讓人難為情。
  
  最關鍵的是傅兆臣是嫡出長子,將來是要繼承傅家產業的,----這門親事便有些美中不足,打了折扣,即便做了傅家主母也少了些滋味。兒
  
  「你懂什麼?」何三舅不以為然,「他是嫡出,你將來的難不是嫡出?身份上又不輸分毫,若是能夠多添兩個,到時候還能多分幾份家產呢?況且今後的事誰知道,那時候還不是你說了算!」
  
  何九兒沒有料到,父親居然一門心思認定傅家了,----但是吃驚之餘,仔細想想,父親的話也並非全無道理。
  
  傅兆臣是嫡長子不假,可自己生了兒子也是嫡子,生一個家產平分,生兩個還能多佔一份。再說自己又不是死人,難不會在分家之前把東西撈夠?誰會真的傻到公公正正的均分?
  
  這麼一想,又覺得自己不算吃虧了。
  
  最要緊的是,既然父親和姑母都認定拍板了,自己一個姑娘家,除了答應還能怎麼樣呢?若是往好處想,這門親事的確是自己沾了光,面子上雖然虧了點,裡子可是得了大實惠的。
  
  ----宋氏涼薄損了自己的名聲這是她欠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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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委屈(上)
  
  何九兒落定了心思,待初盈比之從前多了不少耐心,加上初盈本身有心,兩人相處的越發融洽。傅母越看越覺得高興,認為這是一個培養「母女感情」的好機會,便以宋氏身體不好為由,時常將初盈留在身邊。

  宋氏既然明白了婆婆的心思,對她的這番舉動更加寒心,唯一慶幸的是,自己醒悟的還不算晚,----不然就算白白的氣死了,也是個屈死鬼。

  私下費盡心思調理身體,對外露出的風聲卻是快要不行了。

  一狠心,連丈夫和兒女們都暫且瞞住。

  這天傅母又過來看望宋氏,順帶送初盈回來。

  只見大兒媳臉色白裡泛著黃,甚至連眼圈兒都發青了,整個人幹瘦乾瘦的,完全沒有半點水潤鮮活氣兒,彷彿命不久矣。
  再回頭看看自家侄女,就好像那一把子水蔥似的,新鮮水靈、年輕俏麗,越看越是愛不釋手,----兒媳婦就得娶這樣的,不然整天病怏怏的成什麼樣子?將來若是九兒嫁進了傅家,再添幾個親上加親的大胖孫子,實在是再好不過了。

  宋氏見婆婆的眼神一陣暗、一陣明,雖然不知道她在想什麼,但哪有看望病人如此不誠心的?來看人心裡卻在想著別的事,何其敷衍了事。

  繼而視線落在何九兒身上,一身杏黃色的碎花半袖上衣,隱隱半痕蔥綠的抹胸,下著月白色的長擺儒裙。頭髮挽做斜斜的墮馬髻,襯得一張小臉宛若蓮瓣,柳眉秀目、櫻唇半點,既清雅又不失嫵媚。

  ----看的出來,何九兒在打扮上頭用過心的。

  宋氏心底冷笑,----她們都是在等著自己死嗎?以便早點騰出位子?想一想,真是叫自己心都涼透了

  「太太,該喝藥了。」宋媽媽一臉苦瓜色,捧了藥碗過來

  宋氏皺著眉頭喝了,勉力笑道:「讓娘擔心了。」咳了咳,吩咐宋媽媽道:「請老太太和表姑娘去暖閣裡坐,我這兒一股子藥味兒。」

  傅母見兒媳都病得這般憔悴了,還如此體貼自己,不免生出幾分憐愛之心,擺了擺手,「不礙事,就是想過來陪你說說話兒。」

  「說話我也沒精神。」宋氏有些歉意,轉臉看向何九兒,「正巧表妹來了,不知道最近閒不閒……」說長一點,都要喘兩口氣歇一歇,「有件事想麻煩表妹。」

  何九兒是不願意在這屋子呆的,----一股子藥味兒不說,還瀰漫著晦氣,加之心裡的那個念頭作祟,見了宋氏不免有些心虛。

  聽見她說有事麻煩自己,倒像是臨終託孤一般,心下猶如揣了一個小鹿似的,活蹦亂跳個不停,不自然道:「不知大表嫂有什麼事?」

  「織錦,去把那雙鞋子拿出來。」宋氏倚在軟枕上,上面繡著淡淡的紫菀花,襯得她的臉色越發青白,「你大侄子腳長得快,早先我給他做了一雙鞋子,誰知道……」說話上氣不接下氣,喘了喘,「還沒做完我就病了。」

  傅母插話道:「你都病著這樣了,少操心些吧。」

  「當娘的,哪有不操心兒女的呢?」宋氏揉了揉胸口,接著道:「那雙鞋子剩下的針線不多,要是表妹得空……,幫我收一收就好了。」又看向婆婆,「娘你是知道的,兆臣那孩子挑剔的很,我怕丫頭們做不好……,糟蹋了東西。」

  傅母正愁找不到機會,好讓侄女籠絡長孫的心,聞言忙道:「這算什麼難事?莫說是你病著不得空,就算在平日,九兒是個做姨的,給大侄兒做算鞋子也應該。」扭頭看向自家侄女,「且幫你嫂子一回吧。」

  何九兒有一點小猶豫,----往將來想了想,等到自己嫁進了傅家,前頭的子女還得管自己叫母親,幫做雙鞋子也不算什麼。

  因此扭扭捏捏了片刻,還是應了,「我的針線不好,只怕添丑了。」

  「表妹這是臊我呢?」宋氏笑了笑,露出鬆了一口氣的神色,「若是你的針線都不叫好,那我的……」捂著嘴輕輕咳了咳,「只怕都不能見人了。」

  ----心底最後的那一點不確定,終於塵埃落地。

  在輩分上頭,何九兒是兒子的表姨沒錯。

  可惜兩人就相差一歲,男女有別,誰會不避嫌給這麼大的侄兒做鞋子?何九兒若是沒有做繼室的心,沒有拿自己當做繼母來看,怎麼可能答應這種事?!

  等人走了,宋氏想起婆婆那著急答應的模樣,越想越難受,忍不住滾出淚來。
  
  ----何九兒不管怎樣都罷了,到底是外人。
  可是婆婆呢?自問嫁進傅家的這些年,沒有一絲一毫不孝敬她的,總該攢下幾分婆媳情分,卻沒想到……。
  宋媽媽在旁邊勸道:「太太何苦為了那些人傷心?不值得。」。

  「我明白。」宋氏深吸了一口氣,擦了擦眼淚,「都怨我從前人傻眼瞎,以為真心能用真心換,不料都是白費功夫。」

  十幾年如一日孝敬公婆,卻比不上何家人的一根頭髮絲兒。

  此時此刻,初盈正對著一盤桂花糕出神,----對於大人來說,自己是可以不用避諱的小不點兒,方才就在旁邊玩兒,一切都聽得清清楚楚。
 

  很顯然,母親是在做最後的求證。

  祖母逮著機會的隱隱竊喜,何九兒扭扭捏捏的思量,母親的傷心和憤怒,整個事情已經明朗化了。

  只是不知道,母親會怎麼處理這件麻煩事?有祖母在上頭壓著,何九兒就像是一個燙手山芋,不是那麼好處理的。

  ----或許,自己應該再推波助瀾一把。

  初盈跑到宋氏的床邊,從懷裡摸出一方粉紅色的手帕,其中一角繡了幾朵漂亮的蘭花,看的出來針線手藝還不錯。

  「這是……」。

  「娘你聞聞,香不香?」初盈故作神秘壓低聲音,附耳道:「我悄悄拿的,九姨還不知道呢。」直起身子,「荷包好看,手帕也好看的,都送給母親。」

  宋氏突然板了臉,斥道:「誰讓你亂拿東西的!」

  宋媽媽忙道:「太太,盈姐兒年紀小不懂事。」。

  「年紀小也不行。」宋氏十分嚴厲,「若是這次縱容了她,不長記性,下回還指不定做點什麼呢。」看向小女兒認真道:「不許隨便拿別人的東西,記住沒有?」

  初盈是知道母親脾氣的,假作委屈低了頭,「知道了。」

  宋媽媽道:「罷了,別嚇壞了盈姐兒。」
  
  「帶阿盈出去玩兒罷。」宋氏這些日子憑著心念支撐,加上努力調養,身體已經好了不少,替小女兒掠了掠頭髮,「屋子裡藥氣重的很,小孩子聞多了不舒服。」

  初盈聽得鼻子一酸,險些掉下淚來。
  
  再看向滿面憔悴之色的母親,即便心裡知道她是在借病演戲,並沒有真的病到這步田地,但是依然難過不已。

  ----母親的心裡實在是太苦了。

  此時正值盛夏時節,院子外面一片生機勃勃、桃紅柳綠,與屋子裡的沉悶晦氣形成鮮明對比,好似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只是外面風景再好,初盈都一樣的無心欣賞。

  宋媽媽抱了初盈出去,交給簡媽媽,折身回來看向手帕,悄聲道:「太太……,這東西倒是能派上用場。」。

  「不行!」宋氏斷然否決,「我知道你的意思。」頓了頓,「一方手帕不值什麼,何九兒未必會放在心上,但是如果因此出了事,她一定會疑心阿盈的。」搖了搖頭,「我決不會拿著女兒去冒險,也不能讓她沾了污穢的事!」

  「那……」宋媽媽遲疑了一下,無奈道:「那只好再另外想法子了。」

  轉眼到了六月,初三這日是何三舅的生辰。

  傅母想把何家的面子給撐起來,早囑咐了兩個兒子,務必多請一些賓客,一定要把場面辦得熱熱鬧鬧的。

  傅家兩兄弟都是十分為難,----何三舅不過是一個九品芝麻小官,在京城官場裡都說不出口,又是新來乍到,哪有什麼人會趕著來賀壽?只是母親一門心思急切,少不得硬著頭皮答應了。
  

  如今何三舅身邊並無妻室,傅母又沒有主母操持瑣碎事,怕宴席辦得不好,因此琢磨了幾天,交待了二兒媳馬氏全程代勞。

  至於宋氏,因為病重自然不能親自賀壽,連帶初慧和初盈都沒有去,為此傅母還叨咕了好幾句,後來想著姑娘家去了也無用,這才作罷。

  這天一大早,傅家的人就車馬如龍的出了門。

  走到半路時,正巧遇到一家酒館樓上的客人拌嘴,幾盆子熱湯熱菜,在一片驚呼聲中落了下來!偏生不巧,正正砸在了何九兒坐的轎子頂上。

  滴滴答答沾了半身的湯汁不說,更是嚇得驚魂不定。

  傅母在前面的得知了消息,惱火不已,趕緊讓人去扶何九兒過來,到自己的馬車上壓壓驚,心底暗呼晦氣不已。

  不料何九兒剛剛戴好帷帽下了車,那起打架的又從酒館衝出,其中一個人還被打破了頭,鮮血淋漓的,頓時嚇得周圍人群一連串的驚呼,四下胡亂躲避。

  何九兒和兩個丫頭都嚇壞了,趕緊往邊上閃躲。

  誰知迎面卻差點一個齙牙瘦子撞上,那人一副鬍子拉碴的落魄樣,眼睛骨碌碌的亂轉,一看就是街頭無所事事的賴漢。

  何九兒不知道那人在打什麼主意,心下害怕的緊,趕緊躲到兩個丫頭後面。

  旁邊一個傅家的婆子鼓起膽子,上前斥道:「走開!走開!」。

  那賴漢嘻嘻一笑,居然一把奪了煙霞手裡的包袱,然後趁著場面混亂,低頭貓腰逃竄而去。
  
  不遠處傅家的管家瞧見了,大聲斥道。「何人放肆?!」趕緊帶了家丁過來,結果還是讓那賴漢跑掉了。。
  

  等到眾人回過神來,打架的人早已不知蹤影,好些小攤販的攤子都掀翻了,四周被搞得一片狼藉。。

  何九兒早已嚇得花容失色,待到上了傅母的馬車,方才稍稍回神,想起剛才那賴漢色迷迷的眼光,不由心裡一陣反胃。

  傅母氣得直罵:「這都是一起什麼混賬?光天化日的就敢打架生事,還有沒有王法了?」輕輕拍著侄女的後背,連連安撫,「別怕別怕,等下回去換身衣服就是了。」

委屈(中)
馬氏剛接手傅家的中饋事務,就趕上一場喜宴,想要顯擺能力之餘愈發勤謹,前前後後準備了大半個月,生怕漏了一星半點兒 。
  
  其實她心裡也明白,即便宋氏真的病重不在了,長房必定還會續絃另娶,傅家的主母輪不到自己。
  
  可越是這樣,反倒越要在管家的時候打理好了。
  
  不管是大嫂,還是後頭的長房媳婦,都被自己給比下去才好。
  
  ----子嗣上頭爭不過別人,就更加想在其他地方勝出一籌 。
  
  在傅家兄弟的努力下,再藉著傅老太爺的面子,總算拉了不少下屬官員過來,何家的院子本來不大,看起來倒也還算熱熱鬧鬧。
  
  馬氏頭一次主持這種大的宴席,忙得腳不沾地,連飯都是匆匆吃幾對付了事,趁著午飯後的空檔,總算騰出點喝茶的時間。
  
  誰知剛喝沒兩口,就見自己丈夫急匆匆找了過來。
  
  傅文泰做為小兒子,父母對他的要求比較低,本身也很隨性懶散,只是在戶部掛了一個主事的閒職。素日最愛的是養花逗鳥、下棋吟詩,往好裡說,勉強算是風雅才子,一個只是仕途上平平了些 。
  
  馬氏一直對丈夫的不爭氣有怨言,可惜自己膝下無子,沒有底氣不敢深勸,更怕惹了丈夫厭煩,越發躲避到丁姨娘那兒去,因此只是腹誹不已。
  
  「你不在前頭陪著客人,怎麼摸到後面來了?」馬氏想著這等熱鬧的機會,正好多結識一點有用的人,看著丈夫不爭氣心,下不免有些惱火。
  
  傅文泰最煩妻子這副嘴臉,好似自己有多扶不上牆似的,加之性格和身材一樣硬邦邦的,實在是叫人喜歡不起來。
  
  只是眼下有急事要跟她說,顧不上生氣,攆了丫頭方道:「你去幫我找個俊俏點的丫頭,等下帶出去送人。」
  
  馬氏一頭霧水問道:「好好的,為什麼要送丫頭?」
  
  「好好的?」傅文泰一聲冷哼,把一個小包袱扔在妻子的手裡,「你自己瞧瞧,這是什麼?!」
  
  馬氏打開一看,居然是一件藕荷色的女式上衣!
  
  傅文泰忿忿道:「方才路上不是出了亂子嗎?許是九表妹受了驚嚇,沒留意把包袱給落下了。結果有個叫黃三的潑皮,揀了包袱,嚷嚷著跟九表妹有了肌膚之親,現有衣服作為憑證,說要娶九表妹做媳婦!」越說越氣憤,啐道:「呸,也不看看自己是個什麼玩意兒!」
  
  馬氏聽得額頭直冒汗,喃喃道:「這、這……」
  
  「依著我的脾氣,直接叫人把那潑皮打死了事!」傅文泰氣哼哼的,說道:「偏生大哥攔著我不讓去,說是這種潑皮滿大街的人都認識,若是突然出了事,反倒更加讓表妹說不清楚。」
  
  馬氏問道:「那為什麼又要送丫頭?」
  
  「你傻啊」傅文泰正在火頭上,氣很不好,「反正當時人多場面又亂,鬼知是誰擠了誰?那潑皮不就是想賴一個媳婦嗎?給他個丫頭,先封住了嘴再說!」又:「也不用別的丫頭,當時咱們家跟來的人都瞧見了,是九表妹的車出了事,就把她身邊的丫頭給一個好了。」
  
  「這,……我可做不了主。」馬氏猶豫道。
  
  「哪兒這麼囉嗦?」傅文泰一臉不快,斥道:「難不成還要鬧到娘的跟前,讓她老人家也跟著生一回氣?」
  
  馬氏哭喪著臉道:「你說得輕巧!九表妹身邊的丫頭,原本就是娘給的,回頭無故少了一個,你叫我去哪兒變個活人出來?」
  
  偏生何家的房子小,這邊傅文泰進門,那邊傅母早聽見了動靜,使了丫頭素雲過來問話,「二太太,老太太問是誰來了?」
  
  傅文泰情知躲不過了,連連跺腳,「罷了,要生氣大家一塊兒生!」
  
  傅母聽小兒子把事情經過一說,氣得渾身發抖,回頭看向自家侄女,問道:「你二表哥說的……,都是真的?!你怎麼這麼大意,居然把包袱給落下了!」
  
  何九兒摀住了臉,哭道:「是他搶去的……」
  
  傅母又氣又怒,朝著兩個丫頭劈頭蓋臉罵道:「你們都是死人吶?連姑娘的東西都看不好,還留著你們做什麼?!」
  
  傅文泰急道:「娘,趕緊給個丫頭打發人走!不然等下賓客們散了,那潑皮還在門亂嚷嚷,還讓不讓表妹活了?」
  
  傅母沒有法子,只得隨手指了一個,「趕緊帶出去攆人走!」
  
  被指的丫頭喚做煙霞,原本是傅母身邊的二等丫頭,本來還以為跟了何九兒,將來能夠找個好姑爺,自己也好混個姨娘。
  
  誰知轉眼就要被配給潑皮,心裡哪裡能夠願意?但是又不能拒絕,只得連連在地上磕頭哭道:「老太太,老太太……」
  
  可惜沒人理會她,下一刻便被人拉了出去。
  
  ******
  
  何三舅得知事情的經過後,氣得暴跳如雷 。
  
  何九兒只是躲在房間裡哭,----本來極平常的一次出門,沒想到鬧出這樣的事,女兒家的名聲何等珍貴,如今還不如死了的好。
  
  可是自己年紀輕輕,又是花容月貌、青春年少,真的要去死又下不了那個狠心,只能一會兒哭,一會兒恨,一顆心都要給揉碎了 。
  
  傅母看著心疼,又擔心另外一層。
  
  今兒何家來的人不算少,黃三在門鬧事不少賓客和小廝們都瞧見了,即便賠了丫頭打發,人走消息哪裡還能夠真的瞞得住?!
  
  唯今之計,只有趕快把何九兒嫁出去。
  
  最好……,嫁得遠一點,到時候人生地不熟的誰還知道京城裡的事兒?儘管有心裡有些捨不得,但也是沒法子的事。
  
  哪知悄悄透露了這個想法,何九兒卻不願意。
  
  「姑母,我不要嫁到外省。」何九兒可不笨,哭道:「難人家都是傻子,不會用腦子想一想?好好的姑娘,放著京城的富貴公子哥兒不要,撇下父親,急哄哄的訂下外省親事做什麼?萬一事後人家聽到什麼風聲,我一個人在外省,到時候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怎麼死的都不知。」
  
  ----自己在京城固然不好嫁,但是嫁到外省就真的沒人知道?
  
  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傅母語結,「這……」一臉愁容,嘆道:「可是不嫁怎麼行?只有趕緊嫁了人,才能把事情掩蓋住啊。」
  
  何九兒也不知該怎麼辦了,死又捨不得死,嫁人又是拿命去博,剃了頭去做姑子更不行,自己還能有什麼退路呢?
  
  傅母左想右想,不停的嘆著氣,突然腦海中靈光一閃,壓低了聲音說道:「不如讓文淵收了你,做二房……」
  
  何九兒聞言不由大怒,不可置信的瞪著自己的姑母。
  
  「你先別惱。」傅母接著說道:「我想過了,你現今嫁到外省去的確不好,受了委屈都沒人給你撐腰,受了欺負沒人給你做主。」頓了頓,「與你表哥做妾只是權宜之計,將來等有了機會……,有我做主,自然讓你表哥把你扶了正。」
  
  何九兒頓時沉默了。
  
  自己這輩子算是毀了,被那潑皮一鬧,怎麼著也洗不清白,一個名節上有了污點的姑娘,正經人家是不會娶自己為妻的。
  
  ----除了做妾,還能做什麼?
  
  與別人做妾自是下賤淒苦,但若是給表哥做妾……
  
  且不說傅家富貴,上頭還有一個疼愛自己的姑母,只看宋氏不像是個命長的,等她去了,將來再讓表哥把自己扶正,倒也不失為一條路子。
  
  儘管何九兒知道傅家是走仕途的,扶妾為妻的希望太過飄渺,但是眼下已被逼到了,絕望的邊緣只能抓住這根救命稻草。
  
  而真正讓她下定決心的,則是沒過幾天,得知父親的通房丫頭有喜了。
  
  自己若是遠嫁外省,和京城相隔千里,父親身邊又有了庶出的子女,哪裡還會記得前面的女兒?只怕自己就是被人糟蹋死了,也沒人管的。
  
  要麼抹了脖子一死,要麼答應給表哥做妾,----除此之外再無別的法子,後者還有一絲扶正的希望,妾雖不如妻,但總比年紀輕輕香消玉殞強一點。
  
  ******
  
  宋氏萬萬沒有想到,何九兒寧願到傅家做妾,都不願意遠嫁外省!吃驚之餘不免冷笑,「傅家就有那麼好,連做妾都是香的!」
  
  宋媽媽啐道:「呸,真是下作!」
  
  「只怕人家還等著扶正呢。」宋氏眼裡閃過一冷光,嘲笑道:「簡直就是做夢!這可是她自找的,將來做了姨娘就別喊苦!」
  
  初盈在一旁驚呆了。
  
  何九兒做不成自己的繼母,改做自己的庶母了?怎麼跟個蒼蠅似的,趕來趕去就是趕不走!莫非真的在盼著母親早死,然後把她扶正!
  
  -----既然自甘下賤,那今後就不要怪別人作踐她!
  
  這天傅文淵剛一進門,就見家裡張燈結綵、喜氣盈盈的,不由大為吃驚,抓來一個小廝問道:「這是做什麼?我怎麼不知家裡有喜事?」
  
  那小廝低頭一笑,回道:「大老爺,老太太給你納了一房新姨娘。」
  
  「新姨娘?」傅文淵一頭霧水,----雖說後宅的事是由婦人做主,但是母親給兒子納妾,至少也會提前知會一聲,哪有一聲不吭就辦事的?又不好多問小廝,皺了皺眉趕緊往長房的院子而去。
  
  「你說新姨娘是何家表妹?!」
  
  宋氏咳了咳,「是……」
  
  傅文淵不知該用什麼表情來面對,搖頭道:「這簡直就是胡來!」
  
  「老爺說什麼呢。」宋氏淡淡一笑,眼裡閃過一絲嘲諷之意,「何姨娘年紀輕輕又懂事,不比外頭買來的強?老爺收拾收拾就過去吧,別讓何姨娘等急了。」
  
  傅文淵走到妻子的床邊坐下,安撫她道:「你眼下氣虛身子弱,別的煩心事就少計較了,好好養好了自己的身子,才是最要緊的。」
  
  宋氏不再說那些尖酸的話,----自己可不會那麼傻,把男人的心推給別人!因此儘量順著丈夫的意思,點頭道:「我知道,多謝老爺關心體恤」
  
  只是這一夜,輾轉良久都不能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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委屈(下)

次日天明,何九兒挽了婦人頭過來給宋氏敬茶,一臉複雜之色,委委屈屈在墊子上跪下去,舉起茶盞說道:「請太太喝茶。」
  
  宋氏穿了一身新衣,----倒也沒有露出容光煥發的樣子,免得婆婆瞧了懷疑,只是象徵性的抿了抿茶,賞了一根金釵做見面禮。
  
  「這是盧姨娘和陶姨娘。」宋氏明知道何九兒認識,但依舊介紹了一遍,還給三位妾室排了個序,「何姨娘雖然是後進門的,身份與旁人不同,我已經說過,以後如同二房奶奶一樣。」斂了斂笑意,正色對另外兩個說道:「你們斷不可以妹妹稱之,記得要叫姐姐。」
  
  ----多兩個幫手,自己也好省點勁兒。
  
  盧姨娘倒罷了,上前叫了一聲,「何姐姐。」
  
  何九兒被臊得不行,勉強應了。
  
  陶姨娘則是一臉不痛快,----被貴妾後來居上還是其次,最讓她惱火的是,自己的妹妹煙霞,就是因為何九兒才會那麼慘,白白便宜了那個潑皮!
  
  後來家裡人想娶買回妹妹,誰知那潑皮卻帶著人不知去向了。
  
  陶姨娘從前是傅母身邊的丫頭,自己做了長房的姨娘後,沒幾年,總算把妹妹也送到了老太太房裡。原本指望著她比自己更出息,沒想到費了諸多心思,妹妹好不容做了二等丫頭,最後卻是那麼一個結果。
  
  心下對何九兒恨得牙癢癢,卻又拿她沒法子。
  
  現在好了,居然跟自己一樣做了妾室!
  
  別看主母嘴裡說得好聽,什麼身份與旁人不同,什麼狗屁二房奶奶,其實心裡不知道有多恨呢!好端端的一個官家小姐,居然如此自甘下賤!
  
  下作的小狐狸道,將來苦的日子還在後頭呢。
  
  「陶姨娘?」宋氏催促了一聲。
  
  「哦。」陶姨娘回過神來,上前甜甜的喊道:「何姐姐,給你道喜了。」
  
  何九兒知道為了煙霞,陶姨娘今後不會少給自己使絆子,----這可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如今連一個丫頭都敢盤算自己。
  
  可是事已至此,怨天尤人和後悔都沒有任何用處。
  
  既然做了大表哥的妾,那就得緊緊的抓住他的心,早點生下兒子來!反正宋氏看著不像是長命的,等她一死,再說服姑母和大表哥,把自己扶做正室就行了。
 
  妾不能扶正她是知道的,只是心裡不願意去想,寧願給自己留這麼一點希望,好讓自己有勇氣活下去。
 
  ******
  
  按照禮法,妾是沒有資格當做媳婦的,平日無須去給婆婆請安。
  
  不過何九兒剛進門,又不是丫頭拔上來的,還是得由宋氏帶去上房知會一聲,況且傅母還在上房等著,不看看自家侄女怎麼能夠安心?
  
  到了上房,傅母眼裡頗有幾分急切之色,招手道:「九兒,快過來。」
  
  初盈在旁邊看得火起,----祖母這是什麼意思?打算叫一個姨娘過去坐坐?母親還在下面站著,若是何九兒反倒坐在上面,母親還有什麼臉面去做主母?!
  
  心思略動,上前一把拉住何九兒,脆脆的喊了一聲,「何姨娘。」指了指高幾上的小碟子,「我想吃桂花糕,何姨娘你幫我拿好不好?」
  
  傅母臉色微變,自己居然忘了侄女如今是妾室了。
  
  何九兒露出幾分委屈之色,看了一眼宋氏,趕緊給初盈拿了一塊桂花糕,然後朝傅母福了福,「給老太太請安。」
  
  傅母嘆了口氣,沒好意思再叫人過去。
  
  屋子裡的氣氛有點尷尬,馬氏找了幾次話頭來說,都沒活泛起來,只得放棄退在一邊候著,打定主意沒事不再說話。
  
  過了一會兒,宋氏開口道:「娘,若是無事我們就先回去了。」一副病懨懨強撐不支的樣子,正好藉著這個病,可以避開沒完沒了的立規矩,先養一段兒再說。
  
  宋媽媽上前攙扶了主母,走了幾步,卻發現何九兒呆立在原地,便回頭道:「何姨娘,快上來攙扶太太一把。」
  
  何九兒這才警醒,----她原是想等宋氏走了以後,在傅母面前哭哭委屈的,好讓姑母多憐惜自己幾分,卻是忘了做妾的本份。
  
  心下萬般無奈,也只得咬牙跟上去扶著宋氏出了門。
  
  傅母在後面看得直上火,----可惜又怨不得別人,妻妾有別,即便那個貴妾是自己的娘家侄女,也不能公然亂了規矩。
  
  再想起方才孫女一口一個「何姨娘」,不免為娘家的人憋屈,事到如今生出些許後悔來,眼下連何家的身價都跟著大跌了。
  
  傅母胸悶氣短的煩躁了一上午,----如今宋氏還沒有痊癒,只是早上過來請安,午飯則由二兒媳馬氏伺候,只是她心情不好,看著什麼菜都沒有胃口。
  
  馬氏被屋子裡的低氣壓搞得十分壓抑,又不敢露半分埋怨,還得小心翼翼的服侍婆婆,正在盼著婆婆快點吃完,便聽外面丫頭傳了一聲,「老太爺回來了。」
  
  這個時侯?馬氏微微吃驚,趕忙放下筷子恭恭敬敬站在一旁。
  
  傅老太爺原本單名一個「謙」,十六歲時,父親為其改名「希直」,寓意希望兒子成人後一身正氣、剛直不阿,憑著一身正直之氣在仕途上行走。
  
  傅希直果然沒有辜負父親的期望,一步一步往前走,紮紮實實、穩穩當當,踏過了當年諸位皇子奪儲之亂,輔佐成王登基大寶。
  
  皇帝待這位盡心輔佐自己師傅十分優渥,在崇文閣指了一處地方,單獨設為傅希直的小憩之處。平日若是商討政事時間太晚,傅希直便可以留宿崇文閣,以免夜裡往返勞頓辛苦,也算是皇帝待臣子的一份體恤。
  
  傅希直沒有料到,自己昨兒在崇文閣待了一夜,妻子便辦了一件不小的事。
  
  「都先下去。」傅希直揮退了兒媳和丫頭們,帶著妻子進了裡屋,方才坐下問道:「我聽老大說,你把何家丫頭給他做妾了?」
  
  「是。」傅母在丈夫面前說話,可不敢像對兒子兒媳那般高高在上,----本來就有些敬畏猜不透的丈夫,隨著他的官職越升越高,心裡的膽怯就越來越重,甚至都不敢直視丈夫的眼睛。
  
  「這幾年我沒留意,你倒是比從前長進許多,知道趁我不在家的時候辦事了。」傅希直的臉上看不出喜怒,端起茶慢慢喝了一口,「哐當」一聲蓋上茶盅,「妾扶為妻,你最好連想都不要再想!」
  
  傅母一向覺得自己在丈夫面前是透明的,想說一句「我不知道你說什麼」,或是「我沒有那麼想過」,最終還是怕惹惱了丈夫閉了嘴。
  
  「你可真是會添亂吶。」傅希直的話裡帶出一絲火氣,聲音低沉如鐵。
  
  他雖然被家裡人喚做「老太爺」,實則還不到五十歲,並非華發蒼顏的老頭子,又因常年陪伴天子之側,一個眼神、一句話都能給對手巨大威懾,就是那些年輕點官員都消受不起,更別說傅母一介內宅婦人。
  
  「我、我……」傅母有點慌亂,但又不知道自己哪裡做錯了。
  
  妻子是什麼秉性、有幾分智慧,傅希直心裡是清清楚楚的,但她是髮妻,只要本本分分的過日子,肯定會給她一份應有的尊榮。
  
  平日裡內宅的事自己沒心思去管,但是這件事牽扯到了兒子的前途,自己沒法子坐視不理,只可惜生米已經做成熟飯了。
  
  「本來吏部侍郎正好快要出空缺了,我想著幫襯老大一把,把他扶上去,沒想到你倒好……」傅希直冷哼一聲,質問道:「好端端的官家小姐,又是親戚,若是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怎麼會做了我們傅家的姨娘?你這不是存心給老大臉上抹黑嗎?!」
  
  傅母一心只想著為侄女謀前程,卻沒想到耽誤了兒子的前程,----娘家人再好,那也比不上親生兒子,嚇得慌道:「那……,那現在該怎麼辦?」
  
  傅希直冷聲道:「人都已經進了傅家的門了,還能怎麼辦?!」
  
  實際上眼下吏部並沒有空缺,事情也沒有說得那麼嚴重。
  
  不過若不嚇一嚇老妻,只怕她今後還要幫著娘家侄女,萬一再鬧出什麼寵妾滅妻的流言,那可就成大笑話了
  
  傅母急得直掉淚,「我……,我不知道。」   
  
  「你能知道什麼?」傅希直將手上茶碗往桌子上一墩,「你只要記住,妻是妻、妾是妾!莫說大兒媳如今還在,便是她不在了,老大也只能再挑一門親事續絃,斷不可能把妾室扶正。」   
  
  傅母想到了永不翻身的自家侄女,心下一陣黯然。
  
  可是雖然可惜了侄女,但是為了兒子,卻也顧不上了。
  
  傅希直頓了頓,又道:「妻妾有別的禮法,不用我再教你吧?你且想一想,我是怎麼待你的,又是怎麼待王氏的,莫要錯了規矩!」
  
  傅母連忙點頭,「我都知道了。」
  
  ******
  
  從這以後,宋氏每天病情都隨之「減」一分。
  
  有次傅母問起病情,疑惑道:「我瞧著,你最近的氣色好了許多。」
  
  宋氏笑著回道:「是好多了,多虧何姨娘每天精心服侍著我,又時常說些笑話給我解悶兒,心情一好身子也就跟好了。」
  
  傅母便是再蠢,也聽得出媳婦沒有半句實話,只是人家說得在理,自己找不出話來反駁,總不能說人家講得不對吧?沉默了一陣子,心裡委實氣悶的很。
  
  心下總覺得自家侄女可憐,----一輩子都只能做妾,再也沒有扶正的希望。
  
  想把人叫過來親眼瞧瞧,一時間又找不到合適的藉口,偏生大媳婦最近反應不大靈光,自己暗示了許多次,也沒見她把人帶過來瞧瞧。
  
  這天閒扯了半晌,傅母實在是忍不住了,開口道:「好些天沒有見著九兒,得空讓她過來一趟。」
  
  宋氏聽著婆婆還是「九兒九兒」的,覺得應該提個醒兒,於是笑道:「她一個姨娘能有什麼空不空的?娘什麼時候想見何姨娘,叫人去傳就行了。」說著便喊了織錦,「快去,讓何姨娘過來一趟。」
  
  傅母聽得不舒服,卻也挑不出不對,皺眉道:「你的身子還沒有好,不用急著過來晨昏定省,今兒坐得也久了,先回去歇著吧。」
  
  宋氏知道她是想避開自己,心下冷笑,點頭道:「好,那我就先回去了。」
  
  看來對於何九兒做了姨娘一事,婆婆還是沒有足夠的印象,總記得那是自己的娘家侄女,卻忘了此刻的身份是個妾!
  
  ----得想個法子,讓婆婆記住這一點才行。
  
  再說何九兒,心裡早就想見傅母了,可惜如今不比從前,做妾就得有做妾的規矩。
  
  不像當初是表小姐的身份,傅家的人見了,都得客客氣氣的拿出待客之道。如今沒有宋氏吩咐,連長房的院子都不能隨便出去。
  
  聽到織錦過來傳話,何九兒滿心歡喜的打扮了一番。
  
  臨出門看了看屋裡的人,煙霞不在了,如今只得何媽媽和芳菲貼心一點,----另外兩個丫頭秋霜、秋穗,都是宋氏才撥過來的。
  
  美名其曰自己身份跟別人不一樣,得多使喚一個丫頭,實則故意和盧、陶兩位姨娘分出高下,好激起她們心裡的不平。
  
  可惜主母要賞丫頭,是好意、是恩典,做妾室的何九兒是沒法拒絕的。
  
  何九兒想了想,帶了何媽媽一起過去,留下芳菲看屋子,----反正自己是以妾室身份進的門,連聘禮嫁妝都沒有,實際上看不看都一樣,只不過防著外人進來罷了。  
 
     想到此處,不免又是一陣心酸委屈。
  
  到了傅母跟前,摒退了丫頭,何九兒終於忍不住落下淚來。
  
  傅母忙問:「怎麼了?是不是誰欺負你了?」
  
  「沒有。」何九兒搖搖頭,----且不說挑不出主母什麼毛病,便是挑得出,沒有十足的把握不濕腳,也不可能隨便開口亂說。
  
  「那就好。」傅母嘆了口氣,安撫她道:「你還年輕,只要你大表哥心裡有你,早早的生下一男半女,就什麼都有了。」
  
  ----至於在丈夫跟前答應的那些話,卻是半個字也不敢提。
  
  ******
  
  「九兒!」何三舅一路風風火火趕進來,一臉急怒之色。
  
  今兒剛好休沐在家,結果傅家派人送來消息,說是自己的閨女做了長房的姨娘!頓時炸了毛,傅家真是欺人太甚!
  
  「爹……」何九兒緩緩回頭,眼光有些閃爍迴避。
  
  何三舅大聲問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見女兒低著頭不說話,便問胞姐,「我把九兒交給你,親事沒做成也罷了,路上出了岔子也罷了,怎麼你們傅家的人還落井下石,這般糟蹋人!」
  
  傅母聽他有詰問自己的意思,微微著惱,「做妾是九兒自願的,何苦賴我?」
  
  「胡說!」何三舅怎麼可能相信這種話,怒道:「我的閨女又不是傻了,好好的會去給別人做妾?是不是你們傅家做了手腳,才害了我閨女!」看向挽做婦人頭的女兒,越發惱火,「你說話啊,是不是他們陷害你的?!」
  
  何九兒只顧捧著臉嗚嗚的哭,傅母氣得說不出話,何三舅在一旁暴跳如雷,丫頭們又都不敢上前去找晦氣,上房頓時亂了套。
  
  何三舅上前去拉女兒,斥道:「走!跟我回家去!」
  
  何九兒卻不肯,哭了半晌才小聲道:「爹,我已經跟大表哥圓房了。」
  
  傅母情知兒子會反對,所以先斬後奏讓何九兒進了門。
  
  而何九兒也知道父親不會答應,多半要把自己扔到外省,同樣也沒有事先告知,二者倒是有異曲同工之妙。
 
  「你……」何三舅只差沒吐出一口血來,當下捶胸頓足,「你們傅家仗勢欺人,一兩銀子不花,就騙了我一個黃花大閨女,白白糟蹋了人!」
  
  「你說得都是些什麼!」傅母氣得不行,上前拉住弟弟道:「夠了!難道你還嫌不夠丟人的,非要嚷得滿世界都知道啊!」
  
  「你們做了丟人的事,還不興人說?」何三舅情知鬧出去對何家不利,也不能改變什麼,可是實在無法接受女兒做妾的事,不大罵傅家的人一頓難以解恨!
  
  要不是女兒住到了傅家,要不是傅家的人沒有照顧好,怎麼會被潑皮賴上?要不是傅家的人算計女兒,又怎麼會傻傻的給人做了妾?!
  
  ----早知今日,還不如自己早早把女兒嫁了呢。
  
  何三舅狠狠的扇了女兒一巴掌,冷冷道:「你既然做人妾,從今往後便不再是何家的女兒!」
  
  何九兒哭道:「爹……」
  
  「哼!」何三舅到底不敢得罪了傅家,最後一拂袖子走了。
  
  屋子裡總算安靜下來,突然馬氏一聲尖叫,「娘!」趕緊衝過去扶人,只見傅母表情僵硬、渾身顫抖,指著門口說不出話,很明顯是給氣噎住了。
  
  宋氏早就對婆婆寒了心,但是該做的還得做,三步兩步上前,替傅母揉著後背側,首吩咐人道:「快去叫大夫。」
  
  何九兒剛往前走了兩步,宋媽媽便道:「何姨娘,快來幫著把窗戶開一開,讓屋裡透透氣。」心下冷笑,一個姨娘還敢拿自己當兒媳婦看!
  
  「好。」何九兒不敢當著宋氏的面鬧彆扭,只得不情願的跟了過去。
  
  好在大夫沒多久趕了過來,診了脈,說是老人家一時急怒攻心,痰迷了心竅,靜靜養著便行。開了兩幅益氣養肝的方子,趕著讓人去抓了藥,然後熬好喝了,又給屋子裡燃了安神香,總算把傅母妥當安置下來。
  
  這邊宋氏回去,宋媽媽勸道:「太太的身子還沒有痊癒,少操些心。」
  
  能不操心嗎?何九兒還年輕,哪個男人不愛個年輕貌美?回頭生下了兒女,即便是庶出的,也足夠讓人鬧心了。
  
  「娘……」初盈塞了一塊桂花糕過去,自己年紀太小,只能用這種小孩子的方式安慰母親,脆生生道「很甜的,阿盈特意給娘留的。」
  
  宋氏頓時展出微笑,愛憐道:「好閨女,娘不吃都覺得甜了。」
 
  初盈把頭靠在母親的身上,心內漸漸安定。
  
  ----母親的身體越來越好,何九兒雖說沒有攆走,但是卻做了妾室,永遠不可能再成為自己的繼母,一切都跟前世不一樣了。
  
  這一世,不知道自己會是怎樣的人生?
  
春光(上)
一轉眼,四年時光過去。
  
  宋氏的身體在心保養之下,加上對兒女們的一腔母愛責任感,養得越來越好,這幾年早就復原如初了。
  
  何九兒心裡盼著的那個好消息,一直沒有等到。
  
  看著面前玉雪可愛的女兒初珍,想著她將來一輩子都是庶出的身份,永遠都要比嫡出的姐姐們低一頭,心裡一陣難以言喻的苦澀。
  
  當初自己正是年少無知的年紀,身邊又沒有母親姐姐教導,居然糊裡糊塗信了姑母的話,給大表哥做了姨娘!
  
  最終害得自己一輩子都抬不起頭,更害了自己的女兒。
  
  初珍快三歲了,已經略懂一些人事,看著鬱鬱寡歡的生母,偏頭問道:「姨娘,你不高興了嗎?」
  
  ----自己懷胎十月的親生女兒,連一聲娘都不能叫。
  
  何九兒越想越難過,只是不願意讓女兒不快,勉強浮起笑容,哄她道:「沒有,姨娘只是在想事情。」喚了芳菲進來,「小心看著,帶五小姐到院子裡玩兒。」
  
  初珍扯著芳菲的手下了台階,突然止住了腳步,朝前面喊了一聲,「四姐。」
  
  眼下正是春寒料峭的天氣,初盈穿了一身海棠紅的薄棉小襖,外罩杏色小褂下著一襲雙幅的蹙金線撒花裙。因為才得七歲,依舊梳著女童常用的雙螺髻,一張小臉粉透,眼睛烏黑烏黑的,有著和年紀不符合的沉穩貞靜。
  
  對於初盈來說,現在比起四年前來好得多了。
  
  即便偶爾冒出幾句老成的話,旁人也只會以為是自己早慧,不用再整天裝幼稚、裝可愛,總算可以和母親姐姐正常說話。
  
  「五妹。」初盈正要過去找姐姐,現下初慧大了,已經單獨分了房間住,----沒成想剛好碰見初珍,只是淡淡的點了點頭。
  
  前世留疤就是在這一年,委實不想和初珍有過多的交集。
  
  進了東邊的廂房,發現姐姐正在窗邊繡著一朵牡丹花,粉的花瓣、綠的葉,還有幾滴水瑩瑩的露珠。初盈走上去坐在長榻旁邊,支了下笑道:「大姐的手真巧,將來正好用來做嫁妝。」
  
  「胡說什麼?」初慧有些害臊,伸手在妹妹頭上輕敲了一記,「這也是姑娘家該說的話?回頭叫娘知道了,看她怎麼罰你。」
  
  初盈笑嘻嘻道:「大姐你不說,娘又怎麼會知?」
  
  初慧已經定下了親事,不過婚期卻是在兩年以後,----宋氏捨不得女兒,打算多留兩年再出嫁,現下整天督促女兒繡嫁妝、學規矩,務必要準備得充分妥帖。
  
  前一世,初慧在這一年已經嫁了。
  
  初盈心裡不無感慨,還是親生母親在才有好日子過。
  
  姐姐可以在家多待兩年不說,更不用嫁去千里之外,未來姐夫家也是一個京官兒,將來見面的日子盡有。
  
  「四小姐。」繡屏過來傳話,在門外道:「太太說,等下馬車準備好就去謝家,讓四小姐等著別亂走了。」
  
  「知道了。」初盈朝外面應了一聲,回頭問道:「大姐,今兒你不去嗎?」
  
  初慧搖搖頭,「不去。」
  
  初盈有點小鬱悶,----姐姐現在是待嫁之人,不肯隨便出門了。
  
  「扁什麼嘴?」初慧笑了笑,眉眼都是彎彎的,「不是還有初容、初芸兩個?還不夠陪你玩的?」
  
  初容九歲、初芸七歲,自己和兩個小姑娘有什麼好說的?初盈本來就不想去,謝家只是找不到託辭,好在初珍年紀太小不用去,總算少了一份麻煩。
  
  ----今天……,應該還會見到那個人吧。
  
  到了謝家,初盈果然在後花園裡見到了謝長瑜。
  
  和前世模糊的記憶一樣,謝長瑜是個長得白白淨淨的小男童,眉眼裡有些淘氣,眼神一閃一閃的,笑眯眯的走進了涼亭。
  
  「我這裡有個好東西,給你們玩兒。」
  
  今天謝家大老爺的生辰,不少官宦人家都趕了過來拜壽。
  
  涼亭是一群差不多大小的小姑娘,除了傅家三姐妹還有其他幾家的小姐們,本來正在鬥草玩兒,見突然跑來一個男孩子,都有些不自然的退了退。
  
  「很好玩的。」謝長瑜笑得十分狡黠,兩個手弓起捂在一塊兒,挨個伸到小姑娘們的面前,問道:「喂,你們誰要啊?」
  
  「我要。」儘管初盈知前世棄婚的謝長瑜,不能等同於眼前的這個小孩子,但還是起了捉弄人的心思,衝著他甜甜一笑,「給我吧。」
  
  謝長瑜很是高興的樣子,伸手過去,「好,給你!」
  
  初盈才不會伸手去接,----別人不知裡面是什麼東西,自己卻是知道的,趁著謝長瑜沒反應過來,抓住他的雙手用力一握!
  
  「啊!!」謝長瑜一聲尖叫,像是被踩著了尾的貓,跳腳道:「壞了,壞了!」攤開雙手一看,那條肥嘟嘟的青蟲已經成了綠泥,噁心拉的直滲人,頓時「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涼亭裡的小姑娘都被噁心壞了,紛紛掩面皺眉不已,然後陸續離開了涼亭,只剩下初容和初芸,----不是她們倆不怕,而是不敢丟下嫡出的妹妹先走。
  
  初芸一臉毛毛的神色,扯了扯初盈,小聲道:「四妹,咱們也走吧?」
  
  謝長瑜攤著雙手,還在旁邊咧著嘴抽抽搭搭的哭。
  
  初盈心裡好笑不已,正打算走卻見一個穿淡青色錦袍的小男孩兒走過來,長得甚是斯文秀氣,朝著謝長瑜問道:「長瑜,你怎麼在這兒哭了?」因見亭子還有人,學著大人拱了拱手,「幾位妹妹好,敝姓葉……」
  
  「蘭舟!」謝長瑜像是找到了幫手,停住哭聲,指著初盈氣鼓鼓道:「就是這個臭丫頭,把我的蟲子給擠爛了!」
  
  初盈微怔,這和前世的記憶完全不一樣了。
  
  當時自己不知謝長瑜手裡有蟲子,和其他小姑娘一樣,被那條胖胖的大青蟲嚇得不行,而不是欺負了他,早就跟著眾人慌不擇路的跑了。
  
  對於這個叫葉蘭舟的小男童,腦海中沒有絲毫印象。
  
  不過葉蘭舟卻沒有幫腔,而是道:「長瑜,你又拿蟲子嚇唬人了吧?」
  
  謝長瑜便漲紅了臉,大聲道:「你到底跟誰一邊兒的?怎麼還幫別人說話!」又看了看綠汪汪的手心,氣呼呼的要往外走。
  
  「你別惱了。」葉蘭舟上前拉住他,分明是差不多大的六、七歲年紀,說話卻有幾分兄長的模樣,哄他道:「我給你扎一個草螞蚱玩兒,好不好?」
  
  謝長瑜猶豫了片,刻最終點了點頭,「那我要兩個大的!」回頭看了初盈一眼,「不給她們玩兒。」
  
  他不說這句話還好,說了葉蘭舟反倒露出為難的神色,略想了想,回頭笑道:「幾位妹妹一起過來吧,我也給你們一人扎一個」
  
  「蘭舟!」謝長瑜又要跳腳了。
  
  葉蘭舟卻沒有回答他,已經貓著腰去草叢裡揪草了,手上動作飛快,很快先紮好了一個給謝長瑜,接著又紮了一個,依舊遞給了他。
  
  接下來給傅家三姐妹的草螞蚱,明顯要小了一圈兒。
  
  謝長瑜這才樂了起來,撇嘴道:「你們那幾個又小又醜,難看死了。」
  
  葉蘭舟略帶了一點歉意,「扎得不好,妹妹們拿著隨便玩兒吧」
  
  初盈頗有興趣的看向他-,---居然懂得區別對待,既讓謝長瑜心裡平衡了,又不得罪自家幾個姐妹,這根本不像是同齡小孩子的心智。
  
  ----難不成,也跟自己一樣活了兩輩子?
  
  不過對方只是一個陌生的小男孩,初盈很快把這件事忘到了腦後,領著兩位庶出的姐姐,去前面找到了母親,當然不會提起涼亭裡發生的事。
  
  謝太君正在和眾位女客言談說笑,看見初盈幾個手裡的草螞蚱,停住話頭,指了指含笑問道:「是蘭舟給你們扎的吧?」
  
  初盈點了點頭,「嗯,葉家哥哥扎的。」
  
  謝太君便與眾人說道:「葉家兩兄弟都是懂事的很,蘭行為人穩重、肯上進,蘭舟小小年紀,卻比瑜哥兒聽話的多。」
  
  席間有人似乎知葉家的事,大夥兒你一言我一語的說了起來。
  
  初盈聽了半晌,才明白原來葉蘭舟的父親亡故了,因為是謝老太爺的得意門生,所以把葉夫人和兩兄弟接到謝家,單獨分了一個院子暫住。
  
  ----這也難怪葉蘭舟比別人成熟了。
  
  仰人鼻息過日子的滋味,初盈前世有著深刻的體會,那時候的自己,格絕不是現在這樣恣意的,整天都小心翼翼的猜測何九兒的心思。
  
  「祖母!」外面傳來謝長瑜的聲音,他的年紀還小,不用避開女客,一進門便撲到了謝太君懷裡,「祖母你看,蘭舟給我紮了兩個大的螞蚱。」
  
  謝太君微微訝異,笑道:「你跟傅家妹妹在一塊兒玩了?」
  
  謝長瑜一扭臉,看見方才捉弄自己的初盈也在旁邊,頓時鼓起了腮幫子,向著祖母告狀道:「就是她,方才把我手裡的蟲子擠爛了,弄了我一手都是,我都快要被噁心壞了。」當著眾人的面,倒是不敢再叫什麼「臭丫頭。」
  
  宋氏聞言看了看女兒,問道:「阿盈,你欺負瑜哥兒了?」
  
  初盈還沒有開口,便聽外面一個聲音說道:「不怪傅家妹妹的。」葉蘭舟從門外走了進來,說話有條有理的,「當時是瑜哥兒先捉了蟲,跑去給亭子裡嚇唬人的。」
  
  「蘭舟!」後面跟進來一位鵝蛋臉面的中年婦人,應該就是葉蘭舟的母親,皺眉斥道:「你又知道什麼了?大人問話,小孩子不許亂嘴。」
  
  「看來是我們瑜哥兒淘氣了。」謝夫人一身艾綠色的流雲紋對襟小襖,下身配以素面的湘水裙,言語談笑之間,依舊帶著一股脫俗不凡的氣質,「蘭舟小小年紀就能明辨是非,是個難得的好孩子。」
  
  謝太君也笑道:「正是,比瑜哥兒懂事多了。」
  
  葉夫人本來就是客居謝家,平日裡多有依附,眼見兒子快人快語,讓主人家的小公子丟了臉面,不免尷尬不已。可是也不好在人前教導兒子,只得順著台階笑道:「蘭舟成天也是瞎胡鬧,我看瑜哥兒倒是還要強一些。」
  
  葉蘭舟抿了嘴,表情裡略帶了一點小小委屈。
  
  初盈看在眼裡一笑,到底還是小孩子,明明沒錯卻被大人呵斥,心裡免不了有些難過的吧?只是沒有想到,他居然肯站出來替自己說話。
  
  「葉家哥哥。」初盈決定上前安慰安慰他,提了草螞蚱晃了晃,「螞蚱很好看,我和姐姐們都很喜歡,謝謝你了。」
  
  葉蘭舟的委屈果然散了不少,擺手道:「不用謝。」
  
  這邊謝夫人朝宋氏笑道:「瑜哥兒淘氣,沒有嚇著盈姐兒吧?」又對初盈道:「等下讓你哥哥給你賠個不是,回頭再罰他寫小字。」
  
  什麼哥哥?初盈不稀罕這份親近,只是回道:「並沒有嚇著我,不用了。」
  
  宋氏笑道:「阿盈也是個淘氣的。」
  
  謝長瑜見大人都不幫自己,不由十分頹喪,又因被葉蘭舟揭發了,悄悄的瞪了他幾眼,又瞪了初盈幾眼,方才氣呼呼的扭了頭。
  
  初盈也沒放在心上,反正過一、兩年,彼此大了,就是想要見面都難,----自己又不打算再嫁給他,今後誰還記得誰啊。
  
  很快宴席開了眾人吃完歇了一會兒又移步過去看戲
  
  初盈找了位置坐下,和初容、初芸挨在一起,母親宋氏則和主母們在一塊兒,說著婦人間的家常話題。前世就不大愛看戲,因此百無聊賴的坐著,突然「咚」的一聲開戲鑼響,嚇了自己一跳。
  
  腦海裡一亮光猛地閃過,似乎想起了點什麼,----彷彿記得,當年還沒有等把戲看完,大夥兒便都散了。
  
  難道今天謝家出了什麼事?可是那時候太小,初盈只記得當時母親臉色凝重,帶著自己回府後,就一直關門在和宋媽媽說話。
  
  帶著隱隱不安,初盈心不在焉的看著戲台上的表演,努力搜索記憶,還是想不起來到底發生了什麼。
  
  前世年幼的自己,當然不會太留心超出小孩子範圍的事。
  
  「老太太,太太!」一個年輕媳婦快步上了看台,在謝太君耳畔嘀咕了幾句,又對謝夫人說了說,像是有什麼大事發生了。
  
  初盈正在疑惑不定,就見謝太君扶了扶額往旁邊一倒,一個丫頭驚呼了一聲,謝夫人剛忙上去攙扶,場面頓時混亂起。來
  
  眾位女客都是一臉驚疑不定,只是不好貿然詢問。
  
  沒過多久,謝夫人送了婆婆回房又折回來,一臉疲憊之色,歉意道:「今兒對不住大夥兒了,家裡出了點事,改日再請各位過來看戲說話。」
  
  初盈心下一沉,----果然和前世的記憶對上了。
  
  宋氏帶著女兒們坐馬車回了家,囑咐了各自的奶娘然後關了門,與宋媽媽在屋裡說這話,連初慧和初盈也不讓進去。
  
  不過現在,初盈已經不用進去打聽。
  
  其實眼下母親還不清楚具體情況,只是在裡面和宋媽媽猜測而已,要等到父親回來早能知道消息,而自己卻是想起那件事了。
  
  謝家的確是出了事,並且不小,因為這一天皇帝的原配許皇后被廢,而輔佐太子重瑞的王府長史,----正是謝長瑜的父親。
  
  這不屬於自己前世六、七歲的年紀,而是後來知曉的。
  
  初盈前世對政治不懂,這一世依舊沒有機會接觸不清楚,只知道謝家大老爺似乎受到了牽連,沒過多久就被貶官病逝了。
  
  謝家因此消沉了好些年,前世一直到自己和謝長瑜定下親事,謝家都沒有能夠恢復當初的權勢,----自己和謝長瑜訂親,應該是祖父不忘謝老太爺舉薦之恩,所以才會結為兩姓之好,論起來當時自己算是低嫁了。
  
  可是即便如此,謝長瑜還是對自己棄之如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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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光(中)
宋氏在裡屋猜疑了半晌,也是沒個眉目,最後嘆道:「罷了,還是等老爺回來,問一問就清楚了。」
  
  宋媽媽點了點頭,「是啊,咱們猜也猜不著。」
  
  不料一直等到天黑吃晚飯的時候,也沒見傅文淵回來。
  
  宋氏心下越發的不安,揣測多半是出了什麼大事,丈夫連家都來不及回,就先去宮裡頭了。晚飯便吃得沒滋沒味兒的,用完飯,一直坐在窗邊翹首以盼,----傅家和謝家一向親密,只盼別把傅家牽連進去才好。
  
  不知過了多久,外頭小丫頭報了一聲,「老爺回來了!」
  
  宋氏聞言趕忙站了起來,只見丈夫大步流星的走了進來,臉色不是很好看,可是又不好在外頭多問,趕緊跟著進了裡屋。
  
  「謝家出什麼事?」
  
  「皇后被廢為庶人了。」傅文淵不願跟妻子多說政事,只是簡短道:「謝家大老爺是太子黨的人,並且還為皇后上了摺子,估計會受到牽連。」頓了頓,「不過你放心,沒咱們家什麼事兒。」
  
  宋氏雖然不是很懂,但也知道,公公傅希直是只忠於皇帝的純臣,和任何一個皇子黨都不親近,----想到這兒心下稍微鬆了一氣。
  
  「我知道了。」宋氏轉身出去,吩咐人給丈夫預備洗澡水,趁著空檔對宋媽媽提了提,嘆氣道:「這可真是……,天意難測啊。」
  
  傅家和謝家一向交好,即便這次皇后被廢事件不與傅家相干,但是謝家損了,對了傅家來說也不是一個好消息。
  
  不過這種事情,宋氏一介內宅婦人插手不上,也就不再囉囉嗦嗦的惹丈夫煩,只是做好份內的事,一如往常的親自鋪好了床。
  
  傅文淵一直很喜歡妻子這一點,遇到大事的時候,從來不會給自己添亂,只會更加用心的打理內宅,----總之讓自己一回到家裡,就是舒舒心心的,而不是前面亂、後宅也飛狗跳個不停。
  
  「你現在還吃著丸藥沒有?」傅文淵摟了妻子的肩膀,說道:「要是家裡的藥材不夠了,只管拿了銀子出去買。」
  
  宋氏不知道丈夫怎麼突然說起這個,但總歸是關心自己,心下甚是熨燙,偏了偏頭靠過去,笑道:「知道,絕對不會替你省銀子的。」
  
  傅文淵在外面忙亂了一天,本是累的,聽了這話卻忍不住笑了。
  
  屋子裡氣氛甚好,夫妻倆絮絮叨叨說了半晌的話,又行了一回周公之禮,方才收拾了睡下,竟是一夜香甜無夢。
  
  ******
  
  次日宋氏起來,倒比昨天顯得精神了許多。
  
  何九兒幾個過來請安的時候,看著主母容光煥發的樣子,心下各自猜疑不定,卻都是有一些酸溜溜的。
  
  ----這種情形,同是做女人的誰會心裡不清楚?
  
  宋氏今天心情好,比起平日裡還多說了幾句,然後帶著初慧幾個,往上房去給傅母請安。這幾年來,因為傅希直事先開震懾過了,----傅母雖然偏心何九兒,倒也沒敢亂了大規矩,除了平日裡偶有小齟齬,總得說來也還算是相安無事。
  
  當初何九兒有孕的時候,傅母曾經熱切關照過大半年,誰知卻是個女兒,姑侄兩個都有些失望,卻也無可奈何。
  
  生男生女這種事,基本上都看老天爺給的運氣。
  
  「對了,老大媳婦。」傅母扯了大半天的閒篇,等到馬氏走了,又打發初慧幾姐妹先回去,方才說道:「我這兒有件事想跟你商量。」十分難得的,用了徵詢的語氣,「我看珍姐兒是個淘氣的,何姨娘也沒什麼見識……」
  
  初盈原本走到門口了,聽到此話微微警惕,祖母今兒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用這種溫和的氣不說,還貶起何家的人來了?想必多半是底下藏著有話,做個鋪墊吧。
  
  於是衝著姐姐眨了眨眼,悄悄指了指裡面,又跑了回去,抱著宋氏撒嬌道:「娘,我還是等下跟你一塊兒走。」
  
  傅母看了初盈一眼,覺得無礙也沒多說,接著又道:「我想過了,不如把珍姐兒放在你跟前養著,將來長大了也出息些,你這個做母親的也光彩幾分。」
  
  初盈一怔,果然沒什麼好事兒。
  
  宋氏心下更是不快,----自己有兩個親生的女兒,哪裡用得著一個庶女來添臉面?何況初珍一個庶女,難還能做皇后不成?婆婆不過是想讓養在自己名下,給初珍一個視為嫡出的體面,以便將來高攀一門好親事罷了。
  
  可是又不好當著婆婆的面拒絕,遲疑道:「這樣不大合適吧?何姨娘身邊就珍姐兒這一個心肝兒,若是不養在身邊豈不膝下寂寞的慌?再說了,珍姐兒也開始懂事了,只怕捨不得何姨娘的。」
  
  傅母卻道:「又不是見不著面了,有什麼捨不得的?」嘆了口氣「我也知,你有慧姐兒和盈姐兒兩個,還要忙著主持家裡事務,實在是繁忙的很。」
  
  宋氏微微含笑,等著婆婆底下的話。
  
  傅母頓了頓,一副體貼的神色說道:「若是你沒有時間照顧珍姐兒,不如先記個名兒,等什麼時候空了,再接過去好好教導便是。」
  
  初盈不可置信的看著祖母,----居然好意思說出這種話來?!
  
  既要給初珍等同嫡出的名分,又還依舊讓何九兒養著,繼續跟生母親近,好處都讓她們給佔完了!母親又不是傻了,怎麼可能點頭答應?
  
  只是這種主意,不像是祖母那種魯鈍的人想出來的,多半是何九兒唆使。
  
  ----自打她做了姨娘以後,一貫如此做派,明面上總是恭順柔和的、謙卑委屈的,盤算什麼都躲在暗地裡不露面兒。
  
  宋氏正在斟酌應對的說詞,便聽初盈問道:「娘,是要讓五妹和我住一個屋子嗎?」
  
  傅母不等媳婦回答,趕忙笑道:「對對對,還是盈姐兒心疼妹妹。」
  
  初盈點了點頭,又問:「祖母,那二姐和三姐也要過來嗎?」
  
  宋氏看著故意裝糊塗的女兒,心下不由一笑。
  
  女兒的話說的不錯,前面還有初容和初芸,自己怎麼可能特意給後頭的體面?再說初容聽話、初芸乖巧,哪一個都比初珍強多了。
  
  「還是娘想得周到,怕我累著。」宋氏順著婆婆的話回了一句,略作停頓,「只是剛才阿盈給我提了醒兒。我這個做母親的一碗水得端,平總不好只心疼了珍姐兒,就把容姐兒和芸姐兒給忘了。」
  
  傅母只關心初珍將來的出身,至於別的庶出孫女高了低了,只要不影響初珍就可以了,因此道:「你說得對,不過只怕要累壞你了。」
  
  ----又不養,能怎麼累壞?
  
  宋氏心下冷笑不已,面上依舊淡淡的,回道:「既然要算作嫡出,自然是要在家譜上改一改的,總不能頭口說說,回頭我便把這件事告訴文淵。」
  
  初盈聽了,心裡不由暗暗一笑。
  
  本朝各家各戶的女兒出嫁之前,在娘家是有記載的,或嫡或庶、生辰幾何,一旦出嫁便不再繼續記載,而是轉到夫家記為人婦。
  
  母親這話看起來沒有任何錯處,但實際上,突然讓父親把三個庶女改做嫡女,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雖然偶爾有個別的庶出子女,因為各種原因,被算做等同嫡出但畢竟是鳳毛麟角的事。一般都是嫡母沒有所出,無奈之下養了庶出的子女,才會有這種事情發生,絕不可能像買菜似的,一堆一堆的庶出變做嫡出。
  
  只要父親不答應,祖母再不高興也怨不到母親身上。
  
  回了房,宋氏方才沉下臉來。
  
  宋媽媽端了新泡的花茶過來,勸道:「太太消消氣,這事兒老爺不會答應的。」
  
  「要是老爺會答應,我就不那樣說了。」宋氏使勁喝了兩口,消了消火,方道:「原本以為過了這幾年,她已經明白過來了,看來還是不死心!自己是姨娘改變不了了,就想把女兒抬一抬,卻又捨不得人,還盡想著給自己撈好處。」
  
  「可不。」宋媽媽有些不屑,冷聲一哼,「世上哪有這麼便宜的好事?!」
  
  「罷了,罷了。」宋氏揮揮手,像是要揮散掉心裡的不快,「眼下謝家出事了,老爺的心情也不大好,我還要忙著兆臣的親事,那有空去生這些閒氣?為了這些人耽誤了正事不值當。」
  
  宋媽媽點了點頭,「正是呢。」
  
  宋氏出門找到初盈,嗔了一句,「你這個小鬼靈精」避了人,又囑咐道:「你現在年紀大了,以後還是規矩些,省的說多了讓人不高。興」
  
  初盈滿不在乎,回道:「娘你別擔心了,我是做孫女兒的、是傅家的人,祖母便是再生氣,也不過說我兩句罷了。」
  
  「傻丫頭。」宋氏輕輕撫著小女兒的頭髮,心疼道:「娘沒事,能夠應付的過來。」
  
  ******
  
  到了晚間,傅文淵回來聽說了母親的想法,果然不肯同意,皺眉道:「嫡就是嫡、庶就是庶好好的都亂了身份做什麼?咱們這種人家,傳出去豈不是叫人看笑話?」擺了擺手,「這事兒不行,你跟娘婉轉一點說吧。」
  
  ----這幾天正為朝堂的事煩心,哪裡還顧得上這些小事?
  
  宋氏見丈夫表了態,心下落定笑道:「放心,我會跟娘說清楚的。」----反正說一千一萬,都是丈夫的意思,自己不過是個傳話兒的。
  
  次日送走了丈夫去上朝,宋氏去上房請了安,等馬氏和女兒們都走了,方才與傅母說道:「昨兒娘說的那件事,我已經跟文淵說過了。」
  
  傅母聽見兒媳這種開場白,心下便有些打鼓,----莫非事情又不成了?她不是個沉得住氣的,忙問道:「怎麼……,難老大不願意?」又有一點疑心,惱火道:「昨兒當著我的面兒,你可是都答應了。」
  
  「我和文淵都是願意的。」宋氏也不惱,解釋道:「只是文淵的意思,若是三個丫頭都算作嫡出,有些多了,別人難免會說咱家嫡庶不分。若是只改了珍姐兒一個人的,那她的兩個姐姐又吃虧了。」
  
  傅母不以為然道:「容姐兒和芸姐兒不過是丫頭養的,珍姐兒怎麼能一樣?那可是你表妹親生的,若是一輩子都是庶出豈不委屈了?」
  
  ----表妹?盤算著做傅家長房繼室的表妹。
  
  宋氏見婆婆扯不清,也就不打算再跟她講道理,只拿定了一個「哄」字訣,緩和了聲音笑道:「娘你放心,珍姐兒在我心裡自然是不一樣的。」往旁邊坐了坐「只是我和文淵都考慮過了,若論嫡庶也是珍姐兒出嫁的時候,現今又不著急,還不如先養在何姨娘身邊,彼此母女倆也親近。」
  
  傅母有些疑惑,「什麼意思……」
  
  「我想不如這事兒先停一停,等回頭珍姐兒大了,臨出嫁前在認在我的名下,豈不兩全其美?」宋氏怕婆婆不肯,還加了一句「文淵也是這個意思。」
  
  傅母有點遲疑不定,問道:「會不會有點晚了?」
  
  「不晚。」宋氏笑道:「這樣的話,珍姐兒又能跟何姨娘親近,她的兩個姐姐也不會心裡不平,平日裡大家相處的就更和睦了。」
  
  傅母有些被說動了。
  
  如果現在就把初珍認作嫡女,初容和初芸肯定心裡不平,盧姨娘和陶姨娘也會生出不滿,----眼下初珍還不到三歲,離出嫁至少還有十年,這十年都被人盯著豈不是一路磕磕絆絆的?媳婦的話似乎也不無道理。
  
  最後又被宋氏哄了哄,便答應下來。
  
  等到事後何九兒得了信兒,心下暗暗叫苦不已。
  
  十年後,天知是個什麼光景?到那會兒,姑母還在不在都是個問題,即便在,誰知說話還有幾分份量?
  
  況且臨出嫁才認作嫡女,那這十來年都依舊是庶出的待遇,兩者怎麼能一樣?姑母糊裡糊塗被人哄了,還自為得意,自己雖然心下著惱卻又不能說。
  
  不然得罪了姑母,還有誰肯一門心思的給自己撐腰?
  
  何九兒一腔的委屈不滿,忍到回了房才攆了丫頭關上門,蒙在被子裡狠狠的哭了一場。起來照照鏡子,眼圈兒都是紅紅腫腫的,----又正是十八、九歲的好年紀,瞧著甚是楚楚可憐。
  
  這幾年來,表哥的心一直都是淡淡的。
  
  對自己說不上好,當然也說不上不好,----暗地裡仔細觀察了,發覺丈夫雖有幾分喜愛自己年輕俏麗,卻並談不上如何上心,說透了心思根本不在後宅。
  
  一個月來的次數有限,更不會做出寵妾滅妻的事來。
  
  如今自己有姑母作為依仗,日子還好過一些,將來,……何九兒嘆了口氣,說什麼都是虛的,只有生下兒子才是真的。
  
  宋氏再過幾年都四十歲了,應該不會再生了。
  
  而自己還年輕,再生二十年都沒有問題。
  
  只要自己生下兒子,哪怕只是一個,就可以和傅兆臣平分家產,自己的地位也斷然不一樣,不至於像現在這樣委委屈屈。
  
  初珍有了親兄弟做依靠,將來嫁了人也硬氣一些。
  
  思來想去到最後,還是得多籠絡住丈夫的心才行,只有丈夫常來自己這兒,才能有更多生兒子的機會。
  
  想到此處,何九兒便不再哭了。
  
  沒有那個男人喜歡整天哭哭啼啼、對鏡自憐的女人,趁著自己年輕青春,打扮的漂漂亮亮的,這樣才能吸引住丈夫的目光。
  
  只可惜,這幾天傅文淵一直在為謝家的事奔跑,何九兒就是打扮成天仙,眼下也顧不上欣賞,媚眼兒都拋給瞎子看了。

春光(下)

何九兒自怨自艾了好些日子,終於等到了丈夫到來。
  
  一夜婉轉承歡過後,小心翼翼提了提想把初珍改做嫡出的事-,---在她看來,這一切都是宋氏在耍心眼兒,丈夫應該是不知情的,因此想著趁機上點眼藥。
  
  一面打量著丈夫的反應,一面柔聲:「老爺……,我這也是為了珍姐兒著想。」
  
  傅文淵的心思早不知道去了哪兒,半晌才「嗯」了一聲,回道:「既然太太說了將來認珍姐兒做嫡出,那便等一等,珍姐兒現今還不到三歲,你又著什麼急?」
  
  三個庶女都改做嫡出當然不行,但是看在母親的面子上,若是宋氏不計較,將來給小女兒一個等同嫡出的名分,自己也是無所謂的。
  
  「妾身知道了。」何九兒不料魚水之歡過後,丈夫依舊一如平常,而且看起來,自己再努力事情也沒有轉機,怕說多了惹惱了丈夫,只得喃喃道:「是我著急了些,那就等將來再說吧。」
  
  難道宋氏事先就告訴了表哥,得了他的準話?
  
  何九兒感到一陣心涼,本來就被主母厭惡,若是再攏不住丈夫的心,自己將來還有什麼盼頭?再回頭一看,身邊的男人早已沉沉睡去 。
  
  ----自己怎麼就這麼命苦?
  
  何九兒只覺得悲從中來,當初自己也是清清白白的官家小姐,原本有無限美好的人生等著,卻因為一次意外落到如此田地!
  
  若是那天馬車沒有出事……
  
  毫無緣由的,何九兒心裡突然「咯噔」了一下,----說起來那天也是奇怪,剛好有人在樓上打架鬧事,而且傅家的馬車一長串,又剛好砸中了自己的馬車!
  
  時隔四年,此時塵埃落定後才開始有所懷疑 。
  
  難道說是有人故意的?甚至有可能……,那個背後的人就是宋氏!----她多半是聽到了風聲,或者是看出了姑母的意圖,所以就……,先下手為強!
  
  何九兒越想越心驚,越想越駭然。
  
  難道說,自己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困窘地步都是宋氏一手算計的?!難怪自己做了姨娘以後,她的「病」就慢慢好起來了。
  
  ----是的,一定是這樣的!
  
  天底下哪有那麼多巧合的事?剛好就有人打架了,剛好就砸中自己的車了,剛好就被潑皮搶了包袱。若是背後沒有人主使,那潑皮怎麼會那麼大膽,居然敢上門攀誣官家小姐?!而且後來聽說,沒多久就跟煙霞一起離開京城了。
  
  原來……,這一切都是被人害的!
  
  只是她卻忘了,原本是自己覬覦別人的東西在先,做妾也是自己願意,並非宋氏強摁著她的頭,逼著她做傅家長房姨娘。
  
  此時此刻,何九兒恨不得放聲大哭一場,然後再提把刀去找宋氏拚命,可惜看了看身邊丈夫,再想了想自己的女兒心又軟了下來。
  
  繼而升起一股恨意……,自己決不能白白的被人算計,便宜了那個毒婦,她害得自己這般淒苦,自己也不會便宜了她!
  
  ----該自己的,終究還是自己的!
  
  ******
  
  初盈留心觀察了幾天,前幾日何九兒過來給母親請安時,總是一臉惴惴不安,又像是在期盼著什麼 。
  
  一直到那天母親去給祖母請安後,單獨留下說了話,第二天何九兒的臉色便暗了下來,並且神色消沉了好長一段時間。
  
  看著何九兒吃癟,初盈心裡比誰都來得更痛快一些。
  
  畢竟對於現在母親和哥哥姐姐來說,並沒有前世的記憶,而自己看著何九兒臉色過的十年,日子那些記憶依舊真真切切。
  
  「又在走神?」初慧敲了敲桌子沿兒-,---宋氏一面督促大女兒繡嫁妝、學規矩,又怕把人給累壞了,所以讓她每天下午騰出一個時辰,教妹妹們寫寫字、唸唸書,算是換換腦子休息一下。
  
  初盈吐了吐舌,「沒有啊。」指了指書上的那首詩,「這個我已經背下來了。」
  
  ----自然是記得的,前世的那些記憶都還在呢。
  
  初慧不信,「我才說兩遍,你還變神童了不成?」
  
  初盈抿嘴笑道:「我不是神童,賀家大哥哥才是神童呢。」說完起身一繞,趕緊的躲在了初容身後,看著紅了臉的姐姐,求饒道:「好姐姐,我再也不說了。」
  
  ----姐姐就要嫁人了,心裡實在很是捨不得。
  
  雖說賀家也在京城,但是做了別人家的媳婦,哪能輕易的回娘家?自己也不可能三天兩頭的去探望,一年能見兩、三回便不錯了。
  
  初慧是真正沉穩貞靜的性子,自己臊了一回也罷了,嗔道:「跑什麼?跟個潑猴兒似的,還不快回來坐下。」
  
  初容扭了臉,回頭笑道:「四妹快坐下吧。」
  
  初芸看在眼裡卻是一陣豔羨,----到底是一母同胞的親生姐妹,換做初容和自己,就斷然不敢隨便亂開玩笑。無時無刻提著小心,生怕說錯了一句話,得罪了嫡母和她的親生子女,誰讓自己是姨娘養的呢。
  
  只是心裡頭的想法不敢露出半分,反倒笑道:「四妹你把那首詩背一背,大姐一高興就饒過你了。」
  
  初慧故作嚴厲繃著臉,「背不出來,就罰抄十遍!」
  
  「大小姐。」說話的是初慧屋裡的採薇,閒了簾子進來,臉色有些沉重,「方才外頭來人送信,謝家的大老爺昨夜沒了,太太讓小姐們都過去說話。」
  
  初慧眼神一沉,趕緊帶了妹妹們一起過去。
  
  初盈是早知曉這個結果的,倒沒什麼意外,跟在姐姐後頭進了屋,看見母親宋氏正在待下人,三位姨娘和初珍也道了,都安安靜靜的呆在一邊 。
  
  宋氏吩咐完了外頭的媳婦,方才騰出空兒來,說道:「謝家出了白事我和老太太、二太太都得過去拜祭,還要陪謝家人說說話。」嘆了口氣,「依我們兩家素日的情,估摸得連著去個兩、三日呢。」
  
  初慧反應甚快,忙道:「母親且去忙,有我照看著妹妹們呢。」
  
  「我正要跟你說這個。」宋氏點點頭,對大女兒道:「你這幾日,學著單獨管管家也好,只當是鍛鍊自己一下,看看我跟你說的有沒有記在心裡。」
  
  初慧應道:「母親放心,我會約束好妹妹們呆在內院的。」
  
  初芸從小嘴甜乖巧,趕忙道:「是啊,我們都聽大姐的吩咐,不亂走、不多說,一定不給家裡添亂。」
  
  陶姨娘笑道:「太太放心,我們也會幫著照看好小姐的。」
  
  宋氏嘆了口氣,「都安分點才好。」又到:「你們幾個白天聚在一起玩兒,晚上各自老老實實睡覺。」看了看初珍,「珍姐兒年紀還小,讓她緊跟著何姨娘就是了。」
  
  何九兒的眼光閃了閃,低頭應:「妾身知道了。」
  
  對於何九兒,宋氏心裡委實有些放心不下,可是沒有弔祭還帶姨娘去的,只好等人走了以後,交代初慧道:「你若是有事拿不了主意,就暫且放一放,反正每天晚上我都回來的,忙過這幾日就好了。」
  
  初慧點道:「娘,我明白。」
  
  宋氏嘴角彎了彎,冷笑道:「沒有把珍姐兒算作嫡出,她心裡肯定不痛快,這幾天我和你爹都不在家,別再出什麼幺蛾子。」又道:「你是未出閣的姑娘家,她是姨娘,該說的得說,不方便的就等晚上告訴我。」
  
  初盈在旁邊插嘴道:「還有我呢,我會幫著姐姐的。」
  
  宋氏笑道:「你能幫上什麼?別添亂就行了。」
  
  初慧私下時常教導妹妹,當著人前卻時時記得為妹妹做面子,聞言笑道:「娘別擔心,我看阿盈最近懂事多了。」
  
  初盈故作得意挺了挺胸,驕傲道:「對啦,還是大姐看得真切明白。」
  
  見她厚著臉皮順桿子往上爬,自賣自誇不害臊,宋氏和初慧都忍不住笑了。
  
  ******
  
  次日天明起來,宋氏等人一大早的就趕去謝家了 。
  
  本來按說客人不用去這麼早,不過傅家和謝家情不同,宋氏等人過去,有著幫忙的意思在裡頭。因此初盈睜眼醒來下了床,在這一世生活了四年,頭一次早起沒有見著母親,倒是有些小小的鬆快。
  
  簡媽媽見她跟沒了籠頭的馬似的,在旁邊勸道:「小姐且悠著點兒,別太淘氣,等太太回來又該生氣了。」
  
  「我知道。」初盈吐了吐舌,----這一世重新做了一回小孩子,倒是越活越回去了。
  
  上輩子整天躲在屋子裡自卑可憐,有什麼用?放寬心過是一輩子,傷春悲秋的也是一輩子,人生短暫且不如意十之八九,為何不多樂呵樂呵?省得回頭氣壞了自己,白白便宜別人!
  
  要是活了兩輩子都想不明白這些,那可真是白活了。
  
  宋氏早起出去之前,就代過平常辦事的幾個媳婦,所以初慧名義上是管家,基本上也沒什麼事,依舊還是看著幾個妹妹讀書寫字。
  
  本來傅家是請了先生的,子孫不論男女,凡是年滿七歲就可以過去,----初慧就是上了三年學的等,到秋天初盈和初芸也會過去 。
  
  初容今年九歲了,前兩年就該過去上學的,不過她一向的性子靦腆,自己一個人不願意去。宋氏想著她是女兒不是兒子,況且又不是自己生的,也就不再勉強,只是再三問過確定了,閒暇時跟丈夫提了此事。
  
  傅文淵只說了一句「知道了」,便撂開了。
  
  現在初慧尚未出閣,便做了三個妹妹的老師,她本身雖然算不上什麼才女,但也略通詩詞歌賦,教一教妹妹們還是沒問題的。
  
  三個學生裡面,自然是以初盈最容易教明白 。
  
  通常都是初慧說上幾遍,初盈便「學」會了,甚至還能大概說一說意思。
  
  初慧私心偏愛親生妹妹,沒有懷疑別的,只覺得自己胞妹就是聰明機靈,比庶出的妹妹們通透多了。
  
  今兒初盈又拔得了頭籌,把兩個庶出的姐姐比了下去 。
  
  「還是四妹聰明,不似我半天也記不住。」初芸只比初盈大幾個月,但是因為庶出的身份,又在陶姨娘的耳濡目染之下,小小年紀便對奉承人很有心得。誇完了嫡出的妹妹,接著再讚一讚嫡出的姐姐,「多虧大姐耐心,不嫌我煩……」
  
  初慧心不在焉的聽著,目光卻落在窗外院子裡。
  
  一個身量微豐的圓臉丫頭,正從何九兒的屋子走出來,在院子裡四顧了一番,方才假作若無其事走了出去。
  
  沒多會兒,那個丫頭又回來了。
  
  初慧想了想,先支了初容和初芸回去寫字,然後叫了外院的一個小丫頭,進來避了人問道:「方才是不是芳菲出去了?」
  
  「是。」那小丫頭也是個機靈的,不等問便回道:「我見芳菲姐姐走的匆忙,便想過去看有沒有要幫忙的,哪知沒有攆上人。」做完場面上的鋪墊,壓低了聲音,「我親眼見她找到二門上的一個小廝,遞了一封信和幾塊碎銀子。」
  
  何九兒讓人往外送信?初慧沉默不語,不自覺的與妹妹對視了一眼,因為妹妹的「早慧」,私下裡從不會把她當做小孩子看。
  
  「你先下去吧。」初盈對那小丫頭揮了揮手,「等等。」下一刻,又叫住了人,「你叫什麼名字?」
  
  「婢子賤名紅珠。」那小丫頭不知是福是禍,臉上有些惴惴不安。
  
  初盈卻笑了笑,「我給你改一改,以後就叫凝珠吧?」又道:「等太太得空了,我就去說一聲,把你要到我身邊使喚,你可願意?」
  
  前一世並不是這樣的,凝珠從小丫頭做起直到升了三等丫頭,才被調到自己身邊做粗活,----不過既然提前碰巧見著了,提前一點也挺好的。
  
  「婢子謝過四小姐。」凝珠不防還有這等奇遇,隨便進來答句話,就意外的調配到了小姐屋裡,趕忙跪下去磕頭。
  
  「下去吧,回頭再說。」初盈打發了人,關了門與姐姐說道:「何姨娘可以送信的人有限,多半就是何家三舅了。」
  
  「應該吧。」初慧點點頭疑惑道:「這幾年來,雖說三舅還跟祖父和爹來往著,卻是一直不見何姨娘的。」頓了頓,「況且何家又添了一個庶女,哪裡還顧得上她?」
  
  當年何三舅的通房丫頭有孕,後來生下一個女兒,喚做十兒。
  
  「誰知道呢。」初盈撇撇嘴,「讓人去問問凝珠,再找到那個小廝不就清楚了。」反正不用著急,那小廝總不能為了幾兩碎銀子,就捲鋪蓋跑了吧。
  
  初慧嗔道:「正有事兒呢,你還有心情給丫頭起名字。」
  
  初盈「嘿嘿」一笑,也不好解釋 。
  
  「宋媽媽跟娘走了,不如讓徐媽媽過去一趟……」
  
  「別。」初盈打斷了姐姐的沉吟,說道:「姐姐你如今是待嫁之身,最忌諱和外院的人有牽連了。」冷哼一聲,「萬一那些有心人動了邪念,編派姐姐的閒話,說什麼大小姐讓娘往外送東西,那多難聽?反正我的年紀還小,說什麼也都沾不上來。」
  
  初慧先是感激妹妹想得周到,繼而又笑,「你一個小小的腦瓜子,怎麼成天想得這麼多?」點了點頭又道:「也犯不著拿你當幌子,不過是找人問句話,連簡媽媽都不用動,叫周順媳婦去就是了。」
  
  姐妹倆吩咐了人,便坐在屋裡親親熱熱的說著閒篇。
  
  不一會兒,周順媳婦得了消息回來,「信給外頭門上的人了,給何家送去的。」
  
  初盈冷哼道:「趁著娘不在家,就開始鬼鬼祟祟的不老實!」
  
  可是儘管知何姨娘不老實,卻看不到信的內容,沒法猜出她到底想做什麼,姐妹二人都想不出什麼法子。
  
  最後初慧做了決定,說道:「反正咱們也使不上勁兒,還是等娘回來再說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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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鴻(四)

初盈沒有料到,事情發展快得令人措手不及。
  
  母親還沒有來得及採取對策,那邊何九兒就把有孕的消息說了出,來----後來讓大夫給她診了脈,說是有了一個多月的喜。
  
  估摸她原是要等胎像穩固了,過了三個月才會公佈消息沒想到提前派上用場,居然成了暫時保住她的救命稻草!
  
  心下悔得腸子都要青了,自己怎麼沒有早點想起這個茬來?
  
  前幾年看著母親的病好了,加上何九兒又做了姨,娘再也沒法子做自己的繼母,就以為萬事大吉,卻還忘了後頭有一個慶哥兒。
  
  「沒想到,她居然真的有了。」宋氏輕輕嘆氣,搖了搖頭,「不是我容不得人,只是這樣一個禍害,委實留不得。」
  
  何九兒當初一定是猜到了什麼,對自己有所懷疑,但是苦於沒有證據,所以才設了這麼一個局。看她那樣子,並不悔改自己的錯,反倒怨恨上了自己,----只要讓她生下了兒子,有了喘息的機會,後面的日子肯定不會太平。
  
  宋媽媽也道:「這還真是一個麻煩吶。」
  
  眼下為著萬氏即將過門,傅文淵擔心何九兒再鬧出亂子,攪了兒子的婚事,所以儘管何九兒有孕,也沒讓人繼續留在傅家,而是打發到了莊子上去 。
  
  可惜的是,這份清淨只是暫時的罷了。
  
  「太太……」繡屏掀了簾子進來,問道:「太太這會兒可有空?單兒有事要回。」走近了幾步,低聲道:「說是芳菲讓她捎了句話。」
  
  芳菲?坐在旁邊的初盈扭了頭,----芳菲和去了的煙霞,原本都是祖母屋裡的丫頭,後來一起給了何九兒,她能有什麼話跟母親說?
  
  至於單兒……
  
  長房院子裡的大大小小丫頭,加一起有二十來個,對於單兒這種小丫頭,初盈幾乎沒有什麼印象。只是母親聽到了「芳菲」二字,明顯起了興趣,輕輕點了點頭,「讓她進來吧。」
  
  單兒一臉怯怯的,----當時怎麼就那麼運氣不好,剛巧離芳菲最近,被她強行塞了一塊銀子,非得讓自己過來給太太遞話 。
  
  倒不是為了銀子來的,而是現今何姨娘出了事,萬一有什麼話被自己漏了回頭,回頭問起來,肯定沒有好果子吃!
  
  這才硬著頭皮進,來跪下道:「芳菲姐姐說,『讓太太不要忘了她,好歹在老太太屋裡服侍過幾日。』」慌裡慌張從懷裡掏出銀子,伸手遞給繡屏,「是她硬要塞給我的,我不想要。」
  
  繡屏問道:「就這麼一句?沒有別的?」
  
  「沒有了。」單兒忙道:「我一個字也沒有漏下。」
  
  宋氏坐在椅子裡沉吟了許久,最終開了口,「既然是芳菲給你的,就拿著吧。」揮了揮手示意退下,沒有再多說別的。
  
  單兒一頭霧水站了起來,正要告退,宋媽媽上前沉聲說了一句,「仔細你的嘴,不該說的就不要說,該忘的就趕緊忘掉。」
  
  「是是是。」單兒嚇壞了,不知那句話裡到底藏了什麼玄機,只是拚命的想把自己摘出來,「忘了,忘了我,眼下就已經忘了,什麼都不記得。」
  
  宋媽媽等人出去了,方才嘆道:「看來……,太太可以等一等了。」
  
  宋氏沒有說話,初盈則是心裡微微一動。
  
  芳菲是祖母身邊的丫頭,如今這種狀況,她要指望祖母唸著舊情保她,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依照祖母素日的性子,不埋怨她沒看好何九兒就算不錯了。
  
  眼下她能夠求的人只有母親,並且沒有任何資格談條件,只能盡力一搏期,望主母能夠有點良心,手指縫鬆一鬆漏出她來。
  
  說起來,芳菲原是祖母屋裡的二等丫頭,能混到這一步本身就不會太差,當初給何九兒做丫頭,原本是委屈了她和煙霞,連帶月例待遇都下降了。
  
  ----相信她應該是一個聰明人,不會讓人等太久的 。
  
  ******
  
  傅家的莊子在京郊附近,說遠不遠,說近也不算近了。
  
  何九兒等人一路車馬勞頓抵達,----她原本有了身孕,這幾年又養得嬌貴無比,立馬覺得渾身痠痛不已,一個勁兒的喊人捶背捏肩,一會兒又是端茶倒水,指使的丫頭們團團轉。
  
  芳菲只是在心裡冷笑,怎麼那路不在多點石子兒?徹底抖掉那一團肉,毀了眼前的這個禍害精,那才好呢。
  
  想自己和煙霞,原本在老太太屋裡服侍的好好的,兢兢業業、小心翼翼,只要不出大的差錯,將來都能撈上個一等丫頭的位置。
  
  到時候,就是府裡最最風光體面的丫頭。
  
  不管是給爺們兒做姨娘,還是放到做正頭夫妻,哪一樣都不會差了。
  
  前者是老太太屋裡出來的姨娘,生生壓了其他姨娘一頭;後者憑著傅府最體面的丫頭身份,配個殷實點的人家絕無問題,不知多少人踏破門檻,想要來沾這個光。
  
  可是因為給了何九兒,生生落成姨娘身邊的小丫頭!
  
  這還罷了,不過是時運不濟自己命苦,----可是看看煙霞,落著什麼好下場了?再看看如今的自己,將來連是生是死都還不知!
  
  心下對何九兒恨之入骨,面上卻不露出來,一面慇勤的服侍著,一面勸道:「姨娘現在有身子的人,莫要為些煩心事動氣,好好養好了身子,把小少爺生下來才是最要緊的。」
  
  何媽媽是訛詐風波的直接參與者,已經跟何平貴一起捆走了。
  
  秋霜和秋穗又是宋氏給的,眼下何九兒身邊只有芳菲得力,聞言點頭道:「你說的不錯,我自然知要好好養胎的。」
  
  芳菲給她拿了一個半舊的墊子,----莊子上不比府裡,自然不會有什麼好東西,小心墊好了,又哄她道:「只要姨娘生下了小少爺,老爺自然回心轉意了,老太太也會想起姨娘的好,咱們也就該回府了。」
  
  何九兒對這種話沒有辦法盡信,但是卻寧願相信。
  
  自此以後,芳菲便整天小心慇勤的服侍著,一會兒給何九兒燉補藥湯,一會兒從莊子上買幾隻雞,伺候的沒有一處不妥當。
  
  眼下正是杏子滿樹梢的時節,正巧莊子上種了一片杏樹,附近的小孩子常常趁大人不注意,偷偷的爬上樹摘了吃,一見人就抹嘴四下逃竄跑了。
  
  芳菲是個能說會的人,沒幾天就和莊子上的媳婦們混熟了,空了常去說說話,順便給何九兒尋摸一點吃食。那些看杏樹的媳婦們,常年在莊子上悶得慌,猛地來了芳菲這麼嘴角伶俐的人,都願意聽她說點城裡頭的新鮮事。
  
  而芳菲說故事甚有技巧,每每總是到正勾人處便要回去,鬧得一干聽眾著急,央著她明兒再來說完下文。
  
  如此一來,芳菲去杏子林的機會便多了。每天回去的時候,順手揀幾個杏核,小心翼翼用帕子包了,誰也不曾留意。
  

驚鴻(上)

到了晚間,宋氏是和傅文淵一起回來的。
  
  初盈對著姐姐遞了個眼色,----當著父親的面,自然是不好說何九兒的事,不然倒讓母親落了不是,好像在讓人盯梢似的。
  
  因為時辰不早,初慧上前給父母行了禮,「爹、娘,那我先回去了。」
  
  初盈仗著自己年紀小,加上還沒有到睡覺的時候,便賴在屋裡打轉,一會兒親自給父親端杯茶,「爹,你渴了吧。」一會兒又給母親捏捏肩,「娘,肩膀好些沒有?」到底人小手短,沒多久便覺得累了。
  
  宋氏連連笑道:「夠了夠了,仔細明兒手疼。」
  
  「這丫頭。」傅文淵看了小女兒一眼,搖了搖頭,「沒有半分姑娘家的貞靜模樣,比慧姐兒淘氣多了。」
  
  「閨女給你倒茶,就好好享受著吧。」宋氏嗔了一句,滿眼疼愛的摟了小女兒,「阿盈又乖巧又嘴甜,我瞧著甚好,等她將來嫁人了,我還享不到這個福了呢。」
  
  本來剛從謝家回來,傅文淵的心情十分,低沉聞言好笑道:「盈姐兒才多大一丁點兒,你就想到嫁人上頭去了。」
  
  「還不是一眨眼的功夫。」宋氏心中升起惆悵之意,捋了捋女兒的頭髮,半晌方才松開了人,嘆氣道:「說到親事,現下還有件頭疼的事呢。」眼裡有些惋惜之色,「本來兆臣的親事,我還打算讓謝夫人做保人的,看起來……,怕是得另外換人了。」
  
  ----且不說謝家出了這樣的事晦氣,即便宋家不嫌棄,只怕謝夫人也沒有心情,自個兒家的爛攤子還沒收拾呢。
  
  傅文淵微微皺眉,「那便換個人罷。」
  
  「只能換了。」宋氏頷首,又說起了謝家喪儀上的事。
   ,
  初盈聽父母說了半晌家常,看起來睡覺之前,自己都沒空跟母親單獨說話,便想著出去等明早再說。剛跳下椅子,就聽母親說了一句「謝家大老爺子太直了,若是當時能夠屈一屈,就不至於……」頓了頓,底下的話卻沒有說完 。
  
  傅文淵的神色頗為複雜,輕嘆道:「文死諫、武死戰也算是求仁得仁了。」
  
  初盈身子一震,----前世裡是何九兒當家,自己對外面的事情知道的很少,還以為謝家大老爺是病死,沒想到居然是死諫而亡!這……這也太讓人震撼了。
  
  一直到了自己的躺下,心情還是久久不能平復。
  
  說來真是奇怪,謝家老爺子是本朝有名的文臣,謝太君亦是高門大戶出身,謝家大老爺可以拿命死諫,至於才貌無雙的謝夫人,那就更不用說了。
  
  再看謝嫻和謝長珽,----姐弟倆是一對龍鳳雙生,子謝嫻仿若年輕時的謝夫人,謝長珽號稱「京城第一公子」,都是同輩中的佼佼者。
  
  怎麼到了謝長瑜身上,就好像是另外一家的孩子呢?
  
  照著謝長瑜小時候的模樣,長大後雖然不會差,但也絕不會有什麼特別的,無非是一個驕傲俊秀的公子哥兒。
  
  這倒罷了,最主要是品行簡直一塌糊塗。
  
  若是真的嫌棄自己就該早說,何苦訂親?何苦下聘?何苦生生的逼死自己?不論他有什麼苦衷,都一樣叫人痛恨不齒!
  
  初盈忿忿了好半晌,終於熬不住沉沉睏意睡了過去。
  
  ******
  
  次日初盈起來的有點晚,收拾好出去姐姐初慧已經過來了,母親正在吩咐家裡的下人們,待今天的諸項瑣碎雜事。
  
  半晌得了空,初慧攆了丫頭們出去方才把何九兒的事說了。
  
  「給何家送信?」宋氏微微訝異,扭頭看了一眼宋媽媽,「她這是想做什麼?難不成為了珍姐兒的事,還要讓何家的人來鬧一鬧?」
  
  宋媽媽遲疑道:「要不……,太太這兩日就別去謝家了?」
  
  「沒到那個地步。」宋氏擺擺手,「何家便是真的想要找事,也得等我在家,況且難道還怕了她,嚇得連門都不敢出嗎?收拾收拾,一會兒咱們就出門去。」
  
  宋媽媽應了,照舊出去吩咐人備好馬。車
  
  宋氏想了想還是不放心,等人回來說道:「今天你就別去了,留著看家。」
  
  倒不為怕了何家的人,而是婆婆今天不再去謝家,擔心何九兒再唆使什麼,----到時候初慧是做孫女兒的,又年輕沒出閣,對庶母不好過多的指手畫腳,家裡得留個老成有經驗的才行。
  
  宋媽媽想了想,應道:「也好。」
  
  不料接下來的幾日,何九兒那邊卻是十分的平靜,什麼事都沒有。
  
  初盈平日已經多留了心,但卻看不出任何端倪。
  
  自從何九兒做了姨娘,很多事情都和前世不一樣了,沒有辦法再提前預知,唯有靜觀其變,到時候見招拆招吧。
  
  宋氏眼下忙著大兒子的親事,也沒功夫多分神。
  
  傅兆臣早幾年就訂了親,對方是御史大夫萬家的長房長孫女,父親在戶部任職,現居從六品的員外郎之職。
  
  比起那些根基深厚的豪門世家,萬家和傅家一樣都很清高,祖業不厚,彼此更加門當戶對一些。傅兆臣是長房長孫,萬氏亦是長房長孫,女都肩負著家族的希望,只不過男女有別份量不一罷了 。
  
  本來吉日定在去年,偏生不巧萬家老太太年前去世了,做為孫女的萬氏,且又還沒有出嫁,自然得給祖母守一年的孝。
  
  於是便耽擱到了今年,宋氏早就盼著兒媳婦進門,好幫襯自己一把,若能早點抱上大胖孫子,那就更好了。
  
  初盈的前世裡,母親在臨終之前趕著給哥哥訂了親事,也是這個萬氏,只不過萬氏過門沒幾年,便跟著哥哥一起去了外省。
  
  那時候,萬氏要伺候的婆婆是何九兒。
  
  不過看在哥哥的面子上,萬氏私下待自己還算可以的,但是當著何九兒的面,卻又總是淡淡的,因此並沒有深厚的姑嫂感情。
  
  這一世,萬氏應該會對自己更好吧。
  
  說起來,初盈實在是有些佩服前世的何九兒,大哥是嫡長子,居然能被她使法子送到外省去,----這其中,祖母也是功不可沒。
  
  想到這裡,初盈突然想起一個棘手的問題。
  
  當初祖母之所以會贊成大哥離京,正是因為何九兒生的慶哥兒,往回推算日子,那何九兒豈不是已經懷孕了?!
  
  珍姐兒還罷了,將來不過讓母親給她添一副妝奩。
  
  若是讓何九兒生下了兒子,有了依靠,腰桿隨之跟著硬起來,再加上祖母那邊偏心偏袒,家裡只怕又要不太平了。
  
  初盈想著這個問題覺得心煩,又不好對人說,----前世的慶哥兒是個霸道的,沒少給自己氣受,這輩子雖說是庶出不一樣,但還是不想再多出一個弟弟來。
  
  「小姐,有根金線穿錯了。」
  
  初盈猛地一回神,低頭看向手上大紅色的同心同意結,果然穿錯了一根線,只得頗為費力的再抽出來。
  
  凝珠在旁邊伸著頭看,小聲:「可惜我手笨不會打絡子,幫不上忙。」
  
  「幫得了也不讓。」初盈重新穿了過去,緊了緊細金線巧妙的壓在紅線上頭,頭也不抬:「這可送給大哥大嫂的新婚賀禮,別人幫忙就沒意思了。」
  
  青蘅見凝珠眼饞的很,過來笑道:「你要是想學,空了我來教你。」
  
  凝珠高興道:「真的?謝謝青蘅姐姐。」
  
  青蘅今年十六了,等不到初盈出嫁就會被放出去,她心裡是清楚的,因此但凡能教凝珠的,全部都是傾相授。
  
  一則給小姐培養幾個妥當的人,二則顯得自己不藏私,三來自己是家生子出生,將來妹妹們還要進院子,讓凝珠承一份人情也是好的 。
  
  凝珠是新調到初盈房裡的,高興之餘,卻又擔心自己人小沒本事,生怕遭了小姐的嫌棄,故而平日裡勤奮的緊,恨不得十八般武藝樣樣通。
  
  聽青蘅說要教她,趕忙揀了幾段沒用的廢線出來。
  
  初盈低了半晌的頭,此時不免覺得有些脖子,酸扭頭看青蘅和凝珠正忙著,自己揉了揉脖子走到門。
  
  院子裡一樹繁花開得絢爛無比,濃濃□好不迷人。
  
  初盈漫無目的的下了台階,尋著□出了院子。
  
  傅家並非那種百年望族,宅子還是皇帝御賜的,五進五出不能算小,但是和那些公卿候府也沒得比。有個不大不小的花園,隔得並不遠,初盈剛上了連廊,便見凝珠氣喘吁吁追了上來。
  
  「看你慌的。」初盈一副老成的樣子,訓道:「便是心裡著急,也不能叫人看著慌裡慌張的。」
  
  凝珠一臉惶恐,忙道:「是,下次記得了。」
  
  「走,我們去扎個花籃再回去。」初盈忽然來了興致,笑吟吟走進了花叢裡,東掐一朵、西摘一束,還扯了幾根細長細長的柳條。
  
  凝珠看著她手上動作熟練,讚道:「小姐懂得真多。」
  
  懂得多?初盈心下微微自嘲,----前世在何九兒收下討生活,自然不會成天詩詞歌賦、琴棋書畫,自己又不願意出門,只好做這些事情來打發時間。
  
  不一會兒功夫,一個漂亮的花籃便紮好了。
  
  初盈想了想幹,脆又紮了一個,方才拍了拍手,起身道:「娘一個、姐姐一個,能在屋子裡放好幾天呢。」也沒讓凝珠幫著拿,自己一手提了一個往回走。
  
  剛到連廊拐角處,聽到一個聲音傳過來,「你什麼時候有空,就時常過來我家散散心,便是吃飯留宿都使得。」
  
  「好。」另一人聲音不疾不徐,宛若清澈的小溪水緩緩流過,「過些日子你就該做新郎官了,先給你道個喜,正日子再補賀禮過來,到時候我人就不過來了。」
  
  初盈一聽,前面說話的人是哥哥傅兆臣,旁邊的人卻不知是誰,聽起來和哥哥還挺親近的,多半是一起讀書的公子哥兒。
  
  只是那人說話好生沒道理,既然彼此交好,連到傅家吃飯留宿都可以,怎麼哥哥的大喜日子反倒不來?看來交情也是一般般,多半是些狐 朋 狗 友罷了。
  
  正在出神,便見一個身穿白衣的少年從連廊那邊下來,初盈一時急著閃避結,果反倒腳下踩空了,「啪」的一下甩了個四腳朝天,手上的花籃也被摔散。
  
  「阿盈!」傅兆臣看見仰面跌倒的妹妹,趕忙上前拉人。
  
  「傅家妹妹?」那白衣少年也伸出了手,年約摸十六、七歲的年紀,五官俊美、氣質出塵,仿若畫裡面謫仙一般的人物,特別是那一雙長長的鳳目,隱隱含光彷彿可以懾人心神。
  
  再加上一身因守孝而穿的素白衣袍,越發的丰神俊逸。
  
  傅兆臣見妹妹摔得十分狼狽,忍了笑拉起人,替她拍了拍身上塵土,問:「磕著哪兒沒有?疼不疼?」
  
  初盈抿著嘴唇,氣鼓鼓的瞪著那個白衣少年,咬了咬牙,低頭將兩個殘破的花籃揀起,對哥哥道:「這人好生討厭,把我的花籃都撞壞了!」
  
  ----真是冤家路窄,到哪兒都能遇見謝家的人!還都這麼晦氣。
  
  謝長珽上前了幾步,拱手賠禮,「真是對不住了,盈妹妹有沒有摔著哪兒?」看向那微微發紅的手掌,「原來是擦著手了。」一臉貼心表情,「我家有上好的擦傷膏藥,抹了以後好得快,而且不會留疤痕。」
  
  不說這個還好,一說這個初盈心裡更加著惱。
  
  上輩子就是為這自己頭上有疤,謝長瑜才會嫌棄,結果成親當日逃婚了,難這輩子哥哥還要弄一個?兄弟兩都不是好東西!
  
  初盈回頭睨了他一眼,冷冷:「你自己留著慢慢用吧。」
  
  「阿盈,不得無禮。」傅兆臣斥了一句,回頭道:「阿盈年紀小有些淘氣,謝賢弟別放在心上。」
  
  謝長珽微微一笑,「不怪她,原是我錯在前頭。」
  
  初盈看他一副寬容大度的樣子就來氣,好像吃了多大虧似的,----懶得再這兒跟謝家的人說話,一轉身連花籃也不要便走了。
  
  回到自己的房間,讓凝珠打了水洗淨了,仔細一看,只是輕微的擦傷了一層皮,即便不抹藥,過幾天自然也會好了。
  
  凝珠一臉惴惴不安之色,想哭不敢哭。
  
  ----自己剛跟在小姐身邊就闖禍了,要是給太太知,責罰自己事,小就此攆了自己出去可怎麼辦?又想起那人說有可能會留疤,更是擔心不已,萬一小姐的手真的留下疤痕,豈不是自己沒看好的罪過?
  
  「行了,我還沒哭呢。」初盈心裡正沒好氣,揮了揮手,「去給我端碗茶過來。」
  
  凝珠趕忙去倒了一碗泡好的茶,過來小聲問道:「小姐,手上還疼不疼?」
  
  「自然是疼的,一會兒就好了。」初盈並非真的小孩子,不至於為了這麼點小皮肉傷哭哭啼啼的,心裡倒是覺得謝家的人可氣,一個人有一樣可惡法兒。
  
  中午吃了飯,午睡起來沒過多會兒,繡屏過來傳話,「四小姐,太太讓你過去。」
  
  初盈的腦子還有點迷迷糊糊的,懶洋洋走到正房,剛一進門,便先看見桌上的一大堆東西,----兩隻又大又漂亮的鮮花籃子,一個小小的白玉圓盒,還有一大盒福茂齋的什錦糕點,堆放了大半拉桌子。
  
  宋氏看向小女兒,問道:「謝家剛讓人送過來的,怎麼回事?」
  
  初盈不知該用什麼表情好了,----怎麼會有人這般小題大做?這下可好,倒成了自己有事瞞著母親不說,心下恨得牙癢癢,卻不得不老老實實把上午的事講了。
  
  「磕著哪兒了?」宋氏做為母親,第一反應自然是女兒有沒有碰著,拿起初盈伸過來的手,細瞧了瞧「還好只是蹭破了皮,沒別的傷了吧?」
  
  「沒有了。」
  
  宋氏眼光一掃「今兒是誰跟著小姐的?」
  
  凝珠頓時嚇得低了頭,初盈趕忙賴在母親懷裡撒嬌,「娘……,不礙事啦。」
  
  宋氏見她護著凝珠,有心讓凝珠承初盈一個情,便故意板起臉來,沉聲:「看在阿盈為你求情的份上,便罰你一個月的月銀。」重則可免,該罰的還得罰,不然以後不長記性,讓女兒吃了虧。
  
  初盈看向嚇住了的凝珠,笑:「還不快謝過太太。」
  
  凝珠今年才得九歲,說起來還是一個小孩子,剛調到小姐房裡就出了事,正在心驚膽顫之中。現下聽見只是罰一個月的月銀,方才收回了心,趕忙跪下去磕頭謝恩。
  
  宋氏嘆了口氣,指了指桌子上的東西,「既然是給你賠罪的,就都拿走吧。」
  
  初盈不想多生事端,只得點了點頭。
  
  宋氏因見女兒並無大礙,此刻放鬆下來,不免又想著好笑,說道:「長珽從小就是個懂事的孩子,如今長大了更知禮了。不過一點子小事,還這般認真隆重,想著你是小孩子,連吃食都給送過來了。」
  
  初盈心道,誰稀罕啊?
  
  更叫人討厭的是,----明明是謝長珽撞倒了自己,有錯在前,怎麼一番折騰過後,倒成了他表現待人有禮的機會了?想著他那副不緊不慢的樣子,越發覺得可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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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鴻(中)

初盈心心唸唸都是何九兒的事,----何九兒可能懷孕了,何九兒給她爹送信了,何九兒不知在打什麼鬼主意……
  
  至於和謝長珽的小小曲,早就拋到了腦後,
  
  這天和往常一樣,初盈跟著母親去上房請完安回來,母親開始分派一天的事,傅家的下人們陸續領了差事而去,
  
  初盈在一邊聽著母親交代處理事務。覺得有用的就記下。以備將來自己嫁人了。知該如何使喚身邊的下人。正在心裡胡亂琢磨之際,突然瞥見了哥哥傅兆臣進來,趕忙上前喊了一聲,「大哥。」
  
  傅兆臣側首問了一句,「手上好了沒有?」
  
  「差不多好了。」初盈伸出手給哥哥看見,他眉頭微蹙,似乎還有著別的事情,便沒再多加囉嗦,說完乖巧的站到了一旁。
  
  宋氏也瞧出兒子似乎有事,緊著打發了下人們,然後方問:「你今兒沒去學館?一大早的還在家裡。」
  
  「去過了。」傅兆臣揮了揮手,讓宋媽媽等人都出去了,方才說道:「過幾日是趙夫子的壽辰,我們幾個學生想給夫子送份賀禮。」
  
  宋氏想了想,問道:「是不是銀子不夠了?」
   。
  「是」傅兆臣的眼神閃了閃,垂了眼簾,「我們幾個看上了一方雞血石的印章,一塊有些年頭的古墨,東西是極好的,就是價錢上貴了一些。」
  
  宋氏聞言微微點頭,「夫子教導你們一場,送點好的賀禮也是應該的。」又問:「還差多少銀子?」
  
  「還差三百兩……」傅兆臣略作猶豫,又:「不,二百兩就足夠了。」
  
  「哦?的確是不便宜。」宋氏沉吟了一下,叫來宋媽媽吩咐道:「去給臣哥兒拿三百兩銀子,不用動公中的,從我的私房錢裡面拿便是。」
  
  傅兆臣神色有點複雜,不過還是跟著宋媽媽走了。
  
  宋氏一時好不到合適的人說話,便問小女兒,「阿盈,你哥哥說得是真話嗎?」繼而搖了搖頭,像是連自己也不能相信。
  
  初盈並非真的只有六、七歲,自然看出哥哥話裡不實,----但哥哥一向是個穩重守禮的人有,什麼事情值得他瞞著母親呢?況且看起來,若不是實在沒有辦法了,也不會來找母親要銀子。
  
  很有可能,哥哥已經把自己的積蓄掏了出來,卻還是不夠數目,迫不得已才來找母親的,----那得是多少銀子啊?!
  
  宋媽媽取了銀子給了人回來,進門問道:「太太,臣哥兒要這麼多銀子做什麼?」
  
  宋氏皺眉:「說是給夫子買東西……」
  
  「娘……」初盈把自己猜想說了出來,又:「哥哥多半是遇到什麼難事了」
  
  宋氏驚訝於小女兒反應之快,思路詳盡如同成人,不過很快因為對兒子的擔心,把這一點忽略了過去。
  
  宋媽媽同樣一臉訝色,繼而點頭,「盈姐兒說的有道理。」問道:「要不……,太太叫臣哥兒進來問一問?若是真給夫子買東西還罷了,若是被人哄了,那麼些銀子可不就都白搭了。」
  
  初盈想到了另外一個問題,----何九兒讓人給她爹送了信,加上她有可能懷孕了,不應該一直安安靜靜的,這一切都透著一股詭異的味兒。
  
  難不成……,哥哥要銀子的事其中有蹊蹺?
  
  先頭總想著何九兒心術,不正可能對未出閣的姐姐打主意,卻是忘了哥哥,----哥哥是傅家長房唯一的兒子,如果哥哥出了什麼事……
  
  初盈被這個念頭嚇得不輕,當下:「娘,我去把大哥叫回來。」不等母親點頭,便一溜煙兒的出門而去。
  
  到了二門問了丫頭,得知哥哥沒有出門,而是去了書房,心下方才稍稍安定。
  
  「阿盈?」傅兆臣正在和小廝交代事情,回身看見妹妹,問道:「你怎麼跑這兒來了?」又對小廝耳語了幾句,揮手道:「快去快回。」
  
  那小廝手裡捧著一個包袱,應道:「知道了。」
  
  初盈見哥哥好端端的站在跟前,覺得自己剛才過於多想了,撓了撓頭,隨便扯了個謊:「娘擔心你亂花銀子,叫我過來說一聲,讓你買東西別被人哄了。」
  
  不料傅兆臣臉色微變,追問:「娘還說什麼沒有?」
  
  「沒有啦。」初盈搖了搖頭,----心裡剛沉下去的疑惑,又浮了上來,哥哥的這個反應一定是有事,並且瞞著母親不願說出來。
  
  傅兆臣像是鬆了口氣的樣子,對妹妹:「我這兒沒什麼好玩的,你呆一會兒便回去。」又問:「怎麼沒看見丫頭跟來?」
  
  初盈靈機一動,上前挽了哥哥的胳膊,笑眯眯到:「大哥,等下你送我回去。」
  
  傅兆臣皺眉想了想,說道:「也好,等下我出門時帶你過去。」找了一副如意九連環出來,遞給妹妹,「拿著這個去玩兒罷。」
  
  初盈拿了九連環坐在一旁瞎玩兒,心裡不停琢磨,----既然哥哥連母親都瞞著,那就更不會告訴自己,便是問了也是白問。
  
  可是就這麼讓哥哥出門去,又隱隱不放心,等下回了正房,一定要讓母親留下哥哥問個清楚!即便跟何九兒沒關係,也不能讓哥哥被別人給騙了。
  
  沒多會兒,方才出門的小廝回來。
  
  初盈一看更是吃驚,那小廝居然遞給哥哥兩張銀票,一張一百兩、一張二十兩,什麼東西賣了一百二兩銀子?
  
  環顧了屋子一圈,視線在百寶格的右上角停了下來。
  
  ----哥哥居然把那盆「歲寒三友」玉雕給賣了?!
  
  那可是因為哥哥的文章做得好,祖父才特意給的獎勵,平日寶貝的緊,怎麼會隨隨便便就賣掉了?
  
  傅兆臣收好了銀票,再往懷裡揣了一封書信,招手:「阿盈,走吧。」
  
  「嗯。」初盈心下懷疑越來越重,抿著嘴跟在後頭,到了正房的大門,不等哥哥開口說話,便「啊」的一聲晃了晃,然後哭喪著臉:「大哥,我的腳崴了。」
  
  傅兆臣趕忙上前扶住她,責備道:「怎麼走路不當心?平地裡也能崴著腳,」不好撇下「崴了腳」的妹妹離開,只得扶著人一起進去。
  
  「娘……」初盈一進門,便裝作小孩子模樣告狀道:「我親眼瞧見的,哥哥把祖父給的『歲寒三友』賣掉了。」
  
  傅兆臣聞言一怔,沒想到妹妹居然是過去當細作的。
  
  「臣哥兒!」宋氏的臉色轉為嚴厲,問:「你要銀子,到底想做什麼?」
  
  「我……」傅兆臣見瞞不過,皺了皺眉,無奈只得把懷裡的信掏了出來。
  
  宋氏眼裡儘是疑惑不解,趕忙展開了信。
  
  初盈不敢去看哥哥的臉色,扭了臉去看信,一目十行看完,心頭頓時一陣「撲通」亂跳,----信居然是以潑皮黃三的名義寫的,要哥哥給他六百兩銀子,否則的話,就把母親的陰私揭露出來!
  
  「娘。」傅兆臣解釋:「兒子想著這種潑皮最是無賴,怕再鬧出什麼事端來,便想先拿銀子哄住他,然後帶人捉住再打一頓。」
  
  初盈低著頭,心裡飛快的分析起來。
  
  不……,這事不對。
  
  當年何九兒被潑皮纏上一事,別人可能會以為是意外,但自己卻是知道,那都是自己暗示母親的結果。
  
  母親又不傻,做這種事怎麼可能給人拿住把柄?黃三一個小小的混混,居然敢威脅帝師家的嫡長媳?難不成是嫌命太長了?
  
  況且信上語焉不詳,根本就說不清楚具體的事情,----基本上可以斷定,書信是別人仿冒黃三寫的!而外人不可能知道這件事,與之有關的,便只剩下何家的人了。
  
  傅兆臣神色有些猶豫,最終沒忍住問道:「娘,這個黃三是什麼人?」
  
  宋氏還沒有回答,初盈搶先道:「哥哥這說得是什麼話?娘怎麼知這人是誰?不過是個潑皮無賴,隨便亂攀誣人訛銀子罷了。」
  
  傅兆臣頓時有些愧意,忙對宋氏道:「娘你別生氣,是兒子說錯話了。」
  
  ----俗話說「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又有言「子不言父母之過。」
  
  初盈清楚哥哥的脾氣,是個眼裡容不得一粒沙的人,於他心底肯定不希望母親真的做過手腳。況且要跟哥哥解釋清楚,就得從何九兒有做繼室的心思說起,還得牽扯到祖母身上,拉拉雜雜太多也毫無用處,於是便藉機打斷了。
  
  那個寫信的人,不就正是拿捏住了這一點,斷定哥哥不會告訴母親,才會鬼鬼祟祟的讓哥哥送銀子嗎?
  
  初盈看向沉默不語的母親,心下突然有了一個主意,在肚子裡琢磨一會兒,「娘……,前幾天何姨娘不是往外送信了嗎?」這句話是專門說給哥哥聽的,底下又:「另外還有一件事,我還沒來得及告訴娘呢。」
  
  宋氏正在不好回答兒子,聞言問道:「什麼事?」
  
  「有天我去花園裡玩兒。」初盈決定編個謊話,藉機說出自己想要說的,「正巧看見何姨娘在前面亭子裡,我見她一會兒一吐的,好像很難受的樣子。嗯……,就好像當年何姨娘有了五妹一樣。」
  
  「有這種事?!」宋氏慢慢側首,看了看旁邊的宋媽媽一眼 。
  
  初盈決定給這件事情再添一把火,故意問道:「娘你說,何姨娘是不是要給我添一個弟弟了?」嘟了嘟嘴,「我可不喜歡,生出來肯定跟五妹一樣淘氣。」
  
  此話一出,屋子裡的人臉色都變了。
  
  只要不是傻子,都能猜想出這其中的關聯來。
  
  何九兒有孕了,很有可能添下一個庶子,----那麼只要扳倒了嫡長子,自己和兒子就有了上位的機會!甚至厲害一點的,連帶宋氏也倒了黴,或是被兒子的事氣的病倒,那就更加便宜何九兒了。
  
  宋氏又驚又惱,何九兒竟然在算計自己唯一的兒子!
  
  對於宋氏來說,畢竟不像初盈那樣有著前世的記憶,況且即便是在前世,她對何九兒也沒有交惡的印象。
  
  當初何九兒覬覦傅家主母的位置,只是心裡想想,並沒有使出什麼手段陷害,所以才沒有對她下狠手 。
  
  本以為何九兒遠嫁了,便算事了,誰知人家寧願做妾也要留下來 。
  
  即便是這樣,依舊沒有去毀了她和珍姐兒。
  
  但是現在不同了,----何九兒算計的不僅僅是自己的兒子,更是自己和女兒們後半輩子的依靠,怎麼可能讓她得逞?怎麼可能再次心軟放過她?!
  
  不用抓到人確認,宋氏就知自己絕對沒有猜錯。

驚鴻(三)
傅兆臣從長房院子裡出,來帶上小廝,坐了馬車一路往西大街而去。
  
  鬧市裡,熙熙攘攘的人群熱鬧非凡,四周酒樓商舖林立,說不盡的天子腳下盛世景。像其中一家大門臉的酒樓特別醒目,落在街的當口,門聯光鮮、氣派奢華,二樓斜插了一個大大旗子上,書三個大字「狀元樓」。
  
  傅兆臣站在樓下猶豫了會兒,方才走了進去。
  
  小二笑眯眯的迎了上來,見來人穿著打扮不俗,知道是位貴客,趕忙躬身道:「這位公子,請上二樓雅間喝酒。」
  
  「我是來尋人的。」傅兆臣皺著眉頭,問道:「樓上有沒有一位叫黃三的客人?」
  
  「有!」小二暗地撇了撇嘴,那叫黃三的人看起來十分寒酸,坐了大半天,就點了一壺酒,----原來是在等冤大頭請吃飯,看來今兒賞銀不少!趕忙貓著腰在前頭領路,一面走,一面道:「公子,我們這兒今天有新鮮的鱸魚……」
  
  傅兆臣一臉心事的模樣,擺了擺手,「等下再說。」
  
  上了二樓,小二領到了右邊盡頭的一間雅座,隔著門喊道:「黃三爺,有位公子來找你。」等到裡面的人「嗯。」了一聲,方才躬身推開了門。
  
  傅兆臣往裡瞧了瞧,那個「黃三」身量微微發福,穿戴很是一般-,---長得賊眉鼠眼的不說,還一副鬼鬼祟祟的樣子。
  
  因見裡面沒有別的人,方才進了門,側首對小二道:「你先下去,等會兒點菜再叫你。」然後順手搭上了門,也不就坐便道:「銀子我帶來了,你說的東西呢?」
  
  那人嘿嘿一笑,「傅公子別急嘛。」招了招手,「咱們坐下再說。你放心,只要我拿了銀子,肯定把那件東西給你,保證再也不找傅家的麻煩。」
  
  傅兆臣冷冷道:「那先讓我瞧一瞧。」
  
  那人以為對方被脅迫好說話,不料態度這麼強硬,底下的事卻是有些不好辦,只得緩和語氣,「行行行,給你看……」在懷裡摸了半晌,掏出一封書信,揚了揚,「瞧見了吧,這就是當年令堂交給我的信。」
  
  傅兆臣聞言大怒,----母親是正正經經的官家兒媳,傅家的當家主母,怎麼可能寫信交給陌生的男子?!訛詐銀子也罷了,還敢胡亂往母親身上潑污水!
  
  「怎麼?」那人見他站著不動,有些不知所措,故意威脅道:「難你不想要這封信了?哼哼,等我回頭交給了傅家的人……」
  
  「你要交給誰?」外面一個沉厚的男子聲音傳來,門「吱呀」一聲被推開,門外站著七、八個人,領頭的正是傅文淵!
  
  ----本來剛下了朝,一如往常在吏部處理著公事,突然有傅家下人趕來遞話,說是有無賴上門訛銀子,還把信送到了兒子手裡!
  
  這還了得?!不知是哪裡的無賴,簡直是吃了雄心豹子膽了。
  
  那假黃三不料門外還有人,而且一看對方的架勢,肯定是來者不善,正盤算怎麼才能夠溜走,就被傅家的人給反剪抓住了。
  
  一個下人奪下書信,遞了過去,「老爺,信。」
  
  傅文淵面含怒氣拆了信封,抽出來一看,----裡面居然是一張白紙!
  
  這邊傅兆臣早已忍不住,上前踹了一腳,「好大的膽子!快說,是什麼人指使你來的?!」居然想用一張白紙欺騙自己,還編派了母親那麼多瞎話,心下恨恨又踢了幾腳,方才作罷 。
  
  「老爺,老爺……」那人眼見事情敗露,慌忙作揖求饒,「哦不……,大、大人饒命啊!小的也是窮瘋了,才會被人哄了來騙公子的……」
  
  「老爺!」一個傅家的下人聽到了點動靜,上前把長長的桌布一掀,回頭喊道:「這裡還有一個婦人!」
  
  桌子底下居然捆著一個女子,模樣甚是俊俏,只是眼珠滴溜溜的亂轉,一看就不像是正經人家的姑娘。
  
  傅文淵是為官是十幾年的人,什麼道道沒見過?
  
  一看這場面便明白了,對方是想用假信把兒子誆過來,然後再和這煙花女子扯上關係,兒子的名聲便臭了。甚至狠一點,直接扼死那煙花女子推給兒子,怕是一輩子都毀在這上頭了!
  
  ----是誰這麼惡毒?!
  
  ----居然盤算傅家唯一的嫡長孫,到底想做什麼?
  
  傅文淵額頭上青筋直蹦,握了握拳,喝道:「把門關上!等問完了話,就一起送去官府法辦!」
   ,
  那假黃三嚇得魂飛魄散,心下悔不當初,何苦為了些許銀子,跑去做那麼一趟燙手的買賣。還沒等人審問,便「撲通」一聲跪下,然後一五一十全都招了。
  
     前些天,假黃三正在大街上無事閒晃蕩,被人拉到小飯館裡喝酒,介紹給他一筆生意,不僅提前給了訂金,更言明事成之後還有重謝。
  
  說是只要把信送給傅家大少爺,然後引人出來。到時候用「證據」吊著他,哄在屋子裡呆一會兒,算著時間差不多,就讓那婦人出來喊被人調戲!反正那婦人是用銀子買下的,再弄出一個受辱自盡的假象就成了 。
  
  ----居然和傅文淵猜的一模一樣!
  
  那婦人原是出來騙銀子的,沒想到對方居然存了害死自己的心,驚嚇過後,頓時放聲大哭,上前抓住假黃三又踢又咬,半晌才被拉開。
  
  傅兆臣卻是實實在在給嚇住了,----沒想到訛個銀子,居然還有這麼的彎彎繞繞!平日裡在學館讀書,最多就是同窗們拌幾句嘴,大家都是斯斯文文的,哪裡想過世上還有這等齷齪的人?
  
  若是自己當初冒冒失失的過來,……想一想都覺得後怕。
  
  ******
  
  初盈陪在母親的身邊,等著外面的消息。
  
  初慧開始還不知道情況,後來挺宋氏一說,吃驚了好半晌,----她並不像妹妹那樣知道前情,對於何九兒的做法無法理解,更加難以置信,「何姨娘這是瘋了嗎?娘又沒有虧待她,也沒有拿捏珍姐兒,她居然……」
  
  初盈老氣橫秋一聲冷笑,「人家等著生兒子呢。」想了想,又覺得對即將待嫁的姐姐說這個不好,只得打住話頭。
  
  「何姨娘有了?」初慧反應極快,略想想便明白了其中的關竅,心下不由惱恨,對母親說道:「娘,你可能不能由著別人胡鬧。」
  
  「我知道。」宋氏輕輕點頭,心思卻不急在這個上頭,而是不停往外打探,「他們父子倆怎麼還不回來?」
  
  即便知道丈夫是個妥當的人,還是免不了擔心 。
  
  好在沒多會兒,便見外頭進來一個丫頭傳話,「太太,老爺和大少爺去了上房,讓太太帶著何姨娘一起過去。」
  
  宋氏心下稍稍安定,看拉起何九兒的事情是敗露了。
  
  於是讓繡屏過去傳話,也不說什麼事,只叫何九兒先過來自己這裡,等下一起去上房說話,----找了一塊早已準備好的手帕,上面抹了不少新鮮蔥汁。
  
  此時此刻,傅母正在逗著初珍說笑玩兒。
  
  何九兒做了姨娘不好親近,初珍總歸是親孫女,加上小人兒玉雪可愛,越看越覺得可心招人疼 。
  
  「大老爺?」彩雲微微吃驚,怎麼不等通報就進來了?大少爺的臉色也不好,還有後頭的兩個人是怎麼回事?!心下直打鼓,看起來好像是出了什麼事。
  
  「老大,你這是做什麼?」傅母見狀皺起眉頭,兒子、孫子不打招呼進來也罷了,怎麼還帶了兩個男人進來,----其中一個似乎有點眼熟,「何平貴?!你怎麼來了?」
  
  「娘。」傅文淵先見了禮,然後道:「有點事,等何姨娘來了再說。」
  
  初珍聽見叫自己的姨娘過來,不懂發生了什麼,她年紀雖小,但也看得出父親是不高興了,四下瞧了瞧,下意識的往祖母懷裡縮了縮。
  
  何九兒一進門,便看在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何平貴,以及盛怒的丈夫,一頭霧水的婆婆兼姑母,還有臉色怯怯的女兒。
  
  ----心裡頓時「咯噔」一下,腦子也跟著空白了。
  
  宋氏看了她一眼,心下冷笑。
  
  傅母情知是發生了要事,便讓奶娘抱了初珍到裡屋,然後問道:「老大,到底出什麼事了?」心裡有些莫名的不安,只要是侄女的臉色很不好看。
  
  「人都到齊了。」傅文淵轉頭,冷冷看向何平貴,「說吧。」
  
  何平貴哪裡還說得出半個字?只是低了頭,繼續渾身發抖。
  
  「那就讓我來說吧。」傅文淵沒工夫默默唧唧-,---將何九兒寫信送給何平貴,何平貴又是如何找到假黃三,如何商量安排,如何騙了兒子傅兆臣出去,如何利用煙花女子陷害兒子,全都一併都說了出來。
  
  傅母聞言大驚,朝何九兒急問:「這些……,都是真的?!」
  
  何九兒倒是想否認,但是人證就在眼前,如何賴得掉?手上一方玫紅色的手帕,被她絞得不成個樣子。
  
  「不!」旁邊的何媽媽站了出來,跪下道:「這些不與姨娘相干,都是我……,是我讓平貴做的……」對小姐忠心還是其次,主要是這事一出,自己和丈夫都是逃不掉的,若是能保下小姐,將來也好照看一下自己的兒子。
  
  「你閉嘴!」傅文淵厲聲斥道:「你一個奴才秧子,沒人指使就膽大包天了?你做的這些事情,何姨娘就都不知道?她若不知道,你又能得到什麼好處?!撒謊也不扯得像樣兒一點!」
  
  何媽媽頓時臉色灰敗,軟在地上說不出話來。
  
  「你真是豬油蒙了心了!」傅母氣得發抖,一則何九兒丟了自己的臉面,二則沒料到她敢打嫡孫的主意,狠狠的盯著她不轉眼。
  
  ----與前世不同,那時候何九兒把算計傅兆臣離京,得到了傅母的支持,是因為當時她膝下有了兒子,且繼室子也算是嫡出。
  
  而這一世,連個兒子的影兒都還沒有見著。
  
  傅母自然不能容忍傅兆臣被陷害,更何況不只是離京這麼簡單,而是差一點就毀了自己的孫子,且是唯一的嫡長孫 。
  
  傅母尚且如此,就更不用說傅文淵的怒火了。
  
  兒子是自己血脈的延續,是傅家家族興旺的希望,----甚至可以說,比起妻子都還要重要幾分,更別說一個上不得檯面的姨娘,兩者有雲泥之別 。
  
  再者說了,如今長房只有這麼一個男丁 。
  
  宋氏在一旁垂淚不已,做戲自然要做足全套的,哽咽道:「何姨娘,這些年來我待你並不薄,你如何生出這種歹毒的心思?自己摸著良心問問,我可曾彈過你和珍姐兒一指甲?還是吃的短了你了?用的短的你了?」
  
  傅兆臣皺眉勸道:「娘,莫要為這種人去動氣。」
  
  「我的兒。」宋氏用手帕捂著嘴,三分傷心、七分做戲,哽咽難言落淚道:「還好你沒有出事,若不然……,我們娘幾個,還有長房的一大家子,往後都靠誰去啊?」
  
  「別哭了。」傅文淵安撫了妻子一句,說道:「你放心,我不會把這種禍害留在家裡的,免得再惹出什麼亂子來。」
  
  「不!老爺……」何九兒當即著了慌,跪在丈夫面前,「妾身錯了……,妾身知道錯了。」想要辯解幾句,又不知道從哪裡開始,最後哭道:「我也是被害的啊……」
  
  「你被害的?」傅文淵厭惡的看了一眼,質問道:「誰害你了?誰逼著你去算計臣哥兒了?」
  
  「老爺……」何九兒驚慌失措,流淚訴道:「當初要不是馬車出了事,被那無賴四處亂嚷嚷,我又怎麼會……,怎麼會做了姨娘……」
  
  「所以呢?」傅文淵從兒子手裡拿過那封信,一把摔在她的臉上,「所以你就編些混賬話出來,然後污衊自己的主母?」冷哼一聲,「當年你是來我傅家做客的,你倒是說說,你表嫂跟你有什麼深仇大恨,非要毀了你的名節?!」
  
  「……」何九兒瞪大了眼睛,這才發現自己掉進了一個死胡同,----要怎麼解釋自己對宋氏的懷疑?難道告訴丈夫,是因為自己等著宋氏死了做繼室,所以她才恨自己,才會對自己設下圈套?!
  
  陷害傅兆臣的罪名已經推不掉了,難還要再加上一重罪?即便說了,甚至丈夫也相信了,又有什麼用呢?是自己先想了不該想的,錯在前頭,……況且自己根本沒有證據,能夠說明是宋氏做了手腳。
  
  這邊傅母的臉色亦很不好,心下亂跳生,怕侄女把自己扯進來,當即喝道:「你居然做出這等惡毒的事,我素日真是白疼了你!」朝彩雲斥道:「還愣著做什麼?趕緊把何姨娘帶下去!」
  
  「等等。」何九兒緩緩站了起來----心下明白,絕對不能說出對宋氏的懷疑,否則自己多加一層罪不說,姑母也脫不了干係。
  
  眼看自己生死未卜,萬一再被姑母怨恨上了,往後初珍可怎麼辦?
  
  「是,是我鬼迷心竅。」何九兒帶著一絲淒婉,緩緩抬起頭看向丈夫,臉上梨花帶雨,甚是楚楚可憐,「我做的錯事我一個人擔,不與別人相干。」說這話的時候,淡淡的掃了傅母一眼,繼而收回目光,「只求老爺,看在素日情分和珍姐兒的面上……」
  
  傅文淵豈能容忍陷害嫡子的妾室?聞言沒有絲毫的動搖,冷冷道:「不用擔心,珍姐兒是傅家的女兒,自然有人妥當照看。」
  
  何九兒沒有想到丈夫這麼薄情,心下冰涼一片,-----還好……,自己還有最後一張王牌!咬了咬牙,一字一頓:「那就請老爺……,看在我腹中骨的份上罷。」
  
  ----事情峰迴路轉,屋裡眾人的表情都有些複雜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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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鴻(四)
  初盈沒有料到,事情發展快得令人措手不及。
  
  母親還沒有來得及採取對策,那邊何九兒就把有孕的消息說了出來,----後來讓大夫給她診了脈,說是有了一個多月的喜。
  
  估摸她原是要等胎像穩固了,過了三個月才會公佈消息,沒想到提前派上用場,居然成了暫時保住她的救命稻草!
  
  心下悔得腸子都要青了,自己怎麼沒有早點想起這個茬來?
  
  前幾年看著母親的病好了,加上何九兒又做了姨娘,再也沒法子做自己的繼母,就以為萬事大吉,卻還忘了後頭有一個慶哥兒。
  
  「沒想到,她居然真的有了。」宋氏輕輕嘆氣,搖了搖頭,「不是我容不得人,只是這樣一個禍害,委實留不得。」
  
  何九兒當初一定是猜到了什麼,對自己有所懷疑,但是苦於沒有證據,所以才設了這麼一個局。看她那樣子,並不悔改自己的錯,反倒怨恨上了自己,----只要讓她生下了兒子,有了喘息的機會,後面的日子肯定不會太平。
  
  宋媽媽也道:「這還真是一個麻煩吶。」
  
  眼下為著萬氏即將過門,傅文淵擔心何九兒再鬧出亂子,攪了兒子的婚事,所以儘管何九兒有孕,也沒讓人繼續留在傅家,而是打發到了莊子上去。
  
  可惜的是,這份清淨只是暫時的罷了。
  
  「太太……」繡屏掀了簾子進,問道:「太太這會兒可有空?單兒有事要回。」走近了幾步,低聲道:「說是芳菲讓她捎了句話。」
  
  芳菲?坐在旁邊的初盈扭了頭,----芳菲和去了的煙霞,原本都是祖母屋裡的丫頭,後來一起給了何九兒,她能有什麼話跟母親說?
  
  至於單兒……
  
  長房院子裡的大大小小丫頭,加一起有二十來個,對於單兒這種小丫頭,初盈幾乎沒有什麼印象。只是母親聽到了「芳菲」二字,明顯起了興趣,輕輕點了點頭,「讓她進來吧。」
  
  單兒一臉怯怯的,----當時怎麼就那麼運氣不好,剛巧離芳菲最近,她強行塞了一塊銀子,非得讓自己過來給太太遞話。
  
  倒不是為了銀子來的,而是現今何姨娘出了事,萬一有什麼話被自己漏了,回頭問起來,肯定沒有好果子吃!
  
  這才硬著頭皮進來,跪下道:「芳菲姐姐說『讓太太不要忘了她,好歹在老太太屋裡服侍過幾日。」慌裡慌張從懷裡掏出銀子,伸手遞給繡屏,「是她硬要塞給我的,我不想要。」
  
  繡屏問道:「就這麼一句?沒有別的?」
  
  「沒有了。」單兒忙道:「我一個字也沒有漏下。」
  
  宋氏坐在椅子裡沉吟了許久,最終開了口,「既然是芳菲給你的,就拿著吧。」揮了揮手示意退下,沒有再多說別的。
  
  單兒一頭霧水站了起來,正要告退,宋媽媽上前沉聲說了一句,「仔細你的嘴,不該說的就不要說,該忘的就趕緊忘掉。」
  
  「是是是。」單兒嚇壞了,不知那句話裡到底藏了什麼玄機,只是拚命的想把自己摘出來,「忘了,忘了,我眼下就已經忘了什麼都不記得。」
  
  宋媽媽等人出去了,方才嘆道:「看來……,太太可以等一等了。」
  
  宋氏沒有說話,初盈則是心裡微微一動。
  
  芳菲是祖母身邊的丫頭,如今這種狀況,她要指望祖母唸著舊情保她,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依照祖母素日的性子,不埋怨她沒看好何九兒就算不錯了。
  
  眼下她能夠求的人只有母親,並且沒有任何資格談條件,只能盡力一搏,期望主母能夠有點良心,手指縫鬆一鬆漏出她來。
  
  說起來,芳菲原是祖母屋裡的二等丫頭,能混到這一步本身就不會太差,當初給何九兒做丫頭,原本是委屈了她和煙霞,連帶月例待遇都下降了。
  
  ----相信她應該是一個聰明人,不會讓人等太久的。
  
  ******
  
  傅家的莊子在京郊附近,說遠不遠,說近也不算近了。
  
  何九兒等人一路車馬勞頓抵達,----她原本有了身孕,這幾年又養得嬌貴無比,立馬覺得渾身痠痛不已,一個勁兒的喊人捶背捏肩,一會兒又是端茶倒水,指使的丫頭們團團轉。
  
  芳菲只是在心裡冷笑,怎麼那路不在多點石子兒?徹底抖掉那一團肉,毀了眼前的這個禍害,那才好呢。
  
  想自己和煙霞,原本在老太太屋裡服侍的好好的,兢兢業業、小心翼翼,只要不出大的差錯,將來都能撈上個一等丫頭的位置。
  
  到時候,就是府裡最最風光體面的丫頭。
  
  不管是給爺們兒做姨娘,還是放到做正頭夫妻,哪一樣都不會差了。

  前者是老太太屋裡出來的姨娘,生生壓了其他姨娘一頭;後者憑著傅府最體面的丫頭身份,配個殷實點的人家絕無問題,不知多少人踏破門檻,想要來沾這個光。
  
  可是因為給了何九兒,生生落成姨娘身邊的小丫頭!
  
  這還罷了,不過是時運不濟自己命苦,----可是看看煙霞,落著什麼好下場了?再看看如今的自己,將來連是生是死都還不知道!
  
  心下對何九兒恨之入骨,面上卻不露出來,一面慇勤的服侍著,一面勸道:「姨娘現在有身子的人,莫要為些煩心事動氣,好好養好了身子,把小少爺生下來才是最要緊的。」
  
  何媽媽是訛詐風波的直接參與者,已經跟何平貴一起捆走了。
  
  秋霜和秋穗又是宋氏給的,眼下何九兒身邊只有芳菲得力,聞言點頭道:「你說的不錯,我自然知,要好好養胎的。」
  
  芳菲給她拿了一個半舊的墊子,----莊子上不比府裡,自然不會有什麼好東西,小心墊好了,又哄她道:「只要姨娘生下了小少爺,老爺自然回心轉意了,老太太也會想起姨娘的好,咱們也就該回府了。」
  
  何九兒對這種話沒有辦法盡信,但是卻寧願相信。
  
  自此以後,芳菲便整天小心慇勤的服侍著,一會兒給何九兒燉補藥湯,一會兒從莊子上買幾隻雞,伺候的沒有一處不妥當。
  
  眼下正是杏子滿樹梢的時節,正巧莊子上種了一片杏樹,附近的小孩子常常趁大人不注意,偷偷的爬上樹摘了吃,一見人就抹嘴四下逃竄跑了。
  
  芳菲是個能說會的人,沒幾天就和莊子上的媳婦們混熟了,空了常去說說話,順便給何九兒尋摸一點吃食。那些看杏樹的媳婦們,常年在莊子上悶得慌,猛地來了芳菲這麼嘴角伶俐的人,都願意聽她說點城裡頭的新鮮事。
  
  而芳菲說故事甚有技巧,每每總是到正勾人處便要回去,鬧得一干聽眾著急,央著她明兒再來說完下文。
  
  如此一來,芳菲去杏子林的機會便多了。每天回去的時候,順手揀幾個杏核,小心翼翼用帕子包了,誰也不曾留意。

流光(上)
萬氏剛剛進門,頭一天太婆婆就中風病倒了。
  
  雖說這事兒跟她完全不相干,但卻顯得晦氣,----心下更是惴惴不安,要是讓外頭的人知道了,不會編派什麼,說是自己這個孫媳婦有問題吧。
  
  因此去給婆婆請安的時候,便帶了幾分小心。
  
  宋氏今兒換了一身新衣,薑黃色的半袖,內裡淡青色的廣袖衫,頭上倒是多戴了兩支金釵,妝容打扮都很正式大氣。兒媳婦做了十幾年,婆婆卻是頭一遭,自己心裡反倒提著氣兒,生怕哪兒顯得不莊重。
  
  抬眼看向萬氏,瓜子臉、柳葉眉模,樣甚是清秀,臉上還有些少女的稚嫩青澀,神色略略顯得不安。一身正紅色的牡丹花通袖宮樣裙,裁剪合身得宜,恭順貞靜的站在兒子身邊,怎麼瞧都是一對佳偶璧人。
  
  織錦和繡屏拿來了布墊子,萬氏先給公公傅文淵敬了茶,得了賞,然後又給婆婆宋氏敬茶,再得了一分賞兒。
  
  接著傅兆臣給父母行了禮,然後道:「爹、娘,我和萬氏去給祖父祖母請安。」
  
  「去吧。」宋氏點點頭,又道:「回來的時候,記得到你二叔二嬸那邊走一趟。」等兒子兒媳走了,方才扭臉問丈夫,「你瞧著媳婦怎麼樣?還配得上兆臣吧。」
  
  傅文淵起身道:「你瞧著好便是好,我又不管。」
  
  宋氏有些意猶未盡,回了房,朝兩個女兒問道:「昨兒鬧新房的時候,你們倆不是見著你們大嫂了,瞧著如何?」
  
  初慧覺著自己是做妹妹的,又是小姑子,不好評論萬氏,只是笑道:「挺好的,母親的眼光自然不錯」
  
  「我看大嫂是個難得的,人好看,脾氣也好。」初盈抿嘴一笑,故意皺著眉頭拖長了聲調,「只是……」
  
  宋氏忙問:「怎麼了?」
  
  初盈便嘆了一口氣,「只是我大哥那樣出眾的人物,哪有姑娘能配得上?大嫂雖然不錯,但是配大哥還是差了那麼一點點。不過也沒關係,有娘在身邊教導著,便是根木頭,也肯定能學得靈光了。」扭臉對姐姐笑道:「姐,我說的對吧?」
  
  初慧「哧」的一笑,嗔道:「你呀……」
  
  宋氏豎起耳朵聽了半晌,到後面才悟過來,笑罵了一句,「你這丫頭,連你娘都敢瞎編派?看你將來怎麼嫁的出去!」
  
  「我擔心什麼?」初盈越發說的沒個邊兒,故作得意,「我可是傅家大太太嫡親的女兒,人家一聽說『傅家大太太』幾個字,別說是女兒,就是貓兒狗兒都搶光了。」
  
  宋氏一面笑,一面忍不住拍了她一下,「我看你就是個潑皮猴兒。」
  
  母女幾個在屋裡有說有笑,沒多會兒,萬氏從二房那邊回來了 。
  
  昨兒萬氏是新娘子,還沒來得及給小姑子們發禮物,今日自然是要補上的,----丈夫的妹妹兩個嫡出、三個庶出,一共繡了五個荷包,裡面都裝了一樣份量的金錁子,只在荷包的繡功上做了區別。
  
  宋氏叫了三個庶女過來,一起見過大嫂。
  
  初容、初芸都懂事了,按著規矩喊了「大嫂」,給萬氏了謝,初珍還小,則是由奶娘教導著,方才走完了見面的過場。
  
  初盈看著手裡的荷包,自己的這個上面繡了葫蘆圖案,是平日喜歡的,看來萬氏在家之前做足了功夫。
  
  與前世不一樣的是,初珍的那個荷包明顯次了不少。
  
  那時候何九兒才是大太太,她的女兒亦是嫡出,萬氏得在何九兒手下討生活,斷然不敢怠慢初珍,----比起給姐姐和自己的荷包,都還要費了一番心思功夫。
  
  滿屋子的人都在湊趣說笑,熱熱鬧鬧的,只有初盈一人心裡唏噓無限。
  
  ******
  
  萬氏陪著婆婆小姑子們說了會兒話,差不多了才回房。
  
  此時丈夫傅兆臣去外頭了,自己從昨天早上忙到現在,總算有了歇一歇的機會,奶娘萬媽媽端了熱茶過來,「大奶奶,等會兒去歇一歇吧。」
  
  萬氏儘管身上累,但也知做媳婦不比做姑娘,搖了搖頭,「快吃晌午飯了,等服侍母親用了飯再說,也不差這一會兒。」
  
  萬媽媽攆了丫頭們出去,關了門,「我瞧著太太是個講理的人,只要大奶奶守著規矩行事,應該不難相處的。」
  
  「我知道。」萬氏點了點頭,「在家裡娘就說過,傅家大太太是個重規矩、講道理的人,這樣的婆婆雖然伺候起來不輕鬆,但卻比那些不講規矩的好多了。」
  
  「正是這個理兒。」萬媽媽深以為然,她是萬氏的奶母,情分不一般,在旁邊的小杌子上坐了,「至於幾位小姐……」回想了一下,「三個庶出的不用放在心上,大小姐看起來人挺和氣的,況且過一、兩年就要嫁了。」
  
  萬氏伸出手,比了四個指頭,「那這一位呢?」
  
  「四小姐有些不一樣。」萬媽媽分析道:「一來她是嫡出的小女兒,是家裡頭最嬌寵的;二來她年紀小,大奶奶更得多擔一份小心,便是吃了虧,在年歲上也沒法說理去;三來以她的年紀,至少還得相處個七、八年呢。」
  
  「倒不為這個。」萬氏心裡一直有個疙瘩,----那清冽沉靜的目光,透著與年紀不符合的成熟,「我看四妹妹年紀雖然小,又愛說笑,可是眼神卻是清清楚楚的,不想是能糊弄的小姑娘。」
  
  「不是早聽說了,這位四小姐有些早慧嗎?」萬媽媽不以為意,說道:「這也沒什麼,即便四小姐顯得老成一些,到底還是脫不了孩子氣。」
  
  「嗯。」萬氏微微頷首,----在心裡把初盈劃為不易相處的一類,打定主意以後要多加留神,斷乎不能得罪這位小姑子。不然她仗著是婆婆的掌上明珠,年紀又小,隨隨便便撒個嬌兒,那自己可就有得氣受了。
  
  ******
  
  初盈還不知道,自己在大嫂心裡已經成了刺兒頭。
  
  眼下何九兒小產了,何三舅又來傅家大鬧了,一場情分斷盡了,將來肯定不可能再被送回來。這是好事,不過初珍由誰照看卻成了一個麻煩,----放在正房裡,母親肯定是不願意的,可是撒手不管,情面上又有些說不過去。
  
  本來若是祖母沒有生病,只怕不用母親開口,祖母就會把人領走,也就不用再管這個燙手山芋。可是眼下祖母中風了,雖說神智還算清醒,但卻半邊身子動彈不得,哪裡還能夠照看初珍?這條路子自然是不不行了。
  
  這天去上房服侍完婆婆,回了房,萬氏趕忙給她端了熱茶,不由笑道:「如今有了你,我也享一享兒媳婦的福了。」
  
  萬氏笑道:「這都是媳婦應該做的,當不起娘的誇獎。」
  
  初盈本來在旁邊翻書玩兒,聞言笑道:「大嫂當得起的。」過去挽了母親的胳膊,「如今有了大嫂,都省得我給娘端茶倒水了。」
  
  ----雖說前一世萬氏待自己平平,但她也有她的苦衷,自己並不想帶著陳見相處,不然只會讓彼此不痛快,更會讓大哥夾在中間為難。
  
  宋氏戳了女兒一記,笑道:「看把你美得。」
  
  萬氏趕忙笑道:「有四妹妹這樣的小姑,也是我的福氣。」
  
  「行了,越說她越得意。」宋氏笑了笑,因為這輩子受夠了婆婆的氣,故而沒想著去拿捏兒媳,能寬則寬,「你也跟著我累了半晌,回去歇著吧。」
  
  萬氏是做新媳婦的,再苦再累也得表現一段時日,在沒得到婆婆歡心之前,哪裡敢隨隨便便去歇?正想開留下來,卻聽見門外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盧姨娘穿了一身石青色的衣衫,底下淡藍色的裙子,本來容貌上就不出眾,越發顯得姿色平平,甚至看著比宋氏還要大好幾歲。
  
  進了門,先對宋氏行了禮,「太太。」又朝萬氏笑了笑,「大奶奶也在。」
  
  萬氏也是大戶人家出身,不會不知眉高眼低,一看便知道盧姨娘有事,對她應了一聲,然後朝宋氏道:「我先下去了,娘有事再讓人過來叫我。」
  
  「去吧。」宋氏點了頭,等人走了方才問道:「有什麼事?」
  
  盧姨娘神色惇厚,說道:「如今二小姐年紀不小了,平日都是跟著大小姐身邊,學寫字唸唸書什麼的,也不用人很操心。我看太太平日忙得緊,一家子大大小小的事等著要辦,五小姐也沒個人照看,所以……」
  
  初盈心中微微驚訝,----盧姨娘居然肯接這個燙手山芋?初珍是庶女不是庶子,即便親手養大了,將來也落不著什麼實惠,難為她居然肯主動請纓。
  
  宋氏也怔了怔,問道:「你想照看珍姐兒?」
  
  「是。」盧姨娘低頭笑了笑,「只是我人笨笨的,怕是教不了五小姐什麼,要是太太不放心,那就……」話裡露出了猶豫的意思,一副看主母決定的態度。
  
  「芳蕊。」宋氏喊了她的名,字語氣感慨,「你打小就在我身邊服侍,一向都是妥妥噹噹的,珍姐兒交給你,我沒有什麼不放心的。」嘆了口氣,「這些年來,不論是在宋家還是傅家,你都始終如一,該記得我全部記在心裡。」
  
  「太太……」
  
  宋氏擺了擺手,「珍姐兒就由你看著吧。」略作沉吟,又道:「你放心,容姐兒是個老實聽話的丫頭,將來等她出閣了,我會給挑一門好親事、辦一份好嫁妝。」
  
  初盈在心裡嘆了口氣,----這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為了初容,盧姨娘做什麼都是願意的,前世裡……,罷了,還是不要去想了。
  
  除了何九兒,其他的人沒必要一一存下芥。
  
  「太太……」盧姨娘想要解釋幾句,又止住了,----心下覺得推辭客套,反倒顯得自己不誠實,於是跪下磕了個頭,「婢妾謝過太太的恩典。」
  
  不敢說是替初容答謝,因為做為姨娘,初容在名義上並不是她的女兒,而是她的主子,這輩子都只能稱呼「二小姐」。
  
  「娘……」初盈等人走了,輕輕推了母親一把,「這下可省了一份心了。」
  
  「省心還是其次。」宋氏面色有點冷,「有那樣心思惡毒的娘,差點害了你哥哥,我不拿捏她就算不錯了!」有些恨恨,「還想養在我的身邊算作嫡出?做夢都別想!」
  
  初盈心裡明白,哪怕是把初容或初芸養在母親身邊,也比養初珍強一千倍,----何九兒差一點毀了哥哥,若是母親心狠一點,悄悄的弄沒了初珍,也是輕而易舉的事。
  
  ----有因就有果,這些果子都是何九兒自找的。
  
  屋子裡有些沉默,過了一小會兒,外面織錦傳話道:「太太,大少爺回來了。」
  
  傅兆臣進了門,臉色卻是很不好。
  
  「怎麼了?」宋氏問道:「你媳婦才回去,總不能是拌嘴了吧?」
  
  「不是。」傅兆臣搖搖頭,「娘,我才從外面得了一個消息。」
  
  初盈豎起耳朵,看起來不像會是一個好消息。
  
  「賀家大少爺病了。」傅兆臣搖了搖頭,說道:「聽說……,病得不輕,彷彿不是太好,這可真是……」
  
  宋氏又驚又急,----那可是自己未來的女婿,事關大女兒的終生幸福,忙問道:「好端端的,怎麼會無故病重了?」
  
  傅兆臣嘆道:「他原有小小年紀有些薄名,去年秋闈考的不好,不但沒中解元,而且名次也沒進入前十,便落下了心病。」皺了皺眉,「只是賀家一直不敢對外說,眼下病得重了,到處求醫才走露了消息。」
  
  宋氏聞言不由惱怒,「他們賀家就這樣瞞著哄著?不打算讓我們家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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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你先別急。」初盈心下也是惱火,----賀家這算個什麼意思?難要等人死才公佈消息?打算姐姐給他們家守望門寡?只是眼下卻不是生氣的時候,靜了靜心,「賀家那位到底病得怎樣,還得確認消息再說。」
  
  不過既然都傳出來了,想來不會輕了。
  
  宋氏一刻也等不得,又沒法直接上門去賀家問,----賀家的人有心遮遮掩掩,那麼即便去了人,想必也問不出個什麼來。
  
  傅兆臣想了想,說道:「據說賀家請過不少大夫,想來宮裡的太醫也請過,不如等晚上父親回來,商量一下,明兒再去太醫院問個清楚。」
  
  以傅家的人脈,想打探點消息肯定沒問題的。
  
  只是宋氏如何能安心坐下?午飯吃不下,午覺睡不著,一下午走來走去,就連鸚哥兒的叫喚聲都覺得煩心。
  
  萬氏不知原委,看著婆婆臉色不好一直提心吊膽,做事越發的小心,好容易熬到回了房,方才松了氣。
  
  萬媽媽安慰她道:「我瞧太太是有別的事,並不為大奶奶服侍的不好。」
  
  「這樣最好。」萬氏略略放鬆了些,又道:「只是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上午大爺回來坐了坐,連飯都沒吃又出去了。」
  
  熬到天黑,傅兆臣終於回來了。
  
  有他在家吃飯的時候,萬氏不用再過去服侍婆婆,改為服侍丈夫,擺碗筷、添飯盛湯,----大戶人家講究「食不言、寢不語」,這會兒不是問話的時候。
  
  萬氏一直忍到吃完了飯,洗漱完畢,方才問道:「娘是不是遇著什麼煩心事了?你若知道,告訴我也好心裡有個底兒。」
  
  傅兆臣擺手道:「你不用管了。」
  
  萬氏聞言怔住了,----正所謂夫妻一體,兩人間不是應該有商有量?有什麼事值得瞞著自己?如今都已是傅家的媳婦,怎麼還拿自己當外人來看?有些不甘心小聲道:「我只是擔心……」
  
  「睡吧。」傅兆臣正為妹妹的事情煩心,且賀家的事不便多說,上床裹了一床彈花薄被,便就倒頭呼呼睡去。
  
  萬氏斷斷沒有想到,丈夫會這麼冷淡的對待自己。
  
  這成親才個把月的功夫,正是該好得蜜裡調油的時候,便就這般……,含著一腔委屈背對躺下,心頭堵了一口氣,噎到半夜方才暈暈乎乎睡著。
  
  ******
  
  昨兒傅文淵回來,聽說了賀家的事,心情自然也很不好,一大早起來,臨出門前安撫宋氏道:「你別急,事情總會有解決的法子。」
  
  宋氏還能說什麼?只得應道:「嗯,老爺路上慢著點兒。」
  
  初盈睡了一夜也不踏實,早早的來了正房。
  
  還沒說上兩句話,萬氏便過來了,接著又是初慧,兩位姨娘以及初容三個,半屋子都是人,根本沒法單獨說話。
  
  初慧還不知情,一如往常的給母親請了安。
  
  宋氏心下雖然著急的很,但卻不好當著人表露出,來面上還算鎮定,反倒問起了盧姨娘,「珍姐兒可還聽話?沒吵著你吧。」
  
  聽到這話,初珍的奶娘便有些緊張之色。
  
  「挺好的。」盧姨娘笑道:「剛去的時候有些認生,後來玩了半日就熟了,下午還纏著我給她做布老虎呢。」
  
  初珍低頭看了看手裡的布老虎,趕忙抱緊了,甚是心愛的樣子。
  
  宋氏還沒答話,陶姨娘便呵呵笑道:「還是盧姐姐會哄孩子,這才一天功夫,珍姐兒就帶得親近了。」她雖然是誇讚語氣,卻帶著一絲淡淡的嘲笑。
  
  初盈明白她的心思,----女兒家一旦嫁了人,連親爹親娘都未必顧得上,更何況一個不是生母的姨娘?加上何九兒被傅家的人厭棄,初珍自然不會討喜,盧姨娘這個時候接手過來撫育,怎麼看都不是一筆划算的買賣。
  
  只是陶姨娘卻沒有想過,盧姨娘替母親解決了大麻煩,只要母親不是沒了良心,將來必定會多抬舉初容幾分。只要初容嫁得好了,根本不必給盧姨娘什麼實惠,那可是她肚子裡掉下的肉,有什麼比親生女兒嫁得好更強呢?
  
  前一世,盧姨娘便是小心的討好了何九兒,後來初容的親事,便明顯比初芸的高了一個檔次,----看來這一世,兩個庶出的姐姐還會重複老路子。
  
  「你們先下去吧。」宋氏揮退了兩位姨娘,按照素日的規矩,要帶著幾個女兒和萬氏去上房,給婆婆例行晨昏定省之禮。
  
  好容易熬到伺候完回來,讓庶女們都退下,連帶初慧也找藉口支開了,只有初盈沒有多管,自己在屋裡走來走去,坐立不安的等著消息。
  
  傅文淵上完了朝會,去吏部點了卯,便讓人去打探消息,----果不其然,那賀家少爺的確是病得重了。
  
  得了消息,立馬趕了回來告訴妻子。
  
  「這可怎麼辦才好?」宋氏心中著急,又為大女兒心疼,「都怨我,當初沒有挑好親事,萬一……不是害了阿慧嗎?」
  
  「娘,這怎麼能怪你呢?」初盈勸道:「訂親的時候,可是挑了又挑的,賀家樣樣兒都比旁人都強,才會選了他們家。至於心思重什麼的,誰能夠看得出來?眼下後悔也沒用,還得趕緊想個對策才行。」
  
  「此事實在難以兩全。」傅文淵眉頭緊皺,分析道:「若是退親……,賀家提出來肯定是不行,壞了慧姐兒的名聲。可即便是我們家提出來,外頭的人知道,難免也要說慧姐兒的閒話,說是見人病了才退的親。」
  
  ----說到底,退親終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
  
  「不退怎麼行?」宋氏一改在丈夫面前的溫順,急急打斷道:「那賀家哥兒如此心思重,便是好了,指不定哪天受了委屈,回頭又氣病了。」聲音略低,「再者照說得那個樣子,只是吊命罷了,多半是養不好的了。」
  
  初盈心下黯然,----姐姐才得十四歲,決不能為了一個無用的虛名兒,葬送了一生的幸福!這件事,賀家的確做得不厚道,便是病了,也應該知會一聲,這麼瞞著算個什麼事兒?
  
  他家的兒子是寶貝,人家的女兒就是野草了?實在太過涼薄!
  
  傅文淵雖然為官多年,但卻並非迂腐之人,搖了搖頭,皺眉道:「賀家有來就是有意欺瞞,心思不純,即便那賀家哥兒養好了,慧姐兒也不能嫁到這種人家。」
  
  宋氏恍惚出神,喃喃自語道:「都怪我當初心太高了,想著賀家哥兒是個勤學上進的,將來阿慧也跟著享享福,沒想到……」一臉懊惱之色,「早知如此,還不如挑一個平平的,本本分分過日子就夠了。」
  
  初盈知母親這是在內疚,勸道:「還是快點想個好點的法子,別拖久了。」
  
  ----可是這世上,哪有什麼萬全的退親法子?不論怎麼個退法,姐姐的名聲都是要受損的,不過是盡力彌補,把損失降低到最小罷了。
  
  「爹、娘。」初盈突然想到了一點,說道:「這件事是賀家隱瞞病情在先,得想個法子,先讓親戚朋友都知道了。」皺了皺眉,「如此一來,回頭退親也多佔幾分理,不然若是直接上門去問,可就失了先機了。」
  
  傅文淵驚訝於小女兒的機敏,不由扭頭看了一眼。
  
  宋氏卻是關心則亂,心裡早就成了一團亂麻,「賀家千瞞萬瞞的,要他們主動說出來怎麼可能?總不能挨家挨戶的去說,這事兒咱們原是不知道的吧。」
  
  「自然是要讓賀家的人來說。」初盈繼續道:「最好是在人多嘴雜的宴席上,當著眾人的面兒,讓賀家的人自己說出來,咱們『再』得知消息,這樣事情就顯得順了。」
  
  「盈姐兒說的有道理。」傅文淵點點頭,贊同道:「賀家和傅家是姻親之家,他們卻隱瞞兒子有惡疾,往重裡說是不仁義。如此有失禮儀規矩的人家,慧姐兒自然不能嫁過去,到時候……,我再想法子促成解約之事。」
  
  宋氏心內稍稍安定,人也冷靜下來不少,「過幾日是爹的生辰,現成的就是一個大好的機會。」怕丈夫不同意,忙道:「你放心,我心裡自有分寸的,不會給爹和客人們添不快。」
  
  傅文淵猶豫了一下,----眼下傅家等不起,萬一等到賀家兒子熬不住,女兒可就成了剋夫命,甚至可以去守望門寡了。
  
  宋氏心下已經有了主意,又道:「到時候只借賀夫人說句話,事情等爹的生辰過了再辦。」目光閃了閃,「他們賀家不仁義在先,也就別怪傅家的人誆他。」
  
  ******
  
  傅老爺子的壽辰,來拜壽的賓客自然是絡繹不絕。
  
  前面男客們觥籌交錯,後面女眷們笑語晏晏,----原本傅母最喜歡這種熱鬧,好聽人奉承的話,可惜眼下卻沒法出來,免得自己和傅家的人一起丟臉。
  
  此時宋氏一面忙著應酬,一面把萬氏介紹給眾位夫人認識,到了賀夫人跟前時,含笑多問了一句,「今兒衡哥兒可曾過來?」
  
  傅家和賀家訂了親事,相熟的女眷們都是知道的,有人還打趣笑道:「這女兒還沒嫁出去,丈母娘就開始心疼女婿了。」
  
  周圍一圈的人都笑了,唯有賀夫人笑得十分勉強,支支吾吾了片刻,「呃……,不巧衡哥兒染了風寒,所以今兒就沒過來。」
  
  她原是不願意說兒子有病,只是不說不行,----不然的話,兒子做為傅家未來的孫女婿,傅老爺子的壽辰卻不過來,未免叫人覺得沒有禮數。
  
  初盈一直跟在母親後面,像個小尾巴似的,這會兒插嘴道:「賀伯母,衡哥哥病得厲害嗎?要不然……,我讓哥哥帶點心過去看他。」
  
  「不不不。」賀夫人想都不想便拒絕了,說完才發現自己有點著急,忙道:「又不是什麼大病,哪裡用得著這麼費事?不要緊的。」嘴上這麼說,心裡卻是一酸。
  
  初盈認真的點了點頭,「哦……,那我知道了。」
  
  她的語音拖得長長的,眾位女眷都笑了起來,那話裡分明就是在說,自己知道等於姐姐也知道了。
  
  初盈的戲演完了,懶得再跟賀夫人敷衍客套,反正小孩子也沒人約束,便借去玩兒離了前面。此時宴席還沒有開,外面又吵吵鬧鬧的,索回了長房的院子,心下忍不住想去看一看姐姐。
  
  初慧因為今天准婆婆到了,自己反倒害臊起來,一直沒有出門。
  
  眼下正坐在窗邊繡著東西,看那大紅的顏色,便知是嫁妝無疑,----陽光從外面灑進來,襯得她的臉色越發溫婉柔和。
  
  「你怎麼回來了?」初慧本來是沒打算今兒繡嫁妝的,方才想起賀夫人,不免又想到賀家,鬼使神差的又拿了東西出來。正好被妹妹撞見,反倒有些不自然,臉上不由紅了紅,透出幾分待嫁女子的小小羞喜。
  
  初盈看的鼻子一酸,忍了忍,方才神色如常走了過去。
  
  窗檯上擺放了一個青瓷美人觚裡,面著時鮮花卉,上面還掛著幾滴亮晶晶的水珠兒,與身邊年少的秀麗女子相襯,一切都是那麼的安寧和諧。
  
  初盈心思複雜撥弄著那花瓣玩兒,沾了半指甲的露水。
  
  「又淘氣。」初慧抬頭一笑,嗔道:「你就不能安分一點?」又問:「前頭客人來得多不多?母親忙不忙?」
  
  初盈回道:「能有多忙?再說還有大嫂幫襯著呢。」
  
  初慧抿嘴一笑,「大嫂還是新媳婦,累壞了大哥是要心疼的。」
  
  若在往常,初盈必定要打趣一句,諸如「將來賀家哥哥也知疼人。」云云,可惜眼下哪裡還說得出?又怕姐姐看出破綻,轉身去捏了一塊綠豆糕吃。
  
  採薇端了茶過來,「四小姐喝口茶,當心吃多了噎得慌。」
  
  正說著話,只見初容和初芸過來了。
  
  ----這跟她們愛不愛熱鬧無關,而是嫡出的姐姐妹妹都不在,若是一味的在前面晃悠說話,不免顯得有些愛出風頭,怕嫡母不喜,只好又回了院子。
  
  「二小姐、三小姐。」採薇笑著打了招呼,去端了兩碗新茶過,來----眼下初慧自然做不成針線,便順手幫著收拾走了。
  
  初盈抬眼看去,大姐初慧姿色明麗、溫婉端方,二姐初容長相清秀、柔順恭良,三姐初芸模樣嬌俏、眉眼伶俐,----唯一不同的是,姐姐初慧帶著自幼養成的自信,兩個庶出的姐姐穿著雖不差,氣度上明顯輸了一籌。
  
  當初議親的時候,憑著姐姐的出身和容貌、性情,一度都是好幾家求,如果回頭和賀家退了親……,那就要大打折扣了。
  
  可又不能不退,哪能明知是個坑還往下跳呢?
  
  初盈在心裡胡思亂想著,思緒早不知飄去了哪兒,恍恍惚惚的,連帶姐姐們說什麼都沒聽清楚。
  
  「想什麼呢?」初芸戳了戳她,嗔道:「叫你半天都不答。」
  
  「沒什麼。」初盈回過神來,隨便找了點閒話說了一圈兒,不想讓自己的情緒被姐姐發現,於是道:「客人們都來了,咱們也別窩在這兒,還是都出去吧。」



流光(下)

用完了飯,照例是要去前面看戲的。
  
  初慧跟賀夫人照了面,便有些羞赧,因此和幾個不喜歡看戲的小姐們,一起到了後花園說話。
  
  幾個年紀小點姑娘的性子活潑,湊在一起放風箏。
  
  初盈漫無目的的看著,聽著姐姐和別家小姐一搭一搭說著閒話,心下還惦著賀家那邊的事,----但願事情順利一點,不要生出太多波折。
  
  「啊呀!」有人驚呼了一聲,原來是風箏脫了線飛走了。
  
  初盈遠遠的眺望過去,也不知是栽到了圍牆外頭,還是掛在哪裡了。
  
  今兒來的客人不少,實在不是放風箏的好時間,只是起頭的是謝家二房的謝媛,今年才得六歲,她的母親是安城郡主,傅家的人自然不好掃了她的興。
  
  謝媛一張小小的瓜子臉,小模樣挺可愛的,但跟長房的謝嫻相比差了許多,將來長大了,頂多只是一個清秀佳人。
  
  不顧她的母親身份尊貴,在這上頭比別人勝出一籌。
  
  「光顧著讓風箏飛高一點,忘了線了。」謝媛吐了吐舌頭,十分俏皮的樣子。
  
  「不要緊。」初盈站了起來,笑了笑,然後對姐姐道:「我過去瞧瞧。」
  
  主要是怕有人揀了風箏,若是沒有小孩子去認領,回頭傳什麼閒話來,眼看姐姐這邊的麻煩還沒解決,可不能再添亂子了。
  
  初慧明白妹妹的意思,點頭道:「去撿回來罷。」
  
  初盈領著凝珠上了連廊,輕車熟路繞了幾個彎兒,順著風箏掉落的方向找去,結果卻是一路都沒有瞧見。
  
  ----難不成這麼快就被人撿走了?
  
  再往前走,是哥哥傅兆臣的書房,附近還有一個小小池塘,邊走邊道:「莫不是落在了池塘裡?」笑了笑,「那可就全泡湯了。」
  
  凝珠跟著走了幾步,突然指了指前面,「小姐,亭子裡好像有人。」
  
  初盈年紀小,身量要比她矮一些,掂了腳尖視線越過前面的一片花叢,果然看見亭子裡有幾個人,其中兩個是客人,穿蓮青色通袍的則是哥哥無疑。
  
  剛想縮腳回去,便聽哥哥傅兆臣喊道:「誰在那邊?」
  
  初盈無奈,只得大大方方走了過去。
  
  不料卻見著了一個熟人,修眉鳳目、眸光似星不,論什麼時候嘴角都含了一縷淡淡微笑,不是謝長珩又是誰?今兒依舊是一襲月白色的袍子,大約是為了赴宴,不想顯得太素淨,在袖袍角繡了淡藍色的海水紋。
  
  「盈妹妹。」謝長珩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含笑問道:「上次手上的傷可好了?那兩個花籃還喜不喜歡?」
  
  當著旁人的面,這麼一臉關切、語氣溫和的問話,誰又好意思唱反調?初盈有一種被人套話的感覺,心裡不痛快,於是「嗯」了一聲,「早好了。」
  
  視線卻落向了另外一人,約摸二十來歲的年紀,有謝長珩在旁邊相襯,長相便顯得十分平常。不過眉目之間,卻是隱著與生俱來的高高在上,儘管只穿了一身極為平常的衣袍,但還是掩不住那股子貴氣。
  
  再看哥哥和謝長珩,都對那人極為客氣的樣子,且讓出了主位,一人坐了一邊-,---能讓他們倆折一折腰的,大約只有皇室貴胄了。
  
  「阿盈。」傅兆臣忙道:「快給太子殿下行禮。」
  
  太子重瑞?初盈有些意外,----上一次太子被彈劾,雖然受到了一些衝擊,但儲君之位依舊還在,這跟許家是百年望族大有關係。
  
  初盈蹲身行了禮,口中道:「見過太子殿下。」
  
  太子重瑞點了點頭,將石桌上的風箏輕輕一推,「你的風箏,拿去罷。」語氣裡面帶了一絲平和,彷彿是某個交好之家的公子哥兒。
  
  初盈心裡明白,對方這完全是看在祖父的面子上,上前欠身拿了風箏,誰知還沒有轉身出涼亭,便聽背後有人笑道:「二哥真是好雅興,居然躲在後面放風箏玩兒。」
  
  那聲音帶了幾分囂張輕佻的味道,初盈心下微微反感,但是卻不敢流露。----哥哥和謝長珩的都是長子,能被人叫做二哥的,自然只有眼前的太子重瑞了。
  
  今天怎麼回事,皇子們都到傅家扎堆趕集會了?
  
  「大哥,三弟。」太子重瑞是國之儲君,----儘管眼下位子已經搖搖欲墜,但是在禮法上頭,還是高於兩個兄弟的,因此沒有起身只是點了點頭。
  
  謝長珩和傅兆臣都站了起來,行禮道:「見過秦王殿下,燕王殿下。」
  
  秦王是今上的皇長子,約摸二十八、九歲的年紀,比燕王大了十歲左右,兩人站在一起,看起來頗有幾分長兄如父的感覺。
  
  燕王懶懶道:「免了。」
  
  秦王微笑頷首,繼而看向初盈道:「好一個玉雪可人的小丫頭。」
  
  初盈尚在稚齡,正是一掐一把水的年紀,加上傅家的人皮膚都甚白皙,襯得一雙明眸烏黑若漆,頭上梳了可愛的雙丫髻,用絲帶束了,下面各墜了一串小小的玉葫蘆,在陽光下閃著瑩潤光輝。
  
  秦王的這一句贊語,還是當得起的。
  
  傅兆臣笑道:「淨淘氣,剛剛跑過來揀風箏呢。」
  
  大約是語氣裡帶出為太子解釋之意,惹得燕王勾了勾嘴角。
  
  初盈不清楚皇室的那些糾紛,也沒打算知道,只是眼前氣氛很是不好,跟在哥哥後面行了禮,----趁著幾位皇子打機鋒之際,悄悄把風箏戳破了一個洞,然後對哥哥揚起風箏,「大哥,你去幫我糊一糊好不好?」
  
  謝長珩看向她,眼裡閃過一絲淡淡的笑意。
  
  太子重瑞卻沒什麼表情,開口道:「兆臣,先帶你妹妹下去吧。」
  
  傅兆臣對著三位皇子行了禮,帶著妹妹出了涼亭,估摸隔得遠了,方才斥道:「你真是越來越膽大了!那一點點小聰明,秦王和燕王后來的不知道也罷了,你以為太子殿下會看不出來嗎?」
  
  初盈辯道:「太子殿下是什麼人?哪有功夫跟一個小孩子計較?」又道:「再說太子殿下和燕王他們說話,也不希望有外人在吧。」
  
  「你呀。」傅兆臣無奈的嘆了口氣,牽起妹妹的手進了書房。
  
  「等等。」謝長珩從後面趕了過來,步履比平常略快,進門笑道:「盈妹妹還在生我的氣?怎麼只替你哥哥解圍,也不把我捎一起帶上?」
  
  初盈淡淡道:「糊個風箏而已,哪裡用得了兩個人?再者說了,我不替你解圍,你這不也一樣過來了。」
  
  「阿盈,好好說話。」傅兆臣不大明白,為何妹妹一直不喜歡謝家的人,總是針鋒相對,顯得很是沒有禮貌。
  
  謝長珩還是一副溫和的樣子,微微一笑,「沒關係。」
  
  在初盈看來,如果說謝長瑜是真小人的話,那麼謝長珩就是偽君子,總是一副溫和可親的樣子,說話滴水不漏,叫人反感還沒法說出來。
  
  「大哥。」初盈放下了風箏,轉身道:「你糊吧,我先回去了。」
  
  ******
  
  初盈回去後,自然不會提起太子等人的事,只說風箏掉進池塘爛掉了。
  
  謝媛早就玩別的去了,剩下的風箏丟在一旁也沒人放,後花園,裡相熟的小姐們三三兩兩聚在一起,各有各的玩法。
  
  初盈心裡,有事漫無目的坐了會兒,便回了房。
  
  一夜輾轉難以成眠,次日一大早起來,就趕忙跑去了母親的房裡。
  
  昨兒母親「偶然」得知,賀家哥兒身體有些微恙,----雖說不是什麼重症,但是准岳母關心未來女婿,親自過去看望一趟也不奇怪。
  
  初盈央求了母親好久,方才答應帶她一起過去的。
  
  宋氏神色一如往常,有種遇到大事反倒更加冷靜的鎮定,等姨娘們行過禮,在帶著女兒和兒媳,和平日一樣去了上房請安。
  
  完事後,方才讓人備了馬車出門。她是傅家主持中饋的主母,婆婆又病著,無須向他人交代行蹤,什麼也沒說便出了傅家大宅。
  
  一路上馬車微微搖晃顛簸,初盈心緒起伏不平。
  
  到了賀家門口,宋媽媽先下了車,上前道:「聽說你們大爺病了,我們太太特意帶著小姐過來看望,還請通稟一聲。」
  
  ----昨兒賀夫人說了,自家兒子病了,當然不會出門亂躥,又說病得很輕,等下也沒理不出來見人。
  
  那門房上的人嚇了一跳,傅家的人他是認識的,這麼突如其來的到訪……,大爺又病成那樣,還一直瞞著外頭,等下怕是不會有什麼好事。
  
  等了許久,賀夫人方才領著丫頭出來迎接。
  
  照說只需派個大丫頭出來即可,但眼下情勢不同,不僅人出來了,臉上還有點陪笑的意思,一面將人往裡面迎,一面道:「怎麼也沒讓人說一聲,我也沒個準備。」
  
  「不用。」宋氏淡淡的,「只是順路過來看看衡哥兒,等下坐坐便走。」
  
  賀夫人的臉色微微一變,有些沉默。
  
  一直進了正廳坐下,上了茶,宋氏端在手裡沒有喝,而是指了指身後的東西,「家裡翻出來的一點藥材,年份都還不久。」
  
  ----按理說,即便宋氏不帶任何東西,衝著她是長輩又是准岳母,賀衡也該出來見個禮,這才是有規矩的人家做派。
  
  「哪裡用得上這些?」賀夫人還是不肯承認,反而說道:「衡哥兒一個晚輩,當不起你親自過來看他,又帶這些東西倒是折了他的福。」
  
  初盈聞言不快,----難母親還來的不對了?送東西還送出錯了?便是不想見人,也不用這麼不會說話。
  
  宋氏倒是沒有表現出什麼,只是問道:「衡哥兒呢?正巧來了,出來瞧瞧也好讓我放心的回去。」卻是懶得周旋客套,乾脆直接問人了。
  
  初盈脆聲道:「是啊,我還有東西送給衡哥哥呢。」
  
  賀夫人一陣語塞,半晌才道:「他……,衡哥兒他……」
  
  轉眼看向宋氏母女,心下漸漸有所領悟,對方一定是聽到了什麼消息,才上門來逼著見人,----愧疚頓時化作埋怨和委屈,突然捂了臉哭起來。
  
  「太太、太太……」丫頭們趕忙上前遞了絹子,小聲勸了幾句。
  
  賀夫人哭了一陣,止了淚,臉上露出決然的神色,站起身來,「既然人都來了,那就去看吧!」也不管什麼待客之道,自顧自抬腳先走了。
  
  宋氏一心都在焦慮女兒的親事,沒功夫為這些小事生氣,緊緊牽了初盈的手,快步跟了上去。
  
  賀家的院子要小一些沒,走多久便到了。
  
  剛一進門,便聞到一股濃濃的藥味兒,丫頭們都有些驚慌之色,賀夫人上前揮了揮手,冷冰冰回頭道:「衡哥兒就在裡面,進來看吧。」
  
  初盈跟著母親進去,悶悶的藥味縈繞滿了整間屋子,讓人覺得微微窒息,而更讓心情沉重喘不過氣的,則是已經瘦得脫了形的賀衡,簡直沒法看了!
  
  當初賀衡來傅家相看的時候,初盈曾經跑去替姐姐偷看過,那時候,還是紅齒白的俊秀公子哥兒,怎麼才半年功夫,就變成了這副乾瘦蠟黃的樣子?
  
  只是對著病人露出驚訝太不禮貌,初盈盡力讓自己神色平靜一些,放了一包桂花糕在床頭,輕聲道:「衡哥哥,這是我給你帶的點心。」
  
  「多謝盈妹妹。」賀衡勉強支起半個身子,又對宋氏歉意道:「伯母,今兒是晚輩失禮了。」
  
  賀夫人才止住的淚水,又斷線珠子似的掉了下來。
  
  宋氏來賀家之前,原本對他們隱瞞賀衡的病情,欺騙女兒大為惱怒,可是眼下瞧見了人,----都已經成這個樣子了,還能再說什麼刻薄指責的話?
  
  同樣都是做父母的,自然明白賀夫人眼下的傷心,多得話也說不出,只淡淡說了一句,「你們瞞得可真夠深的。」上前牽了初盈,「走罷,我們回去。」
  
  賀夫人等人走了,方才放聲大哭,「我的兒……,你怎麼就這麼命苦。」落了幾串淚過後,怕刺激到了兒子,忍了又忍,才收了淚慢慢止住。
  
  賀衡又躺了回去,----想起嬌憨可人的未來小姨子,舉止端方的岳母,想必未婚妻也是個才貌雙全的,卻可惜……,這輩子福氣薄了一些。
  
  過了半晌,賀衡悠悠嘆了口氣,「娘……,把我和傅家的親事斷了吧。」
  
  「休想!」賀夫人猛地惱怒起來,尖聲道:「既然訂了親,傅家姑娘就是我們賀家的人,想悔婚沒那麼容易!」
  
  「這又是……,何苦?」賀衡咳了咳,費力說道:「結親是結兩姓之好,便是勉強傅姑娘嫁過來,兩家也成了仇人了。」頓了頓,「萬一……」
  
  「沒有萬一。」賀夫人急急打斷,「我的兒,你千萬別灰了心。」
  
  賀衡心裡是有些傲氣的,既然傅家姑娘不願意嫁,那自己也不稀罕,再想到自己不免有些心灰,只覺什麼都沒心氣去爭了。
  
  「我這病……,也不知好不好的了。」賀衡心裡儘是苦澀的疼痛,艱難道:「何苦誤了人家姑娘?再說若是和傅家結了仇,對咱們家也不好,我沒能替賀家光耀門楣,更不能……,不能拖了家裡人的後腿。」
  
  短短的一段話,愣是分了好幾次才說完。
  
  賀夫人的心更痛了,----正是因為兒子從小聰明好學,家裡人對他希望過大才,導致了今天的局面,那個痛真是不能言說!只是此刻,心痛卻轉成了對傅家的怨恨,「傅家若是退親逼死了你,我也不會放過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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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煙(上)

第二天,傅家傳出大太太病了的消息。
  
  ----據說宋氏之所以會病倒,是因為意外知準女婿病重難治,一時急痛攻心才染了病,繼而臥床不起。
  
  那天當著眾位官宦女眷們的面,賀夫人親口說兒子病得不重,只是染了風寒,結果卻鬧出這麼一場風波來。
  
  賀家失信不義,一時間京城裡傳得沸沸揚揚。
  
  賀夫人聽了氣得不行,傅家的人分明是早知道了消息,這才挖了個坑,專門讓自己跳下去,居然還弄得滿城風雨!
  
  氣惱之餘,又有些提心吊膽、忐忑不安,生怕媒人登門拜訪,告訴自己傅家要退掉親事,把奄奄一息的兒子氣死過去。
  
  誰知等了好幾天,傅家也沒有人過來退親。
  
  賀夫人稍稍鬆了口氣,寬慰兒子:「你看……,傅家大姑娘還是個有情義的,知道訂親是終生大事,不能出爾反爾隨便改口。」又道:「你只管好好養好身子,回頭等媳婦進了門,娘還等著抱孫子呢。」
  
  賀衡那天雖然說得決絕,但得知初慧沒有退親的意思,心裡頓時好受了許多,眼裡帶出一點喜色,「我知道,一定不會再讓娘傷心了。」
  
  其實賀夫人不過是空口瞎說,為了寬兒子的心罷了。
  
  然而卻是讓她猜對了,----初慧不願意退親。
  
  初慧素來是個有主意的,知道這件事非同小可,關係到自己的終生幸福,母親多半不會依著自己。特意等到父親在家的時候,當著父母的面跪下,「我和賀家既然已經訂親,就不能無故退掉。」
  
  宋氏聞言大急,「你說什麼?」
  
  「娘,且聽我說完。」初慧神色冷靜,只是眼神透著一絲傷心,「雖說賀家有意隱瞞兒子的病情,是他們錯在了前面,但是僅憑這一條,並不能成為退親的理由。」
  
  宋氏還要開口,卻被丈夫示意暫時噤聲,只得咬唇忍下。
  
  「自來退親都是要遭人恥笑的,更何況是在人病重之際?」初慧的話有條有理,絲毫不亂,「我的名聲受損不說,連帶妹妹們的名聲也會被影響,甚至……,整個傅家的人都被人輕視。」
  
  「大姐!」初盈原是在外面候著的,聽到姐姐擔心連累妹妹們,再也忍不住跑進來,抱著姐姐哭道:「我不怕連累,我不要姐姐賠上一生……」
  
  ----自己這輩子不論嫁給誰,都不可能比上輩子還慘,只要父母和哥哥姐姐平安,大家一輩子都守在一起就足夠了。
  
  宋氏亦是不停的落淚,哽咽道:「那也不能為了一個虛名兒,毀了你一輩子啊。」
  
  「我這輩子……」初慧神色有些淒婉,搖了搖頭,「如果賀家公子一病不起,那便罷,等他出了七七之後,娘再另外給我議親事;如果他能活到成親之日,那……,便是我的命罷了。」
  
  「姐……」初盈急了,搖晃她道:「你可千萬別犯傻啊。」
  
  初慧被妹妹哭得心慌意亂,眼淚不自控的掉了下來,靜了片刻,伏地朝上磕了三個頭,毅然道:「爹、娘……,女兒心意已決!」
  
  「你……你這個傻丫頭!」原本宋氏只是裝病,為了讓人知賀家不義,眼下被女兒一氣,卻是胸悶氣短真的要病了。
  
  傅文淵一直沉默著,半晌才道:「退親之事先放一放,商議了再說。」
  
  初盈陪著姐姐回了房,關上門急道:「姐,你知不知自己在說什麼?那天我跟著娘過去了,當著面兒賀夫人還不肯承認,心裡只有自己的兒子,全然不顧別人家女兒的死活,這樣的婆婆豈是好伺候的?更不用說賀衡病得那麼重,賀家不能嫁啊!」
  
  「小丫頭,你知道什麼嫁不嫁的?」初慧說完了那番話,彷彿沉了心似的,神色再沒有半分激動,只淡淡道:「你還小,別操心這些事了。」
  
  「姐,我不怕被連累……」
  
  「不與你相干。」初慧攬了妹妹在懷裡,終於忍不住眼眶潮濕起來,仰起了臉,慢慢的讓淚水退下去,輕聲道:「阿盈,你一定要比姐姐嫁得好。」
  
  ******
  
  傅文淵在屋子裡走來走去,不停皺眉踱步。
  
  初盈在門外探了一個頭,小聲喊道:「爹,娘。」見父母沒有攆自己的意思,方才輕手輕腳進了門。
  
  傅文淵問道:「你姐姐還好吧?」
  
  「嗯。」初盈點了點頭,「就是不想說話,還讓我出來,說是要一個人靜一靜。」
  
  傅文淵便不再問了,轉頭對妻子道:「慧姐兒說得話不無道理,單憑賀家隱瞞病情一事還不夠,若是我們去退親,反倒讓傅家在道義上理虧。」連連嘆氣,「萬一賀家哥兒受不住,那豈不是成了我們逼死他?慧姐兒將來就更吃虧了。」
  
  「那怎麼辦……」宋氏心裡像針扎似的,落淚道:「難道就這麼耗著,還是讓阿慧嫁過去,然後等賀衡死了,再給他們家做……」底下「寡婦」二字,想一想都難受,實在是說不出口。
  
  初盈託了腮坐在旁邊,心下無比煩躁。
  
  上輩子自己被謝家逼死,難這輩子姐姐又要被賀家逼死?想到這兒,腦海裡突然劃過一亮光,----謝長瑜棄婚羞辱逼死自己,如果賀家也做了什麼過分的事,是不是就可以退親了呢?
  
  可是賀家能做什麼呢?退親他們是不願意的,別的又一下子想不出來。
  
  「爹……」初盈心下著急,先把心裡的想法說了,「既然賀家隱瞞病情還不夠,那如果他們再多做點錯事呢?我是說……,咱們家能不能想個法子,讓賀家錯上加錯,使得退親變成勢在必行。」
  
  宋氏聞言收了淚,連連點頭,「是啊,是得讓他們家再出點錯。」
  
  「你這丫頭,小小年紀心思太重了。」傅文淵沒有誇獎女兒,反倒認為失了小孩子的天真,將來長大也是個心性敏感的,不是什麼福氣。
  
  初盈知道自己有些多嘴,可是現在姐姐都快被人逼死了,恨不得以身代替,----反正上輩子更糟的都過了,還怕什麼?不過眼下被父親說了,還是老老實實低下了頭。
  
  ******
  
  賀夫人一直留意著傅家的動靜,一有風吹草動,就讓人打探了再打探,生怕錯過了什麼要緊的消息。
  
  「最近的十來天裡,去往傅家探病的客人不少。」打探消息的媳婦回道:「馬家和萬家就不用說了,謝家也是少不了的,前兩個是親戚,後頭這個是多年交好的。還有高郎中家一些相熟的,就連許家也去了一位奶奶……」
  
  「許家都去人了?」賀夫人有些心驚,----許家是本朝的百年望族,已故的許皇后便是出自許家,族內子弟各有建樹,宗族裡面各房分支十分龐大。
  
  「是啊。」那媳婦臉上陪著小心,低聲道:「聽說傅家大太太為了答謝,還準備過幾天辦一個賦詩花會,讓各家太太小姐過去賞花,年輕哥兒們在外頭吟詩作賦。」
  
  「賦詩花會?」賀夫人一頭霧水,「既然都說病著,還有閒情雅緻辦花會?」沉吟了片刻,突然悟到了點什麼,不由勃然大怒,「傅家、傅家這是……」
  
  ----自己兒子還沒有死,傅家就急著物色新女婿人選了?!
  
  賀夫人只覺心頭一陣氣痛,指著傅家的方向,抖了半晌,「欺人太甚!實在是欺人太甚!」心下恨得咬牙切齒,「原來是想尋了下家再悔婚,打的好主意!」
  
  「太太,傅家真的是要……」
  
  「還用問嗎?」賀夫人恨恨道:「這種時候,不是心懷鬼胎又是什麼?傅家只管做春秋大夢,我絕不會讓他們得逞!」
  
  「可是太太……」那媳婦也算是心腹了,湊近道:「傅家要辦花會,明面兒上抓不住什麼把柄,咱們怎麼能夠攔得住呢?」生怕主母交待不能完成的事,十分為難,「這可真是沒法子……」
  
  「行了!」賀夫人這半年為兒子操碎了心,哭斷了腸,行事想法不免有些偏激,冷冷打斷道:「我自有主張,絕不會讓他們稱心如意的!」
  
  那媳婦不敢跟主母抬槓,只好閉了嘴。
  
  眼看兒子病得生死兩懸,也不知還能夠再熬幾天,----傅家居然在這種時候「心懷鬼胎」,賀夫人哪裡還能坐得住?一刻也不能等,便叫來人開始分派事情。
  
  到了下午,賀夫人帶了一大車的東西趕去傅家。
  
  宋氏尚在「病」中,沒有化妝,連釵鐶首飾都沒有帶,只用絹帶挽了頭髮,看著隱含怒氣的賀夫人,一臉不解,「這是……」
  
  「我看兩家的孩子都不小了。」賀夫人說了一句開場白,然後進入正題,「我們家衡哥兒身子有些抱恙,身邊正需要人照顧,不如把婚期提前,早點讓大姑娘過門吧。」
  
  「何必這麼急?」宋氏掩面咳了咳,一副虛弱無力的樣子,「婚期是早定好的,上好的吉日,那能改來改去?」
  
  賀夫人聽得更加心頭冒火,----吉日?自己的兒子還等到吉日嗎?因而冷笑道:「要說大姑娘今年十四也不小了,是該做人媳婦的時候,早點去了我們賀家,我也好抽空教導教導她。」
  
  宋氏臉色微變,質問道:「賀夫人這是什麼意思?難道我的女兒,我還會教導不好她了?若是我的女兒不好,你們家還求做媳婦幹什麼?」抿了抿嘴,「若是賀夫人心裡嫌棄,我看也不必勉強了。」
  
  賀夫人原本是看宋氏不想嫁女兒,在氣頭上說得話,說完也覺得有些失禮,----正想打個圓場,不想宋氏卻一副要退親的態度,更是火上澆油,聲音都變得尖銳起來,「勉強?是你們家不願意勉強了吧?」
  
  「太太……」賀家的下人小聲喚了一句。
  
  宋氏連著咳了一大串,喘息半天,「不知道賀夫人這話從何說起?你們賀家瞞著兒子病重的消息,我們也沒說什麼,現今又說出這樣的話,究竟是何道理?」態度堅定的否決,「早就給阿慧算過命,一定要十六歲才能成親,婚期絕對不能提前!」
  
  十六歲?也就是還要等兩年,賀衡哪裡等得起?
  
  賀夫人這才發現傅家人的「險惡用心」,居然想用一個「拖」字訣,生生拖到自己兒子死了,然後好另外高攀好的親事!
  
  心下越發惱火,口不擇言道:「怎麼著……,難不願意嫁了?莫不是另外攀上了高枝,就嫌棄我們家衡哥兒……」
  
  「什麼高枝?什麼嫌棄?」宋氏氣得上前抓住了人,柳眉倒豎、杏眼圓瞪,一聲聲怒道:「我清清白白的女兒,如何受得起胡言亂語?今兒你若不給傅家一個解釋,就休想出我傅家的大門!」
  
  「你、你做什麼?」賀夫人被她嚇住了,----難不成還想要打人?被推宋氏攘的晃來晃去,急急的扯開她的手,「大家斯斯文文說話,怎麼動起手來……」
  
  「我的阿慧……」宋氏一副病中無力的樣子,順著力踉蹌後退了兩步,像是氣極了往後一栽,正巧磕在旁邊的四方桌角上,生生把額角磕破流出血來,嚇得一眾丫頭驚呼不已。
  
  初盈一直站在旁邊,沒想到母親這麼「入戲」,居然不惜血本,又是急又是氣,恨恨的睨了賀夫人一記,只是此刻自己還有任務,頓時放聲大哭起來,「了不得了,了不得了……」一面說,一面哇哇大哭往外面跑,「快來人啊,娘要被人逼死了……」


雲煙(中)
初慧早知賀夫人過來了,只是現今不便見面,就一直在自己的屋子等消息,誰知沒過多會兒,就聽見妹妹在外頭大哭,趕忙推門出去。
  
  「姐……」初盈一面哭,一面扯著她往正屋去,「大姐快一點,方才娘被人推了一把,頭都磕破了……」
  
  初慧聞言大驚,趕忙帶著妹妹上了台階進門。
  
  一進門先看見驚慌失措的賀夫人,顧不上多問,便急急進了裡屋,----只見母親額頭上的血跡還沒擦淨,織錦等人正在旁邊幫著包紮,不由急道:「娘,你沒事吧?」回頭喝斥丫頭們,「快去請大夫過來瞧瞧。」
  
  宋氏原是想說幾句話寬慰女兒,想了想,又打消了這個念頭,皺眉扶著額頭「腦子裡頭疼的緊,頭暈眼花的……」又喚宋媽媽,「你出去送客罷。」
  
  初慧頓時想起賀夫人來,----眼下是在自己家裡,除了賀夫人,還有誰敢對母親動手動腳?!更不用想,難聽的話必定說了不少!
  
  「你在這兒陪著娘。」初慧代了妹妹一句,掀了簾子出門,眼裡儘是怒氣,看向賀夫人問道:「我們傅家究竟做了什麼,惹得夫人大打出手?」見她不答,等了一會兒,冷聲道:「你們賀家不義在先,如今又逼上門來,如此不仁不義的人家,我傅初慧絕不會嫁!」
  
  賀夫人一陣語塞,知道自己莽撞闖了禍,把事情越弄越糟,心下卻委屈的很,不知道事情怎麼變成了這樣?張了半天的嘴,方才擠出一句,「大姑娘誤會了,我並不曾動手,是你母親自己……」
  
  「賀夫人!」初慧當即打斷,惱道:「難道你想說,是我娘故意跌倒陷害你嗎?」她並非那種一味懦弱的女子,說話更是一陣見血,「我倒是要問問,夫人今天是過來做什麼的?有什麼好事,且說出來大家聽聽。」
  
  ----說自己是來提前婚前,趕在兒子病死之前娶媳婦的?這種話,賀夫人怎麼可能說得出口?傅家的人雖然有些鬼鬼祟祟,但是自己手上並沒有把柄,說來還是衝動了,不該這麼冒冒失失跑過來。
  
  賀夫人語塞了半晌,心裡憋屈,更有說不出的煩惱,嘆道:「罷了,罷了。」
  
  初慧並非愛逞嘴角之理的女子,儘管對賀家厭惡萬分,但也不想吵得天翻地覆,只是冷冷道:「送客!」
  
  賀夫人又羞又氣又惱,臉上更是掛不住,一個字也沒再說,連下人都沒叫就匆匆出了門。回到家,一個人獨自悶悶坐了半天,等到中午丈夫回來,這才是找到了傾訴的對象,急急忙忙把在傅家的事說了。
  
  「我……,我當時是氣糊塗了。」賀夫人心裡不無委屈,又受了一大頓氣,加之想起病重的兒子,忍不住眼淚直掉,「那知道……那知道會鬧出這種事,如今可怎麼辦才好,這親事怕是不成了。」
  
  賀老爺臉色微沉,沉默不語凝思了一陣,悠悠道:「……好生厲害的圈套。」
  
  「圈套?」賀夫人本來還有些愧疚,此時被丈夫一點撥,忽地清楚起來,「老爺你是說……,這是傅家的人故意……,故意讓我跳進去的?」繼而一想先前的事,傅家母女不就是設過一個圈套?越想越是心驚,喃喃道:「不錯,他們家一向都是狡詐的。」
  
  「哼,蠢婦!」賀老爺斥了妻子一句,連聲問道:「你當傅家是什麼人家?傅老爺子和傅大老爺是什麼人?豈能由得別人隨隨便便鬧上門去?」頓了頓,「看來……,他們家是鐵了心要退親了!」
  
  賀夫人想起今兒在傅家受的氣,想起未來媳婦的惺惺作態,越發得添堵,忍不住恨恨啐道:「好歹也是個大家閨秀,竟然連從一而終的理都不懂!不知廉恥!」
  
  「行了,行了。」賀老爺雖然也是生氣,但是心下更惱妻子愚笨,把賀家推到了不仁不義的境地,----先是隱瞞兒子病情被人公之於眾,接著又是鬧上門去逼親,還讓親家夫人受了傷,這門親事想不退都不行!
  
  而且就算退了,賀家也要被人唾棄鄙視!
  
  將來即便兒子命大,活了下來,可是賀家名聲信譽盡失,還有哪家的姑娘敢做賀家媳婦?又或者兒子知都道了消息,被此事一氣,沒準就把小命徹底賠上了。
  
  賀老爺臉色陰沉陰沉的,冷冷道:「便是想退親,又何必做的如此狠毒辣?」轉頭叮囑妻子,「你就不要再添亂了,好好在家照顧衡哥兒,這件事務必瞞緊了。」咬了咬牙道「至於傅家,也不能就這麼便宜了他們!」
  
  ******
  
  賀夫人大鬧傅家逼親的消息,以最快的速度散播開來,成為京城官宦圈女眷們的閒暇談資,----雖然有說傅家心疼女兒的,但一說到賀家先是隱瞞病情,繼而上門逼親這兩岔事,均是紛紛搖頭表示鄙夷。
  
  畢竟說到底,賀家的兒子病得那麼重了,傅家願意嫁女兒是有道義有情分,不願意嫁也是人之常情。
  
  誰還沒有個女兒姐妹什麼的?誰又願意自家人去吃苦?
  
  賀家對親家隱瞞病情本就不對,繼而上門逼親更是錯上加錯,----簡直是就是公然表示態度,要讓傅家小姐過去做小寡婦了。
  
  既然已經鬧到了這步田地,兩家自然是結不了親了。
  
  最後雙方找來媒人,三方到場,傅、賀兩家自願解除婚約。
  
  按理說,這種情況原是賀家有錯,傅家可以不退聘禮,但是宋氏不願再沾上賀家的東西,堅持所有聘禮全數退回。
  
  如此一來,反倒為傅家又贏了一把讚譽。
  
  日子突然變得平靜下來。
  
  宋氏雖然病了傷了,但是如今有兒媳萬氏伺候,家事也有萬氏打理,每天只需指點指點兒媳,倒也沒什麼可操心的。
  
  唯有初慧,終究還是在退親之事中受了傷。
  
  儘管原本不是愛說話的性子,但經此一事,漸漸變得不愛說話,也不想見人,每天除了看看母親,偶爾和妹妹說幾句,剩下便是一個人靜靜的看書。
  
  初盈看在眼裡難受,但卻明白姐姐需要一段時間平復。
  
  「哎,真是想不到。」萬氏伺候完了婆婆,回屋搖頭嘆息「看來當初大爺瞞著我不肯說的,約摸就是慧姐兒的這件事了。」
  
  萬媽媽知道她是在解心裡的疙瘩,於是順著話道:「是啊,這種事也難怪大爺不願說了。」想了想,又道:「太太和大小姐最近心裡煩,奶奶可要留心一點。」
  
  「我知道,誰遇著這種事兒能不煩呢?」萬氏嘆了口氣,「可惜大妹妹,到底是姑娘家容易吃虧,這一退親,將來再說親事……,只怕還比不上賀家呢。」
  
  萬媽媽也道:「比不上賀家是自然的,而且一時半會兒的也難說成。」
  
  ----不管賀家多麼的不仗義,初慧終究是解了婚約的人,但凡講究一點的人家都會因此而挑剔,倒不是說嫁不出去。只是好的親事不好找,拚命上趕著來的,只怕又存了別的心思,將來說親還真是一件頭疼的事。
  
  ******
  
  這天一早,萬氏先給婆婆宋氏請了安,然後帶著小姑子們去了上房。
  
  傅母中風以後,細細的養了一段時間,倒是好轉了些,只是扶她下來走幾步,又連連喊累,只得再扶回去躺下。
  
  因為行動不便,傅母的脾氣越發得怪異,想她恣意快活了一輩子,哪裡受得了這份罪?每天哼哼唧唧的,有事沒事把丫頭罵一頓,看著媳婦小輩們都不順眼,----孫媳婦也一樣,太婆婆的威風都沒機會擺,自然喜歡不起來。
  
  從前萬氏跟著婆婆過來,還覺得好熬一點。眼下婆婆臥床不起,稍大一點的初慧又不愛說話了,馬氏一向都是淡淡的,剩下便是初盈幾個小的,說個話都沒人打圓場,因此最近每次過來請安,都是小心翼翼的。
  
  初慧不過是來點個卯的,應付了會兒便先回去了。
  
  傅母看著她走出了門,扭頭看向萬氏,「聽說……,慧、慧姐兒退親了?」
  
  萬氏心頭一跳,怎麼哪壺不開提哪壺?當著嬸嬸和小姑子們的面,特別是初盈還在跟前,生怕自己說錯了什麼,小心回道:「是,和賀家的婚約解了。」
  
  「這麼……、大的事,居然不告訴我!」傅母如今說話不大利索,加上中風後肌肉有些僵硬,表情越發得難看,----才聽說初慧退親的事,找不到宋氏問話,便把氣撒向了孫媳婦頭上,「你、你們這些人,都是面上孝敬……」
  
  這話說得重了,萬氏這個孫媳婦可擔不起,忙道:「原不是要瞞著老太太,只是怕老太太聽了著急,所以才暫時沒說。」
  
  馬氏是摸透了婆婆脾氣的,此時開多半要被遷怒,況且萬氏又不是她的兒媳,才懶得開口幫忙,只是充耳不聞的坐在一旁。不過萬氏進門,倒給她這個二嬸帶來了一點好處,----就是終於有個小輩媳婦,自己能以長輩身份坐下了。
  
  「哼!」傅母頗為不滿,說道:「不用哄我……,好好的退什麼親,連帶整個傅、傅家都跟著……,跟著丟臉!」
  
  萬氏低了頭,連大氣兒都不敢出。
  
  初盈聽得十分反感,----姐姐又沒做見不得人的事,有什麼丟臉的?要說丟臉,那何九兒好好的一個官家小姐,想著搶自己表嫂的位置,最後還做了妾室,豈不是丟臉丟到姥姥家去了?
  
  祖母的眼睛從來都是丈八燭台,只照得見別人照不見自己。
  
  心下知道,要是等著祖母沒完沒了的說下去,大嫂又是個沒經驗的,指不定就那句話回錯了,等下又是一頓氣。
  
  上前拉了萬氏的手,撒嬌道:「大嫂,今兒早上我還沒吃飽呢。」又問祖母,「今兒中午做個糯米鴨子,再蒸一碗蒜泥白肉好不好?」
  
  傅母未必真有多關心初慧的事,不過是在床上躺得久了,心裡有氣,隨便找個由頭髮作人罷了。被孫女一打岔,又說起了自己最愛吃的兩樣菜,老人家嘴饞,立馬轉移了注意力,僵硬的點頭道:「這……、這兩樣好,容易消化。」
  
  「大嫂。」初盈推了推她,「兩樣菜都不好熟,早點去吩咐廚房別耽誤了。」
  
  「四妹妹說得對。」萬氏連連點頭,給傅母和馬氏欠身告了辭,領著初盈幾個出了門,一直回到了長房院子,初容、初芸都走了,方才說道:「還是四妹妹聰明,方才真是多謝你了。」
  
  「大嫂你才進門不久,不知祖母的脾氣。」初盈抿嘴一笑,介紹經驗道:「斷然不能接著話頭一直說,不然再說不清楚,有時候哄一哄,說點別的也就過去了。」
  
  ----不惜說長輩來提醒自己,算的上是體己話了。
  
  萬氏心下微微感動,覺得小姑子並非想像中那麼難相處,笑道:「四妹妹想吃什麼菜,我讓廚房做了答謝你。」她並不笨,一聽就知方才初盈是在哄人,那些菜分明是老人家才愛吃的。
  
  初盈歪著頭想了想,「糖醋排骨吧。」
  
  「好,讓人用上好的排骨。」萬氏正含笑說著,一扭頭看見了丈夫傅兆臣,身邊還有一個七、八歲的小男童,斯文秀氣又白淨趕忙迎了上去。
  
  初盈有些驚訝,上前道:「葉家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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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煙(下)

葉蘭舟一向是個有禮貌的孩子,拱了拱手,斯斯文文道:「盈妹妹好。」
  
  「你們認識?」傅兆臣笑著看了一眼,說道:「蘭舟是來給娘問安的。」怕妹妹和妻子不明白原委,又解釋道:「葉家新買了宅子,就在咱們家的街後頭,往後就在澄心堂唸書,和阿盈還算是同窗呢。」
  
  澄心堂是傅家自己的學館,裡面有上好的老儒講課,----最要緊的,是傅老爺子偶爾會去講解幾句,以他帝師的尊榮,吸引了不少官宦人家的孩子過來。
  
  澄心堂分為內堂和外堂,只得薄薄的一塊木牆相隔,傅家的姑娘在內堂聽課,男孩子不論是傅家還是別家,都一律呆在外堂。
  
  初盈消化了一下信息,----葉蘭舟過來附學,有可能和自己是同一個夫子?不知是從哪兒開始分了岔,跟前世的經歷完全不一樣了。
  
  進了屋子,葉蘭舟給宋氏請了安,「宋伯母好。」又拿出母親早準備好的禮物,交給了丫頭,自己則規規矩矩的站在一旁。
  
  宋氏瞧著他是個懂事的,心下喜歡,便讓人拿了荷包出來,添了八個文武雙全字樣的金錁子,算是來傅家的見面禮。
  
  葉蘭舟略微不好意思,靦腆道:「多謝宋伯母了。」
  
  宋氏笑道:「你是小輩,應該的。」
  
  「阿盈,你先帶蘭舟下去玩兒。」傅兆臣等人走了,方道:「如今謝家大老爺沒了,謝老爺子的精神也不大好,加上蘭行打算娶親,所以在外頭買了一處小宅子,離咱們這邊有些遠了。」
  
  葉蘭舟的父親已經亡故,前幾年母親帶著兄弟二人,一直依附謝家度日,如今葉蘭行成家立業了,稍稍要點強的人,都不會再借居他人的府宅。
  
  「原來葉家母子搬了出來。」宋氏點了點頭,讚道:「葉家的人都是有骨氣的,如同早先的葉大人一般,當初暫時住在謝家,只是卻不過謝老爺子的情面罷了。」
  
  「祖父也是這般說的,讓咱們莫要小瞧了葉家的人。」傅兆臣點了點頭道「不過是過來附學,並不是依附咱們家,還得以待客之禮相處,方才合了規矩。」
  
  「這是自然。」宋氏頷首:「我會交代底下的人的,放心吧。」
  
  *******
  
  十二這天是初芸的生辰,滿七歲了。
  
  隔了幾日,宋氏三個小女兒叫了過來,說道:「容姐兒早該去學堂的,如今芸姐兒的年紀也夠了。我想了想,雖說阿盈還差幾個月,但女兒家不過是去識幾個字的,你們三個就一起去吧。」
  
  最近初慧變了個人似的,哪裡還有心情再教導妹妹們?每天不是獨坐發呆,就是不停的一篇篇寫字,至於針線什麼的,是絕對不會去碰的。
  
  一做針線,便就想到讓她難受的嫁妝。
  
  宋氏看著大女兒直髮愁,放在幾個小傢伙身上的心思便少了,打算一起送去學堂有人看著,自己也好放心的鬆氣。
  
  初芸一向乖巧討喜,笑道:「女兒都聽娘的安排。」
  
  初容只道:「娘說讓去,便去吧。」
  
  輪到初盈,只是「嗯」了一聲,----她和庶出的姐姐們不同,原是宋氏親生,不需要在小地方動心思,如何如何去討好親娘。
  
  到了澄心堂,姐妹三個在內堂入了座。
  
  大約是夫子還沒有來,外面嘰嘰喳喳的。初盈聽到了二房兆昌的聲音,一群嘈雜聲中,數他嗓門兒最響亮,「讓開,讓開!今天我要坐在這裡!」
  
  初芸抿嘴一笑,「三弟就是個大嗓門兒。」
  
  初容一向都是個不愛說話的,初盈則是對小孩子玩鬧不敢興趣。誰知下一秒,卻突然聽到「啊」的一聲,接著便是一片哄笑。
  
  「你……你故意……」那個聲音有些委屈,最終卻是忍了下去。
  
  傅兆昌大笑道:「夫子不是誇你肚子的墨水多嗎?果然多啊,都漏出來啦!」
  
  「沒錯,都漏了。」周圍的哄笑聲更厲害了,接著有人走了進來,外堂頓時變得無比安靜,想來是夫子進了門。
  
  初盈微微皺眉,----說話的那人是葉蘭舟無疑,肯定是被兆昌欺負了,只是不知道為什麼,眼下也不好多問。
  
  一個大丫頭走了進來,貼了一張紙在內堂的正面牆上,說道:「嚴夫子先在外堂講完詩,再進來教你們識字。」
  
  姑娘家們說是去學堂讀書,不過是象徵性的,一般都是外堂講完了詩,趁著讓學生抄寫背誦的功夫,夫子再進來教幾個字。
  
  當然了,要是姑娘們聽得懂詩詞,不懂的也可以問。
  
  初盈越發覺得無聊,心裡還在惦記方才的事,----不知葉蘭舟出什麼狀況了,他是過來附學的,若是受了委屈回去,難免顯得傅家對子弟管教不嚴。
  
  況且上次在謝家,自己還承了他一個人情。
  
  初芸撇撇嘴「怎麼還從頭開始學啊?這些字大姐早教過了。」繼而看向初盈,臉上帶出討好的神色,小聲道:「我看吶,還不如大姐繼續教我們呢。」
  
  「嗯。」初盈點頭,敷衍道:「大姐有大姐的好處,夫子也有夫子的好處,娘既然讓我們來了,就還是按夫子的來吧。」
  
  初芸見她沒有領會自己的好意,有些憋悶,又有些著急,解釋道:「我當然知娘是一片好心,肯定是要聽話的,只是……」
  
  初盈心不在焉,根本沒聽進去她到底說了什麼。
  
  初容只是朝她們看了一眼,依舊默不作聲。
  
  初芸解釋了半天,見初盈心猿意馬的,便洩了氣,----這個妹妹到底是嫡出的,沒吃過苦受過罪,不比自己懂事,給她拋了媚眼也是白搭。
  
  有這功夫,還不如多在嫡母身上費點心思呢。
  
  過了小半個時辰,嚴夫子方才走了進來,一板一眼的教幾個女學生,見她們都認識略顯欣慰,說道:「一個字寫一篇小楷,明日交給我看。」說完,轉身又出去了。
  
  對於初盈來說,沒有比這更無聊的上學時光了。
  
  反正不能提前走,便讓凝珠研了墨,認認真真開始寫起小楷來,一直到六篇小楷都寫完,又歇了會兒,外面才聽到嚴夫子開口,「今日就講到這裡,回去吧。」
  
  按照規矩,學生們得讓夫子先走才能下學。
  
  初盈趁著夫子出門的功夫,上前推開哥門,叫住傅兆昌,「三弟,你且等等。」又叫住葉蘭舟,「葉哥哥,你也等等。」
  
  外堂裡有好些別家的孩子,猛地見到一個小姑娘,都覺得新奇,不免嘰嘰喳喳的議論起來。傅兆昌上前揮了揮拳頭,吼道:「看什麼看?我四姐是你們看得起的嗎?還不快點收拾包袱走人。」
  
  「走咯!」對於那些半大的孩童來說,初盈不過是個小姑娘,又不是什麼新鮮好玩的東西,聽說是傅家小姐,便都沒了興致紛紛出門。
  
  二房兩個男丁都是庶子,兆榮、兆昌皆為丁姨娘所出,前幾日兆榮染了風寒,最近便沒有過來上學。
  
  初盈扭臉看了一眼,葉蘭舟一身淡藍色的袍子邊角,沾滿了墨色痕跡,一看就是有人倒了墨汁在凳子上,不小心坐上去了。
  
  「四姐。」傅兆昌眼珠轉了轉,嘟噥道:「你不會是來打抱不平的吧?」
  
  「你還是先顧你自己吧。」初盈悠悠道:「回頭祖父知道你欺負人,哼哼……,還欺負了別家的人,看你怎麼收場。」
  
  傅兆昌一怔,繼而瞪向葉蘭舟,「你小子敢告狀?」
  
  葉蘭舟看出了初盈的意思,忙道:「罷了,我回去換一身便是。」
  
  初盈卻不答他,只道:「三弟,二哥的身量和蘭舟差不多,你趕緊去拿身袍子來給人換了。」見他十分的不情願,又拋出誘餌,「我屋子裡的那座小西洋鐘,你不是一直惦記著?」
  
  傅兆昌頓時眼睛一亮,「我給他衣服換,四姐你就把西洋鐘給我?」
  
  初盈懶懶道:「愛信不信。」
  
  「你等著,可別耍賴!」傅兆昌歡喜的什麼似的,跳了起來,趕緊出門去找小廝。
  
  葉蘭舟忙道:「不用這麼費事,還破費了盈妹妹的好東西。」
  
  「不值什麼。」初盈笑道:「我這也是為了昌哥兒好,不然回頭祖父知道了,少不了要罵他一頓的。」又道:「你中午先別回去,我讓娘再添一雙筷子。現今天氣熱,我讓丫頭把你的袍子洗了,下午一準能干,到時候你再穿著回去。」
  
  葉蘭舟過了幾年寄人籬下的日子,比同齡的孩子早熟,很快回過味兒來,----沒想到初盈想得這麼細,先是拿出西洋鐘做誘餌,哄得弟弟高高興興的去取衣服,免得跟自己結梁子。接著又留自己吃飯,讓丫頭洗衣服再換,避免自己回家被母親盤問擔心,方方面面都考慮全了 。
  
  初盈見他怔怔的,不知小腦瓜子在想什麼,抿嘴兒笑道:「上次你幫了我,這回算我還了人情吧。」
  
  葉蘭舟靦腆一笑,「那不值一提。」


浮生(上)

最近這段日子,宋氏一直都是有點鬱鬱寡歡,----為了初慧,為了和賀家結的仇,可是即便時光重來一次,自己還是會那樣做。
  
  這天總算有了一件值得高興事。
  
  ----何三舅調任去了外省。
  
  何九兒犯了那樣大錯,只要何三舅不在京城,婆婆又病著,只能等死罷了。
  
  此時何九兒還在莊子上養病,她不知道是,自己遭遇被父親當做了交易品,換了一個八品縣丞,----反正何三舅在京城丟夠臉了,趁機到外省去快活也不錯,哪裡還管女兒死活?更何況,是一個名聲敗壞女兒。
  
  起初在胎兒落了以後,何九兒便開始擔心自己安危,萬般無奈之下,費了好些首飾讓人去送信,希望父親看在父女情分上,能夠救自己一命。
  
  換回來消息,卻是叫她更加絕望無助。加上照料不周,丫頭們都不好使喚,每天將就殘羹冷飯度日,因而病得越發重了。
  
  為了何三舅離京事,宋氏還特意請示了丈夫,問道:「娘現在身子不大好,要不要告訴她老人家?」
  
  傅文淵皺眉想了想,萬一母親聽了受了刺激,再氣出點什麼毛病來,豈不是更加糟糕?因而擺手道:「不是什麼十萬火急的事,回頭再說罷。」
  
  ----誰知道卻沒有瞞住。
  
  傅母有天突然想起何三舅來,丫頭們回答支支吾吾的,便起了疑心。
  
  次日宋氏等人過來請安一問才知道人早去外省了。
  
  傅母頓時惱怒不已朝著下面罵道:「我現在還……、還沒有死呢?你們就不拿我當婆婆、婆婆看了!」掙紮了好半晌,才在丫頭的攙扶下坐起來,「這麼大的事,居、居然不告訴我一聲!」
    
  馬氏抿嘴低了頭,----雖然不清楚何家的那些陰私,但是何九兒做了姨娘,何三舅後來又來傅家大鬧,還被打發去了外省,其中少不了一段隱情。
  
  何家都已經這樣了,真不知婆婆哪兒來的臉面,還好意思對兒媳們大聲嚷嚷?也不說收斂一點,大家揣著明白裝糊塗,好歹還尊她是個做長輩的,何苦非要鬧起來?難道讓兒媳們不痛快了,自己就痛快了?簡直不可理喻!
  
  宋氏繼續左邊耳朵進,右邊耳朵出,等婆婆說累了,還親自給她倒了一碗茶,服侍完了方才回去。
  
  萬氏跟在後頭低了頭,一聲也不敢吭。
  
  宋氏找了個空兒,與丈夫說道:「看來是我們錯了,瞞著娘只當是為她老人家好,卻沒想到,反而更惹她生氣不痛快。」
  
  因為何九兒一事,傅文淵心裡對母親不無埋怨。
  
  本來最初讓表妹做妾就不,妥惹得同僚們議論紛紛,這也罷了。沒想到何九兒還是個黑了心的,居然想盤算自己的嫡子,還是唯一的兒子,----並且她算計完了,何三舅還再來算計一回。
  
  因此對何家的人厭惡到了極點,連帶對母親的也有微詞,只是做兒子不好的,說父母的是非罷了。
  
  不過一想到母親中風在床,心又軟了軟,安撫妻子道:「娘病著,難免脾氣比從前大了些,你好歹忍耐一會兒就過去了。」
  
  「嗯,我知道。」宋氏早不是當年的宋氏,對於婆婆的心看透了,也不打算拿什麼真心去換,哪裡會真的放在心上?眼下為了大女兒事,就夠發愁的了。
  
  ******
  
  月末二十四這天,是初珍三歲生辰。
  
  傅母不知道怎麼想的,居然在宴席前對宋氏說道:「好歹何姨娘生養珍、珍姐兒一場,今兒就接回來一天,讓他們母女、母女倆見個面,心裡……,也好有個念想。」
  
  此時傅家幾姐妹都在旁邊玩著,就連初慧也出席了。
  
  宋氏一時間緘默沒有開口,初盈卻是大為光火。
  
  何九兒對哥哥做的手腳,家裡一直遮遮掩掩的,當時雖有大丫頭在祖母屋裡,但是誰敢不要小命亂說?一直都是封的嚴嚴的,且正是為著這個緣故,才一直吊著何九兒的命沒處置。
  
  ----畢竟妾室謀害嫡長子,說出去不是什麼好事,傅家難免有嫡庶混亂之嫌,夠得上讓對手彈劾一本。
  
  假如何九兒真的回來一天,添知道還會鬧出什麼事?俗話說請佛容易送佛難,這尊大佛可萬萬請不得,----可惜這個時候,初盈不好站出來為母親說話。
  
  想了想,在初珍耳邊教了幾句。
  
  傅母等了一會兒,見宋氏沒有吭聲應承,不快道:「怎麼了?我連這點小、小事都做不得主?你要是不願意……,我、我去讓人派馬車。」
  
  其實她心裡大約也知道,侄女病是養不好的了,想著趁這個機會,再讓侄女和孫女見上一面,也好全了她們的母女情分。
  
  讓傅母大為惱火的是,宋氏居然用沉默拖延來對抗!
  
  而宋氏只覺心頭堵了一口氣,半晌才回過勁兒來,不知道該怎麼和婆婆說道理,也有些累了,正想用丈夫搪塞過去,卻見初珍上前走到床邊。
  
  「祖母……」初珍受了姐姐的「提點」,上前抱著傅母,奶聲奶氣撒嬌道:「把姨娘接回來,就不要再送走了,珍兒只想跟姨娘在一起。」
  
  宋氏很快有了頓悟,看了初盈一眼,繼而淡淡道:「珍姐兒別胡鬧,何姨娘在莊子上養病,哪裡能夠回來住?便是你爹開恩,也不過趕著看一眼罷了。」
  
  初珍對嫡母有些怯,看了看,又拉著傅母央求道:「祖母,就讓姨娘留下吧?」她在傅母面前是撒慣了嬌的,不依不饒,「祖母你快答應啊!快答應啊……」
    
  「姨娘只、只回來一天……」傅母想哄住初珍,越急越說不清楚,越急越結巴,最後怪叫一聲,伸出能動的右手捶著胸口,「哎喲……」
  
  宋氏和丫頭們趕著上前服侍,屋子裡好一通亂。
  
  等到忙活完,眾人才發現傅母病得更厲害了,臉越發的歪,話越發說的不清楚,只是生氣的乾瞪眼,嘴裡依依呀呀的。
  
  晚上傅文淵得知了消息,大為光火,----為了一個何九兒,母親的病又重了。
  
  因為初珍年紀小不好說,把盧姨娘叫來訓了一頓,「珍姐兒交給你照看,那是太太看得起你,就應該盡到教的導責任,怎麼養得珍姐兒如此無法無天?!」
  
  盧姨娘低了頭,一句話也不敢辯白。
  
  「也不能全怪盧姨娘。」宋氏細聲細語道:「珍姐兒從前是何姨娘照看的,盧姨娘才管了幾日,且又不是她生的,回頭慢慢熟了多教導就是了。」
  
  「別讓我再知道有下次!」傅文淵揮了揮手,「下去!」半晌消了氣,交待道:「娘要是再提這樣的話,就說何姨娘病得重了,只能在莊子上養著,免得回來過了病氣給家裡的人。」
  
  宋氏當然是千情萬願的,點頭應下。
  
  哪知道何九兒小產後傷了身,沒調理好,加上得知父親離了,京姑母病倒了,身邊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病情慢慢的越拖越重。
  
  到了秋天,終於熬不住撒手去了。
  
  傅文淵得了信兒,只淡淡道:「不過一個姨娘罷了,看在她是何家人的份上,又添了珍姐兒,多出一倍銀子厚葬了吧。」為著何三舅的事,親娘的病情越發加重,不願意再添刺激,囑咐下人道:「老太太尚在病中,誰也不能走露了消息!否則讓我知道,一個個揭了你們皮!」
  
  ******
  
  走了何三舅,沒了何九兒,傅母又病得只會幹等眼睛,整個傅家頓時安靜下來,日子變得波瀾不驚。
  
  三年時光,如流水一般在指縫中溜走。
  
  初慧依舊待字閨中,這幾年倒不是沒有人來說親,只是高不成低不就,便是宋氏願意放低一點條件,也實在找不到讓自己滿意。
   ,
  可是女大不中留,留來留去留成愁。
  
  宋氏一遍又一遍的咬牙,今年把條件再放寬一些,別的一概不論,只要對方是個人品好的、家風好的,就把女兒給嫁出去。
  
  心裡明白,以大女兒現在的狀況,想挑太好的有些艱難。對方門第低一點也好,將來只要親家需要仰仗傅家的話,就不敢給女兒臉色看,只要平平安安過一生就行。
  
  然而出乎意料,居然有一門不曾想過的親事找上門來。
  
  「什麼?」宋氏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看著丈夫,「你說秦王找了楚大人,向你開了口,打算娶阿慧做秦王繼妃?」
  
  「是,但我還沒有點頭。」傅文淵去年剛升任正五品吏部郎中,踏入仕途將近二十年,一舉一動越發顯得凝練,頗有幾分傅老爺子影子。
  
  秦王妃在前年因病去世了,如今一年守制已過,秦王再娶個繼室亦是人之常情,王府裡不可能沒有個主母。
  
  這門親事咋一聽,像是傅家撿到了大便宜,但實際上並非如此。
  
  秦王是今上潛龍時出生的,生母只是王府的一個家生丫頭,因為生了秦王,才給王氏一家脫了奴籍改為良民。且當時王美人生下秦王時,今上才得十五歲,原是年少胡鬧結下的種子,對這個兒子談不上幾分喜愛。
  
  等到今上登基大封后宮時,王氏因為出身卑微,即便生下了皇長子,也只得了一個美人的封號,----這還是為了秦王的面子,特旨給得殊榮。
  
  秦王在諸位皇子當中,是根基最薄弱的一位。母族完全指望不上,生母位分低,並且早已失寵多年,連跟皇帝說話的機會都沒有。
  
  王氏母子一直過得不如意,最近幾年巴結上了鄭貴妃,也就是燕王的生母,日子方才好過了點,但也僅僅是相對好些。
  
  「不行,不行。」宋氏連連搖頭,苦著臉道:「說起來是個王爺,實際上……」不好說皇室的閒言碎語,只得打住,「難不成……,要阿慧管一個丫頭出身的叫婆婆?且還不是做嫡妻,只是繼室,再者秦王有兒有女的,阿慧一過去就得當後娘。」
  
  ----要說皇室的繼妻也不算差了,但秦王卻是個例外。
  
  「這些我都知道。」傅文淵微微煩躁,「只是秦王再落魄也是王爺,也是皇子,不像賀家那樣,由著咱們隨隨便便拒絕。」
  
  傅文淵與妻子考慮的有所不同,自己父親是帝師身份敏感,按原則上來說一般不跟皇室結親,以免被皇帝和其他官員猜測。當然了,因為傅家根基的不算深,那些皇子們都愛娶世家女,平時也沒有遇到過這種麻煩。
  
  沒想到還有秦王娶繼妃這一出,甚是叫自己頭疼。
  
  要說讓女兒做秦王妃,倒是沒有多大的皇子黨嫌疑。畢竟皇帝兒子不少,個個都有著母族支持,秦王本身也不出挑,除非其他的皇子都死光了,否則下一任的皇帝,絕對輪不到他頭上。
  
  但是正如妻子所說,秦王是娶繼妃的,而且膝下有兒有女,再加上跟皇室扯上了關係,算不上什麼良配。至於王美人出身太低,以前只是一個賤籍的丫頭,這都還是次要的,即便女兒嫁給秦王,一年進宮也不過見兩、三次罷了。
  
  要說起來,上頭還沒有婆婆需要伺候呢。
  
  讓傅文淵遲疑的是,----如果女兒之前沒有退過親,這門親事對秦王還是不錯的,但是出了賀家的事,居然也不介意求娶大女兒,這就不得不讓人遲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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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浮生(下)

  「姐,我親耳聽到的。」初盈此時心情複雜,----秦王居然打算娶姐姐做繼妃?即便她對朝堂不清楚,也懂得秦王不是看上了姐姐這個人,而是看上祖父的帝師之尊。
  
  秦王不像是能夠奪嫡的,但不妨礙他接著祖父的官威,為自己造點聲勢,甚至有可能相助其他皇子,比如鄭貴妃所生的燕王。
  
  但是這門親事無法輕易拒絕,成親倒罷了,不成親就等於打了秦王的臉,甚至是打了皇室的臉。而且秦王看起來不是個輕浮的人,他既然找人開了口,就一定有能夠成功的把握,這個「把握」傅家很可能得罪不起。
  
  這門帶了脅迫味道的求親,拒之不得,卻又無法爽爽快快答應。
  
  初慧今年十七歲了,容貌比之三年前更張開了些,柳眉杏目、粉面桃腮,有一種沉靜如水大度的氣質。
  
  只是一個姑娘家長得再好,也不如嫁得好。
  
  以初慧現在年紀,再耽誤一、兩年就是老姑娘,委實耽擱不起加,之三年前還和賀家解除了婚約,作為姑娘家身價跌了不少。
  
  這幾年裡,宋氏為了大女兒的親事操碎了心。
  
  初慧面上雖然平平淡淡,但是心裡卻是無限難過。
  
  自己孤獨終老不要緊,連累了後頭的妹妹們如何是好?眼看初容都十二歲了,初芸和初盈也十歲了,很快就要到談婚論嫁的年紀,若是為了自己耽擱了她們,豈不是成了千古罪人?況且傅家若是出個老姑娘,難免會被別人笑話。
  
  再也不想看母親的傷心,再也不想媒人一次又一次踏上傅家門,恨不得立馬就把自己隨便嫁了,也省的父母姐妹們操心。
  
  可惜婚姻大事,一個姑娘家是做不得主。
  
  現今秦王求娶一事,對於初慧來說無疑是一個契機。
  
  對方不是賀家,父母包括祖父在內,都不是那麼好拒絕的,皇室的臉可不是隨便能夠打的,嫁入秦王府基本已是定局。
  
  ----就把自己嫁出去好了。
  
  秦王生母卑微又如何?自己去做繼室又如何?又不是狼窩虎穴,只要傅家還在只要秦王,還要皇室的臉面,只要自己行得正坐得端,無須畏懼什麼。
  
  「姐……」初盈問道:「你怎麼想的?」
  
  初慧沒有回答,起身道:「我去跟娘說幾句話。」來到正房大廳裡,進了裡屋,先給父母行了禮,然後神色鄭重道:「爹、娘女兒願意嫁入秦王府。」
  
  宋氏眼神閃爍,「阿慧……」
  
  王美人位分低微一事,甚至秦王是娶繼室,以及已經有兒有女,都只是自己牢騷幾句罷了。真正擔心的是,一旦女兒做了秦王妃,傅家就會和皇子們扯上關係。那些朝堂上風雲,變幻自己不想管,也沒那個本事去管,可是卻不願牽連到女兒。
  
  「爹、娘。」初慧跪了下去,忍住心裡的難受,「秦王既然讓人提親,傅家若是拒絕便是得罪了秦王府,得罪了王美人,甚至……」她的話沒有說完,但是宋氏夫婦不會不懂,「再著說了,即便秦王寬宏大量不計較,試問還有哪家敢來上門提親?誰又敢得罪秦王,娶一個拒絕做王妃姑娘?」
  
  宋氏無言以對,終是有些不甘心,依照本心是想找個小戶人家,好讓女兒不受夫家的氣的,嘆道:「娘只想讓你們幾個平安快活,不想讓你們有了煩心事。」
  
  傅文淵沒有說話,甚至看到了門口的初盈,也依舊保持沉默。
  
  初慧繼續道:「娘的疼愛之心女兒全都明白,可是這世上之人誰能沒有煩惱?便是嫁去別家,也一樣是過日子,一樣會有磕磕絆絆的,秦王府並不見得就更難熬。」
  
  「可是……」
  
  「娘。」初慧再次懇求,「便是傅家不惜得罪秦王。」她的話裡有一絲傷痛,「但是以女兒現今的情況,難道還能找到更好的親事嗎?」
  
  宋氏也被刺痛了,----做父母的都想給兒女最好的,都想爭取到最完美的,可是她不是不理智的人,女兒說的全都是實話。
  
  恰好在這個時候出了一件事。
  
  賀家拼盡全力吊著命的兒子賀衡,把人參鹿茸當成飯吃了幾年,還是一天一天衰弱下去,最終不治撒手人寰。
  
  賀家人是悲傷的,傅家人則是擔心的,----初慧隱隱有了剋夫的嫌疑,儘管婚約早就已經解除,但是畢竟曾是賀家的未來兒媳。
  
  如果初慧依照婚約嫁了過去現今就是一個小寡婦。
  
  「唉……」宋氏一聲複雜的嘆息對賀家有埋怨、有惱恨、也有有惋惜但是為了女兒的幸福自己一定會退掉這門親事。
  
  如果冥冥之中傷了福祿,那便傷自己的吧。
  
  「罷了。」宋氏終於做了決定,點頭道:「就讓阿慧嫁了吧。」這門親事好像注定了似的,別無選擇,出現的時機恰到好處,是福是禍都只能接受了。
  
  「別急。」傅文淵揮手打斷,「這事兒我說了也不算,還得去問問爹。」
  
  ******
  
  傅希直聽了秦王求親一事,微微皺眉,「不急,容我想想。」
  
  這一想,就是整整三天。
  
  好在秦王那邊倒是斯斯文文的,沒有急哄哄的就派媒人上來,不然難免有仗勢逼親之嫌,那樣的話傅家不答應也得答應了。
  
  三天後,傅老爺子居然同意了這門親事。
  
  宋氏趕忙問道:「爹說什麼了?」
  
  「爹說嫁得便是嫁得。」傅文淵不願把朝堂事扯出來,只道:「你就放心吧,慧姐兒嫁過去不會受委屈的。」
  
  「……」宋氏有一腔話的要說,可是心下明白,政事丈夫是不會告訴自己的,那些隱秘自己也承受不起,出於對公公的敬畏信任,最終點了點頭。
  
  接下來的事就簡單了。
  
  秦王派了人上門提親,傅家點頭同意,然後三書六禮走一遍。由於初慧年紀已經不小了,宋氏既然要嫁女兒就不願再耽擱,於是婚期定在臘月初二,據說是下半年最適合婚嫁的黃道吉日。
  
  初慧以前自己繡的嫁妝用不上,這幾年也沒動過針線,好在其餘嫁妝是現成的,宋氏急忙在喜鋪訂了一大堆東西,無比要把嫁妝辦得厚厚。
  
  想起因為賀家的事,這幾年女兒受得委屈,又從自己的嫁妝裡掏了三千兩,給初慧作為壓箱底的錢。要不是為著後頭還有初盈,且初容和初芸也得用一點,只怕還要掏的更多,就是這樣還嫌不夠。
  
  可惜傅家雖然有權有勢但,卻並非石崇鄧通之流,再多難以拿出,再多更會損了帝師清廉的美名。
  
  「娘,大姐真的要做秦王妃了?」初盈看著母親忙來忙去,還是有一絲突如其來的不適應,感覺一切好像是做夢一樣。
  
  這一世,和前世也偏離的太多了吧。
  
  「自然是真的。」宋氏嗔了一句,「這幾個月多陪陪你姐姐,等她出了閣,往後想要見面,可就不比在家裡的時候了。」
  
  「我知道。」初盈心裡有些惆悵,有些為姐姐擔心,不過卻願意相信祖父的決定,----因為祖父不會錯,不能錯,否則傅家將不再是現在的傅家。
  
  ******
  
  太子府內,一處景色迷人的荷塘涼亭裡。
  
  謝長珩一身淡藍色的素面長袍,腰束玉板扣帶,身姿端正盤膝而坐,面上放著一架古樸的焦尾長琴,----那猶如泉水叮咚、珠玉落盤的悠揚琴聲,從欣長的手指下流出,讓人聽了心曠神怡,甚至連週遭景色都帶了一絲仙氣。
  
  「長安有謝郎,一出空人巷。」太子重瑞在曲終之際,含笑撫掌,「謝郎確當得起這般讚譽,難怪連我那七妹也要動心。」
  
  謝長珩微微一笑,「太子殿下取笑了。」
  
  「可惜……」太子重瑞的臉上有著少見的柔和,彷彿只是謝長珩一個的摯友,並無任何傲慢之色,「可惜謝大人走在了前頭,是承重孫,謝老爺子這一去,還得代父守孝三年,這都快二十了還是獨自一人。」
  
  謝長珩眼裡閃過一絲暗色,但很快復原如初,淡淡道:「有琴有景有美酒,還能時常陪伴太子殿下一二,這就足夠了。」
  
  「說到親事----」太子重瑞眼色微微陰霾,朝某一個方向看去,半晌才收回目光,「沒想到那位如此夠膽魄、不計較,居然娶了傅家的大女兒。」
  
  謝長珩自然很清楚傅家事,雙手離開了琴弦,抬頭看了一眼,「即便沒有秦王求娶,太子殿下也不好娶傅家女的,更何況……,傅家大姑娘還退過親。」
  
  「孤知道。」太子重瑞的眉頭皺了皺,「即便是雞肋,被人半路搶走也是可惜。」他那口氣,簡直就是在說「可恨」,冷冷道:「白白便宜了別人。」
  
  謝長珩聞言一笑,「傅家還有一個嫡出的女兒,太子殿下要是不著急,再過三、四年便可以求親,娶做側妃也未嘗不可。」
  
  「三、四年?」太子重瑞語音自嘲,「孤可真不敢想,那時候會是什麼樣。」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再說孤已經有了太子妃,娶做側妃意義不大,並且母后不在了,傅家只怕還不情願呢。」
  
  ----以太子如今岌岌可危地位,嫁給太子就等於賭博,還是拿全家的命去博,最重要的是勝算並不多。
  
  謝長珩沉默了一小會兒,繼而笑道:「殿下,何須為些微小事煩惱?待我再為殿下彈奏一曲罷。」
  
  太子重瑞轉頭看向他,若有所思,接著輕輕點頭。
  
  琴聲再次響起,如泣如訴、扣人心弦,似乎蘊含了一股寧靜的力量,讓人的心神隨之安寧,漸漸歸於平復。
  
  ******
  
  初盈還不知道,自己被太子重瑞和謝長珩談論了一番。
  
  這幾個月,一直有事沒事去找姐姐說話,彷彿要把後半輩子的話都說完,以免等姐姐嫁進了王府,姐妹們想聊幾句都要大費周章。
  
  可是時光還是匆匆而過,半年時間轉瞬即逝。
  
  到了臘月初二,這天初慧接到了皇室冊封王妃的聖旨,拜別了爹娘,盛裝上了喜轎抬入秦王府,一番儀式之後成為秦王妃。
  
  三日回門這,天宋氏早就等得望眼欲穿。
  
  可惜初慧現今回來,已經是秦王妃的身份,是皇室的兒媳,宋氏夫婦還得先拜見了秦王和秦王妃,再受女婿女兒的大禮。
  
  秦王是個心思通透之人,說了幾句,便同岳父大人去了外面前廳,一則留給妻子和母親說話的時間,二則順道見一見傅老爺子。
  
  傅希直在年初升任了正二品中書令,雖然不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但是一品大都是虛銜且不常授,能與他比肩的人物還真沒幾個。
  
  秦王這個傅家孫女婿,行禮行得十分恭敬。
  
  而宋氏這邊,則是拉著初慧連聲問道:「王爺待你可好?其他人呢?那幾個小的可還好相處?」唯一不用擔心的是,女兒基本沒機會受婆婆氣。
  
  初慧微笑道:「都挺好的。」
  
  這麼一句籠統的話,豈能讓做母親的宋氏安心?正想再問,卻見小女兒初盈還在旁邊,有些話不好當著她說,揮了揮手「先出去玩兒,等會兒再進來說話,你姐姐今日是要吃午飯的,有是時間。」
  
  初盈嘆了口氣,只要衝著姐姐眨了眨眼出門而去。
  
  眼下正是臘月時節,外面是一片銀裝素裹的世界,雪花還在不斷紛飛,飄來飄去最終落在地上,和積雪融為一體。
  
  初盈無聊的踩在積雪上,印出一個有一個的小靴子腳印,回頭看了一眼,----姐姐的人生就這麼定了,嫁入皇室的女子,除了向前還是向前,因為根本沒有退路。
  
  ----自己的路呢?將來又會走向何方??


花信(上)


冬日的陽光清亮寒冷,透過薄如蟬翼的雪青色素面輕紗,被窗格分開,仿若一道道淺色玉帶,稀稀疏疏灑了進來。

    「娉娉裊裊十三余,荳蔻梢頭二月初。」

    一個娉婷年華的少女坐在妝台前,正托著腮,出神的看著鏡子中的自己,----略帶稚氣的臉上,卻有一雙烏沉似水的眼睛,水光瀲灩、橫波流盼,透出超過了本身年紀的時光沉澱。

    「……」初盈對著自己的鏡像舒了口氣,微微側轉了身子。

    方才一時走神,想起了前世這個年紀的自己。

    單論長相倒是毫無區別,只是前世的自己,因為病弱和疤痕生出了自卑,臉上沒有半分自信飛揚,又是在繼母手下討生活,越發顯得畏畏縮縮的。

    這一世卻是不同了。

    「小姐,該出門了。」凝珠捧了一件薔薇色的錦緞披風,等初盈站了起來,動作嫻熟的往她身上套,一面說道:「今兒外頭還飄著雪花兒,冷得緊,我讓浮晶拿了兩個手爐子,一個小姐用著,一個去了謝家讓人添炭。」

    今天是謝夫人四十歲生辰之喜,傅家女眷要去道賀。

    謝家自大老爺和老太爺相繼去世後,權勢已經大不如前,好在謝長珩不負家族眾望入了仕途,現在吏部任六品員外郎,以他二十二的年紀,算得上是同齡人中的翹楚了。

    且謝家二老爺是安城郡馬,背後有豫親王撐腰,再加上謝夫人的娘家蘇氏,乃是本朝百年世家,故而面上還是有幾分風光。

    傅家幾姐妹去給謝夫人請安時,初盈見著了謝嫻,她嫁回了謝夫人的娘家,丈夫是自己的表哥,想來日子過得不錯,臉上神色透著滿足安寧。

    初盈年幼時還得了她一塊玉珮,見面次數雖不多,但也不陌生,上前見禮道:「嫻姐姐。」卻沒有多的話可說,禮畢靜靜坐在一旁。

    哪知這回謝嫻十分熱情熟絡,拉著初盈問長問短,有的沒的說了一大籮筐的話,旁邊一個小姐微有不耐,說道:「大嫂,我先去後面歇著了。」

    「瞧我,光顧著說話了。」謝嫻臉上有些抱歉,與初盈笑著介紹道:「這是我夫家的小妹宜君,她是夏天生的,比你要大幾個月呢。」

    初盈心裡有些訝異,----謝嫻都嫁去蘇家多年了,居然還記得自己的生辰?要知道彼此從前見面就不多,之後謝嫻嫁人了,一年回娘家也不過兩、三次,記性也未免太好了些。

    那邊謝嫻又對蘇宜君說道:「這位是傅家的四小姐,秦王妃的胞妹。」因為初容幾個也在旁邊,順道一起介紹了。

    蘇宜君含笑與傅家姐妹見了禮,略說了幾句閒話,方才起身告辭。

    過了一會兒,謝嫻說得差不多了,讓丫頭取了禮物過來,一一分給傅家姐妹,給初盈的那份明顯貴重了不少。

    初容側目了一記,若有所思。

    初珍年紀小,加之是庶女不敢多話,只是規規矩矩的坐在一邊。

    「四妹。」初芸抿嘴一笑,悄聲道:「這蘇家大奶奶好生大方啊。」她自幼嘴巧,比初容更討人歡喜,和初盈又是同歲,平日裡玩得更熟一些。

    初盈聽了這話,心內微微一動。

    雖說嫡庶有別,但是有規矩有教養的人家,在人前絕不會這麼表露出來,同時給人的禮物不可能分出高低。謝家和蘇家的家教一向很嚴,謝嫻本身也是端方有禮的,今兒做事一直都很反常,怎麼看都不對勁兒。

    況且今日是謝夫人的生辰,謝嫻只是回娘家來做客的,並不是在蘇家,按理說無須給別人見面禮,----而且還好像是為了給自己東西,所以才把自家姐妹給搭上的,可是她為何要這樣做?又有什麼深意?

    心下覺得怪怪的,面上卻不好隨意流露出來。

    等到看戲的時候,宋氏和謝夫人坐在了一起,彼此言談甚歡,說得儘是一些養兒育女的話題。謝夫人說起兩個兒子的趣事,宋氏則說起自家幾個女兒,偶爾再說說台上的戲文,總之越說越投契。

    謝嫻在旁邊,也不時的插上幾句嘴。

    初盈本來就是轉世而來,知道前世的軌跡,眼下便是再傻也明白過來了,傅家和謝家打算聯姻,----說得就是自己和謝長瑜,腦子裡頓時嗡嗡一片。

    怎麼這一世改變了那麼多,嫁到謝家的事還是沒有改變?難怪謝嫻舉動那般怪異,是拿自己當未來弟媳看了吧?所以才會……

    戲台上依依呀呀唱得正熱鬧,初盈卻一句也聽不進去。

    其實,自己能夠明白家裡人的想法。

    畢竟傅家、謝家交好多年,彼此也算門當戶對,即便謝家如今權勢大不如前,但自己嫁過去不是做長媳的,將來是要分家的,只要謝長瑜和自己般配就足夠了。

    更何況,祖父一直記得謝家的提攜之恩。

    可是……,這門婚事自己不能答應。

    不管前世初珍的話是不是真的,謝長瑜又是否另有原因,但他應該明白,成親當日逃婚會帶來什麼後果,會對未婚妻造成何等的傷害?!

    ----這一世絕對不能嫁給謝長瑜!

    初盈覺得心煩意亂,趁人不留意便起身離了戲台,後面的花園子裡,是專門供客人們遊玩的,附近還有客房可以歇息。

    一面走,一面想,到底要怎樣才能推掉謝家的親事?這門親事在父母眼裡不錯,並且婚姻大事輪不到自己說話,真是越想越苦惱,怎麼就跟謝家扯不清了呢?

    直接去跟母親說自己不喜歡謝長瑜,那肯定不行,根本就沒見過幾面的人,何來喜歡與不喜歡?況且,這種話也不是姑娘家該說的。

    告訴母親前世的事,----說自己是借屍還魂,那還不得把母親嚇壞了啊?只怕母親不但不會相信,還會以為是自己在瞎說,或者是鬼上身瘋了。

    「小姐,要不要歇歇?」凝珠吹了吹凳子上灰,又找來一個棉墊子鋪了。

    初盈悶悶坐下,心思漂浮的出著神。

    凝珠見她不高興,又猜不出是為什麼,便想著變個法兒哄她開心,往前瞧了瞧,回頭笑道:「小姐,花籬後面的臘梅開得好,我去給你折一枝吧?」

    話音剛落,便聽見花籬後「咔嚓」一聲巨響,因為此刻客人大都在前面看戲,後花園內很是安靜,那聲音顯得格外突兀。

    凝珠嚇了一跳,壯起膽子喊道:「什麼人?!」

    初盈也覺得奇怪,站起身,正想繞到花籬後面去看看,便聽見一個聲音喊道:「是我。」對方年紀不大,隱約還覺得有些耳熟。

    片刻後,一個穿湖藍色錦緞襖裙的少女走過來,眉目秀氣、容色纖麗,正是方才見過一次的蘇宜君,手裡還拿了一枝臘梅花。

    「我瞧著臘梅開得好,便想折一枝下來,誰知道反叫雪給打了。」蘇宜君笑吟吟的解釋著,一改先時的冷淡,彷彿和初盈是相交多年的好姐妹,熟絡的坐在旁邊,「你聞聞看,怪香的。」

    初盈出於禮貌聞了聞,頷首道:「是挺香的,開得樣子也很好。」

    心下只覺得巧,凝珠剛要過去折臘梅花,蘇宜君就親自折了拿過來了。

    「妹妹頭上這絹花……」蘇宜君偏了偏頭,看了幾眼讚道:「做得好生逼真,若不是這麼近處細瞧,我還只當是真花呢。」

    初盈微笑道:「這是宮裡頭的才時興的製法,就是難得一個『真』字。」還是托姐姐初慧的福,才得了幾支,----瞧著對方很有興致的樣子,便道:「蘇姐姐若是喜歡,我家裡還有兩支沒戴過的,改天讓人給你送去。」

    蘇宜君把臘梅遞給自己丫頭,笑道:「那怎麼好。」

    「小玩意兒罷了,不值什麼。」初盈說著場面上的話,瞧著那個丫頭低了頭,一副上不得檯面的樣子,心下覺得有些奇怪。

    蘇家算是高門大戶了,小姐身邊的丫頭怎麼這般拿不出手?只是這與自己沒有任何關係,轉念便丟開了。

    又說了一會兒話,蘇宜君提議道:「這後頭怪冷的,不如我們回前面去看戲罷。」

    初盈不好堅持一個人留下來,不然怪怪的,只得跟著起身,又回到了前面的看台入座,依舊是在初容和初芸中間。

    蘇宜君的位置不在這邊,欠了欠身含笑走了。

    初芸笑問道:「你什麼時候跟蘇家姑娘相熟了?我說怎麼不見人,原來是一起躲著說體己話呢。」

    初盈沒有回答她,只問:「唱了多久了?還有幾摺子戲?」

    「才得一半吧。」初芸估量了下,----心下雖然對妹妹和蘇宜君好奇,但是見妹妹不願意說,也就不再多問,察言觀色自己最在行了。

    初盈心裡有事又急著回去,時間便過得特別慢。

    初容正在給初珍講戲文,神色溫柔可親,只可惜兩人樣貌完全不一樣,不然外人瞧了,沒準以為是一母同胞的親姐妹呢。

    好不容易熬到戲唱完了,因為傅家和謝家交情不一樣,加上有意聯姻,宋氏又帶著幾個女兒,再到謝夫人那裡坐了坐。

    謝嫻和她的婆婆蘇夫人也在,還有蘇宜君。

    謝夫人便笑道:「去把瑜哥兒叫來。」

    謝長瑜比初盈大一歲,如今早不是當年那個淘氣小子,面如冠玉、彬彬有禮,是大戶人家裡十分標準的公子哥兒。

    「大舅母。」謝長瑜先給蘇夫人見了禮,又對宋氏含笑躬身,「宋伯母。」然後方才給同輩們打招呼,「表妹好,傅家妹妹們好。」

    蘇宜君只淡淡的叫了聲「表哥」,便扭臉跟謝嫻說話去了。

    傅家姐妹回了禮,初容和初芸顯得略略不自在,初珍還小不覺的,唯有初盈則是滿腹心事,----看起來,謝長瑜並不知道議親的事,這也不奇怪,雙方父母那邊還沒有談妥呢。

    談婚論嫁這種事,往往本人是最後一個知道的。

    「怎麼又換了身衣服?」謝夫人眉頭微蹙,略有責備之意。

    謝長瑜眼光一閃,解釋道:「吃飯的時候弄髒了,換了。」

    謝夫人不好當著客人多說,閒話了幾句,便揮手讓兒子退下,「去外面待客吧。」繼而對蘇夫人和宋氏笑道:「瑜哥兒這孩子從小就淘。」話鋒一轉,「不過還好,這幾年卻是聽話了些。」

    宋氏笑道:「我看瑜哥兒挺懂事的。」

    謝夫人聞言眉頭一展,笑道:「咱們兩家多年交好,情分不比別家,瞧著便都如同是自己家的孩子一般,自然都是好的。」

    蘇夫人在旁邊聽了,順口附和道:「正是這個理兒。」

    主母們說起來話來,都是家常裡短長篇大論,姑娘們是插不上嘴的,謝嫻便站了起來笑道:「不如我帶著妹妹們去隔壁屋,各自說各自的吧。」

    謝夫人嗔道:「你婆婆還在這兒呢,就想偷懶了。」

    「不要緊。」蘇夫人忙道:「她們幾個小姑娘走了,咱們說話才方便。」又對宋氏笑著說道:「嫻姐兒是我的兒媳也是外甥女,我是只拿她當親閨女疼的。」說這話,多少有點給謝夫人聽的意思。

    宋氏笑道:「這才叫人羨慕呢。」

    謝嫻看著婆婆,笑著說了一句,「還是母親心疼我。」方才帶著客人離去,到了側屋坐下,自有丫頭們端上熱茶來,又重新換了手爐。

    初盈有一搭沒一搭的陪著說話,心思早不知道飛到哪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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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信(中)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初盈心裡宛若有一道驚雷劃過,雷聲陣陣直擊心房,叫自己久久不能平靜。

    突然忍不住看了一眼初珍,前世的話語在耳邊響起,「他們說四姐破了相,是個見不得人的醜八怪,所以謝家五爺才不願意……」

    前一世,初珍果然是在騙自己!

    謝長瑜之所以逃婚不娶自己,哪裡是為了自己破了相,為得是……,不經意的看了蘇宜君一眼,----原來這才是真正的因果。

    初盈有著前世的記憶,很多時候,推理起來比旁人輕鬆得多。

    現在可以肯定的是,方才在後花園裡,蘇宜君是和謝長瑜在一起的,因為凝珠要過去折臘梅,驚嚇到了他們。謝長瑜可能急著要走,結果不慎被樹枝掛住了衣服,或者是撞到了樹上,才會弄出那麼大的聲響。

    而蘇宜君為了避免自己過去,當機立斷出了聲,還趕緊折了一枝臘梅花過來。

    因為想帶自己一起走,免得等她走了,自己再過去查看發現蛛絲馬跡,所以故作親熱攀談起來,最後趁機提出相邀。

    以她和自己一樣十三歲的年紀,又是閨閣女兒身,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裡,想出如此周全的法子,不可謂不聰明了。

    方才謝長瑜進來的時候,旁人或許看不出什麼來,但是自己有心留意,一眼就看出他們的眼神有交集,面上卻故意裝作不在意。

    原來竟是這樣……,前世的自己並不知道謝長瑜會悔婚,自然不會心煩跑到後花園去,也就不會發生後面的事情。

    甚至前世對蘇宜君的記憶,都幾乎沒有。

    ----誰會留意一次宴席上,偶爾出現一面的陌生少女呢?

    時隔十幾年,初盈還是會覺得心裡難過,為自己前世無辜被牽連而痛心,毫不知情的自己,成了這一段表兄妹愛情的犧牲品。

    要說蘇宜君嫁給謝長瑜,本來表兄妹聯姻是極好的,可惜謝嫻先嫁去了蘇家,蘇家自然不會再回嫁一個女兒。

    又不是貧苦的娶不上媳婦了,那個高門大戶會如此做?是要被人笑話的。

    以蘇宜君的聰明沉穩,應該不會不懂得這個道理,是什麼原因,促使她明知道困難還要逆流而上?

    第一種可能,蘇宜君和謝長瑜彼此愛慕對方,已經到了不顧世俗規矩的地步;第二種可能,她是庶出且在家裡極不得志,或者心氣太高,所以要緊緊抓住出身不錯的謝長瑜;第三種可能,蘇宜君懵懂無知被謝長瑜騙了,不過這種可能性太小。

    現在傅、謝兩家的聯姻情況還不明朗,-----或許前世正是因為如此,謝長瑜被突然告知訂下親事,不情願卻又無可奈何,最後壓抑到成親那日做出爆發!

    如果這一切讓他們提前知道,是不是一切都改變了?

    「四妹,給你燕窩金絲糖。」初芸拿著一個小碟子,遞了過來。

    初盈捻了一塊,咬了幾口,見謝嫻的目光投了過來,便道:「做得挺好的,比外頭買的強多了。」

    謝嫻當即應道:「要是盈妹妹吃著還好,等下走了包一盒子帶回去。」

    蘇宜君微微側目,----方才她早早的離去了,並不知道謝嫻給見面禮的一幕,眼下心思微動,覺得嫂嫂熱情的有點過頭。

    初盈瞧在眼裡,心裡萌生出一個模模糊糊的念頭,面上不動聲色,如常笑道:「那我可是要多拿幾盒子,嫻姐姐別心疼。」

    謝嫻莞爾一笑,「我雖然已經是蘇家婦了,但是回了娘家,那幾盒子點心還是做的了主的,盈妹妹儘管拿走就是。」

    初盈像是悟到了什麼,眼神裡閃過一絲淡淡的羞澀。

    謝嫻不時的製造些話題出來,初盈很有興致的跟著湊趣,初容幾個本來就不敢搶了風頭,自然都是微笑不語。

    唯獨蘇宜君有些微微蹙眉,看向謝嫻和初盈,像是在心裡琢磨著什麼。

    初盈明白,……她已經開始懷疑了。

    這麼敏感的性格,先頭機靈快速的反應,----初盈甚至不需要去求證,就能斷定蘇宜君應該是庶出。或者像前世的自己那樣,有一個不喜歡自己的繼母,只有成天猜測別人心思的人,才會是這個樣子。

    如果是嫡出沒有受過委屈,那她應該有一份嫡出的驕傲,不會去做幽會這種事,至少謝長瑜沒有好到值得她這樣去做。

    除非真是豬油蒙了心,為了所謂的情情愛愛昏了頭。

    「四小姐。」一個瓜子臉的秀氣丫頭走了過來,是宋氏身邊的金盞,笑吟吟道:「太太讓小姐們出去,該回去了。」

    「知道了。」初盈應了,對謝嫻笑道:「今兒多謝嫻姐姐款待。」繼而朝著蘇宜君說道:「等我回去了,就讓人把絹花給蘇姐姐送過去。」

    謝嫻聞言側目,似有詢問之意卻沒開口。

    蘇宜君臉色微微不自然,婉拒道:「不過隨口說著玩兒的,不用當真。」

    初盈笑了笑,沒有多說什麼,一起身卻是「叮」的一聲,一塊翠綠翠綠的翡翠墜子跌落在地,頓時變成一地綠幽幽的碎片。

    謝嫻順著聲音看過去,微微蹙眉。

    「啊呀!」初盈一臉又慌又急,還有幾分欲要哭出來的愧疚,「這可怎麼好?嫻姐姐你今天才送給我的,怎麼就碎了?看這成色和水頭是個難得的,都怪我不小心……」

    謝嫻心裡有些不快,倒不為心疼那價值不菲的翡翠,而是覺得晦氣,只是眼下也不好責備初盈,安慰她道:「不要緊,碎碎平安。」

    蘇宜君卻是呆住了。

    自己認得那塊翡翠墜子,平時大嫂愛如珍寶,心情好的時候才拿出來戴戴,今天居然隨手送了人?這裡面代表了什麼含義,略想想便能猜到。

    一瞬間腦子空白,連其他人幾時走的都不知道。

    ******

    初盈回去以後就「病」了。

    她需要母親因為照顧自己的病,而不會急急忙忙訂親,更需要時間來等待,看看親事是否會發生轉機。

    ----她相信蘇宜君猜到了,猜到傅、謝兩家準備聯姻。

    不知道謝長瑜和蘇宜君會怎麼做,但是他們應該會去爭取一把,畢竟前世謝長瑜連逃婚都做得出來,還有什麼不敢的?

    或許謝夫人知道了兒子的心意,就勉為其難同意了呢?又或者謝長瑜得知要和自己訂親,直接上傅家拒絕,斷了這門親事那就更好了。

    最初自己也有過一剎那的猶豫,想著這一世身體好了,沒有疤痕,或許嫁給謝長瑜不會再出意外。但是既然知道了蘇宜君,知道了他們倆彼此愛慕,那麼就是刀架到自己脖子上來,也不可能再去淌這趟渾水。

    前世自己成親當日被棄婚,接著便死了。

    在那種情況下,即便謝長瑜和蘇宜君的愛情感天動地,也不可能走到一起。謝家不會同意、蘇家不會同意,傅家更加不會同意!即便是何九兒當家,祖父和父親也不會任自己枉死,不說跟謝家翻臉,但是絕對不會成全了謝長瑜。

    既如此,這一世就早點成全他們好了,也解脫了自己。

    初盈在「病」中,還不忘讓人去給蘇宜君送絹花,並且還多揀了幾樣,一併裝在一個大盒子裡。至於送花的丫頭,最後挑了比較貌美的浮晶,打扮也要華麗點,要讓蘇宜君一看見就不痛快,覺得自己要搶走了她未來的東西。

    接下來,便是心緒不安的等待。

    誰知謝家那邊的消息沒等到,初慧卻先過來探病了。

    「好好的,怎麼說病就病了?」初慧嫁給秦王已經三年,早已不是當年那未出閣的少女,雲髻高挽、珠翠搖曳,舉手投足之間儘是皇室兒媳的貴氣。

    初盈拉著姐姐的手,----儘管兩世加起來的年紀比姐姐大,但姐姐就是姐姐,前世今生都是一樣,是讓自己可以放心依靠的人。

    初慧輕聲一笑,「都是大姑娘了,怎麼還跟小時候一樣愛撒嬌?」

    「姐……,我做了一個夢。」初盈猶豫了很久,方才決定把前世的事以夢境告訴姐姐,----之所以不願意告訴母親,是因為心裡隱隱有一層擔心。

    母親前世早就故去了,自己說出真相來,會不會驚嚇到那本不該存在的亡魂?會不會讓著一切都消失,甚至在姐姐面前,都只能小心翼翼以夢境之語說出。

    這個夢……,初盈沒有再說何九兒,也沒有說哥哥去外省,姐姐遠嫁千里,只是說了成親當日的一切。說到最後,前世含恨而終的委屈層層湧起,完全無須任何做戲,眼淚就不自覺的流了下來。

    「姐……」初盈淚盈於睫,哽咽道:「我害怕……,也不願意。」

    初慧聞言怔了許久,方才問道:「傻丫頭,你就是為了這個病的?」不過話說回來,才剛談親事就做這樣的夢,也的確不吉利。

    「姐,你別告訴娘。」初盈再三央求,一直到初慧點頭做了保證,方才放心下來。

    初慧最後嘆了口氣,說道:「別擔心了,如果冥冥之中真的是上天的預示,那咱們正好可以提前打探一下。」摸了摸妹妹的頭,「不告訴娘,姐姐替你去打聽。」


花信(下)

    「還有一件事。」初盈看著姐姐,將那天在謝家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全都說了,末了道:「這事兒雖然只是我的猜測,但想來……」

    「居然有這種事?!」初慧聞言大驚,「謝家並非小門小戶,怎麼能養出這般膽大妄為的兒子?」繼而猶豫了一下,「或許只是湊巧了呢?畢竟謝嫻已經嫁回蘇家,兩家肯定不會換親的,而且我記得,蘇夫人並沒有嫡出的女兒。」

    她現在是秦王府的主母,對於官宦人家的情況掌握,比妹妹所知道的豐富得多,誰家養了幾個兒子、幾個女兒,各種盤根錯節的關係,都在心裡記著。

    在初慧看來,謝長瑜是謝家長房的嫡子,蘇宜君卻是庶出,即便兩人表兄妹又自幼相熟,也一樣沒有可能結親。況且她自幼性子端方守禮,男女之間未婚有私情,絕非有教養的女子所為,故而根本不曾多想。

    初盈點頭,「那蘇三小姐的確是庶出。」

    那天浮晶去送絹花,打聽了不少消息回來。

    蘇宜君在姐妹裡行三,生母尤氏是外頭聘的良妾,另外還有一個胞弟,據說尤姨娘在妾室裡最為體面,想來是蘇老爺比較寵愛。

    對於打聽回來的消息,初盈心裡並沒有什麼驚訝,早就猜到了。

    另外可以肯定的是,蘇宜君一定對謝長瑜很有信心,這份信心強大到足以對抗未來的婆婆,——畢竟如果勉強結親,謝夫人心裡肯定會不痛快的。

    婚姻大事,關係到一個人一輩子的幸福。

    蘇宜君作為女子,特別是庶出的女兒,在婚姻上頭根本沒有話語權,嫡母也不會偏向自己,本身的身份更不容高攀。

    平時能見到的男子有限,能讓對方對自己死心塌地、條件優渥的男子更少,她應該是想博一把,想抓住謝長瑜這個有把握的機會。

    又或者,蘇宜君是被謝長瑜騙了?

    初盈在心裡搖了搖頭,那是一個心思通透、反應敏捷的少女,絕非前世初珍那種嬌憨任性的嬌小姐,她應該清楚自己要得是什麼,怎樣做對自己最有利。

    至於謝長瑜……初盈前世對他是滿腔的恨,這輩子則是厭惡反感,但並沒有打算去報復什麼,只要遠遠的避開,過好自己的生活就行了。

    甚至對何九兒,當初要不是她一心惦記做繼室,死活非要進傅家的門,那麼就算她做了皇后娘娘,自己一樣不會去沾惹半點——

    為了恨,把自己一輩子都搭進去不值得。

    「姐,現在關鍵不是蘇姑娘嫡出庶出。」初盈收回了心思,說道:「既然他們表兄妹間彼此傾心,那我即便勉強嫁了過去,也是拆撒了人家,還要一輩子都活在別人的陰影裡。」頓了頓,「甚至……很有可能出現夢境裡的事。」

    「這麼巧……」初慧微有沉吟,「看來……這門親事得仔細打聽了。」站起身來再次保證,「你放心,夢裡的事我不會告訴娘的。」又道:「我先去娘那邊說說話,等下走了再過來看你。」

    ******

    「你說什麼?!」謝夫人原本容貌極美,即便剛過了四十歲生辰,舉手投足間依舊風韻猶存,此刻卻是一臉不快,「傅家四姑娘哪裡不好了?哪裡配不上你了?」眉頭微蹙,直直的盯著面前的兒子。

    謝長瑜低著頭,不敢抬眼去看動氣的母親,「傅姑娘並沒有不好,只是我不喜歡她那樣的……」

    「那你喜歡哪樣的?」

    謝長瑜被心上人叮囑過,他自己也不傻,斷然不敢說出心裡的名字來。

    謝夫人也只是隨口一問,——兒子和侄女從小相熟,自然是知道的,在她眼裡不過是小時候的事,根本不曾往其他方面想過。壓了壓心頭的氣,繼而道:「自古婚姻大事父母做主,你懂得什麼?要說這門親事,傅家還是看在你祖父的面子上,讓女兒低就嫁給你,還有什麼不知足的?」

    謝長瑜不為所動,心下更是覺得煩躁,「她愛高攀誰高攀誰去,反正我不娶。」

    「你到底在想些什麼?」謝夫人不能理解兒子,說道:「傅家四姑娘我是看著她長大的,懂事守禮又有教養,正好管一管你這野馬似的性子,再說我們兩家多年交好,若是結了姻親就更親近了。」

    謝長瑜等得就是這句話,趕忙道:「難道為了和傅家更親近,就一定得娶他家的女兒嗎?縱使我們家現在不如從前,也犯不著賣兒子……」

    「你……」謝夫人氣極惱極,揚了揚手,最終卻沒捨得落下去。

    「大爺。」門外丫頭才聽到了裡面的爭吵,聲音怯怯的,「五爺在裡面,正和夫人說著話呢。」低頭掀了簾子,等謝長珩進門便趕緊退了出去。

    「母親,五弟。」謝長珩剛一進門,便發覺了屋子裡的氣氛不對,上前給母親行了禮,在旁邊坐下問道:「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謝家大老爺死得早,謝長瑜對長兄一直都是心存敬畏,不如在母親面前任性,聲音頓時小了些,「大哥……我不想娶傅家的四姑娘。」

    謝長珩看了一眼母親的臉色,情知弟弟必定說了什麼過分的話,不然以母親平日的性子,斷然不會如此動氣。因此並不去接弟弟的話頭,淡淡問道:「還有呢?」繼而自己倒了一碗茶,慢悠悠的喝了起來。

    謝長瑜最怕這種低氣壓,彷彿度日如年,特別是抬頭看去,母親滿眼怒氣,哥哥儘管神色淡然,但明顯不會輕易放了自己。認真比較起來,母親還沒那麼讓自己害怕,然而現在哥哥知道這件事了——

    只要他想,就一定找得出自己拒親的原因。

    到那個時候……會不會把事情弄得更加糟糕?萬一母親認為是表妹教唆的,哥哥也肯定不會幫自己,那自己和表妹……走在一起的希望不就更小了?

    謝長瑜心內千回百轉,原本認為自己準備充分,打算冷靜的想辦法解決問題,眼下在哥哥面前全都亂了。

    「還沒想好?」謝長珩放下手中的茶碗,微笑問道。

    那茶碗在桌上一墩發出的聲音,立馬讓謝長瑜抖了一下,——最後把心一橫,鼓起勇氣咬牙道:「娘、大哥,我……我想娶宜君表妹!」

    「什麼?」謝夫人一臉不可置信,「你再說一遍?」

    「我想娶宜君表妹!」反正話都已經說出口了,收也收不回,謝長瑜在袖子裡握緊了拳頭,彷彿在給自己鼓氣一樣,「娘,你就答應了吧。」

    「不可能!」謝夫人想不都想就拒絕了,「就算你不娶傅家姑娘,也不可能讓你娶宜君的。」且不說女兒已經嫁回蘇家,便是沒嫁,自己的兒子也不能娶一個庶女!

    然而謝長瑜底下說出來的話,卻是讓謝夫人差點沒暈過去,「娘……我從小就喜歡和宜君在一起,她人又聰明又體貼,娘你不是也喜歡她嗎?宜君做了我的妻子,將來也會好好孝順你的。」

    謝夫人心下又驚又惱,兒子在自己眼皮底下早有私情,自己這個做娘的居然還不知道?!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氣,半晌都沒緩過勁來——

    喜歡侄女和娶做兒媳豈能一樣?況且蘇宜君只是庶出,謝夫人又能真的喜歡到哪裡去?不過是大戶人家講究面子,人情禮節上不錯罷了。

    偏偏這個實心眼的兒子當了真,還拿著侄女當塊寶,連身份般配不般配都不管,竟然一門心思的要定了。

    謝夫人知道了兒子拒親的原委,反而冷靜下來,冷冷道:「這件事你不用想了,我是絕不會答應的,這種笑話謝家承受不起!」

    「娘……我不計較她是庶出。」謝長瑜看了一眼哥哥,「反正將來家裡的產業都是哥哥的,我和宜君分出去住……」

    謝夫人再也忍不住,抬手就是一巴掌,扇得自己手心生疼生疼的,「你……你真是鬼迷心竅了!你娘還沒死呢,你就想著要分家單過日子!」心下更把侄女惱上了,居然還敢這樣教唆自己的兒子。

    謝長瑜是幼子,從小就是養尊處優含金湯匙長大的,且父親死得早母親一直很是心疼自己,哪裡受過這種委屈?母親的這一巴掌,反倒扇出了他的逆反之心,咬牙道:「要麼讓我娶宜君,要麼我就一輩子都不成親!」

    「行了。」謝長珩打斷了他,上前替母親順了順氣,「五弟一向淘氣不懂事,回頭我來說他。」掃了弟弟一眼,「還不回去?想明白了再來給母親賠罪。」

    謝夫人看著小兒子出去的背影,恨恨道:「這個孽障!」

    「五弟和宜君的事,不過是小孩子年幼胡鬧而已。」謝長珩微微一笑,說道:「母親若是不想成全這門親事,只需跟大妹妹說一聲,讓蘇家先給宜君訂下親事,五弟發發脾氣也就罷了。」

    謝夫人頷首道:「等會就讓人去給嫻姐兒送信,讓她這幾日過來。」

    「且不急。」謝長珩卻道:「這件事得緩一緩,讓五弟過了這個心氣勁兒,反正只要兩家父母不開口,他們自己也結不了親。平時再讓人看緊一點,不給他們任何見面的機會便行了。」

    謝夫人雖然對小兒子的事惱火,但也知道逼不得、急不得,免得逼出事故來,心下儘管有氣,最後還是點了點頭。

    謝長珩鳳目微眯,像是在心裡權衡著什麼事,「至於傅家的親事……」片刻後做了決定,「既然五弟不喜歡傅家姑娘,那就把這門親事議給兒子吧。」

    他今年二十二歲,按說這個年紀就該娶過親了。

    可惜偏生不巧,先是趕上爹死了守孝三年,然後剛剛出了孝期沒幾個月,祖父又病重死了。父親走在祖父的前頭,謝長珩又是嫡長孫,便得按承重孫的規矩,代父親給祖父守三年孝,所以親事一直耽擱到現在。

    本來謝夫人已經有了大兒媳人選,想著大兒子年紀不小,先給他成了親,然後再慢慢商議傅家的事。因此那天叫宋氏過來,只是先透了個口風兒,反正兩家孩子都還不算大,再等一、二年也等得起。

    眼下聽大兒子這麼一說,一時轉不過來,「你胡說什麼呢?我已經看好了程家的大姑娘說給你,正打算這幾天讓人過去。聽說人挺穩重的,又兼知書達理,娶做長媳主持中饋正好合適,將來也替我分一分擔子。」

    謝長珩卻道:「娶親原是為了結兩姓之好,既然五弟不願意娶傅家姑娘,便是娘強摁了頭,想來也沒有什麼意義。」頓了頓,「如果要在傅家和程家做個選擇,那還是先選傅家,總之……」眼裡閃過一絲堅毅之色,「傅家的親事是一定要結的。」

    「可是……」謝夫人一時接受不了,「那傅四姑娘是家裡的小女兒,雖說看著還算挺懂事的,卻也難免有淘氣的時候,做長媳會不會擔子太重?」

    謝長珩淡淡一笑,「母親無須擔心,不過些微小事罷了。」

    謝夫人搖頭,「不行,讓我再想一想。」

    謝長珩沒有去催促母親,彷彿這世上沒什麼事能讓他著急,轉身去給母親倒了一碗熱熱的茶,然後便靜靜坐在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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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動(上)

    謝長瑜在母親面前大鬧了一場,外面卻沒有透出半分消息。

    而謝夫人則跟大女兒通了氣,往後便是有宴席,也不會再帶蘇宜君到謝家來,因此在謝夫人生辰過後,謝長瑜就再也沒有見過心上人。

    他知道事情被自己搞糟了,母親已經開始限制自己和表妹來往,如今就連隨隨便便出個門,自己身後都是好幾個人跟著,連給表妹送信的機會都沒有。每天在屋裡急得團團轉,生怕母親一狠心,就把傅家姑娘給定了下來。

    這天終於忍不住,拿了體己銀子打發丫頭過去送信。

    可惜的是,他的姐姐如今是蘇家大奶奶,又早對弟弟小姑子有防備,信根本沒有讓蘇宜君知道,就被謝嫻收走了。

    謝嫻二話不說拆了信,一看內容更是證實弟弟和小姑子的私情,心下暗惱小姑子不知身份高低,居然打起了自己弟弟的主意!讓人給母親送了消息,自己這邊卻是絲毫不動聲色,每天看著坐立不安的小姑子,只是暗暗冷笑。

    蘇宜君還不知道私情被人識破,——自從那天和表哥通了氣,還特意囑咐過,該如何如何行事,她斷乎沒有想到,表哥已經把事情搞成一團糟了。

    只是憑著直覺,隱隱覺得最近的氣氛有點不對勁。

    按理說,不管事情成不成或者出了什麼岔子,表哥也該有個回音才對,怎麼好些天過去了,卻是一點消息都沒有?

    私下打量過大嫂謝嫻的態度,但是一無所獲。

    心裡明白自己不能慌、不能亂,不然更要出錯,——眼下不是節慶也沒人做生,一時間找不到理由去謝家,琢磨了好幾天,終於讓找到了另外一條路子。

    那天傅家姑娘送了自己絹花,禮尚往來也該送點回禮過去才對。

    「婢子細眉,替我家小姐過來送東西的。」

    「蘇姑娘真是客氣。」初盈略有驚訝,事情都過去好些天了,蘇宜君這才想起要送人回禮?只怕……,還有別的事吧。

    細眉替自家小姐謙虛了幾句,又道:「我家小姐自從上次見面,就對傅四小姐一見如故唸唸不忘,特讓婢子下個貼,想請四小姐得空時過去說說話。」

    一見如故?唸唸不忘?

    初盈差點沒笑出聲來,——什麼叫睜眼說瞎話?這就是!

    自己幾時和蘇宜君投了緣,自己怎麼不知道?要說真是唸唸不忘,當初自己送了絹花過去時,就該有回禮,方才顯得彼此親切熱絡。

    時隔多天才想起,那平日豈不都是白白想念了?

    細眉見初盈微笑不語,有些拿不準,陪了笑臉問道:「不知傅四小姐幾時有空?我家小姐說也不急日子,什麼時候有空什麼時候聚就行了。」

    初盈心內飛快轉動,蘇宜君為什麼要邀請自己過去呢?

    因為自己要跟謝長瑜訂親,所以惱恨在心,然後叫過去罵一頓?搖了搖頭,這種可能性幾乎為零,除非她瘋了——

    那麼只有一種可能,她想從自己身上得到點什麼。

    不可能是金銀財物,只能是……,和謝長瑜有關的東西,比如自己有沒有和她的表哥訂親?畢竟那天自己透露了消息,謝長瑜很可能在家裡有反應,但謝夫人肯定不會答應,接下來一定會阻止他們見面。

    對,一定是這樣沒錯。

    蘇宜君想叫自己過去,然後側面的打探出傅、謝兩家的近況,所以才會讓丫頭過來送回禮,作為藉口好邀請自己。

    前世自己被他們這一對害苦了,這輩子還想算計?既如此……,那就讓蘇宜君的反應更激烈點,謝長瑜的動靜更大一點,最好鬧到不可收拾。

    「傅四小姐……?」

    「這個……」初盈臉上露出遲疑為難的神色,又有一點點羞澀,「按理說蘇姐姐誠意相邀,我原該赴約的,只是最近卻是有些不方便。」眼神閃爍不定,「實在抱歉,怕是沒有空過去了。」

    細眉將她的表情盡收眼底,心下不安,追問道:「要是最近沒空的話……,那年後呢?或者等開了春……」

    初盈的神色越發不自然,只道:「這個我也不清楚,反正等有空了,我再讓人過去邀請蘇姐姐過來一聚。」

    細眉心裡一驚,——意思是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空?!難道說,謝家和傅家正在準備訂親,甚至已經開始了,所以才會限制女兒出門。

    「既然這樣……」細眉的聲音很是不安,更顯焦急,「那婢子就先回去了。」

    「等等。」初盈看著她慌裡慌張的樣子,甚是好笑,偏生還要再加一把火,叫住人道:「正好你回去順路,替我捎點東西給你們大奶奶。」扭頭吩咐了凝珠幾句,等把東西交給細眉時,臉上再次露出羞意,還欲蓋彌彰的用手遮了遮臉。

    細眉帶著一絲不情願接了東西,領著小丫頭匆匆離去。

    ******

    初盈等人出了院子,方才去往母親那邊。

    因為一直都還在養「病」,身邊的丫頭們都不知情,凝珠怕她凍著,特意翻出厚厚的大紅羽紗披風,衣服裙子則都是新做的夾棉。

    剛一走進正屋的廳堂,宋氏便嗔道:「天還冷著,你不舒服就在被窩裡呆著,一大早的又跑出來做什麼?」

    初盈心裡有些愧疚,自己的「病」讓母親擔心了。

    萬氏嫁進傅家已經六年有餘,早已經適應了傅家媳婦的身份,對婆婆和小姑子也有足夠的瞭解,反應機敏的叫了丫頭,「快把火盆挪過來。」

    「大嫂。」初盈笑著打了招呼,今兒一身海棠紅的小裌襖,杏子色的繡花彈墨線長擺裙子,旁邊火盆炭光熔熔的,襯得臉色紅潤不少。在自己平日的位子坐了,隨口問了一句,「憲哥兒和芳姐兒呢?」

    萬氏朝裡屋努了努嘴,笑道:「兄妹倆在裡面淘氣呢。」憲哥兒是嫡出,而芳姐兒是姨娘養的,有親生兒子做依靠,她對庶女自然很是溫和寬厚。

    宋氏看出小女兒有話要說,便對萬氏道:「你帶孩子們先回去吧,等下吃午飯的時候再過來,我讓人給他們做好吃的。」

    萬氏聞音知雅,進去領了一雙兒女出來告了安。

    初盈把才纔蘇家送回禮的事說了,略作分析,「蘇姑娘若是真心回禮,豈會過了這麼些天才回?也不知道謝家出了什麼事,這才想法叫我過去好打聽消息。」挽了母親的胳膊,推了推,「娘……,你這下相信不是我多心了吧。」

    宋氏沉默不語,半晌都沒有出聲兒。

    最初女兒告訴自己猜測時,畢竟沒有實打實的證據,況且謝家、蘇家都是有規矩的高門大戶,底下兒女有私情未免有些驚人。

    當時謝長瑜過來請安的時候,謝夫人曾經問了一句,為什麼換了衣服。

    想來系誒夫人早就給兒子做了新衣服,好讓相看的時候,瞧起來光鮮一些,結果卻無故換了,自然惹得做娘的不高興。只是這也不能說明,就一定是在後花園裡弄髒弄破的,沒有真憑實據,頂多算是巧合罷了。

    宋氏沒有前世的記憶,故而一直對此事不能確定。

    後來蘇宜君沒再去過謝家,謝長瑜亦沒去過蘇家,初慧雖然讓人打聽了一圈,但是也打聽不出什麼來。

    眼下蘇宜君過來送回禮還罷了,居然還邀請女兒過去?一面之交而已,哪裡就投緣到如此地步了?況且要說投緣,在謝家看戲的時候,也沒見蘇宜君去找女兒說話。

    所謂反常即是妖,蘇宜君的舉動無法不讓人深思。

    「如果真是這樣,那麼謝家的這門親事斷不能結。」宋氏搖了搖頭,握緊了小女兒的手,「當年你姐姐的親事,就是娘沒有相看好,虧得她命裡是個有福氣,這才嫁到了秦王府。」

    「娘,都過去了。」初盈勸慰道:「再說那也不怨你。」

    宋氏嘆了口氣,眼裡有著認真之色,「你的婚事娘一定會看仔細,不會隨隨便便就把你嫁了。」

    初盈歪纏在母親身上,笑道:「還是娘對我最好。」只要母親不同意這門婚事,那麼謝家怎麼想的,謝長瑜和蘇宜君又有何打算,都跟自己無關了。

    宋氏「哧」的一笑,「傻丫頭,娘不對你們好對誰好?」

    「太太、四小姐。」門外一個丫頭隔著簾子,稟道:「葉二爺帶了兩盆金桔過來,送給太太擺放。」

    本朝取士不僅看科考成績,還要看各大名士的推薦。

    比如當年的傅希直,就是在謝老太爺的舉薦下,有了面聖的機會,進而得到了先皇的賞識,然後方才成為皇子師。所以考生學子們,大都紛紛奔走於公卿名士門下,時常投獻自己的佳作,以求得到賞識和栽培。

    葉蘭舟在傅家附學,除了本身被傅老爺子學問吸引意外,也有這麼一層意思。

    因為傅老爺子對其才華的喜愛,以及對葉家的照顧,葉蘭舟在傅家的待遇不錯,時常留飯款待,和傅家上上下下很是熟絡。

    宋氏挺喜歡他的,聰明好學、懂事知禮,一直當做子侄看待,聞言忙道:「外頭雪大得很,快讓人進來。」

    門簾被丫頭掀開,進來一個斯斯文文、白白淨淨的少年。

    初盈抿嘴一笑,「了不得,原來是葉解元來啦。」

    葉蘭舟上前給宋氏見了禮,靦腆道:「盈妹妹又拿我取笑了。」

    「沒有的事。」宋氏瞪了女兒一眼,然後笑道:「你小小年紀中瞭解元,原本就是值得誇耀的事,多少人羨慕都羨慕不來呢。」

    「不過運氣好而已。」葉蘭舟自謙了一句,然後讓人把兩大盆金桔搬進來,「我想著眼下就快過年,擺兩盆是個大吉大利的綵頭。」

    兩盆金桔綠油油、黃燦燦,形狀也剪得特別的好,樹幹還用紅綢帶纏了,看起來的確有幾分喜慶的味道。

    宋氏瞧著甚是喜歡,笑道:「大冷的天,難為你有這份心親自送來。」

    「也不用我搬,不過順道走一趟罷了。」葉蘭舟笑了笑,神色間卻是有些躊躇,看了初盈一眼,不大自然的從懷裡摸出一包東西。

萌動(中)

    「你手裡的那包是什麼?」初盈與他從小玩到大,平時極為相熟,不客氣道:「難不成你還藏了什麼好吃的?」故作一臉威脅的樣子,「小葉子,還不快點交出來。」

    「你這丫頭。」宋氏輕輕拍了女兒一下,斥道:「如今可不比小時候了,還胡亂叫那些亂七八糟的花名,將來蘭舟是要在外頭行走的,說出去盡讓人笑話。」

    「不要緊。」葉蘭舟忙道:「盈妹妹是叫慣了,況且也沒有外人在。」不知怎地,臉上突然紅了一下,趕忙低頭掩飾,把那包東西擺在了桌子上。

    「這是什麼玩意兒?」初盈走過去拿起一塊,——形如墜子,卻是陶瓷做的,上面用彩筆描繪了各種圖案,數一數共有六塊。

    葉蘭舟解釋道:「我和哥哥去挑金桔的時候,路過一家彩瓷小店,瞧著不錯,就挑了幾個彩瓷墜子。」轉頭對宋氏道:「宋伯母一塊,幾位姐姐和妹妹一人一塊。」

    宋氏饒有興趣的看了看,讚道:「倒也別緻新鮮。」

    「這個是給宋伯母的。」葉蘭舟上前拿著分派,一一交待了哪個給誰,輪到給初盈的那一塊,淡青色的底子,中間有一條涓涓細流的小溪,甚是清雅別緻。

    初盈手上本來拿著一塊畫荷花的,見他特別指定,而且圖案很普通,不由問道:「我為什麼要是這塊兒?上頭連個花瓣兒都沒有。」

    葉蘭舟忙道:「這塊兒顏色好,正配盈妹妹的名字。」

    「胡說八道。」初盈卻不領情,哼哼道:「這個我的名字有什麼關係?分明你挑不出好的來了,就瞎謅一句好話哄我,當我不知道呢。」

    葉蘭舟有些急了,「不是的……」

    宋氏瞧了瞧那墜子,沒有什麼字跡之類的圖樣,反倒覺得更放心,對女兒道:「蘭舟是個老實孩子,你別總是欺負他。」

    「罷了,那我就要這塊兒吧。」初盈根本沒有在意這些,不過說笑著玩兒。

    葉蘭舟神色間似乎鬆了口氣,又說了幾句閒話,他雖然和傅家的人熟絡,但到底不是正經親戚,不便久留告辭而去。

    ******

    再說細眉一路急匆匆返回蘇家,看著車裡的幾大盒子點心,心下十分犯難,——這些點心雖然不值錢,也不難得,可是這麼大的東西,自己就想藏都沒地方藏。

    可這點心如果交給了大奶奶,便得解釋從何得來。

    細眉想來想去,最後覺得即便沒有這盒子點心,大奶奶那邊只怕也瞞不過。既如此反倒給自己找到一個藉口,到時候小姐如果問起,只說是東西太大,給門口的丫頭們瞧見了。

    大奶奶是蘇家未來的主母,得罪誰也不能得罪她,不然還沒等到小姐嫁去謝家,自己就先沒有活路了。

    左右權衡完畢,細眉便先帶了點心去找謝嫻。

    「傅家四姑娘送的?」

    「是。」細眉早已平靜了神色,回道:「先前傅四小姐送了絹花給三小姐,三小姐便讓我過去送回禮,然後又得了這些點心,是傅四小姐專門讓捎給大奶奶的。」

    謝嫻略作沉吟,揮手道:「行了,下去吧。」

    細眉說得那些話,肯定是不相信的,那天自己也在場,絲毫沒看出小姑子對傅家姑娘如何親熱,再說絹花早就收到了,如今才回禮是不是有些遲?

    小姑子蘇宜君的那點心思,謝嫻一想便明白過來,——沒料到她無法給弟弟送信,居然把主意打到了傅家!

    謝嫻並不知道後花園的事,所以在她看來,初盈只是單純的想交好自己,畢竟等傅、謝兩家結親,自己就是她的大姑姐了。

    更何況,眼下正在為蘇宜君的小心思不快,所以並沒有往深處多想。

    眼下當然不會去找蘇宜君對質,那沒有什麼意義,只是叫來丫頭吩咐,「以後凡是三小姐屋子的人出門,都來告訴我。」

    看來……,光是阻止二人見面還不夠。

    本來最初的打算,是要瞞著弟弟,先把小姑子給嫁出去,等到生米煮成熟飯,弟弟也是無可奈何。可是後來哥哥又說先晾一晾,不然三、五個月都見不著人,弟弟肯定是要起疑心的,——怕逼急了,再鬧出什麼出格的事來。

    只是照如今看來,還得自己和母親徹底封死消息,還有小姑子派人去傅家的事,也得告訴母親知道,自己需要親自回一趟娘家。

    不過今天有些晚了,只得忍耐了一夜。

    次日早起送走丈夫,謝嫻還得先去服侍婆婆,——做了人家的兒媳,就凡事都得以婆家為先。

    正打算找個什麼藉口回娘家,誰知道理由還沒有想好,外面就有丫頭傳話道:「大奶奶,親家太太派人來了。」

    來的是謝夫人的大丫頭良辰,謝嫻見她臉色不大好,心裡便是一沉,趕忙問道:「什麼事?」眼角餘光掃到蘇宜君神色不安,不由蹙了蹙眉。

    「給親家太太請安。」良辰先對蘇夫人福了福,又對蘇宜君欠了欠身,然後方道:「大姑奶奶,夫人昨兒身子有些不適,讓你過去一趟。」

    蘇夫人也是高門大戶的內宅婦人,知道說這種話,一種可能是真病了,還有可能是找藉口請人。不管哪一種,自己都樂得做個順水人情,因此對兒媳道:「既然你娘身子不舒服,那你就趕緊去一趟吧。」

    「大嫂。」蘇宜君突然插嘴,眼神閃爍,「我也想一道過去看看姑母。」

    謝嫻豈會不知道她的想法?心下冷笑,面上卻是淡淡的,「又不是什麼大病,不過是傷風頭疼罷了,我去一去就回來,你就不用跟著勞頓了。」

    蘇宜君卻堅持道:「姑母一向疼我,便是略有抱恙也該去探望的。」心裡實在著急得緊,這原是跟表哥約好了的,如果半個月都聯繫不上,便會想法子接自己過去。

    只是不明白,怎麼變成姑母生病了?

    謝嫻看了看她,忽而一笑,對著身邊的丫頭吩咐了幾句,繼而點頭道:「難為你一片孝心,那就跟我一起去吧。」看著面色焦急的良辰,用眼神示了意,然後方才跟婆婆告辭出門。

    蘇夫人看著二人眼神飄來飄去,心下有些懷疑,但是也不急著問,只是叮囑道:「早去早回,路上記得小心一點。」

    蘇宜君儘管有些意外嫂嫂的爽快,但卻鬆了一口氣,趕忙跟了出去。

    姑嫂二人上了馬車,哪知道還沒有走出大門,車就停住了,駕車的媳婦隔著簾子回稟道:「大奶奶,馬車的軲轆拔了縫了。」

    「怎麼不早點查看一番?」謝嫻蹙眉下了馬車,立時有人抬了一頂青油小轎過來,自己坐了進去,然後道:「好生把三小姐送回內院去,咱們走。」

    蘇宜君被這個意外給愣住了,——萬萬沒有想到,嫂子會來這麼一手一刀斷水,等到反應過來時,嫂嫂的轎子早就走遠,心下懊惱腸子都要青了,卻也無可奈何。

    ******

    「娘!」謝嫻一進門就先趕去裡屋,問道:「五弟怎麼樣了?」

    方才在謝家大門口,良辰已經把事情告知,——卻並非謝夫人身體抱恙,而是五少爺謝長瑜有些不舒服。

    「這個逆子……」謝夫人臉色難看,揉著胸口道:「我不讓他出門,也不讓宜君的消息送進來,他就……,他就故意不吃飯來氣我。」

    心下已把侄女恨到了極點,若是毀了自己的兒子,便是親侄女也不會饒過!

    假使蘇宜君此刻過來了的話,一定大喊冤枉。

    謝長瑜一而再、再而三的折騰,完全不是她挑唆的,而是表哥自己想出來的,不料玩過了火,越玩危險越發的大了。

    方才良辰語焉不詳,謝嫻這才知道弟弟不是生病了,而是在鬧絕食,大驚之餘趕緊問道:「五弟鬧了幾天了?可別餓壞了。」

    「從前兒晚上……」謝夫人心頭有氣,更多的卻是對小兒子的擔心。

    在謝長瑜前頭還有一個老四,可惜早夭了,所以對小兒子便是雙倍疼愛,眼下如何能夠不心疼?看著兒子那憔悴的模樣,簡直就跟剜了自己的心肝一樣。

    謝嫻也不知道該如何去勸母親,想了想,只得道:「我跟娘一起過去看看。」讓丫頭打來了清水,先給母親淨面,「大哥呢?沒說說五弟嗎?」

    謝夫人緩了緩氣息,說道:「老大前天有事找太子殿下去了,還沒回來呢。」心下又恨又惱,「我想著老五那個混賬餓不壞,也就沒讓人去驚動太子府。」

    剛出門,就見謝長珩從院子外面走進來。

    「長珩。」謝夫人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自從丈夫走後,大兒子慢慢長大成人,不知不覺變成漸漸依賴,「老五那個孽障,從前兒晚上就開始不吃飯。」

    謝長珩今兒穿了一身玄色衣衫,他原本身量修長,即便是冬天衣服儘是夾棉,依舊還是帶著一縷飄逸氣韻。聽得母親的話眸光一閃,只一瞬便平復下來,繼而道:「不是什麼大事,我這就去叫五弟起來吃飯。」

    「這個逆子,越來越不像話了!」謝夫人原是素日冷靜的人,只是遇到小兒子就失了靈,眼下聽了大兒子的話,心裡方才安定了些,說道:「長兄如父,你該說的就多說說他,不聽話,就拿家法出來狠狠的打。」

    「還不至於。」謝長珩笑了笑,和妹妹一起扶著母親上了台階。

    謝長瑜餓了一整天頭暈眼花的,這輩子都沒受過這樣的罪,心下覺得難熬,又怕自己不堅持就功虧一簣,只得咬牙忍了又忍。

    這會兒實在是有些忍不住了,只覺得再餓就要餓死了,正在左右四顧,想尋摸點什麼點心先墊一下。剛支起半個身子,就見外面門簾一動,母親姐姐還有哥哥都來了,嚇得趕緊縮回了被子裡。

    謝長珩看了弟弟一眼,沒說話,而是先拿了墊子鋪好,讓母親坐下。

    「大哥……」謝長瑜好不容易鼓起的決心,在那一眼之下開始潰散,——他自己心裡也清楚,頂多能嚇唬嚇唬母親,哥哥是嚇不住的,並且還會輕易的戳穿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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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動(下)

    謝長珩走到弟弟的床邊,坐了下來,還替他掖了掖被子。

    「大哥,我……」謝長瑜有些看不透了,不知道哥哥打得什麼主意,下意識的想改口,可是腦海裡表妹的樣子一閃而過,又趕緊抿住了嘴。

    「起來吃飯吧。」謝長珩的聲音很溫和,眼裡卻透出一絲疲憊,「好好吃飯,別再胡鬧惹母親生氣。」靜了靜,「你想娶宜君表妹,……就娶吧。」

    謝長瑜瞪大了眼睛,以為自己眼下是在做夢,狠狠的掐了大腿一把,疼得「噝」了一聲,「大哥……,你剛才說什麼?」

    謝長珩微笑道:「你不是想娶宜君表妹嗎?過幾天我就讓人去蘇家提親,圓了你的心事,同意的就快起來吃飯。」

    「真的?!」謝長瑜高興的要蹦起來,猛地一掙扎,卻是一陣頭暈眼花。

    「長珩!」謝夫人怔了半晌,才確認自己沒有聽錯,起身道:「你哄他做什麼?蘇家的親事決不能答應!」

    「我沒有哄他。」謝長珩看了看母親、妹妹,還有一臉擔憂的弟弟,輕聲道:「五弟他並沒有什麼錯,不錯是想娶一個心愛的人。即便宜君表妹出身低了些,卻也並非做長媳的,只要她和五弟能夠舉案齊眉,又有什麼不好的呢?」

    「不行。」謝夫人斷然拒絕,「即便不計較她的出身,但嫻姐兒已經嫁回蘇家,再娶一個回來豈不成了換親?白白讓別人笑話。」

    「是啊,大哥。」謝嫻也不理解哥哥的做法,——且不說蘇宜君的種種不合適,單看傅家四姑娘的條件,明顯要高出好幾個層次,豈能放著好的不挑專撿差的?因而幫著母親勸道:「大哥你別心軟,五弟不過是年幼胡鬧罷了。」

    謝長瑜搶白道:「我不是……」

    「躺著。」謝長珩把弟弟摁回了被窩,繼而對母親道:「娶不起媳婦的窮苦人家,這麼做自然是換親,咱們家雖然不如從前,但也還不至於到換親的地步。」他道:「再說自己一家人關起門來過日子,風涼話不聽也罷。」

    「什麼不聽也罷?我不同意。」

    謝長珩看了看弟弟,嘆道:「何苦讓五弟一輩子不痛快呢?」

    「好好好!」謝夫人氣得連連點頭,指著兒子道:「連你也不聽我的話了。」

    「母親。」謝長珩趕緊跪了下去,「兒子沒有不聽母親的話,只是想一家人平平安安的聚在一起,好好的過日子。」語音裡有一絲唏噓,「父親和祖父雖然早早去了,可是兒子已經長大了,擔的起這份責任,有信心撐得起謝家的門楣。」

    謝夫人想起英年早逝的丈夫,忍不住落下淚來。

    謝嫻也是紅了眼圈兒,謝長瑜則是緩緩的低了頭,——有些為自己的任性愧疚,可是眼看所想之事就要達成,退讓一步的話,卻是怎麼也說不出口。

    「母親,兒子會孝順你、侍奉你。」謝長珩語出真摯誠懇,看向親娘,繼而又掃了掃弟弟妹妹,「兒子希望大妹妹和五弟過得好,一輩子都快快活活的。」他的眼神堅毅篤定,「家裡的擔子,就全部都由我來擔好了。」

    「我的兒……」謝夫人看著才得弱冠的大兒子,想著若是丈夫還在,兒子有父親庇佑保護,哪裡用得著承擔如此重任?偏生小兒子不是個成器的,雖然還有一個庶子,卻也頂不了什麼用,謝家的擔子都壓在了大兒子身上——

    手心手背都是肉,當娘的哪裡能夠不心疼?

    謝夫人的淚掉得更厲害了,謝嫻勸了半晌,方才止住,抬頭道:「先把你的親事好好議定,咱們家是該娶個長媳回來了。」

    謝長珩「嗯」了一聲,說道:「且不急,眼下馬上就年底了。等到明年開春,吏部會有一個正五品郎中的缺,我想等升了上去再去提親,咱們家臉上光彩一些,傅家嫁女兒亦體面幾分。」

    「傅家?」謝嫻吃了一驚,——怎麼一轉眼,弟妹就要變成大嫂了?在她心裡,初盈一直都是個小妹妹,實在有點難以接受,再說先前分明是要議給弟弟的。

    謝長瑜也有些意外,可是卻不敢多嘴,免得說錯什麼惹得母親惱火,自己和表妹的親事就不成了——

    只要傅四姑娘不嫁給自己,就算將來做了大嫂也無所謂。

    ******

    一轉眼開了春,初盈冬天裡懶了幾個月,眼下天氣暖和,不會凍得手僵腳僵的,也是時候該拿拿針線了。畢竟按虛歲說,自己今年十四歲了,再過一、兩年就要嫁人,不光針線活,還有管轄下人僕婦等等,都得一一學好。

    上午低頭繡了半日的花,眼澀脖子酸的,初盈放下手中的針線活計,坐直了身子揉了揉腰,端起旁邊的花茶淺酌慢飲。

    出神恍惚之際,忽而毫無緣故的想起前世。

    這一年,恰時前世和謝長瑜成親那年,最後親沒結成卻結果把命給丟了。

    本來還一直惦記著謝家會來提親,誰知道兩、三個月都沒動靜,心下有點奇怪,不過謝家不來提親正好。

    雖說想早點知道確定的消息,比如謝長瑜跟別的姑娘訂親之類的。

    可是相親這種事,一般都是男方家主動提出,很少會是女方家上趕著去的,要是傅家的人太慇勤了,沒準兒還讓人誤會自己趕著要嫁呢。

    至於側面的打聽消息,一直都沒什麼結果。

    反正這一世有親娘疼愛自己,還怕什麼?以傅家如今的權勢,謝家只能好言好語的求情,如果母親不答應,他們也不可能仗勢逼人。

    初盈胡思亂想了一陣,託了腮,望著窗外放鬆酸澀的眼睛,忽而一眼瞥見窗檯上的詩冊,早起看過忘記放回去了。

    正準備放回書架,忽然目光在一頁紙上停駐下來。

    「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初盈在心裡默念了兩遍,心思微動,轉而去取了葉蘭舟送的彩瓷墜子,看著上面的小溪出神。沒記錯的話,那天他給自己時說了一句,「這塊兒顏色好,正配盈妹妹的名字。」

    當時還笑他胡謅,此刻才明白其中隱藏的含義。

    其實倒不是什麼難猜的,只是從六、七歲時認識蘭舟開始,在自己的心裡,他就一直是個小男童,彷彿是一個年幼的弟弟一般,故而從未往別處想過。

    初盈搖頭一笑,沒想到一轉眼連蘭舟也長大了。

    過幾天就是春闈應試的日子,但願他能考得好一些,也不枉平日勤奮讀書,將來有了功名在身,再娶上一門好媳婦,平平安安的過一輩子吧。

    至於葉蘭舟和自己有沒有可能?只是想一想都覺得荒唐,轉瞬便撂開了。

    「小姐。」凝珠神秘兮兮的走了進來,附耳道:「謝家過來人了。」她受了小主人的叮囑,一直留著這謝家的人,因此趕緊過來報信。

    還是來了?初盈微微皺眉,按捺不住下了美人長榻。

    如今初盈大了,早幾年就沒跟母親宋氏住一起,而是住了姐姐以前的屋子。眼下不好直接去正廳裡,於是便饒了一圈,從後門先進了隔壁的側廳。

    「我們家大爺是個有運道的,前不久剛升了郎中……」來得是謝家的一個媽媽,先把謝長珩誇了一番,接著又道:「我們夫人說了,這都是多虧傅老爺的提攜,不然以我們大爺的年紀,若是跟前沒個親近的人指點,哪裡能夠成得大器?」

    宋氏原以為對方是來說謝長瑜的,不料聽了半天,說來說去都是謝長珩,心下只是覺得費解,不好細問只是含笑應了幾句。

    那媽媽又笑道:「夫人真是好福氣,養得兒女一個比一個出眾,遠的不說,就說夫人跟前的四小姐,那可真是一等一的好姑娘……」底下便連番的誇初盈,只說的天上有地下無,京城裡頭再難找出第二個來。

    話已經說得這麼明白,宋氏並非遲鈍之人,自然聽得出對方的來意,——居然是求小女兒做長媳?可是……,先前謝家的意思分明是做小兒媳。

    這番變化未免太讓人意外。

    而側廳裡的初盈則是滿心費解,——這算是怎麼一回事兒?謝家不打算讓謝長瑜娶自己,轉而改成謝長珩了?真是莫名其妙!

    繼而想了想,心頭卻是一陣惱火。

    如果自己沒有猜錯的話,一定是謝家發現了謝長瑜和蘇宜君的事,不知道出於什麼目的,或許是不願意拆散了他們,或許是怕瞞不住傅家,所以乾脆斷了念頭。

    可若只是這樣也罷了,怎麼又想著讓自己嫁給謝長珩?天底下的男子多的是,難道自己非得嫁給謝家不成?

    小兒子不合適就換大兒子,謝家真是太看得起自己了!

    等那媽媽走了後,初盈一臉不快的推門而入,攆了丫頭們,對母親道:「娘你別聽旁人說得天花亂墜,反正我是不嫁他們謝家的。」

    女兒能夠想到的東西,宋氏自然也能夠想到,臉色微沉,正色道:「你放心,這門親事娘不會答應的。」搖了搖頭,「別的不說,那謝家老大可是比你年長九歲,這年紀也差得太多了。」

    宋氏一直對小女兒要求的比較鬆,平日多有疼愛,在她心裡小女兒應該嫁一個簡單的家庭,以後不用為各種瑣事煩心操持,一輩子和和美美的過日子。

    長媳不好當,特別是如今謝家的嫡長媳。

    謝長珩挑著整個謝家的重擔,小女兒若是嫁過去,——上面要伺候婆婆,中間要服侍丈夫、照看弟妹,還要主持一家大小的中饋事務,那還不得操碎了心?

    而且照謝家的反應來看,謝長瑜和蘇宜君一定有點什麼瓜葛,才會讓謝夫人改了主意,結果把小兒子換成了大兒子。

    有這麼一對不著調的小叔子和妯娌,往後的日子能安寧嗎?

    宋氏怎麼看都不滿意,儘管但就個人條件來說,謝長珩是數一數二的,但是各種雜七雜八的因素湊一起,完全不是自己理想的女婿人選。

    只是傅家、謝家一向交好,便是打算拒絕,也得想個妥當的理由婉拒,不然上頭還有公公看著,稍有不慎便裡外都不是人。

    最好的辦法……,宋氏略微沉吟便有了主意。

    只要早點給小女兒定下親事,那麼謝家自然不會再存想法,可惜這好的親事,哪裡是說找就能找到的?不由嘆了口氣,心頭又多了一件煩心事。

    初盈回了房,半天都沒有平復心緒。

    想起謝長珩那張始終笑吟吟的臉,不由皺了皺眉,更是莫名其妙有一點怯,覺得這種人還是不要招惹的好,免得被啃得骨頭渣子都不剩。

    其實認真說起來,謝長珩從沒有對自己做什麼過分的事,倒是很溫和很親近,只是自己並不喜歡這種感覺。

    這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好,謝長珩更不是傻子。

    比如當初他賠自己的花籃,還送藥膏,任憑自己怎麼冷言冷語,都依舊保持風度翩翩的樣子。

    這一切,肯定不會是他很有多麼看重自己,不過是因為自己姓傅罷了。


姐妹(上)

    謝夫人聽完僕婦的回述,緩緩道:「這麼說……,和傅家結親的事有些懸了。」

    那媽媽忙道:「宋夫人並沒有說什麼,只是一直不搭腔。」

    「行了,你下去吧。」謝夫人心裡明白的很,——傅、謝兩家多年交好,對方怎麼可能說出難聽的話?人家不答腔,便是心裡不願意了。

    謝夫人的娘家蘇氏一門,在本朝算得上是名門望族,如今雖然權勢不算大,但是根基還是有的。而她本人有美貌有才情,加之當初嫁到謝家時,正是鮮花著錦、烈火油烹的時候,骨子裡清高驕傲慣了。

    眼見傅家不願意結親,儘管覺得惋惜,但也不打算死皮賴臉的去求人,便露出鬆口之意,轉頭對大兒子道:「既如此,那和傅家議親的事便罷了。」

    謝長珩清楚母親的性格,有點寧直不屈,怕是心裡覺得傅家有些看不起人。

    自己是打定主意要娶傅家女的,不想母親心裡存下成見,免得以後妻子進了門,婆媳之間有了芥蒂,因而道:「要說這件事怨不得傅家,相親中途換人,擱誰身上都會不痛快的,不過是人之常情。」

    謝夫人想起小兒子,再想起躲在後面的侄女,真是一糰子糟心事,「不錯,都怪老五那個不爭氣的!」恨恨道:「好好的,他居然放著珍珠不要,偏偏看上了魚目,真是鬼迷心竅了。」

    對於小兒子娶侄女一事,心裡自然是不痛快的,可是偏生約束不住,若是鬧大了把兒子給毀了,豈不得不償失?況且大兒子都當面開了口,駁了他的話,難免讓人以為謝家母子不和,鬧出去可真是一個大笑話。

    再者說透了,現今大兒子才是謝家的一家之主,即便三從四德里頭,亦有「夫死從子」這一條,這個家大兒子是做得了主的。

    謝夫人把煩心事暫且壓在心底,眼下當務之急,是把大兒子的親事定下來,畢竟嫡長媳就是未來的當家主母,這才是重中之重。平了平氣,又道:「傅家都不願意了,還能如何?」

    「母親不用煩心。」謝長珩微微一笑,「好在傅家並沒有說什麼,只要話沒說死,事情總是會有轉機的。」站起身來,「這件事就讓兒子去辦好了。」

    出了上房的院子,往前走過一段碎石子青苔小路,在一樹玉蘭花前停下,此處幽幽靜靜、花香撲鼻,是個靜下來沉思的好地方。

    傅四姑娘?謝長珩想起那個扎雙丫髻,膚似雪、眼若漆,心思靈動的小姑娘,無聲的笑了笑,——那個時侯,可真沒想過自己會求娶她做妻子。

    ******

    宋氏眼下不僅要操心初盈的親事,還有初容和初芸的,特別是初容還大兩歲,要是再不把親事定下來,難免讓人覺得做嫡母不厚道,遲遲不讓庶女嫁出去。

    本來去年就開始初容議了,相看了好幾個月,總算挑出一家比較滿意的,誰知道還沒來得及說定,對方家就準備調任到外省。

    盧姨娘捨不得初容遠嫁,最後親事只好作罷。

    這一拖沓,後頭的初盈和初芸也該議親了。

    三個女兒擠在了一塊兒,宋氏忙得有點焦頭爛額,偏生謝家這邊還出了問題,折騰到現在,一門親事也沒定下來。

    這段時間天氣暖和了,宋氏便讓幾個女兒扎堆在一起做針線,給自己繡嫁妝,初珍還沒到議親的年紀,只在邊上給姐姐們打下手。

    平日裡,初容的脾氣是最寬和溫婉的,加之初珍養在盧姨娘跟前,自然和她要更親近一些,因此便坐在了她的旁邊。

    初芸跟初盈是同歲,且她一心要討好嫡出的妹妹,兩個人便湊在一起。繡了半日覺得脖子痠疼,便直起來揉了揉,問道:「四妹,你說大姐的生辰送點什麼好?我原是想繡一個屏風的,可惜太大了,一個人只怕是來不及。」

    初盈頭也沒抬,應了一句,「我還沒想好呢。」

    初容則是心下一動,——初芸想拉著初盈一起繡屏風?

    到時候看在嫡親妹妹的份上,做王妃的大姐少不得高看屏風一眼,連帶初芸也得個好,順帶還顯得她和初盈平日親密。

    這樣的好事,自然要把其他人排除在外了。

    可惜自己在這個家裡面,守得就是一個「拙」字,出風頭討巧的事不必去爭,扭頭看了一眼初珍,——只要把這個麻煩包教導好,不給嫡母添堵,看在姨娘和自己都本本分分的面上,總會給自己一條路走吧。

    其實上次那家就還不錯,可惜要到外省去,自己一個庶出的女兒,若是沒有娘家作為依靠,若是不能讓婆家沾點光,一個人在外省能豈能有好果子吃?因此姨娘雖然惋惜肉痛,還是求嫡母把親事推了。

    初容心下嘆息,要再找那麼合適的怕是不容易呢。

    那邊初芸已經嘰嘰喳喳說開,一面幫著初盈挑線,一面嘆道:「我就是繡字繡得不好看,總沒有一氣呵成的感覺,不想上次四妹繡的那副字,遠遠看著倒好像是真的寫上去的呢。」

    初盈扭臉笑道:「那回頭屏風上我來繡字,你來繡花好了。」

    不過是玩笑之語而已,畢竟繡字簡單且是單色,其他花花葉葉的,繡起來才是費精神的活兒。

    誰知道初芸卻滿口應了,「那也使得,只要繡出來的屏風好看,能讓大姐喜歡,我便多下些笨功夫好了。」

    初容方才能猜到的那些心思,初盈轉瞬也想到了。

    只是她前世在何九兒手下討過生活,知道其中的艱辛,且初芸並沒有任何惡意,只是想跟著自己沾點光,好讓姐姐初慧高看她一眼。

    初盈心裡有些唏噓之意,便點了點頭。

    初芸頓時鬆了一口氣,初容則是有些看不透,——這個嫡出的妹妹心思像一團霧,時而聰明,時而單純,時而又像是別有什麼深意。

    幾個姐姐們各有一番心思,只有初珍年紀還小,才得十歲,心下懵懵懂懂,且盧姨娘為了讓主母省心,自然是要把她教成一張白紙的。

    到了下午,初芸單獨過來了一趟。

    初盈剛睡了午覺起來,還正睡眼惺忪著,頭髮也沒挽散在一邊,凝珠正在給她慢慢的通頭髮,那及腰的青絲仿若一匹上好黑緞。

    初芸站在旁邊看著,讚道:「四妹的頭髮可真是長得好,這都是福澤呢。」

    初盈本來就是小巧的瓜子臉,兩邊被頭髮一遮,愈發顯得嬌小宛若蓮瓣,堪堪只有一個巴掌那麼大。因為臉龐小,反襯得一雙眼睛又黑又大,對著鏡子露齒一笑,「三姐的嘴越來越利,將來三姐夫可有得苦頭吃了。」

    「呸!」初芸頓時紅了臉,「你這個口無遮攔的促狹鬼。」

    初盈笑了笑,等著凝珠挽好了頭髮,隨便拿起一根玉簪子別在髮髻上,然後親自取了一匹蟬翼紗出來,小心的在床上鋪開。

    初芸的眼睛頓時一亮,「這麼一大匹的蟬翼紗?」

    「做屏風,當然還是蟬翼紗繡出來才好看。」初盈又讓人取了上好的金線,以及各色上品綢線,「我想著要繡就繡個好的,找母親央求了半日,才給了我這些。咱們得仔細一點用,萬一糟蹋了可沒有替補的。」

    初芸連連點頭,「我省得。」

    姐妹倆湊在一起商量著繡什麼花,用什麼圖樣,還有該寫點什麼字在上頭,正說得熱鬧之際,浮晶掀了簾子進來,「三小姐、四小姐。」

    初盈抬頭見她一臉喜色,不由問道:「什麼喜事?」

    浮晶笑吟吟回道:「外頭剛送來的消息,說是葉家二爺會試中了!」

    「真的?」初盈心裡挺高興的,忙問:「中了多少名?」

    「二十六名。」

    初盈眼裡有些訝色,自語道:「小小年紀,倒還有幾分能耐呢。」

    初芸取笑道:「看你說得,跟自己又有多大年紀似的。」

    初盈不好解釋,拉起她,「走,去娘那邊說話。」及至見了母親宋氏,說道:「等下月殿試一過,蘭舟可就是翰林院的學士了。」

    宋氏連連點頭,笑道:「我早說蘭舟是個肯上進的好孩子,你可別再取笑人家。」轉而讓金盞備了賀禮,送去葉家道喜。

    初芸眼珠轉了轉,站在一旁陪笑沒有說話。

    ******

    會試之後,所有中榜的貢生都要參加殿試,一般只是排個名次,只要考生沒有大逆不道之舉,均是不會落榜的。

    殿試後第三天發榜,葉蘭舟中了二甲第三十二名。

    這個名次算不上很好,但他今年只有十六歲,朝廷需要一些少年才子的佳話,加之從前在傅家附學,更加彰顯了傅老爺子的學識。

    為了哄皇帝高興歡喜,為了拍帝師傅希直的馬屁,底下的官員早就按捺不住,馬屁一個比一個拍得響,說得葉蘭舟跟文曲星下凡一般。

    當然了,這一切都得歸功皇帝的英明仁治。

    皇帝自然不是傻子,但是樂得做點這樣的表面文章,為太平盛世錦上添花,因此一高興,也誇了葉蘭舟幾句,順手賞了一個國子監七品主簿。

    葉蘭舟尚未弱冠,身體單薄,穿了官服顯得空空蕩蕩的,惹得上司和同僚們一陣哄笑,大家心裡都清楚,說到底不過是奉承皇帝罷了。

    對於自幼附學的傅家,葉蘭舟肯定是要過來拜謝的。

    那天葉蘭舟先拜見了傅老爺子、傅文淵,然後帶著禮物,感謝宋氏這些年的照顧之情,最主要的是想看初盈一眼。

    宋氏笑著免了他的禮,笑道:「你如今也是官身了,莫要折了我。」

    葉蘭舟卻道:「宋伯母是長輩,蘭舟身為晚輩自該行禮。」繼而看向初盈,「盈妹妹最近可還好?」他的話裡,有一絲隱隱的期待。

    初盈知道他在試探什麼,如果自己表現出生疏或者不自然,便是知道墜子的隱藏含義了。可是那樣的話,以後彼此見了面反倒尷尬,因此一如從前相處之時親密,抿嘴笑道:「多謝葉大人關心,好著呢。」

    葉蘭舟眼裡閃過一抹失望,喃喃道:「哦,那就好。」

    這點細微表情,並沒有逃過宋氏的眼睛,——看看葉蘭舟,分明是在盼著女兒應允什麼,再回頭看了看女兒,卻依舊一派嬌憨天真之色。

    誰都是從年輕人走過來的,轉瞬便悟出幾分——

    心裡微微一動,一個模糊的念頭在腦海中閃過。

    如果……,把女兒許配給葉家。

    現今葉家是落魄了些,不過兩兄弟都很有上升前途,還有傅家提攜著,將來少不了一份榮華富貴。

    傅家一樣不是根基深厚的世家,也是一步步爬上來的。

    現今傅家看著烜赫一時,不過都是仰仗老爺子的勢而已,將來老爺子一走,丈夫也只是一個普通的官員罷了。

    即便葉家很難爬到公公的高度,但是自己已經有個做王妃的女兒,小女兒只要平安幸福就好,又何苦再去攀附權勢?

    若是女兒嫁給葉蘭舟,彼此年紀般配,葉家人口又簡單,而且看得出葉蘭舟對女兒有意,平日凡事都謙讓包容,嫁過去還是做小兒媳的,將來的日子便會好過一些。

    葉蘭舟常年在傅家附學,宋氏對他知根知底,品行脾性什麼的都清楚,因此除了葉家門第低一點,其他的真是越看越滿意。

    只是如此一來,便要想個完美的理由推掉謝家。

    謝長珩連著守了兩次三年孝期,估計家裡等著成親都等急了,而女兒年紀還小,再停兩、三年也沒問題——

    只要錯開了這段時間,謝長珩應該孩子都有了吧?

    「娘……」初盈推了推她,嗔道:「你在想什麼呢?」看著被晾在一邊的葉蘭舟,輕聲笑道:「蘭舟都快站不住了。」

    葉蘭舟聽她儘是關心之語,眼裡浮出笑意,忙道:「無妨,還不至於站不住。」

    幼年相識的情景,後來在傅家被初盈照顧的一幕幕,悉數浮現在心頭,其實那個執念很早很早就有了。

    只是那時候小不懂得,現今卻是真的想要娶她為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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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妹(中)

    春風徐徐吹動,像是少女的手一般溫柔。

    初盈在花園裡蕩著鞦韆,閉上眼睛,感受金燦燦的陽光落在身上、臉上,四周各色花香縈繞,頗有幾分浮生醉夢的感覺。

    只可惜一陣腳步聲傳過來,打斷了她的美夢。

    來人是初盈屋裡的小丫頭荳蔻,平日甚是機靈,這會兒神色匆匆趕來,附耳道:「謝家大爺過來了,正在給老爺太太請安呢。」

    「什麼?!」初盈頓時彈了起來,——謝長珩這個人做事從來都有分寸,到傅家來肯定不會是貿然之舉,莫非想出了什麼鬼主意,讓父母答應把自己嫁給他?

    一面心思飛轉,一面腳下飛快的往正房院子趕去。

    從側門上了正院的迴廊,因為來了外人,丫頭們越發恭恭敬敬肅立著,院子裡靜悄悄的,清風掠過樹梢,傳出一陣一陣的「颯颯」聲。

    初盈聽見心口「撲通」亂跳,自己作為未出閣的姑娘,不便直接進去,想繞到隔壁側屋,又怕耽誤時間漏聽了東西。

    反正是在自己家裡面,何必鬼鬼祟祟?最後乾脆就站在了門邊,隔著門牆,聽見裡面傳出父親的聲音,「原來是這麼回事。」似乎在沉吟,底下一陣無聲靜默。

    「說起來,都怪我家兄弟不懂事。」謝長珩的聲音不疾不徐,語氣誠懇真摯,「他年紀小不知道好歹,委實配不上盈妹妹,所以……,小侄勸家母打消了先前之意。」略微停頓,「不然若是勉強誆得盈妹妹嫁了,強擰的瓜也不甜。」

    這是謝家自己鬧出來的醜事,人家都當面坦白了,傅文淵又能說什麼?怎麼著都得留幾分顏面,便道:「這也平常,年輕人有些胡鬧亦是難免。」

    宋氏順口說了一句,「是啊,長大就懂事了。」

    「多謝伯父伯母體諒。」謝長珩嘆了口氣,「若非我們兩家多年交好之情,這些事真是羞於啟齒。」接著又道:「自從祖父和父親去世以後,謝家多承傅家的照顧,這些恩情謝家的人不敢忘,也絕對不會忘。」

    傅文淵道:「我們兩家說這些做什麼?別放在心上。」

    「多些伯父。」謝長珩語氣裡有感激之意,「家母原是想娶了盈妹妹做兒媳,當做女兒一樣疼的,偏生我那兄弟不成器,這才想把親事說給小侄。」抬頭看了看宋氏,「這件事……,還望伯父伯母不要見怪。」

    宋氏不防他這麼直白,這麼低姿態,只得給一個台階,「阿盈在家裡是老小,我一直都很嬌慣著她,不像對她姐姐那般管得嚴。」嘆了口氣,「實在不是做長媳的料子,倒是辜負令堂的厚愛了。」

    「小侄知道做長媳會比較辛苦,伯母心疼盈妹妹。」謝長珩沒有迴避問題,反而迎面而上,「但是請伯母放心,我既然挑了謝家的擔子,就會照顧好母親、弟弟,還有家裡的人。盈妹妹只要嫁進謝家,就是謝家的人,是我謝長珩的妻子,我一定會好好照顧她的。」

    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像謝長珩這樣直來直去的表白,還是對著未來的岳父岳母表白,宋氏真是頭一次見到,——人家把所有的難題都說,都保證擔當了,實在沒有法子直接推掉。

    因此不得不施出「拖」字訣,清了清嗓子,「盈姐兒年紀小還罷了,最主要是先前找人批過命,說是不宜早嫁。當初準備和長瑜議親的時候,原就是打算先定下,過兩年再成親的,實在不想耽誤了你。」

    初盈站在門外面,看不到謝長珩是什麼表情,但是只靜了一瞬,便聽他道:「那小侄情願多等兩年,在這段時間裡,請伯母看到我的一番誠心,將來放心的把盈妹妹嫁給我。」頓了頓,「伯母,請給我兩年的時間。」

    初盈聽得差點噎住,——他、他居然答應了?!

    母親明明是在用拖的辦法婉拒,畢竟謝長珩這個年紀還沒成親,一百個裡頭也找不出一個來,謝家的人應該早就急了。

    按理說,他應該會知難而退的,沒想到竟然願意等整整兩年!

    謝長珩一步一步的退讓,一點一點的降低標準,不直接說讓自己嫁給她,而是順著母親的話,請求給他時間等待。

    這樣的話,母親也不好直接拒絕。

    畢竟謝家和傅家本來就交好,謝長珩本身更沒有什麼毛病,甚至是很出挑的,主要是因為自己對謝長瑜的反感,所以才不願意嫁進謝家。

    在其他人看來,這門親事沒有任何問題。

    果不其然,父親不等母親回答就先道:「這件事先緩一緩吧。」

    裡面傳出一陣寒暄聲,謝長珩的感激之言,父親對子侄輩的關切之語,母親略有些勉強的聲音,最後聽得謝長珩道:「今日多有打擾伯父伯母,小侄先行告退。」

    接著便有丫頭送人出來,謝長珩一側首,看見一個穿天水碧箭袖春衫的少女,十四、五歲的年紀,一雙明眸橫波流盼,正在抿著嘴瞪向自己。

    「盈妹妹。」謝長珩當即猜出了對方,畢竟依稀還能看到兒時的影子,加之除了初盈以外,不會有人敢對自己這副表情。

    初盈一聲冷哼,「能說會道,可真是堪比蘇秦張儀之才!」

    謝長珩身姿筆挺修長,陽光如同點點碎金一般,灑在他的身上,襯得臉上表情越發柔和,微笑道:「早春的風還是有些寒涼的,盈妹妹別在廊上站太久,當心吹著,我先告辭了。」

    初盈看著那無懈可擊的飄逸背影,突然有點無力。

    「盈姐兒回自己房裡去!」傅文淵的聲音從裡面傳出,語氣很是不快,——畢竟一個大姑娘家,站在門外偷聽成何體統?一轉身,叫上宋氏進了裡屋。

    宋氏知道丈夫有話要問,先開口道:「不是長珩這個孩子不好,只是謝家……,原是要給小兒子說親的,現今又換了人。」

    「要是不換人,那才是坑了咱們盈姐兒呢。」

    宋氏嘆道:「正是為著謝家老五不著調,阿盈要是嫁過去,便是長嫂,又得多一件頭疼的事,所以我才不願意。」

    「那謝家老五不著調,與老大何干?」傅文淵不以為然,說道:「誰家沒有一、兩個不成器的孩子,再說長嫂與小叔子能打多少交道?當初你嫁到我們家,老二不也游手好閒的,現今還不是一樣娶妻生子,照樣的過日子。」

    要說宋氏對謝長珩有多反感,倒也沒有,只是當初為了他們換人不痛快,所以才有了換女婿的想法。

    現今非要掰出個一二三來,卻是掰不出。

    傅文淵皺了皺眉,「本來這門親事你也願意的,現今又要反悔,是不是有了別的人選了?」

    宋氏一怔,猶豫了半晌才道:「我看著蘭舟還行。」

    「蘭舟?」傅文淵搖了搖頭,「謝家固然比不上當年了,但是葉家算什麼?七品國子監主簿,不是皇上取個樂子罷了。」

    宋氏嘆道:「倒不為門第出身,只是想讓阿盈過得輕鬆一些。」

    「盈姐兒嫁去葉家,未必就過得輕鬆的。」傅文淵連連擺手,說道:「若是葉大人還活著,還勉強湊合,眼下只剩下他們兩兄弟,一個剛成親一個還是半大孩子。」

    「葉家兩兄弟都很上進。」

    「這有什麼用?」傅文淵在桌子上敲了敲,「這天底下肯上進的學子還少嗎?沒人提攜沒人扶持,能成什麼氣候?當年謝老爺子沒有舉薦之前,爹只是一個九品的翰林侍講,難道當時爹就不肯上進?真是婦人之見。」

    「還有……,蘭舟是小兒子。」

    「有什麼區別嗎?」傅文淵搖了搖頭,「假如盈姐兒嫁到了葉家,要是婆家有什麼要求,難道做小兒媳的,就能置身事外可以不管了?再者說了,盈姐兒不做長媳固然輕鬆一點,但是卻得被嫂嫂轄制,上面一樣的要伺候婆婆。」

    「這……」

    「誰家結親不看門第出身?謝家是,葉家也一樣的是。」傅文淵眼裡一片清明,「如果蘭舟不是在我們家附學,憑他那三十二名的成績,與別的進士並無不同。」底下略有嘆息,「況且做人不能忘了本,當初沒有謝老爺子提攜,我們家還在原籍落魄著,葉家也肯定不願意結親的。」

    宋氏心思動搖不定,遲疑道:「即便葉家不合適,那也不一定非得謝家啊。」

    「我沒有說非得謝家,只是你得找個比長珩更好的出來。」傅文淵抬手示意,讓妻子坐下說話,「如今我們家站得位子高,根基卻又不深,不管跟誰家結親,都是很難獨善其身的。」遞了一碗茶過去,「除非盈姐兒嫁的人,完全跟官場扯不上半分關係,連讀書人都不行,否則嫁誰都是一樣。」

    宋氏端著茶,卻因為丈夫的這番話喝不下去。

    傅文淵接著道:「既如此,還不如嫁一個有根基有底氣的。謝家雖然不如當年,但是他們家在官場沉沉浮浮幾十年,還能夠保全自家,自然有他們自己的法子。有我們家支持是助力,沒有也不會過不下去,不會像葉家那樣依附他人。」

    宋氏有些茫然了,自己並沒有想的如此之深。

    「你可以不選謝家,但是你說的那些都不是理由。」傅文淵放下茶碗,伸出手比了比,說道:「方才你不是答應了兩年期限嗎?那就用兩年的時間去挑,挑一個比謝家更好的再說,不然就有些過了。」

    更好的?宋氏心裡清楚,以傅家的這種新貴的根基,那些世家望族是看不上的,而往平處挑,也絕不會比謝家高出幾分。

    當初推了謝長珩,更多的是先前對謝家有氣吧。

    雖說不想讓小女兒辛苦,——但是丈夫的話說得不錯,即便是做小兒媳,只要是嫁在官宦人家,一樣輕鬆不了多少。

    至於葉家……,眼下的確是有些低了,還是停兩年看看再說吧。

    「你也不用急。」傅文淵道:「前頭還有容姐兒和芸姐兒,總得把姐姐嫁了,才能輪得到做妹妹的。」又道:「容姐兒老大不小的,今年最好把親事給定下來。」

    ******

    在宋氏為初盈的親事鬧心之際,有一門親事找上門來。

    二太太馬氏的娘家,有個庶子正好到了說親的年紀,從前的馬大奶奶,也就是現在馬夫人親自來了一趟。由馬氏陪著一起,找到宋氏說明來意,笑道:「我們兩家若是再次聯姻,那可是親上加親。」

    按理說,相親這種事應該先找人透個口風,再相看相看,然後才能正式開口。不過馬家是親戚早就相熟,況且庶子娶庶女用不著太過費心,只要兩家主母沒意見,一拍版就差不多事成。

    宋氏讓丫頭上了新茶,客套笑道:「我正為這事發愁呢,偏巧你就來了。」

    儘管庶女不是自己生的,但是看在初容、初芸聽話的份上,能好一點的,還是給她們議的好一點。馬家這兩年情況還不錯,馬老爺升了兩階,雖說與傅家不能比,不過原本就是親戚,自然可以放寬一點條件。

    「這都是兩家的緣法。」馬氏在旁邊說著湊趣的話,——她嫁進傅家快十年了,膝下一無所出,要不是婆婆如今神智不清,光看臉色都有得受了。

    如果傅家和馬家再次聯姻,關係只會更近一層,自己這個媳婦的位置才更牢固,因此極力想促成這次的事。

    宋氏陪著閒聊了一陣,問道:「不知馬姐姐想議哪一個?」

    馬夫人笑道:「兩個姑娘都是極難得的,珍珠一般矜貴,我瞧著都很好。」

    兩個姑娘,一個姨娘跟主母親近點兒,一個姨娘得男主人歡心一些,實在難以分出高下。反正是來給庶子求親的,為得是跟傅家關係更加親近,只是傅家女就行,具體哪一個都無所謂。

    為了顯得不挑剔且有誠意,馬夫人又道:「等端午節那天,我把那不成器的兒子帶過來,見一見長輩,先看過人滿意了再說。」

    宋氏聞言點頭,說道:「這樣也好,那我跟兩位姨娘透個口風。」的確得先看一看馬家的兒子,上一次見面,還是對方是小孩子的時候。

    「不著急。」馬氏只求親事能成就行,笑著讚道:「有你這樣寬厚體貼的母親,女兒們也肯定是惇厚的性子。」

    庶女的婚事,做姨娘的是沒有資格插嘴的,宋氏找兩位姨娘問一問,算是給她們做生母的體面,的確算是寬厚的主母。

    雙方寒暄客套了一番,馬夫人跟著馬氏出了門。

    到了二房,馬氏領著嫂嫂進了裡屋,方才問道:「怎麼不直接挑了容姐兒?盧姨娘是長房的陪嫁丫頭,也親近一些。」

    「都是丫頭養的,頂多也就高出一篾片兒罷了。」馬夫人是挑庶子兒媳的,沒心思絞盡腦汁的選,差不多就行,「反正都是替別人做嫁衣裳,先不說了。」看了看小姑子的肚子,嘆道:「早就勸你抱養一個,偏不聽。」

    馬氏一肚子的委屈,難過道:「我哪裡知道自己這麼命薄?十年了都生不出一個。」

    「你生不出,不會讓別人替你生啊?」馬夫人有點恨鐵不成鋼,——要不是小姑子生不出兒子,怕和傅家的關係不穩,也不會巴巴的再來求個傅家庶女,原本還想把娘家侄女娶進門的。

    馬氏沉默了一陣,「我知道了。」

    「你可得抓著緊。」馬夫人嘆了口氣,「你們二房的老大都該說親了,轉眼你就要做祖母,不趁早把兒子養起來,將來看你去指望誰!」底下又說了一會兒,起身道:「議親的事你幫看著點,我先回去了。」

    馬氏送走了嫂嫂,把身邊的丫頭在心裡過了過,最後選出兩個漂亮的,又在性子上挑了挑,最終確定了一個。儘管萬分不情願,但是兩個庶子都大了,養也養不親,只能讓丫頭生一個給自己養,將來老了才有個依靠。

    靜默良久,聲音疲憊的朝外喊道:「丹桂!」


姐妹(三)

    五月初五,端午佳節。

    這一天,家家戶戶都在房前屋後掛上五毒符,全家老小身上佩戴艾葉,出嫁女在這一天紛紛歸寧娘家,故而又叫做女兒節。

    初慧沒有直接回娘家,而是在龍舟看台那邊等著,等家裡姐妹過去,看完了龍舟賽再一起回來。她現在是秦王妃,可以在龍舟賽終點附近設一處觀台,既穩妥又方便,還能清楚的看到龍舟賽結果。

    這一天,是閨閣女兒難得的一次出門機會。

    傅家姐妹分別坐了兩輛馬車,宋氏和馬氏各一輛馬車,傅兆臣在前面騎馬領頭,二房的兆榮、兆昌押尾,四周還有丫頭婆子們跟隨。

    萬氏則在家看著小兒女,順便準備一家人的午飯。

    到了看台,宋氏先領著家人給初慧行了禮,初慧再給母親和嬸嬸道了福,然後和幾位妹妹打過招呼,指了位置一一入座。

    看台搭得甚高,除了方便觀看龍舟賽以外,同時跟四周的百姓們隔離開來,加之還有王府侍衛把守,倒成了獨得一樂的小天地。

    初慧的目光在妹妹們身上掃了一圈,最後落在初盈身上,招了招手,「過來,你是個最不老實的,今兒我得看緊了你。」

    她得了信,知道今天馬家藉著機會相看,不想妹妹跟人弄混了,被人打量,原本就想一起說話,此刻更要叫到身邊坐了。

    「不用大姐看著。」初盈莞爾一笑,撒嬌道:「我既然來了,就是攆也攆不走的。」

    宋氏嗔道:「沒規矩!」

    「我正想和阿盈說說話呢。」初慧對了母親笑了笑,替妹妹打圓場,馬氏也跟著附和笑了幾句,氣氛甚是不錯。

    初芸瞧在眼裡,心裡真是說不清是什麼滋味兒。

    看著做了王妃的嫡出長姐,華錦繡衣、珠玉穿插,身上一襲繁複的雙層蹙金線繡花衣裙,手腕上的寶石金鐲更是耀眼,美得讓人感覺炫目。

    舉手投足之間,整個人簡直熠熠生輝、寶光流轉。

    偏生人家並非有意炫耀,而是處在王妃的位置,出門就得這樣打扮,方才不失了皇室兒媳的矜貴氣派。

    只因自己是姨娘養的,與長姐的人生相比便是雲泥之別,再怎麼掙扎都沒用,可是心底真不甘心啊。

    前些日子聽姨娘說了,傅家打算再次和馬家聯姻,對方是馬家的庶子,要從自己和初容中間挑一個出來。

    庶女嫁給庶子能有什麼好的?初芸心裡輕聲自嘲,在娘家看夠了嫡母的臉色,去婆家還要看婆婆的臉色,就連將來生下來的孩子,——庶出的庶出,都越發的低人幾等。

    心裡盤算著另外一件事,對於今天的相親會沒有興趣,因此一向愛出風頭的她,今兒反倒穿得甚是平常。

    不過初容一向就不出挑,看起來也差不多。

    眼下龍舟賽還沒開始,大家都聚在一起說著家常閒話,無非是哪家的戲文好看,哪家又新娶了媳婦,或是生了個大胖小子等等。

    沒過多久,馬夫人帶著庶子馬崢過來見禮。

    隔著一層紗簾,裡面的人可以看清楚外面,外面卻看不清裡頭,這是宮裡頭流出來的法子,專門做這樣的隔簾之用。

    宋氏細細打量了一番,沒有言語。

    馬崢十六、七歲的左右的年紀,身量適中、面貌乾淨,只是氣質平常中庸了些,倒是符合他庶子的身份,恭謹有餘自信不足。

    「給王妃請安。」馬崢行了禮,又給宋氏、馬氏請了安,最後朝著傅家姐妹落座處拱了拱手,「幾位妹妹好。」

    隔著簾子只能看見模模糊糊的身影,心下飛快的數了數,彷彿少了一個,一晃眼,好像王妃身邊多了一個少女。頓時明白過來,那坐在王妃身邊的必定是嫡小姐,不在參選的範圍內,旁邊三個其中一人年紀太小,看來就是在剩下的兩位裡挑了。

    可惜以自己的身份,傅家小姐還輪不到自己挑肥揀瘦。

    初慧早備好了禮物,讓丫頭拿了下去,象徵性的問了幾句,便道:「兆榮和兆昌在旁邊玩著,你們年紀相仿一起去說話吧。」

    馬崢趕忙應了,然後恭恭敬敬退下看台。

    「如何?」馬夫人早已經在裡面落座,朝宋氏笑道:「可還看得過去?」

    「是個難得的孩子。」宋氏雖然瞧著馬崢平常,但是話總要往好了裡說,笑道:「很是懂事聽話的樣子,想來脾氣也不錯。」

    馬夫人眼裡閃出一抹笑意,看來這門親事差不多成了。

    至於是哪一個……,側目往初容和初芸身上看了一眼,只見初容端坐不動,初芸則是有些目光迴避,心下頓時有了答案。

    不由暗暗冷笑,——庶出的就是庶出,難道傅家權勢高點就不一樣?倘使是正經良妾生的還罷了,不過丫頭養的,哪家嫡出的兒子會娶婢生女?真的若是娶了,那門第一準兒低到地面上去。

    可惜初芸早扭了臉,馬夫人心裡的鄙夷更是聽不到。

    ******

    不多時,一陣「咚咚咚」的鼓聲震天想起,龍舟賽即將開始!

    今年一共有二十條龍舟比賽,全都是披紅掛綠、氣勢非凡,先從終點這邊給大家露個面,慢慢駛到遠處起點,然後再正式的開始進行比賽。

    有年輕婦人捧了托盤過來,笑吟吟道:「給王妃請安,給諸位夫人小姐請安。」指了指前面劃過去的龍舟,「今年的賽事馬上就要開始,小婦人過來討個綵頭,等下若是猜中了頭名,便有雙倍的數目返還。」

    這是年年常有的慣例,每個人都往盤子裡投了點銀子,不過取個樂子。

    初盈也丟了一兩銀子,指著前面的一艘大紅色的龍舟,對初慧道:「我就買這艘龍舟贏,一準兒能夠賺一番,等下買福茂齋的點心吃。」

    初慧笑道:「二兩銀子的點心,都足夠你吃到明年去了。」

    「小姐手氣好,一準兒能賺回來的。」那婦人看了看初盈,又看了看初慧,慢慢收回了眼光,笑吟吟的告退出去。

    正如那婦人所言,初盈今天的運氣的確很好。

    沒過多會兒,在一排遠遠的龍舟隊伍裡,就看見了那艘大紅色的龍舟。正在和另外一艘藍色龍舟激烈的爭奪,一會兒你超了我,一會兒我超了你,彼此咬得很緊,彷彿誰也不肯罷休。

    因為比賽熱鬧好看,四周不時有百姓們的叫好聲響起。

    初盈高興的連連拍手,笑道:「看我運氣不錯,今兒可要把點心吃個夠了!」回頭與初慧道:「等下分些帶走,姐姐拿回去給贇哥兒吃。」

    她說的贇哥兒,是初慧才得兩歲多的寶貝兒子。

    初慧眼裡閃過一絲溫柔,好笑道:「怪道贇哥兒整天惦記四姨,原來都是被點心給收買了。」饒有興趣的往前看了看,「你別急著買點心,我看兩艘龍舟咬得十分緊呢。」

    初盈仰了仰下巴,「我挑的,一準兒能贏!」

    因為離終點越來越近,四周的看客越發的起鬨吼得熱鬧,兩艘龍舟先頭還爭得不分上下,快到終點幾里地時,那藍色龍舟漸漸的有了頹勢,被拉開了一小段距離。

    眼看自己買定的龍舟越來越近,越來越靠近終點,初盈的臉色卻是陰晴不定,傾身伸長了脖子還不夠,甚至下去走到了紗簾跟前。

    那條紅鱗龍舟打造的十分漂亮,龍首還抹了不少金粉,上面大漢們均赤著一條粗壯的胳膊,腰間紮了鮮亮的紅綢帶,正迎著風氣勢逼人的往終點衝去!

    唯一與之不和諧的是,龍首處站了一個身穿淺蓮色長袍的公子,面如冠玉、神采飛揚,一手握了一根長長的鼓捶,一聲聲重重落下,那看似單薄無力的身體,卻敲得大鼓聲響震天。

    初盈咬著嘴唇,只覺一口悶氣堵在了心間。

    肯定是謝長珩買通了方才的婦人,知道自己挑了那艘紅色的龍舟,然後不知道用什麼法子,居然搖身一變成了擊鼓之人!

    「贏了,贏了!」

    「那擊鼓的人是誰?可真是出彩……」四周頓時響起贏了的歡呼聲,還有沒買中的抱怨聲,以及對謝長珩意外的議論聲,嗡嗡不絕於耳。

    「四妹!」初芸聲音興奮,跑過來喊道:「你選的那艘龍舟贏了啊!咦……」怔怔的看著龍舟上的謝長珩,有些失神,「那個人長得……」突然意識到自己輕浮了,目光掃了掃四周,趕緊把底下的話嚥了下去。

    「嗯。」初盈笑得有些勉強,可是當著這麼多人的面,不好表露出什麼,轉身回了座,「等那婦人來了,再給大夥兒買點心吃。」

    「怎麼了?」初慧小聲問道:「不是贏了?還沒精打采的。」

    「沒有。」初盈敷衍了一句,朝著那紅色龍舟眺望過去。

    正巧謝長珩轉過了身體,嘴角微微含笑,似有深意的望了這邊一眼,繼而回頭,姿態輕鬆的跳下了龍舟,下一瞬在人群中消失。

    宋氏等人正在說笑著,並沒有聚精會神的盯著龍舟看。

    初慧卻認出謝長珩來了,心下雖然有些意外,但是以她的身份和性子,斷不會像初芸那樣咋咋呼呼的,轉瞬便收回了目光。

    不多會兒,一個剛留頭的小丫頭碰著盤子過來,怯生生道:「方才有位小姐買中了頭名,婢子是來送還雙倍綵頭的。」——

    那婦人居然不敢來了?

    初盈暗暗咬了咬牙,讓凝珠去拿了銀子,吩咐道:「找個手腳機靈的小廝,去福茂齋稱五斤上好的點心過來。」

    等那小丫頭走了,情緒也沒有完全平復下去。

    初慧瞧了瞧她,不解問道:「得了銀子還不高興?」

    「哪有?」初盈當著這麼多人的面,不好細說,「只是覺得銀子投得少了些,早知道要贏就該多扔點兒。」

    初慧笑道:「好個貪心的丫頭。」

    初盈勉強笑了笑,心裡卻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

    自己一直在被謝長珩牽著情緒走,倒是落了下風。若是不管他做什麼事,自己都不理會他,是不是就不會這麼被動了?不由想起那張始終面含微笑的臉,強行命令自己平靜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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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妹(四)

    方才在龍舟上擊鼓弄出一身大汗,謝長珩早已沐浴過,換了一身乾淨衣服,此刻正站在秦王府的看台下。挑眉往上看了看,側首對小廝道:「把粽子給我,你在這兒等著別亂走。」

    「是。」那小廝應了,雙手遞上一大盤沉甸甸三角粽子。

    謝長珩從容不迫的上了看台,上前與秦王府的人報名身份來意,等了會兒,上面便有個丫頭探頭喊道:「王妃有命,請謝大公子上來說話。」

    謝長珩一手託了盤子,舉止瀟灑,隔著簾子道:「給王妃請安。」

    初慧和謝長珩年紀差不多,小時候見面的次數亦不少,算是熟絡的,況且兩家本來是世交之好,因而道:「無須多禮,且進來一敘。」

    謝長珩在丫頭的指引下,略微欠身進去。

    有些意外的,看見了一個面貌斯文秀氣的少年,正坐在初盈身邊說話,怔了怔,「蘭舟?」驚訝一閃而過,很快笑道:「這麼巧,你也在這兒。」

    葉蘭舟從前在謝家借住過,承了謝長珩不少關懷,當下笑道:「是啊。」又問,「長瑜今天沒有出來嗎?好些日子不見他了。」

    「沒有,在家歇著呢。」謝長珩一語帶過,繼而給宋氏等長輩請了安,又對初容幾人打了招呼,然後方道:「得知伯母和妹妹們在此,所以送了點粽子過來。」

    初慧笑道:「那我們可是有口福了。」

    謝長珩便將粽子交給了丫頭,側首看向葉蘭舟,「好幾種口味的,記得你是愛吃的火腿的?」又看了看初盈,神色隨意問道:「盈妹妹喜歡哪種口味的?」

    初盈身上的裝束極為平常,淺蓮色的半袖,配以一襲月白色的挑線裙子,卻因她膚光勝雪、眸色晶瑩,透出一抹難得的清雅氣韻。

    此時眉頭微蹙,別有一番宜嗔宜喜的嬌態。

    面對謝長珩的問話,只淡淡道:「並沒有特別喜歡的。」

    謝長珩微微一笑,轉而跟宋氏等人說起話來。他原本就是長袖善舞之人,即便同時應付好些人,也絕對不會冷落任何一位,話題也是綿綿不斷,氣氛很快熱絡起來,還漸漸有了笑聲。

    葉蘭舟委實插不上話,也沒那個心思,招呼丫頭剝了個粽子,遞給初盈,「我看外頭粘了一粒紅豆,應該是豆沙餡兒的。」

    初盈接了碟子,細聲道:「嗯,你也坐下吃吧。」

    謝長珩眼角的餘光往這邊掃了掃,繼而收回目光。

    上次見著初盈,她對自己有些怨氣還能理解,——畢竟本來是給弟弟說親,突然中間換了哥哥,擱誰身上都會有點不痛快。

    但是在自己的記憶裡,好像從小時候,初盈見著自己就冷冷的,以前以為她本來就是冷淡性子,現在看來……,卻又好像不是那麼回事。

    可是一個小姑娘,能對自己有什麼成見呢?未免太過荒謬。

    那麼,只有一種可能……

    謝長珩收回心思,繼續陪著長輩們閒聊了幾句,因為有初容等人在旁邊,外姓人不便久留,於是起身道:「後面還有花舟出來表演,伯母和妹妹們慢慢看。」側首對初慧欠身,「今兒打擾王妃,先告辭了。」

    初慧臉上是得宜的笑容,微微頷首。

    謝長珩走了幾步正要出去,突然回頭看向葉蘭舟,笑著問道:「蘭舟,要不要一起走?我邀了幾個朋友在一起,還備了上好的酒菜。」

    葉蘭舟一怔,側首看了看初盈,目光有些捨不得。可是自己來得時間不短,本是想多說幾句便走的,眼下被問起,若是再坐著不動,未免就有點死皮賴臉了。

    剛要起身,初盈便對他道:「急什麼?好歹把粽子吃完了。」

    葉蘭舟連連點頭,然後對謝長珩笑道:「謝大哥你先走,我等會兒再過來找你。」

    初盈看了看謝長珩,總覺得他彷彿有什麼深意似的,拉著蘭舟一起出去,不見得會有什麼好事,所以藉口打斷。

    不過謝長珩也沒有再勸說,而是笑了笑,便躬身告退出去。

    「真是個難得的孩子。」馬夫人等人一走,便連聲誇道:「長得好、脾氣也好,為人處事又大方又懂事,謝家怎麼就養出這麼好的兒子?可惜我兩個女兒都嫁了,不然做了女婿,那才是稱心如意的美事呢。」

    馬氏湊了個趣兒,「嫂嫂你便是心裡喜歡,也沒有機會了。」

    「不過說說罷了。」馬夫人聞言一笑,感慨道:「不知道哪家姑娘有福氣,能得這麼好的一個好夫婿。」

    宋氏陪著笑了笑,只是笑容裡有些不大自然。

    初盈則在微微出神,方才謝長珩的舉動似有深意,但是卻雲淡風輕,抓不住什麼清晰的東西。反正那人總是虛虛實實的,微微側首,不像蘭舟一眼便能看穿,這會兒正老老實實的吃粽子呢。

    葉蘭舟見她看著自己,趕忙嚥了,「怎麼了?」

    初盈見狀好笑道:「你慌什麼?當心被粽子噎著。」方才叫他留下來,只是不想讓他跟謝長珩一起走,其實並沒有話要說,因而道:「你慢慢吃,我跟大姐說話去了。」

    葉蘭舟有些小小失望,但也明白,兩個人不好單獨說太多的,慢吞吞吃了粽子,方才起身跟宋氏等人告辭。

    下了高台,才想起先前光顧著和初盈說話,忘記問謝家的地方了。

    「葉公子。」一個小廝跑了過來,陪著笑臉道:「我們家大爺讓小的在這兒等著,葉公子要是現在過去,小的給你帶路。」

    「呵,還是謝大哥想得周到。」葉蘭舟鬆了口氣,又回頭望了一眼,想起初盈先前淺笑薄嗔,心裡真是比吃了蜜棗還要甜。

    ******

    初芸一回去便「病」了。

    宋氏對於庶女的心思十分清楚,微微皺眉,「都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馬家難道還配不上她了?既不願意,那便說給容姐兒好了。」

    這種事初盈不方便插嘴,勸了母親幾句,說道:「我去讓人叫盧姨娘過來,娘慢慢的說。」出了叫了人,轉身回了自己的屋子。

    盧姨娘恭恭敬敬的進了門,垂手道:「太太。」

    宋氏便把馬家要聯姻的事說開了,問道:「我瞧著馬家那孩子還行,想把容姐兒許給他,特意叫你過來知會一聲。」

    盧姨娘笑道:「太太親自挑得人必是不錯的,二小姐可是有福了。」

    宋氏點了點頭,嘆道:「還是你最省心懂事。」想了想,又道:「你放心,給容姐兒的妝奩不會薄,一準兒辦得厚厚的。」

    「謝太太恩典。」盧姨娘趕忙跪了下去,磕了個頭,然後方才起身,「我這就去告訴二小姐,讓她往後都在屋子裡呆著,仔仔細細的繡嫁妝。」見宋氏應了,方才躬著身退了出去。

    初容得知自己要訂親,沒有太大反應,「嗯,知道了。」

    盧姨娘見她淡淡的,忙道:「二小姐,你可不能學得三小姐那樣輕狂,別人奉承幾句,就連自己的出身都忘了。」又道:「依我看,馬家的親事還是不錯的,雖說比前頭那家略不如,可是也不算差。」

    「姨娘。」初容反倒笑了,「我豈會那樣不知高低?況且母親先頭說了一門,為著人家去了外省給拒了,如今要是再挑三揀四,今後只怕連這個都不如。」

    盧姨娘嘆了口氣,「你明白就好。」繼而一笑,「太太答應了,會好好的給你辦嫁妝的,姨娘這裡也還有些體己銀子,回頭你一起拿上。」

    「姨娘你留著吧。」初容心裡一酸,「才幾個錢,平日裡自己也是要用的。」

    盧姨娘抹了抹淚,「只要你嫁得好,我便是吃齋如素也是情願的。」看了看側屋,「等你出閣以後,我只好好的看著那一個,不過三、四年的功夫,等她也嫁了人,我在這家就再沒有操心的事了。」

    且不說她們母女彼此互訴衷腸,初芸這邊卻是爭吵起來。

    陶姨娘一臉恨鐵不成鋼,嘮叨道:「三小姐,你這到底是怎麼了?好好的親事,就這麼拱手讓給了別人。」

    「好什麼?」初芸被她念叨的不耐煩,「庶女配庶子,也就比丫頭強那麼一點。」

    這話可是戳了陶姨娘的心窩子了,氣道:「丫頭怎麼了?沒有丫頭還沒有你呢!」上下打量了女兒一番,「你以為,出去做客時人家都拿你們一樣看待,心裡頭就不分嫡庶了嗎?你自己就是丫頭養的,瞧不起也沒用。」

    初芸「哇」的一聲哭開,因怕被正房那邊聽見,趕緊摀住嘴,抽抽搭搭道:「我是比不上四妹妹,可我好歹也是傅家的女兒,姨娘是丫頭,我爹總是正正經經的官身,哪裡就下賤了?」又道:「我大姐還是王妃呢,憑什麼就不能挑好一點的?」

    「你大姐……」陶姨娘被她氣得倒嗆,可又不能說初慧不是初芸的大姐,揉了揉胸口,「你大姐是王妃,可到底不是你姨娘肚子裡出來的,你怎麼就這麼……,不知天高地厚啊!」

    初芸早走了神,想起昨日龍舟賽看台上的情景,心中五味陳雜。

    原來自己看上的那個人,一直都是記掛著妹妹的,跟個小貓似的為著妹妹轉,妹妹說什麼他便應什麼,——就連吃個粽子,都要親手端了過去。

    還有那個謝家大公子,原來就是龍舟賽上叫眾人驚豔之人,不論人品、樣貌還是說話舉止,甚至舉手投足間的氣度,每一樣都叫人移不開目光。

    那些細微的東西瞞不過自己眼睛,他也是衝著妹妹去的。

    自己連一個都攀不上,妹妹卻是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根本沒放在心上,——自己求之不得,人家卻棄之如履。

    初芸心裡說不出的難受,只恨自己沒有托生在嫡母的肚子裡。

    有了謝長珩和葉蘭舟做對比,哪裡還看的上馬崢?謝長珩自然是不敢想,但是葉蘭舟呢?他家早就破落了,哥哥六品、弟弟七品,放在京城裡頭,簡直就是芝麻綠豆一般的小官兒。

    自己的祖父是權傾朝野的正二品中書令,父親是吏部侍郎,大姐是親王王妃,難道還攀不上一個葉家嗎?葉蘭舟討好妹妹,不就是為了和傅家聯姻嗎?可是妹妹是嫡母的心肝兒,怎麼可能捨得配給他家?

    初芸從頭到尾想了想,越發覺得自己還是有一線希望的。

微風(上)

初容的親事很快定了下來。

因為她今年就三月就十六歲了,實在拖不起。宋氏便沒有十分擺譜,在馬夫人第三次上門請求日子時,覺得女方家的面子擺得差不多,又兼馬氏在旁邊遊說,終於對庶女的婚事點了頭。

日子定在次年二月,這樣初容出閣的時候還是十六歲,正是適宜婚嫁的年紀,聽起來並不顯大,餘下的便是兩家準備聘禮、嫁妝。

初容是庶出,且盧姨娘是個丫頭出身的,嫁妝不會太多,壓箱底錢、家具衣物、田地房產等等,七七八八加一起,能掙個一千出頭就不算少了。

況且聘禮和嫁妝,兩者從來都是水漲船高的關係。

到時候馬家願意出多少聘禮,傅家再陪上差不多的嫁妝,這事兒得看菜下飯,想必馬夫人心裡早有個譜兒,操辦庶子婚事也是有限。

因此宋氏也不著急此事,只督促初容把嫁妝喜被等物繡好,自己則找了人開始打家具等大傢伙,至於銀兩、田產,到時候直接按數添上就是。

如此一來,倒也算是落定一樁大事。

初容本來就是安靜內斂的性子,定下親事以後,越發變得不愛出門,除了每天過來給嫡母請安,然後再去見一見祖母,其餘時間都是躲在自己屋裡。

初珍在盧姨娘的用心調教下,且這輩子不是嫡出,性格早就不是前世那樣,變得極為膽小敏感,初容不出門她也堅決不出門。

傅家四個小姐,彷彿突然間藏了起兩個來。

而初芸「病」了幾天,心裡清楚這回惹著嫡母不快了,便不如從前機靈嘴甜,每天都悶著頭繡屏風,似乎連說話的功夫都沒有。

初盈活了兩輩子,自然不會有什麼話題主動提起,初芸不愛說話,自己的耳根子越發清淨,出神的時間也就越來越多。

那天的龍舟賽上,那個始終帶著微笑面具的人出盡風頭。

烈日當空、碧空如洗,四周歡呼聲、吶喊聲還有陣陣鼓聲,聲聲入耳震天,他卻從容不迫傲立船頭,彷彿從天而降的一抹耀眼陽光。

可以不喜歡,那種光華璀璨卻叫人難以忘記。

初盈在心裡輕聲嘆氣,繼而往後回想,接著謝長珩過來送粽子,——這也好理解,他既然要做個好兒,當然要做足全套的。

說不定,母親的想法正在一點點被改變呢。

蘭舟是先頭就過來了的,兩人撞見本是意外,但是當時蘭舟坐在自己身邊,謝長珩不可能沒有一點想法。

他臨走前突然叫上蘭舟,到底有何用意?

初盈反覆回憶當時的每一句話,以及謝長珩的神色,心裡猛地「咯噔」一下,忽然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錯誤。

謝長珩的舉動是在試探,一定是的!

他故意當著自己的面,叫蘭舟走,以此來試探自己的反應,以便看清自己對蘭舟的態度。如果自己對蘭舟一點都不關心,完全無所謂,那麼蘭舟走與不走,自己都不會放在心上的。

可是自己開口阻攔了。

這便間接的說明,自己是關心蘭舟的、在意的,而不是兩個人碰巧坐在附近,還有蘭舟對自己毫無心機的表現,謝長珩一定看得出來!

四兩撥千斤,他幾句話便知道了想要的東西。

初盈深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睛揉了揉眉頭,眼前浮現出那張淡淡微笑的臉,有一種想一巴掌扇爛的衝動。

要說自己本身有多討厭謝長珩,那也沒有。

最初只是因為謝長瑜,所以才對謝家的人存了偏見,即便謝家打算換人,因為自己沒打算嫁過去,所以也只是惱一惱便過去了。

但自從謝長珩找上門來,自從他定下什麼兩年之約,以及龍舟賽上的事,越來越讓自己覺得不舒服,彷彿是一隻被盯住的獵物。

而且對方正在從容不迫的、悠閒的,慢慢編織一張大網。

你往東去,他便把線往東邊拋一點,你往西走,他就在西邊延長幾分,你要是敢伸手去撕破,好嘛……,一準兒得粘住了甩不開爪子。

怎麼會有這樣難纏的人?簡直……,不是人!

******

「唔……」謝長珩眉頭一皺,緩了緩氣,——剛才一個嘴裡吃著櫻桃,一個噴嚏要忍沒忍住,結果把櫻桃核給嚥了下去。

「大哥?」謝長瑜偏了頭,打量他,「你哪兒不舒服?」

「沒有。」

「那你剛才……」

謝長珩掃了弟弟一眼,繼續揀了一粒櫻桃往嘴裡放。

「大哥!」謝長瑜瞪大了眼睛,驚訝道:「你居然不吐核就嚥下去了!」想了想,一拍巴掌大笑,「不會是為了娶不到大嫂煩心,連吐核都忘了吧?」

謝長珩淡淡道:「你要是再這麼聒噪,和宜君表妹的親事就作罷。」

「……」謝長瑜的臉頓時變得慘白,呆了片刻,方才回神過來,「大哥你是開玩笑的,對不對?開玩笑的對吧?」

謝長珩繼續揀了一粒櫻桃吃,不答話。

謝長瑜心下慌了神,——他和蘇宜君還沒有訂親,母親又是勉強答應的,隨時都可能有變數,要是哥哥不支持自己,親事鐵定就黃了!趕緊賠罪道:「大哥是我錯了。」又連連保證,「我以後再也不說了,再也不敢了。」

謝長珩專心致志的看著櫻桃,似乎正在為哪一顆味道更好而猶豫,任憑弟弟在旁邊上串下跳,一律充耳不聞。

「我都已經認錯了,還不行嗎?」謝長瑜起身蹲在哥哥面前,苦苦央求半晌,想了想又道:「要不……,要不大哥你罰我好了。」

謝長珩終於挑好了一粒櫻桃,又紅又大,放進嘴裡嚼了嚼,斯文優雅的吐了核,繼續低頭挑著,彷彿吃得上了癮。

「大哥……」謝長瑜已經帶出哭腔,卻又不敢催促。

謝長珩接著吃了三、四粒,終於停下,轉過頭看向一臉憋屈的弟弟,悠悠問道:「那你說說,都錯在哪兒了?」

「我、我……」謝長瑜見哥哥終於搭理自己,心下稍微落定,在肚子裡搜腸刮肚的想詞,結巴道:「我……,我不該胡亂編派大哥,不該沒上沒下,沒有一點規距。」撓了撓頭,「總之……,都是兄弟錯了。」

謝長珩搖了搖頭,問道:「就這些嗎?」

「還有?」謝長瑜想不出來,又怕哥哥惱了,急急道:「兄弟愚鈍,大哥你給我指點出來,我全都改!你要我怎樣,我就怎樣!」

謝長珩一聲冷哼,豁然站了起來,居高臨下俯視著弟弟,冷冷道:「俗話說『長兄如父、長嫂如母』,我們父親去得早,你就更應該明白這個道理。」

「我……,我明白。」

「你明白什麼?」謝長珩臉色少有的嚴厲,「你在我跟前胡鬧也罷了,將來若是你大嫂進門,你也這麼不當一回事,那麼弟妹會怎麼想?下人們又會怎麼看?謝家好歹是名門之後,豈能連一點規矩都沒有?!」

謝長瑜不敢抬頭,被哥哥的氣勢壓得喘不過氣,「我、我沒想那麼多……」

「這種事還用想嗎?不是應該都記在心裡?!」

「是是是,以後兄弟全都記在心裡。」

謝長珩鳳目微微眯起,——蘇家的親事是自己抗住非議,為了弟弟才答應下來的,但是謝家的門,也不是表妹隨隨便便就能進的!

仗著弟弟喜歡她,就把弟弟唆使的團團轉,還躲在背後不肯出頭,以為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之所以遲遲沒有跟蘇家訂親,而是只透了個口信,就是要讓她懸心不安,要讓她在這漫長的等待中,把性子一點一點磨平!

若是她肯安安分分過日子便罷,若是亂動小心思,——自己可以抗住壓力讓弟弟娶她進門,一樣也可以把她掃出謝家。

至於弟弟……,因為前頭夭折了一個兄弟,母親不免有些嬌寵,有些毛病也該好好改一改了。

「大哥。」謝長瑜小心翼翼的,問道:「還有別的嗎?」

「等你什麼時候真的記住了,再和蘇家訂親。」謝長珩又恢復了平日的淡然,撩起袍子坐下,悠閒的躺在長椅裡面,輕聲道:「千萬別嘴上答應,將來遇事又給忘了。」

謝長瑜折騰出一身虛汗,喃喃點頭,「知道了,知道了。」

眼下夕陽西墜,最後一抹金燦燦的光彩漸漸淡去。

謝長珩早就吃夠了櫻桃,隨手捻起一粒,想起另外一個和兄弟差不多大的少年,不知道他此刻在做什麼?

「叮咚」一聲,櫻桃被扔進了旁邊的池塘裡。

******

葉蘭舟精神恍惚好幾天了。

那天離開初盈以後,跟著謝家小廝去了江邊另一處地方。

原本是極為平常的事,不過認識的人湊一起喝喝酒、說說話,席間說到謝長珩在龍舟上擊鼓一事,有人問道:「好端端的,怎麼想著去龍舟上擊鼓了?」

謝長珩淡淡道:「為博佳人一笑。」

眾人聞言都是好奇不已,紛紛追問:「哪位佳人?」

謝長珩笑而不答,迎著清涼如水的江風吹了半晌,方才轉過頭,淡笑道:「佳人芳名豈能隨意告知?」頓了頓,「蘭舟,你可不能說出來。」

自己認識的佳人?並且知情?

葉蘭舟當時一頭霧水,想了又想,自己和他同時認識的女子,便是謝家和傅家的姑娘們。謝長珩看上的人,當然不可能是謝家的姑娘,而傅家……,嫡出的只有初盈尚未出閣!

他……,他說的佳人是初盈!

難怪剛才謝長珩會專門過去送粽子,還陪著長輩們,說了那麼久的家常話,——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葉蘭舟明白自己和謝長珩的差距,跟傅家的交情,自身的條件,不論哪一樣都比不上、爭不過,心中只覺駭浪驚天!

原本以為初盈年紀好小,自己還可以在官場上努力兩、三年,或許哥哥也能再升一升,——雖說和傅家還是很有差距,但總會比現在好一點。

可是眼下……

以謝長珩的年紀,肯定不會拖沓到幾年後再成親,或許……,今年就會定下?又或者已經訂親了?!繼而搖搖頭,沒有、沒有……,訂親這麼大的事,不可能沒有一點消息傳出來。

但是現在自己該怎麼辦?已經等不起了。

如果謝長珩上門提親,憑著謝家的根基,還有他嫡長子的身份,以及傅家和謝家多年的交情,傅家一定會答應吧?

一想到這兒,葉蘭舟心裡就難受得不行。

他有些慌了神,心煩意亂自己嚇了自己幾天後,終於再也坐不住,鼓起勇氣找到母親,咬了咬牙,「娘……,我想成親。」

「你想成親?」葉夫人先是一怔,繼而忍不住又笑又氣,「從來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哪有巴巴的自己跑來說?」

葉蘭舟心思翻滾不定,小聲道:「娘……」

「行了、行了,知道了。」葉夫人拉著小兒子在身邊坐下,笑了笑,「照說你這個年紀也該議親了,只是我想著你才考了功名,又得了官職,總得等個半年定定性,免得一娶媳婦就荒廢了。」

葉蘭舟心中著急,可是又找不到話來打斷母親的嘮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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