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1234
發新話題
打印

[玄幻奇幻] 風姿物語前傳和外傳 作者:羅森 (已完成)

嗚雷篇 第十七章


  艾爾鐵諾歷五六五年十二月二十三日阿朗巴特山

  阿朗巴特山方圓數千里內的區域,隨著第三面水晶牆的完全開啟,大量濃縮的天地元氣一次洩出,超過空間負荷,立即引發更強烈的自然劇變。

  一直在持續的地震,強度再度增幅。在長時間的地表晃動後,許多峰嶺崩塌,大量土石凌空砸下,包括人類在內的眾多生物,走避不及,當場慘遭活埋。

  更有甚者,從幾處山脊被撕裂的地縫中,熾熱岩漿開始噴發,如山洪般的速度,頃刻間由山巔席捲大地,草木成灰,爆炎如雨,高熱熔山石將所經之處化為煉獄景觀。

  可憐遠近市鎮的百姓,見著這幕奇禍,驚得魂飛天外,什麼也不顧地帶著家人逃命,卻仍不及熔岩流速,連人帶所有建築,齊在高熱中化為灰飛。

  地牢裡,韓特只隱約感到外面世界發生變化,但一幕幕慘烈畫面,卻清晰地呈現在赤先生腦海,歷歷在目。

  赤先生道:「沒有時間了,必須要在事情不可收拾以前,關閉地窟。」

  韓特也知事情嚴重,問道:「可是,要怎麼把門關上呢?總不會硬推吧!還有小白,他不會笨到讓我們去關門的。」

  「水晶封印是神話時代的遺產,要開啟絕不容易,但黃金像加上這裡的一個裝置,就是開啟它的鑰匙。四大黃金像傳年久遠,早已損毀,而現在的這一尊,是隆。貝多芬的巧手仿製。白小子是用它開啟了這裡的解封裝置,再另外利用儀器,把釋出的天地元氣盡可能吸收,轉送到他體內。」赤先生道:「現在情形危急,我們只要能進機關室,把那開啟裝置,連帶吸收儀器全都破壞,水晶封印自然會回復原狀。」

  韓特來不及關心,為何老人知道的如此詳盡,逕自問道:「破壞機器的事,我可去做,但如果遇上小白,那該怎麼辦?」

  「雖然天地元氣大量釋出,但白小子並不懂得使用操控,充其量不過是個內力暴強的半調子天位,並不具有質方面的壓制性,要不是白家無相訣能模擬天心意識,換做別人,早就已爆體身亡了。」赤先生思索道:「你那式鳴雷斷空,通天取電,威力不凡,當有一拼之力……」

  「不能用了,這鬼地方真邪門,佈滿了阻隔雷電的結界,劍裡的法咒不能引電,我根本……」

  「唉!年紀大了怕被雷劈,自然會多點防範的。」赤先生道:「無妨,太古魔道的操作至理:自動不行改手動,我現在傳你一套口訣,你依法而施,自然能召來雷電,接下來就一切照舊。你聽著,口訣是……」

  赤先生念過兩遍,確認韓特記憶無誤,道:「這『五雷正天心訣』,是白鹿洞秘傳的祈雨術,引電只是副作用,但正因如此,不受結界影響。你用鳴雷斷空突襲,阻他一阻,立即要跑去破壞機關,只要時間差配合得當,這計畫就有八成勝算。」

  「方法聽起來滿像回事的,可是怎麼只有我一個人在賣命,你們兩個在這乘涼!」

  「不然倒過來,你進來蹲苦窯,我和愛菱丫頭出去圍毆白小子,你認為成功率會高一點嗎?」

  韓特頹喪道:「算我沒問吧!老頭,等到這件事情了後,你別給我偷跑,我有很多疑問要逼供你。告訴我機關室的位置吧!我還要從這裡挖過去,累死了……」

  「從你的位置往西北西挖八尺,會接通一條逃生密道,往空氣流動強的方向走,看到一扇門,開門密碼是四五八二一,出門位置是十三儲藏室,出去左轉直走,如果沒被白小子攔下,就到機關所在的主控室了。」

  「太扯了吧!老頭,情報哪有靈通成這樣的?」韓特失聲叫道:「這基地你家蓋的啊!

  怎麼連逃生密道都知道!「

  「呵呵,就當作老人的智慧吧,解釋起來太麻煩了,別忘了,當初我就說過,我對阿朗巴特山的環境很熟啊!」赤先生道:「快去吧!要是連第二道水晶封印都被開啟,你的鳴雷斷空就沒有牽制力了。」

  韓特再不答話,回身以劍掘石,再幹起地底鼴鼠的工作。

  當聽見接通密道的金屬聲,老人轉頭對愛菱道:「好了,丫頭,我們也該想辦法出去了。」

  「出去?」愛菱被老人說的一堆東西弄得昏頭,現在被叫到,忙道:「我們都不會武功,怎麼出去?而且老爺爺說過,這裡的牆壁超硬的。」

  「哈哈!牆是很硬,但門板可就不是了。而且,會武功有會武功的辦法,至於學太古魔道的,當然有太古魔道的辦法。」

  「什麼辦法?」

  「爆破!」

  愛菱不敢置信地瞪大眼,之後,她依照老人的指示,費盡力氣撬開地磚,果然在暗格裡發現一些雜七雜八的組合物。

  那都是一些稀奇古怪的心零件,愛菱曾在學得太古魔道技術的那本手札中看過,但並不知道確切用途。

  老人喘著氣,一步一步指點,儘管工具缺乏,但還是拆卸下來,重新組合出一個外型怪異的金屬物。

  「真奇怪,為什麼監牢的地板下會裝炸彈?」

  「附近幾間牢房,是用來囚禁力量強大的改造魔獸,安全起見,地板下引爆的時候就很悲慘了。」

  「建這個基地的是個殺人魔嗎?」

  「這基地是阿朗巴特山附近遺跡裡最古老的一座。始建者不明,建造的理由多半是為了保護地窟封印。但後來被挖掘發現,一直到再封閉為止,連續四次的改建工程,你父親都有參與,有什麼疑問,就回家問老爹吧!」

  地底埋藏機關,一發現不對,立即啟動,消滅實驗體,防止它竄出後造成傷害。幸好華丫頭把我們關在這裡,倘若是另外幾間,地下裝的是腐蝕酸液。

  「老爺爺,等到事情了結,韓特先生對您逼供的時候,我一定要在旁邊全程收聽。」

  老人微微一笑,示意愛菱將火藥減量,計算好位置,放在門邊,兩人再躲到角落。

  一聲轟響,金屬牢門應聲而倒。

  從逃生密道中穿出,韓特拔足狂奔,希望能搶先一步進主控室,破壞機關。

  可想歸想,心下也明白這機會實在不高。白飛的無相訣,平常就可以很輕易掃瞄出周圍敵人的存在,現下功力大進,要發現自己動向實在易如反掌,以他智慧與能力,自然會搶先截住。

  在腦中默誦「五雷正天心訣」,韓特不禁想起了赤先生。那老頭事事透著古怪,雖說青樓中人多半如此,但詭異成這麼離譜的,還真是頭次碰到。

  回想起這一路上的相處,自己的觀察與試探,那老人顯然不會武功。然而,他卻精曉上乘武功的奧秘,能背後指引眾人擊退嚴正,更助己躍升至地界頂峰的境界。

  如此神乎其技的手段,事後回想,簡直是匪夷所思。而他對這座遺跡的一切,又是那麼地熟悉,彷彿早就來過。這該是不可能的事,因為自從千年前,黃金像轉交給大雪山之後,此處再也沒有重開,倘若他真的在對山之前就到過此處,那這老人豈非已有千歲壽命?

  「我的天,那他不是比嚴老兒還老得多…!」韓特低聲說著,驚訝於自己的發現。而當他再要深想,前方氣流的改變,驚醒了他。

  雖然來勢甚緩,但的確有樣東西撲面射來,韓特心中一凜,預備閃躲,但當發現那是只杯子時,他舉手接下。

  杯中液體晃動,香氣撲鼻,竟是杯上品佳釀。

  「怎麼了,小白,這是比照斷頭雞的特殊伙食嗎?」

  「見笑了,吾友,只是慰勞你無意義辛勞的一點水酒。」白飛從走道轉彎處現身,手裡也拿著一隻酒杯,緩緩道:「戰力懸殊,無論你有何打算,最後終歸失敗,在我等一下讓你不能動彈之前,先喝杯東西慰勞彼此一下。」

  韓特瞧著酒杯,並不言語。

  「咦?你不想喝,莫非是不相信我嗎?」

  「我應該相信你嗎?」

  「呵,倒也是啊……」

  「如果你的最終目的只是要我不能動彈,與其交手浪費力氣,下藥迷倒我反而省事多了。鬼婆現在站你那邊,天曉得你會不會往杯裡下迷藥,等我倒地時笑我沒腦子。」

  「啊!這一著我倒沒想到……呵呵,不過,如果要下藥,我寧願下在杯子外頭,更穩當一點。」

  一聲脆響,雙方在飲盡杯中物後,擲去杯子,向對方奔去。

  劍氣與掌風同時響起,碰撞激盪的威力,往兩邊掃去,附近十來盞燈光應聲而破,讓這截走道陷入一片黑暗。

  韓特功力遠遠不及,一下對撞,便被狂濤般的掌力擊得飛起,百忙中使個千斤墜,在地上跌成滾地葫蘆,才勉強卸去掌力。

  (小白功力強成這樣,硬碰硬穩死的,只有和他斗巧、斗速度了!)

  韓特轉念一想,在這狹長通道,什麼身法、快劍都施展不開,更別談使用五雷正天心訣。橫豎是闖不過去,那不如將人引到寬敞之所,於己有利。

  又是兩記重掌背後襲來,韓特猛吸一口氣,連起傳自麥第奇象的護體金絕,強受兩掌,借勁飛返,在通道中拔腿狂奔,嘴裡則悄悄地念起五雷正天心訣。

  在兩人所看不見的上空,烏雲也迅速地聚合過來。

  在韓特狂奔,白飛直追的不久後,失去燈光而黑黜黜的通道中,響起了小小的奔跑聲。

  藉由爆破,一老一少順利逃獄,成了韓特一方的生力軍。

  赤先生指示愛菱,在韓特引開白飛之後,由她負責破壞機關,但是,用膝蓋想也知道,白飛怎可能讓主控室放空城,華扁鵲定然守在裡頭。

  「老爺爺,你有什麼好辦法嗎?我根本打不過華姊姊,要怎麼闖過她去破壞機關呢?」

  想不出辦法,愛菱卻相信,老人一定有能力在困境中創造奇跡,因為這一路以來都是這樣子的。

  可惜,這次老人要讓她失望了。

  赤先生拉開衣襟,內裡有些傷口由於適才連番動作,又滲起血來。

  「丫頭,這次要放你單飛了。入學以來,你也學了不少東西,現在就是考驗你一路上所學的時候了。」

  「可是,那都是因為有老爺爺在旁邊,我才能做到的,現在我一個人,事情又那麼重要,我……」

  「這不是一心想自立的女孩該說的話喔!」赤先生微笑道:「奇跡這種東西,向來都會出現在努力的人身上。而你,雖然有點愣頭愣腦,卻絕對是個努力的笨丫頭。相信你自己吧!不管遇到什麼,只要堅持下去,倒了再起來,奇跡就會發生的。」

  「奇跡的發生也要有憑據啊!我又沒有韓特先生的武功,用什麼去和華姊姊對抗呢?」

  「韓特有他在武功上的成就,你也有你在太古魔道上的成績啊!」

  「可是,太古魔道要有工具,我手邊什麼都沒有,也來不及作……」

  「那就去想最適合你,又不必用工具的方法啊!」

  對這番話抱著懷疑,但最後愛菱也只能把它當成老人的錦囊妙計,因為看著老人的傷口,她實在不忍心再勞動他了。所以,愛菱匆匆忙趴在滿是爆破碎片的地上,找根鐵條當武器,預備硬闖主控室。

  赤先生似乎也沒有閒著的打算,他拿了根鐵條當枴杖,打算去到韓特那邊,希望能給點幫助。在愛菱勸阻無效後,兩人分道而行。

  不完全天位對上地界頂峰;華扁鵲對上愛菱,不管怎樣評估,愛菱這邊要獲勝實在需要奇跡。而當她氣喘心跳跑到主控室前,門半遮半掩著,奇跡發生的第一希望:沒人在裡頭,已經徹底破碎。

  「丫頭,兩個選擇:乖乖進來陪我喝一晚上茶,或是讓我揍到你三天不能起身。」

  以發言人的個性而論,這已經最高度的友誼表示,這樣的溫和妥協,傳回大雪山,將讓眾多師生詫異不已。

  不過,愛菱顯然也沒有被這溫情所感動,她揚高鐵棒像只初生的小獅子,大聲吆喝,雄赳赳地往主控室衝去。

  韓特正跑得上氣不接下氣,這樣力竭汗喘的理由,並非是因為沒命狂奔,而是在連續挨了多記劈空掌之後,險些當場吐血的緣故。

  之所以還撐得下去,除了白飛未下重手,護體金絕則是最大的理由。

  這套麥第奇家的鎮派絕學,韓特習來相當僥倖。

  當他憑著天亟劍法,在江湖上薄有名氣後,麥第奇家不知怎地,探得劍法的最後一式,有汲電傷敵的威能,於是派出使者,多次秘密相邀,希望能探知此招奧秘。

  韓特個性侶傲不羈,雖然出道不久,武功未成,卻不肯與之妥協,雙方因此惡鬥數次,由於對方勢大,每次都是在劇戰後行險使詐,僥倖脫身。智勇雙全的表現,引起了麥第奇家主旭烈兀的高度重視,於是,在摸準了韓特個性之後,旭烈兀親自出馬,除了付出重金,更許諾以七神絕之一,來交換劍招奧秘。

  事出突然,韓特大有戒心,但身為當今世上四大公子之一家主人的旭烈兀,展現不凡的氣量,主動將一切坦然相告。

  原來,自上任家主忽必烈身亡,麥第奇家的一些絕頂武學也宣告失傳,睥世七神絕的秘笈雖有傳下,但內裡最重要的紫電神功卻殘缺不全,旭烈兀天資縱高,亦受此累無法將七神絕的威力推至顛峰,此次聽說韓特有一奇門劍招,能招納雷電,便亟欲一觀,希望能藉此他山之石,補齊紫電功殘訣。

  從結果來看,旭烈兀當然是虧了老本。因為「鳴雷斷空」一式的取電,全憑神劍中的遠古法契,與絕世高手的破空攝雷有所不同,韓特當時也因功力所限,無法實際試演,僅是口頭空述,對旭烈兀幫助不大。但最後,旭烈兀仍將承諾過的金額和金絕秘笈相贈,除了守信,意欲籠絡人才的企圖更是明顯。

  韓特拿人錢財從不手軟,唯獨此次有些猶豫,因為這人情債著實代價不輕。但再三衡量這份可能成為壓箱底功夫的價值,外加也有心與此人結納,終於收下此份重酬,一直暗中苦練,但礙於功力低微不能配合,施展不出,卻哪想到,果然在此次事件中產生奇用,成了救命的壓箱寶。

  (自忽必烈以來,睥世金絕號稱當世護體神功硬度第一,尤勝石家的大地金剛身,果然名不虛傳,要不是有這身硬東西護著,早給小白打成蟑螂干了。)

  他左奔右闖,想找一處空曠所在,哪知忙中有錯,兼之不熟路徑,竟是老大時間不能如願,好在白飛也有意遠離主控室動手,不然現在力道稍使大點,就破壞嚴重,韓特又詭計多端,倘若給他引得親手毀了機關,那可悔不當初。

  「韓特,別再跑了!」為恐夜長夢多,白飛腳下一蹬,潛勁迅速趕到韓特前頭,由地面爆開,同時一道掌勁狙擊他後心。

  前無去路,追兵又至,韓特百忙間瞥見右前方隱有光亮,再硬受一擊,竄往其中,落地時全身筋骨奇痛,險些全散了開來,睜眼一看,心中微詫,竟是回到了一切起源的那個密室,盡頭的水晶牆,盛放光芒一下閃過一下。

  「很好,在這地方解決最好。」白飛出現在門口,立刻堵住退路,「這次你是跑不掉了。」

  「哈!誰說我要跑了,別忘了上趟在這交手,我可是前半場的贏家。」

  韓特嘴裡說話,暗裡把各處感官提至極限,想確認基地上方的大氣流也是天時所趨,本來以他這樣的門外漢,唸唸咒語便想召雨,根本是滑稽之談;但地窟所釋出的大量天地元氣,超過附近空間所能負荷的能源量,引起自然異變,除了地震不停,天空也早已烏雲密佈,電流竄閃,再被咒語催動,登時大雨傍泥,淋漓而下。

  (是時候了!)

  時機已經成熟,韓特也不多說,大喝一聲,擎劍向白飛奔去。

  「正面硬攻!太不智了。」

  白飛舉手一擋,勁力先柔後剛,預備牽制住韓特,予以重擊。怎曉內勁一吐,鳴雷劍立即脫手,直直向上飛去;失去寶劍抵擋,韓特也在下一刻給轟得噴血飛返。

  (韓特縱不如我,也不該輕易敗陣……中計了)

  暗叫不妙的瞬間,韓特已經飛身躍起,鳴雷劍也插在天花板上,而無相訣的感應,則發現基地上方霹靂劇轟,如蟒電光瘋狂劈向地面,其中一道,直指鳴雷而來。

  愛菱筆直往前衝去,該計算的角度、採用的策略、有利的招式,這些東西她通通不想,反正雙方的武功天差地遠,華扁鵲也不是傻瓜,一般詐術對她完全無用,那直直往前衝,就是自己現在唯一能做的。

  只不過,倘若這麼簡單就能突破,奇跡也就出現得太輕鬆了。

  「啐!」的一聲,華扁鵲揮出一掌,搶先擊在少女肩頭,將鐵棒擊得脫手,人跌往牆壁,撞了一下。

  華扁鵲掌上使的是柔勁,所以反震回去的勁力不大,愛菱也並未受傷。

  華扁鵲倒是挺好奇,這武功不知遜己幾班的黃毛丫頭,會要什麼樣的詭計手段,來讓自己欣賞一下。

  不過,這想法錯了。

  愛菱步伐錯亂地站起來,撿起地上鐵棒,又是大聲吆喝地衝過來。華扁鵲猜不透這丫頭的想法,心中納悶,難道就憑這麼蠻沖硬撞,就能突破自己的防守嗎?手一揮,又把愛菱的衝勢弄偏,跌撞在旁邊牆上。

  身上頗痛,可是愛菱沒有片刻遲疑,只要一能站直腰桿,立即拾起鐵棒,退後幾步拉開距離,跟著就大步飛奔衝上前。

  華扁鵲對這愚蠢攻擊自然嗤之以鼻,毫不放在心上,手一揮,愛菱不是向後摔倒,就是去勢被弄偏,撞在旁邊牆上。

  一次、兩次、三次、四次……黑袍女郎本來就是個性冷漠,不喜無謂多言。看著愛菱屢屢跌個狗吃屎,也認為既然採取這種笨蛋攻勢,就該承受必然的痛楚,所以也不答話,逕自重複揮手的動作,一面暗自提防另外有人偷襲。

  但是,這過程重複過百次,而周圍又實在不像有人藏匿,她終於有些按捺不住,在推倒愛菱後,做出詢問,想了結掉這無意義的二流攻防。

  華扁鵲道:「丫頭,你就只會這一招嗎?赤老頭什麼錦囊妙計都沒交代,就這麼放你過來了嗎?或者,他正藏在附近,打算用你當誘餌嗎?」

  愛菱腳步跟蹈地站起來,連摔了百多次跤,她頭臉手腳都有淤傷,若非華扁鵲俱以柔勁出手,那非但受創加劇,連骨頭都撞碎了。

  饒是如此,疼痛是免不了的,但她哼也不哼,俯身再拾起鐵棒。

  「老爺爺沒來,也沒告訴我該怎麼辦。我很笨,也想不出該怎麼才好。我問自己,如果是武功高手,會採取什麼方法呢?但,因為我不是,所以想不出來。結果,我還是決定用我能做的方法。」

  確認赤先生不在,華扁鵲更覺荒唐。論實力,她一隻指頭就可以殺死這笨丫頭,這還不包括她層出不窮的用毒技術與魔法,縱是韓特來闖,也得忌憚三分,可赤先生竟放愛菱獨自來闖,是無人可用?還是蔑視自己?

  「真可笑,居然淪落到陪小丫頭玩遊戲。」華扁鵲搖頭道:「丫頭,我挺喜歡你的,你也是少數能與我侃侃而談的人,我並不想重傷你。如果你沒有別的後著,還是直接認輸吧!

  這方法不可能成功的。「

  合乎情理的勸降,卻被愛菱固執地否決了。

  「不是不可能的。像我這樣又蠢、武功又不好的笨蛋,直線突破華姊姊防守的可能,到底有多少呢?把可能的變因算在裡面,千分之一?萬分之一?還是千萬分之一?但總歸不會是不可能。」愛菱道:「太古魔道很重視機率,不管多麼低,只要有一線機會,研究者就不會放棄。在一樣研究成功之前,失敗幾千次、上萬次,都是很平常的,但只要能堅持,就離成功的那次又近了一步。」

  少女說著,又吆喝著往前衝,被華扁鵲一揮手,推去撞牆,此次華扁鵲撤去柔力,撞在牆上,痛得厲害,還沒回過神來,脖子上陡然一陣冰涼,一枚細長銀針抵住喉頭,只要稍微一動,就可以刺穿她喉嚨。

  「蠢材,世事豈能一概而論,你現在不是在實驗室,是在戰場。」華扁鵲指尖微微使力,針尖在愛菱喉頭剌出幾滴血珠,冷笑道:「所謂的戰場,是隨時都會致命的險惡地方,任何天真、妄想,都會在下一刻要你的命。如果不是我手下留情,一招就可以了你性命,你還有機會去算機率嗎?」

  她對愛菱也只抱著教訓的心情,沒打算買下殺手,話一說完,撤開銀針,一掌擱在愛菱臉上,把她重重打開。滿以為如此便可令這未見世間殘酷的天真丫頭覺醒,哪知道,少女又跌跌倒倒地站起身。

  「當然,那是各種機率裡面第一個算到的,姊姊如果一抬手就殺掉愛菱,那也沒有辦法。」百來次的重擊,愛菱的嘴唇、雙頰腫了起來,聲音有些模糊,但仍是那麼倔強,「但是,既然我今天站在這個位置,就只能用這種方法;也只要我還沒有死掉,就要繼續向機率挑戰。」話沒說完,人又大步奔上前去。

  再舉起手,華扁鵲這時怒氣微生,被這丫頭講不聽的驢子脾氣,動搖了原本冷靜如冰的心緒,手一揚,卻不是推在愛菱肩頭,而是結結實實擷在她臉上,在賞一記巴掌的同時,更把人擊飛出去。自然,這次不會費事再使什麼柔勁,僅是控制在不致命的力道,其餘一概不理。

  喲!咄!舶!舶!咄!啦!咄!一記又一記,因為其中一方固執地不肯放棄,另一方掌下的力道相應加重起來。每一記,都是重重擱在臉上,把人打得向後摔跌,到後來,出手速度極快,同時在兩邊各拍一記,連人也打得飛出去。

  華扁鵲一語不發,心中真的是很生氣。惱火之餘:心裡也有個聲音在問著,從什麼時候開始,自己再沒有過那麼激動了呢?從六歲離開華氏一族,流落江湖,投奔大雪山,經歷刻苦的學習生涯,藝成後前往魔界,做更深的修煉……回顧過往,大半生的時間都用在漂泊無定。也在這些人生旅程裡,習慣了每日處於生死邊緣的生活,也習慣了淡看旁人生死哀樂。

  天生冷淡的個性,再加上這些經歷的磨練,自己並不是個易將喜怒形於外的人,甚至連內心的情緒起伏都不多。除了無波心境能助自己命長一些,也是因為一直覺得,世上沒有什麼值得大悲大喜的事。

  那麼,為什麼自己現在會這樣憤怒?憤怒的來源,是一名驢子脾氣的倔強丫頭。依照現在情勢,自己明明已經給了她一條最有效率、最理所當然、最合乎計算的路徑。為什麼她就是講不通,而要堅持那愚蠢行為,不斷地與自己挑釁呢?更奇怪的是,要消滅這樣一個憤怒來源,只要輕輕一指就可以解決。僅需一指,所有不滿就可解除,可自己心底偏生就有某處,怎也不願對這女孩下殺手,讓局面僵持下來。

  這情形以往是絕無僅有的。或許說來有些可笑,但是在華扁鵲的人生裡,第一次遇上了不能用死亡來解決的問題。這女孩與山中老人不同,不想殺和殺不掉是兩碼子事,而她打死不退的固執堅持,也與自己素來習慣的殺手風格背道而馳,兩相對照,分外激起了心內的怒氣。

  結果,當華扁鵲注意到的時候,自己手掌上不知何時已沾滿鮮血。

  她起初還有些詫異,看不出那笨丫頭不堪一擊的蠢樣,意志竟堅強到屢倒屢起,連哼也不哼一下。就算身體沒有傷得很重,但一次加一次的痛楚,難道她也全忍了下來嗎?這想法確實是有些問題,因為當華扁鵲留心,她便聽到了女孩的輟泣聲,而每次跌趴在地上,掙扎站起後,女孩也都是先抹去臉上鼻涕眼淚,再往前衝。

  華扁鵲感到不能理解,特別是在嗚咽聲轉大,女孩一步一步哭著衝上前時,她素來的冷靜防線險些就要崩潰了。

  醫者與殺人者的生涯裡,她見過太多視死如歸和忍痛前衝的敵人,每次自己也都輕易了結他們。但是,卻從沒有哪個人像這樣,一面哭哭啼啼,一面猛衝上來的。

  既然那麼痛,為何還不放棄?倘若哭得那麼傷心,為什麼還要衝上來?剎那有些失神,華扁鵲手一揮,愛菱被遠遠打飛出去,這次力氣用得重了,少女直飛到走廊盡頭,重擊在牆上。

  幾響之後,久久沒有聲息,華扁鵲大駭,暗忖不要施力太大,殺了小丫頭。剛想趕去探看,微弱而熟悉的腳步,慢慢地又從走廊盡頭響起。

  當愛菱身影再次映入眼廉,華扁鵲著實一驚。

  幾百下跌撞,摔得衣衫破裂,手腳軀幹全是青紫淤傷;嬌俏的小臉,給重摑得雙眼瞇成一線,兩頰高高腫起,黑紫交雜,還有多處已經皮開肉綻,鮮血斑斑,和著巨大淚珠,一起流下。

  然而,她還是一步一步地向前走,額頭更包了一條被撕下的袖子,像是繃帶,但上頭卻寫著「必殺技」三個代表鬥志的潦草血字。

  那根鐵棒已經扭曲變形,而或許是為了不想碰到臉上傷口,她放棄拭淚,當瞧見主控室門影,少女腳步加快,衝了上去。

  華扁鵲先是一愣,這才暗罵自己是蠢才一個。對付這傻丫頭,就算不能殺了她,難道連點住她也不行嗎?念及此處,當愛菱撲近,她運指如飛,連點愛菱幾處穴道。哪知指力一入體,立即給一股渾厚內力反激出來,毫無點穴功效,反倒讓人沖了土來。

  華扁鵲一驚,變指為掌,再把愛菱掃了出去。瞥向掌間,赫然察覺手掌一陣劇痛,在愛菱鮮血的覆蓋下,整只右掌又紅又腫。

  (荒唐,這丫頭連基本拳腳都沒學好,何來如此深厚內力?)

  華扁鵲大感無稽,卻怎地想不到,當日對付蝕天官時,赤先生曾將己身一小部份內力轉於愛菱體內,雖然為數不多,但以其修為之高,亦足堪大用,其後一路上又連續教導愛菱運功法門,一日復一日,這股內力真正歸並於她。

  由於時日太短,愛菱自己又對內功毫無基礎,以至於體內雖有深厚內力,卻不懂得運行護體,更遑論反震傷敵。饒是這樣,這份內力自然運轉,保護愛菱不致重傷,每次被打倒後,小腹一陣溫暖迅速傳遞全身,才有力氣起來再衝,更反鬧得華扁鵲手掌劇痛。

  華扁鵲想不通其中關節,卻知道愛菱內力不淺,自己用一般點穴手法,多半制她不住,要用冰魄冥爪那類絕學,又顧慮小題大作,這丫頭禁受不起,釀成大錯。

  眼看愛菱發足奔來,華扁鵲心下已有計較,口中唸唸有詞,左手連結幾個手印。在愛菱飛身躍起的那刻,腳下地板忽有異變,一隻銀色小蛇驀地出現,冷不防地咬在愛菱右腳踝,又消失不見。

  愛菱吃痛,更驚覺一股麻痺感,從右腳踝傷處開始往上迅速延伸,本以為是蛇毒發作,哪知一看之下,右腳、右手,乃至整個古半身都在慢慢石化,最後整個變成了石頭。

  華扁鵲見到這幕,才暗鬆了口氣。遇著這種點穴無用的敵人,化石術就比點穴好用。

  疾電劈下,屬於防護範圍之外的法咒,讓基地本身的結界不起作用,電流長驅直入,正中鳴雷劍刀,剎那爆起的閃光,刺痛了兩人的眼睛。

  「小白!接招吧!」韓特的手已經握住劍柄,下一步便是承受預估的電極,拔劍下劈。

  「哪有這麼容易!」白飛重聲喝出,銳利而強勁的高音,夾著深厚內力,將室內所有脆質物體全數震碎,便連金屬牆壁也驟然多了幾道裂痕。韓特首當其衝,腦門劇痛,手下為之一緩。

  白飛覷準時機,威凌指勁後發先至,擊在猶自插在天花板的鳴雷劍上,壁頂炸成粉,鳴雷劍飛得無影無蹤。韓特正意提金絕抵禦指勁餘威,見到鳴雷給炸飛,心中大駭,跟著就被一拳擊落在地。

  (好險,要是那一下給劈實了,說不定真的涯不住!)

  念及「鳴雷斷空」那日重傷幽冥王的凜例神威,白飛心有餘悸。當時是初次使用,雙方武功差距又大,尚且如此,今次韓特功力大進,給他全力一劈,自己確實沒有把握接下。

  打倒韓特,白飛並沒趁勝追擊。他一輪急速提勁,被招傷人,幹得固然漂亮,可是催運太急,內息極為不順,好不容易穩定在體內的暴增功力,又開始蠢蠢欲動,驚得他立刻吸氣行功,把渾濁真氣鎮壓平復,各歸其脈。

  自從吸納天地元氣入體,雖然克服技術障礙,讓微薄肉身得以承受巨量能源,但始終無法運用自如,一旦提氣過急、使勁過大,體內真氣便時有反噬之光。

  (一切步驟都很完美,為何我豁盡無相訣之力,仍無法徹底吸化入體能源……莫非真如赤先生所言,整個構想從開始就有重大缺陷,無論我怎樣努力,終歸失敗……不,這構想絕對可行,我只是還需要時間來吸化……)

  白飛心頭狂跳,正想閉目凝神,調勻真氣,一聲沙啞大笑又傳入耳裡。

  「哈哈!小白,枉你自負聰明,花了偌大心思設下這實驗,最後還是一場笑話……連對我下了那麼多次手,卻仍然沒法把我打倒,你是什麼騙子天位……我瞧還是老頭說得對,你根本沒有得到天位的質,只不過是吸了太多亂七八糟東西;讓內力暴強而已……」

  這幾句話字字辛辣,可韓特卻說得有氣無力。白飛那兩下可不輕,花了好大力氣才調勻內息,支撐起身,卻看見身為勝利者的白飛,面色鐵青,亦在運氣行功。優秀的獎金獵人,本來就擅長尋找敵人弱點,韓特一見狀況有異,便立即以言語刺激。

  正中痛處的影響果然很大,為此忐忑不安已久的白飛,聞言心中大亂,連帶使得內息鼓蕩,險些一口血就噴了出去。

  花了偌大力氣,好不容易真氣穩住,白飛睜開眼道:「別耍嘴皮子了,不管你怎麼逞口舌之能,我現在的優勢是事實。你鳴雷已失,就算能再召雷來,血肉之軀也承受不了,換言之,你半點機會都沒有,再打下去有意義嗎?」

  白飛把話說得四平八穩,一點地看不出有內息隱憂,但憑著多年深交,儘管他掩飾得再好,韓特也看得出友人的虛張聲勢。不過,白飛說的也是事實,失去了寶劍,妄想用常人血肉之軀去承受雷電,那是自殺行為!而除了「鳴雷斷空」一式,自己根本沒別的殺招可威脅白飛。

  唉!山窮水盡,倘若要繼續堅持下去,那麼縱然千萬般不願,自己仍只得動用那一世都不想再用的最後壓箱寶了。

  「誰說我沒機會?我還有氣,還不只是一口氣,我精神飽滿,有手有腳,身體健壯到不得了。」韓特舉起纏滿繃帶的右手,高聲道:「而且,我還有這最後的兵器,會殺人的右手!」

  「鬼手韓特是嗎?我還真的忘了小愛菱的雪特法克一號呢!」白飛道:「好啊!這玩具東西是你的最後希望嗎?那我就陪你玩玩吧!」

  韓特側頭道:「咦?丫頭那天怎麼說的,芝麻開門、大小姑娘、小姑娘死了大姨媽……

  啊!我記起來了,是『小紅帽吃了大野狼』!「

  僅錯一兩個字,卻與真正的密碼差個十萬八千里,不過,大概是愛菱後來的調整,或是受到其他干擾的緣故,當韓特把密碼亂念一遍後,嘎嘎機關聲響,五隻規格不同的長短利刀,從右手義肢的指端,倏地彈出,閃耀著銀光。

  「小白,接招!」

  坐著死等不合個性,韓特率先搶攻,揮舞手上鋸齒利刀,朝白飛衝去。

  說是搶攻,其實也不是正面攻擊,而是採取游鬥,在白飛週身跳來躍去,找到空隙就貼過去一擊,趁對方還擊前逃開。

  這方法當然難以克敵致勝,卻是在雙方功力懸殊下,拖延時間的妙策,韓特希望能藉著這些二流伎倆,盡可能地多拖點時間,而且奢望一點,也許還能讓白飛露出外在或內在的破綻,增加勝算。

  這想法白飛心中也是十分清楚。

  「韓特,你幾時變得這麼不乾脆了,明明沒得打的仗,為什麼要死撐著?這沒有意義啊!」

  「沒意義的人是你。用那種低級手段去增強武功,搞到這裡地動山搖,外頭鬼哭神嚎,你難道也發起瘋來,學人爭什麼武功天下策一的無聊排名嗎?」

  「有些事情你是不會懂的,說給你聽也沒用。」

  「那當然,一個瘋子的腦袋,我怎麼可能懂得了?」

  韓特一面說,五指端的鋸齒利刀忽長忽短,狂舞亂斬,不時還噴出火焰,極盡變化之能事。當白飛偶然還攻,義肢還自動噴出多股熏淚煙霧,讓韓特得以趁機閃躲,其餘各類牛毛針、暗器,更是層出不窮,全往白飛身上招呼過去。

  只是,這些曾令大雪山子弟魂飛魄散的殺人機關,已壓根起不了作用,成為白飛口中的玩具。帶鋸齒的長短利刀,被白飛輕輕一彈就斷成兩截;在濃霧裡,白飛仍可以輕易找出韓特所在;各類暗器都被護體真氣拒諸體外,就連威力最強的光炮,也沒法對他造成傷害。

  (可惡,怎麼威力只有一點點,丫頭設計的時候盡用些爛貨,應該裝些更有殺傷力的武器啊!)

  韓特越打越吃力,暗暗責怪起愛菱來,卻完全忘了初啟動時險象環生的窘狀。

  勉強再撐了幾回合,義肢內的各類機關消耗殆盡,韓特縱想找機會唸咒,卻給白飛逼住,殺得汗流挾背,連喘氣都沒有餘裕,更別說嘴裡唸咒。

  出手迸斷最後一根指刀,白飛速出三拳,轟潰韓特防守後,一指當胸點去。

  「韓特!乖乖躺下吧!」

  韓特給他一拳打住小腹,再次將護身金絕整個擊散,渾身骨疼欲裂,哪還有辦法招架這一指,眼睜睜地看他刺下。

  「紫電長虹!」

  危急之際,不知哪裡傳來一聲巨喝,喊的是天亟劍法裡一式劍招之名,這招數韓特從小就練得滾瓜爛熟,驟聽指示,想也不想便依樣使出,旋身發招。

  他手中無劍,迷糊亂揮,當然只能砍到空氣,但那三步急速旋轉的步法,卻助他險險避過那當胸一指,得保無悻。

  白飛一驚,手下隨即變招,化指為掌,加快速度追擊過去,襲向韓特左側。這時又是一聲叫喊,韓特依樣畫葫蘆,照著指點避開。

  連續兩聲,韓特與白飛都已聽清楚,那是赤先生的聲音,只是舉目四顧,這老兒並不在密室裡,聲音卻由左近發出,真是奇怪。

  韓特不明究裡,暗忖是某種奇門傳音功夫,令得人在遠處,聲音卻清晰如在附近!白飛則是心中有數,剛才兩次指點,聲音分別來自兩個方位,必是這密室某處裝置傳聲設備,將老人聲音傳來,而他則躲在某處窺戰。

  (變數越來越多了,不太妙啊!還是趕緊讓韓特躺平,赤先生沒了工具,作用不大。)

  拿定主意,白飛出手變急,想趕在局面發生變化之前,把韓特打倒,再回過頭來解決逃獄的赤先生。

  主意是這樣打的,不過事到臨頭,現實卻不如預期一般,發生了匪夷所思的變化。

  在赤先生不斷地出聲指示下,居於弱勢的韓特,慢慢守住陣腳。雙方功力差距誠然雲泥之別,但是韓特總能趕在白飛吐勁之前,搶到有利位置,將傷害減到最低。

  (荒唐!荒唐!簡直謬不可言!)

  數次出手無功之後,白飛有了種怪異絕倫的感覺,正確來說,他體會到上趟交手時,嚴正驚駭交集的感受。

  雙方功力差距如此之大,只要一指加身,立時便可致韓特死命,可偏生就是打他不著,打他不倒。特別是,當自己屢屢出手不中,便改變策略,手上施力加重,每次擊出,都帶起強烈罡風,兩面席捲而去。

  不過,如果說,白飛每次出手,都是一道道驚濤駭浪,狂捲奔天,使得腳下地板到處迸裂;那麼韓特就是有辦法讓自己成為一尾游魚,順著浪的走勢,潛藏其內,不受傷害。

  這道理轉來玄奧,其實也只是把武學中借力用力,以柔擊剛的戰術運用到極至,在赤先生贈與韓特的手札中,就記載這樣的劍術,此刻韓特依循老人指點,以金絕護體,佐以那劍術的身法、步法,雖然給白飛狂風一般的攻勢壓得還不出手來,卻能穩穩守住,屢險如夷。

  純粹依著入耳後第一反應來行動,韓特壓力大減,除了趁隙運功鎮傷,觀察白飛動向,甚至還有餘裕對敵人擠眉弄眼吐舌頭,作低級的心理戰。

  不過,在此之外,他腦裡慢慢開始有了領悟。原來在單純力量之外,武術竟能活用到這種地步,那能不是記死死的精妙招數,而是在洞悉敵人出力方向後,用最簡單的動作,讓這招無力化。

  任是武功再強,只要身而為人,先天上就必須受到肉體的限制,發招、施勁都需要由肉體動作來完成,倘使能搶先箝制住某個部份,讓兩個動作連接,多強的招數也是無用。而老人現在作的,就是這些技術,更有甚者,韓特感覺到老人是在教導他這樣的技術。

  (混帳,混帳,真是豈有此理!)

  白飛一方卻失去該有的冷靜,急躁起來,以他的聰穎,若是靜下心來審思韓特反轉劣勢的理由,所得益處只有比韓特更多。然而,對天位力量的執著,使他的視野變窄,一心想憑著這力量去壓倒敵人,反而忽略了更重要的關鍵。

  他想到韓特的動作,都是聽老人指示後再付變化,所以只要加快動作,等老人叫出應對招式,自己早已變招,如此便可獲勝。

  可惜,一來他慣用的武功本就不是憑速度取勝,速度一快,力道相應減弱;二來,老人也改了策略,你快我也快,在白飛出一招的同時,他連續喊了七招,韓特啥也不管,聽了就照辦,妙到歎為觀止的編排,突破了力量限制,取得主動權,反逼得白飛連返數步。

  白飛內力強橫,又有乙太不滅體護身,韓特赤手空拳,縱使擊中,內力反激出來也會手痛飲裂,然而,當招數巧妙製造出機會,讓他有機會連擊眼珠、耳朵這些功力難至,催愈亦要大半天的脆弱部位,白飛也不得不大為忌憚,為此做出退避。

  從絕不可能的劣勢中佔到上風,若非對打的是白飛,韓特幾乎要歡喜得跳起來高歌。天位又怎樣?功力差距又怎樣?不是一樣被打得只有退避的份,只要肯拼,沒什麼是不可能的啊!

  在密室左近的一間小小斗室內,赤先生開啟了塵封許多年的設備,盯著灰白螢幕,做出指點。奇跡看來璀璨,但畢竟還是有其條件,倘若換成愛菱對上華扁鵲,自己就不可能做出這樣指點。

  又是五招連發,韓特將白飛的防禦,引至外門,從一個刁鑽古怪的角度刺中白飛兩眼。

  白飛吃痛,兩眼鮮血直流,目不視物,連忙鼓勁把韓特遠遠震開。眼前黑暗一片,他既慌且驚,除了急運乙太不滅體,催愈眼睛傷勢,兩掌舞成一團風壁,阻絕敵人偷襲。

  也就在心中慌亂焦急的當口,一個念頭閃過腦海,整顆心驀地全靜了下來。

  (唉!我好糊塗,明明我的內力是絕對優勢,為何笨得用這形式去與韓特纏鬥?)

  韓特一擊得手,見友人臉上兩行鮮血流下,心中一酸,卻無愧疚,這種傷換做別人是終身殘疾,但對身懷乙太不滅體的絕頂高手,卻不過是片刻之功,自己反倒要小心別給人詐傷突襲。

  他一步步迫近,白飛低頭不語,血沾在面上,很是猙獰可怖,正當韓特要有所動作,白飛忽地仰起頭,哈哈大笑,意態既顛且狂,束在腦後的長髮迸脫髮帶,根根直豎,猶如瘋魔。每一聲大笑,均注滿無儔內力,狂風巨浪向四周飆去,頃刻間猶如霹靂雷轟,疾嘯整間密室。

  這密室稱之為室,卻是個大型實驗場,極盡寬敞,足納千人,不然哪容得韓白兩人連番對戰。奔雷長笑形成回音,威勢更增,韓特的金絕畢竟功力不深,擋得住正面音波衝擊,但耳內如萬鼓齊鳴,昏昏沉沉,只得坐地行功,哪能動作。

  海潮般的巨音下,八方牆壁俱損,連帶內裡的傳聲、傳影設備,全給毀得乾乾淨淨。當白飛確認這些機械全被清除,收口息音,左拳蓄勁揮出,卻非對著韓特,而是擊向左上方巖壁內的石室,和剛才用無相訣掃瞄找出的赤先生。

  轟然巨響,巖壁給這隔空拳轟出一個大窟薩,碎石紛飛,灑向整個實驗場,韓特大驚,只見一襲赤紅身影夾在碎石中,落到身前不遠處,正想去探看,才奔出幾步,背後掌風凌厲,迫得他側身避開。

  「小白,你!」一句話還沒說完,險些就被白飛一掌擊中。定睛一看,白飛滿頭長髮像刺蝟般根根豎起,滿面儘是掩不住的殺意,森寒目光射向赤先生。

  剛才的情形實在太危險了,回想當初,以自己三人的微弱實力,在這老人的運籌帷握下,竟能挫敗幽冥王這樣的高手!現在韓特得他之助,說不定真有可能打倒自己。

  即使力量遠遜,但久戰之後,當自己沒法再去控制體內暴走真氣,韓特使會不戰而勝,倘若那情形真的發生,自己就真的要敗在韓特手下了。

  事實上,連續激烈發力,運來維持激增內力的無相訣,開始出現負荷不了的徵兆,丹田里有如千針鑽刺,幾乎疼得想在地上連滾個十來下。

  沒有太多時間,一盞茶的時間內擺不平眼前兩名敵人,入體能源沖爆無相訣箝制,自己不是炸得粉身碎骨,就是筋脈盡斷,成為廢人。

  能在這裡被打倒?能在這裡倒下嗎?

  (不行,現在還不行,神啊,請再多給我一點時間,至少,我要看到四面水晶牆完全開啟……)

  生死關頭,天大情義也得放一邊,倘若韓特這蠢石頭硬要阻攔,就先把他打成重傷,事後再慢慢治吧!

  見到昨日摯友殺氣騰騰走過來,韓特同感惱火,這笨東西還是決定下殺手了,渾沒半點義氣。

  他同時也擔心老人傷勢,適才一瞥,已見到老人傷勢極重,除了早先傷口盡數裂開,腹側間更被撕裂一個長長開口,大量失血,右手手掌整個被炸斷,森白腕骨外露,倘使不急救,那便命在旦夕了。

  此時老人的位置在他身後,若非顧慮回頭瞬間,白飛就可一拳擊倒自己,還真想去看看老人的傷勢。為此心裡還隱約想到,要不要馬上投降,換取老人治傷的機會。

  「糊塗,你……你忘了自己是為什麼……堅持到現在的嗎?」

  方自傍徨,一個微弱卻強硬的蒼老嗓音,在耳邊響起,韓特吃了一驚,卻不敢轉頭,逕自答道:「老頭,你都傷成這樣了,我不能眼睜睜看你沒命啊!」

  「我命當休……本來就活不過今日……你看我傷得重,怎不想想外頭世界……有多少人正給岩漿焚化……給地震活埋壓斃……他們的痛苦可比我深得多,救我一個,要用外頭幾十幾萬條命來換,值得嗎?」

  韓特一凜,便要答話,老人匆匆喊下七式天亟劍招,白飛的掌勁已經攻了過來,連忙照章應付。

  好不容易卸去,韓特聽到背後老人唸唸有詞,是什麼聽不清楚,但從那特殊節奏,他聽出老人正在念誦五雷正天心訣,換言之,是為了再次啟動「鳴雷斷空」作準備。

  無暇細想,白飛第二道隔空攻擊已然來到,連忙凝神應付。

  化石之術,把愛菱半邊身體漸漸石化封住。不知怎地,當確認小丫頭不會再衝過來,華扁鵲隱約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只是,稍後她就發現,那小丫頭實在比自己估計要倔得多。

  這邊的戰場,也許沒有那麼華麗的武功,目不暇給的鬥智鬥力,但是在永遠不放棄堅持的那份鬥志上,卻足以與另一邊的死鬥相輝映。

  因為,這個不起眼的女孩,確確實實地是賭上自己性命在戰鬥的。同為女性,她不像華扁鵲一樣是出身戰場,也沒好好練過武,除了太古魔道的天分,只是個平實無奇的糊塗女孩,受了傷會痛,會病得想哭,再怎麼忍還是會哭出來,這是無法要求的事。然而,即使掉眼淚,即使是哭了,她往前跑的腳步並未因此停止。

  就像現在一樣,明明應該沒有行動力了,但這丫頭仍是以另外半邊身體的一手一腳,穩住腳步,拖著身體走了過來。

  見到這一幕,華扁鵲不得不歎聲佩服,只是,在歎服之餘,她從大雪山所培養出的殺手氣質,也被這種殺不死的精神刺激,決意狠下重手,好好給這丫頭一個教訓。

  距離拉到最近,華扁鵲沒有阻攔,只是在愛菱躍起撞來時,一手揮出,暗使「腐屍爪」

  功夫,擊向愛菱完好那邊的肩頭,讓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頭,嘗嘗滋味。

  本來估計,腐屍爪無涉內功,純憑毒力傷人,不會受到內力反激,愛菱現在全憑一口氣硬撐著,要是施毒讓她鬆了這口氣,馬上人就倒了。哪曉得,毒力甫發,一股沛然已極的純陽正氣,瞬間把毒力化散,還順勢而上,侵入自己手掌經脈。

  華扁鵲這一驚非同小可,情急下飛起一腳,先將愛菱踢開,再急提真氣,讓冰魄勁散去掌上熱力。那股勁力與她所學背道而馳,若是任由其侵入經脈,說不定走火入魔,一身功夫都給毀了。

  (丫頭的內功不僅是不錯,說不定還在我之上,哼!又是赤老鬼的把戲。只是這內力純陽剛正,行以王道,難道會是王字世家掌門神功,乾陽大日神功?這神功當年王五恃之斬忽必烈於鵬奮坡,當今世上只他一人懂得,小愛菱又是從哪裡學來?)

  滿腹疑惑,華扁鵲少有地懷疑起自己的判斷,然而,除了乾陽大日神功,記憶中的確想不起有什麼功夫類似如此。

  一件問題沒想出來,另一個發現則更教華扁鵲吃驚。

  一道微弱紅光,像有生命似的在愛菱胸口逐漸綻放,而隨著那脈動一般的閃爍,燦爛紅光一點點地加強,神奇的是,當紅光照在身體上,石化的部份便開始還原,回復成原來的身體。

  咒術破解,華扁鵲有著明顯地疑惑,因為愛菱不該有自解咒語的能力。

  當眼神鎖在紅光中心,她看到了愛菱掛在胸口的鐵之星。

  (鐵之星這種玩具護身符怎能解開石化……莫非是十萬達一的異變品改造,恩嘉紅寶石?但是,改造出恩嘉紅寶石的極焰閃熱咒文,九百多年前就失傳了,怎麼會……)

  倘使失傳是必然,那麼再次出現就絕非偶然。一次的意外可以用碰巧來解釋,但是當兩件不合理的意外同時發生,華扁鵲心中的殺手警鐘,便大聲鳴噪起來。

  (一切的源頭,是那怪老頭嗎?那對他的估計就要重新看待了……)

  華扁鵲閉目思索,身體回復正常的愛菱則努力站起來,雖然多半是皮外傷,但也實在傷得不輕,除了身體上多處皮開肉綻,清秀小臉現在又紫又腫,像個臃腫的小豬頭,雙眼腫疼得直流淚。

  基地外頭的暴雷驟雨越亦劇烈,伴著從沒停過的地震,弄得走廊裡唆唆作響,一陣涼風吹來,愛菱半昏的腦袋得以一醒。

  (韓特先生一定也還在努力……我……我也不能認輸)

  站直身體,想趁華扁鵲心緒不寧時突襲,腳才踏出去,黑袍女子已然察覺,仍閉著眼,冷冷問道:「丫頭,這是我給你的最後機會。回答我,你認為自己這樣的堅持有什麼意義?

  韓特沒可能戰勝白飛,你更不可能打倒我,為了賭那千萬分之一的荒謬機會而逞強,有意義嗎?「

  「我不覺得荒謬啊!姊姊,有太古魔道精神的人,都是傻瓜,因為就算只有千萬分之一的機會,他們都還是會堅持到最後的。」

  嘴巴被打腫了,幾顆牙齒也被打松,連帶使得聲音有些模糊,但愛菱仍是勇敢表達自己的意思。說話中,連她自己也沒有察覺,稱謂由「華姊姊」變成「姊姊」,這不是故意示好的表現,而是種很自然而然的反應。

  和另一邊的韓白兩人一樣,即使彼此血戰激鬥,愛菱一點都沒有將眼前之人當作敵人的意識。

  當然,察覺到這件事的華扁鵲,也並沒有反駁的意思。

  「很抱歉我亂說了一些東西,因為我真的不太會說話。但是,我想說的是,或許我和姊姊是想著不同的東西。倘若我有一天當了醫生,那無論有多少病人,我都要去救,也許還有很多我救不到的人,救不到他們讓『救人』這件事失去意義,可是,對每一個被救到的人來說,那就有他們的意義!」

  靜靜地陳述自己的想法,沒有絲毫混亂、慌忙,這時候的心丫頭,就流露著頂級創師的風範。

  也在這一刻,華扁鵲感覺到自己的氣勢完全被壓倒了。

  「姊姊嗎?哼!愛攀親帶故的小鬼……」只為說給自己聽見,華扁鵲的聲音很低,「只服膺優勢勢力的人生信念,如果這麼簡單就被說服了,活到現在不是沒有意義了嗎?」

  受到那女孩笨拙的言語所懾,心念瞬息數變,彷彿為了顯示最後的決心,賁張的右手凝聚寒霜,冰魄冥爪的陰勁已經催運在手上……

TOP

嗚雷篇 第十八章


  在韓特背後,赤先生忍著身體各處傷患,肚破腸流所帶來的痛楚,以秘傳的高速語言,朗誦五雷正天心訣。

  白飛不是蠢人,在緊要關頭擊破了兩人聯手,而可惜沒有多點時間提點、教育,真正讓韓特擁有天心意識的智慧,那樣,他便不會落得沒有自己提示,立即險象紛呈的慘狀。

  以自己眼力,自然看得出白飛已是強弩之末,只要能拖長時間,白飛立遭天地元氣反噬。然而,以自己的傷勢,恐怕會死得比他更早,糟糕的是,在自己死亡剎那,完好的副人格會掌握這具身體的控制權,與日薄西山的自己不同,他會迅速痊癒肉體。

  所以,現在要趕的是,搶先擊倒白飛,把開啟封印的設備破壞,以免落入那傢伙的手裡,造成更大禍亂。

  少了寶劍,鳴雷斷空的雷電非常人血肉軀體能承受,但韓特還是使得出來的,一切就看他有沒有覺悟,動用最後那一著了……

  第二道水晶門的開啟時間將至,肉眼看不見的天地元氣,極度充塞於鄰近空間,令得自然平衡亂上加亂,暴雨疾風,從鳴雷劍打穿的壁頂上傾洩,也打在激鬥中的兩人身上。

  白飛見赤先生的舉動,自知不妙,攻勢更急,勢要盡快壓倒韓特。

  韓特這方的救急七招早已用完,但憑著適才受指點時的領悟,現學現賣,拼上極限金絕,饒是給白飛打得噴血一口大過一口,還是苦撐了下來。

  這也是運氣,倘若白飛一早就下此決心,韓特怎樣也不能支撐,偏生此刻經脈鼓蕩欲爆,小腹更疼得沒法集中精神,縱使想全力出手,也受此累而不能如願,反而給了韓特可趁之機。

  不管是內傷或外傷,已經傷重的兩人,此刻都顧不了什麼風範,像莽漢一樣拳來腳往,血污和著雨水飛濺在臉上、身上,看在彼此眼裡,都覺得對方像是個從血肉戰場回來的錢軀幽魂。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在劇戰的軀體下,兩人的心慢慢平靜下來,彷彿重回惡魔島傭兵時代的面貌,讓他們有種溫暖的安逸感,饒是如此,彼此卻都沒有停手意願,拳頭和掌勁持續重擊在對方身上。

  「喂,小白,你到底是在和我打什麼?你那麼聰明的人,難道就沒有別的形式來解決問題嗎?」

  「不知道,或許是因為我和你一樣都是呆子吧!」

  「去!不管外頭怎樣,我現在只想把你那顆壞心打得稀巴爛!」

  風勢驀地增大,席捲進實驗場的風雨,讓兩人霎時睜不開眼,同時,幾道淒厲電光破空而下,其中一道直落向這裡。

  「小白!你這爛天位給我好好接下,要是接不下,你就給我去死吧!」韓特長笑一聲,飛身後躍,朝著擊來閃電而去。

  「好!你先給我下去!」白飛亦是一聲長笑,躍身而起,揮手一斬,蓄滿全身氣勁的氣環,破空射往韓特腰間。

  氣環後發先至,眼見便要擊中,一道紅影高速閃入,搶先捱下氣環一擊,血肉紛飛中,墜往地面。

  阻截不及,驚天紫電擊在韓特右手,仙得法歌一號的合金材質,立即出現崩裂,韓特以「鳴雷斷空」劍訣將紫電全吸納在右手,「吱吱」爆響中,整個人飛撲向白飛,一拳擊出。

  「韓特,你太蠢了,只要我先擊破你的義肢,爆炸出來的電能就會先把你殖成焦炭!」

  猛招臨頭,白飛夷然不懼,運起所能彙集的最高功力,雙掌轟出,要在防守同時震碎已經龜裂的義肢。

  「你錯了!小白,這才是我的最後壓箱底!」拳掌相交的前一刻,承受不了過大電能的義肢,連同臂上繃帶,齊化為灰飛,但下一刻,一隻本來不該存在的右手,轟在白飛掌上。

  代表九天之威的厲電,在與白飛雙掌觸碰時,停止了下來,不完全的天位力量,仍威力非可小覷,阻止韓特右手長驅直入,雙方就此僵持。

  白飛則瞪大眼睛,看著那只纏繞紫電,膚色漆黑如墨,覆蓋著青色鱗片,五爪鋒銳的粗壯手臂。那絕對不是人類的手臂,爆雷乍響,九天霹靂的震撼,搖動整個基地。

  華扁鵲微側過眼光,探查白飛那邊的狀況。她不通太古魔道,主控室裡的各種監控設備都不懂得開啟,只是放了顆水晶球,映出實驗場那邊的情勢。

  顯而易見,韓特正在使用絕招,而她的目光,則為摔落地上的赤先生所吸引。煙塵中看不真切,只知赤先生受傷極重,整個身體被攔腰打成兩段。

  縱是韓特,若無睥世金絕護體,中此攔腰一擊,也必定粉身碎骨,何況是這身無武功的委瑣老人。但是,匆匆一瞥,華扁鵲發現老人非但末死,還在聚氣行功,兩地那已經被轟成血肉爆屑的下半身,從腰際開始,緩緩蠕動,生出新肉,往下回復……當這一幕瞧在眼裡,許多事忽然在腦中走馬燈似的閃過。

  老人穿的那件袍子,白飛說是五百年前就被汰換的樣式。假如他真的在雷因斯修業過,那就是學齡五百年以上的魔法師了。

  學齡五百年以上,再配上那麼多的光榮繡紋,這些形式換算成能力,遠在現今雷因斯的大神官、祭司之上,屬於傳說聖者之流的賢人級數了。

  那絕對和白飛原先預想不同。這老頭不是普通的高人,他的級數之高,可能遠超自己的想像。何況除了魔法,他對武學、天位奧秘的見解,生平所見只有山中老人能與之匹配。

  他又對阿朗巴特山,太古魔道的知識,甚至這基地的一切瞭若指掌……華扁鵲想起了那日在飛行船上看到的流星,當時她曾對韓特說,如果這是傳送術的效果,巨量魔法力的消耗,會議施術者在瞬間就化為乾屍。

  可是,倘若是天位級數的魔法師呢?世上有天位級數的魔法師嗎?三賢者!這些想法瞬間在腦中閃過,當所有資訊歸納在一起,華扁鵲腦裡浮現了一個名字。

  愛菱忍住疼痛,大步奔來,雙方越靠越近時,她瞥見華扁鵲手上的寒煙,嚇得魂飛魄散,閉上眼睛,預備承受將來的至極酷寒與劇痛。

  一步、兩步、三步……閉著眼睛跑出三步,預想中的痛楚並沒有降臨,愛菱睜開眼睛,自己已踏入主控室,後方的華扁鵲像座木雕一樣動也不動。

  愛菱欣喜若狂,隨手拿起一張椅子,瘋狂地在主控室內橫掃亂砸。

  當各式大小爆裂聲傳入耳裡,華扁鵲微微一笑,卻是種近乎歎氣的苦歎。

  (可惜啊!白飛,天意的歸屬,最後還是沒有傾向你這邊,優勢的順位轉移了啊)

  一邊決定所造成的影響,立刻在另一邊出現。

  正自僵持不下的韓白兩人,感到一股奇異波動,下一刻,本抵住韓特雷拳的天地元氣,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灌滿九天威龍的電拳,勢如破竹,轟潰白飛防禦,直插進他胸膛。

  韓特只驚得魂飛天外,一顆心跳到喉嚨口。本來白飛憑著不完全的天位功力,縱是受了這一拳,亦不過調息半天,可現在顯然另一邊破壞成功,天地能源全數離體,被打回原形的白飛,焉能受得了這一拳。

  當下他慌忙收勁,不顧這股勁力急收回體將造成多大的傷害,也不想傷到摯友分毫。

  不過慢了一步。白飛先發制人,一腳端在韓特腰間,將猝不及防的他踢開,嘴角有著驚駭後的輕微笑意。

  「韓特,你成功了喔!」轟然一聲驚天霹靂,紫電拳勁全數爆開,連帶波及週遭,震得沙土礫石崩塌傾落,將整間實驗場籠罩在滿天煙塵裡。

  韓特甫一落地,立即躍起,往爆炸方向找尋友人蹤跡。一陣搜尋後,從微弱呼吸聲找到了奄奄一息的殘軀。

  兩臂、雙腿已然碳化,稍一碰觸就變粉墜下,胸口的血洞窟薩裡,沒有心肺臟器的存在。曾經佈滿殺氣狂態的英俊面孔,現在只餘瀕臨死亡前的沉靜,一雙依然有神的明目,則瞧著尋覓過來的友人。

  「晦!韓特,真像你說的,我的壞心肝被你打得稀巴爛了。」白飛微弱地苦笑,「可是這樣一來,我不是又變成沒心沒肝的壞人了嗎?呵呵……」

  「小白!」韓特一個箭步衝上,湊到白飛身旁。

  「唉……你真是沒有幽默感,我忍痛想出來的雙關語笑話,你笑也不笑一下,難道人類的笑話對魔人無效嗎?」

  被白飛一講,韓特臉色難看之至,迅速扯下衣襟,把右手纏住。

  凝視那條手臂,白飛登時明白,從不肯提及出身的韓特,居然有如此難以想像的背景。

  這樣一來,為何七煞迫魂插在他身上有異常反應,也就可以瞭解了。

  魔人離開魔界,改扮身份,來到人間界究竟是為什麼呢?想必友人也有他的理由或苦衷吧!那些自己現在都管不著了……

  「小白,快點運功,我來幫你,你們白家的乙太不滅體才不把這種傷放眼裡。」

  「沒用了,天地元氣離體,我沒法再模擬出乙太不滅體,況且,就算用得出來,乙太不滅體也治不了心臟的重傷。」

  「小白!你別說……」

  「韓特,作傭兵的,最討厭生死之際不幹不脆,你別學上那種扭捏惡習,讓我嘲笑。」

  白飛道:「況且,我的身體在魔化實驗失敗後,千瘡百孔,本來就是在拖日子,能來這裡完成心願,現在死掉已經不顧了。」

  此事韓特還是首次聽聞,驚道:「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如果你早告訴我這樣,我一定……一定……」

  「一定什麼?倒戈過來幫我嗎?壞人的角色一個就夠了,你再來搶戲,那我要靠什麼來吃飯呢?」

  苦笑的話語,在四目對視間,可以完全明白內中意思。

  如果白飛一開始就把整件事說出,韓特會如何抉擇呢?不管最後結果是什麼,想必都會讓他很困擾吧!一個死期將至的人,什麼事都敢作,反正事後注定一死了之,但若韓特為了友情而幫忙,那麼事後他必然得負起這件事的所有責任,為了成千上萬的無辜死傷,成為全大陸的公敵。

  所以,還是這樣比較好,主謀只有一個,就算要論韓特的責任,那也是站在正義一方,阻止野心份子的俠義行為。

  這樣子就好了……

  「小白……我……」韓特沙啞著嗓子,說不出話。

  自己和白飛的交情,是從惡魔島上無數次生死戰爭中攜手建立的,曾有那麼多次險死還生,他們都走過來了,自己甚至天真以為,不管怎樣危險,他們兩兄弟都能並肩度過,笑著把酒回想的。

  事情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樣呢……

  「沒了壞心腸,還可以拖命到現在,看來我的魔化實驗不算完全失敗嘛!」白飛輕輕嚷著,「魔族的生命型態,真是好優秀啊!比人類的脆弱強上好多好多……」

  韓特什麼也講不出來,他知道,友人想在生命燃到盡頭前,作點交代。

  「你知道嗎?韓特,我曾是個神官,以救護世人為任的神官。可是,我卻救不了自己的妹妹,讓深信我會回來醫治的她,獨自死去。那天晚上,我看著小妹,讓雨打在臉上,一心只想跟她一起去。可是,突然我恨疑惑,為什麼人類那麼脆弱呢?如果人類的身體能更強韌,就不會輕易敗給疾病,小妹也就不會離開我了。因為這想法,我胸口有了一種飢渴……」

  或許是迴光反照,白飛的聲音一點都沒有中氣不足的現象,緩緩流浪。

  「當我在雷因斯見到不死生物的研究,我被迷住了!要是人類的肉體能像那些魔物一樣強,我胸口的飢渴或許就能得到滿足了。所以找朝那方面研究,因此被開除而到惡魔島認識了你。拆夥以後,我回學院偷出記載生物魔化的手札,到魔界研究,花了很多年的時間,一事無成。手札裡另外還記載了四大地窟的秘密,當我知道自己時日無多,就不顧一切地來了……」

  白飛咳嗽起來,咳出嘴邊的是青紫血液,魔化徵狀帶給肉體的侵蝕,隨著功力散盡而爆開了。

  兩名即將面臨生離死別的摯友,在一角交談著,基地的情形卻也同樣不樂觀。

  由於時間緊迫,愛菱是以蠻幹的方式破壞主控室,雖然達成預期效果,水晶封印第一時間回復完全,四道水晶牆盡數封閉,但也因為封閉太快,能量逆流,無法宣洩的天地元氣,在阿朗巴特山內爆開,偌大基地如風中之燭,各處建築紛紛倒塌損毀,危在旦夕。

  愛菱和華扁鵲同時搶進實驗場,煙霧瀰漫,看不清景物。華扁鵲運足目力,找到韓白兩人,正要趕去,心頭警兆忽現,連忙折向。

  「唉!畢竟是年輕俊俏的佔便宜,沒用的老東西只能坐著等死,這世界的老人果真需要多點關懷啊!」

  老人深深歎著氣,一晃眼,華扁鵲已然趕至,見著老人傷重,連忙湊近探看。

  「前輩,您可是三賢者的皇……」

  「別用那名稱叫我。我現在落得這副狼狽相,老狗一條,你想讓我再次蒙羞嗎?」老人道:「我是赤先生,到死都是。」

  難以理解老人的強者尊嚴,抑或是死要面子,華扁鵲點頭稱是,同時也投以疑惑眼神。

  以傳說中天位高手的能力,區區這等傷勢,他毫不費力地便可回復,現在卻故意留作一副重傷模樣,是另外有什麼意義嗎?

  看出華扁鵲的不解,老人苦笑道:「記得我曾說過,魔化過程會造成人格分裂的事嗎?

  我便是受己所累。現在,我用來封鎖它的功力已經消耗殆盡,他正趕著魔化肉體,只要整付肉體魔化完成,我的意識就會消滅,肉體也為他所控。一日讓他奪身而出,以他的濃烈殺性,必定將你們殺得一個不留。「

  「那麼……如果我現在殺了你,是不是可以同時消滅你們兩個?」

  「我……我好歹也是你們的救命恩人,你居然只想到要消滅我,你這女人真是毫無天良!」老人沒好氣道:「若能同歸於盡,我早作了,難道我很願意坐以待斃嗎?但是,在我意識消失,肉體尚未完全壞死的瞬間,那傢伙會立刻取得控制權,這樣一來反而成全了他。」

  「難道真的沒辦法消滅你們兩個?」

  「唔,華丫頭,你是想讓老夫有拖人陪葬的慾望嗎?」老人道:「罷了,我現在正用殘存功力,拖慢他魔化還原的速度,你們趕緊離開,這基地也快要塌了。」

  「那不是要我們眼睜睜放著你死?」

  「你不要說得那麼白嘛!我大限已到,能拖到這已經夠了,你如果有心,可以陪我一起死!」

  有別於一般的哀淒,這本來就沒有多少情感交集的兩人,值此情境,也只能交換著冷冷的對話。

  「老爺爺!」愛菱氣喘噓噓地跑近,「這裡快要崩塌了,我們大家趕快走吧!」

  「你和華丫頭去叫醒韓小子,盡快離開,我決定留在這裡,不走了。」

  「你……你在胡說什麼啊!」煙霧中看不清楚,愛菱跑到兩人身邊,這才看清老人的傷勢,整個腰部以下全部不見,一見便知道是致命傷。

  「看見了嗎?我已經沒得救了?」老人道:「不信你問華丫頭。」

  承受愛菱的目光,華扁鵲心中歎氣。老人的傷不是沒救,根本就不用救,在那血肉模糊的腰際,正逐漸長著新肉,只是被老人自己的功力抑制,不能迅速回復。問題是,老人的身體倘若得救,那自己一干人通通沒得救了。

  「是的!這是致命傷,沒法救了!」匆匆攜下一句,華扁鵲趕往韓特一方,看看有什麼需要。

  「哇∼∼」聽見噩耗,再看見老人傷勢,將心比心,愛菱放聲大哭起這個老人,是她生命中少數與她親近、待她極好的人,她也早將老人當作至親,本來還打算此間事了後,有許多事可以和老人一起作,哪知立刻便要天人永隔。

  不顧血污,她摟著老人大哭起來,對方則是像個父親一樣,輕輕撫摸著它的頭髮,安慰傷悲。

  「丫頭,該走了,你快去吧!」

  「不要,不要,我不要丟下老爺爺。」

  「你很好心,也很勇敢,面對許多的困難,從來不退縮,也從來沒有放棄過。」老人微笑道:「但是,世上還是有些事,是不得不放棄的。現實容不下天真,人生不可能永遠都只有得,面對該捨的時候,也要當機立斷地捨棄,這是每個偉大創師必有的認知,也是……我教你太古魔道的最後一課,笨徒弟。」

  「哇∼∼」愛菱竭聲哭著,「師父,我……愛菱對不起你,你交代的問題,我到現在都想不出,一直……一直也不敢告訴你……」

  「傻丫頭!人生的問題,如果那麼容易就有答案,師父也就不用錯上那麼多年了。何況,你已經用你的作為,把答案解出了。剩下的,就在你的人生裡慢慢找吧!」

  老人說著,從懷裡掏出半面鐵牌與一卷手札,遞了過去,愛菱接過,發現竟是自己從小看大的那卷太古魔道手卷,只是許多殘缺不全的部份已被補齊,厚度更多了十幾倍。

  「師父,為什麼我布瑪的手札會在你這裡……」

  「你布瑪那土包子,哪懂得什麼太古魔道?這手札是我舊日托他保管,前些時日取回補齊,內中記載我畢生所學,你日後到稷下留學時參照研讀,就能完成你的夢想。師父的衣缽,就由你傳承下去,而這鐵牌的另外半邊,則在一個與師父大有關係的人身上,你日後若是遇著,就協助那笨蛋一下吧!」

  愛菱珍而重之地收下,凝視著老人微笑的面孔,一時欲語還休,腳想要站起,卻又沒力站起來。

  「呵!猶豫不決麼?你啊……真的是和她很像,都是那麼善良、傻不愣登,勇氣十足,每次看到你們,我都覺得像是看到了太陽。」

  出奇地,老人輕撫起愛菱臉頰,眼神朦朧,愛菱突然有種感覺,老人的眼睛,正從自己身上,凝視著某個不在這裡的人,某個早已逝去的人。

  「在開始的時候遇見你,讓我陰鬱的生命有了光亮,人生因此而多采多姿;在結束的時候遇見你,本來冰冷的反堆又有了溫暖,讓我能再笑出來。我要感謝你們,讓我的人生如此有意思,走得沒有遺憾。」

  「你」和「你」,指的應該是不同的兩個人吧!當愛菱為此而疑惑時,老人的眼神恢復清明,推她一把,道:「去吧!我的笨徒弟,該離開的時候,就別再逗留,讓逝者緬懷過去,而你,走向未來吧!」

  被老人一堆,愛菱跌坐在地上,凝望恩師良久,最後忍住哭聲,重重地跪磕三個響頭,不再回頭地跑開。

  「遇到你,是我估計之外的事。給你帶來那麼多麻煩,真是對不起了,不過,能在最後的人生路上遇到你,實在是太好了,為此……我要衷心地…向你……向小丫頭說謝謝……」

  迴光反照的結果將近尾聲,白飛眼神黯淡下來,讓韓特明白,自己將永遠失去這個摯友了。

  「小白!你多撐一點,四道水晶牆還沒有被你打開,你的飢渴還沒有滿足,怎麼可以就這麼開眼了呢?白飛,你不是那麼沒有志氣的人啊!」

  「飢渴的產生,是因為獨自被留下的傷悲,而遇著你,讓我變得很幸福。」白飛斷續的道:「……我的飢渴……已經沒有了……」

  韓特待要再說,卻驚覺友人最後的笑意斂在面上,再沒有半絲氣息了。

  一時難以接受,韓特大慟,整個人呆立當場,腦裡空白一片,手腳不停地發抖,渾然聽不見耳邊華扁鵲的叫喚。

  匆匆趕來,見到這一幕,華扁鵲皺著眉頭,不作言語。斗大石塊已經到處落下,老頭的狀況也很危險,應該要馬上逃跑,可是看這傢伙的模樣,好像沒那麼容易叫醒。

  「姊姊!」僵持間,愛菱也已經趕到,見著白飛已殘,心內劇痛,但或許是與老人告別的影響,瞬間堅強起來。

  「韓特先生,韓特先生,請……先和我們一起離開吧!」愛菱輕聲叫著。

  可是,摯友逝去的悲痛、失手誤殺的自責,這前所末有的打擊,讓韓特渾渾噩噩,完全感覺不到外界事物。

  事到臨頭,只有用最後手段,愛菱一咬牙,狠狠地給了韓特一巴掌。

  強勢的驚人之舉,讓華扁鵲也嚇了一跳,而韓特更從茫然眼神中,露出一絲驚異之色。

  見到有用,愛菱鼓起力氣,反手順手又是兩巴掌,重摑在韓特兩頰上。

  「你!」韓特清醒過來,滿懷悲傷全轉成憤怒,抓住愛菱右手,便要遷怒於她。

  華扁鵲見狀,忙要搶救,哪知愛菱更快,左手一揮,搶先又痛摑了韓特一記。

  「閉嘴!你打賭輸我兩次,照賭約,你就是聽我話的小弟了,我打你有什麼不該嗎?」

  情知局面危急,趁著韓特還沒完全清醒,愛菱二話不說,拉人便走。

  「哼!好丫頭,真是有一套。」華扁鵲搖搖頭,同白飛遺體微微致意。

  「精彩的應變,作得好啊,我的笨徒弟。呵!突如其來的驚人之舉,連這點都像嗎?」

  無視於上方大小落石砸下,老人悠閒地坐著,靜候人生的最後過程。

  實驗場的另一邊,應是白飛屍體放置處,驟起異聲。已經失去生命的肉體,開始蠕動分解,卻也同時將地上沙土、血肉殘塊並入,逐漸膨脹起來。

  雖然靜坐,但場中任何變化,全映在老人心裡,「唔!可悲,失去了靈魂抑制,不完全魔化的肉體仍渴求著獨自生存嗎?所謂完美的強健肉體,最後竟是這樣悲慘的收場?真是對我們的嘲笑啊!」

  這番的低語,似乎引起了肉團的注意,開始朝這邊蠕動過來,想吞噬這最近的一個生命體。

  老人長歎一聲,撤去了抑止自身肉體魔化的內力,轉而將內力匯聚掌上,縱然大型石塊落砸下來,卻沒有半顆能近得他週身一丈,全數爆為灰煙。

  凝視眾人離去的出口方向,老人默默地回想著。

  人類因為對自身不滿,進而渴望更完美的生命型態,於是朝這目標刻苦鍛練,或練武、或追求長生,因為力量的增進,於焉有了天位。

  但是,縱然進了天位,卻未必有足夠的智慧來駕馭。那不是指入天位的關鍵,天心意識,而是能善用天位力量的智慧。

  當一個生命體,突然擁有了本不應屬於他的力量,就會出現許多誘惑、渴望,倘若不能駕馭自己的心,便會因此而瘋狂,自我毀滅。

  白飛是個這條路上的失敗者,但自己,乃至於同輩的許多人,難道就不是嗎?回想起所謂天位強者的那些人,在那時代中,在往後的這兩千年中,仍是為七情六慾的陰暗面所驅策,不斷地上演引人發噱的二流鬧劇。

  (不過……)老人歎息著,(如果是這些年輕人,也許就不會這樣吧……)

  憑著感應,老人可以清楚地看見,愛菱三人到處躲避落石,朝基地出口的方向趕去。

  (對夥伴的情義、見到不公平事物的仁慈、不惜生命來守護事物的勇氣、絕不退卻的堅持……這群孩子都是走在光明大道上,將來,他們一定不會重蹈老一輩的錯誤,成為我們的希望!)

  平生種種盡數在眼前流過,恩怨情仇,想到深處,老人不禁落下清源。

  「老二,我真不該害死你,作哥哥的好後悔……」

  是夢?是真?當老人閉上雙眼,痛悔前塵,驀地一縷笛聲傳入耳裡,曲調依稀是那麼熟悉,清脆婉轉,只是較諸昔日,多添了許多哀淒之意。

  這時,實驗場內除了他,並無他人,更無人吹笛,縱有也沒可能在這山崩地裂的巨響中這般清晰,但是,他還是聽到了。

  「喔!喔!你已經有傳承了嗎?還特地來送我一程……這下我真的沒有遺憾了。」

  笛聲嘎然而止,老人睜開雙眼,厲光如劍,已經凝聚功力的右掌,更是變得又粗又壯,隨時可以發出。

  蠕動肉團已經來到身前七尺,但下半身的肉體也已經復原到膝蓋。

  「以前曾有個人說過,我的拳沒有靈魂,儘管威力強大,卻是沒辦法打倒真正的強敵。

  這話困擾了我很久。「老人蒼涼地笑起來,笑中,有著自負的無窮傲氣,」現在,我卻終於明白了,就讓我將這最後領悟,用在你這玩意身上吧!「

  沒有躍起,也不是任何輕功,當內息一運,老人便如輕煙一般,冉冉升上,所遇巨石全給粉碎,而一股足以教天下強者屏息以待的威凌霸氣,籠罩全場,蠕動中的肉團彷彿有意識似的,瘋狂分裂向四周逃竄。

  「雄!霸!天!下!」

  愛菱三人奪路外逃,但土石墜落太快,封死前後通道,已經距離門口極近,卻偏生困住三人進退不得。

  愛菱、華扁鵲力有未逮,韓特傷重便不足力,都不能轟碎巨石而逃,眼見整座基地崩塌,三人即將被活埋,驚醒的韓特情急而呼。

  「我們該怎麼辦?」

  「這時候只能相信了。」愛菱叫道:「大家向仙得法歌大神禱告吧。」

  韓特奮盡全力,竭力凝聚起金絕護體,來承受等一下的崩塌土石,一面讓兩名女性躲在身下,一面一口匹呼道:「這次如果得救,什麼大便雪特我通通都信!」

  「你親口答應的,這次不能反悔!」

  愛菱呼聲未完,從基地深處傳來一聲震天巨響,連帶轟得所有建築崩塌,三人眼前一黑,就此被巨量土石覆蓋。

  地窟的封印回復,天地元氣不再釋出,千里之內的天氣回復正常,晴空萬里,地震也終於停止。

  然而,地震的中心,在震動中一時震幅較小的颱風眼,阿朗巴特山主峰,卻在地震停止後不久,轟然一聲,塌陷了半個山頭。

  崩塌同時,一道淒厲紅影從千噸土石下裂地躍出,沖天而飛,轉眼間便不見人影了。

  事情發生得太快,以至於幾乎無人得見,除了正在對面山頭,一名貌如絕世佳人的秀美青年。

  放下手中橫笛,青年的表情有一絲惻然,他雙掌合攏,對著紅影消逝的方向,默默地為已逝者祈求冥福。

  片刻後,他站起身來,牽過繫在旁邊樹上的一頭瘦灰毛驢,跨身騎上。

  「老一輩的事,現在告一段落了。唉!接下來是我們這一輩的煩惱了,走吧!笨驢!」

  蹄聲在山道上漸行漸遠,朝西北方向去了。

  「找到了,他們三個在這裡!」

  「真的耶,我們運氣好好喔,這下有面子回山交差了!」

  刺眼陽光照下,得以重見天日的三人幾乎睜不開眼。適才土石落下,幸而多半是土非石,數量又有限,韓特用金絕撐住,等土石崩落停止後,奮力向上開挖。

  三人的位置本離出口不遠,距地面也近,但精疲力盡之餘,要在土石中掘行,也大非易事,最後已經氣喘心跳,即將被悶斃,忽然聽見右上方有敲擊聲,連忙開挖,終於能重返地上。

  哪知,看到在上方挖掘的人,三人登時大吃一驚。

  居然是大雪山的糊塗殺手,冬蟲夏草姊妹檔,據她們說,因為任務失敗,在回山路上,接到來自教務長的傳書,指示華扁鵲一行人在阿朗巴特山尋寶,要她們看情形而予以協助,事情辦得好就抵銷前過。

  兩姊妹到此已數日,卻始終找不到華扁鵲,反給連串天變驚得魂飛魄散,只是畏懼門規,不敢擅回。

  剛剛,她們被一陣笛聲吸引到此,笛聲停頓後,聽見怪聲,發現好像有人被埋在地下,於是著手開挖,沒想到便碰個正著。當然此時此刻,沒人有心情管這個,紛紛癱在地上,大口呼吸空氣。

  「哎呀!」

  一聲慘叫,卻是出自從沒被聽見叫痛聲的華扁鵲,她遭受突襲,猝不及防下,背後給割了兩刀。

  「你們……」肇事的兇手摟做一團,興奮得直流眼淚,又跳又叫。

  「我們……我們終於砍到學姊了,而且還沒有受傷!」

  「姊姊,我們可以畢業了,我們不會被留級了,我好高興啊!」

  已經沒有半點力氣去發脾氣,華扁鵲悶哼一聲,頹然坐倒。

  另一邊的兩人早已躺平在地上。

  「韓特先生,你以後有什麼打算?」

  「稟告大姊頭,我明天就去受洗!」

  而在他們所沒察覺到的不遠處,兩個行經山道的雪特人,交談著最近自由都市的連串異變巨災,忽然,一樣東西吸引了他們的視線。

  「這是什麼,亮晶晶的。一尊黃金打造的雕像耶,是什麼呢?」

  「不知道。撿回去拜吧!」

  艾爾鐵諾歷五六五年十二月二十四日發生在自由都市地帶的連串異變終止。

  雖然事後有人根據種種資料,判斷此次事端的源頭,應該發生在阿朗巴特山,但是,由於缺乏深層情報,因此在各國史書上,本次事件也只能不清不楚地帶過。

  至於此次事件後來造成的重大影響,那是在不久之後才慢慢顯現的。到最後,整件事也只有親身參與而存活的韓特、愛菱、華扁鵲知曉。

  然而,連他們三人都不曉得的是,在大陸各處,艾爾鐵諾、武煉、雷因斯、自由都市中都有強者感應到此事發生的訊息。他們有的冷笑、有的歎息、有的靜觀其變,其中,也有雖然感應到,卻摸不著頭腦的大笨瓜。

  自由都市遏羅左近的山丘上,一名壯碩青年策馬來到山顛,對著東南方,手裡拿著半面鐵牌,佇立良久!旁邊的手下們等不耐煩,上前探問。

  「老大,出來的時間拖太久,妮兒小姐一定暴跳如雷了……咦?老大您的眼睛怎麼紅啦!您本周才第四次行搶碰壁而已,不用落淚啊!」

  「混帳!我是被沙子吹進眼睛裡了,誰掉眼淚了!」

  一陣追打混亂,幾個人策馬步上歸途,青年的渾厚嗓音低聲說著:「這鐵牌是當初死老頭要我帶著的,剛剛不知怎麼,突然有種眼睛不舒服的感覺,害我……」

  鳴雷篇完

  ※※※

  風姿物語座談會

  愛菱:這場座談會本是由我們一行五人主持……

  韓特:哪有五人?這裡明明只有我們兩個,赤老頭和華鬼婆呢?

  愛菱:老爺爺在和多爾袞猜拳決定出誰代表出場,華姊姊在煮鴛鴦五毒膾,白飛哥呢?

  韓特:小白說作者最後把他弄得太難看,白家人不能儀容不整的出場。但是他們家當家主跑來搗亂,想替他上場搶戲,他正忙著把人家端下後台去。

  愛菱:…………

  韓特:別管他們了。說起這次故事,可是犧牲重大,所有壓箱底的都掏了出來,現在箱子已經空了。

  愛菱:你箱子裝的東西也太多了吧?

  韓特:你管我?獵人守則第二條,壓箱底的東西越多越好。

  愛菱:不過真是想不到,原來韓特先也不是真正的人類,難怪性格如此扭曲,風姿物語的混血異種又多了一個(哎喲!口無遮欄的傻丫頭被賞了一記爆栗。)

  韓特:雖然付出很多,但相對的,收穫也很大。

  愛菱:沒錯,愛菱在這次故事裡也有所成長,還得到了老爺爺的手札,朝創師之路又邁進了一步。

  韓特:嘿嘿,小白掛了,他的那份自然由我這個仔兄弟繼承,從此我就可以過著無價一身輕的日子,哈哈哈!(後台的白飛曰:「主主日歎息:吾友……)

  愛菱:……韓特:怎麼不說話了?

  愛菱:韓特先生,你記得最後一天睡覺前,我們把寶藏放在哪嗎?

  韓特:就放在洞口前的露營地上,有什麼不對嗎?

  愛菱:當天晚上,白飛哥就開啟了封印,天地之氣釋放出來,引起強烈地震、火山爆發、山崩地裂、雷電亂轟、狂風大作、豪雨成災、山洪爆發、土石滑落、走出現象、山脈位移……(以下省略十個地理現象名詞),整座阿朗巴特山脈跟破人翻過來一樣。寶藏也……

  韓特不語,臉上肌肉開始抽搐。

  愛菱:根據我的估計,那些寶藏的散佈區域可能有萬平方公里深度從地表到地底一千公尺的範圍……韓特先生?

  韓特:哇:我要砍光作者全家!

  揮舞著「鬼手」,韓特完全忘了自己的工作,不顧愛菱的呼喚瞬間奪門而出。

  愛菱:因為韓特先生離開了,現在,就由我,愛菱代表鳴雷篇所有演員謝謝各位支持!

  啪啪啪……

  在掌聲中,布幕放下,燈光關閉,會場恢復寂靜。

  黑暗之中,突然傳來了某大爺的憤怒聲音。

  什麼?就這樣結束了?我還沒上台咧!喂!你們等一下!別走那麼快啊!

  嗚雷篇終





銀杏之卷·上卷 第一章 始


  艾爾鐵諾歷四一八年,建國歷經四百年,傳國至第四代的大帝國,因瘟疫、水災頻繁襲擊,國內災民流離失所,哀鴻遍野,又遭遇境內蠻族興兵作亂,局勢動盪,開國四百年來未有之衰。

  出身於白鹿洞的周公瑾元帥,率領白鹿洞子弟成軍平亂,歷時數月,大破蠻族於景陽崗,在即將掃蕩殲敵時,蠻族進行聯合,於新任盟主的統帥下,對艾爾鐵諾高舉叛旗。

  艾爾鐵諾軍連續敗陣,周公瑾再次奉命出擊,與蠻族聯軍對陣沙場,爆發了其軍旅生涯中最驚險的一戰,死傷難以計數,重創艾爾鐵諾元氣甚深。

  而在這場戰爭中,有些不記載於史冊上的隱約傳說,流傳在少數人的耳語間。為了忠實記載這些傳說,我,將與星光同在,整理所有耳語傳遞的故事。

  雷因斯·蒂倫王立史學圖書館·宮廷詩人

  ∼天地有雪∼

  ※※※

  「公瑾,我最優秀的弟子啊!你拜入我門下,有多少年了?」

  在奇寒刺骨的寒冰洞窟中,透過那層永恆冰壁所傳過來的聲音,聽來有些模糊,正如流逝的悠悠歲月。

  盤膝坐在厚重冰壁的對面,青年沒有戴上他的金屬面具,冰晶似的藍色眼瞳,銳利得彷彿能夠射透冰壁而入。

  「從拜入白鹿洞的時候開始,到現在一共六百四十四年零三個月又九天。」

  「時間不短啊!比艾爾鐵諾的國歷還要長……當初因為曹家是你周家的遠親,看在這一點關係上,白鹿洞扶植他建立王朝,可是……終結它的時間似乎已經到了。」

  改朝換代的絕頂大事,就在這冰得沒有一絲溫度的寒窟中決定,但青年沒有什麼反應,他只是知道隨著這一句話的交代,目前統治艾爾鐵諾帝國、聲威赫赫的曹氏王朝命運已定,而自己又要開始新的工作。

  「這件工作就交給你了,從即日起,為師將要進入隔絕閉關,不再與外界接觸,專心鑽研抵天劍陣的奧秘。你所修練的千里神鞭尚未功成,執行工作時若是遇到什麼困難,一切交由宿老堂總座裁示。」

  「是……一切就照恩師您的意思。」

  ※※※

  艾爾鐵諾歷四一八年十一月艾爾鐵諾中都

  從年初開始,雄踞風之大陸西北、傳國已屆四百年的艾爾鐵諾帝國便十分不平安,連番的蝗蟲與水、旱災襲擊艾爾鐵諾的國土,從北到南,這塊本就未算肥沃的土地,被蹂躪得體無完膚。

  土石崩流、赤陽旱地,東部水深,西方火熱的困境,讓艾爾鐵諾的糧食產地嚴重受創,千萬畝良田化作淒慘的淤泥與乾涸地,而死在連場天災中的屍首廣盈於野,幾乎每一處河流都看得到腐爛的浮屍。這些腐敗的東西,造成了災後的役病蔓延,讓整個局面被弄至一個不可收拾的地步。

  糧食與饑荒方面的問題,在天氣慢慢寒冷起來以後,形成了更大的壓力,就連最以繁華為誇耀的帝國中都,都不可免地開始面對物價快速上漲,甚至有錢也買不到東西的窘境。

  不過,中都的居民多半都頗有來頭,不是皇親貴族,就是富商巨賈,昂貴的物價還不至於對他們造成困擾,真正令他們憂心忡忡的,除了南方那些高喊要殺入首都的鬼夷蠻子,就是目前正在中都連續發生的「殺人鬼事件」。

  第一個被害人是在九月上旬遇害,此後每隔兩、三天,就有中都市民橫屍街頭,死狀極慘,四分五裂的殘屍,像是被某種大型野獸啃食過。到底兇手是何方神聖,維持中都治安的軍警卻回答不出,也不能有效阻止兇手犯案或逮捕,一個月下來,弄得中都百姓人心惶惶,每當夜晚降臨,一股不安恐怖情緒便緊攫住人們的心。

  「最近中都不是在鬧殺人鬼嗎?你一個單身女子獨住,小心肝會不會怕得怦怦跳啊?」

  「當然怕啊!不然怎麼會被你這個輕薄無行的浪子,趁虛而入,還入到我床上呢?」

  「哈,說錯了一點,我不是一個浪子,是一個輕薄無行的浪女子……麻煩一下,把草遞過來,讓我再哈一口,然後和小心肝你再一次穿越地獄,直達快活天堂。」

  「嗯……別親了啦,唔……你怎麼那麼喜歡接吻啊?你這個接吻魔女!」

  低聲調笑的親匿話語,在一間破舊的草房小屋中響起。十一月的中都,夜晚已經很涼,草房中就如同左近其他人家一樣,燒起了取暖的火爐,但瀰漫在空氣中的混濁味道,卻不是只有單純的炭火味。

  汗水、胭脂氣味、腐敗的酸氣,還有一股焚燒迷幻麻藥時所特有的混濁氣息,在小屋裡繚繞不去。

  陳舊的木床上,一張單薄的床單,覆蓋住兩具雪白無瑕的胴體,從那親密交纏的肢體、漸趨粗重的喘息,不難瞭解她們正在享受的動作,儘管裸身交纏的兩人同為女性,這點看來有些怪異,但兩名當事人卻全然不在意這一點。

  而當她們終於停止了虐待那張可憐木床的激烈動作,兩個人再次點起了價值不斐的麻藥煙草,又聊到了那個最刺激的話題,猜測最近連續犯下十多起血案的殺人鬼,究竟是何模樣。

  「既然是殺人鬼,一定長得青面獠牙,血盆大口,很可怕吧!」

  「哦?如果真像胭凝你說的一樣,那殺人鬼豈不是南方的鬼夷人?可是中都根本不讓那些蠻子進城,如果那個殺人鬼真的長成這樣,他要怎麼在中都行動呢?」

  「這個嘛……讓我想想,那個殺人鬼一定戴著面具,一個把整張臉都遮住的面具,然後在晚上出來,一步一步靠近受害者的家門前,突然就把門推開!」

  「碰」的一聲,本來只是虛掩帶上的門,突然被大力踢開,外頭冰冷的寒風直吹進來,打斷了屋內兩人的談話,而一張散著冷冷寒光的金屬面具,則在寒風中詭異地露了出來。

  「啊∼∼∼」

  符合恐怖氣氛的慘叫,由一名女子的口中叫嚷出來,但是她身旁的女伴卻沒有什麼反應,只是一副很掃興的模樣,斜斜睨著門口的不速之客。

  「有新任務,該走了。」

  「……起碼給我一點吻別的時間吧?」

  「十秒。」

  「胭凝,你……你們是……」

  插不進這場對話的那名女子,只能以這樣錯愕的句子,驚訝地看著門口的鐵面男子,還有身旁的女伴。但她的女伴胭凝──一名即使在黑暗中仍美艷得讓人眼睛發光的女郎,面上的笑容卻在瞬間消失,好像有些倦意似的撩起披散長髮,朝她看去。

  「通常只在魔界第七區活動的吸血族,為什麼要大老遠跑到人間界來覓食?這一個月來的十七起案子,現在該算一算了。」

  以這句話為開端,小屋內掀起了一場風暴。被揭破真面目的一方,嚎叫一聲,整個身體在瞬間獸化,不但人類的面孔變成蝙蝠模樣,整個身體壯碩起來,背後更生出蝙蝠翅膀,想要飛穿破屋子,逃逸出去。

  不過這只是徒勞而已,在它變身完畢的剎那,一隻並不粗壯的白皙玉臂就閃電掐住它咽喉,強大的力量,一下子折斷喉管,死亡陰影籠罩眼前,它已經沒有能力發聲,只能用哀憐的眼神求饒。

  但得到的答案,卻是必然的無情。

  「弱肉強食,我不會說你來人間界有什麼不該,不過,我是兵,你是賊……對不起,我幫不了你……我們今晚親得夠多了,就不吻別了。」

  ※※※

  小屋的後方,是一片樹林,暗夜無光,倍顯陰森冷清,如果有人在這時候經過,看到一個青年一聲不吭地藏在樹林裡,肯定會嚇一大跳;然而,假如人們認出了那張金屬面具,驚嚇程度絕對增添百倍,因為他就是一個不該出現在這等平凡之地的大人物。

  從九州大戰後就影響著風之大陸政權更替的白鹿洞,自從月賢者陸游閉關清修、不問世俗塵事後,負責執掌白鹿洞大權的,除了宿老堂中那一群不知姓名的長老外,就是月賢者所收的兩名親傳弟子──周公瑾、陶潛。

  有幸被舉世無雙的劍聖收為門徒,他們兩人簡直是整個風之大陸欣羨的目標,但無論周公瑾也好,陶潛也好,卻幾乎不曾離開白鹿洞,只在白鹿洞總壇清修。相傳他們兩人都是月賢者的得意弟子,所以除非是遇到驚世駭俗的大事,否則不輕易出動。

  事實上,他們最後一次下山,是在兩年前的戰爭。當時,鬼夷蠻族的游擊兵奇襲中都,在分散討亂的艾爾鐵諾大軍回援前,直逼近中都城外兩百里,殺聲震天,差點就要破城而入。

  挽救這個致命危機的救星,是身為月賢者得意弟子的周公瑾將軍。他及時號召鄰近區域的白鹿洞子弟,組成一支儒軍,發動迅雷不及掩耳的閃電戰,不但擊破進逼中都的鬼夷人,更展現個人武勇,在景陽崗上一劍斬下了鬼夷族主的首級,聲威大振。

  戰爭結束後,周公瑾騎著白馬入城,兩旁的民眾鼓舞振奮,爭睹這位絕世人物的丰采,但周公瑾卻騎在馬上,不對民眾的歡呼作任何回應,民眾所能看到的,就只有一張金屬面具。

  一張完整的金屬面具,遮住了整張臉,只露出一雙眼睛,造成的感覺應該無比冷漠。可是,看在單純仰仗他保護的人們眼中,那種冰冷則變成了不可侵犯的威儀。中都的所有百姓都深信,這名青年將軍會代替他的劍聖師父,執行人間界的公理與正義,只要有他在,那些危及中都的蠻族盜匪,絕對不會是問題。

  那次遊行給中都百姓的印象太深,尤其是那張獨一無二的金屬假面,所以只要有人看見那張面具,一定會認出來,並且好奇這位大人物為何離開白鹿洞。

  答案……很快就出現。

  站立在樹林中的公瑾,冰藍目光從金屬面具底下透出,望向正緩緩從樹林外走來的同伴。

  「超過十秒,你遲到了。」

  「因為我懂得生活情趣,什麼事情都可以享受過程,不然像你這麼一板一眼無聊過活,做人還活著幹什麼?」

  用髮帶挽起長髮,一襲白袍覆蓋住赤裸香軀,隨意用條腰帶一束,瀟灑邁步走來的胭凝,在月光中顯得無比艷麗,如果不是眉宇間那種彷彿無視世間一切的漠然與灑脫,讓她的驚人美艷昇華,她看來真是很像一名來自異界的妖艷魔女。

  尤其是,當她十指上的鮮紅血滴,隨著她一路走來,點點滴滴灑落地上,看在旁人眼中,那種難言的邪惡之美,委實令人印象深刻。

  「堂堂月賢者的親傳弟子,威風赫赫的周大將軍,來找我這個見不得光的獵魔工作者,有何貴幹啊?」

  「親傳弟子並沒有什麼了不起,胭凝你不也是嗎?不過……獵殺一個吸血族也要花十天時間,這個速度嫌慢了。」

  「我傷又還沒好,如果不是宿老堂的老傢伙囉唆,我根本就不想出來。上次那頭黑色蝠翼的魔族,是我生平僅見的絕世凶獸,差一點我就再也回不來了,現在應該要好好養傷,根本不該出任務。」

  「絕世凶獸嗎?對方大概對你也有同感吧!」

  公瑾淡淡地說了一句,卻沒有繼續這個禁忌話題,而是直接提出此行目的的正題。

  「蠻族……鬼夷族是什麼,你不會對我說不知道吧?」

  「你三更半夜跑來打擾一個應該休息養傷的女人,就是為了問這個高智能的問題?下次奇雷斯再到人間來,由你去打發。」

  胭凝一手叉腰,明顯地心情不佳,因為公瑾所問的問題,是一個全艾爾鐵諾人都很熟悉的常識。

  蠻族問題,在以前大石國統治這塊土地時便存在,艾爾鐵諾取代立國後,問題越演越烈,幾乎每隔一段時間,就會聽到蠻族騷擾地方,被軍隊血腥鎮壓的戰爭消息。

  顧名思義,所謂的蠻族,其實是未接受文化薰陶,被隔絕於文明圈之外的混血人。本來依照白鹿洞「有教無類」的偉大口號,這些蠻族不該成為問題,但是蠻族中人數最多、分佈最廣的一支,被喚作「鬼夷」,或是頭上生角,或是身上有著奇特的花紋,這族人並非單純的精靈或獸人混血兒,而是當年九州大戰的遺留物。

  兩千五百年前,魔族進犯人間界,進行幾乎全面性的統治,因此誕生了不少人與魔的混血兒,當魔族撤回魔界,這些混血兒一個也沒有被帶走,全部留在人間界。雷因斯·蒂倫對這些混血兒採取驅逐、鎖國的政策,所以他們除了極少數流亡武煉外,多數都仍選擇留在風之大陸西北一帶的菁華土地。

  ──那恰好也是白鹿洞勢力最強大的地方。

  以守護人間界正道自命,白鹿洞當然不允許這些流著詛咒之血的孽種太好過,不但以「魔鬼遺留在人間的邪種」之意,給予人魔混血兒「鬼夷」的稱呼,更在各方面打壓鬼夷人,用各種方法削減鬼夷人的存在數目。

  相較於有著救世主「月賢者」陸游坐鎮,掌握壓倒性資源的白鹿洞,鬼夷人一開始就是打著一場永無勝望的戰爭,從出生的那一刻起背上原罪,無奈承受起沉重罪名的鬼夷人,為著生存權利而抗爭,在這種不可思議的壓力下,鬼夷人爆發出強悍的生命力,每隔百年,總有才能超群的強手出現,率領族人與人類抗戰,即使強勢如白鹿洞,也無法在這場持續兩千年的種族鬥爭中滅絕對方。

  「最新得到的消息,鬼夷族又要發動叛亂了。」

  「天要下雨,蠻族要叛亂,這又有什麼好稀奇的?有你周大將軍在,小小叛軍能成什麼氣候?兩年前鬼夷族的叛亂,不就是被你平息的嗎?」

  「……其實是有些失算,景陽崗一戰後,鬼夷族化整為零,為禍更烈,或許我當時作錯了也不一定。」

  景陽崗的慘敗,讓人數日漸稀少的鬼夷族受到重創,再也不能維持軍隊作戰,族人因此作鳥獸散。可是,這麼一來反而演變成更糟糕的危機,由於密集的天災人禍,艾爾鐵諾動亂頻仍,太多難以生活的百姓落草為寇,自己組成了盜賊團,騷擾地方,燒殺擄掠,而散往四面八方的鬼夷族人恰好被各個盜賊團所吸收,利用他們的戰爭心得,與地方軍對抗,動亂就似風吹野火般迅速蔓延。

  「這次鬼夷族預備在武煉召開大會,組成同盟,攻向艾爾鐵諾,一雪景陽崗之戰的恥辱,根據我們所探到的風聲,這次的聯盟大會中將會出現真命天子。」

  「真命天子?這個口號可動聽得很啊!」胭凝搖了搖頭,忽然覺醒到公瑾不會說些沒意義的話,這句「真命天子」,想必包含著其他不尋常的意義,轉念一想,答案就浮現出來。

  「能夠證明真命天子的正統性,難道鬼夷族的三神器又出現了?」

  在鬼夷族與人類長年的戰鬥中,某些傳說在風之大陸上流傳,據說有三樣被通稱為「三神器」的神物,在鬼夷族中流傳,每一樣都具有莫可匹敵的威力,只要能得到其一,就能夠讓一名平凡人橫掃千軍。

  有人說,這三樣神器來自九州大戰時期的魔界皇族,是名匠隆·貝多芬的得意作;有人說,三神器來自雷因斯·蒂倫,是那個瘋狂白家的巔峰成就;有人說,是來自異大陸的旅客,將這不屬於風之大陸的強絕神兵棄置於這片土地上。

  無數的傳說與謠言,增添了三神器的神秘,讓人們對之更為敬畏,而到最後,人們只能確定兩件事。

  一、三神器始終在鬼夷族的手上輾轉流傳,偶爾有異種強人持三神器出現,對抗白鹿洞的正派武者。

  二、這是支持鬼夷族人生存的一個信念,傳說將來的某一天,某個真命天子會集齊三神器,當三神器合一,消失已久的天位力量即將重現,得到這股力量的王者,不但能夠超越垂垂老矣的陸游,更能夠強絕天下,成為風之大陸的至尊霸者。

  三神器的傳說,在鬼夷族的興衰歷史中不斷出現。當風之大陸西北的政權由大石國變為艾爾鐵諾,鬼夷族與人類的衝突,變本加厲地發生,在艾爾鐵諾大軍的一再追殺中,鬼夷族死傷狼藉,但隨著人數減少,裡頭也不斷出現勇猛戰士,分別持有三神器之一,連續向艾爾鐵諾正規軍的壓倒性優勢挑釁。

  景陽崗一戰,持有三神器之一的鬼夷族首領被公瑾斬殺,持有的神器也宣告失落,至於剩下的兩件,已經三百年未曾出現於人間,這次鬼夷族在武煉的大會,謠傳會出現真命天子,各路人馬早傳得沸聲揚揚,都推測是與三神器有關,胭凝的推測則正命中要題。

  公瑾道:「目前最新得到的消息,成千盜賊團即將以鬼夷族人為中心,在武煉的鵬奮坡舉行結盟大會。結盟大會中,失落已久的三神器將會出現,並且集結起來,在統一領導的指揮下,團結成一個足以與軍隊正面匹敵的武力,然後浩浩蕩蕩地殺向中都。」

  「聽起來很具有震撼性啊,但平息動亂是你的工作,我只負責獵殺闖入人間界的魔物,我看不出這項工作與我有什麼相關?」

  「這次的工作規模很大,我需要能夠獨當一面的高手協助,而且必須是外界所不熟悉的白鹿洞高手,因為……工作的內容不是平亂,是掀起動亂。」

  ※※※

  公瑾對胭凝說的情報,也在中都城中傳播開來,每個市民都在交談,說是南方的蠻子即將大會,組成聯盟軍,殺向中都而來。

  這些類似的叛亂消息,早已讓生活在亂世中的人們習慣與麻木,而且艾爾鐵諾軍一再的勝利,也已經為這場將爆發的叛亂,寫下注定的結局。儘管局勢混亂,此時艾爾鐵諾軍隊仍是相當精良的殺人隊伍,無論在裝備或訓練上,為數百萬的艾爾鐵諾正規軍,遠非一般的盜賊隊伍能夠抗衡,當兩邊發生衝突,零星的盜賊隊伍全數在騎兵鐵蹄下,成為血祭的犧牲品,只不過動亂的根源未除,在艾爾鐵諾強勢軍力鎮壓下,叛亂有如草原上的野火,一個接著一個的冒出。

  也因此,當蠻族在南方大會的消息傳來,中都市民不再像上次那般驚恐,這次艾爾鐵諾的正規軍將有充足準備,把那些蠻子、盜匪迎頭痛擊,別說是殺向中都,只怕那群烏合之眾在穿越國境時就已經覆滅。想到上次被蠻族逼得人心惶惶的窘迫,市民們都期盼聽到軍方的捷報,把那群蠻子狠狠教訓。

  不過,戰爭還沒有爆發,在市民們的殷切期盼與期許中,一名近似守護神般的男人卻在今日重返中都,那是前次擊破鬼夷族亂軍的英雄,雖然之前他只是在白鹿洞內協助處理事務,並未實際出世入仕,但首次統軍上陣,展露的軍事才華讓人驚艷,而立下的傲人武勳,則滿足民眾對英雄人物的崇拜,也倍添士兵們的信心。

  更重要的是,他的現身,就代表了白鹿洞最高統帥「月賢者」陸游的意志,鬼夷族將再也不足畏懼,白鹿洞的正道之光,會把這群流著污穢之血的異種蠻人從大地上抹去。

  英雄,就在這樣的榮耀中進入帝都。

  但這一次,與公瑾一同策馬進入皇城的,還有一個一身白袍,模樣甚是瀟灑飄逸的青年,劍眉朗目,白袍若雪,看上去與公瑾肅殺的氣質迥異,可是並肩騎乘,看來卻猶如天上謫仙人般俊秀搶眼。

  圍觀在街道兩旁的眾人,十分好奇地問著那名青年文士的身份,卻得到令人詫異的答案,這個看起來文文秀秀的青年,赫然就是月賢者的第三名弟子,一直聞聲不見人的陶潛。

  月賢者的兩大弟子,連袂出現在中都,這真是一件震撼人心的大消息,但雖然事實擺在眼前,卻沒有人能看到事實之後的真相,眼前並肩騎乘的兩人,其中一名並非表面上的文秀男子,而是美麗艷媚的女兒身。

  「公瑾啊!看看周圍人民的眼神,他們很相信你啊!如果他們知道你接下來要做的事,會弄得他們家破人亡,不曉得會怎麼看你呢!」

  「胭凝你不必特別對我表示同情,因為這次的改朝換代,你要和我一起下去做啊!」

  公瑾所指的改朝換代工作,是白鹿洞兩千年來一直在做的事,選擇並且扶植政權勢力,當王朝出現衰敗與墮落,就要負責把它給消滅掉,另外再推舉與選擇新勢力為王。

  這次,公瑾再度受命出發,由於恩師月賢者在半個月前進入深度閉關,完全與外隔絕,一切命令改為宿老堂發佈,但整個計劃的中心部分,就與三百年前擬定的那樣,扶植鬼夷族的叛軍消滅曹氏王朝,然後再由獲得認可的人類勢力消滅鬼夷蠻族,堂堂正正建立偉大的人類王朝。

  為了要執行這計劃的最後一個步驟,由公瑾親自出馬,預備率軍剿滅鬼夷族,而在形式上來說,由於要表現對艾爾鐵諾政權的尊重,領軍的公瑾必須來此謁見皇帝,確認統兵時候的正統性。

  明明已經將艾爾鐵諾當作預備要處理掉的對象,一面在計劃毀滅它的同時,一面又要尊重它的正統王權,這種兩面作事的陰險心態,讓公瑾對這個學派的思想,感到極端沒有效率。只是,這種無聊與無謂的行為,宿老堂中的儒派長老們卻喜歡它,彷彿做過這些正名的動作,能夠讓他們感到無上的快慰。

  「開門!我們是白鹿洞的周公瑾與陶潛,受到艾爾鐵諾皇帝的邀請而來,請打開皇城大門。」

  呼喝聲結束,把守皇城正門的侍衛們甚至不待來人出示信物,就連忙把城門打開,不敢阻攔這兩名來自白鹿洞的貴客。

  中都皇城的正門,是建城時由陸游親自設計,公瑾和胭凝都有參與監工,除了是用重逾千斤的合金打造,更由不同派系的術者連續施布四十九層結界,得到「歎息之壁」的美名,當皇城外發生變故,只要關起這扇正門,就算是千軍萬馬一起殺到,也只有望門興歎的份。

  這兩扇門,是用來象徵艾爾鐵諾政權的穩固,也是對世上誇耀他們現時所擁有的技術與成就。在消失已久的天位力量重現之前,相信沒有任何力量可以把它破開。

  獨自策馬站立在門口,看著那兩扇十尺高的沉重大門緩慢開啟,公瑾和胭凝分外感受得到建築的華麗與宏偉,感受得到那股王者獨有的氣派。

  然而,這股氣派如今已是徒具其形,再不具有建國時的旺盛生命力,一如那座被守護在不破之門後的華麗宮殿,除了奢華與隱約流露的破敗之象,公瑾再沒法從裡頭感受到任何東西。

  「真是無趣啊……才短短四百年而已,就已經墮落成這樣子了……」

  歎息之壁的建築,還有整個皇城的建設,公瑾都奉命參與其內,甚至還執行師父的密令,在瞞過所有白鹿洞長老的情形下,於皇城地底埋下大型法陣,預備長期吸納整個都市的山川元氣。

  而今看來,法陣仍在地底穩定運作,山川地氣還維持著充沛的能量,但是宮殿上方所漂浮的氣息,卻沒有任何王者的感覺,這多少是因為王位所托非人的理由。

  「公瑾你也不能這麼說,曹氏王族的腐敗並非從今日開始,早在創國的時候就已經沒有朝氣,這樣的國家,你能期望什麼?雖然說……現在這一任會爛成這樣,多少有些超乎預期。」

  確實就如胭凝所言,艾爾鐵諾的曹氏政權,由一介武將之身,篡奪大石王朝的皇權,獲得白鹿洞支持後建國,原本就不是什麼傑出人物,傳國幾代後,在五十四年前由本代皇帝曹壽接掌帝位。

  生性懦弱,無德無能,這個名為曹壽的男子,在未即位之前,就只是一個整天貪圖淫樂的垃圾東西。沒有爭奪地位的野心,也沒有能夠承擔起帝王重任的能力,皇帝之位本該與他無緣,然而五十四年前的一場刺殺,前任皇帝與所有繼承人在鬼夷族的刺殺下死於非命,從劇毒料理中僥倖生存的他,在幸運即位為皇后,開始了一連串的荒唐執政,也因此讓白鹿洞提早決定覆亡艾爾鐵諾。

  在曹壽的眾多荒唐行為中,最讓人想要恥笑的一點,就是他無比旺盛的繁殖企圖心。

  他似乎認為,那場刺殺令正統皇族人丁單薄,而現在存活著的遠近親戚多是庸碌之輩,所以只有多生子嗣,才能夠延續正統皇族的血脈,多誕生可信任的優秀人才。因此,從即位那天起,他把繁衍後代當成自己的存在意義,整天做著最原始的交配行為,荒唐程度,堪稱古今昏君之最。

  在荒唐的行為中,也有一、兩件令曹壽自以為得意的「計謀」,其中最讓人瞠目結舌的,就是現在公瑾與胭凝眼前的那串馬車隊伍。

  守城的士兵告訴公瑾,那支隊伍半刻鐘前剛剛奉召進入皇城。隊伍中心是一輛相當豪華的馬車,周圍是身穿獸皮裝、手執尖插的武裝護衛。奇特的打扮與車輛裝飾,說明這輛車是來自武煉的事實,而裡頭所乘坐的貴婦,是當年被選下嫁武煉和親的侍女,這名擁有獸人血統、被贈公主頭銜出嫁的侍女,如今已是武煉豪門麥第奇一族的族主夫人,並且育有一名即將接掌族主位的兒子。

  和親的基本效果達到,但與醜聞有關的事實,總是紙包不住火的,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當年那名侍女和親麥第奇家的時候,肚子裡裝了什麼。能夠對這樣的行為自以為得意,確實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而在事隔十多年後,仍明目張膽地召麥第奇家夫人回國「省親」,這只能說他的愚蠢與羞恥心更遠在一般標準之下。

  君不君,臣不臣,有做出這種行為的君王,有放任他作出這種行為的臣子,這就是當前的艾爾鐵諾,一個已經沒有生命力、沒有繼續存在必要的國家。

  「該完蛋的東西,就讓它早點完蛋吧,不過……」

  一直策馬騎在公瑾身旁,用極低聲的真氣傳音與公瑾說話,看似思想、氣質都南轅北轍的一雙男女,卻有著不為外人知曉的友情,只不過當他們策馬走到死角位置,脫離後頭士兵們的視線後,胭凝忽然靠近公瑾,低聲叫了一句。

  「喂,戴面具的人妖。」

  「做什麼……唔。」

  只來得及嚷了一聲,公瑾就被胭凝突來的一吻給襲擊中,面具下方所露出的口唇,被兩瓣豐腴的香香芳唇印上,彷彿蜻蜓點水般的淺淺一吻,一擊得手,馬上撤回,在公瑾來得及有任何反應之前,一拉韁繩,就如箭矢般沖射出去。

  「哈哈,第一百二十三次奇襲成功!」

  「……每次都來這一手,你這個接吻女色魔……」

  被這一下突來襲擊給得手,公瑾並沒有動怒,只是靜靜地看著那道遠去的騎影,心裡的感受十分複雜。

  「唔,天上……開始下雪了……也對,時候差不多了啊!」

  身在艾爾鐵諾的中都,公瑾仰望片片雪花從空中飄綴,伸手拈起其中一瓣蒼白,看著它在指尖迅速消融,那種夢幻不實的感覺,一如這個國家的未來。

  艾爾鐵諾歷四一八年的冬天,他的心情還非常年輕,這是……艾爾鐵諾大元帥周公瑾年輕時候的故事。

TOP

銀杏之卷·上卷 第二章 初遇


  獲得了艾爾鐵諾皇帝的認可,那支扛著「周公瑾」三字大旗的獨立軍隊離開中都,預備朝中都外圍的防禦關卡前進,開始布下阻擋鬼夷族的防線,但在這備受矚目的緊要關頭,一件駭人聽聞的事情發生。

  根據作為證詞的士兵口述,那晚一名蒙面男子闖入,猝不及防地施以襲擊,遭受暗算的公瑾將軍身受重傷,性命垂危,但與公瑾大人同行的陶潛,事後卻不見蹤影。

  捍衛艾爾鐵諾的國家英雄遇刺,這件事情自然讓整個艾爾鐵諾天翻地覆,只是,在這支隊伍因此而暫時停下,等待主帥傷癒後再行出發的同時,理應藏身在城池內養傷的公瑾,卻已經離開艾爾鐵諾,進入了武煉。

  很簡單的障眼法,只要這麼做,有些敵人就會失去戒心,讓公瑾能夠無聲無息地前往武煉,參加並且操弄鬼夷族的大會。

  鬼夷族這次同盟大會的所在,就在武煉境內,一處靠近邊境、名為「鵬奮坡」的地方。來自各地的盜匪、鬼夷族的殘存遺民,都會在一月之前趕到此地,選出聯盟的領袖。

  鵬奮坡大會的規模雖然不小,但鬼夷族人只佔與會者的三分之一,大部分的參與者還是人類,多數都是盜匪馬賊之類的角色,或是一些不得意的武者、劍士,想要藉著亂世動盪的機會,找尋飛黃騰達的機會。

  脫下了掩蓋整張臉的面具,經過適當化妝,公瑾的身份不再是艾爾鐵諾的將軍,而是惡名昭彰的「血影旅團」團長──周瑜。

  長年執行各種影子任務,公瑾在各地都有許多不同的掩飾身份,「血影旅團」是他組織起來的一個馬賊集團,專門擊潰艾爾鐵諾的軍隊,「合法」地做一些燒殺虜掠的行為。要殺掉某個人,可以靠暗殺;但要殺掉某一群人,或是廣及整個城鎮的滅口,這樣的集團就會派上用場。

  上次鬼夷族慘敗於景陽崗時,在千鈞一髮之際出現,幫助鬼夷族突圍,免於被消滅命運的就是血影旅團,所以他們現在很受鬼夷族禮遇,遠比其他人類集團吃香。

  當然,所有旅團成員都不知道公瑾的身份,他們只是單純認為,團長是某個對艾爾鐵諾心存恨意的落魄貴族。事實上,公瑾對於艾爾鐵諾並沒有恨意,他只是……沒有感覺,一如他對世上的其他事物那樣,沒有半分感覺。

  觀察這次大會選出什麼樣的人來,是公瑾此行的任務,也是改朝換代大計的最後一步。

  不讓人間界受到魔族侵略,是白鹿洞存在的意義,而為了讓人間界能夠自強不息,持續維持鬥爭是白鹿洞兩千年來的不變策略,因此,大大小小的戰爭從不曾停止過,而當白鹿洞扶植的正統王朝失去了活力,長老們就會另外尋找替代對象,暗中支持、扶助某勢力發動戰爭,改朝換代。

  無論坐在帝皇至尊之位上的人是誰,都沒有意義,僅是一個可以被白鹿洞隨意操弄生死的傀儡。這一次,在計劃中被選為執行者,預備給艾爾鐵諾政權最後一擊的,就是鬼夷族,只不過這些可悲的東西們永遠不會知道,即使他們攻破了中都,佔據了皇宮,那都不過是一瞬間的幻夢。

  因為人間界的王者之位,不可以落在混血的異種手裡,取得帝皇名號的,必須是被白鹿洞認可的人類,所以,鬼夷族將在覆亡艾爾鐵諾政權後,被徹底消滅,而取代他們成立正統王朝的人選,目前並沒有決定,但公瑾臨行前,聽過長老們的說法,知道師父似乎已經有了預備人選。

  「周瑜大人,我們該要決定人選了,請您做最後裁決吧!」

  身旁副手喚醒了公瑾的失神,這個叫做蔣忠的年輕人,是被他在一處農村中找到,屢次提拔的人才,在武功與智略方面,資質不算特別突出,但做人誠實可靠,能夠把交付的任務妥善完成,是個得力的助手。

  「持有三神器的繼承者到現在都還沒出現,各勢力的首領決定以實力推舉盟主,每個勢力可以有兩個名額參加,我們血影旅團除了團長大人,還要推派誰呢?」

  三神器到現在都還沒出現?這一點也不奇怪,原本公瑾聽到這傳聞時,就懷疑這傳聞不過是個借口,只是想藉著宣傳效果,有效地把鬼夷人集合起來,至於三神器是否出現,反而不是重點,現在沒出現,這也理所當然。

  (不出現或許比較好吧!那三樣神器可不是你們想像中的好東西。)

  聆聽著左右人群議論紛紛,公瑾心中這樣想著。

  鬼夷人只怕永遠都不會知道,那三件被稱作「三神器」的破銅爛鐵,其實只是三件原自白鹿洞的魔導器,靠著吸攝使用者的精血,發揮威力。使用者的修為越高,使用的力量越強,就越損及自身壽元,而若當真有某個傻瓜集齊三神器,在三神器會齊的那一刻,就是那倒楣傢伙的死期。

  天位力量奧妙神秘,豈是三件破爛道具能夠促成的?要憑此超越強天位的千年修為,超越那個迄今仍在不斷苦練的劍聖,更是絕沒可能。

  但是,就是有人相信這些遙不可及的神話,中都的這些愚民相信,那些為此爭奪、付上生命的鬼夷人更是深信不疑。白鹿洞操作人心的手段,在這一點上獲得了相當的成功,給予人們一個虛偽的希望,把人們引向白鹿洞所指點的方向。

  「不用管什麼三神器,我們用自己的實力去爭取吧!也不用另外再選些什麼人,我一個人上場就可以了。」

  傳說中的繼承人沒有出現,那就是手底下見真章,來此參加結盟大會的各勢力推派人選,在單純比畫、不傷人命的前提下,分個實力高低。

  公瑾對自己工作所下的定義,只是暗中操控這次戰爭,所以並沒有必要奪取盟主之位,也不需要全力以赴。但是……如果這些人當真如此不濟,那麼搶個盟主寶座來坐坐,強勢主導一切進行,也可以早點把這枯燥工作結束。

  鵬奮坡上,鬼夷族砍樹伐木,在茂密森林裡清出了一片空地,中心部分搭出了數十個大小擂台,來此參與大會的各方勢力圍在週遭,人馬多的就搭建營帳,勢單力孤的小集團就只能餐風露宿,席地而坐。開闢出來的道路上,插滿了旗幟,上頭或是畫著代表各個勢力的圖案,或是寫著誓言打倒艾爾鐵諾的文字。

  放眼看去,整個被森林所擁抱的山谷,旗海飄揚,人強馬壯,誠然聲勢不凡,但公瑾卻感到一陣寂寥,暗想在這群號稱十萬的虎狼之輩中,當真存在能讓自己眼前一亮的人物嗎?亦或是……只是十萬堆垃圾群,當他們覆亡艾爾鐵諾後,本身也將被一掃而空?

  「真是……無趣啊!」

  公瑾發現自己最近似乎常常這樣感歎,但是這一次,自己的話似乎說得太早。北邊的陣營忽然騷動起來,好像有某個大人物來到現場,引起了人們的喧嘩。

  「蔣忠,去看看發生什麼事了。」

  蔣忠所帶回來的答案,確實讓公瑾感到吃驚。

  本來照政治關係來說,武煉是艾爾鐵諾的臣屬國,像這等叛逆大會在境內舉行,應該要負責剿滅,但由於艾爾鐵諾國勢中衰,這種號令關係已經不存在,只是徒然剩下表面敷衍而已。但就算只剩下表面也好,擁有這塊領地的麥第奇家第一繼承人親自到場,參加這大逆不道的聚會,這真是一件出乎公瑾意料的事。

  (該不會……麥第奇家族也在暗中操縱這一次大會?想要吸收這十萬人的戰力,甚至就此高舉叛旗?)

  在公瑾深沉的眼光凝視下,來的人確實是忽必烈,為他開路的那十二名獸人,是他刻意栽培的十二鐵衛,每個也身負不同的技藝,從邁步走路的姿態來看,十二個人還修練某種特殊的合擊功法,聽說忽必烈擅長行軍佈陣,必是為這群菁英手下設計了合擊陣形。

  在十二鐵衛的中心,那個看來相當年輕,身材高大壯碩的偉岸漢子,最近這些年公瑾已讀過他的資料無數次,對他知之甚詳。

  忽必烈·麥第奇──麥第奇世家的第一繼承人,資料中的他喜好新奇事物,屢次在麥第奇家推行各種新措施,為古老部族帶來新生命力,雖然多半是以失敗收場,但卻是白鹿洞密切注意的新人物。

  隔著遠遠距離遙望,公瑾更肯定他是個比資料中更麻煩的棘手人物,背後的長刃巨刀雖未出鞘,但殺氣與霸氣已如海潮般連湧而來,單單只是站在那裡,談笑風生間的氣勢,已經把周圍的一眾庸才壓得黯淡無光,成為人群中最亮眼的所在。

  這個漢子……很不得了,只要給他時間,讓伏龍能得天時,公瑾就有個預感,在未來的百年內,他將會在風之大陸上掀起連串風雲激變!

  不過,那是在未來的事,目前公瑾很肯定,除非自己手下留情,否則這個智略與武功都尚未成熟的伏龍,會在自己手上敗得極為淒慘。追隨恩師陸游百年,公瑾所修練的白鹿洞神功進境奇速,除非傳說中的天位力量重現,否則當今風之大陸上,只有三大神劍和少數一、兩人能夠令自己有敗陣覺悟。

  「蔣忠,忽必烈身旁的那個人是誰?」

  「不知道,是個女孩子……沒聽說麥第奇家有什麼傑出的女性人才,而且,頭上有角,是鬼夷人。」

  確實是個很奇怪的少女,個頭小小,搶眼的紅色短上衣、翠綠色的短裙,站在忽必烈的魁梧身軀旁,看來格外嬌小;雖然是鬼夷人,卻沒有陰森的感覺,笑得像春花一樣燦爛,真是個奇怪的女孩。

  「團長大人,她往我們這邊看過來了……咦,她在對我們笑,在對我們笑耶!」

  「鎮定下來,你這是什麼樣子。」

  「好可愛的女孩子……不知道是忽必烈的什麼人?他還沒成親,也沒聽說有鬼夷人的姊妹,咦?該不會是他的愛妾吧?」

  「……不要胡說。」

  很難得地,公瑾對蔣忠的話感到些許不悅,不過那只是短短一瞬間的感覺,接著,眾人就開始進行比武。

  鵬奮坡上聚集了十萬多名來自各地的盜賊、蠻人,推派出來打擂台戰的人數過千,但其中值得公瑾注意的,只有忽必烈一個人。

  為了隱藏身份,公瑾並沒有使用最拿手的劍,而是取了一把馬賊最愛用的斬馬厚刀,儘管兵器並不趁手,又不能使用白鹿洞刀術,但公瑾依然揮灑自如,使著他所修練過的武煉刀法。

  揮、劈、削、斬,刀光在公瑾手中如流水變幻,忽如雪花蓋頂,忽如水銀洩地,欲強則強,欲弱則弱,水雲流暢,就這麼輕易過關斬將,一路上毀物、碎盡敵人兵器,卻不傷人命地把敵人掃下台去。

  這不是仁慈,只是有心炫耀,即使底下的血影團員和群眾歡聲雷動,喝采如潮,公瑾心中仍沒有任何波動,只是趁著比鬥的閒餘時間,觀察忽必烈的武功。

  同樣使著武煉風格的刀術,忽必烈的一斬一擊充滿霸氣,把麥第奇家的紫電神功推升到另一個境界,每一記刀斬都像是融入天地風雲之變,如似轟雷、如似邪火狂飆、如似長風萬里,四象相濟,從至剛至陽中,生出剛柔並濟的巧妙變化。

  這頭獸人確實是武學奇才,公瑾很訝異曹壽的血統能生出這等人才,或許是母系的血緣佔上風吧!不過,自己的結論仍然沒變,若給他時間,忽必烈會是個很可怕的敵人,但此刻他的武功只具雛形,不夠細緻,還存在太多空隙,如果認真動手,自己可以在十招內取下他的人頭。

  (但是……他為何要來參加這場比鬥?資料上說他是個武癡,他只是單純為武而來?還是想要來爭取盟主之位?)

  如果忽必烈有心奪取盟主位,反抗艾爾鐵諾,那麼這人也還算是一名值得扶持的對象,只要他聲明效忠白鹿洞,而白鹿洞的長老們同意讓一個獸人為皇,那麼,他可以早一百年完成他的夢想霸業。

  (唔……那個是……)

  公瑾留意到,除了忽必烈之外,與他同來的那名鬼夷少女也下場參戰,在擂台上施展輕巧的身手,像是一隻靈活的小鳥般,把一個又一個的笨重對手撂下台去,雖然沒辦法像自己這般全不見血,但她確實也是貫徹「最少殺傷、最大勝利」的人。

  參與戰鬥的人數,出乎意料的多,看來不自量力的人實在不少,證據就是,連場戰鬥的結束,出乎意料地快,大概只是兩個時辰過後,過千人的比鬥就只淘汰剩下前八強。

  公瑾成為八強之一,這是理所當然的事,但當他站上擂台,心裡卻只覺得可笑與屈辱,為何自己的對手是一名只有十來歲……考慮到他腳上的高靴後,甚至可能不滿十歲的小鬼?

  鵬奮坡的會盟與比武,完全是受到操控而舉行,這本身就是一件可笑的事,但公瑾卻不喜歡自己受到愚弄的感覺。

  為何自己要淪落到和一個這樣的小鬼比武?這不是在做武術指導,也不是在玩家家酒,剛剛的混戰中,公瑾沒有看到這孩子是怎樣脫穎而出的,但是對於自己要和這樣的對手比武,公瑾並不覺得愉快。

  「幹什麼?你看不起我嗎?如果你覺得和年紀小的人比武很羞恥,等一下被打得滿地找牙的時候,你千萬別丟臉得哭出來,那樣連我都會覺得沒面子。」

  小小的個子,說著狂妄的話語,還很沒禮貌地抬手用劍指向對方,給人的第一印象就是欠缺家教。不過,公瑾意外發現了某件事,儘管身上的衣著破爛骯髒,但這名小鬼手上的劍與劍鞘,卻是用上好合金所打造,價值不斐,普通人是不可能擁有的。

  不尋常的裝備,公瑾不禁聯想到,這孩子或許在隱藏著他的出身……就像自己一樣。

  不過,鵬奮坡上居心叵測的人太多了,隱藏自己身份的人不曉得有多少,公瑾並不在意一個小鬼的背後有什麼身份。在他眼中,足堪與自己為敵的人,只有一個忽必烈,但自己卻正面臨一個很錯愕的局面。

  當初分配比武對手的人不知道是誰,但這名未來的武煉霸主無疑抽了一手爛牌,當他輕易打倒層層對手,終於來到前八強的位置時,卻在擂台上碰到了自己人,那名如同兔兒般活潑靈動的少女。

  如果要爭取盟主大位,他應該很快就打倒這名鬼夷少女,進入決賽。又或者她本就是麥第奇家派來清垃圾的幫手,既然與忽必烈對上,很快就會宣佈棄權,退出賽事。

  無論如何,公瑾心中確實為此感到一陣火熱,近年來能令他感到期待的比武已不多,但是……

  (忽必烈……我在決賽等著你。)

  如果兩強在此對決,對於他們雙方而言,都會是一次意義深遠的初逢,然而,事情的發展似乎遠出公瑾的意料,忽必烈站上擂台之後,並沒有搶攻,甚至連背後的豪邁鋼刀都沒有拔出,只是兩手交疊,像一座沉默的大山般,靜靜看著眼前的鬼夷少女。

  和忽必烈的高大身材相比,那名鬼夷少女的嬌小柔弱,彷彿對方一伸足就可以把她踩死,尤其是凝望著忽必烈雄偉如巨山的霸者氣勢,這種對比的感覺就特別強烈。

  「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當這句話從忽必烈口中說出,正在全神關注這場戰鬥的所有觀眾,爆出哄然大笑,因為雙方勝負比數實在太過明顯,甚至有人已經在猜測,依照獸人的凶殘本性,當這名少女選擇堅持戰鬥,被觸怒的忽必烈肯定會以最殘忍的刀法,將這名花朵兒似的小美人狠狠虐殺。

  可是,公瑾卻覺得事有蹊蹺。資料中的忽必烈,有著水準以上的智慧,公瑾不相信他是個光會逞弄個人武勇與血氣的男人。

  忽必烈,你到底在弄什麼玄虛?

  公瑾凝視著忽必烈,和他一樣等待著少女的回答。

  「嗯,謝謝,可是……已經決定了。」

  「是嗎?那真是太遺憾了……」

  鬼夷少女浮現蘊含歉意的笑容,向忽必烈盈盈一禮,而忽必烈卻沒有回應,只是在眾人都期待他拔出那柄霸刀的那一刻,猛地轉身,朗聲向全場說話。

  「各路英雄豪傑,忽必烈·麥第奇今日來此,只為技癢難耐,一心與天下英雄論武比試,結交朋友,對於盟主大位,並沒有半分興趣,如今興致已盡,無謂耽誤各位的大事,決定就此棄權,退出選拔,祝各位霸業有成,揚眉吐氣。」

  忽必烈這段話純以內力送出,一字一句,響亮如雷,卻又清晰入耳,當回音碰到山谷蕩回,滿山皆鳴,當真是有如龍吟虎嘯,氣吞天下,全場眾人無不相顧失色。

  但是當他抱拳說完這一段,表示將棄權退出後,卻忽然伸指指向身後的少女,口氣嚴厲地說話。

  「這名女子不是我麥第奇家的人,與忽必烈也沒有交情,從今日起,她要做的事情與麥第奇家沒有半點關係,也絕不會從麥第奇家得到任何援助,請在此的各路英雄為我作個見證,請!」

  厲聲說完這段警告,忽必烈抬手抱拳,飄然下場,與他那十二名鐵衛一同離去,剛毅絕決,竟連多留半刻鐘看完賽事結果都不願意。

  突來的變化,所有人都給弄得傻住,傻傻地看著忽必烈下台離去,還是忽必烈身影消失前,刻意以內力將背後霸刀弄出一聲如雷炸響,這才讓負責主持的人們清醒過來,宣佈由於忽必烈棄權,那名少女不戰而勝。





銀杏之卷·上卷 第三章 脫軌


  艾爾鐵諾歷四一八年十二月武煉鵬奮坡

  (可惡的忽必烈,你到底在想什麼?)

  忽必烈突然離去,公瑾也對這變化感到吃驚,要說是大意也可以,但由於對手是一名毛頭孩子,公瑾就沒有任何必要去刻意留心,只要以半分精神去舞刀拆解,剩下九分半的精神繼續思考。

  只是,驀地閃過眼前的血光、面頰上的痛楚,告訴公瑾,自己今天又再一次地失策。

  那個孩子……再大個兩歲或許算得上青年,當劍握在手上、當劍在他手裡綻放光亮,赫然生出了一種公瑾不能理解的變化……說是變化可能不夠,因為在那一瞬間,平實無華的長劍彷彿得到生命,一下子活了過來,令他精妙的防禦刀網相形見絀,閃電突破,在他身上留下記號。

  「在戰場上發呆,這是代表你看我不起吧?我看出你沒有全力以赴,所以我勸你最好拿出實力來,否則等一下你不只會被打得當狗爬,我保證你會跪在地上,哭得像個娘們似的!」

  趾高氣昂的小鬼,但是他手上的劍卻不容忽視,在白鹿洞練劍時,公瑾從未見過哪個後進弟子的劍,有這樣凜冽的光彩,就連長老們都遠遠不及,竟能一劍傷及自己。

  他這樣的小小年紀,自然不是因為長年苦練,假若這些是他的天份,那麼假以時日,這孩子的劍會比忽必烈的刀更可怕,而這正是師父所急切期待的人才,天才!

  不過,那都是以後的事了,此刻,公瑾摸摸面頰,熱血與痛楚讓他有一股怒意,如果說未經磨練的天才容易半途夭折,那麼自己今天就有責任,給這個未來的絕世劍手一個深刻磨練,挫挫他太過劍拔弩張的銳氣。

  「怎麼了?不敢動手嗎?告訴你,我不接受投降,你可別想像隔壁的那個大個子一樣,說聲棄權就開溜啊!我不會讓你平安離開這裡的。」

  「大個子?呵,連忽必烈你都不放在眼裡?小朋友你確實是豪氣干雲,可是,世上的事情往往不是表面上看來那麼簡單,強與弱更不是一個固定的東西,如果你能夠記住這些事情,今天的痛……就會有意義。」

  頃刻間,公瑾與那個孩子拆了三招。

  對方的劍真是很犀利,即使公瑾已經認真起來,那孩子在敗陣前最後一劍的無比鋒芒,還是在他右臂上多留了一道血痕,假如這孩子再年長個十歲,內力再多十年修為,這可能就不只是皮肉傷了。

  破去他的劍勢,公瑾手中的鋼刀水平掠過他左肩,在不見血、不傷筋脈的情形下,純以內力把他的左臂骨震成三段……這樣就夠了,因為如果這男孩夠聰明,他會看出自己這一刀本可以砍他用劍的右手,只是硬生生改為左手。

  很痛,公瑾明白這一點。那個男孩一下子就紅了眼睛,踉蹌往後跌走,一語不發地走下台去。

  在整個過程中,有三件事情讓公瑾非常在意。

  第一,那股斷骨的劇痛,那男孩完全忍住,雖然嘴唇緊咬得出血,但他沒有哭出來,連眼淚都忍在眼底。

  第二,那孩子在確認敗陣之後,並不是直接走下擂台,而是遠較尋常江湖武人更為有風度地向自己欠身行禮,表達對敵人的敬意後,才轉身走下台。

  第三,前面兩點已經很不容易,而那孩子受傷後自始至終,右手都緊緊抓著劍不放。一個用劍的天才,雖然難得,沒有多了不起,但一個以生命執著於劍的天才,以後將會非常可怕。

  他現在只是個孩子,但公瑾卻已經預見他的成長。所以,公瑾不傷他的右臂,因為這孩子個性倨傲,說不定樹敵很多,如果完全沒有自保能力,可能沒命回鄉去。

  連公瑾自己都沒想到,鵬奮坡大會上,最讓自己感到驚奇的人物,不是忽必烈,而是這個男孩。

  公瑾一度遲疑,是否該派人暗中保護,但這似乎多慮了,因為他下台之後,十多名隱藏在人群中、像是護衛模樣的武士圍在他身旁,護送他離去,排場儼然就像是一國王子;而隊伍中,還有一名七、八歲的女孩,典雅而昂貴的衣著,看來也是一位千金小姐,一面跟著男孩離去,一面掉著眼淚。

  呵,好一對青梅竹馬的小戀人。

  「少年,你叫什麼名字?」

  忍不住等到擂台賽後看資料,公瑾在擂台上揚聲喝問。那支隊伍整個轉過來,護衛們攔擋在主子身前,生怕敵人追下殺手,反倒是身為主人的男孩異常鎮定,堂堂正正報上名字。

  「我姓李,表字從嘉……你的武功很厲害,承蒙指導,我恭祝你武運昌隆。」

  再次彎腰行禮後,男孩離開了。從那依舊通紅的眼睛中,公瑾看出他的痛苦;可能是有生以來的第一次,那男孩驕傲的翅膀被狠狠折斷了,無論是自尊或肉體,這次的打擊都很痛。

  公瑾相信他能夠再次站起來,但那是多久以後的事,卻讓公瑾相當好奇。

  事實上,在這件事情結束的不久之後,公瑾就收到來自白鹿洞的消息,一名對劍術極有天份的少年,拜入白鹿洞門下,在短短時間內,迅速吸收了所有能學的劍術,先後擊敗數十名劍術教練,威不可擋,震動了整個白鹿洞。

  這些都是後話,目前公瑾所在意的事,是即將要碰上的對手。雖然經過一輪淘汰賽之後,只剩下四個人爭取最後勝利,但是其中的兩名根本就是雜碎,如此淺薄的實力,怎能給自己驚喜?怎配讓自己有所期待?

  所以,公瑾的眼光只看著一個人,那個因為忽必烈棄權,不戰而勝的鬼夷少女。她的實力並不足以威脅自己,但自己對她一無所知,可以讓她登上盟主位來領導群雄嗎?還是另外兩個人……

  看來只怕都不是很妥當,而為了安全起見,是應該放出訊號,讓潛藏在附近觀戰的胭凝出來幫手了。

  「各位,經過一輪激烈的競爭,現在檯面上的四強高手已經出現,依照規矩,再經過兩場決賽後,這四個人其中之一將會成為聯盟共主,統領集合在此的十萬英雄,他們分別是豹族的修洛特、象族的伊坦皇松、血影旅團的周瑜,還有鬼夷族的……」

  「且慢!」

  當主持人說著參賽者的名字,一聲長嘯突然震天蓋地般衝擊而來,在打斷了主持人的說話後,嘯聲驟轉清亮,不住往上拔高,有若九天龍吟,清亮高亢,震得所有人耳畔嗡嗡作響,眼冒金星,宣告著其主人的即將到來,更先聲奪人,未現身便已壓得在場群雄為之低首。

  「哈哈哈∼∼鵬奮振翅,長翔九天,各位英雄真是好興致,在這種荒山野地開起大會來,這麼熱鬧的場面,怎麼能少了我陶某人一份?」

  長笑聲震得在場眾人耳朵生疼,全然沒注意到一名身穿飄逸白袍、留著兩撇長鬚的文士,閃電出現在擂台前,直到他拱手抱拳,朗聲說話,才注意到他的存在,只不過雖然他自稱姓陶,在場十萬人中卻沒有幾個認得他是誰。

  只是,有這樣的強橫武功,又自稱姓陶,即使眾人不認得他,也不免有所聯想,想到一個長年隱居在白鹿洞的高手。

  「在下陶潛,草字淵明,兩天之前還是白鹿洞的不得意門徒,因為看不慣周公瑾那鐵面奸賊為虎作倀,白鹿洞逆天行事,所以出手將他暗殺,做為投奔聯盟的禮物,但以我的才能,大才豈能小用,既然來了這裡,少不得搶個盟主當當,各位請了。」

  白鹿洞陶潛的鼎鼎大名,足以震懾在場的各路人馬,光是從周公瑾的厲害,就足以想像他師弟的本事,而日前周公瑾遇刺重傷,不能參加軍隊,這件事曾讓所有鬼夷人額手慶幸,想不到會是出於這名同門的手下。

  只是,即使這些話都說得沒錯,但這個人真的可以相信嗎?他會不會是白鹿洞所派來的奸細?畢竟世上有所謂的苦肉計,陸游的親傳弟子,沒理由會突然與師門唱反調,搞起叛逆行動。

  全場的聲音安靜下來,氣氛異常詭異,顯然都不曉得應該要怎麼處理這件事。對於這樣的詭異氣氛,胭凝渾不在意,改換上一身男裝打扮的她,只是抬起頭,問說是不是有規定不許人類參加選拔?

  ……當然不是。

  鬼夷人與獸人的數目雖然不少,卻不是這次大會的主角,人類始終佔了多數,之所以讓人難以回答的理由,是陶潛的身份,不是種族。然而,主持人無法否認,只好含糊回答,說選拔的過程已經結束,陶潛來得太晚,不能參加了。

  「呵,我卻說是來得正好,恰好趕上最菁華的部分。」

  胭凝仰首一笑,疏狂姿態中更有著灑脫,翩翩神采,飛揚得像是破空而去的九天神龍,所以當她身影突然一花,整個人瞬間消失時,全場一片愕然。

  白駒過隙,白鹿洞三十六絕技當中的絕頂身法,胭凝瞬間就上了擂台,在那名象族獸人反應過來之前,一掌拍上他的腦門。

  三十六絕技之一,五嶽神雷。

  剛猛無匹的掌心雷,猶如五座大山合而為一,瞬間壓頂,那名皮粗肉厚的像人鼻噴鮮血,整個健壯身軀頃刻間像是爛泥般倒了下去,渾身彷彿再也沒有半根完整骨頭。

  兩族獸人之間的情感似乎不錯,見到友人倒下,隔壁台上的豹族獸人驚怒交集,就要以其最得意的高速搶過去復仇,卻被胭凝先發制人,揚手便是一記劈空掌「四大不空」,將那名急速飛掠過來的豹人,以更快更急的速度擊飛出去,死活姑且不論,卻肯定是不能作戰了。

  「聽說武煉的規矩,強者為尊,我以一敵二,輕鬆獲勝,現在就由我遞補這兩名選手的位置,大家應該沒異議吧?」

  如果有異議,就必須上台與這號辣手人物比過,但那兩名獸人的武功,其實已是眾人當中的佼佼者,看到他們瞬間慘敗的樣子,大概不會有人有這膽量了。

  問題是,四名選手少了一人,這比賽怎麼比下去?

  「非常容易,我們是要干拿命去搏的造反大事,實力不足怎麼成?我現在分別與這兩名選手比試,看看誰是最後贏家,好了,你們一男一女,誰先上陣?」

  胭凝站在擂台上,白袍飄揚,談笑指點對手的昂揚姿態,讓全場豪傑心中稱讚,連帶對她剛才的兩下辣手都不計較。武煉本來就是強者為尊的世界,強者為了立威,一現身就下重手殺戮,這是常有的事,那兩名獸人只傷不死,這已經算是很手下留情了。

  但看到胭凝神態自若的表情,隔壁擂台的公瑾卻覺得很安心,從很久以前開始,自己與這個女人就是最合拍的搭檔,兩人聯手進行的任務從來沒有失敗過。

  這次的聯盟大會,發展到這裡已經有點失控,所以讓胭凝以陶潛的形象現身,奪取盟主之位,這樣會比較好辦事。雖然說也可以由自己來奪取盟主位,但考慮到自己比較擅長暗中活動的優點,還是由胭凝站在檯面上比較好。

  對於個性孤僻的公瑾而言,胭凝幾乎是唯一與他有著友誼關係的搭檔,而回憶起兩人的因緣結識,則要把時間回溯到四百年前。

  那時候,胭凝剛剛進入白鹿洞,出身於市井階層,沒有任何背景的她,入學時除了身上一件骯髒不堪的白袍外,什麼多餘的財產也沒有。

  在整個修業過程中,她表現得從不出色,禮、樂、書、術、詩、文,都沒有特殊的表現,考較武技時也只是中上的成績,除了在她所喜好的山水畫、詩上面,偶有令人驚艷的作品,因此在一眾同窗中小有名氣外,在她進入白鹿洞的最初十年裡,她就只是一個有些特異獨行的平凡書生。

  但是一把銳利的劍,不可能永遠被收在匣中,不管被放在哪裡,終究會展露它應有的鋒芒。在一次冤獄事件中,她為了救出受到冤屈的同學,潛入白鹿洞戒律部救人;負責居尾斷後的她,在那一戰中連敗二十三名白鹿洞高手,最後被恰好回來的公瑾給擊敗,收押監禁。

  收押之後,就是徹底的調查,這一查,赫然有些驚動宿老堂的訊息傳出。

  陶賤,字胭凝,這個在入學資料上寫著父不詳的女子,赫然流著不純潔的血,是鬼夷族的戰士輪暴人類女性所生,她那名後來淪落風塵,並且死於嫖客爭風事件的母親,打從孩子一出生就心存恨意,把這名看來與人類毫無分別的嬰兒命名為「賤」。

  流著魔族之血的女人,又在下賤的娼館中成長,白鹿洞有這種門生簡直是天大恥辱,更別說她還在白鹿洞中學了這麼多的本事。宿老堂為了找台階下,一面懲處失職人員,一面預備暗中將她處死,對外宣告病死獄中,但在這時候,一道命令救了胭凝的命。

  ……那是來自白鹿洞後山的至高指令。

  這個由月賢者陸游親自下達的命令,讓宿老堂停止了原本的處斷,把胭凝給釋放出來。

  不只是釋放而已,獲得自由的煙凝,更被陸游收為門徒,正式傳授武功,改名為陶潛,給予她更大的權力,可以閱看白鹿洞內的一切秘笈,所有的武學、東方仙術,都讓她毫無保留地學習吸收,不給她任何限制。

  沒有人知道,陸游之所以會下這命令的理由,是因為公瑾親自入永恆冰窟,向恩師極力薦舉,希望能夠留她一命,所以事情才出現逆轉。

  那晚的交手,公瑾對胭凝的強悍印象深刻,當今世上能與自己交手的敵人已經不多,而這名女子甚至沒學過多少真正的白鹿洞絕學,若是好好琢磨,她將不可限量。

  陸游雖然同意了公瑾的薦舉,破例收了首個女徒,但卻對公瑾說了一句話。

  「公瑾,那名女子……是一匹狼,在她的心裡,棲息著野獸。」

  向來以消滅魔族為己任的白鹿洞,居然出現了流著魔族之血的門徒,這點對於宿老堂當然是難以交代,而且劍聖大人的弟子是女性,這點也令保守的長老們意見多多,為了撫平保守勢力的不安,陸游將弟子改名,讓胭凝以男性的身份對外出現。

  即使做了諸多安排,不敢正面有所頂撞的宿老堂,仍在背後耍著小動作,所以當學有所成後,胭凝就成為白鹿洞最隱密、最危險的「狩魔使」,專門天涯海角去獵殺流竄到人間界的魔族。

  有血戰、有苦戰、有九死一生,但是多年來胭凝未曾失手,直到三個月前,她與一頭初次來到人間界,擁有一雙黑色蝠翼的強悍凶獸對陣,激戰了三天兩夜後,兩敗俱傷,她幾乎不成人形地回到白鹿洞,而那頭凶獸據說是少了一邊翅膀、斷了一隻手臂,並且迄今仍未再出現肆虐。

  任職狩魔使多年,不斷地與強大魔物戰鬥,更盡得白鹿洞三十六絕技的真傳,現在的胭凝……非常的強,強到一個令公瑾沒有十成勝算的程度,所以由胭凝來爭取盟主位,公瑾覺得這是十拿九穩的事。

  「怎麼樣?你們兩個,誰要先上?」

  面對這個挑釁,公瑾心中發笑,往前跨上了一步,正預備要開口說話,卻被隔壁擂台的鬼夷少女給搶白。

  「第一仗,請由我先來。」

  身手俐落,在全場為之嘩然的同時,她已經像是一尾小雲雀似的,輕飄飄飛身降落在胭凝的擂台上,向他抱拳討教。

  公瑾驚於少女的勇氣,因為以胭凝瞬息間連續重創兩名強手所展露的武功,任何正常人都會看出他的絕難應付,照一般人的想法,都應該要先讓身旁的競爭者先與強敵拼過一場,這樣才可能有機會搶勝。

  「且慢,要把出戰權讓給這位姑娘可以,但我有幾個問題想問。」

  公瑾不喜歡多話,但卻想多瞭解一下這名鬼夷少女,想知道她為什麼主動搶戰,想多瞭解一下她的個性與思路,因為說不定,自己會被逼得選她做計劃的執行人。

  「為什麼你搶著出戰?難道你看不出這個男人很危險嗎?」

  這問題恐怕在場十萬豪傑都想問一聲,但少女卻等到醫護人員將台上那兩名快被遺忘的垂死獸人抬走後,才回答。

  「陶潛先生大名鼎鼎,一現身就連傷我們兩名同胞,氣勢無雙,武功更是強得怕人,如果我讓你們兩位先鬥一場,等著漁翁得利,這樣子勝算是比較高……」

  說到這裡,都還算是正常人的思考範圍,但公瑾卻意外發現,這名少女的內力相當不俗,甚至好得出奇,因為她緩緩說話,如同珠圓玉潤的好聽嗓音,把每一個字都遠遠傳出去,儘管聲音不大,卻無論遠近都聽得清清楚楚,這是相當好的內力修為。

  「可是,這樣子的勝利,裡頭大有僥倖成分,以後同盟中的各路英雄一定不能服氣;大家都是刀頭舔血的豪傑人物,如果心存不服,這個團體就不會穩固,盟主的位置也坐不穩。」

  ……說得好。

  這道理公瑾自然知道,但藉此在聯盟組織裡埋下動盪因子,才有助於在它完成階段性任務後,被輕易消滅。這是公瑾預備的藍圖,卻想不到這樣一名看來涉世未深的少女,也能夠看穿這一點。

  「我是女子之身,由我來奪取盟主之位,各路英雄已經未必服氣,如果我再靠這樣的戰術獲勝,這樣的盟主肯定沒有人會尊敬,命令發下去也會被陽奉陰違,所以如果要讓各位心服口服,我就不能退縮,要主動選擇最困難的一條路。」

  (真是深得我心。)

  公瑾微覺好笑,或許自己該把這名少女收做幕僚,她說說的一番話,讓自己對她非常欣賞,回想起來,除了胭凝之外,已經很久沒有看到這樣有勇有謀的女性了。

  而在她說完話之後,本來因為眾人議論紛紛而顯得吵雜的山谷,一下子整個安靜了下來,少女所說的分析話語,連同她的膽識、她的眼光、她的無畏與勇氣,確實傳達給了在場的十萬豪傑,讓他們開始以一個新的眼光,去打量這個不尋常的少女。

  當公瑾看到鬼夷族人眼中的佩服,心裡突然醒悟到:一個奇跡可能正在發生,因為如果那名鬼夷少女連續兩勝,奪得盟主位,人們心中的佩服將會昇華為尊敬,再不會有人輕視她的女性身份,這名少女將成為聯盟中的希望女神。

  不過,那都是建築在她能獲勝的大前提下。

  就公瑾看來,這件事情根本沒有可能。已經盡得白鹿洞武技真傳的胭凝,就連自己都沒有必勝的把握,這名少女的武藝雖然不錯,但這只是相較於她這年紀的平均水準而言,真的要動手廝殺,她與胭凝差得太遠,自己甚至不認為她能撐過十招。

  「既然如此,我就珍惜這個以逸代勞的機會了,希望等一下能夠再見到小姐你,不過在你們兩位開戰之前,我想知道一下小姐的芳名。」

  「喬,麥第奇家的長輩都叫我小喬。嘻,如果等一下我命喪陶大俠掌底,墓碑上只要簡單刻這兩個字就好了。」

  在她微笑著說完這句話,轉過身去的同時,公瑾感覺到某種東西,某種極為沉靜,卻非常深刻的覺悟,她確實知道本身要面對的是什麼,並且已經有承受後果的準備,不是一個搞不清楚狀況的小鬼。

  「小姑娘十分有膽色,陶某人很佩服你啊!」

  始終站在擂台上不發一語的胭凝,終於開口說話,語氣溫和有禮,但蘊含笑意的眼中,卻冒著危險的火花。

  「既然敢上來,想必是有了覺悟,唔……如果和你定下什麼十招、百招的約定,似乎太過看不起你的決心了,不過……」

  自顧自地沉吟半晌後,在全場豪傑的屏息注視中,胭凝伸手指向面前的鬼夷少女,大笑道:「好,小喬姑娘,我們就來打個賭吧!只要你勝得了陶某人,我就奉你為盟主,替你賣命;但如果你輸了……」

  「那麼無論陶大俠有什麼吩咐,小喬就拼著這條性命答應了。」

  少女拱手抱拳,無畏無懼的爽朗姿態,讓全場豪傑齊聲叫好,有人甚至鼓掌起來,她又再一次贏得了這麼多人的喜愛與支持,然而……

  (胭凝啊胭凝,無疑你是白鹿洞中的魔狼,但面對這樣的對手,如果太過大意,等一下肯定會栽個大觔斗的……)

  這場戰鬥如同公瑾預料中,勝負從一開始就極為明顯,面對胭凝的雄渾掌力,小喬純粹以靈活身法閃躲,她的輕功別樹一格,在窄小的擂台上彈躍如飛,穿梭似電,紅光綠影,剎那間彷彿分身千百,看得人眼花撩亂,捉摸不定。

  利用高速身法的優勢,小喬嘗試逼近胭凝,作出閃電攻擊,但雙方內力的明顯差距,就在這時候顯現出來,胭凝的護身力量穩若磐石,小喬的鐵扇才一打中敵人,馬上就被反彈開去,還險些被胭凝反擊一掌。

  內力差距太過明顯時,弱勢的一方就算能找到攻擊機會,也根本沒法發出致命攻擊,但是……

  (奇怪,這等高速身法,與花字世家武學相近,但卻更為高明,莫非是師父曾經提過的星賢者一脈武學?這名鬼夷少女是星賢者傳人?)

  訝然於腦中的這個想法,公瑾仔細觀察,覺得有些近似傳說中的九曜極速,只不過在細微轉折處,有些似是而非,倒像是偷學過來的成果。

  但不論她怎麼習得這神技,她確實碰到了強敵,胭凝擔任狩魔使多年,肯定碰過不少以高速為優勢殺著的魔族好手,經驗十足,小喬的靈活身法只能拖延一時,卻不能擾亂他的攻勢。

  「好身法,但要穩坐盟主大位,可不是一味逃避就能坐上去的。」

  胭凝高聲呼喝,雄渾掌力連接而出,很巧妙地逐漸封鎖了小喬的退路,慢慢限制她的騰挪空間,把她逼到了一個角落,除非她願意棄權離開擂台,否則當胭凝的下一掌擊下,她就只有硬拚,然後面對重創落敗的必然結局。

  三十六絕技之一的五嶽神雷。

  適才令那名象族高手一招重創的殺著,再度出現在胭凝掌上,如狂風、如暴雷,向小喬轟擊過去。

  這一掌,絕對沒有手下留情。

  掌力尚未擊實,小喬的衣衫已經受到波及,破碎、焚化,公瑾彷彿就能看到那筋折骨斷的慘烈情形,心裡突然有一股衝動,想要出手去改變這結局。

  但就在公瑾遲疑未決的那一瞬間,胭凝似乎察覺到什麼,掌勁加快吐出,一掌正中小喬的後心,在震天轟響中,所碰觸到的衣衫化作灰燼片片,迅速朝外散飛出去。

  (好厲害,她把五嶽神雷練到這等地步,掌勁精純,如果是擊向我,那麼……嗯?)

  公瑾的面色為之一變,因為這一掌雖然命中,小喬卻似乎沒有受到什麼傷害,也沒有吐血,甚至連稍微後仰一下都沒有,這種穩若巨山的沉定,只有在內力遠勝過攻擊方的情形下才會發生,但小喬卻不可能有這種內力。

  答案在下一刻揭曉。破碎的衣衫底下,並沒有露出焦黑的肌膚,反而是一道絢爛的紅光,冉冉釋放出來;紅光中更似乎蘊含強橫力量,把胭凝勢若五嶽齊壓的雷霆一掌,硬生生隔擋在離體一吋之外。

TOP

銀杏之卷·上卷 第四章 神器


  「這……這是……」

  胭凝面上的笑容消失,露出了錯愕的表情;紅光的正體緩緩凝聚成形,像是鳳凰的火焰熾羽、像是初死者的鮮紅熱血,紅光在嬌小的女體上組成一套甲冑,妥善而貼身地覆蓋在軀體上。

  甲冑形成後,金屬表面上所繚繞的火焰紅光,瞬間百倍增強,燦發出來的光與焰,彷彿一頭振翅而飛的血翼鳳凰,和強大熱力一起往四周射去,而與之相比,胭凝的掌力卻急速衰弱下去,威力萬鈞的五嶽神雷,在轉瞬間被甲冑上的血光給吸化,點滴無存。

  不只是胭凝感到驚訝,全場十萬豪傑哄然大嘩,同聲喊出四個字,尤其是附近的鬼夷族人,更是像見到神跡般嚷了起來。

  「博愛聖鎧!」

  「是三神器之一的博愛聖鎧!」

  「三神器的持有人出現了!我族的真命天子出現了!天祐鬼夷啊!」

  全場嘩然,就連公瑾都感受到同樣的震動,三神器之一的博愛聖鎧,是一件幾乎難以擊破的防禦聖器;以博愛為名,這件甲冑確實能廣泛地吸納、散化所有擊來的力量,讓受到聖鎧保護的人,能夠把自身抗擊力提高數倍,甚至是數十倍,胭凝的五嶽神雷被輕易拆解,就是最好的證明。

  而令全場為之驚駭的奇跡,還不只一件。

  當胭凝一掌無功,又因為掌勁全被吸納,不得不撤掌回氣,飛身後退時,一樣黑沉沉的重物,如流星、如天外隕石般向他飛砸而來,來勢又快又準,恰好就攔截在他的退路上,而全場豪傑也不負眾望地喊出了另一個名詞。

  「平等神錘!」

  「出現了兩大神器啊!」

  「有史以來第一次,兩大神器被同一個人給持有……」

  誠如人們的叫喊,這件事情的意義極其重大,但目前最與之有切身關係的,就是即將要承受那個鏈子飛錘一擊的胭凝。與博愛聖鎧的創造理念相同,平等神錘的意義,就是平等地給予敵人天譴罰責,將發招者的力量提升數倍至數十倍,發出天譴般的雷霆一擊。

  胭凝已無退路,如果還想用輕功閃避,她會被這記鏈子錘砸個正著,所以他只能做出唯一的選擇,就是舉掌硬拚。

  「砰!」

  悶雷似的巨響,更造成衝擊波往周圍襲去,擂台周圍插著的火把全部熄滅;周圍靠擂台最近的一排群眾,許多人頭暈目眩,翻身栽倒;就連公瑾都不得不暗運內力相抗。

  而在那聲悶雷轟響聲中,另外有一聲小小的清脆爆響,那是某個人的骨折聲。

  「嘿!」

  硬挨了一記飛錘重砸,胭凝竟不後退,反而瞬間強提真氣,像是羽箭般朝著敵人飛射過去,聲勢驚人,擺明是想趁著鏈子錘未能回防的空檔,攻敵措手不及,這次她提防著敵人的甲冑護身,一出手就是直插鎧甲的縫隙,如刀如叉的右手,只要真的擊中,確實可以一擊便將敵人的眼珠挖出來。

  ……但她的左手卻不正常地軟軟下垂著,剛才那一記硬拚,已經讓她的左腕骨折,再也使不出五嶽神雷了。

  全場都為他這一記猛攻而驚呼,但成為攻擊目標的小喬,卻不慌不忙,手腕一抖,金屬長鏈在手腕上連纏了幾圈,把攻出去的重錘給反拉回來。

  重力與速度一加乘,平等神錘較之前更狠更惡地回砸敵人後心,當胭凝的手指插中她雙目要害,平等神錘也會命中胭凝後心,把她整條脊椎連同五臟六腑都打得稀爛,絕對是當場斃命。

  眼看就是兩敗俱傷的局面,公瑾卻相信胭凝不會硬拚,因為她背後的平等神錘還在加速,照推算來看,大有可能指頭還沒插著敵人,背心已經被神錘給打爛,不值得冒險,更何況她如果選擇退避,反而會得到一個更好的機會……

  在全場的驚呼聲中,胭凝的衝勢陡然轉向,憑著「白駒過隙」的靈動身法,她驀地垂直往上拔起,避開了那玉石俱焚的一擊,而在她險險拔高躲過後,重砸回來的平等神錘,卻筆直朝持有它的主人逆擊而去。

  「小心啊!」

  附近的鬼夷族人都喊著同樣一句,就連不遠處不動聲色的公瑾,都悄悄握緊了拳頭,因為胭凝所作的事,是他一定會採用的戰術,而他自信這個戰術絕對不會有失,可是……如果這少女能再創造奇跡,那自己……

  「哈哈哈,最強的神錘、最強的甲冑,矛盾相爭,到底哪個會……」

  胭凝的笑聲在半途止住,一如那個被截停下來的鏈子錘。就在鏈子錘將要重重擊中的那一刻,本來纏在小喬手腕上的金屬長鏈飛散開來,像是紡紗的梭子般左右穿飛,迅速交錯成一張簡單的金屬網,恰好攔截住砸來的飛錘。

  以柔化剛,小喬的雙手閃電舞動,彷彿是女孩子在玩花繩遊戲般,將金屬網調整出一股柔力;力重萬鈞的平等神錘,在與金屬網激烈摩擦,爆射出一連串的火花後,妥妥當當地被截停下來,跟著她雙手一拉一張,也沒仔細看到是如何變化的,整條長長的鏈子變成了一根粗重鐵桿,連結著末端的重錘。

  小喬將錘子往地下一敲,藉著彈力,把沉重的平等神錘扛在肩頭,順勢舞了幾圈,左砸右撞,虎虎生風,最後才扛起神錘,仰首望著降落在擂台角落柱子上的胭凝。

  「承讓了,陶先生。」

  剛才,如果她不是立即把反砸回去的平等神錘給攔下,胭凝一定會追在神錘之後,搶發出一擊,把兩股沉重力量合一,攻破博愛聖鎧的防護,可是小喬那一輪急速應變,已經充分證實了她的本事,再戰下去,雙方勝負猶是未定之天,而胭凝卻已經折了一隻左手。

  至於雙方的氣勢……從那滿山遍野的一片叫好聲中,就是白癡也能夠輕易感受出來。

  「唔……」

  胭凝一語不發,看看自己垂下的左手,再看看眼前披甲扛錘、沒有一絲空隙可趁的少女,忽然仰頭大笑。

  「哈哈哈,真有意思,我陶某人認輸啦!以後就跟著小姐你來搞革命吧!」

  胭凝是笑著飄身下台,即使她已經認輸,仍然沒有人敢小看她,因為所有人都看得出來,如果雙方繼續死鬥,勝負的比數還很難說,但公瑾暗叫可惜,知道如若繼續戰下去,胭凝起碼佔著八成的贏面。

  胭凝一臂已折,這點沒錯;博愛聖鎧、平等神錘的威力不同凡響,這一點也沒有錯。但是這兩樣被奉為鬼夷族三神器之一的寶物,卻有著嚴苛的使用代價,就是不住吸收著使用者的精氣,每一擊的力量越強,對使用者的肉體負擔就越重,這點長年在外狩魔奔走的胭凝卻並不知情。

  (表面上看來若無其事,但是……應該很不輕鬆吧?)

  未傷敵,已傷己,小喬不過是個嬌怯怯的姑娘,只要把戰鬥時間拖長,她將不攻自潰,所以如果自己在這時候與她動手,橫死當場就是她唯一的結局。

  (可是,現在我該怎麼做?胭凝也敗了,如果我敗的話,盟主之位就讓給這名少女了,嗯,她確實有著統領十萬大軍的器量……)

  胭凝敗陣了,所以擂台賽的下一場,就是公瑾與小喬的戰鬥,小喬似乎也明白自己不能持久的缺點,所以馬上扛著大錘,向僅餘的敵人邀戰。

  但……這早已不是戰與不戰的問題,公瑾只是要找個適合當領導者的人,去領導這群人,去幹他們自以為是的偉大事業,最後再一起被埋葬與消滅。

  所以公瑾選擇放棄。

  「實在是太厲害了,看到那麼精采的一場比賽,我周瑜心服口服,請讓我與血影旅團一起跟隨您,去幹我們的大事吧!」

  榮耀、歌頌、無數的期望與歡呼……鬼夷人的輝煌傳說於焉展開。

  ※※※

  鵬奮坡群豪大會的結果,在幾天之內傳遍整個大陸,雷因斯、自由都市聯盟都感到這一次蠻族叛軍的來勢洶洶,尤其是在情報被特意宣染下,小喬如何持有兩大神器出現,如何擊敗陶潛、震懾群豪的過程成為情報中的焦點,每個勢力都留意到,蠻族叛軍不但已經統合,而且統合的領袖更是一名非凡人物,如果不是小喬的女子身份,多少弱化了人們心中的威脅性,這個情報的震撼程度會再倍增。

  連雷因斯?蒂倫、自由都市同盟都受到如此衝擊,首當其衝的艾爾鐵諾會是怎樣狀況,也就不難想像。位於中都的軍部,在收到鵬奮坡大會的詳細報告後,警覺到這次事件的危險意義,在廣得人心的支持程度上,那名統合蠻族的少女領袖,幾乎就有著一個王朝開創者的氣勢。

  近十數年來,艾爾鐵諾的國政狀況有目共睹,不滿與激憤早已在民間深藏醞釀,零星叛亂每日都在發生,雖然在正規軍的絕對優勢下,那些不成氣候的反叛勢力都被一一踩碎,首腦人物被酷刑處死,但殺雞儆猴的效果卻極其有限。

  一支軍隊長期作戰,到了後來,要倚靠的不是軍事力,而是經濟力,在長年的國政動盪下,艾爾鐵諾的軍隊也漸漸感到壓力,對層出不窮的叛亂覺得吃不消,之所以還能夠輕易掃蕩每一處叛亂,其實就是憑著雙方懸殊的武器與人數,假使這些零散的火頭連結在一起,成為燎原野火般燒起來,又有優秀的軍事人才來指揮……

  這個假設,光是想像就讓艾爾鐵諾軍部的高官臉色發青,而當這個惡劣遠景有可能出現,他們立刻就下決定,要集結軍隊,把這個才剛剛燃起的火頭給撲滅。

  正確的決定,但在執行上卻晚了一步,或者該說,相較於他們的正常速度,敵人的思考與反應,如烈火、如疾電,在他們點兵下令的當天,就已經接到敵軍衝破邊關防線,侵入艾爾鐵諾領地的報告。艾爾鐵諾軍部高官們氣急敗壞地下令,讓鄰近武煉邊境的南方各軍團進行調度,務必要把這支烏合之眾的聯合軍剿滅,但是卻在接下來的一個月中,噩耗頻傳。

  那支聯合軍隊就像是得到勝利女神的特別眷顧,連戰皆捷,在突破國境之後,神出鬼沒地襲擊集結中的艾爾鐵諾部隊,猝不及防的突擊、巧妙的進退佈局,整個短暫戰爭在半個時辰內完結,當其他艾爾鐵諾軍察覺狀況不對而趕到,敵人早已遠去。

  靈巧的戰法,令艾爾鐵諾軍部氣得跳腳,這支迥異於過去叛軍的隊伍,每一著都像是踩在艾爾鐵諾軍方最痛的一處。

  潛藏在艾爾鐵諾帝國之內的深沉民怨,就像是緩緩流動的眠火山,只欠缺一個導火線,就會轟然爆發,所以每次艾爾鐵諾正規軍對付叛亂,除了以殘酷手段處死叛亂份子的滿門,戮屍示眾外,還特別著重整個行動的迅速與時效性。

  假如讓一場叛亂拖得太久,就可能成為黑暗中唯一的火把,讓其他心存不滿的叛亂份子因此集結,一發不可收拾。再強大的正規軍隊,也不可能一次面對整個帝國民眾怒氣的大反彈,所以近十數年來,艾爾鐵諾的戰術都一樣,就是迅速消滅各處叛亂,不讓零星火頭有彼此串聯的機會。

  但是,這次敵人似乎看準了這一點,每次的戰鬥時間都很短,迅速擊潰艾爾鐵諾地方軍後,就整團人馬消失不見,也不佔領地方,讓艾爾鐵諾軍沒有銜尾追擊的機會。

  十萬軍隊的游擊戰!

  這種事情說說還可以,當真要實現起來,艾爾鐵諾軍部的將軍、參謀們簡直不敢想像,那到底是怎麼做到的?

  沒錯,艾爾鐵諾國土遼闊,幅員廣大,南部地方又多大山峻嶺,十萬人的部隊如果有成熟技術好好掩藏,是可以造成徹底消失的假象,藏匿起來一段時間。但真正要做到這種事,卻有一個最大的難題。

  補給!

  這十萬人的部隊,不是鬼夷人就是盜匪,說得明白一點,全都是不事生產的亡命之徒,每天就是單純地消耗糧食,要支持這批人長時間作戰,就勢必要不斷地掠奪,攻擊有糧食的城池,才能夠餵飽這十萬人,而這也是過去叛亂勢力失敗的主因之一,只要把守住富產稻米的區域,或是在糧倉設下埋伏,很輕易就可以大敗敵軍。

  但這次的情形卻不一樣。叛軍在擊破艾爾鐵諾軍後,就整個藏匿無蹤,只要察覺艾爾鐵諾軍正嚴陣以待,叛軍就絕對不冒險出擊;然後等艾爾鐵諾軍分散開來,逐步搜索與掃蕩地方,就冷不防地冒出來,狠狠一下從背後襲擊,得手後再藏上十天半個月,整個過程中,只襲擊軍隊,不執著於糧倉,甚至在攻入一般城鎮時,都只象徵性地簡單掠奪,並沒有造成什麼重大傷害。

  叛亂軍用行動在宣示,他們並不急躁,有得是時間與耐性去等待,但令艾爾鐵諾軍部百思不解的問題是:這份耐心的根源到底是什麼?叛軍從什麼地方獲得糧食?那絕不可能是靠掠奪所得,軍部早已計算過每次戰爭後的損失,那些被掠奪走的些微物資,甚至不能夠支撐十萬大軍的一日糧草。

  無數累積起來的謎團,不僅讓艾爾鐵諾軍方想破腦袋,就連正身在叛亂軍中的公瑾都感到詫異。

  (軍部裡頭的那些庸才,真是酒囊飯桶,這支叛亂軍雖然神出鬼沒,但到底不是從另一個世界來的,不可能不吃不喝,也不可能憑空掉下糧食來,那答案還不明顯嗎?)

  公瑾很清楚軍部高官正面臨著什麼樣的困惑,但他也認為,只要經過理性分析,答案其實就在眼前。

  十萬人不是小數目,要能夠長期穩定供應這支部隊的糧草,背後如果沒有某個豪強在撐腰,就一定是有國家級的勢力在作後盾。問題是,到底是哪個勢力在背後援助,這點連公瑾也還摸不出來。

  那天比武奪帥的程序結束,小喬成為十萬盟軍之主後,她用最短的時間,把這支散兵游勇予以組織化,迅速編組成一個團體。

  「組織不用太過嚴密,大家都是來自天南地北,習慣、語言、思想都不盡相同,短時間內硬要湊在一起行動,很快就會出問題,所以組織要維持彈性,相互支援的重要性,大過共同行動。」

  當小喬把聯盟中幾個主要勢力的領袖召集起來,開始講述自己對於今後行動的想法,這些見慣刀光劍影的大人物,都不信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少女能說出什麼東西,但小喬卻有條有理,直指問題中心地向各個勢力請托,希望各方面配合。

  新任盟主並不是哪一方勢力的首領,無幫無派的背景,理應吃虧,可是,小喬卻似乎洞悉人心,反過來利用這一點,讓自己成為聯盟內各個勢力的平衡點。只是那天晚上的一席談話,小喬就把這個烏合之眾的大聯盟做了初步統合。

  公瑾也是在場的幾大勢力之一,血影旅團的人數雖然不多,但累積下來的戰績卻讓人不敢輕視。在那個營帳裡坐了一個晚上,公瑾只能用「歎為觀止」來形容自己的感覺,因為要能夠軟硬兼施,說服這些倨傲不馴的江湖豪客,那不是單單口才好就能做得到。

  情報,這是致勝的唯一關鍵。當小喬明白指出整個聯盟的共同利益,並且希望大家為著同樣的利益目標努力,暫時忍耐目前的不快,旁觀的公瑾已經有所懷疑,而之後小喬更指著地圖,調派任務,由聯盟的不同分部執行不同任務時,公瑾更肯定她早在參加比武前就做過「功課」。

  (這個女孩很不簡單,單看外表一定會給她騙了。她不是天才,但這種謹慎的態度,會讓她變成最麻煩的敵人。)

  如果是普通人,那肯定是奪得盟主之位後,先行歡宴兩天,既提高士氣,又能享受盟主的權勢與派頭,但小喬卻在當選盟主的那天晚上,就把整個集團迅速組織化,讓所有人休息半日後,馬上親自率軍越過國境,把艾爾鐵諾軍打了個措手不及。

  要做到這種事,公瑾肯定小喬對於當選盟主後的行動,早就有過通盤計劃,所以她對奪取盟主位一事才如此志在必得。奪位後和聯盟內各大勢力溝通,對每位派系領袖的處境、需求瞭若指掌,一席話就直指各人心裡的需要,完成統合;之後又能立即發動攻擊,著著搶在艾爾鐵諾軍前頭。

  沒有充足的情報,絕對不可能做到這些事。情報需要龐大的人力組織,麥第奇家則有這樣的條件,尤其是當小喬在會議中提出,聯軍初期所需要的糧草,她將獨力提供,並足以供應十萬聯軍九個月用度時,公瑾更能肯定,忽必烈那番「此事將與麥第奇家完全無關」的發言,不過是惺惺作態,其實一直在背後支持這支聯軍。

  (所以……在幕後主宰這些的,還是麥第奇家?)

  公瑾這麼猜測,但他很快就發現了不對,因為自己布下了重重偵查網,嚴密注意麥第奇家的一切動作,甚至還向青樓聯盟購買情報,得到的消息卻是一樣,沒有任何證據能夠顯示麥第奇家支持此事,那些糧草也並非是從麥第奇家送來。

  (難道不是麥第奇家?那會是誰?還有誰能夠在背後支持這場叛亂?是青樓聯盟嗎?不,她們不可能直接參與大陸動亂。)

  白鹿洞既然有打算操控這場叛亂,公瑾當然有準備,艾爾鐵諾各地的軍力分佈、充足的糧草、不露出來歷破綻的大批武器,這些都已經預備好,只要這支聯軍一起事,東西馬上就會不著痕跡地出現,讓叛軍以為自己碰到天大好運……但是,這些東西現在卻似乎用不著了。

  小喬的背後,到底是哪個勢力在支持?

  為了要查出這一點,小喬的調查報告很快地被送到了公瑾手中。

  她的母親是一名人類女子,父親不詳,但從血緣來看,父親應該是鬼夷族。多年前,小喬的母親在武煉病死,她則被麥第奇家收留,收留的理由也不明,但在那之後,小喬一直是以「忽必烈的貴客」身份,生活在麥第奇家。

  沒有什麼出色表現這一點上,與進入白鹿洞的胭凝有些類似,記錄上沒有寫說小喬的武功程度如何,沒有寫她如何取得兩件神器,唯一提到的就是她在麥第奇家人緣很好,整個大家族中無論老小都喜歡與她親近。

  (真是一份沒有用的資料……)

  雖說從沒用的情報中,找出可用的資料,這是身為領導人的任務,但是這份報告上可以判讀的東西太少,公瑾也只能得出「麥第奇家果然深藏不露」這個結論。

  (結果還是得要慢慢觀察,一切從零開始……)

  在大會結束之後,就是一個月時間的快速游擊戰,在開戰之前,小喬對全軍說出了她的戰略構思。

  「十萬人的部隊,不可能一股作氣顛覆艾爾鐵諾這個大帝國,穩紮穩打是我們的基本策略。這一個月的時間,我們快速襲擊各地,打響名聲,在南部地區開始下第一場雪之前,我們就要藏起來過冬,等到春天來臨,我們重新復出,那時候會有更多人加入我們。」

  這個策略中,顯現了這名女子不急於求勝的耐心與遠見,但實際執行起來,技術問題馬上就擋在眼前。

  「來加入我們的弟兄中,有兩成是馬賊出身,以這兩萬騎兵為機動部隊,實力稍有不足,不過目前我們可以請聯盟中的獸人弟兄配合,我知道他們當中有許多人,在一定的距離之內,跑得比大部分的座騎更快。」

  馬匹與騎兵方面的問題,就這樣被擺平,這個聯盟在一夜之間擁有了四萬名騎兵,以這個機動部隊為主力,襲擊艾爾鐵諾軍。當看見滿山遍野的獸人群,或是疾奔快跑,或是騎著野生六足豹,和人類的重裝騎兵一起衝殺下來,從未見過這等誇張陣仗的艾爾鐵諾軍,在震驚的情緒中,被殺得兵敗如山倒,全無抵抗之力。

  「那些獸人、強盜,還有蠻子,他們就像是洪水……不,像是土石流一樣衝過來,好像在撕紙似的,把我們的隊伍沖得亂七八糟。」

  一名劫後餘生的軍官,在呈報給軍部的報告上這麼寫著,而實際參與每一場戰鬥的公瑾,對這些描述深有同感。

  締造出這些輝煌戰績的另一大理由,是這支盟軍有一名極為剽悍的先鋒猛將!

  即使手臂折斷的傷尚未痊癒,胭凝卻如同他所承諾的那樣,積極投入革命事業中,每一仗都統軍衝在最前頭。無可匹敵的強橫武功、勢若瘋虎的熾盛戰意,她成了整個衝鋒隊伍的箭頭,不管敵人是鐵甲軍還是盾牌陣,全都毫無分別地被她突破,打出缺口。

  每一場戰役,胭凝是第一個衝進敵陣,在全身染上了一層淒厲鮮紅之後,才最後一個衝出來。與她並肩作戰的叛軍士兵對她無比敬畏,稱她為「緋紅將軍」,但也有一些獸人直接稱她為「大狼」,因為她衝鋒時候殺氣騰騰、如顛如狂的狠樣,很像一頭擇人而噬的嗜血魔狼,這點在不曾看過她女裝打扮的士兵眼中,看得特別清楚。

  (師父果真沒有看錯,胭凝的心裡有一股瘋狂、一股怨忿,會讓她在戰鬥時候變成一頭魔狼。)

  公瑾感歎著這一點,一方面驚訝於友人的強悍,但另外一方面,他也對胭凝在戰鬥中的失控有些擔心。



銀杏之卷·上卷 第五章 悸動


  艾爾鐵諾歷四一八年十二月艾爾鐵諾南部地區

  「我越來越覺得,白鹿洞是一個很沒人性的鳥地方,尤其是超級會虐待手下這一點,我進白鹿洞四百多年了,有三百多年的時間都非傷即殘,上次對付那個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的蝙蝠瘋狗,整個人被弄得沒剩一塊好肉,連傷都還沒養好,就被沒良心的人妖拖出去作任務,還說什麼這次不會對付魔族,對手只是弱小的人類,手到擒來,結果呢?我連手都被打斷了,現在還垂在這裡搖啊搖的,喂,我說人妖,你是不是沒看到我半身不遂就不甘心啊?」

  「……人妖的定義是什麼?」

  「好端端的男人戴面具,就是人妖。」

  「我現在沒有戴,而且……一個女人臉上長兩撇鬍子,那才真的是人妖。」

  「鬍子是偽裝,是黏上去的!就算我變成人妖,那也是一個美艷大方,後面會追一長串女生的英俊人妖。」

  「……你是人妖接吻魔。」

  沒有任何緊張感的談話,很難想像是出自陸游門下兩大弟子的口中,甩開旁人視線的他們,正偷偷約在無人的溪畔,進行對談。一個是叛軍中的第一高手,一個是近日在叛軍中連續立下功績的猛將,如果旁人看到他們在談話,一定會有所注意。

  最近幾場戰役,胭凝始終是第一個殺入敵陣,也最後一個殺出,但是真正負責斷後接應,阻斷艾爾鐵諾軍追擊,並且再一次予以痛擊的,卻是由小喬親自率領的隊伍。盟主親自上陣作戰,身為重要幹部的公瑾也隨行陣中,盡可能多多建立功勳。

  說起來相當的糗,但公瑾不得不承認,這整件事情已經漸漸脫離自己的掌控。小喬在檯面下有充足的神秘支援,在檯面上又有胭凝全力支持,自己想要不著痕跡地操控這支盟軍,難度越來越高,現在只好拚命建立功勳,提高自己在聯盟中的地位,才有辦法重新取回掌控權,這幾日戰鬥中,為了努力表現,公瑾起碼已經砍斷了三把配刀,而被他斬殺刀下的敵人更是百倍於此數。

  「艾爾鐵諾的那班酒囊飯桶,真是不堪一擊,本來以為他們還有點斤兩,結果沒有一個能挨上我一招,程度太差了。」

  「你把他們當成魔族一樣狂打,他們當然會吃不消,但也不能太過大意,現在的勝利,是因為對手並非艾爾鐵諾軍的精銳,充其量只是素質不良的地方軍,如果被勝利沖昏了頭,等到艾爾鐵諾的主力軍出現,傷亡將會難以估計。」

  「哦,也對……可是,小喬那邊應該看到這一點了,明天最後一場襲擊戰結束,我們就要撤退去過冬,等到我們再次出來,訓練與強化也已經完成,可以正面和艾爾鐵諾軍一爭長短,不管怎麼看,我們都是穩紮穩打,沒有你所擔心的浮誇不穩跡象。」

  「嗯,很遺憾,確實是你說的那樣,這是我最不希望看到的情形。」

  公瑾覺得很傷腦筋的一件事情是:叛軍雖然在戰爭中節節勝利,但卻不如預期中的那樣多造殺戮,血流成河,讓半個風之大陸陷入黑暗,人們生活在恐懼與哭泣當中。

  戰爭中殺戮太多,就會偏離人道,即使建立了王朝,政權也不會長久,小喬應該是深明這個道理的,所以才立下諸多軍令,不讓事情失控。禁止掠奪、禁止屠殺,甚至還要求屬下軍隊盡可能不騷擾民眾,把目標單純放在士兵身上,小喬的所作所為,就是白鹿洞所推崇的王者仁道,從這點來看,真是沒有得挑剔。

  但這樣一來就糟糕了,因為這支叛軍只是被選來摧毀艾爾鐵諾的工具,成立正統與強大王朝的任務,應該由人類來完成,假如叛軍現在不夠殘暴與邪惡,那以後消滅這支叛軍的人類勢力該如何彰顯正統?公瑾不樂見這種情形發生,因為如果小喬真的循王者仁道建立新國家,那白鹿洞的佈局可以說是整個失敗了。

  「鬼夷人和盜賊是不可以建立王朝的,現在這樣子的發展太危險了,不能讓那個女人繼續這樣幹下去,我已經想好怎麼做了,胭凝,實行的工作就要拜託你了。」

  「哦?你預備要我去暗殺小喬了嗎?」

  「不,現在還用不著這一步,她的背後或許有麥第奇家支持,沒到不得已的地步,我不想傷她性命。」

  公瑾和胭凝解釋,小喬雖然想走在仁道上,但要在如今的叛軍中推行這等策略,肯定會受到很大的阻力。姑且不論九成九以上的叛軍成員沒有這等遠見,組成叛軍的鬼夷人、獸人、盜賊們,都對整個大環境心存怨忿,把天下人當作敵人,恨不得把所有人的幸福全都摧毀,來彌補自己出生至今所受的苦楚。要這些人不在戰爭中騷擾地方,那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仇恨如火,即使一時不盛,也很容易再被點燃,只是需要一個可以與盟主權威分庭抗禮的人物,所以要由你來出面。」

  公瑾如今想要借重的,是胭凝在叛軍中急遽升高的地位。

  無論是獸人、鬼夷人、盜賊,都是過著刀頭舔血、以強為尊的生活,胭凝在武鬥大會、在戰場上下手雖然狠辣無情,但卻由於他超人一等的武力,並未招惹同志的反感,反而更被視為聯盟中的支柱人物。

  與小喬相同的一點是,叛出白鹿洞的胭凝無幫也無派,是個沒有背景的人。這個只要離開戰場,個性就變得雲淡風清,一如田園雅士的「男人」,如今成為各族士兵的偶像人物,只要她出現在某處,人群與歡呼聲就在那裡出現。

  人們喜歡與他並肩殺敵時的安全感,也喜歡聽他吟唱詩歌,或是在樹下彈著琵琶,胭凝迅速在聯盟中累積了可觀的人望與支持,假如她以高姿態與小喬唱反調,那麼即使是以「真命天子」形象統領聯盟的小喬,也會非常棘手。

  「……你還真是會給朋友找好工作啊,這麼讓人不愉快的任務,比較起來,單純去殺殺魔族還簡單得多了。」

  胭凝的牢騷意有所指,對於公瑾的計劃,她確實有些話想說。

  「公瑾,我們為了尊重宿老堂的意思,在中都面見曹壽,取得正統領軍權力的時候,你曾覺得這種行為很無謂,很虛偽。」

  胭凝道:「那我們現在作的事呢?一個想要用仁道來消弭兩族仇恨,把世界變得更好的女孩,白鹿洞能夠再找到一個比她更優秀的領導人嗎?你把她弄下來之後,會得到些什麼嗎?」

  話說得很輕,但公瑾的反應卻很大,霍然站起身來,那一瞬間在他身上所燃燒的怒意,驚得水上飛鳥群起逃逸。

  「我痛恨鬼夷族,他們是不應該存在於人間界的下等東西,我要把他們一個也不剩地剷除掉,所以,胭凝你不要攔阻我,我不想與你在這上頭有什麼爭執。」

  素來冷靜、理智的一個人,居然會有這樣爆發的一面,實在是很難想像。也因此,體內流著鬼夷之血的胭凝,雖然對這番話感到很不愉快,但卻表現出體諒,什麼話都沒有說。

  ※※※

  公瑾執行計劃的速度很快,他利用著潛藏在叛軍中的奸細,順著被抑制於人們心中的耳語,進行挑撥,短短兩天之後,不滿聲浪開始在叛軍當中流竄。

  「照領導人的說法,我們這一個月作戰的目的,就是為了要建立聲威,把名聲遠遠地傳出去,吸引更多不滿時政的人來加入。既然要考慮到宣傳意義,下手當然就要重,殺得敵人片甲不留,高掛起每一個抵抗者的人頭,燒光他們的村落,這樣名聲才傳得快啊!」

  在叛軍之中,這是很具常識性的觀念,無論是有過戰爭經驗的鬼夷人,還是各路盜賊團,殺人放火對他們來說,根本是家常便飯,而他們也確實是靠著這些手段在打勝仗的,要執行盟主的戰略構想,這是最直接而有效的方法。

  「我不想造成不必要的殺戮,這樣子做……對我們一點好處都沒有,而且……而且太過執著於作戰,會延誤撤退時機,這一點對我們所有人都會造成危險。」

  小喬最後的反對理由,聽起來實在牽強,但眾人倒也不是不能體會,因為確實有過兩次例子,由於得勝的叛軍過於得意忘形,險些就被敵人的包圍網給攔截,造成重大損失。

  從公瑾看來,小喬的立場實在很艱難。身為鬼夷人,面對兩個種族之間的千年血仇,她甚至不能公開說出寬恕與仁愛的想法,只能以實際利益面的理由,去說服身邊的人。

  但有心利用這一點的公瑾,當然不會對她客氣,而是利用這機會加倍去見縫插針,把鬼夷人的怒火一再點燃。

  「過去兩千年裡頭,我們一直被人類欺凌虐待,現在我們鬼夷人好不容易出頭天了,為什麼要對人類客氣?」

  「人類不知道殺了我們多少同胞,我爸爸、我爺爺,就是被人類裝在布袋,活活扔進水裡淹死的,我們不能讓人類好過。」

  「那些人類搶了我們家的田,奪走我們家所有的錢,我要他們血債血償。盟主明明也是鬼夷人,為什麼不能體諒我們的痛苦?她會不會只是利用我們,事成之後就把我們一腳踢開?」

  猜忌的心情,在聯軍之中迅速瀰漫開來,讓小喬在繁忙軍務之外,必須另外花時間與精神去處理。在這樣的焦躁心情下,作戰的一個月很快就過去,小喬率領著整支叛軍銷聲匿跡。

  小喬所選的撤退地點,是武煉與艾爾鐵諾邊境的連巒大山中,花果山下一個名叫「水濂」的森林,周圍都是高山峻嶺,急流大川,是個相當隱蔽的地點,只要有充分的糧食,十萬大軍可以在這裡過一個平穩的冬天,等到來年雪融,再出去繼續作戰。

  計劃中,一進入水濂,眾人就要開始休養生息,但目前發生的一點變數是,進入水濂之後,叛軍原本壓抑下來的不滿情緒,終於爆發開來,聯盟內幾個勢力的代表人物,推派胭凝出來,向小喬質疑她的做法錯誤。

  「大家出來討生活,在戰場上賣命,無非就是為了以後能過好日子,我自信以我的方法,大家在三年之內就可以收到成果,而這一個月來我們節節勝利,所獲得的東西雖然不多,但是和過去大家零星作戰的損失與風險比起來,已經是數倍的好處,為什麼一定要用殺戮和破壞來發洩呢?」

  小喬嘗試用這樣的說法,去安撫躁動的人心,但是成果卻不理想,因為在這個實力為尊的團體裡,身為女子的小喬仍不免遭到歧視,即使她靠著苦戰在結盟大會上光榮奪位,可是卻有一個耳語,在叛軍中流竄。

  「……盟主不過是運氣好,得到兩大神器而已,沒有了那兩件神器,她也不過是一個弱女子,打不過陶潛大人,更不夠資格指揮我們。」

  在這節節勝利的一個月中,小喬固然是受到擁戴,但胭凝卻更成為各方士兵的偶像人物。原本還對「陶潛」心有所忌,擔心這是否會是反間計的人們,在連續看到她在戰場中勇猛表現後,早就疑心盡去。

  戰鬥中,只要一見到血,胭凝就彷彿狂性大發,沉重掌力連環轟出,雪臂翻飛,理性盡失地轟殺掉每一名試圖近身的人,撕開每一具最接近的肉體,把目光所看到的一切生命毀滅。

  殺紅了眼的胭凝,好幾次都險些錯手擊斃同志。與她並肩作戰,看她隨手轟殺敵軍,雖然很有安全感,但也要非常小心,因為一下子不注意,靠得太近,近處的友軍可能比遠處敵軍死得更快。

  不管是襲擊軍隊,或是強攻城池,胭凝的戰力堪稱當世無雙,但造成的殺戮與流血,也是旁人的十倍。這種在長年與魔族交戰中所磨練出來的戰鬥風格,看在敵人眼裡固然是死神降臨人間,但看在友軍眼中,簡直是有尊戰神在旁邊。

  當然不是每個友軍都喜歡這樣的情形,小喬就不只一次對胭凝提出規勸,然而在這些勸導出現效果之前,胭凝已經連同叛軍內的其他領導人物,一起出現在小喬的面前。

  「陶先生,我並不想在這樣的情形下與你交手。」

  「盟主,姓陶的說話算話,既然答應與你一起搞革命,就絕不會造你的反,但眾兄弟的心情你不能不考慮,陶某只是代表他們來給你一點『規勸』而已。」

  如果說拳頭是交談的最佳工具,那麼胭凝的規勸實在非常強而有力。一個月的時間,足夠手臂的傷勢痊癒,而已經知道小喬擁有兩大神器的陶潛,每一著攻防都是針對這點,迅雷不及掩耳的攻勢,逼得小喬喘不過氣來,更別說騰出手使用兩大神器。

  這一戰,聯盟中各方勢力的領袖都在旁觀看,而暗中推動這一幕發生的公瑾,自然更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非常好,胭凝全力進攻,這一戰勢必非常精采,無論勝敗都對我們有利。胭凝若勝,盟主的威信與地位將被動搖,這個粗製濫造的聯盟馬上就會面臨分裂,造反成功,推翻艾爾鐵諾後,也會很快被撲滅……)

  但若胭凝敗陣,那也沒有損失。白鹿洞的宿老堂已經在日前作出裁示,小喬的眼界與能力,都具有極大的威脅性,不排除在叛軍推翻艾爾鐵諾政權之前,就要把她先行暗殺掉,再嫁禍給其他人,屆時負責這個任務的,就是公瑾。

  使用兩大神器的小喬,武功不下於胭凝,公瑾當然也沒有必勝把握,為策安全,多看看她的出手,這樣也能提高勝算。只是,觀戰的公瑾很快就發現了有些不對,不住閃躲的小喬,明顯錯過了某些空隙,如果好好把握住那些空隙,她是有時間發動兩大神器,扳平戰局的。

  那麼,為什麼小喬不把握機會呢?難道她甘心敗戰,決心放棄盟主大位嗎?這點絕對不可能,因為之前她是那麼努力才把盟主位子搶到手的。

  (沒理由啊,這樣的退讓毫無道理,難道……她是決心不用?)

  當這個念頭在腦海裡出現,公瑾忽然感到一種顫慄,這名少女的見識、智略與勇氣,赫然比自己所預期的更為了得,一向都能直視事物本質的她,一定是已經看穿,知道這場戰鬥之所以發生,是因為她與胭凝的那一戰未能服眾,所以戰鬥再次發生,她便完全放棄使用兩大神器,想靠真本領獲勝,以免類似的事情不斷重演。

  (不用兩大神器來獲勝,真是勇氣可佳,但是……這可能嗎?)

  公瑾突然驚覺到一點,一直以來,小喬的武功雖然不錯,但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都是她輕盈靈巧的身法,還有尚算深厚的內力,可是她攻擊方面的武技究竟如何,卻是誰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記得她在戰場上披甲揮錘的樣子,實在是很英武。

  但小喬現在已經不能再靠神器來取勝,而若她沒法有效地創傷敵人,那麼不管她多麼會閃躲,最後都難免一敗。事實上,當這場戰鬥連續進行十多回合後,小喬已經被胭凝的掌力逼得汗流浹背,敗象紛呈,如若她不立刻反守為攻,作出一些讓人驚訝的逆轉妙著,那麼公瑾敢斷言,她撐不過下頭的三招。

  (呃,這是……)

  觀戰中的公瑾,忽然感受到一種異樣波動,在場眾人當中只怕唯有自己才能感受,因為這股波動並非是普通的力量,而是魔法師施放法咒前的靈波,假如自己不曾修練過東方仙術,那也是絕對感應不到的。

  (為什麼這裡會有靈波?難道……)

  公瑾腦中急轉,但戰鬥已經在瞬間起了變化,本來在戰鬥中占壓倒性上風的胭凝,不知怎地一掌擊空,威力萬鈞的五嶽神雷沒有擊中小喬,反而印在自己的左腕上,清脆的骨碎聲中,左腕九十度折斷反轉。

  「嗚……」

  胭凝痛哼一聲,待要強撐著追擊,眼前卻失去小喬的蹤影,跟著背心一痛,被急速移形換位的小喬給踢中,整個人都飛了出去。

  兩名傑出女性的第二次交手,以這樣的錯愕形式完結,旁邊的圍觀者都看傻了眼。小喬搶著扶起了胭凝,要眾人去找大夫來治傷,自己卻揚長而去。

  「周瑜團長,你過來一下。」

  不顧彼此應該疏遠的共識,胭凝找來公瑾說話;公瑾馬上過去,側耳傾聽,也想知道剛才那場戰鬥到底發生了什麼變化。

  胭凝的臉色不好,左手腕更是痛得厲害,壓低聲音把經過說了一次。在剛剛的戰鬥中,她的一掌本來要命中小喬,卻突然發生了一個詭異的狀況,不是擊空,不是對手突然消失,而是一種非常怪異的感覺,勉強要說的話,就好像是突然少了什麼。

  五嶽神雷的發掌,本是提氣、揚臂、揮下、發勁,由於這套掌法威力奇大,早已成為胭凝最愛用的武技,但是剛剛對小喬出掌時,自己揚臂後明明揮掌下去,但「揮下」的這個動作,卻好像莫名其妙消失,結果「揚臂」之後直接變成「發勁」,勁是發出去了,但整個位置與時間點全然不對,沒有打中敵人,反而一掌擊得左臂骨折。

  「是法術,那個女孩會某種不尋常的魔法,這點我無法判斷,因為我所知的東方仙術中,沒有類似的東西。」

  「魔法?你不是說她是在麥第奇家長大嗎?麥第奇家的人怎麼會使用魔法?算了,別管這個,公瑾,她剛才扶我的時候,整個掌心都是汗,身體抖得比我還厲害……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如果沒有胭凝提醒,公瑾一定會忽略掉這一點,因為這裡的所有人都在注意胭凝,結果反而忘記了小喬的離去。

  這一戰的結果,看來雖然像是胭凝一敗塗地,但如果那個法術這麼好用,小喬不會直到這時才用出來,換言之,使用那個型態不明的神奇術法,肯定要付出極大的耗損或代價,所以小喬才在戰後急忙離去。

  「你的傷……」

  「手腕骨折而已,沒什麼大不了,你記得我們以前的合作模式嗎?黑臉我都扮光了,你不去當小白臉,還楞在這裡做什麼?」

  「你自己小心。」

  ※※※

  當公瑾追著小喬的身影,遠離人群,來到花果山的後半山,穿越層層樹林斷枝後,他知道胭凝的眼光沒錯。

  小喬所離開的路上,留下了相當明顯的痕跡,而且越走越清晰。這痕跡並不是血跡,而是一塊一塊的碎冰,零碎散在路上,看來並不是很起眼,只有公瑾留意到不尋常。

  而當公瑾終於追著碎冰痕跡來到溪畔,卻見到一幕極不尋常的景象:小喬就趴倒在溪水裡,雙目緊閉,似是已經不省人事,只剩下半個身體露出在……冰面上,以小喬為中心,大半條溪水正急速冷凍,變成一片白蒼蒼的冰雪世界,迅速往外擴張。

  公瑾一看就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這顯然就是施用某種耗力極大的招數,自身修為不足,遭到招數反噬的結果,假如沒有及時施救,後果很可能會致命,所以公瑾立刻破冰救人,拔刀切碎冰塊,把小喬從裡頭救出。

  「小喬小姐,盟主,請醒醒。」

  「你……你是……周瑜團長?」

  在公瑾的叫喚聲中,小喬虛弱地睜開眼睛,認出了這個男人的身份。這段時間以來,每次叛軍撤退時,小喬和公瑾都是斷後隊伍的主力,血影旅團的強悍與活躍,讓小喬留下很深刻的印象,現在也很快就把公瑾給認了出來。

  略為回復清醒,小喬似乎知道要怎樣才能夠自救,要公瑾別對外聲張,不驚動任何人,並且幫忙砍伐樹木生火,把火堆圍在小喬的四周,跟著小喬就開始盤膝調息,引動周圍烈火的熱力入體,迅速驅除體內的極凍寒氣。

  公瑾在一旁冷眼觀察,想藉機看出小喬的武功路數。照理說,這女子從小就在麥第奇家長大,自然也是在那裡學藝,觀察她的調息不但能確認這一點,甚至還能夠推測出忽必烈如今的武學成就。

  但一段時間觀察下來,公瑾卻覺得失望,因為他不僅看不出小喬的武功路數,也沒從這別樹一格的內功中,找到任何與麥第奇家相關的蛛絲馬跡,甚至還隱約覺得這種內功似與白鹿洞大有淵源。這當然百分之百是誤判,若真是白鹿洞武術,那麼自己哪有看不出的道理?

  (這一關又讓你避過,不過你不會永遠天衣無縫的。)

  當小喬盡驅體內寒氣,略為回復精神後,她起身向公瑾道謝,但公瑾卻存著不同的想法。

  胭凝的出手已經再次失敗,如果在這種時候強幹,只會讓行動更露出馬腳,所以最該作的事情,就是如同胭凝說的那樣,用過去最常用的方法,一個扮黑臉,一個扮白臉,就這麼去接近敵人。

  「盟主你受傷了,陶潛這廝實在是太過分了,居然害得小喬小姐你受傷,事情絕對不能這樣就算,我要立刻公開此事,讓聯盟內有正義感的弟兄為你討個公道。」

  有心做著挑撥,公瑾的語氣格外憤憤不平,劍拔弩張、咬牙切齒的感覺,幾乎讓人相信他會為此與「陶潛」決一死戰,當然也只有他自己曉得,這些完全是單純的偽裝,就像胭凝臉上那兩撇鬍子一樣沒有意義。

  「請千萬不要這麼做,陶潛先生只是做了很多弟兄都想做的事,我與他都是在眾人認可的公平決鬥中比試,他並沒有做任何招惹人們憤怒的事。」

  一如公瑾所料,小喬並不打算把這件事情給鬧大,對這個女孩而言,整個團體的和諧重於一切,尤其在這個節骨眼上,更不能讓這個倉促而成的聯盟出現分裂。

  不過這些事正中公瑾下懷,在他護送小喬回去的路上,他就像是一個義憤填膺的護花者一樣,口氣憤慨地批評著許多東西,包括陶潛、聯盟內的保守勢力、存心不良的幾名馬賊團首領,巧妙地把這些人指責為陰謀份子,並且惋惜由於小喬的善良與仁慈,這些人全都自尊自大,居心不軌。

  這是很基礎的挑撥技巧,成功的話,會讓小喬與這些人的關係更為緊張,聯盟之內的嫌隙會更大,即使效果沒有那麼大,也會收到另一種成效,因為難得有一個人這麼站在小喬的立場著想,這應該能拉近與她之間的距離。

  這一個月來的觀察,公瑾早就注意到,小喬非常孤獨的這個事實。雖然她在人前一直都維持沉穩鎮定,面上的微笑從不稍減,但公瑾認為她應該非常孤獨,因為她在聯盟中沒有任何朋友、沒有任何親屬,只有孤單一個人的小喬,在承擔各種重大壓力時,不可能不覺得寂寞。

  如果這時候有人明白地表示要與她同一陣線,她應該會很高興地接受吧,而這也就是自己的機會了。

  當兩人悄悄地回到小喬的草屋,公瑾臉上的怒容看來仍是火光十足,單就外表來看,誰都不會懷疑他的忠誠與真心。

  「謝謝你,周瑜團長,但我覺得……事情不全是你說的那樣,陶潛大俠在戰場上確實常常有失控的地方,脾氣也有些暴躁,但是……」

  「但是?」

  「也許我不該這麼說的。平常,士兵們都說陶先生像是一匹魔狼,但我覺得……陶先生有一雙很美麗的眼睛,在戰場上,那雙眼睛映著血光,卻也反映著悲傷。」

  「哦……有……有這樣的事嗎?」

  詫異的表情下,公瑾覺得這些話很有趣,自己與胭凝相交數百年,卻從來不曾有過這樣的想法,如果把話這麼告訴胭凝,她也一定會覺得可笑的。

  「嗯,陶先生的眼睛,總是給我這樣的感覺,我想你與他的交情一定不錯吧!」

  「呃?你說什麼?」

  突如其來的一句話,打得公瑾陣腳大亂,他想不出小喬為何忽然這麼說,當下只有凝視著她,想從她表情中找出一點痕跡,看看自己是要用言語敷衍過去,還是直接拔刀動手。

  但小喬的表情看來一派真誠,公瑾沒法從其中找到任何東西;而對於自己所說的那句話,小喬只是這麼解釋著。

  「因為……周瑜將軍你也有一雙很美的眼睛,在你的眼睛裡,和陶先生一樣渴求鮮血,但也有著與他一樣的悲傷……我想,如果有機會的話,你們一定能成為不錯的朋友。」

  在月光下,小喬額上的尖角與面上的花紋,正代表她流著鬼夷之血的事實;凝望著她的容顏,公瑾一時間也說不清楚,剛才那些話所帶給自己的震撼感覺到底是什麼。

TOP

銀杏之卷·上卷 第六章 真情

  
  「胭凝,你會不會覺得……你的眼睛現在流露著悲傷?」

  「會!而且不只是悲傷,我現在簡直是悲痛,痛不欲生、痛心疾首、痛得快要尿出來了。」

  「那麼……現在的你,也渴求著鮮血嗎?」

  「鮮血?才不咧,我現在需要的是繃帶和止痛藥,還有一隻壯壯的大狗。」

  「……你要一隻大狗做什麼?你的手剛剛斷了,而且這裡閒雜人多,我不建議你去玩那些不道德的變態遊戲。」

  「渾帳,我是要關門放狗,咬死一個對朋友手斷骨折視若無睹,一大早把傷者鬧起來後,滿嘴胡說八道的冷血畜生!」

  胭凝的話倒是分毫不假,從昨晚開始,她不只一次感歎著自己的無辜與受害,負責下命令的公瑾只出一張嘴,計劃實施得輕鬆愜意,自己卻要負責實際工作,結果什麼好處沒撈到,一隻左臂卻三天兩頭骨折,搞到現在可以表演九十度垂直轉彎,真是得不償失。

  公瑾把昨晚發生的事,全部告訴胭凝。他不是一個喜歡與人商量問題的男人,但如果說有些話想與人喝酒聊聊,那個對象一定是胭凝,這四百多年來一向如此,雙方都對這個情形習以為常……從這點上說來,他與小喬的孤獨狀況其實很類似。

  胭凝聽完公瑾的話,收起了調侃的微笑,面上神情轉為認真,道:「公瑾,你一定覺得她的話很可笑,對吧?」

  「難道不是嗎?在戰場上常常犯職業病、止不住自己行為的你,那還比較像,我並不覺得自己有什麼地方會特別嗜血。殺戮與鮮血,我並不會特別渴求,即使不傷人命地去解決事情,我也不會覺得不滿。」

  「是嗎?我的朋友,有一點我想我必須要先澄清一下,我在戰場上的殺性,那不完全是因為長年與魔族戰鬥的結果,有時候我常捫心自問,若是我擁有師父那樣的力量,我可能會血洗這片大陸,毀滅所有的一切,把這裡化為黑暗世界。」

  胭凝道:「我與你們這些整天想要拯救世界的人不同。這塊大陸、這個世界明天是否還存在,我並不會覺得有什麼痛癢,我所看到的人類,他們沒有一個是好東西,比魔族更加可惡,如果給我選擇,我會在魔族重新入侵的時候,把整塊大陸連同上頭的人類、魔族一起毀滅,從此再也不用煩惱什麼魔族入侵的問題……」

  「夠了,這些話不用說下去,若是被人知道,對你對我都沒有什麼好處的。」

  幾乎是疾言厲色,公瑾打斷了胭凝的話語,不讓她繼續說下去,藉此袒護她這名幾乎是絕無僅有的友人。

  至於為什麼胭凝會這麼說,公瑾心裡頭非常明白。

  鬼夷人與人類的混血,外表都會有特徵,或是長角,或是身上、臉上有奇形花紋,能夠如同胭凝這般毫無異狀的混血兒,可說是萬中無一,所以白鹿洞當初才會失察。

  得天獨厚的外表,本來胭凝是可以像一般孩童那樣成長的,但她的母親卻不給她這個機會。將這嬰兒命名為賤,那名被鬼夷戰士輪暴生子的陶姓女子,對這孩子充滿怨恨,讓她自小就在滿是恨意的環境中生長。

  住在骯髒污穢的花街柳巷,母親是一名放蕩形骸的娼妓,胭凝自小所接觸的,就是這世界黑暗的一面。九歲那年的一個晚上,母親和隔壁的屠夫談好價錢,用三百四十六枚銅幣的代價,讓那名屠夫進到自己家來。

  ……那是胭凝第一次接客。

  之後還有第二次、第三次,在胭凝母親逝世、她離開生長地方的時候,她已經是那個城市裡最紅牌、最富有的娼妓。而不管是初次失去童貞的那個冰冷夜晚,赤裸躺在滿是霉味的破床上;或是在埋葬母親的那個下午,凝視著那個簡陋的墓碑,這名美艷無雙的女郎,都掛著討人歡喜的笑容,再也不曾掉過眼淚。

  從青樓聯盟所提供的資料中,公瑾讀到這些東西,也得知胭凝在母親死後,把十多年來累積下的大筆錢財、華服、名車、豪宅,全部分贈他人,自己分文不取,只隨意披著一件白袍,毫不留戀地離開了出生地,並且在一年後投考進入白鹿洞門下。

  胭凝很喜歡笑,以前在娼館的時候,這就是她得以脫穎而出的最大優點,每個恩客都喜歡聽她的笑語,彷彿這樣能把所有塵俗不快一洗而空。單純聽她的笑聲,會以為她是出身某個很好的貴族豪門,只是時運不濟,淪入娼館,但仍然開朗樂觀,成為這污穢俗地中的一朵向陽鮮花。

  在污穢的黑暗中,仍然盛放著燦爛陽光,這是大多數人都喜歡看到的東西;但只有極少數人能夠看到,在盛放陽光的死角下,濃烈而腐敗的黑暗氣息,其實從來不曾被驅散。

  公瑾是這極少數人之一,他確實明白胭凝的深層心情,所以總是掩護著她的這一面,不讓宿老堂抓到把柄來攻擊。

  「不用再說這些東西了,你與我並沒有那種力量,不用發這種不切實際的議論。」

  「是嗎?公瑾,可是有些事情沒法逃避,縱然你以為它已經被拋得遠遠的,有一天它仍然會突然出現在你面前。就像你早知道我會為白鹿洞帶來災厄;就像你我都很明白,為什麼你這麼想要消滅鬼夷人,我相信在心裡的某個地方,你想要毀壞這個世界的慾望不比我少,這是我們為何能變成朋友的最佳理由……」

  胭凝拂開落在額前的細細髮絲,縹緲虛無的眼神,像是一縷風中的幽魂,那麼美,卻又那麼不真實。

  「但公瑾你有沒有覺得很荒唐?師父看出了我的黑暗,所以讓宿老堂派我去狩獵魔族,發洩我的殺性;但對你……一個黑暗慾望不比我少的人,卻派你來建設這塊大陸,一再負責改朝換代,這樣不是很荒唐?」

  「師父量材適用,改朝換代是為了除去瘀血,讓人間界更好,也能培養出更好的人才,日後抵禦魔族入侵。我覺得這是很有遠見的做法,而且我和你不同,破壞是為了建設,我從不造成無意義的殺戮。」

  「是這樣嗎?但魔族什麼時候會重來?幾月幾號幾點鐘?如果魔族兩萬年以後才來,這個世界已經被我們給改換成什麼樣子了?公瑾,你說你不嗜血,不妄殺,但你似乎不曾想過,這幾百年來你不斷改朝換代,掀動叛亂戰爭,因此造成的死傷何止千萬?魔族進攻人間有什麼錯?不過就是殺傷人命而已,公瑾,口口聲聲說著不嗜血的你,殺的人可比魔族更多啊!」

  討論就在這裡告一段落,為了彼此的友誼,胭凝和公瑾都懂得適可而止,當自己不能夠改變什麼,人就要懂得在應該停止的地方停住,不繼續去揭無意義的瘡疤。

  只是,這個晚上的談話是否當真沒意義可言,公瑾和胭凝都沒法肯定,他們只是照平常相處的習慣一樣,把疑惑留在心裡,讓時間去過濾一切,這就是他們過去四百年的交往模式。

  ※※※

  小喬第二次擊敗胭凝,而且還不倚仗神器之功,純憑一己實力,這件事情在隔日把她的威望推到一個新高點,本來對她還心存輕視的不滿份子,現在全部改了態度,給予她應有的敬重與服從。

  從這天起,也是整支叛軍在水濂休養生息的日子。這塊山地雖然隱密,但開發程度不高,小喬必須分派眾人各自執行工作,伐木建屋,獵獸捕食,甚至輔導戰士們暫時放下刀槍,在簡陋建成的小鋪子裡,做著公營的小生意。

  在之前的戰鬥裡,所有士兵都從小規模的掠奪中,獲得了一小筆錢財,數目不多,可是能夠活著享用這筆小財,卻是比什麼都重要的事情。這是小喬計劃中的一環,因為有了積蓄,就有消費的慾望,而她嘗試進行一些措施,讓士兵們學著從戰鬥、掠奪以外的途徑獲得錢財。

  要執行這些工作,只有小喬的構想當然不足,她需要有執行能力的人才,這點並不容易,因為聯軍中雖然不乏優秀的戰士,但卻沒幾個讀過書、頭腦清楚的人,所以在這種情形下,公瑾與胭凝的地位立刻水漲船高。

  兩人都是白鹿洞最頂尖的俊才,文武雙全,只要牛刀小試,就能把小喬所分配的工作完美達成,這讓小喬加倍地倚重他們,除了提升他們兩人在盟軍中的地位,三人也在頻繁的見面與合作中,持續累積著「友誼」。

  公瑾對這段交往並不存有什麼好心,他只是需要從小喬那邊盡可能套出情報,明白這女孩的背後究竟還藏著多少東西而已。她的武功、她的法術、她的成長過程、她的出身來歷,還有她到底打算做什麼,公瑾都要查出來。

  小喬對自己仍抱有幾分戒心,這點公瑾是明白的,但是就他看來,對方不過是一名涉世未深的少女,縱使聰穎多智,對人世閱歷終究有限,只要自己花時間去親近,哪有不手到擒來的道理?所以公瑾賭上自己的信心與尊嚴,誓要把這少女的一切查得水落石出。

  為了要盡可能查出情報,並且佔有聯軍內的大權,公瑾除了賣力完成任務,一有時間就與小喬見面談話,想從這些相處過程中,多瞭解這個少女的內心,期間多數談到的,都是目前的各種施政方略。

  「依照古代政治家的做法,本來是應該讓士兵屯田耕種的,但我們現在是冬天,五榖不收,聯盟中的儲糧又很充足,所以我讓士兵們學著商業往來;另外一個理由是,我覺得白鹿洞重農抑商的思想,是一種逃避,那樣一味偏廢工商的做法,不能提升社會的生產力,也沒有進步。」

  站在山崗上,小喬與公瑾往下俯視,那裡已不是初到時的一片荒地,許多攤子都已經成形,像是一個熱鬧的市集,遵照四邊入口所寫的市場規定,買賣著形形色色的貨物,有些攤子甚至已經頗具規模,擴建發展成了店舖。

  從山上往下俯視,可以聞到許多不同食物的香氣,還有群眾來來往往的鼎沸人聲,目前底下所買賣的東西,主要是各族各地的不同飲食,還有取材自附近區域的木製品,雖然花樣不多,卻是個好的開始。

  頻繁的買賣,需要精準的記帳,要實現這一點,就要有會算帳的人才,但這裡的士兵九成以上不曾讀書識字,更不可能有會計知識,這點就是陶潛與公瑾的任務,在每日行政之餘,他們也負責開班授課,把這些知識傳授出去,進一步促成這個市集的興隆。

  小喬的計劃不只如此,還有其他很多的課程正在展開,有文事、也有武技,整個冬天困守於荒山,是一件非常無聊的事,為了排遣這份寂寥,那些本來認為自己一坐下就會睡著的士兵,還是選擇加入學習,並且從中得到新的啟發。

  而無論是教授知識或是做生意,小喬另外還進行一個含意深遠的政策。透過巧妙的編排,她把原有的勢力分配打散,讓所有人與原本陌生的種族、人類共存相處,如果不學習合作與和諧共處,很多的事情就無法完成。

  推行這些工作並不容易,也不是每個人都樂於配合,縱然暫時處於同一陣線,但鬼夷族、獸人、盜賊群相互有著矛盾,並肩作戰並不代表他們就認同對方,三個種族之間仍有歧視與歧見,如若有得選擇,他們當然是繼續與族人相處,不會與外族人往來,避免擦槍走火的分裂可能。

  但小喬卻不給他們這樣的選擇,用各種積極方式去誘導,讓不同種族的人們密集交流與合作,在這樣的關係下,累積互信基礎,漸漸化解彼此的歧見。三個月的時間,她希望把聯軍內部的不穩因子盡可能消除,不讓這些東西成為日後的致命傷。

  公瑾在這方面,很肯定小喬的用心,但對於她鼓勵耕織與商業的做法,就顯得不是那麼認同。

  「教導士兵們這些,有意義嗎?這些人不是盜賊就是蠻子,要他們拿刀砍人,掠劫錢財,他們會大呼痛快;要他們學習平淡度日,他們怎麼可能再平淡下去?」

  「瑜兄,我也是個蠻子,請你也給我們鬼夷人一點尊重。」

  彷彿有意強調這一點,小喬搖了搖頭,額上的尖角分外刺眼。

  「我相信他們是願意學的,瑜兄,不管是那些盜賊也好,我們鬼夷人也好,很多本來都是安分守己的農民,都是因為被逼得無法生活,所以才群起反抗的,如果給他們機會,他們其實只想平平安安地過活,不被傷害,也不去傷害什麼人。」

  「是嗎?但恕我直言,我們應該利用這個冬季,盡可能強化士兵們的戰技才對,他們的戰力越強,我們來春復出後就越佔優勢,盟主你讓士兵們做起生意,他們做得越順利,心裡就越鬆懈,等到來春復出,他們就直接扔下兵器,從良當老百姓了,那時候我們又怎麼辦呢?」

  「是的,戰勝艾爾鐵諾是我們的目的,但作戰只是為了破壞嗎?戰爭結束了又該怎麼辦呢?士兵們不可能永遠都在作戰,當戰爭把一切破壞之後,我不想大家都只感覺到虛無與得不償失。為了到時候能夠灑下建設的種子,我想現在就讓大家瞭解,我們是為了什麼而作戰的。」

  說著這樣的話,小喬再次給公瑾一種奇特的感覺,彷彿她不是一名手握大權的領袖,而是一名愛作夢的理想少女。

  這個感覺最近常常出現,尤其是大家交情漸漸變深,從小喬口中所聽到的,從來就不是如何爭奪權勢、穩定統治權,而是一些如何改變這世界的策略。每當聽著這些,公瑾和胭凝都覺得很古怪,納悶這個女孩究竟是為了什麼才承受重大壓力,向艾爾鐵諾發動革命?

  她是鬼夷人,但滿腦子想的都是促進種族和諧;她千辛萬苦地奪取了盟主大位,可是所作所為從不曾替自己多撈一絲好處,反而把整顆心都用在整個聯盟的份子上。

  「很抱歉,我想我必須要說,小喬盟主你太過理想化了,就算這些人有了謀生技能又如何?他們原本就是被惡劣環境給逼為盜賊的,就算想要再回去過以前的生活,貪官污吏與嚴刑苛法,也會把他們再次逼成盜賊的,況且……」

  公瑾本來想說──「人要自我墮落的時候,永遠都有借口可找。」但小喬卻搶先一步說話。

  「他們不會再回去過以前的生活的。」

  並沒有望向公瑾,小喬的目光凝視著山崗之下,看著人們來來往往,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只要給他們公平的法律、公平的生存機會,他們一定會比以前生活得更好。至於怎麼為他們整理出這樣的環境,那就是我們的責任,是我們之所以聚集在這裡的理由……我們之所以要革命的理由。」

  像是在說著某個誓言,小喬沉靜的嬌顏上,流露著極為認真的表情。

  在旁邊目睹到這樣的神情,公瑾突然感覺到不愉快。這個少女想要革命,自己想要改朝換代,兩者所做的事情是那麼相像,但為何雙方心情會有那麼大的差別?

  自己從來不曾像她那樣,相信某事,為著某個想法而執著、奮不顧身,那不知道是怎麼樣的一種心情?

  想到這一點,公瑾不由得對小喬有一種妒意,略為後退半步的他,不讓小喬看到自己此刻的表情……那是一種蘊含著陰森氣息的冷笑。

  不管這個女人再好,她也不過是一個流著鬼夷之血的賤種,不配飛上天去,理想越崇高,最後就會跌得越重、摔得越慘,而自己肯定會在旁目睹那個令人愉悅的悲慘結局。

  只是,在唇邊冷冷綻出笑容的同時,一個念頭卻在公瑾的腦海中飛快閃過。

  (如果小喬不是鬼夷人……)

  當這個念頭在腦裡一閃而過,公瑾面上的笑容突然僵住,跟著他用力地搖頭,把這個毫無意義可言的想法甩出腦外。

  ※※※

  時間過得很快,眨眼間一個月過去,糧食充足的聯軍,在花果山域過著酷寒卻溫暖的冬天,天氣雖然惡劣,但每個人的心頭卻平穩安逸,像是被晶瑩的初雪給洗滌過了。

  小喬的策略實施得很成功,不管是提倡商業或是輔導族群融合,這些苦心都在急速地開花結果。能夠在短短時間之內,有著明顯而正面的成效,公瑾和胭凝的努力絕對功不可沒,尤其是一心想要獲得小喬信任的公瑾。

  姑且不論心裡的真實想法,在眾人眼中的公瑾,執行各項任務的時候,簡直是沒日沒夜地在賣命,堪稱小喬理想最忠實的實踐者,如果沒有他搶先一步排除掉所有紛爭,那麼這個新成立的水濂鎮,早已因為誤會衝突而發生數次大械鬥,小喬的苦心也就毀了。

  除卻之前進行的食品、木製品生意外,士兵們也嘗試與鄰近山區的原住民以物易物,取得一些物資,加工之後來販賣,而當大雪越下越多,逐漸封閉對外道路時,小喬指導眾人,開始了對附近山區的挖掘工作。

  小喬並不是胡亂挑選潛藏地點的,之所以看中花果山域一帶的密林峻嶺,除了易守難攻、地理位置隱蔽外,很大的一個理由,是因為這裡有豐富的礦產,根據記載,在許久之前這裡甚至還有過礦坑與礦工。

  進入花果山域後,小喬就花時間在重新定位、探勘上,經過一整個月的時間,礦脈的位置被重新發現,並且打通被掩埋的古礦坑口,正式開始採礦。

  要打穿層層堅硬厚密的岩層,這點花了不少功夫,特別是眾人物資不算充裕,沒有趁手工具,所以通常都是由胭凝或是小喬在最前頭開路。

  胭凝剛猛無匹的五嶽神雷,固然是開闢這些地方的好工具,但到底是血肉之軀;換穿使用上兩大神器的小喬,簡直就是一個包裹在盔甲中的破壞魔神,平等神錘飛擲而出,不管是多堅硬的巖盤都應手碎裂,恐怖威力令人咋舌。

  隱藏住自身力量的公瑾,一直在旁邊細心觀視,想要瞭解小喬與兩大神器的配合程度。博愛聖鎧、平等神錘,看似威力無儔,但那都是大量損耗使用者元氣的結果,兩年前景陽崗上,自己與鬼夷族叛軍領袖一戰,對方以平等神錘力發十三擊,結果在第十三擊上擊落自己兵器,嘔血數升而亡。

  小喬是纖弱的女兒身,純以身體抵抗力來說,她遠比那名粗壯漢子更加不如,唯一所恃者,就是她的精純內力。但是小喬的內力,在兩大神器一起使用下能夠支撐多久,這是公瑾急欲知道的事,自己很有可能要預備與小喬動手,因為……前天宿老堂已經透過奸細,送來了密函,要公瑾選擇時機,把這個太過危險的女人暗殺掉,然後自己奪取盟主之位。

  (要下手暗殺她嗎?什麼時候比較好?目前這個節骨眼上,宿老堂未免太心急了。)

  公瑾對於自己的計劃受到干涉,感覺十分不滿,但他並沒有深思,自己接到要暗殺這女孩的時候,心裡究竟有什麼感覺。

  「不好!大家快點退!」

  沉思中的公瑾,忽然聽到一聲驚呼與連聲慘叫,本來在礦坑深處碎石的小喬,連同幾名渾身血淋淋的戰士一起奔出,在他們身後追著某種不知名的巨碩凶獸,似有形、若無形,不但一口吞噬掉走避不及的戰士們,而小喬的平等神錘甚至還對它們透體而過,傷之不著。

  (這……這不是什麼真實的野獸,是力量或魔力所形成的能量體……)

  小喬似乎看出了這一點,拋開平等神錘,想用魔法設下屏障,而這個做法確實發生效果,一道急速形成的結界屏障,暫時擋住了那些如象如豹的惡獸,讓其他人得以逃逸,但全力張設結界的小喬,卻沒發現一頭惡獸由巖壁穿出,往她背心空檔攻擊過去。

  「趴下。」

  為了隱藏身份,公瑾所慣用的長鞭兵器沒有帶在身邊,這時只能自己高速衝過去,嘗試把人拉開,至於什麼時候該下手刺殺,公瑾已經管不著,腦裡唯一存在的念頭,就是不能讓這女孩死在這裡、死在此刻。

  白鹿洞最快的身法,讓公瑾搶在千鈞一髮之際,把小喬撲撞倒下,而在兩人面容相距不過短短數吋,他看到小喬眼中閃過感激與謝意的同時,自己背心傳來一陣骨肉分離的劇痛,跟著……他就失去意識了。






銀杏之卷·上卷 第七章 硬戰


  艾爾鐵諾歷四一九年一月武煉剛果自治區花果山

  公瑾由昏迷中醒來,周圍聽到一片吵雜人聲,長年培養出的習慣,讓他沒有第一時間睜開眼睛,只是靜靜地先聆聽周圍的聲音,還有運氣審查自己的肉體狀況。

  自己是趴在床上,背部的痛楚像火燒一樣,逼得他猛皺起眉頭,不過,久經戰陣歷練的肉體,對痛楚的忍耐性遠超常人,普通人早就狂叫著暈去的重傷,公瑾只是皺眉,沒有多發一語,連冷汗都沒有多掉一滴。

  (唔,發生了什麼事……我怎麼會睡在這裡?我昏迷之前……嗯,想起來了。)

  挖掘礦坑,發生了不可思議的變化,那些純能量體的惡獸竄出,連身著兩大神器的小喬都吃了虧,險遭不測,是自己倉皇間沒理智地衝過去,將她掩護周全,這才導致身受重傷。

  (脊椎骨應該沒有斷裂,但是這痛楚……大概連皮帶肉被扯去老大一塊,除非有魔法師的回復咒文輔助,否則沒有三、五個月的時間是不能復原了,真是不好……)

  迅速確認過目前身體的狀態,假如自己這時候是被敵人俘虜,那麼就可以佯裝昏迷,趁敵人不備發動奇襲,然而,周圍的吵雜人聲中,有胭凝故意粗嗓子說話的聲音,還有她在床板上輕敲著暗號,告訴自己可以放心醒來,沒有危險。

  確認過這些東西以後,公瑾睜開眼睛,看到一群人圍在自己床旁,除了蔣忠、胭凝,剩下都是與己相熟的其他勢力領袖,見到自己醒來,好像鬆了口氣似的感謝老天。

  背後仍然痛得厲害,但上半身卻包裹著繃帶,濃濃的草藥氣味,看來是已經處理完畢。眾人忙著告訴他當時的情形,那時他雖然掩護小喬避過攻擊,自己卻被凶獸的重爪給傷個正著,登時暈去,但小喬靠著兩大神器的支援,且戰且走,終於成功把倖存者都帶出了礦坑,緊急醫治搶救,除了公瑾以外的幾個人,多數在搶救途中就命喪黃泉。

  「周兄,你真是福大命大,那個傷只要再嚴重一點,那就會打斷脊椎,縱使大羅金仙都沒有得救了……不過你捨身相救盟主,這點是大功一件,往後盟主一定對你另眼相看啊!哈哈哈。」

  胭凝摸著臉上兩撇假鬍子,像是很慶幸似的大笑說著;但從友人晶瑩的眼瞳中,公瑾卻看到擔憂、疑問、關切、責備的神情,似是不解素來冷靜的他因何會這麼衝動,為了救人而受傷。

  這點公瑾回想起來也覺得好笑,當時的情勢雖然危及,自己又無長鞭在手,但並非沒有別的路可選,只要抓過旁邊的屍首,全力扔去撞開小喬,會比自己衝去更快更有效,犯不著落得這身受重傷的悲慘情形。但當時完全沒想到這些,一下子就衝出去,彷彿如果不採取行動,自己將會後悔一世。

  (我真是糊塗了,這是我周公瑾六百年來最可恥的冒失舉動啊……)

  睜眼看看,面前並沒有看到小喬,向胭凝與蔣忠一問,才知道因為礦坑意外造成了不少的重傷者與死者,小喬在確認公瑾沒有生命危險後,就率先去那邊處理安撫,沒有到這邊來。

  得知這一點的公瑾,對自己的處境只能苦笑,本來還可以說是英雄救美的壯舉,誰知道對方竟然完全不領情,這下子真是枉做英雄,整個傷勢全都白受了。

  「我很疲倦,想先休息一下,大家可以給我一點安靜時間嗎?」

  重傷乏力,公瑾聲音說得極低,但一句話能完整說出,眾人看他沒有大礙,也就不打擾重傷者的清靜,魚貫走出。

  傷疲不堪的公瑾陷入昏睡,再次醒來的時候,周圍寂靜無聲,一片漆黑,冰寒的氣溫貼著皮膚,已經是深夜時分,而前方不遠處好像坐著某人,那個黑影與壓力,讓公瑾瞬間從意識半昏的狀態中清醒過來,但他隨即發現,坐在那裡的是一名女子。

  起初,公瑾以為是胭凝守在那邊,護衛著自己的安全,可是胭凝的身體並沒有那麼纖弱嬌小,整個感覺也不對,所以在那裡的人是……

  睜目望去,小喬就坐在旁邊的一張椅子上,兩手垂下,雙目緊閉,早就已經沉沉睡去,看那個毫無戒心的睡容,甚至睡得比公瑾還要舒服,這點實在讓他有點哭笑不得。

  但是,這個女孩也承受了很大的壓力吧?在礦坑中鬥完那些恐怖的凶獸,馬上就要處理人員傷亡,一連串的沉重工作,都是獨力承擔,雖然她都一一完成,可是在她能幹精明的形象下,很多人好像都忘記了,她其實只是個花樣年華的少女。

  普通的女性,在這個年紀會做些什麼事呢?不管是什麼,應該不會跑出來革命,想要改變這個世界吧?靜靜地看著她的睡容,看看她纖瘦的肩膀,好像比兩個月前比武奪勝的時候更瘦了。這麼纖細嬌弱的肩,到底是怎麼承擔這麼龐大的重任呢?

  輕輕地從床上坐起,小心不讓背後傷處碰到,公瑾屏住氣息,近距離凝視小喬的睡容。

  皎潔的象牙月光,從窗口斜斜透入,照過空氣中的煙塵,灑在小喬如白玉般細嫩的臉蛋上;精細的秀鼻、小巧的紅唇,正隨著呼吸頻率吐著香氣;垂在兩側的手臂,像是感受到山區夜晚的寒氣,又似迴避著公瑾灼熱的視線,不時交提起來,環抱守護著花朵般嬌柔的香軀。

  「這女孩……真小……」

  兩個月來,公瑾的心思都放在如何探索她心裡秘密,如何在智謀上勝過她,給予她打擊、給予她毀滅,在公瑾看來,這個少女是一個與自己勢均力敵的對手,自己只有憑著有心算無心的優勢,才能夠穩操勝券,但是現在看著她的疲倦睡容,心裡不存有任何競爭念頭,公瑾好像才忽然發現……這個女孩好嬌小。

  她的手掌,和自己的手掌相比,像是一片細小的葉子;她纖細的手臂,肌膚雖然雪嫩白皙,卻細得像是沒有骨頭般;整個身體就像是一朵初綻鮮花,那麼的美,那麼的細緻,讓人感覺不到半分危險……為什麼自己會覺得這個少女是頭號強敵呢?

  更貼近一點,她細細呼吸的香氣,像是柔柔的春風般吹拂在自己面上;長長的睫毛,輕輕顫動,即使額上有角、臉有花紋,都無損她動人的美麗;白瓷似的柔細肌膚,連摸一下都怕會破;而那點淺淺的櫻唇,有點蒼白,有點緋紅,有點……

  在公瑾回過神來之前,他已經低頭將自己的唇輕印下去,沒有任何猥褻意味,像是親吻春風般的輕啜著香柔唇瓣,一次又一次,任那少女獨有的馥郁芬芳,在鼻端一再盛放。雖然是隆冬,雖然只是簡單的親吻,但是長長的一吻間,公瑾覺得自己好像品嚐了整個春天的甜美。

  直到這時候,公瑾才清醒過來,察覺到自己做了什麼,也看到那個本來熟睡的少女,已睜開明曜星眸,很平靜、似乎還隱隱帶著一絲笑意地望著他。

  「我……」

  公瑾本來想要解釋,但任他想破腦袋,也想不出怎麼為這情形找個合理且合禮的說法,對方可不是沒腦子的傻瓜,不過在他尷尬地絞盡腦汁時,小喬已經搶先說話。

  「我是第一次與男人這麼親近,這是我的……初吻。」

  這句話聽來極為嚴重,但小喬的語氣卻很輕鬆,聽不出有任何怒意,還好像有點歡喜。

  「瑜兄,你知道嗎?女孩子的每個第一次,都是非常珍貴的,初吻對每個女孩子來說,都是最重要的回憶喔!」

  「嗯……是的……盟主。」

  即使平時足智多謀,公瑾現在也顯得回不過神來。在這種時候提起責任論,有什麼特別意義嗎?莫非是要自己扛起責任來?但是扛什麼責任?為了什麼?就為了一個吻?

  彷彿是對公瑾呆若木雞的樣子覺得有趣,小喬微微一笑,從椅子上站起身來,在起身的剎那,翠綠色的短裙旋舞飄揚,像是晶瑩的翡翠,襯著雪白粉嫩的雙腿,煞是好看。

  「今天在礦坑裡,我很高興是瑜兄你來救我,真的很高興,謝謝你肯在那個時候衝過來……我沒有什麼禮物可以答謝瑜兄的勇氣,也許剛才那一刻的珍貴回憶,能夠讓你好過一些。」

  不想太過叨擾傷者,既然該說的話已經說完,本身也已經疲累不堪的小喬,一下子移到門邊,開門離開。

  「……能夠與瑜兄分享那個回憶,我……也很高興……希望以後與你有其他更多更美的回憶。」

  匆匆一句話說完,小喬關門離去,但那一瞬間面頰通紅的羞澀風情,卻令公瑾深深驚艷,儘管還弄不清楚這是怎麼回事,但他卻有個預感,覺得自己在往後的悠久歲月中,都不會忘記那一刻的驚艷景象。

  可是,短暫的衝擊後,他很快回復理智,整個表情頓時有若寒霜。

  「……周公瑾,你這個不知所謂的雜碎,到底在和你的敵人搞些什麼東西啊?」

  ※※※

  引發問題的礦坑,成了隔日要處理的當務之急,沒有人知道這礦坑為何會有問題,沒有人能詳細說出這個礦坑有什麼問題,所知道的事實只有一點,就是這個礦坑裡,有強大的神秘怪獸。

  那並不是普通的怪獸。公瑾受到攻擊時,護身罡氣立即發動,以他的雄厚內力,就算是彪形大漢持刀硬斬,也不可能傷到他一點皮肉,但是那頭怪獸卻輕易將他重創,這樣的殺傷力,遠勝尋常的武道高手,公瑾甚至肯定就算是胭凝,也不可能這樣傷到自己。

  怪獸並非生物,而是某種純能源的具像化,這點已經做出了許多解釋,但也更增添了公瑾的疑惑。如此強大的力量,是什麼人留在這裡?為了什麼?據自己所知,恐怕只有恩師陸游才能以力量虛擬形象,這樣地重創自己,但照這樣來推測,這座礦坑內豈非蘊藏著一股不遜於恩師陸游的力量?一種已經絕跡於世上兩千年的……天位力量?!

  小喬下令封閉礦坑,只容許少數夠資格的人入內探索。公瑾因為背部的重傷,沒有能夠隨行,但他確信胭凝會把自己想要的情報給帶回來,只是,當胭凝兩手空空,面上帶著失落表情地回來,素知友人之能的公瑾著實感到錯愕。

  「胭凝,連你出馬都……」

  「一共只有兩個人,我和攜帶兩大神器的小喬一起進去,並肩作戰,但只能苦撐到一刻鐘,到後來,甚至連是什麼東西攻擊我們都看不清。」

  聽到這樣的答覆,公瑾表情一下子凝重許多,胭凝的武功不在自己之下,更絕對是白鹿洞前五名之內的高手,又有數百年與魔族高手交戰的經驗,堪稱是一名無懈可擊的戰士,她與小喬聯手,卻沒法在礦坑中有所突破,這座礦坑必然藏著天大的秘密。

  「當真是九州大戰傳說中的天位力量?」

  「誰知道,我們都不曾實際擁有過天位力量,除了師父老頭兒親自鑒定,不然誰能確定這一點?唯一肯定的就是,那股力量非常強大,如果要持續探索下去,我們必須承擔相當風險。」

  胭凝刻意強調了「風險」兩字,用意就在警告傷重的友人別太輕舉妄動,但公瑾卻明顯不在意這些,把身上避寒的鹿皮毯一掀,桌上涼掉的豆子湯擱到一邊,彷彿感受不到背後痛楚般,下床披上袍子,要求與胭凝一同再探礦坑詳情。

  「胭凝,不要做多餘的事,我要做的事情,從來不改變心意,你可以袖手旁觀,別讓外人知道我們之間的關係,也可以和我一起悄悄潛入,就是別嘗試阻止我。」

  「……我說錯了,你這個人不只臉上戴著金屬,連腦子裡頭都是一團廢鐵,既然你決定要往海裡頭跳,那我還有什麼話說?」

  真正的朋友,不用說多餘的話,雖然抱怨總是免不了,但胭凝馬上採取實際行動。

  曾實際進入礦坑探索過,為求全身而退,胭凝再次找來小喬,說自己找了一個同樣懂得白鹿洞道術的能手,預備合三人之力,再次嘗試探索礦坑。小喬得知那人是重傷的「周瑜」後,大力反對這項提案,但是禁不住胭凝與公瑾的強勢要求,最後被迫同意,三人一起往礦坑深處行進。

  這是三人首次直接合作,假如要面對的是一名強大敵人,那麼他們三人聯手,幾乎可以打倒人間界一切敵人,但這次他們要面對的卻是未知,每走一步,心裡就多一份忐忑不安。

  被他們三人的氣息所觸發,那些有若實質的惡獸由黑暗中出現,如獅、如虎、如豹、如猿,化作不同型態的惡獸連環襲來,三人閃電應接,各以不同的本事與兵器破敵。

  如果是尋常武者,肯定會被這些惡獸乍虛乍實的詭奇百變,鬧得手忙腳亂,但三人卻都具有魔力修為,胭凝、公瑾修練過東方仙術,小喬也精擅某些神秘派系的魔法,當他們將魔力施在兵器上,再配合本身力量,就能夠對這些能量體惡獸造成有效傷害。

  在這個三角形的攻守同盟中,公瑾的刀光是最弱一環。重傷的他,雖然已經用特殊功法抑制痛覺,提升戰力,但出手的力量與速度終究有差,又還要刻意隱藏力量,這下子情形更是不堪,幸好每當公瑾的刀網出現破綻,五嶽神雷的掌勁、平等神錘的飛砸,就會及時從左右閃至,為他消滅敵人,解去危機。

  明明是三個人聯手作戰的局面,公瑾卻不住「左右逢源」,這種備受呵護的感覺,實在讓他覺得自己很窩囊,由衷感到可笑。但隱藏在這洞裡的秘密,或許極為重要,自己一定要先行掌握,否則實在說不準會造成何等損失。

  三人且戰且走,速度雖然不快,卻很穩定地朝前方推進。一刻鐘後,終於突破了上次小喬與胭凝被逼折回的區域,週遭的大小惡獸忽然消失,三人都鬆了一口氣。

  「盟主,為什麼你會一口答應我們的行動?我實在很好奇啊!周瑜兄弟堅持要來,是因為盜賊對財貨珍寶的執著;我急著想探索礦坑,是因為你之前答應我,只要能找到礦坑的秘密,你就讓我痛吻一次,陶某要色不要命,這才為你賣命,但你又為什麼執著於礦坑中的秘密呢?我聽說你原本都已經決定要封閉礦坑了。」

  稍事歇息,胭凝向小喬提出了這個問題,這是她細心所捕捉到的疑問,趁著三人剛剛聯手苦戰,情誼最好的時候提出。

  小喬看了公瑾一眼,跟著就把這些時日一直壓在心頭的重擔說出,問胭凝與公瑾,當眾人離開山谷舉兵,會遇到最強大的敵人是誰?

  「艾爾鐵諾正規軍?他們不算什麼啊!我們這邊人強馬壯,傑出人才也多,士氣又高,人人都願意為盟主你效死命,要擺平艾爾鐵諾軍隊雖然要花點時間,但那也不過是時間問題而已。」

  「這點我也知道,所以真正會阻礙在我們路上的敵人,不是艾爾鐵諾的大軍,而是白鹿洞。」

  「白鹿洞?」

  公瑾與胭凝迅速對看一眼,萬萬想不到這名少女居然已經將白鹿洞列為目標了。

  「不管艾爾鐵諾或是從前的大石國,都是得到白鹿洞授命為正統,才得以在這片土地上建立王朝的,如果白鹿洞不承認他們的統治權,斥他們為亂臣賊子,他們的王權根本就坐不穩。如今的艾爾鐵諾,是白鹿洞欽點的正統王朝,如果我們執意要顛覆艾爾鐵諾,最後就一定會與白鹿洞對上。」

  「哦?但是過去這樣的例子也不少,只要你學四百年前曹氏先祖那樣,在攻破現有政權的時候,向白鹿洞表示忠誠,並且保障他們的權益,你不是非要與他們鬥得你死我活不可啊!」

  「我……並不打算要建立王朝,而且白鹿洞絕對不會給我們這條路走的。因為我們這支隊伍裡頭,有著白鹿洞所不能容許的髒血,我的族人還有我,都是白鹿洞最討厭的異種,那些講究民族大義的儒者,不會允許由鬼夷族建立統治政權。」

  小喬說著,本來平淡而沮喪的表情,忽然出現一絲怒容,聲音也提高了幾度。

  「而且,是什麼人給白鹿洞這種權力的呢?為什麼一個國家的命運,不是取決於國民們的思想方向,而是取決於白鹿洞的許可與否呢?因為白鹿洞允許,就可以建國,因為白鹿洞不答應,就要覆滅亡國……白鹿洞也只是一個門派,是這個社會組織的一部份,不是社會的主宰啊!」

  縱然對艾爾鐵諾的國政不滿,決心叛亂,目前的叛軍中仍有許多人對白鹿洞、對陸游奉若神明,小喬這些話說出去,肯定會在反抗軍內掀起軒然大波。

  胭凝心中對小喬的想法感到驚佩,也終於明白宿老堂為何不顧一切地搬下暗殺令,那些腐朽得快要進火葬場的老頭,在這件事情上的眼光確實不錯,這女孩會是足以威脅白鹿洞的大人物!

  「不為什麼,因為白鹿洞有一顆夠大的遮蔭樹,除非你能打倒月賢者陸游,否則白鹿洞在風之大陸上的地位,將永遠根深蒂固,無法動搖。」

  直接指出小喬問題的源頭,公瑾本是想藉此點出,她的想法全無意義可言,既然沒有可能實現,想那些東西全無好處,但是說到這裡,他腦中靈光一閃,終於明白了小喬的用意。

  「……所以,當你發現這個礦坑裡有一股力量,足以抗衡陸游,你就把這個當做是希望源頭,是嗎?只要你掌握到礦坑裡頭的力量,將來就不用再把白鹿洞放在眼底了。」

  公瑾的質問,無疑就是小喬的打算,她沒有多說,只是快快地點了點頭,想要繼續往前走。

  「等一下,一切事情就只有如此嗎?我覺得盟主好像少告訴我們一些事。」

  胭凝的話,讓公瑾立刻停住腳步。說來有點奇怪,但胭凝似乎有某種特異的第六感,總能夠看出人們是否有話沒說完,亦或是說著虛假的謊言,當胭凝說有人沒說實話的時候,公瑾絕對相信小喬有所隱瞞。

  不過公瑾也能夠肯定,小喬一定會把話說出來,因為在這個團體裡頭,小喬可以說是沒有親信、沒有知心朋友,縱然所有人都喜歡她,但是短短時間之內,她還培養不出足夠深厚的情誼,除了刻意與她親近的自己與胭凝之外,她找不出其他可以信任、可以分擔壓力、可以說話的人。

  尤其是在這種大家一起出生入死,應該要相互坦承的時候,小喬沒有理由繼續把話藏在心裡。

  「我……以前得到一個傳聞……」

  在這樣的情形下,小喬開始說話,把自己所盤算的計劃一一說出。從她的話裡頭,胭凝與公瑾得知麥第奇家……說得正確一點,是忽必烈對於三神器的傳說早存覬覦之心,一直派人暗中搜集相關情報,甚至親自出馬,巧取豪奪,小喬手中的兩大神器,便是由此而來。

  但是在那些傳說裡頭,有關於三神器的第三樣,在紀錄中消失超過兩百年的「自由魔環」,最後一任持有人的相關紀錄,就是說那名鬼夷首領前來花果山,為了鬼夷族的某個古老傳說,來此尋找一個藏著秘寶的洞窟,這一去便再也沒有回來。

  忽必烈連續派了許多探子來到花果山區,可是最後的結局,不是一無所獲地回去,就是如同那位鬼夷首領般一去不返。這點讓忽必烈留上了心,兩手空空回來,這並沒有什麼問題,但一去不返就透著古怪。

  本來忽必烈打算親自前來尋找,無奈鵬奮坡大會召開在即,他唯有放棄尋寶的打算,先去參加大會,而在宣佈絕不插手鬼夷人叛亂後,忽必烈對三大神器的搜集整個放棄,再不過問,反而是小喬希望能夠集齊三大神器,獲得日後足夠抗衡白鹿洞的力量,所以才將藏匿地點選擇此處,希望利用這個冬天,找到有關第三神器的蛛絲馬跡。

  忽必烈會把苦心搜集的資料完全放棄,這點公瑾壓根就不信,他認為小喬所說的,不過是障眼法的煙霧,因為如果忽必烈當真放棄,不參與、干涉叛亂軍的行動,那些堆得有如山高的糧食又是從何而來?那絕對不是隨隨便便找些商人採購,就能夠在短時間內買到的,更何況還要瞞過白鹿洞的監測網,悄沒聲息地把糧食送來,除了武煉的地頭蛇麥第奇家,還有誰能做到?

  「所以,盟主你甘冒奇險來此,就是為了找尋自由魔環?我們之所以選在這裡紮營,也是為了這個?唔……感覺好一點了,起碼我們知道自己是要來找些什麼,不是茫無頭緒。」

  胭凝聳聳肩,對目前的狀況多清楚了些,能夠趁機獲知這些情報,對公瑾來說一定是個很大的禮物,天曉得這傢伙最近為了查東查西的,花了多少精力,如果不幫他一把,他可能會因此累到掛掉。

TOP

銀杏之卷·上卷 第八章 謎


  三人稍事歇息,正要持續往前走,某種無聲的顫動,訴說著危險,在三人有所警覺,渾身寒毛直豎的時候,從黑暗中悄然出現……

  公瑾和胭凝同感震驚,這樣令胸口呼吸不順的壓迫感,只有恩師陸游施展力量的時候,他們才曾經感受過,但月賢者的王道氣派,卻沒有黑暗中那股肅殺氣勢的狂暴兇猛,在這一刻,他們不約而同猜測起藏在洞中的東西是什麼?

  能有這樣的殺氣,難道是千百頭魔物嚴陣以待嗎?如果真是如此,那單憑己方三人深入,就太過有勇無謀,胭凝朝公瑾使了個眼色,做出撤退的建議。

  但公瑾卻不願意。除了一探真相的執著心外,公瑾認為如果撤退,就代表自己與胭凝沒有足夠實力探索這個洞窟,換言之,就必須立刻傳訊回白鹿洞,要求宿老堂援手。必須要向長者低頭,這點倒是沒有什麼,但宿老堂的勢力一來,自己馬上就要面對刺殺小喬的相關問題,這點實在令他不願。

  「小心!」

  小喬的警告來得及時,從黑暗中吹出的那股腥風,蘊含著莫可匹敵的強大力量,瞬間壓倒三人。

  所持有的火把在剎那間熄滅,三人在最不利的完全黑暗中作戰,他們不用煩惱會否誤傷友軍的問題,因為那頭魔物有若天雷轟頂的沉重攻擊,逼得他們只能竭力招架,全力保住自己的性命,根本無暇想到同伴的安危,更管不到是否該聯手組成防禦陣線。

  敵人不只速度奇快,而且力量雄渾至極,公瑾在黑暗中招架,只覺四面八方全是悶雷般的轟響,他甚至無從判斷敵人的數量,而背後傷處隱然作痛,顯然強壓痛楚的功法已經快要崩潰,到時候光是失血,就足以讓自己力盡倒下。

  (可惡,這頭東西怎麼會這麼強的?我怎麼會……)

  在這情勢漸趨不利的時刻,公瑾腦裡有很多東西不能控制地飛轉著,他感覺到那頭魔物的腥臭氣息,感覺到它森寒獠牙的冰寒,正逐漸貼近自己的咽喉,渴求著自己的鮮血,這些危險感覺都令他神經發寒,但他卻仍舊無法專心起來,排除腦內的雜念。

  這裡的魔物很強,超乎想像的危險,但這件事自己不是早就知道了嗎?從還沒進入礦坑探索之前,自己就曉得這裡蘊含著一股無可匹敵的力量,為了安全起見,最好還是把情報回傳白鹿洞,交由恩師處理,如果自己還保有平日十分之一的理智,就一定會這麼做的,但為何這次自己沒有?

  進退失據,做著不理智、不聰明的舉動,被無聊的理由影響,就連現在都還胡思亂想,自己的表現簡直愚蠢到極點,縱然因此身死,也不能埋怨什麼,可是……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自己到底哪裡做錯了?

  (媽的,我要死在這裡了嗎?我周公瑾就這麼屈辱地死在這個鬼礦坑了嗎?我的力量、我的修練都到哪裡去了?我不甘心……我、我死後……)

  背後傷口開始大量出血,手上豁出每一份力量揮刀,毫無保留地抵抗著利爪的閃電撲擊,但心裡卻感受到死亡的逼近,公瑾想用危機感來刺激自己,過去許多次生死險難中,他都是這麼度過危機的。然而,這次不管他怎麼想,空洞的胸中赫然激發不起一絲鬥志,腦裡反而開始想著自己死後的事。

  一生冷僻孤獨,自己死後並不會有太多人受到影響,更何況在秘密任務中恥辱殉職,依照白鹿洞的規矩,恐怕連正式喪禮都不會有,自己將被埋在某個樸素的無名墓碑之下,無聲無息地從人間消失。

  有什麼人會來自己的墓前致意嗎?

  恩師陸游不會出現。雖名恩師,但他對自己只有恩,並沒有什麼師徒情誼,自己沒出息、不出色地死在秘密任務中,身在永恆冰窟中的他,只會把自己當成一名調教失敗、沒有資格抗衡魔族的失敗者,就此拋諸腦後,永不記起。

  是有幾名包括蔣忠在內的部屬,尊敬並且忠心於自己,但他們卻不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若是知道,這些所謂尊敬並且忠心的手下,會否在第一時間內叛變,誰也說不出來。

  長年執行秘密工作,所有的交往,都是為了出賣與背叛。在無數知交被自己親手送上斷頭台後,生命中並沒有任何可以稱做朋友的東西,唯一的知心交往就是胭凝。與自己有著近似的靈魂顏色,兩人之間存在著一種旁人難以理解的友誼,當自己死後,她會像平常那樣穿著一襲飄揚白袍,到自己墳頭澆上一壺濁酒,悼念已經不在的友人。

  (除了胭凝……還有什麼人嗎?)

  記憶像是走馬燈似的輪轉跑過,無數張悲憤、怨毒的面孔,隨著他們臨終前的詛咒與斥罵一一逝去後,黑暗中好像出現了一絲光亮,一名穿著綠裙、盈盈淺笑的鬼夷少女,很認真、很認真地對著自己柔聲說話。

  「瑜兄,希望以後與你有其他更多更美的回憶。」

  ※※※

  就是這麼不知所謂的一句話,害得自己淪落到現在的死亡絕境嗎?這確實非常可笑,但……可笑也好,可恥也罷,在生死之間的最後一刻,公瑾捫心自問,想要聆聽自己心裡最真實的聲音。

  自己……想要那些更多、更美的回憶嗎?

  在答案出現的那一瞬間,公瑾感覺到某種慾望,不是死亡危機的刺激,而是一種對於生命的強烈慾望,剎那間,他覺得自己傷疲不堪的浴血身軀中,有某種東西、某種力量被解放了。

  「嚎∼∼∼」

  「吼∼∼∼」

  兩種驚天動地的狂吼聲,同時在礦坑中炸開,彷彿要動搖整塊大地,炸得週遭土石爆裂粉碎,狂猛衝擊波橫掃向四面八方,碎落石屑在能量衝擊的高溫下,竟然猛烈燃燒起來。

  當公瑾被火光點亮視線,理性稍稍回歸,他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那一瞬間,他爆發出來的沛然大力,將那頭幾乎打斷自己頸項的魔物狂震出去,深深撞進巖壁裡頭。

  (我……我把那頭怪物給震出去了?怎麼做到的?我怎麼擁有和那頭怪物一樣的力量了?那是……天位力量嗎?)

  腦裡盤旋著這個念頭,背後的嚴重失血與劇痛,卻提醒公瑾他目前仍受重創的事實,心神一亂,緊繃的肉體一下走岔氣息,鮮血狂噴,整個身體痛得像是要被撕裂一樣,沒剩半點力氣地頹然倒地。

  「瑜兄!」

  小喬的尖叫驚呼聲,讓公瑾用盡最後力氣抬起頭來,卻看見一道黑影超越聲音速度地閃電撲擊而來,藉著火光,公瑾看清楚了它矯勁剽悍的雄軀,每一吋肌肉都彷彿充滿了力量與美感,漆黑的毛皮像是柔美綢緞,碧綠眼眸勝過最美的翡翠,額前高傲的獨角像是象牙……那赫然是一頭黑色的魔豹!

  時間似乎極短,卻又像是極長,公瑾看到豹子眼中的滅絕與狠毒,知道它絕不會讓自己多活半刻鐘,但自己卻已手腳無力,沒法再為自己的生命頑抗。

  「瑜兄!」

  這次聲音近得多,而一道黃金光芒也搶先在眼前閃起,不是飛錘,而是一面如太陽般燦爛的黃金巨盾,與它的持有者一起閃電出現,攔擋在公瑾身前。

  距離很近,公瑾只看到一幕景象,褪去厚重的金色鎧甲,小喬手持金盾、腕繞鏈錘地搶擋在自己身前,對著那頭魔豹高舉盾牌;她的身上早就染滿了血污,雪嫩肌膚上多添了數道深刻傷口,但神情卻無比專注,像是在表示堅決的守護企圖,那種英勇堅毅、卻又不失柔和的表情……讓公瑾想起白鹿洞中的戰鬥天女塑像。

  最重要的,是那種感覺,在魔豹要撲擊過來之前,公瑾就有一種感覺,彷彿已經知道小喬會出現,而當她及時現身,那種感覺……確實非常奇妙。

  「嚎∼∼∼」

  「嗚!」

  魔豹似乎在之前與公瑾的那一下衝擊中,受了一定程度的傷害,所以當小喬全力鼓動「博愛聖盾」的威能,與它正面硬撼時,雙方兩敗俱傷,魔豹再次被拋震出去,而小喬噴出一口淒厲鮮血,虎口破裂,聖盾脫手,整個人同樣在一股巨力的拋甩下震出,恰好就跌到身後的公瑾懷中。

  兩個人跌在一起,但卻不是什麼浪漫溫馨的場面。公瑾接住了小喬,卻無法承受那股與她一同撞入懷中的巨力,結果就是與小喬一起狂滾出去,在地上轉了幾十圈,最後撞到旁邊的石壁,在轟然聲響中整個鉗進去,當兩人確認自己還在人世時,渾身痛得像是沒剩下半根連續的骨頭。

  「你們兩個,逃啊!」

  胭凝急促的驚惶狂叫,讓被卡在石壁上的兩人驚覺危機尚未過去,那頭大佔上風的魔豹又重新撲擊過來,而這次卻沒有其他的救星了。

  逃避不開,甚至來不及移動位置,兩人在這緊緊相擁的一刻,眼中看到的只有彼此。滿是血污的面孔、凌亂的髮鬢,自從相識以來,從沒看過對方這麼狼狽的樣子,但是……明明都快要死了,這雙男女卻在彼此眼中只看見笑意,彷彿如果是這麼死了,一生都不算枉過。

  時間就這麼無聲流逝,該來的死亡痛楚卻遲遲不來,直到兩人隱約覺得有些古怪,直到胭凝的聲音在旁響起,兩人這才驚醒過來。

  「喂!你們兩個,看夠了沒有?」

  胭凝不是只有說話,還踢了一腳,恰如其分的巧勁,把兩人從石壁中反彈震出。

  險死環生,看著表情古怪的胭凝,小喬與公瑾都覺得不解,不知道為何死亡不曾降臨。

  魔豹呢?

  兩人定睛看去,那頭代表死亡威脅的魔豹並沒有消失,但也沒有撲過來,而是站得遠遠的,碧綠眼瞳凝視著某個方向。順著它的視線看去,平等神錘、博愛聖盾零散落在地上,裊裊黑煙正從裡頭往上消散。

  (這黑氣是……)

  從胭凝眼中得到肯定,那股黑煙就是魔氣,只有魔界生物或是修練魔功之人才能發散,但為何那兩件神器中會散發出這麼強烈的魔氣?

  側眼望向小喬,她似乎對這情形也感到茫然不解,想要去收回那兩樣神器,卻又畏懼會招致魔豹的攻擊,遲遲不敢行動。

  假如再被魔豹攻擊一次,己方三人肯定必死無疑,公瑾考慮到風險,決定放棄先前的固執,招呼同伴撤退,正要開口,魔豹突然低低的咆叫一聲,掉頭就走。

  小喬搶上前去,回收兩件神器,很錯愕魔豹為何放棄守護之責,但魔豹並沒有遠離,而是朝三人吼叫一聲,又掉頭開步,似乎是要三名不速之客尾隨它身後。

  「瑜兄,這是……」

  「不知道,或許……是你兩件神器中所蘊含的……某種氣息,讓這頭豹子誤認了什麼吧!」

  公瑾也沒法把話說得很完整,但從理智的角度來推測,當初在這座礦坑中留下埋伏的人,很可能與魔族有關,所以當魔豹察覺到魔氣,便將己方三人認作是同路人,不再攻擊。

  情況做這樣的演變,是很出乎意料的一件事,但公瑾三人都決定繼續跟著走下去,想看看魔豹到底要讓自己看些什麼。

  有魔豹引路,三人一路上都沒有再被任何魔獸攻擊,而約莫走了半刻鐘的暗路之後,前方出現了一個分岔路口,而在路口處漂浮著一具屍骸,看來死了很久,衣服與皮肉都已經爛得精光,但整具骨骼卻發著異樣的紅光,看來已經半礦物化,詭秘邪異。

  骨骸的額頭,有著與小喬類似的獨角,說明了亡者生前的身份;而在那具骨骸的右手骨腕,套著一個燃動火紅光芒的金屬環,小喬一看就知道那是什麼東西。

  「自由魔環!」

  小喬低呼一聲,想要過去拿取,但又顧忌魔豹的反應,看了幾次,發現魔豹只是趴在右方路口,對這邊情形愛理不理,這才大著膽子把魔環取下。

  「嘩啦」一聲,當魔環被摘取下來,漂浮在半空中的骨骸失去支撐力道,整個散落墜地,而本來半礦物化的骨骼,也在墜地瞬間化為塵粉,沒等小喬低身收拾,轉眼間就被風吹得點滴無存。

  從散落在地上的長劍碎片來看,公瑾相信這個犧牲者就是兩百年前的鬼夷族主,在入礦坑尋寶的過程中遭遇不幸,而取得了自由魔環之後,小喬已經將三件神器全部收集齊全,公瑾也忍不住催促小喬,將這個手環早些戴上。

  「嗯,我試試看。」

  小喬套上了自由魔環,一層鮮艷的火光猶如鳳凰展翅,剎那間籠罩小喬全身,明曜光焰像是波浪般掀動吞吐,照亮整個空間,幾乎逼得公瑾和胭凝沒法正視。

  「呃……陶兄!」

  小喬發出了錯愕的驚叫聲,很不知所措地指向胭凝。剛才走進來的時候,胭凝一直居尾殿後,附近的環境又一片漆黑,同伴們始終沒有看見她的傷勢如何,現在就著火紅光焰一看,才發現胭凝委實傷得不輕。

  這個並不意外,因為在之前的戰鬥中,為了要掩護兩名同伴,胭凝主動搶過了魔豹一半以上的攻勢,奮不顧身的戰鬥,如癲如狂,結果受的傷勢也是最重,身上有多處血肉糢糊的傷口,血甚至沒法妥善止住,早就把那件白袍給染得污穢不堪,光是能夠支撐著走到這裡,就是一件很讓人訝異的事了。

  但是讓小喬詫異的事情卻不是這個。透過紅光,可以清楚地看見,在胭凝白袍的前襟開口,一些原本緊緊纏裹在那裡、不被旁人看見的白色布條已經斷裂,露出了雪白渾圓的高聳酥胸,即使是在這麼血污斑斑的情形下,仍讓人感到極度的性感……至少在早就知道胭凝性別的公瑾眼中,確實是如此。

  「陶兄你……你……你是女人?」

  被小喬用這樣的視線瞪著,胭凝順著望向自己胸口,明白了問題所在後,莫可奈何地聳聳肩,不作什麼表示,甚至連拉好衣襟、遮掩走漏春光的打算都沒有,反而是小喬通紅著臉,搶上一步,幫她把衣襟拉好。

  「女孩子家……不可以這麼坦坦蕩蕩的。」

  「有什麼關係?被看到又不會少一塊肉,這麼好的身材,裹成粽子不是太可惜了嗎?」

  「可是……起碼應該用手遮一下啊!」

  「我有想過啊,不過……」

  胭凝無奈地舉起手腕,被魔豹咬過一口的手腕險些從中斷裂,而另一手則是明顯骨折九十度垂直扭曲。

  「兩隻手都變成了這樣,你要我用什麼東西去拉衣服?」

  看著胭凝故意裝出的愁眉苦臉表情,小喬有些忍俊不住,想要笑出聲來,但還是馬上警覺到事態嚴重,帶著胭凝往外闖,想盡早幫她治傷。

  背部的傷口正在大面積出血,公瑾的情形一點都不比她們好過,但是當胭凝與小喬搶著離開,他卻忍著背部的痛楚,思索著一個重要的問題。

  小喬來這裡的目的,是為了取得自由魔環,這點她已經達成了,但兩百年前上任魔環持有者來此,卻是為了尋找另一個寶藏,現在小喬取得了自由魔環,那麼原本就藏在這裡的另一個大秘寶又在哪裡?又是什麼?

  礦坑的道路未盡,還可以繼續深入,或許真正的秘寶就藏在裡頭……

  然而,當公瑾動起這個念頭,預備繼續往前進的時候,本來趴伏在前方路口的魔豹一下子站起身來,兇惡地發出威脅咆吼,那種不容許外人深入一步的雷霆氣勢,讓公瑾明白它的守護企圖。

  「原來如此……魔氣只能證明是你的同路人,卻不是你的主人,對嗎?」

  即使是三人聯手,都險些全數死在這頭魔豹的手上,現在只剩下自己一個人要硬闖,那當然是自尋死路的做法,更何況自由魔環已得,做人實在不該太過貪心。

  「不知道你在等待的東西到底是什麼,不過我會見好就收的。」

  相信魔豹不會從背後襲擊自己,公瑾很放心地掉頭就走,但在離去時,他仍忍不住朝那個路口回望,看看那頭逐漸消失不見的黑暗魔豹,想著礦坑內更深處的無名寶藏。

  ……或許,將來的某一天,自己會再回來……

  對於整支叛軍而言,這天真是傳奇的一日,尤其是當小喬集合眾人,宣佈她已經在礦坑中取得自由魔環,集齊了鬼夷族三神器的那一刻,整個山谷歡聲雷動,慶祝著上天所賜予的至高榮光,歌頌著領袖的偉大。

  之前持有兩大神器的小喬,雖然大有真命天子的氣勢,但是沒有能夠集齊鬼夷三神器,終究是弱上幾分,惹人非議,現在終於將三神器集齊,聲勢頓時漲到史無前例的高點,因為在鬼夷族兩千年的悲慘歷史中,能夠一掃過去的血腥與黑暗,集齊三神器的偉大英主終於應命而生,人們對她的擁戴,在此時達到顛峰。

  其實就公瑾與胭凝來看,小喬根本就不需要執著於三神器的庇護,因為在這些時日當中,她為鬼夷族、為這個聯盟所付出的一切,是所有人都有目共睹的,即使沒有三神器的加持,眾人對她的擁戴也不會改變。

  只是,儘管公瑾曾經這麼和小喬說過,但凡事開明不執著的她,卻在這一點上頭極為堅持,要在最隆重的儀式下,把這件事堂堂正正地昭告所有族人。

  或許這也是少女心性的一部份吧?

  公瑾沒有攔阻,心裡頭只是覺得非常好笑,因為連小喬這樣的優秀女性,都不能免除這樣無謂的瑣碎形式。但看看群眾歡聲雷動的喜悅,公瑾並沒有再多否定些什麼。

  當然也不是單純的慶祝而已。

  在徵求過胭凝的同意後,小喬也在眾人之前公佈了她的身份,令眾人驚愕交集地面對這個事實。

  驚訝的衝擊,那是在所難免,不過卻沒有招致什麼反感,原本胭凝在這團體中就受到極高的支持,和許多親近的人都是稱兄道弟在相處,而在這個以男性為主體的軍事集團中,一個煙視媚行的美艷女性,肯定比普通的男子漢更受歡迎。

  每個情形的發生,都會有反對意見的存在,不過在煙凝以真面目示人的同時,她也同時把另一個秘密公開出去,那就是她不為人知的血統。如果是在人類世界,這個秘密就會像當年在白鹿洞揭發般,掀起軒然大波,成為致命醜聞,但是在這個以鬼夷族為勢力主幹的軍事集團中,煙凝的鬼夷血統非但沒有造成問題,反而讓人們更易於接受這個同種同宗的美人。

  因為自己的鬼夷血統,所以才與白鹿洞無法相處,甚至出手襲擊要討伐叛軍的師兄周公瑾。過去胭凝的行為,全都得到了最完美的解釋,聯軍中再沒有半個人認為她可能是白鹿洞作奸細,因為即使她沒有下手那麼狠辣,在戰場上從不留活口,白鹿洞也不可能接納一個鬼夷族人回去,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

  公瑾自然更明白這一點。在私底下,他並不是很贊成胭凝這樣的做法。以真面目示人,還可以說是懶得整天在臉上化妝,弄什麼醜陋的假鬍子,但是一公開自己的鬼夷血統,就等於放棄了外表的優勢,從此再也沒有退路了。

  「胭凝,你這麼做……」

  「信我吧,人妖男,我是考慮過的……在我沒喝醉的時候,我認真考慮過的。」

  「信你才怪,沒喝醉不代表什麼,我以前見過幾個犯人,他們嗑藥嗑到最後,眼神都變得和你一樣,連說的借口都差不多。」

  不只一次,公瑾向胭凝提出警告,不只為了她讓人難以理解的動作,也為了她在戰場上明顯克制不住自己殺心的狀況。武者修行不只練武,也練心,如果心被瘋狂所沾染,不能維持冷靜,這樣通常都是毀滅的前兆。

  「清醒一點吧!你把自己弄得這麼沒有退路,難道當真想背叛師門?背叛白鹿洞?」

  「我很清醒,所以知道自己與那些人終究是要分道揚鑣的。我沒有什麼遺憾或不滿,但公瑾你呢?你做好選擇了沒有?」

  胭凝直接了當的回答,反而讓公瑾拙於回答,雖然他稍稍遲疑了一會兒後,說自己將絕對忠於白鹿洞,沒可能和這群即將走向滅亡的傢伙同一陣線,但就算胭凝沒有再反問,公瑾也知道自己的話有破綻。

  假如真是這麼忠心耿耿,那自己為什麼還在這裡?沒有把礦坑裡頭所發生的事情回傳師門?為何還不遵照宿老堂的意思,進行對小喬的暗殺工作?

  「你是聰明人,很多事情我不說你也知道……公瑾,認真一下吧,該好好保護她了。」

  保護?保護什麼東西?

  「自從我們進來這裡以後,你一直追著那個女孩的身邊做事,與她同進同出,讓她只看得到你的身影、你的臉,為的是什麼?或許在你的認知裡頭,這只是為了與她親近,容易影響這個聯盟,但是在我看來,或許連你自己都沒有發現,你這一招……叫做美男計。」

  美男計?怎麼會?這麼可恥的手段,縱然是早已習慣陰謀詭計的自己,也是不屑去用的。

  「你確實很有使用這個計策的資格,而在你這兩個月的努力下,成果也理所當然地出現……你還沒察覺嗎?那個女孩喜歡上你了。」

  胡說八道,這種事情怎麼可能?自己與小喬是單純的盟友關係,而自己只是想要騙取她的信任,日後再把她與所有鬼夷人推入絕望深淵而已,至少截至幾天前,自己滿腦子所構思的,就是在這個聯盟內連續埋下不穩因子,讓這群人在歡喜中逐步邁向敗亡之路。

  「你好像很訝異?可是這一點都不奇怪啊!公瑾,沒戴面具、沒刻意保持冷酷氣勢的你,談吐見識都很讓人心折,長得又英俊,武功又高,哪有女孩子能不受你的吸引呢?小喬只是個涉世未深的少女,在這聯盟裡頭沒有其他的知心朋友,當她整天只看到你在附近,對她又好,她漸漸被你吸引是很正常的啊!」

  胭凝輕聲笑著,將額角垂下的兩絡髮絲,拂掠到耳後,當黑髮掠過白玉般的雪嫩嬌顏,那一瞬間的驚艷風姿,美得令人不敢正視。

  公瑾不想去注意這一點,不管胭凝的相貌有多艷麗,他只在意她腦裡的東西,因為如果注意到別的,那麼這份友誼就會變質,而自己確實很珍惜這份得來不易的情誼。

  所以他對胭凝所說的話,只是用不在意的口氣帶過去。

  「胡說八道,我這樣的人也會對女人有吸引力?胭凝你也是女人,難道你看到我也會臉紅心跳?」

  「會啊!不只是臉紅心跳,有時候身體還會發熱,整個人坐立不安呢!」

  胭凝抬起頭,一派直接了當的坦率回答,反而讓公瑾不知道該接些什麼話才好,反而是胭凝主動把話說下去。

  「但是這沒什麼大不了,因為我看小喬的時候,除了臉紅心跳,身體發熱之外,連胸口都會發硬呢!」

  說著大膽的話語,公瑾覺得胭凝此刻的眼神,好像是一尾從背後盯著獵物的大蛇,正貪婪地吐信,雖說自己並不是那獵物,但……現在的表情到底該歎氣還是該大笑呢?

  思考還沒有答案,不遠處突然傳來喧嘩,靜心聆聽,似乎是人們在叫喊說有刺客來襲了。

  「刺客?」

  樹叢搖動,在身上覆蓋草木樹枝作掩飾來秘密談話的兩人,一下子站起來,望向對方的眼睛,想著同一件事。

  此地的戒備極為森嚴,尋常刺客不可能摸得進來,最有可能的,就是白鹿洞派來了刺客,而目的自然不問可知。

  「宿老堂的人……居然不經我的同意,就派人來……」

  眼中閃過一絲怒火,公瑾在剎那間消失了形影,朝著前方的火光飛衝出去。

  就算不經過言語,胭凝也知道他為何而怒,又在擔心些什麼。小喬在礦坑一戰中受傷不輕,如果被刺客殺個措手不及,確實有可能發生危險,只是……

  「我的朋友啊!縱然你不願意,但逼你抉擇的時刻似乎越來越近了,到時候,你會做什麼樣的選擇呢?」

  胭凝無法預測,正因為如此,帶著一絲落寞表情站在那裡的她,只有無聲地歎息。

  《銀杏篇》上卷完






銀杏之卷·中卷 第一章 猜忌


  艾爾鐵諾歷四一九年一月武煉剛果自治區花果山

  整個營地都在大聲喧鬧,因為刺客的出現而鬧得不可開交,各區人馬迅速調動,搶著把潛入此地的刺客包圍剿殺。

  發現有刺客潛入的,是市集上一名正在收攤回去的鬼夷少年,他看見樹林中有不尋常的身影在晃動,跟著察覺到可能是有敵人潛入。他往樹林中小心地一看,一柄長劍冷不防地刺出,割斷了他的咽喉,但是敵人也因此暴露了行跡。

  會因為這樣的理由被發現,這顯示刺客的專業技巧不足,居然連這麼簡單的潛蹤藏形都做不好,然而,當士兵從四面八方出現,嘗試把這些刺客解決的時候,卻遭到極其強悍的反擊。

  姑且不論作為刺客的專業技術,這十多人的劍術修為都很高,強悍武技已經到了不能輕易忽視的程度,聯手出擊,士兵們非但攔截不住,還被連續衝破幾道防禦網,吃了大虧。

  但更明顯的事實仍舊沒有改變,這裡是叛軍的大本營,當行蹤暴露,十多個人對抗十萬人,一開始就注定是一場沒有勝望的戰鬥。對手有十萬人,這不僅僅是數字上的優勢,在質量上也是,這十萬人當中,起碼有五千人堪稱一方好手,當這些好手加入戰圍,勝負很快就分出來了。

  當公瑾趕到現場,那十多名刺客已經死傷殆盡,全數血淋淋地倒在地上,沒有半個活口了。並不是這邊的幾名叛軍幹部行事莽撞,而是因為這些刺客幾乎是以自殺殉節的方式在戰鬥,根本沒有留活口的可能。

  造成他們這麼拚命戰鬥的理由,似乎不是因為個人鬥志的勇悍,只是單純的種族仇恨,那些刺客們好像對陷於蠻族陣營一事,感到莫大的憤慨,每個人戰起來都奮不顧身,只求一死,不求苟活成為蠻族的俘虜。

  「就憑這點本事,也膽敢到這裡來撒野,真是不要命了!」

  當士兵們這麼叱喝著踢踩刺客屍體,公瑾淡淡朝周圍環視,十多名刺客固然落敗身死,但造成的傷亡卻出現百餘名死傷者,「這點本事」其實相當驚人,每個人都以一當十,如果這是兩軍交戰,叛軍肯定會吃上大苦頭。

  「武功不錯啊,這些刺客的來歷……該不會是白鹿洞派來的吧?」

  不值得意外,從交戰中顯露的武學家數,人們很快就推敲出了這個事實,確認這十多名刺客來自白鹿洞,並且對此痛罵不休。

  公瑾在一旁冷眼觀視,無言地確認著刺客的身份。沒錯,確實都是來自白鹿洞的劍士,有幾張面孔還依稀有些熟悉,都是曾在書院中見過面的學弟,成績不錯,但應該沒有好到可以被派出來執行刺殺任務的程度。

  要潛入十萬大軍之中,無聲無息地刺殺重要人物,而且目標對象的武功還相當高強,這不是普通的高手能夠完成,公瑾捫心自問,除了自己與胭凝,恐怕只有宿老堂的幾名千歲長老,才有這樣的能耐。

  明知道這些低輩弟子武功未成,卻派他們出來送死,這又有什麼意義?公瑾不覺得這些低輩弟子死得悲哀,因為白鹿洞子弟一向被要求服從命令,但當下命令的人沒有足夠智慧,而造成人命損失,這點便讓公瑾感到不滿。

  (宿老堂在搞什麼?派這些低輩弟子出來,根本就還不是時候,這簡直是拿他們當消耗品……不,是犧牲品啊!)

  一想到「犧牲品」三字,公瑾心頭閃過一絲寒意,這確實是再合理也不過的解釋,若非是派他們出來犧牲,那還有什麼道理可言?更何況刺客鬧了半天,整個營地都被驚動,向來反應極快的小喬卻遲遲未出現,這個不合理的狀況,早就已經說明了一切。

  「中計了,調虎離山!」

  公瑾沉沉地冷喝一聲,驚醒了仍在踐踏那些屍骸的士兵,他們眼前一花,已經看不到公瑾的身影,只見到一抹灰煙如疾風般消失在視線盡頭。

  (宿老堂用這些低輩弟子來當犧牲品,那麼主力一定是集中在小喬那邊了。我與胭凝排除在外,是宿老堂中的哪位長老親自出手?小喬她抵擋得住嗎?)

  公瑾的腳程極快,眨眼間就已經趕到小喬所在的房舍,當那座白瓦小屋出現在眼前,他腳下卻忽然一頓,踉蹌地急止住腳步。

  (我、我現在去做什麼?能做什麼?)

  現在趕到,若是小喬已經落敗身死,那做什麼都太晚,以那幾位長老的強橫武功,若是在小喬尚未裝配、使用三神器的狀態下,猝不及防地偷襲,這情形並非不可能;但若出現這情形以外的任何一種狀況,自己能做什麼?

  和小喬一起聯手抗敵,把長老給殺退嗎?還是執行自己的任務,驟施辣手,斬下少女的人頭?

  這是一定會面臨的抉擇,只不過現在事情提早發生,逼得自己要臨時面對,但心裡若是連起碼的方向都沒想好,現在去那裡能做什麼?

  遠遠看來,公瑾站在那裡的姿態,像是一塊堅固的磐石般屹立不搖,卻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自己心頭的緊張,當一股濕意在額間出現,他才驚訝地發現自己正流著冷汗。

  縱然是面對那頭魔豹,瀕臨死亡威脅,公瑾也不記得自己曾這麼失態過,但此刻心亂如麻的感覺,卻讓他再也無暇顧及這些。

  要做出抉擇是那麼地困難,幸好在他持續猶豫不覺的時候,事情已經有了變化。轟然一聲巨響中,那間屋子整個爆炸碎裂,數股強大力量的激烈衝擊,把爆碎狂射的屋瓦木屑全都變成殺人凶器,瘋狂襲擊四周。

  靠得最近的公瑾,自然是首當其衝,但他及時揮刀防禦,組成雪亮刀浪,將及身的亂射碎屑一一撥開,一雙眼睛只盯向爆炸的中心,急著想知道屋裡的戰鬥是什麼結果。

  一聲慘嚎,連同大篷血雨噴灑出來,公瑾看到一個缺了左臂的人形被拋震出來,半途又被鎖鏈飛錘當胸砸中,支離破碎地爆成滿空的血粉。

  (是男人……不是小喬,不曉得是宿老堂中的哪一位……)

  認出了這一點,公瑾的心情馬上寧定下來,而這時候大隊驚覺事情不對的人馬也已經趕到,就與公瑾一起搶奔過去。

  破碎的小屋殘骸中,身穿博愛聖鎧的小喬正坐在那裡,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全身鮮血淋漓,看來傷勢似乎不輕,可是公瑾一看就知道,那多數都是別人的鮮血噴濺上來,小喬本身並沒有受多少傷,只不過之前的傷口破裂,需要盡快治療止血而已。

  周圍橫七豎八倒著六具屍體,看來對方不僅僅是單純的偷襲,還動用到夾攻的手段,幸虧小喬已經將三神器集齊,威力倍增,否則負傷遇襲,情形著實凶險難當。

  「立刻扶盟主去治傷。」

  公瑾一聲令下,旁人盡皆遵從,這兩個月來他在叛軍中已累積了相當的聲望與地位,由他所起草的一些規章與措施,很得鬼夷人的歡心,再加上明眼人都看出他與小喬同進同出、異常親匿的情形,早就將他們兩人看做是一對,現在聽他下令,眾人很習慣地開始行事,誰也不會質疑什麼。

  「小喬,你這邊還好嗎?」

  「……我……我還好,他們突然從暗中冒出來,我吃了點虧……不過,自由魔環的效果很神奇,平等神錘和博愛聖鎧的攻防威力都被增幅,讓我有機會戰勝他們。」

  公瑾扶著小喬,正要離去治傷,後頭突然鬧了起來,有人發現後頭那幾具死屍當中,有一具還會動、還有氣息,原來是趴著裝死,想要藉機逃跑,被發現之後,拔劍起來頑抗,又傷了兩名士兵。

  「把他給宰了!」

  盟主受到攻擊,自己沒有能夠幫上忙,一眾將兵對此甚為憤慨,現在終於逮到機會出口怨氣,連忙一擁而上,要將這名只剩一口氣的倖存者亂刀分屍。

  「……救、救命啊……饒命啊……我不想死……」

  白鹿洞的弟子眾多,並不是每個人都那麼悍不畏死,當裝死的企圖被揭破,全身傷口隱隱作痛,而周圍的刀光就要亂劈而下,那名倖存者發出了恐怖的慘叫。

  淒慘的哀嚎聲在背後響起,公瑾聽見了,面上表情雖然不變,心中卻起了漣漪,但他並沒有多說什麼,因為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必然命運,這個學弟的運氣不好,跟錯了師父,在實力還不夠的時候,被派來執行錯誤的任務,現在死亡就是他唯一的出路,這是失敗者的命運,也是……每個進行黑暗工作之人的最後命運。

  「救命!請你出來救救我啊……公瑾師兄!」

  本來還以敵人瀕死慘叫為樂的諸將兵,聽到那聲喊叫後,全都嚇了一跳,往後退了一步。

  「周公瑾」這三個字在鬼夷族中,有著不可思議的魔力。每個鬼夷人都記得,兩年前在景陽崗上,當族人興高采烈地慶祝即將攻下中都,為鬼夷族兩千年血淚歷史揚眉吐氣時,這個人的軍隊突然出現,像是山崩、潰堤一般,萬馬奔騰地衝破己方陣營,轉眼間就把陣地籠罩在一片火光血海當中,輕易斬殺所有勇猛的戰士,連族長的首級都被他給取下,高掛在中都城頭揚威三日後,被艾爾鐵諾的貴族們亂馬踐踏直至粉碎。

  景陽崗一戰,對絕大多數的鬼夷人都是一場夢魘,雖然已經兩年過去,但是曾經參與過該役的戰士們,沒有人能忘記周公瑾的恐怖,那張寒冷陰森的金屬面具、那道皎潔如月的奪命劍光,迄今仍成為鬼夷人口耳相傳的恐怖事跡。儘管目前己方與艾爾鐵諾的戰爭節節勝利,可是很多人都認為,若非胭凝出手偷襲重創周公瑾,那麼己方能否這麼順利地連場勝仗,實在是未定之數。

  現在,那個半死人口中喊出周公瑾的禁忌之名,這到底代表什麼?如果周公瑾可以現身出來救他,難道……周公瑾已經來到這裡,就在這裡?

  (不、不會吧……)

  如果說在場眾人都因為那句話而吃驚,公瑾無疑是其中最震驚的一個。別說自己平時行動都戴著面具,白鹿洞中沒人認得自己,這次出來執行臥底任務,除了恩師陸游與宿老堂的長老之外,根本沒有旁人知道,這個低輩弟子又怎麼會曉得呢?

  但有一點卻不能忽略,這個低輩弟子……是隨著他的師父師兄來此刺殺,而他的師父正是宿老堂諸長老之一……

  壓抑著心裡的詫異,公瑾表面上行若無事,因為白鹿洞是個有嚴密規矩的地方,如果是宿老堂的長老也就算了,這些低輩弟子是不被允許得知機密情報的,所以,他們應該不知道自己潛入了叛軍當中,更不可能知道自己是誰。

  可惜,事情的發展卻朝反向進行,那名持續向「周公瑾」之名呼救的低輩弟子,在連續的呼救後,讓眾人有所警覺,發現周公瑾可能就潛伏在己方陣營中,開始連聲喝問;而那名低輩弟子將這當做是一線生機,認為只要自己說出所知道的秘密,就會被釋放出去。

  在生命的威脅壓力下,他做出了相當令白鹿洞古聖先賢遺憾的事,除了說出白鹿洞預備藉由鬼夷人叛亂、暗中操縱、覆亡艾爾鐵諾外,也告訴在場眾人,白鹿洞早就派出大量奸細,潛伏進入叛軍,傳遞情報、伺機製造破壞。

  「……除了普通的奸細、探子,連周公瑾師兄也來了,不過,他的身份非常秘密,現在除了我之外,沒有別人知道,也沒有別人能告訴你們的!」

  那名低輩弟子努力強調這一點,提升自己的重要性,想多換取一點被放生的可能,而情勢也流向對他有利的一方,在場眾人連聲喝問,要他說出周公瑾的身份後,便放他走路。

  「真……真的會放過我?」

  顫抖著聲音,那名低輩弟子看來相當興奮,但公瑾的一顆心卻筆直沉下去,因為從眼神與聲音來判斷,那名低輩弟子顯然真的知道一些東西,甚至足以危及自己的性命安危。

  自己現在該怎麼辦?一人之力再強也敵不過十萬大軍,該立刻掉頭逃跑嗎?但只要事情沒有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就還有彌補的可能,現在就放棄會不會太早了?

  公瑾不動聲色,不敢讓心中的烈火焦急洩漏半分,尤其是此刻自己還牽著小喬的手,如果有什麼不尋常的地方,她的冰雪聰明很可能就會發現真相。那時候,自己該怎麼辦呢?除了殺出十萬大軍的包圍外,也要和小喬交手嗎?或者說,自己應該保持以前的冷靜,立刻挾持她為人質,無須動手地平安離開?

  又一次面臨痛苦的抉擇,公瑾感覺自己就像個上斷頭台的死刑犯,看著那巨大的鋒銳刀刃慢慢靠近,但自己卻不能掙扎逃避,連稍稍轉頭都不能,只能看著刀刃越來越近,冰涼的感覺貼著頸項……

  「周公瑾師兄他……他就在你們當中,他就是……」

  那名低輩弟子轉著頭,似乎想在人群中搜索什麼。每個被他目光停留的人,都皺著眉頭閃開,而沒被看到的人,則是隨著他指控般的目光,找尋那名傳說中的強敵。

  該來的事情總是會來,當那名低輩弟子的目光看到小喬,看到小喬身旁的那個男人,儘管是一張陌生的英俊面容,但那個熟悉的身形與高度,卻讓他瞪大眼睛、瞳孔圓睜,就差沒有馬上叫出聲來。

  確實是只差一點點。

  在他來得及說出任何一句話之前,一隻白皙柔嫩的手掌,輕飄飄地印上了他的腦門,像是棉絮白雪般的拂過,但結果卻好似狂雷轟擊,簡單一掌,就把整個腦蓋骨連同底下的東西一起打得稀爛。

  五雷轟頂的一掌,把眾人所期待的答案給轟掉,但也帶來了另一個震駭眾人的答案。

  「各位,我就是周公瑾。」

  震驚四方的話語,用輕柔卻自傲的語氣傳入眾人耳中,他們不知所措地看著眼前那名白袍女子,腦裡一片混亂,搞不清楚她為何一掌擊斃俘虜,又自稱是周公瑾。

  「我也是陸游,是現在白鹿洞中最強的男人,也就是你們的死對頭,怎麼樣?你們要來找我算帳嗎?夠膽子的就放馬過來,我周遊公瑾就讓你們嘗嘗我五嶽神雷的厲害!」

  儘管那雙扭曲變形的手腕,看起來讓人很想發笑,但所有人都看到那雙白皙柔嫩的手掌,剛才是發出了怎樣的雷霆掌力,將那名人類俘虜一掌碎腦。沒有人膽敢在這時候上前,雖然真正讓他們卻步的理由,並不是如雷掌勁,而是這支叛軍中所有人對胭凝姑娘的敬重與喜愛。

  「看看你們剛才的樣子,被敵人的詭計玩弄,猜忌起自己的同伴,你們不覺得自己很愚蠢可恥嗎?白鹿洞的人有多狡詐,你們該不會不記得吧?難道這個人隨口說一個人,你們就相信他是周公瑾嗎?那把他殺掉的我,是最大的嫌疑者,你們就直接懷疑我這個白鹿洞的叛徒,是不是也在出賣你們吧!」

  胭凝橫眉冷目,顧盼中自然有一股威嚴,教人心折,而她所說的話確實點出了一個可能性,讓眾人警覺到,以白鹿洞的狡猾多詐,確實有可能使用這樣的技倆,試圖讓人們猜忌與懷疑彼此。

  「有沒有人看到剛剛那個人的眼神?他最後看的是誰?是小喬盟主!如果他開口說小喬是周公瑾,難道你們這群豬腦也信嗎?人家說什麼你們都信,那我直接告訴你們,我就是周公瑾,想找我報景陽崗之仇的人儘管站出來!」

  慷慨激昂的陳詞,胭凝的氣勢在這一刻壓倒全場,沒有人敢出來質疑她的話。景陽崗之敗,對於所有鬼夷人來說,都是一個刺痛心情的禁忌名詞,假如換作是幾天前,胭凝這樣子說話肯定掀起軒然大波,馬上會有戰士向她要求決鬥,但是現在……一個鬼夷女子提起鬼夷族的恥辱,人們雖然覺得怪怪的,但也沒有什麼人想對此提出抗辯,質疑有什麼不該。

  「我相信胭凝姑娘的話。」

  在全場鴉雀無聲的時候,小喬站了出來,為這場騷動做最後收拾。

  「我是個女人,照理說,我不可能是周公瑾,但假如那個人這麼喊了,我想大家心中也會有所動搖吧?所以我謝謝胭凝姑娘為我分辯,而我也相信,在這裡的每個人都是為了同一理想、同一目的而集合,我們當中沒有背叛者,也沒有奸細,請大家相信這些日子以來與你一同努力的同伴。」

  慢慢的說話,小喬的聲音裡,有種穩定人心的力量,讓人們願意去信服她所說的話,並且愧疚自己曾有一瞬間的動搖,居然懷疑周圍一同出生入死的好兄弟中藏著敵人。

  氣氛慢慢變得很尷尬,雖然人們心頭的猜忌與疑慮慢慢減低,但他們現在卻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不曉得怎樣才能從這個尷尬情形中找到出口。

  搶先有所動作的是胭凝,她忽然一下閃身,就出現在小喬旁邊,在眾人意會過來之前,突然側身吻住小喬。

  「唔!」

  盟主在眾目睽睽之下被人「襲擊」,這可是不得了的大事,眾人應該要搶上去伸出援手才對,但是看小喬在那邊揮手踢腳,卻始終無法掙脫胭凝親吻的好笑模樣,眾人你瞧瞧我、我看看你,都露出同樣的笑容,誰也不想上前破壞這無比香艷的一幕。

  「哈哈哈哈∼∼」

  竊笑聲很快就變成了大笑,緊繃的氣氛一下子就鬆懈開來,而心滿意足的胭凝,則是用一副陶醉表情慢慢退後,斜睨著忙用手擦嘴巴的小喬。

  「不許生氣,這是你自己答應過我的,只要我陪你一起去探索礦坑,你就讓我吻一次的。」

  「可、可是我以為你說的是親臉頰而已,你又沒有說是要……」

  「親臉頰?臉頰有什麼好親的?我這輩子從來不親臉頰這麼無趣的地方,你以為我接吻魔女是浪得虛名嗎?」

  「胭凝你和我……我們都是女孩子啊!」

  「女孩子和女孩子之間,也可以做很多很好玩、很快樂的事情啊!」

  對比小喬一副快要掉眼淚的窘迫表情,胭凝就像是一個無賴漢似的攤開兩手,對她的抗議全不理會。這樣的一幕看在眾人眼中,自然又是引得一陣大笑。

  一場騷動,就這麼漸漸被平息下來,眾人向小喬與胭凝行禮,開始幫著收拾善後,並且一一退去。

  緊繃的心情一下獲得解除,公瑾的感覺實在很奇妙,像是如釋重負,卻又彷彿更為沉重。

  這次的事件,像是一次預演,雖然因為胭凝的幫助,把所有人的懷疑引到她身上,最後並沒有被揭發真相,但卻讓公瑾察覺到,如果有一天真相終於被揭發,自己所要面對的,就是今日這樣的局面。

  「抉擇……真的不能拖太久了……」

TOP

銀杏之卷·中卷 第二章 誓言


  那晚所發生的刺客事件,震動了全軍,在這事件裡頭所代表的某些訊息,讓全軍上下不得不有更進一步的思考。

  本來眾人所努力的目標,是為了打倒艾爾鐵諾、消滅曹氏王朝,這個對手雖然強大,但卻不是無隙可趁,在小喬兩個月來的分析與打氣下,多數人都相信推翻艾爾鐵諾不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但如今白鹿洞已經正式表態,而叛軍將要面對的敵人,也從艾爾鐵諾升格為白鹿洞。這看來似乎是理所當然的事,卻不是每個人都如小喬那般看得透徹,已經做好了這方面的心理準備。

  就鬼夷族這邊看來,近兩千年的悲慘歷史中,就是白鹿洞對鬼夷族的迫害最嚴重,與白鹿洞對上是早晚的事;但是這支聯軍並不是只有鬼夷族,對於其餘的獸人、人類來說,白鹿洞是這兩千年來世界正義的象徵,月賢者陸游幾乎是無敵的存在,任何膽敢與陸游作對的人,絕對只有慘死的收場。

  在小喬的預估中,這一刻早晚會來,隨著戰事的節節勝利,同伴們將會面對事實,發現己方勢將與白鹿洞為敵。可是,預計中的那一刻來得太早,士兵們對這聯盟的信心累積了多少?是否有足夠勇氣支撐他們、去與白鹿洞為敵,這點小喬完全沒有把握,只有看天意了。

  如果沒有辦法讓眾人信服,那麼當春來雪融,大家要離開水濂的時候,就是這個團體正式分崩離析的末日。大批認為已經撈到好處、沒必要往下干的人們會離開,而單單只憑鬼夷人,是沒有辦法去推動革命、改變這個世界的。

  小喬為此忐忑不安,但事情的發展卻不是她能掌握,不過那晚的刺殺事件中,確實有某個人因此獲得好處,那就是如今幾乎成為叛軍第二號人物的胭凝。

  義正嚴詞的話語、凜然無懼的姿態、明艷英媚的美麗,胭凝那晚的表現,讓叛軍中的許多人都豎起大拇指叫好,非但沒有質疑她的行為,反而更贊同她當時的動作。

  不管是什麼情況,美麗的女人總是佔些便宜。胭凝改以真面目出現後,並沒有因為生為女兒身,就對身邊的人改變態度,照樣是披著一件寬鬆飄逸的白袍,到處閒閒晃蕩,或是與人喝酒划拳,或是用她一直在痊癒後出事的兩手彈起琵琶。

  見識過她在戰場上殺人不留情的凶狠模樣,沒有人會把她當成是一個可以欺負的弱女子,而她爽朗明快、從不扭怩作態的行事風格,卻很討眾人的喜歡,更重要的一點是,她雖然被認為是鬼夷人,卻沒有半點驕氣,這點尤其令人欣賞。

  身為鬼夷人居然有本錢驕傲,胭凝還是第一次聽到這說法,但是最近她確實被士兵們反應,抱怨說那些鬼夷人一個個趾高氣昂,令人討厭,遠沒有她那麼待人親切。

  覺得不解的胭凝詢問調查,這才漸漸弄清楚狀況。景陽崗一戰後,流亡逃散四方的鬼夷人,憑藉著本身的軍事知識,大量在各個盜賊團中擔任智囊與參謀類的工作。這類工作只出嘴而不出力,往往惹人非議,成為團體中最不討人喜歡的角色,偶爾更會發生摩擦。

  鵬奮坡大會舉兵後,由於盟主是鬼夷人,其餘的鬼夷族民與有榮焉,姿態上不免高傲了些,把過去遭受歧視的自卑心情,全以驕傲來取代,其中有些誇張點的,甚至成了眼高於頂,這樣自然不討人喜歡。

  幫助小喬制定、執行各種措施的人,又為了讓鬼夷人對小喬滿意,制定措施時有意無意地給了鬼夷族部分特權,讓他們覺得支持這樣的領導人果然沒錯,心滿意足;這情形其他人看在眼中,多少有些不痛快,但是考慮到小喬的立場,人類與獸人們都願意退讓,並沒有對這情形發出什麼不平之鳴,甚至連多提一句也不願,只是偶然與胭凝聊天的時候,談到這些問題。

  「哦,是這個樣子嗎?」

  胭凝點點頭,不多言語,心知小喬那些時候忙於軍務改革與礦坑探勘,無暇顧及其他瑣碎小事,制定這些措施的人必是公瑾,因為鬼夷人就是為此對他甚是擁戴,覺得「周瑜」是一個很識時務的好人,在小喬面前連連誇讚。

  自己當時並沒有十分留意這些,只以為這是「美男計」的一部份,心中暗自好笑,但如今想來,只能希望這些動作的背後沒有其他含意了。

  「公瑾,不要做太多到時候會令你難以回頭的事啊……」

  多年的老朋友,胭凝並沒有為了那晚的解圍,向公瑾邀功,當然公瑾也沒有為此道謝,至於當時也在場的小喬,似乎對整件事情沒有懷疑,還在那之後的兩天,邀請公瑾與胭凝一起爬山。

  一月份的花果山區,紛飛墜下的大雪早就阻斷了往外山路,出入行動不易,但這自然是阻礙不到胭凝與公瑾的行動,三人施展輕功,就像是三隻雪中翔燕般的輕盈,在積雪上輕輕劃過,一下子就飄到最高的主峰上。

  三個人都知道,就在自己腳下數百尺的地底,那個神秘礦坑可能還藏著某些秘密,而那頭魔豹可能還在裡頭守護,不讓任何人有機會侵入,不過,只要知道這些就夠了,三人都有足夠的理智去克制貪慾,而那日的一場大戰,也讓他們心有餘悸,目前並沒有任何人還有興趣去探索礦坑中的秘密。

  在三人上峰的一路上,雪下得正大,放眼一片都是白茫茫的冰花世界,樹梢、地面、崖壁,全都被厚厚的一層積雪所覆蓋,離開眼前一尺的區域根本看不清楚,陣陣寒風帶雪吹拂而來,刮面如刀的感覺,三人都要運功抵禦,才能夠抵抗得住。

  到達山巔,恰好下雪停住,明亮陽光從厚密雲層間透射出來,從山巔上往下望去,視野開闊,雪山連巒,長風萬里,確實有著氣吞天下的豪邁,讓人胸襟舒暢。

  一座緊鄰著一座的雄奇大山,全長滿筆挺直立的細針松樹,不似刻意栽種,但排列間卻非常整齊,顯示著自然界的次序,碧綠的針葉上覆蓋著白雪,部分更垂著晶瑩剔透的冰淚,迎向陽光,發著七色彩光。

  山巒疊層間,一條清澈的大河蜿蜒流過,沒有被冰雪凍住的河面,因為富含礦物質,在陽光照映下顯出美麗深邃的淡紫色,彷彿一條鮮艷的腰帶般,緩緩套過被冰雪所覆蓋的大山。

  冰寒的空氣,呼吸進肺裡的感覺,像是要把整個胸腔凍結,但即使是如此,他們仍舊不能否認,那種不被世俗沾染的冰清氣息,彷彿能夠把整個靈魂都洗滌乾淨般,讓身心無比舒暢。

  「我們來這裡,應該不會只是為了看雪吧?」

  欣賞著這樣的美景,公瑾卻無法不提醒身邊兩位大小美人這一點。他自己並不怎麼想把時間花在這種玩樂上,還有一堆公務要處理、一堆大小事務要安排,越想就越覺得不該花時間在這裡閒逛。

  「等一下再走,我要留個紀念。」

  提出要求的是小喬,只不過公瑾與胭凝都猜測不到,她要用什麼樣的方式來作紀念。白鹿洞中也有幾個喜好在遊山玩水同時,留下個人印記的前輩,但那不是用長劍刻印,就是留下墨寶,小喬也是要傚法這種做法嗎?

  並不是的。

  當看到小喬從懷中珍而重之地取出一塊土,土中生著一株翠綠嫩芽,公瑾和胭凝都在猜測這是什麼意思,直到小喬在腳下雪地挖了一個洞,把那株綠芽連同土塊一起安置進去,這才明白過來。

  「我的老師告訴我,不管是刻印或是留字,對於自然來說都是一種破壞,但種樹就不一樣了,它會用實際的生命,把人們想要留念的情感紀錄下來,百年、千年,即使人們已經不在了,樹仍然會在這裡繼續長得高壯。」

  同樣都是把本來不存在的東西留下,為什麼題字刻印是破壞,種樹就是尊重大自然的表現呢?也許種下的樹木並非本區物種,帶來奇怪的病蟲害,反而造成了森林浩劫也不一定,公瑾和胭凝都對小喬的話覺得莞爾,但是看見她近乎祈禱的虔誠表情,他們兩人都沒有出聲調笑,而是應著小喬的邀請,分別伸出一隻手,幫著把土推埋下去,讓這個嫩芽在土地裡新生。

  「謝謝,其實前幾天我就想找你們一起來了,我希望能夠留下一樣東西,證明我們曾經一起努力過,而這棵樹會是最好的紀錄,來,大家一起伸手,把最後的土灑上。」

  小喬的浪漫情懷,也得到了胭凝的共鳴,與她一同伸手植樹,還問著這是什麼樹苗、能否耐得住雪冬;公瑾一面灑著手裡的雪土,一面遙想著日後當這棵銀杏樹成長茁壯,從這個角度往下俯視,整個叛軍的營地都能一覽無遺,確實是最好的回憶地點。

  念及此處,公瑾心頭一驚,明白小喬對於能否戰勝白鹿洞,實是一點把握都沒有,所以才會想要留下紀念的東西,再看看她身上完全沒有穿戴三神器,公瑾又嚇了一跳,因為他這時才發現,小喬似乎在強忍著寒風與低溫,不僅纖弱嬌軀連連打顫,就連嘴唇都凍成淡紫色了。

  「小喬,你怎麼了?三神器呢?這點風雪不應該難倒你的啊!」

  「沒、沒什麼……我不想每天走到哪裡都帶三神器……那是……我擔任聯盟領袖時候的裝備,我不想休息的時候還帶著它。」

  一句話,顯示出小喬所承受的壓力。公瑾與胭凝互望一眼,他們平時都只注意到小喬的不平凡,為著她每個英明決策的天才光彩而眩目,卻幾乎忘記她的不平凡之下,仍存在平凡的一面……想來,一定承受了很多壓力吧!

  「礦坑裡頭的那一戰……我受了點傷,那天擊殺白鹿洞的刺客後,內力損耗了很多,暫時還沒有回復……」

  公瑾和胭凝想把小喬帶回去,但是難得卸下職務出遊的她,卻很堅決地想要在山上多留一點時間。他們兩人無奈之下,只有把身上的外袍脫下,讓小喬穿上,同時一人握住她一隻手,為她運功袪寒。

  三人就這麼坐在山巔上,看著太陽慢慢上升到天空,燦發著正午的熱力,為寒風中增添一絲暖意。在三人的談笑間,小喬順著胭凝的話語,不自覺地說起了往事。

  「我是出生在艾爾鐵諾的,小時候有一段時間就在那裡生長,那時的艾爾鐵諾,美好得像是作夢一樣,到現在都還常常在我夢裡出現……」

  在曹壽即位初期,政治尚稱清明的時候,艾爾鐵諾確實有一段美好時光,但那時間卻不長,而且公瑾感到懷疑,因為不管當時的政局民生再怎麼好,一個備受歧視的鬼夷人怎有機會感受得到?

  但從小喬口中說來可不是這樣,她很認真地懷念著那時候的一切回憶,民間的生活尚稱富足,官吏政治還算平和,老百姓除了忙於生計之外,每個人都還對明天充滿希望,心裡沒有那麼多的不滿與仇恨,大家見面都笑著點頭,連跑在街上的狗狗都似乎很悠閒,是一個很棒的好時代。

  「後來,局勢漸漸惡化,我和母親一起離開艾爾鐵諾,到武煉避禍。武煉的獸人們不太喜歡人類,但麥第奇家卻很大方地收留我們……」

  當艾爾鐵諾的局勢產生變化,大批百姓朝鄰近國度逃難,雷因斯?蒂倫有邊關封鎖難以穿越,所以大多數人還是寧願往南進入獸人領域。獸人對人類確實不抱持好感,但是部分獸人豪族卻需要人類的工匠技術,酌量保護與收留。

  小喬的母親擅長針織刺繡,因此受到麥第奇家的保護,當母親去世,她感到彷徨無助的時候,忽必烈出現在她的面前。這一見投機的兩人,成了不需結拜的義兄妹,忽必烈通告整個麥第奇家族,給予小喬等同他親妹妹的尊重,從此小喬成了麥第奇家族一名最奇特的客人。

  忽必烈給予小喬的,不只是單純的尊重,還有栽培。除了讓小喬大量讀書,他還為小喬請了老師,傳授她武藝,但是這些有一定名望的高手,不是自身實力有限,就是不屑傳授武技給女性,結果授業不足十天,就一一被忽必烈打掉牙齒,掃地出門。

  真正的轉捩點,是在小喬一次頂著風雪出門,在可能被傳染疫疾的惡劣情況下,替一名臨盆的鬼夷婦女接生。那晚,她遇到了一名異人,彼此相見甚歡,那名異人收了她為僅有的弟子,還連帶傳授她與忽必烈武藝,忽必烈大為受益。

  在這位師父的教導下,小喬像是進入了一個新天地。對於那些神功秘技,她的興趣並沒有義兄忽必烈那麼高,但師父偶爾教導她的一些魔法技巧,她卻學得很起勁,如果不是因為師父無意教出一個魔法師來,所有的傳授淺嘗即止,小喬今日可能完全是另一種情形。

  但真正讓小喬覺得幸運的,是師父所教授她的思想與眼界。義兄忽必烈雖然雄才大略,但他滿心想要建立霸業、成為絕代霸主的信念,讓小喬有點敬而遠之,但師父卻常常以鬼夷族來舉例,向她解釋一名好的領導人應該做些什麼。

  「你的師父……是什麼人?」

  公瑾試探性地這麼問著,但小喬並沒有回答,只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著說,師父交代她和義兄要保密,不許對外人提師父的名字。

  這一點公瑾並不訝異,多數的江湖異人都生性詭秘,不喜歡為此洩漏行藏,但有本事同時教導忽必烈與小喬的異人,這個人一定很不簡單,公瑾腦裡思索片刻,突然冒出了一個可能。

  (難、難道是大師伯皇太極或是三師叔卡達爾……)

  日、月、星三賢者,除了月賢者陸游之外,剩下兩人都行蹤不明,不知道正活動於風之大陸的哪個角落上,如果是他們兩人之一來教導小喬與忽必烈,那倒是很說得過去。

  「我覺得,現在白鹿洞的做法是不對的……要成為他們所謂的仁君,應該是無視分歧,平等地愛著他所統治的所有子民,不管是人類、獸人、精靈、鬼夷人……還有雪特人,讓每一個種族都能和平共處,不偏重任何一方,這樣子國家才能平穩,而多個種族一起攜手合力,進步的力量才會大,這個世界才會變得更好。」

  小喬說著自己的想法與理念,對公瑾和胭凝來說,這都是一個新觀念,過去白鹿洞的王道思想,無非就是促成君臣和諧、國富兵強,先是重視民生,而後讓家國強盛,外夷不侵,至於國內的種族問題,卻是隻字未提,所以一再強調人道與仁道的白鹿洞,對鬼夷族與其他種族都是站在鎮壓立場。

  「這一次鵬奮坡大會,義兄他其實已經準備了好久,他想利用鬼夷族與獸人的軍隊,進一步組成武煉蠻族同盟,進攻艾爾鐵諾,成王稱霸,為了這個理想,他花了很長時間部署,還秘密搜集到平等神錘和博愛聖鎧,打算用這兩大神器祝他登上盟主位。」

  可是,得知此事的小喬,卻做出有生以來第一次的爭取,向忽必烈痛陳厲害,表示麥第奇家族目前實力未足,如果想要對白鹿洞與艾爾鐵諾高舉叛旗,至少還要五十年的時間準備,假使現在就忙著叛亂,那只會令麥第奇家過早滅亡。

  如果要利用這次鵬奮坡大會的聯軍,必須找一個並非麥第奇家出身的人,即使叛亂失敗,也不會追究到麥第奇家頭上,還能夠保住元氣,日後捲土重來。

  忽必烈是個有勇有謀的男人,在聽完小喬的分析後,決定改變先前的策劃,但要從哪裡找一個適當人選,既與麥第奇家沒有實際關係,又不會危害麥第奇家的利益,這點卻是煞費思量。

  當小喬向義兄毛遂自薦,希望能夠擔任這個人選時,忽必烈可以說是驚怒交擊,在之後的簡短談話中,打碎了廳裡所有的桌子與傢俱,破門而出,絕對不答應妹妹的荒唐要求,更不願她離開麥第奇家,去做這麼危險的工作。

  然而,就如同公瑾和胭凝所熟知的事實,小喬一旦下了決定,就很難被動搖,最後忽必烈也只有無奈屈服,將辛苦搜集的兩大神器全都轉交給她,幫助她在比武擂台上清除閒雜對手,甚至一直到兄妹兩人在擂台上相遇,忽必烈都希望妹妹能夠改變主意,與他同回麥第奇家。

  ……但小喬仍舊堅決自己的決定。

  忽必烈放棄了之前對鬼夷族大會的一切部署,也切斷了妹妹的所有援助,除了兩大神器之外,他只留下了一句話。

  「我沒有其他的東西可以給你,但是為了你的抉擇,我把我的野心與霸念延後一百年。」

  在這句話裡頭,公瑾聽見了忽必烈的讓步,也聽見了他對妹妹的疼惜表現。對於一個雄心萬丈,恨不得早日衝上天去的男人,這百年的忍讓一定很不好受吧?

  而且,假如小喬真的征服艾爾鐵諾,建立新的政權,那麼忽必烈的霸業將永遠出不了武煉。對於一個燃燒著征服烈火、不斷以奪取手段得到事物的霸主來說,本來可以吞併整個風之大陸的雄圖,變成僅能統一武煉地方的蠻族之主,這不僅是放棄了一生的夢想,甚至可以說是絕頂的污辱與羞恥。

  「你義兄……真的是很重視你,我以前看過忽必烈的資料,沒想過他會為了一個女孩子做這麼多退讓的。」

  公瑾這麼感歎著,一半以上是出於真心,覺得自己有必要對忽必烈這個男人重新評價,在他鐵漢的形象之下,或許比很多男人都要心軟得多。

  然而,即使是公瑾也無法預料未來,更無法得知在許久之後,忽必烈再次為了一個女人、一個兄弟作出忍讓;連續兩次不合時宜、不該做的退讓,讓他的雄圖霸業永難實現,最後成了這名霸主一生的遺憾。

  「大哥他對我很好,從小就很照顧我,可是……如果由他來興兵攻掠,最後的傷亡損失一定會很重,殺戮與鮮血會佈滿整個風之大陸,我不希望出現這樣的情形,所以,我想做一點事。」

  就因為想做一點事,這個少女在十萬豪傑中奪得盟主之位,領導他們舉兵挑釁艾爾鐵諾,連連獲得勝利,可是,公瑾和胭凝現在都想要知道,在這些勝利之後的終點是什麼。

  「我想要改變這個世界,創造一個除了民富國強外,境內每個種族能夠平等、和諧共處的世界。可是,弱者沒有正義可言,如果鬼夷族只是要人垂憐、基於同情心地給予我們生存空間,這個要求永遠不會被實現,所以我才促成這一次的興兵,向世界發出我們的吼聲,以鬼夷族為征服者,在勝利過程與結果,我們都不製造不應有的殺孽,把一些現有的狀況扭轉過來。」

  「弱者伸出手也沒人會理。假使強者不願意伸出友善的手,那麼就由我們來當強者吧!只要我們在擁有最高權力的時候,不要忘記本來的初衷,不要被權欲蒙蔽,不擺出高姿態,持續促成人們的平等共識,這個夢想不是不可能的。」

  「征服艾爾鐵諾、等到局面穩定以後,我不想用過去的統治模式,那樣子對於促進種族融合沒有幫助,可能的話,我想放棄王權統治,讓境內的人民用適當比例推派出代表,由這些代表組成聯合會議,用這個會議體制來取代王權,治理整個國家,人民的聲音可以直接傳達,這樣或許就能避免艾爾鐵諾今天的過錯,不再有不適任的君主,幾十年、幾百年地讓百姓感到痛苦。」

  公瑾和胭凝很難說明自己的驚訝心情。過去他們都曾見過那種統領大軍的領袖,也曾見過一個國度、一個王朝的開創者,但是這個女孩卻明顯地與他們不一樣。

  這個少女,她不是像忽必烈那樣,為了本身的征服慾望、雄圖霸業而發動戰爭;她也不想要留名青史,甚至連權力慾望都少得可憐。她想要的,不是如何得到天下,而是怎麼去改變這個天下。

  懷著某種理想而興兵,這樣的做法,不是征服,而是革命。公瑾現在才明白,小喬常常掛在嘴邊的「革命」一詞,絕對不是在開玩笑,是非常地認真。

  該怎麼說呢?公瑾覺得很荒唐,小喬所說的東西有很多自己全不在意,甚至連想都沒有想過,可是……自己有股衝動,想去看看那樣的世界。

  各種族之間沒有仇恨,人類與鬼夷人能夠比鄰而居;鬼夷人的孩子出生時,能夠得到周圍人類的祝福,而不是怨毒的詛咒;每一個種族的兒童都能在和平快樂中成長……那樣的世界,自己很想看一看。

  「白鹿洞是我們不能逃避的敵人,但如果可以,我想向他們傳一個訊息,不知道可不可以等到我推翻艾爾鐵諾後,再來刺殺我呢?如果我得權後忘記了今天的理想與誓言,我會很樂意讓他們取下我的人頭……我與他們所想要的,都是住在這塊土地上的人幸福快樂,其實我們可以避免掉這許多衝突的。」

  小喬披著袍子,從兩名忠實護衛者的簇擁中站起身來,迎向冰風之雪與熾烈陽光,深深呼吸兩口氣後,轉頭向兩人說話。

  「瑜兄、胭凝大姊,可以請你們幫助我嗎?我只有一個人,力量很有限,但如果能夠得到你們的幫助,我想我會更有信心去實現這個夢想。」

  冰雪反映著陽光,照在小喬的髮辮上,看來就像是黃金般的燦爛細絲,美得讓人幾乎屏息,而她伸出來的一雙手,白皙粉嫩,每一絲細微掌紋都看得清清楚楚。

  如雪一般的純潔,白皙無瑕的邀約,真誠地伸到公瑾與胭凝的面前。在這一刻,他們都受到了一種感動。

  胭凝沉默了一下,在她察覺到之前,她已經顫抖著聲音,握住了那只在風中輕晃的小手。

  「我的小公主啊,我會……很珍惜這個機會的,從今天起,陶胭凝的命就賭在我們的夢想上了。」

  公瑾在旁邊目睹這一切,知道這幕景像有多難得。胭凝看來開朗,卻不是一個容易打開心扉的女人,在她總是掛滿笑靨的艷麗面容下,有一處地方始終維持著冰冷,但她現在卻是用那塊最軟弱、最纖細的地方,真誠地向小喬獻上心意。

  彷彿受到這個氣氛的感染,公瑾也伸出手來,與小喬相握。只是,雖然他也感覺到自己眼眶裡濕濕的熱氣,但他卻什麼都沒有說。

  ……因為他還說不出口。

  ……因為他還沒有決定自己該說些什麼。

  ※※※

  這個冬天過得很快,雖然說後半個冬季因為眾人各自懷著不同的想法,而使得氣氛有些詭異,但大體上來說,這是一個很溫馨的冬天,叛軍內各個種族在大致和諧的狀態下,消弭了許多歧見,有了更深的瞭解,而原有的派系與勢力分佈,也因此更為緊密,現在如果出兵,整支軍隊不會像之前那樣散亂。

  公瑾的訓練與組織化,也幫了許多大忙,小喬本身雖然有見識與領導者眼光,但在於軍旅實務上就沒有那麼擅長,而公瑾正好彌補了這一點,把人類軍隊的優秀處,一一移植到叛軍的隊伍裡頭來。

  不過,在離開花果山區、重新投入戰場之前,有另外一個必須解決的問題存在。如果不先解決白鹿洞的壓力問題,士兵們心中懷著對月賢者的恐懼,未來的戰役將會非常危險,在某一場關鍵性的戰爭中,只要陸游現身說話,甚至不用出手,就足以讓十萬大軍一夕間土崩瓦解。

  為了要解決這個危機,在叛軍要整裝離開山谷前,小喬把全軍集結起來,在一個臨時草草搭建的看臺上,對著所有敬仰她、支持她的士兵高聲說話。

  說話的內容,事先已經與公瑾計劃過了,雖然小喬的志願與理想很動人,但現在的階段,並不是那麼多人都能夠理解。如果要把這十萬人拉向一個美好卻遙遠的夢想,那麼現在要給他們的,無疑應該是一些不久之後就能嘗到的甜頭。

  「……基於以上的那些理由,我希望大家能夠記得當初鵬奮坡上的誓言,繼續助我一臂之力。而若是不願意繼續與我們走下去的,我們也絕不強留,你們可以分走那邊的金銀,帶著足夠的生活費離開,我祝福你們有個美好的未來。」

  大聲說著這些話語,小喬讓士兵們自行決定去留。這是很冒險的做法,連小喬自己也不能肯定,最後還有多少人願意跟隨自己,但若是強留不應留下的人,那只會在己方軍隊中埋下火種,日後更猛烈地燒及全軍。

  結局以令人欣慰的形式揭曉,選擇離去的僅有寥寥數百人,九成九的戰力都保留下來。

  鬼夷族深信能取得三神器的小喬,是全族人等待兩千年的救世主,毫不懷疑地跟隨她。

  獸人與人類集團雖然沒有這樣的信仰,可是這幾個月來的生活,讓他們見到一種可能性,知道如果戰爭成功,可以創造出一個怎樣的新世界,為了這個夢想,他們決定把自己的性命再一次賭上。

  「……嗯,謝謝大家,我不會辜負大家期望的。」

  簡單地說了這麼一句,小喬在看臺上對全軍深深地彎腰行禮,表達她的謝意。

  艾爾鐵諾歷四一九年二月十八日,鬼夷族的十萬叛軍由花果山再次出擊,以排雲怒濤之勢,短短時間內便席捲了艾爾鐵諾南方,當時雖然只有叛軍相信會創造一個新世界,但所有人都感覺到,一個新時代或許就要開始。





銀杏之卷·中卷 第三章 意外之客


  艾爾鐵諾歷四一九年三月艾爾鐵諾南方桂江流域

  「宿老堂是目前白鹿洞的中心,由過去、現在、未來三位長老共同執掌,在一般情形下,掌門人必須要尊重三名長老,甚至服從,如果你以後當上了掌門人,也是如此。」

  「師父,為什麼三位長老要叫做過去、現在和未來呢?」

  「……不知道,或許他們自認為能夠洞悉命運,掌握一切吧!」

  「三位長老的武功比師父更強嗎?」

  「公瑾,師父並非無敵,若是在一切平等的情形下交手,當今世上還是有幾個人可能擊敗師父,只不過三位長老並非其中之一而已。」

  「三位長老的武功沒有師父強,為什麼師父也要聽他們的話呢?」

  「師父並不用事事都聽三位長老的意見,但在多數時候,師父卻不能不給他們三位適當的『尊重』。將來你會知道,武功高並不代表你能為所欲為,即使你武功天下第一,仍會有一些東西束縛住你,尤其是白鹿洞這樣的地方,體制重要過一切。」

  ※※※

  這是公瑾剛剛入白鹿洞門牆,被陸游收為弟子時候的對話,一直到現在,公瑾仍然深刻記得,那時自己所感受到的刺骨冰寒,還有師父語氣中的那股嘲諷與無奈。

  同樣的無奈,現在也出現在公瑾自己身上。早在胭凝與宿老堂的首次衝突時,請師父陸游下令救人的他,就覺得宿老堂徒具威名,卻沒有相應的實力與智慧,之後幾百年中,他也時常有這樣的感覺,但他仍得聽命於宿老堂,「尊重」他們那不值得被尊重的意見與命令。

  這個問題,如今再次浮現出來。離開水濂,到達外界之後,公瑾立刻以水鏡之術,與白鹿洞取得聯繫,之前在花果山域,方圓數百里荒無人煙,沒有雜訊干擾,小喬本身又是術者,若是隨便使用通訊術法,很可能因此被小喬察覺。

  公瑾交涉的事很簡單,他希望能夠暫緩刺殺小喬的任務,向宿老堂解釋整件事情仍在自己的控制之下,無須擔心叛軍勢力太過坐大,不可收拾,如果在這時殺害叛軍領袖,反而會讓長期籌備的苦心毀於一旦。

  單純解釋著這些,公瑾並沒有詳細敘述小喬的理想,還有她這兩個月來所做的嘗試與努力。宿老堂的三大長老,平均都有一千五百多年的壽命,而他們的思想則留在一千兩百年前,就如同一顆又臭又硬的石頭,絕不接受改變,小喬的努力或許能讓一般人感動,卻絕對影響不了那三名早已與現實脫節的老人。

  這個預料還真是一點都不錯,甫一接觸,公瑾就承受很大的壓力,宿老堂對於那晚的刺殺失敗,還連帶損失了一名長老、十多名弟子的事非常憤怒,斥責公瑾的辦事不力、令人失望等等。

  公瑾承受著這些壓力,不卑不亢地反擊,他同樣也有許多不滿的事,像是一名低輩弟子為何會知道自己身份,險些令自己置身險境等等,他抗議著宿老堂的行事粗糙,保密不當等等,這場會議的火藥味十足,最後當公瑾提到了恩師陸游的名字,宿老堂才有了妥協。

  暫緩刺殺小喬這一點,並沒有達成共識,但宿老堂同意不會要公瑾負責刺殺任務,如果要行動,他們會另外選擇適當人選;從此刻起,白鹿洞不會再支持叛軍的糧草補給與情報,但也不會多加干涉,叛軍得要靠自己的力量去推翻艾爾鐵諾。

  從結果來看,這個會議當真是一敗塗地,公瑾無法從宿老堂手中爭取到任何東西,未來的道路會更崎嶇難行,對於自己是否能夠走得順遂,公瑾實在沒有多少信心,而宿老堂的決定,很快就形成了實際壓力。

  過去叛軍之所以能夠連連得勝,除了小喬的戰術正確,每次都是看準敵人弱點,打得敵人措手不及外,公瑾所暗自提供的情報,其實也產生了重大效果。如果沒有那些情報,小喬就是研判得再准,也無法正確直指敵人弱點;要是沒有艾爾鐵諾部隊的移防表,叛軍行動又怎能夠如此神出鬼沒,總是襲人不備?

  現在白鹿洞不再提供情報,這些優勢等於全部被切斷,叛軍離開山區後,雖然閃電般打了幾場勝仗,但公瑾卻感覺不到欣喜,只是加倍地提心吊膽,知道這幾場勝仗大有僥倖成分。

  糧草也是另一個問題,尤其是在叛軍人數一下子暴增之後,如何餵飽這支急速膨脹數目的軍隊,就成為一個棘手問題。

  小喬的宣傳策略很正確,在叛軍消失不見的那兩個月,他們之前連戰皆捷的事跡,透過各種傳播管道,散播到艾爾鐵諾境內的每個角落,每一次艾爾鐵諾軍隊外出搜索,勞師動眾,最後卻無功而返,叛軍的聲望就高了一次。

  最近十數年內,艾爾鐵諾的老百姓實在累積了許多怨氣,因為得不到發洩的機會,讓帝國各地處於一個看似平和的假向,但叛軍的連續成功,就像是在水壩的堤防上連打了幾個缺口,憤怒與不滿的怨氣,一下子就潰堤似的轟炸開來,從小喬率軍出山的那天起,大股小股的隊伍開始蜂湧加入。

  在形象定位上,由於叛軍是以鬼夷族為主體,盟主又是鬼夷人,所以這支叛軍在多數百姓的印象中,仍是蠻族,而非義師,饒是如此,還是有大批百姓願意打開城門,希望迎入叛軍,驅逐一直欺壓他們的貪官污吏。

  人數一味地變多,當然也有壞處,公瑾就認為肯定有大量白鹿洞的奸細,在這時候加入了叛軍,刺探情報,也散播謠言,最明顯的一點,就是最近開始盛傳起來的吸血鬼傳說。

  類似的傳說故事,之前也在中都反覆出現,那時候是因為有魔族潛入,所以才鬧出這樣的傳聞,公瑾不認為桂江城裡也出現了魔族,如果有的話,對魔氣向來敏感的胭凝一定會有所察覺。

  可是傳聞卻讓百姓感到恐慌,尤其是當三不五時便有雞鴨牲口被吸乾血液,棄置在被破壞的籠子裡,百姓就把吸血鬼的傳聞繪聲繪影,傳得更是陰森恐怖。這點當然是讓公瑾更加嗤之以鼻,覺得白鹿洞的奸細欲蓋彌彰,因為如果真的是魔族到來,怎會去攻擊一些沒意義的雞鴨?肯定是先從人類開始吸殺,尤其是初生的嬰兒。

  「話是這樣說沒錯,但老百姓那邊就是會受到動搖啊!你要挨家挨戶去勸說嗎?」

  胭凝淡淡的笑語,正是公瑾最煩躁的憂慮。幸好,地方百姓沒有因為這樣就輕易動搖,比起那個吸血鬼事件,他們更在意叛軍部隊入城後,會否變成大肆掠奪的吸血惡鬼。

  「百姓對我們有期望,我們不可以辜負他們的信任,要記住在這支隊伍裡的各位,曾經也是平凡百姓,也受過與他們相同的苦楚,所以,入城之後不許掠奪,不可以傷害城裡的百姓。」

  小喬這麼宣示著,而早就知道她會下禁止掠奪令的叛軍全體,對這點並沒有什麼意見,但這樣一來,糧食就再次成為問題,若是不允許掠奪與強制徵收,那要從哪裡取得足以供給數十萬人的糧食呢?

  公瑾為著這個問題絞盡腦汁,每打破一個城池,就打開官府的糧倉,期望能夠從那些貪官污吏的手中,取得他們平時所搜括的糧食,無奈時候不對,這一、兩年的饑荒與水旱蝗災,不只是民間困苦難當,就連擅長搜括的貪官們都沒法多從百姓身上刮出什麼。

  「這樣子下去絕對不行,白鹿洞還沒有對我們使用堅壁清野的焦土戰術,我們就已經這麼吃力了,如果被徹底封鎖補給,那該怎麼辦?」

  公瑾對這件事情感到莫名的緊張,當這股壓力傳到小喬那邊,小喬終於有了表示。

  叛軍連續的戰勝,已經佔領了艾爾鐵諾南方的幾個大城,並且有不少中小城鎮主動殺官迎軍,前來投靠,這時候的叛軍總部,是設在桂江流域的一所城池,小喬請來了公瑾與胭凝,邀請他們一同離開,到城外出遊。

  到了城池之外的一處樹林,公瑾看到了令他錯愕萬分的景象。幾十大堆的米、麥、面、蔬果,堆疊得有如山高,全部都用麻袋裝好,但是從幾隻打開的麻袋口看去,那些糧食的色澤說明了新鮮度,全都是品質相當優秀的蔬果米面。

  這麼多的糧食,足夠幾十萬人半年需用,短時間之內,一切都不成問題了。天大的難題,在一夕之間解決,但公瑾心頭的困惑卻更是增加。

  周圍地方的安全與警戒,自己一直很留心,每個時辰都有巡邏兵反覆巡查,怎麼會搞到突然被人運了那麼多東西過來,自己卻懵然無知?假如運送過來的東西不是糧食,是大批火藥與武器,桂江城早就給人炸上了半天高,全軍覆沒了!

  「瑜兄,請你和我一起進到樹林去,我想進去做個交易。」

  「交易?」

  「是啊,你不是很擔心糧食問題嗎?我們就是去解決這個問題。」

  「這些糧食……不是你義兄忽必烈從麥第奇家運來的嗎?」

  「怎麼可能?義兄說過他絕對不會資助我們的,如果他送了糧食過來,違反承諾,會給麥第奇家帶來麻煩的。」

  綠色的及膝短裙,像是春天新冒出來的綠草,在奔跑的時候盡顯出旺盛活力,還有主人渾圓挺翹的臀部曲線,小喬輕揚著綠裙,跑到麻袋堆前取出一個紅通通的蘋果,很放心地咬了一口,清脆有聲,這才回過頭來和公瑾說話。

  「……而且武煉才沒有那麼好吃的蘋果呢!」

  這點確實是如此,公瑾環視那些蔬果,確實發現了一些不屬於武煉或艾爾鐵諾的品種,以這點來說,送來補給的神秘勢力,的確不是麥第奇家了。

  那麼,會是誰?

  「是一群恐怖份子啦!真的很恐怖喔!我們是叛亂軍團啊!很多話本故事中的叛亂軍團,不是都會和恐怖份子買武器和糧食嗎?」

  小喬笑道:「因為這樣,所以在我前往鵬奮坡的那晚,我請師父幫我牽線,與現在風之大陸上最活躍的恐怖份子取得聯絡,跟他們談好條件,買賣與提供糧草,我們這段時間吃的喝的,全都是他們贊助的喔……本來恐怖份子都是很保密的,但因為瑜兄你是我們的重要人物,所以我希望你去與他見一見。」

  一番話聽得公瑾疑雲大起,為了要探查真相,他毫不思索地跟著小喬,一起走入那個樹林,與恐怖份子的首腦見面。

  胭凝雖然隨行到這裡,但卻沒興趣陪他們再進去,獨自一人留在外頭看守這些糧食。雙臂的傷勢已經痊癒,如果有心存不軌的歹徒想要劫糧,即使有百人之眾,她也自信可以獨力料理。

  看守的時間很無聊,胭凝很快就不耐煩起來,反覆查看著補給食品的內容,赫然發現這如山高的麻袋中,並不是只裝著糧食而已,其中居然還有娛樂用品。

  「呵,恐怖份子真是設想周到,有吃的有喝的,連嗑的都有,不愧是恐怖份子。」

  從那一袋寫著「V?I?P」字樣的麻袋中,取出一把熟悉的綠色植物,胭凝快速把東西捲好,照她平常的休閑習慣那樣,把火點起,在煙霧瀰漫中享受那種沒有束縛的感覺。

  「唔……這個藥的效果是不是太強了?我的眼前怎麼好像出現了……一個小鬼?」

  眨眨眼睛,胭凝發現自己沒有看錯,確實是有個小男孩站在那裡,相貌很俊俏討喜,小手上捧玩著一個新鮮的紅蘋果,有點不好意思,卻又大膽地打量著面前的白袍女郎。

  「大姊姊,你……你在嗑我們家的草……」

  幼嫩嫩的男孩嗓音,聽來真是悅耳,但他的話卻讓胭凝不知道怎麼回答,脫口道:「傻瓜,草是用來哈的,藥才是用來嗑的,你連這都不懂,做什麼生意?」

  「哦……大姊姊,你在哈我們家的草……你沒付錢喔!」

  被個小男孩指出這一點,胭凝還真是有點尷尬,但是一股想惡作劇的衝動,讓她一下子伸手把小男孩抱到膝上,摸著他細緻的黑髮,撫平他的不安,在他耳邊輕聲說話。

  「對自己有信心的美女,從來都不會帶錢上街的,你要大姊姊付錢,大姊姊用自己的身體付給你好不好啊?」

  「……大姊姊你……你沒有穿內衣耶!你的身材好棒喔!胸部比我媽媽的還要大喔!」

  「媽媽?你是說你娘親吧。幸好只是比你媽媽大,不是比你媽媽養的牛大,不然就不是美女,是爆乳大妖姬了……」

  知道自己衣襟沒有拉好,這男孩坐在自己膝上,從那角度看去,什麼都會看得清清楚楚,胭凝不以為忤,反而很欣賞男孩用這樣純真、讚美的口氣說話,聽起來實在讓人心情不錯。

  可是男孩的下一句,就讓胭凝的表情馬上改變。

  「大姊姊,媽媽說,會用你這種眼光看小男孩的女人,就叫做性變態耶!變態是什麼啊?大姊姊你是變態嗎?」

  「……你這小鬼長大一定會變成性無能!」

  沒好氣地說了一聲,胭凝注意到小男孩口袋中的一張瓷版畫,取出來一看,上頭很生動地畫著小男孩被一個穿著典雅的貴婦抱在膝上,週遭起碼圍站著幾十名美貌侍女,都用愛憐的神情看著小男孩,爭著與他再靠近一點。

  「唔,我說錯了,你長大以後不會是性無能,會是一個大色魔……或許現在就已經是一隻小色鱉了。」

  半開玩笑地說著,胭凝忽然想到一件事。這個男孩是與這批補給一起來到,而從他的穿著、那張版畫裡侍女的打扮看來,那不是艾爾鐵諾、不是武煉,是雷因斯?蒂倫一帶的服裝風格了。

  (雷因斯?蒂倫?一直提供小喬糧草,在幕後幫助她的那個勢力集團,該、該不會是……)

  存著懷疑與驚訝,胭凝問起男孩的名字,預料他不會老實說出,但卻得到一個很坦率的答案。

  「我叫白無忌,是和我爸爸一起來的。」

  白無忌,胭凝確實聽過這個名字,那是這一任白家主人與雷因斯女王的獨子,也是將來會繼承白字世家的下任主人,這孩子與他父親一同來此,那麼在樹林裡的人就是……

  訝異於事情的真相竟是如此,胭凝突然又受到了另一個震驚,一直坐在她膝上的男孩,趁著近身之便,居然閃電出手,偷摸了她胸口一把,然後才像詭計得逞似的,很得意地睨視過來。

  「好傢伙,趁人一不注意就偷香竊玉,你果然有當一名花花公子的資質。」

  沒有生氣,胭凝只是笑著在男孩額上輕敲一記,把手中快燒去一半的煙遞給他,半強迫、半引誘地讓他吸上一口。

  「不過要讓女孩子開心,你這不成熟的小傢伙還不夠格。來,多哈兩口,讓大姊姊教你幾手,以後你就可以和女孩子穿越地獄,直衝天堂!」

  ※※※

  就如同胭凝所受的衝擊,公瑾也在樹林裡頭見到了一個非常令他吃驚的人。

  穿著一襲白色長袍,頭上用白布層層包纏起來,大半張臉覆蓋著濃密的白色鬍鬚、瞧不清楚本來面目,這個坐在池塘邊拿著白色釣竿,自稱是「白拉登」的男人,身上氣勢一如眼前的水潭般沉靜,可是在那種平靜無波的感覺之下,公瑾毫不懷疑這男人有隨時掀起驚天巨浪的能力。

  白字世家這一任的主人,「瘋狂的白家」的代表人物──白軍皇。

  公瑾也在資料中讀過他的記載。白字世家支配雷因斯千年之久,本身又擁有當今世上最高水準的太古魔道技術,歷代不知道出過多少瘋狂的天才人物,在歷史的暗潮下與白鹿洞數度交手,前幾任家主白金星甚至還必須由陸游親自出關鎮壓,才能夠暫時遏止住白家意圖吞佔整個風之大陸的企圖,對於這樣一個恐怖勢力的現任當家主,公瑾不可能不去留心。

  紀錄中的白軍皇,是一名生性舒懶的浪蕩子,繼位之後整天就是釣魚、讀書、騎馬,在年輕貴族專屬的俱樂部賭錢喝酒,看來一派享受人生、不理軍國大政的作風,如果照一般的情形來判斷,白字世家會在這號敗家子的手上日漸衰敗,終至覆亡。

  但公瑾卻沒有辦法這麼相信,包括陸游在內,宿老堂的諸位長老也都不信白字世家的主人會沒有野心,放棄了他們世世代代意圖雄霸整個天下的夢想,所以,公瑾現在所看到的事物,就證明了之前的推測,只是他實在想不到小喬會這麼神通廣大,居然能和這個堪稱是風之大陸上的第一恐怖份子搭上線。

  瘋狂的白家、天才的白家,這一族人本身就是風之大陸的動亂因子,若是可以,白鹿洞早就想把這族人從風之大陸上徹底剷除,但是要做到這種事,除非是陸游親自出手,否則即使傾盡白鹿洞之力,也是不可能做到的,然而陸游卻似乎顧忌雷因斯的某種力量、某個人,不願意對雷因斯出手,只在多年前白金星試圖進犯艾爾鐵諾的時候,才出手將他「懲戒」。

  「小侄女,你要的糧食我已經送來,無論是吃的喝的和刀槍兵器,都足夠你們這麼一大批人的半年用度,如果不夠用,我還會再送第二批來,你只要傳個訊息過來就成。」

  收起了釣竿,白軍皇負手信步,與小喬閒閒散散地走在池塘邊,交代這次運送補給的總數,卻隻字不提運送方式。

  知道提供這些糧草的是白字世家,公瑾毫不奇怪為何之前探查不出半點情報。白字世家不但有太古魔道技術作支持,還可以調來舉世無雙的魔法師團,只要有這兩項技術作後盾,什麼異想天開的荒唐事都有可能發生,白鹿洞的探子追查不到,一點也不值得奇怪。

  (原來是白家在幕後影響,不知道小喬和他們談了什麼條件……)

  這個疑慮在稍後得到解答,聽起來非常不可思議,白家要求這支叛軍佔領艾爾鐵諾後,給予白家三條大河半個月的獨佔通商權,還有幾塊平原的一季收穫,這些協約白家可以隨時宣告放棄。

  公瑾對這幾條協約的唯一想法,就是白軍皇當真瘋了。獨佔那三條大河的通商權,時間若是百年以上,利益確實可觀,但只有半個月的時間,根本賺不到什麼錢;至於另外指定的那幾塊平原,全都是貧瘠之地,一季收穫甚至還比不上雷因斯一次賑災所派出的糧食。白軍皇開這樣的條件,可以說是全無利益可言,傳說白家主人都是精打細算的商人,白軍皇這算盤到底在打些什麼?

  「那些利益對我來說,完全沒有意義,比較讓我遺憾的是,因為小侄女你,我征服這塊大陸的計劃要延緩一百年。」

  似曾相識的話語,公瑾起初不解,但是看白軍皇搖起那面寫著「世界征服」的紙扇,長袍飄揚,公瑾就看出了這個男人的滔天野心,可是心裡也覺得有些好笑,一方面是覺得統一風之大陸已屬不易,征服四塊大陸更是癡人說夢;二方面是佩服小喬居然有如此神通,讓兩名不平凡的男人先後為她放棄百年霸業。

  從小喬與白軍皇談話時的親匿來看,兩人顯然相當熟稔,想不太出來兩個分處天南地北的人,是怎麼有機會連結在一起的,小喬說過是因為她師父的牽線,所以才和白家取得聯繫,那麼她師父是雷因斯方面的人了?

  談話中的感覺,白軍皇似乎不把忽必烈放在眼裡,但又承認對這後起之秀有些忌憚,公瑾不禁懷疑,難道忽必烈和白軍皇是因為顧忌對方,所以才用小喬當緩衝點,雙雙決定把興兵時間延後嗎?

  「不,忽必烈或許會認同你們,因此決定放棄他的霸業,這點恰好證明他心裡有狠不下來的地方,當斷不斷,婦人之仁,將來令他失敗的一定就是這點。但我……可不是一個你們所想像的好人。」

  當小喬為著白軍皇的退讓與支持而道謝,白軍皇輕撫著臉上假須,很愉悅地大笑說話。

  「小侄女,我很欣賞你,你的人格特質讓我重視,但你那無謂而可笑的理想,卻給了我很多的娛樂,不巧的是,在我身邊的許多糊塗蠢狗,他們很喜歡你那一套,認為種族間的仇恨可以被消弭,認為生物的本性仍是善良、強與弱可以和平共存,認為我該用更仁厚的王者作風去行事……如果放任這種思想蔓延,我手下的勢力會出現嫌隙與分裂,但我又不能把他們全部殺光……所以,小侄女你的起事對我很重要。」

  白軍皇笑道:「當那些人親眼目睹你的失敗,知道他們所抱持的那絲希望終究還是絕望,那時候他們就會信任我的道理,不會在我面前說些自以為是的錯誤東西,而我也不必花時間剷除或教育他們……為了這個理由,我願意再等一百年,也願意繼續支持你。」

  連聲大笑中,小喬的臉色一下子變得雪白,似是難以承受白軍皇的嘲諷。公瑾沒由來地感到一陣憤怒,對於小喬的理想與努力,這樣子受人輕蔑侮辱,他整個人被一陣熾盛怒火給籠罩。

  但這怒火卻迅速地熄滅,因為公瑾突然想起,自己為何會對小喬的理想被侮蔑而發怒?自己只是一個白鹿洞派來臥底的,小喬有什麼理想,根本與自己無關,自己應該像白軍皇那樣,冷酷無情地發著嘲笑,為何也會發怒呢?

  難道……自己也開始相信,並且追尋著小喬的那個夢想了?

  「那邊的年輕人,你叫周瑜是嗎?我的小侄女似乎很重視你,這點不容易啊!如果有一天她終於覺悟,珍惜她的生命,去談一場有意義的戀情,而不是搞那些沒有未來可言的革命,我會很替她高興,但是……唔,我似乎在你眼中看見怒火,你也支持她那些虛妄的理想嗎?」

  公瑾沒有回答,只是搶一步站在小喬之前,為她承擔著無形的壓力,這一幕瞧在白軍皇眼中,又是一陣大笑,但這次的笑聲中卻全是歡愉,沒有半點嘲弄的意思。

  「白伯伯,我謝謝你的支持,但我想……我們今天所做的事情,不會是沒有意義的,也許以後的人會笑我們,但我相信所有的人都期望和平,都想過幸福無憂的日子,只要每個人都有這樣的想法,我們會成功的。」

  「所以,小侄女不信我的話,認為你的眼光比我看得更遠?」

  「不敢當,可是小喬相信,世上有各式各樣不同的人,白伯伯的想法,並不能代表所有人的心聲。」

  不卑不亢,公瑾很為小喬的表現而欣喜,但負手在背後的白軍皇卻再次一笑,對公瑾問道:「年輕人,我有一個兒子,你呢?這是亂世,你或許不知道父母是誰,但既然會武功,總有教你武功的師父吧?」

  「有。」

  「很好。我很喜歡我的兒子,想必你也敬重你的師父,世上的人們都期望和平,這些都是很美好的事。但這樣又如何?即使世界那麼美好,人們仍舊會為各種不同的慾望、借口,去把它改變與破壞。為了權欲、為了道義、為了情愛、為了利益,人們會違背自己對美好的渴望,把理想給破壞。」

  白軍皇笑道:「正如未來的某天,我最疼愛的兒子會來殺我奪位;年輕人你會親手殺掉自己的師父;小侄女會被她最重視的夢想所背棄……哈,這些東西我當然只是說笑,但人性變化莫測,有誰敢肯定未來會變成怎麼樣?記住我一句話,永遠別向人性挑戰!」

  莫名其妙的一席話,讓公瑾和小喬的心情異常沉重,他們在向白軍皇致謝後離開,臨走時,繼續坐回溪邊垂釣的白軍皇,頭也不回地說話。

  「世上的每個人都期盼和平幸福,但世上的每個人也都夢想著發財,如果小侄女你認為不可能每個人都變成大財主,為什麼你會相信每個人都可以擁有平等與幸福?哈,我期待著你的革命大業,若是你有一天失敗了,那就好好記住……千萬別來雷因斯,離我們越遠越好。」

  毫不客氣的嘲諷,讓公瑾的臉色整個變了,也不管白軍皇到底有何資格這麼說話,很想要當場發難,但小喬卻制止了他。

  遠比公瑾更瞭解白軍皇的個性,小喬知道那句話的真正意思,其實是在說「小侄女,你在雷因斯永遠有另一個家」。

  白軍皇的支持與關心,讓小喬感到一陣溫暖,但白軍皇的想法卻讓小喬感到不安。

  雖然個性上有很大的問題,並且實在與「好人」兩字扯不上邊,但小喬卻無法否定白軍皇的智慧。如果說自己要與他比眼界,看看誰的眼光看得遠,這點小喬可實在是沒有信心。

  不過,當小喬與公瑾走出樹林,預備找人來搬運那些糧食,卻看見一幕令人錯愕的景象。

  胭凝坐在大石頭上,白袍在風中飄揚著,她膝上坐著一個男孩,與她一樣穿著白袍,兩人臉上掛著相似的笑容,都是那麼放蕩不羈,遠遠看去,那表情好像是一張鏡子的兩面。

  坐在大石頭上的兩個人,看起來笑嘻嘻的似乎處得很好,但是這一男一女的相處方式,卻讓小喬看得連頭髮都要豎起來。一般人和小孩玩耍,都會玩些童稚遊戲,可是胭凝抱著那男孩子,兩人的右手都拿著一管煙,嘴裡不停地吐著煙霧,從那極度愉悅的異常表情來看,小喬肯定他們兩人抽的煙有古怪。

  「瑜兄,你有沒有看到……」

  「有,他們兩個正在嗑藥。」

  直接了當的回答,讓小喬差點昏暈過去,三步並兩步地衝上前去,把那對渾然不知今夕是何夕的男女分開,將小男孩送回樹林。

  似乎是麻藥的效果太強,小男孩被小喬帶進樹林,交還給打扮得像是牧羊人般的父親之前,還不停地向胭凝大姊姊揮手喊話。

  「大姊姊,你要等我啊!將來我長大了,一定會娶你當小老婆的!我一定會娶你當小老婆的!」

  男孩的誠懇叫聲與身影一同在樹林中隱沒,公瑾看著胭凝的表情,經過幾分鐘的苦忍,終於忍不住哈哈大笑,重重拍著友人的肩膀,很愉快地嘲弄著。

  「胭凝,恭喜你,一個女人最終還是要有個幸福的婚姻,組織一個美好的家庭。從郎才女貌這一點來看,令夫婿無疑相當……品行純厚。」

  「……我要宰了那個小鬼,教了他那麼多東西,結果他只記得娶小老婆這一點。」

  胭凝說得有些憤憤不平,但是她也不能否認,很好奇這男孩將來長大後,會變成什麼樣的一個迷人男子。

TOP


銀杏之卷·中卷 第四章 暗夜血噬

  
  得到了充足的補給,叛軍聲勢大振,廣收附近區域攜家帶眷前來投靠的民眾,無論人數或是實力,都有了長足的拓展,在短短的三個月間,由數十萬人拓展至百萬,並且佔領了艾爾鐵諾將近四分之一的領地。

  照正規兵學上的做法,要逐漸攻佔艾爾鐵諾這樣的大帝國,需耗窮年累月之功,並不划算;直接攻佔敵人首都、癱瘓敵人的指揮,這才是兵學正道,但是這一次小喬卻無法使用這做法。

  有過上一次被鬼夷族逼近中都的經驗,艾爾鐵諾軍部這一次嚴陣以待,王都周邊的關卡都被重兵把守,想要突破層層防守,直線攻入,並不容易,而且白鹿洞也對艾爾鐵諾全面支持,除了調動門下弟子參軍,甚至連那名被胭凝所偷襲重創的周公瑾將軍,也已經傷癒復出,調動軍隊參戰。

  叛軍的壓力一下子大了起來,而小喬希望穩紮穩打,不僅是軍事方面能夠獲勝,內政方面也希望能將新的思維傳達給民眾,藉由艾爾鐵諾的外部壓力,促使內部各種族的軍民團結對外,好好相處。

  「瑜兄,那個周公瑾元帥,是什麼樣的人呢?聽說他每次出征都戴著面具,不曉得他為什麼要這麼做?面具之下又是什麼樣的臉孔呢?」

  某次戰爭結束後,公瑾與小喬一同策馬回營,在回去的路上,小喬這麼問著公瑾,語氣中的憧憬,不含有半分恨意,這點讓公瑾覺得不可思議,因為自己理應是所有鬼夷族人的大敵。

  「不知道,但是那麼陰森狠毒的一個人,多半長相也醜得像鬼,見不了人,戴上面具做人也是應該的。」

  公瑾淡淡地回答,側眼偷瞥小喬的表情,發現她面色如常,並不像是有心試探什麼。

  「是這樣子嗎?我覺得,人的美醜不是重點,反而是瑜兄你這樣的美男子才該戴面具,因為你長得那麼好看,將來你妻子一定不希望自己丈夫整天被女人用很垂涎的目光看來看去。」

  由於小喬說得認真,公瑾反而忍不住大笑起來,想不到自己在小喬眼中,居然有如斯魅力,這確實是一件讓人很欣喜的事。

  「……我聽說……那位周大元帥,非常討厭鬼夷人,是白鹿洞每次主張討伐鬼夷族的代表人物,如果能讓他聆聽我們的想法,那就太好了……要是有一天,連最痛恨鬼夷族的人都願意拋開歧見,和平共處,那我們的革命也就可以告一段落了吧?」

  小喬幽幽歎息著,那種深思感慨的表情,讓公瑾幾乎沒法直視她的臉,尤其是當他注意到,即使在夕陽紅霞的反照下,小喬的面頰仍是顯得蒼白,身軀似乎又更纖瘦了些,他就幾乎忍不住想要靠近過去,把那具日漸消瘦的少女軀體摟入懷中。

  戰場的歲月從不輕鬆,更何況是一名纖纖少女,整日要領著大軍衝殺沙場,回城後還要處理政務,就算是鐵打的漢子也會心力交瘁,真不知道她是怎麼支撐下來的。

  失去了白鹿洞的資源與情報,勝利雖然沒有變得遙不可及,卻也再非唾手可得。艾爾鐵諾的高階軍官不是飯桶,其中很多人都是有勇有謀的優秀人才,手上指揮的軍隊訓練精良,武器裝備也很齊全;要和這些人作戰,公瑾深知道自己會贏,但實現這些勝利卻需要時間,不是一年半載之內可以完成的短時間。

  每次作戰,槍林箭雨中,小喬總是衝在最前頭。她不是那種喜歡凡事打先鋒的急躁型人物,待在大本營從容指揮,這才比較符合她的長才,但是,每當她穿戴上三神器,身影煥發著彩虹金光,騎著剽悍壯馬沖在陣前,後頭的士兵就勇氣百倍,勇猛地跟著衝鋒,悍不畏死地殺敗敵人。

  這支叛軍雖然聲勢日大,卻終究成軍倉促,不比艾爾鐵諾正規軍數百年傳承的千錘百煉,一切有法有度,指揮起來反應迅速;要讓這支草莽軍隊打敗正規軍,就必須給他們更多的勇氣與鬥志,而信仰正是促成這些的最有利因子。

  不管是鬼夷族、獸人、人類,現在都信仰著同樣的一個夢,希望在不久的將來,能夠安居樂業,過著富足的生活;而信仰中能夠將他們帶到理想國的神之子,就是那名穿戴著三大神器,沖在整個陣營最前頭的少女。

  白鹿洞大概也看出了這一點,所以一再散播謠言打擊他們,想削弱這支叛軍的團結與相互信任。其中最惡毒的一個謠言,就是鬼夷族正與魔族勾結,想讓魔族重回人間,幫著消滅人類的政權,而支持這謠言最有利的證據,就是那個越演越烈的吸血鬼傳說。

  負責散播這個謠傳的間諜,在執行手段上大有進步,被棄置在街頭的乾枯屍體,已經不只是雞鴨,而開始出現了人類屍首。這情形更增添了百姓的恐慌,公瑾對這狀況為之氣結,但儘管他連連組成保安隊,在各個城市裡頭巡查,敵人的身手卻更高一籌,保安隊每次都遲來幾步。

  小喬對這個事件的憂心,任何人都看得出來,只是為了不給公瑾增加壓力,她並沒有為了此事多找公瑾詢問。

  事實上,她自己的麻煩也實在夠多了。一直在注意著小喬的背影,公瑾非常懷疑,小喬最近的憔悴消瘦,並不僅是因為軍政方面的工作壓力,三大神器的氣血耗損,恐怕才是主因。

  平等神錘、博愛聖鎧、自由魔環,這三樣出於白鹿洞所造的神器,雖然能夠發揮強大威力,但每次使用,都會大量吸收持有者的精血元氣,那個耗損相當驚人,公瑾不認為小喬長期使用下來,會一點都不受影響,那張日漸蒼白的憔悴面容,就是最好的證據。

  為了不讓小喬太過勞累,公瑾有意在戰鬥時一馬當先,盡可能不讓小喬有機會動手,雖然深為全軍信仰中心的她,不能不穿戴三神器立在陣頭,但只要減少動手機會,應該就不會那麼疲勞。

  (要做的事情越來越多了,不但要抓吸血鬼,還要替小喬掃平敵人,白鹿洞那邊的刺客也不能讓他們得逞……)

  宿老堂的三位長老們言而有信,在那次談判之後,白鹿洞派來的刺客就不曾斷過。連續的紛擾,讓公瑾厭煩不已,而每次看到那些學弟一個接著一個來行刺,前仆後繼,做著沒可能成功的拚命,最後或是兩眼圓睜,或是軟弱哭泣地離開這世界,他就感到很深的遺憾。

  這些年輕人沒有做錯,那全都是下令的人不好,明知道以他們的實力不可能刺殺成功,還是派他們來騷擾攻擊。但是,這些人也可以不用那麼聽話吧!只要他們有一點反抗心理,今天就不用這麼淒慘地死在這裡。

  為了不讓這樣的徒勞之事再發生,公瑾再次與宿老堂舉行會談,要求他們停止派出刺客,並且放棄對艾爾鐵諾的支持。

  會談一開始,氣氛就很糟糕,宿老堂切斷給予公瑾的一切情報與支援,公瑾也不再把叛軍中的情報回傳,水濂洞窟、白家秘援的情報都隱匿不說,雙方的關係只差沒正式撕破臉而已,宿老堂的三大長老最後直接就問了一句。

  「周公瑾,你和陶賤打算背叛白鹿洞嗎?」

  「三位長老會這麼認為,真是令我感到吃驚,我們是白鹿洞的門徒,對我恩師從來不曾有過反叛心理,背叛白鹿洞一事,真不知從何說起?」

  公瑾採取的策略,就是抬出師父陸游的名義,讓宿老堂忌憚。單單憑他自己,是沒有能力與份量與宿老堂對抗的,但即使是宿老堂的三大長老,也不可能對師父陸游的存在視若無睹,當初師父閉關時候說是預備與世隔絕半年,如今半年的時間將滿,只要師父出關,自己就有籌碼去改變現在的局面。

  照理說,看在陸游的面子上,宿老堂應該不敢把公瑾逼得太絕,但是出乎公瑾意料的是,當他指出師父快要出關這一點時,三大長老卻相當得意地表示,鬼夷族人與魔族勾結,這種天大的罪行,連月賢者也無法改變,即使陸游出關,也會站在白鹿洞這邊,消滅所有的鬼夷叛軍。

  「得了吧!這種話只能拿去騙騙外人,我自己身在鬼夷軍中,看得很清楚,哪裡有魔族?那些什麼藏頭露尾的吸血鬼,還不都是白鹿洞派去搞事的?或者三位長老是要告訴我,宿老堂已經與魔族勾結,所以白鹿洞才有辦法讓魔族跑去被佔領的城池危害百姓?」

  「周公瑾!注意你的言詞!即使你是陸游的徒弟,也沒有資格這樣污蔑宿老堂!」

  公瑾的指控,讓宿老堂怒不可遏,雖然他本人並不怎麼在乎。不過,那三位即使在水鏡傳影中仍顯得高高在上的長老,還是很快就鎮定下來,重新以高姿態對公瑾說話。

  「鬼夷族的領導人與魔族勾結,這是絕對不會錯的事,不久之後,宿老堂就會對整個世界公佈這事實,屆時那支叛軍將有如風中殘燭,瓦解在朝夕之間。」

  指控對像從鬼夷族全體變成小喬一個人,話真是越說越回去了,公瑾絕對相信小喬,但看宿老堂能夠說得如此篤定,或許他們已經有了什麼自己所不知道的奸計,所以才能如此十拿九穩。

  為了小喬的安危,公瑾執意查問。三名長老完全不把他的質問放在眼裡,就算公瑾抬出師父的名義也是一樣,然而,或許是因為費盡心思完成的詭計沒有人可以炫耀,實在太過寂寞,三名長老最後還是把宿老堂佈局多年的計劃說出來。

  鬼夷族是人類與魔族的混血種。為了把這污穢的一族從風之大陸上抹去,必須要讓他們受到整個風之大陸的憎惡,其中最能刺激人們恐懼與排斥的,就是鬼夷族與魔族勾結的事實。該如何實現這個計劃呢?三神器就是實現這計劃的最佳捷徑。

  公瑾一直知道,三神器是由白鹿洞所流傳散出,刻意讓這三樣神器落入鬼夷族手中的。然而,這三樣神器卻非白鹿洞所能打造,它們的歷史要追溯到九州大戰之前,一名在魔界極負盛名的匠師,為了魔族即將進攻人間界,特別打造這三件東西出來,為頂級戰士增添戰力。

  平等神錘、博愛聖鎧、自由魔環,三樣各自具有不同威能、強大殺傷力的神器,在使用時會大量吸攝持有人的血肉元氣,做為本身的能源,但為了避免吸攝過度,三神器也會持續影響持有人的肉體,散發出一種類似吸食麻藥的亢奮狀態,讓持有人無懼傷痛、狂暴化,在戰場上所向無敵。

  假如持有人是魔族,這效果會持續刺激亢奮狀態;但是當持有者變成人類,這三樣本來專為魔族打造的神器,就會出現一些超乎設計者預期的變化,慢慢將人類持有者的身軀魔化,異變成為魔族,尤其是在三大神器全部集合為一的時候。

  「叛軍領導人聽說是個女人,她多用一次三神器,肉體就會多被侵蝕一層。每用神錘拋擊一次、用聖鎧多擋一記攻擊,三神器都會影響她的肉體,層層大戰一直打下去……嘿嘿,她很快就會變成魔族了!」

  從水鏡另一方傳來的陰森冷笑,持續震撼著公瑾的聽覺,一聲聲夾在冷笑中說出的話語,讓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東西,如此的荒唐,如此的殘酷。

  「鬼夷人本來就是魔種,感染的速度只會比人類更快。到了那個時候,我們白鹿洞公佈叛軍領導人的真相,讓所有人都知道,鬼夷叛軍的領袖是個混入人間界的魔族,那時候又怎由得他們不與魔族勾結了?他們的領導人就是個魔族啊!哈哈哈……」

  公瑾無法形容自己此刻的感覺,他希望這是謊言,因為之前師父從沒告訴自己三大神器有這等黑幕,自己是他最忠實的命令執行者,師父沒理由這樣瞞自己的。

  「周公瑾,這些秘密你從沒聽你偉大的師父提過嗎?哈哈哈,你太看得起你神聖的師父,也太看得起你自己了,你以為他真的在閉關嗎?他只是斷絕與你的聯絡而已啊!在他、在我們眼中,你不過是一條忠狗,不需要知道太多的事,我們可以重用你,也可以隨時讓你死得不明不白,你沒有資格過問太多的秘密,也永遠別自以為可以對抗你的師門。」

  「……明白了,感謝幾位長老的教誨,公瑾不會令各位失望的。」

  神色如常,用最平淡的語調把這次對談結束,公瑾幾乎花了一生的克制力,才沒有讓三名長老看出他的真正想法。

  鎮定!現在一定要鎮定下來!因為如果連自己都開始慌了,那還有誰能夠支持小喬,為她籌謀定計呢?

  小喬……她現在到哪裡去了?對了,她好像曾經說過,今晚要配合搜索隊的行動,去找出那個騷擾城市的吸血魔物,因為那頭吸血魔物越來越大膽,昨天夜裡偷襲了兩戶人家,把一個嬰兒吸成了乾屍,為此群眾已經動了公憤,誓要把那吸血惡魔找出,誅殺殲滅。

  也是因為小喬今晚不在,所以公瑾才有時間與宿老堂開會,可是聽完宿老堂的狠惡陰謀後,公瑾忽然有了一個可怕的念頭。

  鮮血,蘊含著生物的元氣,對許多魔族都是補充精力的來源,所以當發生連串生物被吸乾鮮血死亡的事件,人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有妖邪魔物在肆虐。然而,假如使用三大神器的代價,是軀體漸漸魔化,那麼,有沒有可能是小喬她已經……

  仔細回憶一下,發生吸血魔物肆虐的時間,是叛軍離開花果山域之後,那也正是小喬又開始大量使用三大神器作戰的時期,會否小喬從那時候就已經被……

  這個想法讓公瑾感到急躁,只想立刻趕到小喬的旁邊,仔細看看她的模樣,看看是否有什麼東西被自己疏忽掉了。

  焦躁不安的心情,讓公瑾沒有保留,身形飆逝如飛,根本不管是否已經超越了周瑜「應有」的實力,許多叛軍中的高手只看到他身形一閃,眨眼間便已跑出老遠,紛紛訝異於周瑜將軍何時武功這般大進。

  疾奔中的公瑾,除了擔憂小喬的身體狀況外,也困惑於自己目前的處境。如果宿老堂之言屬實,目前所發生的所有事,師父全都清楚知道,而他之所以宣稱閉關,那也全都是一個故意讓自己無法求援的設計,目的是為了……是為了……

  這點公瑾答不出來,因為師父陸游的想法並非自己所能理解,儘管已經為他執行了幾百年的工作,自己仍然常常困惑他為何要那麼做。又或者,師父這次的人才訓練大計,是落到自己身上,他又想藉著痛苦的磨難,看看這個弟子有沒有機會一舉衝上天位去。

  如果是這樣,那倒是很符合師父的作風,只要是和這個理由相關,師父沒有什麼事是作不出來的,但只要想到過去被師父暗中磨練的那些人才,公瑾不由得感到一陣寒意,他實在沒有把握,自己是否承受得住那連番打擊與磨練。

  「胭凝!」

  公瑾身形一閃,如羽箭般穩穩射在胭凝面前,恰好看到胭凝眼中閃過一絲不贊同的神色,似是責難他為何輕率暴露實力。公瑾無暇顧及這些末節,簡單問明白小喬的所在,得知她讓胭凝率領一隊人馬來回搜索,自己卻獨自施展輕功,在城裡飛竄尋找。

  「公瑾,你要小心,這個城裡確實有魔族出現。」

  胭凝的警告,有職業水準的保證,公瑾當然信得過,但這句話在此時說出,卻更加深了公瑾心頭的恐懼。

  「知道了,你繼續巡查,我去找小喬。」

  胭凝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但看公瑾的神色難得地高度慎重,知道事情不對,不發一語地指向小喬消失的方向,公瑾甚至連一句話都不多問,就朝那邊飛射出去。

  小喬在哪裡,這點公瑾一時之間找不到,某種感覺告訴他,小喬可能在躲著自己,躲著其他人。而經過些許時間的尋找後,公瑾意外發現了今晚的首批受害者,幾個被吸乾鮮血的屍首,橫七豎八地被棄置在暗巷裡。

  (屍體的血沒有凝結,還有微溫,兇手就在附近……)

  才這樣一想,公瑾就看到一道黑影閃電竄過,雖然瞧不清楚面孔,但從那甲冑與鏈錘來看,無疑就是小喬。

  「小喬!」

  公瑾追了上去,經過一番追逐之後,他追上了小喬,而在追逐的過程中他已經發現,小喬的體態與相貌似乎有些變化,最壞的可能或許已經發生。

  小喬沒有答話,背對公瑾的她,肩膀輕輕顫動,似乎在恐懼些什麼,又似在無聲落淚。

  公瑾知道自己不能太過焦急,所以深吸一口氣,盡量平靜地朝那邊靠近。

  「小喬,別擔心,有什麼事情,我們都可以一起……」

  手拍到小喬肩膀上,公瑾感覺到一陣強烈的妖氣,心頭黯然之餘,忽然覺得有些不妥,博愛聖鎧的材質……不對勁。

  (這不是博愛聖鎧,是偽造的東西,這個人……不是小喬!)

  在公瑾意會到這一點,並且有所警覺之前,對面的那個生物一下子轉過頭來……只有頭部而已,詭異地轉了個半圓,並且吐出一陣紫色煙霧,光從那個腥味,就知道裡頭蘊含劇毒。

  公瑾第一時間嘗試退避,但那妖物的軀體卻爆裂開來,兩排肋骨瞬間變得巨大,像兩雙手爪一樣張開合攏,一下子把公瑾困住,讓他難以動彈。

  (不妙!)

  白鹿洞最上乘的內家真氣,在公瑾身上轟然爆發,那兩排骨爪瞬間就出現了裂痕,但在他能夠完全掙脫束縛之前,那個不知道是什麼生物的鬼頭,口中生出一條又尖又長的口器,朝著公瑾的眉心釘刺下來。

  (真該死,這應該是胭凝的守備範圍啊……)





銀杏之卷·中卷 第五章 秘密


  艾爾鐵諾歷四一九年六月艾爾鐵諾南方桂江流域

  爆腦之厄當頭而來,公瑾知道事情不妙,卻不曉得自己還能怎樣去閃躲,至於硬氣功之類的護身勁,並非自己所長,這頭魔物的口器鋒銳,自己未必能夠全身而退……九成九是不能。

  正當公瑾再次感到死亡威脅,全力試圖掙脫,一聲悶響破空而來,黃金閃光像是撕天驚雷,搶先命中那頭妖物的腦袋,將它整個頭顱擊得稀爛,餘力順著長長頸項往下傳送,配合公瑾全面爆發的護身罡氣,一下子就把這頭妖物的身軀給粉碎。

  在最危險的關頭得救,公瑾鬆了一口氣,但是看平等神錘一擊殺斃妖物,威力強得連自己都刮面生疼,全力發出這一擊的小喬,耗損想必不輕,公瑾心中不安,轉頭回望。

  「瑜兄,你……你沒事吧?」

  轉頭回望,小喬的身影背著月光,一時間有些看不真切,朦朧模糊,在確認公瑾安然無事後,她似乎不願久留,連一句話都不多說,馬上縱身躍起,想以最快的輕功離開此地。

  「小喬!」

  公瑾當然不會讓小喬這麼離開,在小喬飛身躍起的同時,他也起身急追,兩個人在月光下化作一雙黑影,進行一場短暫卻激烈的追逐。由於雙方都沒有打算洩漏行蹤,所以儘管他們在房舍屋簷上閃躍飛馳,卻沒有什麼人發現他們的身影。

  這場追逐並沒有持續很久,小喬的身體似乎不太舒服,正忍受著某種痛楚,當她發現公瑾無意停止追逐,心中一亂,速度整個慢了下來,被公瑾一下抓住手臂。

  「等一下!瑜兄,請……等一下。」

  追逐與逃避,始終要有個了結,公瑾放開了手,但卻以絕不離開的堅定姿態,站在小喬身後,等候著她的回首。

  「瑜兄,我……我現在的樣子……不太好看……」

  小喬的聲音,聽來全不似平日的沉穩鎮定,那種極力壓抑、卻明顯瀕臨哭泣邊緣的恐懼,讓公瑾覺得有一絲悔意,也許自己不該站在這裡,去目睹這少女最脆弱的一刻,不該強行去揭露一個她極力隱藏的秘密,因為從後頭這角度看去,小喬的身形似乎有點變化,與平常不同……

  但公瑾卻相信自己沒有做錯,因為當這秘密早晚都要揭露,多一個人在旁支持,或許就會讓小喬好過一點,所以他只是發揮自己最得意的鎮定功夫,讓聲音平穩如常,輕聲告訴小喬,不管她變成什麼樣子,自己都會尊敬她,如往常那樣支持她,並且為她守住這個秘密。

  「真……真的嗎……你不會告訴別人……如果讓其他人知道,他們一定會對我、對我……」

  啜泣著聲音,小喬遲遲不願意轉過身來,但是當公瑾搭著她肩頭,輕輕地施力,她卻沒有持續抗拒,順著他的施力轉過身來。或許,在她心裡也有著與公瑾同樣的想法,如果這個秘密終究要洩漏,她希望這個男人是叛軍中第一個知道自己秘密的人。

  在小喬轉身的一剎那,公瑾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腦裡想像著許多魔族的形象,認為不管看到什麼,自己都不會太吃驚,因此,他就著淡淡的月光,細細地審視那張早已流滿淚水的容顏。

  確實與之前有所改變,小喬額上的那只角,如今已經不翼而飛;面上的那些淺色斑紋,也隨著肉體的異變而消失不見,只剩下如初雪般嬌嫩的肌膚;在月光之下,這張面容看不出任何妖異的感覺,反而像個清純可人的鄰家少女般,散發著平凡的秀美,讓公瑾看得有些恍惚。

  但他很快就察覺事情不對。這張看不出有半點魔化現象的秀美面孔,卻讓已經做好心理準備的公瑾更加震驚,當他終於明白腦裡那個混亂的念頭是什麼,他險些控制不住地狂叫出來。

  「小喬,你……你是人類!」

  就算看到小喬徹底魔化成魔族,公瑾都不會有現在十分之一的驚訝,但他所發現的這個事實,實在非同小可;一直與鬼夷族同一陣線,為他們的幸福浴血抗戰,持有三大神器的天命領袖,居然是一名人類少女?天底下還會有比這更荒唐的事嗎?

  可是公瑾很快就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假如讓其他人知道小喬的身份,秘密一洩漏,這支全憑「真命天子」傳說才湊合在一起的聯盟軍,馬上就會面臨分裂危機,情形甚至比宣佈小喬是個魔族更加嚴重。

  這裡附近人多眼雜,不是談話的好地方,又有大量吵雜人聲迅速靠近,情勢不對,必須立刻把小喬帶開,但公瑾才剛要開口,再也壓抑不住激動情緒的小喬已經趴在他胸前,哭泣起來。

  淚水,很快就染濕衣衫;溫瑩的熱度,甚至讓冰涼已久的胸膛感到灼痛……

  「周……周瑜,你們在那裡做什麼?」

  千幸萬幸,第一個過來這邊的是胭凝,她看著公瑾摟過哭泣的小喬,正在安慰,頓時滿臉錯愕之情。

  「胭凝,盟主剛剛格斃一名奸細,非常難過,屍體在那個方向……」

  「我知道,剛剛我們找到了一具殘屍,不過你說那頭東西是……奸細?怎麼會?明眼人都看得出那是魔……」

  「別說了,盟主情緒不穩定,我帶她去休息,這邊煩請你來收拾善後。」

  牢牢把小喬擁在懷中,公瑾垂下了一邊的斗篷,不讓任何人看到小喬的樣子,簡單對胭凝交代委託之後,馬上摟著小喬撤退消失。

  從後頭趕過來,目睹這一幕的眾軍士面面相覷,只是沒有人覺得有什麼不對。這段時間以來,小喬盟主和周瑜將軍總是出雙入對,全軍上下幾十萬人都知道他們兩人的感情,而大多數人也都樂觀其成,只是想不到今晚居然這麼明顯地水到渠成了。

  「胭凝姑娘,盟主和周瑜將軍他們……」

  「你們耳朵聾了嗎?不是說他們兩個、一男一女一起去休息了嗎?休∼∼息!這樣子還聽不懂嗎?你是不是第一天出來混的?」

  胭凝笑罵著那名魯莽發問的不幸者,本身的心情其實相當焦躁不安,與公瑾多年合作的經驗,光是剛才那幾句話的語氣,她就肯定公瑾與小喬一定出了事。可是,既然公瑾把安定這邊情形的任務交給自己,就不能讓人看出有什麼破綻。

  因此,她不但維持著笑容,還很不合時宜地開著玩笑,要身邊的同伴記得吩咐屬下,今晚千萬不要去騷擾城中的大小旅店,以免驚擾到旅店裡頭忙著休息的無辜男女。

  ※※※

  胭凝的吩咐誠然貼心,不過小喬和公瑾今晚是無福消受的。公瑾顧慮到城裡頭人來人往,不知道有多少白鹿洞奸細,隔牆藏耳,並不適合談這絕頂機密,所以將小喬帶往城外。

  但是使用三神器對小喬所造成的傷害,也在兩人離城途中顯現出來。甫才離城不遠,小喬悶哼一聲,整個身體劇烈顫抖起來,在公瑾懷中的她,整個身體在剎那間冷得像是一團巨冰,即使隔著衣衫與斗篷,公瑾仍是感覺得到那股刻骨寒意,不住朝自己襲來。

  情形就與當初小喬和胭凝二次交手一樣,公瑾馬上讓小喬坐下,在周圍引物生火,排成火焰圈,導引熱力,幫助小喬趨寒。但這次情形比之前惡劣,小喬雖然在火焰圈中坐下,卻已經失去意識,沒有能力自行運氣輸勁,假如不是公瑾在旁協助,她肯定會因此僵斃在火圈裡。

  不管什麼是否該隱藏實力,公瑾全力以赴,幫小喬把體內的寒勁驅除,但是從這發作越來越厲害的內傷來看,公瑾知道這是治標不治本的方法,而問題的源頭,就是使用三神器造成的魔氣入侵。

  為了要隱藏自己身份,公瑾不能說消息是來自白鹿洞,只說自己這些時日研究三神器的秘密,發現一些驚人的後遺症。

  「三神器原本來自魔界,是九州大戰時期的遺物,並不是開發給魔族以外的種族使用。如果持續用下去,會對你的身體造成不良影響,所以從現在開始,我希望你……」

  「我知道,但瑜兄你之所以沒把話說下去,一定是能明白我的難處吧!」

  公瑾確實知道。要小喬不再使用三神器,那麼又該由誰繼續沖在陣前,引導著整支軍隊的忠誠心與士氣呢?在這支聯軍當中,小喬是一個無可取代的領袖偶像,她如果消失或是表現出畏懼、退縮,整支軍隊都會受到影響,她也就是因為明白這一點,才一直衝在最前線的。

  「三神器會吸取使用者的元氣,師父早就告訴過我了。在我前來鵬奮坡之前,師父曾經為我設下防護,把力量封藏在聖鎧與神錘裡頭,減少這兩樣神器對我的傷害,可是,那天在礦坑裡頭……」

  公瑾當然不會忘記,那天在礦坑裡頭,三個人一起受到魔豹攻擊,幾乎要一起殞命的時候,就是那兩件神器緩緩散出了魔氣,散出了封藏在裡頭的保護力量,這才使得魔豹放棄繼續攻擊,轉變了對三人的態度。

  那時候,只以為這是機緣巧合,三人莫名其妙地得救,怎知道一切的幸運都是要付出代價,在那之後,小喬使用神錘與聖鎧時,元氣耗損就是之前的十倍,而當自由魔環與神錘、聖鎧相互作用,一些超乎預期的副作用就陸續出現。

  「最近,我常常覺得身體很累,很疲倦,每次作戰回來都想倒下,好好地睡一覺,可是睡到半夜,又會熱到醒過來,整個身體像是被放在蒸籠一樣地難受,喉嚨好幹,好想……好想喝些特別的東西……」

  小喬說得委婉,可是公瑾又怎會聽不出來,那種異樣的口乾舌燥,正代表著身體對於鮮血的渴求。三神器對於血肉元氣的耗損很重,而逐漸魔化的肉體,則以最直接的方式,向主人要求補充;對魔族而言,再沒有比生物鮮血更具有養分的食物了,比較高等的魔族,或許會直接吸蝕生物的血肉元氣,但是無論高等或低等,所有魔族都不會討厭鮮血的甜美。

  「最早聽到有吸血鬼事件的時候,我嚇得不得了,一直擔心是不是我自己半昏迷的時候,出去做了這些事……但是我真的沒有。我連續幾個晚上,都用魔法陣印下結界,只要我有離開,我醒來一定會知道的。」

  「小喬,你不用這麼急著向我證明,我很相信你啊!我知道這些事情不可能是你做的。」

  公瑾對自己的話暗自汗顏,因為剛才他確實對小喬有過疑心,焦急彷徨,但現在卻不能把這些話說出來,她的心理負擔已經夠重了。

  「對了,你的角呢?是怎麼弄不見的?」

  公瑾本意只是想扯開話題,但是這句話一出口,卻讓他與小喬更加直接地面對現實。

  「角不見了。」小喬擦擦眼淚,勉強擠出一絲笑意,「角和臉上的花紋,都是用魔法變出來的偽裝,是師父教我的特殊咒文,施法以後外表會和所有鬼夷人一樣,這個偽裝魔法很有效,至少……瑜兄你就一直沒看出來,不是嗎?」

  「為什麼你要假扮成鬼夷人呢?不,我是想問,為什麼你會出來幫鬼夷人做那麼多的……」

  得知真相後,公瑾最大的困惑就是這一點。如果是一個鬼夷人,為了獲得更好的生存空間,為了兩千年來的欺壓而反抗,做出什麼犧牲與努力都不足為奇,但是,為什麼一個人類少女,要為鬼夷人做那麼多呢?

  「瑜兄,這和我是什麼人有差別嗎?想要過和平幸福生活的,並不是只有鬼夷人,人類也是啊!我知道如果要實現真正的理想世界,光只有人類努力是做不到的,所以才希望和鬼夷族一起奮鬥啊!」

  小喬的表情極為認真,閃爍著生命光彩的認真眼眸,熾熱到讓公瑾幾乎無法正視,彷彿是一道強烈的陽光,不住往最黑暗的角落深入照去,令他感覺到一種許久未有過的悸動。

  「沒有人願意當鬼夷族與人類的橋樑,那就由我來當吧!可是,鬼夷族對人類的怨恨太深,戒心也太重,如果我用人類的身份靠近,沒有一個鬼夷人會願意聆聽我的想法,所以,我才用魔法偽裝,和鬼夷人一起生活,和他們一起做事,希望能把大家帶到一個比較好的方向……瑜兄,我這麼做,做錯了嗎?白叔叔說過,如果我的身份被發現,鬼夷人會當我是奸細,人類會把我看做是叛徒,我在兩個世界都會無處容身。」

  珍珠般晶瑩的淚水,在少女蒼白的面頰上,一一流過痕跡;她一直竭力守住的秘密,和她脆弱的心防一起崩潰,除了自己的理想能否守住外,她更不知道這個男人會有什麼反應,不知道他會用什麼眼光來看待自己,而自己……很在乎他的反應。

  「瑜兄,你覺得我是人類的叛徒嗎?我……我有沒有背叛你了?」

  「小喬,我不知道你究竟是人類或是鬼夷人,但在我眼中,你就是你,你為這些人們所做過的事、付出的心血,那些都代表了你,而我無可救藥地喜歡著現在的你!」

  輕聲說著這樣的安慰,公瑾把身旁的少女摟抱入懷,無視她最初的些許掙扎,把她緊緊擁抱,盡可能多給她一點溫暖;不久之後,完全撤去心防的少女,就在他溫暖的懷抱中失聲痛苦。

  「別哭……別哭嘛……你是我們的首領,要有首領的樣子,如果讓人看到你哭泣的樣子,我會變成全軍的罪人,所以,別再哭了吧!」

  拍著小喬纖瘦的背部,公瑾祈求耳邊的啜泣聲音會慢慢小下去,可是在這悲傷的一刻,公瑾又覺得有一絲歡喜,因為這一刻、這一秒,這個少女就在自己的懷裡,信任著自己、倚賴著自己,這樣的感覺……真好。

  小喬有著這樣的秘密,三神器的負擔又如附骨之蛆,將來的路會越來越難走,但公瑾卻向自己暗暗許了一個承諾,不管未來要面對些什麼,自己絕對不會讓別人傷到這個女孩。

  ※※※

  公瑾並沒有把自己所發現的事情告訴胭凝,這個秘密是屬於小喬的,只不過偶然被自己知道而已,就算是自己最好的朋友,他也不會把這秘密洩漏給她。

  小喬的偽裝魔法很實用,多數時候人們不可能看出任何破綻,但是每當魔氣影響的效果發作,半失去意識的小喬,就無法再維持魔法偽裝。那晚她的身體已經極為不適,無法維持魔法偽裝,可是看到公瑾追著吸血魔物,又似乎中計遇險,她才被迫現身出手,也才因此暴露了自己的秘密。

  公瑾決心幫小喬守住這個秘密,隔天他就對所有人展示那頭魔物的殘屍,宣告已經找到了吸血魔物,大家可以不用再擔心,而且這頭魔物試圖偽裝成小喬盟主,顯然這件事情的背後有其他勢力在操作。

  「周瑜大人,您知道是什麼勢力在後頭策劃這件事嗎?所有人都很想知道,大家猜說是不是白鹿洞的陰謀在……」

  「蔣忠,別亂猜測,這件事情我們沒有確切證據,也無法肯定。」

  當忠心部屬這麼擔憂地問著,公瑾並沒有很直接回答,不把這件幾乎人人都猜得到真相的事情做個肯定。

  當自己與白鹿洞的關係漸趨緊張以後,才分外察覺到白鹿洞的勢力龐大,對普通人來說,簡直是無可抗拒的根深蒂固。高手如雲,輕易能調遣百萬軍隊,又有完整而且縝密的情報網,憑著這些強勢資源,公瑾曾經無往不利,可是如果有朝一日,那些曾經被己所用的資源,全部變成敵人,單憑自己的才智,真的能夠扳平這些不利嗎?

  顧慮著這些因素,在恩師陸游出關之前,公瑾不想把事情弄得太僵,逼白鹿洞先發制人。

  等待的時刻終於到來,每次陸游閉關,都會告訴公瑾出關日期,這數百年來從不曾有過改變,只有提早,從來不會延遲。七月中,公瑾照著預定的時間,用水鏡向陸游發出獨門的秘密通訊,這個訊息只有陸游收得到,不經過宿老堂,是師徒兩人之間的絕對機密。

  然而,水鏡發出的傳訊卻有如石沉大海,公瑾沒有得到半點回應,這是過去數百年裡從不曾發生過的事情。

  水鏡發出的訊號不會有問題,唯一的解釋,就是對方的刻意沉默與不回應,當連續第三天的水鏡傳訊失敗,公瑾不得不面對那個令他心若死灰的答案:自己和胭凝已經被師父捨棄了。

  被捨棄的理由有很多,正因為過去數百年中,公瑾一直幫著師父處理世俗工作,他很清楚白鹿洞決定某個人沒有存在價值,或是預備用其他人來取代這人時,剎那間的態度改變可以有多決絕。師父可以因為很多理由捨棄自己與胭凝,其中甚至包括了「訓練你們成才」這樣的怪異道理。

  發生在別人身上的時候,這件事情可以一笑應對,但實際發生在自己身上,公瑾就怎麼也笑不出來,尤其是當他發現宿老堂把自己手邊的資源全部切斷,其中某些甚至是要師父親自下令才能變更的項目,他就明白陸游到底做出了怎樣的表態。

  ……又或許,真如宿老堂所言,所謂的閉關,一開始就只是一個謊言,用意只是為了讓自己與胭凝遲遲沒有發現斷絕聯絡的狀態。

  「公瑾,你有什麼好怕的嗎?事情都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放膽和他們拼過就是,有什麼好在意的。」

  「你說得倒是輕鬆,胭凝你難道不知道白鹿洞的實力有多強大,尤其是師父,我們和他們正面為敵,根本不可能會獲勝的。」

  「白鹿洞是很可怕沒錯,但是對我來說就沒有差別,因為我早就決定和他們分道揚鑣,正式叛變了!」

  胭凝說得滿不在乎,反而讓公瑾吃了一驚,但轉念一想,胭凝與自己不同,或許在雪山頂上的那一天,她就已經做好了決定,現在自然沒有任何心理負擔。

  反倒是自己,現在仍顧慮良多,明知道自己已經成為師門所利用並拋棄的一枚棋子,卻還是下不了最後的決定。真是可惡,難道自己就是這麼懦弱的一個人嗎?

  「不,公瑾,你只是太過理智,太瞭解白鹿洞的恐怖而已,一個太過理智的人,有時候反而很難因為衝動去下決定。我只是個剩一條賤命的爛女人,什麼時候累了死在路邊,都無所謂,但是你不一樣,你還有很美好的人生……如果你願意去開始的話,所以你才會這麼猶豫。」

  胭凝笑道:「可是,我的朋友,我還是要勸告你,人生中有很多的抉擇,有些抉擇你可以逃避,有些抉擇不必那麼急著作,但還有一些……不管你是否願意,你早晚得要做的。」

  公瑾沒有回答。有些事情不用形諸言語,直接做就夠了,假使自己不願意讓現在的情形繼續下去,那麼這個世界就需要一些改變。

  而公瑾的行動速度之快,委實讓胭凝咋舌。就在隔日的作戰會議上,公瑾一反平時低調的作風,主動提出自己的戰術構想,並且強勢主導整個會議的進行。

  在白鹿洞執行與策劃改朝換代工作數百年,公瑾本就是極其具有領袖氣派的英才,當他認真起來,全力以赴,指點江山時候所迸發的領導鋒芒,幾乎讓人忘記了小喬這名真正領袖的存在。

  小喬察覺了這一點,察覺到這個深受自己信賴的男人似乎有點不一樣了,但是基於那份信任,她沒有多加干涉,讓公瑾一切放手而為,不用忌憚些什麼。

  儘管沒法獲得最新情報,但是以公瑾對白鹿洞情形瞭解之深,他所想出的策略只能用辛辣來形容。

TOP

銀杏之卷·中卷 第六章 過去


  「周公瑾不足為懼,我們真正的敵人是白鹿洞。以我們現在的實力,當陸游、宿老堂、白鹿洞、艾爾鐵諾四者合一的時候,我們可以說是一點機會都沒有,可是,這四者之間並非沒有空隙,至於怎麼利用這些空隙,那就是我們要做的事。」

  公瑾在會議上提出這個主張,而之後的戰術也就是以此為中心進行。他身體力行的勇猛態度,一改叛軍成員之前對他的斯文印象,每場戰鬥,公瑾搶在小喬的前頭,和胭凝一起衝入敵陣,高度默契的最佳聯手,把敵軍殺得人仰馬翻,多數時候,小喬甚至沒有出手機會。

  自從知道小喬身體的狀況後,公瑾就開始接下她的工作。不管在旁人眼中這是否是種奪權行為,他只想減少小喬所受到的傷害,少使用一次三神器,少一分痛楚的微笑。

  公瑾所做的事情,也並不是只有衝鋒陷陣,過去在小喬的統帥下,這支叛軍幾乎所向無敵,連戰皆捷,可是當公瑾逐漸主導戰爭的策劃後,這種長勝不敗的情形就出現了改變。

  叛軍與艾爾鐵諾軍隊交戰的時候,變得有攻有守,有時候險中求勝,用奇謀詭道來獲取勝利;有時候該勝卻不勝,叛軍放棄唾手可得的勝利,在很詭異的情形下敗走,種種眼花撩亂的戰局,讓人看得不知道該怎麼解讀。

  「少年得志,多半會難以守成,因為過早的成功讓人得意忘形,沒有失敗的經驗,一敗之後反而再難爬起……這是你想要對大家說的事嗎?瑜兄?」

  不太懂公瑾這樣的戰法究竟是為什麼,某次與公瑾在晚上賞月觀星時,小喬這麼問著公瑾。

  「不,小喬你所說的是做人之道,而我只是在用兵。兵學,就是詐術,就像是在棋盤上下棋,你不能只看到棋子,也要看見整個棋盤。有時前進,有時退後,用你的棋子演著一幕一幕的戲,去迷惑你的敵人,讓他們做出你想要他們做的事。」

  「這些……我真的不太懂,我只會悶著頭往前衝,不知道該怎麼領兵作戰。」

  「別擔心,我很能幹的,你不擅長的工作就交給我,你也不需要衝鋒,只要騎馬待在前線,讓士兵們看得到就可以了,而我……會負責把這塊土地獻給你。」

  公瑾微笑著說話,但斯文的笑意中,卻滿溢著自負的銳氣。小喬不明白這份信心的源頭何在,可是看著這樣的公瑾,她覺得這男人不像是在打仗,反而像是在風之大陸的地圖上下著棋。

  ……但公瑾所下的每一步,都堪稱是惡魔的得意傑作。

  沒有多久,一些流言就流竄傳開,那些讓人聞之不快的傳聞,直指白鹿洞,說這古老門派一直在暗中進行陰謀,操縱著風之大陸上的幾場悲慘戰爭,其中也包括資助現在的鬼夷叛軍。

  種種傳言,本來應該止於智者,但是當這些傳言因為一些證據而大幅增添真實性,某些有心份子又利用情報管道廣為傳播後,傳聞就如同野火燎原,一發不可收拾,因為不管艾爾鐵諾的百姓再怎麼將白鹿洞奉為神明,他們仍是對「醜聞」、「真相」這些字眼抱持好奇心。

  要挑撥白鹿洞對艾爾鐵諾的信任,並不容易,但顛倒過來就是另一種狀況,當各種被揭露的真相如燎原之火般延燒,許多正與叛軍作戰,被叛軍行動弄得一頭霧水的艾爾鐵諾軍官,就群情激憤,向長期以來推在他們背後的那隻手發出怒吼。

  被操縱的對象開始反彈,以白鹿洞盤根錯節的深厚實力,要從軍、政兩方面肅清這些反彈,本來不是什麼難事,但宿老堂此刻卻自顧不暇,忙於本身的激烈內鬥,無力處理外部紛爭。

  越大、越古老的組織,越是有著複雜的派系鬥爭,白鹿洞尤其是如此。不只宿老堂、陸游分別成為權力遊戲的兩大山頭,三大宿老本身也有鬥爭糾葛,儘管彼此都是千年同修,可是誰看誰都不順眼,再加上各自門下弟子的勢力消長,早在公瑾入白鹿洞門牆之前,他們就已經明爭暗鬥了數百年。

  艾爾鐵諾的高階軍官八成以上都出身白鹿洞,其中不少都與三大宿老的門下勢力相關。公瑾很清楚這一點,不僅知道哪個人是哪個派系,更知道他心裡的真正主人是誰,而利用這些矛盾,他讓叛軍做著種種不同的攻擊,製造假象,故意放棄一些勝利、故意讓某些部隊在友軍全滅的時候能夠完好撤退。

  不一樣的結果與待遇,讓人們很自然地起了疑心,再配上種種傳言入耳,人們開始懷疑是否有同伴與叛軍勾結。猜忌、懷疑、謊言、憤怒,在艾爾鐵諾與白鹿洞之間頻繁冒出,當這兩大團體因此生出嫌隙時,他們內部又有更細、更密的問題發生。

  三名宿老確實都有著年長者的智慧,看得出是有人在散佈謠言,但就算知道這些也沒用,他們已經猜忌彼此數百年,那些謠言的一字一句,其實只是把他們心裡的話訴諸言語,挑起他們的憤恨與不平,明知道這是敵人的計策,卻漸漸被心裡的黑暗慾望所吸引。

  「其實要挑撥三大宿老並不難。他們的慾望更在理智之上,只要讓他們相信,可以在掃除對手的時候,連帶把我們也輕易幹掉,他們就會照我們的期望來做事。」

  「哦,公瑾,我的朋友,你真是一頭人面獸心的狡猾東西,如果有一天我要與你為敵,我一定寧願去吃大便。」

  「……謝謝誇獎。」

  兩個月一轉眼就過去,透過這兩個月內的戰鬥,叛軍成員明顯感覺到,艾爾鐵諾的正規軍仍是很強,但是士兵的鬥志與戰意卻遠遠不如之前,部隊之間的配合也更形疏離,更是有隙可趁。

  「別搶著攻擊,別理那些機會,我們還需要再等待。」

  公瑾讓士兵們耐心等待,而他們所等待的東西,在下個月初爆發。三宿老的相互猜忌與鬥爭,從白鹿洞延燒到艾爾鐵諾的最前線,形諸表面,在某一次言語衝突摩擦走火後,艾爾鐵諾的前線軍隊爆發內戰,並且在短短十五天之內,把這衝突蔓延到全國。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我們的軍隊自己打起來了?」

  所有艾爾鐵諾的士兵,都有著同樣的困惑,而叛軍中的士兵,困惑一點也不少於他們,驚奇不解地看著艾爾鐵諾陷入一片烽火干戈,各地統軍將帥隨著本身的立場、慾望而出兵攻擊,明明知道叛軍大敵在旁虎視眈眈,但他們仍舊放不下手中的刀劍,執意要與掛著同樣旗幟的敵人分個你死我活。

  「這些人類……真是不知所謂。」

  叛軍中的獸人與鬼夷人,多數都有這樣的感覺,想不到預期中的艱苦戰鬥,居然急轉直下,變成這個樣子。如果所有敵人都內亂起來,這場戰爭看來不會持續太久,或許再過一年半載,叛軍就可以攻上中都,真正揚眉吐氣了。

  比原先預期更早五年完成理想,叛軍上下都為此而歡欣鼓舞,群情亢奮,而每個人都不會忘記,會出現這種大好局面究竟是誰的功勞,從艾爾鐵諾軍爆發激烈內戰的那天起,每個人看公瑾的眼光都不同了。

  「單單憑我們的力量,要擊潰艾爾鐵諾,需耗窮年累月之功,但是時間拉得太長,我們這邊的風險會大大提升,目前我們的糧草設備俱是由白家所資助,但白軍皇為人並不可信,如果消息曝光,白字世家要付上提早與白鹿洞敵對的代價,他肯定會立刻捨棄我們。」

  公瑾道:「所以,我使用現在的做法,只有激烈內亂才能在短時間內覆亡一個大國。當人們因為慾望而狂舞,他們就不能合作,不能控制自己去做一些正確的事,甚至為了打倒新的敵人,他們會試圖拉起往日敵人的手。」

  一堆書信平攤在公瑾的桌上,這些都是近幾日陸續收到的東西,來自混戰中的各個艾爾鐵諾軍團之長,內容全是向鬼夷叛軍表示友好,希望雙方能夠合作,聯手問鼎天下。

  「可供選擇的有這麼多,這些人的忠誠心並不可信,假使真的與他們聯手,在掃平所有敵人的慶功宴上,他們一定會偷捅一匕首過來,不過,我們也只要在那之前先下手就可以了,並沒有什麼好畏懼的。」

  公瑾淡淡說話,面上一派淡然,全然看不出剛剛結束長途跋涉的疲倦,幾天前他和小喬趕到艾爾鐵諾邊境,與青樓聯盟的密使洽談。白鹿洞切斷公瑾一切資訊後,為了獲得最新的情報,他決定和自由都市的神秘組織聯手,由白字世家幫忙牽線,雙方秘密會談,約好以後購買情報的管道。

  「大軍未發,糧粖先行,可是戰爭中有比糧草更重要的東西,那就是情報,青樓聯盟要價雖然是獅子大開口,但他們的情報素質很高,又快又準,這是我之所以願意與他們合作的理由。」

  「公瑾,你實在是很了不起啊……可是你做了那麼多事,有沒有察覺到你身邊的事啊?」

  胭凝的語氣中帶著一絲陰霾,似乎是在警告些什麼,察覺到這點不尋常的公瑾立刻從書信堆中抬起頭來。

  「怎麼了?胭凝,你看到什麼不對嗎?」

  「公瑾,你沖得太急了,這只怕不是小喬的本意吧?你有沒有留意到最近士兵們看你的眼神?」

  「……」

  「你不可能不知道吧?士兵們在怕你,公瑾,他們很怕你。你這段時間所用的戰術,全都是黑暗手段,挑撥離間、流言、暗殺,這些東西不只你的敵人畏懼,就連在你身邊看你做事的人也會怕,怕你有一天會把這種手段用在他們身上。士兵們不是草莽漢子,就是吃過人類詭計苦頭的鬼夷人,你那些謀略剛好是最能激起他們反感的做法。」

  胭凝道:「這樣的戰術,成效很快,可是後遺症也最大,我不知道你在急什麼,以你的智慧不可能不知道,當武將招致人們的畏懼,後果就是狡兔死、走狗烹,你該不會告訴我你想這樣吧?」

  這麼苦口婆心地勸說,實在是很不合胭凝的個性,但她確實注意到了這點危機。最近在軍營裡到處晃蕩,聽士兵們的談話、與軍官們聊天,胭凝很清楚地感覺到,一股針對周瑜的畏懼情緒,正迅速地在全軍中蔓延,人們雖然敬佩他的智略,但卻是敬而遠之,言談中很有一種忌憚與排斥的感覺。

  況且,公瑾最近為了行事方便,很多事情都不經小喬同意,逕自下令執行,看在旁人眼裡,自然就覺得他喧賓奪主,不把盟主放在眼裡,這在一個軍事組織裡絕對是大忌,胭凝覺得公瑾不可能沒想到這一點,然而,儘管友人的智略在己之上,自己卻常常搞不清楚他到底在想什麼。

  「胭凝……這個方法確實不好,但是,你覺得我們還有時間嗎?」

  公瑾並不想交代自己做事的理由,然而,現在已經沒剩下什麼時間,在該發生的事情發生之前,必須要有一個真正瞭解自己為何這麼做的人。

  小喬身體的問題,不可以給胭凝知道。所以公瑾告訴胭凝的,是一個同樣不能讓小喬知道的理由。

  「我們現在所做的事情,慢慢把宿老堂和師父逼上了一個極限,當他們忍無可忍,就會主動對我們做出反擊,而他們的第一個反擊……就是對外宣佈我的身份。」

  公瑾苦笑著說話,聽到這句話的胭凝,稍稍呆了一下,頓時明白公瑾在擔心什麼,而看著友人憂慮的眼神,胭凝更曉得自己的猜測沒錯,事情的嚴重性恐怕更在想像之上。

  「哦……可是,那又怎麼樣呢?不過就是說你以前是白鹿洞弟子嘛,有什麼大不了的?我不也當過白鹿洞弟子嗎?還是陸游老頭的徒弟呢!這有什麼關係?」

  胭凝站了起來,動作有點誇張地大笑說話,盡力表現出一副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模樣,試圖藉此揮去友人的憂慮,也稍解自己的不安。可是,公瑾的眼神,卻像是看穿了她想隱藏的東西,一種越來越沉重的感覺,讓她漸漸難以維持習以為常的笑意滿面,自從母親亡故後就不曾浮現的悲傷,開始慢慢地啃噬著胭凝的心。

  「真的沒有關係啊!只要你像我一樣,公開坦承自己的身份,宣告你從今日起叛離白鹿洞,成為這聯軍的一份子,他們……他們一定會像接受我那樣接受你的,這根本就是小事一件,你不需要擔心啊……」

  當公瑾苦笑著搖搖頭,胭凝覺得自己的心筆直沉下去,聲音由顫抖而漸趨哽咽。

  公瑾和自己不一樣,在成為叛軍的一份子之前,他已經積下了太多的血債,殺了太多鬼夷人與獸人,尤其是景陽崗一戰,他不僅斬殺前任族主,還把所有鬼夷俘虜全數屠殺,一個不留,這讓他成為全天下鬼夷人的公敵,自己在叛軍中有這麼高的地位,正與當初「重傷」周公瑾一事有關。

  所以,即使公瑾現在公開身份,表示悔悟,叛軍也不可能接受他,無數怒擁而上的復仇者,會要求他為過往的殺戮血債血償,瞬間就把他撕成碎片,連小喬都無法阻止。

  「你不用擔心有人敢動你,我可以替你先把他們都幹掉,不管是一千個、一萬個,我不會讓你有事的,你……還有小喬,我都會努力保護到,絕不會讓你們受到傷害……」

  「胭凝,沒用的,他們接受你的主要理由,是因為你的血統,因為你是他們自己人,所以他們才能夠無視過往。而那正是我最厭惡的東西,我恨鬼夷人,小喬的理想並不能打動我什麼,就算是要死,我也不想與鬼夷人有什麼友好關係。」

  公瑾低聲道:「所以,胭凝你能幫我做的事情就只有一個,如果你把我和小喬看得很重要,那麼我走後請幫我守護小喬。等我把這裡的事情做完,白鹿洞公開我身份的時候,我會離開這裡,這段時間所有戰術造成的負面影響,責任由我承擔。討厭鬼只要一個就很夠了,你們可以在黑暗之後的光明世界建立理想國度,至於到時候軍中必然會出現的復仇聲浪……嗯,請做你們該做的事。」

  「公瑾!」

  公瑾搖手止住胭凝的話,請求道:「做你們該做的事,好嗎?你可以對外解釋,在白鹿洞時候你從沒見過我的真面目,因為我是一個不喜歡被女人看見臉的變態人妖,整天戴著面具,所以你在叛軍中認不出我來,而你重傷我的那件事,就當作是你中了我的詭計,人們都喜歡你,不會在意這種問題的。」

  「可是我在意!」

  不復平時的灑脫與典雅,胭凝說話已經帶著明顯的哭音,正因為對這個男人過於瞭解,她知道當他離開叛軍之後,驕傲的他絕不會找地方躲起來,為了仍在叛軍中的自己與小喬,他會持續設法對抗白鹿洞,甚至很有可能利用他對白鹿洞的瞭解,刺殺陸游……這實在是一條生存機率極低的必死之路。

  「公瑾,我們不是好搭檔嗎?過去幾百年,我們的默契那麼好,聯手從來沒有失敗過,現在你這樣丟下我一個,算、算什麼嘛?你人其實不錯,長得又很帥,沒有理由離開這裡的,要走也該是我離開,我……」

  察覺到自己開始語無倫次,胭凝頹然坐倒地上,無助地用手掩著臉,任自己的淚水開始橫流。

  攔阻不住,這個男人眼看就要離開了,這一走,很可能便是永別,自己會永遠失去這個朋友、這段友情。為何自己的生命中總是留不下任何東西?所有美好的、想珍惜的東西,都在接近的時候破滅消失,難道自己真的是一個不祥之女?

  「胭凝,不要想太多,也別妄自菲薄。其實你是一個很棒的女人,人長得漂亮,身材好又性感,腦袋很聰明,做事又很有趣,特別是那頭長髮,飄來飄去的樣子,每次都讓人很想要摸一把……雖然你脾氣實在有夠怪,又是個接吻女色魔,不過我沒見過比你更好的女人了,以前我就常常想,下輩子如果有機會,我應該要向你求婚才對的。」

  公瑾是個很會使用語言的人,他最後那一句話,充滿震撼力,讓本來垂首黯然的胭凝一下子抬起頭來,一雙漂亮的水燦鳳目中,掛滿驚愕之情;嬌艷的紅唇半張,似怒似驚地看著眼前的男人。

  「……不過,這輩子,你值得一個更好的男人。」

  在這秘密會談的隔日,事情並沒有什麼改變,曾經談過一些秘密的兩個人,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繼續作著自己的事。

  公瑾和胭凝是很好的搭檔,過去長時間的聯手,只要兩個人一起行動,他們就從不曾失手,無論是什麼樣的困難工作,或明或暗,他們都能妥善完成。然而,這並不代表他們不曾想過失敗。

  早在兩人合作的那一天,他們就有過共識,當從事黑暗工作遇到危險,不可挽救時,其中一方必須對另一方視若無睹,決不連累同伴。這個共識曾多次救他們避免全滅危機,而現在,公瑾也是這麼要求胭凝,對不能挽救的事情放手。

  至於公瑾所等待的東西,就在兩人談話後的第三天發生。更激烈的內戰爆發,但這次不是發生在最前線,而是發生在白鹿洞,三名宿老在情勢的快速演變下,無法再保持深沉與冷靜,正式翻臉動手。

  以過去宿老為主的弟子群,攻擊了未來宿老的一派,燒燬房舍,殺傷了許多弟子,而未來與現在兩名宿老聯手起來,要求過去宿老為此付出代價,過去七百年間奇異的平衡狀態被打破,三方各自召集弟子,進行慘烈的戰鬥,前後歷時三天半,過去宿老的弟子群被消滅殆盡,他本人則在少數弟子的捨命掩護下,逃離了白鹿洞。

  內亂在白鹿洞的傳承歷史上,並不是第一次發生,但是鬧到這種藏不住消息的程度,卻是前所未見的嚴重,當這情報傳至外界,人們才知道這把戰亂之火已經到了一個不能被壓抑的程度。

  「情形對我軍有利,根據青樓聯盟昨晚傳來的緊急情報,過去宿老預備來收編這一帶的軍權,先消滅我們,再回去反攻白鹿洞,而這也正是我們的機會。」

  公瑾道:「後天他會經過地圖上的這個山谷,我們就在這裡伏擊他,讓不幸的過去……成為過去!」

  早就在絞緊神經等待機會,公瑾絕不放過各個擊破的良機,迅速調兵遣將,預備做出伏擊。

  有人提出質疑,如果之前的離間計能夠成功,讓過去宿老掌兵後反攻白鹿洞,鬥個兩敗俱傷,這樣不是比較好嗎?對於這話,公瑾很不客氣地斥責回去。

  在派系鬥爭中失敗的過去宿老,現在急需要一個重建威信的象徵,如果他不迅速重立威信,哪有人會願意繼續跟著失敗者走?而在三大宿老中,過去宿老恰好是武功最高、最厭惡鬼夷族的人,所以在情在理,都必須要趁他尚未與大批軍隊會合之前,將他解決。

  這個判斷沒有人反對,眾將官服從公瑾的領導,一一離去進行任務,只剩下心中不安的胭凝,與公瑾談話。

  「過去宿老他……」

  「我明白,這一戰來得有點早,而且對手很不恰當,我本來以為會是未來宿老被逐出,過去宿老實在不是個好對手。」

  公瑾向來自負武功了得,但卻從不自認無敵,深知世上還有些高手武功勝過自己。除了那些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天位武者,三大宿老就是地界中最棘手的敵人,而過去宿老恰好又是三宿老中最強的一個。

  「戰鬥進行的時候,我們兩個人負責殺掉過去,小喬率領其他高手肅清他的弟子,並且防止白鹿洞方面出現什麼援軍,干擾此戰。」

  「讓小喬帶嘍囉去打嘍囉?你會不會太浪費了?如果小喬與我們聯手,三大神器的威力會讓勝算提高很多。」

  「不,單憑我一個人,是沒有把握戰勝過去,但是和胭凝你聯手,我們的勝算已在五五波上下,不必讓小喬參戰。」

  用眼神拒絕了讓小喬參戰的提案,公瑾冷笑道:「如果是要玩陰謀詭計,三大宿老比我們這些年輕人強,但如果是要比戰場上的毒辣陰險,我實在不覺得我們會輸給他們。」

  胭凝並不反對這個提案,而她與公瑾的配合,也就在隔日進行。當埋伏在兩側山谷的眾人,看著那一行垂頭喪氣的隊伍慢慢走近,幾乎要從肚裡笑出來,只有公瑾與胭凝知道事情並不容易。

  戰鬥很快爆發,眾人遠射程的強弩武器,化作滿天箭雨,落在敵人的頭上,造成不少死傷。以過去宿老的武功,本可察覺到山谷內的殺氣與埋伏,但公瑾與胭凝的計算準確,在他察覺到不對,還來不及有所動作之前,他們兩人已經閃電衝出,先行一步攻擊過去宿老。

  這場戰鬥的勝負,不是取決於嘍囉剩下的多寡,所以過去宿老回應了兩名陸游弟子的挑釁,三人且戰且走,迅速離開主戰場,到不會波及旁人的地方死戰。

  過去宿老的武功之強,更在想像之上。一千多年的內力修為,精通白鹿洞三十六絕技的九成,這名錦袍老人的厲害,讓公瑾幾乎相信對方已經突破地界,胭凝的五嶽神雷與他硬碰,本應無堅不摧的掌力,完全發揮不出效果,被他同樣一式五嶽神雷反震,腕骨險些當場斷裂。

  不過,交手數回合後,公瑾和胭凝漸漸察覺到一些古怪,最後得到了結論,那就是在之前白鹿洞的激烈內戰中,這名老者已經受傷,如今實力已有減退,並且不耐久戰。

  察覺到這一點,公瑾和胭凝發揮著無聲的默契,一人以快捷身法游鬥,一人則是強行承受過去宿老的無儔掌勁,盡可能讓他多耗力氣。

  雙方都心有所忌,不願意戰鬥拖得太久,當胭凝還有幾分遲疑,忌憚著搶攻的危險性,公瑾卻已經撲衝上去,不避不閃,純以自己的護身真氣硬挨了一記「兩儀翻天震」,左側肋骨立刻斷裂,傷及內臟的結果,大口鮮血狂噴了出去。

  過去宿老狂妄地大笑,既然公瑾全力運護身勁保命,這一口血與隨後的一擊,又還能有多少力道?

  這個狂妄的念頭,在鮮血噴灑在面上,劇烈灼痛感焚燒面門時,讓過去宿老明白自己錯得有多厲害,他作夢都想不到,這個陸游的得意弟子,居然比被稱為「魔狼」的陶賤更狠更凶,竟在動手的時候自行服毒,一口血噴出,來自大雪山的奇毒讓他面門瞬間燒了起來。

  跟著的那一擊也不尋常,拳頭上是沒剩下多少力量,可是當拳頭逼近面門,一指陡然彈出,拇指上不知何時戴上的鋒銳暗器,配合三十六絕技之一的金剛指雷,一下子刺進過去宿老的眼窩,插瞎了他的左眼。

  被奪目之痛激發潛力,過去宿老狂吼著還擊,一掌幾乎打塌了公瑾的胸膛,讓他像是斷線風箏般遠遠地滾飛出去,可是就在他進一步追擊前,後頭風聲響起,過去宿老急忙回身,一掌全力轟出。

  瞎眼的流血,影響了他的視線,當他看見砸下來的東西,是一塊成人高的巨厚大石時,已經晚了一步,掌力雖然將大石擊得四分五裂,但卻被胭凝欺近到背後,趁著他真氣衰弱的瞬間,五嶽神雷粉碎了他的背脊。

  狂吼出聲,過去宿老鼓盡殘餘力道的一腿,讓胭凝小腹重創,跌飛出去,可是公瑾卻沒有放過機會,重傷的他無視痛楚、無視胭凝的危險,在過去宿老踢腿的同時,也將匕首送入了他的小腹,橫切斬破內臟,讓這頭猛獅般的強橫老人嚎叫著,重重倒了下去。

  「……你、你們兩個……好卑鄙……用這等手段……」

  「謬讚了,宿老大人似乎不曾想過,過去三位在我們武功未成時,派我們去做一些必死的任務,我們兩名小輩是如何存活下來的?人從磨練中學到東西,今日我們十分慶幸有機會活用那些知識,多謝三位宿老的苦心栽培了。」

  記取敵人臨死反撲的教訓,胭凝並沒有走得太近,遠遠地鼓勁甩出一塊大石,不啻重杵巨柱的一擊,打碎了敵人的腦袋,把這數百年來壓迫自己的可惡傢伙做個了結。

  心頭彷彿放下一塊大石,胭凝這時才想到公瑾,也才發現他已經倒地昏迷不醒,身旁全是鮮血。

  當晚,為了急救,小喬在公瑾房裡忙了一整夜;對醫術並不熟悉的胭凝識趣地離開,也不管他們兩人到底在房裡做了些什麼。

  隔天早上,當白鹿洞把周公瑾元帥潛入敵陣破壞,化名周瑜的消息,故作不經意地傳出,得知此事的一眾叛軍將領協同胭凝,一起破門而入,屋內只剩下一張染滿鮮血的床,還有一扇開了整夜的搖晃窗戶。

  ……人,已經不見。





銀杏之卷·中卷 第七章 引蛇出洞


  艾爾鐵諾歷四一九年十二月艾爾鐵諾南方桂江流域

  由白鹿洞所洩漏的那個消息,真是轟動了整個風之大陸:陸游最器重的二弟子周公瑾,受恩師的命令,秘密改名換姓,進入鬼夷叛軍中潛伏工作,探查機密。

  白鹿洞尚存的兩名宿老並不是傻瓜,如果他們直接公佈公瑾的身份,可能會反逼公瑾投靠鬼夷叛軍,而叛軍也輕易接受他,但是以「機密外洩」途徑流出的消息,就完全是另一種情形。

  最近白鹿洞的負面消息不斷,無論是門下弟子或是帝國百姓,都對連續的權力爭奪風波大皺眉頭,所以必須在這時候釋放出一些消息,讓帝國百姓知道白鹿洞做了些什麼,重新贏回他們的尊敬與信任。

  再者,洩漏這個消息,可以讓周公瑾一下子就被憤怒的鬼夷人所包圍,不費吹灰之力便殺人滅口。這個人長年追隨陸游辦事,知道的秘密實在太多,如果有意用這些秘密打擊白鹿洞,後果實在嚴重,事實上,由於他挑撥衝突的手段,白鹿洞這幾個月已被搞得天翻地覆,元氣大傷。

  本來這個借刀殺人的手段早就該用,但為了兩個理由而先按下。第一個,是三大宿老對於周公瑾所知道的秘密,確實心有忌憚,不願太過逼虎跳牆;第二個理由,是在三大宿老翻臉動手後,現在、未來兩宿老希望利用公瑾,剷除逃逸中的過去宿老。

  宿老堂的算盤打得梆梆響,當過去宿老戰死沙場的消息傳來,剩下的兩大宿老立刻為死去的同僚表示哀悼,並且再無猶豫地把公瑾的身份洩漏出去。

  只是,他們料不到公瑾比他們預期中的更聰明,沒等消息傳到鬼夷軍中,就先行逃跑離去,之後不管是白鹿洞或鬼夷叛軍,都找不到他的行蹤。

  當然,宿老堂的計策並非沒有得到回應,被這消息所震驚的並不只是帝國將士,也遍及鬼夷叛軍全體,只不過前者是歡欣鼓舞,高贊英雄,後者卻是憤怒怨恨,誓要將叛徒找到處死。

  原本公瑾能以周瑜之名,在鬼夷軍中受到人們敬重,變成聯盟草創時候的重要人物,主要就是因為景陽崗一戰,他從艾爾鐵諾軍的手中,救出了大批的鬼夷族人。但若這只是一場假戲,救出鬼夷族的英雄,其實就是造成景陽崗慘劇的劊子手,那麼本來的尊敬就會化成熊熊怒火。

  在找不到公瑾的行蹤下,他的一群手下首當其衝,成為人們發洩怒氣的對象。急忙趕去的小喬與胭凝遲到一步,幻影旅團的馬賊群已經死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沒有一個不帶傷,鮮血淋漓地在人群中苦撐著。

  「這些人都是無辜的,白鹿洞有什麼奸計,他們根本不會知道,在某個方面來說,他們和我們一樣都是受騙者啊!」

  小喬這樣大聲主張著,但縱然是以她的威望,也無法挽救這些人的命運,經過一番轉折,剩餘的幻影旅團成員詛咒著聯軍與周瑜,拖著傷疲的身體,被放逐出去。

  對於無辜的人遭受傷害,小喬深感難過,但是情勢比人強,憤怒欲狂的人們需要宣洩對象,如果有人這時候站在他們的面前,哪怕這人是他們平時所愛戴的真命天子,他們都會把那個人撕成碎片。

  得知周公瑾混入己方陣營後,所有人都像是被氣瘋了一樣,鬼夷人派出代表,要求小喬下達追殺命令。小喬很難說出拒絕言語,尤其是當他們哭訴著自己的父兄如何死在周公瑾手中,血海深仇,不共戴天時,小喬覺得自己完全沒有辦法去撫平他們的傷痛與仇恨。

  但在小喬稍感猶豫的時候,對公瑾的追殺令已經發佈出去,下達這指令的人是胭凝。在所有人眼中,被周公瑾利用與欺騙的胭凝,似乎氣得非常厲害,誓要把這個從前的同門師兄碎屍萬段,才能夠解除心頭之恨。

  這樣的反應,讓眾人非常安心,因為如果連胭凝也是奸細,這支聯軍中最重要的幾個人物,就沒有一個可以信任與支持了。

  「周公瑾那傢伙果然狡猾,居然用這方法擺我一道……哼哼,不過也難怪,他在白鹿洞的時候,就是一個不喜歡被女人看見臉的變態人妖,整天戴著面具,沒有人見過他真面目,真是卑鄙無恥,我絕不會讓這冷血奸賊活下去的,等我們攻下白鹿洞的時候,就把他剝皮處死,高掛起他骯髒的人頭!」

  在無數人群的簇擁中,胭凝義憤填膺地說話,憤憤不平地揮手,將旁邊一根碗口粗的旗竿攔腰打斷,聲勢驚人。

  圍在她身旁的人們,很喜歡這樣的表現,隨著她氣壯山河的長嘯而歡呼,把復仇心轉成熊熊鬥志,誓要毀滅奸詐狡猾的白鹿洞狗賊。

  小喬在旁看著這一切,儘管身旁的歡呼叫喊聲是那麼狂熱,但她心裡卻無法隨之振奮,反而異常地冰涼。

  當初自己離開麥第奇家,領導鬼夷人建軍戰鬥,是為了什麼呢?如果戰爭最終仍不可避免,那麼由自己來當領袖,就可以減少大多數的殺戮,還可以教育自己的士兵,讓他們別在戰爭的血腥中迷失,記得他們之所以挺身戰鬥的理想。

  之前,這個理想一直在實踐,自己避免空口說白話的弊端,用實際的生活讓士兵們明白,族群間的和諧可以帶來好處,當他們平心靜氣,放下仇恨與歧見,去握起過往敵人的手,彼此的生命可以更美好,世界可以更好。

  在花果山中的那段時間,自己幾乎相信這個理想成功了,但如今,看著數十萬軍民在城裡歡呼大叫,要求自己與胭凝帶領他們,血洗白鹿洞、殺光每一個人類狗賊、平反過去的屈辱,自己的心裡無法因為仍受到支持而快慰,只剩下濃烈的失落感與苦味。

  尤其是胭凝。雖然公瑾還在的時候,她都裝出一副與他不熟的樣子,可是在那次礦坑遇險,還有後頭很多次沙場爭戰中,小喬看得出在胭凝與公瑾之間,有種超越言語的深厚情誼,為了這份情義,他們甚至可以為對方犧牲生命。

  小喬曾經為這份情義深深感動,好希望自己也能夠擁有這樣的朋友,但是,現在的情形又是怎樣呢?如果連曾經那麼好的朋友,都可以恨得這麼咬牙切齒,不取下對方人頭誓不罷休,那自己所做的這些努力,到底有什麼意義?到底是為了什麼?

  從鵬奮坡大會後,連續發生了很多事,小喬從來都不覺得累,可是她現在卻感到疲憊,好像有生以來從沒有那麼累過。

  「盟主,你臉色好差,最近太累了嗎?你該多休息才好啊!」

  當眾人全都離開,胭凝到了小喬的身邊,注意到小喬的氣色不好,擔憂地發出詢問。

  「胭凝,最近幾天我覺得……好累。」

  小喬輕聲說著,而胭凝直視著她的眼睛,目光深邃得像是能夠看透一切,好半晌才開聲說話。

  「別想太多,這時候想太多沒有好處,身為領導人,你只要直視前方就可以了。」

  小喬搖搖頭,道:「但你知道我從來就不是那種不用腦的人。白鹿洞說瑜兄是潛入我們這邊的奸細,可是我無法相信。他怎麼會是奸細呢?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為我們所做的東西、所冒死立下的功績,比任何人都多;在每個可以傷害到我們的機會裡,他都選擇守護我們,即使他就是周公瑾,難道他做過的這些還不夠嗎?」

  「夠與不夠,不是我們一句話說了就算的。世上有那麼多的人,不是每個人都有你這樣的心胸,你把幸福帶給人們,但即使是你,也沒有剝奪他們去恨人的權力。要不去憎恨人,遠比要去愛人更難,這些人就是靠著恨意活過大半輩子,如果你把這點奪走,他們要怎麼面對過往的人生?」

  胭凝盡可能平和地說話,委婉地使用詞句,不想讓話意中的冰冷傷到人。

  「盟主你希望所有人都能和平相處,但水與火是不可能放在同一個碗裡,如果放開一個人的手,能夠讓大多數的人都握起手來,那就是領導人所該做的事,所以,公瑾他應該要離開,如果他不走的話,盟主你又該到哪裡去呢?」

  簡單的話語,卻已經有了很明確的暗示,讓小喬知道,胭凝絕不是如她宣稱的那樣「不知情」,公瑾在離開之前,肯定與她有過某種程度的默契。

  假如公瑾不離開,那麼鬼夷族的激烈反彈,會讓小喬難以處斷,所以他那一晚非走不可。但是知道這一點,並沒有讓小喬好過多少,因為她沒有能夠守護該守護的人,甚至連他到底去了哪裡都不知道。

  「瑜兄……他現在到底去哪兒了呢?」

  ※※※

  依照一般猜想,完成任務的周公瑾肯定是回到白鹿洞,這個猜測與事實相距並不遠,公瑾在離開叛軍後,確實朝著白鹿洞而去,中途稍作停留,因為他的傷勢難以再拖下去。

  在一處隱密地點短暫停留,把胸口的重傷稍作調理,公瑾自己也沒有想到,重傷的他會傷發病倒,整整花了七天時間,才再次回復行動力,重新朝著白鹿洞而去。

  這七天時間的療傷非常幸運,儘管藏在一處地窖中的他,沒糧食也沒藥物,但是在地窖裡頭藏匿七天,與外隔絕,卻讓他因此避過了白鹿洞、鬼夷叛軍兩方的明暗搜索網,沒有招致殺身之禍。

  重回白鹿洞,為的當然不是投誠,說是自投羅網還比較像,但公瑾覺得自己有必要去看一次,親自確認一次師父的態度。

  陸游與三宿老並不是同級數的對手,如果敵人只限於三宿老,小喬可以率軍逐步取勝,但假若真要面對陸游,不管現在贏得多少的勝利,最後仍會一次輸掉,所以陸游的態度,會決定這場戰爭的結局。

  天位力量,是凡人絕對無法匹敵的滅絕殺傷力。小喬憑著三神器,固然可以將本身力量十倍、百倍地增強,但能否與天位力量抗衡,實屬未定之數,照公瑾看來,簡直就是九死一生,因此,能夠避免交戰,這才是上策。

  公瑾並不期望能夠說服師父,當陸游已經有所決定,要改變並不容易,他所想爭取的,是賭一賭陸游是否看重此事,假若對陸游而言,由誰成為艾爾鐵諾之主並不重要,那麼或許有機會讓陸游改變立場。

  要是計劃並不成功,那麼至少也探查一下白鹿洞目前的動向。青樓聯盟的探查能力雖是舉世無雙,但有些深度情報,公瑾自信只有自己能夠查得出來。

  這個大膽的計劃,在實行的第一步就遇到阻礙,而且還是個致命的阻礙。趁著夜晚的掩護,公瑾試圖無聲無息地回到白鹿洞,可是就在大門口半里外的五松崗上,一道彷彿已在那裡待了許久的黑影,阻擋住公瑾的去路。

  彼此相距數百尺之遙,但這樣的距離卻無法讓公瑾感到絲毫安全,雖然那道身影幾乎與周圍的黑暗融成一體,無法看得很清楚,可是從那股內蘊而凜冽的劍氣,純正的白鹿洞武學氣勢,公瑾知道是誰站在那裡。

  「師父……」

  公瑾沒法形容自己的驚愕感覺,自從自己入門以來,除了那一次因為後備身體的問題,師父曾經親自出關處理外,數百年來他絕不離開後山冰窟一步。可是,現在他卻為了自己而出關,就在這裡等候自己。

  無謂的話已經不用多說,單單是站在那裡,迫發著一身濤天劍氣,公瑾已經讀懂了師父想要對自己說的話,而接下來唯一要做的事,就是全力保住自己的性命。

  一道雪亮劍光,劃破深沉的黑暗,化作力重千鈞的流星,朝公瑾轟擊過去。這不屬於三十六絕技的浩然一劍,在公瑾眼前迅速綻亮鋒芒;生與死,在短短瞬間內於身邊交會,公瑾腦裡頓時一片空白,唯一剩下來的念頭,就是奮力掙扎那一線生機。

  連公瑾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麼從那道劍氣下逃生出來的,仍未脫離地界的自己,究竟怎麼接下天位武者的一劍?或許,這只能說是火場中的怪力。

  總之,當公瑾再度因為痛楚而恢復意識,發現自己已經飛出老遠,撞凹在數百尺外一塊四分五裂的大石上,眼前一堆毀壞傾倒的房舍與人命死傷,正是自己一路撞跌過來的血路痕跡。

  (我……還活著……)

  手腳被無數細小石屑刺入,流血流得失去感覺,背後則是痛得要命,好像連脊椎都在這一撞當中折斷,但是痛歸痛,自己還能呼吸,自己還有意識,這就證明生命仍屬於自己,師父那一劍並沒有將它奪走。

  能夠倖存下來,公瑾更不遲疑,馬上縱身飛逃,全速離開此地。鬧出了這麼大的騷動,就算師父不再出手追殺,其餘白鹿洞子弟也會被驚動,以自己的重傷狀態,甚至不必兩大宿老那級數的高手出馬,隨便幾個白鹿洞弟子就能置自己死命。

  一半運氣、一半實力,公瑾成功逃離了白鹿洞,覓地療傷。白鹿洞方面並沒有明白交代這次的事件,只是對外宣稱有鬼夷叛軍的高手前來行刺,被白鹿洞擊退,現在正全力搜捕殘餘份子。

  這個說法並不難瞭解,因為白鹿洞不能直接公開公瑾的身份,也不能說是陸游親自出手應付,以免抬高叛軍的身價與氣勢,所以這個說法相當中規中矩,公瑾並不奇怪,真正令他感到不解的是,在那威力無雙的斬天一劍中,他感覺到內蘊深藏的殺意,師父雖然沒有全力以赴,但也沒有手下留情,是真的想以天位力量致己死命。

  如果說師父把自己和胭凝逐出的用意,是為了鍛煉人才,那麼似乎沒理由出手殺掉自己!

  公瑾這麼想著,卻又開始苦笑。就算師父沒有手下留情,那又能代表什麼呢?師父早就習慣用生死存亡來進行磨練,即使自己是他栽培數百年的弟子,但若沒資格接下他這試煉的一劍,那不如直接死了算,因為現在沒能力存活下來的弱者,將來也一定沒資格對付魔族入侵。

  「魔族……魔族……哪來那麼多的魔族?照這種方法練下去,沒等魔族來到人間界,我們就全部被殺光了……」

  拖著鮮血淋漓的身體,公瑾疲倦地歎息著。過去胭凝曾經說出類似的話,選擇忠於白鹿洞的自己並沒有十分在意,可是現在回想,卻覺得那些話委實再有道理不過。

  「可惡,為什麼每個人都只想著戰爭……如果多幾個像小喬一樣的人,世界就不會變成這樣了……魔族殘暴?被我們殺掉的人可比魔族殺的更多……」

  回憶起以前在白鹿洞做過的許多任務,公瑾更有著這樣的感覺,但現在不是空想過去的好時候,身上的傷已經不能再拖下去,必須找個地方養傷。

  在作戰中受重傷,必須找地方調養,這對公瑾而言,本該是習以為常的經驗,可是在他過去那麼多次的療傷經驗中,卻從沒有一次過得如此艱難,不但要養傷,更要設法躲避大批人馬的搜捕與追殺。

  之前的潛伏工作,每次受傷雖然也會被敵人搜捕,但公瑾總能躲入白鹿洞的勢力範圍或暗樁,不受打擾地安靜療養。但這次不行了,不僅鬼夷叛軍派出高手四面搜捕,過去白鹿洞的庇護所也不能再去,同時受到兩大勢力圍搜的結果,公瑾只感覺天下之大,竟似無處容身。

  被人搜索與追殺,是一種很難受的感覺,動輒如同驚弓之鳥,身旁所看到的每一個人,都像是針對自己而來的致命危機,只要說錯一句話、多做了某件事,就可能因此暴露行蹤,惹來殺機。

  就算有高強的武功,也要裝作武藝低微的樣子,避免引起旁人注意,否則大隊人馬一湧而上,螞蟻雄兵的威力,就算是猛獅也不敢輕攬其纓,更別說自己如今重傷在身,只要戰鬥時間長一點,光是傷口破裂就可以致命。

  幸好,公瑾從來就不是一個沒有危機意識的人,狡兔三窟的道理,他數百年前就已經知道,也早就付諸實現,預先在艾爾鐵諾境內留下幾個藏身所在。

  如果是由他親自準備這些地方,那麼被人循線追查到的可能性太高,見識過白鹿洞與青樓聯盟無孔不入的能力,公瑾絕不相信世上有真正的秘密,所以,他並不是建立自己的逃生所,而是以寄生的形式,藏在那些可靠的所在。

  養傷估計需要一個多月的時間,之前連續幾次都是強行壓下傷勢,搶著行動,現在這些累積的傷勢一次爆發,如果再用先前的方法去壓抑,事後縱然不死,也會失去一身武功,所以必須要靜下心來,先把傷勢養好。

  公瑾所挑選的藏身處,是中都城內的一處武館,那本是某個外國富商招攬門客、培養人才的地方,許多想要出頭的流浪劍客,都會投奔這樣的場所,希望有一天出人頭地。理所當然,武館內龍蛇混雜,來自各方的武者、劍士整天比鬥,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競誇武勇,這樣的混亂所在,卻是藏身的好地方。

  幕後資助這個武館的富商,據說是個定居在武煉的大商人,是以前大石國的後裔子孫,公瑾對這號人物並不熟悉,但如果遠在國外,就不會常常來武館巡視,可以少掉很多麻煩。而在武館內,可以聽到許多的傳聞與情報,除了鬼夷叛軍的消息,當然也有白鹿洞的相關情報。

  白鹿洞為了搜捕刺客,讓官兵配合,清查中都城內的每個地方,還貼出了高額的懸賞,著實鬧了好一陣子,但是因為只說要捉拿刺客,卻全然沒有刺客的相貌與姓名,結果為了領賞的官兵與獎金獵人,只有胡亂捕殺了一些城內的鬼夷人與其他種族,然後不了了之。

  時間一晃眼就是一個多月過去,公瑾的身體漸漸回復,只要一有空,他就思索自己在礦坑中遇險、面對師父絕命一劍時,爆發出來的力量,到底該如何引導出來。

  而在這段時間裡,鬼夷叛軍的進攻就緩慢得令人失望,雖然有多吞下一些版圖,可是在艾爾鐵諾軍的反攻下,雙方進行拉鋸戰,頻繁交換著手上的佔領區。

  整體來說,叛軍在各方面都還佔著上風,艾爾鐵諾軍因為內部的紛擾未息,在戰爭中只能被逼採取守勢,之所以讓叛軍無法順利擴張的理由,似乎來自叛軍內部,但那些理由是什麼,武館裡的所有人都說不出所以然來。

  公瑾確實感到擔心,在近日發生的幾場戰事中,他並沒有聽見小喬的名字,似乎她沒有再像之前那樣衝在最前頭,從這點來看,胭凝確實守住了承諾,把小喬掩護得很好,沒有讓她多受傷害,可是……心頭那種不祥的感覺總是難以抹去。

  「奇怪,鬼夷人裡頭的那個漂亮小妞呢?以前每場戰役都會聽到她的,最近怎麼都聽不到了?她沒有再出來作戰了嗎?好可惜啊,能死在這種美人手上,做鬼也值得啊!」

  說話的人,是武館裡頭一個無名的怪老頭。衣衫襤褸,個頭矮小,臉上的皺紋多得看不出年紀,像是一頭老猴子似的外形,看來彷彿風吹會倒;這所武館中人人配劍,他卻只掛著一柄破爛竹劍,當每個武者都努力讓自己看來龍精虎猛、氣蓋山河的時候,這個怪老頭就成了武館中的怪人,如果非要為他的「氣勢」找個形容,那就是一個掃地、倒垃圾的老頭。

  事實上,包括公瑾在內,許多初次到武館投奔的劍客,都把這怪老頭當成是普通傭人,請他進來處理自己房中的雜物。

  怪老頭之所以古怪,不是因為他像只醜老猴似的滑稽外形,而是因為他的特殊性向。武館中的所有人都相信,怪老頭過去吃過女人的大虧,所以變得瘋瘋癲癲,常常在一些練武的劍客旁邊晃蕩,毫不避嫌地看著人家練劍,然後胡說些什麼肌肉好壯,筋骨不錯,願不願意和他回家接受調教,保證每天快活得像是上天堂等等的話語。

  這些話,聽起來像是男人在酒館、妓寨中的醉語,武館中的眾人都猜測他過去在煙花之地被壞女人騙過,不再信任女性,所以才來找男人。多數人看到他走近,都是明顯露出嫌惡表情,只有少數喜歡聽他說話,或是喝他自釀的「猴兒酒」的人,才會與他結交。

  公瑾對美酒不感興趣,但卻願意聆聽怪老頭說話,這是他一個月來苦悶生活的最大娛樂。起初,他並不是那麼願意接近這個醜怪的矮小老人,外表原因倒是其次,主要是因為最近連續和宿老堂為敵,受夠了三大宿老的陰險奸詐,搞到一看見老人就頭痛欲裂。

  更何況,怪老頭的瘋言瘋語委實讓人難以忍受。就如同對其他人說的那樣,怪老頭也曾上下打量公瑾兩眼,跟著就目露奇光,說些什麼他胸膛很壯,肌肉結實,是難得的練武奇才,應該和他一起回家上天堂之類的話語。

  公瑾沒有理會,在叛軍中的那些日子,讓他稍微有了點幽默感,不然如果照以前的個性,不把這老頭變成十八段,那自己就不是周公瑾了。

  可是,怪老頭的瘋言瘋語引人注目,他一些清醒的言語卻沒人理會。公瑾偶爾與老人談話,論及目前艾爾鐵諾的戰爭情勢,他有些言語卻讓公瑾心驚膽跳。

  「……白鹿洞派公瑾小子進入叛軍,會只有探查情報嗎?老頭子拍胸保證,將來鬼夷人的失敗,全都要拜公瑾小子所賜。」

  「哦?可是近日來聽各方人馬的討論,公瑾將軍並沒有在叛軍內部造成什麼傷害,現在他已經離開,哪還能再做些什麼?難道老丈以為他還在叛軍內留下奸細嗎?」

  「嘿,善戰者無赫赫之功,奸細自然是有的,但以白鹿洞殺人不見血的手段,需要搞到用奸細這麼下流的程度嗎?他們最擅長的東西,就是讓人不攻自潰,公瑾小子雖然走了,他下的毒可在發作啊!」

  怪老頭向公瑾解釋,他一直在留意叛軍內部進行的改革,當別人只看見叛軍節節勝利的捷報時,他卻發現叛軍的內部改革出現了不穩因子。

  鬼夷人占叛軍份子的比例不少,足足有三分之一,但終究不如獸人與人類那麼多,可是由於盟主出身鬼夷族,鬼夷族又是受到迫害最深的一群,所以叛軍中很多措施,都給鬼夷族特殊好處,更因為要回應他們反抗迫害的呼聲,一再刻意提高鬼夷族的地位,這些現象在戰爭初期由於小喬的威望,還有叛軍全體對勝利的期待,並沒有什麼大礙,可是潛藏著的問題,早晚有發作出來的一天。

  「鬼夷族為什麼無法與人類和睦相處?這些歧視為什麼會發生?就是因為不公平。人類自以為高貴,歧視鬼夷人與獸人,所以今天才會招致反撲;鬼夷人現在喊著反抗迫害的口號,得勢之後卻加倍歧視人類,種族間的裂痕只會更深,這種心態,我姑且稱之為鬼夷沙文主義,在打天下的時期很有幫助,但是……不要說得天下之後,恐怕即使是現在,叛軍中也該有些問題浮上來了。」

  嘿嘿冷笑了兩聲,怪老頭仰頭飲盡葫蘆中的最後一口酒,抹了抹嘴巴,這才對旁邊的公瑾說話。

  「不戰而屈人之兵,殺人不見血,這是白鹿洞最喜歡玩弄的一套手法,我不知道叛軍的那些政策是誰創訂的,可是周公瑾如果真是白鹿洞調教出來的人,又當真如傳說中那般能幹,他在叛軍中幾個月,已經足夠他使出這些手段了……嘿嘿,小兄弟,你說是不是啊?」

  公瑾沉默不語,難掩心中的詫異。這個老人竟然一眼就看破了自己的手法,這份眼光委實非同凡響,因為之前就連小喬與胭凝都沒有看出自己的所作所為,現在他能一眼看破,說得好像全程參與般清楚,這真是……

  「不過,白鹿洞大概很快就可以驗收成果了,公瑾小子聽說很快就要回來,十天以後,中都城會舉辦十分盛大的歡迎典禮。」

  「老伯,你說什麼?」

  「你沒聽人說過嗎?年輕人,白鹿洞剛剛才對外宣佈,周公瑾預備在十天之後返回中都,好多人聽了都嚷著要去看呢!」

  「這……這是怎麼一回事?」

TOP

銀杏之卷·中卷 第八章 重返硬戰


  公瑾的困惑,也同樣發生在叛軍裡頭,當遍尋不獲的仇敵,傳出了即將公開現身的消息,本來稍稍平息的混亂氣氛,又再次喧擾起來。

  本來,周公瑾雖然是鬼夷人死敵,但叛軍在建軍時期,並沒有太大反應,頂多也不過是發誓攻破中都後,一定要把他剝皮處死,不至於急著去要他的命,可是,自從公瑾潛入叛軍的事情暴露後,整件事情就一發不可收拾,現在「周公瑾」三字已經變成了一個禁忌之名,只要有人提到,就會引起一場紛爭。

  新仇加舊恨,鬼夷人現在將周公瑾列為必殺對象,如果不能早點把他幹掉,被他所潛入蒙騙的恥辱,會像火焰一樣焚燒著身心,令他們晝夜難安。

  自己會超越師父陸游,成為這樣的一個萬惡象徵,是公瑾離開時所始料未及的。縱然他不斷計算著可能發生的問題,卻仍是百密一疏,低估了鬼夷人對自己的憤恨,會因為其他的理由而增溫。

  這樣的問題,同樣也困擾著小喬,當鬼夷人群起向她要求,希望能組織高手團潛入中都刺殺,幹掉白鹿洞重要人物,尤其是取下周公瑾人頭時,她才頓時明白過來,曾經嘗過鮮血甜美的人們,不可能再歸於平淡,以前公瑾掌軍時使用的黑暗手段,雖然人們畏懼而且不恥,但是他們卻漸漸迷上這些手段帶來的輕易勝利,當公瑾已經離開,他們仍希望使用這樣的方式去作戰。

  「傻瓜……瑜兄就是因為不希望我們繼續做這些事,所以才一個人走的啊,如果我們還做著同樣的事,那他之前的努力是為了什麼呢……」

  小喬對麾下將士的連番要求感到悲哀,但坐在她的領導位置上,卻無法對這些要求置之不理,因為原本最大力支持她的族人,正殷切期盼她在這方面有所表態,表示出她確實是一名鬼夷人的族長,並沒有對周公瑾產生什麼特殊情誼,否則對她有疑慮的族人,將再也無法保有過去的忠誠,即使她是鬼夷族的真命天子也一樣。

  假如小喬是忽必烈那樣的強勢霸者,或者是以白字世家那樣的絕對權威來統治手下,今日的問題就不會發生,因為在這兩大家族的統治中,膽敢向領導人提出質疑的叛逆份子,不是滿門誅戮殆盡,就是全家老小一起被送去洗腦,在滾燙的開水沖刷下,被洗到腦前葉都燒起來的地步。

  殘暴而凶狠的駕馭手段,是小喬最不願意做的事情,然而,在這個以力為尊的亂世時代,領導人的凶殘與暴力,總是能夠贏得一定程度的尊重,儘管沒法贏得他們的敬愛,但卻不會被他們看不起,更不會因此被欺到頭上來。

  小喬的王道治術,之前獲得群眾歸心,可是,隨著情勢漸漸複雜,這套做法的缺點也逐漸浮現。鬼夷族人開始質疑他們的領袖,是否已經失去了領袖的資格,而在鬼夷人群情激憤的時候,另一些不受重視,卻更為重要的問題也同時發生。

  由於小喬正為連串問題所苦,這些問題並沒有傳遞到她那邊,而她身邊的諸將也不願意多提,只有胭凝察覺到這股越益熾烈的火焰。

  本來這支叛軍的組成份子就很複雜,當叛軍逐漸組織化,鬼夷人一一進佔要職,與其他種族之間的摩擦就開始出現,而公瑾潛入這件事,更成了一個引爆摩擦的導火線,其他種族中的大多數人,並無法感受到與鬼夷人相同的悲情,反而對鬼夷人的狂躁與憤怒覺得畏懼。

  「他們與周公瑾將軍是不共戴天沒錯,可是殺父之仇、殺祖父之仇,那都是他們的仇恨,又和我們沒有什麼關係,為什麼我們也要去報仇?」

  「雖然我們是獸人,但是周瑜大人還在軍中的時候,私下對我們都很照顧,要我們把他當仇人看待,這點我們做不到,而且……我們不覺得他像是白鹿洞派來的奸細。」

  「我並不是因為自己是人類才這麼說的,公瑾大人以前的殺孽是重了些,但兩國相爭,各為其主,如果公瑾大人這麼做有錯,天底下每一個奉命出征的軍人都有罪。」

  這樣的雜音,開始在叛軍內部出現,可是當這些話傳到鬼夷族耳中,卻掀起軒然大波,因為對於打著復仇旗號在作戰的鬼夷人而言,這些不同的雜音簡直是侮辱。那些不曾受過迫害的獸人與人類,怎麼能理解鬼夷人兩千年來的悲情?有什麼資格質疑這場復仇聖戰?

  在這樣詭異的緊繃氣氛中,間歇的衝突不住發生,這些內哄讓本來還算和諧的叛軍起了嫌隙,也拖慢了戰爭的步調。小喬嘗試去解決這些問題,可是叛軍已經脫離草創建軍的時期,隨著勝利而到手的權力與利益,讓人心起了變化,種族問題也再非像之前那樣單純。

  有些話沒有傳到小喬耳裡,不過出身鬼夷族的胭凝卻一一聽在耳裡,尤其是某次幾名鬼夷人首領的飲酒聊天,酒酣耳熱之際,胭凝聽到他們在誇耀自身的血統,成為奪取權力的利器,只要抬出人類過去對鬼夷族的迫害,用控訴的口氣說幾句話,對族人們喊出過去發生的幾件血腥慘案,提醒他們那些悲痛與仇恨,他們在叛軍中的聲勢就能水漲船高,進而得到比目前更高的職位與兵權。

  「我有什麼本事可以坐在這個位置上?你們知道嗎,那個人類白癡居然敢這樣問我?猜猜我怎麼回答他,我告訴他,這是你祖先欠我的!因為你的人類祖先欺壓我們鬼夷人,所以現在你們人類活該要補償!」

  一名鬼夷將領志得意滿地說著,旁邊的族人哄然叫好,胭凝起初以為自己酒醉聽錯,但是側目看去,這些人的眼中哪有半分悲愴之情,全燃著熾盛的權欲之火。

  胭凝呆了半晌,但沒有說什麼,只是接著拿起了旁邊的一甕烈酒,拍開封泥,繼續痛飲。

  公瑾即將回到中都的消息,讓這種緊繃氣氛更形惡劣。鬼夷人認為,白鹿洞是聯軍如今最大的敵人,尤其是周公瑾,威脅甚至比陸游更大,大家應該盡早合力誅殺,那些存有不同意見、對周公瑾抱有同情心的人,等於是和聯軍的死敵握手,簡直罪無可恕,盟主應該把這些不可靠的牆頭草都驅逐出去,甚至秘密處死。

  小喬自然是不可能同意,可是鬼夷人的代表一日三訪,每天耳提面命、痛陳厲害的疲勞轟炸,卻讓她身心極度疲憊。

  另一方面,鬼夷人的動作頻頻,也讓叛軍中的其他成員感到不安。他們並不是那麼堅持地想為公瑾爭取些什麼,只是隱約有種兔死狐悲的淒涼,他們之中沒有一個人比公瑾立下更多軍功,也沒有哪個人像公瑾一樣為鬼夷人制定許多刻意照顧的政策,如果連這麼樣的一個人,鬼夷族都可以一下子翻臉過來,非要讓他粉身碎骨不可,那麼自己憑什麼有信心不會成為下一個?

  儘管白鹿洞宣稱公瑾是潛入叛軍中刺探情報,鬼夷族人認為公瑾是在事發前畏罪潛逃,但多數的人類與獸人卻選擇相信,受到小喬感化的公瑾是被逼走,若然給他機會,他大有可能背叛白鹿洞,選擇叛軍這邊。

  這種感覺讓他們很擔憂,置身在一群狂熱復仇者的團體中,並不好受,尤其是他們也看得出來,許多年輕一輩的鬼夷人並非當真對白鹿洞、對周公瑾存有怨恨,只不過想要藉此謀奪權力而已,可是每當他們想對這一點提出質疑,鬼夷族就以更強硬的態度反逼回來,問說他們是否想勾結白鹿洞與周公瑾,背叛聯軍?

  並不是每個人都願意繼續忍受這種情形,在公瑾即將回到中都的消息,傳到叛軍轄地的當晚,一個忍無可忍的熊族武將,率領他的族人與屬下,向小喬辭行,預備返回武煉。

  小喬極力挽留,在挽留不果之後,預備贈與他們應得的金銀財物卻被拒絕,因為從離開花果山的那天起,讓他們加入這支聯軍的理由,是那個理想國的夢想,而不是金銀,如今夢想不在,再多的金銀也沒有意義,反而侮蔑了武煉男兒的尊嚴。

  第一次面對同志的離去,這件事給小喬不輕的打擊,但真正的問題卻發生在兩個時辰後。得知有獸人脫離軍隊的鬼夷族,氣得暴跳如雷,老一輩的固然斥罵不休,年輕一輩更將這看做是絕對侮辱,並認為領導人的判斷錯誤,假如什麼人都可以這樣自由離去,這支軍隊還能打什麼仗?

  為了殺雞儆猴,一眾鬼夷族的年輕將領偷偷率軍離營,在城外剛剛建立不久的和平公園內,追上了出發不久的那隊獸人,偷襲了曾經並肩作戰的同志。

  事情發生得太快,當小喬得知這件事時,一百多顆血淋淋的人頭已經陳列在校場,作為對全體叛軍殺雞儆猴的宣告。

  自己的軍隊中居然發生這種慘事,小喬呆在當場,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聽著耳邊鬼夷族將領的歡呼聲,看著眼前百多個首級不能瞑目的驚怒眼神,小喬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事,而且非做不可。

  正式的軍令很快就頒布下來,小喬下了她擔任領導人以來最有權威的一道軍令。不顧所有人的驚怒喝罵、恐懼求饒,她把所有參與這樁慘案的將領全數逮捕,立即斬首處刑。

  這道命令確實是該做的事,可惜卻做錯了時間,假如是小喬穩固軍權的初期,就用這樣的雷霆手段來統治,血腥與公平懲處會讓人們對她敬畏,但在人心已經被權欲、仇恨給蒙蔽的此刻,她這樣的做法等於是搬石頭拆自己的台。

  鬼夷族的群起反對聲浪,比之前更為激烈百倍,雖然從其他成員眼中的肯定,小喬確信自己沒有做錯,但這並不能讓眼前的情勢好轉。

  結果,在情勢與胭凝的堅持下,小喬只有答應組成高手團,由她與胭凝親自統帥,前去刺殺回到中都的公瑾。答應的理由,不是為了誓殺敵人,只是為了不想讓前去的成員全軍覆沒而已。

  臨行之前,小喬站在城門口,策馬回望,看著那扇漸漸關上的高聳城門,心裡儘是迷惘與失落。

  當初,為什麼自己會想要改變這個世界呢……

  ※※※

  小喬和胭凝私下討論,談了幾次都覺得公瑾不可能這樣大搖大擺地進城,事情很可能是白鹿洞設下的圈套;胭凝自己更是怎麼想都不相信,公瑾會在離開之後立刻與白鹿洞握手言和。

  可是這些解釋卻不會被接受,兩人只有持續帶領隊伍潛入中都。胭凝很清楚事情的危險性,中都是白鹿洞勢力最強的地方,一行人雖然盡力做到行蹤隱密,但到底有沒有被人發現、是否已經處在嚴密監視下,這點實在不敢保證。

  一件事情的成功,可以不需要什麼理由;但是一件事情的失敗,卻都會有理由。當失敗的因素累積太多,奇跡又沒有發生,失敗就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

  見到公瑾騎在馬上,在人們的歡呼中緩緩入城,金屬面具迎著朝陽映出千串耀眼光芒,儘管看不見真面孔,身形也與本人毫無二異,但小喬與胭凝仍一眼就認了出來,那絕對不可能是公瑾,這個看不見面孔的男人只是個冒牌貨而已。

  「死傢伙,早就叫他沒事不要一直戴面具,現在別人要假冒他,戴一張面具就成了。」

  胭凝的氣憤無濟於事,縱然她與小喬下令立刻撤退,但是策劃這一切的宿老堂,卻料中了他們的弱點,在周公瑾的凱旋隊伍中,幾名衣衫不整的鬼夷族婦女被推在前頭,由後方的執鞭者用力笞打,軟鞭發出凌厲的破風聲,重打在雪白的肌膚上,讓女性發出淒慘的哭叫,白嫩肌膚上迅速浮現血痕。

  整個鞭打的表演,在周公瑾將軍親自手執長鞭,揮打出去的那一瞬間達到高潮,兩旁的群眾齊聲尖叫,但誰也聽得出來,沒有人對這種情形感到不滿,尖叫聲中滿是喜悅與讚歎的味道,像是最好的鼓勵,請持鞭之人再釋放出更多的血腥。

  小喬覺得很難過,那不完全是對女性的侮辱,也為著人與人之間必須要這麼相互傷害而為之黯然,但剩下的鬼夷人可就不只是黯然,他們義憤填膺,無視小喬的命令,揮舞兵器衝了出去,絕不讓那侮辱鬼夷人的狗賊活下去。

  結果當然是不難想像,當這群自以為是的鬼夷刺客,大搖大擺地衝出去,數以百倍計的埋伏士兵也從兩旁冒出,像是潮水般的急湧出來,一下子就驅散群眾,把他們圍在中心。

  雙方人數比例太過懸殊,白鹿洞又早掌握了地利;硬弩對長劍,兵器上也佔盡優勢,戰鬥幾乎一開始就決定了勝負,假如不是小喬與胭凝及時殺出,擋下了敵人攻勢,單是最開始的那一場亂弩箭雨,就足以讓叛軍死傷慘重了。

  小喬以神錘、聖鎧一馬當先,殺出一條血路,她不想造成不必要的死傷,可是如果要在這樣的局勢中殺出生天,看來大開殺戒是免不了的,只有放手大殺一陣了。

  胭凝卻另有定計,擒賊先擒王,儘管白鹿洞的首腦人物並沒有露面,但卻不代表沒有人質可抓。輕巧地飛身轉折,白袍化作半空中的清艷雪光,輕易避過底下的亂箭,飆射到敵人隊伍的中心,纖手弄雲,掌影翻飛,在其他人看清楚是怎麼回事之前,已經把「周公瑾」一把擒下。

  「讓開,如果還要繼續動手,我保證你們敬愛的公瑾將軍會死第一個!」

  胭凝與小喬心知這人只是個傀儡,但全場的群眾卻不知道,在他們眼中,這個戴著面具的抽搐人體,無疑就是守衛著人類的大英雄,而且還是白鹿洞位高權重的人物,誰也不敢為他的生死負責任,在胭凝的要脅下,所有人讓開一條路,小喬領著所有帶傷的同志一起離開。

  周公瑾的武功,眾人都久仰大名,看到那艷麗女郎一招把人擒下,展露出來的神功,任誰都心存驚悸,不敢過分進逼,就這麼讓小喬等人逐步退到城門口,眼看要離城而去,忽然一隊人馬打橫殺來,攔住去路。

  在敵人將要逃逸之前,隱身於暗處的宿老堂終於被逼上了檯面,率人親自追擊出手,包圍隊伍重新又逼了上來。

  敵人隊伍中,胭凝看到未來與現在兩位宿老的身影,這兩位宿老武功卓絕,她以一敵一併無確切勝算,當下只有把人質交給小喬,自己專心應敵。

  「小喬,一有機會就往這人身上刺個兩刀,擾亂人心,不然這麼幾千人一湧而上,城門又關了起來,我們就真的沒機會走了。」

  小喬被半強迫地接手挾持人質,在聽見胭凝說話的瞬間,似乎有些吃驚,但仍是盡她應盡的職責,把那名似乎早就暈過去的不幸受害者給抓住,配合胭凝的喊話,向敵人做出威脅。

  宿老堂不會讓冒牌公瑾的醜事曝光,所以一開始就直斥鬼夷族手段卑鄙,施毒偷襲,無恥暗算,所以才讓公瑾將軍身中埋伏,然而,宿老堂也不可能就這麼放人離開,所以他們高聲拒絕胭凝的種種荒唐要求,說周公瑾將軍公忠體國,寧願自我犧牲,也不願讓叛賊利用,因此鼓動眾人群起而上,把叛賊亂刀處死。

  「媽的,公瑾才不會為了白鹿洞而犧牲,那傢伙自私自利又陰險,你們這些不瞭解他的人不要胡說!」

  心中氣憤,胭凝連髒話都罵了出口,可是看到敵人嚴陣以待,從兩旁合圍過來,她也只得專心凝神,預備應付敵方頂級高手的襲擊,把照顧其他人的工作交給小喬。

  「殺了他們!」

  當數千人馬從附近幾個街道狂湧而出,朝小喬等人進行攻擊,小喬的第一個動作,就是把手上已經沒用的人質舉起,扔向宿老堂的兩位長老,喊了一句「這沒用的東西就還給你們吧」。

  正以掌力逼退敵人的胭凝微叫可惜,但想到這是小喬不願多造殺生的表現,也就不說什麼,看著那個人質墜向兩大宿老,那兩個老人好像很厭煩似的伸手,以柔勁托住撥開。

  哪知道,事情突生變化,就在兩大宿老對這昏迷人質全無提防的那一刻,那個人質忽然有了動作,兩柄鋒銳的淬毒匕首神奇地出現在他手上,化作兩道藍虹,一先一後地送入兩大宿老的體內。

  「吼∼∼∼」

  「嚎∼∼∼」

  兩聲慘叫同時喝出,聽聲音就知道,兩大宿老受傷不輕,而胭凝頓時醒悟過來。

  (公瑾?真的是他?可是……怎麼剛剛我認不出來?小喬又是怎麼認出來的?)

  隨著那張金屬面具的墜下,真面目露出,之前看來覺得缺少的氣勢與感覺,這時重新回到公瑾身上。一早便以這異想天開的方法混入遊行隊伍,等待機會援助小喬的他,成功傷及兩大宿老,但也並不好過,兩大宿老受傷那一瞬間回擊的一掌,讓他再次有了嘔血的感覺,這一個多月來的療傷,又失去意義了。

  (又受傷了……這是不可避免的暗算成本,如果不趁機要掉兩名宿老的性命,小喬和胭凝一定沒機會逃出去……)

  對於受創早有心理準備,公瑾不顧一切地繼續攻擊,要在傷勢惡化之前,至少先殺掉一名強敵。

  未來、現在兩名宿老被他的拚命攻勢所逼,又中了幾劍,可是兩個老人出乎預期地韌命,普通人見血封喉的傷勢,他們兩人只是活動稍微遲鈍,並沒有明顯重創,公瑾花了好一陣子時間,才終於以傷換傷,重創兩人,並且得到一劍幹掉未來宿老的機會。

  「宿老,到下面去向你的師兄弟問好吧!」

  公瑾抬手一劍揮出,卻聽見身後十尺外響起一句詭異的唱頌,似是現在宿老所發,但是隔著十尺距離,就算他能以什麼手段傷及自己,也沒法阻止自己的這一劍。

  不可思議的事情卻在公瑾眼前發生,在那句邪異咒語唱頌的瞬間,一道金光在未來宿老的身上凝聚成形,熟悉的形狀讓公瑾心頭一震,下手稍遲,跟著,公瑾灌滿力道的一劍斬在黃金光芒之中,劍刃支離破碎,另一道黃金光芒卻冒衝起來,正中公瑾胸口,在連串骨碎聲中,讓他像是斷線風箏似的遠遠摔出。

  (怎會?為何兩大神器會……白鹿洞有召喚兩大神器的咒語?)

  棋差一著,公瑾自歎失算,勝利良機稍縱即逝,整個佈置全盤皆沒,如今只有奮力保住自己性命。

  兩大宿老高聲直斥這個公瑾將軍是冒牌貨,是鬼夷人的奸計,所以公瑾墜地之後,馬上就被大批人馬圍攻。重傷嘔血、腳步不穩的他,搶過一柄長劍,拚死血戰,在身上的傷口數字破百之前,胭凝趕來會合,將他從這必死局面中救出。

  「公瑾,你還活著嗎?」

  幾乎快睜不開雙眼,公瑾眼中的胭凝並不比自己好過,不但渾身浴血,手臂、腰側、小腿還被幾支弩箭給射穿,猶自出血,雖然不知道骨頭是否有損,但想來一定痛楚不輕。

  跟著率眾殺來的,就是小喬。被敵人以咒法強行剝奪走聖鎧、神錘的她,臉色蒼白得像是再沒剩下半滴血液,顯然也正在強忍痛楚,至於傷勢狀況如何,從她那幾乎拿不穩刀劍的雙手就可以看得出來。

  兩人見面,公瑾和小喬都沒有開口說一句話,只是一抹微笑,一個眼神,就已經把彼此的心情交代清楚……可惜,她身後族人的仇恨眼神,令這美好的一刻不得不中斷。

  「好,我們並肩殺出去,就看看白鹿洞能不能要掉我們的性命。」

  胭凝振臂高喊,稍微提振了一下快要不存在的士氣,但是跟著而來的情勢,卻是一面倒地進行。密集的弩箭之雨、厚盾重甲的騎兵隊,如果在平常時刻,公瑾三人自是不放在眼裡,可是如今他們已經重傷,還拖著一班累贅人手,別說逃出去,就連支撐保命都顯得困難。

  最後,一群人好不容易搶進了一間堅固屋子,稍作抵抗與休息,但是看窗外人馬所拉起的熊熊火箭、預備衝陣的鐵甲騎兵,他們都有個覺悟,自己的人生或許到此為止了。

  公瑾和小喬沒有再往外頭看一眼,疲憊得站不起來的兩人,眼中只剩下對方的身影,即使在這要命的一刻,他們卻都很想笑,心中所浮現的平和與滿足,讓他們很想一面牽著對方的手,一面微笑。

  「你……謝謝你在這時候還出來幫我們。」

  「你不也是一樣?明知道危險,還來中都找我?」

  假如不是因為身上傷口痛得厲害,身旁的眾人又都投以惡意眼光,小喬和公瑾真想把這一刻延續下去,可是,打斷他們的不只是這些事物,外頭這時也傳來了未來宿老的喊話。

  「屋子裡頭的蠻賊聽好,上天有好生之德,今天我給你們一個機會,只要你們提那個冒充公瑾將軍的叛賊人頭出來投降,你們所有的人都可以不死!」

  聲音如雷貫耳,公瑾和小喬都勢難想到,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命運還這麼開了自己一個殘忍的大玩笑。

  《銀杏篇》中卷完





銀杏之卷·下卷 第一章 逃亡之路


  艾爾鐵諾歷四二O年一月艾爾鐵諾中都白鹿洞後山

  並不是每個白鹿洞弟子都知道,在禁止所有弟子涉足的後山禁地,到底藏著什麼。白鹿洞是個藏著許多秘密的所在,多知道一些事,往往多一分危險,能在白鹿洞生存長久的人,都懂得適當地控制自己的好奇心。

  白鹿洞最高權力者陸游,在後山永恆冰窟中潛修的事,只有寥寥十餘人知道,但是被允許接觸後山的,卻只有公瑾一人,連宿老堂的三大宿老都盡可能不去接近,以免發生什麼意外衝突。

  一年多之前,陸游開始閉關,公瑾奉命外出執行任務,在那之後,這裡就幾乎不曾有人造訪,成為完全死寂的沉靜空間。當外界隨著局勢一連串變化,無數人都在好奇,月賢者到底對白鹿洞這一連串鬥爭抱持什麼想法時,這裡始終維持著靜默,尤其是在滿天飛雪飄降的此刻,即使要從這裡多感受到一絲生氣,都極其困難。

  但在這一片死寂、沉靜當中,卻有些事透著不尋常的詭異。

  大片大片的雪花,從空中散落,一一飄墜在地面山石上,把大地化為銀白世界,可是,在這一大片的雪亮銀白裡,有一處地面還維持著乾燥,那是陸游進行修練的冰窟入口,所有飄落下來的雪花,彷彿受到某種莫名力量的影響,一落至入口十尺範圍內,就整個變慢了速度,以幾乎不動的形式,緩緩飄移著。

  在這股詭異力量的影響下,這個冬季所飄下的第一片雪,尚未落到地面,地面也還維持著乾燥。看得仔細一點,甚至還有些蟲只的屍體僵死在那裡,爬進冰窟入口範圍的它們,整個行動速度慢得近乎永恆,但它們的身體卻仍需要養分,於是便沒有一隻能夠逃離地死盡於結界內。

  若有精通術法的魔導師或仙道士在此,便會感應出來,這股力量的影響範圍不只是入口,也涵蓋了整個冰窟;他們甚至會感應到,這股力量雖然強大,但卻無比邪惡,黑暗而冰冷的魔界瘴氣正無形蔓延,漸漸覆蓋住整個冰窟,封鎖著內裡的一切生機。

  若有人看見、若有人前來,就會察覺出這裡的不妥,但是設下魔力結界的人、仍沉睡於結界中的人,卻都非常肯定,不可能有人會在這種時候,能夠進入這個被封鎖的禁地,即使有,那個男人也在一個多月前,被他看不清面孔的「師父」奪命一劍,驅逐離開。

  目前的白鹿洞,沒人有閒暇發現到這件事,所有弟子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在山下不遠的中都城內,一群闖入中都行刺的鬼夷族高手,正被長老們率眾圍困,戰鬥已經進入最後關頭。

  在民眾歡呼中入城的公瑾將軍,一下子被鬼夷叛軍挾持,一下子又出手襲擊白鹿洞長老,整件事情的變化之迅速,讓在場的官兵、白鹿洞子弟看得眼花撩亂,沒有人能清楚說出發生了什麼事,不過,正統的官方答案很快傳了出來,原來這一切都是鬼夷族的奸計,是他們使用了某種詐術,偽裝成公瑾將軍,伺機偷襲,但正牌的周公瑾身在何處,這點白鹿洞一時間也回答不出來。

  要在短短時間之內,對混亂情況作出合理解釋,宿老堂真是使盡了說謊的本事,而為了永絕後患,他們在把敵人團團包圍後,開始喊話,要求交出那個假冒公瑾將軍的叛賊首級。

  就宿老堂來看,胭凝與小喬雖然有威脅性,但始終是女子之身,難成大器,可是周公瑾就不一樣,那天短松崗上的一劍居然殺他不死,足見他的資質與爆發力之強,不愧為陸游最得意的一名弟子,要是不盡快把他給了結掉,說不定再不用多久,他就有機會突破千年以來的才能之壁,進入天位,那時候不但他難以對付,若給他接觸到後山,連陸游都會出關,這就很不理想了。

  可是,周公瑾、陶胭凝、小喬三人,都是高手,三人聯手起來的瀕死反擊,兩大宿老並沒有信心能不受損失,所以他們採取了這樣的心理戰,要敵人內哄,斬下周公瑾的首級投降,只要最棘手的人物一死,餘人都不成威脅,就算真的饒他們一命,那也關係不大。

  這個計策確實歹毒,當現在、未來兩名宿老,命令身邊軍隊以鷹爪拋擲拆屋,預備讓屋裡的叛軍無所遁形時,這計策的效果已經在屋裡出現。

  從宿老堂喊出威脅話語的那刻起,屋裡的整個氣氛就開始變了。生死之間的抉擇壓力,強大得可以扭曲一切的人性,承受著眾人視線的小喬,錯愕卻又清楚地把握到每一個眼神的意思。

  「盟主,請你動手吧!」

  「我們闖不出去的,只要殺了這個叛徒,我們就有機會活下去!」

  「這個叛徒,之前把我們騙得好慘,盟主,殺了他吧!」

  「只要殺了他,就能為我們千千萬萬的同胞報仇了,盟主,你別忘了自己的身份啊!」

  許多的眼神,最後化成實際的語句,開始在屋裡迴響,催促著小喬動作。胭凝在旁目睹這過程,沒有說半句話,疲憊而傷重的她,現在只想倒地暈去,根本沒有力氣做事,所以她選擇保持沉默,只看小喬如何做抉擇,然後才行動。

  小喬有了動作,她嘗試向周圍的人解釋,心裡實在是不瞭解,公瑾的所作所為,明明在這裡的人都有目共睹,假如沒有他的冒險救援,眾人甚至沒辦法撐到這一刻,為何這裡的人拒絕承認這個事實,繼續仇視、憎恨著已經奄奄一息的恩人?

  世上的道理,有許多非常複雜,難以輕易理解的部分,但若要解釋,一句話就足夠了。同伴們持續的破口大罵,讓被捲入、波及的小喬,不能明白自己的錯誤在哪裡,可是,當一名同伴跪了下來,涕淚縱橫地哭著說:「盟、盟主,我……我不想死啊……」小喬終於理解了問題所在。

  生死抉擇的壓力,太大了。

  能夠面臨生死關頭,仍不為改變的人實在很少,多數人在可以抉擇自己生死的時候,甚至可以變成一個全然陌生的人。當看到那些在出發前自誇武勇,發誓要殺掉鬼夷公敵周公瑾的同伴,一個個指著自己大罵,說自己勾結人類惡賊,數典忘祖,不配做個鬼夷人時,小喬不覺得氣憤,只是感到失落……以及深沉的悲哀。

  「做你該做的事吧,小喬,也許你這趟到中都來,就是為了在這裡,完成這件事。」

  強撐著鮮血淋漓的身體,斜斜靠在屋子一角,努力不讓自己失去意識的公瑾,用微弱的聲音說話。先後中了兩大宿老、兩大神器的重擊,他的傷勢比這裡任何一人更要嚴重,光是說話就快耗盡他的力氣,然而,聽見屋瓦剝落作響,知道敵人正預備拆屋突擊,公瑾曉得自己該趁著還能說話的時候,告訴小喬一些東西。

  「我們這次死定了,雖然我們曾經努力反抗命運過,但既然已經失敗了,現在就該果斷地認命。你是我們的盟主,如果犧牲一些成員,能讓大多數成員生存下去,你就不能遲疑,因為這是你不能逃避的職責。」

  「斬下我的腦袋,交給宿老堂,胭凝會知道該對他們說什麼。雖然他們未必肯守信,甚至會讓你和胭凝各自砍去一隻右手,但只要胭凝說出該說的話,那麼宿老堂會讓你們平安離開。因為兩名宿老還需要一定程度的敵人威脅,來避免太早反目鬩牆。」

  勉強說到這裡,公瑾咳嗽兩聲,倒刺入肺部的肋骨,讓他咳噴出來的鮮血,灑得衣襟一片赤紅。但即使承受著這樣的痛楚,公瑾虛弱的眼神依舊清醒,讓小喬知道他的一字一句,都是在神智正常的情形下說出。

  「別怪你身邊的人,他們並沒有說錯,我是鬼夷族的大仇人,即使是現在,我也仍然憎恨著這個被詛咒的種族,若是給我機會,我還是會嘗試去滅絕它,讓世上不再剩下半個鬼夷人。之所以讓我為鬼夷人付出的理由,只是因為我想讓你好過,所以如果要死,我希望我是死在你的手裡,別讓我被鬼夷人斬下首級。」

  公瑾的這番真心話,又引得週遭鬼夷人一陣大罵,紛紛要求小喬動手,殺掉這個鬼夷人公敵。

  勉強把話說完,公瑾已經沒剩下半分力氣,疲憊地靠在角落,看見小喬被人塞了一把長劍入手後,慢慢、慢慢地走過來。

  幾百年的人生歷程,和普通人相比,已經不能算短;過去自己從來就不覺得生命中有什麼值得留戀的事物,無論什麼時候在任務中犧牲了,似乎也沒什麼關係,可是這種感覺,此刻似乎有著小小的改變,自己確實感覺到,假如是由小喬來了結自己的生命,那麼這六百年的人生……也算得上是不枉此生。

  心中洋溢著不可思議的幸福感,公瑾只是掛著微笑,看著小喬一步一步地走過來,長劍拖在地上,發出尖銳的嘶鳴。

  「……做你該做的事吧!盟主。」

  拖著長劍,朝那個男人走去,小喬腦海中白茫茫的一片,只覺得自己像是陷入一個無解的夢魘,想要哭叫,卻叫不出聲音來。

  整顆心為著死亡的恐懼而顫抖;自己確實不願意死,自己確實也很想活下去,從這一點來說,自己與身邊的人都一樣,沒有特別偉大,可是,為什麼自己非要殺掉這個男人不可呢?

  要做大事、要擔起領導人的重任,很多時候都必須要殺生,但是這個男人有什麼該死的地方嗎?從頭到尾,他都為自己著想,為鬼夷族的和平理想而貢獻,即使現在血淋淋地倒在那裡,也都是因為他要救自己出重圍。

  若他真的是冷血兇手,自己早就死了,哪還會像現在這般拖著長劍,要去砍下他的首級呢?

  屋瓦壁板的剝落聲,長劍拖在地上的尖銳聲音,像是在催促著小喬快點下手,但她只是凝望著前方,看著那個對她微笑的男人,腳重得像是再也抬不起來。

  為什麼自己非要對他下手不可呢?雖然忽必烈大哥說過,為了實現夢想,必須要犧牲一些人命,但自己就為了實現理想,而必須要犧牲他嗎?為了一個逐漸褪色而剝落的黯淡理想……

  「……做你該做的事吧!盟主。」

  還是說,就因為自己是盟主嗎?因為坐在盟主的位置上,所以為了所有人的生存,不得不斬下這一劍?

  那小喬呢?這個叫做小喬的女孩呢?每個人都在拚命為她著想,為她犧牲,難道沒有人在意她心裡真正的想法嗎?

  「……瑜兄,謝謝你長久以來的照顧。」

  長劍化作一道雪亮的光虹,當劍光隨著寒氣落在公瑾的頸上,公瑾閉上了眼睛,接受著自己應有的命運。

  但落下來的卻只有劍光,實際的鋒刃以釐毫之差錯過,順勢揚起,反斬在小喬的左掌心,劃出一道鮮艷的血珠。

  「各位,在動手之前,有些事情我想讓大家知道。」

  電光石火的錯愕,沒有人意識到眼前正發生什麼事,但在任何人來得及有動作之前,小喬手上的血跡迅速化為符文,順著白皙的手臂迅速蔓延,卻很快地轉為黯淡。

  「希魯巴爾!」

  除了公瑾之外,在場沒有人知道小喬在做什麼,而唯一知道事實的公瑾,卻已沒有能力再做任何事,所以在小喬那一聲唱頌後,每個人的眼前都彷彿出現了幻覺,看見小喬的外表發生了改變,額上的角、肌膚上的斑紋,全都像潮水退潮一般迅速消失。

  才只眨眼功夫,那個站在公瑾身前、彷彿持劍護衛著他的綠裙少女,就完全改變了模樣;當屋瓦壁板朝四面八方倒下散開,凜冽寒風隨著漫天大雪一起飄吹進來,在眾人一片雪花瀰漫視線中的,就只剩下一名人類女孩。

  「……對、對不起,我欺騙了大家,和這個男人一樣,我也是人類!」

  任淚水奔流,小喬只是努力地彎著腰,向眼前目瞪口呆的同志道歉;鮮血順著她的手掌,一點一滴地染紅早已看不出顏色的綠裙,她渾然未覺,全心全意地說著壓抑已久的話語。

  「我是人類,可是,我真的想要幫助鬼夷人,讓人類與鬼夷人之間和平共處,不要再繼續仇視與殺戮,讓大家的生活能夠更好,讓這個世界能更好。我欺騙了大家,如果說瑜兄有罪,同樣潛入鬼夷族的我也一樣有罪,我、我沒有資格對他下手!絕對不會動手的!」

  聲嘶力竭地說著這些話語,雖然飄落在身上的冰雪,是那麼地沁心涼,但小喬心中卻仍有一塊火熱,期望某些奇跡能夠出現,哪怕只有一個人被自己打動,這些日子以來在叛軍內的努力就不枉了。

  然而,儘管少女的祈禱是那麼虔誠,但回報她的東西卻令人失望。在她說完話,抬眼環視眾人的時候,一顆石頭打中她的額角,鮮血迸發,腳下虛弱無力的她一跤往後跌去。

  「無恥的賤人,你和周公瑾是一丘之貉!」

  「你們兩個都是同樣貨色,你們人類沒有一個好東西!」

  「卑鄙,無恥,你騙了我們這麼久,裝什麼真命天子,你根本是白鹿洞派來的奸細!」

  似乎是因為感到生還無望,三十幾名鬼夷人像是發狂似的吼叫洩憤,紛紛拿起手邊能投擲的東西,朝眼前那對狗男女丟去,恨不得在敵人動手之前,把這一對人類叛徒先活活打死。諷刺的是,他們沒有一個人察覺到,自己之所以還有力氣拿東西扔人,全都是因為之前公瑾與小喬的竭力掩護,導致他們身上傷勢較輕的緣故。

  如果公瑾還有半分力氣,他會撥開砸向小喬的每一樣東西,但現在他只能接住小喬柔弱的身軀,盡可能側過身體,為她接下砸來的重物。

  側著身體,公瑾接觸到胭凝的眼神,她眼中有淚,卻似乎在笑,假若她還舉得起手來,她會用那雙被硬弩射穿腕骨的手,為少女的勇氣與犧牲鼓掌;小喬的真面目固然令人吃驚,但胭凝卻不會因此改變本來態度。

  但並不是所有人都像胭凝這樣。在這裡所上演的小小內哄,看在團團包圍此處、預備要衝鋒攻擊的艾爾鐵諾軍眼中,簡直是天大的笑話,那名一年來屢敗友軍,帶領鬼夷人揚眉吐氣的叛軍首領,居然是個人類!天底下還有什麼事情比這更諷刺、更可笑的嗎?

  至於小喬為什麼會進入鬼夷族,這點沒有人在意,反正從她進入鬼夷族的那天起,她就是所有人類的公敵,是人類眼中的叛徒,即使她如今被鬼夷族惡劣對待也是一樣。既然是叛徒,那麼死就是她唯一的出路;與這群鬼夷人死在一起,是叛徒理所當然的下場。

  「哈哈哈哈∼∼∼你們兩個大叛徒,人類看見你們要殺,鬼夷人看見你們要殺,你們現在是所有種族的大叛徒,難道你們真以為自己能對抗這塊大陸上所有人的憤怒?我真想看看,還有誰能救得了你們?下輩子投胎別做人,當兩條畜生吧!」

  不知道是兩位宿老中的哪一位,發出了這樣的猖狂嘲笑,當小喬與公瑾一起抬起頭,只看見滿天如蝗箭雨,劃破潔淨的雪花,朝這邊飆射過來,耳中所聽所聞,儘是四面八方的撥弦破風聲,就像是整個世界都在散發森冷的惡意。

  能夠被整塊風之大陸所敵視,這樣應該算是很了不起吧!誠如那位宿老所言,公瑾和小喬也覺得自己命該如此,他們實在想不出還有誰能在這種絕境幫助自己。

  「……我!」

  一直到許久之後,未來宿老都還很後悔那時候的猖狂發言,當時在萬箭紛射中,他一聽到那聲低沉的冷喝,就知道事情有變,但卻想不到抬起頭來會見到那番景象。

  無數的劍氣劃空聲,夾雜在羽箭破風中響起,點點閃耀寒芒,就在每一支箭矢擊中目標前,搶先一步予以攔截,更快、更精準、更狠惡地擊中每一支羽箭,把箭矢全數化為飄散煙塵,轉眼之間,數千支亂射羽箭無一倖免,全部被摧毀殆盡。

  就在所有人都還弄不清楚發生什麼事的時候,點點劍雨星芒驀地擴增了亮度,朝四面八方的包圍人馬亂射過去,人們只覺得一道冰寒刺骨的冷風、一股灼燙難當的熱氣,交錯由身邊飆吹過去,身體乍冷驟熱,甚是難受,而當他們勉力睜開眼來,卻發現所有箭手的弓弦都被切斷,所有騎士的馬蹬也遭受同一命運,驚叫著摔墜下馬,全軍剎時間一片大亂。

  (是何方高人出手?)

  同樣的疑問,出現在敵我兩方陣營當中。這等出神入化的絕世劍技,公瑾不只沒看過,連聽都沒有聽過,師父陸游雖然武功天下第一,但公瑾卻不能肯定,師父是否已經練成這樣精準迅捷的劍藝。

  暗中出手的這個人,力量至少足以與月賢者比肩,擁有傳說中的天位力量,這樣的一個人現身,確實足以鎮壓全場,甚至與整個風之大陸為敵,重演當年天草四郎的亂局,問題是……那是什麼人?

  「是何方高人出手?請現身說話!」

  在兩大宿老的喊話聲中,該露面的人終於現身出來。與他那一手劍技的驚世駭俗不同,現身在一座屋頂上的,只是一個矮小如猴的老人,臉上的皺紋只怕比兩大宿老加起來更多,看來就像是一塊枯槁的老木頭,全身既無威勢,也沒有壓迫感;遠遠看去,像是個掃地老人遠多過劍術高手。

  見到是這麼一號人物,兩大宿老都有些吃驚,很懷疑剛才出手的當真就是此人?在底下的公瑾,驚訝一點也不少於他們,儘管他早就曉得武館中的那名怪老頭很不尋常,但卻猜想不到他擁有這等不遜於陸游的驚世劍技。

  當今世上,擁有天位力量的武者屈指可數。回憶起怪老頭平時的言語舉動,公瑾腦中突然閃過一個人名,那是一個創立大雪山殺手集團,令江湖中人聞之色變,如今與陸游並列為三大神劍的大人物,莫非……

  「底下的小子們聽好,老子是『去死去死旅團』的團長,道上人稱梅斯特?尤達,對你們以眾欺寡的行為很看不順眼,現在老子宣佈要帶這票小子走人,底下哪個不服氣的,儘管上來試試!」

  狂妄的口氣,比適才兩大宿老更為霸道,小喬一方固然是又驚又喜,不曉得怎會如此幸運,天上掉下來一顆救星;白鹿洞方面卻是既驚且怒,氣憤於有人在這個節骨眼上出來干涉,但隱約猜到這人身份的兩大宿老卻又不敢輕啟衝突。

  若然爆發戰事,那不只是白鹿洞與大雪山之間的問題,單單只是眼前這名猥瑣老人,就足以讓整座中都城化作一片屍山血海。有鑒於此,他們耐著性子前去交涉,抬出了陸游的名號,認為說對方既然不用真名,想必是對陸游的存在心有忌憚;既然不願意撕破臉,那就大有談判的空間。

  哪想到,對方竟然是如此不買帳。

  「拿陸老兒的名字來嚇唬老子?你們兩個不成氣候的小鬼,好像還搞不清楚,老子心情好的時候,從來不把放翁小子看在眼裡;老子心情不好的時候,連老子的老子都照斬不誤。月賢者的名頭再大,也只能在白鹿洞裡頭當當土霸王,敢拿來老子面前唬人,老子隨手就挑了你們白鹿洞!」

  口氣與寄身武館的時候全然不同,口口聲聲自稱老子的怪老頭,這時言語中的火藥味十足,似乎恨不得立刻挑起事來,在這裡殺個血流成河。兩大宿老終於警覺到了這一點,強忍滿腔怒氣,承諾會放過這裡的人一馬,今日的攻擊作罷。

  不過,他們確實搞錯了一點,假如陸游在此,就會提醒他們,對方不只態度狂霸,而且還是一個非常得寸進尺的人。

  「哦,兩個小鬼居然這麼聽話,白鹿洞全是娘們養的嗎?那老子再告訴你們,替老子傳話出去,從現在起,這一男一女的身家性命安全,全記在老子帳上了,只要他們不再涉及軍國大業,任何人都不得對他們出手,管他是什麼族還是什麼***,有人膽敢把這話當作耳邊風,老子就把他全家大小都給幹了!」

  「西納恩,你太狂妄了!看看這是誰的土地!」

  平日在白鹿洞中頤指氣使,兩名宿老幾時受過這等鳥氣?現在宿老首先按耐不住,拼著一身力量,飛身而起,重掌朝屋頂上的老人印去。

  勝負的分曉,完全不令人意外,但是怪老頭那一瞬間所斬出的冷電劍光,卻讓公瑾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他從來不曾見過,一個矮小瘦弱的身軀,會在剎那間敏捷更勝猿猴,倒觔斗地翻身過去,反手發劍,一劍就把現在宿老給斬落回地面。

  天位力量舉世無雙,怪老頭只要輕彈一指,甚至不必抬手移身,就可以輕易殺掉現場所有人,但他這一著純以劍招的速度、巧妙,一招就殺敗不可一世的現在宿老,像是為了表示公平,又像是在對公瑾傳達些什麼。

  不過對於白鹿洞而言,這樣的威嚇已經足夠了。當現在宿老慘兮兮地躺倒地上哀嚎,右肩出現了一道斬過大半身體的傷口,出血不止,沒有人還有心情戰鬥下去,畢竟形勢比人強,在這時候強撐門面並沒有什麼意義,若不學著低頭,白鹿洞確實可能在今天全滅。

TOP

銀杏之卷·下卷 第二章 重獲新生


  趾高氣昂的艾爾鐵諾軍,一反不久前的得意洋洋,垂頭喪氣地撤退回去。讓叛軍的頭號大敵逃掉,這點著實令人扼腕,不得不被逼收兵,也讓他們覺得非常羞辱,然而,自從山中老人展現他神一般的力量開始,事情就與他們無關,而是山中老人與月賢者之間的問題了,至少……士兵們是這樣認為的。

  未來宿老與現在宿老低聲說話,兩個人似乎在商議什麼,似乎是在發誓復仇,並且商量討回面子的方法吧,這次因為山中老人的插手,使他們的大業功敗垂成,甚至將來都不能再對公瑾動手,這點非常令他們憤恨不平,但是,他們還有很長的時間去詛咒、去策劃陰謀,應該還可以再想出什麼辦法的。

  得以死裡逃生的叛軍一行人,用自己的腳步走出了中都,路上並沒有人膽敢攔阻。如果一切順利,他們可以在一個月之後返回己方陣地,只是有些與他們一起進入中都的同伴,再也回不去了,其中,就包括曾經深受他們尊敬的領導人。

  在最需要支持的生死關頭,他們狠狠地背棄了少女的期望,假如逃生後立刻掉轉立場,那他們就等於承認了自己的卑劣,這點他們無法忍受,所以在離開中都的一路上,他們仍肆無忌憚地給予小喬敵視、唾罵,假如不是顧忌護送隊伍的那個老人會出手,他們連石頭都會丟過去。

  當這支隊伍走出中都,小喬與公瑾離開了隊伍,由胭凝繼續帶領著隊伍走下去。他們固然是因為受到排斥,選擇了這個做法,但另一方面來說,這也是山中老人之所以幫助他們的條件。

  「謝謝前輩,過去晚輩追隨家師,曾經聽過他對您的推崇,說山中老人的劍技舉世無……」

  「無什麼?無就是什麼都沒有,沒有就不要胡亂說話,老子是『去死去死旅團』的團長,人稱梅斯特?尤達,可不是什麼山中老頭,不要隨便亂扯關係,不然老子派人把你全家大小一次幹掉!」

  情知這位氣呼呼的老人不可理喻,公瑾只覺得好笑,他似乎有意與白軍皇爭奪「風之大陸第一恐怖份子」的頭銜,一出口不是殺人便是放火,難道這也是殺手的職業病?

  但不可否認的一點是,包括公瑾自己在內,中都城內的每個人,絕對是對這個綠猴子似的老人又敬又怕,否則他們一行人根本不可能有機會生離此地。

  「那麼,我就直接問了。」

  直接了當的說話,不合禮數,但卻是對方所喜歡的交談方式,公瑾很直接地問出,為何對方要救自己一命。

  「救你?你搞錯了,救你們出來全都是順便,我只是受這個女娃娃的師父委託,不讓她的寶貝徒弟在中都死於非命而已。」

  山中老人的回答,著實讓公瑾吃了一驚,再怎麼說他也都沒有算計到,小喬背後那名神通廣大的師父,不止能夠與白字世家接上線,居然還能請動山中老人出手救援,這個面子委實不簡單啊!

  「不過,雖然我來這裡的本意與你無關,但你這小毛頭甚合我的脾味,我是不會讓你死的。唔,雖然你我沒師徒緣分,不過你確實是塊好材料,陸游小子腦袋到底怎麼了,居然這樣對待你,真是……」

  談及與師門之間的變化,這是公瑾相當不樂意碰觸的一個話題,所以他迅速轉過話題,再一次地向救命恩人道謝。

  「胭凝……就只有拜託她了。她比我更有霸氣、更懂得決斷,會比我更適合成為領袖的。」

  縱然被逼著離開聯軍,小喬仍牽掛在那裡的人。在治理聯軍的過程中,她一直知道自己的缺點,只是無力改變,而胭凝正具有她所不及的優點,聯軍如果由胭凝來統帥,一定可以比她在位時更好。

  這是小喬的想法,但公瑾卻不敢茍同,因為自己遠比小喬更瞭解胭凝,她雖然比小喬更具霸氣,裁決狠辣,卻並不是一個領袖之才。胭凝的眼界、胸襟、策劃能力,都無法成功駕馭一個數十萬人的龐大組織,將來聯軍領袖如果由她接手,後果只怕相當令人擔心。

  話雖如此,公瑾卻沒有提醒小喬。他不願意讓她太過擔心此事,現在再也沒有比保住性命更重要的事了。

  只是,命雖然保住,公瑾與小喬的前途卻也從此茫然,因為山中老人昭告天下的承諾中,換取他們兩人安全的條件,就是他們兩人從此不問世事。

  公瑾是個意志很堅強的男人,小喬也從不是一個乖乖聽話的女人,不管從哪個角度來看,他們都不會屈從山中老人的安排,更不會接受小喬師父的好意,然而,就實際情況來說,他們現在確實為天下所忌,不管是哪個陣營都把他們當成死敵,至於小喬的少數親友,為了避免連累他們,小喬甚至不能去投奔。

  那麼……往後該何去何從呢?

  「不要緊,天地之大,總會有地方去的。」

  公瑾這麼安慰著小喬,類似的心情,前些日子他早已飽嘗,現在只不過是由一個逃亡者變成兩個,數量上增多,情形卻是一點都沒變。

  公瑾並沒有與小喬分開行動,經過了連場生死患難,他們雙方都有一個不用說出口的默契,就是彼此的未來應該有很大一部份重疊,而如今他們就要攜手尋找未來。

  雙方一時間都對自己的將來感到茫然,事實上,他們也沒有太多時間去思考,彼此身上的重傷,已經到了不能不治療的地步,所以他們兩人稍微作了改扮後,以假名搭上了一輛往西北而行的馬車,預備到西北的海牙去看看。

  不過,這對男女的人生似乎總是充滿了誤算。由於雙方的傷勢都很重,在療傷的過程中,意識都不是很清醒,本來應該負責警戒的那個人,居然也疲憊暈去,在這種情形下,兩人能夠一路平安無事,簡直是不可思議,但行程終點就必然會出現誤差了。

  當小喬與公瑾終於在馬車中回復清醒,馬車已經到了最末站的終點,一個叫做烏魯木齊的荒涼小鎮,鎮上只有數十人口,不是病得快死,就是老得快要死,看不見半個年輕人與半棟新屋,據說百年前這裡曾因為挖礦,有過短暫的繁榮,但隨著礦產的貧乏,如今已經是個死鎮,除了因為迷路至此的旅客外,就只有想要繼續往西拓展荒地而路經此地的拓荒客。

  地方荒涼,可是景色卻雄奇壯麗,包圍這裡的群山都是巨大岩石,標準的石灰岩地形,讓青翠植物只能生長到半山腰,光禿禿的岩石山頂,在夕陽下映上一片瑰麗紅色,煞是好看。

  「烏魯木齊……好怪的地方,瑜兄,我們怎麼會到這裡來的?」

  流落到大荒野原,小喬的心情似乎不受荒涼影響,興味盎然地問著公瑾,或許是因為如此,公瑾的面上才能綻出一絲笑容,一反不快心情地簡單回答。

  「不清楚,昏迷是主要的原因,但是……你也可以說是命運。」

  命運無疑是個好解釋,對於正嘗試學習認命的兩個人來說,這個荒鎮還是一個不錯的落腳處,因為這裡距離艾爾鐵諾中部實在太遠,就連要到最近的一處文明地帶,都要翻過好幾座大山;艾爾鐵諾如今正發生些什麼,對這個小鎮上的老人們而言,就像另一個世界般遙遠,他們也不關心這對男女為什麼來到這裡。

  既然決定留下,兩人就要找尋棲身之所,公瑾一開始還想擔起男人的責任,去弄一間木屋出來。無奈的是,儘管公瑾自負武功高強、文才智略俱臻上乘,但白鹿洞卻不曾教過他作木工的本事,結果當那間好不容易拼湊起來的木頭堆,在轟然聲響中化為一地廢木,公瑾很懊惱地搔搔頭,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哪裡做錯了。

  小喬那邊也好不到哪裡去,由於公瑾負責建屋,她就想嘗試一次洗手作羹湯的感覺。由於不想隨便殺生,所以她借了鍋子後,就從周圍山地採集野菜,想煮一鍋野菜湯來充飢。味道上應該是沒有什麼問題的,可是當小喬想要回來嘗味道時,一頭恰巧跑竄過的野兔,吸入煮湯所蒸發的氣體,當場暈倒在地,麻痺不能動彈。

  為何野菜湯會有這等意外效果?小喬實在說不上來,只能勉強解釋,或許這裡的植物與武煉不太一樣,十七、八種煮在一起,發生了難以理解的化學作用……天曉得是為什麼,以前她從沒有親自下廚過。

  結果,當公瑾以一臉抱歉的表情回來,同樣露著歉疚眼神的小喬,端給他半隻烤野兔;體貼人意的公瑾,不問小喬為何破例殺生,只是把那半隻略為有些異味的野兔吃了乾淨。

  這是他們兩人展開新生活的第一餐。

  但用餐之後的第一夜卻不好過,本來預備露宿野外的兩個人,碰到了平均一年一次的大雷雨,只有狼狽地跑回鎮上,在小喬還鍋子的時候,一個好心的老人,收留了這一對落湯雞似的年輕男女。

  老人的房子很破舊,那間用作倉庫的客房,僅有一張狹小的木板床,濕淋淋的兩個人,只能緊擁著,在那張床上度過一夜。

  隔天,小喬與公瑾重新投入熟悉環境的動作上。公瑾繼續砍伐樹木建屋,在山林裡頭意外發現熊的腳印;小喬幫鎮上不識字的老人們念話本小說,因此換到了一些蔬菜與肉。

  聰明人學起什麼都快,就在抵達此地的第二天傍晚,兩人建好了自己的屋子,並且在屋子裡烹煮了慶祝落成的晚餐。當晚餐後小喬猶豫著自己該睡在哪個房間時,公瑾很笨拙地握著她的手,用猶豫不安的聲調,向她提出婚約的要求。

  「嗯……好啊,我很願意。」

  沒有考慮太久,小喬就這麼回答公瑾,儘管事情來得有些突然,她卻覺得自己好像等這句話很久了。

  就這樣,兩個新落腳烏魯木齊的男女,決定在此締結終生。這對死寂已久的小鎮來說,可真是一個大新聞,老人們紛紛送上祝賀,著實熱鬧了一番,但是比起這對男女曾擁有過的地位與知名度,這場婚禮還是太過寒酸。

  成為新娘的女孩,甚至連一件體面的禮服都沒有,只是穿著她沾染塵沙的綠裙,手捧著一束潔淨的鮮花,笑著站在那裡,迎接著將成為她丈夫的男人。

  「小喬,你……會不會覺得很遺憾?」

  知道妻子不會貪慕虛榮奢華,但公瑾還是這麼悄悄地問著,既然成為人夫,他覺得自己該要擔負起責任,而用這麼寒酸簡陋的方式,完成人生大事,他自覺於心有愧。

  「不會啊!所謂的婚禮,只要有真心攜手過下半生的男女、真心祝福他們的賓客,這樣不就夠了嗎?外在形式並不重要,而且……我不太喜歡連自己的婚禮都要被一堆人注目。」

  小喬的語調中聽不出任何不快,只是連她都沒有想到,自己的婚禮想要不被人注目,似乎是一件滿困難的事。

  一件精工剪裁、設計典雅的結婚禮服,趕在小喬與公瑾將要行禮之前送到。儘管送來的人刻意隱藏身份,但公瑾卻瞪著那件黑紗禮服發楞,過去他從來不知道,在吉利的喜宴上,有哪家姑娘會穿著全黑的裝束上禮堂,就連首飾珠寶都是黑玉、黑珍珠。

  詭異的裝束,公瑾甚至以為是某種詛咒,但新娘卻又驚又喜地捧起婚紗,珍而重之地輕輕婆娑,像是收到了無價之寶。當公瑾在小喬眼中看到淚水,他知道這件禮服必然有著某些典故。

  「這是……師父以前準備的禮服,是她家人為她準備的嫁妝……以前我小時候,她常常打開這些嫁妝看,一看就是整個晚上……這個黑珍珠戒指,我向她討過好多次,她都不肯給我,可是……現在她……」

  看見小喬感動流淚的樣子,公瑾覺得自己不必多問下去,這確實是一件非同小可的珍貴禮物。

  禮物不只是送給新娘,也有送給新郎的特急賀禮,來自大雪山的快遞,把一件嶄新的白色禮服送給公瑾。會由那位山中老人來關心自己的婚禮,公瑾覺得很不可思議,但他並無法否認,那襲仿元帥禮服的全套裝束,和小喬的禮服相襯,一黑一白,站在禮堂前的樣子確實非常好看。

  婚禮是一生一次的大事,只要能讓小喬展露歡顏,別說這件拘謹的軍裝禮服,就算是小丑服公瑾都願意穿上,因為他認為這是自己的責任。

  當公瑾站在禮堂前,看著小喬翩然現身,他突然感到一種驚艷。

  深黑色的蕾絲婚紗,襯托出新娘的冰肌玉膚,低垂領口下的小巧酥胸,若隱若現,白皙得像是初降新雪;上衣的右肩,有條黑色的蕾絲飾帶,斜斜畫過胸前,垂到不盈一握的纖腰,然後沿著開叉的黑紗篷裙,往兩旁岔開;分岔的紗裙裡,是一件及膝的黑色半長褲,緊緊裹住小而圓挺的臀部、修長玉立的雙腿,讓小喬顯得比實際身長高佻。

  公瑾不知道自己呆了多久,不過一直到小喬捧著花束,來到他身邊,輕輕推了一把後,他才真正地清醒過來,在人們的指引下,與小喬行禮完婚。

  整個過程,公瑾都很安靜,沒有多說什麼話。結婚這種事情,他在幾個月之前,都一直不相信會發生在自己身上,但這件事情由想像成真,他卻立誓要盡到自己的責任,絕對不讓身旁的這個女孩受到傷害。

  正因為公瑾的保護意志是那麼強烈,雖然他緊閉嘴唇,不多發一語,但小喬仍是從他異常僵硬的動作中,察覺到了他的心情,不覺莞爾失笑,這個一直守著自己的男人,不像是一般少女夢想中的完美丈夫,倒像是一頭使命感強烈的獵犬。

  兩人很順利地完婚,參與這個婚禮的賓客,都是鎮上的居民,沒有其餘的外來人參加婚禮,也沒有任何人來打擾這場婚禮的進行,即使本來有,那也都在靠近烏魯木齊百里範圍時,被消滅殆盡,化為煙塵了。

  這對夫婦不至於遲鈍到對此一無所知,所以,儘管沒有在賓客群中看到熟悉面孔,他們仍覺得自己彷彿被一眾親朋長輩所圍繞,在無聲的祝福中締結終生。

  連番賀禮,在兩人完成婚禮後,仍不住送來。由於猜到這兩人可能會拒絕金銀珠寶類的實質禮物,所以送過來的賀禮,都是一些相當奇怪的東西。

  保證耐用又耐摔的瓷器碗盤、保證最短時間內廚藝上手的手抄筆記、保證婚姻幸福和諧的性感睡衣……當小喬打開盒子,看見那幾乎每吋布料都有鏤空的性感睡袍,她覺得自己的臉從來沒有那麼紅過。

  禮物並不是只有新娘的份,公瑾也同樣收到了莫名其妙的賀禮,其中最為詭異奇特的,就是一份明顯來自武煉的禮物,一百二十打用某種生物胎膜所製成的薄套,旁邊還附有說明書,保證如果照著方法來,新婚夫妻絕對不會被意外的孩子給打擾。

  送禮的一方為了表示思慮周到,除了這項禮物之外,也另外送了一瓶藥膏,說明書上解釋這罐藥膏接受過巫醫的祝福與調配,在男女雙方都想要孩子的時候,絕對保證一舉得子。

  左手拿著薄膜,右手拿著藥膏,公瑾只覺得自己一生從未如此尷尬,腦上簡直要噴出滾燙的蒸氣,窘得說不出話來。然而,就小喬的眼光來看,公瑾這時候的表情簡直是目露凶光。

  如果不去管他,這個看來事事機敏的男人,或許就要像頭大笨牛似的,在那裡呆站上一整夜,浪費千金良宵,所以小喬只好歎著氣,讓丈夫把手上那兩樣東西都放下來,與自己一同回到貼上紅紙條的小屋裡。

  洞房春暖,良宵千金,在這天晚上,他們相互擁有了彼此,儘管他們仍不知道未來何去何從,但是交纏握在一起的雙手,卻給了他們兩人信心,無論將要面對的東西是什麼,他們都要攜手走下去。

  當這一夜到了盡頭,公瑾擁著小喬,感受著新婚妻子的體溫,心裡洋溢著一股莫名的感動與溫暖,那是他出生至今所不曾擁有的東西,正當他想要正經地對妻子說幾句話,門外傳來異響,最後一批賀禮搶在天明之前送來。

  公瑾到門前去把東西取來,拿到床上,與用被單遮住赤裸身軀的小妻子一同拆看。在那個信封裡頭,放著兩張招待券,兩張都是以黃金打造,銀線穿字,端的是名貴非凡,至於招待券的內容卻平實無奇,只是兩張很普通的溫泉招待券而已。

  信封上沒寫名字,這是所有送禮者共同的特徵,為了怕招惹不必要的麻煩,他們一概保密,但從信封上淺淺的「世界征服」四字印記,小喬和公瑾都明白這是什麼人送來的禮物。

  「白軍皇也送東西來,這兩張招待券不知道弄什麼玄虛。」

  「你別多心嘛……」

  小喬微笑著接過招待券,滿心好奇地想看看招待券的內容,卻在讀完上頭的文字後,表情也開始古怪。儘管這裡沒有什麼明確的地址可以參考,但是照招待券上所描述的地方,似乎距離這裡不過短短半里之遙。

  「小喬,你覺得……這個地方會不會離我們很近?」

  「確實很近,但是……這方圓百里內,沒有溫泉啊!」

  小喬的記憶沒有錯,烏魯木齊的方圓百里之內,別說沒有溫泉,連火山都沒有半座。會形成溫泉的幾個條件,這裡一項都不符合,招待券上所說的位置,應該只是荒山密林,沒可能出現其他東西。

  但夫妻兩人都想到了,白字世家是一個專門將不可能化為可能的惡勢力,所以當他們站在那一池池新開闢出的豪華溫泉之前,看著裊裊蒸氣往上竄冒,心裡其實沒有多少訝異,反而覺得說「啊,他們果然干了」。

  大理石鋪的台階,整塊大白玉鑿刻出來的池底,周圍用鵝卵石、彩色水晶、翡翠點綴,碎拼出一幅又一幅的美麗圖案,或是歷史詩歌,或是神怪故事,都有文雅典故,看在公瑾與小喬的眼中,這每一座溫泉池子都是無上瑰寶。

  溫泉池子不只一座,而每一個池子的水溫都有不同,有燙有溫,還有冰涼得讓人發凍的冷泉;除此之外,有些池子飄墜著不同花瓣,花香在熱水中蒸出濃郁芬芳;有些池子飄散著酒香,也有少數的一、兩座飄散著藥草氣味。

  白家的本事真是神通廣大,無怪能讓白鹿洞千餘年來視之為眼中釘,不拔不快;假如不是陸游這個劍中神人一再壓制,白字世家或許早就稱霸風之大陸了。

  看著眼前一池一池的豪華溫泉,公瑾就有這樣的感覺,不過,小喬的感覺似乎比他輕鬆許多,這個新為人妻的美麗少女,確實比她丈夫更懂得享受生活。

  「嘩啦」一聲,在公瑾從思索中清醒過來時,小喬已經躍身進入一座漂著玫瑰花瓣的溫泉中,只穿著貼身褻衣的少女胴體,在池水中載浮載沉,掀起陣陣波濤,像是一尾輕盈靈活的美人魚,穿梭在碧波春水之間。

  公瑾看著這一幕,心中洋溢著滿滿的幸福,妻子充滿生命力的活躍美感,還有那拋開煩擾的悅耳笑聲,總是讓他感覺活著真好。

  「瑜兄!」

  雖然已經成婚,小喬並沒有改變對丈夫的稱呼,公瑾也無意去糾正這一點,就讓妻子照著這個稱呼叫下去。

  「我剛剛有了一個想法喔!」

  從溫泉池裡探出頭來,烏黑細緻的長髮,被水黏披在光滑的裸背上,小喬像是很歡喜似的喚來丈夫,與他商議自己剛剛冒出來的想法。

  「……我總覺得,不管我們計劃什麼,事情好像總是會有誤算,變成我們預期以外的樣子。既然如此,要不要這一次我們玩得大一點,看看結果到底會變成什麼樣?」

  公瑾並沒有反對。此時此刻,他會答應妻子的一切要求。

  對於許多人而言,位於艾爾鐵諾西北荒山中的烏魯木齊,是一個充滿傳奇色彩的地方。

  兩年半以前,那裡本是出了名的荒蕪之所,是整個西北陸路運輸的盡頭,馬車與商旅到了這邊就算是終點,沒有人會對這個長年被黃沙所覆蓋的小鎮,有任何深刻記憶。

  壯闊的巖山、飛捲的黃沙、蒼翠的針葉青松、破舊而古老的建築,這就是人們對烏魯木齊的印象。可是,當人們在兩年半之後,再次來到這座小鎮,第一個動作肯定是先揉揉眼睛,不敢相信自己所見到的東西。

  從嶄新的馬車驛站走出,在整潔乾淨的寬敞大道兩旁,遍植著高大的松柏,向初臨此鎮的人們搖曳致意,用青翠綠意洗滌旅人的心靈塵埃;紅磚鋪在人來人往的行道上,兩邊則是各是各樣不同的商店與餐館,在販售著多樣商品的同時,也為造訪此地的商旅提供各國美食。

  烤鹿肉的香氣、咖哩羊腦的獨特辛辣、燒牛肉腸串的氣息,在烏魯木齊的正午街道上蔓延著,不同口味與料理的餐館,也提供著種種私釀的得意美酒,配合著本身的料理,讓每個經過的行人垂涎三尺,連胃袋都抽搐起來。

  不只是餐館呈現如此多樣化,街上的商店也顯得琳琅滿目。以皮草商和酒商為主,烏魯木齊販賣著最豐美鮮亮的上好皮草,還有濃郁醉人的葡萄美酒,這兩項商品遠近馳名,讓成團成群的商人遠從千里之外趕來採購,一轉手就是數倍的價差。

  川流不息的馬車隊伍,帶來了一團又一團腰纏多金的商人群,在大量採購之餘,也把外地的產品在此販賣,間接振興了烏魯木齊的繁榮,連不應出現在此的新鮮農產品,都在商店中打著平價販賣的招牌。

  走過鎮上的書院、錢莊、衙門、廟宇、美術館,這些足以代表此地文明與繁華的象徵,曾到過烏魯木齊的舊人同感驚訝,不明白為何那個荒涼小鎮會有如此變化;而從未到過此處的新人更會吃驚,猜不透西北荒蕪之地,是怎樣建立起一個這樣高度繁華的美麗都市。

  這個問題很容易就得到答案,餐館裡的跑堂、書院裡的學生、錢莊裡的掌櫃,乃至這個都市裡的每個人,都很樂意告訴新來旅客,烏魯木齊的九成九土地都屬於一對周姓夫婦,除了廟宇與衙門,這城市裡每一樣有形資產都在他們的名下,事實上,如果考慮到借款的抵押品,那麼就連廟宇和衙門的土地都屬於他們。

  那對夫婦是在兩年半之前來到烏魯木齊,以正確的眼光、縝密的執行力,迅速給了這座城鎮新的生命,發展起來,創造了奇跡。如今,他們夫妻兩人並沒有住在鎮上,而是搬遷到鎮外半里的溫泉旅店,在那裡經營一家西北地方最高品質的高級旅館。

  「真是想像不到,公瑾大人竟然……不過,看來我沒有來錯了。」

  一名新抵達烏魯木齊的旅人,在問明周氏夫婦的旅店位置後,十分感慨地點點頭,跟著就消失在人群當中。





銀杏之卷·下卷 第三章 玫瑰紅


  艾爾鐵諾歷四二二年七月艾爾鐵諾烏魯木齊

  在這座新興都市的外圍,一片煙波浩蕩的水雲熱氣之間,矗立著一座極其優美的旅店。

  這座名為「玫瑰紅」的莊園旅館,前庭遼闊的玫瑰花園,在數百坪的遼闊碧綠草坪上,栽種著盛放的玫瑰,朵朵艷紅如火,散發著馥郁的濃香,讓人們還沒走近,就先被玫瑰紅的芬芳所吸引。

  在艷紅的玫瑰園之後,是一棟精巧典雅的紅瓦大宅,四層樓高的雪白窗牆,在數百個窗台上都栽種錦簇鮮花,五顏六色,萬紫千紅,像是傾洩著這間旅店的旺盛生命力,為每個到訪的旅客注入活力。

  當然,來到玫瑰紅的旅客們,在驚訝於荒野峻山間竟有這樣的一顆明珠之餘,也不會忘記來到這裡的本來目的。穿越旅社的主體建築,來到大屋後方,就會看到那裡的氤氳熱氣,裊裊往上冒升,幾十座大小不同的溫泉池,正以不同姿態與面貌,歡迎新客舊賓。

  玫瑰紅的廳堂之中,懸掛著從各地搜集過來的藝術品與書畫,儘管各式各樣的藝術雕刻,令人看得神馳目眩,但真正令觀賞者嘖嘖稱奇的,還是壁樑上懸掛的那些書畫。

  書畫並非名人所著,有些來自武煉的山水畫甚至並未落款,但是一筆一畫,大山長河,充滿磅礡氣派,下筆之人胸中似有十萬兵甲,氣勢不凡;而掛在大廳正門口的白色大紙扇,上頭「世界征服」四個濃墨大字,雖然讓人看得一頭霧水,可是一股瀟灑狂傲的氣派,猶若黑色狂龍,直欲破紙飛出,逼面而來。

  就是這些細小處見精微的雅心,讓玫瑰紅脫俗於塵世濁流,成為西北地方的第一渡假聖地,不過除了這些外在的優勢之外,還有一個隱約傳聞,在路經此處的商旅間流傳,那就是這間旅店的不成文規矩,無論有什麼紛爭與仇怨,在玫瑰紅之內都得要放下,因為這裡就是一個不允許紛擾出現的和平所在,如果有人要恃強破壞,那麼他將會馬上見識到……這間旅店的後台實在是很硬。

  玫瑰紅到底有什麼後台,普通人不得而知,旅店裡頭也沒有保安人員,如果要說有什麼特別引人注目的焦點,那就是坐在櫃檯、穿著一套整齊白色制服的俊美男子。

  金色的長髮,很隨意地梳綁在腦後;面上的金框眼鏡增添了幾許斯文,配上和氣的微笑,沖淡了原本的冰冷感覺,可是那種沉穩、成熟的男性魅力,卻讓每個旅客都忍不住多看兩眼,尤其是女性客人,許多甚至是以一見傾心的鍾愛眼神,戀戀不捨地從他手中接過住房鑰匙。

  「即使不當將軍,瑜兄還是可以當一個很成功的掌櫃喔!不用賣溫泉,你只要坐在那裡笑,我們的客人就源源不絕了。」

  妻子的調侃中沒有妒意,這點讓公瑾很安心,因為他絕對受不了那種小雞肚腸的膚淺女性;然而,妻子對自己的佔有慾過低,卻又常常令公瑾有種莫名憂慮,這實在是一件啼笑皆非的窘事。

  假使讓小喬坐在櫃檯,或許對男性客人也有類似的吸引作用,不過公瑾絕不會這麼提議,因為他很清楚自己接受不了這種場面。

  (今年夏天乾燥酷熱,葡萄的收成不錯,該有個好價錢;前庭南邊的草坪有部分枯黃,該請人來處理施肥,還有館內的那些白蟻,如果不盡早施藥驅除、補強空洞,會很麻煩。把這些計算進去,這個月要增添的成本是……)

  坐在櫃檯後頭,公瑾逐項核對帳本上的數字,腦裡也進行許多盤算,這就是他逐漸習慣的新生活。

  從掌管千軍萬馬,到安於平淡營生,中間有不少的落差,但公瑾卻甘之如飴,過得非常適應。以他自己的心情而言,雖然不討厭,卻也不能說喜歡這種生活,然而只要與小喬在一起,不管是做些什麼,他都能感受到一種滿足的快樂。

  這樣的平淡沒什麼不好,自己與妻子從無到有,建立了一番小小的成就,並且有了可以規劃的未來,如果照著這軌跡走下去,往後的每一天,都是在這種幸福中度過,不問家國大業、不問天下興衰,只在俗世一隅中恬淡度日,與所愛的人相守,這樣……沒什麼不滿足的。

  (真的嗎?你真的願意過這種日子?這種生活……真的是你該過的嗎?你明明知道,你可以擁有得更多……)

  偶爾,當忙碌的生活出現空檔、當一陣涼風拂過,公瑾會聽見自己心裡的某種慾望,化作輕聲細語,在耳邊歎息似的響起,每當這個聲音出現,他都是用那些相同的話來告訴自己,讓自己在微微一笑後,繼續投入目前的工作。

  不過,當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踏進大門,公瑾突然有種感覺,那個聲音這次不只是耳語,是以更實際的形象出現在自己面前。

  「公……團長大人……」

  「許久不見了,蔣忠。」

  公瑾沒有忘記這名昔日的忠心部屬,當時自己以幻影旅團首領的身份,混入叛軍當中,進行各種活動,在身份洩漏之前獨自逃離。逃跑之前,他沒有通知任何人,卻早就知道被自己留在叛軍陣營中的部屬,會遭遇到什麼情形。

  一方面,公瑾相信小喬會作妥善處理;二方面,他當時並不在意這些人會遭到什麼處置。多年的潛伏生活,他早就對這種事習以為常,利用一批人進行潛伏工作,當任務終了,假身份暴露,這些人不是被自己捨棄的第一批,也絕不會是最後一批。

  看到蔣忠出現,公瑾一度疑心他是上門復仇,這種場面過去並不是沒有。但看蔣忠雖然滿面風塵,一身疲憊,眼中卻閃著真摯而熱切的喜悅,公瑾不由得打消了這個念頭,以平和態度接待這名往日部屬。

  盡地主之誼,公瑾幫這名屬下安排了住宿與接待。蔣忠對於長官的改變,似乎顯得難以適從,他本已做好心理準備,會看見一名不得志的失意將帥,卻沒想到見著一名溫文可親的旅館老闆;這樣的改變,讓蔣忠努力裝出微笑,在許多地方欲言又止。

  蔣忠的異狀,公瑾自然看得出來。這名忠心部屬並沒有到懷念往事的年紀,或許再過個一、兩百年,他會為了懷念往日情誼,前來找故人敘舊,但目前的蔣忠仍然很年輕,會千里迢迢跑到烏魯木齊來,肯定是有所目的。

  但公瑾並不想多問,因為有些東西還是不知道得好,這些年來自己與小喬一直刻意迴避外界音訊,不想知道山的那頭到底發生什麼,那片土地又由誰當家。知道卻無力改變,是一件最苦的事,公瑾不願得來不易的幸福被這麼打破。

  然而……

  「公瑾大人,我……不想打擾你的生活,可是有些話,我覺得自己有責任把話帶到,這是我對眾多弟兄的承諾,我只說一次,請您讓我把話說完,之後我會立刻離開。」

  當蔣忠突然站起身來,對公瑾這麼說話,公瑾就面臨了一個抉擇。如果堅持原先的念頭,自己應該立刻站起來,拂袖而去,但這兩年半的生活讓公瑾覺得自己變得心軟,更對這名仍忠心於己的部屬有一份歉疚,因此公瑾維持沉默,任蔣忠說出他想說的東西。

  「公瑾大人與小喬盟主離開之後,胭凝小姐接掌了聯盟……」

  蔣忠所說出的,正是公瑾這兩年半來所迴避的消息。當日在中都離別時,胭凝不發一言的態度,已讓他微覺不妙,這些年又沒有隻言片語傳來,更足以想見胭凝的心情,現在聽蔣忠一字一句道來,公瑾心中登時掀起滔天巨浪。

  胭凝成為聯軍統帥後,為了要凝聚這支風雨飄搖的聯軍,立刻開始清除異己。

  以鬼夷人為中心,聯軍把所有血統不純的份子,全數剔除出去,務求所有留下來的成員都血統純正,每一個都是正港的鬼夷人;凡是提出異議,意圖妨礙這個正確目標的不良份子,全都被打上通敵的標籤,遭到軍法整肅,用種種荒唐的證據,去證明這些人私通艾爾鐵諾或者白鹿洞。

  這個整肅動作引起了反彈,但很快就被壓下去。聯軍中的人類與獸人提出異議,表示大家都是為著共同理想奮鬥,沒有理由在這時候分出彼此,這樣破壞內部和諧的動作,有違小喬盟主組建聯軍的初衷;然而,鬼夷人完全否定小喬主張過的一切,認為自己才是創立聯軍的主幹,以先來後到的意識,要把所有「後到」的外族全趕出組織,因為除了鬼夷人,其他不曾有過同樣悲情歲月的外族,都有可能通敵。

  鬼夷人認為自己的做法絕對正確,但看在其他人眼中,他們只不過是一群被害妄想症強烈的病人罷了。只是,這群焦慮而狂躁的病人,卻有著強大的破壞力,在統一的口號之下,強而有力地整肅異議份子,在派系鬥爭中獲得勝利。

  「只要是鬼夷人出身,說什麼都是對的;只要沒有鬼夷人血統,做什麼都是錯的。」

  一名被驅逐出聯軍的軍官,在回憶起那段時間的種種時,這樣無奈地說著。

  總之,這項整肅獲得了高度的成功,但是在整肅完成之後,元氣大傷的聯軍再也無力維持之前聲勢,加上小喬離去後,白字世家順勢撤去所有援助,聯軍無法再以軍隊形式攻城掠地,維持佔領區的防禦,所以胭凝一聲令下,放棄目前所佔領的八成城池,把剩餘的士兵組成機動隊伍,以掠奪的形式供應補給。

  曾經一度擁有百萬追隨者的叛軍,如今只剩下十萬不到。儘管數字上處於不利,但戰鬥時候的狂熱卻超越之前百倍,而在掠奪、屠城的禁令被打破後,鬼夷之禍成了大陸上最恐怖的夢魘。

  「赤髮魔女」陶胭凝的名字,令每一個艾爾鐵諾人聞名色變,十萬人的精銳騎兵,在她率領下,像是突如其來的蝗蟲群,每到一處便輕易破壞城池,吸蝕盡那裡所有的糧食與資源,放火燒光所看到的房舍建築,在燒殺掠劫結束後,依地理位置進行毀滅性的屠城。

  這樣狂暴的戰術,理論上應該無法持久,但不知道為什麼,這把凶戾之火在兩年半的時間裡越燒越烈,連連敗盡所有敵人,並且在半個月前進逼中都,成就過去鬼夷人戰績的光榮頂點。

  在小喬離去後,鬼夷人進行組織整肅之前,部分潔身自愛的才智之士已經悄然隱退,其中有些人選擇與公瑾類似的避世之路,但也有些人仍堅持小喬的那個理想,聚合形成組織,在一些小地方嘗試阻止叛軍的暴行。

  蔣忠就加入了這樣的組織,而在十天之前,他們終於打探到公瑾與小喬的下落,便由蔣忠負責趕來,希望能勸公瑾出山,阻止即將上演於中都城的殺戮慘劇。

  只是這樣的消息,大致還在公瑾的預料中,並沒有為他帶來多少震驚,但蔣忠接著說出的一件事,卻讓公瑾大為詫異。

  中都城的城牆厚重,城內準備充足,叛軍難以正攻而下,但胭凝指示叛軍在城外挖掘,似乎要掘出什麼深藏在附近玉龍山上的地龍,藉由能源爆炸,不但可以輕易毀去中都,還會影響艾爾鐵諾整個中心部位。

  (玉龍山的地龍……她怎麼知道那裡的秘密?四大地窟是白鹿洞的絕頂機密,即使是胭凝,也不可能知道地窟位置,為何會……)

  驚訝於自己所聽到的東西,公瑾的表情一下子沉重起來,沒有再對蔣忠所說的話作回應。

  消息帶到,蔣忠遵守自己的承諾,在把自己所知的一切交代完畢後,立刻離開,半刻都不作停留。

  公瑾沒有挽留他,因為蔣忠所需要的,是實際的承諾,不是幾天幾夜的舒適休息,然而那卻是自己最吝於付出的東西。

  鬼夷人如此得勢……這點著實令公瑾感到不悅,可是從蔣忠的話裡聽來,事情又似乎蘊藏著古怪,難道……

  不管是鬼夷人,或者中都裡的那些人,都與自己沒有任何關係了,自己也沒有理由要出去淌這場渾水。這兩年半的安逸生活,是自己人生中前所未有的幸福,不該為了任何理由將它破壞。

  (赤髮魔女,人們這麼稱呼你啊?胭凝……這些年裡,你在想些什麼呢?)

  獨自坐在竹籐座椅上,公瑾沉吟不語,腦裡亂糟糟的一片,想要思考,卻又無從想起。

  但連他自己也沒察覺到,這時候的他,眉宇間正散發著一種無言的銳氣,一種掌兵將帥所獨有,不應該出現在旅店老闆身上的英銳氣息。

  ※※※

  「今年夏天的葡萄收成不錯,酒市該有個好價錢;前庭南邊的草坪有點枯黃,最好早點請人來處理施肥,還有館內的那些白蟻,把這些計算進去,這個月要增添的成本是……瑜兄,你有在聽我說話嗎?」

  小喬的嗔聲叫喚,讓公瑾從思考中回過神來,他在第一時間展露微笑,握住妻子柔弱無骨的小手,為那只略嫌冰涼的手掌增添溫暖。

  即使是這樣暖和的夏日,又有溫泉活血,小喬的手掌握起來,仍像是一塊涼冷軟玉,雖是白皙柔嫩,卻欠了幾分健康的熱度。

  這也正是公瑾這幾年來一直存在的隱憂。脫離了戰場,不再使用三神器作戰,小喬的身體沒有再急遽惡化下去,精神更見健旺,日常生活也沒有什麼異狀,似乎舊傷已經徹底痊癒。

  但公瑾深知這一類的內傷,纏連腑臟,並不是那麼容易就能痊癒,尤其是他注意到,這兩年半中有幾個夜晚,小喬仍會浸在濁燙的溫泉池中,藉著煙霧與飛流沖激的掩護,輕輕、輕輕地咳嗽。

  咳嗽的動作很輕微,聲音也很小,比起當初內傷最嚴重時的刻骨顫抖,情形已經好得太多。這可以看做是身體好轉的現象,但也象徵著餘毒未清的事實,小喬的傷患來自過度使用三神器,而三神器的構成,牽涉到魔界的鑄造秘法與魔法,幾項因素錯綜複雜,相互影響,公瑾也無法有效判斷妻子身體的狀況。

  不過,既然小喬希望保守秘密,公瑾也就佯作不知,對妻子的舉動表現得像是全不知情,只有在她進入溫泉,引流驅寒時,親自燉煮上一盅雞湯,等她起身離開,就會有這麼一盅溫暖整個身心的關懷,無聲地獻上呵護。

  這是公瑾所習慣的表現方式,儘管他的俊秀外表常常讓人錯以為,這麼俊美的男人一定很會說話,可是比起口中說的,公瑾做的其實更多,這一點不用其他人看到,只要小喬珍惜,那就足夠了。

  蔣忠帶來的消息,公瑾對妻子守口如瓶,一點都沒有告訴她的打算。小喬是一個心腸很軟,而且很重感情的人,如果讓她得知叛軍此刻的所作所為,公瑾不敢想像小喬會承受多大的心理壓力與苛責,因此這些事沒有必要讓她知道。

  公瑾還沒有做好決定,然而,他知道自己有很大可能會外出一趟。艾爾鐵諾百姓與鬼夷人的生死存亡,公瑾並不是很在意,因為不管哪一方滅亡了,自己都能安安穩穩地生存下去,之所以讓自己不得不離開的理由,是因為胭凝!

  假如當初胭凝沒有接下盟主的擔子,小喬一定無法安心離開,所以自己夫妻這兩年半的幸福生活,除了要多謝山中老人的庇護,胭凝也是一個付出極多的功臣,自己對她著實有一份歉疚,現在事情演變至此,胭凝要觸碰地窟之秘,自己勢必得出去理解一下狀況。

  四大地窟的位置,分別位於風之大陸的四角。艾爾鐵諾在中都附近,武煉的則在距離鵬奮坡不遠處,自由都市的在阿朗巴特山區域,雷因斯?蒂倫境內的位置不明。這理應是白鹿洞的至高機密,胭凝知道這個機密,這代表什麼?

  公瑾皺眉不語,即使預備要離開,他也沒有把自己的心情表露出來,仍是微笑著與妻子談天說話。這是他們兩個都喜歡的休憩方式,每當旅店的事務忙到一個段落,他們就一起到玫瑰紅的最上層,一個專門為他們夫妻所保留的雅座,並肩看著星星與滿園玫瑰。

  小喬告訴公瑾一些武煉的古老傳說,公瑾則說著白鹿洞關於星星的神話,在這樣的言語交流中,他們更瞭解彼此的想法與成長之路。公瑾對妻子師父的真面目仍有好奇心,但每次說起這話題,都會被小喬巧妙地把話一帶,改為說起自己的師父。

  說著自己如何入門,如何蒙他教授武功,又如何開始執行白鹿洞的黑暗工作,公瑾本意是想告訴小喬,那個被世人賦予「月賢者」稱號的男人,到底有多麼危險,可是每次被小喬一打岔,公瑾就說起了一些連自己都早已忘記的往事。

  初次學劍時,師父以力量在冰壁上形成影像,不厭其煩地一次又一次反覆演練;在夜晚月光之下,告訴自己那個白楊梅傳說的師父;在晨曦出現之前,教導自己觀星推算的師父……這些東西公瑾快有幾百年不曾記得了,但一重提起來,往事歷歷,卻清晰如在眼前。

  「瑜兄,其實……你很喜歡你的師父,雖然他有些地方做得不好,可是,你仍然很尊敬他,對嗎?」

  「……唔。」

  如果是別人這麼說,公瑾會在輕蔑一笑之後,把話置諸腦後,但因為說話的人是小喬,公瑾並沒有強行否定自己的心情,在簡短的思考後,他有些愕然,又有些無奈地應了一聲。

  在自己的人生中,師父實在給了自己很多東西,雖然其中有好也有壞,自己的觀念與思想確實是從其中建立,並且認同許多師父認同的思想,包括他對魔族所堅持的憤恨,還有對於磨練人才的手段。也是因為如此,所以儘管自己遭到捨棄,落到今日這樣的情形,公瑾心中卻找不到多少恨意。

  師父對自己而言,是一個太過巨大的存在,從入門以來,自己就一直追隨、仰望著他,那種存在……超越了憎恨與喜怒,所以在知道自己也成為他冰冷訓練的一環時,心裡只有一絲苦意,無怒也無恨。或許,自己並不是他唯一有這種感覺的親傳弟子,之前或是以後,還有別人也會這樣的……

  「好可惜喔!瑜兄的師父,那也就是我的老師了,很想去拜見一下月賢者大人,但是他老人家可能不喜歡見我們吧!」

  小喬把手放在膝頭,整理自己的裙擺,仰頭輕歎道:「為什麼魔族就那麼討人厭呢?即使魔族很討厭,流著魔族之血的人為什麼也要背負著這種罪呢?」

  公瑾表情僵硬地露出了一個苦笑,有關於鬼夷族的話題,是他現在最不想聽到的東西。不過……在自己記憶中,懂事以後,似乎從來沒有喜歡過這話題。

  「瑜兄,在白鹿洞的神話體系裡頭,風之大陸上的所有生命,都會反覆輪迴轉世,對嗎?」

  「是啊,這一世是人,下一世可能是枝頭的一隻小鳥,就好比我們,下一世或許是走在街頭的兩隻貓。」

  「那麼,魔族也會轉生成人囉?」

  看著丈夫吃驚的表情,小喬笑著說出自己的奇想。

  「這個土地上所有的靈魂,每一世都以不同的面目出現,這一世是人類,下一世是鬼夷人,再下一世或許就是魔族了。人們以這樣的方式,不停地在人間與魔界旅遊,生生流轉,就像是不斷的旅程,這些過程不是很奇妙嗎?魔族也好,人類也好,大家都是一樣的,我們沒有理由憎恨未來或過去的自己啊!」

  小喬輕拍著手掌,認真說著這些想法,眼眸因為熱切的期望,粲然若星,令身邊的公瑾為之驚艷,而那個想法更令他覺得趣味橫生。在心裡的某處,公瑾也覺得如果真是那樣,好像也很有趣。

  純論姿色,小喬不如胭凝多矣,但妻子能夠這麼牽動自己的心情,或許就是她這種不受拘束的心,強烈吸引著戴著面具的自己吧!

  「瑜兄,我知道你為什麼以前總是戴著面具喔!」

  「哦,這次又猜到什麼了?」

  那個問題的答案,過去兩年半里,小喬已經猜了不下兩千次,但每次公瑾都是笑而不答,小喬也不急著揭秘,只是反覆找著可能的答案。

  「你一定是因為長得太好看,所以才特別戴起面具,不讓外頭那麼多女人看你的帥臉。」

  半個香軀貼靠在丈夫身上,小喬貼近過去,在他唇上吻了一口,笑道:「我每次看你坐在櫃檯,都很想拿一張面具遮住你的臉,不然每天都有女客人對你流口水,好像想把我老公一口吞掉似的。」

  對於這個所有女性共同的話題,公瑾沒有直接回應,以實際行為做出答覆。

  回應著小喬的親吻,公瑾右手在妻子的嫩綠短裙上摸索,姆指與食指拉在同心結的繫繩上,抽絲剝繭般的一拉,輕巧褪去她香臀的最外層束縛,絲綢外衫的鈕扣隨之解開,慢慢被拉退至肘間,露出雪嫩香肩,還有淺紫色的彩繡胸衣。

  繡著鴛鴦圖案的淺紫色胸衣,在小巧卻豐盈的胸口勾勒出一抹紫線,映著雪嫩光潔的肌膚。

  「……我的丈夫……才不讓別的女人吞掉……」

  輕輕地嘻笑,小喬的笑語最後已近似香吟。

TOP


銀杏之卷·下卷 第四章 身不由己


  公瑾是一個很藏得住話、不輕易洩漏心事的人,所以縱使要離開,他也沒有對妻子交代太多,只說玫瑰紅有些地方要修繕,有些東西要採買,他親自到外頭辦上一趟。

  這樣外出辦事過去也曾發生,不算希罕,小喬並沒有多說什麼,揮手笑著歡送丈夫而去。

  乘坐在馬車上,摘下眼鏡,公瑾的表情慢慢產生改變,變得深沉而不帶情感。他固然希望能早一日回到烏魯木齊,別與妻子分離太久,但另一方面,他又曉得事情並非如此簡單,這一去可能不是那麼容易就能脫身回來。

  在理智上,公瑾仍不願意打破自己平靜的生活,所以他希望能無聲無息地行動,如果發現事情太過失控,超出自己的能力範圍,那麼他不排除什麼事都不做,悄悄回轉烏魯木齊。

  自己並不是一個善良的和平主義者,兩軍之間的爭戰與殺戮,已不是自己這個局外人所應過問,而自己也不想多問。但胭凝想利用元氣地窟的秘密做什麼,這點卻牽連甚廣,一旦發生什麼災變,即使是千里之外的烏魯木齊也不能倖免,這點就讓公瑾不得不有所行動。

  與胭凝見一次面,大概是免不了的,可是在那之前,公瑾希望先做一些調查,瞭解一下大概的事態,避免有什麼誤會發生。

  越往東南方走,迎面而來的難民潮就越多。戰爭的可怕,並不只是在於那一刻的殺戮與血腥,人們在戰禍來臨之前,攜家帶眷地倉皇逃亡,無數人流離失所,他們眼神中的那抹淒涼與了無希望,讓公瑾看了有許多感慨,自己這幾年全心打造玫瑰紅的世外仙境,幾乎都把這些遺留在世上的悲苦景象給忘記了。

  幸好這次小喬沒有跟著出來,這些畫面很不適合讓她看到,身心俱疲的她不能再當個革命者了,尤其在有個家了以後,自己更不會允許她再為這些事勞心勞力。

  公瑾雖然急著趕到中都,可是每天傍晚他都會在當地停下來,不是為了休息,而是找機會聆聽各處客棧、旅宿中人們的談話。逃難的人們來自天南地北,談話時候也帶來各地的情報,聆聽那些戰事經過,再配合一些精準的發問,幾天下來,公瑾把所需要的資料查得差不多,大致得到了想知道的東西。

  而越是深入瞭解,一個最糟糕的猜測漸漸被證實,儘管公瑾不願意見到事情這樣發展,但自己所搜集到的所有情報,都朝那個方向指去。

  軍隊規模萎縮了一半以上,又得不到白字世家的後勤援助,叛軍在艾爾鐵諾正規軍的優勢壓力之下,理應趨於劣勢,胭凝本身並非軍將之才,沒有逆轉回天的能耐,可是這兩年半來,叛軍在她統帥下進退如風,戰無不勝,在艾爾鐵諾的領土上,如入無人之境,這樣的輕易勝利,實在很不尋常。

  公瑾對這一點感到懷疑,而資料搜查的結果,他發現胭凝每場戰役所用的時間都不長,完全是針對敵人弱點而發,閃電擊破敵人的戰術缺口,掠取到最大成果後便揚長而去,所以才能一再以弱擊強。如果沒有精確遼闊的情報網,是絕不可能做到這種事的,而叛軍本身並沒有能力組織這種情報網。

  或許,胭凝是向青樓聯盟取得情報,與那邊充分合作,行動才會這麼準確。

  公瑾明明知道少了白字世家、麥第奇世家的保證與支持,青樓聯盟絕不會冒著開罪陸游的風險,支持胭凝所率領的叛軍,但公瑾仍希望相信友人,相信她是憑著本身的努力,獲取勝利。然而,胭凝有幾場漂亮的大勝仗,過程中不但憑著準確情報搶先一步,艾爾鐵諾軍的行動更是遲鈍得詭異,簡直像是主動衝出去當箭靶子,活活送死,這才讓胭凝以一敵十,反過來殲滅艾爾鐵諾軍,贏得完美勝利。

  這種怪異的戰局……與公瑾過去所熟知的手法如出一轍,百分百就是白鹿洞在幕後操作的結果。

  胭凝秘密與白鹿洞牽上線,雙方在這兩年來密切合作!

  發現這個事實,讓公瑾心頭十分沉重,儘管自己和胭凝都是被師父所捨棄、驅逐,但從另一方面來說,也是好不容易才甩開白鹿洞的掌控,重獲新生,他不理解一向期盼自由的胭凝,為何會重新與白鹿洞的人握起手來?

  話說回來,胭凝會知道四大地窟的秘密,肯定也是白鹿洞方面洩漏,甚至連胭凝預備利用四大地窟的打算,都可能是那邊所策劃的陰謀。但是,這陰謀到底在盤算些什麼?

  公瑾還記得以前在永恆冰窟裡,師父曾對自己提起九州大戰時候的舊事,當時魔族勢大,精研太古魔道的大師伯皇太極曾主動提議,引爆四大地窟,或許可以讓更多人類得到力量突破。

  自己聽師父這麼說,也表示贊同,認為如果能擇一引爆,師父或許就能突破兩千年來苦苦修練的瓶頸,在天位力量中更上一層樓。然而,兩千年來試過一切突破修練的師父,卻很堅定地否決這個提案,和九州大戰時三師叔卡達爾所深信的一樣,認為元氣地窟牽涉太廣,更非人力所能應用,如果當真引爆,所得到的並非人類突破後的慘勝,而是人類、魔族同歸於盡的結局。

  師父的堅決話語言猶在耳,可是怎麼會在這上頭又改了心意,回頭使用起元氣地窟來?難道當真是苦練無功,兩千年的怨忿累積,讓師父決定不顧一切了?

  猜想不到師父的真正打算,公瑾著實感到苦惱,但他也不能為了這一點就跑上白鹿洞。上次重回白鹿洞,師父的一劍險些讓自己送掉性命,自己如果莽莽撞撞又跑上去,會有什麼結果實在很難說。

  況且,現在並不是討論事情原因的時候,去改變將要發生的事,才是最重要的,所以公瑾加快行程,在短短幾天之內便趕到中都城外,鬼夷叛軍與艾爾鐵諾軍交戰對峙的地方。

  兩軍的戰鬥,互有勝負,雙方似乎各有所忌,不敢一次放手全面作戰,但在公瑾看來,這正是典型被白鹿洞影響的戰役,在戰場外的決定因素出現前,戰場上的主角們只能持續等待,至於白鹿洞到底在等什麼,那就不得而知,或許還是當年的老劇本,預備讓鬼夷叛軍進入中都大肆燒殺後,由某個揭竿而起的人類救世主來撥亂反正吧!

  公瑾現在對這種改朝換代的救世主遊戲,感到極度厭惡,不過,那些正在山區拚命挖掘、工作的鬼夷士兵,想必是深信這些工事能夠幫助攻破中都城吧?

  要阻止鬼夷叛軍的工事,一場戰鬥恐怕在所難免,公瑾一個人再強,也不可能單劍力敵十萬大軍,所以他抵達中都後不久,便與蔣忠取得聯絡,得知他們已有預備,打算在七月二十九號晚上,集中少數精銳,突襲叛軍總部。

  如若成功,叛軍會騷亂起來,再配合艾爾鐵諾軍方的攻擊,可以解去這一次叛軍圍城之厄。

  「那些人已經走火入魔,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正因為我們曾伴著他們一路走來,所以有責任要阻止他們繼續危害這片土地。」

  與蔣忠一起策劃此事的同志,九成都是原本鬼夷叛軍的異族成員,對於自己必須與昔日同袍干戈相向,每個人都感到無奈,臉上充滿痛心的神情,然而,這些人的責任感卻和小喬一樣強,所以決心盡一己之力,為當初的那個破碎理想做收尾。

  「其實,不管是什麼出身、來自哪裡,我們都在艾爾鐵諾這塊土地上住了那麼久,也都算得上是艾爾鐵諾人,我們想要守護這片土地,不想讓它被破壞,就算我是獸人,我也想為了守護艾爾鐵諾而戰。」

  一名在戰爭中受傷以致獨目的獸人,這樣對公瑾說道,那種認真卻落寞的眼神,讓公瑾久久難以忘懷,獸人……也可以成為艾爾鐵諾人?

  結果,公瑾問過了他們的計劃,卻沒有打算參與,他壓根就不相信任何團體行動。這裡是艾爾鐵諾,行事的地點是中都,當叛軍與艾爾鐵諾軍的行動都在白鹿洞操控下,這個第三勢力的團體行動能有多少保密性,公瑾一點都不指望。

  但如果什麼都忌憚白鹿洞,事情就不用做了,所以公瑾雖不參與,卻暗中配合叛軍行動,在他們預備發動突襲的半個時辰前,悄悄潛入了叛軍駐紮在玉龍山上的陣地。

  假如白鹿洞對這場奇襲一無所知,那是最好;如果白鹿洞已經守株待兔,埋下陷阱,那麼提早潛入準備的自己,就可以破壞白鹿洞的佈置,讓鬼夷叛軍在動手時反過來大吃一驚。

  十萬大軍駐紮遍整座玉龍山,幾處陣地相鄰並不近,但公瑾上山之後卻有了異樣發現。之前他一直好奇,胭凝開掘玉龍山的元氣地窟,到底要如何使用,可是這次在山上一看,短短時日之間,玉龍山的蒼翠林蔭下,赫然埋藏著成千上萬的無數符印。

  (這些……是什麼……)

  公瑾愕然望向週遭,只見目光所及的範圍內,出現了無數個巴掌大的土坑,每個土坑之內都插著一隻金屬尖錐,金錐末端繫著一片紅布,紅布上寫著複雜的符文,放眼望去,滿山遍野間不知道插了多少符印。

  之前公瑾就覺得胭凝不可能當真引爆地窟,這裡距離白鹿洞總部太近,如果真的引爆,別說中都會被夷為平地,連白鹿洞總部都會被炸上天去,而看到整座玉龍山遍佈東方仙術的符印,公瑾更覺得事情沒有那麼簡單,單純引爆地窟,不需要這些複雜佈置。

  「……這些符文的構造……似乎是能量轉移與吸納的工具,他們打算做什麼?」

  元氣地窟中蘊含的沛然能量,不是說用就可以使用,公瑾過去也做過研究,發現裡頭的天地元氣極其不安定,要吸納這份能量,促長自己的武學修為,那是自殺的行為;以後不曉得會不會有哪個傻瓜作出類似壯舉,但公瑾不認為白鹿洞中會出現這種「烈士偉人」。

  可是,如果不是普通人,而是一名本身已有天位力量的武者,是否能藉著吸納能量,來突破本身修為呢?

  公瑾不敢肯定,只能說這樣一來,可行性似乎增高很多,換言之,這次利用玉龍山地窟的計劃,多半是師父親自主導,更何況……

  (法陣遍佈整座玉龍山,除非是天位武者,或是天位魔法師,否則根本不可能駕馭這麼龐大的術法……)

  而整個白鹿洞中能夠晉級天位的,就只有一個人……

  (真的是師父他……)

  公瑾沒時間停留在個人的傷感中,身為白鹿洞中首屈一指的仙道士,他不只能夠辨識符文結構,更能從這符文中看出一絲古怪。

  異樣的黑褐色符文,似是已經幹掉的鮮血,經過確認,這一點得到了肯定。以血畫符,在東方仙術中未算罕見,可是公瑾感覺似乎不只如此,這些符文中還有些自己沒能看清的秘密。

  (氣息有古怪,在鮮血裡頭還摻了些什麼,這味道嗅起來……唔,是腐屍灰。)

  令人反胃的強烈不快感,讓公瑾皺起眉頭,慣見風浪的他雖不會像江湖新手那樣嘔吐出醜,但也著實感到不快。這次白鹿洞所採用的手段,無疑已經超出了他的接受界線,以腐屍燒灰、鮮血畫符,這樣的陰毒法咒,是過去師父所告誡的禁咒,能匯聚天地怨毒之氣,非白鹿洞的正道所為。

  滿山遍野的血符,數量肯定超過十數萬,假如每一道符鏢都用一具屍首,這個不知用途的法陣到底用了多少人命?

  (如果做出這種事的也算正道……這個世界是不是瘋了?)

  由於結界的巧妙遮掩,這個龐大法陣的氣息並未外洩,但當公瑾識破這法陣的真面目後,他彷彿感覺到一股沖天怨氣,在朗朗明月之下,冰冷無情地朝四面八方吞噬蔓延,遮天蔽日,將所經之處都化為血海。

  (沒帶小喬來是對的!)

  深吸一口氣,公瑾強自鎮定心神,知道自己因為這份震驚,已經浪費了不少時間,當下火速行動,要找出元氣地窟的入口,希望能夠進行破壞,因為過去聽師父提過,每座元氣地窟都有閘門,只要操控住閘門,就可以打開或封閉元氣地窟。

  ※※※

  動作不快是不行的,但當公瑾找到了那個經過掩藏的入口,驚訝於裡頭隱約透出的血腥氣味,要開始有所行動的時候,數里外的山區突然冒出幾個火頭,迅速朝周圍蔓延出去,跟著就殺聲、爆炸聲大作,顯然奇襲已經提早開始。

  「怎麼提早了……出了什麼意外變故嗎?」

  公瑾心頭閃過一絲震動,但此刻要回頭過去援助也已經遲了,自己一人之力,在亂軍中做不了什麼,反而如果能夠破壞這裡,造成騷動,那才能大大提高蔣忠他們奇襲的成數。

  只是,就在公瑾預備要潛入那個山窟入口時,他背後突然感到一陣寒意,濃烈血腥味從山窟裡頭迅速蔓延到自己身後,似是陰森腥風襲來,很快就會化作滿天血雨。

  (不妙,什麼人?)

  公瑾反應及時,在敵人的攻擊發出之前,第一時間做出防禦,連著劍鞘把劍抬移至背後。兩年半的隱居時間裡,他不曾荒廢過武技修練,武功甚至更較之前進步,這記擋架又快又穩,自信能夠擋下敵人的任何攻擊。

  防禦完美,但卻沒有擋住敵人的攻擊,因為那個「攻擊」只是一種感覺,一種由純殺氣、純壓迫感所組成的錯覺,如若實質,卻仍只是虛幻。公瑾察覺到這一點,不再動手進擊,無聲地撤劍回手,轉頭回望。

  回過頭來接觸到的,是一雙孤寂、淒清的含愁眼眸!

  這眼神似曾相識,當初在中都城外,自己與小喬一同離開的時候,就曾經看過一雙這樣的眼神,眼神中那種被遺棄的淡淡幽怨、說不盡的愁緒,讓公瑾在這兩年半里心緒難安,一直擔心著他朝重遇時,故人會有怎樣的變化。

  如今他再看到這雙眼眸,眸子中的孤寂與冰涼哀愁不變,但眼眸的主人卻已有不同。

  過去那一襲飄逸瀟灑的白袍,變成了符合戰場氣息的厚重戰甲,只不過那件朱紅色的尖刺鎧甲,散發著驚人的血腥味與怨氣,單單只是站在那裡,就彷彿牽引無數怨魂齊聲狂嘯,泣訴著它們的仇怨、不甘與悲憤。

  戰甲的下擺連接著一襲紅袍,一雙穿著及膝戰靴的如玉長腿,蒼白無血色的肌膚,幽幽瑩發著一層雪膩光澤,出奇地惑人心魄,充滿妖異的媚惑。

  但公瑾的視線卻沒有被那雙粉腿所吸引,而是順著吹拂起來的夜風,凝視向飄揚在風中的那些東西。

  長髮如舊,但昔日令人印象深刻的烏黑亮麗,卻盡轉成一頭邪麗的血紅,在夜幕中飄飛閃動,似是一朵吸收鮮血而盛放的艷紅玫瑰,邪艷而淒美。

  「你比兩年前更美了,胭凝。」

  「是嗎?那要多謝你了,自從我知道你和小喬開了座花園,我就改了髮色……你這個溫泉旅館的小老闆,不好好顧店,跑來這裡做什麼?難道你以為自己還是過去的白鹿洞大將軍?」

  仍是和過去相同的調笑語氣,可是雙方一問一答,公瑾感覺不到往日的那份熟稔,只是從胭凝的眼神中,看到拒人於千里的陌生。

  蔣忠那次前來,公瑾就已經有所聽聞,後來從難民口中探聽,公瑾更得知「赤髮魔女」陶胭凝近幾年威名赫赫,所經之處儘是血流成河,殺戮盈野,凡人聞之無不色變,可是不曾親眼看見,公瑾始終不願相信昔日舊友已變成這樣的一個染血魔女。

  「你身上……血腥味好重,來這裡之前,你在做什麼?」

  公瑾不是一個愛說客套話的人,眼下時間緊張,更沒有餘裕慢慢兜***,所以他很直接地提出疑問。

  「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什麼要回頭與白鹿洞合作?這不是你過去最希望擺脫的事嗎?如果讓你現在的同伴知道,你選擇背棄了他們,他們不會讓你有好收場的。」

  沒有做無謂的否認,胭凝只是冷淡地回望著舊日友人,在一陣沉默後,冷笑道:「是啊,人為什麼會背棄以前的同伴呢?這個道理我還真是想不明白呢!不過,應該會有些痛快吧!因為我看那些背棄同伴的人好像都過得很快活,我自己試著做了以後,也發現感覺很不錯……」

  聲音不大,胭凝說話的感覺非常虛緲,像是在對公瑾說話,又好像只是單純地感歎,這讓公瑾再一次痛心地發現,雙方的距離已經遠得再非觸手可及。

  ……我們現在還能算是朋友嗎?

  這個問題在公瑾心頭一閃即逝,他想做些解釋,但局面卻不給他機會,一群人在胭凝的拍掌召喚下,從那個山窟洞口中迅速湧了出來,這裡是鬼夷人的營地,但跑出來的卻全是人類,而且從他們握劍佈陣的動作來看,根本全都是白鹿洞子弟,這種不尋常的狀況顯示,白鹿洞的人已經大量潛入玉龍山,今夜即將要有大動作。

  (哼,蔣忠他們的行動,果然全落入旁人的計算中,這次真是被白鹿洞給甕中捉鱉了。)

  公瑾心中思索,但手邊卻動了起來,與第一批攻擊上來的白鹿洞子弟戰在一起。

  這些低輩弟子都有著不俗的劍技,至少已經到了一個不能輕易忽視的程度,看來宿老堂這兩年銳意發展,已經回補了當初頻頻內鬥所虛耗的實力,或許師父也在幕後出了不少力氣吧!

  「殺了叛徒!討伐叛賊周公瑾!」

  「就憑你們嗎?小學弟們,發夢還嫌早啊!全給我起床吧!」

  根本不把這些得意忘形的小學弟放在眼裡,公瑾反手拔出長劍,斜斜畫出兩道銀亮劍圈,把十四柄纏身刺來的長劍給盪開。

  一交上手,彼此劍上勁道激盪,公瑾登時發現這些低輩子弟的陣勢有古怪,似乎是專門排設,用來對付白鹿洞同門高手的。這個事實令公瑾有少許驚訝,儘管白鹿洞在內鬥上實在很有一手,但他無法不懷疑,這個劍陣很可能是為了自己而創設出來的。

  斜斜抬頭,公瑾在劍影刀光間穿梭,與胭凝交換了一個眼神,證實了自己的想法。

  「……所以,我說你這個溫泉旅館的老闆實在不該回來。」

  胭凝冷淡的歎息,讓公瑾得以把整件事情連串在一起,肯定是當初蔣忠等人預備發動奇襲,白鹿洞就已經得到訊息,後來得知蔣忠前往烏魯木齊,今晚的戰役中就算定自己會出現,說不定連自己與小喬的下落,都是白鹿洞洩漏給蔣忠的。

  「哈哈哈,周公瑾,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闖進來,這次你活該死在這裡。是你自己跑出來送死,就算我們把你亂刀分屍了,西納恩老兒也不能為你出頭,真是妙哉。」

  在得意笑聲中現身的,是兩大宿老中的現在宿老。兩年前所受的嚴重劍傷,肉體方面似乎已經痊癒,但心靈方面卻顯然沒有,因為現在宿老一現身,就怒斥公瑾背叛白鹿洞,被鬼夷妖女所迷惑,自甘墮落,欺師滅祖,活該受到處置。

  「鬼夷妖女?我記得我妻子是個不折不扣的人類,妖女一詞從何說起?至於欺師滅祖,宿老還是請我師父親自出來,好好數落我這個不肖弟子吧!」

  公瑾冷冷的答辯,現在宿老登時語塞,跟著就命令門下弟子加快劍陣變化,務必要把叛徒斬殺。

  連聲號令,加快催動了劍陣的變化,十數柄長劍錯落輝映成雪亮銀虹,劍尖所指儘是公瑾週身要害,任他怎樣出劍傷敵,只要傷了一個,馬上又有新的人手遞補上來,補齊劍陣的完整。

  現在宿老似乎也明白這劍陣對上白鹿洞高手,威力尚不足以克敵制勝,但錯綜劍勢此來彼去,弄得人眼花撩亂,足可削弱敵人實力,再由真正高手重擊狙殺。

  正因為如此,現在宿老沒有動手,只是在旁呼斥弟子們變化劍陣,補齊破綻,同時提醒公瑾,他的同伴正被迅速殲滅中,鬼夷人的主力部隊對這場奇襲早已有備,現在已經把公瑾的同伴重重包圍,聚而殲之。

  「有沒有察覺那邊的殺喊聲音越來越小了?如果沒有意外,你那些同伴很快就會死光死絕,而老夫敢拍胸擔保,你馬上就會與他們在陰曹地府相見。」

  現在宿老說得無比得意,公瑾甚至懶得回答他自以為是的推測,告訴他那些人並不是自己的同伴。儘管公瑾有幾分擔憂蔣忠的安危,覺得這年輕人不該這麼死在此處,但如今自己也幫不上他們,只能祈求他們運氣不要太壞,可以掙扎求生了。

  這些低輩弟子的聯手,威力並沒有很大,但確實對公瑾造成了阻礙,只不過,他在白鹿洞劍術上的成就,比他們所有人加起來還要高明,又有陸游親傳的優勢,當其他人以為他仍被劍陣所困的時候,公瑾已經為自己找到了出路。

  劍刃虹光畫過,所有持劍進攻的白鹿洞子弟都感到手上劇痛,攻出去的力量撞在一層柔韌劍網之上,十四個人合擊的大力猶如泥牛入海,盡數被吸化無蹤,不但攻擊無效,更被弄得自身氣息大亂,劍勢不攻自潰。

  (抵天神劍!)

  人們悟到這一點的時候,已經遲了一步,公瑾長劍翻飛,如同銀龍掀浪,只聽得一片金鐵交擊聲響中,所有長劍一起被絞飛上天,朝著陣勢外的現在宿老射去;被困在劍陣當中的公瑾化作一道疾風,也同一時間發動攻勢,穿出陣勢,銳利的劍氣直飆向敵人咽喉。

  現在宿老被十四把連環射來的長劍弄得手忙腳亂,雖然以鐵掌功把長劍全數撥開擋架,卻給公瑾的長劍點至咽喉,鮮血迸出,死亡的恐懼在眼神內閃過。

  公瑾的奇襲幾乎就要得手,但一記從旁襲來的重擊,卻讓他不得不撤手退開,跟著便很不情願地與胭凝動起手來。

  「怎麼了?我沒想過你會救你討厭的人。」

  「那是因為我不想看到你總是稱心如意的表情!」

  劍影紛飛,公瑾毫不留情地對胭凝揮劍,而穿著厚甲的胭凝赤手應戰,兩人功力相若,又熟知彼此的招數與戰鬥習慣,這一戰幾乎馬上就進入白熱化。

  公瑾連連發出重斬,但卻無法突破胭凝堅固的防禦線,可是胭凝反過來的攻擊,也沒法有效對公瑾造成傷害,兩個人快若閃電的攻防戰,看得旁人目眩神馳,根本抓不住他們的動作。

  戰鬥的勝負不是一時間能夠分曉,激戰無功之下,胭凝很自然地使用起心戰攻勢。

  「那邊的火光熄滅一陣子了,你不急著趕去看看你同伴的死活嗎?」

  「你什麼時候也像那個老蠢蛋一樣,認為我會允許自己有同伴了?」

  「是啊,我們這種隨時會賣掉身邊所有人的大叛徒,哪來的同伴?你還是和從前一樣冷酷啊!」

  公瑾堅固的心防,一點都不比他綿密的防禦劍網遜色,胭凝的五嶽神雷威力雖是石破天驚,但公瑾連連變化三十六絕技招架,她的重掌也難以奏功。

  好不容易鎮定下心神,在旁觀戰的現在宿老,對於險遭突襲的窘態大為惱怒,看見另一邊的火光與廝殺聲都已停止,情知早有準備的鬼夷軍已經盡殲來犯者,便發出朗聲大笑,想擾亂戰鬥中人的心神。

  「公瑾小兒,看到了沒有,那邊的一片黑暗只代表一件事,就是你不自量力的朋友已經被消滅殆盡,就像你馬上要面對的命運一樣。」

  「錯了,這還有另一個可能,就是敵人反過來吞噬了你們的埋伏,把你們的人給消滅殆盡了。」

  一個無比豪邁的自信語調,冷冷地在現在宿老的大笑聲中響起,當這老人錯愕地舉頭回望,只見一道冷冽刀光劈天斬下,彷彿破空紫電,一下子就斬過他的身體。

  「啊∼∼∼」

  血光乍現,一陣不算長的瀕死慘呼,讓激鬥中的公瑾與胭凝都停下手來,驚訝地看著快速由黑暗中竄出來的大批獸人部隊,還有那名手持染血豪邁長刀、渾身散發無比霸氣,甫現身就一刀劈了現在宿老的巨漢。

  公瑾見過這個男人,幾年前在武煉的鵬奮坡上,他對這個男人的丰采有很深印象,更得知他近年來接掌一族之主的寶座後,被人獻上「武霸」的名譽稱號。

  武煉第一豪族麥第奇世家的主人──忽必烈·麥第奇!




銀杏之卷·下卷 第五章 公瑾之秘


  艾爾鐵諾歷四二二年七月艾爾鐵諾玉龍山

  乍見忽必烈現身,公瑾難掩驚愕之情,但是看周圍不住湧出身穿軟甲、手執重型兵器的獸人部隊,他腦中也迅速組織出狀況,明白對方多半是趁蔣忠等人舉事的時候,學自己這般「共同」行動,作為掩護,當白鹿洞情報人員的目光全被奇襲隊吸引時,全沒注意到真正的大老虎正悄沒聲息地偷撲上來。

  這裡是艾爾鐵諾,白鹿洞勢力最強的地方,想要完全做到無聲無息,那是不可能的,但如果一個領導人計劃縝密,利用其他事件引開白鹿洞的目光,自己帶領手下趁機潛入,攻白鹿洞一個措手不及,這種事仍有可能發生。

  只不過……公瑾還是有點懷疑,這件事難度極高,自己自問無法做到,單單只憑忽必烈一個人,可以這麼把白鹿洞玩弄在手上嗎?

  「白鹿洞在艾爾鐵諾呼風喚雨,好大的威風,但天下事高不過一個理字,就算有強人撐腰,世上也沒有哪個強權能真正一手遮天,雲縫裡終究會透下光來。」

  忽必烈一抖手,甩去刀刃上的鮮血,把那柄厚背長刀收回腰間刀鞘,顧盼生威,卻對地上的屍首看也不看一眼,似是鄙夷至極。

  「如果以為白鹿洞什麼事都可以恣意妄為,那麼就未免太小看天下英雄,也太看我們武煉男兒不起了。元氣地窟事關重大,是風之大陸人共有的資產,不是白鹿洞操控局勢的工具,今晚各路人馬已經彙集玉龍山左右,保證會給白鹿洞一個千年難忘的驚喜。」

  公瑾眼看忽必烈發號施令、調兵遣將,井然有序的整齊與迅速,猶勝自己昔日治軍,不由得心中暗自佩服,知道那正是自己所欠缺的霸者氣度,而聽他說各路人馬來到玉龍山,顯然動用的人手還不少,就不知道究竟來了些什麼人。

  「公瑾,我們不要浪費時間了,你對白鹿洞的佈置與作風最熟,今天我和我的兒郎就由你調度,這樣不會造成指揮混亂。」

  口稱「公瑾」,忽必烈的態度親匿一如相交多年,而他所表現出的氣度,更是令公瑾暗歎了得。儘管這確實是最合當前利益的做法,但有哪個領袖肯把自己的部隊就這麼交給陌生人遣調?

  「這點你不用多慮,我們並不是陌生人啊!你和我妹妹成婚,你就是我的妹婿了。」

  忽必烈微笑著側過頭,對周圍手下喝問一聲,「兒郎們,你們願意把性命交給這個男人?交給小喬的丈夫嗎?」

  一句喝問,回答過來的是震天巨喝,團團包圍住這裡的千餘名獸人齊聲叫喊。

  「願為小喬公主效死!」

  如雷般的咆哮吼聲,顯盡他們的情緒激昂,也代表了小喬在他們心中的地位;從那隱含怒意的吼聲裡,公瑾似乎能夠感覺到,當小喬被鬼夷人放逐的消息傳到武煉後,這些視她為姊妹親人的獸人有多麼憤怒與不甘。

  舉目四望,接觸到每一雙獸人的目光,發現都是那麼真誠,那麼急著想做一些事來報答,公瑾頓時一陣感動,單從「小喬公主」四字,便可以想見當年小喬在武煉是如何照顧這些獸人,又是如何受到他們的愛戴。

  超越族群與立場的愛,並不是不可能的……你已經做到了,小喬,你真的做到了啊……看看你這些獸人同胞吧,他們對你是這麼敬重與愛戴,你的夢與理想,在他們身上實現了啊!

  公瑾不是一個很熱情的人,但冷漠的他,這時卻為獸人們的態度而喜悅。解釋起來或許很奇怪,然而他確實覺得,能成為小喬公主的丈夫,似乎也是一件很榮幸的事。

  但感動之後,公瑾的理智發現一件事情不妙,這些獸人太過情緒激昂,剛才那聲吼叫如同震天雷霆,響遍夜空,玉龍山上的十萬鬼夷族大軍哪會察覺不到?若是被十萬軍隊聯合圍攻,這裡寥寥千人,逃命都還來不及,哪能做什麼事?

  這個憂慮正要出口,一聲比剛才齊聲吼喝更響的轟天爆炸,連同無數慘叫與人馬嘶鳴,一起從玉龍山北面傳來;只見一道數十尺高的血紅菇狀火焰沖天升起,照亮整個夜色,跟著就是十數次同等規模的爆炸,將整個玉龍山震得土搖石落,飛沙漫天。

  「轟隆隆∼∼∼轟!轟!轟!轟!」

  連環火光沖天,灼熱氣流撲面而來,公瑾不用問也知道,這十多次爆破發生的位置,肯定是鬼夷族的軍營所在,給這麼一爆,不管正在警戒或是睡夢方酣,鬼夷人肯定死傷慘重,無怪忽必烈有恃無恐,原來已經埋伏下了這麼厲害的後著,但到底是哪些人馬在做這種背後支援?

  「忽必烈兄,外頭到底是哪路英雄在……」

  「何必在意?公瑾,我新認識的一位恐怖分子前輩說:天下英雄……是一種永遠都死不完的生物。」

  忽必烈說著,仰首大笑似乎非常開心,連公瑾都感受得到他那預備大幹一票的決心,剛想對他說話,眼角卻瞥見紅影一閃,登時想起全場中最危險的那名白鹿洞子弟。

  胭凝身形一閃即逝,化作一道紅色急電,轉眼間就攻到忽必烈身前,掌勁驟吐,力若沉雷,直破五嶽而來,要試試看這個新得到武霸稱號的男人有多少本事。

  自從忽必烈現身以來,就一直表現得狂霸自信,似乎不把旁人放在眼裡,胭凝對他盛名如斯,早想出手一試,見他連那柄豪刀都收入刀鞘,心想武煉刀術首重霸道威猛,任他刀法再精,出鞘入鞘總是不免有空隙,正是最佳的試探機會。

  重掌當頭擊下,忽必烈的大笑仍然刺耳,但手上的精光卻乍然迸現,剎那間的雪亮厲芒勝過百萬水晶,斬裂刀鞘,像是一尾沖天流星般的劈向胭凝。

  直到此時,公瑾和胭凝才體會到這個巨漢的厲害手段,他從現身以來,就一直以種種手段誘人出手,本身刻意以靜待動,而他所使用的技巧,竟是一種流傳於海外的偏門拔刀術,以拔刀時的爆發力倍增速度,瞬間碎鞘而出,把殺傷力催升到高峰,至強至剛地斬殺敵人。

  胭凝一下出手無功,反而誤入敵人的殺意陷阱,心中強自鎮定,兩手一翻一轉,往疾斬而下的刀刃拍擊過去,待要拍實,卻驚覺刀上銳氣強得異乎尋常,當真要空手奪白刃,恐怕雙掌一拍實,立刻會被割出見骨傷痕,當下驚出一身冷汗,百忙中急變掌勢,一式「春雷乍吐」,雙掌豁盡全力,從側拍歪刀刃走勢,利用這絲空隙,自身高速後退,躲避銳鋒。

  白鹿洞輕功非同等閒,胭凝自問已經退得極快,理應避過敵人刀氣範圍,哪知道兩絡髮絲飄墜下來,跟著右邊肩頭、手腕輕微刺痛,鎧甲竟不能完全抵擋刀勢,被其創傷,心下不由得大吃一驚。

  「轟!」

  又一聲爆炸,距離眾人已是極近,滿天塵泥在火焰噴發中灑了下來,眾人卻似渾然不覺,只看著地上被忽必烈所斬出的七尺刀痕,那種破裂地面的可怕痕跡,代表著那一刀之威,更再次證實了麥第奇家新任主人的力量。

  「刀刃一閃,傷敵四處……王字世家的獨門柔刀,武煉刀法果然有些名堂。」

  胭凝反手點穴,止住肩脖與手腕的四處出血,淡淡點出了敵人刀術門路,也暗嘲麥第奇家主人卻使用王家刀術的問題。然而,胭凝自己也不得不承認,就算是當今王字世家主人親使,也未必能夠一擊發出四記刀氣,傷己若此。

  「武煉刀法的精妙之處何止如此,今日讓你白鹿洞的井底之蛙開開眼界,知道不是只有你們一家能夠稱雄武道。」

  忽必烈的笑容無比豪邁,大步一邁,籠罩全身的刀氣捲動地上風沙,滾滾繚繞,隨著揚刀邁步的動作,整個人像是一頭振翅欲飛的九天大鵬,氣勢霸道驚人,偏生又細膩得找不出一絲空隙。

  「忽必烈兄,這一仗請交給我,你手下的兒郎只有你指揮,效率才最好,玉龍山的元氣地窟,必是由此入口而進,一切交給您了。」

  公瑾的話,阻止了這一戰的進行,忽必烈一聲號令,獸人隊伍迅速隨著他搶入山壁洞窟。但在忽必烈率眾離去之前,他在公瑾肩上一拍,悄悄示意,告訴他這名女子不弱,之前那一刀,忽必烈蓄勁已久,本欲一刀就置其死命,哪知道她不輕不重地迎掌一拍,不但卸去致命刀斬,還震得忽必烈右臂酸麻,佩服對手掌力了得。

  足以干擾戰鬥進行的人全都離開,又回復到兩名故舊友人對峙的局面,他們沒有再嘗試說些什麼,直接就拔劍相向,透過戰鬥來做實際的心理接觸。

  這並不是他們兩人首次交手,只是之前的比武試招中,兩人的武功相若,很難分出確實的勝負,但這次卻有所不同,胭凝的武功似乎在這兩年半中突飛猛進,甫一交手,就以壓倒性優勢逼得公瑾反攻為守,幾乎還不出手來。

  (……沒這可能,這兩年之間我從未懈怠,如果照正常程序估計,胭凝不可能得到如此長進,一定有什麼外力輔助……)

  公瑾的劍法雖不如忽必烈霸道,但白鹿洞的王道武學,越是久戰越能發揮長處,儘管整個被胭凝壓在下風,一時間卻不露敗相,再鬥數回合,公瑾登時明白胭凝力量大增的理由。

  那套赤紅色的邪異鎧甲,就是小喬當初的博愛聖鎧,只不過脫離原主人的馴服掌握後,這套出自魔族名匠手中的神器,與神聖兩字沒有半點關係,重新變回了妖異詭邪的真面目,在倍增了胭凝抗擊力之餘,也讓她力量有了近乎倍數的成長。

  (博愛聖鎧只是提升抗擊力,平等神錘才有倍增攻擊力的效果,一定改裝藏在這套鎧甲的某處,要特別小心……)

  公瑾打起十二萬分精神應戰,儘管一直落在下風,但他索性放棄所有攻擊機會,完全以抵天三劍進行防禦,胭凝雖然也會使,卻對這套陸游賴以成名的神妙劍術無法可施,任她連環攻擊如怒雷狂濤,可是公瑾抖手揮灑,把長劍滾成一片雪亮虹光,兩腳就像生了根似的,牢牢踩在地上,一步也不移動。

  「胭凝,你現在的樣子,沒有過去好看啊,這種怪異的打扮,小喬看了一定很失望。」

  專心防禦,公瑾大有餘裕去另打一場心理戰。今晚的事件是由白鹿洞操控,胭凝肯定知道不少內情,如今現在宿老已死,只要己方能夠爭取到胭凝,再收拾掉未來宿老,師父不能長時間離開後山冰窟,事情就可以說是解決了。

  「你從前說過,幫白鹿洞賣命不會有好下場,為什麼你還要和他們合作?我和小喬的離開,當真帶給你這麼深的傷害?」

  當公瑾靜靜地問出這句話,胭凝心中不禁泛起一絲苦澀,假如這個男人不是這麼瞭解自己,那就好了,過去的長時間合作,讓自己和他太過熟悉彼此的心情,那種默契讓兩個人只要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就能夠明白對方的意思,即使是那些想要藏住的心事都無法遮掩。

  「當時的情形,我和小喬只能選擇那麼做,但平心說來,我們確實有對不起你的地方,尤其是我的過錯。如果沒有你留在鬼夷人軍中,小喬一定不肯離開,讓你做出這樣的犧牲,我很對你不起,但我當時確實認為,鬼夷人對你非常擁戴,你成為聯軍的領袖,應該不是一個太壞的人事方案,有你在,就可以把小喬的夢想與努力傳承下去……」

  「你錯了,夢想只有在共同擁有的時候,才有意義;一旦夢想變成單獨擁有,剩下來的就是夢魘!」

  重掌揮出,胭凝似乎被挑起心事,聲音一下子提高許多,連帶出掌都增添幾分狠意。

  「起初我也希望你們能夠得到幸福,所以才接下這個領導工作……」

  但領導者的位置並非想接就可以接,也不是只要決事果斷,夠蠻橫霸道,就能把一切給做好。接下位置不久,胭凝很快就發現了自己的困境,面對聯軍內日益激烈的種族衝突、艾爾鐵諾與白鹿洞的著著進逼,她只要下一個命令,就會衍生出更多問題。

  武道上的無雙才華,並沒有辦法幫到她什麼,周圍沒有一個人能夠分擔她的喜樂,在肩頭壓力越來越沉重的同時,白字世家又理所當然地撤除所有支援。後勤與糧食馬上出現問題,但繼承小喬理想的幹部們卻堅決反對掠奪,捍衛義理的同時,全然看不見馬上要面臨的糧食壓力。

  「我不是你,我不是小喬,我沒有她那麼偉大的胸襟與堅持,也沒有你的統軍才幹,我只是一個武功夠高的屠殺者,那些傢伙在我面前吵吵鬧鬧,我只想把他們全殺了!」

  剛開始,自己還可以忍得住,用理性強行去壓抑,告訴自己不可以再重蹈覆轍,偏離好不容易走上的光明之道。但是當每個晚上都從夢中驚醒,夢中的自己先是站在一片血海,表情冷酷凶殘得像隻野獸,跟著周圍畫面就變成深刻的黑暗,什麼都看不見,一如自己的過往與未來命運,那時,自己就知道一切該要有個抉擇。

  「所以我把所有頭腦清醒的人全都驅逐了,剩下來的那群瘋子,整天想著找死的事,既然他們一心想要毀滅自己,我就給他們毀滅吧!白鹿洞已經安排好了,今晚他們就會全都被消滅在這裡,從今以後,再也沒有鬼夷族,再也沒有鬼夷族與其他種族的相處問題了!」

  「但……胭凝,那些要死的人……是和你流著相同血色的同胞啊!」

  公瑾輕聲說出的一句話,卻似乎挑起了胭凝心頭的最痛。當那刮面生疼的掌風,逼得自己氣息不順,公瑾才驚覺胭凝之前可能都還有所保留,不曾全力以赴。

  「同胞!就是這些同胞,姦淫了我娘親,讓我必須出生在妓院裡,讓我要在那種環境裡頭一路爬上來,這些見鬼的同胞給了我什麼?我現在就把該給他們的東西一次給清!」

  胭凝的掌勁驟增,整個殺傷力如排山倒海般狂增過來,而當胭凝手中出現了一柄短錘,滔天邪氣如同怒海狂潮奔湧,剎時間把附近空氣一舉抽掉,冰寒刺骨,逼得公瑾甚至喘不過一口氣時,他就知道自己接不下這一擊。

  抵天神劍號稱天下第一守招,卻並非真正完美,如果雙方力量差距過大,被敵人恃強壓倒,再好的守招也會被破掉,這點陸游已經在孤峰之戰有過體驗,並且告誡過弟子,此刻公瑾一見到胭凝的聲勢,便曉得自己勢難守住這一擊。

  胭凝這一擊足足強過自己數倍,如無意外,自己會在接觸這一擊的短暫時間內,被平等神錘所爆發的五嶽神雷給打得支離破碎。不能力敵,就只能取巧,但該如何取巧?自己生平所學的每一招、每一式,有哪一套武技可以讓自己逃出生天?

  一招一招的白鹿洞劍術,在公瑾腦中飛快閃逝過去,那些秘笈中所記載的東西,這時候都變成了派不上用場的垃圾。當腦內的思想不受控制,公瑾反而想起一些早已忘掉的小東西。

  那是自己初入門時,師父親自指點自己,把白鹿洞入門的古聖十二劍重新演練。諸如此類的畫面還有很多,全都是師父糾正自己劍術的錯誤,督促自己辛苦練劍的回憶,最深刻的是某年臘月,師父以虛化影像外出,要自己一一試演所會的劍技,但在自己演練的過程中,他站在一旁,淡淡地從雪地裡拾起一朵飄落的白楊梅,凝視不語,似乎在回憶些什麼。

  ※※※

  「你的劍技已有頗深火候,照理說,為師應當高興,但……公瑾你須謹記,過去我教你用劍者要心存正念,卻沒有對你說,持劍者容易過於決絕,若是出劍如處世,縱是畢生守正不阿,遺憾也必定很多,所以你要多體會剛中藏柔的道理……」

  一番話說完,師父折下沾雪梅枝,向自己試演太極劍中勁斷意不斷的道理,梅枝揮出,黏住朵朵雪花,雪花片依次遞增,竟然形成了一柄柔軟強韌的雪鞭,剛柔無定,縱橫揮灑,方圓十丈之內竟沒有半片雪花能夠落地。

  ※※※

  (勁斷意不斷……劍不可盡,剛中藏柔……)

  想到那柄似劍非劍、若鞭非鞭的奇劍,公瑾隱然有所領悟,只不過他這一劍還遞不出去,胭凝這記猛攻的氣浪太強,攻勢近乎完美,沒有破綻可尋,如果要強行反攻,最多也是拚個兩敗俱傷。

  公瑾手中長劍再次握緊,蓄勢待發,整個心完全靜了下來,滔天氣浪猶如狂風吹雪,令他在這滿天朱紅邪氣中,很艱難地找著一絲破綻。

  (那是……)

  一串晶瑩光華,雪亮燦爛,在滿天朱紅邪氣中顯得分外閃亮,雖然渺小,但卻令這紅色殺陣出現一絲缺口,出現了公瑾所尋找的破綻。

  「中!」

  公瑾毫不猶豫地出手,帶著他最新領悟的一劍,延勁為鞭,在與洶湧敵勁交撞時,發生了不可思議的變化,巧妙地蕩歪了平等神錘的方向,同時在胭凝手上畫出一道深深血痕,令這強猛狠霸的沉雷一擊不攻自潰,逆走的勁道無處宣洩,登時迸裂腕骨。

  「你輸了,放棄吧!」

  一劍得勢,公瑾的變招快如閃電,像是一條急竄起來的毒蛇,停點在胭凝的咽喉,穩穩把握住這一仗的勝利。但在長劍貼著肌膚的瞬間,公瑾的動作頓住,明白自己破招的那一絲破綻是什麼。

  那是一道雪亮晶瑩的淚珠!

  在平等神錘打下的時候,持有它的人已不知不覺地有淚;因為心亂,所以招式也出現破綻,這才被公瑾找到機會,一招破解了這本已大亂不堪的邪紅殺陣。

  看到那串淚珠,從蒼白的面頰上流過,公瑾沒有半點戰鬥慾望,不假思索地收劍回鞘。自己並不會忽必烈的拔刀術,如果胭凝把握近距離出手,自己一定會吃上大虧,但自己卻深信她不會再出手,這一仗已經真正了結了。

  「你說……獨自擁有的夢想是夢魘,現在我替你把夢魘打破了,你從現在起自由,不用再為誰背負些什麼,也別再與白鹿洞牽扯在一起,去過你自己的人生吧!」

  從落敗受傷的那刻起,胭凝就像是失去靈魂,雙眼無神、渾渾噩噩地站在那裡,對公瑾的說話毫無反應。赤紅色的血發仍在飄揚,可是籠罩全身的邪氣已經不見,看來落寞而無奈,就像是當年那個白衣若雪的孤寂女子。

  公瑾擔憂忽必烈那邊的狀況,轉身預備離去,後頭卻傳來一聲很輕很輕的低語。

  「等一等!」

  公瑾聽見了胭凝的話,停下了腳步,但卻不知道胭凝會說些什麼。

  「公瑾,鬼夷族的事情,相信長年注意他們的你深有瞭解。鬼夷族是由人類與魔族混血而生,兩種不同的血脈,在同一個身體裡常常發生排斥,令下一代產生突變,所以鬼夷族出現奇人異士的機會很高,有些是武學天資超凡,有些是得到不尋常的異能……」

  公瑾知道這件事,但不知道這件事與現在有什麼關係,為何胭凝要在這時候提起。

  「你知道我是鬼夷人,但某件事你可能從來都沒有察覺到吧?我從鬼夷血統中遺傳到了某種異能……我可以讀心。當我與人兩唇相接的時候,我可以讀出他的思想,他的意識……所以我一早就知道小喬的身份,使用三神器會有什麼問題,我也曉得……」

  胭凝那個讓人不敢恭維的特異喜好,現在有了解釋,但曾經與胭凝親吻過的並不只是小喬……

  想起了一件事,公瑾身軀劇震,急轉過身,回望向身後一臉冷漠表情的胭凝。

  「所以……公瑾,你真是一個偽君子!」

  無比沉重的三個字,重擊在公瑾心頭,那個感覺並不好受,可是他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只是以嚴厲的表情望向胭凝,沉默地接下這三字控訴。

TOP


銀杏之卷·下卷 第六章 赤血山獸


  兩個人無言對視,一時間都沒有心情再說什麼話,但天上的一道火光,卻讓公瑾與胭凝同時有了動作。

  整座玉龍山,此刻正處於連場爆炸之中,土石炸裂,煙塵瀰漫,假如只是普通一道火光畫過天空,公瑾與胭凝都不會在意,但這道火焰流星不但畫破天空,還朝他們這邊墜下,這就逼得他們不得不做反應。

  雖然剛剛結束一場劇鬥,但兩人仍維持了水準以上的體力,看見火光墜來,紛紛飄身後退,避過了重物墜下的衝擊。

  公瑾目光銳利,看見那火光之中隱約有個人形,暗自詫異,在那道火光重重撞擊地面後,搶先湊近過去,卻看見一個人姿態狼狽地緩緩站起。

  那個人的穿著打扮非常古怪,身上是一件曳地的白色長袍,頂上用布條裹著包頭,唇邊還貼了一叢可笑的山羊鬍;怪異的裝扮,卻只是偽裝,公瑾知道他的真面目是什麼人。

  這個自稱「白拉登」的男子,真實身份是風之大陸的頭號恐怖份子,白字世家的本代當家主──白軍皇。儘管做事與思想有些古怪,但公瑾從來不敢小看這個男人,他對「現實」的掌握準得出奇,當初預言小喬的成敗軌跡,如今完全命中,這等眼光連公瑾也甘拜下風;至於武功,白軍皇成名猶在忽必烈之前,加上白家六藝威名赫赫,公瑾有理由相信這男人的武功甚至高過自己與忽必烈。

  之前聽忽必烈的暗示,公瑾就猜測這號辣手人物已親臨玉龍山,再看到附近的連場爆破聲威赫人,九成是出自白字世家的手筆,如果沒有他們的太古魔道兵器,要造成這樣的破壞只怕相當不易,多半剛才在連天烽火中,這個男人也是一面長笑漫步,一面指揮各種破壞吧!

  然而,白軍皇現在卻被擊飛出來,像個火焰流星般地重墜於地,敗得異常狼狽。公瑾不敢小看白軍皇的武功,認為即使自己與忽必烈聯手,也不可能把白軍皇敗得這麼慘,地界之內絕不可能有人做到,那麼……

  「嘿!這樣的攻擊,還沒有資格取走白家人的性命啊!」

  跌墜在坑裡,白軍皇半個身體泛著高溫燒灼後的焦黑與臭味,但這情形卻瞬間發生改變,焦黑的皮膚迅速脫落,在細胞高速活性化的運動下,所有傷處癒合完好,白皙猶若未傷時,跟著白軍皇一個翻身,重新站立起來,精神抖擻,完全回復了戰鬥力。

  (好厲害,這就是傳說中的乙太不滅體……)

  首次目睹這門傳說神技,公瑾心頭的訝異委實不小,姑且不論自己與忽必烈的武功較諸此人如何,但要鬥起快速回復的痊癒本事,那可萬萬不是此人對手。但這麼強的一個武者,卻被人擊倒在地,白鹿洞中到底是誰能夠……

  白軍皇在公瑾肩上一拍,面上卻不見平時的輕鬆笑意,而是很嚴肅地對他警告。

  「小心啊,周瑜將軍,那個老傢伙實在不簡單……」

  公瑾還沒來得及問起這句話的意思,連串吵雜聲音突然從白軍皇手腕上的一個金屬環中傳出,似乎在報告某個高速移動的物體,正朝白軍皇這邊靠近。

  「囉唆!飛行物體有什麼了不起?用地對空雄蜂火箭彈把他給打下來!就算是天位武者,也不可能是不死之身……」

  乙太不滅體的神效,似乎也無法徹底痊癒之前那場劇鬥的內傷,白軍皇一面對著手環下令,一面卻由嘴角流出血絲,顯然傷得不輕。

  八枚閃著火光的渾沌火弩,在呼嘯聲中激飛上天,似乎在黑暗夜空中追擊著什麼物體,最後被某種力量牽引,混擊在一起,發生大爆炸,炫目火焰燒亮大半個天空,逼得人無法直視,當人們好不容易能夠再度仰視天空,公瑾發現白軍皇的表情比剛才更為凝重,遙遙望向附近山巔上的某一點。

  距此百尺高的一處山巔之上,有一個黑影正站在那裡,無聲地與周圍的黑暗融成一體,無法看得很清楚,只有那股內蘊而凜冽的劍氣,純正的白鹿洞武學氣勢,隔著百尺遙距,如海潮怒濤般迫向眾人。

  這種由雙方力量絕對差距所形成的壓迫感,公瑾絕對熟悉,這令他想到兩年多前的某個晚上,自己悄悄地回到白鹿洞,想要弄清楚一些疑惑,就是這道黑影攔擋在自己眼前,雷霆一劍令得自己險死還生。

  而今,當自己再度踏上白鹿洞的勢力範圍,這個人就重新出現在自己面前,像是一座不能逃避的雄偉高山,壓得自己喘不過氣來。

  「……師父……」

  公瑾聽見胭凝的聲音,說出了自己在心裡呻吟的那句話語。連場騷動,當白鹿洞徹底面臨失敗時,師父終於再度現身,獨力挽回狂瀾,可恨的是,他確實有這份力量,不管自己、胭凝、忽必烈、白軍皇再怎麼努力,如何聯手,都敵不過月賢者的一人一劍;天位與地界的差距實在太大了,大到一種讓人想要詛咒的地步。

  (師父……你的做法已經不合時宜了,為什麼你還要用自己的力量,去阻礙這個時代的進步?難道擁有天位力量,就可以這樣恣意擺弄排人嗎?這種力量……天位力量,簡直就是動亂的源頭!)

  面對著山巔上屹立如岳的偉岸身影,公瑾感到一陣憤怒,尤其是當自己與同伴經過努力,正把局面漸漸引向好轉時,師父的出現,即將令這一切努力化為烏有,那種絕望與無力感,讓公瑾感到強烈的憤怒。

  「師父!你在那裡做什麼?看著你的同胞受苦,看著你的兩個弟子自相殘殺,這樣子讓你很滿足嗎?你有足夠力量阻止這一切發生的,但是你沒有,你把力量用在製造這個世界的不公平、不合理上頭,這樣是否真的讓你很爽快?忘記自己是個人,把自己當作是無所不能的神,這樣真有那麼快樂嗎?你回答我啊!」

  長久以來累積的怨忿,衝破了理智的控制,一下子全吼了出去,但山巔上的身影冷靜如恆,沒有半點回應,直到公瑾喊得聲嘶力竭,才有一句冷冷的話語,隨著冰涼山風一起吹送過來。

  「公瑾,你太嫩了,根本不足以抗衡魔族……我想要培養與塑造的人才,並不是你這樣的廢物!」

  聲音比記憶中更為嚴峻、更為冷漠,聽起來幾乎不像是個人的聲音,但確實是陸游的口音。這個聲音讓公瑾幾乎失去自制,想要再怒罵回去,旁邊的白軍皇卻伸手攔阻。

  「別中了老賊的挑撥啊!明明說了也沒用的話,就省省力氣吧!力量已經不如敵人了,心浮氣躁,只會讓你加快被人斬殺……我現在正在準備飛彈陣,如果周瑜朋友你願意,可以配合我做出攻擊。」

  被白軍皇提醒,公瑾才發現自己失去了冷靜,再看白軍皇不動聲色地快敲擊整手腕上的金屬環,似乎在調整什麼,這才明白他在結合伏藏於玉龍山上的太古魔道兵器,預備發出強橫一擊。

  單純的戰鬥,地界絕對不可能挑戰天位,但是結合太古魔道兵器之後,又會如何呢?勝算有可能略為提高嗎?

  公瑾無從想像,但對於目前仍處於黑暗深淵的眾人來說,這無疑是一絲最後的光亮。

  雙方氣氛緊繃,公瑾斜眼望向胭凝,發現她不知何時已然離去,心中微覺失落,但也感到這樣比較好,如果胭凝仍留在這裡,一定會很困惑,不知道該怎麼做吧!

  正當公瑾預備再一次發動攻擊時,地面微微搖晃,有些很不妥的事情開始發生。

  「這是……」

  公瑾還不能肯定問題所在,但腳下地面的晃動,迅速增強了規模,看來已經不是普通火藥爆炸能夠造成,必定另外有什麼變故。

  「拉登先生?」

  「即使能夠征服世界,恐怖份子也非無所不能。」

  白軍皇一句話,解釋此事與白字世家沒有關係,跟著,當地面震動再度增強,附近那處山窟入口突然傳來喧鬧,大批獸人部隊從裡頭狼狽撤出,匆忙奔跑的樣子,看起來根本就是逃命出來。

  不知是否因為撤退行動未完,獸人部隊的人數較諸之前進去時大幅銳減,但是從山窟入口的劇烈震動、周圍突然響起一片鬼哭神嚎般的尖嘯聲看來,公瑾與白軍皇都有一個共同的直覺:還沒撤出山窟的人恐怕再也出不來了。

  「白鹿洞已經安排好了,今晚他們就會全都被消滅在這裡,從今以後,再也沒有鬼夷族!」

  公瑾突然想起胭凝說過的這句話,心中狂叫不妙,自己竟然只把注意力放在與師父的對峙,忘記這句話暗藏的玄機。如果白鹿洞設計在今晚殲滅鬼夷族,那麼必然準備了極其毒辣的手段,換言之,整座玉龍山都是高危險範圍,自己不該執著於戰鬥,應該讓玉龍山上的所有人撤離才對啊!

  「拉登先生,白鹿洞今晚在玉龍山上可能有陰毒佈置,請你立刻下令,所有人撤離玉龍山。」

  白軍皇也是當世梟雄,一聽公瑾語氣,問也不問理由,馬上透過通訊設備下達撤退令,數道火箭旗花劃破夜空,對白字世家以外的盟友發號施令,讓他們知道要緊急撤退。

  地面又是一陣狂猛震動,而那感覺絕非普通的地震,因為那種硬中帶軟的震動感,與地震不似,卻很像踩在某種活物上頭,要被掀動下來一樣。

  但這裡明明就是山地,怎麼可能會有這種感覺?

  該不會……

  公瑾與白軍皇相顧駭然,為著腦裡出現的那個可能性大驚失色。

  「走!別楞在這裡!馬上離開玉龍山,一個也不要留!」

  「全速撤退,要命的就快點下山!」

  兩人奔到獸人群中,弄醒那些猶自驚魂未定的獸人們,讓他們緊急撤退。這時整個山窟又是一陣劇震,由堅硬岩石所構成的山窟入口赫然發生詭異變化,不可思議地開始扭曲、皺折,一如活物,而從山窟中驚惶奔出的獸人,身上無不帶血,傷勢一個比一個嚴重,最後奔出的幾個甚至大半身體都染滿鮮血,缺手缺眼,情形慘重。

  「快走──!」

  一聲雄沉虎喝,由山窟深處傳來,接著就是一道人影由山窟深處飛竄出來,速度奇快,但公瑾卻一眼看出,有某種東西正由山窟內部快速追出,非人非獸,極其詭異,如果沒有意外變化,忽必烈還沒奔到洞口,就會被那樣東西追上,當下不假思索,從旁邊一名獸人手中搶過繩索,當作軟鞭揮出,纏住忽必烈後猛力使勁,讓他得以加快速度,一下子來到洞口。

  「無恥妖物,全給我退開!」

  忽必烈的退後,仍遭到那種不明物體的追擊,公瑾看他偉岸雄軀染滿鮮血,顯然傷勢不輕,不知道什麼機關能讓他傷成這樣。

  公瑾定睛看去,卻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無數的血色籐蔓,像是糾結於海底的雜亂草類,以驚人高速朝洞口這邊蔓延出來,纏捲吞噬著所觸及的一切;也就是這種不合理的詭異妖物,讓勇猛善戰的獸人部隊嘗到苦果。

  高速飛退,忽必烈仍在猛力揮刀,雄猛刀氣凌空斬出,把追擊過來的血色籐蔓阻住,但連續揮刀後的大損真元,卻令他這一刀的刀勁難以及遠;一旁的公瑾與白軍皇見狀,各推出一掌,讓真氣由背心直傳進去,這一記刀勁光焰暴閃,激增三倍殺傷力地推斬出去,將最前頭的數排血色籐蔓斬斷。

  血色籐蔓被斬斷落地,立刻化為赤紅色的淤泥,蠕動攀爬,與岩石地面迅速同化,開始產生出新的血色幼苗,並且迅速成長茁壯。公瑾一件到這種情形,哪還敢有片刻停留,立刻與白軍皇打個招呼,所有人以最快速度往山下奔去。

  奔逃的時候,公瑾凝目望向山崗,發現那道黑影仍然屹立彼處,動也不動,似乎沒有躲避的打算。然而,這也難怪,以陸游那神一般的絕世力量,不管遇到什麼問題,都難以傷害得了他,他根本不用像自己這群人一樣倉皇躲避。

  而在一夥人循山道急速下山的時候,忽必烈也告知公瑾與白軍皇,他率眾進入山窟之後的遭遇。

  「我們進入山窟以後,一路上長驅直入,殺了百多個鬼夷守衛,但沒有遇到白鹿洞的人,後來我們抵達一處水晶祭壇,相信是元氣地窟裝置的入口,可是在我們有所動作之前,祭壇放出詭異血光,把最前頭的一批弟兄化為膿血,跟著地震就開始發生,而那些血色籐蔓也一直追擊著我們,我全力斷後,但弟兄們仍損失慘重……」

  忽必烈淡然說來,旁人都隱約感覺得到他語氣中那絲慘烈意味,而僥倖逃脫的獸人們,回想起那幾幕驚險,思之猶自不寒而慄。

  從忽必烈的訴說中,公瑾得知那種妖邪籐蔓會吸噬生人血肉,並且與土地同化,近乎無窮無盡,可以說厲害之至,單純靠個人武力強破,是解決不了的,只有先下山再說。

  公瑾和白軍皇的戰鬥經驗都非常老道,判斷也極為正確,如果不是他們搶先一步下達撤退命令,只要再慢上一分一毫,情形就會不同,因為在他們奔離山窟後不久,大片的血色籐蔓從山窟入口蜂擁而出,席捲向週遭地面,以驚人高速赤化所經之處的土地。

  如果從玉龍山下往上看,可以很明顯地看到一道血線迅速變濃,而且轉瞬間便由線擴展成面,像是一種無名惡疾,大口吞噬著山上的樹、草、石、生物,一下子就把半座玉龍山化為血污般的厲紅,並且加快吞噬向另外半邊。

  公瑾注意到,血色籐蔓的綿密生長,在經過那些屍灰符咒時,像是得到了某種催化劑,瞬間加快吞噬速度,顯然兩者間有相輔相成的作用,而地動的頻率與強度越來越猛烈,好像整座玉龍山要翻轉過來,這個咒術的規模實在很大。

  (計算錯了,他們不是要吸納天地元氣,助長個人修為,而是要施放這個咒法……假如這咒法是以天地元氣為能量,那可能造成的影響根本無從估計……)

  忽必烈與白軍皇所攜來的人馬,雖然都是兩大世家的精銳,卻都沒有通曉術法的人才,幫不上眼前的困境,但在他們下山途中,急奔的眾人遇到一隊鬼夷兵團攔路,雙方展開廝殺,獸人群多數帶傷,竟然一照面就落在下風,難以前進,而公瑾就聽見那名鬼夷將領在哈哈大笑。

  「外族的賤種,今天要你們知道我鬼夷族千百年累積的怨恨,來自死難先靈的詛咒,會讓你們一個都無法生離此地!」

  話中透著古怪,忽必烈以語言相激,那名得意忘形的鬼夷將領把事情全說了出來。中都附近的山區,存在著幾個萬人塚,是過去艾爾鐵諾大規模捕殺鬼夷人時棄葬的所在,叛軍攻佔此處後,胭凝密令挖掘先人墳塚,把所有被虐殺而死的遺骸焚化,再由願意犧牲性命的鬼夷士兵斷頭集血,製作成插遍玉龍山的符咒,預備施法。

  胭凝告訴全軍,這法咒是白鹿洞的禁忌,威力強大,配合元氣地窟的能量,堪稱天下無敵,連月賢者都不是對手。在胭凝的保證下,人人勇於犧牲,懷著滿腔怨毒,一面詛咒艾爾鐵諾人死盡死絕,一面讓同胞斬下自己首級,集血成咒。

  恐怖的施法過程,聞者無不變色,公瑾更依此推算出接下來的變化,大驚失色,一馬當先,與忽必烈、白軍皇聯手,馬上就把鬼夷人的防禦線摧破,率人繼續往下闖逃。

  在他們動作的同時,一道道狂亂揮舞的血色籐蔓像是迅速滴流的膿血潮,由獸人隊伍後方百尺處出現,迅速往下延伸追擊,像是高漲的潮水,向距離最近的生人急湧吞噬。

  獸人隊伍拚命狂衝過防禦線,鬼夷人攔擋不住,就不做阻攔,讓公瑾他們率隊衝過去,並且相信那些血色籐蔓會追上他們,將這些異種仇敵噬殺乾淨。

  照胭凝之前對他們的說法,這些血色籐蔓蘊含鬼夷先靈的枉死陰魂,會庇祐後代子孫,所以縱然血色籐蔓靠近,他們也毫無畏懼;公瑾與他們錯身而過時,看見兩個熟面孔,不假思索地抖手揮出繩索,套住那兩個人,想多帶兩個人逃走,不過卻被他們揮刀斬斷繩索。

  「周公瑾,你作惡多端,老天遲早有一天會收你,讓你……啊!」

  怒罵聲一下子變成驚惶慘叫,理所當然的事,理所當然地發生,當血色籐蔓來到,這些由鬼夷先靈骨肉所凝成的邪惡生物,並沒有如同胭凝所保證的那樣,給予其後代子孫庇祐,反而像是怒濤般纏捲過來,一下子就把人們纏捲過去,蝕肉融骨,迅速絞爛成一攤不成形狀的赤紅淤泥。

  「怎、怎麼會這個樣子……我們的先靈、我們的仇恨……哇啊!」

  被血色籐蔓襲擊的鬼夷人,一時間都無法接受這個震驚的衝擊,源自他們先靈骨肉而創生、理應與他們有著相同仇怨與悲情的咒術生物,居然不分敵我地攻擊著他們。這其實是很正常的事,但他們之前卻沒有人察覺到這一點,如今每個人都是一副駭然欲絕的表情,覺悟到這血色籐蔓已經是徹頭徹尾的邪物,與先靈庇祐沒有任何關係。

  鬼夷人從震驚的表情中醒來,狂呼大叫,悲慘地四散逃命,可是早已失去先機的他們,根本不可能和血色籐蔓比快,一下子就被吞捲進去,成了血肉祭品。

  之前被公瑾飛索捲住的那兩個鬼夷人,托福來到比較外圍的位置,還有時間逃命大叫,請求公瑾救命。公瑾終究心中不忍,策馬回頭,再次遙遙拋出繩索,希望救這兩個故舊部屬逃得一命。

  繩索扯住他們手臂,用力回拉,那兩個鬼夷人死裡逃生,感激涕淋的狼狽樣子,讓公瑾感到一陣安慰,起碼自己不是什麼人都沒有救到。然而,急捲過來的血色籐蔓卻更疾更快,一下子就纏住那兩人的軀體,絞碎全身骨肉,迅速拉扯回去。

  死裡逃生的喜悅、事發突然的驚恐、痛楚、對死亡的極度恐懼,迅速在同一張面孔上變化出現,目睹這一切的公瑾呆若木雞,連繩索被疾扯拉過,在手上擦出血痕都恍若未覺,如果不是忽必烈急拉了他一把,將他從馬背上扯下,他就連人帶馬成了最新犧牲者。

  「不用這樣驚訝,當人們失去對祖先的敬意,把過去的悲慘回憶當成鬥爭工具,早晚會被這些悲情反噬。他們褻瀆了祖先的犧牲與精神,如今遭到這樣的懲罰,也屬應有之報,但願他們的後代能夠記取教訓,不要再企圖用先人屍骨獲得勝利。」

  忽必烈這樣勸解著公瑾,而他也只能在心中默默祈禱,為那兩名終究沒能逃脫的舊識祈求冥福。

  (一路好走,來世別再當個鬼夷人了……)

  公瑾換過新馬,與白軍皇一起居尾斷後,憑著太古魔道兵器的強大火力,一再阻斷血色籐蔓的行進,當一行人好不容易撤離玉龍山,血色籐蔓並沒有追出山口,而更詭異的變化則在籐蔓赤化、纏滿整座山後,開始發生。

  陣陣令人血脈僵凝的陰風吹起,跟著就是鬼哭神嚎般的怨毒慘叫,無數青紫色的邪異鬼火,由方圓百里內的多處山區內飄升,迅速朝玉龍山飛射過來。那些都是千百年來被虐殺而亂埋的鬼夷人,在屍骨被挖掘使用後,其滿懷怨毒的陰魂也被召喚而來,紛紛被吸納進玉龍山的血色籐蔓中。

  以無窮無盡的天地元氣為能量,十多萬的陰魂與生人血肉為骨幹,當這些條件都集合完備後,這個咒術的真實威力才終於出現。大地震動的規模超過之前十倍,在猛烈的土石搖動中,被染成赤紅的玉龍山發生了不可思議的變化。

  先是淒厲可怖的震天長嘯,跟著是由土石中分裂出千百隻雄偉的肢足;在那些肢足的支撐下,整座山化為一個巨碩的身軀,連續仰天發出恐怖咆哮後,開始緩慢行動起來。

  沒有人能具體形容這一幕景象!

  一座偉岸雄踞的高山,變成了一個散發邪異妖氣的巨碩生物,拔地而起後,每一下移動都劇烈震撼著地面;身軀上不住流下腐臭的膿血,把流經之處全數污化,人獸觸及後,毫無例外地在慘叫聲中化作森森白骨;整個山軀在皎潔月色下,反映出一片妖異的血紅色,無數血色籐蔓糾纏蠕動,散發出中人欲嘔的腥臭,一面對月亮發出詛咒的淒厲咆哮,一面追逐著生命的氣息移動。

  撤退下山的公瑾等人首當其衝。不管是豪霸如忽必烈,或是狂傲如白軍皇,都不願意與這頭滅世巨獸正面對峙,忙不迭地催促自家屬下撤離,逃得越遠越好,最好逃回武煉或雷因斯,永遠不用面對這惡夢似的恐怖畫面。

  這樣龐大的邪異生命體,已經不是個人武勇能夠對付,忽必烈的護身硬功雖強,若是被這巨獸重足一壓,自忖也只有粉身碎骨的收場;白軍皇命令手下攻擊,數百枚渾沌火弩破空飛去,若是照常理來推判,應該可以把山夷平,但是在血色籐蔓與強大能源的遮蔽下,渾沌火弩只是沒入那片赤紅血色中,爆發了一點悶炸的細小亮光,根本無法造成傷害,也無法停止這頭如山巨獸的步伐。

  武功沒有用,太古魔道兵器也沒有用,一行人枉稱天下英傑,卻都無法在此時派上用場,白軍皇似是非常扼腕,為了行裝方便,沒有攜帶真正具毀滅性的太古魔道兵器,與這頭龐然巨獸一拼。

  事已至此,忽必烈與白軍皇都無意久留,他們不是艾爾鐵諾人,來這裡的原因,是因為得知鬼夷叛軍預備引爆元氣地窟,波及全風之大陸,所以才前來盡力阻止,但既然元氣地窟沒有被引爆的問題,這頭邪異巨獸雖有滅世之威,要滅到雷因斯或武煉,那也是消滅掉艾爾鐵諾以後的事,大可袖手不管,讓首當其衝的白鹿洞與之死拼一場,自己的勢力便可以逸代勞。

  主意是這麼打著,但當他們下令撤退,卻發現某個應該要強架著一起撤退的男人,不知何時先走一步了。

  公瑾很明白忽必烈與白軍皇的立場,他們不是這塊土地的人,不會也不該為這塊土地流血。自己本該隨著他們一起離去,但是與胭凝一戰後,心情有了一些改變。

  「公瑾,你真是一個偽君子!」

  胭凝這句話言猶在耳,公瑾當然知道這是什麼意思,而胭凝幽怨的眼神,讓公瑾覺得自己好像欠了很多人似的,就為了這個負咎感,他不能輕易離開。

  巨獸動作緩慢,卻以極大的步子朝中都城走近,所經過的十餘里地全被它所流下的膿血污化,成了一大片烏黑的腐蝕血沼,腥臭的毒氣,連稍微靠近都讓人覺得頭暈欲倒。

  這樣一頭東西,如果不受控制,當真會摧毀整個世界的!公瑾不知道白鹿洞創造這頭東西出來做什麼,就他來看,白鹿洞根本沒有控制這頭東西的力量……或許師父他自信有吧,所以在眾人慌忙離開玉龍山的時候,他仍穩穩地站在那裡,就是自信他能夠操控這頭滅世異獸,正如他操控週遭所有人生命一樣……

  但白鹿洞創造一頭滅世巨獸出來做什麼?用來對抗魔族嗎?這太荒唐了,在魔族出現之前,整塊大陸已經被這頭東西給消滅了啊!

  無暇細想,公瑾策馬快速逼近中都城,才一接近,他就看到一幕悲慘的景象。

  部分鬼夷人運氣不錯,逃離了玉龍山,因為四面被血沼包圍,無處可去,只有來到中都城附近,藉由城池的防禦結界掩護,暫脫平安,但是城上守軍發現了他們,毫不留情地開始發箭射殺,一幕悲慘景況於是上演。

  來此托蔽的鬼夷人,多數是老弱婦孺,主要的戰士都已經殉身在玉龍山上,如何能敵?公瑾看著一個又一個的鬼夷人被箭插滿身,逐個倒地,不少人懷中還抱著嬰兒,不由得急怒攻心。

  「給我住手!」

  說話是沒用的,公瑾揮劍撥落射來羽箭,一來到城牆之下,立刻施展壁虎游牆功,貼著城壁竄上去,在氣力將要不支時,使出剛剛領悟的劍鞭,一抖手就勾纏住城牆上端,使勁一拉便飛身上去。

  腳落實地,就有守城士兵攻擊,公瑾為求立威,長劍揮出,五名士兵血濺當場,逼住周圍士兵不敢上來,跟著便是一聲重喝。

  「全都停手,不許放箭,我是白鹿洞的周公瑾,現在執行軍部的機密任務,命令你們打開城門!」




銀杏之卷·下卷 第七章 強者盡出


  艾爾鐵諾歷四二二年七月艾爾鐵諾中都

  公瑾雖然叛離白鹿洞,但宿老堂礙於顏面與尊嚴,把這件事遮蔽得不透風聲,對外只說周公瑾將軍進行機密任務,不公開現身,惹得艾爾鐵諾內部謠言四起,卻沒有人敢提出質疑,此刻看這個男人天神般降臨,武功高得出奇,火把光輝搖映中看不清面孔,但背影卻與公瑾將軍極其相似,又使得一手正宗白鹿洞劍術,士兵們心下已經信了七成。

  打開城門,讓鬼夷人進到城裡來,這個命令實在太過匪夷所思,即使是由周公瑾將軍親自下令,中都士兵們還是覺得難以從命,然而,當公瑾揚手指向城外,那頭流遍滿地污血的參天巨獸,仰頭對月咆哮,正朝著中都城筆直衝過來,目睹這幕景象的士兵哪個不腿軟?

  「這些鬼夷人身上有退敵妙策,快開城門!」

  牢不可破的中都城門,就這麼被打開,大批鬼夷難民蜂湧而入。當他們看到公瑾騎著一匹白馬,傲立在城門口,所有鬼夷人都吃了一驚,以為這是另一場誘殺詭計,但公瑾卻指揮艾爾鐵諾士兵讓路,幫助城外的鬼夷難民迅速入城,受到城牆的庇護。

  在鬼夷人得到的訊息中,周公瑾不但是大肆屠殺鬼夷人的仇敵,更曾經潛入叛軍,進行許多顛覆活動,是最邪惡、最可怕的敵人。但此刻看他騎在馬上,指揮若定,景像一如昔日叛軍中那個英武的周瑜將軍,許多人都忍不住心頭困惑,以詫異眼光望向他。

  「你……為什麼……」

  「我是你們的仇敵,我們彼此仇恨了許多年……但我不會因此就不救你們。」

  公瑾只說了這一句,便策馬而去,他來此是為了救人,卻不是為了獲得人們的諒解,當鬼夷人已經入城,公瑾立即下令關閉城門,跟著讓城內的白鹿洞術士團出動,在他的指揮下開啟中都城結界陣,希望能夠以法製法,憑借法陣的威力,抵禦那頭同樣是術法生成的雄偉巨獸。

  縱是宿老堂也不會知道,中都城地下存在一個吸納周圍地氣能量的巨大法陣,以備不時之需,那頭滅世巨獸是吸納天地元氣為能源,中都城的防禦結界也是吸納自然能量,兩者頗有異曲同工之妙,大有一拼之力。

  如果城牆結界防禦不住,就只好把所有人都撤進皇城,那裡的結界比外部更強十倍,還有歎息之門的守護,更能確保人們的安全。只不過那樣一來,勢必無法所有人都撤入城內。

  想是這樣想,但真實情形如何,公瑾自己也沒有把握,正當他心中惶恐不安,遙遙望著那頭元氣巨獸一步步撼山動地,朝著這邊城頭過來時,士兵們突然騷動起來,有一道灰影如公瑾之前那樣,快馬來到關閉的城門前,棄馬飛起,甩出勾索,一下子就上了城頭。

  公瑾方凜於來人武功之高,灰影一閃,已經站到公瑾面前,赫然便是忽必烈。

  「你們不是……」

  「我們的屬下都撤走了,現在開始的事,不關白字世家與麥第奇家的立場,單純是我們的個人行為。」

  忽必烈揚臂指向那頭巨獸,姿態說不出的霸氣凜然,揚聲道:「這頭萬物元氣獸,據說是九州大戰時期,魔族嘗試研發而未能完成的生物兵器,資料由白鹿洞保管,至於弱點何在,拉登先生正在研究尋找,他說他會盡量設法拖慢萬物元氣獸的行動。」

  本來公瑾就暗覺奇怪,那頭巨獸的行動速度似乎慢了下來,遲遲沒有來到中都城前,聽了這話,公瑾才知道白軍皇也已經留下,並且在獨力設法拖慢萬物元氣獸的行動,心中一陣激動,方要說話,忽必烈已經低聲說道:「曹家的狗窩有歎息之門保護,防禦結界想必不弱,如果城門守不住,有必要進入內城,曹家那昏君未必答應,到時候我助你殺散官兵。」

  彼此都是當代英豪,所思所見略同,忽必烈一語道破公瑾的隱憂與計劃。但被提起了曹壽之名,公瑾突然想到,傳聞中忽必烈與曹壽之間的血親關係,但看忽必烈神色如常,一點表情變化都沒有,公瑾便把這個想法壓下不提。

  「為什麼你和拉登先生會留下來?這裡的人與你們……」

  「身為領袖,隔岸觀虎鬥才是上策,但你是小喬的丈夫,小喬是我的妹妹,當小喬主動請我們協助你一把,我們怎麼可以置身事外?」

  忽必烈的豪氣言語,讓公瑾吃了一驚,再聽忽必烈解釋,原來在公瑾離開烏魯木齊的當天,兩封緊急傳書透過青樓聯盟,分別傳到武煉與稷下,告知兩個世家的首腦白鹿洞將有蠢動,並且請他們出手相助,援護公瑾。

  收到小喬求援的白軍皇與忽必烈,二話不說就攜軍西進、北上,幾乎是馬不停蹄地趕到中都,兩邊意外會合後,英雄相惜,約定要一起大幹一場。

  「……原來終究沒有能夠瞞過她……這麼說,她也來了嗎?」

  為著自己的自以為聰明而苦笑,公瑾心喜於妻子的聰慧,但當他把目光投向那頭巨碩的萬物元氣獸,眼神頓時也轉為擔憂。

  「不知道小喬她在哪裡?」

  ※※※

  公瑾他們的目光,只看得到萬物元氣獸的外圍,被血色籐蔓層層繚繞包圍的赤紅部分。但在萬物元氣獸的中心部位,原本山窟入口的位置,卻是另一種不同的模樣。

  洶湧魔氣,強烈地狂湧向四方,一層紫青色的光幕,籠罩住化為血色的水晶祭壇,強大魔氣令周圍血色籐蔓無法靠近,彷彿畏懼紫青光幕中的魔氣般,只能環繞在週遭,如海草般地妖異蠕動。

  在那青紫色的光幕中,有一個人影,依稀就是之前站立在山崗上的身影,只不過現在他沒有必要再偽裝拿劍,連那件討厭的袍子都可以脫掉。

  脫去了那件長袍,他的真面目對公瑾而言,會是出乎意料地熟悉,但卻不是恩師陸游,而是宿老堂碩果僅存的未來宿老,只不過他看來再也沒有半分老朽的模樣,儘管臉上的皺紋還是那麼多,可是眼神中卻不見混濁,反而綻放著一股貪婪、凶殘的紅光。

  四面被血色籐蔓包圍,看不見外頭的景象,未來宿老舉手在水晶祭壇上一拍,投射出外頭的影像。

  驅使萬物元氣獸逐步迫近中都,先把這裡的人類給殺盡,再滅掉白鹿洞,跟著讓萬物元氣獸緩慢東行,污化土地,屠滅生物,摧毀雷因斯?蒂倫,整個人類世界就毀得差不多了。整個計劃估計花上半年時間,當年九州大戰連胤禛陛下都無法完成的功業,就會於自己的手中完成,自己將是魔族統治人間界的第一功臣,千餘年來潛伏白鹿洞的心血與屈辱,也不枉了。

  空間中瀰漫著噁心的濃烈血腥味,普通人類肯定會受不了而暈去,未來宿老卻似乎甚是受用,連續深呼吸幾口,精神大振。

  回憶起這一千餘年的辛勞,未來宿老真是倍感疲憊。胤禛陛下閉關療傷,不問俗務,自己希望為魔族建立不世奇功,卻沒有旁人那樣的強橫武功,只好憑著無比耐心與仔細謀畫,殺了真正的未來宿老,頂替行動。白鹿洞這組織整天在黑幕之後玩弄陰謀,卻沒想到本身早已被其他奸細滲透。

  憑著宿老的地位,得知玉龍山的秘密與萬物元氣獸的計劃,自己逐步將計劃實施,再利用暗算之便,趁陸游閉關,將他封印在永恆冰窟內,陷入沉睡,感應不到外界發生的事物。

  月賢者封印,山中老人幾乎不干涉人間界的事務,星賢者行蹤不明,但已有數百年不進入艾爾鐵諾,不會突然趕來,天草四郎也不會與魔族為敵,人間界再沒有人能阻撓萬物元氣獸。連串計劃,如今終於到了收成時候,現在白鹿洞菁英、麥第奇家首腦、白字世家家主,都出乎意料地前來中都,給了自己大好良機,只要能殺盡他們,人間界的抵抗實力將被摧毀殆盡。

  萬物元氣獸的力量強大,更有著無限的回復力,就算出現天位武者礙事,只要不是強天位武者,那就無法造成致命傷害。普通的爭戰殺伐,都會令己方損兵折將,可是自己的妙計非但不折損魔族一兵一卒,還能大量污化人間界的環境,造成生物滅絕,把土地改造成最接近魔界的狀態,適合魔界居民生存活動。

  這麼完美而且妥善的策略,縱然是陛下駕前那些素來不給自己好臉色看的紅人,也不得不給自己高評價了,而胤禛陛下也一定會賞識自己的才能,重用自己的。

  尤其是,這件事從頭至尾,自己都是假陸游之名在行動,無論計劃是成是敗,都有陸游去扛這大黑鍋。這老兒兩千年來儼然就像個魔族的剋星,享受他不該享有的名譽,如今這一個黑鍋反扣上去,當他終於破除封印,從冰封沉眠中清醒過來,得知外界的變化,肯定會急怒攻心,氣得七孔流血。

  再一次凝視立體影像中的情景,感受人類的恐懼與哭泣,未來宿老深深吸了一口血腥氣味,品嚐著成功的美好,覺得生命中從未如此好過,不自禁地感歎一聲。

  「能夠為魔族成就如此功業,我血神子縱死亦無憾了。」

  這句話只是自言自語,一直獨力完成工作的他,並沒有想到身邊會突然多出夥伴,更沒想過會有人前來分享自己的喜悅。

  「既然無憾,那麼你就安安心心地去死吧!」

  一聲冷喝從背後傳來,在血神子回轉過身之前,一隻手掌已經拍在他的腦門上。白皙柔嫩的小手,體積並不大,但施加下來的壓力卻重逾崇山,壓得他頭痛欲裂,幾乎爆腦而亡。

  (誰……是誰來了?為何我的天心意識全沒發現?)

  整頭萬物元氣獸由自己控制,密集的血色籐蔓等若是警戒結界,能夠悄沒聲息突破結界進來,一出手就將自己制住,來人肯定擁有天位力量,而且絕對是強天位。現在無法回頭,只能萬般恐懼地猜測來者身份,莫非是陸游破關而出?或是身在自由都市的卡達爾回來了?

  「……多少魔族強人無法做到的成就,居然被你這個連五羅剎都排不上名的弱小東西給完成了,該說是天意諷刺,或是白鹿洞活該有此報應呢?嘿,真是可笑,不過……本來只會耍幻術和詭計的你,能練到小天位,或許不該再當你是個弱小東西了……」

  一語道破自己的出身,還知道自己畢生憾事,兩千年前未能憑真實本事成為胤禛陛下的「五羅剎」近衛之一,來人絕對是九州大戰時的舊人,但聲音聽來完全不熟,嬌嫩清脆的嗓音,也絕不會是卡達爾與陸游,那到底會是誰?

  「西納恩從九州大戰時期就對人魔之爭袖手;天草蒔貞不會與魔族作對;陸放翁被你們詭計暗算……人間界的強天位高手五去其三,卡達爾與皇太極呢?你這麼有把握他們不會來壞你大事?還是另外派了好手去攔截他們?」

  「嘿,這件事你永遠也不會知道,等到真相揭曉的那天,你就會後悔你們人類自私自利,愚蠢無知,明明有那麼多絕頂高手,卻自相反目,不能合作,被我血神子玩弄在掌上……嘿嘿嘿……」

  仍然看不見來人面目,血神子自忖今日必死,但聽出身後女子語氣中的關切與擔憂,他仍用著最後一絲努力,以言語帶給對方「傷害」。

  但就在雙方僵持不下,氣氛緊繃的當口,一個輕盈窈窕的身影出現在血神子面前。

  「師父,時間緊急,請先問出怎麼關閉天地元氣,停止這頭巨獸行動的方法,不然其他人可能撐不住了。」

  現身的人是小喬,她與她師父一起來到中都,在她師父的庇護下穿越血色籐蔓,輕易制住血神子。但是看師父雖然制住敵人,這頭萬物元氣獸仍踩著毀滅足跡,迅速接近中都城,憂心忡忡的小喬不得不現身出來,試圖先把危機解除。

  血神子看到小喬,滿是皺紋的老臉上閃過訝異之情。他是不曾料到這個人類小女孩會出來壞事,而她口中的師父又是什麼人?

  竭力抬起頭,血神子從小喬瞳孔中的倒影,看見了她口中的師父。尖尖的魔法師帽,深黑色的魔法師袍,一個相貌清秀的可愛女童,隨意伸出右掌,壓在自己的腦門上。就是這麼一個女童制住了自己?人間界有哪名高手是這個模樣的?

  ……對了,雷因斯?蒂倫那個陰謀國家有一個魔法師長老,梅琳?格林,傳聞中就是一直維持著女童的外形。但身為魔法師,卻又擁有強天位力量,熟悉九州大戰時的舊事,又瞭解魔族人事的內情,這麼超卓不凡的人物,會只是一個憑空冒出的魔法長老?

  諸般念頭在腦內閃過,隨著過往舊事一幕幕閃過眼前,一個消逝已久的倩麗身影突然清晰起來……

  「老老實實把這頭生物兵器給停住,我放你回魔界,否則……」

  「不可能!除非天地元氣耗竭,否則這頭萬物元氣獸的設計,根本不可能被停止,不然怎麼能被稱做滅世兵器?嘿嘿……賊賤人,你有本事就動手殺我,能為陛下成就大功,我死已無憾,但是當年玄燁陛下對你施下魔族血咒,你敢與我同歸於盡嗎?」

  被這挑釁給激怒,梅琳皺起眉頭,她對萬物元氣獸的結構完全不懂,也沒把握自己是否就能以實力消滅這頭巨獸。或許可以,或許做不到,但假若血神子寧死不說,自己也唯有冒險一試,期望這頭看似天下無敵的巨獸,能夠以強天位之內的力量壓制,不過……在那之前,應該先給這傢伙一點懲戒。

  狂妄的話語變成了慘叫,血神子的左臂被梅琳一掌粉碎,悠然卻冷酷的聲音緩慢傳來。

  「別忘了,我現在是魔法師,解咒對我來說不算什麼。你已經碎了一條手臂,大可以賭賭看你會不會在四肢盡碎前,把停止方法招供,或是我會不會如你預期的那樣精血逆行,粉身碎骨?」

  「叛國賊,就算你殺了我,這頭萬物元氣獸也……啊!」

  慘叫聲中,小喬看著師父梅琳舉掌一揮,輕易把未來宿老的右臂也給粉碎,儘管憐憫他所受的苦楚,但眼下情勢千鈞一髮,不這麼做也是不行,正想開口說話,突然看到一絲詭秘景象。

  小喬這輩子從沒看過這樣的奇異畫面。

  沒有一絲殺氣,也沒有一分預兆,梅琳背後的血色籐蔓突然有了變化,像是被一股莫可匹敵的高熱焚燒,迅速萎縮、融化,跟著一團太陽似的強烈光焰升起,金亮奪目,將周圍一切化作十方火海,朝這邊爆卷吞噬過來。

  敵人武功太高,埋伏得太好,當梅琳有所驚覺,抬頭看見小喬眼中的熾盛火光,時間已經太遲,只是縱然她已認出這套武學,認出了來人身份,卻仍不敢相信這人會偷襲自己。

  恍若八顆太陽一起升起的熾盛光焰,與莫可匹敵的力量一起襲來,精純的「乾陽大日神功」,在梅琳放開血神子、回身出手的剎那,擊破她的護身真氣,震碎肋骨,讓她噴出了九州大戰後的第一口鮮血。

  「皇太極,你投靠魔族……唔!」

  渾然不知道日賢者早已為魔化病變所苦,梅琳乍見故人,只以為是皇太極出手偷襲,心神激盪下,力量更是難以集中。

  若是平手相搏,這一記烈焰刀威力雖強,卻也傷不到梅琳,但事出突然,她來不及改變骨骼外形,解封力量,又不能以魔法瞬間移動躲避,讓身後的小喬被烈焰刀威力波及,只好以小天位力量與絕頂天心意識硬拚,一接之下,登時重傷,在八陽烈焰刀的無雙威力下,護身真氣全面崩潰,整個人被吞捲進熊熊血焰當中。

  梅琳重創,被烈焰刀的光焰吞噬,損失雙臂卻保住性命的血神子,發出了狂喜的大笑,但他的喜悅甚至沒能維持到下一秒,吞噬梅琳後的烈焰刀餘勢未衰,長驅直入地向他斬來,當那無比高熱吞噬身上的每吋血肉,他發出了淒厲的嚎叫。

  「多爾袞!你殺人滅……」

  話沒有說完,整個人就被徹底焚化成灰,在八陽烈焰刀的強絕威力下,縱然是足以傲視凡人的小天位力量,也不堪一擊。血神子只是不懂,自己一死,萬物元氣獸的秘密從此湮滅,便是魔族也無法控制,為何這人膽敢對自己下手?

  正如血神子從沒瞭解過鬼夷族的想法,他也並不瞭解一個半人半魔的混血兒,究竟是用什麼樣的眼光來看待這個世界?如果真的要說,或許有著類似心情的胭凝,才是能夠理解這一切的人。然而……這些都已經不重要了。

  整件事情的過程似緩實疾,當烈焰刀吞噬梅琳、焚殺血神子之後,威力便告銳減,但即使只剩下一陽的威力,那焚燒到小喬面前的血焰,仍非一個只有地界修為的凡人能夠抵擋。小喬的衣裙起火,眼瞳中也由於那奪命光焰的迫近,閃過對死亡的恐懼,但就在她整顆心為之緊緊糾結的一刻,一聲雄渾的怒吼由火焰深處發出,面前的熊熊血焰也於瞬間倒捲吞回。

  「皇太極,別對我徒弟動手!和我一起走吧!」

  是師父的聲音。

  還來不及解封力量的梅琳,幾乎豁盡全力,才在烈焰刀的威力下倖存,再看到小喬遇險,她根本管不了萬物元氣獸的問題,第一時間先處理眼前的強敵。

  而在這一聲嬌叱之後,面前的血焰、光影消逝無蹤,化作一道漆黑光柱,直射向閃閃夜空,在深沉的天幕中消失形跡。

  剛才的驚險畫面,一下子化為冷清,如夢似幻,如果不是因為肌膚上的些許燙傷,小喬真不敢相信那些真的發生過。直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整個清醒過來,知道師父是因為怕自己受到傷害,所以用瞬間移動,將強敵帶走。

  但……「皇太極」是日賢者之名,為什麼這位人間界的守護神會相助魔族?受傷的師父又能否敵得過這個強敵?小喬實在是很擔心。

  不過,真正困擾她的棘手問題,卻不是這兩個看不見也摸不著的問題,而是眼前的難題。

  血神子已經化為灰飛,萬物元氣獸的機密宣告隱沒,眼看著這頭巨獸一步一腳印地邁向中都,自己又該如何是好?

  (……對了,還有一個方法……)

  心裡彷徨,小喬望向手腕上的金屬環,那是三神器之一的自由魔環,當年取自礦坑的秘寶,自從她與公瑾成婚歸隱,這個魔環就淪為單純的裝飾品,不過……現在似乎不同了。

TOP

銀杏之卷·下卷 第八章 因果輪轉


  當中都城週遭正處於一片地獄景象時,一個影響此事甚為劇烈的變化因子,正在千里之外的某處發生。

  距離中都數千里之遙的大雪山,一個被埋在公文堆中的老人,正煩躁地轉著手上的毛筆,難以專心在他本就厭煩的文書工作上。

  中都城內正在發生什麼事,他不甚清楚,也不想去關心。從九州大戰時期起,不論人類與魔族都很清楚,西納恩永遠兩不相幫,對哪邊的勢力消長都沒有興趣,只要沒有人主動去招惹他,他不會為了任何俗事出手。

  長久以來的習慣,從沒有改變過,現在也是一樣,再說中都城明明是放翁小子的勢力範圍,不管他做了什麼,為什麼自己就要出去淌這趟渾水呢?

  但不可否認,這兩天自己的心情很煩躁,就連追隨自己多年的嚴正都看不過去了。被牽扯進中都城騷動的人們中,自己對公瑾小子很有好感,不想看他白白浪費生命,但……似乎也不值得為了他,打破自己的原則。

  就是因為這些問題,山中老人這幾天的脾氣極為暴躁,不過就在他感應到中都的動亂爆發,心裡煩躁情緒到達頂峰時,一絲異樣悸動直傳進他腦海,是來自某個方向的心語通訊,久久不曾有過的感應,而發出通訊的一方更是令他大為錯愕。

  「放翁臭賊?你在這時候找我做什麼?」

  「西納恩,我這邊遇到了一點麻煩事,請你助我一臂之力,以天心意識集中思感。」

  「你堂堂月賢者也會求人?我以為你自大到永遠不向人低頭了。」

  「若是我還有一日一夜的餘裕時間,那我確實不必向你這教育狂求助,便能自行解封破關,但眼下情勢危急,我必須要借助你的力量,提早破開封印,去幫助我的弟子們。」

  「哦?你被人封印了?什麼時候的事?又是什麼人有這樣的本事?唔,這麼說……這幾年來發生的事,你全不知情了?」

  「知不知情,都不能減輕我大意愚昧的過錯,西納恩,你做好決定沒有?」

  「……好,我幫你。」

  閉目、聚精、會神,山中老人運轉著天心意識,使用極高難度的天心技巧,隔著千里遙距,與陸游聯手,結合兩大神劍的力量去破解邪惡封印。

  這本該不是什麼困難的事,但空間與距離卻成了最大難題,儘管這已經讓陸游壓力頓輕,連續破解十幾個技術難關,能夠在短時間之內破解封印出關,然而,時間卻正是人們現在最欠缺的東西。

  血神子被殺、多爾袞與梅琳被傳送離開,這些變化快速發生,卻影響不了萬物元氣獸的行動步伐,讓它一步步跺地撼山來到了中都城壁之前。

  中都城有著相當強悍的防禦結界,當白鹿洞的道士們組成陣形,開啟防禦結界時,就算城外有千軍萬馬一起發動攻擊,也能夠做一定時間的絕對防禦,阻絕各種物理攻擊。

  然而,這次來襲的,卻是一頭殺傷力猶勝萬馬千軍、同樣是以天地元氣為能量的龐大巨獸。當這頭元氣巨獸與城壁外圍的金光屏障相撞,無數血色籐蔓頓時出現枯萎,似是代表邪力難敵正氣,巨獸也發出了痛苦的嚎叫聲。

  但跟著的情形卻讓人們整個悲觀下去。當巨獸迅速適應了金光屏障的神聖力量,這個邪異的生命體赫然產生進化,大量血色籐蔓由他身上迅速湧出,像是千萬觸手般地貼黏在金光屏障上,跟著就好似之前吸蝕生物血肉那樣,迅速吸收起金光屏障內所蘊含的能源。

  公瑾又驚又怒,萬萬想不到這頭元氣巨獸還有這等能耐,並不只是單純的蠻力東西,這下子自己更沒有把握能護得眾人安全了。

  幸好,白軍皇的奮力作戰,給了眾人一絲期望。由於白軍皇刻意選擇視線死角作戰,公瑾和忽必烈看得不是很真切,只是從那隱約感覺到的沛然氣浪,兩人才不約而同有個駭人的想法。

  白字世家的當家主,已經有所突破,由地界進入天位了!

  對於意圖在亂世爭霸的野心者來說,實力與保密是致勝的兩大王牌,所以之前與陸游動手,在玉龍山上的奔逃,白軍皇都刻意隱藏實力,沒有全力出手。但如今,決心為了義理而付出的他,已經別無選擇,被迫提早亮出了這張日後爭霸的實力底牌,對此……公瑾確實有著感動。

  但小天位的力量,相較於萬物元氣獸來說卻不足夠。白軍皇的奮力作戰,毫無保留揮出的核融拳,如疾風驟雨般重創著巨獸的每一處身軀,無數的血色籐蔓被打得稀爛,卻又在永不竭盡的天地元氣支援下,迅速繁殖生長,重新遮掩住被創傷的部位。

  白軍皇的奮戰,刺激了萬物元氣獸的第二波進化。一個似獅似虎的頭部成形,並且由那巨口噴出了燒亮半邊天空的熾盛火焰,本來仍嘗試攻擊的白軍皇,一下子就被火焰吞沒無蹤。

  第二波進化的不只是攻擊力量。血色籐蔓釋放出點點紫綠光芒,在空中幻化為萬盞鬼火,每一盞鬼火都有著奇異的魔力,讓凝視它們的人神馳目眩,三魂七魄離體而出,緩緩飄向天空,逐漸被萬物元氣獸所吸蝕。

  公瑾目睹著這一切,他所擁有的靈力,讓他不受外魔所侵,沒有魂靈出竅的危險,但他卻仍看得到那不可避免的結局。

  連天位武者都已經戰敗,這頭迅速茁壯的元氣巨獸,已是一個不可能被打敗的無敵象徵,自己做什麼都無能為力。這一次……到底是師父贏了,他再次成功操控了千萬人的生死,自己仍無力反抗於他,只不過自己始終不瞭解,做出這些事的師父究竟得到了什麼?

  「不要氣餒啊,公瑾,直到你認為自己真的失敗了為止,我們都還沒有輸。」

  相較於公瑾,同樣是地界凡人的忽必烈似乎仍有鬥志,但他扛在肩頭的那個白色巨型圓錐,卻讓公瑾看不出名堂。

  純以外形而論,那很像是太古魔道兵器,像是文獻中的渾沌火弩,莫非……

  「這是我手下剛剛送來的東西,拉登先生出戰之前留下的最後武器,聽說是用什麼核元素推動的渾沌火弩……誰知道,太古魔道儘是些難懂的東西。」

  忽必烈聳聳肩,豪爽地大笑:「只要這東西能夠用來殺敵,那就足夠了。這東西的爆炸威力,聽說可以凌駕小天位一擊,如果能夠近身炸在拉登先生打出的傷口上,你猜有沒有可能讓那醜陋東西粉身碎骨?」

  公瑾也覺得這計策有可行性,甚至可說是當前最具實用性的戰術,只是,他也無法忽略掉忽必烈面上那抹視死如歸的笑意。

  「怕什麼?哪有長生不死的人?覆巢之下無完卵,難道我龜縮在這城裡,就一定能夠長命百歲嗎?」

  忽必烈滿不在乎地大笑著,抱起渾沌火弩,站上城頭,尋找著適當的飛躍落腳地點。

  能夠凌駕小天位一擊的爆破力,雖然有可能重創元氣巨獸,但對於只有地界力量護體的凡人,卻肯定是必死無疑。問題是,除了自己與公瑾,剩下人的武功,根本不可能支撐到接近目標位置……

  不,或許更糟,如果運氣不好,可能剛一降落就被那血色籐蔓纏捲吞噬,根本沒機會接近最佳的爆破目標,所以計算落腳處格外重要。

  「……確實是妙計。不過,應該成為天下霸主的人,沒有必要事事身先士卒,你這頭獸人還是閃一邊去吧!」

  冷不防地一句冰冷話語,忽必烈右半身忽地一酸,已經中了來自背後的暗算,被人奪走了渾沌火弩,跟著就是白影一閃,出手暗算的那人已經跳了出去。

  「公瑾!」

  儘管認識的時間不算長,忽必烈卻滿欣賞這個貌似冷漠的人類妹婿,除了一起出生入死建立的義理外,最重要的,是他能夠讓小喬幸福快樂,所以自己才會願意為他們擔起這九死一生的任務,沒想到他竟然搶在自己前頭動手。

  當忽必烈衝開穴道,站起身來,他看到公瑾已經躍離城頭,抱著渾沌火弩,朝那元氣巨獸的身上衝過去,可是才一降落,密集吞捲過來的血色籐蔓將人纏住,轉眼間就讓公瑾的身影隱沒在重重籐蔓間。

  「公瑾,你這條蠢狗!」

  忽必烈重重一拳擊在城頭,心頭充滿激憤之情,更不知道即使今日有幸逃生,又如何去面對小喬,告訴她她的丈夫已經……

  老天對忽必烈還算仁慈,讓他不需要去面對這個問題,因為正當他躊躇遲疑,不知道該怎麼行動時,一個無聲的波動傳透過來,跟著所有人都看到,在滿空紫綠色閃耀鬼火中,一個漆黑如墨的詭異光球,緩慢由萬物元氣獸身上飄飛出來。

  「那是……小喬?」

  ※※※

  隱約認出了光球中那明滅不定的身影,忽必烈為這幕景象感到吃驚,從那個黑色光球飄飛出來的那刻起,某種無聲的波動,開始在這空間內出現。

  本來正在猛烈撞擊城壁結界的赤血巨獸,受到這股波動的影響,供應它能源的天地元氣開始大亂,影響所及,就連身上的血色籐蔓都有部分漸漸溶解,化為血肉爛泥,不能再維持籐蔓的活動狀態。

  萬物元氣獸察覺了這點不妥,更本能地找到問題的源頭,回轉過身,那道燒亮半個天空的熾盛火柱再度出現,噴向半空中的黑色光球。

  剛剛就是這一道壯闊的火焰流,收拾掉已臻天位之境的白軍皇,如今看到小喬受襲擊,忽必烈只驚出了一身冷汗,但在他能有實際動作之前,熊熊光焰已經噴中了黑球,卻沒有造成任何傷害,被黑球外的某種屏障力場擋住,像洶湧怒濤遇上穩固岩石,紛紛向兩旁退開,沒法造成實質殺傷力。

  「這是……魔法師的屏障力場。」

  忽必烈認出了這個現象,過去梅琳老師偶爾使用魔法的時候,周圍也會形成屏障力場,一如武者的護身真氣。然而,連白軍皇的護身真氣都接不下這一擊,又有什麼魔法這麼神奇,能夠承受住萬物元氣獸的攻擊?

  這一點,忽必烈還想不通,但世上確實有這樣的東西,自從大石國覆滅、顏龍靜兒殞命後,消失於歷史上四百餘年的神技──五極天式如今再次重現人間。

  「比黑暗更深沉的顏色,比星空更悠遠的牽連。」

  輕聲念著這兩句開啟神明連結的主體咒文,小喬體驗到有生以來首次嘗到的感覺。

  雖然梅琳老師告誡過很多次,但小喬仍難以料到,天位級數的魔法竟是這樣凶狠,幾乎一下子就吸盡了自己所有的魔力,那種彷彿五臟六腑一瞬間被吸得乾癟的感覺,不僅是痛,更好像千萬把小刀瘋狂割刺腦部。

  (神啊,如果真有神明存在,請給我勇氣,讓我能夠支撐下去,保護我的家人……保護我的……親人。)

  朝下方的中都城望了一眼,小喬的目光改望向左腕,凝視左腕上所戴著的自由魔環。這件由魔界名匠所打造的異寶,正散發一股碧油油的磷光,隨著魔力運行,光度逐次增強,越來越耀眼奪目。

  (自由魔環,靠你了……你之所以用自由命名的意義,我終於明白了。)

  無分敵我,「平等」地給予破壞;無分強弱,「博愛」地給予守護,那是三神器命名的理由,只不過小喬一直不明白「自由」兩字的解釋──直到不久之前。

  自由魔環的鑄造意義,是做為一種最後拚命的捨身利器,吸收持有人的靈魂與生命力,產生滅絕性的爆炸,只是小喬如今並不期望爆炸力,只希望自由魔環從宿主身上所吸收的能量,能夠維持五極天式的運作,直至完成。

  「轉動於三千時空的命運轉輪,我在此請您聆聽我的祈願,遵守宇宙的至高法則……」

  整套五極天式,自己只會這一式,也只練過這一式。起手式的神妙威力,讓自己能夠不倚仗三神器,擊敗遠比自己更強的胭凝,但事後造成的肉體損傷也非常嚴重,小喬不用猜想,也知道等著自己的命運是什麼。

  人類,是很柔弱的東西,為了謀求一些更遠大的目標,或是為了改變一些積習已久的錯誤,會發生不得已的犧牲,但是這些犧牲,不可以沒有意義,所以自己必須要在這個時候站出來。

  自己是創立鬼夷叛軍的人,帶領這個組織成立,也有責任帶領它走到最後,拉下謝幕的簾幕。這是領導者的責任,縱然必須流血,也不可以交給別人來代替,因為唯有如此,教訓才能夠被留在歷史之中。

  (只是……真是捨不得啊!)

  小喬再一次望向自由魔環,上頭的碧光閃爍,幾乎到了燒痛人們視線的地步,強光隨著魔法力的急速攀升,很快就轉化成高熱,燒灼著左腕的肌膚。

  「請將命運的紡錘線,連結向業障與果報的審判之端,在末日天譴降臨之前,重連因果律之線……」

  痛楚猛烈襲來,小喬咬牙忍住,耳邊彷彿聽到師父梅琳的警告,告訴她五極天式不是隨便能夠使用的東西,現在還來得及停手,肯定還有其他方法來挽救一切,不要用自己的犧牲來換取勝利。

  小喬的目光再次望向中都皇城,那裡有與她血肉相連的兩個親人,而在底下血色籐蔓的困縛中,有自己最愛的丈夫,如果五極天式的力量真如師父所說那麼強大,可以救到自己關心的那些人,那自己還有什麼捨不得的呢?

  微笑浮上了蒼白的面孔,小喬義無反顧地完成了最後一句咒文。

  「因果轉輪!」

  自由魔環在耀眼的強光中,迸然炸成碎片,繚繞在黑色光球週遭的滾滾黑霧也一下子排開,虛空中出現了一個縹緲不實的神明形象。

  一個穿著灰色斗篷,看不清楚面孔的老婦人,面前是一個不停滾動的紡紗輪軸,雪白色的絲線,往外無止境地連結,隨著輪軸的迅速滾動,編織成蛛網一樣的東西。

  老婦人一下子站了起來,儘管面孔仍模糊不清,但僅有的一個眼睛,卻綻放出強光,跟著她平舉雙手,兩隻手掌的掌心,各有一隻眼睛,當這三隻代表過去、現代、未來的眼睛一起盛放強光,小喬的身影變消失在強光之中。

  而在另一個沒有人看得到的命運空間,小喬出現在那裡,看著眼前蛛網般錯綜複雜的億萬條絲線,知道自己只有非常簡短的幾秒時間。

  五極天式是物理法則操作的極限魔法成就,前三式主力在於空間操作,到第三式「星辰之門」而達到顛峰,第四式「逆行時舟」影響時間,而當空間與時間都在掌握中,創招之人更憑著這份理論,把魔法推伸到虛無縹緲的命運,完成了第五式「因果轉輪」的理論基礎。

  這麼多的絲線,每一條都代表著某個人、某件事物。有些絲線粗長如索,有些卻短細欲斷,這些粗細柔韌的不同,則是因為事物的因緣業力,如果某些人或事的業障極強,又或者受到強大能量的屏障守護,這些人或事就不容易發生改變,小喬只能祈禱,自己要尋找的東西不會太棘手。

  「找到了!」

  代表萬物元氣獸的那條絲線,出乎想像地細薄,而且正在逐漸分解,小喬甚至不用動指頭,輕輕一口氣,就把絲線吹斷了。

  這代表什麼呢?假若因果律之線如此細薄,甚至正在逐漸斷裂,是否代表只要多等一段時間,這頭巨獸就會被其他力量消滅呢?

  這點小喬無從去證實,也不想去證實。「千金難買早知道」,現在去查證這一點,只是給自己多添悔恨,更加嘲笑自己而已。

  但既然來到這裡,她想利用自己還剩下的一點時間、一點力氣,在這個不允許凡人進入的禁忌空間裡,去完成一點工作。

  首先是中都城外被污化的大片土地。雖然死去的人不可能復生,但被污化的土地如果不處理,即使萬物元氣獸被消滅,仍有成千上萬的人會受到毒氣所害,死於非命。

  找到了那條並不堅固的絲線,小喬將絲線弄斷,這時,她眼中出現了另一條如繩索般粗重的長線,殷紅如血,從那特殊的感應與型態,小喬知道那是代表鬼夷族歷史的連結因果。

  (或許我可以……)

  基於這一點期望,小喬毅然伸手,可是才剛要碰到那條粗索,上頭所蘊含的因果業力,已經造成她手臂的劇烈腐蝕,跟著她腦中聽到一聲淒厲怒吼,那是與她締結契約的命運之神,如約定中那樣結束她的停留時間,並且準備給予她應得的天譴。

  (還沒有……再一下!)

  硬是在劇痛中撐過去,小喬在那條粗索上扯斷了部分細絲,儘管脫離空間的劇痛,讓她整個身體都像是要分解開來,但她仍為著自己做到的事而驕傲。

  ※※※

  當小喬由空中消失,萬物元氣獸的身影也開始逐漸隱沒淡化,雖然這頭巨獸憤怒地咆哮,連連對城牆進行撞擊,但不管是它的火焰或撞擊,都迅速虛體化,只剩下影像,沒有實質溫度與殺傷力。

  人們為著這幕景象而錯愕,但一道明耀白光,卻由白鹿洞的方向高速飛來,跟著就是斬裂雲層的猛烈劍氣,暴雷驟雨般由天空斬下,劃過巨獸的身體,給了它最後一擊。

  但除了陸游之外,沒有人知道他在出劍時候的訝異。面對這種史無前例的異獸,陸游也不能肯定自己是否能將之殺敗,第一劍只是試探,但那一劍斬下,幾乎渾不受力,萬物元氣獸的龐大身軀已經虛幻不實,那一劍砍著了模糊的影像,沒有實質殺傷力,完全斬在地面上。

  (怎麼會有這種現象?)

  無視陸游的錯愕,地上已經響起了歡呼聲。歡聲雷動之中,人們歌頌著月賢者的偉大功績,因為除了他之外,再也沒有誰可以擁有這等神通,如偉大神明般拯救眾生。但在人們歡聲雷動的同時,一件不引人注目的怪事卻同時發生。

  那些躲入城內,僥倖保住性命的鬼夷人,突然發現自己身上的斑紋、額角,開始迅速消失,在他們明白發生什麼事之前,鬼夷族的外表特徵已經消失,他們的外表就與一般人類毫無二異。

  沒有多說什麼,鬼夷人安靜地朝四面八方散去,在中都城百姓發現之前,或是混入人群之中,或是悄然離城。

  本來被血色籐蔓纏住的公瑾,在小喬消失後,就頓覺壓力一輕,全速朝目標地點前進,但還沒抵達,萬物元氣獸就開始虛體化,他一腳踩踏不實,竟然穿過萬物元氣獸,筆直往地上墜去,仗著絕頂輕功全身而退。

  「怎麼回事?」

  陸游的隨後出現,讓公瑾吃了一驚,不過在萬物元氣獸徹底被消滅的同時,另一件事卻驚得他魂飛魄散,那就是小喬再度出現,由高空往下摔墜,動也不動的姿態,似乎已經昏迷。

  「小喬!」

  搶個及時,公瑾拼著左手腕骨折的代價,接住了妻子,但接到手的感覺,卻讓他更為驚恐。

  他從沒有接觸過這麼輕的人體,也從沒有看過這麼驚人的出血量,那件衣服上幾乎全染著血,妻子在消失的這段時間裡,到底做了什麼?

  被震動驚醒,小喬模糊地睜開眼睛,看見是丈夫之後,勉強地笑了笑,輕聲呢喃。

  「瑜兄……帶我回家……」

  小喬說完就暈了過去,公瑾急得五內如焚,眼見妻子命在旦夕,此地卻與玫瑰紅相距何止千里,自己如何能完成她的心願?

  ※※※

  當小喬從昏迷中睜開眼睛,只發現自己平躺在草地上,眼中所見到的景象,是非常熟悉的畫面。

  滿空中閃耀的星斗,與在玫瑰紅中仰視的景像一模一樣,尤其是當丈夫的面孔,也出現在自己的視線中,那感覺就像是每個夜裡,躺在玫瑰紅後院的竹籐涼椅上,一面看著星星,一面說著溫柔話語。

  「瑜兄,我們……到家了嗎?」

  「嗯,小喬,我們已經到家了。」

  丈夫溫和的聲音,就像平常那樣沉穩可靠,小喬忍不住體內那股極度疲憊的倦意,只想閉上眼睛,熟熟地睡上一覺,但另一個近乎尖嘯的警告,卻讓她在閉上眼睛後,不得不強打起精神來,在自己還能說話的時候,把該交代的話說出來。

  所以,小喬就說了,把自己使用五極天式,還有吸攝萬物元氣獸大量毒素時的覺悟,全都告訴了公瑾,告訴他將要發生的事,也告訴他自己的最後委託。

  公瑾不知道自己怎麼有辦法聽完這些,當他聽完了妻子的委託,他唯一的反應就是想跳起來吼叫,斥責這荒唐的要求。然而,他的理智讓他明白,妻子是用什麼心情在做這樣的委託,自己不能夠在她人生的盡頭,拒絕她的衷心要求。

  「瑜兄,你會不會怪我?很生我的氣?」

  「不會。我覺得很驕傲,因為我的妻子……是一個堅強、溫柔、勇敢,願意為她的理想與所關懷的人們……勇於付出的人,就算……就算……我也覺得很驕傲。」

  說到後來,公瑾強自壓抑的顫抖聲音,令小喬覺得好心疼,想伸手觸摸丈夫的臉,卻發現自己的手軟綿綿地沒有半分力氣,已是抬不起來了。

  沒有時間了啊……

  「不,我沒有你說的那麼好,因為……我做這些事,有一部份的理由,是因為我想幫我的父親,我……想救他。」

  「你的父親?那是……什麼人?」

  公瑾大為錯愕,自己與妻子相識至今,只知道她自小便與母親流浪到武煉,受忽必烈的庇護而成長,卻從不曾聽她提過有關父親的事,還以為她也不曉得父親是誰。

  但聽小喬的口氣,她非但知道,而且一直在庇護這個人,公瑾突然感到一陣寒意,覺得有某種不祥的冰冷氣息,將吹在自己身上。

  「我爹……是如今坐在艾爾鐵諾帝位上的那個人。曹壽……就是我的父親。」

  「不!這不可能的。」

  再沒有什麼事能這麼震驚公瑾,但小喬面上浮現的痛楚與歉疚,卻讓他不得不相信自己聽見的東西。

  「是真的……是我娘告訴我的。我哥哥……他也是因為發現這一點,才在那麼多人類裡頭,特別照顧我的。」

  小喬的哥哥,就是忽必烈了,公瑾只是沒有想到,他們兩個真的是親兄妹,異母而同父的親兄妹……

  「我爹他執著於製造子嗣,我娘……是他眾多臨幸過的對象之一,他根本就不知道有我的存在,但我……還是很想敬愛他。他不是一個好皇帝,可是我不想看見他國破身亡,淒慘以終,所以我……我……」

  「所以你才出來統領叛軍,因為只有這樣,推翻艾爾鐵諾後,你才能讓他不死,安安穩穩過著下半生,對不對?」

  「……我沒有機會在艾爾鐵諾成長,可是,我很喜歡這片土地,希望能夠守護它,而且,被我父親所弄壞的土地,我有責任去維護它,把希望與幸福重新帶給人們。或許……這就是上天之所以讓我來到世間,成為他女兒的緣故吧!」

  當妻子這麼溫柔地說著臨終話語,公瑾還能回答些什麼?正因為她是那麼地善良,所以才會替一個甚至不曾見過面的父親,扛下她根本沒有必要去扛的責任,辛辛苦苦去促成族群和諧,把和平與幸福重新帶給受到苛政的人們,最後連生命都為此付出了。

  「……瑜兄,我愛這片土地,也愛我的父親,不過……我最捨不得的就是你,謝謝你……曾經那麼愛過我,曾經給了我那麼多的幸福,我好想再和你一起回到玫瑰紅,你坐櫃檯,我種花,我們兩個人一起……」

  輕柔的聲音,漸漸轉為沉寂,公瑾只是半跪在妻子身邊,凝視她蒼白的面孔,淚水不知何時已經模糊了雙眼。

  一絲冰涼的感覺,驀地貼上了火熱的面頰,拭去了淚水,公瑾依戀不捨地握住那冰冷的手掌,卻再也無法從那白皙的小手中,感覺到任何一絲生命氣息。

  「……愛你,一生無悔。」

  短短的六個字,是小喬的最後遺言,雖然很短,但公瑾卻從裡頭聽見了很多東西。憐惜、不捨、愧疚、遺憾、愛戀、決心……小喬把她的心情濃縮在這六個字裡頭,並且深信自己的丈夫能夠體會。

  公瑾不知道該說什麼,之前在玫瑰紅隱居的時候,他時常懷疑,自己是否當真甘願就此黯淡一生,與小喬悠閒度日;但那個答案如今清楚了,只要妻子能夠再醒來,再笑、再哭,他願意為此付出任何代價,當小喬撒手而去的那一刻,公瑾覺得自己整個人像是硬生生被撕碎,很大一部份的自己,就此也跟著死去了……

  就這樣,公瑾蹲跪在妻子的身前,做著渾渾噩噩的等待。如果有得選擇,他很想逃開,但是在完成對小喬的承諾前,他只能繼續待在這裡,等待著天明的到來。

  「其實,有一件事情,我也一直沒有告訴你……因為我很害怕……」

  本來應該在小喬還聽得見的時候說出口,現在雖然晚了一步,但公瑾還是決定讓小喬知道這件事。

  「胭凝說我是偽君子,這話一點都沒有錯。和小喬你比起來,我是虛偽而醜陋……」

  握著妻子不再溫暖的手掌,公瑾依戀地摩擦著面頰,自從與小喬離開艾爾鐵諾,他就不曾再戴過面具,而當小喬以五極天式改寫命運之後,他更再也無須用面具、用術法遮掩什麼,因為曾經浮現在面頰上的黑色斑紋,永遠不會再出現了……

  「我是鬼夷人……從母系血統那邊來說,確實是如此。和胭凝的情形類似,只不過狀況相反過來,我自幼努力的目標,就是洗去體內鬼夷之血所帶給我的恥辱記號,發誓要世上再沒剩下半個鬼夷人……直到我遇上了你。」

  淡淡的幾句話裡,包含著無數的仇怨與憤恨,那是一種鬼夷族根深蒂固於血中的恨意,曾令公瑾在萬千個夜晚裡,咬牙發下切齒的誓言,但這些都已經不再重要,而回想著相識的經過,公瑾面上浮現一絲苦笑。

  「你是人類,努力裝成鬼夷人;我流著鬼夷之血,卻當自己是個人類。我們夫妻兩人,其實很像……很像……」

  當兩段相似卻又相異的人生,相互扭曲而纏繞在一起,公瑾曾因為如此而找到了生命的熱度。現在,螺旋的其中一段永遠斷了,公瑾只能靜靜地蹲跪在這裡,淚眼朦朧地看著妻子的容顏,回憶著他們在鵬奮坡上的初識、地底礦坑中的並肩作戰、中都城內的生死與共,還有如今的永訣。

  不知不覺,公瑾放開了妻子的手,靜靜地蹲跪著,像是一尊無懈可擊的石像,做著萬古不變的永恆沉思,直到太陽晨曦照耀大地,公瑾的面前發出異樣響聲。

  「……嗚……嗚……嗚嗚……」

  一聲聲怪異的呻吟,與極度腐臭的血肉氣味,一同隨著陽光而明顯出現,腐臭與邪異呻吟的源頭,則是公瑾身前的那具屍首。

  當屍臭迅速蔓延,把周圍十呎的草地全數化為枯黃,再無生命氣息的屍首突然仰身坐了起來,發著詭異幽光的青碧眼睛,凝視前方那個垂首默立的男人。

  一如小喬之前所交代,被命運之神施加的懲罰,會讓她的來世出生在魔界,變成她人間界同胞最憎恨的魔族;至於這具失去生命的軀體,強烈魔氣會將它妖化,成為一頭毫無理智,只懂得追噬生人血肉的邪惡東西,如果放著不管,這妖物會在人間界造成重大災害,一如它此刻貪婪飢渴地看著眼前的男人。

  「……嗚……嗚……嗚嗚……」

  由於目標一動也不動,似乎完全沒有威脅性,它猛地伸出半腐爛見骨的爪臂,要去掠取第一滴嘗到的活人鮮血,但在鮮艷的血光迸現之前,凌厲劍光卻似急電乍現,輕易地閃過它的咽喉,將那不甚牢靠的身首一劍分離,緊跟著,熊熊火光就吞捲了掉落兩處的分離身軀。

  塵歸塵,土歸土,當晨曦完全照耀於這片山地的每一處,這裡只剩下一堆灰燼,再沒有半具屍首。

  男人一直跪在那裡,沒有抬頭,不敢抬頭,緊緊牢握的左拳血出如湧,靠著痛楚來壓下心頭的恐懼與悲憤,直到他確定大火已經熄滅,才緩慢而吃力地站起身來,目光越過前方的兩處大火餘燼,遙遙望向山下的中都城牆,以及被團團護衛的皇宮。

  「小喬,我……帶你回家……」

  ※※※

  「這一次,我要多謝你,如果沒有你的協助,我無法及時出來收拾善後。」

  將中都城外的景物盡復舊觀,更一舉清除了所有的污化,月賢者理所當然地又成為人類世界的救世主。不過,心中知道並非如此的陸游,並沒有多加解釋,只是第一時間使用水鏡,向故人表示謝意。

  「不用謝,若有得選擇,我也不想再被捲入人間界的鬥爭,說起來一切都是你這放翁臭賊狂妄自大,才會讓敵人有機可趁!人該記取教訓,趁著還來得及,放棄那無謂的面子,去向你弟子把一切解釋清楚吧!」

  隔空相助,山中老人大損元氣,本來就不願意多做談話的他,迅速切斷了水鏡通訊,然而,西納恩還是有所顧忌,擔心陸游為了尊嚴與面子,故意承擔下這污名,造成師徒不可彌補的仇恨,所以才在切斷通訊前,破例地多提醒兩句。

  可惜,儘管相交千年,人們還是無法完全瞭解對方,西納恩並沒有把握住月賢者的真正心思。

  (情感與情愛,實在是突破武學修練的強大動力,這幾年公瑾經過世情歷練,武功突飛猛進,遠比我教導更為有效,如果這樣下去,突破地界為時不遠……)

  弟子有此進境,陸游著實感到歡喜,但他也擔憂,如果公瑾疏於鍛煉,甚至喪妻之後自暴自棄,難得的一個武學奇才,豈非就此毀了?

  (對了,只要讓他持續有一個目標去追,渴求實力的心,便會自強不息,仇恨總是武者求進的最大動力……如此說來,為了他好,這件事情的最佳處理是……)

  心裡開始思索,在半空中俯視大地的陸游,注意到了皇宮方向所發生的騷動。

  中都城內的皇宮,這一天實在很不平安,光是萬物元氣獸的騷動,就令整個皇城天翻地覆,大批難民又衝撞宮門,與守衛官兵發生衝突,險些就要戰起來了。好不容易所有事情過去,大部分人鬆懈了警戒,各自回去休息,一個瘋子又仗劍闖入宮門,武功奇高,輕易斬殺數百兵丁,一下子就衝入了皇宮內部。

  御前侍衛雖然也有若幹好手,卻根本攔截不住這名如同鬼神般強悍的超卓劍手,甚至連他怎麼出劍都沒看見,銀光一閃,濺血哀嚎倒地。在玫瑰紅的潛修、昨晚的激戰,讓公瑾的武功飛躍性地突破,地界之內幾乎少有對手,尋常武者甚至不是他一劍之敵,更別說這些御前侍衛了。

  人們只是不解,為何當這被頭散發、滿身血污的瘋子,仗劍殺入中都皇宮,被千百士兵團團包圍的時候,他都只是單手使劍,另一手卻牢牢守護著一團包裹似的衣囊,彷彿那團東西比他自己性命更重要,若非如此,他雙手靈便,殺傷力肯定更強。

  「……媽的,為什麼好事壞事都衝著皇宮來?這裡成為瘋子試劍的必考題了嗎?」

  一個御前侍衛在狼狽退卻時,驚恐不已地喊了這句哀嚎,他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的這句話帶有某種命運性──在艾爾鐵諾歷五六二年,李煜第三次闖入皇城破門時,他被劍氣餘威波及,橫死當場。

  本來聽說有瘋狂劍士殺入皇城時,內侍通告正熟睡如死豬的皇帝陛下,預備暫時躲避,但公瑾來得太快,又熟悉皇宮建築,一下子直衝到皇帝寢宮,殺退所有侍衛,把幾名攔路的內侍斬得支離破碎,凜冽劍氣透過單薄紙門,遙遙鎖住裡頭那個不住顫抖的人影。

  公瑾的眼睛無法透視,但是劍氣所告訴他的感覺,讓他知道自己沒有找錯人。明白一場辛苦沒有浪費後,他把懷裡的包袱放下,小心翼翼地不吹到風,默默祝禱,以只有自己聽得見的聲音輕輕說話。

  「……小喬,你很遺憾自己從沒見過父親,對嗎?我帶你來見你爹了……」

  公瑾的長劍已經收回鞘中,但空手傲立的他,身上散發的森寒劍氣,卻令周圍十尺空間冷澈心肺,埋伏著的士兵與侍衛為其威勢所懾,沒有一個人敢上前,去救援那個靠在門邊、發抖求饒的窩囊皇帝。

  「曹壽!你給我聽好,我帶我妻子到這裡來,是為了見她的父親。她是這世上最好的女人,但她的父親……是這世上最愚蠢的豬狗,為了自己荒唐的繁衍愚行,糟蹋女性,甚至不知道自己有了一個這麼好的女兒。」

  「她的父親注定是個亡國君,但她為了保護這個不曾照顧過她的父親,她拚命地付出,替她的父親去愛這個國家的子民,為他們著想,帶領他們和平共存,找回失去的幸福與安寧,她這麼做,是為了保護她的父親,不讓她父親被革命的暴民送上死刑台!」

  「我妻子她……她真的很愛這個國家,真心祈禱這個國家的幸福,擔起她父親沒有擔起的責任,扛起她不該扛的原罪。當所有人都背棄了這片土地,她一直到死……都還在為了她父親與這個國家祈禱。她是真正關心這片土地、這些百姓的人……她現在死掉了!」

  怒聲吼著,公瑾的狂嘯猶如千軍萬馬,撼動雲霄,震得滿庭滿院的樹葉飛舞飄動。

  「曹壽,你聽到沒有!你的女兒死掉了!」

  一喝之威,足以震倒虎豹,本來蠢蠢欲動的士兵們,紛紛退回原位,面面相覷。他們當中的不少人,曾經目睹昨晚的那場劇變,再聽到這番說辭,心裡隱約猜到了一點東西;也不知道由什麼人開始,每個士兵放下了手中的武器,紛紛垂首致意。

  公瑾用力吼出那句話後,並沒有得到多少快意,胸口就像是破了個大洞似的,空空蕩蕩,甚是難受;看著最後幾片樹葉孤零零地飄墜,淒清得一如自己的悲傷,公瑾心痛欲裂,幾乎忍不住再次掉下淚來。

  「……小喬,這樣夠了吧?你爹知道你了,知道你為他做過什麼了,這樣你有沒有好過一點?」

  拾起包著骨灰的衣囊,公瑾輕輕婆娑,臉上表情一下悲痛莫名,一下卻又憐惜不捨,最後猛地一咬牙,他帶著妻子離開這個富麗堂皇卻腐敗的宮廷內院。

  公瑾並未預期曹壽會有什麼良好反應,可是在自己轉身的一剎那,他沒有聽見預料中的呼救與奔逃聲,反而是一種很小聲、很小聲的哭泣,從紙門的另一側,悄悄地傳了過來。

  這很不可思議,但公瑾卻無法不信任自己的耳朵與感知,那個腦滿腸肥、愚蠢膚淺的狗皇帝,哭了……

  「……你一定會高興吧!你爹為了你而感到悲傷,如果你能聽得見,善良的你一定會很高興吧?」

  低聲對著不存在的人說話,公瑾再無半分遲疑,施展輕功,一下子就離開了皇宮,在之後的兩個月裡,沒有人再見到他,儘管中都城的百姓很希望找到公瑾將軍,重重酬謝他拯救中都城的功績,但他就像那些再也無從辨認的鬼夷人般,人間蒸發,消失了蹤影。

  白家、麥第奇家的部隊,連同其領導人,無聲無息地撤離了艾爾鐵諾,行蹤隱密得像是未曾來過。但這次事件的傷害,卻在兩名領導人的心中留下痕跡,不管是武煉霸主,或是白家的頭號恐怖份子,都在毫無心理準備的情形下,承受了這個打擊,讓他們好一陣子雄心盡失,沉寂在各自的領地裡,緬懷失去親人的傷痛。

  忽必烈閉門苦思,試圖突破地界,深信自己如若擁有天位力量,就能夠彌補這次無力的悔恨;白軍皇感於人力有時而窮,縱有天位力量,仍未足穩操勝券,遂下令惡魔島研究團隊,加強太古魔道技術研發。

  相較之下,必須擔起白鹿洞重整工作的陸游,則是非常在意弟子的情形。比起暫時失去生命目標的胭凝,陸游更擔心行蹤不明的公瑾,當兩個月的時間過去,公瑾仍沒有回到玫瑰紅,也沒有來到白鹿洞,陸游就對弟子頹喪失志的狀態感到不滿。

  經由天心意識的感應,陸游找到了弟子的位置,並且虛化影像,來到艾爾鐵諾的皇家墓園。在那裡新增的一個無名土墳前,公瑾就坐在那裡,目光直直地望向荒塚,隨手灑著剛剛採來的花瓣。

  陸游明白弟子在這裡做什麼,但他深感訝異,因為公瑾身上一塵不染,甚至已經重新披上錦袍與軍徽,盛裝以待,這顯示他已經知道了自己會來,不愧是自己調教六百年的得意弟子。

  「師父你來了……白鹿洞還是需要一個在黑暗裡做事的人吧?我相信我自己是還有利用價值、活命價值的。」

  陸游沉吟不語。他到這裡來,原本是想安慰公瑾,並且為墳中那個勇氣可佳的少女致上哀悼,但看到公瑾的反應,他有了別的想法。

  自己的得意弟子,無疑是弄錯了自己的來意,但他卻很樂意見到這樣的誤會,並且主動促成。

  「非常好,公瑾你較諸之前大有長進,這一番對你的磨練,你總算是通過了,不枉費為師這兩年半來對你的苦心設計,你沒有辜負我的期望,果然成才啊!」

  這樣的回答,似乎已經代表雙方達成協議,但公瑾在回身之前,卻仍不合禮儀與身份地問了一個問題。

  「多謝恩師的栽培,但公瑾有一事不明,必須向恩師請教。」

  「唔?」

  「師父重收我歸入門牆,當真不後悔嗎?」

  「為師自信生平決定從未錯過,你日後成就若能超越於我,我只會更為欣慰,證明我眼光無差,教育無差,何來後悔?」

  公瑾恭恭敬敬地向恩師叩首行禮,可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在行禮同時,他心裡發著什麼樣的仇恨誓言。

  (……殺了你……總有一天……一定會殺了你……)

  艾爾鐵諾歷四二二年七月十七日,綿延千年的鬼夷之禍,終於宣告結束,在艾爾鐵諾的史冊上明確記載:

  白鹿洞的周公瑾元帥,率軍大破鬼夷叛軍於中都之前,擒斬其首領陶胭凝,坑殺所有鬼夷軍士於萬人塚內,鬼夷之血從此滅絕,世上再不存在鬼夷人。

  原本放浪形骸的艾爾鐵諾皇帝,從這一天起,停止了他毫無節制的配種行為,遣散招集與俘虜拘禁的數千婦女。重新出現在群臣之前的他,恍若一夕之間蒼老百年,沒有人知道是什麼理由,促使這名曹姓皇帝發生改變。

  一度離開白鹿洞的陶潛將軍,則在此事之後,結束了機密任務,回到白鹿洞,並在周公瑾元帥的保薦下,就任掌門,但一直到他因為南唐事件,與師門反目為止,這名曾經展現過高度才華的男子,庸庸碌碌,再無作為,以平實古板的形象,為外界所知。

  百年後,武煉爆發槿花之亂,艾爾鐵諾調軍平亂,但手握重大兵權的周公瑾元帥,拒不從命,因此令麥第奇家叛亂坐大,舉世皆以為怪,艾爾鐵諾宮廷震怒,種下了日後將周公瑾元帥放逐海牙的因子。

  風,緩緩的吹著,在皇家墓園的樹蔭之下,隨著晨光的綻露,穿越在層層青山,帶著微涼的冰雪氣味,飄過山頂,到處流竄。

  一聲耳語般的低低歎息,混在風裡,穿越千里之遙,來到群山層疊的千雪峰頂。

  武煉,花果山。

  峰頂的銀杏樹,已然生枝茁壯,屹立在花果山頂,俯視著腳下的無盡大地。

  傳說中的史實,又翻過了一頁。

  《銀杏篇》全卷完

TOP

 75 1234
發新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