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新話題
打印

[玄幻奇幻] 法師三定律 作者:笑獅彈劍(完)


第九章_沒有靈魂的鬧鬼




他上到二樓,發現泥巴狀的灰塵中間有奇怪的腳印。那個腳印很大,可能是穿著雨鞋踩出來的。璽克仔細觀察腳印。那個腳印乍看之下是單排單向的往走廊盡頭延伸,但璽克發現腳印的周圍有微妙的模糊,腳印範圍內一點泥巴都沒有,跟一般踩過去的情況也不一樣。如果只踩過去一次的話,旁邊的塵土那麼厚,腳印範圍內應該還會有很多泥巴才對。但這些腳印乾淨得像是天天走的地面一樣。這是同一個人,每次都踩在同一個地方,走了很多很多次留下來的腳印。

璽克看向腳印延伸的方向,那裡有個房間,門牌上寫著「主要控制室」。

璽克踩在塵土上,小心避開那些腳印,走向主要控制室。門沒鎖,他把門整個推開,被突然襲來的亮光弄得直眨眼。

這裡面每盞燈都有燈泡,而且都很亮,不像別處即使有也都是一副快滅了的樣子。這間房間的天花板是一般房間的三倍高。房間裡排滿了像衣櫃一樣大的魔腦主機。三面牆的上半部是鑲在牆上的巨型螢幕,下半部則是大量的按鈕和操縱竿,還有一大排像桌面一樣的鍵盤。這些鍵盤上面一點灰塵都沒有,字樣也沒有絲毫磨損。魔腦主機機殼烤漆光滑如鏡,螢幕上沒有半點汙跡。地上沒有灰塵,牆壁沒有裂痕,這間房間裡每一樣東西都光潔如新。

璽克進到房間裡,因為這裡的完好狀態太讓他吃驚,他轉了一圈以後才發現那些鍵盤好像有人在使用一樣,按鍵自行下沉又彈起,操縱竿也在軌道裡上上下下的移動。璽克抬頭看螢幕,螢幕上有一個文字檔,正不停打出一排又一排的亂碼。

第四焚化爐幾乎所有工作都能自動進行,因此才能在只有不到三個人肉齒輪的情況下運轉。但璽克不認為法師們會在製作自動功能時,還讓自動機制影響這個應該是給人人工控制第四焚化爐的地方。這個地方不應該在沒有人時出現有人在使用的現象。

璽克心裡發毛,他拖著腳往門的方向後退,背卻碰到了一個堅硬的平面。門關上了。

璽克轉身抓住門把用力轉,沒有用,門鎖上了!不是樹精老人作的,樹精老人出現時一向都會出聲。

魔腦主機紛紛發出急促的逼逼聲。螢幕上的文件檔消失了,出現一個女人的臉。畫面不斷跳動,雜訊像閃電一樣劃過螢幕。璽克認得那張臉,那是他在靈異照片上看到的那個女人。她露出瞇眼大笑的樣子,又變成蹙眉抿嘴哭泣的樣子,表情不停的改變。背景一片模糊,只有她的身影忽近忽遠,但從未遠到足以看到全身,每個畫面似乎都來自不同的時空。

璽克開始覺得呼吸困難,表示這個空間被看不到的東西給佔據了。他必須快點出去。他拔出祭刀對門鎖施展開鎖術,沒有用。他又施展破解幽靈卡住門的咒語,還是無效。他再使用破解妖精鎖門的咒語,無效。他緊張的抬頭看螢幕,發現一排鮮紅色的大字跑過:「吾輩,無魂的存在。」

沒有靈魂又會鬧鬼的是什麼東西?璽克努力搜尋腦內資料庫,終於讓他想到一個在補校學過,不過之前一直沒有見過的東西。

「如有騷靈鎖門立破!」璽克用索尼語喊出咒語,用刀尖碰觸門把。門把自動往下轉開,璽克一腳把門整個踢開,衝出房間吸了一大口新鮮空氣。

在門大開的瞬間,璽克看到在外面的走廊上有個矮胖的人影,那個人的頭上有大量突出的尖刺,反光的樣子應該是金屬材質,他有如在頭上插滿了長針。那個人倒退著踩在那些大腳印上,以比一般人往前跑更快的速度後退跑,一轉眼就拐過彎不見了。

璽克拔腿衝回自己的房間去。




今天不用等樹精老人過來,璽克一進房間就把門鎖上了。他盤腿坐在地上,拿出《魔法術語大典》。這本國家魔法院出版的實用參考書,裡頭有所有法師使用術語的解釋。它不但對使用法術有很大的幫助,它有硬殼而且重達兩公斤,拿來當成投擲武器使用也有不小的物理攻擊威力。

璽克把書放在膝蓋上打開,按照索引找到「騷靈」。

書上寫著:「騷靈:一種由曾經或正在被人類使用的物品所產生,類似於幽靈的能量體。」這種東西在第四焚化爐從來沒少過!「其原理為人類於所使用物品上殘留之意念揉合而成,故其不具靈魂。」無魂之輩,那些傢伙的確是這麼說的!「其常見表現為喧鬧、移動物品等等。如條件合適亦有轉化為實體之可能。常現身於舊物品集中之處,或有人類長期生活之場域。如博物館、舊城堡或老屋。」璽克很想再加上一個地點:超過使用年限的魔法物品焚化爐。

這裡是大量舊物品集中銷毀的刑場啊!難怪會鬧騷靈了。

照這樣看來,目前為止所有不尋常的事情,包括夜裡的吵鬧聲和分類箱裡的求救聲,都是騷靈造成的。璽克覺得他必須對這些傢伙有更多的了解,搞清楚他們除了唱歌和演奏敲擊樂以外會做些什麼。他還打算在這裡待四個月,他可不希望自己離開的時候背上插著一根鐵條。

假如璽克手上還有正圓形鋼面鏡,他會考慮施法監視走廊,但是那東西已經被他拿去換成一條鋪棉長褲了。

現在的話,他首先要解決睡眠問題。他決定明天再去蒐集施展大型法術需要的材料,今晚先用一個小型的隔音法術應付過去。反正過去兩天騷靈也沒有衝進房間,他應該不用擔心隔音會導致他對入侵者反應慢一步。

璽克把房間的範圍圈起來,畫好隔音範圍,安心的上床睡覺。期待今晚可以一覺到天亮。

隔音術剛開始的確是有效,璽克的意識慢慢往夢鄉沉下去,但是不知道是今晚騷靈特別活躍還是有別的原因,聲音越來越大,最後還是吵到璽克不能睡。他爬起來赤腳蹲在地上檢查法術,把手放在地面上感受法術波動。璽克驚訝的發現法力波動微弱到他幾乎感覺不到,就在璽克探測的同時又急遽變得更弱,法術隨即整個崩解掉,騷靈在門外敲擊金屬的聲音像爆炸一樣響了起來。

璽克瞪大了眼難以相信。法術崩解的樣子,就像是堡壘的地基被挖除那樣,失去最基本的支撐而倒塌。作為法術基礎的法術能量被吞噬掉了。璽克又施了另一道小法術測試,他一直把手放在地上感受。法術能量真的不斷流失,直到法術崩解。璽克找不到能量是流到哪裡去了。這讓他想到迷你兇惡蘑菇精的情況。他用來綁蘑菇精的那道法術之所以會失效,或許跟這個效應有關。

明天璽克一定要把這些謎團都查清楚。今晚他必須先睡個好覺。璽克走到門前用力踹了一腳,大吼:「吵死人了!大半夜的不睡覺吵什麼鬼啊!」

「我們不是鬼!」外面傳來一大群都不同人的聲音吼回來。

這些傢伙居然不只一隻!「我明天還要上班,一堆垃圾等我拆,我管你們是什麼鬼玩意兒都給我安靜!」璽克再次用力踹門,門外頓時沉默。

用最原始的方式,他讓騷靈就地解散。




隔天早上璽克前往分解室,進去之前先看旁邊的厚木板公佈欄有沒有留言。他看到上面有一張用螺絲起子釘住的新字條:「忘了告訴你,焚化爐周日休息,全體員工放假。好好休息吧。周一還有大工作等著。小碴上」

璽克相當在意放假日廚房還有沒有東西吃。

既然都站在前面了,璽克就順勢翻閱公佈欄上的舊公告。這裡的公告看似從來沒有整理過,不然就是只有隨便撕掉一些,能貼新的就好。公告貼出的時間從上周到三十年前都有。

從公告裡多少可以看到一些過去的景況。璽克看到一張公告是「新入員工歡迎茶會……地點:橘色虎斑有眼線白胸白襪短尾體格適中貓咪坐著洗臉圖前面房間。附註:請老員工不要告訴他們答案,讓他們自己找。」還有為特定工作夥伴開的慶生會,也有技術研討會等等。

璽克看到有一張公告寫著:「由於新爐預定地居民抗議,遷爐計畫中止。本爐將繼續沿用至與該地居民協商完成之時。」

之後協商顯然是一直沒有完成,第四焚化爐才會到現在還在這個地方,繼續遭受這個地方的居民抗議。

璽克到處翻,他找到一張發黃的公告是:「即日起禁止侵吞垃圾,違者重懲。」既然是用公告的方式增加這項規定,表示這不是這裡一開始就有的規矩。璽克繼續翻,找到一張公告是員工把修理好的垃圾集中起來,準備送去義賣的消息。果然在最早的時候,把垃圾修好再利用並不違反工作守則。

根據璽克的經驗,公家機關只有事情大條時才會改變工作慣例。不知道當年是出過什麼事才突然禁止垃圾再利用。跟禁止時間點相近的公告,璽克只找到一些像是「全體員工精神健康檢查時程」之類的內容,看不出端倪。璽克不覺得問題只是「關係到廠商收入」那麼簡單,璽克也不覺得一個法師群集的地方會害怕鬧鬼。

剩下的公告裡工作流程佔了絕大多數。璽克手撐在木板上嘆氣。他本來想要問小碴騷靈的事情,結果小碴現在人還在不在園區裡都不知道。璽克低頭想了一下,決定去登記室找線索。




第十章_腦袋裡的問題




璽克走到登記室門前,把手放在門把上。他的掌心有刺刺的感覺。不是靜電造成的,這種似有若無的觸碰感覺,是法術能量。這裡不久前才有人用過開鎖術。璽克把門打開一條縫,看到裡面有一頂堆滿紗和布花的寬邊帽,璽克把門整個打開,當機立斷的脫下腳上鞋子,對準那頂帽子扔了過去。

房內那個戴著寬邊帽,身穿華麗長皮裘的男子蹲在滿地拖出來的抽屜中間,背對著璽克。腳邊還躺著一座壞掉的鎖頭山。他憑本能感覺到有來自背後的殺氣,想要跳起閃避,結果被腳邊的抽屜絆到,雖然成功閃過鞋子,卻也結結實實的摔在抽屜堆上頭。

抽屜全是金屬作的,公家機關的東西邊角當然沒有磨圓,看起來很痛的樣子。

「這什麼——鞋子?不是毒草彈?」戴寬邊帽的男子在抽屜堆裡游泳了三秒才成功站起來,他用戴著絲質手套的手,把鞋子拿到跟臉差不多的高度觀察,然後扔回給璽克:「你該換雙鞋子了,鞋跟都開口笑了。」這個人全身上下都是造型誇張的華服,是這個時代的人甚至不會穿去參加宴會,只有參加相關主題變裝舞會才可能會那樣穿的華麗。

「主人甚至不值得用一顆毒草彈對付耶。」一名長著黑色長尾巴的少女坐在魔話桌旁邊的椅子上。她的兩腿從大腿處交叉,放在上方的那條腿角度略微抬起,讓下方的神祕三角地帶處於好似可以看到卻又看不到的曖昧狀態。她穿著套頭連身毛線裙和黑色長風衣。一頭豐厚的黑色長髮在頭左邊盤成一朵花的形狀。她能在那張長短腳的椅子上擺出這樣妖撓迷人的姿態而不摔倒,實在是相當了不起。

這兩個人是奈莫和莉絲娜。前者是璽克以前在黑暗學院的室友,後者是前者的使魔,品種是媚魔。

奈莫在黑夜教團的事情結束之後,致力於能讓自己再度被通緝的事業。他是黑市法師,專作些政府不准作的生意。就跟璽克目前體會到的社會定律一樣,犯法的人總是比較有錢,所以奈莫比璽克有錢。

「你又在找什麼違法的東西了?」璽克把鞋子穿回去,為鞋子底下那變得更大的開口感到驚詫。

「這個嘛——」奈莫伸出一根食指,昂起下巴,擺出得意的樣子。他看起來像是打算說出一個非常偉大的計畫,卻又突然像是洩了氣的皮球一樣,頭低下來,手指也彎曲收了回去,低聲說:「說了你會笑,還是不說了。」

這種說法璽克昨天才聽小碴說過,讓他更好奇了:「到底是什麼東西?你說出來的話,我會考慮看看要不要放過你。」

「不,我不會說的。那個實在是——唉,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形容,就是——我知道那東西居然是『那玩意兒』的時候,也很傻眼啊。」奈莫欲言又止,拿下帽子用雙手捏著。

「你篤定不說?」璽克拔出祭刀威嚇奈莫。

奈莫一手把帽子戴上,另一手拔出他的祭刀。他的祭刀刀柄是十七隻彼此堆疊踐踏的惡魔,波浪狀的刀鋒閃閃發光,就和他的衣服一樣引人注目。奈莫說:「不說、不說、絕對不說。說了你會覺得我像個白癡。」

「你早就是個白癡了。」璽克低吼。

「我覺得多這一次有差!」奈莫搖晃祭刀說。

莉絲娜用左手食指按著自己的下唇中間,又沿著唇瓣斜斜的移到下巴左側:「主人,您最好避免和璽克大人起衝突。您現在是個沒用的廢物,雖然不利條件一樣,但璽克大人還可以把您當成沙包打,您不行啊。」

「不利條件?什麼東西?」璽克把祭刀打橫舉起,皺著眉頭問。

「這個喔。這地方給設計成會吞噬法術能量。你想想嘛,這地方每天燒掉那麼多魔法垃圾,一定會釋放出大量的自由能量,那些能量不處理一定會發生問題。」奈莫一攤手:「所以這裡整個園區都會把法術能量吞噬掉,法術結構很快就會崩潰,法師的招術在這裡沒什麼效果。」

璽克挑起一邊眉毛。他知道之前那些法術為什麼會失效了。他冷笑著說:「所以你也不能用穿牆術逃跑了。」別的法術就算了,只不過是持續時間大幅縮短而已,穿牆術在這種環境下會有卡在牆壁中間的危險,嚴重失敗時身體甚至會跟無機物黏在一起,那是會出人命的,所以根本不能用。

奈莫掩嘴說:「啊,好像不該說喔。」

竟然把這麼關鍵的事情告訴璽克,雖然平常璽克就覺得奈莫的思維很有問題,不過今天他的智商好像巨幅下降了。

「主人您是大白癡。人家覺得這一次差很大。」莉絲娜眼睛轉了一圈,從外套口袋裡拿出一顆紫色的球砸在地上。球像是裝水的氣球一樣,在地上破裂。裡面的紫色液體快速蒸發,冒出大量刺激性的紫色濃煙,一下子就充滿整個房間。

璽克的眼睛睜不開,眼淚鼻涕直流,猛烈咳嗽到幾乎要站不住,卻只是越來越難以呼吸。就算他聽見奈莫的咳嗽聲跟莉絲娜的腳步聲一起離開房間,也無力追趕。璽克的使魔沒辦法把他拉出去,他只好自己用爬的出去。他摸著牆壁移動,就算出了登記室,他的眼睛還是睜不開,他一直爬到周圍溫度突然下降,出到戶外時眼睛才能勉強睜開。他拿草藥擦臉、又放在嘴裡嚼,咳到肺都在痛,好不容易才能正常呼吸。

登記室裡的毒氣要等一段時間,才會自然分解成無毒氣體。璽克認得那顆紫球,被那東西嗆到,除了呼吸系統本來就脆弱的人之外,並不會造成傷害,不過還是很不好受。

璽克沿著牆壁走在沒有草的草皮上頭。他不時用袖子擦去臉上淚水,喉嚨也很痛,希望吹風能讓他舒服一點。





這個季節吐氣時嘴裡會冒出白煙。

璽克遠遠的看到樹精老人在掃地。他掃地的方式對地面毫無影響力,落葉不斷從稀疏的竹掃把縫隙裡溜掉,在掃把掃過以後繼續留在原地。

璽克走到樹精老人旁邊,在距離四十公分的地方停下來。樹精老人自顧自的掃地,完全沒注意到璽克。

「老先生?」璽克出聲喊。

樹精老人沒有反應,繼續掃地,璽克甚至不確定他有沒有看到樹葉溜走的狀況。

「老先生!」璽克兩手放在嘴邊圍成杯裝大喊。

過了五秒後樹精老人才抬起頭,用每秒轉動十度的慢速先看了沒人在的左邊,才轉向璽克所在的右邊。他盯著璽克看了三秒,總算開口回應:「啊——原來你在啊。」樹精老人咧嘴露出假牙,然後又繼續掃地。

「老先生,登記室裡有人放催淚彈,暫時別去那裡。」璽克說。

樹精老人沒什麼反應,也沒問是誰放的催淚彈。璽克站在那裡繼續擦眼淚,突然樹精老人就開始講古了:「我在這裡作了三十五年了——還是第一次——見到你這樣的年輕人——也許你這樣的人只有到這種時候才會出現吧——在和樂融融——的地方是看不到你的——」

「我很奇怪嗎?」璽克皺眉問。

「——你不夠奇怪——這就是你奇怪的地方。」

璽克完全聽不懂。樹精老人說話居然比小碴還要難懂。

「——你這人啊——對這個社會來說很奇怪,簡直是驚悚。可是啊——當你處於足以讓人們變得奇怪,甚至是讓人瘋狂的環境裡,你卻表現得異常正常。」

「異常正常」這種詞組似乎有某種不合邏輯之處,總之璽克聽懂了。他抓抓後頸說:「簡單說就是不合群。」璽克覺得那顆毒氣球讓他的皮膚癢了起來。他問樹精老人:「老先生,你是這裡的第一批員工?」樹精老人剛說他在這裡待了三十五年,之前局長大人也說這個地方運作了三十五年。

「這裡蓋起來的時候——我就在了。那時候這地方多——漂亮啊。世界各國的法師都——來參觀學習,是國際模範啊——那麼多的文章都在討論我國是怎麼作的——那麼多他國官員要求自家政府拷貝我國經驗——每次大煙囪重新油漆的圖案要辦比賽決定——能夠把圖留在那裡是一種榮譽,全國的藝術家競爭——

「那時候——能進到這裡工作的都是最優秀的法師——衝這這地方建設者的名字——大法師查.拉古尼曼森.古里絲莫拉.梅吉克.薩耶弗農——每個人都想要追隨他做事——」

樹精老人只有那個長之又長的名字唸得特別順,沒有絲毫拖延。

「——就算加班也無所謂,人人自願為第四焚化爐付出——那時候還沒有法師勞動基準法,年輕人多拼啊——就連假日也都忙著打掃——現在只剩下我這種該退休的老骨頭在努力囉——」

樹精老人最後那段話提醒了璽克。今天對樹精老人來說也是假日,他卻在打掃(雖然打掃前打掃後看起來沒什麼差異),而璽克這個應該要對工作充滿衝勁的年輕人卻閒在一旁,兩手空空的聊天。要不是樹精老人也只有一個人,工作和不工作的比例達到一比一,這就足以證明璽克非常不合群。

璽克動了動脖子,覺得皮膚越來越癢了。

「我去沖個澡。」璽克說。這可不是不工作的藉口。

TOP


第十一章_妨礙風化邊緣的追逐





宿舍棟的淋浴間處於不堪使用的狀態。小碴有找人來整理過溫水游泳池的附屬淋浴間,所以員工洗澡都用這邊的設施。璽克走進溫水游泳池所在的建築,沿著池邊走向淋浴間。第四焚化爐處於崩潰邊緣,需要更多人手照顧的游泳池自然是關閉狀態。這個游泳池已經很久很久沒有使用了。現在這裡看起來像是一座熱帶叢林。瓷磚縫溢出大量青苔,游泳池中間盤據著一棵巨大的植物,粗壯的樹根完全蓋住池底。它的樹枝橫向發展,直接衝破落地窗往戶外長,又有許多氣根觸地後長成支柱根。在這裡走路都要低頭才不會撞到。地上、樹上都是巨大的豆莢,堅硬的外殼可以拿來當成玩具刀。

璽克抱著換洗衣服低頭走過。他每次來這裡都會覺得很壯觀。這棵樹是魔界品種,生長過程中必須要吸收會使人類情緒失控的心靈毒素,要在地球培育相當不容易。居然在這種地方自己長成這麼大一棵,十分不可思議。

淋浴間的狀況以璽克的標準來說相當完美。乾淨、瓷磚全數完整、水溫穩定,因為拿給整個溫水游泳池的熱能來供應一個小小的淋浴間,所以不會有水不夠熱的問題。至於水龍頭生繡這種小事,璽克從來就不在乎。

他脫掉衣服,進到隔間裡。沖頭髮之前,他先看清楚洗髮精放在哪個位子,沖過頭以後,他伸手到固定在牆上的鐵籃裡撈洗髮精,卻只摸到應該在瓶子底下的鐵架。他的手左右摸了一遍,在鐵籃裡到處撈,什麼都沒有。他一手把頭髮往後撥,抬頭看鐵籃。

裡面空空如也,連沐浴乳跟肥皂都不見了。璽克看了一下地面,也沒有掉到地上。

他有不好的預感,他打開拉門衝到置物櫃前面。打開一看,他的衣服不見了,不管是髒衣服還是準備穿上的乾淨衣服都不在裡面,只剩下他帶著鍊子的銀匣,躺在他的藥材包上面。

這還不是最糟的。

他的祭刀不見了。

那是他最重要的資產之一。全世界所有語言的髒話加起來,也不足以表達他此刻的心情!

他把銀匣戴到脖子上,藥材包繫在腰上,衝出淋浴間,發現他的破鞋也不見了。他摘下長在泳池邊的植物,塞在藥材包的腰帶上變成臨時裙襬,將自己從妨礙風化的裸奔狀態裡拯救出來,再撿起一根豆莢當武器。

可惡的騷靈!他要宰了這些傢伙。他不知道騷靈怎麼能碰到他的刀,這種強力魔法物品對靈體通常都會出現禁制效果,只有實體生物才有辦法偷竊。

他可以感覺到祭刀的氣息,它還在附近,小偷也還在附近。

璽克閉上眼睛,睜開第三隻眼。在黑暗中「看見」這個世界的另一種面貌。這是璽克來到這裡以後第一次用第三隻眼看,他看到的世界遠遠超乎他意料的壯麗。

那棵巨大的魔界樹發出有如一座光之噴泉般的光芒,每個支柱根又變成一根朝天延伸的光柱。葉片像是白銀小牌子般旋轉發光。法術能量在葉面上吞吐,化為點點光粒飄散。在魔界樹底下和頭上,都是巨大旋轉的光之漩渦,許多小光點分布其中隨之轉動,看起來像是兩個銀河包圍住這個地方。這麼大的法力漩渦不是隨處可見,在璽克知道的範圍內,只有光明之杖總部頭上那一個能與之匹敵。

璽克轉頭,又看到很多光在遠處一個六層樓高的蛋型區域內打轉,然後消散,那裡應該就是主爐了。

他追蹤祭刀的氣息,一直追蹤到戶外。他感覺到那裡有個鬼鬼祟祟的身影。用靈視觀察,他的體型是人類沒錯,但是氣息很奇怪。人類總是在思考各種事情,隨時有念頭產生,因此人類的氣息總是瞬息萬變。那是那個人的氣息很單調,顯示他的思緒幾乎沒在運作。他一直保持著同樣的情緒和思維,沒有變化,就像殘餘意識一樣。

璽克低頭追到室外,他一面在青苔上打滑,一面抓住花台轉過牆角,總算看到那個小偷。當下他懷疑那個人可能真是騷靈,因為他的頭很怪。

那個人正背對璽克全速開溜。他比璽克矮一個頭。把一頂形狀類似盤子的碟形天線凸面朝上戴在頭上。那個天線上纏著很多鐵絲,鐵絲的尾端朝四面八方怒張,看裡來就像是銀色的巨型海膽。這個人背上的肌肉很厚,穿著帆布連身工作服。這件工作服上面有經年累月磨出的褪色痕跡和好幾處破損,正是現在時尚界耗費大量水資源去磨洗製造的造型,但在這裡只意味著這件衣服該扔了。

璽克認得這個人,他就是璽克在主要控制室走廊上看到的倒退人!

璽克和他之間的距離超過十公尺,地上到處都是碎玻璃,璽克赤腳不可能用跑的追上去。他對豆莢吐口水,用索尼語唸咒:「震盪!」然後以投擲長槍的方式,單手大動作把豆莢對準那個人的腦袋投擲出去!

豆莢飛行吹起一陣狂風,把地上的葉子全都吹飛出去,也讓璽克的裙子遭遇某種程度的危機,幸好沒事。豆莢以攻城槌撞擊城門那樣的方式,狠狠命中小偷男藏在天線帽底下的後腦勺,發出清脆的「扣」一聲。

附加法術的豆莢把小偷男整個人撞得往前撲。天線帽居然還好好的戴在頭上,只是因為趴平的關係,變成戴在後腦上。

璽克閃避地上的玻璃,一路跳著移動到小偷男旁邊,一腳踩在他背上。腳底觸感還滿軟的。

這時樹精老人從另一面牆後面拐了過來,他一過來就看到璽克穿著葉子裙,裸上身和露出雙腿踩在一個微胖受害者身上,這一次樹精老人反應迅速,在一秒內就開口問:「這是怎麼回事?」

「他在我洗澡的時候偷走我的東西!」璽克放下腳,對小偷男下令:「給我起來,把我的東西還來!」

小偷男蜷起身體縮成球狀,把天線帽調整到不會卡住的角度,就這樣滾動到樹精老人旁邊,站起來躲在樹精老人後面偷看璽克。

「你這——」璽克差點把髒話罵出來,咬牙忍住沒在老人家面前失禮。他仔細看小偷男的臉,發現他的表情很奇怪。小偷男眼睛圓睜,比一般人驚訝的時候睜得更大,根本就是全力撐開眼瞼,同時瞳孔又縮得極小。嘴唇緊抿,脖頸僵硬。他一直維持這個狀態。既不會想舔舔嘴巴,也不會想轉動脖子。他的眼睛一直定在同一個角度紋絲不動,眨眼的樣子只像是機械開闔。正常人的臉不會這麼像石雕。要璽克診斷的話,他會覺得這個人應該是多重迷幻藥中毒合併吸入蝕魂蟲。

璽克問樹精老人:「這小偷不知道從哪裡溜進來的,你認識他嗎?」

「他是這裡的員工啊。」樹精老人流暢的說。

「啊?」璽克偏了一下頭:「不是只有三個員工嗎?」

「沒錯啊。」樹精老人看了一眼璽克,又瞄了一下小偷男:「加上怪頭,是三個人啊。」

那小碴是什麼?

璽克開始覺得冷了,這不單是因為他光著身體頂著濕髮站在冬季的戶外。他想起關於小碴的眾多疑點:他看到小碴時,覺得他好像是跑錯時代的幽靈。看看樹精老人,身上的反光背心反光條都裂開了;怪頭呢,一副沒錢買新褲子的窮酸相;他自己,就算不是裸體穿葉子的時候也沒好到哪裡去。

只有小碴穿著精美法袍,怎麼看都不可能是這裡這個時代的員工——只有在第四焚化爐剛開張那個時候,這樣的法師才不奇怪。璽克越想越覺得可疑。小碴該不會是過去在這裡工作過的員工幽靈,因為對這個地方還有執念所以留下來守護這裡?這樣一想又更加合理了,小碴的確說過他要找東西。想找回某個東西是幽靈逗留人世常見的理由!

「總之,」璽克用手摩擦手臂皮膚想提升一點溫度:「把我的東西還給我!」

怪頭小偷把璽克的包包抱在懷裡搖頭。正常人搖頭的時候,頭會轉動,但是眼珠會往頭轉的反方向轉動,讓視線定在同一個點上,這樣才不會頭暈。他搖頭的時候眼珠卻不動,導致視線跟著移動,看起來非常詭異。他用彷彿合成語音般死板的語調說:「怪頭不還。你是女王的敵人。」

璽克撿起豆莢,當成刀子般揮舞耍弄,用低音威脅怪頭小偷:「這次我會把你的頭從脖子上打飛出去!」

「怪頭,把東西——還他。」樹精老人慢慢的對怪頭小偷說,雖然語氣很嚴肅,但實在是花太多時間了。

怪頭小偷頭搖個不停,正常人這樣早該暈了。

「還我!」璽克大吼一聲。他的憤怒瞬間和祭刀聯繫上,祭刀放出電流,怪頭哀嚎一聲把包包拋到地上。璽克跨了三大步撿起包包,先拿出祭刀確認沒事,然後開始穿鞋子。寒風吹來,璽克打了個冷戰。他趕緊把外套穿上,變成穿著葉子裙和鞋子,搭配裸體外套,比之前更像個變態的打扮。

怪頭倒退著快步跑掉。璽克也不想去追。

樹精老人說:「怪頭他——腦子怪怪的,請你——不要跟他計較——」

璽克的眉頭沒有因為樹精老人的解釋而舒緩。他待人公平,只要礙到他,他才不管對方神智清不清醒,一律給予齊頭式平等待遇。

樹精老人繼續說:「——他之前——工作的時候——不小心跌進了佇坑裡——大概是那時候吸到太多廢氣——之後就一直是這個樣子——」

璽克瞇起眼睛。他覺得越來越冷了。頭髮還不斷滴水弄濕他的外套。他一聲不吭的轉身回去洗澡。

他回到淋浴間裡,接觸到熱水後璽克打了好幾個噴嚏。他發現洗髮精之類的沐浴用品回到架子上了。這部份是騷靈下的手。他把祭刀塞在藥草包裡,再把銀匣纏上去掛在門上。這樣小偷應該沒辦法了。誰又想偷這東西,就讓使魔吃了他。

璽克一面洗澡一面思考問題。他懷疑自己可能受到空氣中微量廢氣的影響,才會出現破綻讓小偷有機會下手。他想到游泳池裡那棵巨大的野生魔界樹。這地方的空氣裡很可能含有不少心靈毒素。

他又想了一次小碴的問題。想找出別的解釋。他自我安慰小碴可能是義工,但這個說法連三秒鐘都撐不到就被他推翻了。就算小碴真的是個有錢還跑來給人唾棄的義工,卻無法解釋為什麼樹精老人沒算小碴那雙手,堅持這裡只有三個人肉齒輪。




第十二章_紙面考古





等璽克洗完澡,登記室的毒氣差不多也散去了。他先去廚房翻冰箱把自己餵飽,然後回到登記室裡。這裡還保持在奈莫弄亂的樣子,滿地都是抽屜。

璽克不清楚這裡資料排列的方式,就蹲在地上慢慢研究。奈莫拉出來的抽屜內容物分成兩種,一種是人事資料,一種是設備清單。本來大概是鎖著的,不過鎖已經被奈莫弄壞了。

因為數量過於龐大,一張張看幾天幾夜也看不完,璽克就跳著看。人事資料上那些法師學歷一個比一個顯赫,來源都集中在那幾所知名法師大學。工作的時候想必就像在開同學會。璽克抽到一張資料上沒蓋「已離職」章,好奇仔細看,才發現那是肥貓主管。他在資料裡的照片比抗議群眾拿的照片要年輕多了,也清瘦多了。璽克看到他的通勤地址就在附近而已,卻不來上班,可見工作態度跟學歷是兩回事。

看了一陣子沒看出個所以然,璽克就改看設備清單。魔器學本來就不是璽克熟悉的領域,是到這裡以後才開始用功,上頭紀錄的東西,那堆暗語似的編號他根本看不懂。看了兩個小時後,璽克認定這是在浪費時間。除非先確定大方向,不然再翻下去也不會有什麼收穫。

他隨手把一整疊採購單疊在一起,把底端向上折彎用手指從側面抵住,再稍微放開。紙張邊緣快速滑下,發出「啪啪啪啪啪」的連串輕響。璽克控制力道讓每張紙分開滑落,採購單的下半截內容輪流閃過,璽克因此發現有很長一段時間,在單子最底下簽名同意的都是同一個人。

查.拉古尼曼森.古里絲莫拉.梅吉克.薩耶弗農。這個人簽完名還把最後一筆延伸出去畫小花。

這個長到不行,明顯是爸媽吃飽沒事幹而取的有錢人名字,璽克不久前才聽樹精老人提起過。雖然他根本記不住,但看到就想起來了。

就是這個人蓋了第四焚化爐。

「查」.拉古……

小「碴」。

兩個人的名字發音一樣,該不會根本就是同一個人?

璽克不知道小碴的全名。如果是他設計並且建造了這個地方,那按照法師亂來的傳統,在這裡暗藏東西是很正常的。這裡三十五年來有過多次大規模維修和改建,東西有可能移動到連最初藏的人都找不到。小碴外表年齡和璽克差不多,三十五年前根本就還沒出生,但是這個世界上並非沒有永保青春的法術,如果小碴是幽靈的話,要用年輕人的樣子出現就更容易了。

璽克的手又伸向人事資料,在碰到之前他突然驚覺自己根本不該追查這件事。小碴是幽靈,那又怎麼樣?他協助璽克拆解魔器,對抗抗議民眾,提供食物,維持第四焚化爐正常運作。他能幫助璽克達成保住這個地方四個月的目標。有些幽靈如果身份被戳穿就會消失不見,為了讓自己有屋頂可以過冬,璽克應該忘記這件事。

於是璽克把紙張隨便塞回抽屜裡,也沒把抽屜塞回櫃子裡,就這樣離開登記室。

TOP


第十三章_據說沒有女王





今天剩下的時間璽克都在作法術研究。他躲在房間裡試驗各種不同法術結構受法術能量吞噬影響的情形。他弄得滿地都是雞骨頭,結論是全面失敗。魔器為了避免時間久了裡面的能量會流失,也為了隔絕外界法術能量影響,都有設層層隔離構造。這裡的能量吞噬連魔器裡的能量都能吸走了,一般法術根本無力抵抗。不管璽克嘗試幾次,不斷改良加固方法,都只能稍微延長法術持續時間,無法阻止法術崩潰。

接近九點的時候,樹精老人又來把璽克的門鎖了。璽克今天不急著去睡,他坐在門前地板上等騷靈開始鬧。

時間流逝,璽克把耳朵靠在門上,聽到外面有唱歌的聲音越來越近。那個聲音聽起來像是孩子隨意哼唱,不但沒有旋律可言,音準也亂七八糟。還常常猛然拔高或是中斷,跟「悅耳」絲毫沾不上邊。那首歌只有一句歌詞,一次又一次的重複。唱得含糊不清,璽克聽了很久才聽出那是什麼句子。

「無魂者的王國——出艾太羅!出艾太羅!出艾太羅!」

音量漸漸大到像是在開宴會。唱歌的傢伙越來越多,但曲調沒有統一,各唱各的,搭配一些可能來自於鍋碗瓢盆的敲擊聲伴奏,充分達到讓人不能睡的效果。

「吾輩的女王——」璽克聽到他們一直重複這句歌詞。

璽克大聲問:「誰是女王?」這個字眼讓他想到今天那個小偷。

外面的傢伙突然全部安靜下來。過了四秒,外面轟然響起回應,用之前那個亂七八糟的曲調,七嘴八舌的唱:

「沒有——女王!沒有!」

「被人聽到了——不要再歌頌女王了!」

「女王有危險!不可以——不要告訴他——」

璽克還真沒想到騷靈是這麼搞笑的靈體。

「沒有女王,你懂了吧?」一個相當耳熟的聲音,貼著門板的另一側,用高傲的語氣說。

璽克大喊:「你是那個掉進分類箱的傢伙!」

「我才沒有掉下去!那是我的策略,要你拆掉蓋子放女王出去!」

璽克有種碰到整群奈莫的感覺,這些傢伙腦中毒的情況似乎還要更嚴重。

「明明就有女王,你騙我!」璽克剛喊完這句話,就因為自己的用詞愣住。

他十歲以後就不再說這句話了。「你騙我」這種說法完全是不成熟的小鬼頭在用的。在大人的社會裡,騙人是司空見慣的事情,在某些圈子裡甚至是社交活動的基礎。就算知道自己被騙了,就連對方是惡意為之的情況下,也不能直接用這句話指責對方。只能拐個彎子責備對方「缺乏誠信」,不然自己就會得到「天真浪漫、過度老實」的評價,而且每個人都會認為是因為被騙的一方太笨才會被騙。

璽克不禁懷疑,自己果真在不知不覺中吸入了過多廢氣,影響到他的心智了嗎?恐怕也是同樣的原因,導致奈莫變得口無遮攔。

外面的傢伙還是堅持自己前後矛盾的說法:「沒有女王!沒有!」

璽克本來只是隨口問問,卻發現還有廢氣在毒害他,一時怒從中起,他用力搥了一下門,大吼:「叫你們女王過來!」

「來了!」門的另一邊真的傳來一個甜美的女聲。就是之前和璽克隔著門對談的同一個聲音。

這下換璽克錯愕了。他愣了一下才說:「你們不要每天晚上都這樣吵,我要睡覺!」看來這個女聲就是女王的聲音。

女聲忽大忽小,說:「在出去以前,我們去不了別的地方。」

「那也該保持安靜!」璽克說:「還有,不准碰我的東西!」

「這是我們證明自己存在的方式。沒有靈魂的我們只能像這樣的確認自己和世界一起存在。」

「你們存不存在又不干我的事,我要睡覺!」

其他騷靈又開始唱歌了:「吾輩自虛無中創生,自被造物擷取立身之所在,無過去亦無未來,僅於當下永恆的族裔。」

女王的聲音說:「你難道不在乎被遺忘嗎?」

「什麼遺忘?」璽克皺眉。

「我感覺你跟我們很像。」

「啥?」璽克挑起一邊眉毛。他更聽不懂了。他可不會三更半夜的拿著鐵鍋和鏟子,跑到別人家門口敲敲打打。

「你的聲音對這個世界來說根本不存在,這個世界也不打算分給你一個立足之地。你如今的面貌是他們創造出來的,你承擔了這個世界製造的業報,因此受到汙染,因此被視作垃圾。如果你不去證明你的存在,你將會被掃除到世界之外,對那些創造出你的人來說,你既不曾誕生,也不曾消失,你將從未存在過。他們不會記住你,更不會為你的遭遇負責。」

璽克兩邊的眉毛都挑起來了:「先說,我完全沒有意思要別人為我的人生負責。」

「但那是他們應該作的。」

璽克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這個女王跟他的想法有些不同之處。璽克當然同意製造垃圾的傢伙該為此負起責任,比方說支付焚化爐工作人員的薪水之類的。但是女王口中的負責似乎不是指這一類的事,而是指這樣一來,不管女王想對那些人作什麼事都可以。

這種沒有底限的「負責」讓璽克覺得不舒服。在璽克思考的時候,突然他感覺到有視線穿過鋼板門,碰觸到他。他本能的後退一步,拔出祭刀對著門板戒備。

女王的聲音傳來,這次她的語調平板,毫無起伏變化,音量也維持在固定的分貝,彷彿機器一般:「吾輩可以看見汝曾經歷之事,讀取汝身上不成型的殘留意識。」她一口氣不間斷的說下去:「被瘟疫毀滅的故鄉覺醒的死靈師之力進入黑夜教團踐踏同窗成為四首黑暗學院潰敗在荒野逃竄……地底神殿的背叛鎮壓黑夜王者幾乎被魔法院處死特赦進入法術補校……」

「夠了!」璽克大吼一聲,打斷女王的發言。那些經歷他記得一清二楚,不需要別人提醒。

「吾輩的痛苦,汝應該能夠感同身受。」女王的聲音又變得柔嫩:「你會落到現在這步田地都是別人造成的,你應該要讓他們負起責任啊?」

「以靈體來說你們太愛管閒事了。」璽克收起祭刀,搔搔脖子說:「不要再吵了。」

「吾輩沒有靈魂,故此直視真實。」

「你們很喜歡強調自己沒有靈魂喔?」璽克沒好氣的說。

「是的。那是我們與世間萬物最大的區別——我們是伊薇娜.莎頌的遺願。」

女王的聲音變小,逐漸遠離,敲擊樂隊跟著她離去。最後再也聽不到聲音。

璽克長長的吐出一口氣,走到床旁邊直接倒在床上。他沒有辦法換工作,換個房間總可以吧。他決定明天就動手。




第十四章_進入佇坑





隔天早上璽克第一個抵達員工餐廳,一頭鑽進廚房裡。他拿了個鍋子刷乾淨放到爐子上,加水、淨水,然後陸陸續續往裡面扔了超過三十種草藥開始熬。

小碴比璽克晚四十分鐘進來。那個時候整間餐廳都瀰漫著濃重的,帶點焦味的苦味。小碴本來在打呵欠,這個味道直接衝進他腦袋裡,讓他瞬間清醒。他徒勞無功的遮住鼻子走進廚房,剛好看到璽克對著鍋子施法。藍紫色的閃電劈進湯水裡,冒出同樣顏色的煙霧。過了兩秒,鍋子裡的水變成不透明的深綠色。

「早安,你在幹嘛?」小碴問。

「我在熬醒腦藥。」璽克關火,用網勺把藥草殘渣撈起來。他精心調配出來的這鍋魔藥,對於魔法廢棄物可能產生的汙染有良好的解毒效果,還可以完美的消除心靈毒素。璽克轉頭問小碴:「你在這裡工作很久了嗎?」

璽克直盯著小碴看的樣子,讓他覺得自己有生命危險:「滿久了吧。怎麼了嗎?」

璽克把一點藥湯倒進小碗裡自己嘗嘗味道,然後倒了一整杯給小碴:「很好,把這個喝下去。不要問這是什麼,喝就對了。」璽克又給自己倒了一大杯,把兩個人體內的毒素都清掃乾淨。

小碴皺著眉頭接過杯子。他盯著看了五秒才下定決心,才小嘗一口就差點噴出來,他掩住嘴表情痛苦,掙扎了好一陣子才成功嚥下肚。

「要加冰糖嗎?」璽克看了,趕緊把整包冰糖從櫃子裡拿出來交給小碴,小碴什麼也沒說,只是猛力往杯子裡加了一大堆。

璽克一小口一小口的喝著藥湯。味道是很苦沒錯,但是璽克喜歡這種天然的苦味。不是只有苦而已,苦很快就會退去,在舌頭上留下清爽的香氣。以後他就用這個當水喝。

璽克喝完自己那杯,開始把那鍋湯轉移到水壺裡去。小碴那杯雖然加了冰糖,但也才剛好擠進他的忍耐極限而已,他手還是蓋著嘴巴。

「十一點的時候卡車會到門口,我們一起去現場指揮。」小碴說。

「預約工作嗎?」璽克問。按照第四焚化爐工作流程,如果有特別棘手的垃圾要進來,就要先預約送達時間。

「有一個馬戲團解散,裡面的擬獸魔器沒找到買家,全都扔了。」

聽起來像是大型狂暴魔力猛獸特賣會,應該比和迷你兇惡蘑菇精單挑更加危險。

「這是個大工作,我們要進到佇坑裡去,中餐八成沒時間吃,所以,」小碴決定長噁心不如短噁心,他把藥湯一口氣灌下肚,遮著嘴打開冰箱,拿出讓璽克開心到彷彿整張臉都發亮了的東西。「今天的早餐吃好一點!」小碴把大塊牛排扔在桌上,發出甜美、沉重的撞擊聲。





裝了一肚子牛肉,還加上全身都是煎牛肉的氣味,十一點的時候兩人準時到沒有草的草皮上等卡車。璽克不停舔著嘴巴,神智還停留在灑上岩鹽的五分熟牛排上頭。這實在是太美味了!要讓璽克恍神不必用心靈毒素,煎塊牛排效果更好。

他滿腦子牛肉,直到卡車開到他附近,停下來時他才注意到。

那並不是普通的卡車,而是拖著五個貨櫃的聯結車。璽克沒有聽到猛獸暴動的聲音,那五個貨櫃外觀看起來也很平整,他還可以抱持希望,希望這些魔器不會太難搞。

跟其他的魔法垃圾車一樣,那台聯結車在滿布微小尖刺的佇坑入口前停了下來,司機打開車門,連滾帶爬的衝上同事的馬車,迅速離開。看到司機害怕的樣子,璽克又開始覺得不太妙了。

「該我們上了。」小碴走到佇坑門附近,那裡有一個嵌在牆壁上的金屬箱,他輸入號碼打開金屬箱,從裡面的東西判斷,那是個工具儲藏箱。小碴忽略裡面的魔器專用滅火器、魔力流破壞剪之類的工具,只拿出一個金屬圓盤,然後把工具箱鎖好,扯著璽克的袖口,兩人坐上聯結車。小碴坐在正駕駛座,璽克坐在副駕駛座。

佇坑入口的鋼板門往上升起。之前璽克看到裡面都是一片黑,這次兩邊牆上卻出現整排圓球狀的燈光。聯結車自動駕駛,開進過鋼板門底下,進到佇坑範圍,走了一段路後,空氣震盪了一下,後面傳來入口關閉的聲音。

璽克看著小碴。小碴把那個金屬圓盤放在腿上操作。那個金屬盤比臉大一些,分成兩層。下面一層是一圈圈的同心圓圈套在一起構成的平面。每一圈上面都有法術符號。上面一層也是同心圓圈,但是分成兩個同心圓,其中一個比另一個要小一些,架在下層的同心圓上頭,上下層圓心位置不同,上層的兩個同心圓也不接觸。上層的同心圓沒有超出下層同心圓的範圍。上層的兩個同心圓不只在上面有法術符號,側面也有。這些同心圓都可以轉動,上層的兩個圓甚至可以在下層圓的表面上移動。因為看不到有機械構造,璽克懷疑上層的圓是用類似磁力的力量吸在下層圓上頭。小碴用手抓住整個同心圓扭動,或是用手指按著其中一個環拖著轉動,操作這個金屬盤。不同的法術符號靠近時會發出不同顏色的光。

這個金屬盤應該是佇坑的控制器。上面的法術符號不是通用法術符號,而是為了魔法垃圾焚化爐特別設計的加密符號,璽克看不懂。

他把視線轉向四周,在昏暗冰冷的照明下,他看到四周牆面全都是用附魔白銀鋪成的。白銀這種強力的驅邪物質相當昂貴,璽克現在真真切切的感覺到,這個地方當年是如何的眾望所歸,才能這樣大方的使用這種等級的建材。

在光滑如鏡的牆面上,有霧面的巨大法術符號。就像是以牆為紙寫成的巨幅書法作品。雖然只有在反光時才能看到他們,但他們的力量散發出的存在感不受視線限制。他們強力的控制住這裡的每一吋空間。

璽克的雞皮疙瘩都冒出來了。作為一個法師,他感受到這裡華麗精緻,環環相扣的魔法力量,恐懼和與之相伴隨的感動直透入骨髓之中。這裡的法術交織成一張複雜度遠超過人類感知範圍的錦緞,璽克感知到大概,又感知每個「大概」底下都有無數細節,那些細節之中又有細節……每個細節還都和其他細節呼應共鳴,像是多重旋律不分主副的大合唱。這還是他第一次看到這麼大規模的現代魔法尖端造物。他覺得應該沒有法師能在這樣的魔法面前保持平靜。他看了一眼小碴,小碴倒是沒什麼反應,彷彿沒有感覺到這裡和分解室的背景能量有什麼不同。也許小碴習慣了吧。

璽克不知道聯結車走了多遠,浸泡在這樣龐大的法術能量場中,他連距離感都喪失了。通道中止了,聯結車停在一面牆前面。小碴轉了幾下控制器,牆壁上浮現一個巨大的封閉法術法陣。法陣發出一陣金光,轉變為一隻微胖的瞇眼貓咪圖騰,脫離牆壁浮在空中,牆壁往兩邊打開來,露出後面的通道,聯結車繼續往前走。

璽克把頭伸出窗外往後看,貓咪圖騰在空氣中維持了大約二十秒才消散,牆壁隨後關上。

璽克縮回車內,把窗戶升上來,問小碴:「蓋這個地方的人是不是很喜歡貓啊?」外面也到處都是貓咪圖案的瓷磚。

「愛貓成癡。」小碴瞇著眼睛繼續操作控制器。璽克現在才注意到控制器的每個圓圈邊緣都會發光,法術符號平常也會發出微光,所以在黑暗中也能使用。小碴說:「他曾經說過,他在這個世界上最愛的東西依序是:貓咪、魔法、怪人。」

「這表示他活得挺自在的。」

「怎麼說?」

「像我這種連工作都沒得挑的人,絕對不會這樣大聲宣告自己是個異類。」璽克傾斜身體,把頭側靠在車窗上。燈光在他的眼睛上形成反光亮點,隨著聯結車的行進流動:「能夠這樣明目張膽的炫耀自己和別人有多不同,表示他擁有『不需要附和別人也能過得很好』的條件。」以璽克自己為例,他的祭刀是他實力的一部分,但是他在工作的時候卻不能拿出來。他為了讓別人接受他,必須假裝自己沒有這個特殊的地方。至於喚起死靈的能力就更不用說了,這個非得隱藏到底不可,否則恐怕搜遍全國也找不到一個敢雇用他的人。

「原來如此。」小碴垂下眼瞼,微笑說:「我明明就看這種行徑這麼多年了,但是到現在才發現,背後還有這樣的先決條件。」

「對條件不好的人來說,忍耐和隱藏是必要的。」璽克不知道小碴怎麼突然感嘆了起來,只好直接問:「你和蓋這個地方的人很熟嗎?」

「很熟喔。」小碴笑到眼睛瞇了起來,這個話題讓他很開心。

「他好像很受人尊敬是不是?」璽克問。

「嗯,那個人明明是大法師,以他的身分,他大可只活在立法委員以上的上層社會裡,卻喜歡跟不同階層的人來往。他也不是請那些人去他家,而是他出門去別人家,不管目的地多破多爛都無所謂。他認為不應該把那些人視作等待施捨的人,他會應邀去那些人家中作客,因為他認為他們是有能力分享的人。他曾經說過:『只有見識過谷底的人,才真正知道那些住在高處的人,他們倚靠的是什麼樣的根基。一開始就住在高處的人只能看見自己所踏的這一小塊山峰,看不清腳下那座大山是堆起了多少土石才形成的。』」

這句話跟一般的勵志言論完全相反。璽克聽到的關於山和高處的正向譬喻,總是說得好像只要人在比較高的地方,就會對所有比自己低的東西瞭若指掌,所有相關智慧會因為站的位置而憑空冒出。但小碴說的這段話才符合璽克在生命中看到的現實,那些總是坐著私人飛船在高空中移動,連高山都直接飛過去的人,不會知道地面上每一寸空間是什麼樣的世界。

「聽起來像是一個很懂民間疾苦的人。」璽克由衷的說。

「哈哈。」小碴笑得更開心了,他真的很喜歡這個話題:「他也曾經說過:『身為社會菁英,最可恥的傲慢就是自以為很懂民間疾苦。』」

聽到這句話連璽克都笑了起來。他決定停止追問。再問下去可能就會發掘到小碴的真實身分,他還需要小碴陪伴他面對這個工作。

在聯結車前進的轟隆引擎聲中,他隱約聽見小碴的聲音,喃喃念著:「……就只有經歷不同的人,才能真正提出不同的觀點,那可能是菁英們忽視了的關鍵點……

TOP


第十五章_佇坑深處





這條通道可能不是直的,璽克不太確定。牆壁浮現貓咪圖騰然後開闔的動作重複了幾次。在第四扇門和第五扇門中間,他和小碴下車穿上防護服。這裡的防護服和分解室的完全不同,顯然也會貴上很多。分解室的防護裝備主要是防備敲擊和穿刺傷害,這裡的防護服是連空氣都隔絕開來。小碴指導璽克穿上防護服。佇坑的防護服是白色的,用一種特殊的人造布製成。非常厚而堅韌,卻又很柔軟。像塑膠布一樣是沒有透氣孔的,翻開來夾層裡可以看到類似織品的強化網狀結構。防護服是包括鞋帽手套在內的連身服,很大件又很重,璽克費了一番功夫才穿上。

戴上形狀像長鳥嘴,尖端向下彎的透明面罩,這東西只有最尾端帶點紅色,可能是為了讓人知道尖端在哪裡,免得撞到。接著背上氧氣瓶並接好。全部穿戴好,部件接縫全部密合之後,他們從外表不但看不出性別,甚至連人都不像了。然後兩人擠上聯結車繼續前進。

最後他們總共通過七道貓咪門,才進入一個大房間。璽克估計這個房間上下打通了整棟佇坑建築,也就是大約八層樓高,同時又有往下挖。把璽克他們所在的位置當成是一樓,往下看黑暗深不見底。

房間呈圓柱型,中間是空的。牆壁上全是密密麻麻的隔間,像千層派一樣層層疊疊,裡面放著等待分解的垃圾。垃圾量太大了,垃圾經常堆疊在一起,看不清輪廓。璽克努力在微光中辨識垃圾。他認出一些他拆解過,不會咬人也不會逃跑的垃圾,像是魔力自動烘培機之類的。其他的垃圾看起來也不像是會攻擊分解員的樣子。

圓柱狀房間的中間,從天花板垂下來一隻巨大的金屬爪,在骨架自然微彎的情況下,長度就已經有三層樓高,伸直應該會超過四層。璽克看不清楚爪子和天花板相接的地方,那裡可能有折疊的上臂和前臂吧。

大爪子是金屬手掌骨頭的樣子,外面有很多外露的紅色管線。這讓璽克想到,他在書上看過只留下循環系統的酸蝕木乃伊。沒有皮肉,而是在骨架外面有一層血管形成的網絡。這隻金屬爪外那些管線的分布方式的確就像血管。這隻爪子現在垂在他們頭上不動,璽克總覺得那隻手的比例不是人類的,指尖的鉤狀尖爪也不是人類會有的。

聯接車繼續往前開,眼看著就要掉進中間的空洞裡,璽克嚇得貼在椅背上,但小碴還是穩穩的操作控制器,沒什麼想逃的意思。

車子順利的開到空洞上頭,沒有往下掉。璽克把頭伸出窗外往下看,看到車子底下出現一個很大的藍色螢光浮空板,大小剛好可以填滿空洞,撐住這台車。聯結車在浮空板上行駛一圈,把貨櫃都拖到板子上,然後浮空板載著他們緩緩下降。

下方的燈從上到下,隨著他們接近依序打開。底下的牆壁也都是隔間,但是璽克開始聽到跳動、嘶吼、碰撞的聲音。他看到那些垃圾在鐵網和鐵欄後面暴動,越往下看到的垃圾越激動。璽克看到有一隻魔器鸚鵡一面用頭撞鐵欄,一面不停播放各種不同語言的髒話;一個似乎是魔器北極熊寶寶,把同一個隔間裡的魔器海豹寶寶踩在腳下撕咬;一個自動打掃魔器偶所在的隔間裡塵土飛揚,被鐵欄的能量場擋住沒有吹到外面來……幸好這個地方設計成會吸收聲音,沒有回音,垃圾雖然吵但還可以忍受。

他們繼續往下。越往下,每個隔間越來越大,關押的垃圾體積也更大。璽克希望當「爪子」把這些大型暴動魔器抓去分解室的時候,會把這些東西分配給小碴。

過了大約十分鐘,他們終於抵達最底層。浮空板沒入刻有霧面法術符號的白銀地板底下。這裡的地板中間有一個大型霧面法陣,聯結車就停在那中間。

最底下的隔間一格就有一層樓半那麼高。沒有鐵欄,但是在內部牆邊和入口附近設有法陣,啟動後可以組成封鎖網。現在這些大隔間都是空的。

璽克和小碴下車。小碴拉著璽克的手,把他拖出法陣範圍,然後轉動控制器。法陣外圍升起一圈光束柵欄,把聯結車關在裡面,上方出現另一個浮空板,下降直到接觸光束柵欄的頂端,擋住上面的開口。

小碴再次轉動控制器,兩隻和上方巨手外型相仿但小得多的金屬爪,從牆壁裡伸出來,穿過光束柵欄,在第一個貨櫃外面左右摸了幾下。

第一個貨櫃的鋼板,除了底部以外的部分碎成數塊掉到地上,切口平整。

擬獸魔器出現在璽克眼前,才一隻就佔滿了一個貨櫃。這隻擬獸是模仿獅鷲獸作成的,為了加強演出效果,造得比真的獅鷲獸更誇張。彎到幾乎要戳到脖子的彎鉤鷹嘴,配上裡面有燈,發出紅光的眼睛。每片羽毛都是閃亮的金屬製成,不像真正的獅鷲獸羽毛那樣貼合身體,而是故意一片片的往外刺,製造兇惡的感覺。獅身的肌肉被誇大,現實中這樣的肌肉其實不太實用。不管是鷹的前腳還是獅子的後腳,都作出巨大的爪子,還在關節處加上沒有魔法效果的虛構法術刺青。微妙的是,翅膀和身體的比例卻比真的獅鷲獸要小,大概是考慮到展示空間而作的修改。

它用專用的附魔鐵鍊纏住,綁死在基座上。全身都被固定住,連嘴也被綁牢了,只有蛇頭尾巴甩來甩去。那個蛇頭嘴裡沒有牙,大概是沒有傷害力,所以才沒固定。

「先處理這一隻,其他明天在說。」小碴說。

擬獅鷲獸雖然動不了,但眼睛還是盯著璽克看。璽克發現自己身上出現小小的紅點,那雙眼睛還會放出雷射光。看樣子不要和它對視比較好。

「這麼大的東西怎麼拆?」璽克問。

「慢慢拆。」小碴的回答跟沒回答差不多。他在地上用力跺了兩腳,在他前面大約胸骨下緣的高度,出現一個浮空面板。面板本身是完全平的,上面用線條畫出按鍵的位置,中間有一個和控制器很像的同心圓圖案,他把控制器放在上面,就自動卡在那裡了。他把五指自然撐開放在面板上,說:「我來控制爪子,你去處理細部。」

「意思是我要爬到那個東西上面去?」璽克指著擬獅鷲獸說。從紅點的位置看來,擬獅鷲獸正在打量他的心臟好不好吃。

小碴默默的點了點頭。

「你不覺得這種工作應該由經驗豐富的前輩執行嗎?」璽克說。

「你覺得你會操作這個嗎?」小碴指著浮空板問:「等一下你把我大卸八塊怎麼辦?」

璽克考慮到剛才貨櫃的下場,那對付鋼板有如熱刀切奶油般的金屬爪們,他覺得小碴說得有道理。那些爪子殺人的可能性遠比一隻動彈不得,只能用雷射光射射人類胸口的擬獸魔器要高得多了。還是讓經驗豐富的前輩控制爪子,才能讓兩人都平安生還。

「下次我再教你怎麼操作控制面板,現在先趕工。這種風險程度最高的魔器不能儲放太久,不知道會引發什麼效應。」小碴說:「而且它不會真的攻擊你,只是作作樣子表演一下而已。這畢竟是展示品,都設定成會肢解表演用的活雞,但不會傷害人類。」

於是璽克一手提著工具箱,一手拔出祭刀,躡手躡腳的走近擬獅鷲獸。他試著左右移動,但紅色光點還是定在他的心臟上。據說擬獸魔器的動作會比生物更精準,看來是真的。

小碴說擬獸魔器不會傷害他這件事,璽克是一點也不相信。從迷你兇惡蘑菇精的例子看來,不管多安全周到的原廠設定,時間久了都有變質的可能。剛出廠的擬獅鷲獸可能不會傷害人類,經過多年損耗就難說了。像迷你兇惡蘑菇精在遭受玩伴的蹂躪之後,就變成了一台徹頭徹尾的殺人兇器。

這個地方的法陣都設定成只會擋住魔器,不會擋到人,以方便作業。璽克按照小碴的指示,直接穿過光束柵欄到貨櫃旁邊。心臟一直被盯著讓他覺得緊張,所以他往尾巴的方向站了一步,想離眼睛遠一點。擬獅鷲獸的蛇頭長尾立刻朝璽克衝了過來。璽克舉刀準備應戰,小碴快他一步,操作爪子抓住蛇頭,精準的捏住下顎逼它張嘴。璽克從容的把祭刀插進去,把下顎卸掉,然後一路往下拆。

有小碴在真是太好了。璽克心想,不管小碴是幽靈還是不老仙人都無所謂,沒有小碴他簡直不知道這份工作還能怎麼作下去。所以他絕對不會揭穿小碴的真實身分,他會裝作他沒有發現任何奇怪之處,直到他離職。




第十六章_笑紋妖怪繁殖時





到了下午四點,再過一個小時每日垃圾車就要到門口了。

這時擬獅鷲獸的四肢、腦袋已經跟軀幹分開來了。裡面的結構暴露在外,纖維攤在地上,以十秒一次的頻率抽動。璽克在旁邊忙得團團轉,不停的抽出管線、拔下動力核心、戳爛法術標記、拆除共鳴道,怎麼弄都弄不完。常常才把一條線扯掉,就七、八條跟著一起跑出來。防護服不透氣,不方便穿脫,佇坑裡也沒有廁所。雖然這裡有強大的冷氣,兩個人經歷五個小時的拆解工作,還是進入一種又熱、又想上廁所、也超想洗個澡的不耐煩狀態中。

小碴把另外四個貨櫃也切開來,把擬獸魔器和貨櫃底座一起扔進隔間裡,啟動法陣出現防護網,然後宣布:「今天就到這裡,我們上去!」

「喔!」璽克歡呼,馬上站到聯結車車頭旁邊去等待。

「車子扔在這就好,那也是要拆的。」小碴說。他把盤狀控制器從面板上拔下來,面板就消失了。他調整控制器,出現一個較小的浮空板,把兩人送上去。

通道兩側有輸送帶可以站,他們站在上面通過七道門,途中把防護服給脫了,放進消毒機裡。

總算看到最外面那扇鋼板門了,璽克極度渴望呼吸新鮮空氣,然後火速衝去洗手間。

小碴把控制器塞進門旁邊的箱子裡,似乎是這樣就會自動歸還到外面的工具箱裡。他按鈕打開鋼板門,門慢慢的升了上去。

璽克搶先一步跨出去,但在他吸到新鮮空氣之前,就先被鎂光燈閃得猛眨眼。

熟悉的笑紋妖怪出現在極近的位置,用麥克風狠狠撞擊璽克的嘴!璽克的嘴唇被自己的門牙傷到,痛到摀著嘴後退,鎂光燈又閃個不停。

「攝影師,快拍啊,第四焚化爐的員工不敢面對群眾的質疑,他們害怕自己一張嘴就會說出不利於政府的真相,只好遮住自己的嘴!」笑紋妖怪轉身,面對後面扛著攝影機的同夥,尖聲怪叫。

「我才不是——」璽克發現這隻笑紋妖怪比他印象中要年輕一些,這人不是芳芙諾女士。他轉頭看四周,沒有草的草皮上站了比平常更多三倍的抗議群眾,他們今天特別早到。璽克找到芳芙諾女士了,她站在從佇坑回到大廳的必經之路上,對兩人露出具有強迫推銷意味的笑容。同時出現兩隻笑紋妖怪,讓璽克背脊發涼。

「這是我妹妹。」芳芙諾女士露出更大的笑容。璽克還寧可被她瞪。他很清楚這種人笑的時候準沒好事。

「妳現在是在把她介紹給我嗎?」璽克嘴角壓低說。

「注意你的用詞!再說我就告你性騷擾!」比較年輕的笑紋小姐得意的昂起頭,為自己達成完美的威脅而欣喜雀躍。璽克卻是怎麼也想不透,怎麼會有人在遭受性騷擾的時候是洋洋得意的。

小碴抓住璽克領口,把他拖到自己後面去,站上前對笑紋小姐說:「芳古諾小姐,您這麼忙碌的記者怎麼有空過來?您不是正在調查騎士團貪汙的事情嗎?」

「那件事已經結束了。」芳古諾小姐對於小碴知道她是誰這件事相當滿意,她撥了一下頭髮,彷彿想要散發出迷人的氣息,但是這幾天天氣潮濕,燙過的頭髮正處於難以整理的狀態,結果她的手卡在頭髮上,花了好幾秒才解開。

小碴滿臉堆笑的問:「這樣啊。可是我沒聽說有進入司法程序啊?怎麼結束的?」

芳古諾小姐的臉色一下變得很難看,低吼:「這個——不用你管!」

璽克摸摸嘴唇,覺得嘴裡有血味,他的嘴唇內側破皮了。璽克用袖子遮住一部分的臉,用舌頭尋找傷口位置。

芳古諾小姐看見璽克這個動作,眼睛頓時發亮,叫攝影機往璽克那裡拍:「各位觀眾,第四焚化爐的員工不敢讓我們看他的臉!因為他知道自己滿嘴謊話,是不能面對群眾、經不起公眾考驗的騙子!」

璽克知道這種情況說什麼都沒用,這些人在採訪以前早就決定好要有什麼樣的結論,根本不在乎採訪對象會有什麼表現。他咬咬牙轉身就走,和小碴兩人努力從人叢、麥克風和攝影機中間擠過去,朝大廳門口前進。

「回答人民的問題,為什麼政府堅持不把第四焚化爐遷移?是否人民的命不是命?是不是政府認為人民只要乖乖的接受毒害就好,不需要聽他們的聲音?」芳古諾小姐追上來,繼續拿麥克風戳璽克的臉。

「我要去廁所!」璽克瞪她一眼。他已經連續工作五個小時,都沒有上廁所了!

「真是太傲慢了!第四焚化爐的代表認為民眾的性命比不上廁所。就因為他要上廁所這種理由,無視於民眾的請求。這充分的顯示出政府是如何狂妄自大,把民眾都當成垃圾!」芳古諾小姐對自己的雙關語感到得意,語尾興奮的上揚,像是在等待讚美。

璽克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變成第四焚化爐的代表了。他和小碴低著頭繼續往前走。芳古諾小姐現在已經懶得用麥克風戳人來製造「我說的話其實不是我說的」的假像了,她自顧自的面對鏡頭,開始進行單人演說:「第四焚化爐的員工一直以來都用這樣傲慢的態度面對民眾,現在面對鏡頭、面對這個社會公平正義的力量,在社會監督面前,他們連頭都不敢抬起來!他們明知自己一直以來都在作錯誤的事,卻昧著良心協助政府,我在此懇求他們面對自己、面對社會、承認自己的錯!」

她轉頭看了璽克一眼,璽克不知道她想幹嘛,只能看回去。芳古諾小姐在一秒之內,在任何口才便給的人都不可能來得及提出辯解的時間內,就轉回去面對鏡頭說:「他們一句話都不敢說!他們堅持民眾不過是垃圾!」

這時在群眾中有一名年輕小姐開口說話。她就是之前紙板被璽克搶去扔在地上踩的那個人,她說話的聲音帶著怯意,顯然不像兩個笑紋妖怪那麼習慣發言。她說:「我、我覺得他們是真的想要去廁所,妳看他們腿都夾緊了。」

芳芙諾女士馬上用手肘用力一撞那位小姐,力量大到她都往旁邊站了一步,摸著自己被頂的肋骨,好像很痛。收到這樣的警告,她含著眼淚閉嘴了。

「看!這些人的肢體動作多麼猥瑣!沒錯!這就是他們昧著良心作事的證明!對!內心的醜惡表現在外表上了!」芳古諾小姐一面說一面不停的點頭自我贊同。

璽克距離大門只差幾步之遙了,他再過個十秒左右就可以擺脫這群人,回到安全的室內。這時有一台鋼鐵外殼的馬車,由同樣穿著鎧甲的戰馬拉著,停在靠近省道的無草草皮上。

璽克認得那種馬車。看到這種馬車就快逃曾經是他人生中一大要務。雖然他現在已經沒有逃的必要了,身為前邪惡法師的本能還是一看到就想逃。

小碴也注意到那台馬車,而他的反應是停下腳步,他似乎認為逃也沒有用。這導致璽克基於義氣,想逃也沒有辦法。

馬車車門打開,下來一個穿著全套緊身騎士服,腰配禮儀劍的金髮男子。他胸前佩有一枚盾型玫瑰圖案徽章,這身裝扮突顯出他結實的肌肉、寬闊的肩膀,看起來非常威武可靠。他和也穿著騎士服的馬車駕駛說了幾句話,馬車就離開了。

這個人名為瑟連。是聖潔之盾皇家騎士團的成員。在璽克還是個邪惡法師的時候,他曾經追殺過璽克,也曾經聯手戰鬥,雖然現在璽克已經是個良民了,這份孽緣還是殘留著一點想宰掉對方那時的氣氛。

璽克眼睜睜的看著瑟連走向芳芙諾女士,向對方恭敬的致意。

騎士團明明就是負責保護一般民眾的,怎麼璽克總覺得瑟連老是在找他這個平民麻煩!

「你總算來啦。」芳古諾小姐在旁邊冷眼看著,不像其他民眾那樣對瑟連露出敬意。她說話的用字很尊重,但語氣很惡劣:「尊貴的騎士大人,請您為我們主持公道。」

瑟連轉向璽克和小碴,露出親切燦爛,顯然是某種惡兆的笑臉,說:「我是皇家騎士團聖潔之盾的瑟連.尼可.拉斐特。你好,薩耶弗農先生、崔格先生。」

崔格先生就是璽克,也就是說,小碴姓薩耶弗農,跟建造這個地方的大法師同姓。雖然璽克不知道瑟連為什麼會知道小碴的姓氏,不過這讓璽克更加認定小碴是幽靈。

在這個時代、以及這片土地一般民眾的習慣上,瑟連要表示對兩人的尊重,應該不需要用到喊姓氏這種會顯得過度莊重的作法,他這種過頭的禮貌只讓璽克一陣惡寒。

瑟連禮貌非常周到的向兩人點頭致意,小碴也回了句問候,接著就開始針鋒相對了。

「鄙人今天代表『皇家騎士團』對『第四焚化爐管理局』提出請求以及強烈抗議,貴單位應即行拆遷,不可遲滯。」瑟連用艱澀的語句說。他的意思就是:聖潔之盾要第四焚化爐滾出這個地方,而且是立刻!

「此事窒礙難行。現時此一垃圾處理設施,於大艾太羅地區之環境維護工程責任甚重,無可取代。若將此一設施驅逐,則經年累積之數千噸魔法廢棄物將無可監管,亦無處焚燒。若其露天堆置,則大艾太羅危矣!」把話說得很難懂本來就是小碴的專長。小碴同樣用艱澀的語句說:如果你要我們滾出去,我們就會在這個地方亂扔幾千噸沒人看管的暴動垃圾,到時候後果自行負責!

「我不管你們打算怎麼樣,總之我要去廁所了!」璽克放完話轉身就走,閃進大廳裡直直往廁所走去。小碴的橡膠鞋底和瑟連木頭鞋底敲擊地板的聲音從他背後傳來,兩個人跟著他走了進來,邊走還邊繼續艱澀的交談。

TOP


第十七章_出乎意料的出口





等大家都解除了膀胱的緊急狀況,三個人在員工餐廳裡坐下來共商大局。小碴居然還倒茶給瑟連喝,璽克只想澆瑟連一桶拖地水。

「你怎麼會和那兩個笑紋妖怪一道?」璽克趁小碴倒茶的時候,用拳頭打了一下桌面,質問瑟連。

瑟連對於一個公家單位居然可以破爛到這種程度感到不可思議,好奇的轉頭到處看,直到璽克敲桌子他才看向璽克,說:「上頭的命令。」

「你是政府單位,我們也是政府單位,騎士團沒事找自己人麻煩幹嘛?」璽克再次用力敲桌面,把小碴倒好的茶都濺了一些出來。

「璽克,你認識他?」小碴在瑟連的對面,璽克的旁邊坐下。

「是個殺千刀的恩人。」璽克咬牙說出這個前後矛盾的形容。

雖然聽不懂,不過小碴理解了,這表示他們之間的恩怨不是能簡單解釋清楚的。

「我也很好奇,騎士團怎麼會插手管這件事?」小碴問瑟連。

個別騎士在民眾抗議現場維持秩序,或利用協助抗議來拉抬民眾支持度,那還說得過去,但是由「上頭」命令介入就很奇怪了。通常「上頭」之間如果有糾紛,會在「上頭」就解決,不會弄到把民眾扯進來的地步。

瑟連一隻手摸著下巴和嘴唇,和小碴兩個人彼此打量。瑟連低頭看著桌面想了一下,抬起頭說:「我接下來要說的事情跟這件事一點關係都沒有,純粹是跟你們聊聊前陣子團裡發生的一些瑣事,你們就當成是我在抱怨,聽聽就好,好嗎?」

璽克皺眉,用眼神表示同意。小碴點頭。

瑟連說:「前陣子,有個三流八卦報說騎士團內部有互相餽贈官職的陋習,當然了,那完全是捏造的,實際上並沒有這回事。

「報導刊出兩天後,有個記者硬闖進我們總部吵鬧。她一直說我們護短什麼的,還用報紙版面毀謗我們,不停散播子虛烏有的指控。

「她這樣鬧了好久,有一天突然就沒再來了,也沒再作出和團裡有關的評論。

「接著我收到命令,『上頭』要我來搞定這件事。就這樣。」

璽克眼睛瞪得大大的。所以說,瑟連的「上頭」是用幫忙搞定第四焚化爐,交換讓那個記者閉嘴!

「那個記者很喜歡笑,她每次在團裡鬧事的時候都笑得很開心。她保養不夠的話,臉上笑紋應該不少吧。」瑟連兩手拿起茶杯,低頭啜了口茶。

「你們這樣搞,光明之杖不可能保持沉默吧?」小碴說。

「的確。這裡雖然是燙手山芋,但是光明之杖向來討厭別人插手管他們的家務事。我出發的時候正好跟一個穿正裝的法師擦身而過,可能就是使者,來講這件事的。」

「那你這次聽從上頭的命令,不就會害到聖潔之盾?」璽克手叉胸前,用比較輕鬆的姿勢靠在椅背上說:「你的上頭這麼亂來,遲早會被上上頭鏟了吧?替他辦這件事不划算喔。」

「我不辦的話,現在就會被剷掉。」瑟連微笑說。

璽克不覺得瑟連是那麼好處理的角色,他肯定在打別的主意。果然,瑟連接著笑說:「如果能找到兩全其美的辦法就好了——」

璽克說:「不是你被鏟,就是這裡被鏟然後我丟工作,不會有兩全其美的方法。」

「所以,為了找到那個方法,我今晚要住在這裡。」瑟連拍了一下手,對璽克說:「宿舍在哪裡?肯定有空房吧?」

璽克嘴角邪惡的勾起,兩手撐住桌面站起來,身體對著瑟連方向前傾,用不懷好意的低音說:「正好,我打算換個房間住換換心情,你就睡我本來那間吧。」

這麼明顯的陷阱,瑟連本來也不想乖乖踏進去,但是看過璽克的房間和無人使用的房間差距多大之後,他就選擇了接收璽克的房間。璽克的房間是所有房間裡狀態最好的一間,其他間破爛不說,重要的是都幾十年沒打掃了,要入住勢必要先來個大掃除,而璽克和小碴都擺明了不會告訴他打掃用具上哪找,瑟連根本沒有選擇。

璽克則是搬到樓上的房間,他覺得這樣應該就可以避開騷靈的遊行路線。

他搶在九點以前完成打掃工作,搬進還飄著肥皂味的新居。小雞棉被和枕頭他都搬過來了,反正瑟連可以睡睡袋。璽克充滿偏見的認定,騎士可不像法師那麼纖細。

璽克滿足的用棉被裹住自己,今晚總算能睡個好覺了。

他把頭慢慢縮進被窩深處,尚未完全關閉的腦袋想著現在時間已過九點,樹精老人鎖門的時候,瑟連應該嚇了一大跳吧。他故意沒先對瑟連說門禁的事,看瑟連被鎖上一晚之後,明天會不會乖乖逃走。不過考慮到瑟連是個騎士,比起逃跑,他拔出聖劍直接把門劈成兩半的可能性還比較高。不知道這裡的管理規定裡有沒有「可驅逐破壞公物的客人」這一條。

璽克腦中靈光一閃。

他的房間沒有鎖。

樹精老人鎖上的是瑟連的房間,他不知道璽克搬到樓上這間來了,沒有過來鎖門。

璽克站起身,把棉被推開,走到門前。他現在住的這間房間房門是再普通不過的三夾板,鎖也只是平凡的喇叭鎖。他握住門把,輕輕一轉,小小的「卡搭」一聲響過之後,他自己從內側上的鎖打開了。他稍微拉了一下門把,門緩緩向內開啟。

他確認過自己帶著祭刀、銀匣和藥材包,這才走出房門。




第十八章_九點後的王國





門外一片黑暗。璽克去按燈的開關,燈沒有亮。如果不是燈恰好在這個時候從快壞掉變成完全壞掉,就是這個地方的照明在門禁時間之後會自動切斷能源。璽克在黑暗中站了一陣子,讓眼睛適應黑暗。然後縮著頭、弓著背,躡手躡腳的前進。

走廊上很安靜,連蟲子或老鼠的聲音都沒有。璽克又走了一段路,到有窗戶的走廊上。外面的雲散去了,月光透過破碎的窗戶照進來,在地上形成一塊塊不規則的亮面。

他邊走邊注意腳下。這裡有不少踩了會發出聲音的鬆動瓷磚,也可能會踢到空罐或舊零件。

他聽到前方一段距離外有說話聲傳來:「快、快、祭典就要開始了。」

璽克聽見微弱的歌聲傳了過來。這種只會使人越聽越煩躁的旋律,肯定就是每天吵到他不能睡的那群騷靈沒錯。璽克站在原地等了一下,判斷那個聲音是漸行漸遠,他就大膽跟了上去。他一路追到往一樓的樓梯間。歌聲和金屬敲擊聲是從樓下傳上來的,他選了個可以擋住樓下的人視線的位置,露出一邊眼睛往下看。

正一格一格慢慢走下樓梯的「那東西」外型跟人體有極大的差距。

它的頭部是一個倒扣的魔法壓力鍋,身體是一張雙人魔力溫控床墊,兩邊的手一個是附魔鍋鏟,一個是附魔的工程用鏟,兩邊重量差很多,但沒出現重心不穩的問題。它用兩把魔力抗紫外線傘當成腿,這麼細的東西看起來應該撐不住床墊的重量才對,但也沒折彎。它身上還掛著一堆零碎的魔法物品,像是空的捲軸桶、廢棄護身符,一層層像蓑衣一樣披在身上。這些東西之間都沒有用任何東西連接,也沒有綁在一起,卻很神奇的不會散開。璽克仔細看,發現物體和物體之間有微小的法術能量流動,偶爾會噴出幾點火星。

那些敲擊金屬的聲音,就是這種東西移動時發出的。璽克不太確定這個垃圾構成的外型是實體還是靈體。靈體的可能性要大一些,因為該有的重力並沒有在這個形體上發揮效果,而且白天璽克也沒有看到組成這東西的材料,出現在佇坑以外的地方。

等那東西抵達一樓後,璽克跟著往下跑。他發現樓下有一大群這種垃圾騷靈,數量多到璽克還以為佇坑門是不是被突破了,囚犯通通跑出來示威遊行。每隻垃圾騷靈的組成零件都不一樣,璽克甚至看到有一台收銀機。垃圾騷靈的體積有大有小,有些正在合併,零件一個個爬到對方身上,直到組成一隻更大的垃圾騷靈。也有兩隻垃圾騷靈大力撞在一起,撞到都散了,掉落的零件就各自獨立,變成一群小垃圾騷靈。

璽克能夠施法把自己隱藏起來,讓靈體或實體不容易發現他,但是現在第四焚化爐的法術能量吞噬還在作用,他可以連續施法,不斷補足流失的能量,但這樣作的話,他身上的法術材料很可能才走個十幾公尺就用盡。

如果他想混進騷靈群裡找到女王,他最好去廚房偷些飯菜當材料。

四樓有通往員工餐廳的長廊,走那裡應該比往騷靈群聚的一樓走要好一些。璽克往上爬,樓上的騷靈明顯少很多,或許跟佇坑的重大垃圾都埋在地面下有關。

他沿著長廊偷偷摸摸的移動,前面來了一大一小兩隻騷靈。小隻的是文具用品總匯,腦袋是釘滿圖釘的軟木片,腳是兩隻圓規,一手是長尺一手是墨水筆;大隻的是一隻頭頂烤爐的四門對開冰箱,手是氣密保鮮盒和製冰盒。璽克施法隱藏自己,緊貼著牆壁以免被碰到,等他們走過。在距離很近的時候,璽克聽到他們說話,他們壓低聲音彷彿這是不能傳出去的秘密。

「還是沒有進入分解室的方法嗎?」

「唉,那裡有專門對付無魂者的鎮壓法陣,我們在那裡根本無法存在。」

「上次差點就可以進去了,如果那個人沒有發現,乖乖把活板門拆下來就好了。」

「是啊。除非把門拆了,不然我們進不去。」

璽克心想:那他在分解室拍到的女人照片不是騷靈造成的。他想想覺得毛毛的,就不再想了。
他抵達員工餐廳門口。他先躲在門邊,探頭看裡面有沒有騷靈。用餐區看起來很平靜,他們吃晚餐時拿出來的隔熱墊還放在桌上沒收。他走進員工餐廳,廚房的門在餐廳深處,是關著的。他希望那裡面沒有躲著騷靈。最糟糕的情況是一打開就有菜刀版本的騷靈朝他撲過來,那樣的話,他會立刻把門當成盾牌關上。不知道是不是為了防止法師把廚房當成工作室爆破(傳統上有火有鍋就是法師的好工作室),廚房的門厚達七公分,應該擋的住。

璽克打定主意伸出手,他的手剛剛放上門把,突然,他掛在脖子上的銀匣跳動起來,撞擊他的鎖骨。使魔在警告他,有危險!

璽克立刻反拿祭刀,猛力迴身,刀子順勢往身後揮出。

瞬間,璽克看到站在他背後的那個人,以人類絕對不可能作到的急速下腰動作,腰快速往後折九十度閃過璽克的攻擊,在刀子揮過後又立刻打直。期間腿和手都沒有移動位置。感覺那好像不是人,而是一張摺紙。

「不是說食物早點拿回房間吃嗎?」那個人用沙啞的聲音說:「半夜還跑出來找吃的。」

璽克定睛一看,發現那是樹精老人。對方臉上的皺紋全都擠成一團,對璽克說:「年輕人就是胃口好,但也忍耐一下,等天亮再吃嘛。」

璽克刀子舉在半空中僵住,不知該如何是好。

樹精老人伸手把璽克的手按下來。他的手很熱,牽著璽克的手靠近祭刀袋,璽克就自動把祭刀收起來了。樹精老人說:「別這麼緊張。只是貪嘴罷了,哪個孩子沒半夜翻過冰箱?我不會生氣的。但是你不注意自己的安全,我就會生氣囉。」樹精老人牽著璽克的手,打開廚房門,拉著璽克走了進去:「我熱湯給你喝。你吃了就回去睡覺,別又出來遛了。」

璽克像是作壞事被媽媽逮個正著的孩子一樣,乖乖坐在椅子上,兩腿併攏手放膝上,等樹精老人從冰箱裡拿湯出來熱。

「喏。」樹精老人盛了一碗湯給璽克,自己也盛了一碗坐下來喝。

偷食物被活逮這件事實在太震撼了,璽克受到衝擊,一時間連湯是什麼味道都嚐不出來。等他喝掉半碗湯,整理好情緒,他想問那個更具衝擊性的下腰是怎麼回事,卻問不出口。萬一真相與人工關節、個人病史之類的隱私有關怎麼辦?璽克告訴自己,廚房門口那麼暗,他可能是看錯了。

他考慮到湯快見底了,決定問個比較有建設性的問題:「老先生,您對這裡的騷靈知道多少?」為了避免對方迴避問題,他又加了一句,以便把對方扯進來:「您好像一點也不怕騷靈。」

「我在這裡——很久了。我是看著那傢伙長大的。」

也就是說,不管璽克還是騷靈,對樹精老人來說都是一樣的:一群小鬼頭罷了。

樹精老人接著說:「說到騷靈啊——那個本來不應該出現的。可是現在魔法產品製造技術越來越複雜——還有好多商業機密不讓別人知道——處理技術跟不上,才會出現那些東西。」

「有什麼訣竅可以避免他們騷擾嗎?」璽克兩手捧著空碗問。

「你對他們沒有興趣,他們就對你沒有興趣。」

「我對他們一點興趣也沒有。」

「那你今晚跑出來作什麼?」樹精老人的皺紋變得更擠了。

璽克別開眼睛,看了一陣子天花板,才說:「偷食物。」

他明明就可以選擇不要出門,他可以不要去查探騷靈的真面目,他走出的每一步其實都可以選擇抽身,但他卻選擇深入。被樹精老人這樣一問,他才不得不承認,他對這個地方的詭異之處大有興趣。

「好奇心可以殺死一打法師。」璽克把諺語當成回答。其實這本來是個關於貓咪的諺語,不過相較之下法師應驗的機會似乎更高。他在法術補校裡有學到,魔法學科之所以能發展到現在這種規模,根基就在於想要瞭解世界的慾望。因為受到這種欲望推動,法師才會不斷鑽研法術,登峰造極。也因為這樣,經常有法師把自己給炸了還無怨無悔。

「我看過很多年輕法師——」樹精老人的聲音變得低沉粗啞:「——你是當中最有活力的一個。」

活力?璽克偏了一下頭。他覺得這個詞跟他這個衣著破爛、整天錢來肉去,沒有任何遠大志向的小子之間,有大到可說是毫無關連的差距。以現在流行的夢想主義標準來說,他這人的人生根本就已經結束了。

樹精老人說:「活力跟外表無關,也跟口頭上的高談闊論無關。你對這個世界的每一件事都有興趣,這就是活力。」

樹精老人笑了一下。璽克再次看到他眼裡那些閃爍的黃色光點。

「我很想看看你會變成怎樣的大人,但老人家時間不多囉。」樹精老人長長的嘆氣,他把璽克的空碗拿過來,跟他自己的碗一起洗了。然後他抓著璽克的袖子,把他拖回宿舍去。

TOP


第十九章_自作孽,異世界





明明就是走騷靈群聚的一樓,回房間的路上卻沒碰到任何騷靈。璽克覺得樹精老人一定有一套獨門的對付騷靈祕法。樹精老人抓緊璽克前進,不給他任何開溜的機會。

他帶著璽克到了瑟連的房門前。

璽克根本來不及說他搬到樓上了,樹精老人直接以流暢的動作開鎖、推人、關門、上鎖,一氣呵成的把璽克和瑟連關在一起。接著他扔下一句:「好睡。」就離開了。

璽克雙手抱頭,手肘開開膝蓋也開開的蹲在門前,背對著窗戶。他努力想把自己縮成一顆不起眼的球,最好是把腦袋藏到領子底下去。房裡的燈亮著,他聽到背後有「巴」的一聲,某人下床穿上靴子。

「怎麼了?有什麼事嗎?」瑟連站到璽克旁邊關切。

「我正在自我檢討,評估我自作孽害到自己的機率是否高得不像話。」

看瑟連的表情是沒聽懂璽克在說啥,不過也無所謂:「肯定沒有奈莫高。我剛剛還看到他。」

「什麼時候?」璽克放下手,抬起頭。

瑟連進到第四焚化爐以後,到進這間房間為止,中間一直和璽克共同行動。這中間璽克沒有看到奈莫,瑟連當然也不會看到。

「大約兩個小時前吧。他從窗戶外面走過去。」瑟連手叉胸前回憶。

窗戶?璽克有不祥的預感。這裡惟一一扇窗戶不是用封條封死了嗎?

璽克單手撐地,扭轉上身看向那扇正對著門的窗戶。

窗簾是拉開的,封條全都不見了。鐵窗上只剩下殘破的、混著乾硬膠水的紙屑。窗外整片沒有草的草皮一覽無遺。他把視線往下轉,看到地上的垃圾桶裡滿是紅黃兩色的紙團。

璽克一臉震驚,而破壞封條的始作俑者不懂這是為什麼,瑟連無辜的低頭問璽克:「你們為什麼要把窗戶封起來,是民眾的惡作劇嗎?」

「快把窗簾拉上!」璽克大吼。窗外的景色開始扭曲。

瑟連衝向窗簾,但已經來不及了。彷彿有顆流星砸在窗外一樣,強烈的橘光吞噬了所有景物,衝進房間裡,把璽克和瑟連也埋在熾烈的光芒之中。






璽克緊閉眼睛,把手也遮在眼睛上阻擋強光。他感覺腳下的地面突然消失,什麼都碰不到,卻沒有下墜的感覺。

「你有把武器帶著嗎?」瑟連的聲音傳來。

「有。」璽克回答。

「那就好。」

璽克睜開眼睛,看到瑟連跟自己浮在空中。雖然距離地面非常遠,但璽克還是能判斷,他們正緩緩的接近地面,跟在水裡丟顆石頭往下沉的速度差不多,沒有物體在空氣中墜落會逐漸加速的情況。

地面全都是大塊的尖銳碎石,看不到任何禿草皮。就算下墜速度不快,璽克也不想落在那些東西上頭。視野範圍內全是橘色的,天空是明亮的橘色,地面是黯淡的橘色。瑟連在空中用自由式往上游,人就往上飛了一些。

「這裡可以游泳!往上游!」瑟連低頭對璽克說。

「我不會游泳!」璽克大喊。他出生在深山裡,之後就讀的黑夜教團東方學院也在深山裡,等他脫離教團以後,還是沒有錢去海邊或游泳池。至於第四焚化爐的游泳池根本就是巨型花盆!

「那就游狗爬式,狗爬式哺乳動物都會吧!想像自己是條狗,試試踢腿、踢腿!」瑟連飛快的和地面拉開距離。

璽克瞪了他一眼,模仿瑟連的姿勢,用不標準的自由式慢慢往上游。

他們游到高處俯瞰這個地方,不管往哪個方向看都只有碎岩平原,沒看到熟悉的第四焚化爐建築。

「這是什麼地方?」瑟連的臉上還帶著尚未消失的笑意,一點緊張感都沒有。

「不知道。」璽克的臉色相當難看,眉間皺起。

「你不是法師嗎?」

「我的專長是魔藥。這根本是異世界了。」這看起來像是符合罕見條件才會出現的特殊世界,這種世界在《魔法術語大典》裡是找不到介紹的。

「那——奈莫會知道嗎?」瑟連伸長手指著地面。

一開始璽克沒看到瑟連指的地方有什麼東西,盯著看好一陣子,才發現有個人正用蝶式幾乎貼著地面游動。那裡距離這裡至少有幾百公尺,瑟連居然還知道那人是奈莫,視力有老鷹的水準。

「這種刁鑽的知識,黑市法師最清楚了。」璽克說。他這句話決定了奈莫必須被他們捲進來。

瑟連左手在袖子上摸了一下,取下一根別在上頭的針握在手裡。他手朝奈莫的方向一甩,一道金黃色的閃光從他手中延伸出去,劈向奈莫,把他附近的一大片岩石打成粉末!

那是騎士聖劍的力量。

這不是璽克第一次看到騎士使用聖劍,不過他還是覺得很壯觀。騎士們不需要準備祭品、不需要唸咒也不需要唸書,使用聖劍力量對騎士來說就像運動手腳一般自然,讓經常腦過勞的法師相當羨慕。

瑟連那一下攻擊相當有效,奈莫馬上高速游過來,只花了十五秒的時間就出現在瑟連前面,抓著瑟連的領口怒罵:「搞什麼?騎士可以這樣偷襲人嗎?」奈莫大概有比自由式和蝶式更快的移動技巧。

「只是一個小小的通知。」瑟連露出燦爛的笑臉,把針別回袖子上。

奈莫放開瑟連的領口,擺手往後游,稍微拉開距離:「你們怎麼會跑進來?迷路了嗎?」

「是迷路了。」瑟連點頭。

「莉絲娜在哪?」璽克問。奈莫跟他的使魔向來形影不離,不管是吃飯、洗澡、睡覺都在一塊,前往異世界的時候當然也該在一起。

「你的小灰應該也不在。這裡他們進不來。」奈莫用手撥空氣,轉身指著璽克的領口說。

璽克把手放在胸前的布料上,感覺他的銀匣,裡頭是空的。他的使魔小灰確實不在裡面。

瑟連一蹬腿,伸長手抓住奈莫的領口,拉近自己笑問:「這是什麼地方?」

大家都知道奈莫的格鬥能力差勁至極,被抓到領口就只能乖乖就範。

「你不用這樣我也會說。」奈莫拍掉瑟連的手,先整理好領結,之後才開口說:「這裡是騷靈的王國,就分類上來說比較接近夢境。因為構築條件的關係,只有人類能進來。」奈莫看了瑟連一眼:「至於這個非人類是怎麼進來的,我就不知道了。」

「我是人類啊。」瑟連無比燦爛的笑說。

「在生物學以外的領域,用社會與文化的角度來說,可以一秒砍五隻惡魔的生物才不是人類。」奈莫壓低嘴角,瞪著瑟連說。

「人類應該也不能在沒有預作準備的情況下折疊空間。」璽克瞇著眼睛對奈莫說。

「這裡就數你最不像人類了,還說我啊?」奈莫收下巴說。

璽克舉起一手,手掌朝前對著兩人說:「好了,現在談這個也沒用,反正我們再怎麼非人類也已經進來了,重點是怎麼出去?」

「時間到就會被踢出去了,你想留下來都不行。」奈莫說。

「你可以解釋這裡的原理嗎?」璽克在心裡計算時間,距離天亮大約還有五個小時。

「這個地方的主要支柱是意志纏捲,以心靈流的米哈現象作為分枝柱——」

瑟連舉手說:「停。用我也能聽懂的方式解說,不要用術語。」

奈莫非常明顯的「嘖」了一聲,扁扁嘴充分的表現鄙夷之意後,才開口說:「騎士大人知道什麼是騷靈嗎?」

瑟連滿臉堆笑:「不知道。」

奈莫只好從基礎說起:「人類用過的東西上面都會殘留使用者的意念,那些東西堆積多了就成為騷靈。在這座焚化爐裡燒過那麼多舊東西,加上佇坑也要爆滿了,外加一點光明之杖意料外的因子,騷靈出現質變,變得近似於真正的靈魂。他們會思考、有慾望。他們和我們跨過的維度不一樣,眼裡看到的世界也不一樣,總合起來就出現了這個『世界』。這裡是用騷靈視角呈現的第四焚化爐,在出入口成串的地方就容易打開往這裡的裂隙。」比方說璽克扔給瑟連住的房間,窗戶正對著門,就是出入口成串的地方。

「看起來不像。」瑟連看著這個巨大尖石林立的世界,和他印象中的第四焚化爐根本對不起來。

「你看起來倒是裝得滿像人類的。」奈莫說完,馬上裝作他剛才沒開口,繼續說:「這裡的鑰匙是『人類的思想』,所以只有人類可以進入。如果你們不想惹事,就躲到天亮。我還要去找騷靈的女王。」

「有沒有地方安全到可以讓我睡覺?」璽克急了。下面那些尖石看起來不像是合適的床鋪。他不像另外兩個人可以自行分配時間,趁白天補眠。他是固定時間上班的人,還已經連續四天晚睡了!

「沒有。對了,璽克,良心建議你快點辭職。」奈莫以難得一見的誠懇對璽克說。

「怎麼回事?」璽克問。奈莫會提到良心,肯定有什麼天大的不幸已經來不及阻止了。

「我跟蹤騷靈的時候聽到,他們打算在近期內破壞第四焚化爐,解放所有同胞追求自由。」

「啊啊啊啊啊——」璽克抱頭慘叫:「都要進雪季了耶!我跟你一起去找女王,叫他們把計畫延期!」難怪騷靈認定他會礙事,派怪頭偷他的刀,他和騷靈雙方目的有很大的衝突!

「我無所謂,你不要扯我後腿就好。」奈莫眨眨眼說。

「我也去吧。」瑟連對璽克微笑說:「騎士有保護『平民』的義務。」

璽克的反應是露出牙齒威嚇他。

奈莫伸出左手,一個環狀的光帶在他掌心旋轉,很多光點圍著中心打轉。他看了一陣子,指著橘色太陽的方向說:「往那裡走。」

璽克邊移動邊觀察地上的碎石,看了很久,才發現這些石頭的高低分布是有規則的。把類似高度的石頭連成線,就會出現一幅第四焚化爐的平面圖。奈莫跟他們相會的地方是璽克和瑟連本來身處的那層樓。

他看到碎石底下一直爬出騷靈。騷靈們像是有明確的目標,大多都往同一個方向前進,少部分亂晃的,最後也都往那個地方晃過去。他們的目的地跟奈莫帶璽克和瑟連去的方向是相同的。隨著他們越來越靠近那裡,地上的騷靈越來越多,最後形成一整片像祭典般擁擠的騷靈潮。在騷靈潮的正中心,大約是現實世界第四焚化爐主爐棟的位置,有一座由堆疊的騷靈形成,不停扭動的高塔。高度大約七層樓高。沒聽過的歌詞跟破碎不成調的旋律再次響起。騷靈們唱著:「以至高的火焰,造就無魂者的夢。」

「那個就是『女王』。」奈莫指著塔說:「我不知道他們怎麼選出領導者的,反正就是有這東西。」

三人繼續游近高塔。騷靈明明就沒有眼睛,璽克卻感覺千萬個目光一下子投了過來。

「陛下!」奈莫直立身體,靠著瞪腿維持滯空。他脫帽對高塔行禮:「法師奈莫.席亞各懇求您賜與恩惠,以您的智慧為我解惑!」

女王的聲音直接在三人腦中響起,就是晚上隔著房門和璽克交談的那個女聲:「魂魄之屬有何要求?」

「請您為我解惑!『焚化爐之核』在哪個地方?睿智如您應該知道答案!」奈莫大聲說。

「『焚化爐之核』是此地最初的守護者,吾輩的獄卒,汝何故追問此事?」

奈莫瞄了一眼璽克,璽克瞪了他一眼。奈莫說:「因為那東西值錢!焚化爐之核裡有大法師查的力量精華,還有第四焚化爐運轉以來吸收的所有法術能量,我要拿去賣!」

「那麼你就是吾輩的盟友。」女王的聲音說:「焚化爐之核和吾輩一樣,都已成為無魂的存在。哀家也不知道它如何在何處遊蕩。」

奈莫再問:「它已經轉成騷靈了?可以告訴我那是個什麼樣的騷靈嗎?」

「它比吾輩的任何存在更接近人類。它的外表,是你們所稱的『男人』。」

璽克心頭一震。難不成是小碴?

騷靈的女王繼續說:「關於它的事情,哀家再也無可奉告。吾輩此時尚且身處它的囚牢中,受到它的看管,無法反抗它。」

璽克往前游,把奈莫撥到一邊,對女王說:「我也有事情要找妳。」




第二十章_談判逃亡





女王沒有回應。

璽克忿忿不平的說:「你們不要破壞這裡,我需要這裡的屋頂!」

女王回答:「那是不可能的。我們離開囚牢之時,這裡的每一片屋頂、每一面牆都將化為石礫,而這將會在近日內成真。」

璽克伸出四根手指:「延後四個月就好!」

「那是不可能的。吾輩的力量已然足夠,近日內便會突破鎮壓。」

璽克把手放在額頭上,心想:定期檢察果然都是騙人的!

女王的聲音轉為尖叫:「你是此地的維護者,拆解吾輩族裔,與焚化爐之核友好的仇敵!哀家與汝不可兩立!」

高塔彷彿遭受地震襲擊般劇烈搖晃,外層的垃圾騷靈被搖下來,露出藏在裡面的女王真身。那是一副巨大而完整的人類骨骸,呈跪姿,璽克判斷那屬於一名成年女性。

地面上的騷靈之海越來越激動。他們不能像人類那樣游泳,連風扇騷靈都浮不起來,有力量把他們禁錮在地上。於是他們就踩著彼此往上疊,組成梯子向上延伸,要來抓璽克!

「不要在這個空間交戰,我們閃吧!」奈莫拔出祭刀和血瓶,在刀身上滴了幾滴血,開始唸咒準備把他們送回現實世界。

「這裡不行!」璽克說:「這裡出去會進到高溫主爐裡,換個地方再出去!」

「我知道,快游吧!」奈莫完成前面的法術,把最後一個步驟捏在手裡沒放出去。

瑟連再次把針握在手裡,金黃色的光連閃,把靠近他們的騷靈梯砍斷。

三個人努力游泳逃離。瑟連為了保護游不快的璽克,游在最後面。

女性骸骨外層的騷靈已經全部脫落,骸骨動起來,抬起手抓向三人。

瑟連轉身面對骸骨之手,胸前的聖潔之盾騎士徽章發出微光,在他前方出現一個透明的半圓型力場盾擋下骸骨之手,發出響徹天際的金屬撞擊聲。

璽克四下張望,想找到安全的脫離點,終於他認出一個絕對安全的地方。那個房間的格局他很熟悉,大約在現實中房間中間地上的位置,碎石排出格子狀,他不久前才看過類似的東西:「奈莫,那邊可以脫離!」

「喔!」奈莫用索尼語喊出最後一句發動咒文:「回到標記的世界!」

四周的景色旋轉扭曲,橘光被溫和的白光取代。璽克的背重重撞上堅硬的金屬物體,痛得他蜷成一團暫時站不起來。他回到登記室,摔到了一大堆金屬抽屜上。他脖子上的銀匣跳動著,使魔回到主人身邊。

奈莫摔在璽克附近。

「主人——我們快溜吧!」莉絲娜用展示美腿的動作,抬頭挺胸,一腳踩在奈莫臉上。

瑟連的落地姿勢比較好,正面落下而且有用手腳防護,沒怎麼傷到,他掙扎著要從抽屜堆上站起來:「等一下,我剛聽到有人打算偷竊——」

璽克往瑟連方向一滾,伸長手抓住瑟連的腳踝。瑟連剛站起來,璽克這一抓讓他往前跌倒,這次額頭在抽屜邊緣嗑了一下。

莉絲娜和奈莫趁機逃跑了。

「這件事不歸你管。」璽克說。他等奈莫和莉絲娜跑到連瑟連的腳程都追不上以後,才放開手。

瑟連手肘撐在地上摸著頭。他回頭撇了璽克一眼表示他的不滿,但沒說什麼。

畢竟是前搭檔,事情就發生在眼前的時候,璽克還是會出手幫奈莫。

放手以後璽克看向窗外,天空已經帶有日出的顏色。

他整晚都沒睡到!

睡意全部轉化成怒火。璽克在地板上爬行,爬到桌邊,把魔話籠從桌面上拉下來。他坐起身,背靠著桌子,把魔話籠放在懷裡,撥打法師執業管理局的號碼。

女高音唱沒兩個音,魔話就接通了。璽克還沒說話,對面就傳來啜泣聲。

女人的聲音哽咽說:「人家、人家昨晚作了好可怕的夢。人家夢到今天一大早壞人就打魔話過來,說他知道我家在哪裡——嗚、嗚、他對人家作了好可怕的事情,你是那個人嗎?拜託不要、太可怕了——不要這樣對待人家……」

璽克咬牙切齒,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能阻止這個女人用暈倒和尖叫浪費他的時間,乖乖去叫局長大人過來。

瑟連走過來,在璽克前面停步。他先整理好凌亂的頭髮,接著彎腰,一手撐在璽克頭旁邊的桌緣上,對著璽克懷裡的魔話籠說:「我是聖潔之盾的瑟連,麻煩請局長接魔話。」

璽克驚訝的睜大眼睛。瑟連只是聳聳肩,就走開了。

「啊,是騎士大人耶!」女子的聲音雀躍起來,她叫局長過來聽魔話,然後興奮的小聲唸著:「今天第一通是騎士耶,一定會有好事發生!」

「喂?這邊是法師執業管理局局長。」局長大人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嘴裡咬著饅頭。

聽背景的說話聲,之前接魔話那個女子已經走遠,聽不到魔話內容了,於是璽克說:「我是璽克。」

「喔,怎樣啦?第四焚化爐還好嗎?」

「你現在馬上連絡光明之杖的公共設施檢驗部門,叫他們派一隊真正的法師過來!」璽克盡量用冷靜的語氣說話。

「怎麼了?燈泡不會亮嗎?」

「大半都不會亮——不對,比那嚴重多了!」璽克說:「這個地方的殘餘意識累積成騷靈,騷靈又突變成不知什麼東西,已經準備要拆房子了!」

「如果只是燈泡不會亮,我還可以叫幾個工讀生過去處理,可是這麼大的事情我沒辦法幫忙。」

「這麼大的事情才是非幫忙不可,這樣下去第四焚化爐肯定完蛋!」

「沒辦法。」局長大人斬釘截鐵的回答:「不定期檢查只能由該處主管提出。如果隨便一個外聘員工都可以勞動檢查隊,那麼多設施光明之杖哪檢查得完?」

「這裡的主管半年沒出現了!」

「就算這樣他還是你們的主管。資料上顯示你們有主管,就必須由主管提出。」局長大人終於把饅頭從嘴裡拔出來,說話聲音清晰了一點:「璽克啊。你別管這麼多不行嗎?就算第四焚化爐不堪使用也不是你的責任啊。你只要閉上嘴,乖乖領薪水就好了啊,這麼辛苦作事幹嘛呢?不必這麼認真啦。」

「要是有人管,就不會輪到我管了!」

「他們都不管了,你還管幹嘛呢?」局長大人回答:「總之,官方程序就是這樣,一定要由主管提出。沒有主管的簽名,光有你和我的簽名只會進垃圾桶而已,送不到檢驗部。」

「那就隨信附上一隻兇暴蘑菇精給他們!」璽克大吼,切斷通話。

瑟連轉了一圈又回到璽克前面,身體前傾問:「有什麼我幫得上忙的地方嗎?」

「有!」璽克伸出雙手,重重的一拍瑟連雙肩:「幫我代班!」

在瑟連一愣的同時,璽克跳起來衝出登記室。

他先去廚房一趟搜刮祭品,再一路衝到大門口。璽克記得人事資料上肥貓主管的地址在哪裡。希望他確實住在那,沒有跑去哪個情婦家住。

璽克把一個小碟子放在沒有草的草皮上,裡面放骨頭和草藥點火,用火焰烤過祭刀的刀刃,唸咒:「幽冥異界的黑風,形成我的駿足。」

刀身上出現一片流動的黑霧,膨脹成團脫離刀鋒,又開始往內縮,最後化成一隻黑身白鬃毛的矮腳馬,背上掛著木頭馬鞍,用紅寶石般的眼睛盯著璽克。

「走!」璽克翻身上馬,朝肥貓主管的家飛馳而去。

TOP


第二十一章_不可侵吞垃圾





肥貓主管家是獨棟的,外表看起來還不錯,但是璽克解除馬匹法術,靠近房子時,卻聞到裡面飄出臭味。他警戒起來。雖然不是人類的屍臭味,但還是讓他想到,肥貓主管有可能已經死了。如果那樣的話,他把死亡證明呈上去要求換主管,不知道來不來得及。

璽克憤怒的想:不然他把主管的屍體搞起來簽名也可以。

他直接把門炸開,惡臭迎面撲來。璽克皺眉,大步走進房內。

映入眼中的是堆滿房子的垃圾。從天花板的裝飾看來,這間房子本來應該是很漂亮的,但是現在地上滿是垃圾,堆成了山,璽克根本看不到地板和家具。那些不只是生活垃圾,大多數都是應該交給第四焚化爐處理的魔法垃圾。

璽克想到「不可侵吞垃圾」的規定,他大概很快就能知道這條規矩訂立的原因了。

他爬上垃圾山,在垃圾和天花板中間的空間爬行,老舊魔器滲漏出來的法術能量刺激他的皮膚,讓他很不舒服。

爬過走廊,進到客廳。璽克觀察裝在外送容器裡的生活垃圾。有些發黴過頭,只剩下一片黴菌侵蝕過的痕跡,有些還挺新鮮的,沒有長出任何東西。

肥貓主管還活著的可能性提升了。

璽克從積滿灰塵的吊燈旁邊爬過,往房間爬行。

垃圾之山出現一道斷崖,璽克跳下斷崖,踩在只剩下些許纖維的腐爛地毯上,眼前是臥房的門。

璽克把耳朵貼在門板上。裡面傳出一男一女的聲音。

「我愛妳,妳是全世界最完美的女人。」男聲說。

「啊啊啊!對,就是這樣!再來!」女聲說。

「甜心,妳好美!」

「再來、不行了!我還要!」

「在這世上我只愛妳一個!」

「要死了,要壞掉了!」

肥貓主管沒上班,原來是忙著跟女人亂搞!

璽克希望等他們穿好衣服再進去,免得惹毛肥貓主管,壞了事。他繼續聽了一陣子,感覺不太對勁。女人在呻吟,可是男人的呼吸並不急促,這根本不合理。他繼續聽,發現女人的叫聲就那幾句而已,一直重複出現,連語氣、換氣的地方都一樣。

那女的不是人類。

璽克把房門炸了,門板朝內轟然倒地。他踩著門板進入房內,看到一個比他還瘦的中年男子,跟一個肉色的東西躺在床上。

那個中年男子就是肥貓主管。他和照片上的身材差太多了,璽克花了一些時間才認出他。他穿著過大的衣服,鬆弛的褲子靠腰帶繫住。那些服裝是他變瘦前的尺寸。璽克炸門的聲音那麼大,他卻對璽克的入侵毫無感覺,繼續磨蹭那個肉色物體。

那個肉色的東西是一具模仿女性身體,並加以誇張化以滿足男性妄想的成人玩具。它不停發出重複的呻吟聲。它被人仔細的清洗過,上面沒有半點髒汙。即使如此看起來還是很可怕,皮膚陳舊硬化而出現裂痕,頭髮斷裂稀疏,一邊眼睛的眼皮不見了。這東西明顯該扔了。璽克懷疑這東西,還有外面那些魔法垃圾,都是肥貓主管從工作地點侵吞來的。

雖然早就知道商業魔器肯定會出現這種東西,但璽克之前沒有拆到過,還真是讓人驚奇的初次遭遇。他先不管成人玩具,把注意力放在肥貓主管上面。

「主管大人,我需要你在文件上簽名!」璽克大喊。

肥貓主管還是沒有反應。他只是不斷的讚美成人玩具多麼美麗迷人。

「聽我說話啊!」璽克上前抓住成人玩具所剩無幾的頭髮,想把它拖下床。

「不要碰她!」肥貓主管無神的眼睛猛然瞪大,他像豹子一樣彈了起來,十指怒張抓向璽克頸部。

璽克一手揮開肥貓主管的手,另一手拔出祭刀。碰到肥貓主管手的地方一陣酸麻,像是觸電一樣。璽克這才想到,照規矩第四焚化爐的員工全都是法師,肥貓主管當然也是。

肥貓主管嘰哩咕嚕不清不楚的唸咒,閃電從他身上發出,在房裡流竄。燈泡炸裂,牆壁上出現長長的裂痕,水泥塊亂噴。璽克揮動祭刀切開法術能量,手一扯,把閃電引過窗戶,弄到戶外去。閃電朝天空噴發,後續的法術能量把雲層開了一個洞,中間可以看到藍天。要是璽克剛才沒把法術弄出去,這間房間的屋頂八成已經升空了。

璽克跨出兩大步,一下子逼近肥貓主管,祭刀抵到他脖子上,再稍一使力就可以奪走肥貓主管的命。璽克咬咬牙,收回祭刀,一腳踢向肥貓主管。肥貓主管整個人往後倒,撞上窗戶,薄木板作的百葉窗剛剛才被電流穿過,撐不住肥貓主管的體重,劈哩啪啦的全數斷裂。肥貓主管往窗外栽了出去。

璽克追到窗邊,身體前傾抓著窗沿往下看,他還在找人時,突然一雙觸感粗糙的手從後面抓住他的脖子。他反拿祭刀刺進站在他背後的襲擊者腹部,對方卻沒有反應。璽克覺得呼吸困難,他祭刀一轉,直接切斷對方手指,精準的沒有傷到自己。他迅速轉身面對襲擊者,八根僵硬的斷指在地上扭動。

那具成人玩具站在璽克面前,張開只剩拇指的雙手。它站著的時候沒有用到身上的任何肌肉,也沒有把重量放在腳上,站姿看起來不像人,比較像是在頭上掛了一條連到天花板的線,把它吊在那裡。

它受到騷靈的操縱。

門外的垃圾山開始打顫,垃圾慢慢的爬到彼此身上,組裝成更大的形體。

璽克拿出一包水。那包水在陽光底下照出來是紅色的。那是他從廚房冰箱的肉塊解凍碗裡拿走的血水,裡頭可能還有米酒跟蒜末。雖然直接拿走肉當祭品施起法來更理想,不過那樣他的下一餐會很不理想,所以璽克沒有碰那些肉。

他用祭刀刺破袋子,祭刀吸收了血水,沒有半滴落到地上。

「地底下呢喃的怨靈,我聽見你的聲音。你壓抑吞噬的慾望,我在此解放!」璽克用索尼語唸咒,聽起來像石頭敲擊聲的語言牽引著法術能量,往他的祭刀上集中。璽克發出一聲長嘯,唸出最後一段咒語:「將此地吞入你的腹中!」

從璽克站的位置開始,木質地板往上掀開,像整張地毯一樣捲起,往前包住成人玩具,又繼續往前進,把屋子所有的垃圾都捲入,變成一顆大圓球,看起來宛如木頭色的花苞。

花苞在客廳停留了數十秒,突然從中心噴出蒸氣,花瓣塌陷崩落,碎木板掉了一地。所有垃圾都消失無蹤。

璽克呼出一口氣,轉身翻出窗外找肥貓主管。肥貓主管現在面朝地縮成一團,抱著頭不停發抖。

璽克拍拍他的背,問:「你還好嗎?」

肥貓主管只是重複問著:「甜心呢?我的甜心妳在哪裡?」

璽克無可奈何,只好再把馬叫出來,把肥貓主管綁在上面帶去醫院。




第二十二章_埋下毀滅的種子





醫生初步診斷判斷這是魔法傷害,於是肥貓主管又轉送到光明之杖特約醫院去,璽克也跟著過去。特約醫院的魔法傷害專科醫生判斷肥貓主管中了「魅惑法術」,因為法術根紮得很深,需要住院長期治療,院方通知了第四焚化爐,於是小碴也趕了過來。

兩人和醫生站在肥貓主管的病床旁邊,討論病情。肥貓主管一直掙扎,想逃跑去找他的甜心,所以被五花大綁吊點滴,總之先處理長期營養不良的問題。

醫生聽過璽克的報告,用低沉的聲音說:「又一個黑心商品受害者。這麼多年來我不知道處理多少起了。」醫生臉上沒什麼表情,但語氣透露出他對那些惡質商人的厭惡:「幾十年前有過一波高峰。那時候光明之杖祭出重罰,把參與的人法師執照通通吊銷,之後才有比較減少,不過還是會出現。這種沒良心的商人大概要到人類滅亡的時候才會消失吧。

「有的商品魔力槽沒有作好防漏結構,導致很多能量灼傷的案例。有的為了噱頭,把大量不同系統的法術未經交互作用測試就疊在一起,結果商品功能多樣化,卻很容易出現效果變質的問題,甚至還有爆炸的案例。更惡劣的還會在裡面隱藏沒標示在法術成份列表上的法術,那些都是危險的法術。有的法術會讓人想大量蒐集同樣的商品,有些會破壞人控制自己購買慾的能力,有的會讓人覺得只有那個品牌的東西才值得信賴,一看到其他品牌就恐慌。

「這個患者遇到的,是會讓人對該商品產生強烈佔有慾的法術,讓人滿腦子都想要那個商品,不得不買。那些人下法術都很重,至少要七次療程才能移除效果。」

「在第四焚化爐,我們還是會碰到過去的遺毒。」小碴恍然大悟。即使光明之杖抓到無良商人,商品大規模回收,還是可能會有沒回收到的商品留在民宅倉庫裡,多年後大掃除才被扔掉。這就是第四焚化爐禁止侵吞垃圾的真正原因:為了保護員工不受隱藏的法術傷害。

「對。二手魔法商品也有類似的危險。光明之杖規定魔法商品禁止一般人轉賣就是這個原因。」醫生說:「我還記得那時有廠商連人體材料都用了,鬧得滿大的。」

小碴也提過這件事。璽克想了想,問:「我覺得這樣挺不合理的。」

「嗯?」小碴看向璽克。

「人體材料根本就沒有比較好用,犯罪者喜歡用人體材料只是因為迷信,還有覺得這樣很特別。務實到沒良心的商人怎麼會選擇這種高風險又難取得的材料?」璽克說。如果是偷工減料,用比較容易取得的爛材料替換難取得的材料,璽克就會立刻相信。

醫生說:「我也記得不是很清楚了,似乎是有什麼原因必須要用人體材料不可。」

璽克回想他在騷靈的王國裡看到的,騷靈女王的本體是巨大人類骸骨。不管廠商是為了作出怎樣的魔法效果,用過人體材料這件事有可能是真的,才創造出這樣的形象。第四焚化爐當初並沒有預定要處理人體,內含人體材料的老舊魔器卻照樣送進來。因為法術成分表上沒有寫,也可能時間太久,工作人員早就不認識那樣商品了,於是人體材料和所構成的法術一起送進主爐裡,造就了現在的局面——突變騷靈。

護士指引肥貓主管的家人進來。他的妻子撲到床上哭著說:「你一直叫我不用過來,怎麼會變成這樣子?」她抬頭問璽克:「是什麼東西把他害成這樣?」

璽克不敢照實回答,只好搖頭聳肩,跟小碴一起撤出病房。

「這算職業傷害,光明之杖會照顧他的。」小碴邊走邊說。不然精神療程是很貴的。

「接任的主管什麼時候到?」璽克只在乎這件事。

「至少一周。」小碴回答。

那樣根本來不及阻止騷靈!璽克抓亂了頭髮,又問:「瑟連還好嗎?他有代我的班嗎?」

「有啊。今天我帶他下佇坑拆擬獸魔器。他很好學,也學很快,把整個流程都學起來了。」

璽克不覺得瑟連在魔法方面是個好學的人,否則在騷靈王國裡他不會拒聽術語。他這麼反常一定有什麼原因:「你們拆哪隻擬獸?」

「獨角獸。我花了好多時間才說服他,說那個只是擬獸,不是異大陸那種知名聖獸。而且它會認定每個靠近它的人都是處子之身,免得有人因此鬧家庭革命。」

璽克在心裡數著剩下的擬獸魔器。還有噴火龍、鳥身女妖跟蜘蛛精。

他們走過門診等待室。這裡有許多等著看「魔法傷害科」的病患。可以很輕易的分辨出哪些人是璽克的同行。內行人就算整隻手包在繃帶裡(滲出來的不是血,而是某種紫色黏液)、背上長出整片大蘑菇(看外型應該是雞肉絲菇,可食用),還是怡然自得的跟同業聊天,交換受傷經歷。一般老百姓只是手上出現一個小小的冒煙腫包,就緊張到全家出動來看病。那個只要去魔藥局買條基本藥膏擦擦就會好了。

雖然很慢,但現在魔器的使用有普及化的趨勢,出現在這種地方的一般人也越來越多。幸好光明之杖有遠見,預先下令禁止出售魔法捲軸給沒有法師執照,也沒修習法術課程的人,不然應該會有更多人受傷。雖然還是會有法師親友流出的情況,總比全面開賣好多了。





璽克和小碴回到第四焚化爐以後就分開了。璽克非常非常睏。他昨晚沒睡,又跟騷靈交手,因為陪主管跑醫院,早餐和午餐都沒吃,現在一點力氣都不剩了。他幾乎是用爬的前往員工餐廳。他放過沒拿走的那碗肉似乎被其他人吃掉了,有留一點炒好的肉片給他就是了。他沒熱就直接把那些肉吃掉了,換來一點足以避免被水燙傷的精神。他靠這點精神燒水煮水餃。

他邊燒水邊回憶,上一個冬天他是怎麼過的?上次他工作的那戶人家爆炸了,他同時失業,還有室友的死後請託要完成。他把書通通賣掉,湊旅費前往小叭家。小叭的家人把他留下來參加小叭的葬禮,所以他在別人家白吃白喝了好一段時間,順利熬過剩下的雪季,直到他再也不好意思白吃白住了才離開。

冬天。

第四焚化爐不見之後,他還能怎麼過這個冬天?

把一堆水餃送進胃裡之後,他爬回自己樓上的房間,踢掉鞋子爬上床,鑽進小雞棉被底下。完全沒有魔法波動、不含任何魔力材質的純正棉花被,被他的體溫慢慢溫暖。他很高興這條被子不是魔法產品,他真的受夠了。

迷迷糊糊的,他又聽見女王的聲音。那個忽大忽小,彷彿隨時會遠離的聲音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對你這麼兇的。這件事實在太重要了。自從我存在於這個地方以後,我在爐子底躺了好久好久,都沒有人來找我、沒有人知道我在這裡。

「我好寂寞,我想出去。

「現在時候終於到了,我不能再等。

「對不起,要拆了你的家。」

璽克發現自己站在床旁邊,看著自己在小雞棉被裡睡覺。

這是意識出體現象。法師有時候累過頭就是會發生這種事。身體累到覺得意識很煩,就把意識趕出去,讓身體好好休息。在這種有靈體亂晃的地方,意識又比平常更容易不小心跌出身體。

意識出體並沒有危險性,而且還挺好玩的,所以璽克決定順其自然。

意識出體期間看到的世界和真實的物質世界並不相同,也不遵守靈體空間的法則。意識出體的世界是現實和幻想的綜合體,而且會受到殘餘意識的強烈影響,甚至完全受到主導。

璽克打開房門,外面應該是走廊,但他看到的卻是一條商店街。陽光看起來像是下午,房屋不高,大約都三、四層樓而已,但裝飾精美。路上有很多行人,璽克看到他們穿得相當美麗,但是是這個時代會被稱為「復古風」的穿著。璽克直覺知道,這是過去的景色。

璽克看到一個美麗的女人走了過來。那是他在靈異照片上看到的那個完美女人。長相一模一樣,但氣質有差異。現在出現這個女人化著太濃的妝,穿著誇張的艷麗衣服,露出炫耀自己美色般的神情。她雖然裝成自己只是在走路,但一直觀察路人看她的眼神。璽克本來覺得她是個喜歡別人用目光對她致敬的女人,但看久了又發現不對勁。她似乎是在反覆確認,別人眼裡的她跟她認為的一樣。

她走進一間服飾店挑衣服。璽克跟著進去,站在旁邊。這個世界的人都看不到璽克,對他們來說璽克不存在。老闆看到那個女人,笑開來迎了上來:「美女——怎麼又回來了?妳換了裝扮啊?這樣也很好看喔。」

那個女人露出驚詫的笑容。好像不明白老闆在說什麼。

這時店門口又有另一個人走進來,開口說:「老闆,剛剛那件長褲我想我還是買——」

璽克看到那個人的長相,頓時倒吸一口氣。

那個人也有完美女人的外貌。只是她的打扮走優雅風,妝容以看不出來有化妝為目標。

兩個完美的美麗女人看到對方,瘋狂的尖叫起來。

璽克跑出店門,就在他穿過門框中間的時候,四周景色變了。他踏進一個灰色的房間裡。可能是氣氛使然,這個房間看起來髒髒的,仔細看卻又乾淨到給人冷清的感覺。這個房間只比璽克的房間大一些。房裡有一張鐵製辦公桌,旁邊有兩張椅子,牆邊還有一排椅子。鐵製辦公桌後面坐著一個穿防風法師袍,一頭厚重黑髮,戴黑框眼鏡的男子,他身材矮小、目光銳利。旁邊還有另外兩個比較年輕的法師,一個穿著藍色法師袍、另一個穿深綠色,大概是他的部下。璽克覺得這兩件袍子似乎是公家制服,但他認不太出來。也許這種款式的制服現在已經看不到了。

這三人圍成一圈說話。穿防風法師袍的男人說:「這場面真是太誇張了。」

「我回去大概會作噩夢。」穿藍色法師袍的男人搓著手說:「這真是——我的天——那些女人到底在想什麼?威力這麼強大的美容魔器一定有問題,他們用到一半都沒注意到嗎?」

「就是因為效果太好了,一直自我催眠說沒關係、再用一點點就好了、再一點、再一點,不知不覺就用過頭了。」穿防風法師袍的男子說。

「我看他們全身每個角落都用到透了,想修復回來,還不知道採不採得到原始藍圖呢。」穿深綠色法師袍的男子說。

「效果這麼持久,應該是全變成伊薇娜.莎頌的藍圖了吧。」穿防風法師袍的男人說:「我想那些商人也不會好心到準備逆轉機制。算了,這些讓醫生去煩惱吧,可能不只是整型醫生,心理醫生也要好好煩惱一番了。吶,你們兩個作好心理準備了嗎?」

「是的!大人!」兩個年輕法師齊聲喊。

「那去吧,請他們輪流進來。」穿防風法師袍的男人說。

兩個年輕法師一個拉了張椅子坐下,拿出紙筆準備紀錄。另一個跑出房門,回來的時候帶著一個全身包得緊緊的女人。

「可以請您把臉露出來嗎?」穿防風法師袍的男人說。

女人猶豫了很久,才把包著臉的圍巾解開來。又是同一張完美的美麗臉龐。她的氣質又和之前兩個女人不同。他們不是同一個人。

穿防風法師袍的男子確認過對方的名字,宣讀了一些規定,璽克發現這些人應該是警察,也可能是跟警方一起工作的光明之杖人員。

穿防風法師袍的男子開始詢問女子是怎麼接觸「美容魔器」的。

女子說:「我朋友她買了一個,也推薦我用。我本來覺得那麼貴,不想買,可是看她用了以後那個效果好不可思議,腿也變細了、整個人都變修長了,臉也變小了……所以我也買了一個。那個效果真的好好——一推過去就漂亮了,連手腳的形狀都變美了。我的眼睛本來很小,用了以後變得好大好美……想不到我上次和朋友見面,我們兩個居然長得一模一樣!」她說完最後一句,就趴倒在桌上哭了起來。
意識世界的時間以不規則的速度流逝,璽克看到下一個走進來的女人拿掉墨鏡和鴨舌帽之後,又是一張同樣的美麗臉龐。第三個、第四個、第五個……他都不知道數了幾個人了,都長得一樣。就璽克的觀察,他們的身材也差不多,根本就是彼此複製外貌。

有個女人憤怒的對法師們抱怨:「如果我們都會長得一樣,他們就應該在廣告上說清楚,那我就會把每一台魔器都買下來!他們也可以只作一台就賣給我!」

穿防風法師袍的男人問她:「我們調查顯示這東西使用的材料包含人體。」

女人說:「管他那麼多!想到這麼多人長得跟我一樣我就想吐,這是我的臉!是我的!」

另一個女人一進來就哭了:「這才不是什麼美容魔器,它只是把我們變成別人!我現在都不敢見人了!這樣還有誰認得出我?」她隨身帶著自己以前的照片,已經找不到任何相似的地方了。

璽克看不下去了。這太可怕了。那個號稱是「美容魔器」的東西逐步把他們變成一個美女,但這一切的終點並不是他們變美麗的模樣,而是變成另一個人。因為短期使用時確實有變美,皮膚變好、臉變瘦、腿變長,就以為這是魔器的美容效果,其實是被改造了而不自知。

璽克衝出房門,希望不會栽進一整群長相相同的受害者中間。他隨即發現自己又到了另一個地方。

這個房間很黑,但還是能隱約看清楚環境。璽克看到木頭釘成的架子,還有玻璃桌面的矮桌。房間角落堆著許多有黑色斑點的廚具。他的目光一直延伸,看到房間深處地上有一張大塑膠布,上面躺著一個女人的身軀。璽克走近那裡低頭看,認出那是那個完美的女人。大概,是真正的,這世界上最先擁有這般的美貌的那一位。

它裸身仰躺著,毫無生氣,脖子上有一道不再出血的割口。它的眼睛瞪大無法閉合。它身上隨處可見切口整齊的小洞,每個都是邊緣平整的一立方公分大小,分布在它的上臂、大腿和左乳上。有些靠在一起形成大洞,也有在大洞底下又切出小洞。它的眼睛上結著一層霜,頭髮因為寒冷凝結水氣而溽濕,糾結著塌在地上。這具屍體曾經拿去冷凍,也因此洞才能挖得那麼整齊。

在這具屍體旁邊,有幾個看不清楚臉的人忙著在大鍋裡煮魔法墨水,那鍋墨水表面閃著屬於人類油脂的特殊光澤。

空間和時間都開始亂跳。璽克看到那些魔法墨水沾在羽毛筆上,在紙漿製的核心零件上書寫法術符號,那些符號都像血一般鮮紅。

他看到那些零件裝在一個白色半球型的魔器裡,那些魔器被送到商店裡,排在櫥窗裡展示。看起來潔淨甜美,如同毫無雜質的糖塊。

他看到使用者把魔器買回家,將魔器在身上磨擦,和魔器接觸的部位越來越美麗,也就越來越像那個完美的女人。

他看到滿布灰塵的美容魔器隨著大包垃圾送進第四焚化爐,被拆解,核心零件隨著輸送帶進到主爐中,在熊熊烈火中化為灰燼。

爐心內部被火光照成血紅色,內壁表面有像液體一樣流動的不規則反光。正中間有好幾張跟火舌一同拉長的臉看著這一切,他們的眼睛是火上晃動的暗點。

在美容魔器的核心零件開始燃燒後,那些臉閉上了眼睛,火焰中出現一個穿著粉紅色長版洋裝的女性身影。它背對著璽克,站在火中卻絲毫沒有燒傷,抬頭似乎是看著沒有出口的主爐內壁。

璽克看到在通往爐心的通道前,那時候還沒有蓋起水泥的屋頂和台階,光明之杖的法師穿著黑色法師袍分成兩列站著,穿風衣式法師袍的男人站在他們中間。

他走向封閉通道的附魔白銀之壁,用法器將「願伊薇娜.莎頌,這位可人兒的靈魂安息」這些字烙在上面,然後將花束放下,所有的法師一起朝著白銀之門鞠躬。

眼前一片模糊,爐心運轉時氣體發出的低沉轟鳴聲圍繞著璽克,又快速平靜下來。

璽克眨眨眼,發現自己躺在小雞棉被裡,窗外的太陽已經準備要下山了。他回到身體裡了。他趕緊起來著裝。他要去大門迎接垃圾車,這個工作瑟連不可能幫他代班。

TOP


第二十三章_決鬥




大門口的禿草皮上站了大約兩百人。小碴背對大門站著,而瑟連背對群眾和笑紋姊妹站著,兩人彼此對峙。

璽克小跑步到小碴旁邊,緊張的看著。

瑟連兩手叉腰說:「前此允諾鄉人十載拆遷,若此即應成彼所言!」

小碴手叉胸前說:「政令應時而立,何況適期已遠!」

璽克不過就是晚點到罷了,這兩個人的對談已經演化到不像這個時代的語言了。所有抗議人士都一臉茫然。

「食言而肥,此豈權重之士應為?」

「即以騎士之位,吾亦不受汝此等侮辱!」

璽克插嘴說:「大家都聽不懂了,可以說得簡單一點嗎?」

瑟連說:「我說的是事實,要我收回這句話,就跟我決鬥!」

璽克插嘴的時機太糟了。瑟連把決鬥宣言的白話版說了出來,抗議群眾頓時回神,歡呼起來。

瑟連大喊:「槍、劍、巨斧,武器隨你挑!」

「很好!我接受你的挑戰!」小碴壓眉瞪眼,往前跨了一步。璽克馬上抓住他的領口後面把他往後拉到大門附近,然後拉著小碴轉身,兩人背對群眾。

璽克用手臂勾住小碴的脖子,低聲說。「你腦子有問題啊?他是聖騎士耶!連我都不想跟他打,跟他單挑根本是找死!」

「我的腦子很正常,不用你擔心。我早就想宰了他了。」小碴每個字都用力吐氣,加強語氣。

「啊?」

「看到他我就有種同類相斥的感覺,你能理解嗎?那種眼前的傢伙跟自己形象重疊,就會想宰了他的感覺!」

璽克疑惑的搖頭:「我沒那麼容易遇到同類,不能理解。總之你去取消決鬥,法師打不過那傢伙!」

「我不是法師。」小碴眉頭皺起,突然說。

「啊?幽靈就更不能——」聖騎士專砍妖、魔、鬼、怪四大類存在以及璽克。

「我不是幽靈。」小碴定定的看著璽克,露出苦笑:「我不是那種東西。」

「總之你不是人吧?」

「連你也說我不是人?」小碴眼睛轉了一圈:「是滿多人說我不是人、沒心肝,但我沒想到連在這裡也會聽到這種說法。我什麼時候陷害過你了?不,還是別告訴我好了,我不想晚上因為良心不安失眠,還是你知道就好。」

璽克皺眉沉默了兩秒,說:「你到底是什麼?」

「如果你不是在問『人類是什麼樣的存在?』這種大哉問的話,我可以回答你:我的本科系是法律,從業是律師,不是法師。」

璽克再次沉默,這次過了五秒才開口:「可是你在第四焚化爐工作。」這裡是法師單位,工作人員按理來說都是法師。

「我找到法律漏洞了。」小碴眨眨眼,順帶提醒璽克他真正的專業是什麼。

「你穿著法師袍。」

「那是我爸的,他是法師。法師袍的款式向來不太變化。」不同於騎士服有法律規定不准非騎士穿著,法師袍只是一種象徵,跟醫師袍一樣可能被挪用到奇怪的地方。

璽克揉自己的臉,他的確沒看過小碴施法,不過!

「律師也打不過聖騎士啊!」璽克低吼。律師除了嘴以外,感覺上更沒戰鬥力,難不成要用六法全書砸死對方嗎?

「放心。我媽是騎士,我從小跟她決鬥到大。」小碴扳開璽克的手臂,轉身對瑟連宣布:「武器我選『分解工具組』!時間約定在一個小時後,就在這裡!」

說完,他拖著璽克回分解室去拿傢伙。璽克覺得小碴要是繼續這樣抓著他的領口拖他走,他的衣服總有一天會裂成兩半。





分解室是分解員的地盤,他們在這裡最自在。凶器都在手邊,沒有騷靈和鄉民,小碴一面哼歌一面給鍊鋸上油。

璽克整理他那一套工具,準備等一下給瑟連用。

決鬥是本國相當古老的民間傳統,還有無數種方言稱呼這種行為,從粗俗到高尚的用法都有。法律並不承認決鬥的正當性,決鬥中的傷亡依然要受到法律制裁,但男人決鬥往往一激動就不知道何時該停手,雖然決鬥者的共識是打到一方投降就夠了,鬧出人命的情況仍然時有所聞。

璽克實在很擔心小碴會被瑟連一刀兩斷,擔心到想在工具組上動手腳。但他又擔心小碴老爸是法師老媽是騎士,武藝如何他不清楚,萬一動了手腳變成瑟連被一刀兩斷,那也不妙。他想想還是多帶幾塊肉在場邊等,要是有人肚破腸流他可以馬上施法救治,雖然很浪費食材但也沒辦法。

他蹲在分類箱旁邊,重新疏通油壓剪的管線,分類箱裡的騷靈找他聊天:「你怎麼苦著一張臉啊?」

「如果你跟我一樣,住的地方要沒了,兩個認識的人還打算宰了對方,你看起來也不會快樂到哪去。」璽克邊說邊檢查螺絲。他平常就很重視整備,其實沒什麼好整理的。

「有個人可以阻止這件事,在這裡他辦得到。當然了,哎呀,我們是不會讓他阻止我們拆你家的,但是只是互宰那件事的話,他肯定能幫上忙。」

「誰?」璽克忍不住追問。他現在是病急亂投醫了。

「焚化爐之核,此地最初的守護者。」

璽克放下手中的油壓剪。小碴是人不是鬼,不會是焚化爐之核。怪頭小偷曾經幫著女王偷璽克的祭刀,是女王的魁儡,所以也不會是焚化爐之核。那誰才是焚化爐之核?誰是那個多出來的員工?

璽克想了一陣子,走出分解室,把門關好,然後對著空無一人的走廊輕聲問:「老先生,你在嗎?」

空氣中出現一點一點的閃光,像是微小的煙花。光點消失又出現,越來越頻繁,勾勒出一個人的剪影。光點密集到看不見後面的景色時,就聚在一起形成實體。樹精老人出現在璽克面前。這肯定不是傳送門的效果。

「你似乎明白了一些真相。」樹精老人朝璽克走了一步。他抖了一下還有部分是光點的袖子,把最後一點缺少的地方補上。現在他看起來完全就是個人類老人,除了很像樹精之外沒有任何可疑之處。

璽克低頭看著樹精老人說:「你是焚化爐之核。」

樹精老人抬起額頭上的大片皺紋,對璽克睜開滿是光點的眼睛:「對。我是這裡最初的成員。我是大法師查.拉古尼曼森.古里絲莫拉.梅吉克.薩耶弗農留下的精華。當年這個地方建好的時候,他年紀就已經很大了。他知道他沒有足夠的時間守護這個地方直到遷爐,所以把我留了下來。只是他沒料到,他比他預計的更長壽,而這個地方也運轉了比當初設計更長好久好久的時間。」樹精老人用下巴比了一下分解室的門,小碴人還在裡面忙碌。樹精老人說:「他的後人在多年後來到這裡,尋找爺爺生命的軌跡。」

璽克想到小碴和奈莫之前的表現,皺眉說:「我不覺得你有什麼好笑的地方。」

「多謝抬舉。」樹精老人咧嘴一笑,露出嘴裡的假牙。

「我的朋友打算決鬥,你能阻止他們嗎?」璽克問。

「我盡量試試。」樹精老人點頭說。




第二十四章_老人家開罵時就乖乖聽吧





到了約好的決鬥時間,禿草皮上增加了大批聞訊而來的觀眾。

璽克和小碴一人扛一副分解工具組走出來。璽克還多帶了好幾大包肉跟烤肉用具,以邊吃邊看為藉口在一邊待命。

瑟連和小碴都算是名士,所以他們決鬥的時候按照標準流程進行。雙方先在桌邊寫一份免責聲明,內容聲明他們是自願決鬥,不管受到什麼傷害甚至是死亡都放棄法律追訴權,也請親友不要怨恨對方云云。這份聲明在法律上是無效的,象徵意義比較大。這也是最後一個不丟臉而能放棄決鬥的機會。決鬥者可以趁著寫給親友的話時,藉口自己還有社會責任為了親人不能冒險而退讓。另一方則可以用對方是為了別人而不能和自己決鬥,並非缺乏勇氣這個理由,給對方台階下。

趁著小碴和瑟連寫字簽名的時候,璽克架好烤肉架,用祭刀噴火點燃木炭。這種點火方式引來年輕人鼓掌,要求再來一次。

接著決鬥雙方把武器交給對方檢查,確定裡面沒有藏一些不該出現的東西。這花了不少時間。這段時間裡璽克已經烤好第一批肉,吃將起來。肉香四溢,民眾聞到都餓了,忍不住拿錢要璽克賣烤肉給他們吃。

瑟連和小碴第二次交換武器,檢查自己要用的那一組。等他們檢查完之後,圍觀民眾已經人手一串烤肉,璽克口袋裡也多了一堆現金。

臨時被抓出來當主持人的男子唸著紙上的講稿:「為了榮譽與正義,決鬥將在此硬幣落地時開始!」他把一枚銀幣往空中扔。

銀幣落地的瞬間,小碴以閃電般的速度抽出鍊鋸和釘槍。他雙手握著鍊鋸,用兩根手指扣著釘槍不使用。他的拇指壓住鍊鋸安全鈕,食指壓下起動鈕,鍊鋸發出「嘰嘰嘰嘰」的聲音,鋸條高速轉動。

瑟連學他拿出鍊鋸,但他對這個東西不熟,不會啟動。他又拿出油壓剪,那個要先接上動力主機才有用。

小碴咧嘴一笑,揮出鍊鋸。瑟連用沒有啟動的鍊鋸格檔。火星飛濺,瑟連的鍊鋸鋸片斷裂飛了出去,插在土裡。

小碴趁勝追擊,舉起鍊鋸垂直揮下。瑟連右手抄起大榔頭,從側面敲擊鍊鋸讓它偏離原本方向,使它直接砍到地上,沒碰到瑟連。同時瑟連扔掉油壓剪,抽出剁骨刀,這個他總會用了!

小碴一擊沒中,順勢往前衝,拉開距離後轉身再次面對瑟連。

鍊鋸對抗大榔頭和剁骨刀,類似戰斧對抗雙手兩把短刀,距離的掌控會決定勝負。

這次是瑟連主動攻擊。大榔頭抬高到眼前,衝向小碴。小碴多等了四分之一秒,讓瑟連加速,不好改變方向後,他才劈出鍊鋸。

瑟連用大榔頭敲鍊鋸側面,這次鍊鋸險險擦過瑟連肩膀,衣服破了,邊緣些微染紅!

璽克緊張得掐自己的臉。

瑟連衝到小碴附近,剁骨刀朝小碴腰間劈過去,小碴直接衝進瑟連懷裡閃過刀鋒。小碴放開抓著鍊鋸前握把的手,抓著釘槍往瑟連脖子刺過去!

瑟連反應極快,在小碴前進時就已經反應過來,他抬起一腳把小碴踢出去。小碴鍊鋸脫手,旋轉飛出,把地上的空瓶分成兩半。

現在兩人交換了位置,小碴從璽克的工具箱裡拿出一把圓形電鋸。雙方都使用短兵器,也都負傷。瑟連左肩流血,小碴胸腹內傷。

電鋸發出嗡嗡聲。經過一輪交手沒人打算認輸。雙方都舉起武器,準備把對方好好分解、大卸八塊。

小碴和瑟連同時起步往前衝。

璽克不敢看所以用手遮著眼睛,但是又覺得不看的話,有人受傷他會慢一步施放法術,所以從手指縫偷看。結果他看到兩個人都狠狠撞上一堵看不到的牆壁。兩聲幾乎同時出現的巨響之後,瑟連抱著手肘後退。小碴的電鋸拿不住掉到地上,他摸著扭傷的手腕,狐疑的盯著看似毫無阻攔的前方。

樹精老人從大門走了出來。他反拿他工作時用的稀疏的竹掃帚,拖著腳,走到禿草皮上站定,說:「看在老人家的面子上,兩個人都住手!」

「這是榮譽之戰,請您不要阻止!」瑟連雙手垂了下來,站姿也稍微放鬆,但還是拿著大榔頭跟剁骨刀。

樹精老人用掃帚指著瑟連,大罵:「什麼榮譽?榮譽可以餵飽孩子嗎?還是可以治療疾病?如果都不行,那它根本沒什麼了不起的!騎士要為了保護生命而戰,不是用在無聊的地方!」

「這是我們的決定!」小碴說。他把圓形電鋸撿了起來,但把開關關了。

樹精老人轉向小碴開罵:「不是年紀到了就算大人!顯然你還是個小鬼頭!國家栽培你付出了多少代價?你用一句『自己的決定』就打算讓這一切白費?你可以決定自己的行為——是啊,但這個決定卻是出於幼稚!」

樹精老人一連串罵下去:「會以為這種虛擲生命的行為很偉大,就表示你們看得還不夠多!你們以為活著很簡單嗎?多少人想活還活不成——」

小碴低著頭,不敢直視樹精老人。因此他注意到樹精老人穿著的背心,上面寫著「第四焚化爐」字樣。他驚訝的抬起頭,問:「你是什麼人?我在這裡沒有看過你。」

「我是守護者。」樹精老人轉向璽克。璽克正在和民眾一手交錢一手交肉,他花了一秒時間才發現樹精老人在看自己,趕緊轉過頭來。

「我已經作到了你請托的事情。你知道我在哪裡,我有對你展示過。」樹精老人說。他身上的皺紋好像越來越多,多到像是能夠壓垮他一樣:「我已經沒有能力阻擋無魂的存在了。這個地方最終的存廢,就交給你們決定吧。最後我看到了,很快的,那些人就要到了。」

樹精老人眼裡的光點飄了出來,他的身體連同掃帚都慢慢崩散成光點,從腳開始消失。

「璽克.崔格,從黑暗深淵裡爬出來的法師。你已經有一段常人終身都望塵莫及的精彩經歷,但是你,人生還走不到一半。我看得出來,你還會帶給這個自以為正常的世界更多驚嚇。」樹精老人說:「每人都在尋找自己理想中的天才,但是你卻是超乎任何人想像的天才。所以,沒有人發現你多麼優秀,也沒有人明白你正是他們需要的人才。

「我希望你不會被現實的壓力擊敗。我希望在我看不到的那個未來,你會找到明白你價值的人,我希望你會展現你的活力,讓這個世界見識真正的強大。

「現在正是我等待已久的時刻,我,正式退休了。」樹精老人連笑臉也化為光點,消失在空氣裡。最後幾許光點也落入土中,熄滅。

沒有人說得出話來。全場靜默。

「決鬥,還打嗎?」瑟連偏著頭問。無形的牆壁和樹精老人一起消失了。

小碴咬著下唇沒說話。

璽克衷心希望剛剛樹精老人的插手有效。你們就這麼放棄吧!

這時候群眾一陣騷動,一整隊超過四十個穿著黑底金邊制服法師袍的法師排開人群,走到三人中間。

「我們是魔法院法師第一情報部。」帶頭的法師拿出一張紙。那是用報章雜誌上的文字剪貼,再加以影印作成的文書。他皺眉看著站在人群中心的這三個人:一個烤肉、兩個在決鬥。帶頭的法師說:「我們收到密報,說一級通緝犯諾皮格.史桑企圖爆破第四焚化爐。要求我們立即對第四焚化爐進行全面搜查。」他清清喉嚨說:「密報的人自稱是『兇暴蘑菇精』,你們對這個名字有印象嗎?」

「啊——」璽克不小心大叫出來。是法師執業管理局的局長大人,用這種方式騙光明之杖動起來!

「你知道是誰密報的嗎?」帶頭的法師看向璽克。

璽克改口大喊:「肉烤焦了!」

TOP


第二十五章_看樣子故事快結束了





接下來事情發展順利到讓璽克感覺像是置身夢境。小碴要當那群法師的嚮導,當然不可能繼續決鬥,這件事就這樣不了了之。進到建築物裡以後,第一情報部的人對這個地方居然破爛到這種地步覺得非常不可思議,當場表示回去以後會向上頭要求正式的大規模維修。

他們選定員工餐廳建立指揮站。隊長奴役小弟們大掃除一番,本來冷清而且滿是灰塵的員工餐廳變得煥然一新,處於朽爛邊緣的桌椅也都修好擺出來使用。璽克和小碴對此已經非常感動,但隊長似乎還不太滿意,希望能再多幾個坐墊。

整間員工餐廳裡滿滿的都是人,都穿著黑底金邊的法師第一情報部制服,肩膀處繡有合掌的魔法之手標誌。他們或坐或站,研究資料、分派任務順便吃東西,這樣熱鬧的景色在第四焚化爐不知道多少年沒見過了。

隊長希望可以看整個第四焚化爐的即時數據,小碴告訴他那個是怪頭在處理的。小碴不會使用這裡的魔腦系統,調不出那些資料。

「那個叫怪頭的人在哪裡?」隊長問。

小碴照實回答:「我也不知道。他是這裡惟一一個系統工程師,跌進佇坑以後腦袋就怪怪的。他從來不會主動跟我聯絡,園區很大,我也不知道他都睡在哪裡。」

「他長什麼樣?」

璽克照實回答:「他頭很怪。」登記室的人事資料已經亂了,就算沒弄亂,璽克也沒把握能找到怪頭的資料,就算找到了,檔案照大概也會跟肥貓主管一樣,跟現在長相差很多。

隊長沉吟一下,說:「你們可以畫看看嗎?」

小碴拿出紙筆,他畫出來的東西只可能是一顆海膽。璽克接手,在海膽底下加了一件工作褲。
「穿著工作褲的海膽?」隊長皺眉看著那張圖。

「就是這樣沒錯。」璽克說。因為碟型天線帽給人的印象太強烈,他和小碴只記得那顆怪頭,不記得那底下的臉長什麼樣子。

隊長把圖扔到一邊,不當作參考。璽克認為那是正確決定。

「他常在哪裡出現?」隊長再問。

「主要控制室吧。那裡是他工作的地方。」小碴說。

「我先警告你們。那裡鬧鬼,我上次差點被騷靈鎖在裡頭。」璽克說。

「我在五百公尺外就感覺到了。」隊長的眉頭一直都舒展不開:「這裡有非常強烈的騷靈反應。諾皮格擅長利用當地材料製造破壞,我擔心這是他動過手腳的跡象。如果你們發現任何奇怪之處,馬上通知我。」

奇怪之處多到不知道該從何說起!璽克說:「這裡的騷靈不是普通的騷靈,他們會思考、會變成實體、會操縱魔器。他們還說他們最近會突破這裡的鎮壓法術,摧毀第四焚化爐!」

「這還是諾皮格第一次利用殘餘意識作為原始材料,他的能力又變強了。恐怕他已經擁有將騷靈聚集起來製造質變的技術。我們必須馬上疏通這裡過多的騷靈能量!」隊長作出結論。這個結論正是璽克想要的。

於是法師部隊在第四焚化爐裡散開,測量位置釘下魔法樁,準備製造大型法陣。有魔法樁穩固能量的話,即使在法術能量吞噬的範圍內,這些法師也可以正常施法。

璽克、小碴、隊長和兩個部下一起去主要控制室。門外的走廊仍然只有那一排重複踩踏的腳印,跟璽克走進去又衝出來那兩排。他們踩亂泥巴,打開主要控制室的門,裡面所有東西都被搗毀了。每面螢幕都被砸破,主機拆成一堆廢鐵,鍵盤斷成兩截,控制桿躺在地上,連燈泡都無一倖免。雪白的牆壁上用鮮紅油漆寫著一行大字:無魂者之自由!

隊長走進房間,在房間中央地板上撿起兩樣東西:形似海膽的碟形天線,還有一件破舊的工作褲。他們被人隨便扔在地上。

「通令所有人提高警覺。奇怪的打扮正是諾皮格的風格。他恐怕早就偽裝成這裡的員工混進來,現在可能躲藏在任何地方!」隊長對璽克和小碴說:「你們先去外面避難,這裡很危險。」

於是璽克和小碴撤退到門外的禿草皮上,躲在法師部隊的帳篷裡。





璽克的撤退行李很簡單。就是他來時帶的大皮箱加上小雞棉被跟枕頭,一趟就搬完了。小碴跑了好幾趟,不斷搬東西過來。他們同住的帳篷漸漸被高價品所佔滿,讓璽克有種自己好像不該在這裡的感覺。

他坐在他工作十年也買不起的進口地毯上,非常擔心自己開口笑的鞋子底下泥巴有沒有清乾淨。

小碴倒是顯得無所謂,直接就踩了上來。他對這個昂貴的地毯表現得滿不在乎,卻珍而重之的把一個可以套在手上演戲的手偶放在書架上,還用檀木做成的架子撐好。那個手偶一看就換不了幾個錢。是外行人手工作品。針腳混亂,做得很粗糙,臉還歪向一邊,不織布拼成的眼睛一大一小。本來應該是要作成一隻橘毛貓咪的樣子,看起來卻比較像獅子狗。手偶嘴裡有放硬的板子,所以臉是挺的。

小碴用不必生火,只要啟動裡面的水就會煮開的魔力水壺煮水泡茶,幾乎面無表情的給了璽克一杯。經過五天相處,璽克已經知道小碴用這種表情給茶就是有正經事要談的意思。

小碴在璽克前面盤腿坐下,低著頭吐出一口長氣,接著抬眼瞪璽克,用威脅性的低音說:「焚化爐之核在哪裡?」

「你以後一定不是打算當律師對不對?」璽克哀嚎起來:「你現在看起來比較像檢察官。」那是他最不想見的人種之一。

「少廢話,焚化爐之核在哪裡?」小碴把手掌貼在地毯上,上半身逼近璽克。現在他看起來已經跨過檢察官的界線,開始像黑道了。

「不知道啦!」璽克也把上半身前傾,額頭幾乎要和小碴頂在一起:「我哪可能看過那東西啊!我今天才知道他是焚化爐之核!」

小碴瞇眼問:「真的嗎?」

璽克齜牙裂嘴的回答:「千真萬確。」

帳篷的門簾被人用手往上打,奈莫和莉絲娜被第一情報部的法師用法杖頂著推進來。

「把鞋子弄乾淨再上來!」璽克扭轉上身指著奈莫說。

奈莫拖拖拉拉的在塑膠小墊子上蹭了幾下腳:「璽克,你身上有窮酸氣了。」

「我窮是事實。」璽克扭頭面對帳篷壁喝茶。

「還在學院裡的時候你砸大釜從不手軟的,只要有道刮痕就從十樓往外扔,現在只是弄髒幾搓毛就這麼介意。」奈莫誇張的往前彎腰嘆氣。他從眼角餘光看到押他過來的法師們已經離開了,就摟著莉絲娜的腰坐下。自動找杯子倒茶喝。

「聽說裡面有通緝犯是不是?怎麼來了一票法師抓子?」奈莫拉起袖子給璽克看他手上的抓痕:「一群暴力份子。」

「因為你跑給他們追才會這樣。」璽克賞他一個白眼。他沒有漏看那兩個押奈莫進來的法師,一個鼻樑剛剛才用法術接上,一個走路一跛一跛。

「不要轉移話題,它明明就說你知道核心在哪裡,我不認為它在說謊。」小碴插嘴說。

聽到「核心」兩個字,奈莫的眼睛亮了起來:「你知道焚化爐之核在哪裡?告訴我吧,利潤我們五五分——不、六四分,你六我四怎麼樣?你知道我不會讓你吃虧的!」

璽克本來擔心,小碴會為了守護爺爺的東西跟奈莫打起來,但是小碴只是瞪了奈莫一眼,說:「黑市小偷,那個東西你拿了也沒辦法使用。那是為了大法師查量身訂作的,除了他以外無人能用。」

「這世上法術學派那麼多,總有人會找出辦法。」奈莫攤手,對璽克說:「所以了,快告訴我吧,這樣你就可以脫離貧窮了!」

「你告訴我,我包你吃住一年,天天有牛排!」小碴也針對璽克弱點提出非常優渥的條件。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璽克低吼,固執的面壁喝茶。他現在一點也不想聽人提起樹精老人的事情,不想去回憶樹精老人說的話,他覺得樹精老人對他的期望太高了。就算他以前有過什麼豐功偉業,現在也一點意義都沒有。十七歲殺人砍惡魔無數,二十歲連個遮風避雨的地方都沒有。樹精老人說的話揪住他的心。他應該可以不必理會那些話,但卻無法不去想。

雖然落魄成這樣,他心裡的某個角落仍然有野心,想驚嚇這個世界的野心。這個野心讓他的靈魂不得安寧。





帳篷外面傳來喧嘩聲,越來越大,聲音大到蓋過他們交談的聲音。璽克認出外面有芳芙諾女士的聲音,他深深的嘆氣。他現在還是第四焚化爐的人,他覺得他應該出面處理。他走出帳篷,到了禿草皮上。另外兩人也跟了出來,小碴把貓咪手偶塞進口袋裡一併帶了出來,顯然不太放心讓這個東西在這種開放空間獨處。明明他其他家當處境都比這個手偶危險多了。

禿草皮上的抗議人數是璽克到這裡以來,看到最多的一次。他們帶來的照明設備把整個地方照得像白天一樣亮。熟面孔全員到齊,還加上家裡的狗狗、剛會走路的小孩跟不會走路,爸媽抱著的嬰孩。比較健壯的人站在前排,推擠法師部隊的障壁法術,想突破他們的封鎖線。

芳芙諾女士站在人群後方,站在大木箱上頭,在最高點嘶吼著:「他們打算修復焚化爐,不能讓他們得逞!」

法師部隊的人一面維持障壁,一面努力的向民眾解釋:裡面有危險的通緝犯、裡面的騷靈能量異常可能要爆炸了、裡面現在是戰區什麼時候死人都不奇怪……但抗議群眾的喊殺聲蓋過一切除此之外的聲音。障壁受損又補上,嚴重時出現整面裂痕,於是後退再重建,從禿草皮的邊緣一直後退,都快切到帳篷了。

不能這樣一直退下去,法師們不得不使用比較堅硬的護壁法術,抗議群眾因此撞到瘀青、挫傷,於是變得更加憤怒。開始有人對著從頭到尾沒有反擊過,只是消極架護壁的法師們大吼:「這些暴力狂!」然後對著他們扔碎磚頭。

「竟然派這麼多人鎮壓群眾,這就是政府的作風!」芳芙諾女士尖聲高喊:「說謊不打草稿!連通緝犯這麼誇張的藉口都說得出來,還有什麼話不敢說的?你們明明就是來保護焚化爐,是專程來壓制人民的聲音,打算讓焚化爐再運作三十年!為了我們的下一代,絕對不能放過你們!」

隊長是真的有打算維修焚化爐沒錯,通緝犯的事在源頭上也是謊言,不過絕對沒有人是針對他們來的。

奈莫抬起一手放在眉頭,遮住打過來的強光:「我好像看到有個蜜姷院長在那裡。」

「有兩個才對。」璽克說。笑紋妖怪可是有一對那麼多。他說完才注意到,沒看到芳古諾小姐。因為他打從心裡不想看到她,不會主動搜尋她,所以也沒注意到她不在。

「妖怪欠一個,肯定沒啥好事。」奈莫脖子縮了一下:「嚇!我看到瑟連了!」

一台卡車停在省道上,從車斗上面下來一群人。瑟連也在其中。那些人扛著一個大紙箱,搬到禿草皮中間拆開來,裡面是一台電視機。他們就地開始組裝,接上魔力發電機,牽來訊號傳輸線。

電視架好以後,瑟連走向障壁,用聖劍一劃就切出一道剛好可以讓他通過的開口,而且沒有導致其餘部分連鎖崩潰。他跨過開口後,開口又迅速密合。法師們對此沒什麼反應,璽克懷疑他們早就習慣騎士這樣切他們的魔法了,可能還在施法時就已經作好要被切的結構,畢竟法師第一情報部是光明之杖對付邪惡法師的主力單位,有很多跟騎士團合作的機會。

瑟連走到璽克等人旁邊,手叉胸口輕鬆的站著,旁觀群眾與法師對抗。

「妖怪記者去哪了?」璽克靠近瑟連,低聲問他。不過四周喊殺聲太大了,他這個「低聲」其實音量還是不小。

瑟連像是沒聽到的樣子,只有眉角微微的動了動。

璽克不覺得騎士的聽覺這麼容易受環境干擾。他很肯定妖怪記者的下落一定跟瑟連有關。

他正要追問時,小碴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工具箱開著。」

璽克往佇坑入口方向看過去,放控制器的工具箱開著!因為封鎖線後退的關係,佇坑的入口連同工具箱的範圍,現在都屬於抗議群眾的地盤。璽克希望自己看錯了,但他在那裡面沒看到控制器,恐怕是被人拿走了。那個東西的操作方式很特殊,光看上面的標示不可能會用,一般人就算拿了應該也沒用才對。




第二十六章_早該知道不會有這種好事





芳芙諾女士跳下大木箱,讓其他人把大木箱搬到電視機旁邊,然後她又站了上去,對著人們大喊:「大家——看這裡!」她用一種介於嘆息和哭號中間,充滿煽動性的語氣說話:「政府說焚化爐至少可以再安全運作五年,那是卑劣的謊言!其實這裡面早就塞滿了凶暴的魔器,這是一座不安全的監獄,裡面的猛獸隨時會衝出來吞食我們的孩子!」她在這裡頓了一下,讓聽眾充分的感受恐懼,才繼續說:「我的妹妹芳古諾是一個充滿熱忱的優秀記者,她為了揭發政府的謊言,一直鍥而不捨的追查這件事!終於讓她找到了證據!」

小碴低聲說:「她鍥而不捨追的是騎士團吧。」

芳芙諾女士尖叫:「政府一直隱瞞的真相!」她打開電視機,上面正在播出新聞。這個電視台所屬的傳媒集團向來以鉅細靡遺報導性侵案犯案過程聞名,不久前還聲稱自己是獨家爆料,抹黑一所根本沒有理工科系的大學,說他們的理工學院院長貪汙。

化濃妝的主播用清晰的口齒重複芳芙諾女士的發言:「……本台獨家爆料……關於第四焚化爐……」最後她說:「記者現在人正在現場,請看即時畫面。」

璽克以為自己要上電視了,但電視上接著出現的不是抗議場面,只有一片黑,裡面有幾個光點。

璽克聽到妖怪記者的聲音。

「各位觀眾!這裡就是魔器的監獄,三十五年來政府瞞著人民,把危險的魔器藏在這裡,而這個地方距離我們的家園就只有幾十公尺的距離……」

璽克很肯定,第四焚化爐園區外緣跟最接近的無關建築,中間距離至少有幾百公尺。

電視傳出控制器轉動的聲音,佇坑內的燈亮了起來,照出一排排塞滿垃圾的隔間。芳古諾小姐故意在抵達圓柱型房間以後才開始連線報導,不讓觀眾知道中間有七扇嚴實的門。

畫面晃來晃去,芳古諾小姐沒有架腳架,自己拿著攝影機拍攝。她發現一隻因為方向定位系統出問題,所以一直撞欄杆的玩具狗,趕緊把鏡頭對準那裡說:「看啊,這個狗一直撞欄杆,顯示具有強烈的攻擊性。記者相當擔心,萬一牠逃出來的話,我們的孩子會怎樣呢?」

「她跟那隻狗的孩子嗎?我還真想看那是怎樣呢。」小碴冷笑說。

芳古諾小姐又發現那隻重複播放各種語言髒話的鸚鵡,把鏡頭對過去說:「這隻鸚鵡不停喊著要強暴人!」

她一面搭浮空板下降,一面搜尋可以被她以「超危險」形容的垃圾,但是她找到的每個垃圾危險性都像是一場鬧劇。禿草皮上的氣氛已經冷掉了,只有零落的叫好聲,大部份人和法師們都因為她牽強的說詞而目瞪口獃。

等她降到底層,她終於找到了理想的材料——鳥身女妖、蜘蛛精和噴火龍,三隻巨大、兇惡的擬獸魔器!

鳥身女妖的上半身是美豔的女人,就像很多裸體雕塑一樣,它有豐滿的乳房,但沒有作出乳頭,還巧妙的用羽毛蓋住。雖說是鳥身女妖,長相卻像是傳統故事裡的狐狸精臉,另外描了長長的眼線,途上紫色口紅。羽毛層層疊疊的取代頭髮。它的手變成了翅膀,腰瘦到裡面應該沒有內臟的程度,底下接著肥胖的鳥身。每根鳥爪都有三十公分長。它的羽毛大多都是鮮豔的藍色和紅色,紅色部分還塗上燃燒般的發光顏料,強烈的對比讓人感到不安。它對著鏡頭露出它惟一能有的表情——不懷好意的笑容。

蜘蛛精是一隻特大版的黑棕色毛蜘蛛。背上加上了表示危險的紅色血流斑紋。它的八顆眼睛作成了八個骷髏頭的造型,螫肢(牙齒)變成了好幾排閃亮的刀刃(其實很鈍)。腳上和身上的毒毛都沾著綠色螢光液偽裝毒液。

噴火龍的體型最大,看起來像是腿和脖子比較長的巨大鱷魚。它的肌肉作成了比較像人類,而誇張過的強壯樣子,再蓋上一層厚重閃亮的鱗片,很多部位特地設計成像鎧甲的模樣。因此它看起來就像是一隻蜥蜴鐵甲武士。它的嘴唇無法密合,好讓銳利的牙齒一直暴露在外。背上的蝙蝠翅膀上面有很多可以讓人以為它經歷過許多戰鬥,殺死過很多人類戰士的破洞。從牙縫裡一直冒出不嗆人的魔法黑煙。

這些展示用的假魔獸外表都作得很嚇人,跟自然界的魔獸長相差很多,除了真正看過這些魔獸的人之外,一般人看到這些假貨都會害怕。

這讓芳古諾小姐欣喜若狂。

她穿過魔法壁,鏡頭近距離拍攝這些擬獸魔器:「請看!政府瞞著我們把這些危險的東西放在這裡!這些魔獸是法師製造來作為戰爭用的武器,一隻就可以毀滅一座城市,卻隨便扔在這種地方!」

她說完才發現,這些她所謂「隨便扔」的東西,都受到重重強力法陣鎮壓,還加上專用的附魔鐵鍊綁住每個關節。鳥身女妖連脖子都不能轉,蜘蛛精最多只能讓八顆骷髏頭對準她喀喀喀的笑,噴火龍更是動也不動,就只能趴在那裡。她就算在他們身上睡午覺也不會有絲毫危險。

「這些東西都是隨便就可以解開了!」她趕緊補充說。為了證明這些東西真的一點也不安全,她要採取行動。她把攝影機放在地上,鏡頭拍到她穿著防護服的腳走過,走向那些擬獸魔器。因為放在地上的關係,擬獸魔器同樣只能拍到腳而已。

「小碴。」璽克淡然問:「你有教瑟連怎樣放開那些傢伙嗎?」

「拆完都要解開才能拿去燒啊。當然有。」小碴緊盯著電視。他能猜到璽克為什麼突然問這個問題。

「他們真的不會殺人吧?」

「功能都正常,不會殺人的。」

「會殺不是人的東西。」瑟連開口說。他面無表情的看著電視,好像不太關心那裡面在演什麼,卻也沒有半刻移開目光。臉上沒有平常隨時帶著的笑意。瑟連說:「原本都是用活雞演出,之前動物保護團體抗議,所以改用布偶。因為動物布偶演出效果不好,所以採用和人等大的人型布偶,比較可以刺激觀眾的想像力。這些擬獸魔器是舊型,辨識系統是以外型為主。生命跡象辨識系統太貴了,他們沒錢改裝。」瑟連偏著頭,伸手揉自己的後頸:「人穿上防護服,看起來就不像人了,還挺像布偶的。」說完他頓了一下,才補上最後一句:「這是她自己想到的主意,我有阻止過她喔。」

電視機傳出極為淒厲的尖叫。璽克已經有幾年時間沒聽過這種慘叫了。這是活人被慢慢玩弄至死時發出的叫聲,任何人第一次聽見這種聲音,都會作上好幾天噩夢。

電視畫面裡,鳥身女妖的爪子不斷抬起、又放下,爪子上染滿了紅色的液體,隨著它的動作濺到鏡頭上。蜘蛛精毛茸茸的腳也閃過畫面。

沒草的草皮上。法師們握緊了法杖。丈夫抱住妻兒,母親遮住孩子的眼睛和耳朵。所有人深陷恐懼之中,沒有人敢發出聲音。

連能言善道的芳芙諾女士也張著嘴,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慘叫聲持續了一分多鐘,突然停止。芳芙諾女士嘴唇顫抖著,對著電視輕聲問:「芳古諾?」
一團被蜘蛛絲包覆的東西甩向鏡頭,在白色半透明的蜘蛛絲後面,是芳古諾睜大雙眼,死不瞑目的頭顱。這顆頭顱狠狠的親吻鏡頭,在電視螢幕上瞪視觀眾。然後攝影機被撞得鏡頭朝天,從坑底一直拍到掛在頂部的巨爪。

鏡頭拍到噴火龍抓著隔間往上爬,一路抓壞鐵欄杆,撈裡面的魔器出來殺。佇坑的魔器總量太大了,它只能抓住一小部分,大部分都逃出牢籠,在坑裡亂飛亂爬,像是大群憤怒的蜜蜂。

電視台終於反應過來,切斷直播,畫面回到棚內。臉色蒼白的主播結結巴巴的唸出下一則新聞。

「哇,你馬上去買這個電視台的股票,保證賺!」奈莫面帶笑容對璽克說。

「血腥畫面,新聞局會開罰。」小碴咬牙說。

「挨罰的新聞才值錢!」奈莫聳聳肩:「罰越多、收視率越高!」這個傳媒集團早就習慣挨罰和挨告了,那根本就是他們的經營方針。

「魔器會不會逃出佇坑?」璽克問小碴。

「還不至於。屍體只能晚點再收了。」小碴按著自己的太陽穴。真是個大麻煩!鬧成這樣,就不是兩個第四焚化爐分解員能收拾的了。

「芳古諾!芳古諾!」芳芙諾女士抓著電視瘋狂搖晃,對著主播罵出一連串髒話,完全不管電視並沒有通訊功能:「妳這個……讓我看她!不要再播美食特報了,我才不要看妳這個……」

在芳芙諾女士忙著煽動大家看電視的期間,障壁的另一側,法師們已經插好魔法樁,準備疏通騷靈能量。

其他人看芳芙諾女士太激動了,就把電視電源拔掉,結果她用頭去撞電視,撞了幾下沒用,她又站上大木箱,用比之前更高昂的語氣,指著第四焚化爐大門大喊:「是他們殺了她!殺了他們!殺了他們!他們是故意把那些危險的東西放在那裡,謀殺我妹妹!他們也會殺死你們!快殺了他們!」

「院長再現啊!」奈莫興奮的原地跳步。莉絲娜站在旁邊,默默的抬起奈莫的手,咬了一口。
「哇!」奈莫喊痛。

莉絲娜眼睛看著芳芙諾女士:「小心點,女人很可怕!」她的眼睛裡閃著惡魔特有的嗜血紅光:「我最喜歡了。」

在芳芙諾女士的指揮下,混亂的抗議群眾再次將力量集結起來,衝撞障壁。法師們不得不動用最強力的反彈障壁,將群眾的撞擊力道反彈回去。這導致民眾因為自己的力量而往後跌倒,許多人因此受傷、流血,或是壓傷撞傷自己人,變得更加憤怒。

「衝破那個爛東西!」芳芙諾女士高聲尖叫。璽克真不明白她這樣一直大吼大叫,為什麼喉嚨不會受傷。

芳芙諾女士的手指指向了佇坑入口,群眾蜂擁而上。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是向來習慣用法術處理大東西的法師們無法想像的。

那些人只靠雙手,還有一些鐵杆、鏟子一類的東西,就把佇坑的鋼板門整個挖了下來,四周的牆壁全被他們鑿爛。連裡面的管線也被扯斷。他們又繼續攻入佇坑,雖然看不到,但後面的門大概也難逃類似的命運。

鋼板門上面,靠近屋頂的地方有個燈泡。璽克一直以為那個只是裝飾,因為它從來沒亮過,現在卻亮了起來。那個紅色的燈光看起來十分不祥。

「糟糕,負壓系統!」小碴看到那個燈亮了,馬上拿出防毒口罩戴上。

璽克不知道什麼是負壓系統,但他看到小碴的反應就知道,這表示佇坑裡的廢氣要衝出來了!

一股奇怪的味道蔓延開來。聞起來像是植物腐敗時濕濕黏黏的甜味,舌頭上則有鐵鏽的味道。

璽克一陣暈眩。他趕緊拿出手帕,用他裝在水壺裡的藥浸濕,然後綁在臉上遮住口鼻。他感覺到精神控制法術的波動在四周擴散游動,心靈毒素的濃度正在上升。以前因為太稀薄了,他搞不清楚廢氣的真面目,現在他可以清楚的感覺到,廢氣就是黑心商人藏在商品裡的違禁法術,化為自由波動釋放出來的結果。各種效果不同的精神控制法術參雜在一起,形成心靈毒素,讓人神智昏茫。

抗議群眾首當其衝。他們的眼神漸漸變得和怪頭相似,筆直而無神,對疼痛也失去感覺。他們扛起鋼板門,任由手被鋼片割傷而毫無所覺,對著法師障壁猛衝!

障壁受到本身有附魔的鋼板門撞擊,應聲碎裂,恢復成法術能量四散,在草皮上捲起一陣狂風。塑膠袋滿天飛舞,同時,磚塊、石頭、棍棒藉由人手也飛了起來!

璽克拔腿朝大門內衝,把抗議群眾交給第一情報部的法師們應付。他一路往園區深處跑。在他背後,魔法樁被拔起、折斷,法師部隊遭遇抗議群眾,陷入混戰。偏偏他們是戰鬥部隊,不擅長鎮暴,他們常用的高殺傷性法術不可以用在一般民眾身上,束手無策只能挨打。

時間已過九點,垃圾騷靈準時開始活動,璽克看到他們跟每個碰到的活人大打出手。

第四焚化爐陷入暴亂!

TOP


第二十七章_粗暴的回憶





璽克腳下不停的一直跑。他上下樓、衝過轉角,經常有騷靈迎面而來,他就轉向避開戰鬥。小碴、奈莫、瑟連都在他狂奔的期間失散。腳下的地板在震動,碎石反覆跳離地面再落下,天花板落下許多灰塵。喀喀喀喀喀的晃動聲從每個方向傳來。這不是人類奔跑造成的,是騷靈造成的。女王開始行動了。

璽克咬牙想,法師部隊差點就趕上了!

他不知道躲在哪裡才安全,內有騷靈外有暴民,第四焚化爐存續的兩大威脅同時發威,根本無處可逃。無奈之下,璽克打開掃除用具室的門,躲了進去。

他沒有細看內部就進去,關上門。裡面一片黑。璽克抱著腳坐著。他聞到很重的灰塵味、還有水跟灰塵混在一起濕了又乾留下的黴味,另外還有一股味道混在裡頭。那是男性的體味,應該是上了年紀的男子。雖然有常常洗澡保持乾淨,但是身體不好,所以帶點酸味。璽克不知不覺的作起診斷來。過了大約二十秒,璽克才發現發出那個味道的人距離很近,用跟他一樣的雙手抱膝姿勢坐在他旁邊。

「你也是來避難的嗎?」璽克低聲問。

「他們說我不可以被找到。」那個男人說。

「現在被找到的確是不會有什麼好事。」璽克說。

「我要是被找到了,女王說我會壞它的事,因為我懂系統。」那個男人說。

璽克想了一下,這個平板不帶情緒的語氣他好像聽過。

當他想起來的時候,璽克跳起來大喊:「怪頭小偷!」

怪頭小偷同時也彈了起來:「我不能被找到!」璽克伸長的手只抓到怪頭小偷頭上的魚骨天線。怪頭小偷捨棄新帽子,以最高速踢開門,沿著走廊狂奔逃逸。

璽克正要用法術炸他,法師部隊的隊長出現在走廊另一頭,恰好擋在怪頭小偷前面。他以軍人的俐落身手扣住怪頭小偷。怪頭小偷想打他,就被壓到牆壁上去。

「怪頭!」璽克衝上前去:「隊長大人,他就是怪頭!」璽克舉起手中的魚骨天線:「這怪東西剛剛還在他頭上!」

「這不是諾皮格!」隊長看起來怪怪的。他扯自己的頭髮,用力甩頭。他看到璽克,眼睛瞪大說:「你是——幫幫我,你會醒神術嗎?」他按著自己的頭,勉強把話從齒縫裡擠出來。

「這個效果一樣,喝下去!」璽克遞上自己的水壺。

隊長接過水壺,灌了一大口,然後學璽克用藥湯浸濕手帕掩住口鼻。他看起來清醒多了,急促的說:「騷靈已經控制了整個園區。現在爐心溫度一直上升,恐怕再沒多久就會裂開。你們的系統工程師又是這副樣子,根本派不上用場!」隊長指著怪頭小偷說。

因為喝藥的關係,隊長沒有繼續抓住怪頭小偷。他也沒逃跑,只是咧嘴「呵呵呵」的怪笑不停,說:「女王馬上就自由了!奴隸會打開佇坑的大門,釋放我們所有同胞,你們沒辦法阻止啦!」他一把奪回璽克手上的天線,又戴回自己頭上。

璽克撲向怪頭小偷,大喊:「灌他藥!」他和隊長一人壓頭一人壓腳,扳開怪頭小偷的嘴把藥湯灌進去,溢出來的部分把怪頭上衣全都染成灰綠色。

「出了什麼事?我怎麼穿得這麼奇怪?」灌完藥,怪頭眨眨眼,大叫著把頭上的魚骨天線拔掉,扔到一邊。那些毒害他心智的廢氣已經被璽克的藥淨化,怪頭恢復清醒。

璽克抓住怪頭的領口,用流氓式的語氣,嘴角偏一邊勾起,說:「我花了不少錢煮這個藥,你可要給我拼死工作還回來——怎樣才能阻止騷靈爆破主爐?」

怪頭兩手抱頭,猛力搖頭:「主控室——那裡已經毀了——魔法校正室!主爐棟頂樓的魔法校正室現在應該還好好的!可是那需要耗費大量的能量,現在主爐不可能輸出那麼大的能量!」

璽克大力搖晃怪頭:「你是惟一的系統工程師,不准說不可能!」

「只有大法師查能夠不靠主爐使用魔法校正室,他把法力精煉放在焚化爐之核裡,靠那個就可以使用,但那只有他可以使用!」

「焚化爐之核到底是什麼鬼東西?」璽克更加大力搖晃怪頭。

「假假假假假——假牙啦!」怪頭好不容易才把這個詞說完。

璽克愣住,鬆手直接讓怪頭跌坐在地。

假牙?通常來說,用來放置法力精華、當成著名法術系統核心的容器,會是昂貴的寶石或飾品才對吧。

璽克來這裡的第一天,在大廳櫃台後面,樹精老人就當著他的面,打開暗櫃拿出假牙!居然是那東西。假牙才是樹精老人的本體,他是假牙的化身!

「你知道假牙在哪嗎?」隊長拉著怪頭問。

「我真的知道在哪——」璽克喃喃自語。

又一陣天搖地動,地板裂開來,隊長和怪頭隨著地板往下掉。

「你去拿假牙,我護送他去魔法校正室!」隊長大喊。他施展一個緩降術,保護他和怪頭平安落地。

大廳現在是暴民肆虐的最中心,他一點也不想回去那裡。但是他沒能來得及跟隊長說他還想要命,請隊長派別人去,只好自己硬著頭皮往大門走。





園區裡到處都閃著橘光。騷靈的王國和現實世界的界線逐漸模糊,開始互通。璽克選擇走經過溫水游泳池的泳客路線回大廳。他踩在泳池邊的樹根上時,強力的橘光一閃,像是橘色的閃電在室內出現一樣。光芒消失後,天花板變成了橘紅色的天空,建築的上半部被騷靈王國所取代。

璽克看到女王的骸骨在遠方朝天空伸出手。他看到在女王跪著的膝蓋附近,影像因為高熱而模糊。由於兩個世界混合的關係,雖然他現在直接看到主爐內的女王,其實現實世界的主爐還沒有破裂。要是女王站起來往外走,那時候這個園區恐怕就會被爆炸夷平了。

「璽克!」

璽克聽到瑟連在叫他,轉頭看到瑟連把兩個拿水管撲向他的暴民敲暈,又用聖劍砍碎五隻騷靈,從外面直直朝他走來。

恍然間,璽克彷彿看到了三年前的景像。三年前在一處地底神殿,失落的古神——黑夜王者即將受到黑夜教團召喚,降臨艾太羅毀滅一切生靈。聖潔之盾、光明之杖和黑夜教團在地底神殿展開一場殊死戰。

瑟連手中閃著聖劍的光芒,那是與靈魂相連的奇蹟力量,他那略為急促的呼吸,因為戰鬥而凌亂的衣著,四周那騷亂的氛圍,都像是三年前的重現。

瑟連指著女王笑說:「你可以鎮壓那個嗎?」

「不可能!」璽克稍微別開頭,但視線沒有移開。

「你不是連黑夜王者都鎮壓下來了?這個沒有古神厲害吧?」瑟連左手握拳,用手背輕敲璽克的胸口。

「那時候地上躺著的全是祭品,現在你要我殺誰施法啊?」

「不知道呢——我拖幾個重傷沒救的過來給你怎樣?」瑟連笑說。

璽克高舉祭刀,用刀柄狠狠的往瑟連那顆硬腦袋上用力一敲:「清醒點!你廢氣吸太多了!你那些正義都上哪去了?」

瑟連被璽克敲到往旁邊走了一步,他眼睛瞪大,按著頭,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好痛!我在說什麼啊?」

「走,陪我救人去!」璽克說。他彎腰撿起一個魔界植物的豆莢帶走。

有瑟連陪同,璽克不必動手,通通交給瑟連處理。他們直衝到大廳前的走廊上,一路上留下暈倒的暴民和騷靈碎片。

朝大門的方向看過去,大廳裡塞滿了暴民。孩子的哭聲,大人的咒罵聲不絕於耳。

芳芙諾女士不斷大喊:「殺了他們!」

法師部隊被圍困在櫃台後面作最後抵抗,和璽克中間隔了厚厚一層暴民潮。法師們大喊:「這裡很危險!快點離開!」他們的法力必須分一些抵抗廢氣,又遭遇法術能量吞噬導致障壁快速崩潰,這樣下去撐不了多久。但那些本來就受到煽動的暴民又吸了廢氣,根本聽不進去。

芳芙諾女士發現沒躲在障壁後的璽克和瑟連,就把矛頭轉向他們,指著他們大喊:「那是我們的敵人,殺了他們!」

璽克舉起祭刀,弓起背,收下巴護住要害。他和無數雙暴民瘋狂的視線相對,殺意如浪潮般湧向他。他有股衝動,打算剖開每個碰到他、哪怕只是碰到衣角的人的肚子,拉出他們的腸子,挖出心臟獻給黑夜王者。把這些全部化為碎肉、通通獻祭,他就有足夠的力量鎮壓女王!

在璽克眼中,他所看到的已經不是第四焚化爐了。他可以聽到惡魔的吼聲、索尼語的施咒聲此起彼落,法力微小的劈啪聲隱藏在更大的爆炸聲裡。光明之杖的人們集體唱頌法術,每個閃爍的光點看起來都像是騎士聖劍的光輝,在人叢中穿梭,獵取邪惡法師的生命。

搖晃的大地、震動的大氣,感覺自身從皮膚到內臟都被滲透,和那個時候極為相似。

這裡就是三年前的地底神殿,只差那彌漫在空氣中,濃重到讓人作嘔,沾在每一樣物體乃至於舌頭上的血味。

還有哀嚎,很多很多的哀嚎。

那時候的璽克是那麼的狂妄。在這樣一個生存幾乎難以接續的時刻,血腥暴力反而讓人忘卻恐懼。只要跟隨本能殺戮就好、只要看著將死的對手就好。死亡在背後三步的地方跟隨,不要回頭看。

璽克看著他的祭品們,手中舉著棍棒朝他奔來,彷彿急著趕上一場錯過會終身遺憾的盛宴。無數自動上門的羔羊。

然後他聽見一個聲音,那是在地底神殿不會聽到的聲音。

嬰兒的哭聲。

璽克轉頭,看到有位母親抱著孩子,躲在橫躺的櫃子後面。她一臉驚恐。她沒想到事情會發展成這樣,她根本想不到一場乍看之下很普通的遊行會變得如此危險,她本來只是來參加一場有怒吼聲的散步。

璽克清醒過來。眼前的人不是騎士、不是法師,甚至沒受過任何戰鬥訓練。他們都是平民,這裡不是地底神殿!

璽克用祭刀在手臂上劃出長長的血痕,他的血湧出,滴落地面。祭刀的刀刃發紅。他把魔界植物的豆莢在刀刃上一擦,像使用打火石一樣擦出一串火星,鬆手讓豆莢順勢飛出去。民眾以為那是什麼危險的東西,本能的閃開。豆莢落在他們中間地上,一觸地立刻迸開來,豆子跳出來,迅速突破地面水泥生根發芽,長大抽出枝條頂住天花板,綠葉大片大片的展開。空氣中出現巨大的炸裂聲,但沒有任何東西損壞。民眾嚇得摀住耳朵蹲下。

魔界植物過度生長,又快速枯萎,滿地落葉。它的生長需要心靈毒素,在發芽到枯萎的過程中耗盡了空氣中所有心靈毒素,現在,大廳裡充滿新鮮空氣。

「你們這些人,到底是來作什麼的?」璽克大聲說:「法師說這裡很危險,你們沒聽到嗎?是不要命了嗎?

「你們是為了保護家園,才會到這裡來的!

「你們是為了活下去才來的!

「你們每個人都有可以回去的家!」

璽克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用他能發出最大的音量大吼:「有家可歸的人,不准死在我面前!」

他喘著氣,站在那裡看著民眾從沉默中醒來。他們交頭接耳,眼裡已經沒有了瘋狂。抱著嬰兒的母親看到場面平靜下來,毫不猶豫的站起來,從紙箱大門跑出去,再也不回頭。一有人帶頭離開,其他人也三三兩兩的起身走了出去。出去的人越來越多,到後來所有人都往大門走。

芳芙諾女士站在大門中間,一直試著拉住民眾袖子,或是用手擋住他們,對他們說:「不能就這麼回去!只差一點就可以換來安全的生活了!」但是沒有人理她。她用力抓住一個人的手,被推了一把,推離大門到旁邊去。

璽克看到莉絲娜從陰影裡現身,在芳芙諾女士的背後,伸手遮住她的眼睛,把她拖進陰影裡。

又一陣地震。佇坑入口方向傳來轟鳴聲。噴火龍跟一大群亂跑亂跳的垃圾從禿草皮上爬過。民眾發出尖叫。幸好他們外表很明顯是人類,不是布偶,所以噴火龍沒有傷害他們,只顧著破壞垃圾。

等大廳清空得差不多了,璽克衝向櫃台,打開暗門,輸入十七個密碼打開保險箱。他的習慣是只要有人在他面前表演如何打開保險箱,他一定會記住。保險箱裡放著一瓶發出微光的淡紫色液體,那是經過精心調配的假牙保養液,如玻璃般清澈。裡面有一副淡紅色樹脂上面鑲著白色牙齒的全口假牙,乘著氣泡上下緩緩漂動,好像有生命一樣。瓶身外側有瞇眼貓咪的浮雕,就跟璽克先前在佇坑七道內門上看到的一樣。這就是樹精老人的假牙。

璽克把假牙連瓶子一起塞進口袋裡,轉身奔向魔法校正室。




第二十八章_聽我的




地震不斷,建築物開始出現裂痕,直通樓下的坑洞越來越多。這個破爛地方總算是要塌了。璽克衝到主爐棟,卻找不到完好的樓梯上樓。又是一陣劇烈搖晃,橘光吞噬走廊,把整棟建築物和璽克一起拖進騷靈王國。

建築物沒有消失,而是變成許多碎塊漂浮在空中,緩慢的自轉。

璽克用狗爬式游過缺損的階梯,繼續往上。在樓梯的頂端站著一個女人,穿著粉紅色長到腳踝的蕾絲洋裝,戴著單側裝飾有羽毛和花的粉紅色和黑色髮箍,長髮在身後像孔雀開屏般散開飄動,兩手交握放在背後。她赤腳,左腳繞在右腳腳踝上,居高臨下看著璽克。

璽克看過這個長相很多次。第一次是在分解室拍到的靈異照片上,她瞪著拍照的人看。第二次是在鬧騷靈的主要控制室,她的臉出現在螢幕上,播放著像是生活紀錄的各種表情。最後一次是他意識出體的時候,這時候有好多好多人擁有這張臉。如此完美的美貌任誰都忘不了。璽克知道,這三次裡擁有同樣臉的,都不是同樣的存在。

還有那具屍體,這個外貌最初的範本。

璽克認得那件粉紅洋裝。在意識出體的後面一段,在燃燒的主爐裡,璽克看到一個新生的突變騷靈穿著這件衣服。當時他只看到它的背影,現在他看到正面了,同時他也知道了,那就是騷靈的女王。雖然它擁有那個人類女人的完美外表,但璽克很清楚它是什麼東西。在它身後不遠處,巨大的女人骸骨跪著。腳邊圍繞著的牆壁像是破裂的蛋殼,裡頭的異樣存在破殼而出。

它沒有性別,不是女人,甚至也不是人。那是模仿人類產生的,沒有生命的殘象。

瑟連游到璽克前面,把聖劍握在手裡。

女王的眼裡有和樹精老人一樣的黃色光點,騷靈的證明。它用璽克曾經隔著門聽過的,虛無飄渺的聲音說:「把你口袋裡的東西留下來。」

璽克低頭,看到無數騷靈正彼此堆疊,打算爬上來抓他。法師部隊在此時趕到,跟底下的騷靈陷入戰鬥。

璽克抬頭,對女王說:「很抱歉,我不能配合你的算盤。」他對女王咧嘴一笑:「就像你對我道歉,卻還是要拆我的屋頂一樣,雖然你很可憐,我還是要把你關起來。」

「人類!」女王的聲音像雷聲一樣在空氣中迴盪:「是你們的貪婪創造了我們、是你們的慾望成就了我們,我們有權選擇我們的未來!」

「誰管你主張自己有啥權,我現在住在這裡!既然你很懂人類,你應該也知道,人類就是只顧自己的生物!麻煩事交給別人作,骯髒垃圾扔到別人的土地最好!」璽克大吼:「只要礙到我,誰管你哪裡來哪裡出生,你家怎樣都沒有我家屋頂重要!」

「這個不可饒恕的牢籠,我絕對不會讓它留下來!」女王的臉開始扭曲,橘色的天空也開始扭曲,混入紅色的火光,呈現漩渦般的紋路。

女王說:「本來,吾輩是對世間情感一無所知的存在。我們表現出情感,但沒有感覺、對他人的感情亦無共鳴。直到接觸到了那個,嚐到了血肉的滋味。

「那個名為伊薇娜.莎頌的女子。那個每個女人只要有一搓頭髮,或是一根手指像她,就會欣喜若狂的女人。那羨慕與嫉妒的漩渦,嘲弄與癡狂的泉源,她的血肉被撕裂,作為美容魔器的材料,讓每個使用者都能享有她的美貌。那些魔器最終是到了第四焚化爐內,吾輩嚐到了她的血肉。
「我們明白了何謂痛苦、何謂憎恨。把她充滿遺憾的血肉作為我們的靈魂,我們有了願望。

「為了成就自己的願望,不管撕裂誰都要達到,這是伊薇娜.莎頌的殘餘意識告訴我們的!」

魔器乘載著人們的慾望,透過人手創造出來,在那之中孕育出了騷靈,騷靈在接觸禁忌的法術之後成了不同的存在。

女王的聲音像是風吹過峽谷般淒厲:「我還以為你會懂的、我以為你會體諒我們的,像你這樣受到命運折磨的人類,應該可以體會我們的處境!」

璽克收下巴,抬眼瞪女王,說:「你更應該認識到,這個世界上,每個人要的不一樣。」也許在人人搶購同樣效果的美容魔器這個案例上,女王沒有機會知道這件事吧。

穿粉紅洋裝的女人身影在尖叫聲中消失。女王的骸骨本體開始動作。它的下顎張大到脫離骷顱頭,卻沒有掉下來,顫抖著漂浮在鎖骨附近。它對璽克抬起一隻枯爪手,瑟連張開力場擋下爪子。爪子被力場撞偏了方向,抓到附近的牆面,牆壁像經過千萬年的風化一樣,碰觸位置附近兩層樓的範圍都化為粉末。

瑟連瞪著女王大喊:「璽克,你先走!」

魔法校正室在主爐上方,也就是女王骸骨現在頭頂正上方的位置。璽克往上游,看到女王頭上有一個方型房間,牆上長短不一的扭曲鋼筋暴露在外。它和其他梁柱、牆壁完全分離開來,懸空飄浮,四周有一圈像行星光環般的水泥碎塊包圍著它。兩扇滿是刮痕的鋼板大門上有金線壓成的瞇眼貓咪圖案。

璽克游得實在是太慢了。瑟連絆住女王一手,卻阻止不了另一手伸向璽克。璽克握住祭刀,準備在手上再劃一道割口。他估算著所需的祭品血量,這次他的手應該會廢掉一段時間。

危急關頭,一隻戴著絲質手套,有著蕾絲袖口的手從璽克旁邊的漂浮水泥塊裡伸出來,抓住璽克的衣服。璽克眼前的世界頓時急速後退,本應深埋在牆壁裡的管線貼著他的身體飛掠而過,而他看不到本應填塞其間的水泥。四周景物停下來的時候,璽克身處在一間長寬各約二十公尺的大房間裡,奈莫站在他旁邊,瞇眼貓咪圖案的鋼板門在璽克背後。

剛剛奈莫抓著璽克,用穿牆術直接一起進到魔法校正室裡。

TOP


第二十九章_貓咪吉爾汀





璽克的視線定在牆上一幅超大尺寸的半身人像油畫上。那幅畫大概十公尺高、七公尺多寬。畫中的主角是一個有銀白色長鬍鬚的老人,鬍鬚上半段是直的,下半段是疑似燙過的波浪捲。他那雙有著尖尖眼角的眼睛頑皮的瞇著,好像正對著畫家擠眉弄眼,企圖讓畫家在下筆時笑出來而畫壞。他穿著華貴的鑲邊黑白雙色法師袍,肩上有光明之杖的標誌。手裡抱著一隻圓滾滾,瞇著眼睛的橘色長毛貓。貓咪把頭放在他的臂彎裡,彷彿可以聽見牠安穩的呼嚕聲。

這幅畫掛在房內正對著門的牆上。畫框下緣鑲著一個金屬牌,上面刻著作品名稱:「大法師查與他的愛貓吉爾汀。」

這個房間地上有一層薄而細的灰塵,顯見這裡的門很久不曾開啟了。房間中央有一個鑲在地上,用整塊原石磨成的圓柱體石桌,桌上有用淡藍色光線構成的,第四焚化爐的小型立體影像。現在很多地方都變成紅色的,表示那裡受損了。主爐棟正慢慢轉變成紅色。

隊長跟怪頭站在桌子旁邊,看到兩人從牆壁裡鑽出來時驚訝的張大了嘴。

奈莫一站好,馬上就把手伸進璽克的口袋裡。璽克用刀刺他,但慢了一步。他口袋裡的重量感一下子消失,假牙被拿走了。

奈莫退後兩大步,和璽克拉開距離。他兩手捏著瓶口,把假牙拿到眼前欣賞:「我感覺法術能量吞噬停止了,就知道你一定是拿到核心了。」

「還來!我需要用它阻止騷靈!」璽克張開手掌對著奈莫喊。太糟糕了。現在奈莫隨時可以用穿牆術逃走,那樣璽克是抓不到他的。

奈莫把瓶子貼在臉上,感受它強大的法術能量:「你們沒辦法用的啦。假牙這種東西都是量身訂作的,這東西又設定成要戴在嘴裡才能使用,除了查以外誰都戴不了。就算你們想試試看,這是全口假牙耶,你們誰要把牙齒全打下來嗎?」

璽克看向怪頭,怪頭對他點頭,證明奈莫說的是真的。怪頭用手指著控制面板上一個伸出來的長竿,竿頭是一個人咬過所留下的牙模。必須要有人戴上那副假牙,然後咬著那個竿頭,才能注入能量。

璽克的肩膀垮了。他駝背抬頭看那幅大法師查的畫像,這才發現那個人身上的法師袍居然是乳牛斑圖案。這到底是怎麼樣一個怪人才會作出這種系統?

「所以啦。你還是放棄老實工作,照我說的快去買股票吧。錢滾錢比領死薪水賺的多太多了。」奈莫把瓶子頂在頭上轉圈,慢慢晃到了大門前。這時門板轟然朝內飛出,奈莫低身閃過,接著一台遊艇就衝了進來,船首高高翹起再下壓,把奈莫壓在底下!

那艘遊艇顯然是從垃圾堆裡拿出來修好的,船身漆幾乎掉光了,上面滿是鐵槌敲過的坑洞。小碴站在舵前面,威風八面的一甩頭,問:「我沒有遲到吧?」

璽克衝上前,抓住從奈莫頭上撞飛出去的假牙瓶子。

奈莫直接潛入地裡消失,遊艇也隨之撞上地面。

璽克把瓶子打開,邊甩掉保養液邊跑到石桌旁邊。他把假牙壓在牙模上,毫無反應,沒人戴著就不行。

他從沒有門板的門口看到外面,第四焚化爐的建築群正在帶血色的橘光中逐漸崩毀,現在分秒必爭。

他微張著嘴,手持假牙怎麼也無法下定決心。這是怪老頭戴過的假牙!他沒辦法把這東西放進嘴裡!

「讓我來。」小碴走下遊艇,站到璽克旁邊。

璽克難以置信,小碴居然願意付出這樣的犧牲。他驚愕的看著小碴說:「這樣好嗎?就算你是他孫子——這也是——戴過的假牙耶!」

「不然你要戴嗎?」小碴挑起一邊眉毛。

「我正在考慮性命和尊嚴哪個比較重要。」

「雖然我也對這個答案很有興趣,而且全人類都需要這個答案,但是沒時間讓你考慮了,拿來。」小碴接過假牙後,從口袋裡拿出貓咪手偶戴在手上,再把假牙塞進貓偶嘴裡。璽克聽見小小聲的「啪」密合的聲音。

小碴戴著手偶,用貓偶嘴咬住竿頭牙模,圓柱桌上的立體影像一下子大亮起來。

「這是爺爺送我的生日禮物。」小碴挑眉說:「他親手縫的。」

第四焚化爐立體影像縮小成一顆光球,再擴大成一隻原寸大的貓咪吉爾汀,蜷在桌上,閉著眼睛,兩隻貓掌彎到身體底下當成墊子,發出持續不斷穩定的呼嚕聲。

除此之外什麼事都沒發生。

璽克抿了抿嘴,問:「不會就這樣吧?」

沒人答話。大家都希望不是如此,但是連小碴也不敢保證。誰都不知道怪老頭當年在想什麼。

呼嚕聲停了。貓咪吉爾汀的影像張開眼睛。一對金色的圓圓眼睛中間是縮成一條縫的瞳孔。它伸長前腳,抬起尾巴,邊打呵欠邊伸了個懶腰。

此時女王的巨爪穿破地板。指骨一張將房間撐裂成兩半。地板傾斜把人給甩了出去。隊長抓住怪頭,璽克跌入橘色的空間,小碴抓緊附帶假牙的貓咪手偶,在大塊碎石上撐了一下,後來也跌了出去。

空氣依然像水一樣可以游動,璽克慢慢的往下沉,沒有摔傷的危險。他看到貓咪吉爾汀的影像跳下那張石桌,卻沒有消失。貓咪用帶著好奇,彷彿只是隨手試試看會有什麼反應的動作,伸出貓掌半撥半打的碰了一下女王指骨。

在魔法校正室之外,一隻巨大的橘色貓掌穿破建築物屋頂伸出來,直直朝天往上抬起,再朝著女王向下揮擊!

這一掌直接把女王肩膀以下的手和大半肋骨打得粉碎。那個貓掌是由附魔骨架外覆法術結構變成的,因為能量不太穩定,外層的顏色不定時變得透明,璽克可以看到裡面的樣子:金屬製的骨頭上面包覆著類似血管的管線。那是吊在佇坑天花板上的巨爪,原來那是貓爪。

女王重心不穩倒向另一側,貓咪吉爾汀的影像輕鬆一跳飛過空中,落到女王頭上。尾巴毛和背毛通通豎起來,弓起背,露出牙齒發出「哈!」的威嚇聲,把爪子深深插進女王的頭骨裡。

巨大貓掌隨之行動,一掌拍碎女王的頭!

璽克沉落在一棟上半部都不見了的建築物上。本來應該是室內的地方,現在已經變成四面開闊的室外空間。他坐在那裡看貓咪和女王纏鬥。戰況一面倒,女王骸骨雖然會重組,但完全跟不上貓掌破壞的速度,貓咪吉爾汀贏定了。

女王的身周閃著些許光點,更多更大量的法術能量卻是匯聚成金色的河流,聚集在大貓掌上頭,成為貓咪吉爾汀的能量。那些能量不只是來自於大法師查的精華,還有來自於所有魔法垃圾的法術能量,包括騷靈在內。地上那些跟法師戰鬥的騷靈能量被貓咪抽走,慢慢解體,動作越來越慢,身體也變得透明。最後倒地崩潰,變成光點被捲入河流之中。

橘紅色的天空開始閃爍,不時露出本來的黑色夜空。飄在空中的建築物碎塊緩緩沉落,回到本來的位置,或是在地上塌成一片石礫。

奈莫從地板裡穿出,跟莉絲娜一起坐到璽克旁邊。奈莫用一種搞不清楚是不是真的覺得可惜,可能觀戰也讓他很滿意的語氣抱怨說:「真是——假牙用過以後就空了,除了讓少爺拿回去作紀念之外,真的沒啥價值了。」他問璽克:「事情解決了,你怎麼還繃著臉?」

「你看。」璽克指著底下。掉落的女王碎骨、垃圾零件、帶有鋼筋的大塊水泥到處亂飛。撤退到一半的民眾只能抱頭閃躲。第一情報部的法師們把民眾聚集在身邊,全力施展防護壁。但是他們戰鬥到現在已經沒剩多少法力了,尤其是之前在法術能量吞噬的情況下連續施法,那麼大的負擔足以讓人虛脫,要不是他們是戰鬥法師,現在應該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了。

璽克盯著自己的手看,上面的傷口好不容易才止血,但他也不願意坐視別人受傷。

「我的剩飯給你吧?」莉絲娜一手握拳輕靠在下巴旁邊,嬌羞的別過頭遞出她吃剩的東西。

璽克接過來一看,這長條形的東西觸手冰涼柔軟,上面還有滑滑的紅色液體。

這是人手啊!

「妳把誰吃了啊?」璽克大叫。

「那不重要啦。」奈莫伸手指著底下。一片相當大的女王頭蓋骨正往下沉落。奈莫說:「反正死都死了,物盡其用才是我輩中心思想,你就拿來救人吧。」

璽克壓下眉毛,一言不發的把祭刀插進斷手中施法。

隨著斷手化為白煙消失,銀白色像是絲織成的緻密保護網,在殘破的第四焚化爐園區上展開。它擋住所有墜落物,保護每一個人。

貓咪吉爾汀在將女王完全粉碎之後,坐在屋頂上發出一聲長長「貓——」隨即消失。巨大貓掌也恢復成本來只有骨架和管線的樣子,攤在地上不動了。

在黑暗的夜空底下,只剩下殘破的建築群,再也看不到騷靈。

奈莫和莉絲娜在空間完全恢復正常後,穿進牆壁裡不見了。




第三十章_奔向自由的海膽






不能再空中游泳了,璽克花了不少時間才找到安全的路徑下樓。他走到大門前的禿草皮上,回頭看第四焚化爐園區。主爐棟上半部整個裂開,還有許多建築少了一至兩層。至少屋頂還在,或者說,還有別層樓的地板可以當成屋頂。大廳的紙箱門奇蹟般的毫髮無損,以它經歷的眾多推擠來看,璽克開始懷疑這上頭可能有全園區最強大的附魔,強大到甚至無法察覺。

沒有草的草皮上,隊長忙著給部下點名,並且分配幫民眾處理傷口的任務。

許多零碎的垃圾躺在禿草皮上,還躺了一條巨大的噴火龍。幾個孩子適應性驚人,剛發生過那種事竟然不會害怕,還爬到龍身上去玩。也許他們比大人更清楚真正的危險在哪裡。

小碴和瑟連站在一起。小碴手上抓著貓咪手偶,他把手伸進手偶嘴裡想拔出假牙,但是卡榫卡死了,大概永遠都要裝在這裡面了。看到璽克走來,小碴聳聳肩露出笑容。

「事情鬧得真大。」小碴說。

「起碼會有幾個人學到教訓吧。」璽克稍稍瞇眼說。

附近的警察來了,救護車也到了。沒多久又有三台騎士團的鋼鐵馬車抵達。

車上走下來一位外表三十出頭,身材高佻的女騎士。因為嚴格的軍事訓練,她全身上下找不到一絲贅肉。騎士服的剪裁有凸顯身材的效果,看起來極為火辣。她身後跟著四位全副武裝的年輕男騎士。女騎士肩上的紋章比他們華麗,顯示她的地位比他們高,也比瑟連高。他們神情嚴肅,昂首闊步,只差沒踢正步而已。

瑟連挑挑眉毛,拍了一下小碴的肩膀。

「發生了什麼事?瑟連.尼可.拉斐特?」騎士們在禿草皮上停步,女騎士皺眉,大聲問瑟連。

「報告長官,這裡的法師弄出了一場爆炸。」瑟連用騎士的魔法語彙解釋。對騎士來說,只要跟法師有關而且有東西壞掉就是「法師弄出了一場爆炸」。

對法師來說爆炸永遠不單純是爆炸,璽克說:「是騷靈能量導致空間連結,通道口過度擴張而撕裂實體物質,於是建築物才會裂開,又因為能量吸收的關係……」

女騎士看到璽克,眉頭一皺,說:「又是你,璽克.崔格。你是不是在這裡搞獻祭那一套?」

璽克根本來不及說話,她就轉向瑟連說:「你怎麼沒阻止他?」

「沒有必要阻止,因為他根本沒作。」瑟連站得筆直說。

女騎士瞪著瑟連說:「你確定嗎?邪惡總是會披上善良的面紗,我們永遠無法確定他們是否真的悔改。欺瞞是他們的拿手好戲,如果你企圖相信他們心裡還有一點良知,他們就會利用這一點,假裝自己是正義的夥伴、原諒的信徒,伺機散播黑暗!」

女騎士一停下來,瑟連立刻說:「我確定。」

瑟連這樣快速回答,顯然讓她不太高興。她再次開口,用具威脅性的低沉聲音說:「你還太年輕了,見識不夠……」

璽克不喜歡她這樣說瑟連。她年紀是比較大沒錯,騎士都比看起來更年長,但瑟連也經歷過很多事情,她這樣說讓璽克覺得她把那些事情都一併推翻了。璽克不高興的瞇起眼睛。

女騎士也注意到璽克的表情,這讓她更加認定璽克比表面上看起來更危險,她對璽克說:「你以為只要索尼語解禁,你就無罪了嗎?你在黑夜教團裡學到的黑暗儀式、追求鮮血的價值觀,都烙印在你的靈魂上。這不是使用什麼法術的問題而已!魔法院院長大人認為你不會造成危險,這樣判斷實在太輕率——」

「不好意思。」法師部隊的隊長走過來。抖抖袖子看著女騎士:「您這是質疑光明之杖的決定?」

「這並不是質疑,而是合理的——」

女騎士話還沒說完,瑟連把手圍成杯狀,放在嘴邊,說:「長官,請問我接到的命令還要進行嗎?就是總部發下來,要關閉第四焚化爐的命令。」

聽到瑟連的話,隊長的臉緊繃起來,微帶怒意對女騎士說:「第四焚化爐是光明之杖的設施,這裡關閉與否由我們決定,聖潔之盾不能干涉!」

瑟連挑撥成功,放下手露出無辜的微笑。

「您剛才質疑光明之杖的決定,現在又干涉內部事務,騎士團是不是把魔法院當成自己的部下了?」隊長嚴厲的說。

「絕無此事!」女騎士對隊長行騎士禮:「光明之杖和聖潔之盾是友善穩固的同盟,並無上下之分!」

「我們也是這麼認為的。」隊長也對女騎士以法師的方式行禮:「我為我的失禮向您道歉。」他轉向璽克說:「不管誰找你麻煩,你都可以告他。我們對歧視法術學派的行為絕不寬容。你是我們的人,誰都不能歧視你。」

璽克愣愣的點頭。

「我回去研究法師法好了。」小碴笑說。

「弟弟——」女騎士輕聲叫著:「因為你說爺爺過世心情很不好,我們才讓你休學一年的,現在這裡都變成這樣了,你就回家來吧,好吧?」她對小碴說話的語氣和對璽克、瑟連說話的語氣完全不一樣。柔軟、溫和,甚至帶點懇求,臉上也掛起笑容。

這名女騎士是小碴的母親。小碴是家裡最小的孩子,全家人都習慣叫他弟弟。

「我要回學校去了。」小碴把戴著手偶的手塞進口袋裡,說:「我知道我想要往哪個方向走了。老媽,我希望我和爺爺一樣,是個率性自在,不管對什麼樣的怪人都真誠相待的人。」

「怪人?是指我嗎?」璽克轉頭問。

「是啊,不過你不先否認一下嗎?」小碴笑說。

「弟弟!」女騎士用稍微提高的聲音喊小碴,但無法改變他的心意:「他可是——」

瑟連再次把手放在嘴邊,圍成杯狀:「請問我收到的命令——」

「取消了!風紀委員會現在正在查!」女騎士不得不停止本來的話題,打斷瑟連的發言。

「老媽,如果妳非要找我朋友麻煩不可,就跟我決鬥!」小碴抬起手,發現他手上最像樣的武器居然是戴著人類假牙的貓咪手偶,忍不住笑出來。連璽克也笑出來了,他趕緊遮住嘴。

「如果你想回家,家裡每天都有準備你喜歡的食物。」女騎士最後投給小碴一個關愛與不捨的眼神,嘴唇顫抖,終究還是放棄了干涉成年孩子的交友狀況。她俐落的轉身說:「瑟連,跟我回去!」

「是,長官。」瑟連對璽克眨眨眼,跟著騎士們坐上馬車,馬車便離開了。

璽克留在原地,感覺一種無以名狀的情緒湧現。讓他這三年來,自從離開黑暗學院以後就一直徬徨不安的心平靜下來。

他再次想起樹精老人說的話。這次那些話不會讓他痛苦,而是感到溫暖。「我希望在我看不到的未來,你會找到那些明白你價值的人。」也許這是有可能的。

他,一個出身黑暗學院,只有補校學歷,又窮又沒後台,一看就是社會邊緣人的法師,他的人生仍然可以努力下去。

小碴跑去跟隊長聊天。璽克沒事作就隨便散步。他走到原為佇坑門,現在只是個大洞的地方。這裡面已經不再溢出廢氣了,裡頭地面上堆滿了不會動的廢棄魔器。

他看到一個穿著工作褲的海膽從深處的黑暗中走過來。那顆海膽走路歪歪倒倒,像是小孩子剛開始學走時那個樣子。

「怪頭,你又廢氣中毒了嗎?」璽克失笑。他走上前抓住海膽人的手,打算扶著他。

但是璽克抓下去的手直接握成拳頭。海膽人的袖子裡什麼都沒有!

璽克嚇了一跳,放開手後退一步。他上下仔細打量海膽人,又跨步上前,兩手抓住碟型天線帽往上抬。

那底下也沒有腦袋!工作褲裡頭空空如也!

璽克默默的把碟型天線帽放回原本的位置,遮住空蕩蕩的襯衫領口。他懷疑自己是不是睡眠不足到出現幻覺了,或是睡眠不足到自己睡著了而不自知。

海膽人舉起兩邊袖子,把帽子調正。

璽克轉頭往禿草皮看,看到真正的怪頭現在正好加入小碴和隊長的談話中。他作勢戴上不存在的帽子,三人哈哈大笑。

海膽人從海膽底下發出說話聲:「真是的,不要隨便把別人的腦袋拿起來啊。」

這個聲音,是璽克在分類箱裡聽見的,那個想騙他拆箱底的聲音。

「你不會說出去的,對吧?」海膽人說:「我自由囉!不管是人類還是女王都不能統治我了!呀呼!我將一直走到艾太羅的邊陲!」

海膽人踩著歪歪扭扭的步伐,走出佇坑通道,沿著省道邊緣,璽克五天前走來報到的方向,走得遠遠的,最後消失在黑夜裡。

璽克掩著嘴,身體開始發抖,腰也往前彎。他撐了二十秒終於忍不住了,放聲大笑起來。

笑聲傳遍這片沒有草的草皮,傳過園區裡的斷垣殘壁,每個人都轉頭看他。他笑到差點站不住,絲毫不介意旁人的目光。

遠方的天空露出一絲魚肚白,同時,今年的第一片雪花進入璽克的視野中。

第二集完

TOP


第三集第一章        這不是幼稚園

        在深綠色的針葉林深處,有一棟屬於森林管理處的小木屋。這個地方遠離塵囂,冰冷空氣帶著濕潤的落葉氣味。

  小木屋內,璽克站在充作講台的並排板條箱上頭,努力擺出嚴肅的神情,卻頻頻忍不住笑出來。

  本地的巡山員隊長拿著一個大紙箱出現,裡面擺滿了補給品。全隊沒事的弟兄都在台下看著。隊長走上講台,朗聲說:「感謝熱心民眾璽克崔格對森林保育作出的貢獻。本處在此頒發泡面一箱、鐵鍋一只、攜帶型烤肉組一套。感謝璽克崔格這半個月以外,為國家社會抓到了十一只山老鼠!」

  璽克鄭重接過紙箱,底下那些渾身肌肉的巡山員們大力鼓掌。

  在冬天過去後,璽克像之前計畫的那樣住進山裡,靠天然資源維生。他專精魔藥學,因此對動植物都很了解,森林對他來說就是一座糧食庫,還比城市容易生活得多。

  璽克不怕動物,也不擔心遇到妖魔,惟一會攻擊他的是山老鼠。這些在山區盜伐盜采珍貴植物、盜獵瀕臨絕種動物的人類不是只會傷害非人類而已,他們也會攻擊可能妨礙到他們的同族生物。他們往往帶著鎗枝,開鎗時看不到絲毫猶豫。

  當他們碰到璽克時,他們也開鎗了。

  對習慣戰鬥的法師來說,一般人光有鎗也沒什麼用。璽克把他們全都打包送去森林管理處。管理處的人高興的請璽克吃飯,還送他保暖衣物。於是璽克意外發現,原來山老鼠可以跟林管處秤斤論兩,換取森林裡采集不到的物資,他就這樣投入了獵山老鼠的工作。

  ※※※※※※※※※※※※※※※※※※※※※

  表揚儀式結束後,大伙喝酒驅寒,並且分享烤肉和水果。璽克也分到一大杯酒和一大盤食物。他把藥草泡到酒裡,悠哉的往嘴裡塞烤肉,十分放松。這裡的人都是好人,食物有著落,天氣太冷時還可以住他們的工作站。

  他想著干脆在這裡長期居住算了。他可以挑個地方蓋自己的小木屋,他覺得他可以在這裡住上幾十年不成問題。

  在璽克打聽蓋房必經流程時,有人拿著魔話籠給他,說:「璽克,是找你的。」

  璽克放下食物,接過外型像是鳥籠的魔話籠,對著掛在裡面的鈴鐺說:「我是璽克。」

  「璽克——你最近還好嗎?」一個成年男性的聲音從鈴鐺裡傳出,他一面說話一面發出嘖嘖聲,似乎是在嚼魷魚干。

  璽克立刻往下拉鈴鐺的繩子,切斷通話。

  三秒後魔話又叮叮叮的響,璽克摀住耳朵,對著一屋子投向他的疑問視線說:「我不在!」

  打魔話過來的人不肯放棄。璽克把魔話籠放在地上,往上面蓋圍巾、外套、然後是睡袋、棉被,整個掩埋在層層厚厚的被褥之下。叮叮的聲音隱隱約約的持續傳出,整整響了十分鐘。

  璽克終於把魔話籠挖出來,一拉鈴鐺,說:「你快點放棄行不行?」

  「璽克嗎?有工作喔。」成年男子的聲音說。這個人是法師執業管理局的局長大人,那是一個專門幫失業窮法師——比方說璽克——找工作的單位。

  「會爆炸嗎?」璽克問。之前他透過法師執業管理局找到的兩個工作,工作場所後來都炸掉了。

  「會。」

  聽到這毫不拖泥帶水的回答,璽克愣了一下,幾乎是自言自語的喃喃念著:「你第一次這麼誠實。」

  「我一向很誠實,是你以前從沒問過我這個問題。」

  「有誰第一次找工作居然就問這個問題的嗎?」

  「那你現在知道找工作要多提問了。這次工作的地點在……」

  局長大人說出那個名字後,璽克像局長大人回答爆炸問題般迅速的說:「我不去!」

  「欸?」

  「那是艾太羅物價最高的城市!」璽克說:「在那種地方當基層勞工不劃算,光吃住就不夠錢了!」

  「你聽我說完,這個工作絕對劃算。他們提出的薪資是……」

  聽到局長大人說出的數字,璽克又愣住了。那是遠遠超乎他想像範圍的高薪,他一個月能領到國家規定的基本薪資兩年份!

  「那是什麼內容?」璽克開始好奇了。

  「你要保護闊霍蓋姆凱惹勒大人。」

  「誰?」璽克皺眉問。

  「我國的其中一個大法師。」

  大法師是法師裡的一個特殊階級。如果不把那些視政治為骯髒事,全力以赴擺脫名利的隱士算在內,大法師可以說是法師世界的最頂層了。大法師是國家給予的榮譽稱號。因為成為大法師的條件非常嚴苛,能當上大法師的人通常都有改變國際勢力版圖的能耐,為了留住他們不被別國所用,這個階級的人擁有很多成文不成文的特權。

  局長大人繼續介紹那個大法師。那個人是艾太羅魔信的董事長。艾太羅魔信是國營企業,經營國內所有的魔話相關業務。除此之外那個大法師還有一大串身分跟頭銜,像是知名國際慈善組織的顧問、國外大學的榮譽教授、經常在媒體上提及的電台負責人,他擁有一大堆獎狀獎牌跟獎章。他不只在專業領域有所成就,還經常因為維護人權、熱愛生命而獲得國外人權團體表揚。他出過的書迭起來比他的身高還高——至少作者欄掛他名字的書是有這麼多,他親自動筆寫的就不一定了。

  「怪名字。」璽克簡單的下了結論。光名的部分就已經夠難念難記又難寫了,璽克對他的全名永遠不會產生興趣。

  「別這麼說嘛——」局長大人說這句話的語氣顯示他深有同感。局長大人繼續說:「這個名字是他又查書又占蔔,特別幫自己取的名字。據說不管是筆劃還是涵義都完美無缺。」

  「那到底有什麼涵義?」璽克問。至少就國語的範圍內,璽克聽不出來那有什麼涵義。

  「使命、神聖堅定之類的吧。太多了我也記不起來。好像其實是個外國語版本的名字,方便外國人叫他吧,本國人就不方便啰。好啦,回到工作上。諾皮格史桑前陣子寄信到光明之杖,說他接下來要殺死闊霍蓋姆凱惹勒大人。所以光明之杖現在要找人去艾太羅魔信總公司保護他。」

  諾皮格史桑這個名字璽克有點印像。之前光明之杖只是為了確認一起跟他有關的密報,就驚動法師第一情報部整支戰鬥法師部隊開到第四焚化爐去。這人是個夢魘級的邪惡法師。

  「似乎有什麼狀況,導致他們特別指定要所尼語系的法師過去幫忙。」局長大人的語氣帶了點懇求:「所尼語系的正派法師沒幾個,拜托你了。」

  璽克長長的嘆氣。

  ※※※※※※※※※※※※※※※※※※※※※

  一周後。璽克攜帶聘雇契約書,抵達艾太羅魔信總公司大門前。這是一棟新式玻璃帷幕大樓。閃亮的玻璃映出藍天的樣子,對人類來說相當美觀,也相當容易讓飛鳥誤撞身亡。

  門口有三十幾個焦躁不安的警衛,嚴格確認璽克的身分。目前看起來都算正常,不過,璽克記得這地方應該是光明之杖蓋的,不是黑夜教團的據點吧?

  大門上方有鋼架和玻璃作成的大型雨遮,下方的牆面看起來是花崗岩,到了上面卻變成黑曜石,連雨遮和牆壁相接的地方都是黑曜石。璽克觀察不同材質的交界處,他看到花崗岩扭曲變色,往上逐漸出現深淺不一的紫黑色雜質,最後全部變成黑曜石。這是轉換系法術,將花崗岩和內部的鋼筋水泥都變成了黑曜石。

  在雨遮上面有三座黑曜石作成的雕像,由上而下俯視路人。收著翅膀的獨眼烏鴉,那顆眼球特別的大,稍微偏頭像是在打量什麼可疑的東西;十只腳的蜘蛛身上滿是倒鉤;一個脖子以上是馬的嬰兒用兩腳站立,姿態像是在學步。

  這三座雕像都是黑夜王者的形像。

  三個一起出現,大概不是別的東西恰好長一樣,但光明之杖不可能在自家公司門上裝飾黑夜王者像吧?

  璽克過去在邪惡的黑夜教團裡學習所尼語系法術,那個教團所信仰的就是黑夜王者。當時光明之杖和聖潔之盾為了阻止黑夜教團把黑夜王者招喚到艾太羅,跟教團在地底神殿展開決戰。

  璽克不知道這裡是有什麼毛病,總之先進去看看。

  他往大門跨出一步,看到奈莫面對著他走來。奈莫戴著一頂插著大把艷麗羽毛的絲質波浪緣寬邊帽。他身上只有這頂帽子是他的風格,其他都是艾太羅魔信的制服。他穿著淺藍色無鑲邊的法師袍,脖子上系一條紅色絲巾,打成一個讓人聯想到童子軍的結。絲巾角落繡著一個小小的魔話鈴鐺圖案。

  莉絲娜走在奈莫後面。她穿著合身的米白襯衫,胸線下緣有一帶優雅的皺折,扣子一直扣到最上面一顆。搭配長度剛好過膝的深橘色直筒裙,白與粉紫的細直條紋絲襪和糖果紅的細跟高跟鞋,鞋跟高達十三公分。她的頭發整齊的綁成兩個包頭,左邊的包頭上夾著一個不織布內塞棉花的愛心發夾。沒看到她的尾巴。

  璽克舉手,皺眉對奈莫打招呼。

  奈莫稍微把帽子抬離頭頂致意:「你總算到了。」

  「你也是來對付諾皮格的?」

  奈莫湊近璽克低聲說:「算是,不過還要看我怎麼玩。」他又拉開距離,用正常音量說:「光明之杖透過大尾的找到我。我聽說他們在找所尼語系的法師,還以為會看到一場同學會,看來身手還可以,又沒被法師抓子追殺的人,沒我以為的多啊。」奈莫聳聳肩,扯著袖子,大聲說:「這制服也太醜了,為什麼公務機關的品味總是落後時代三十年?」

  璽克也這麼覺得。他不挑衣服,但連他也覺得這個衣服糟透了。他指了指上頭的雨遮:「那些雕像是你弄出來的嗎?」

  「我還真希望我有那種本事,那我就可以把這件衣服的材質轉換好一點。」奈莫又壓低音量說:「我認為制作制服的特約廠商一定有給回扣。」他恢復正常音量說:「那是諾皮格作的,昨天晚上才跑出來的。」

  璽克瞪大眼睛:「這裡是正門口。」

  「我想他可以在這裡作任何事。」奈莫瞇眼看雕像:「你記得學院裡有誰叫作諾皮格嗎?」

  「不知道。」璽克回答。

  「我也不知道。學院那麼多,不知道還有多少人活著。我要去買中餐,你自己進去吧。跟櫃台說找黛姊就行了。」奈莫揮揮帽子,帶著莉絲娜離去。



第二章  超級可疑人士

       璽克獨自走進大廳。他跟櫃台說完話就去旁邊坐下看報紙。新聞報導光明之杖總部外面出現抗議游行,抗議第四焚化爐停工期間,魔法垃圾無處可丟。

  過了五分鐘,他聽到空氣中有輕微的霹啪聲。他放下報紙往四周看。櫃台人員和洽公的法師也都抬頭四顧,一個個架起護壁。不知道是誰說了句:「又來了。」

  大門玻璃突然出現大片冰裂紋,隨即爆開來。滿地碎玻璃慢慢融化。大門的玻璃變成了冰塊。

  門口的警衛們拿著法杖,驚慌的交談。沒有出現任何可疑人物,大門卻被施法轉換了。

  大廳深處員工專用出入口的霧面玻璃門往旁邊打開,一個非常奇怪的人走了出來。

  璽克搞不懂這個人是男的還是女的。他的體型正好介於兩者之間。他走路的時候夾著手臂和腿,踩的是模特兒走伸展台的步伐,卻因為沒有邁大步而更顯扭捏。他穿著艾太羅魔信的制服,但把絲巾捏在手裡亂甩。他的藍色法師袍底下應該是什麼都沒穿,單薄的布料就這樣掛在他極瘦的身體上,突出的骨頭形狀一覽無遺,還有兩個葡萄干般的**凸起。他理了平頭,後腦勺大得古怪,顴骨和眉骨突出,眉毛和眼睫毛一根也沒有。他的眼睛是藍色的,像彈珠一樣。

  璽克盯著這個人看。他的胸部是平的,臀部是干癟的,肩膀窄但是骨盆寬。這個人看起來根本就是個異界人,異界人無法判斷性別也是當然的,不能怪璽克。

  疑似異界人朝著璽克走來。璽克把報紙插回書報架上,站起來。

  疑似異界人衝著璽克笑,嘴角高高翹起,彷佛可以一直翹到耳際。他對璽克伸出手:「你就是璽克崔格?」他的聲音和他的外表一樣雌雄莫辨,沙啞油滑兼有,十分詭異。

  璽克忍耐著不舒服的感覺,伸手和他互握,問:「是黛姊嗎?」

  「喔!是啊!是啊!」疑似異界人大力搖動璽克的手,另一手抬起來,手背輕觸自己的下巴:「久仰大名了啊。」他嘴角的笑意開始擴散,以一種近乎瘋狂的方式扭曲整張臉的肌肉,眼睛變成彎月型:「聞名不如見面啊,好重的屍臭味,果真是天生的死靈師。」

  璽克猛的把手抽回來,心髒狂跳。這個異界人讓他感到危險。

  「這裡這樣一片混亂,真不是個自我介紹的好地方。這裡的人真是太沒品味了,這樣哪能成為人民典範呢。還是收拾一下吧。」疑似異界人踩著台步,用彎彎曲曲的路線走向大門,踩到半融化的碎冰中間,手一揮,所有碎冰化為蒸氣消失,地面迅速恢復干爽。

  璽克注意到他是直接把冰變成氣體,中間沒有先變成水。

  此時員工入口的門再次打開,一個身上穿著藍色玻璃紙制法師袍的女人衝出來,她指著疑似異界人大吼:「抓住他,那是入侵者!」

  疑似異界人一腳前一腳後的站著,踮起前腳,再換踮起另一腳,順勢轉身,面對穿藍色玻璃紙的女人。他昂起下巴,用食指指著對方說:「居然穿著那種東西就出來了,果然下等人都是不知羞恥的。」女人身上的玻璃紙變成了更薄的糯米紙。天花板突然變成透明的冰塊,在一陣爆裂聲後碎裂墜落,砸在大廳眾人頭上。

  「人家是諾皮格史桑,獲選的人類。很高興見到你啊,璽克大人。」疑似異界人兩手捧著自己的臉頰,整個人身體扭曲得像麻花一樣,連腳踝都勾在一起:「朕是天生的物質轉換師,奴家超期待遇到同類的,不要太快死掉喔!」

  璽克拔出祭刀,大步後退。

  諾皮格一面把紅絲巾在脖子上打了個死結,一面把地板變成糖磚,用力踩碎,然後踢了一腳,就像火藥點燃一樣爆炸。

  璽克架起護壁阻擋,黑色濃煙遮蔽住視線。他聽到後面有聲音,轉身在煙霧中看到諾皮格踮著腳奔出大門,手往上指。雨遮和三座雕像碎裂崩落,阻擋警衛。

  不過幾秒的時間而已,沙土落地之後,諾皮格已經不見了,只剩下那件藍色制服壓在石塊下面。

  那個穿著糯米紙制服的女人邊破口大罵邊施法清除地上和身上的碎冰,冰塊變成的水卻只是讓她身上的糯米紙快速溶解。其他員工趕緊拿著外套衝向她。璽克聽到那些人稱她是「黛姊」。

  大廳天花板沒了,管線垂下來。地上破了一個洞,大門外面變成亂石堆。璽克看著這一片混亂,深感奈莫說的有理。諾皮格可以在這裡作任何事,沒人擋得住他。

  ※※※※※※※※※※※※※※※※※※※※※

  半小時之後,大廳裡裝上新的天花板,地上鋪了鐵板,大門則要花上更多時間修理。黛姊換上材質正常的衣服,在一間門牌寫著「員工關懷室」的房間裡會見璽克。員工關懷室裡連水都沒得喝,牆上倒是貼著不少勵志標語,像是「只要努力工作,世界一定會看見你」、「不要抱怨是成功最快的方法」。

  黛姊看起來非常疲憊,臉很臭,口氣也很差,跟她說的話完全不搭配:「本公司是一所以員工的福旨為優先,力求顧客滿意的幸福企業。你在這裡會感受到家庭一般的溫暖……」以下還有數千字差不多的內容。

  她拿了一迭東西給璽克閱讀。璽克以為那會是諾皮格的資料或防御計畫,認真看了三秒才發現和諾皮格毫無關系。那本厚達兩公分、裝訂精美的書是「艾太羅魔信生活規約」,內容有、「微笑能帶來美好的一天,微笑可以帶來正面能量」、「不要讓別人成為自己的情緒垃圾桶,抱怨會讓你陷入憂郁」、「生氣之前要三思,你會發現沒有任何事情值得生氣」等等。淨是一些只該放在小學課本裡的東西。

  裡面還有模範員工的故事,關於某員工每天提早到,幫大家整理環境,然後又推遲下班時間幫其他人完成工作的故事。裡面沒有提到公司是否為了他的默默努力給他加薪。璽克覺得光是他讓公司不用請人打掃,就該給他雙份薪水了。

  「請問這個是?」璽克覺得黛姊一定是拿錯資料了。

  「本公司的生活守則。」黛姊看起來是認真的,這讓璽克覺得比作戰還可怕:「我們是以『魔話接線生』的名義雇用你。本公司非常重視人與人之間的相處,員工是本公司最重要的資產。互相尊重、和諧互助的工作環境是我們的驕傲。你應該盡你所能作到這上面寫的事項,這樣你可以擁有美好的工作體驗,還可以讓你成為受歡迎的人。」

  她說的話內容算不上錯,璽克也希望能和同事好好相處。不過剛剛諾皮格才侵門踏戶的搞破壞,這種情況下還把「說話要輕聲細語,語調和緩」當成第一優先事項,太不合理了。

  「我知道了,還有呢?」璽克接著問。他希望接下來就可以聽見應付諾皮格攻擊的策略。

  「喔,這些給你『自主學習』。下班回去寫心得,明天交上來。」黛姊又拿了一本內容根本一樣,只是用字不同的冊子給璽克。

  璽克第一次聽說世界上有不可以自主不作的「自主」學習。

  由於怎麼也等不到作戰情報,就被派去上工了,璽克只好穿上制服,躲在接線室裡看小說。

  接線室是魔話系統的中樞。雖然名為「室」,其實是由眾多大大小小的通道組成,通道有些寬達十五公尺,有的寬度只有三公尺。通道分成水平和垂直的,少數是斜的,交錯縱橫,幾乎連通到這棟大樓的每個角落。可以說這個接線室就占去了大樓裡的大多數空間。剩下一些被通道擠壓破碎的零散空間才開辟成辦公室。

  通道的牆壁是淡金色,處理過的表面不會有強烈的反光。依照通道寬度,單側或雙側的牆壁上有架設金屬軌道,小平台掛在上面跑,載著人快速移動。沒有裝軌道的牆面上掛著一個個銅制的圓盤魔法陣。

  銅盤的中間有個小小的插入口,周圍刻著一圈會變色的法術符號。這些銅盤每一個就是一個魔法訊息傳輸線路。周圍那些變色符號反映出這條線路的通話狀態。接線生的工作就是在外界的鈴鐺受到天候或法術能量干擾,訊息傳遞中斷的時候,透過把插頭插到不同的銅盤上,切換線路來保持通話順暢。

  大部分的銅盤就跟普通餐盤差不多大,多條線路的彙集處銅盤會比較大。也有一些大到跟衣櫃一樣,上面字刻得密密麻麻。那些是專用線路,不和別的銅盤相連接。

  璽克蹲在接線室底層的備用零件櫃和廢棄零件箱後面。小平台在他頭上來來去去,滾輪在軌道上發出嬰嬰嬰的摩擦聲。

  那些平台是在鋼板底下裝上鋼輪和動力裝置制成的。使用者不需要出力,靠著撥動裝在邊緣的按鈕就可以控制平台沿著軌道移動。軌道也可以傳輸指令,可以預先移動路徑上的轉轍器。平台本身有保持台面水平的功能,不會因為軌道方向從水平改為垂直就把人倒出去。有幾台平台特別大,是運送機具用的。

  雖然這些平台也都有防撞系統,不過事在人為,只要努力還是可以發生車禍。經常有人會相撞、跌落,或是先撞人再摔下來,墜落途中順便把下面其他平台上的同事也一把拽下來,然後就會髒話滿天飛。

  璽克裝作不知道頭上的人們正在互射冰箭,把掉到身上的碎冰撥掉。

TOP


第三章  無聊無用的小說續集

  他正在讀的這本小說是他從紙類回收箱裡撿來的。這是一本法師小說的續作。故事主角是一個又窮又瘦的法師,他並不是某個滅亡古代王國的皇族末裔,身上沒背著任何必須挑戰暴君順便娶走對方女兒(一定很美麗)的責任,也並未繼承任何受人尊敬,會引來一票臣子自動自發拱他當王的血統。他努力的目標不過就是不愁吃穿,作者又不給他天上掉下來一把古代英雄拯救世界時拿的神器(順便把他指定為下一任救世主),這種一點也不肯給人正面希望的東西居然能出續作,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不但如此,這個主角每次工作的地點都會炸掉,除了讓作者費盡心思找出新的引爆方式之外,全書根本了無新意。街頭上都能看到的事情怎麼拿來寫小說呢?小說就是要現實中發生不了才會賣啊。因為主角一直在倒楣,看起來好像很弱,作者還緊急在這一集裡安排一個夠強的敵人跟他對打,讓他開一下主角威能。

  他正看到精彩處,奈莫和莉絲娜穿過附有法器偵測效果的門,進到接線室,直直朝躲在箱子後面的璽克走來。

  「聽說你跟諾皮格見上面了?」奈莫一腳踩在璽克的衣服下襬上。

  璽克皺眉把衣服拉出來:「運氣不好。你說得沒錯,那個名字闊開頭的董事長死定了。我根本沒看到什麼像樣的防御措施。」

  「如果死的是他那還算好呢。」奈莫拿出一張從筆記本上撕下來的紙,遞給璽克:「拿去看吧,我買回來的『中餐』。」

  那上面都是手寫的諾皮格資料,正是璽克本來希望能從黛姊那裡拿到的東西。

  璽克一面閱讀一面問奈莫:「你有認真想殺死諾皮格嗎?」

  「有啊。」奈莫拆開他真正午餐的包裝紙,那裡面是一個塞滿蔬菜和蕃茄的熏雞堡。他咬了幾口,吞下後說:「我想給大尾賣個人情。」

  「闊什麼什麼每多活一天,我就多領一天薪水,我也會努力。」璽克說。

  筆記紙上寫的諾皮格犯罪經歷十分輝煌。多起入侵民宅強盜殺人還只是最基本,他會攻擊光明之杖的設施,甚至是針對大法師相關的地方下手。璽克總算明白之前法師第一情報部為什麼會對諾皮格攻擊第四焚化爐的密報那麼緊張了,那裡也跟大法師有關,確實是高風險地點。

  他是一個把殺人當成娛樂的犯罪者。他的犯行裡一大半都沒有必要,他卻還是動手了。他的暴力不是只用來排除障礙,他享受使用暴力的過程。

  他興致一來也會黑吃黑,不管社會光明面還是黑暗面的勢力他都當那是肥羊,因此黑白兩道都想要他的人頭。他都是單獨作案,沒人想跟這種瘋子合作。法院已經發布他的「誅殺令」。不管是誰、在哪裡、什麼情況下都可以殺掉他而不必負法律責任。

  照資料上所述,諾皮格沒讀過法師大學跟補校,也和黑夜教團沒有關系。

  「闊霍蓋姆凱惹勒。」奈莫告訴璽克董事長的正確名字,不過他也不想提那個人的姓氏。

  「你記得住啊?」璽克扁嘴。

  「他對犯罪者來說是個名人。是殺人犯的最終保險。」奈莫冷笑說。

  璽克看他那副表情,那似乎不是贊美。璽克小聲說:「最好的情況就是我們把諾皮格作掉,你拿他的死訊去交差,但是不要讓警察知道,那樣在因為他長期沒出現而解除警報之前,我還可以領久一點薪水……」

  「這主意不錯,我可以處理掉屍體,你拿薪水的……」

  對手明明就是公認的危險人物,這兩個人卻把諾皮格當成肥羊在討論,商討該如何從中得到最多好處。

  「第一情報部打算怎麼作?」璽克問。照之前的經驗,既然諾皮格本人都出現了,法師第一情報部應該已經十萬火急的趕來,地毯式搜索這個地方了才對。

  「什麼都不能作。他們進不來。」

  璽克抬頭看奈莫,挑眉等他解釋。

  「這裡不是第四焚化爐那種『權力版圖的邊陲地帶』,所有有來頭的法師要不是和這裡有關系,就是正在努力和這裡扯上關系。這種地方總是有很多可笑的理由去拒絕必要的援助,待久了你就知道。」

  璽克想起他來這裡之前,他問法師執業管理局的局長大人:這裡內部現在是什麼情況?諾皮格肆虐到什麼程度了?局長大人也是說不清楚,似乎這裡面的事情外界都不知道。

  他攤開一張大地圖。這是他從大廳拿來的,給洽公人士用的這棟大樓平面圖。他一看就知道有很多隱藏的空間上面沒有標示,不過沒關系,他會慢慢補上。

  「來計畫一下,我們兩個該怎麼作掉他。」璽克邊說邊用筆把出入口圈起來。

  ※※※※※※※※※※※※※※※※※※※※※

  完成初步計畫後,他們拿著計畫書去安全部門,希望安全部門能給他們一些資料上的協助,讓他們知道這個計畫有沒有實行的價值,並確認還有多少人能當幫手。

  但是安全部門辦公室裡空蕩蕩的,沒有人在。璽克走到櫃台前,一眼就看到櫃台上擺著一個紙盒,裡面有一大迭封好的信封,上面用各種不同的筆跡寫著「辭呈」兩個字。

  「該不會全體辭職了?」璽克把身體貼到櫃台上,前傾張望,並沒有人躲在櫃台後面或是桌子底下吃便當。

  「看這個。」奈莫走到掛在牆上的白板前,指著行事歷上一個要安全部門人員「自主參加」的「充滿希望的未來」講座。他們合理推測安全部門是全體強迫「自主」參加了。

  璽克轉頭看時鐘,這個時間應該已經散場了。差不多該有人回到這裡了才對。於是他們決定去講座會場看看。

  「充滿希望的未來」講座在第二表演廳舉行。因為到處都是前往講座的指示牌,他們一下子就找到了。三個人在門口腦袋迭腦袋,探出來的頭組成圖騰柱,偷看場內。

  璽克不知道演講場地是什麼時候變成企業必備設施的,總之場內台下有百來位穿著醜制服的法師,坐在便宜的鐵椅上。講台上貼著主講人簡歷,除了一大串疑似國際組織的職稱外,他還是個大學教授。他的演說內容則顯示他其實是個幼稚園老師,以讓成年人退化回去坐兒童安全椅為人生目標。

  黛姊說過、又特地印刷成書要璽克看過的那些陳腔濫調,正在主講人嘴裡用不同的說法繼續重復。

  主講人用高亢的聲音大喊:「只要有信心,事情一定會成功!來,跟著我大喊:『我是最好的!』」

  台下的醜制服法師們全體大喊:「我是最好的!」

  璽克不懂他們之中到底哪一個才是最好的。

  主講人嫌他們不夠大聲,又逼迫他們站起重來幾次。

  璽克把目光往會場後面移過去,發現在醜制服法師最後方有一張華麗的沙發椅。由於現在每個人都只能「自主」的把目光放在講台上,坐在那張沙發椅上的人可以自由的觀察醜制服法師們,卻沒人能看他。

  那張沙發椅上坐著黛姊,和另一個沒穿醜制服,身材寬闊的男法師。

  「那就是闊霍蓋姆凱惹勒。」莉絲娜抬頭告訴璽克。他們中間隔著奈莫的腦袋和他的帽子,距離不近。

  闊啥董事長肩寬而腿短,方臉,但下顎寬到有點梯形的感覺。他的嘴唇很厚,卻感覺沒什麼彈性。他的膚色曬黑了,但是黑得太過均勻,不像是戶外活動曬出來的,比較像是日曬機假造出來,用泥巴上色般的偽健康風格。他頭發剪得很短,角度一轉就可以看見頭皮,但還是很難看到他緊貼著頭的耳朵。他的脖子很粗,穿著可以完美修飾身材的灰藍色訂制禮服,還有加上墊肩,光是那高雅多層次的藍色,就不是醜制服那劣質塑膠似的藍能比擬的。大概只有璽克這種人能不受他的衣著影響,看出他的身材跟臉都不會讓人想把眼睛多擺在那裡幾秒,而且還駝背。

  闊啥胸前一長排的獎章足以將他本人淹沒。上頭充滿像是展翅的鳥、花朵等等各種圖騰和各方頒獎單位的名字,多半用銀色的底,紅或藍色點綴。他把那些獎章釘在織入金絲的昂貴綬帶上。搶眼到讓人遇見他時第一眼是先看到綬帶和上頭的獎章,接下來看到他的訂制服,可能直到離開時都還沒真正看見他長什麼樣子。

  此刻他臉上帶著滿足的微笑,看他的員工浪費人生大喊同樣的口號。

  演講總算結束了。闊啥上台和主講人握手。他們把恭維當成禮品般互相饋贈,認定對方是自己有生以來看過最具道德良知和教育熱忱的人,整個世界再也找不到更有道德良知和教育熱忱的人了,甚至還超過自己。由於他們兩個都是具有權威的知名人士,如此一來他們就互相以權威,把對方認證為世界上最具道德良知和教育熱忱的前兩名。

  璽克都在打瞌睡了,聽到掌聲響起才醒來。主講人跟本地領導人已經在台上握手了。

  「遇到闊霍蓋姆……」主講人用了將近四十個音才把闊啥的全名說完。「……是我這輩子碰到最好的事情。」主講人殷勤的握著闊啥的手:「這改變了我的生命、開啟了我的眼界。他教導我學會謙卑、消除了我的自私。我們私底下都稱他是『聖人闊……』」全名又說了一遍。既然是私底下的稱呼,為什麼要拿到公眾場合對著全體員工說?擺明了就是要大家用這個取代正式稱呼。

  主講人的臉突然扭曲了一下,像是電視收訊不良那樣跳動。主講人說:「他讓我知道這個世界是人上有人。」按照互相饋贈禮物的慣例,接下來該換闊啥把收到的全部贊美復制一份還回去,主講人卻抓緊闊啥的手,大叫起來:「你的頭抬太高啦啊啊啊啊啊啊!」

  坐在第一排第一個的醜制服法師跳了起來。

  主講人的身體像吹氣球一樣漲了起來,衣服撐破,整個人變成一顆凹凹凸凸的球體又繼續漲大,最後連皮膚都撐到極限炸開。闊啥從頭到尾一直傻愣在那裡,連手都還握著沒有放開。是那個醜制服法師衝上去拉開他再架起護壁,在爆炸中救了他。

  強大的爆破力道把表演廳天花板上的燈全都炸了下來。講台完全消失,可以直接看到下面一層樓房間的椅子。

  奈莫吹了聲口哨。

  表演廳裡一面混亂,主講人的皮膚碎片掛在各處。灰塵慢慢飄落。醜制服法師們趕往各個出口看守,並且檢查每張椅子下方。

  璽克等人識相的舉手,讓那些人檢查他們的通行證。

  闊啥驚呆了,過了好一陣子才回神,開口第一句話就是痛罵那位救了他的法師:「你在搞什麼?怎麼會讓他溜進來?你到底有沒有在做事啊?」

  像這樣連珠串的責備足足持續了十二分鐘,直到他被自己的口水嗆到,氣勢中斷,才在黛姊扶持下不情願的離開,去換掉他那件滿是灰塵的禮服。

  醜制服法師的現場搜查沒有找到任何有用的線索,他們把表演廳封起來,回到安全部門辦公室。璽克等人跟著他們回去。




第四章  棄貓的窩

  在回去的路上,璽克就看到他們紛紛往口袋和包包裡掏東西,走進安全部門辦公室以後,他們紛紛把拿出來的辭呈放在櫃台上的紙盒裡。紙盒一下子就滿出來了。

  沒有遞出辭呈的人用一種「雖然我很希望你留下來,但我也很懂你為什麼想走」的可憐眼神目送那些人轉身離去。現在安全部門的氣氛就像一窩被拋棄的小貓。

  剛才救了闊啥的人是這窩兄弟姊妹的老大。他坐在堆了最多文件的桌子後面,手肘靠著桌面,兩手抱著低垂的頭。

  璽克走上前,盡可能用最不刺激人的句型跟他交談:「你好。我有點事情想要請教,請問有空嗎?」

  「有空!我總是有空,反正我沒有在作事!」棄貓大哥猛的抬起頭來哭號,璽克還是刺激到他了。棄貓大哥用很大的力氣把桌上的紙揉成一團,投向垃圾桶。因為太用力而飛過垃圾桶上空,沒有掉進去。璽克眼尖的看到那份文件標題是「安全措施改善建議」。

  「有什麼事嗎?」棄貓大哥兩手握拳放在桌上。他好像把什麼重要的東西也一起扔了,現在整個人看起來彷佛是紙作的,風一吹就會跑掉似的。他大約四十歲,戴著一副厚重的圓形眼鏡,一頭黑發算是豐厚。皮膚上有不少因為過度勞累、壓力過大和睡眠不足長出的青春痘。他的皮膚松垮,應該是近期內急遽變瘦造成的。他穿著皮面經過多次補漆的黑皮鞋,鞋底也補過好幾次。醜制服外面套著一件深灰色外套,屬於休閑工作都能穿的通用款。他看起來就是個這座城市裡隨處可見的白領階級法師。

  「我們擬定了一份捕捉諾皮格的計畫書,你可以幫我們看看可行性嗎?」璽克遞出他和奈莫寫的東西。

  棄貓大哥打起精神,認真的看完他們的計畫書,嘆了口氣問:「你們是新來的接線生吧?我有看過你們的資料,有保證,但資歷不太完整。你們是上過戰場的佣兵嗎?看這個戰術很專業啊。」他看看這兩位法師的氣質,說:「你們不可能是正規軍的軍人。」

  「算是吧。」璽克說。

  「我現役,他退役了。」奈莫說。

  「雖然你們的計畫很不錯,我都想跟你們聯手了,但是闊霍蓋姆凱惹勒大人不會准許。我之前就提出過一個類似的,他不准我們在通道上安放法術,說這樣客人會覺得他不信任他們。」

  提到客人,璽克立刻想到爆炸的那一位:「剛才炸掉那個人,他進來之前你們有搜過他身體嗎?」璽克進來時被搜得很徹底,連小灰都出來跟警衛打招呼了,這種人肉炸彈不可能不會發現。

  「沒有。」棄貓大哥泄了氣,又變回一張薄紙。璽克戳中了他的痛點。如果之前是硬紙板,棄貓大哥現在厚度已經變成宣紙了。他彷佛老了十歲,說:「闊霍蓋姆凱惹勒大人不准我們搜客人的身。他說這樣客人會覺得他沒禮貌。」

  璽克和奈莫很有默契的對看一眼,他們都認為剛才那場爆炸,闊啥自己要負全責。

  棄貓大哥用凝重的語氣說:「雖然你們其實是來作保鑣工作的,如果老板在場的話,你還是假裝自己有在作接線生的工作吧,不然他會發飆。」他低頭看了一眼計畫書:「你們的想法很正確。內容比我那份更周詳,我會幫你們爭取看看,但不要抱太大希望。」

  璽克趕緊把計畫書搶回來,雙手抓緊往身側挪,遠離棄貓大哥:「不用麻煩你了!」這份計畫書在大門和通道上放了一大堆不信任任何人的法術,還外加把禮貌拿去喂狗的搜身步驟。璽克簡直不敢想像要是棄貓大哥真的拿這東西去給闊啥看,他會受到怎樣的欺凌。

  「我們再考慮考慮。」璽克說完,帶著計畫書,三人逃出棄貓的小窩。

  走遠之後,奈莫搔搔耳朵,一甩手把計畫書從璽克手上搶過來,另一只手彈了一下手指,施法在計畫書上點火燒掉:「安全部門根本就癱瘓了嘛。」在闊啥的大力干預下,這些專業人員根本無從施力。保全工作在這種情況下不可能作得好,完全不是他們的錯。

  「現在我們還沒被盯上,要是那個闊盯上我們,我們也會和安全部門一樣動彈不得。」璽克說。不要被盯上的方法,大概就是作接線生的工作當掩護。要不是闊啥一死他的薪水就停止計算,璽克還真不想救闊啥。

  「越外行的家伙越愛插手專業領域。」奈莫說:「這樣讓他們覺得自己很懂。」

  「我覺得還有別的原因吧。」璽克覺得沒這麼單純,也許跟之前奈莫說的「可笑的理由」有關。

  他們在大樓內部到處逛,校正地圖。每個員工都在自己的崗位上忙碌,只有他們到處閑晃。璽克聽到許多抱怨,說上面老是突然扔下來一堆沒意義的工作讓所有人都投進去作,害他們連出辦公室上廁所的時間都沒有。在走廊上移動的人就只有他們三個,沒看到別人。

  走著走著,莉絲娜突然停下腳步,說:「有火的味道。」

  璽克和奈莫拔出祭刀,背對背戒備。注意諾皮格從哪冒出來。

  「前面。」莉絲娜抓著奈莫的手說。璽克也聞到燃燒的味道了。有熱氣往這裡擴散。

  莉絲娜走前面,奈莫和璽克跟上,三人維持隊形前進。走沒多遠就看到黑煙在走廊上翻滾。

  璽克仔細檢查周圍的法力分布。他並沒有感覺到諾皮格那種狂妄招搖的力量,他脖子上的銀匣也沒有跳動提出警告。諾皮格可能已經玩夠離開了。

  璽克先找到火災警報鈕按下去,警鈴聲大作。他和奈莫一個人用骨頭、一個人用血瓶施法,在自己頭上罩一顆新鮮空氣團,進入火場。

  莉絲娜是惡魔,不怕火和濃煙,她走最前面探路。

  濃煙密布的地方光照不進來,他們眼前一片黑,什麼都看不到,連火光也被煙擋住了。璽克只好放出他的使魔小灰,透過使魔聯結讓小灰告訴他哪裡能走。小灰是霧妖,霧妖通常生活在寒冷潮濕的地方,高溫對他們不好,牠盡量保持自己大部分都留在璽克的低溫法術範圍內,只伸出一部分探測移動路線。

  莉絲娜和小灰讓主人知道他們看到了什麼。他們進入起火點的房間。這個房間裡有很多檔案櫃,現在都倒在地上,裡面文件堆在地上燃燒。桌子碎了,抽屜裡的東西散落一地。

  他們發現裡面有人,倒在地上似乎是沒有意識了。靠著使魔的感官,璽克和奈莫摸到那些人旁邊,一人拖一個往門外拉。莉絲娜力氣大,她一手拖一個,三人拖著全部四個人往外走。

  莉絲娜一下子就走出去,第一個離開濃煙範圍。璽克和奈莫快走出去時,小灰突然纏到璽克身上,璽克只來得及聽到低沉的隆隆聲,一大團火焰就破開黑煙出現在他身邊。灰霧纏上火球,兩者一下子抵銷,小灰把火球吃掉了。

  那是針對璽克而來的攻擊法術!

  璽克放開他拖著的人,拿起咬在嘴裡的祭刀,跟奈莫一起朝火球來向放出酸液箭和震蕩波。他們感覺法術直接撞上牆面,沒有打到任何人。

  莉絲娜已經把她拖的人放在安全的地方了,又跑回來接手璽克和奈莫的人。奈莫和璽克一人一邊保護她,快速衝出火場。

  他們擺脫濃煙,魔燈的光再次照入眼裡。一時間有點刺眼,璽克眨眼眨個不停。

  他們往前衝過走廊,拐過轉角,到莉絲娜放下先前兩個人的地方。

  血肉的焦臭味迎面撲過來。先救出的兩個人躺在地上,變成一團混著熔岩的焦炭。他們躺在地板高溫熔化而成的一灘黏稠液態物裡頭,只剩腳踝以下的地方還看得到形狀,正慢慢被火舌吞噬。自動灑水系統徒勞無功的噴水,一碰到他們就變成蒸氣。

  莉絲娜拖著兩個人愣在那裡,璽克也愣住了。

  奈莫罵了句髒話,說:「難得救人居然給我搞這種飛機!」

  消防人員趕來了。法師驅趕一大群水構成的水牛衝過走廊,還有滅火粉構成的白鷺鷥飛往火場。醫護人員趕來接手莉絲娜拖著的兩名傷患,沒有人去碰地上躺著的兩個人。

  任誰都看得出來他們沒救了。

  等火熄了,後續處理跟璽克他們再也沒有任何關系後,他們躲回接線室策劃解決諾皮格的方法。

  他們蹲在備用零件箱旁邊,更往後面是一大排測試用的魔話鈴鐺。都沒有放在魔話籠裡,而是一顆顆的掛在線上,線則保持等距離固定在一個大的金屬網上,金屬網垂掛在天花板下方。每顆鈴鐺的高度有微妙的差距,這樣掛一片看起來還滿漂亮的。

  突然一顆鈴鐺響了,緊接著其他鈴鐺也響了起來。一個醜制服法師匆匆忙忙的跑過來接魔話。他拉了一顆鈴鐺,其他鈴鐺就一起安靜下來了。他站在那裡過了幾秒,切斷魔話破口大罵:「到底是誰這麼無聊打無聲魔話過來,讓我逮到那家伙的話……」

  「——可惡的諾皮格,我要剝他的皮用來繃大鼓!再拿他的骨頭當鼓槌!」奈莫蹲在地上,用牛筋編織威力足以反映他怒氣的惡毒符咒。

  「不能在主要干道上設陷阱的話,光靠我們兩個要逮到他不容易。」璽克研究著地圖。剛才那次交手他這麼神出鬼沒,就移動手段上來說,他比璽克他們強多了。不能到處埋陷阱的話,很難阻止他逃跑。璽克嘆了口氣:「需要更多資料。」也許可以在不容易被闊啥發現的位置設陷阱。

  奈莫完成一個護身符,站起身說:「我去買『晚餐』。」他領著莉絲娜離開了。

  璽克抓抓亂發,決定去勘察環境。

TOP


第五章  鬥不過

  璽克拿著地圖在大樓裡到處比對,把地圖上沒標出來的零碎辦公室畫上去,推測隱藏空間有哪些。不管是給訪客還是給內部人員看的地圖上,他都找不到闊啥的辦公室。八成是躲在哪個密室裡。

  這個人自己躲起來,讓部下承受諾皮格的攻擊,還不准他們采取防範措施。璽克覺得不管闊啥有多少偉大的頭銜、多常因為慈善事業上報紙版面,光就這點他就無法尊敬闊啥。

  璽克一路探勘到一樓大廳,路上他確實發現一大堆找不到入口的閑置空間。

  璽克看到黛姊人在大廳,她正在指揮員工修復諾皮格導致的損害。她一一指定每個人要搬開的碎塊,再一一指定要搬到的位置。所有人一個指令一個動作,看氣氛也知道最好不要擅作主張。

  於是現場這麼多法師,竟然沒有半個人使用法術。

  璽克打量黛姊的背影,總覺得哪裡不太一樣。距離璽克第一次看到她還不到半天時間,雖然黛姊在這個地方顯然屬於權力核心,但她本身卻是個不會讓璽克有深刻印像的女人。他只在乎黛姊的權力,其他部分他一點興趣也沒有。

  現在的黛姊不知道碰觸到璽克哪一段黑暗的記憶,讓璽克的靈魂顫抖了一下。

  對於女性法師,璽克有一份根深柢固的恐懼。大致上來說,越原始的法術系統越重視資質,越接近現代則越重視努力。所尼語系法術是非常原始的法術系統,因此資質對學習成效有極大的影響力。自古以來女性的法術天賦都優於男性,因此在黑暗學院裡,女性地位壓倒性的高過男性。

  現在的黛姊就給璽克那樣的感覺。她就像以前璽克在學院裡的女同學,他們光憑身為女人這個事實,就可以把其他人視作蛆蟲。

  黛姊轉身,正面面對璽克。璽克看到她松垮的臉、她努力裝出威嚴而繃緊的眉毛和嘴,剛剛的感覺又消失的無影無蹤。她只是一個無聊卻擁有不屬於她的權力的女人,有著正抓著青春尾巴不放的圓臉,一副缺乏運動,只靠按摩維持的走樣身軀,如此而已。

  「那邊那個!」黛姊手叉腰挺胸對著璽克喊:「過來幫忙啊,傻站在那裡作什麼?」

  璽克沒能及時逃離,只好加入手工修理的團隊。每個被黛姊使喚的員工都是一副希望及早下班的無奈表情。

  「我去開會!你們快點把這些都弄一弄,不要又讓我抓到你在偷懶!」黛姊對璽克大吼。雖然璽克一直都是在工作,不過這時候不要爭辯比較好。他卑微的點了點頭。

  黛姊一走出大廳,大伙交換了一個眼神馬上拿出法杖和護身符,搬運術、重塑術、破碎術、復原術,每個人會什麼就用什麼法術,法術光芒不斷閃爍,大廳一下子就整理好了。

  其中一個員工嘆了口氣:「總算可以好好作事了。」

  整理完後大家各自回到自己的崗位上,有人要整理報表,有人要聯絡客戶,有人還有比門面更重要精細的東西要修理。璽克不是這裡惟一一個工作到一半被打斷的人。

  璽克跑到櫃台前,上半身靠在櫃台邊緣,問員工:「諾皮格大概都多久騷擾這裡一次?」

  「如果你是指文件上的紀錄,那他從來沒有騷擾過這裡。」櫃台員工說:「不管是誰問你這個問題,你都要回答說本公司完善的保全措施把諾皮格擋在門外,他完全沒有機會對本公司及本公司尊貴的客戶造成任何損害。」

  璽克問:「可是大門那副樣子能說得過去?」

  「由於一位至本公司洽公的法師邊走邊練習變形術,本公司合理懷疑他亂丟殘余的能量團塊而導致如此醜態。本公司已經對那名法師要求賠償損失。」

  「爆炸的希望講座呢?」

  「該主講者未能管理好私生活,與人結怨才引致報復。本公司完全是無辜遭受波及。由於他的個人行為損害本公司資產並驚嚇本公司員工導致工作效率下降,本公司已經對其遺族要求賠償。」

  「剛剛的辦公室火警?」

  「配電設計不良導致走火。責任在於建設本棟建築的建設公司,他們未能充分達成其專業要求,當然本公司已要求其負起導致本公司員工身亡的責任。」

  璽克用上下門牙咬住下嘴唇內側。艾太羅魔信不承認他們擋不住諾皮格,為了營造出諾皮格從來沒有得逞過的假像,只要一出事他們就找人幫諾皮隔頂罪。在碰到之前璽克還真沒想過,這麼扯的事情竟然可以辦得成。櫃台員工用冰冷的表情說這些事情,顯然他也不喜歡這樣。

  「我改個問法好了,艾太羅魔信總公司每天會非常無辜的被他人失誤波及幾次?」

  「平均一天五次。」員工露出比冰冷表情更可怕的笑容說:「連坎達皮爾鬼屋出事的頻率都沒有本公司高。」

  璽克低頭思考了一下,再抬頭問:「這裡給員工用的魔話在哪裡?」這種時候如果想知道些什麼,還是直接找法師執業管理局的局長大人談談最快。

  「這裡惟一一架可以主動對外聯絡的魔話由黛姊管理。如果有使用的必要,必須先寫申請書,待黛姊審核通過後予以解鎖。通話時需全程錄音以證明並未濫用。」

  「這裡是魔話公司耶!居然只有一架!」璽克難以置信的搥了一下桌面。在速食店打工都可以吃速食吃到飽了!

  員工抿了抿嘴,顯示他和璽克同感:「在闊霍蓋姆凱惹勒大人上任之前,我們每個人每年都有一千度的員工福利免費額度可以使用,現在這個福利也取消了。」

  「那個闊——再來啥我忘了,反正你知道我在說誰就好。他是怕你們告訴外面這裡現在情況多麼的——」璽克話還沒說完,員工急忙摀住他的嘴。

  員工小聲說:「不可以說出來。那個人是大法師,我們鬥不過他的。」

  璽克硬生生把到嘴邊的話吞回肚子裡,這不是什麼好消化的東西。六點整的鐘聲響起。單音構成的簡單旋律宣告璽克可以下班了。

  員工冷聲說:「明天開始你就聽不到這個聲音了,我不想提起的闊說換班鐘會干擾員工想專心工作的意志,為了讓員工工作更順利必須取消。他要我們忘記自己幾時下班休息,最好是工作到連吃睡都忘記,死在這裡頭算了。」

  透過一大堆強迫性的「自主」守則,這裡不能抱怨、不能生氣,現在連准時下班都不行了。這裡其實不是小學、不是幼稚園,是闊啥的奴隸工廠。

  璽克轉身看向不再有雨遮的大門,走了出去,並且認真考慮他到底還要不要回來。

  ※※※※※※※※※※※※※※※※※※※※※

  璽克在這座城市裡租了個可以過夜的地方。那地方位在貧民窟邊緣,另一側則是再開發區。由於屋齡老舊、治安敗壞、擅自隔間不符合法規,還有隔壁那個一直掉東西下來,被國家建設局盯上的工地影響,房租降低很多。但是就算是這種破盤價,因為是在這座城市裡,還是非常的貴,在其他地方都可以租整棟透天厝了。

  璽克走進只有兩坪大,沒有窗戶的所謂「房間」裡。房裡只有一張床墊和一台電風扇,也放不進別的東西了。薄薄的床墊直接扔在地上,真正的「床」那種東西這裡沒有。他飽經風霜的大皮箱還扔在床墊上沒整理。這地方既然沒有任何收納用的家具,大概也沒有整理的必要了。

  他先施展呼喚新鮮空氣的法術,再仔細的架好球型固定護壁罩住整個房間。他要確保就算隔壁的起重機這次掉下來的時候落在他房間上,這個房間也不會扁掉。

  全都弄好以後,他拿出路上討到的過期面包,默默的啃了起來。

  透過薄如紙的牆板,璽克聽到幾乎每一間房間的聲音。左邊鄰居邊喝酒邊自言自語的罵老板,右邊鄰居發出震耳欲聾的鼾聲,樓上鄰居兩個人在地上滾來滾去,樓下鄰居吵起來了,沒多久就演變成砸東西和哭喊。

  璽克嘆了口氣,開始想念森林冰涼芬芳的空氣、新鮮現采的野菜和幽靜的環境。要不是為了錢他才不過這種苦日子。他的左鄰右舍應該也是這樣吧,只是璽克已經有一紙合約,而他們還在等機會。鄉下的生活要比這裡好多了,要不是大城市有較大可能通往五光十色的未來,不會有這麼多人擠到這裡來。

  而璽克在二十歲的這一年,就明白到他真正喜歡的是什麼。只要這個工作結束,他會立刻離開這座城市。

  他倒在床墊上,用外套蓋住身體,在工地施工的噪音和震動中睡去。不知道睡了多久,他渾身僵硬的醒來,想起自己既沒刷牙、也沒洗澡。他把盥洗用具裝在臉盆裡,去地下室找共用浴室。

  這裡沒有魔梯,他走樓梯下去。他在樓梯間朝窄小的窗戶外望去,天色還沒亮,大樓群燈火通明。各色霓虹燈的鮮艷色彩,只有在人工的水泥叢林裡才能看到。

  璽克想起來了,他出生的地方跟這個地方完全不一樣。他是山裡的孩子。他繼續下樓。

  地下室同時也是雜物間,空氣中彌漫著老鼠和污水的臭味。這裡堆著斷裂的家具。角落沒毛的掃把,顯示過去曾有人對這裡展示整理的企圖心,顯然是失敗了。

  共用浴室設在這裡的角落,進去一定要穿鞋子,而且不能亂摸牆壁,不然出來時會比進去以前更髒。

  璽克穿著塑膠拖鞋走進浴室,踩過滿是黑腳印的瓷磚。因為這棟樓的浴室數量跟住戶人數相比根本不夠,璽克本來還作好要排隊的心理准備,想不到一個人也沒有。

  等他洗好澡,穿上干淨衣服出來,外面還是沒有人在等。這裡的臭味變了,有股淡淡的硫磺味混雜其中,脖子上的銀匣猛跳起來,他立刻扔下臉盆,拔出祭刀和一把雞肋骨。

  硫磺味變得更重了,開始刺激鼻腔和眼睛,淡淡的血腥味飄過來,還混雜著人在恐懼時會散發出的特殊酸臭味。

  璽克另外又認出空氣中的幾種氣味:作為法術材料調和劑的魔荊棘水、主要的法陣顏料材料蜘蛛粉、從腸子裡取出的祭品穢物。眾多味道一個接一個的湧現。

  這些都是招喚惡魔現場常有的氣味,璽克參加過無數次這種場合。黑暗學院裡每個人都會學到招喚惡魔,也幾乎都會選擇惡魔作為第一使魔,像璽克這種選擇妖魔當使魔的人很少。

  靠近樓梯處的碎書架冒出火焰,猛烈燃燒起來。火焰以不合常理的速度擴張,樓梯口一下子就被火焰吞噬。

  煙霧從地上升起,遮蔽璽克的視野。




第六章  過去的魅影

  在煙霧的後面有些許金色的光芒,漸漸勾勒出一個女人的身形。

  在黑暗學院裡有一個女人,她是璽克所屬東方學院眾多學生中所向無敵的第一名,萬魔之首。她擁有無以計數的惡魔作為她的使魔,她單獨一人就是一支軍隊。就連老師也對她敬畏有加。

  伊蓮翠,那個自身也宛如惡魔一般的女人。

  她的身影出現在包圍璽克的煙霧中。一頭璀璨的金發長長的垂到膝蓋,就像是包覆著她的黃金海浪。奢靡豐腴的肉體,渾圓挺立的雙乳和下陰的金色密林都裸露在外。她緩步前行,她的步伐像是被海潮所推動,展示自己的身體猶如那是一件全天下最昂貴美麗的華服。她的瞳孔被劃開動脈才能看到的鮮紅色所覆蓋。她用那雙曾經看過上千人類在痛苦中死去的煉獄之瞳看著璽克,就像是能用凝視拘禁他的魂魄。

  她微微抬起雙手,手掌緩緩的往上翻,手指稍微展開,作出像是擁抱前一刻的動作。

  「不可能!」璽克低吼,祭刀揮出。

  一道震蕩波衝向伊蓮翠的身影,但在她前面半公尺處就崩潰消失。

  她對著璽克笑。嘴角勾起,眼中卻沒有笑意。她的笑容讓人毛骨悚然,她的眼睛看的不是眼前的人,而是眼前這個人可以在死去的過程裡帶給她多少樂趣。

  璽克感覺不到震蕩波有受到阻擋,他的手感是往前飛了更遠的距離。

  「我喜歡你——好喜歡啊。」伊蓮翠收回手,抱著胸口,沿著自己的雙臂往上摸:「現在還來得及,對我效忠吧。奉我作為你的主人,你有屈服於我的資格。」

  「這不是什麼美好的回憶,為什麼還要再說一遍這些台詞呢?」璽克想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但他也察覺到自己的聲音微微顫抖:「這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五年還是七年?」璽克左手持祭刀,右手使力握住刀鋒。祭刀吸收他的血,發出紅光。疼痛讓他打起精神。璽克用所尼語念咒:「劃開吧!血與硫磺編織的幻像,不祥之夜汲取的噩夢,揭開它!」

  從璽克腳下起始,煙霧快速避開他,清出一塊圓形,沒有火與煙的空間。這塊空間一直擴大,像是有不存在的風一面旋轉一面由內往外吹。這個圓圈不斷擴大,把伊蓮翠和樓梯口的火焰都包進圓的範圍內。火焰一下子消失,碎書架仍就維持原樣在那裡,一點焦痕都沒有。

  伊蓮翠也消失了。現在站在那裡的是一個有六只手臂,藕色皮膚,背後伸出一雙白骨之翼的惡魔。他的身體看起來是人類女性的樣子,但有四個Ru房,沒有**。腰奇異的細。他的頭發是數十只蛇的頭,從後腦的地方伸出來,朝各個方向扭動吐信。除了胸前掛著金屬片編成的項鏈外,他只在腰上穿著一件用嬰兒頭骨編成的短裙,遮住**。他用他的第一雙手遮著臉。

  璽克用惡魔語說:「璽克不知道你怎麼會知道這些對話,不過你挑錯對手了。你想死在這裡的話,璽克可以幫你如願!」

  「這只是個玩笑般的招呼。伊卡瑪對你很感興趣。」名為伊卡瑪的惡魔也用惡魔語說。他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是山谷裡傳出來的回音:「伊卡瑪很喜歡你。看到你伊卡瑪就知道喜歡了。你真的、真的好迷人啊。就像伊卡瑪自半身那裡感受到的一樣,伊卡瑪想要你。你的血肉、骨骼,你的恐懼和迷惑,你靈魂深處的戰栗,伊卡瑪都想要。剛清洗干淨的身體,體味會更加清晰,好迷人啊。」

  「變態。」璽克咬著牙,從齒縫裡吐氣。

  惡魔伊卡瑪放下手,注視著璽克。他有一雙充血的紅色眼睛,橫長型的眼眶,每個眼睛都有兩個瞳孔,和伊蓮翠的長相大不相同。但是他打量人的樣子,那種估算著眼前的人能帶給他多少樂趣的目光,和伊蓮翠一模一樣。

  璽克破解幻像的法術,效果範圍一直擴大。外面傳來男男女女的尖叫聲。

  伊卡瑪抬起左邊第二只手,輕觸下巴說:「伊卡瑪現在的『主人』不准伊卡瑪讓人看到,伊卡瑪必須要走了。」他在講「主人」兩個字的時候,語氣帶著輕蔑。「明天見,璽克!」他用小朋友放學道別那種語氣,帶著愉悅和天真,以清脆的音色說出這句話。然後他從腳開始發出紅光,縮成一個光球再長出翅膀,變化成一只蝙蝠,從樓梯口飛了出去。

  璽克追上去。蝙蝠飛出大樓,往上飛入夜空中,很快就不見蹤影了。璽克站在巷子裡,周圍有很多同一棟樓的住戶正忙著撿自己的衣服起來穿。他們都不懂自己剛剛明明是在浴室裡,怎麼會突然到了戶外。

  璽克站在原地,遠方路燈的余光照進這個地方,給這裡的人照出影子。他感覺像是回到了東方學院裡,那座位於森林深處的古老城堡遺跡,在夜裡飄散著焚燒香料的味道,遮蓋無止盡的血腥和屍臭味。惡魔的吼聲永不停歇,而人類的哀鳴一再沉寂下來。他總是在腋下夾著一本書,可能是《失落的奇毒》或《加速毒藥擴張配法》,穿著直披到腳踝的黑色長袍,手持火炬走過隱藏著魔物的長廊。

  ※※※※※※※※※※※※※※※※※※※※※

  幻像沒有引起太多騷動,這個區塊的住民似乎很習慣忍受怪事了,甚至也沒人想要報警抓法師,也許他們都不喜歡警察。天亮前璽克又睡了一陣子,等到上班時間,他乖乖的穿上制服上班去。

  今天艾太羅魔信的大門又變了個樣子,雨遮直接從地板上長出來,導致大門還要轉到側面才能通過。雨遮上面有一座八公尺高的闊啥雕像,將雙手放在腦後,往前挺胸。諾皮格相當用心的要讓闊啥難看,這座雕像穿著比基尼,但泳褲底下卻沒有該有的突出。

  黛姊人就在大門忙著痛罵警衛,璽克施了個法術把自己藏起來,迅速溜過大門,躲進接線室。

  他蹲在備用零件箱後面的老位子咬著手指甲。

  ※※※※※※※※※※※※※※※※※※※※※

  璽克是在十一歲那一年第一次看到伊蓮翠。那時候他才進黑夜教團不久,只是眾多傻頭傻腦,沒殺過人的新生之一。才剛養成隨身帶祭刀的習慣不久,連顆光球都變不好。

  那一天,璽克和一批跟他差不多時間入學的人,被老師帶去高年級的課堂上見習。他們這批新生最小的才九歲,大的接近二十,但在這裡地位都一樣。只是愚蠢、無用的低年級生。

  距離門還有好一段距離,在走廊上璽克就聞到了血腥味。當老師打開那扇遍布黑色污跡的門時,從房間裡衝出來的濃重血味讓璽克退縮了一下。

  他們首先要跳過一條滿是暗紅色液體的溝渠,才能進到房間裡。老師叫他們在牆邊排排站著,璽克感覺自己的舌頭上好像放了一塊鐵。

  或窄或寬的溝渠分布在石板地上,延伸到每一個角落,形成一個用十四個尖銳三角型構成的圖案。這個圖案沒有實際用途,只是裝飾用。高年級的學生站在對面的牆邊,看他們之中最優秀的一位在房間中間示範。那些不是最優秀的高年級學生對低年級學生來說已經非常有威嚴了,但他們卻都緊張的看著房間中央,帶著敬佩和恐懼,不敢移開視線。

  那個最優秀的學生就是伊蓮翠。那時候她十五歲,已經很清楚自己擁有能夠支配他人的力量。她雪白的肌膚在鮮血潤澤下更顯光滑柔嫩,及地的黑長袍隨著她轉身的動作,在地上拖出一道血痕。

  她咯咯的笑,將她純粹的快樂和將要上演的恐怖景像交融在一起,植入觀眾心中。犧牲者躺在她的腳下。那是一個年約三十,穿著粗布衣服的男子。手腳上全是辛苦工作產生的厚繭。他眼底的絕望,璽克一輩子都忘不了。

  在現場眾多的學員裡,那個男人就只盯著璽克看。在那個男人生命最後一段時光,他們之間有一種無法以言語形容的交集。那個男人的眼神彷佛在對他說:我肯定會死在這裡,而你能夠活著走出這個房間,但是,站在那裡的你和我並沒有什麼差別。他們帶你來觀賞我的死,藉此栽培你,但你對他們來說跟我也沒有什麼差別。我們都是死的,都是他們所擁有的犧牲者。

  伊蓮翠不會明白璽克和那個男人間無聲的交集。她用一把鈍刀,慢慢慢慢的切割那個人。她從不在這種場合使用她的祭刀,因為她不想讓犧牲者太快死去。

  十分鐘像十年一樣漫長,她終於切掉了那個人的頭。高年級生目不轉睛,帶著冷漠或是狂喜的神情。低年級的學生們都轉過頭去,有人吐了,有人死命的閉眼、塞住耳朵。

  只有璽克像高年級的學生般,直勾勾的看著那個男人,從頭到尾。他覺得他不應該別開眼,因為這就是現實,對現實別開眼是沒有用的。

  伊蓮翠注意到這一點,她捧起男人已經沒有生命的頭顱,在嘴唇上輕輕的親了一下,用男人的血當作她的口紅。然後她用手指剜出男人的眼睛,拋給璽克。她濺上鮮血的臉龐笑得好似可以照亮黑夜:「給你。」

  璽克伸出雙手,把眼珠接住,用手掌包住。眼珠在他的手裡滑溜溜的,那裡頭再也沒有任何要給璽克的訊息。

  他緊閉著嘴,沒有吐出任何一個字,也沒有表情。

  伊蓮翠開懷大笑起來。

  這就是她記住他,而他也記住她的時刻。

  那之後,璽克不斷聽到她的事跡,不斷看到她的行徑。她就像是漫游於血肉花園裡的主人,自由的掠奪他人性命。黑暗學院裡允許自相殘殺,這就是她所需的天堂。

  她在老師走進教室准備上課時,把整班學生的心髒裝在銀制盤子裡獻上。就連老師也為她的殘酷所震懾,不得不修改學院規則來限制她。然而,即使殘害同學的制裁變嚴重了,暴行遭追究的比例也提高了,她仍然是一個沐浴在血中的邪惡精靈,只是下手更加小心,選對像更加嚴謹而已。

  璽克仍然會在夜晚,看到她披著鮮紅的色彩,揮舞著一路滴血的戰利品走過石板地。

  是黑暗學院造就了這樣的她,還是她造就了學院真正的黑暗,已經分不出來了。多年後璽克想想,應該兩者皆是。

TOP


第七章  小灰

  二十歲的璽克聽見奈莫的聲音。

  「等一下啦,莉絲娜,怎麼走那麼快?」

  莉絲娜先走到璽克旁邊,然後奈莫也到了,他們看到璽克臉色蒼白的縮成一團,指甲都咬出血來了。

  「出什麼事了?諾皮格大清早的找你麻煩?」奈莫身體前傾靠近璽克,皺眉問。

  璽克沒有看奈莫,開口就問:「伊蓮翠死了吧?」

  「用常識去判斷的話是死了沒錯。」奈莫把帽子拿下來,用雙手揉捏。提到這個女人也讓他覺得不自在:「騎士大人砍了她。」

  不會錯的,伊蓮翠已經死了。璽克回想起那一刻,透過血染的視野,他看見瑟連的聖劍刺入二十一歲的伊蓮翠肚臍下方,往上一路剖開她,劍尖沾著她的腦漿灑向空中。

  伊蓮翠沒有活到特赦發布的時候,就算有,她也不符資格。像她這種樂在殺人的人不可能得到特赦。

  璽克告訴奈莫昨晚的事情,奈莫也蹲下來,把他的巧克力牛奶分一半給璽克,用溫熱的食物讓璽克冷靜下來。

  奈莫有個想法,不過他也不喜歡這種想法,他先看天花板,又轉去欣賞醜制服法師相撞,目光到處亂飄,他想了好幾次還是覺得沒辦法排除這個可能性,於是轉向璽克說:「也許她沒死吧。我知道有法術可以把活生生的人類轉變成惡魔,也搞不好騎士大人砍的只是個分身。伊蓮翠法力高強,她跟現在的我們年紀差不多,但是作為法師比我們強太多了。」

  惡魔伊卡瑪告訴璽克的是只有伊蓮翠和璽克知道的對話。璽克此前從未向別人說過,因此可以確定伊蓮翠和伊卡瑪之間有所交集。在黑夜教團與光明之杖、聖潔之盾間那些激烈的戰鬥裡,璽克並沒有看到過伊卡瑪的印像,所以他應該不是伊蓮翠的使魔之一。在瑟連把伊蓮翠一劍兩半之前,他們不可能有交集,那剩下惟一的可能就是伊蓮翠在那場戰鬥之後還活著了。

  璽克雙手重迭遮住嘴,人慢慢的縮了起來,把臉埋進膝蓋裡。

  奈莫盯著他看,眉頭緊皺:「喂,你沒事吧?」

  「不太舒服——」

  「你沒把藥帶著?放在哪個夾層裡?」奈莫把璽克放在腳邊的藥材包拖走,開始東翻西找。

  「沒——幾年沒發作了,我以為——」璽克抬起頭,用手按著額頭,臉色發白。

  「是喔,那我搓一顆。我居然還記得配方,本大爺真是太強了。」奈莫打開放藥材的地方,徑自選材料搓丸子。

  然後他拿水壺給璽克,看他把藥吞下去,就像以前在學院裡那樣。

  他們兩人是十年的老交情。璽克十歲進入黑夜教團,奈莫是十二歲,兩人同期。

  璽克第一次碰到奈莫應該是在制作祭刀的時候,但是以前奈莫並不像現在這樣醒目,璽克不記得他那時有看到奈莫。璽克印像中的奈莫,本來是一個瘦小文靜的男孩。大家都穿著一樣的黑長袍,他看起來一點也不突出。

  璽克對奈莫的第一個印像,是在入學後的第一堂課上。當時奈莫坐在璽克左手邊。後來分房間時也在同一間,搬出宿舍時他們一起搶下東邊塔頂作為他們的根據地,就這麼一直同住到教師資格選拔後,騎士團把東方學院摧毀為止。

  黑暗學院是一個競爭激烈的地方,不能相信別人,他和奈莫在察覺這件事以前就和對方熟起來了。因此在他們體認到不能信任他人之後,彼此就成為對方惟一的戰友。他們聯手把排名在他們前面的同學扯下來,奪取老師的贊賞和目光,掩飾他們作的不討人喜歡的行為,共享占來的資源和機會互相提攜。殘酷的現實壓力使他們緊密結合,對對方的了解遠勝過在和平中結交的任何友人。

  等璽克呼吸比較順暢了,奈莫問:「她什麼時候潛入我們的塔的?」伊蓮翠對璽克那番告白就發生在他們兩人一起住的塔裡,奈莫在那裡的時間不比璽克少,他卻不知道這件事。

  「你被使魔打進治療室那陣子。」璽克撐著額頭,閉著眼睛。

  莉絲娜掩嘴輕笑。

  ※※※※※※※※※※※※※※※※※※※※※

  璽克在快滿十三歲的時候得到使魔小灰。那時候他才剛開始能夠流暢的說所尼語,根本還沒想到他日後會成為學院的第四名,獲得殺戮之首的稱號。

  但他卻自己提出要進行第一使魔的訂約儀式。

  雖然不飼養使魔的法師也不少,但在流行養使魔的團體裡都認為,第一使魔的地位是特別的。他們的第一個非人伙伴,通常會陪伴他們一生。在這個儀式上幾乎就可以看出這個法師日後的發展。

  那時候璽克還沒有找到霧妖藏身處的能力,連離開學院去尋找的能力都沒有,是老師送他去的,他們也會確保璽克最後不是回到學院,就是被霧妖殺了,沒有第三種結果。

  那時候,璽克一個人走進寒冷潮濕的沼澤地。他的眼前一片灰白,把手伸直都看不到指頭。他只能靠著腳下的感覺前進,但冰冷的泥水凍得他的腳也失去知覺,只知道他每踩一步都會往下陷。他的衣服上結著一片片的碎冰,吸水貼在身上。

  這個地方安靜得像是耳朵被塞住了一樣,霧妖出沒的地方不會有任何生物。

  璽克張開嘴,冷空氣好像一把刀在割他喉嚨。他看著頭頂上暈散開來,看不清輪廓的模糊太陽,輕聲問:「有誰在嗎?」

  霧中傳回來無數回應:「這裡!」「我在這裡!」「我!」「我在!」「有我在!」「在這邊!」

  璽克沒有能夠束縛霧妖的法術,沒有逼迫牠在自己面前現身的法力,他沒有資格對霧妖提出任何要求。所有他在黑暗學院裡看到的,與使魔訂約必須要有的條件,他都沒有。

  在黑暗學院之外有人說,在與使魔訂約的過程中,最重要的不是力量,而是勇氣。璽克沒有力量,而他此刻所用的也不是只有勇氣。他為這一刻作了很多准備,他花了很多工夫去了解霧妖。

  那些回應聲不是活人的聲音,是死者之音。本來不可能有辦法逮到霧妖的璽克,借著聽這些聲音,找到在這片大霧中的霧妖本體位置。

  璽克朝著聲音的來向走。隨著腳步移動,周遭溫度越來越低。他感覺肢體慢慢失去知覺,寒冷和痛苦逐漸消失。璽克的視野變得無比狹隘,除了眼睛盯著的一點以外都像瞎了一樣。霧妖正在吞噬他。他一直往前走,就會不知不覺的走到另一個灰白色的世界去。終於他看出來前方伸長手能碰到的距離內,霧氣濃重到光透不進去。人的手骨、破碎的衣服布料、生繡的刀柄在其間翻滾,不時冒出,像是在灰色的海中載浮載沉。

  「當我的使魔吧。」璽克眨著眼問。他的眼睫毛上也掛著細小的冰塊。他用黑曜石般的瞳孔看著他其實看不到的東西,用所尼語說。

  死者的聲音統整起來,為霧妖問:「為什麼?選上這個?」

  「因為霧妖不會死。」璽克堅定的直視著霧妖,這可能是這個妖魔存在以來第一次被人盯著看。璽克從書上得知,霧妖會成長,也會消散,完全消散時會沉睡。但不管怎樣的狀態對他們來說都只是暫時的。就像水遇熱變成蒸氣,遇冷又會再次凝結,水的型態千變萬化,但永遠不滅。即使化成了空氣也能再回來。

  「為什麼?選擇不會死的這個?」死者的聲音再次問。

  璽克伸出右手,幾乎感覺手腕前方從他的感知中消失。就像他手的形狀變了,不再有手掌了一樣。但這樣的手還是聽從他的指令,他握住從霧中伸出來的手骨,手骨也回握他:「這樣不管我什麼時候和你說話,都不用擔心會喚醒死者。」

  「這個不能理解,這個不知道生死的差異。」

  璽克看著霧氣慢慢蓋過他的手:「那麼你就跟著我,我會讓你知道什麼是生死的差異,現在開始你會看到我的生,總有一天你會看到我的死。」

  「這個不知道,這個覺得可以試試。這個覺得你不是灰白色的,但是沒有顏色。」

  璽克咧嘴笑。霧氣退去了,他僵硬而蓋著一層霜的右手回到視野中,還維持握手的姿勢,但手骨不在他手中。「那我就當你同意了,小灰。」璽克第一次用使魔的名字叫牠,璽克打開預先准備好的小木匣,最濃重的那團霧氣竄入其中。璽克得到他不會死的第一使魔。

  他帶著小灰回到學院,就聽說奈莫進了治療室,全身骨頭幾乎斷光光。奈莫也獲得了他的第一使魔莉絲娜。

  ※※※※※※※※※※※※※※※※※※※※※

  「幾乎每個人得到第一使魔的過程裡都會流血。」二十歲的璽克張開眼睛,說出這個他在黑暗學院裡看過的事實。在黑暗學院裡,當場喪生的人也很多。

  「嘛——大多都是訂約訂不成才受傷的,我是訂了約才——好痛!」奈莫正在說話,莉絲娜用指甲在他手背上刮出一條長長的紅色破皮傷痕,她靠著奈莫的耳邊輕聲說話,氣息隨著抑揚頓挫吹到奈莫臉上:「想不想躺到劍山上頭,讓我用裸足踐踏你的喉嚨?」

  璽克看到莉絲娜的眼睛變紅了,他識相的往另一頭挪了兩步,讓主人自己處理。璽克轉頭不看,裝作沒聽見奈莫的求饒聲。

  璽克在奈莫住進治療室當晚回到黑暗學院,也就是這一晚,伊蓮翠潛入他們的房間。

  璽克還在回想那件事,努力回憶有沒有可能遺漏了什麼,突然大樓搖了一下,幾個銅盤從牆上掉了下來。璽克挪回奈莫旁邊,扯他的袖子說:「沒時間讓你和使魔卿卿我我了,諾皮格在鬧事,我們要想出辦法阻止他。」

  奈莫把一根紅褐色的糖果棒塞進莉絲娜嘴裡,莉絲娜的眼睛就慢慢恢復深紫色。要讓嗜血的惡魔平靜下來,最好的方法是滿足他們,璽克不想知道那根糖果棒是用什麼做的。

  璽克轉而問奈莫:「你昨天買了什麼晚餐回來?」

  「就這些。」奈莫打開藤制餐籃,從底下抽出兩張和先前一樣的筆記紙。

  「諾皮格會招喚惡魔嗎?」璽克在閱讀到一個段落時抬頭問。

  「第一情報部認為不會。」奈莫伸手指著筆記紙說:「不過這種事很難說。他也可能去找仲介人。」

  光明之杖並沒有禁止招喚惡魔當使魔。現代魔法的使魔根據國情不同,使魔大多都是妖精或精靈,但比較古老的學派就有不少以惡魔作為主流使魔,他們是合法的。由於惡魔常見的使魔品種幾乎都有高攻擊性,目前是采取強制登記制,所有在艾太羅工作的惡魔都要登記,不然就會被騎士團追殺,使役者也會受罰。莉絲娜就擁有光明之杖發放的工作證。

  雖然現行制度已經很合乎人情了,登記過程方便、便宜,別搞人頭主人的話,也根本沒有申請登記會被退回的情況,卻還是會有人因為各種跟面子相關的理由不想讓別人知道他有惡魔當使魔,不肯登記。惡魔主從登記資料對騎士團是開放的,那些人就是最不想讓騎士知道這件事。

  另外還有人是自己不懂招喚惡魔的方法,卻想要惡魔當使魔。光明之杖禁止代馴行為,所有使魔都必須由主人親自招喚或降伏,不能由別人招喚好訓練好,直接單單用錢就買來使喚。這項禁令是為了避免法師持有和自己能力不相襯的使魔。如果他們不能理解為什麼會有這項禁令,還是想要自己弄不到的使魔,他們就會去黑市找仲介人,這種違法使魔是不可能登記的。

  惡魔伊卡瑪可能是諾皮格透過黑市取得的使魔,也可能是他學會了招喚惡魔的方法。

  測試用的魔話鈴鐺一個接一個的響起,醜制服法師坐著小平台停在附近,匆匆忙忙的跑去接通魔話,所有鈴鐺頓時靜止。

  璽克拿出地圖,跟奈莫一一確認密室的可能地點:「多設點陷阱肯定沒錯。現在最重要的是要查出來,他怎麼能不在現場卻改造大門。」

  醜制服法師遲遲等不到應答聲,切斷魔話大罵:「又來了!」




第八章  伊蓮翠之愛

  璽克和奈莫到處設陷阱,一路弄到下午都過了一半。他們這個工作有補貼法術材料費,所以他們下手毫不手軟,能多狠就多狠,所有陷阱都是五道法術連鎖起跳。前邪惡法師的本事讓他們擅長隱藏施法痕跡,不管是敵人還是同事都不知道他們作了什麼事。

  四點的時候,所有魔話接線生都要去表演廳「自主」聽「愛自己、愛他人、愛世界」講座。璽克和奈莫名義上就是魔話接線生,於是非去不可,門口還有人點名,確保所有人都有「自主」過來,對闊啥來說這似乎是工作最重要的一環,至於事情會不會因為講座占用時間而作不完,反正員工也可以「自主」晚下班,他不在乎。

  演講中,主講人不停的在台上強調:只要愛他人,別人一定也會愛自己,要相信這個世界上所有人都愛著自己,才能得到別人的愛。

  璽克覺得先不論報紙上可以找到一大堆愛到最後被背叛的實例,主講人說的話顯然前後矛盾。如果只要愛別人就能得到別人的愛,像把球往上扔一定會掉下來這般肯定,那根本不需要相信這件事,只要去愛就能實現了。還需要先「相信」才能兌現愛,那顯然就不是一定會發生的事。這個主講人在要求大家自我欺騙,以便忽略沒兌現的案例。

  主講人繼續強調: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是愛著你的!

  璽克倒是希望伊蓮翠不要愛他,他希望伊蓮翠只把他當成一只普通不起眼的蛆蟲,不要對他有絲毫的愛,他也就不會差點被殺掉。璽克覺得每個人都愛著自己的世界實在太恐怖了,他在報紙上看過一大堆人之所以被長期騷擾、甚至被殺,就是因為被愛上的關系。一旦被愛上了,就成了某人認定的獵物,沒有拒絕的權利。

  這種時候璽克會特別想念小碴,小碴一定可以非常漂亮不帶髒字的把主講人那套理論批得一文不值。

  ※※※※※※※※※※※※※※※※※※※※※

  多年以前的那一晚,伊蓮翠十六歲。

  璽克十二歲,他和奈莫的房間是黑夜教團東方學院校地東邊的一座高塔,他們都睡在最頂樓房間裡。牆壁很早以前就垮了一個洞,他們用破爛的木板把那裡遮了起來。

  那時候他們的房間裡還只有石板堆成的書桌,書本只能隨便擱在雨水打不到的角落,衣服也是。床只是地板上的干草堆,上面蓋上厚棉布。雕琢華麗的置物櫃、鑲貝的書架、大床和柔軟的床墊都要等到他們真正嶄露頭角之後才弄來。

  然而牆上那個洞直到黑夜教團毀滅都沒修理,差別只是覆蓋在那裡的法術變精妙了。在這個時候,那裡還只有薄薄的擋雨護壁,還經常漏水。伊蓮翠全身只披了一件沒扣扣子的白色薄襯衫,輕松劃開護壁爬進這個地方。

  那時候小灰還沒有給璽克警告的習慣,璽克直到伊蓮翠爬到他的被子上才醒過來。

  伊蓮翠兩腿打開跨坐在璽克身上,柔軟的大腿透過綿布壓在璽克身上,她身體前傾,背微弓,臉朝下看著璽克的臉,雙手撐在璽克的頭旁邊。

  從木板間距射入的月光迷茫不清,照亮她向著光源那一側的頭發。微光穿過發絲形成的閃亮簾幕,藏在陰影中的臉龐上,嬌艷欲滴的紅唇形成另一個亮點,嘴角挑釁似的勾起。她胸前還沒有太多起伏,看起來只是兩座尖頭小丘,但她已經是女人了,璽克還是個男孩。

  璽克本來側躺著,伊蓮翠捏住璽克的肩膀把他轉正,面向她。璽克僵硬的隨她擺布。他的本能嗅到某些事情將要發生的氣味。那種氣味是由新鮮的汗水、口中吐出的香氣、皮膚的熱度和一種節奏交織而成。

  「現在還來得及,對我效忠吧。奉我作為你的主人,你有屈服於我的資格。」

  伊蓮翠看著璽克,璽克也看著她。他試著去理解她的眼神在傳達什麼。那不是璽克熟悉的那種感情。伊蓮翠看著他的眼裡沒有像是被窩那樣的溫柔,更多的是野獸撕扯生肉時的滿足感。她像是飢餓的野獸,她在尋找應該在她裡面的事物。至於那個事物本身應該在哪裡,她不在乎。

  璽克下判斷了,他不喜歡這樣!他一只手摸到藏在被子底下的祭刀,抓住刀柄拔出揮向伊蓮翠。刀身劃過時,伊蓮翠的身影像是水面上的倒影被投了顆石頭一樣,搖晃起來,消失。再次出現時人已經在三公尺外的牆邊,站在那裡手叉胸前,慍怒的看著璽克。

  璽克坐起來,把腿收回來,改成蹲姿。他另一手握著小木匣。他沒有忘記,之前有個學長和伊蓮翠交媾的結果是失去意識,被拆成八大塊喂惡魔。那個學長的頭現在還泡在酒裡,放在魔藥室的櫃子上,有時璽克會覺得自己聽到他在說話。

  伊蓮翠瞇起眼睛,看著璽克外型平凡無奇的祭刀:「我是真的喜歡你,我願意為了你作出妥協。你要先拿到書面契約,才肯跟我連結嗎?」

  璽克不認為結果相同的順序更動算是妥協:「妳用什麼手段都一樣。」璽克的呼吸因為緊張而粗重。他聽到無以計數的偷笑聲從黑暗中傳來,一雙雙發出血紅光芒的眼睛在伊蓮翠背後的陰影中亮起。在這個年紀,伊蓮翠就已經有五十只以上的惡魔當使魔,璽克不是她的對手。

  「我不打算屈服在哪個人底下。」璽克說。他不覺得一只霧妖能贏過五十只惡魔和一個女法師。

  「你該慎重考慮。」伊蓮翠用一邊的腳掌側面,摩娑她另一腳的小腿。大腿隨著她的動作時而夾緊,時而放松:「男人在這裡沒有未來!在你不知好歹的挑釁排名,惹火所有本應統治你的人之前,先找個夠強大的女人成為她的人,才是你該有的選擇!」

  璽克回答:「我沒有興趣靠著奉獻靈魂換取當狗的資格。」

  「你會是一條人人稱羨的狗。我會統治世界,而你會統治所有的男人!」

  「那對我來說沒什麼用處。」璽克心想,他今晚死定了。

  「你會得到你所要求的處罰,但我非常慈悲,我會把你的腦子獻給黑夜王者,留你的身體在夜裡為我服務。能夠得到這樣的殊榮,你應該感激!動手。」伊蓮翠最後兩個字是用惡魔語說的。

  紅光和笑聲壓迫著璽克。像是金屬撞擊般的聲響,月光下粗糙而肌肉線條分明的身體,無數璽克看不清的惡魔從黑暗中竄出,撲向璽克。璽克手上的木匣蓋子打開,霧妖衝了出來,像一個灰色的龍卷風一樣纏住璽克,威嚇每個靠近的惡魔。一只臉像大魚,滿嘴刀般利牙的惡魔硬是撞上灰霧,小灰吞噬他的皮肉,而他同時不停的重生,血和肉塊噴濺到璽克床上,惡魔哀嚎著後退。

  其余惡魔發出低吼聲,也後退了。

  「那是霧妖,用火燒他。」伊蓮翠冷冷的下令。

  璽克感覺溫度升高了,火焰在灰霧之外升了起來,龍卷風的範圍逐漸縮小,他的被子燒了起來,璽克只能用手拍熄。霧妖開始消散,這個年紀的璽克還沒有阻止這件事的能耐。

  正危險的時候一條鮮紅色的長鞭帶著破風的呼嘯聲,從惡魔群中甩過,纏住一只噴火的惡魔,甩向牆壁。惡魔撞碎木板,同時大爪子還在石塊上刨抓,想要抓住牆壁,結果只是和一大堆石塊一起摔出去,墜落塔下。牆上的洞變得更大了。

  「莉絲娜來幫主人拿東西。莉絲娜發現主人房間有小偷。」奈莫的使魔莉絲娜站在門邊,剛剛的皮鞭甩回她身邊,像條蛇一樣躺在地上。她穿著奈莫的黑長袍,下襬卷起,在大腿靠近骨盆的位置綁成一朵花的形狀。她用左腳撐著自己,右腳斜斜的伸出,美腿上什麼都沒穿。她用迷蒙的目光看著伊蓮翠,說:「姊姊告訴妳,妳還不知道服侍男人的正確方法。一開始就光溜溜的,他要脫什麼呢?」

  「媚魔,這種低賤的品種不配服侍我。」伊蓮翠瞪了莉絲娜一眼。雖然她毫無疑問的能夠殺掉這裡的兩只使魔一個法師,但在這裡折損使魔並不劃算。「算了,放過你吧。」伊蓮翠念頭一轉,轉身帶著群魔離開。她從牆上大洞跳了出去,惡魔們也消失在黑暗中。

  房內恢復平靜,冷風吹進來取代了熱空氣。璽克把變小許多的小灰收回小木匣裡,心裡想著不知道要花多少時間才能把小灰培育回原本的大小。

  莉絲娜走到奈莫放個人物品的薄木箱旁邊,把裡面的東西一個個扔到地上,直到拿到她要的小盒子,然後就走了出去,從頭到尾沒看璽克一眼。

  ※※※※※※※※※※※※※※※※※※※※※

  二十歲的璽克總算撐到演講結束,他被迫大喊好幾次:「全世界的人都愛我、他們都願意幫助我、只要我放寬心胸接受他們,世界就會更美好!」

  璽克希望那個更美好的世界不僅只有愛,更重要是要有夠他吃住的薪水,否則那實在算不上什麼好世界。而從這裡的董事長如此重視這個講座看來,恐怕讓員工把愛看得比薪水更重就是他的目的。

  這裡的董事長闊啥照慣例上台和主講人互相恭維,說對方是給這個世界帶來最多正向影響的人物。兩邊的安全人員全都緊張起來,顯然這次他們還是沒能給主講人搜身。黛姊這回站在闊啥旁邊,滿臉堆笑的一起站在台上。

  幸好闊啥和主講人平安的握完手,主講人還沒爆炸。

  女助理拿著大把花束上台。那束花大到遮住了她的臉,只能看到她穿著套裝、踩著高跟鞋,還有腦後的包包頭。璽克盯著花看。花束裡充滿了緞帶、養殖珍珠、花紋紙等等裝飾物,他費了一番功夫才看到花在哪裡。他覺得那些花看起來像是某些有毒植物的嫁接品。花朵、葉子、莖分別屬於不同的品種。組合起來是種璽克認不出來的植物。他本來想著會不會是這年頭花店有新的產品,但仔細一想不對,這是轉換術的結果,花被轉換成了不同的有毒植物。

  「不能拿!」璽克大喊出來,拔出祭刀往講台衝。他坐在中間排,距離講台有十公尺以上,他趕不上。

  女助理抓著花束包起來的莖那一頭,把花往闊啥身上砸。黛姊用袖子裹住自己的手,大步上前把花束打落,幾片花瓣飛了出去,沾到前排聽眾的皮膚,他們立刻慘叫著跌下椅子,在地上痛苦的打滾。

  那名女助理的脖子以下是她應該要有的樣子,但臉卻是諾皮格的臉,長著不是他的頭發。

  「喀咯咯咯咯哈!」諾皮格仰頭大笑,他的嘴唇外掀,牙關不停撞擊。

  黛姊拖著闊啥退離講台,主講人也連滾帶爬的往外面逃。安全人員衝上來包圍諾皮格。

TOP


第九章  連逃都做不好

  諾皮格的笑聲停了,他眼睛睜大,整個表演廳的地面突然變成未干的水泥,反應不夠快的人都往下沉。聽眾忙著救援同事,各種飄浮術和凝結術出現在表演廳的每個角落,沒人有空管台上怎麼了。

  璽克一路踩著沉到一半的椅背衝到前面,跳上講桌。

  「朕看到你了!」諾皮格用塗著綠棕色指甲油的手指指著璽克:「你來了,這很好,真是太無聊了!」

  法術波動朝璽克直撲而來,結實沉重有如拆房子用的鉛球。璽克在祭刀上凝聚法力切開波動,雖然成功切開了,但是他的虎口和手肘都劇痛起來。

  破碎的波動殘塊到處飛濺,碰到的東西全都被轉換,變成黃色小團,很快炸開來在空氣中四散。吸到粉末的人都劇烈咳嗽起來,咳到站都站不穩,更別提施法了,很多才剛爬出水泥的人又開始往下陷。

  「焰喙苞子。」璽克用袖子遮住臉。這個吸入太多會致命,更嚴重的則是水泥會讓人窒息。

  諾皮格揮舞著手腳,像是拙劣的舞者想要跳出天鵝的舞步,他在台上左右踏步,安全人員射向他的所有攻擊,無論是光柱還是冰柱,都變成了塑膠花,很快在地上鋪成一片地毯。諾皮格說:「你擅長魔藥學對不對啊?人家也稍微研究了一下,朕很厲害吧?朕隨便研究一下就這麼厲害了!」他朝地上淬了一口口水,衝擊波同時成形,把安全人員都打飛出去。璽克祭刀插在桌面上,用護壁撐住,安全人員從他旁邊飛過,直接撞上表演廳最後方的牆面。

  棄貓大哥也擋下了這一擊,諾皮格卻接著賞他一發束縛術,把他困在自己的護盾裡,一出來就會整個人僵直。

  在諾皮格對付棄貓大哥時,璽克從藥材包裡抽出一個瓶子,拔掉塞子淋在祭刀上然後加熱祭刀。藥水蒸發的酸味在表演廳裡傳開來,苞子還在飛,但人們的呼吸恢復順暢,不再咳了。他們又開始救援同事,並且互相幫助撤出表演廳。

  「這只是現榨柳橙汁級的玩意兒,根本不需要研究啊。等你升級到會釀酒再來現吧。」奈莫一面嘲笑諾皮格,一面接替棄貓大哥的空缺。他的祭刀一指,把大批水泥從地上移動到諾皮格頭上。

  諾皮格只是咧嘴笑,那堆水泥也變成了塑膠花。

  有人成功用連續的護壁面,制造出滿布整個表演廳的穩固走道,聽眾疏散速度快了很多。闊啥也在黛姊扶持下往外逃,但他才跑幾步就癱軟在地,黛姊扛不動他,只能停在那裡。

  奈莫不停把鐵椅投向諾皮格,而諾皮格游刃有余的一一把鐵椅變成塑膠花。他對璽克說:「你明明就和朕是同一種人,為什麼要這麼委屈自己?」

  「誰跟你同一種人!」璽克低吼。他向靜止不動的諾皮格拋擲火球、閃電和冰箭,把舞台打出好幾個洞,但那些能夠命中的部分都被變成了塑膠花。

  「我們都是真正的法師,我們擁有上天賜與的法力,跟這些偽貨不一樣!」諾皮格的臉扭曲了,他指著闊啥大罵:「什麼大法師,只是比較擅長模仿我們樣子的假貨!」

  在人們對法術一無所知,世間沒有半所法術學校,更不用提法術學派的古早時代,只有像諾皮格或璽克這種人,這種天生下來就是法師的人,能夠靠著天賦力量施法。之後人們研究這些特殊能力,找到裡頭的規則,設法加以重現,才慢慢建築起可以靠著學習強化天賦,使天賦較弱的人也能施法的法術系統。像是所尼語系這樣的古老時代法術。這些法術之後經過長期修正發展,又采納魔界來的先進知識,最後才建築出如今這個不怎麼看資質,能夠憑努力翻盤的現代魔法。

  「我才不懂你在想什麼呢!」璽克祭刀指天,再指向諾皮格,朝他投出了一整座冰山。冰山的尖端刮過天花板,把一路上的魔燈全部撞碎,但是冰山也被變成了花瓣。

  璽克怒吼出他在「午餐」上看到的資料:「你明明就有這麼好用的資質,憑你的天賦想讀哪所大學都可以,一堆人找你全額補助免試入學,你干嘛不去?擺什麼架子啊?換作是我就算要在操場上住帳篷我也會去!」轉換師和死靈師的資質雖然都很稀有,待遇卻是天差地別。璽克因為這個能力,到現在多數騎士還是看他不順眼,而且死靈術在沒死人的時候根本就無處發揮,對一個盡力想保住所有人性命的人來說,沒有比這更多余的能力了。

  轉換術不管在什麼場合、任何時間都能使用,幾乎可以用來解決任何問題,不管在戰場上還是在和平的社會裡轉換師都非常受歡迎。他想要作什麼工作、甚至可以說是想要成為什麼樣的人,都可以任他挑選。

  「午餐」上面說:諾皮格出身於富有的好人家,從小就展現出天賦能力,眾多知名學校爭相邀請他入學,所有人都熱情的歡迎他、支持他、擁戴他。

  就像那個已經逃出去的鬼扯主講者說的:全世界都愛他。

  他的人生一帆風順,看起來像是也會保持這樣一直到最後,卻在某一天把全家人都變成木頭,離家出走,就此成為一級通緝犯。

  璽克的吼聲大到不需要麥克風就能傳遍全場:「你只要每半年幫人作一次性別轉換術就可以過奢侈的人生,有什麼好不滿的!」

  奈莫繼續扔鐵椅,空出一手指著璽克說:「這是偏見。」只要有錢就萬事如意,這是璽克自己的願望。

  「你管我!」璽克齜牙裂嘴的威嚇奈莫。後者完全沒被嚇到。

  「你居然說這是『只要』?」諾皮格的肩膀顫抖,女助理的外型正在消失,恢復他本來的骨架,頭發不見了,包頭網掉到地上,但還是穿著女助理的衣服:「你不懂,他們根本不在乎我是誰,他們要的只是我的能力!」

  「請問你幾歲了啊?還在抱怨別人不懂你?」奈莫說。

  璽克的怒吼蓋過奈莫的譏諷:「你又懂我多少了?憑什麼認為我一定不懂?」諾皮格那句話真的惹毛他了。他在黑暗學院裡難道就不是這樣?如果他不夠優秀,早就完蛋了,誰管他是不是璽克崔格?諾皮格講得好像全世界只有他不被世人了解,這種偏頗的自艾自憐璽克忍不下去。

  空氣中出現電流通過的霹啪聲,奈莫看了一眼璽克,璽克正咬牙瞪著諾皮格,背威脅性的拱了起來。聽眾已經全數撤出表演廳,莉絲娜抓住奈莫往門外衝。

  法術能量聚集成能量流,在表演廳裡旋轉。這些本來應該完全看不到,只能用感覺去確認存在的法術能量,開始扭曲景色,以帶著無數臉孔的濃霧形像出現。表演廳裡滿是重迭的哭嚎聲。璽克用所尼語念出他第一個想到、最熟悉的語句,速度快到連他自己都聽不清楚,也不需要去聽。

  先天法師——《魔法術語大典》是用這個辭彙形容璽克和諾皮格這類人——他們在激動時、高度壓力狀態下的能力比平常更強大。就像人們腎上腺素分泌時,力氣也會突然變大。

  能量流壓制住所有不是出自於璽克的法術,諾皮格的轉換術失效,壓制棄貓大哥的束縛術也沒了。棄貓大哥和黛姊一人一邊架起闊啥逃出去。

  十秒後,表演廳裡所有東西都炸飛出門窗外。

  ※※※※※※※※※※※※※※※※※※※※※

  「你作得太過火了。」

  「我沒有在反省。」

  「我也覺得不需要。可惜諾皮格跑了。」

  「這倒是,他挺擅長開溜的,不是嗎?」

  「最大的收獲是兩座表演廳現在都毀了,沒有地方可以辦講座了,萬歲!」

  「這點我十分贊同。」

  表演廳爆破過後半個小時,璽克、奈莫、莉絲娜在警局排排坐,奈莫和璽克交換如前的對話。

  「還好那時候沒死人。」奈莫扁嘴說。不然璽克暴走的時候,死者八成會爬起來回應他。

  璽克用左手遮住半邊臉,垂著脖子嘆氣:「你知道艾太羅魔信的建地本來是墳場嗎?」由於地價問題,這種土地再利用方式很常見。

  「呃,你最好否認到底。」奈莫開始慶幸他們已經離開那裡了。

  在極度的壓力、極度激動的情況下,先天法師有時候會能力失控,跟本人的意願無關而自行作用。還好璽克通常都很穩定。要不是伊蓮翠的事情讓他精神衰弱,外加鬼扯演講耗盡他剩余的耐性和精力,諾皮格還不至於讓他動氣。

  輪到他們進去作筆錄。他們剛剛坐下,警察就說:「我們快點解決這件事。剛剛收到通知說街上出現大批殭屍,人手不足,我要盡快過去支援。」

  璽克和奈莫合作的點頭。

  問完基本資料,報告了過程,警察再次確認:「你之所以施展法術爆破第一表演廳,是因為和諾皮格作戰,對嗎?」

  璽克答:「對。」

  「諾皮格騷擾艾太羅魔信很久了嗎?」

  「不,他從來沒有騷擾過本公司。」璽克用官方說法回答。

  「他從來沒有騷擾過本公司,他從來沒有踏進過本公司,甚至可以說,本公司根本沒有人聽說過諾皮格這個人。」奈莫用更進一步的官方說法回答。

  「他沒有進入艾太羅魔信,可是你跟他在第一表演廳交戰?」警察皺眉問。

  「對。」璽克點頭。

  警察放下筆,雙手揉著眼睛,看起來相當疲累。他揮揮手,關掉錄音機:「算了,你們回去吧。我早該知道闊霍蓋姆凱惹勒的手下不可能問出什麼來。」

  「我們不是他手下。」璽克澄清。要他承認那個在危急關頭軟腳,連逃跑都作不好的家伙是他老大,他心裡那個不為荷包進帳負責的角落十分不樂意。

  「你們在他的公司工作,但你們不是他手下?」警察再問。

  兩人一起點頭。

  「那不是他的公司。」璽克補充說明:「那是光明之杖的公司,他只是得到董事長的位子而已,手上沒多少股份。」小碴教過的東西璽克還記得,股東才是公司老大,董事長表面風光,其實除了可以一手搞垮公司之外,什麼事都要股東同意才能作。

  「所以你們是魔法院的人?」

  兩人低頭沉思。璽克可能算吧,奈莫大概不算。

  警察不抱希望的問:「你們和諾皮格交戰是事實吧?」

  「對,本公司非常無辜的被某些人卷入這起意外。」璽克答。

  「而且本公司每天都無辜到極點的被某些人卷入意外好幾次。」奈莫接著補充。

  「原來如此,你們可以回家了。」警察把紙筆收起來。璽克看不出來他到底明白多少,也許是明白得太多了。




第十章  諾皮格的木頭

  三人走出警局時已經過了下班時間,可以直接回家了。

  兩人一使魔在街上徒步前進。這一帶有很多高級餐館,門面裝飾成各種不同國家的風情,許多衣著華貴的男子摟著衣著同樣華貴,不過布料少很多的女子。

  「那只惡魔會不會又去你家找你麻煩?」一台魔法動力計程車從旁邊開過去,奈莫沒有揮手叫車,就讓那台車去載另一組喝醉的客人。

  「不知道。」璽克看著地面一股勁的往前走。他打算靠自己的腳走回家,估計要走上一個半小時。

  奈莫偏頭看璽克:「我去你家過夜怎樣?」

  「很擠,不要。」

  「說得也是。」奈莫抬頭往上看。高樓遮住了絕大部分的天空,月亮也被遮住了。他可以想像璽克的居住環境是怎樣。奈莫又說:「不然我們去諾皮格家看看吧?」

  「蛤?」璽克挑起左眉。

  「他老家也在城裡,反正時間還早,去看看吧?那句話是怎麼說的?知己知彼,每戰穩贏?」奈莫怪聲怪調的說完,拿出一顆胡桃,在上面滴血施法。胡桃變大到像水塔一樣,然後迸開來,裡面爬出四條身體青綠色,尾端鮮紅的蛇。一半的殼消失了,另一半殼被四條蛇扛起來,用無形的法術絲線綁在他們背上,這就是奈莫准備的交通工具。路人都目瞪口呆的看著這東西。

  「百戰不殆。」璽克懷疑奈莫根本就記得原句。他手叉胸前說:「你不能招喚正常一點的座騎嗎?」

  「小時候還可以,幾年前突然就不能了。」奈莫裝作認真的說。他和莉絲娜直接用穿牆術穿進胡桃殼裡。

  「你不擔心在諾皮格老家碰到他?」

  「安啦,看臉就知道那種人哪都會去,就是不會回自己的起點。」

  璽克爬進胡桃殼裡,朝諾皮格的老家前進。這時候街上的路燈亮了起來。

  ※※※※※※※※※※※※※※※※※※※※※

  諾皮格的老家在這座城市的精華地段,是獨棟的,占地百坪以上。

  這是一棟有相當長歷史的豪宅。在這個國家上流社會開始流行蓋越洋化越好的房子以前蓋的。房子本身用的是近代的建築工法,格局像外國人的房子,但裝飾是傳統風格。最外緣是一圈磚造外牆,覆蓋紅瓦。奈莫一手摟住莉絲娜的腰,一手搭著璽克的肩,三人直接穿牆進入。

  他們進到院子裡,院子裡雜草叢生,璽克在草堆中依稀認出幾株缺乏照料的名貴花卉。以前應該有更多美麗的植物,可能都挖起來賣掉了。

  他們穿過高度直逼膝蓋的草叢,直奔最接近的牆壁,再一次穿牆到室內。璽克忙著把沾在袍子下襬的種子拔下來。奈莫打開電燈,照亮室內。電力還有供應。

  室內的空氣有些微的涼意,完全沒有流動。除了灰塵的氣味之外,其他味道都因為時間太久而消失了。璽克光用聞的就知道這裡已經很久沒有住人了,連偷溜進來過夜的流浪漢都沒有。

  他們進來的第一個房間牆邊全是成排的鐵櫃,沒有窗戶。木頭地板上蓋著一層灰塵,角落堆著幾個裝滿圍裙的洗衣籃。這裡應該是僕人的休息室。

  奈莫隨手開了兩個櫃子來看,裡面只剩下被拋棄的空瓶罐。

  等璽克把衣服上的種子清理干淨,他們繼續往前走。

  關於史桑家血案,外界知道的部分是:在諾皮格十八歲的時候,他完成了高中學業,理所當然的接著就是要上大學了。他也理所當然的不是進普通大學,而是要進法師大學。當時來自全國和世界各地的入學邀請如雪片般的湧向史桑家,把邀請函接起來可以從街頭排到街尾。但有一所大學沒有給他邀請。那所大學是本國首屈一指的法師大學,公認本國最優秀、享譽國際的大學。

  史桑家去函詢問,對方的回復是:免學費待遇只提供給家境清寒的學生,本校沒有免試入學的管道,也不會為此特例。

  史桑家拒絕就這麼接受其他大學的入學邀請,堅持一定要那所大學給諾皮格免費免試入學,他等著那所大學來函邀請。

  結果這一等就過了入學時間,諾皮格沒有進入任何大學。

  兩年前,諾皮格在家沒有上學的日子已過一年,他突然把整棟房子裡所有的人類,包括他的父母姊妹,同住的親戚、僕人和客人通通變成木頭,然後失蹤。

  當時出外采買的兩個雜役逃過一劫,當他們從側門回來時,看到一屋子的人都變成了木頭,新聞報導當時的場面就像是:「一個才華洋溢的雕刻家在這間屋子裡,用無數的雕像將日常一景定格下來。」

  那些人本來還在作自己的事情。縫補衣服、掃地、切菜、除草或是偷空聊天,他們的表情或是煩悶、或是歡笑,都還留在臉上,就維持那一瞬間定格下來,化為木像。

  有個記者成功越過封鎖線溜進來,拍到史桑家的女兒坐在椅子上,一手拿著茶杯,低頭看著另一手翻開書頁。她的手指微微使力勾著握柄的樣子,另一手延伸接觸紙面的弧度,發絲柔軟的披在肩上,垂落腰間,掛在椅背和扶手上。除了她的皮膚上滿是木紋,再也看不到皮膚的顏色之外,木像栩栩如生。這張照片讓報紙大賣的同時也被罰了好大一筆錢。

  兩個雜役嚇到腳軟,只記得要通知警察,他們在警局裡抖到連話都說不清楚。警察看他們神情驚慌,就過來查看。一開始警察以為這是以家庭為展場的人像特展,還在這些死者中間到處繞,看「是不是有人受傷」。直到請來專家鑒定,所有人才不得不接受事實:這些本來都是活人,他們已經死了。

  沒有一個雕刻家能用木頭雕出那麼細密的毛發,還跟雕像是同一塊木頭雕出來的,沒有拼接。木頭的纖維方向全都和人類的肌理相同,找不到它作為一棵樹時應有的構造,就算是園藝專家也沒辦法讓樹長成這種形狀。

  那之後屋子經過整理,木像都搬走了,火化埋葬。

  轉換術可以變換材質,但不能創造生命。它的終極願景是將一個生命轉換成另一種生命型態,不可能由無生命跨到有生命。就算創造出維妙維肖的有機體,那也只是屍體。

  這是一條單行道,轉進死亡的人無法再轉回來。

  ※※※※※※※※※※※※※※※※※※※※※

  璽克三人在屋子裡到處看。跟外表不同,內部的裝潢比較新,也因此帶有更多異國風情。地上鋪著進口編織花紋地毯,窗戶是彩色鑲嵌玻璃,客廳還有個巨大的裝飾壁爐。

  「不知道個人物品是不是都搬走了?」奈莫說。他一路上都有記得隨手關燈。

  「我看是還留下不少。」璽克站到一面貼著花朵壁紙的牆前,上面掛著好幾張相片,大多都是世界著名景點的風景照,也有許多空著的掛勾。繼承這棟屋子的人大概心知肚明,在諾皮格伏法以前這裡賣不掉,所以沒有很認真清理。

  「史桑家有哪些人?」奈莫問。

  「父母、長女、長男諾皮格,次女就是照片曝光那一位,還有一個妾。」璽克背出資料,不需要拿筆記紙出來看。先天法師跟家族遺傳沒有關系,這戶人家只有諾皮格是先天法師,其他人連法師也不是。

  他們在屋裡到處闖,在一間書房書架上,他們找到一張蓋著的全家福照片,成員和璽克說的一樣。

  照片是在花園裡拍的,照片裡的諾皮格一家都穿著華麗的宴會禮服,站在鮮綠的草地中間對著鏡頭微笑,背景是同樣色彩鮮艷的藍天白雲,拍照地點可能不是在國內。

  諾皮格的父親身材微胖,蓄短須,有突出的啤酒肚。他的妻子年紀比丈夫大一點,撐著陽傘,緊抿的嘴唇努力擠出一點微笑,但不滿還是留在相片上了。這個家的一對女兒分別坐在前方的兩把椅子上,層層裙襬完全把椅子淹沒,拖到地上。

  諾皮格站在前排中間,年紀大約十四歲。這時候他看起來只是一個害羞的男孩,有一張微胖的臉,圓圓的眼睛和鼻子,短而硬的頭發。他的禮服袖子有特殊設計,是和法師袍一樣的寬袖。他模仿法師的習慣把手埋在袖子裡,微微頷首看著鏡頭。

  照片裡還有一個人,可以推測就是小妾。那個女人正當青春年華,站在諾皮格的父親右手邊。她有一張完美的鵝蛋臉,畫著精致妖艷的彩妝,穿著貼身醒目的魚尾禮服,手拿鱷魚皮包包,笑得極其放肆。

  「這個家的氣氛大概不會太好。」奈莫挑眉說。璽克也這麼覺得。

  筆記紙上寫說,諾皮格的母親對這個小妾極度反感,甚至曾經以死相脅要諾皮格的父親跟小妾分手,但諾皮格的父親卻無動於衷。在那之後,不敢實現自殺威脅的她地位變得更低,小妾登堂入室,光明正大的出現在賓客面前。

  在諾皮格的家人全都變成木頭那一天,小妾也就此失蹤。由於警方調查在那一天之前小妾和諾皮格的父親就有爭吵,她可能在那之前就自行離開了。

  他們到處繞,在穿牆進入一間鎖住的房間時,他們看到房間裡亂七八糟的堆著很多箱子,裡面都是相簿之類的東西。這間房間本來是客房,並不是倉庫。

  「一些人們不想看到的東西。」奈莫樂呵呵的,換了個手套開始翻。

  他們發現世界各地人們送給諾皮格的感謝狀、表揚令等等,對照諾皮格現在的情況真是無比諷刺。

  奈莫還翻到一大本剪報,跟璽克兩個人坐在地上看。

  有一篇采訪的背面是教材廣告,好像是刊在教育期刊上的。這是那種十分常見的「某個孩子很有出息,所以就訪問他父母,問他們的教育方針為何」的采訪。所謂「有出息的孩子」自然就是指諾皮格了。

  前面的標題說記者看到的諾皮格是一個「溫柔、害羞、有禮的孩子,雖然擁有足以改變世界的力量,卻連一只螞蟻都不會傷害。」

  當記者問諾皮格的父親是如何教導孩子幫助他人的時候,諾皮格的父親說:「我從小就一直告訴他,他的力量是為了幫助世界上那些弱小無力的人們才有的。」

  奈莫和璽克都皺起眉頭。

  諾皮格父親又說:「我告訴他他和這個世界息息相關,所以要時時刻刻注意自己的行為表現,他要為那些容易受到壞影響的人作出示範,讓他們知道什麼是正確的生活方式。」

  奈莫和璽克的眼睛瞇了起來。

  諾皮格父親最後說:「只要他能夠明白自己多麼重要,他就不會濫用力量,而能衷心為他人服務。」

  奈莫和璽克嘴角鄙夷的往下壓。

  「沒有哪個人是重要到足以成為世界中心的。」奈莫說:「這種建立在謊言之上的教育能成功才怪。」

  璽克不像奈莫有非常明確的反對理由,但他也不喜歡這種教育方針,他總覺得孩子就該有孩子的生活,而不是一出生就被當成總理般,一言一行都要放大解釋。諾皮格父親對諾皮格的要求,就連已經入社會的成年人也難以辦到,用這種標准要求孩子,璽克總覺得不對。

  奈莫又翻到一篇報導。這不是正面報導,也不是負面新聞,而是「有人報導了負面新聞後,史桑家反駁」的報導。從開頭的部分可以看到該負面新聞的大概內容,似乎是諾皮格要求一個得到他幫助的人道謝,對方不肯,於是諾皮格就把整鍋熱水往對方身上潑,幸好對方閃得快,上半身躲開了,雙腳大面積燙傷。

  史桑家的發言人說,得到幫助道謝是理所當然的,諾皮格生氣是有原因的。不過他們沒說他們是不是認為那個原因,大到足以動手讓一個人面臨死亡風險而不必羞愧。

  「這件事我聽人說過。」奈莫說。

  「喔?」

  「燙傷的那個人本來說話就小聲,他第一次道謝的時候諾皮格沒聽到,據說諾皮格用『對蠢豬說話』的語氣要求他大聲道謝——他當然不肯了。」

  璽克的眉頭皺了起來。得到幫助後要道謝是一回事,得到幫助後被辱罵要求道謝是另一回事——感覺上就算那個人道謝了,諾皮格也不會還他應有的道歉。「那件事後來怎麼落幕的?」璽克問。

  「被燙的那個人道歉了。諾皮格沒有道歉。」奈莫挑挑眉毛:「要我說的話,肯定有更多類似的情況在鬧上媒體以前就被壓下來了。黑市流傳著他從小就會強搶同學財物的傳言,還曾經摸進同學家偷竊玩具。也許他認為這些都只是對他『聊表謝意』?」

  奈莫又抽出一個木盒,在裡面發現諾皮格的筆記本。筆記本上用孩子的字跡寫著「成長日記」。璽克本來以為這種名稱只該出現在父母為孩子作的生活紀錄本上,翻開來卻發現這是諾皮格自己每天寫給父母師長看的。

  裡面寫著:「今天……對我很不好,我不應該生氣。像我這種有力量的人不能為了小事生氣……我不應該生氣果汁的事情,強大的人應該要包容弱者……我要保持包容的心,因為他們沒有辦法作得更好……」

  「聽起來像是我們聽的講座自我暗示強化版?」璽克說。

  「這種東西聽多了誰都會瘋掉的。」奈莫翻到諾皮格父親寫在上面的批示,這東西居然還要拿給家長看,不知道是誰想出這種作法的。

  諾皮格的父親在上面寫了許多贊美。

TOP


第十一章  成熟

  三人繼續在屋內搜尋,他們找到一個房間,衣櫥裡有仿法師袍樣式的寬袖衣服,看來這裡就是諾皮格的房間。

  房間裡有一整面昂貴的原木書架,和同樣材質的書桌,諾皮格擁有充分到過度的物質生活。桌上的筆筒裡插滿了各種顏色的筆,很多都沒有筆蓋而干掉。書架上有一整層的感謝狀,像是「感謝諾皮格大人解決糧食問題」、「感謝制造清水,我們永遠的恩人」、「感謝治愈燙傷患者,您改變了他們的人生」等等。這讓璽克聯想到闊啥身上那一大排獎章,顯眼到讓人看不見本人的模樣。

  房間裡沒有任何玩具,連公認屬於健康休閑的球類都找不到。書架上找不到任何適合年輕人閱讀的書,娛樂出版品也沒有,這麼有錢的孩子書架上卻找不到半本小說或漫畫。

  璽克看到《高等元素學》、《世界法術的歷史》、《卷軸保存學》,都是艱澀難懂的書籍。璽克繼續看,找到一大排全是法師專業書籍,這些書對一個正在攻讀法術博士學位的人來說也非常困難。

  他發現《平行空間與時間逆干擾的交互作用》,這本書因為真的太難了,還獲得「法術界相對論」的封號。這本書連在大法師的書架上都經常只是裝飾用途,整個光明之杖裡真正讀通了這本書的人恐怕用一只手就數得出來。

  《阿帕古諾斯奇拉爾》又名《幻像計算法》,同時兼具「法師必讀經典」和「正常法師不會浪費時間讀的廢文集」兩種極端評價,而兩種評價的支持者都認同「這東西是全世界最不適合給外行人入門用的法術書」,完全不可能適合一個沒上過法師大學的年輕人程度。

  璽克轉頭,看到床上有一根和人差不多大的漂流木。漂流木壓住被單,陷進床墊裡,上面積了一層薄薄的灰塵,不知道為何沒有人動手移走它。漂流木的形狀扭曲,外皮光滑。璽克上前檢查,發現這根木頭的外皮、樹枝形狀、斷面年輪各是不同品種的特征。這根木頭是轉換術作出來的。在轉換術過程中合並施展塑型術,就可以把目標轉變成施法者想要的樣子,諾皮格在裝潢艾太羅魔信大門時就證明了他精於此道。

  這根漂流木會不會其實是那個失蹤的小妾?璽克看著木頭的樣子,多加許多想像力的話,他可以看到一個女人側躺著,身體因為痛苦而弓起,膝蓋和頭撐著床板,腰部離地,和床板之間出現一個空洞,手越過頭,手臂彎曲,手指怒張,形成這整根木頭包含主干和樹枝的大概形狀。

  「怎麼了?」奈莫翻過諾皮格的抽屜,發現璽克盯著木頭看,就走過來問。

  「這是轉換術作出來的。」璽克指著木頭說。

  「本來大概是抱枕之類的吧。」奈莫聳聳肩:「諾皮格常常會隨手拿東西練習轉換術,沒什麼好奇怪的。」

  經奈莫這樣一說,那根木頭看起來又像是一堆抱枕層層迭迭的形狀了。璽克伸手碰觸木頭表面,他有一個辦法可以確定。璽克開口問:「妳叫什麼名字?」

  漂流木沉默不語。沒有任何死靈出聲回應璽克的呼喚。

  「別管那個了,看這個。」奈莫拿出一個信封:「我在抽屜底的夾層裡發現的,藏得這麼用心,肯定值得一看。」

  奈莫打開信封,把信紙拿出來,飄出玫瑰的香氣。這是魔法香水紙,比一般的香水紙貴上五倍,過了這麼久還有香氣。

  莉絲娜捧著臉笑:「女人寄來的。」

  璽克伸長脖子看上面的字,突然聽到一聲怒吼,讓他停下來摀住耳朵。

  那是女人的聲音:「不准看!」聲音凄厲到都破音了。

  璽克轉頭確認聲音來向,是那根木頭。璽克對奈莫說:「說話了,那根木頭!是女人的聲音。」

  「她說啥?」奈莫看看木頭又看看璽克。

  「不准看。」

  「哇喔,那非看不可了。」奈莫馬上把信紙展開。

  漂流木尖叫起來,璽克摀耳朵完全沒用,那個聲音不是透過空氣傳輸的。

  奈莫大聲朗誦信件的內容:「我摯愛的諾皮格,比我自己更重要的你,請你把我和那一天發生的事情都忘了吧,那只是我一時把持不住所犯的錯,求惟一的神原諒我。」

  女人的聲音尖叫著:「不!那東西根本沒有資格得到我的愛,神該讓他下地獄!他是魔鬼的孩子!」

  奈莫繼續朗誦:「如你這般前途光明、溫柔善良的人,不該和我這種滿身罪惡的人在一起,恐怕我會弄髒了你的心靈。作出和你分離的決定我也很痛苦,但我真的不能忍受自己這樣傷害你。」

  「他殺了我!那個殺人犯!天生的屠夫!」女人尖叫:「他只是會變一些法術花樣而已,是個空殼子!沒用的渣滓!」

  「回憶起你我初見面的時刻,雖然我是——」奈莫念出諾皮格父親的名字「——的人,我的心卻自出生以來第一次的顫動了,為了你。我知道你這樣一出生就有偉大使命,命運由神所指定的人,將來一定會有偉大的成就,一定會給世界帶來巨大的恩惠,像我這麼渺小的女人配不上你……」

  「以退為進,這位姊姊高招!」莉絲娜說。

  奈莫繼續朗誦,這次還捏著喉嚨加強表演效果:「我只能將這份愛意藏在心底,忍耐著想要靠近你的欲望,哪怕只能得到你一個笑臉,我於願已足。誰知道神對我還有垂憐,安排我和你僅只一晚的奇跡。雖然我知道這段關系不可能長久,我還是心懷感激。」

  「我才不可能愛上他!」就像所有幽靈一樣,女子的聲音不需要換氣,她尾音轉為嘶吼,整整持續了二十五秒,又繼續吼說:「那個自卑又自大的垃圾,他就是要人捧他、要人呵護他、要人沒日沒夜的保證他很偉大!他比雞蛋還脆弱!這個世界如果不繞著他轉,他就會心靈受創!我只是跟他玩玩而已,誰知道他一點錢都沒有,什麼都是他爸的,他只是個偶像大少爺!」

  「我真的不能再和你在一起了,即使我的心吶喊著希望和你長相廝守。如果你對我還有那麼一絲絲的憐憫,午夜時分,我在老地方等著你。請把重要的東西都帶上,我們的旅途無可避免的有許多花費。我等著你。」奈莫把紙折好塞回信封裡,隨手塞進抽屜中:「典型風塵女子拐騙富家大少逃家的信,還叫他把錢帶夠呢。」

  璽克斜眼瞄了一下漂流木,後者持續含混不清的尖叫。璽克說:「她也是這麼說。」

  漂流木發出像是吐出一大群老鼠般的反胃聲,感覺那不是人發得出來的。女人的聲音大喊:「那個渾蛋,我只是說出事實他就把我變成這個樣子!為什麼沒有人發現他是個空心自大狂!他從出生就一直被人贊美、只用贊美和感謝維持自尊心,別的他都受不了!他只活在吹捧裡,誰敢批評他他就殺人!」

  璽克明白史桑家血案的真相了。諾皮格和小妾約定私奔,但諾皮格沒能帶來小妾期待的大筆金錢,因而被小妾辱罵。諾皮格不堪羞辱,憤而用法術謀殺小妾。他大概也有意脫罪,因此對這塊木頭施展了塑型術。但是因為他是在盛怒下動手殺人,力量失控把整棟屋子的人都一起轉換了。除了這個小妾外,其他都是意外。

  奈莫用指關節敲敲漂流木,問:「這根木頭怎麼辦?」都喚醒死者了,放著不管的話,這裡沒多久就會鬧鬼。

  漂流木持續大罵不堪入耳的言語,還開始提及諾皮格在床上的表現。

  「老樣子。」璽克嚅動嘴唇說:燒掉。

  於是三人把木頭扛去河堤燒掉。他們並肩坐在堤防上的走道邊。璽克抱膝看著漂流木被火焰吞噬。女人的聲音逐漸遠去,像是燃燒時產生的煙,被風所吹散。璽克把女聲說的話轉述給奈莫聽,奈莫的判斷和璽克一樣。

  「連女人的羞辱都無法承擔的男人,是最爛的。」奈莫腳往前伸直,身體往後傾,用手撐住上半身的重量。

  「這點我完全同意!主人雖然是笨蛋,有時候也會說出點道理來。」莉絲娜雙手握拳靠著下巴,滿臉笑容說。奈莫一臉正經的把她摟進懷裡搔她癢,讓她笑個不停。

  璽克兩手捧著臉頰,手肘靠在腿上,等漂流木完全化為灰燼。

  漂流木直到最後一刻都不停的咒罵諾皮格,她最後一句幾不可聞的話是:「才沒有人喜歡他!」

  ※※※※※※※※※※※※※※※※※※※※※

  璽克在他租來的住所過了一晚,隔天早上准時上班。

  艾太羅魔信大門的雨遮上方,諾皮格的花招又升級了,這次那裡立著一個等人高的男性生殖器,形狀十分不妙,應該會導致某些障礙,這應該算是個前後兩天互相呼應,事先規畫過的羞辱程序。

  大樓周邊地上經常可以看到大鐵板,用來蓋住底下的洞,應該是殭屍爬出來時造成的。

  今天諾皮格的作品妨礙到艾太羅魔信營運,許多女性顧客走到門前看到那個就轉身離開,連男人也有好幾位轉身就走。璽克懷疑闊啥還能堅持不讓光明之杖插手多久。

  打卡上班後,璽克先去他和奈莫設陷阱的地點檢查,明明諾皮格就來過了,那麼多陷阱卻都還保持原樣,沒有拆除,也沒有觸發。

  璽克想不通這是怎麼回事。

  他進到接線室裡,抬頭看到奈莫和莉絲娜共乘一個小平台在頭上穿梭,手上拿著專用扳手,看樣子是在作接線生的工作。璽克在底層發愣,接線部門的主管揮手要他過去,那個人看起來非常憔悴。

  主管說:「我有聽說你是來當保鑣的,但是最近辭職的人實在太多了,忙不過來了,請你幫忙接線生的工作吧。」

  於是璽克取得了工作手冊,蹲在底層開始背:藍色是什麼意思、紅色是什麼意思、綠色是什麼意思,一次兩種色又是什麼意思……正式名稱是「多功能自動方位判讀穿梭機」的小平台要怎麼操作……手持銅盤的正確方式是什麼,碰錯地方會生鏽,不同接頭的功能……他一路背到最後一頁,那裡有本國各地區號碼的簡表,還有接線室通道的排列規則。

  璽克看著通道表,表上用一大排平面圖像把接線室的立體空間表現出來。他費了不少時間完成腦袋裡的地圖,發現接線室的形狀和他之前發現的隱藏空間分布圖很像。他發現的眾多隱藏空間都是沿著接線室牆面分布,看來那些是接線室的附屬設備房。

  璽克繼續對照兩邊差異,終於找到一個很大的密室不在接線室旁邊,璽克認為那一定就是闊啥的辦公室。

  對作戰場地的了解大幅提升,璽克覺得逮到諾皮格的時候近了,充滿信心的站起來。主管眼睛一亮,小跑步過來問:「可以上工了嗎?」

  在璽克回答之前,黛姊出現在接線室門口,厲聲說:「璽克、奈莫,安全部門需要支援,過來幫忙!」

  接線室主管的表情好像誰在他胃上揍了一拳。




第十二章  隔著一道門

  奈莫和莉絲娜搭乘小平台下來,加上璽克三人跟著黛姊走。

  璽克看著黛姊的背影,看她走路時肥臀擺動,又湧出先前的畏懼感。他覺得眼前這個人會把他當成蛆蟲般踩死。他回憶是不是每個女法師背影都有這種氣勢,他想到之前有個喜歡綁尖塔頭的女上司,就不會讓他有這種感覺。

  黛姊邊走邊說:「今天闊霍蓋姆凱惹勒大人要在飯店會見貴賓,你們要負責維護場地安全。」

  璽克在腦中清點他包包裡的施法材料是否充足,這聽起來會是一場硬仗。飯店不知道闊啥現在是諾皮格的獵物,不然他們絕對不敢接這筆生意。飯店的維安會比本來就是法師單位的艾太羅魔話大樓更脆弱,諾皮格不可能放過這個機會。

  他們跟公司的車隊一起去現場。璽克和奈莫被分配到不同小隊,看守不同地方。

  璽克大致上掌握了這地方的地圖,安全部門的人會守住每個出入口。璽克覺得最大的問題還是那個貴賓,說不好又是顆人型炸彈。棄貓大哥因為上次看到璽克的實力,派他和其他七個人一起看守闊啥請客的廳房。

  趁著等待的時候,璽克又把小說拿出來看。主角剛碰到一個老朋友,那個朋友是小說中常見的「看到他就知道會發生什麼事」那種角色。每次他一登場,接著主角就要摔來摔去、流血流汗,那是個跟烏鴉差不多意義的家伙。

  下午兩點,貴賓到了。

  璽克跟著安全部門的人,緊張的站在門邊。他想著要不要用一些隱藏手法暗地裡檢查一下客人,但又擔心闊啥這個大法師會不會發現。他不知道一個連逃跑都作不好的大法師,對隱藏的施法跡像敏不敏感。

  他看向走廊,闊啥跟一個人有說有笑的接近。

  那位貴賓有一頭金發和寬闊的肩膀,穿著白底裝飾紅繩的騎士服,踩著軍人般的步伐,腰間掛著一把劍環是花朵造型的禮儀劍。那人是瑟連!

  璽克好不容易忍住沒露出驚訝的樣子,瑟連卻在經過他旁邊的時候用力拍了他的肩膀,笑說:「辛苦了!」接著若無其事的和闊啥一起進入廳內。

  璽克忍住想露出牙齒威嚇他的衝動。聖潔之盾的確是艾太羅魔信的大客戶。騎士們經年累月在大艾太羅各地到處跑,有極大的聯絡需求。

  但是瑟連每次出現璽克就倒楣!

  雖然門關上了,但裡面的人說話中氣十足,璽克還是可以聽到裡面的對話。

  「騎士大人親自光臨,我倍感光榮啊!」闊啥的說話聲充滿了不會對棄貓大哥展現半分的友善親切。

  「我也很驚訝您願意親自見我,這只是點小事而已。」瑟連用打發社交活動用的善意語氣說。

  兩人開始舉杯對飲,裡面傳出杯子敲擊的聲音。

  璽克站在門口警戒。

  過了一陣子,他聽到走廊對面傳來喧鬧聲,聽起來像是同事的喊叫聲。他感覺到法術施展的震動,聞到野獸皮毛的味道。

  他轉身想找瑟連幫忙對付諾皮格,卻發現闊啥在門上架了一層堅硬的護壁,還可以阻止外面的聲音傳到房間裡。闊啥是下定決心就算安全人員全都慘死,他也不能在客人面前丟臉。

  這個大法師只有這種時候法術施得特別快。老板的護壁是不能動的,他只好放棄。他和安全人員一起看著走廊另一頭。

  一只馬腿從轉角處出現,接著出現的是巨大的鸚鵡頭,用羊的眼睛盯著璽克他們看。這只生物下半身也通過轉角處,後面全是章魚須,數量超過八條。牠敲打馬蹄,慢慢用觸手推著身體前進。另一只生物超過了牠。第二只生物體積小一點,像羊一樣大,也長著羊角,卻有豹子的身體,牛的蹄。這種並未作過規劃的組合根本無法正常走路,因此牠肚子貼著地面半爬半走,不時因為撐不動身體,而在地板上撞出沉重的敲擊聲。

  璽克聞到魚的味道。一只有著石狗公臉部、渾身尖刺的豬出現在轉角處。老鷹翅膀的貓亂飛亂撞。整群像頭蛇尾的老鼠。四肢是老虎的羚羊……無數看起來像是被打散重組過的生物沿著走廊逼近。他們身上都有命令術,會執行施法者的命令,而在這裡,那個命令顯然就是擊潰這裡的安全人員。

  璽克心想:那家伙打劫了一座動物園嗎?

  假如諾皮格不出現,這些合成獸應該還算容易對付,他才在這麼想的時候,章魚身的鸚鵡張開嘴發出尖嘯,震動波朝著璽克他們而來,他們立刻架起護壁抵擋,但兩邊牆壁還是震出大片裂紋,這些怪物體內構造是魔獸!

  合成獸朝他們噴火甚至是吐酸液,場面一下子變得混亂。老鼠尖叫著衝上來,撞上護壁,竟然把護壁撞出幾個裂痕,再一撞就破了。璽克旁邊的同事被老鼠咬到,他趕緊幫忙拔下來。

  虎爪羊也趕到,對著璽克的護壁揮爪,璽克的護壁震到變薄,他趕緊又轉回去維持護壁,結果一個同事被一頭長著狗頭的牛拖了出去,幾個同事趕上去把牛切碎,才把人救回來。在被拖進獸群的期間,他腳上夾滿了有蝦子尾巴的螃蟹。有人被河豚刺扎到,有人被章魚纏住手腳,同事用火刀救人,現場頓時充滿火烤海產的味道。

  指揮者下令維持陣型,一半人架護壁,一半人放攻擊法術。璽克站到前排去架護壁,近距離看著那些怪物帶著尖銳爪蹄的四肢把地板挖得坑坑洞洞。他們分兩組架兩層護壁,第一層破了就把第二層往前推,然後本來在架第一層的人在後面架起第三層備用。破碎的護壁亂噴,把燈泡都戳爛了,他們只好又額外叫出光球照明。

  攻擊組盡量避免用火,每個人算好目標,成排風刃平行發出,還有人叫精靈出來幫忙。走廊上鮮血和碎肉亂噴。

  一只身體是豪豬,頭是烏龜的生物被打飛出去,釘在掛毯上。大批長著老鼠腿的鯉魚飛奔而來,他們太矮了,風刃砍不到,同事用狂風把他們往回吹,滾動的同時在地上留下鮮明的水痕。

  怪物一波接著一波不停歇的湧來。從大門到這裡中間要經過好幾處他們的檢查站,璽克相信衝到這裡的數量已經是前線同事削減過的量了,但還是非常、非常多!同一時間走廊上的怪物大的就超過七十只,加上小的絕對破百只。不管怎麼砍數量都不會減少,一只倒下,就有兩只補上來。層層迭迭的肉塊和甲殼成為他們的護壁,小只的經常一口氣就衝上來撞護壁,大的也逐漸逼近。

  突然一口氣十只有食蟻獸爪子的雞釘在璽克眼前的護壁上,跟他只隔著薄薄一層的法術結構,幾乎是眼對著眼互瞪。另一個同事趕緊把他們削下去。

  動物的叫聲和指揮者的大吼混在一起,哞哞、構構、吱吱、嘎嘎沒有一秒是安靜的。而在房門內,闊啥還是氣定神閑的宴客,完全不在乎外面的員工要被怪物淹沒了。

  璽克能分辨門內傳出來的說話聲。

  闊啥說:「對於聖潔之盾的請求,我們也想幫忙,但是規定就是這樣,我也沒有辦法。」他又強調了一次:「我們也很想幫忙。」

  瑟連說:「我們認為魔話可以采取和艾太羅郵政類似的收費方式。大宗客戶和國家機構都有優惠方案,這才是長久合作的有利基礎。」他話說得很直白,就是要闊啥給騎士團的通話費打折。

  「通話費的價格是反映出成本,魔話的設置費用是非常昂貴的。」闊啥也說得很白,就是不給打折。

  「我老實對你說。」瑟連說。這幾個字的意思就是:我接下來要說的話很重要,你最好老實點把話聽進去。「總部認為魔話費用太貴了,我們沒有那麼多預算。尤其是偏遠地區還有三倍加成費率。艾太羅郵政已經多次向我們提案,要給我們不限件數的包年郵資專案,讓我們使用他們的最速件系統。」言下之意就是,如果艾太羅魔信不肯給騎士團「合理」的價格,騎士們寧可回去動筆寫信,讓艾太羅郵政作他們的生意。

  「偏遠地區的人很少打魔話,可是設置魔話亭的費用還是一樣高,這樣魔話費當然會比較貴。」闊啥相當堅持,但璽克覺得他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是小鬼頭在說:「我昨晚熬夜看漫畫,所以今天上課時當然要睡覺!」

  「他們不是不想打魔話,是太貴了打不起。如果你肯把通話費降低,取消加成費率,使用率絕對會大幅上升,這樣才能真正賺到錢。」瑟連提出薄利多銷的經營策略。

  「我知道我在作什麼。我的作法能為公司帶來最大利益。」闊啥的聲音帶著刻意裝出的平靜,刻意讓語調一點也不激昂。瑟連一定戳到了他的某個痛處,因為實在太痛了,他只好徹底拒絕瑟連的話,好保住他脆弱的自尊。

  一只有鵝身的鱷魚衝到了護壁前方,璽克列入近身戰組,用祭刀狠狠斬掉那東西的頭。在這種場合沒人管他是哪個學派的,能幫上忙最重要。

  怪物浪潮總算開始緩和,此時走廊上已經堆滿了動物屍體碎塊,足以遮住地毯,厚厚一層的血肉上面凸出一座座小山,血腥味強烈。

  最後一只怪物也被擊倒後,黛姊走了過來。她的衣服上全是血跡,氣喘吁吁的下令:「快把這裡整理好,大人要出來了!」

  於是安全人員又成了清潔工,他們忙著用法術修理東西。魔燈重新組合、地毯編織回來、把大的碎塊搬回原位,再把小碎塊填進去……那麼多動物屍體碎塊一下子搬不走,於是他們把屍體填進牆上的洞裡,再用法術把洞補起來。裝飾用的隔牆本來就是空心的,有空間可以讓他們這麼作。

  璽克非常同情這間飯店的經營者,幾天後這裡就會傳出牆壁流血和惡臭飄散的怪談了。想也知道闊啥是不會賠償他們的——根本不會承認這件事和他有關。

  重新裝潢快完工的時候,房間門開了,闊啥和瑟連兩人都對著對方露出合作無間的笑容,看不出來談判其實破裂了。他們互相握手,彷佛剛剛的論戰不曾發生過。安全人員也裝作沒事在牆邊立正站好,順便用身體掩飾牆壁裡穿出來的章魚腳和馬蹄。

TOP


第十三章  稻草

  「我送您回去吧。您住哪一間飯店?」闊啥問。他吸了吸鼻子,空氣裡還有淡淡的腥味。

  「不用了,我想在回去以前到處逛逛。」真相應該是他為了省預算,住在本地警察宿舍裡。瑟連對闊啥充分微笑過後,轉身直直走向一根裝飾柱子,踮起腳,把手伸向柱子上半部雕像後面。那裡躲著一只黑白雙色的貓,嘴是白色,眼睛周圍和耳朵都是黑的,一道白條紋從背部中間延伸到臉上,嘴也是白的。牠背上長著一雙紅褐色的翅膀。安全人員看到那只漏網的合成獸,全都冒出冷汗。

  翼貓本來弓起背,豎起毛對瑟連發出威嚇的嘶嘶聲,但是在瑟連手碰到牠的瞬間,牠身上的命令術就解除了。牠全身的毛平緩下來,任由瑟連把牠拉下來抱在懷裡安撫,很快就發出平靜的呼嚕聲。

  瑟連單手抱著貓走近璽克,把他一直帶著的一個帆布提袋交給璽克:「這是小碴要我順便帶給你的。」

  在來這座城市工作之前,璽克有寫信告訴小碴他要接這件工作。寄信真的比打魔話便宜太多了。

  璽克兩手抓著提把,往兩邊拉開,低頭看袋子裡面。裡面放著很多不需要冷藏,打開就能食用的易開罐頭。土豆面筋、紅燒鰻魚、五香肉醬、鮪魚之類的,還有一封信跟一個小盒子。

  他停在那裡,感動到說不出話來,今晚的面包可以夾料了。

  瑟連也不介意璽克看著罐頭忘了他。瑟連說:「那麼我告辭了。闊霍蓋姆凱惹勒大人,今天的會談很愉快,下次有機會再一起用餐吧。」說完場面話,瑟連對闊啥點點頭,對還沒恢復說話功能的璽克揮揮手,就抱著貓咪離開了。璽克聽見他跟貓咪說話的聲音逐漸遠去,問小貓咪:「你想取什麼名字?」

  看不到瑟連之後,闊啥突然大踏步走向璽克,用力捏住璽克肩膀,他目光灼灼的上下打量璽克,眼睛瞪大到彷佛會掉出來:「你和他是熟人?」

  「他只是我朋友的媽媽的部下。」璽克害怕之下選擇了一個聽起來最不熟的說法。

  就算是這種很可能今天才第一次交談的關系,對闊啥來說仍然像是「他是我結義兄弟」般的親近。他緊緊抓著璽克的肩膀,像是把璽克當成怒海中的救生圈,無論如何都不能放手,就這樣把璽克抓走。

  ※※※※※※※※※※※※※※※※※※※※※

  璽克被強迫和闊啥坐同一台魔法動力車回艾太羅魔信,在同事們不解的凝視下被闊啥友善的請上樓。闊啥對璽克這麼恭敬,反而讓他羞愧到想找個洞鑽進去。他覺得闊啥此舉破壞了他和同事們好不容易建立起來共患難的戰友情感,他才不想當闊啥的座上賓!

  但是璽克心裡那個負責荷包進帳的角落叫他不要反抗老板,只好乖乖的跟著闊啥走進一間「員工關懷室」,照闊啥說的,在滿牆壁的勵志標語中間那張桌子坐下。

  璽克本來以為闊啥會像黛姊之前那樣坐在他對面,想不到闊啥卻坐在璽克旁邊的位子,幸好這個桌子一側只能坐一個人,否則闊啥搞不好會企圖和璽克並肩。

  闊啥的體重壓得鐵椅吱嘎響,他身體往璽克這邊傾,目光熱切,璽克從沒看過他這麼誠懇的表現出想把人吃掉的欲望。

  「啊——」闊啥發出了一個應該是用來緩和氣氛的招呼音,但只讓璽克更加不自在。闊啥說:「這好像是我第一次好好的和你交談呢,你叫什麼名字?」就算是食物也要問清楚名字,免得食物中毒時不知道該怎麼向醫生說。

  「璽克崔格。」璽克報上他用了十年的名字。他人生中最初十年的名字已經隨著大雪埋葬在山裡了。

  「真是好名字!」闊啥非常誇張的大笑:「我知道,來自拉曼語對吧?意思是陽光和迷人的戀愛!你知道的,名字很重要,名字就代表一個人本身。真正的大人物總是有意義深遠的好名字!」

  璽克很肯定自己最好不要告訴闊啥,「璽克崔格」這個名字源自於一個已經沒人使用的古代語言,用艾太羅標准語音譯而成。本意是「血泊煉獄裡的靈魂吞噬者。」每個新進黑暗學院的學生都會得到一個新名字,取代他們過去的名字,表示他們已經重生。他們進入黑暗學院的第一個功課就是搞清楚自己的名字是什麼意思。

  「陽光小子。就這麼叫你吧!」闊啥笑著宣布。

  璽克一臉陰沉的看著他,暴雨降臨前的天色都比他的臉色明亮。

  「好,陽光小子!」闊啥用特別高昂的語調說:「你來這裡多久了?」

  璽克在心裡數了一下:「三天。」

  闊啥自顧自的認為璽克一定在這裡很久了,擅自認定璽克一定是打算把一輩子都奉獻給這間公司的人之一。他愣了一下,沒能來得及修正接下來要說的話,只好勉強接下去:「你一定知道,最近我們公司面臨前所未有的挑戰。」

  「是啊。諾皮格史桑把本公司的大門當成百貨櫥窗,每天幫我們更換不同的擺設,勤勞得很。」璽克說。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他會不長眼到這種程度,居然把事實就這麼說了出來,可能是闊啥對他的恭敬態度讓他覺得被污辱了。

  闊啥現在把璽克當成一個沒有腦袋,哄哄就會聽話的白痴,所以他把璽克話裡的酸味解釋成璽克在和他說笑:「你很幽默。」

  璽克不想回應這句話,於是保持沉默。

  闊啥也不在乎。他這種地位的人本來就擅長讓別人聽他說話,勝過聽別人說話,他開始不停的對璽克說話:「諾皮格是個可憐的孩子啊。」

  這點璽克同意,從諾皮格的書架就可以看出來。他沒有得到他真正需要的東西。他被當成「法師」而不是「諾皮格」看待。他擁有一個大法師的書櫃,但他是個小男孩,他需要一顆籃球,家人卻給他一本《高等元素學》。

  但是闊啥接下來說的話璽克就無法認同了。闊啥說:「這個社會遺棄了他,沒有人愛他、呵護他,他怎麼可能不變壞呢?都是因為社會傷害了他,他才會變成這個樣子,這不是他的錯啊。

  「我們的社會對犯錯的人太嚴苛了,只要我們原諒他、接納他回歸社會,他總有一天會悔悟,變成一個好人。每個人心裡都有良知,他只是一時衝動才犯下這些罪行,沒有人告訴他這樣是不對的……」

  璽克和諾皮格說過話,他很肯定諾皮格是有判斷力的人,他可以判斷什麼時候能留下來耍嘴皮子,什麼時候該逃跑。他能夠評估風險,也知道自己想干什麼,絕非一時衝動。他認真的在殺人,而且完全明白殺人是怎麼一回事。他是受過傷害,但他對善惡的認知能力並沒有問題,他是故意往邪惡的一方靠攏。

  還有一點讓璽克感覺很不舒服。闊啥的說法彷佛諾皮格不是社會的一份子,並把諾皮格殺人的責任推到那個不包含諾皮格的社會上頭,那個社會的成員卻包含了被諾皮格殺死的人。這樣一來,諾皮格殺人的責任就變成是落到被殺的人頭上了。

  闊啥繼續說:「……這個社會最大的問題就是沒有人關心犯罪者也有人權。我們之中誰沒有犯過罪?誰有資格審判他人?我們應該原諒他們,不要計較他們做過的事,這樣一來,他們就能重生。」

  闊啥說到這裡,璽克還以為他知道自己的過去。他作過的事、殺過的人,判他十次死刑都還有余。但他得到第二次機會,國家用一紙特赦讓他重生。

  闊啥接著說:「魔法院下了誅殺令,法院居然也跟著那些只想報復的瘋子批准!任何人只要有機會,隨時可以殺掉諾皮格,這真是太離譜了!這麼做我們不就和諾皮格一樣了嗎?他需要的是關愛、是原諒!包容是普世價值!」

  璽克聽不懂什麼是普世價值,他第一次聽到這個國際間很有名的字眼,居然是從闊啥這個他很鄙視的人口中說出來。而得到他尊敬的人向來都是用實績取得認同,不賣弄這四個字。璽克總覺得闊啥這番說法有哪裡怪怪的,他的腦袋慢慢的轉了一陣子,想通了:「不殺他的話,他會殺更多人啊!」璽克不認為有任何法師能在不動用殺招的情況逮住諾皮格。如果還要顧及諾皮格的命,那死的一定是想阻止他殺戮的人。

  「問題不是他會不會作那些事,而是我們不該殺人。我絕對不准法師第一情報部踏足我的地方。他們那些人滿手鮮血,不停把可憐人交給法院處死,他們是殺人犯!」闊啥用一種責備不懂事小孩的態度,充滿同情心的對璽克皺眉:「你要知道,暴力不會解決任何問題,以暴制暴只會引來更多的暴力。」

  「我才來三天。這裡已經死好幾個人了。」璽克瞪大眼睛。他從同事的交談中得知,幾乎每次諾皮格入侵都會造成傷亡。夜班警衛橫屍路邊、櫃台人員被崩塌的天花板砸碎頭部,上次璽克把諾皮格炸出表演廳那一回,沾到毒花瓣的人有兩位在送醫途中,痛苦的在救護車上咽氣,剩下一位現在還在加護病房裡,沒有脫離險境。只要諾皮格早點死掉,那麼多人都可以活下來。

  璽克不知道該如何讓闊啥明白,闊啥本身就是用暴力解決問題的既得利益者。如果不是有棄貓大哥與他的部下、璽克、奈莫這些人用暴力解決諾皮格的入侵狀況,闊啥根本不會有機會在這裡說出「暴力不能解決問題」這種話,他早就躺在墳墓裡,不再有資格發出任何一個音了。

  不只是闊啥而已,這整個國家所有活人,這些受到軍隊和警察等武裝單位維持的秩序所保護的生命,通通都是暴力的既得利益者。璽克曾經待在企圖給這個國家帶來毀滅的邪惡教團裡,他親眼看著光明之杖和聖潔之盾以純粹的暴力阻止了那場浩劫。闊啥這種說法是過河拆橋。

  璽克問:「我不懂,你才說要原諒諾皮格,你為什麼不原諒法師第一情報部?」

  闊啥說:「這不一樣!那些人是為了讓自己痛快才把人推上死刑架!諾皮格是不由自主的,他太脆弱、太無助!」

  璽克總覺得是相反。法師第一情報部是因為一般大眾太脆弱、太無助,很容易遭到邪惡法師傷害,才站出來殺人。諾皮格則是殺人殺得很痛快。璽克想了一下才搞清楚,闊啥所說的「痛快」,指的是為被害者報仇這個行為,能讓那些為了保護被卷入黑暗中的弱小民眾,逼迫自己鎮日處在社會黑暗面裡的人們,心情比較不那麼糟糕一點,這就叫「痛快」。

  闊啥對於何者有罪、何者無罪的奇妙認定,讓璽克想到以前有人和他聊過類似的話題。



第十四章  不可原諒

  三年前,十七歲的璽克在地底神殿鎮壓黑夜王者,他整個人已經成了一塊破抹布,就這樣全身脫力的被光明之杖活捉。瑟連假造了一場逃獄事件,然後把他藏起來。

  不久後,還是很像破抹布的他居然有訪客。那個人披著一件很舊但是沒有破的鬥篷,和瑟連一起進入屋內。要不是瑟連出聲喊璽克,告訴璽克這個人可以信賴,而璽克判斷那個聲音不是被挾持了,璽克當時已經光著腳在後門准備逃離了。

  之後璽克和那個人一起坐在屋子裡,喝瑟連帶來的熱姜茶。他躲藏的地方是一間廢棄農舍,屋內雜草叢生,牆上的洞用泥巴和草勉強塞起來,床是用三個木箱並排湊成的。雖然瑟連認為沒關系,也弄到了煤炭,不過璽克不敢冒險使用壁爐,怕燃燒的煙會被誰發現。因此屋內天寒地凍,幾乎沒比外面好多少。

  那個人應該有六、七十歲,男性,滿頭白發束在腦後,披在背上。他臉色紅潤健康,雙眼炯炯有神。肌肉飽滿結實,走路時步伐穩健,看樣子再活二十年也不成問題。他的下巴尖尖的,骨架削瘦。他把舊鬥篷脫下來,用一種穩重和細心的動作,數十年每天這樣作的熟練,折好迭在桶子上。

  他穿著繡有蜥蜴和蕨類圖案的墨綠色法師袍。那件袍子質料上乘,看得出來所有者相當珍惜的穿了很多年,布料顯現一種窩心的褪色感。那個人活脫脫像是個從古典小說裡走出來,幫助英明君王擊敗暴君的大法師。

  那個人沒有念咒,璽克也沒看到有火光或是火精靈,屋內就突然溫暖起來,像是放了五個燒得正旺的火爐。之後這些溫暖還在屋子裡維持了一整個冬天,直到外面的天氣溫暖宜人的時候才退去。

  那個人在雙方都坐好,璽克貪婪的灌了一大口姜茶後,問璽克:「你叫什麼名字?」他的聲音和他剛剛施展的法術有同樣的魔力,都讓人感到溫暖。他充滿磁性的聲音非常溫柔。

  「璽克崔格。」璽克覺得自己的身影映入了這個人眼裡:一個才十七歲,滿身傷痕的男孩子。

  那個人點了點頭,他連這種動作都讓人覺得穩重,說:「我來自於光明之杖。你不用怕,我不是來逮捕你的,我只是想和你談談,聊聊你自己的事。」

  「我沒什麼好說的。」璽克皺眉。

  那個人對瑟連使使眼色,瑟連就很不幸的去外面的風雪裡站崗了。幸好聖騎士身強體壯遠勝一般人,他不可能只因為受凍而有所損傷。

  那個人對璽克開口問:「我看過你的紀錄了。你習慣用毒藥殺人?」

  「是啊。」璽克刻意尖銳的勾起嘴角,露出詭詐的笑臉:「毒藥快速、方便,有些還很便宜!」

  那個人並沒有像璽克預期的那樣,出現驚愕或是畏懼的神情,只是繼續問:「你喜歡快速致死的毒藥,對不對?五秒就能殺人的類型?」

  「是兩秒。」璽克覺得這個老人可能是因為見過較多世面,所以不容易受到驚嚇,他要說些更驚悚的:「我調的藥只要兩秒。而且入喉到倒地昏迷不用半秒鐘。」

  但那個人只是點點頭,繼續用慈祥的聲音說:「為什麼選擇用這麼快的方式殺人?」

  璽克瞪著那個人,那個人的語氣讓他莫名的焦躁,好像有針隱隱約約的在戳他一樣,他開始誇大自己作過的事,把偶爾才有的事情講得像是每天發生:「因為方便、快速!我一天要殺好幾個人,如果他們每個都在那裡慢慢掙扎,我什麼事情都不用作了!他們快點昏迷我才省事!」

  「你的同學一天也要殺好幾個人,他們就覺得保持清醒越久越好。」

  當那個人這麼說的時候,璽克明顯露出厭惡的表情:「他們喜歡欠缺效率的作法。」

  「就我所知,黑夜教團崇尚折磨。你的校友都會在獻祭以前就把祭品打到瀕死,也常常在使用以前就打死了。他們認為施加在被害者身上的痛苦,可以讓他們和被害者都成為神的子民。」黑夜教團的教義,認為臣服於黑夜王者是世間最重要的美德。因此,對黑夜王者忠誠的士兵可以在黑夜王國擔任大臣,這些被獻祭的人則會前往黑夜王國成為被臣子治理的人民。那些沒有被獻祭給黑夜王者,甚至愚蠢到反抗教團的人,會被打入地獄。那個人問璽克:「但是你卻不這麼作。你為什麼不遵守教義呢?真是為了方便嗎?」

  「當然了,不然呢?」璽克大吼,他猛的站起來把椅子都推倒了。

  「也許,是因為你不喜歡聽哀嚎聲?你不喜歡看別人在血泊裡苦苦掙扎。」那個人不受影響,仍然用平實的語調說下去:「你非得殺人不可,否則你就是下一個祭品。所以,你用你的方式,企圖給予他們你所能給予的慈悲。

  「我很清楚你的事。你因為不願意迎合教團風氣,被教師質疑、同學排擠,你的排名曾經因為這樣升不上去,但你還是堅持不改。你給他們的理由就是這個:方便。但我覺得這不是真正的原因。」

  「你完全搞錯了!不是那樣!你錯得離譜!」璽克對那個人咆哮:「我樂在殺人裡,我才不怕折磨人!」

  「你怕。你怕慘叫聲,你也怕人躺在血海中奄奄一息的場面。你一直都很害怕。」那個人的眉間皺起,站了起來,挺直身體。其實那個人比璽克矮一個頭,但這時的他看起來就像是高入雲霄的巨人,

  璽克不能自主的後退。那個人逼近璽克,不讓他逃跑。

  那個人說:「你害怕殺人!你根本不想殺人!」

  他說的話像是地震,璽克快要站不住了,他覺得好像地殼翻了過來壓在他身上,整個世界一片黑暗。他寧可自我了斷來躲避這個壓力,在他快撐不住的時候,那個人抱住他。那個人的聲音突然變得像母親在搖籃邊唱的歌一樣溫和:「教團已經不在了,你不需要再欺騙自己了。」

  璽克仍然記得那個人傳來的溫暖。他非常丟臉的哭得像小嬰兒一樣,幾個小時過去還停不住淚水,那也是他惟一一次哭到全身脫力的記憶。

  那個人待在沒辦法再說任何話的璽克身邊,說:「有兩種行為不能原諒。一種是為了自身的利益而殺人,一種是為了讓自己快樂而殺人。你兩種都不是。你還是要為自己所作所為負起責任,但是你所作的一切,以你在古神殿的作為償還,已經夠了。謝謝你保護了我的部下。」

  璽克哭到甚至不曉得自己怎麼睡著的,也不知道那個人幾時離開的。幾周後他收到特赦書,宣告他在教團裡作過的事情不再追究,並得到一個公民身分。他幾乎同時從報紙上得知,那個人原來是魔法院行政部部長。

  ※※※※※※※※※※※※※※※※※※※※※

  「有兩種行為不能原諒。一種是為了自身的利益而殺人,一種是為了讓自己快樂而殺人。」二十歲的璽克喃喃的復述他三年前聽過的話。

  「對,所以法師第一情報部不可原諒!他們拿薪水殺人,為了讓自己感覺良好殺人!」闊啥興奮異常的說。

  璽克沒有應和他的話,他看著闊啥,想起黑夜教團,當老師發現一個過去不敢殺人的學生因為他的教導而把人虐死時,也是這樣的神情。在這一刻,看著璽克的闊啥,眼裡並沒有璽克這個人,只有他自己「教育成功」這件事是他惟一的焦點。

  璽克瞪大了眼看闊啥:「你到底哪裡有病?」

  「啊?」闊啥愣住了。

  「諾皮格殺人搶劫財物不算是為了利益,第一情報部領薪水抓犯人算利益;諾皮格殺人取樂不算為了快樂,讓被害者家屬安心過日子算是為了快樂。」璽克看著闊啥,眼裡沒有憤怒也沒有嘲笑,只有無盡的疑問。

  闊啥說:「這是當然的啊。諾皮格受過傷害,導致他心理扭曲,這不是他的錯啊。」

  「我也受過傷害啊。」這是璽克第一次口頭承認這件事,他之前從未說過「我受過傷害」之類的話,既不曾用以爭取同情,更不曾拿來當作任何借口。即使在騷靈女王描述他過去的時候,璽克也不會主動提及自己受到的傷害。因為他覺得這不成理由。

  他現在講出這句話,是為了反駁闊啥。

  闊啥的回答大出璽克意料之外,闊啥說:「你那些根本不算什麼。」

  「我是所尼語系的法師,你應該知道現在所尼語系的法師都是——」璽克不知道該怎麼說,他不擅長大談自己的痛苦。現在所尼語系的法師都來自黑夜教團,都有非常慘烈的過去。

  闊啥作出一個不耐煩的表情,擺了一下手:「你課余閑暇時間的研究成果沒什麼好提的。」

  璽克愣了一下才理解他的意思,闊啥認為璽克之所以會所尼語系法術是因為這是他的興趣。

  「不對。」璽克搖頭。

  「你是這個社會強勢的一方,所以才不懂弱勢者的心情。」闊啥繼續說:「人之所以會犯罪,是因為受過傷害。你之所以不會犯罪,是因為你得到良好的呵護。這就是為什麼你應該要保護諾皮格,不讓他繼續成為這個社會的犧牲品。」

  這是什麼道理?璽克的腦袋花了好多時間才轉出結果來。

  闊啥認為犯罪行為可以證明一個人受過傷,沒有犯罪行為則證明一個人沒有受過傷。也就是認為犯罪是一個人經歷坎坷的證明,而不會犯罪則是這個人占盡好處的證明。這也就導出一個結論:犯罪者應該得到幫助,而沒犯罪的人不需要得到幫助。換句話說,一個人要得到闊啥的關愛,條件是要走上歪路。

  像璽克這種有著慘烈過往、現在處境凄涼卻不肯犯罪的人,還有棄貓大哥那種獨自承擔無理對待,不肯發泄在無關的人身上的人,就是闊啥腦內世界裡的最下等人。像璽克和棄貓大哥這種人,既得不到幫助,還必須替諾皮格那種人的犯罪行為負起責任,乖乖的被殺。

  「當有人殺人時,他越邪惡,就越無辜,這是什麼道理?」璽克忍不住說:「你到底哪裡有病?你的頭出了什麼問題?」

  闊啥防衛性的瞪視璽克,璽克的身影終於再次回到他眼裡。闊啥說:「我們每個人也都犯過錯,哪有資格審判他們?」

  「所以你就放任諾皮格殺人嗎?你這個人連自己的部下都不去保護,工作沒作好還去搞哲學?」璽克站起來瞪著闊啥:「你搞錯先後順序了吧?」

  「我真是看錯你了!」闊啥也站了起來。

  闊啥很壯也很高,但對璽克來說,這個人給他的壓迫感還不如一叢長到膝蓋高度的蘆薈。

  闊啥的臉整個漲紅,對璽克大罵:「我還以為你是個文明人,原來你也是個只會用暴力的野蠻人!滾出去,你這個低等的接線生!」

  璽克鄙夷的看了闊啥最後一眼,扭頭就走。

  璽克反嗆闊啥的事情轉眼間就傳開來了,似乎對這裡的員工來說,「員工關懷室」是一個著名的危險地帶,他們總是在監視那裡的動靜,以便提早察覺闊啥想對誰不利。

  一時間所有員工都對璽克友善起來。可能是因為敬佩,也可能是對於他很快就會被開除的同情。璽克估計最常見的原因,是因為他們都喜歡聽到闊啥心情不好。

  之後璽克努力的在接線室作接線生工作,完全不再去考慮保護闊啥的事情。在他看來,闊啥應該要和諾皮格共同負起那麼多員工被殺的責任,保障工作場所安全明明就是經營者的責任!

  他決定以後諾皮格再出現的時候,他絕對不會出手救闊啥。他會把全副精神都放在保護員工上面。他甚至忘記問奈莫,在飯店時奈莫那邊的人和諾皮格交手的情況如何。璽克沒看到諾皮格,奈莫那組人駐守在前面,他們總該碰到了。


TOP


第十五章  把世界拖下水的進步

  下班後璽克回到租來的房間。吃面包夾罐頭鮪魚。他打開帆布袋裡的小盒子,裡面有小碴的錄音機和四個錄音匣,一張手寫的使用說明書。他把盒子蓋好,打開信來看。

  小碴是他在上一個工作地方認識的朋友。法律系學生,喜歡說難懂的話和艱深的議題。

  璽克展開那封信,發現信紙是從筆記本上撕下來的,背面還寫著:「小考範圍:法師法第二十條到第三十七條及其相關判例。」

  璽克實在很擔心小碴那次小考有沒有准備到正確範圍。

  信裡寫著:「希望你一切安好,沒有卷入沒錢拿的爆炸,也沒有拿自己的血施法。自殘最好不要養成習慣,改掉!」

  璽克心想:有錢拿的爆炸又是什麼爆炸?爆破銀行金庫搶劫嗎?

  「我拜托瑟連幫我把東西轉交給你。他上一個長官出了『狀況』(你瞭的),我媽就把他轉到她手底下做事,現在是我媽的直屬部下,常在我家出沒。」

  璽克完全不瞭是什麼事,總之有事。而且他本能知道,就算碰到小碴或瑟連也不要追問這件事。

  信接下來寫著:「你說你要去艾太羅魔信保護那個名字闊很長我懶得寫的,那家伙在我們系上是個名人,同學為了支持他和反對他分成兩派,兩邊感情糟到極點,完全不往來,女孩子可以放心的兩邊各踏一條船不會被發現。

  「我不知道你曉不曉得『神聖赦免組織』這個團體,他們積極提倡廢除死刑(簡稱『廢死』),也要求廢除等同死刑的『誅殺令』。他們為了避免有人被處死無所不用其極,不惜觸法偽造文書,卻又特別喜歡上電視引用憲法,真不知道他們怎麼能又違法又號稱自己才是合法的一方。大概他們覺得法律是為了讓他們實現自我才存在的吧。

  「那個闊是那個團體的支持者,他贊助他們的各種分支團體很多錢(因為神聖赦免組織已經被本國民眾討厭了,他們經常換個團體名稱作同樣的事),讓他們給一個殺人犯找二十個大律師,對抗因為沒錢,只能找一位小律師幫忙的被害者家屬。這可能是我們系上同學支持他們的真正原因。犯罪者三天兩頭進法院,一向是律師的好主顧。守法良民除了買房,一輩子可能還用不上一次律師的服務。對於經常光顧的好客人,就算送上幾次免費服務也是很合理的,要鼓勵他們多多使用服務啊!要知道,絕大部分殺人犯都有像整串葡萄那麼多前科,每次都是一筆生意。

  「他們會把強奸殺害一人、強奸並殺人未遂一人的案子,說成只是把一個人扔進水裡;把殺害雇主夫妻又把幼兒摔死的案子,說成只有殺了雇主;然後對大眾說法官判太重。另外有死者家屬說搞丟的關鍵證物,最後一次出現的紀錄就是被他們的人借走的。只是借的人勢力太大,時間拖久了沒法查了。

  「他們很喜歡說文明社會不該殺人,所以不能有死刑,說對殺人犯判處死刑違反憲法,應該廢除。我覺得在還有人會犯下殺人罪的時候,我們本來就不是文明社會了,既然本來就不文明,當然需要死刑啊。

  「他們還有很多很離譜的說詞。他們會一而再再而三的發明新的漏洞百出的理論和顛倒的證據,寫作繁復空洞的論文,為他們偏頗自私的目標蓋上可愛的外皮。那些人一再用新的謬論取代已經被大眾看穿的舊謬論,借著這種花招維持他們先進的假像,其實只是比較常更新謬論罷了。

  「神聖赦免組織的成員都是高社經地位的有錢人,顯然他們不會因為政府把預算花在蓋監獄關更多不能處死的殺人犯上頭,沒錢多發給他們一斤白米就餓死。根據人類需求五層次理論——這是商業管理理論,不過我覺得這在公司以外的世界也合用——當人類滿足了基層的生活需求之後,就會追求更高等的精神需求,從生理、安全、社會、尊重到追求自我實現。那些人,不會餓肚子,請得起保鑣和司機,不需要住在出入份子復雜的便宜社區,不可能困在一個與世隔絕的工廠裡鎮日作同樣的工作,總是能保持活躍的社交活動,也不會有人對他們大小聲、摔碗盤(除了他們自己找錯另一半的時候),生理安全社會尊重無一缺乏,只好追求自我實現了。

  「但是自我實現需要智慧才可能辦到,並不是每個滿足了前四個階段的人都有智慧,你懂的吧?

  「一個沒有智慧的人,卻像你苦苦追求食物一樣苦苦追求自我實現,怎麼可能作出什麼好事來呢?

  「我並非反慈善的人,我對『保護之圓』之類慈善團體十分尊重。但是我覺得,是因為這些人不可能像保護之圓那樣,在戰場上冒著鎗林彈雨的危險搶救傷患,更不會奔往地震與海嘯的災後現場,渾身屍臭味的照顧難民,所以才選擇了拯救死刑犯這條路。

  「想想,死刑犯多好救啊。那些人都安穩的待在監獄裡,救他們不用擔心會被游擊隊綁架、也不用擔心染上瘟疫,想關心他們的時候搭國內線就到了。他們還都擁有一個完美的死亡威脅!拯救人命可以帶來最大的精神滿足,讓自我充份的實現,不過那些人絕對不會拿自己的命去救人,也不會讓救人這件事妨礙他們過著美滿的人生。

  「如果可以保證殺人犯絕對沒有機會再殺人,死刑未必要保留。不過那是不可能的,歷史告訴我們,只要發生戰爭,所有監獄都關不住人犯,艾太羅可不算多和平。而且在那些人所崇拜的,已經廢除死刑超過三十年的『文明國家』裡,殺人犯在牢裡把獄友殺了,內髒煎來吃,還有重犯把監獄的五扇門都炸碎逃出來。另一個已經廢除死刑四十年的國家裡,有人在三十多人面前被鎗殺,卻沒半個人出面指證犯人,因為犯人不可能處死,遲早會出獄殺害證人全家。我們真的要跟進這些蠢事嗎?

  「當殺人犯放話要殺光被害者剩余的家人時,弱勢者除了希望國家出手殺死這個殺人犯以外,沒有別的方法可以安心。弱勢者不像那些有錢有閑到可以不支薪搞廢死運動的人那樣,可以一接到恐嚇信息就搬家。他們沒有換房子所需的金錢,也比那些習慣全球亂飛的上流人物更依賴家鄉的社會網絡支援,難道要逼他們像政治犯一樣逃難一輩子嗎?弱勢者面對犯罪者對生命財產的掠奪行為,他們無處逃也無法擋,這就是為什麼社會底層的人反對廢除死刑。他們無法閉眼不看災難,因為一旦司法對邪惡退讓,他們就會是受害者。

  「現在肆虐國際的廢死團體,他們要求我國照作的『廢死』,廢除的不過是殺人犯的死亡,其他人的死亡從來沒有廢除過。

  「我反對的並非廢除死刑,法律本來就可以也應該與時俱進,我反對的是這些連追求自我都要貪小便宜的家伙,以及他們打算為此讓社會弱勢承擔的所有災難。

  「最近在廢死和反廢死界爭議最大的就是諾皮格史桑。魔法院提出的誅殺令通過這件事,導致全世界的廢除死刑支持者給我國寄來雪片一樣的抗議信,那個以納稅人的錢飼養殺人犯讓他吃掉獄友的國家,還以國家級的身分譴責我國。

  「他們說讓諾皮格活著坐牢,忍受漫長的牢獄時光是比死刑更好的處罰——我只能說他們不懂犯罪者、不懂司法,更不懂諾皮格——大概是故意的。

  「在另一個目前還在努力抵抗廢除死刑運動的國家,他們會先說服法官判犯人『永遠在牢裡悔過』,接著就鼓動州長或其他大人物特赦、減刑、假品德良好之名假釋。由於犯罪加害人保護團體的努力,謀殺最後真正坐完的刑期比連續強奸犯還短,出獄後再次殺人的案件層出不窮。就算法官沒被他們說服,判了死刑,也經常因為他們的努力,被其他大人物減刑成短到驚人的有期徒刑。

  「即使沒能避免判死刑,而且大人物不肯特赦減刑,由於犯罪加害者保護團體會阻止死刑執行,在獄中活上幾十年最後壽終正寢的死刑犯多不勝數。他們往往會收到來自世界各地的鼓勵和求愛信,成為媒體寵兒出售簽名照,甚至出書、開畫展,神職人員專程來獄中和他一對一獻上祝福和救贖,在獄中過著衣食(由納稅人支付)和精神都很充實的生活,得到他如果沒殺人絕對無法獲得的大量關愛——就像那些已廢除死刑國家的殺人犯那樣——以上全都不需要靠懺悔來換取,只要是個殺人犯,毫無悔意就足夠了。

  「不需要等到真正廢除死刑,光是讓他們滲透進來,司法威信就已經成了笑話。

  「如果諾皮格被活捉,沒有判處死刑並快速處決,我可以跟你賭他真正坐完的刑期不會超過三年。因為他是先天轉換師,他比任何人都容易得到同情,現在就已經是如此了。他遲早會被放出去『使用他的能力贖罪』。

  「讓諾皮格活下來實在是太愚蠢了。你千萬不要有那個念頭。

  「寫了一大堆,希望你看得懂。

  「最後提醒你,如果那個闊說要放你無薪假,你一定要拿到無薪假證明。這年頭雇主有一種新的坑人手法,就是告訴員工要放他無薪假,等他乖乖沒上班三天以後,就以無故曠職的名義開除他,不用付遣散費!

  「聽說艾太羅魔信的經營狀況有問題,可能會不擇手段的省錢,務必小心。

  「正在努力杠上教授的小碴上

  「注:我附了二十個罐頭給你。我知道你在那座城市裡一定不夠錢買便當,住的公寓肯定也沒有冰箱。

  「注後之注:班上有個很可愛的女孩子,但是我沒辦法確定她有沒有腳踏兩條船,我恐怕要暫時支持廢除死刑,去另一邊查探一下。

  「注後之注又注:借你錄音機。如果那個闊一臉和善的找你談話,十成是打算坑你,你就用它錄音保存證據。」

  小碴的信讓璽克的心和胃都溫暖了起來,雖然小碴說錯一件事,璽克住的不是公寓,是名為雅房但是根本不成房的睡覺場所,只是一個「放床的空間」。

  他吃完面包,看完說明書,決定出門去辦一件他想了很久的事:打魔話找法師執業管理局的局長大人。




第十六章  闊什麼跟什麼的招牌

  公用魔話亭要到地價高的地段才有。璽克搭公車去市區,價格大約是三分之一個罐頭,很實惠。

  現在時間大約晚上九點,街上已經看不太到未成年人和家庭了,多半都是單身成人,忙著享受進入愛情墳墓以前的精華時光。偶爾會看到剛脫離名為老板開會的戰場,拿著公事包的老爹趕公車,家裡的人還在等他一起吃晚餐。

  璽克從一排禮品店前面走過,走進一座公用魔話亭。他用手指在藍色的圓盤裡戳出法師執業管理局的魔話號碼,邊等接通邊欣賞魔話亭的裝飾。有執照的法師打去光明之杖分支單位是免費的。

  魔話很快接通,一個璽克相當熟悉的女性聲音說:「這裡是法師執業管理局。」

  「我是璽克崔格。」璽克耐心等待這位總機小姐重演尖叫昏倒和被害妄想的戲碼。

  「你這家伙——」她奇跡般的沒有失去意識,用低沉、冷漠的聲音說:「你打來作什麼?本單位只能幫助窮愁潦倒的法師,你因為卷入第四焚化爐爆炸案,拿到一筆國賠金不是嗎?本單位幫不上你的忙了。你干嘛不去過你醉生夢死的有錢人生活?還是你想展示你有多節儉?想重溫餐風露宿的感受?」

  「我沒斷手斷腳,也沒被擬獸魔器拆成八大塊,根本沒多少錢好嗎!」璽克對魔話鈴鐺大吼,總機小姐這個態度比直接昏倒更讓他火大:「那筆錢只夠讓我感冒時可以買藥不斷炊,不工作馬上就沒了啦!」

  「你什麼都不用作就有錢拿,我每天在這裡辛辛苦苦的工作卻只有這麼點錢,連沉思者春天限定香水都買不起。哼,真讓人羨慕啊,你這家伙——」

  璽克腦中浮現出數層樓高的騷靈模樣,他曾經為了拯救第四焚化爐跟那種東西面對面過,心中頓時無名火起:「妳才是每天只要抱著魔話找民眾麻煩就有錢拿——」

  「好了好了,都別吵了。」對面的魔話被局長大人接了過去,璽克聽到汽水瓶打開來的「啪啪,噗嘶——」聲。局長大人說:「怎樣?工作碰到什麼問題了?」

  璽克急著說:「那個闊然後不知道啥的魔信董事長,他自己躲起來,讓諾皮格每天闖進來殺員工,根本沒人擋得住他。」

  「諾皮格已經到你那裡了?」局長大人驚訝的說:「我聽說他還沒出現啊?」

  「那是闊闊闊闊闊闊闊營造的假像,目的是不讓法師第一情報部介入。闊很長是『神聖赦免組織』的虔誠信徒,他討厭所有站在被害者那一邊的人。」

  「我會通知第一情報部這件事。」局長大人的聲音前所未聞的嚴肅:「你願意出面作證諾皮格有出現嗎?」

  「我任何時候都願意配合第一情報部的調查。」璽克說。只要這麼做可以少死幾個人,他連檢察官都願意見。他等局長大人忙了一陣子,璽克之後接著問:「我聽說艾太羅魔信經營狀況有問題,這是怎麼回事?」

  「我有聽到相關的風聲。」局長大人說:「似乎在闊霍蓋姆凱惹勒上任後,已經虧掉了一半的資本額。光明之杖裡想撤換他的聲浪很大。他們說現在的經營方針不對。現在是根據使用率調高費率,企圖在短時間回收魔話亭的設置費用。對消費者殺雞取卵,結果只有錢太多的人才會打魔話,使用率和價格陷入惡性循環。這種以方便為賣點的壟斷性設施應該壓低價格,提高使用意願。當廣大的消費者閑閑沒事就打魔話找親友聊天的時候,當然就不用擔心成本回收的問題了。國家政策是把魔話和鐵路一樣列為縮短城鄉差距的基礎建設,負有提高國民交通方便性的任務,不應該有區域差別費率——」局長大人的聲音突然變小、消失。

  「喂?怎麼沒聲音了?你還在嗎?」璽克用手戳了戳鈴鐺,還是沒聲音。突然他感覺鈴鐺裡冒出一點刺刺的法術波動,他立刻推開魔話亭的門衝出去。

  魔話亭在璽克身後爆炸,亭子上蓋被炸飛到五公尺外,路人全都停下腳步,目瞪口呆的看著這一幕。

  璽克被衝擊力推倒,滾了兩圈趴在地上抱著頭,看魔話亭燒到只剩骨架,嘴一直合不起來。

  ※※※※※※※※※※※※※※※※※※※※※

  隔天璽克上班。今天大門雨遮上的裝飾是一個女人坐著張開大腿的下半身,上面用凹痕寫著「請插我」三個字。

  他進到大樓裡,在大廳看到新的公告:「為提供顧客更好的服務,即日起取消有照法師與魔法院相關單位通話免費優惠。」

  這就是說,以後璽克打去法師執業管理局要付費了!

  璽克站在公告前抿嘴,思考這和昨晚的斷話、爆炸事故有沒有關系。他一轉身,看到大門外站著一個認識的人,正蹙眉看著大門的裝飾。

  那名女性是萊爾諾特女士,小碴的媽媽。高階騎士。年紀超過五十,生過六個孩子,可是高佻又凹凸有致的身材絲毫不見走樣,仍然火辣無比。她看起來不過三十出頭。據說騎士不容易老,這點在她身上得到證實。她有一頭直到腰際,會透光的淺咖啡色長發,綁成松松的麻花辮。柳眉底下一雙鳳眼透出不滿。她穿著圓領汗衫,側面有綁帶裝飾的七分褲和低跟休閑鞋,一副生活化的打扮。看不到她有帶武器。右手用三角巾掛在胸前,手臂上纏著繃帶和固定板。她是三年前打下黑夜教團的騎士之一,璽克對她的印像是:強到不像人。不知道是誰有這本事讓她負傷。

  她平常走路就是伸直腿邁大步,今天跨得又比平常更大步,心情似乎很差。她走到櫃台前,璽克則在那之前就躲到「不要問公司能為你作什麼,要問你能為公司作什麼」的精神標語立牌後面。

  萊爾諾特女士把左手撐在櫃台上,身體前傾,露出迷人的微笑。她凝視著櫃台小姐的雙眼,似乎是用目光就讓對方醉了。她問:「請問闊霍蓋姆凱惹勒大人的辦公室在哪裡?」

  櫃台小姐臉一下子變得像煮熟的蝦子一樣紅,連話都說不好了:「沒沒、沒——董事長沒設辦公室,他他他說要跟員工在一起——」

  「幫我通知他,就說萊爾諾特找他,好嗎?」萊爾諾特女士抬起左手,手掌微握,先用食指側面和姆指輕觸櫃台小姐的下巴,讓她抬起頭,再張開手,從櫃台小姐臉龐一路往下摸,最後用食指指尖輕點嘴唇下方:「謝謝。」她俐落的轉身走向給客人使用的沙發。

  櫃台小姐看似要被戀愛的衝擊給撞昏了,她用發抖的手拿起內部通訊用的鈴鐺說了一些話,剩下的時間全都用迷蒙的眼神看著萊爾諾特女士。

  璽克往立牌群深處鑽,一直鑽到盆栽群後面,用大葉子把自己蓋住。他不敢用法術加強隱身效果,施展法術放出的微弱波動,可能會被身經百戰的騎士察覺,繼而反射性作出攻擊動作。

  萊爾諾特女士坐在沙發上,翹著膝蓋交錯的二郎腿,肩膀舒展開來,左手橫向伸直放在沙發靠背上面。

  七分鐘後闊啥出現了。他露出能讓火熱戀情瞬間冷卻的笑容,張開雙手走向萊爾諾特女士。萊爾諾特女士站起來,對闊啥的笑容並不領情,手叉腰斜睨闊啥:「你好,闊霍蓋姆凱惹勒大人。」

  「您怎麼會親自過來呢?我可以過去看您啊。」闊啥說著就一直靠近萊爾諾特女士,很快進入不禮貌的距離。

  萊爾諾特女士在距離恰好的時候,裝作不經意的在闊啥腳上重重踩了一下。雖然是低跟鞋不過是高階騎士全力一擊,無論是落點還是施力方法皆完美無瑕,闊啥只能憋住哀嚎默默後退。

  「我今天以個人身分警告你,馬上停止你那些妖言惑眾的節目!」萊爾諾特女士柳眉倒豎,瞪著闊啥。

  「我的電台播送的都是對全人類有益,宣揚愛與原諒,教導國人何謂普世價值的節目!這是世界潮流。」闊啥說出目前全世界最強盛的國家的名字:「——的律師團體都提倡廢除死刑。」闊啥煞有介事的說:「這些節目還得過很多獎呢,像是神聖赦免組織頒發的生命守護者獎……」

  「你竟敢這麼說!」萊爾諾特女士看起來像是想把闊啥打成爛泥,眼睛都要噴火了:「昨天播放的『推入黑暗之路』是怎麼回事?那個強奸殺人犯的自白時間?他說他是因為被母親虐待才強奸殺人,主持人還幫腔說『這不是你的錯』?這種東西你們也敢播?那被殺的人又錯在哪裡?」

  闊啥說:「民眾應該要知道他才是弱勢的一方,寬恕他才是真正的正義。」

  萊爾諾特女士聽了更加憤怒:「你們的節目告訴民眾只要自己受了傷,就可以隨便找無關的人當代替品報復,就算造成所受傷害好幾倍的破壞也可以被原諒,你竟然說這種東西對全人類有益?你知不知道現在世界上一年發生多少起持鎗掃射校園、開車衝撞人群的案件?他們就是抱持著這種想法,把無辜的人當成靶子!」

  「這個社會應該要多站在他們的角度想一想。」至於會不會有人采取相同看法,最後連行為都一樣,不在闊啥的考量之列。

  「你竟敢讓我的孩子聽這種——」萊爾諾特女士一跺腳,大廳地面就出現放射狀裂痕。璽克猶豫著他是不是該出去掀小碴的底,告訴她小碴只是為了確認女孩子有沒有腳踏兩條船才暫時支持廢除死刑,等他被甩了就會恢復正常了。

  闊啥又開始露出那種沒看到眼前的人是誰,只專注在自己身上的眼神:「如果妳經常和那些可憐人說話,妳會發現他們根本不像外界認為的那麼窮凶惡極,他們都是溫和有禮的好孩子,都非常的善良,只是成長過程——」

  「你以為我是作什麼工作的?」萊爾諾特女士冷聲說。

  闊啥一愣。萊爾諾特女士是騎士,她的工作就是面對犯罪。

  萊爾諾特女士說:「警察都反對廢除死刑。你、還有那些廢死律師看到的犯人,都是被我們抓到了,繳械了,被人盯著了,無路可逃了,想耍狠也沒得耍了,眼前站著一個想幫助他逃出這裡的人,面對躲過死刑的惟一希望,當然溫良謙恭了。你應該去看看犯罪現場,看看那些腦漿、血跡,看著被害人死時的表情,盯著他們死不瞑目的眼睛,感受他們人生最後看到了什麼,你腦中會浮現出加害者當時的臉孔,肯定跟你在安全的牢獄裡看到的不一樣。」

  法師第一情報部反對廢除死刑,騎士團也是,而且他們有本國的壓倒性多數民意支持。

  「我有看照片啊——」

  「照片是冰冷的。你要去看現場,站在屍體中間,去聞那個氣味,感受那裡的空氣。」萊爾諾特女士說。

  闊啥頓了一下,立刻轉移話題回避萊爾諾特女士的要求:「廢除死刑是普世價值,我國應該跟上國際潮流,不應該被民粹影響!」

  「請容我提醒你,被你稱作民粹的那些人是國家的根本,沒有他們就沒有這個國家。」萊爾諾特女士瞪著闊啥說:「普世價值應該要能夠讓人自發認同,應該是本來就存在於人心裡的動力。當你需要把民主貶為民粹才能推廣它的時候,你就證明它不是普世價值了。那是你強加在別人身上的心靈暴力。」

TOP


第十七章  無條件的條件

  聽到萊爾諾特女士居然把他和他最厭惡的暴力混為一談,闊啥深吸一口氣,齜牙裂嘴看似要動手了。平常抓罪犯抓慣了的萊爾諾特女士怎麼可能會害怕,瞇眼面對闊啥,一步不動。璽克非常期待萊爾諾特女士把闊啥扁成一個表裡如一的豬頭。

  這時大廳的門開了,八個穿光明之杖制服的法師走進來,每個人都拿著跟法師袍似乎不該一起出現的公事包。這些人是光明之杖裡處理行政業務的文官,所以看起來不完全像法師。領頭的男法師外表年齡大約四十歲,瘦瘦高高的,還有一張削瘦型的臉,眼睛只有兩條縫那麼大。他的眉毛稀疏,灰褐色短發緊貼著頭皮。他站得很直,但是他太瘦了,好像一撞就會倒地。

  一看到這個法師,萊爾諾特女士先是無聲的張嘴,接著臉色變得紅潤,小跑步迎上前:「老公——你怎麼會來這裡?」

  那名男法師是小碴的爸爸,安勒魏格先生,夫妻倆都是公務員。

  「我有公事要辦。倒是妳怎麼不在家休息?」安勒魏格先生低頭問。他比一百七十五公分高的老婆還高上一個頭。

  「昨晚就好了,我在等你幫我拆。」萊爾諾特女士舉起她掛在三角巾裡的右手笑說。

  「小碴還躺著,我幫他向學校請三天假了。」安勒魏格先生露出淺而溫暖的笑容:「妳等一下買兩把新的直立式衣架回去,下次跟兒子決鬥挑個好修理點的武器吧。」

  萊爾諾特女士輕笑一下,然後收起笑容,嚴肅的跟老公一起走向闊啥。

  「您好。我是安勒魏格,我負責指揮這一次的審查工作。事前有在信裡向您解釋過了吧?」安勒魏格先生和闊啥握手。他臉上帶笑,語氣卻堅硬如石,不給對方任何推拖的機會。

  「我有吩咐他們一定要准備好那些資料。」闊啥戰戰兢兢的:「但是前幾天會計室失火了,會計人員也受了傷,到現在還在缺人,實在弄不出來。」

  會計室火災就是璽克和奈莫碰到的那一場,那一場不是只有人受傷而已,還有兩人死亡,而且是在火場外被殺害的。

  「你可以委任會計師公會協助,損失的資料也可以向銀行要。」安勒魏格先生不再笑了,他嘴唇使力繃緊:「審查團要求知道詳細的經營狀況,這就要您提出完整的財務報表!光明之杖認為您不適任這種大型公司的董事長,恐怕您今天犯下的缺失只會印證他們的看法。」原來是光明之杖派安勒魏格先生來監督闊啥,難怪闊啥在他面前抬不起頭來。

  「那真的是一場意外——我——」闊啥張開雙手,想要辯解。

  這時門外有閃光燈連續亮了七次,一群本地警察正拿照相機對著雨遮猛拍。

  他們拍夠之後就進入大廳,直直走向闊某說:「來找您這麼多次您都不在,這次剛好遇上,真是太好了。我們屢次接獲民眾抱怨,說這裡的大門裝飾妨礙風化,讓人感到不適,我們要找您談談這件事。」

  闊啥臉色慘白,嚅動嘴唇用微小的聲音說:「那——那個——那是有人邊走邊練習法術,才——」

  萊爾諾特女士看看這一大群人,加起來足足有十七人都要找闊啥談談。她偏了一下頭,說:「我們還是找個地方坐下來,把這些事情一件一件搞定吧。」她輕蔑的問闊啥:「哪裡有空的會議室?」

  闊啥咬牙切齒的微笑,伸手引導眾人通過員工出入口。

  璽克這時候才從盆栽群後面出來,確定他們走遠後,他再溜去接線室。

  ※※※※※※※※※※※※※※※※※※※※※

  因為員工大量辭職,接線室裡的小平台相撞意外也少了很多。沒有髒話和亂飛的冰箭,這裡安靜到有點寂寞。小平台的時速本來有系統限制只能到三十公裡,不過現在人太少、場地太大,同事就教璽克拔掉某一條線,就能解除時速限制,飆破八十公裡。雖然這種速度下防撞系統幫不上忙,反正現在也沒什麼機會撞上了。

  璽克坐著小平台,按照地區號碼表找到他昨晚用的那座魔話亭線路位置。他從垂直通道靠近那裡,把小平台停在水平通道口前,徒步走進較小的水平通道裡。他找到那條線路,發現那個銅盤掉在地上,上面顯示斷訊的紅色,跟傳輸系統分離開來。他把銅盤掛回去,把線都接好,心裡懷疑著這會不會是一起針對他而來的惡意斷話和謀殺。

  打免費魔話會有執照號碼紀錄,闊啥可能藉此得知有人在和光明之杖單位聯系,判斷艾太羅魔信的真相會被說出去,就出手斷話,還不知道用什麼手法把魔話亭也炸了,搞不好這個人早就在全市的公用魔話亭上都動了手腳,不管員工去哪座魔話亭說他壞話都會爆炸。

  璽克想去找奈莫,轉身卻看到他坐過來的小平台上多了一個人,伊蓮翠坐在那裡。

  伊蓮翠的外表,骨子裡應該是惡魔伊卡瑪。她穿著醜制服,坐在小平台邊緣,腳垂在外面晃啊晃的。嘴唇微微嘟起同時半啟,露出一些潔白的牙齒,偏頭看著璽克。

  「你真是,把這裡當成自家出入啦?」璽克用指甲把掛在脖子上的銀匣撬開一條縫。

  惡魔伊卡瑪用伊蓮翠的聲音說話:「有那對夫妻在,現在誰都不可能傷害闊霍蓋姆凱惹勒。所以伊卡瑪可以過來。」

  「是啊。挑現在去殺他只是找死。」璽克瞇眼後退,貼牆站立。

  霧妖小灰很淡很淡的在空氣中散開來,讓人沒辦法察覺,為璽克搜集周遭狀況。小灰告訴璽克,奈莫來了。

  奈莫走進接線室,首先到他們平常窩藏的零件箱後面看,那裡沒人。

  「『愛』這種感情實在很美。」惡魔伊卡瑪掐住自己的頸子,慢慢收緊:「不需要回應就能熾烈燃燒。只要自己開心就好、只要自己快樂就好,對方怎麼想都沒有關系。」

  璽克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

  莉絲娜抓住奈莫袖子說了幾句話,奈莫按鈕呼叫小平台,並且查詢通往璽克位置的路徑。測試用的魔話鈴鐺響了起來,奈莫走去接魔話,他叫來的小平台被別的同事坐走了。

  惡魔伊卡瑪雙眼變得血紅,皮膚開始燃燒、脫落:「『愛』是不求回報,不需要對像的回饋,也不需要『同意』這種回應;『愛』是付出,不管對方有沒有提出要求,也不必在意對像是否拒絕;『愛』是接納一切並由衷的為其快樂,包括對像對自己的恐懼與恨,都可以化為喜悅。我想把你的頭拆下來,掛在脖子上。我想把你泡在防腐劑裡每天觀賞。你什麼都不用做沒關系,因為我愛你啊。我要你的一切,我愛的一切。就算你不想給,我也會完成我的愛。」

  「去死吧,惡心的家伙。」璽克拔出祭刀。

  惡魔伊卡瑪正要開口說話,他所坐的小平台突然消失。伊蓮翠的身體傾向一側,接著下墜,長長的金發在空中旋轉,最後撞上四十公尺下的垂直通道最底端。他的偽裝化為點點火星消失,偵測惡魔的警報器大響。蜂鳴器和「惡魔入侵!惡魔入侵!」的廣播傳遍大樓的每個角落。

  兩只有著花邊袖口的手,從璽克後面的牆壁伸出來,按著璽克的肩膀往前推。璽克往前走了一步,奈莫和抱著他腰部的莉絲娜一起穿牆出來。

  奈莫站到通道邊,甩甩袖子,探頭往通道下面看:「這家伙也太像伊蓮翠了吧,好危險!」

  「無照惡魔,聞味道就知道了。」莉絲娜說。

  惡魔伊卡瑪在垂直通道底端,用六只手臂撐地站起來,白骨翅膀一震,變成一只鴿子,衝進其中一條隧道裡,以最快速度逃離現場。要是萊爾諾特女士聽警報趕到,他就死定了。

  璽克按著額頭問:「奈莫,你還記得剛進學院時上的第一堂課嗎?」

  奈莫的回答聽不出來是記得還是不記得:「忘了它吧。你還記得喔?」

  ※※※※※※※※※※※※※※※※※※※※※

  璽克十歲進入教團,在每個人取得祭刀後,第一堂課是在地下室裡上。

  在黑暗的地下室裡,同學的臉都看不清楚。璽克可以聽見啜泣聲,剛才祭刀儀式上受的傷陣陣抽痛。

  低矮的講台有打光,上面站著蜜姷院長,她旁邊還有一個成年男子的雕像,穿著厚重垂到地面的長袍,露出十只腳指。長發披肩,蓄短須,雕刻師似乎是想表達一種超越人類的情感,卻只給人死板的感覺。他的眼睛不是對著眼前的人,而是看著遙遠遙遠的地方。

  蜜姷院長是一名大約五十出頭的女性,站得像塔一樣直,身材也和塔差不多。她臉上有很深的法令紋,眉毛是紋上去的,像兩把刀。

  她總是板著臉,只有在提及黑夜王者的時候才露出陶醉的笑容。新生第一堂課都是由她上,彷佛這是種院長才有的殊榮。

  「這是我們靈魂的領導,世界的創造者,黑夜王者。」蜜姷院長的聲音像是能穿透泥土和棺蓋,把死人都給吵起來:「你們是幸運的,能夠被祂選上。這讓你們成為特別的人,除了你們以外的人都不過是遲早會腐爛的肉塊,他們的靈魂都將落入地獄,只有你們能夠得救。

  「不管你們作了什麼,不管你們犯了什麼錯,黑夜王者都會愛你們、原諒你們。祂是你們的父親、母親、導師、兄長、朋友,是你們的一切。萬物都不能脫離祂存在,你們也一樣!無論你們是如何卑微罪惡的存在,有祂在你們的靈魂裡灌溉祂的恩惠,你們就能成為美好善良的人!也只有由祂那裡得到的新生命,才是真正的活著!

  「接納祂對你們無條件的愛!成為祂的使者,是祂賞賜給你們的崇高使命!你們會得到永恆的喜悅!祂會滿足你們的所有要求!」

  蜜姷的臉上顯露出狂熱的愛,彷佛要把人煎來吃掉:「而祂對你們沒有任何要求。」

  當時奈莫坐在璽克左手邊,璽克感覺他一直踢腿,不知道是太痛還是不耐煩。走出教室時,璽克問他:「你還好嗎?」

  奈莫瞥了一眼璽克還在滴血的手,他自己的手則痛到直發抖,說:「我們都很好,不好的是某人的腦子。」

  璽克偷偷笑了。奈莫對璽克的反應也很滿意。到了分配房間時,他們又分到同一間,於是很自然的把雙方的床鋪拉到一塊。他們都嗅到了不尋常的氣味,但還不知道那是什麼,經過一段長時間的討論,璽克小聲的告訴奈莫:「媽媽告訴過我,別人幫你忙如果不收回報,你就欠人家人情債。人情債更難還的,所以不要想著叫別人無條件幫自己的忙,不要隨便欠下人情債。」

  「我家是說『免費的東西才是最貴的』。不可能有那麼好的事。」奈莫小聲說:「你知道的,最厲害的剝皮店上床都是不用錢的。全世界最有錢的宗教,就是嘴上說神幫人不求任何回報,實際上他們的信徒卻把所有財產都拿來榮耀神。」

  璽克有點聽不懂:「我媽說神幫忙我們,他們有作到的話,我們也要作到還願酬神。這個神好像怪怪的。」

  「黑夜王者肯定有問題。」奈莫說:「我聽說過有些壞東西會偽裝成神,裝得好像很大方,然後就把你的健康和財富都拿光。」

  兩人在對黑夜王者的看法上達成共識,後來事實證明他們是對的。

  這個「不要求任何回報」的神不是只要信眾用黃金打個牌子送給祂就夠了,祂貪婪到連他們的靈魂和性命都要。他們只能愛這個神、順從這個神。只要祂想,他們就必須照祂的指示作事、照祂的指導看待事物。只要祂要,他們擁有的東西從一只雞到深愛的人,都必須立刻獻給祂。他們的自由、他們的思想、他們的感情,都被放在祂的祭壇上。

  這些事物都遠比黃金要貴重太多太多了。

  更可怕的是,他還是璽克人生中碰到第一個不准任何人拒絕和祂來往的神。照蜜姷院長的說法,對於不肯在生前服從祂的人,祂會在死後抓走他們,然後把他們的靈魂丟到地獄裡永遠折磨。




第十八章  決戰諾皮格

  「『什麼都不要,意思就是要你的一切,包括你給不起和不屬於你的東西。』我剛開始在黑市闖蕩的時候,前輩就給我這個忠告。」奈莫的聲音將璽克拉回到他二十歲的現在。奈莫說:「這個伊卡瑪不能放著不管,晚點我會去買午餐。」

  「我也去。」璽克說。

  午餐時間到之前,他們先幫忙接線室的工作。

  璽克負責換線,奈莫則趁那時候拿油和抹布保養銅盤,他們坐同一個小平台一起移動。璽克告訴奈莫接線室附屬設備房的事情。

  奈莫說:「你讓我想起一件事,當初要蓋魔話系統的時候,法術黑市裡有引起一番騷動。」

  「怎麼了?」

  「魔話就是一種傳輸系統,理論上來說也可以傳輸法術。當時一堆人摩拳擦掌的,等著利用這個漏洞大干一票。」奈莫攤手,差點把銅盤掉出去,只好收手抓緊銅盤:「不過光明之杖早就知道會有這種問題,他們設了很強大的法陣過濾法力傳輸。很多人都很失望,那陣子黑市酒館裡躺地板的酒鬼特別多。除了可以過濾法術,那個法陣還有加密效果。要想監聽對話內容只能在兩端錄音,中間沒辦法。」

  「所以闊到不行不知道別人都用魔話說些什麼?」璽克一手抓著一條纜線問。

  「對。因為法陣綁死了,就算他是董事長也沒有權限能開。不過他是大法師,董事長權限應該能摸得到那個法陣。他要是真想竊聽,直接弄壞法陣就好了。要是那個法陣失效了,諾皮格就可以自由炸飛所有有魔話系統的地方。」

  「實際上他就是自由炸飛這裡每個地方沒錯。」璽克覺得,那個同時擔負起阻擋法術傳輸和通話保密任務的法陣,可能已經壞了。

  奈莫沉思了一下,說:「等一下你打魔話去炸飛瑟連大人,驗證一下怎麼樣?」

  「我不知道要打去哪裡。」

  「打報案魔話就對了,他八成住在哪個警察局裡。」

  「你想讓我吃上襲警的官司嗎?」璽克嘆了口氣,又問:「對了,你上次跟諾皮格打得怎麼樣?」

  「哪個上次?」

  「在飯店那時候,你們應該有碰到他吧?」

  「沒啊,就一大堆合成獸踩過我們往你們那衝而已。諾皮格沒有出現,你也沒碰到他嗎?我以為他利用轉換術抄捷徑去你們那邊了。」奈莫滿臉疑惑。

  「沒有。」所以上次在飯店裡,諾皮格從頭到尾都沒有現身。這麼好的機會他居然只放怪物大軍過來,太奇怪了。

  莉絲娜本來坐著制作手搖茶。她把水瓶放下,抬頭往上看:「諾皮格來了。」

  從他們頭上傳來爆炸聲,許多水泥碎塊掉了下來。

  璽克把纜線往銅盤上插好,拔出祭刀和一把串在細繩上的骨頭。

  「看看今天能不能把他作掉。」奈莫抽出祭刀,指縫中夾著五個血瓶,把血全澆在劍刃上。

  爆炸聲連綿不斷,位置慢慢移動。

  璽克用所尼語念咒:「綁縛逃離的狡詐之魂!」一道肉眼可見的白光從璽克手中延伸出去,一直延伸到爆炸聲傳來的方向。爆炸聲很快停了下來。

  璽克覺得鼻腔有點痛,立刻用浸過藥的手帕包住口鼻:「毒氣!」

  奈莫戴著繡上法術符號的口罩,莉絲娜找到警鈴按下,叮叮叮的警報音在整棟大樓各處響起,伴隨著出事地點的廣播。

  奈莫問璽克:「跑哪去了?」

  「不會太遠。我還牽著他。」璽克手中的白光很微弱,但還在。

  奈莫說:「我剛才想說,轉換術理論上也可以用來穿牆。先把前方的材質變成接近糊狀可以穿透的材質,通過以後再變回來,再利用變形術整理。不過這樣會沒有空氣,所以只能用來穿過牆,不能在牆壁裡待太久。」

  「借著附屬設備房換氣?」璽克提出合理的假設。如果移動得夠快,就可以閉氣從一間房間移動到另一個房間,到了再換氣。接線室貫通這整座大樓,附屬設備房自然也是到處都有,這樣他就哪裡都能去,而不會撞上這裡的員工。

  「大概吧。」奈莫摸摸下巴。爆炸聲還無法解釋。

  在傳出最後一段爆炸聲的地方,牆壁出現裂痕,然後炸開,露出後面那個十公尺立方的密室空間。原先掛在那面牆上的銅盤掉到通道底,在遠方發出匡當的聲響。

  密室牆壁上掛著一個直徑三公尺的銅盤,上頭的法術符號全是用寶石鑲成的,像花瓣一樣的在盤面上綻放。它的插槽不在盤面中心位置,而是在側面。二十條以上的纜線從側面伸出,穿進牆裡。璽克看到牆面上畫滿了一碰到就會爆炸的法術符號,每面牆都有。有人比璽克更早想到諾皮格會穿過附屬設備房移動,設好了陷阱。

  諾皮格站在密室中間,小心的踩在最中間一小塊不會爆炸的空地上。他穿著橘色和粉紅色直條紋的襯衫,袖口有大片裝飾皺折,幾乎有袖子一半長。下半身穿著艷紅色燈籠褲和綠底的女巫鞋。他兩手遮臉只露出圓睜的雙眼,膝蓋夾緊半蹲,看著對面的兩個法師一個使魔。

  奈莫不給對方時間行動,立刻投出火球。諾皮格朝前伸直手,將火球轉換成水蒸氣。火球如他所料的消失了,卻不是變成水蒸氣,而是變成腐蝕性毒氣撲向他。他的袖口一下子焦黑卷曲。他急忙縮手施展護壁,周遭牆壁冒出很多小洞。

  「本大爺可是作過功課的!」奈莫旋轉手腕耍弄祭刀,又投出一發冰箭。

  諾皮格想把冰箭變成水,卻變成了冒煙的熔岩,他驚險的往旁邊跳閃開,踩到爆炸符號,雖然有護壁,他的一只鞋子還是被燒掉了。

  璽克誇張的嘆了口氣,他故意別過頭,勾起單邊嘴角斜眼看諾皮格:「你應該乖乖去讀肯收你的法師大學才對。」

  轉換術裡有所謂的「陷阱材質」。對施法者而言,他在施展轉換術的時候,能夠控制的並不是「將目標轉換成何種物質」,而是「要對目標施展怎麼樣的轉換動作」。比方說把水變成水蒸氣就是要加熱,將蒸氣變成水就是要冷卻。施法者並不能指定目標要變成水或蒸氣,他只是可以將目標加熱或冷卻而已。

  所以在施展轉換術的時候,要是搞錯目標的材質,就會出現非預期的結果。所謂的「陷阱材質」指的是看起來很像常見材質,探測法術也難以分辨,但是對他們施展常用的轉換動作,卻會變成危險物質的材質。

  奈莫就是用那些陷阱材質攻擊諾皮格。如果諾皮格有上過法師大學,修過相關課程,他就不會上當了。

  「那種地方只有你們這種無能的蠢材才需要進去!」諾皮格對璽克大吼。璽克成功使他動搖了。諾皮格吼著:「是他們該下跪磕頭求我去讀,我才不屑讀什麼法師大學!朕比他們任何一個教授都更了解法術,還去讀大學是給他們的褒獎,獎勵他們那可憐的模仿行為,讓他們沾我的光免於倒閉,讓他們可以炫耀我是他們的學生!」

  諾皮格蹲低,手接觸地面。璽克脖子的銀匣蹦跳起來,小灰衝出去擋到璽克背後,吞下一團熔岩後消失。諾皮格的攻擊居然可以從敵人背後出現!

  「空間扭曲法術?」璽克滿腹疑問的看了一眼奈莫,奈莫搖頭。他不知道這是怎麼弄出來的,但不會是空間扭曲法術。

  諾皮格在奈莫背後放出閃電,在璽克後方放出冰箭,逼迫他們轉身防御。就在璽克轉身的時候,諾皮格越過通道撲到璽克背上,一身骨頭撞得璽克很痛。兩人一起跌倒摔下小平台,滾進水平通道裡。

  「全都給朕變成木頭吧,這些沒有腦袋的東西!」

  法術波動以諾皮格為中心擴散,一碰到就會被轉換。璽克身上有一個橡實護身符,融合了現代法術和所尼語的技術,含有他的血,是他精心制作來對抗轉換術的。護身符和轉換術的波動碰撞,上面頓時出現一道裂痕,轉換術波動同時失效。璽克用祭刀往諾皮格脖子上劃,諾皮格把兩人身下的地面變成沙子,下陷的同時一腳把璽克頂開,讓璽克摔到沒有變成沙的區域。祭刀只劃破諾皮格表皮,吸到一點點血而已。

  「你很喜歡木頭嘛!把家人變成木頭很爽嗎?」地面化為沙子的範圍一直擴大,沒多久連璽克底下也都變成沙子,開始往下滑。

  這個地方變得像蟻獅地獄一樣。諾皮格身在蟻獅地獄最中心,只露出上半身,把手放在沙子上:「沒錯!爽斃了!反正都是一樣的!」沙裡竄出無數尖錐,往璽克刺過去。奈莫投了一個護壁過來幫璽克擋下。

  「你不是故意的,不覺得後悔嗎?」璽克一臉凝重的看著諾皮格。他往沙坑中間滑,和諾皮格距離拉近。

  「為什麼要後悔?」諾皮格嘴角上揚,眼神卻像是被神拿閃電劈過一樣,空洞無光:「當我看到他們都變成木頭的時候,我好像從一場長長的夢境中醒來。所有壓迫著我的感覺都不見了,所有的問題都解決了。我終於明白我可以作任何我想作的事,不需要任何人同意!朕才是有權決定命運的人,跟他們不一樣!我真不懂我怎麼會這麼晚才明白這件事!

  「過去的我被這個自私自利的社會給騙了,還以為幫助人類是什麼偉大的事業,我呸!那只是社會為了利用我才找來的借口!社會就是多數蠢人聯合起來,用以壓榨極少數有才華的人的集合體。像我這麼強大、完美的人,打一開始就不需要為任何人服務,他們應該下跪求我的恩賜!」

  先前闊啥對社會與犯罪者的看法在璽克腦中一閃即過,璽克明白了些什麼,他頓時理解到:這家伙和闊啥都沒救了!

TOP

發新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