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
刑部大牢裡的食宿條件與犯人的罪刑輕重基本成反比。比如像紀離憂這樣的重犯,住帶床的囚房,吃的伙食,連身上穿的囚服都比一般犯人的布料好,淺灰色的厚實囚服上雖同樣印著大大的“囚”字,他穿著卻像是個被奸臣所害的傲骨不屈的讀書人。
當然,這只是假像。
這是一個被皇上親自下旨批捕的人,對他的審問是越過刑部任何官員的,直接由大內密探們來負責。
所以對那些拿著聖旨出入此處的人,獄吏們也見怪不怪了。不過今兒來的這位聖使有點特別——長得忒好看,爺們兒見了難免嫉妒,因為大姑娘都被這種小白臉勾跑了。
不過識貨的人從他的腳步上來判斷,這個人的身手應該不錯。
長得好看又會武功,實在是太討厭了,
紀無咎在獄吏羡慕嫉妒恨的目光中走入囚房。他看到紀離憂身上戴著手銬和腳銬,吃了幾日牢飯,這個人倒是一點沒瘦,只是幾日不刮的鬍子生出一層青茬,覆在臉上,添了幾絲狼狽。
紀離憂見到他,冷冷一笑,“要殺要剮隨你便,審問就免了罷。”
紀無咎也沒打算問他什麼。柏建成那一撥亂黨已經被他捉得差不多了,紀離憂身邊的心腹也已經抓了。主犯落網,有一兩個漏網之魚他不在乎,反正沒了紀離憂,那些人以後也再無謀反的由頭。
紀無咎看著紀離憂,歎了口氣說道,“其實你可以不用死的。”
紀離憂冷哼。
“不管你信不信,朕初一聽說自己還有個哥哥在世時,是有幾分欣喜的。紀氏一族本來就血脈薄弱,你雖然謀奪皇位,朕卻也並未打算要你性命。只是你千不該萬不該,不該為一己之私而製造洪水,幾萬條人命葬送在你手裡,朕就算想赦免你,只怕天下人也不答應。”
“你是紀無咎,你自然可以站在這裡指責我濫殺無辜,”紀離憂低頭輕笑,“你什麼都有,而我卻一無所有。我不在乎別人的生死,因為無人在乎我的生死。每個人都想成為紀無咎,但有人生下來就是紀離憂。”
紀無咎其實有些明白紀離憂為何會這樣想這樣做。這個人的所有感情在三歲時就已經被扼殺,之後他在仇恨中活了二十幾年,如今眼中除了皇位與報仇,再無其他。為了得到皇位,別說殺幾萬人,就是殺十幾萬、幾十萬,他恐怕也是眼睛都不帶眨一下的。
紀無咎也就不想在他臨死之前勸服他什麼了,只是說道,“你還有什麼心願未了嗎?”
“有,”紀離憂答道,“看在我們身上流著一樣的血的份兒上,你可否答應我一個請求。”
“什麼?”
“讓我死在葉蓁蓁手上吧。”
紀無咎突然想起一件事。那天紀離憂持劍砍向葉蓁蓁,本可以傷到她,卻在中途急停,扔了劍任她襲擊,放棄了自己最後的機會。
“你喜歡她。”紀無咎很不願意承認這件事實。
紀離憂的唇角漾起溫柔的笑,“那當然,她那麼討人喜歡。”
紀無咎覺得他那笑容很礙眼,於是他皺眉說道,“蓁蓁如今懷有身孕,只怕不便行此血腥之事。”
“懷孕了?”紀離憂有些意外,“真是可惜了,我竟然沒發現。”
紀無咎看著他邪氣中帶著些陰狠的笑容,不免有些後怕,“所以,朕可以讓你死個痛快,但是蓁蓁就不用牽扯進來了。”
“不一定,你還是問一問她吧,她好像特別想親手殺了我。”
***
紀無咎猶豫著,終於還是把紀離憂的事情跟葉蓁蓁說了。葉蓁蓁果然點頭說道,“殺他是替天行道,我也算為我的孩子積德了。”
葉蓁蓁恨紀離憂。這個人害死那麼多人,差一點害死紀無咎,還綁架她,非禮她……她很想親手了結紀離憂的性命。
於是她提著劍去了刑部大牢。紀無咎因不放心,命人把紀離憂渾身纏了鎖鏈,幾乎把他包成個粽子。葉蓁蓁去了只需要戳他一劍就算達成目標。
紀離憂看到葉蓁蓁,微微一笑笑容有些落寞與哀傷。他說道,“你來了。”
葉蓁蓁本以為自己只需要上前捅一下就好,但是看到他那樣的笑容,她的腳步竟然停下來,皺著眉說道,“你這又是何必。”
紀離憂平靜地看著她,問道,“蓁妹妹,如果我沒有害死那麼多人,你會喜歡我嗎?”
“我是有婦之夫。”
“如果……我先遇到你呢?”
葉蓁蓁想了一下,答道,“我們大概會成為朋友吧。”
“只是朋友啊,”他低頭自嘲地笑了笑,突然抬頭認真地看著她,“我有一事要向你解釋,倘若你一直誤會,我恐怕會死不瞑目。”
“什麼?”
“我那天,不會真的殺死你。”
“是,你把繩子砍了,我只會摔死。”
“不是,”他搖頭道,“我在崖壁上佈置好了,身上帶了機關繩,到時候我與你一起下墜,卡在峭壁之上,便可逃生。”
葉蓁蓁點頭道,“好計。”
“謬贊。好了,我沒什麼要說的了,你動手吧。”他說著,閉上了眼睛。
葉蓁蓁持劍走上前,她舉起劍時,手臂竟抖個不停。末了,她的劍尖停在他的胸口處,猶豫半晌,終於用力向前一捅。
紀離憂吃痛,突然雙目大睜。
葉蓁蓁慌忙撒開劍,後退了兩步。
他的嘴角溢出一絲鮮血,朝她苦澀一笑,說道,“蓁妹妹,我錯了。”
葉蓁蓁呆呆地看著他。
“其實我一直在錯。我以為我最想得到的是皇位,其實不是。我以為我死在你手裡會安心,其實也不是,”他自顧自地說道,因為生氣的流失,他的聲音漸漸弱下去,“蓁妹妹,我此生從未如此難過。”
葉蓁蓁不知該如何回答,她心中竟也湧起一陣難過,心口隱隱發疼。
他又說道,“我知道你恨我,如果我告訴你一件關乎紀無咎生死的事情,你會原諒我嗎?”
葉蓁蓁一聽這話,急問道,“什麼事?!”
他卻又問了一遍,“你會原諒我嗎?”
“我會!你快告訴我!”
他笑了笑,答道,“我與柏香如最初的計畫並非像現在這樣。一開始我們的打算是,我得到皇位,她得到紀無咎。但是後來,她入宮之後,便改了想法,她想讓紀無咎繼續當皇帝,而她自己,則要登上後位。”
葉蓁蓁有些奇怪,“她得到紀無咎?她拿什麼得到紀無咎?”
“她能控制紀無咎。”
“怎麼控制?喂,她怎麼控制紀無咎?紀離憂你說話……”
紀離憂再也沒說話。他垂著頭,死在一堆冰涼的鐵鍊之中,體溫被這些鐵鍊吸噬,身體很快變得冷硬。
他的死狀安寧,嘴角帶笑。
離憂離憂,一生未離憂苦。這名字,倒像是一個反方向的詛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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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蓁蓁不知道該不該相信紀離憂死前說的話。她總覺得這種事情聽起來有點難以想像,紀無咎怎麼會被人控制呢,這不會是紀離憂臨死前故布疑陣,好讓他們活著的不得安寧吧,
於是她只好把這話轉述給了當事人,問紀無咎有沒有覺得哪裡不正常。
紀無咎很不屑地搖了搖頭,沒有。
其實是有,很不正常。
他這幾天總覺得心神不寧,好像一定要做什麼事,有時候會不由自主地向一個方向走,走著走著就會驚覺,發現自己好像正在去往芭蕉閣的路上。
芭蕉閣有什麼,柏香如。
紀無咎有點鬧不明白,他就算再傻,也知道舊情複燃該是個什麼感覺。他現在對柏香如絕沒有什麼癡念,就算往日還剩下點情分,在得知她爹謀反之後,也完全沒了。
那麼現在自己總管不住腿要去見她,算怎麼回事?
本來紀無咎就覺得有問題,但事情沒弄清楚之前不願輕舉妄動,現在葉蓁蓁與他說了此事,他更加確定柏香如在搞什麼鬼,乾脆去了芭蕉閣,親自問一問她。
柏香如見到紀無咎,倒是一點也不意外,嫣然一笑道,“皇上,您終於來了。”
紀無咎也不和她廢話,“你到底對朕做了什麼?”
柏香如抬頭笑看他,眼神兒有點瘋狂,“皇上,您聽說過桃花蠱嗎?”
紀無咎臉色陰沉,“你對朕用蠱?”
柏香如笑得淒涼,“我也不想,是你逼我的。”
“不可理喻!”紀無咎丟下這幾個字,抬腳要走。
柏香如卻在他身後高聲說道,“你不愛我,你就會死。”
他回過頭,冷冷說道,“我就算死,也不會愛你。”
“為什麼!你明明是愛我的,我們以前……”
“柏香如,”他打斷她,“朕此生只愛過一個人,以後也只會愛她,”他平靜地看著她,“你大概是誤會了。朕幸過的女人很多,哪有心思個個去愛。”
“那麼葉蓁蓁呢?”
他皺眉,“你該叫她皇后。”
“為什麼是她?為什麼偏偏待她不一樣?”她不甘心地步步逼問。
“如果一定要說理由,朕可以說出很多,但那些都不重要。香如,朕念你只是一時糊塗,只要你給朕解了這莫名其妙的蠱,朕可以不深究此事。”
“我到底哪一點不如她!”
他的臉色陰冷,“你哪一點都不如她。”
“……”
交涉不歡而散,紀無咎回到乾清宮,立即宣來了鐵太醫。
鐵太醫仔細給他診了脈,得出的結論是心血虛弱。這一般是身體先天不足或是得了什麼大病的人才會出現的症狀,並不會突然降臨到一個健康人的身上。所以鐵太醫有些奇怪,斟酌了一下,還是給紀無咎解釋了,同時詢問他是否受了傷或者吃過什麼異常的東西。
紀無咎一一搖頭。
鐵太醫一時想不通,因此也不敢隨便用藥,只開了個補血的方子讓他先吃著。幸好皇上脾氣還挺鎮定,沒有治他診治不力之罪,鐵太醫默默擦汗。
鐵太醫退下後,紀無咎宣進了密探,讓他們出宮尋找精通蠱術的人。
在此之前,紀無咎看來,蠱這個東西,一直只是存在於傳說之中,偶有史料記載,也總是跟懸而未決的秘案聯繫在一起,看起來更加玄虛。他認為,一件東西之所以玄虛,是因為它本身立不住腳,就像鬼神,每個人都在談論,但是沒有人見過,不足為信。
所以他一直是把蠱術當作騙人的小把戲的。
卻沒想到自己竟然有親身體驗的一天。
紀無咎到現在也並沒有全信,卻也不能不信。他是一個很少失控的人,即便有,也是情緒積累到頂點不得不爆發。他從沒遇到過眼前這種,身體失去控制而他竟然還茫然無知,就好像身上被纏了線,行動完全受人指引。雖然僅僅是一小會兒他就能反應過來,但這已經足以讓他坐立難安。他的性格不允許他受人脅迫,更何況是這種完全把他當作傀儡的行徑。
密探趙致誠第二天給紀無咎帶回來一個人。在介紹這個人之前,他告訴紀無咎,真正精通蠱術的是蠱苗,這種人分佈在黔南地區,鮮少出山與漢人來往,他現在只帶來一個懂蠱術的苗人先給皇上用著,之後立刻親自帶人去黔南找蠱師。
眼下帶來的這個人叫達興,三十歲出頭,是個漢化的苗人。達興十幾歲之前生活在苗人部落裡,後來被一個誤闖深山的漢族妹子拐出來,現在在京城裡開了一家武館。此人個性率真憨直,也不怯官,聽說見皇帝,十分興奮。趙致誠怕他口誤招來禍事,千叮嚀萬囑咐他對皇帝說話不能像平時那樣直直咧咧的。
紀無咎於是把達興傳上來,摒退眾人,問他道,“你可否能看出朕中了何蠱?”
達興果然把紀無咎端詳了一遍,拱手答道,“皇上,草民看不出來。”
紀無咎心裡一松,卻又有些不解,難道柏香如在騙她?
此時,達興又說道,“草民學藝不精,請皇上具體說一說您的症狀,我才好判斷。”
紀無咎只好把自己近來的一些情況如實與他說了。
聽罷,他答道,“如此看來,應是中了桃花蠱。”
紀無咎心中一沉,“你有幾成把握?”
達興沉吟一會兒,問道,“請問皇上,對於您一直不自覺想尋的那個人,您與她是否交合過?”
“……沒有。”
“那麼皇上,若是需要進一步確認您是否中蠱,我還需要做一件事情,大概會傷到您的龍體。”
紀無咎聽過他的要求之後,讓人取來一根銀針。
達興捏著銀針在紀無咎的郤門穴附近刺了一下,立刻有血點冒出,血色深紅,透著一層烏黑。
紀無咎皺了皺眉。
達興把銀針放回到託盤中,繼續說道,“這是蠱毒發作的症狀。蠱毒不同於一般的毒,太醫是診不出來的。如果太醫給您號脈,大概能看出是心血弱,因為桃花蠱以心血為食,長此以往下去,皇上您的性命不保。”
紀無咎此時已經完全信了。他問道,“此蠱可有破解之法?”
“有,只要您和下蠱的那個人相愛一生,永不變心即可。這個蠱會指引您去找她。”
“除此之外呢?”
“由下蠱的人親自解蠱,但是桃花蠱不同於別的蠱,解蠱之後,下蠱之人會遭到反噬死亡。所以解蠱相當於自殺。”
沒有人會自殺,這個方法其實不算個方法。
紀無咎的眉頭皺得更深,“真的沒有別的方法了?”
他搖了搖頭。
紀無咎又說道,“你先給朕講一講,蠱到底是什麼東西。”
達興答道,“許多中原人都覺得蠱是無稽之談,其實蠱和毒差不多,只不過蠱是活的,進入人的身體之後也是活的。中原人的‘蠱’字從字面上看是器皿裡養的蟲子,大概就是這個意思。但是蟲子的種類有很多,養蟲子的方法也千奇百怪,所以即便是同一種蠱,不同的人養出來的,其破解的方法也不一樣。桃花蠱的名字好聽,但其實是一種比較狠毒的蠱。中蠱人受到蠱蟲的控制,會主動找到下蠱的人並與之交合。因為人的心神被蠱蟲控制了,所以並非真的相愛,只是需要這兩個人一直在一起,不能再和別人有染。倘若不然,蠱毒發作,背叛的那個人就會死。”
紀無咎聽罷,無力地搖了搖頭,“好荒唐的東西。”
達興有些奇怪地看著他,“皇上,其實我很好奇。中桃花蠱的人一般都會落進這個套裡,幾乎沒有例外。我聽您方才所說,似乎被下蠱已經有些日子,但一直沒有去找她?”
“朕有相愛之人。”
達興欽佩地看著他,“真是……不容易。”
紀無咎理解他的意思。皇帝這兩個字和佳麗三千之類的詞是綁在一起的,帝王之家談真愛,確實讓人驚訝。
這時,達興又說道,“您一定很愛她。”
是啊。她大概是他的全部吧。
“不止如此,您應該還是一個意志異常堅定的人。您能控制自己的心神,不被蠱惑。”
紀無咎苦笑,“只是現在。”不知道以後會怎樣。實在不行,讓蓁蓁在他脖子上綁條繩吧,一天十二個時辰抓在她手裡。想到那個畫面,他沉重的心情輕快了一些。
達興皺眉看著他,“可是現在您的蠱毒已經發作了,如果您一直不去找那個人,到頭來還是會死。”
“朕死也不會去找她。一定會有別的辦法,”說到這裡,紀無咎有些疑惑,“她不是苗人,又怎麼會蠱術呢?”
達興答道,“大概是和苗人學的吧。但是苗人的蠱術基本不外傳,不知道她是用了什麼方法。”
紀無咎沉思了一下,最後沖達興說道,“你今日為朕解惑,幫了大忙,朕要好生謝你。你有什麼想要的東西,或是想做的事?”
達興撓了撓頭,笑道,“我娘子說了,能給皇上辦事是我的福分,叫我不要和您討賞賜。”
紀無咎淡淡一笑,“你夫人倒是一個有趣的人。朕既然說賞,你只拿著便是,回去夫人若是責備,你就說這是聖旨,聖旨不能違抗。”
達興點了點頭,“皇上都這樣說了,那我就不客氣了。跟您說實話,我最大的願望是讓夫人見一見您,她很好奇您長什麼樣。”
紀無咎於是豪爽地說道,“下次你帶她進宮來,朕讓她隨便看。”
“多謝皇上!那個……皇后能看嗎?”
“……能。”
“太好了!其實我娘子最想看的是皇后。”
……所以他這當皇帝的只是贈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