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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蘭雪》(西夏末年背景的架空歷史中篇小說,GL)(完)

《賀蘭雪》(西夏末年背景的架空歷史中篇小說,GL)(完)

(一)我

  十歲的時候,我忘記了自己的名字。
  那本是一個好聽的詞。
  母親說過,女孩的名字,應該是世上最美好的事物。
  因為 ,總有一天,我的愛人會用它來呼喚我,而我,也將用最漂亮的笑容來回應他。
  可是,很快我就發現:我不再有那樣的機會了。
  一個晚上,女真人的馬隊襲擊了我們的村子。
  所有男人都立刻被殺,女人們,則被留辮子的禽獸當成了玩物。
  母親不願受辱,在野人的爪子能接觸到她之前就跳進烈火,在我的眼中化為了灰燼。
  在那最後的一瞬,母親叫了我的名字。
  那淒慘的聲音充滿了女人的無奈,也在我的心裡留下了永久的烙印。
  在這個世界上,我們始終都是弱者;而當災難降臨時,我們所遭受的痛苦,要比男人多得多。
  於是 ,從那一天起,我的名字也和母親一起,消失在了熊熊的火焰中。
  我在一旁顫抖、哭泣,用號啕的聲音來宣洩著心中的悲傷,直到嗓子變得沙啞。
  而除了這些,我什麼也做不了。
  我只是個十歲的小女孩。
  可諷刺的是,我也因此而得救了——
  女真人對我沒有興趣,就把我和其他被擄走的孩子一同賣給了販奴人。
  「過來!」
  貪婪的男人抓住我的頭髮,將我扔進了馬車的木籠中。
  他們用搶來的戶籍本核對著每一個孩子的名字,以便在出賣時,能省去買主的時間。
  車輪滾滾,前路漫漫,我的旅行,便開始了。
  從南到北,從東到西,無數次的晝夜交替,說不盡的風餐露宿 ,還有那隨時會落下的鞭子和棍棒。
  身邊的人越來越少,不斷有人死去,不斷有人消失,每到一個市場 ,我就更多一份孤單。
  最後,當中興府的城門逐漸顯現在黃昏的落日下時,當奴隸的孩子們,就只剩下了我一個。

[ 本帖最後由 神寶 於 2017-7-8 04:35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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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飛雪

  這城是夏國的王都,黨項人的王在這裡統治著自己的子民。
  在這裡,我第一次見到了她。
  而在那個時候,她也只是個小女孩。
  潔白的肌膚,宛如初冬裡尚未落到地面的雪花;
  明亮的眼睛,始終透露著光的傲氣。
  烏黑的髮絲,就像夏日中柔身垂向水面的柳條;
  奢華的飾物,時刻象徵著她的權力。
  嵬名飛雪,是她的名字;
  夏的王女,是她的身份。
  如此尊貴的公主,自然與我這個渾身骯髒不堪的小奴隸格格不入。
  唯一的相似,只在年紀。
  她在侍女、從人們的簇擁下來到市場,選走她想要的一切。
  物品,也包括人。
  那時正值十月,河西的天氣,已經與霜霧相伴。
  我又冷又餓,在駱駝的肚子下縮成一團。
  寒意濃濃的風總是圍繞著我,在販奴人的吆喝聲中 ,我覺得死亡的步子也在悄悄地迫近。
  因為我又小又瘦,故而一路上從來不曾有買主中意。
  我知道,他們認為我過於柔弱,不能為他們生出兒子。
  為了不再帶著累贅一起旅行,販奴人打算在離開這兒以前,就把我燒死在城外的火葬崗上。
  所以,現在,是我最後的生機。
  不知是什麼力量左右著我,也許,求生的意志已經超過了恐懼本身。
  當她從我身邊走過時,我抓住了她的衣角。
  用我那又髒又黑,滿是塵土的小手,捉住了她那件華貴的白狐皮襖。
  她愣住了,驚訝於這個小奴隸的膽大包天,然後,便是無法隱藏的憤怒。
  她對我說話,似乎只是極為簡單的一詞,可我卻什麼也聽不懂。
  夏與宋,原本就是兩個不同的國家。
  所以,我的回答,或許她也無法明白。
  求求妳,請買我吧。
  求求妳,請買我吧!
  我不斷地重複著,想用哭叫來打動她的心。
  可是,我的眼淚早已在那個晚上流乾,怎樣的悲傷,也無法換來眼睛的濕潤。
  販奴人朝我舉起了鞭子,惟恐高貴的女孩降罪於他;
  內侍上前按住我的腦袋,因為我竟然敢對公主不敬。
  皮肉之苦眼看就要來臨,她卻在此時發出了憤怒的尖叫。
  穿著狐皮襖的小公主,逐退了所有企圖傷害我的人。
  「我買下妳了。」
  她看著我,高傲的眼神,就像是蒼穹下的白鷹俯視著地面上的麻雀。
  原來,她會說宋國的話;原來,她聽懂了我的求救。
  公主和奴隸,永遠是不一樣的。
  「她的名字。」
  飛雪的詢問,和命令沒有區別。
  販奴人取出戶籍,上面只剩下了我。
  「愚蠢的名字,我不喜歡。」
  她這樣說道。
  「從今天起,妳的名字就是小麻雀。」
  她果然是一隻白鷹,一隻高傲得,讓人無法接近的白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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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夏國

  飛雪的父親,是夏國的前太子德任。
  在太上王遵頊命令他率軍進攻女真人的金國時,太子表示了拒絕。
  他說金國的力量依舊強大,和平才是最好的選擇。
  他還說,北方的蒙古才是夏國的大患。
  因為那些蒙古人比女真人更為凶殘,比吐蕃人更為野蠻,甚至比漢人還要狡猾。
  可王卻聽不進他的建議,反將拒絕命令的太子軟禁在了西平府。
  果然,太上王遭到了慘敗,而蒙古人為了報復他之前的背約,也發兵來攻打夏的積石州。
  鐵木真汗步步緊逼,夏國王師連遭敗績;中興、西平春旱不斷,國都內外哀鴻遍野。
  太上王別無選擇,只有退位讓賢。
  次子德旺繼承了王座,改元乾定,並且迎回了兄長,歸還了他的爵位。
  與父親不同,新王希望有所作為。
  他聽說鐵木真遠征露西亞諸國,尚未歸來,便派遣使者前往漠北,試圖連結諸部,共抗蒙古。
  不幸的是,鐵木真剛剛返回,王的計劃便敗露了。
  發現契丹人和黨項人開始變得倔強,動搖於降叛之間,蒙古的大汗十分震怒。
  他親自領兵圍攻沙州,又命木華黎的兒子索魯攻打銀州,使夏國首尾難顧。
  夏軍勢弱,死傷數萬,只得納貢稱臣,交出質子,才使蒙古暫時退兵。
  自此以後,王採納右丞相高良惠的意見,決心與女真人的金國聯合,在蒙古的鐵蹄下求得生存。
  是為夏國乾定二年,宋國嘉定十七年,金國正大元年,蒙古國成吉思汗十九年。
  在東方的土地上,四個國家征戰連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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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小暴君

  我第一次踏入飛雪的家,是在那一年十月的第三日。
  那裡是真正的王府,是真正的宮殿,比我記憶中家鄉的村子,還要大。
  房屋一間連著一間,屋簷一片接著一片,置身其中,似乎無法看到盡頭。
  琉璃筒瓦上雕刻著各種圖案,飛禽走獸、花卉紋飾,全都栩栩如生。
  而我就像一隻不小心撞入迷宮的小麻雀,惶惶不知所措。
  侍女們將我帶到偏屋,用浸泡著花瓣的熱水為我沐浴,洗去那厚厚的塵垢,除去我一身的異味。
  當她們開始梳理我濕滑的長髮時,十個月來,我第一次在鏡子中看到了自己的樣子。
  一個虛弱的小女孩,面黃饑瘦,一臉迷茫。
  我不知道我的未來究竟位於何方,也不清楚飛雪買下我的用意。
  我幻想她是個善良的主人,憐憫我、同情我,所以才會將我收留。
  我害怕她是個暴虐的主人,折磨我、傷害我,把我丟給男人蹂躪。
  我對她一無所知,性情、喜好,全都是個迷。
  因此,那漫長的旅行,似乎並沒有結束。
  侍女拿來汗衫、襯衣為我換上,又將我用毛皮的服裝和腰繩裹上,打扮得就如同黨項人的孩子。
  在她們用銀針為我穿耳洞時,我害怕、掙扎,叫喊得撕心裂肺;
  可王府裡的女人們只是默默地按住我,拭去鮮血,替我帶上了琥珀的耳墜和銀製的頭飾。
  後來我知道,這一切都是飛雪的命令,因為她不喜歡有醜陋的事物,待在她的身邊。
  接著,我便被帶到了中室。
  按照她們的習俗,女人們讓我在這裡叩拜黨項人的神靈。
  從這個時候起,我就成了王府下人中的一員。
  最小的奴隸。
  儘管德任殿下是我們所有人名義上的主人,但飛雪卻不讓我去見他。
  侍女將我直接領到了公主的臥房,見我真正的所有者。
  飛雪坐在柔軟的錦緞床上,已經換上了來自中原的絲綢衣服。
  她的面前有一張小几,上面擺放著許許多多我沒有見過的精緻糕點。
  「妳餓嗎?」她笑瞇瞇地看著我,一副天真無邪的樣子。
  而我的目光卻只在那些令人饞涎欲滴的食物上。
  我已經有兩天沒吃東西了,因為販奴人不願再為一件賣不出去的商品多花一文錢。
  如果不是出於對王府的敬畏,我一定早就撲上去,狼吞虎嚥了。
  「餓。」我回答。
  她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拿起一塊包著綠豆沙的糯米糕,在我的眼前晃了幾下。
  我以為她會把糕給我,便下意識地伸手去接。
  誰知,她竟然隨手將綠豆糕丟出了窗戶。
  「不給。」
  她笑得更開心了。
  「那麼,這個呢?」
  飛雪又抓起了一塊金色的酥餅,上面淋著熱騰騰的奶酪。
  我心懷僥倖,再一次點頭。
  「還是不給。」
  酥餅飛了出去,我那一點兒微不足道的幻想破滅了。
  被耍弄的感覺一點兒也不好受,可我卻沒有生氣的念頭。
  母親消失在火焰中的情景歷歷在目,被燒死的恐懼依然殘留在我的腦海。
  我很清楚,生殺予奪全在她的手中,面對如此強大的力量,我不敢反抗。
  因為我只是個小奴隸,一隻卑微的小麻雀。
  那天,飛雪一連捉弄了我好幾遍。
  每一次,她都會拿起一點兒食物,然後,在我點頭想要時丟掉它們。
  每一次,她都高興得嘿嘿直笑,彷彿得到了世界上最好的娛樂。
  而我也只得附和著她,像個傻瓜一樣,不停地被耍弄。
  一切,都只是為了活下來。
  ……
  忽然,她睜大眼睛,望著我。
  「妳是故意的。」她說。
  我無法回答,既不想撒謊,又不敢面對她那雙散發著寒光的眼睛。
  說不定,她已經生氣了;說不定,在下一刻,我就會死。
  飛雪做了個手勢,兩名侍女小心地將她扶下了床。
  「給妳,吃吧。」她走過來,將一些糕點扔在了我面前的地板上。
  糕點被灰弄髒了,味道一定不好。
  可我太餓了,即使是給小狗的食物,我也會吃。
  於是,我跪下來,怯生生地伸出了手,想要抓住那塊糕點。
  然而,飛雪對我的懲罰並沒有就此結束。
  我的手剛一碰到糕點,就被她踩住了。
  她的腳上穿著靴子,華麗的金線,冰冷的牛皮。
  飛雪用力踩著,幾乎是在將全部的力量壓向我,似乎想將我的手和那塊糕點一起變成爛泥。
  劇烈的疼痛傳遍了每一寸皮膚,斷裂的危險遊蕩在指骨的兩側。
  自然地,我大聲尖叫著,拚命地想要把手收回。
  但她的力氣要遠遠地超過弱小的我,如果她想一直下去,我也毫無辦法。
  「妳騙我!妳騙我!妳騙我!」
  與我那痛苦的尖叫相對應,飛雪那近乎瘋狂的吼叫中充滿了憤怒與仇恨。
  侍女們在周圍看著,卻沒人來救我。
  在這個小暴君面前,她們唯唯諾諾,誰也不敢發出聲音。
  很快,堅硬的皮靴劃破了我的手背,血流了出來,染紅了地面和糕點,也沾濕了飛雪的小皮靴。
  「舔乾淨!」
  她以至高無上的語氣命令著,抬起腿,將靴子舉到了我的面前。
  她是我的主人,除了服從,我沒有別的出路。
  我跪在她的腳邊,用舌頭慢慢地舔著靴底。
  血有點兒鹹,就像那久違的眼淚;血有點兒澀,一如我心中的滋味。
  我安靜地舔著,順從,卻沒有表情。
  直到她因為厭倦而一腳將我踢開,我都無法找到讓自己停下的勇氣。
  「妳是小麻雀,只能用嘴!」
  飛雪呵斥道,指了指地上那塊已經完全不成形狀的糕點。
  我立刻就知道了她的目,因為那只高傲的白鷹,正用能夠奪走我生命的目光,注視著我。
  再一次地,我爬到了她的腳下,將頭放低。
  然後,小麻雀叼起了一塊混合著穢土與污血的糕點,緩慢地咀嚼著。
  髒東西的味道確實像我想像得一樣差。
  但我太餓了,想要活下去的本能促使我加快了吞嚥的速度,一時間,房間裡都是我咕嚕咕嚕的喉音。
  這時,我忽然感到,有一隻冰涼的小手,在輕輕地撫摸著我的頭頂。
  是飛雪。E41C6寂一:)授權轉載 惘然【ann77.xilubbs.com】

  不知什麼時候她已經蹲了下來,就在我的身邊。
  「這樣才是乖孩子。」她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讓我不禁毛骨悚然。
  我緊張地抬起頭,只當她又要帶給我更多的痛苦。
  不過,這次我所看見的,卻是一張可愛純潔的笑臉。
  這笑容宛若晴空上美麗的白雲,使人在不知不覺間,便能安下心來……
  而剛才的暴戾,就好像根本不存在一般。
  「把那些統統拿來!」
  隨著她的命令,一轉眼,無數的點心被侍女們放在了我的面前。
  「快吃吧,小麻雀。不然,可就長不大了……」
  冰涼的手在我的雙頰遊走,稚嫩的聲音給我帶來顫抖。
  我只能像她要求的那樣去吃,去舔,還必須露出高興的表情;
  而她就像一個正在給麻雀餵食的女孩那樣,顯得如此滿足,如此……
  溫柔……
  就這樣,在四散瀰漫的詭異氣氛中,我吃完了自己在王府裡的第一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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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生活

  後來,我在王府的工作決定了。
  我是她的奴隸,但飛雪並不想讓我始終待在她的身邊。
  她說,如果白鷹和麻雀一起飛翔,她的所能看見到的天空就會縮小。
  因而,我被交給了主管侍女的女官婆婆。
  飛雪命令她,讓我去清掃王府前後院落的樹葉。
  因為,那是這個季節裡最繁重的工作。
  王府很大,而它的院子,也能比得上宮殿的廣場。
  僅僅是將早晨落下的葉子在黃昏時清掃乾淨,就能讓我這樣瘦弱的女孩累得全身散架。
  我不明白她交給我這樣的工作是想要捉弄我,還是她已經討厭了我。
  我只知道,我沒有爭辯的權力;無言地服從,才是奴隸的賴以生存的方法。
  女官婆婆和我一樣,也來自漢地。
  只是她的家鄉在被金國侵佔的鳳翔,而我則自出生,便在宋國的領域內。
  她是個善良的女人,可憐我這個失去母親的孩子。
  為了不讓我過於勞累,她在飛雪的命令之外,又派了幾位女奴來和我一起清掃落葉。
  每天清晨,我們打理後院;
  因為德任殿下將在這時上朝,不能讓卑賤的我們玷污了他高貴的眼睛。
  每天黃昏,我們掃除前院;
  因為飛雪公主會在後院策馬,任何闖入那裡的人都將遭到無情的踏殺。
  她就是這樣——在有些時候,只想獨處。
  而除了打掃,我還有一個無法推脫的工作。
  那就是,當她的小麻雀。
  每到進餐時,飛雪都會讓人把我帶到她的房間。
  然後,我便跪在那裡,只用嘴去叼起那些擺放在地上的美味佳餚。
  「快吃吧,小麻雀。不然,可就長不大了。」
  她總是一邊這樣說,一邊笑著輕撫我的臉和頭髮。
  我還必須將雙手背在身後,模仿麻雀的樣子。
  一旦我不小心垂下了胳膊,就會狠狠地挨上一巴掌。
  飛雪說,小麻雀在吃食的時候,從來只會將翅膀收起;若翅膀動了,就說明這隻小麻雀不守規矩。
  而違背了她的小麻雀就必須受到懲罰。
  起初,我經常犯錯,也經常挨揍。
  但我還是像以往那樣,忍受著,不去反抗。
  這比起被活活燒死、比起被男人蹂躪,要好得多……
  漸漸地,在掃地時,我變得熟練了;在進食時,我變得自然了。
  可是,飛雪卻沒有感到特別的高興。因為,這樣她就不能欺負我,不能毆打我了。
  終於,她找到了一個新的機會。
  那天正是黃昏,我和其他的女奴如往常一樣在前院打掃。
  初春的天氣依舊很冷,大家都穿著厚厚的毛皮衣服,戴著麻布手套和暖帽。
  再過幾天,新芽就會出現在枝頭;地上的落葉已經幾乎看不見了。
  我們灑著水,掃著灰,將從賀蘭山上吹來的塵土一一清理乾淨。
  忽然,飛雪出現了,騎著她那匹純白色的戰馬「雷音」。
  「小麻雀,為什麼妳不一個人打掃這裡呢?難道,這幾個月來,她們都像這樣,幫著妳偷懶嗎?」
  她居高臨下,微笑地望著我。
  誰也沒有想過她會來到這裡——這個時候,她應該在後院習馬練箭才對。
  每個人都手足無措,僵立在原地。
  其實她對大家幫助我的事早就一清二楚,只是到現在才借題發揮。
  我知道違背她的後果,所以,我跪了下來,等待著她的懲罰。
  「左手。」
  她命令道。
  即使知道下面會發生什麼,我也只有服從。
  我舉起了左手,將手背朝向她。
  接著,沒有任何停頓,撕裂一般的可怕疼痛就從那裡傳來,血順著胳膊,流進了我的袖子裡。
  我的手上,就此留下了一道細小卻明顯的刀疤。
  「下一次,受傷的就是臉了。」
  飛雪若無其事地收好小刀,撥轉馬頭,離開了。
  我被命令單獨打掃院子,還要用冰冷的井水擦洗每一塊石板和台階。
  在明天早晨來到之前,所有的地方都必須打掃乾淨,否則,我就會被處以鞭刑。
  女官婆婆和大家都救不了我,因為飛雪警告她們,任何同情我的行為,都將招來死亡。
  所以,我只能自己去完成所有的工作。
  提水、掃除、擦拭,再用獸皮和石頭打磨台階毛糙的表面。
  只要晚風帶來了新的灰沙,我便必須立刻清除它們;
  如果殘葉從樹枝尖端落下,我就只有馬上撿起它們。
  一塵不染,是飛雪的命令。
  甘心服從,是奴隸的命運。
  手指被冰水浸得紅腫,傷口因勞累不斷裂開。這一整夜,我都沒有睡覺。
  但為了逃避那可怕的鞭刑,我只能一刻不停地工作。
  即使在早晨到來時,我會勞累而死,小麻雀也想抓住最後的那一點希望……
  三月初春,遲到的朝陽還是那樣地耀眼。
  飛雪如約而來,仍舊穩穩地駕馭著雷音。
  當她迎向我時,我全身那些快要碎裂的骨頭,幾乎都在發出驚恐的尖嘯。
  她在我的面前立定,看了看已經完全打掃乾淨的庭院。
  「小麻雀真努力。」
  她滿意地笑了,從馬上躍下,熟練得會讓人以為她是夏國最好的騎士。
  她向我走來,儘管我渾身骯髒不堪,但她卻還是毫無顧忌地捧起了我的臉。
  「真可愛,特別是在妳害怕的時候。」
  她這樣對我說道,接著,命令和她一起來的下人拿出幾隻口袋,將裡面的稻草、破布撒滿了整個院子。
  我只能呆呆地站在那裡,被她擁在懷中,看著自己一夜的辛勞化為泡影。
  飛雪從不按常理行事,她總會讓我驚訝。
  「只抽10鞭子,好不好嘛?」
  她的聲音柔和依舊,彷彿只是在和朋友商量著去哪兒郊遊;
  而在她那雙明亮的眼睛中,我又一次看到了寒光的閃現。
  「是的,殿下。」
  同樣地,在短暫的驚訝之後,我對她,都會有一種釋然的心情。
  真奇怪……
  那天的上午和下午,我沒有工作。
  飛雪拉著我的手,來到她的房間;褪去我的上衣,用沾了水的籐條狠狠地抽打我的背脊。
  因為沒有淚水,所以,我沒有哭;我給她的,只是恐懼的尖叫。
  仔細想想,從一開始,這就是她的目的。
  我皮開肉綻,血流不止,可她似乎只把這當作有趣的遊戲。
  也許,一切傷害,都只是她的玩耍——那個時候的我,這樣認為。
  懲罰完畢,她命侍女打來熱水,看著女人們給我沐浴,洗去我身上的血跡和塵土。
  然後,她親自給我敷藥、包紮,撫摸著我赤裸的身體,說著那些疼愛的話。
  一如善良的主人,正在照顧一隻受傷的小麻雀……
  我的生活裡,充滿了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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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雲殿下

  關于飛雪母親的事,我都是聽女官婆婆說的。
  前太子妃,是名門勒浪部的女兒;她的名字,就是天上的雲彩。
  似乎,飛雪的樣貌,就如同小時候的她。
  可是,母女二人的性格,卻有著天壤之別。
  雲殿下在17歲那年,嫁給了33歲的德任殿下,是他的第二個妻子。
  她性情溫和,待人寬容,即便是對下人和奴隸,也總是親切地微笑著。
  所有人都喜歡她、愛戴她,認為她是天下最仁慈的主人。
  不久,她生下了飛雪,和丈夫、女兒一起,過著幸福的日子。
  那個時候,夏國剛與金國爆發戰爭,雙方不顧蒙古的侵擾和威脅,在邊境上反覆拉鋸。
  太上王將許多政事交給德任殿下,希望太子能為他分憂。
  但德任殿下反對將女真人作為首敵,而希望太上王能將目光放遠,明白新興的蒙古才是世界的敵人。
  幾年間,他不斷地勸說父親,讓他斷絕與草原上豺狗們的往來。
  因此,德任殿下,也成了鐵木真的眼中釘,肉中刺。
  陰險的蒙古人先是給德任殿下送來金帛厚禮,要他安心投靠;
  由於太子嚴辭拒絕,他們便想出了歹毒的招數。
  鐵木真的使者來到了王庭,蒙騙太上王,說太子妃雲殿下在王府中收留巫師,做法詛咒太上王。
  他們還說雲殿下是個表面看似寬和,內心如同蛇蠍的女人,為了能讓丈夫早日登基,她會不擇手段。
  如此虛假的告密只要調查便會真相大白,可無能而昏庸的太上王卻輕易地相信了。
  他發佈詔書,要將雲殿下吊死在城裡的廣場上,以敬傚尤。
  隨後,蒙古人又不知廉恥地找到了德任殿下。
  他們告訴他,只要投靠鐵木真,當蒙古人的走狗,他們就會去改口說弄錯了,並且保住太子妃。
  愛著妻子的德任殿下動搖了,為了雲殿下,他願意獻上自己的人格。
  然而,雲殿下卻對丈夫說,蒙古人的貪婪和慾望,就像大漠中的沙礫一樣,永遠也數不完。
  真正的黨項勇士,決不會為了兒女私情,放棄嵬名一族的尊嚴,向凶殘的野獸卑躬屈膝。
  德任殿下還想再做努力,勸父親收回詔令,便趕去了王庭。
  雲殿下在王府外目送丈夫離開,接著,回到了自己的臥房。
  她讓女官婆婆抱來5歲的飛雪,屏退眾人,與女兒單獨說了很多話。
  半個時辰後,小女孩的哭聲引來了大家。
  人們這才發現,雲殿下已經自盡,用死來作為一個女人最後的反抗。
  飛雪伏在母親身邊痛哭了很久,很久,清醒後,就成了現在的樣子。
  ……
  那是我第一次覺得,飛雪與我,很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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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新年

  接下來的時間過得很快,我剛習慣這裡的日子,一年的時光就已經匆匆流逝。
  四月,我必須清除春嵐所帶來的灰沙;七月,我在炎夏中揉搓王府新買的獸皮;
  十月,我被派去王田收割成片的稻草;正月,我的職務便成了冰河邊的小漁夫。
  我的工作總是那樣繁重、那樣地困難。
  偶爾,飛雪還會尋找各種借口,將那些疼痛和暴虐施加在我的身上。
  而我一直對自己說,這比被燒死和被男人蹂躪,要好得多。
  春盡夏至,蟬鳴喋喋;秋去冬來,雪花紛飛。
  不久,乾定四年的新年到來了。
  我的生命步入了第十三個年頭,飛雪則已經十四歲了。
  在家鄉的村子裡,新年本應該是小孩子們最快樂的時候。
  儘管那時我們並不富裕,但母親總能在這時變戲法似地拿出幾套漂亮的新衣服,給我和弟弟換上。
  然後,我們這些小孩子,就會在村裡到處亂跑,玩著自己的遊戲,看著大人們高興地準備年貨。
  放爆竹的時候,我一直躲在母親的身後,目不轉睛地盯著那一個個被丟進篝火中的竹筒。
  不一會兒,竹筒就會發出「砰砰」的聲響,呼嘯著飛上天去空,再悠悠地落向地面。
  人們往往會發出驚歎的聲音,追尋著爆竹的蹤跡。
  在宋國,大家認為用這樣的方式能夠趕走鬼怪。
  如果它落在了某戶人家的屋頂,那村裡的人就會向他道賀,說他會在新的一年中,交上好運。
  在女真人襲擊的那一年,我家的屋頂上落下了三個爆竹。
  然後,我失去了母親、父親,以及早早就被賣掉的弟弟。
  我想,上天恐怕漏掉了我的爆竹……
  漸漸地,在這王府中,新年的味道也漸漸地出現了。
  雖然夏國所奉行的金國曆法,和我出生的宋國有些不同,但新年卻總是與冬雪相伴。
  為了準備祭祀和各種各樣的慶典,在這些下雪的日子裡,所有人都在忙碌著。
  某一天,飛雪又將我召喚到她的房間。
  「妳是漢人。在宋國,新年時,妳們玩些什麼呢?」
  她讓我跪在她的腳邊,輕輕地揉捏著我左手上的那道疤痕。
  這是她在我身上留下的眾多作品之一。
  「我們踢毽子。」我回答。
  「不好。」她用力擰了我一下,看著我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堆雪人。」
  「不好。」她拔出髮簪,扎進了我的皮肉。
  我痛得幾乎要趴在地上,可這樣只會給我帶來更多的懲罰。
  飛雪討厭不能引起她興趣的東西,但我知道爆竹一定可以。
  然而,我卻不想說。
  因為,在我看來,那並不是吉祥的象徵。
  「沒、沒有了……」我忍著痛,敷衍道。
  她把簪子伸到了我的面前。
  「要是我讓妳變成一隻瞎眼的小麻雀,妳會不會更可愛呢?」她問。
  我不想失去眼睛,不想失去圍繞著我的世界。
  於是,我將爆竹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她。
  當然,是在隱瞞了自己的看法之後。
  不出所料,即使是高傲的白鷹,也會有好奇的時候。
  她放過了我的眼睛,叫來女官婆婆和其他人,命令她們在後院堆起柴火。
  我想阻止她,告訴她,那只是會帶來災禍的遊戲。
  可她只是牽著我的手,興高采烈地,在院子裡來回奔跑,興奮得一刻也不想停下。
  就像是我的村子裡,那些天真爛漫的小孩子……11B9:)授權轉載 惘然【ann77.xilubbs.com】

  對,她根本也只是個小孩子。
  火點了起來,這是我最害怕的東西。只要一見到它,我就會看見母親死前,那無奈的表情……
  還有,我失去的名字。
  但飛雪並不知道這些。若是知道,也許她用來折磨我的,就會是火了。
  下人們拿來乾燥的毛竹,一節一節地切開,挑出那些依然密封的。
  飛雪急不可耐地將竹子扔進了火堆,期待著那如我所說的驚喜。
  而當爆竹隨著一聲轟鳴竄上空中時,我發現她手舞足蹈,笑得比任何時候都要開心。
  就和那個新年時的我,一樣無憂無慮。
  炸裂的竹筒飛得很高,散佈得也很廣。
  有些落在了王府的屋頂上和院子裡,有些則落到圍牆外、大街上。
  一瞬間,我甚至以為,整個中興府都落下了爆竹。
  德任殿下帶著隨從來了,因為他的書房頂也被爆竹弄得咚咚作響。
  我和其他奴隸一起匍匐在積雪的地上,不敢抬頭;
  飛雪則跳進了父親的懷中,述說著她的高興。
  整整一個月,我都沒有再挨打;而且,飛雪還讓我做了她貼身的奴僕,不用再幹那些粗活了。
  我以為,這次上天真的給我帶來了好運。
  可我錯了。
  就在新年過後的乾定四年二月,鐵木真親自率領10萬蒙古大軍如潮水般湧入邊境,開始了他滅亡夏國的全面戰爭。
  或許,我們真的不應該玩爆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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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敗局

  從二月到九月,從冬天到秋天,黨項人迎來了立國195年來最慘痛的災難。
  二月,北方重鎮黑水、兀剌海雙雙淪陷。
  三月,被圍困數十天的沙州敦煌城破。
  五月,肅州酒泉被鐵木真親自攻克。
  腐朽無能的太上王在這個月病死了,所有人都覺得,這是他的幸運。
  而夏國的災難還在繼續著。
  六月,甘州張掖被攻破。
  七月,西涼府武威守將斡扎簀戰敗投降。
  到這個時候為止,佔去領土大半的河西,已經不復為夏所有。
  為了警告還在抵抗的黨項人,除了投降的武威以外,鐵木真將其餘城裡的百姓全數殺戮。
  人的血,染紅了沙子。
  而對於那裡的女人們來說,等待她們的,並不只是死亡那麼簡單……
  這一月,夏的王座也換上了新的主君。
  德旺陛下因為蒙古人銳利的攻勢,終日憂悸不已,莫知計所出。
  不久,他在大病之中,和無能的父親一樣,去了祖先那裡。
  他的侄子睍殿下繼承了王位,也收下了這日薄西山的夏國。
  八月,鐵木真穿越沙漠,佔據了中興府南方的黃河九渡。
  他在那裡休整軍隊,等待來自北方的新軍,然後,便會兩面合圍,攻打王都中興府。
  現在,都城南邊的西平府,是王座最後的屏障了。
  為了守衛那裡,新王需要一位能夠安定人心的主帥。
  作為前太子和現在的王叔,德任殿下被選中了。
  有人說,新王並不信賴德任殿下,因此才只給他一萬名老弱殘兵用來防守;
  有人說,新王是害怕德任殿下在百姓中的威望,才有意讓他去那九死一生的孤城。
  但德任殿下卻還是出發了。
  「如果我拒絕,妳的媽媽一定會對這個懦弱的丈夫感到失望,然後,不再愛我了。」
  臨行時,他這樣對飛雪說道。
  飛雪騎著雷音,還是表現得那樣輕鬆。
  她與父親一起策馬,直到中興府的南門外。
  一路上,父女兩交談著,說著那些有趣的往事,不時發出陣陣開懷的笑聲。
  如同秋日裡,王府的普通出獵……
  忽然,德任殿下看見了正為飛雪牽馬的我。
  一隻寄遇在白鷹羽翼下的小麻雀。
  因為他是突然回頭的,所以我連下跪的時間都沒有。
  「漢人那兒飛來的小麻雀!」
  入府近兩年以來,德任殿下第一次和我說話。
  「飛雪總對我提起妳。」殿下望著驚慌的我,說,「她很喜歡妳,甚至超過喜歡我。」
  「她說,妳是她唯一的友人。所以,請幫助她。」
  我手足無措、心如亂麻,一點兒也找不到應對的詞句。
  我從來不知道,飛雪把我當作她的朋友;也從來不知道,她喜歡著我。
  而飛雪也同樣沒有做聲,在告別父親以前,她一句話也沒有多說。
  然後,我們回到了王府。
  沒有作任何解釋,飛雪就下令把我關進牢房。
  「妳只能再活一個晚上了。」她冷冷地告訴我。
  明天一早,她就會把我帶去城外的火葬崗,用她最得意的箭術,親手射死我。
  因為我是她的東西,所以,應該由她來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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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火葬崗

  王府的牢房冰冷黑暗,我在那裡面住了一整夜。
  女官婆婆流著眼淚給我送來了棉被和食物,好讓我在最後的這個晚上逃過饑寒之苦。
  可我卻沒有絲毫的緊張。
  我看過飛雪射箭的樣子,很多次。
  夏國王族的女性,自古便有尚武之風;
  王女飛雪,亦不出此例。
  她兩歲習箭,三歲御馬,十多年來,早已駕輕就熟,有著一身遠勝男兒的武藝。
  飛雪的長弓,是名匠所製,堅韌剛勁,純色皓潔,王府的人們,都將它稱作「銀月」。
  她練習箭術時,總是駕著雷音在城外的荒地上逐風飛奔,一刻也不停下。
  跟隨的奴隸們在此時打開木籠,放出早已準備好的雀鳥。
  鳥兒驚慌展翅,飛雪張弓勁射。
  每一次,她的右指縫中,同時夾著三支箭。
  飛雪說,這樣,她就能在被敵人射中之前,得到更多的機會。
  她只要鬆開一個指頭,便有一支利箭應弦而出;
  放飛的鳥兒,無一倖免,無論牠們逃得多快、多遠,最終都只是飛雪箭下的犧牲。
  而明天的我,也會成為供她練習箭術的小麻雀。
  她會怎麼對待我呢?
  是一箭射穿我的心臟,讓我立刻死去?
  還是先射我的手腳,使我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呢?
  按飛雪的性格,應該會是後一種。
  我想著,從被窩中探出手來,藉著月光,看到了那一道道醜陋的疤痕。
  明天,在我死之前,這樣的傷疤還會增加吧?
  見到這樣的傷痕纍纍的我,正在天國的媽媽,一定會心疼的吧?
  我異忽尋常地冷靜,睡得也很安穩。
  或許,這是因為即將殺死我的人,是飛雪的緣故吧?
  醒來時,天已經亮了。
  女官婆婆和其他人給我換上了死者的白衣服,將我帶到前院。
  善良的女人們哭泣、悲哀,因為一個可憐的女孩就要死去。
  可我還是很平靜,反而勸她們不要傷心,單純地被射殺,還算是幸運的結局。
  飛雪騎著雷音,等在那裡。
  她也是一身素服,銀月弓背在身後,箭袋中裝著滿滿的50支箭。
  她看了看我,從馬上抓住我的袖子,忽地將我拽到了鞍上,側坐在她的前方。
  一個奴隸竟然能和公主共乘一騎!在場的所有人都驚呆了。
  但是,如果真像德任殿下所說的那樣,理由就會變得很簡單。
  因為,飛雪把我當作她唯一的朋友。
  我們一個僕從也沒帶,雷音載著我和她,離開王府。
  飛雪的心情不好,也不像平日那樣微笑。
  她駕著馬,將下巴抵在我的肩頭,半擁著我。
  而我也默然無語,只是一味地倚靠著她,閉上眼睛,不去思考接下來的事。
  沒過多久,火葬崗就到了。
  黨項人的習俗與中原不同,死者的屍體必先在火中化為灰燼,然後生者才將骨灰埋於石穴之中。
  這裡到處都是燒焦的地面、混合著碎骨和皮屑的泥土,還有尚未燒盡的火葬柴堆。
  四處都散發著死亡的氣息,連烏鴉和食腐的豺狗也不會靠近。
  兩年前,若不是飛雪買下了我,我也早已經成了這裡的亡魂。
  我的生命是屬於她的,隨時,她都可以拿走。
  飛雪挑了一處隱蔽的小山坳,當作我的葬身之地。
  「小麻雀,去那裡,站好。」她命令道。
  我順從地走了過去,背對著黑色的山巖。
  飛雪取出一支箭,搭在弓上。
  「我要殺妳了哦!」瞄準時,她的聲音中明顯地有些抖動。
  「是的,殿下。」我點了點頭。
  她竟有些驚訝。
  「我、我要殺了哦!」她重複著,好像很著急的樣子。
  「好的,殿下。」我稍稍向前了一點,讓她能射得更準些。
  我看到飛雪咬緊了牙關,露出了憤怒的表情。
  瞬間,一支羽箭從我的右手邊飛了過去。銳利的矢鋒劃破了衣服,在胳膊上留下了一道新的血痕。
  她果然還是打算先折磨我一下的,我想。
  「妳動了!不行!」她生氣地斥責道。
  「我沒動。」我搖了搖頭。
  「就是動了!」
  她真霸道,我只得再次保證,絕對不會動。
  飛雪猶豫了一小會兒,又給了我一箭。
  這次,箭離我更遠了,甚至連衣服都沒有碰到。
  「小麻雀!不要搗亂!」飛雪嚷了起來,就像個普通的小女孩一樣。
  可我明明沒有動,也沒有搗亂。我像塊木靶似地站在那裡,離她只有二十步遠。
  第三箭擦過了我的左耳,帶走一小塊沾血的皮膚。
  飛雪變得更煩躁、更生氣了。她一個勁地跺腳、咬牙,用已經紊亂不堪的眼神瞪著我。
  看來,正在受折磨的,並不是我。
  射第四箭之前,她命令我跪下。也許,她認為這樣就能射中我。
  但事與願違,那支箭從我的頭頂飛了過去,插進了地面的沙土中。
  現在,我們倆都很清楚,真正動搖的人,也不是我……
  她能輕易地射殺空中的飛鳥,卻奈何不了一隻地上的麻雀。
  從小練就的精準箭法,似乎,有些失靈。
  「為什麼,小麻雀?妳為什麼不求我饒了妳呢?!」
  她終於爆發了。飛雪將第五支箭架上銀月,大聲地、氣急敗壞地質問著我。
  「可、可是……殺掉我,不是殿下的願望嗎?」我回答道,「我不能違背殿下的願望——只是為了讓自己活著。」
  她驚呆了。
  「笨蛋!大笨蛋!」她突然大吼了起來,對我舉起了弓。「原因呢?!妳連原因都不想知道,就願意為我去死嗎?!」
  「是的。」回答之前,我沒有思考。
  儘管她經常欺負我、傷害我,並且在我身上留下難看的疤痕;
  儘管我害怕死亡,為了活下去,而始終忍受著;
  但一直以來,我總是想,如果有一天殺死我的是飛雪,那,也就沒有關係了……
  實際上,自從她救了我,我便一天也沒有討厭過她。
  「騙人!」她不相信。
  「沒有。」我搖頭。
  「騙人!」
  「沒有。」
  兩個小女孩妳來我往,居然開始了爭執。
  因為就快要死去,我的膽量也增加了不少。而且,不知怎麼,我就是想讓她知道,我對她的那份心情。
  「妳,可惡!小麻雀已經變壞了!我、我已經不喜歡小麻雀了!」
  她叫喊著,小臉因為氣惱而漲得通紅。
  「那麼,殿下……之前是喜歡小麻雀的嗎?」
  我必須確認這一點,如果在這個世界上,除了媽媽以外還有人喜歡我,那這個人,就是我重要的人。
  而我,也會喜歡她。
  也許有人會嘲笑我,可我,始終就是有著這樣的脾氣。
  「喜……沒、沒有喜歡!一點兒也不喜歡!」她愣了愣,幾乎是扯開嗓子喊著。
  「小麻雀,我最討厭!最討厭!所以、所以,我一定要殺掉妳!殺掉討厭的小麻雀!」
  伴隨著她的這句話,這麼多年來,我頭一次露出了開心的笑容。
  這麼拚命地打算殺掉我,原來,只是因為一個害羞的小女孩,想要掩藏自己真實的想法罷了……
  就這樣,我們兩人對峙著,都不知道這樣的僵局該如何收場。
  此時,意外發生了。飛雪的分神使她沒能抓緊弓弦,而第五支箭便順勢竄了出來。
  這一次,比剛才的那些,都要準確。
  我只是看到有個影子在我眼前飛過,然後,全身為之一震。
  那支箭射中了我的左肩,離心臟並不太遠。強大的衝擊,讓我險些仰面倒下。
  事情來得太突然,我甚至連最初的疼痛都沒有感到;而且,由於箭扎得很深,我也沒有看見太多的鮮血。
  但是,我卻聽到了另一聲驚懼萬狀的慘叫。
  「哎呀!」
  就在我的眼前,飛雪扔掉了銀月和箭袋,慌張地跑了過來,雙膝著地,一把將我的肩頭抱住。
  現在,我才感到了疼痛。我想要喊叫,飛雪卻把自己的手塞進了我的嘴裡。
  「不、不要叫,當心咬掉舌頭!」她對我說,如果實在太痛,可以咬她的手。
  「別掙扎,要是讓箭簇斷在裡邊,妳就會死!」
  她的力氣很大,羽箭一下子就被拔了出來。箭頭上帶著我的血液和碎肉,似乎還有一些骨頭渣子。
  這樣的痛楚前所未有,也是她帶給我的疤痕中,最大的一塊。
  我忍耐不住,剎那間,將她的手掌咬破了。
  於是,我便成了這世上僅有的,弄傷飛雪身體的人。
  飛雪沒有責怪我。她丟掉箭,扯開我的衣服,從傷口中不斷地吸出污血。
  接著,她在傷口處撒上了止血用的藥粉,又撕下我的左袖,紮緊了受傷的肩頭。
  我想,殺掉我的決定,已經取消了。
  或者,根本不曾有過。
  「抱住我,一起回家!」
  這是她,新的命令。
  而當受傷的我和慚愧的她回到王府時,所有人都以為天地倒轉過來了。
  ……
  在火葬崗的這一天,對我和飛雪而言,是個全新的開始。
  至少,我是這麼覺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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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死者

  德任殿下死去的消息,是在這年的十一月傳來的。
  鐵木真的軍隊在那個月渡過黃河,開始進攻西平府。
  新王睍陛下確實如傳言所說的那樣,並不信任自己的叔叔德任殿下。
  即使在這樣危急的關頭,他也不願將所有的軍隊交給殿下。
  王庭將軍隊分為兩支。王族老將嵬名令公率領十萬步騎野戰迎敵;德任殿下則只有一萬老弱,負責守城。
  雖然德任殿下幾番勸說,要同僚避蒙古騎兵野戰之鋒,揚夏國步卒守城之長,但和以往一樣,他的建議無人問津。
  夏軍數量佔優,鬥志高昂,但蒙古人卻比他們更為強大。
  鐵騎洪流,摧枯拉朽,草原的野狼們勢不可擋,彷彿蝗蟲一般掠過大地。
  兩軍血戰數日,黨項人的主力悉數被殲。
  嵬名令公逃回王都,僅以身免;
  德任殿下堅守西平,力竭被俘。
  鐵木真命令他投降,許他為夏州之主,讓他去勸服尚未淪陷的河南各城。
  面對勸誘,德任殿下罵不絕口。
  他說蒙古的豺狗逼死了他的妻子、侵掠了他的祖國、屠殺了他的人民,與他有著不共戴天的血仇。
  若他投降,就會變得像狗尾草一樣低賤,一樣為人所不齒。
  若他死了,還有女兒可以為父母報仇。
  嵬名家即使只剩下一個孩子,也能讓全蒙古的女人變成寡婦!
  鐵木真痛恨他的強硬,便下令即刻將他處死。
  殘暴的野狼將他倒掛在西平府的城頭,又在他的脖子上繫了數塊巨石。
  德任殿下過了一天一夜才斷氣,死時,頭頸和下顎已被生生扯碎。
  噩耗傳到中興府,街道上哭聲震天。
  因為幾乎每一戶人家,都有男人在那裡戰死,而失去了德任殿下,支撐國家的柱子,也就倒塌了。
  鐵木真幾乎沒有停歇,在攻下西平府的當月,他就開始了向中興府的推進。
  王庭上下驚慌失措,不少人都在私下傳說,明年,將是這個國家的最後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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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小孤女

  末月的雪花悄然落下,夏國的王都寂靜無聲。
  就在寶義二年即將到來的時候,王府中的大多數奴僕,已經很久沒能見到自己的主人了。
  飛雪一直將自己關在房中,足不出戶。
  5歲時母親死在自己的眼前,快15歲時,父親又喪生於仇敵的手中,如此的打擊,能讓一個柔弱的女孩完全垮掉。
  飛雪雖比普通女孩剛烈百倍,但悲傷仍舊使她不能自己。
  她誰也不見,幾乎總是躺在床上。
  女官婆婆和大家儘管擔心,但還是無法接近她。
  於是,我便成了她此時唯一親近的人。
  她允許我在她的臥房外搭起小床,以便隨時傳召。
  整整半月,她的飲食起居,全由我一人來照顧。
  每個清晨,我幫助她洗漱更衣;
  每個正午,我勸說她進食飲水;
  每個傍晚,我伺候她沐浴就寢。
  她每天都要我為她梳頭,綿長的青絲不時落下,在我的手中聚集成她的悲痛和擔憂。
  而只有在我裝成她的小麻雀,跪在地上啄食糕點豆粥時,她才偶爾會有那麼一點乾澀的笑容。
  不過,飛雪令我驚訝的地方依然存在。
  原本我以為她在憂鬱之中,會用折磨我來作為發洩,可在那些天中,飛雪只是輕輕地撫摸著我。
  「快吃吧,小麻雀。不然,可就長不大了……」
  她重複這那句話,那句從我11歲到14歲,每一餐時,都能聽到的話。
  「長大了……就和我一起飛吧……」
  不知不覺間,說話的內容,增加了。
  然後,十二月的第一個晚上,我被哭聲驚醒;而這哭聲,來自飛雪的臥房。
  我惟恐她憂傷成疾,連忙推門進去。
  「殿下。」我小聲地喊著,來到床邊。
  哭聲停止了。
  房間很黑,很難找到足夠的光;但我還是發現,飛雪將自己包裹在被褥中,輕輕地抽泣著。
  德任殿下死後第十天,我見到了哭泣著的飛雪。
  之前,不管是從馬上跌下,或是在練習刀劍格鬥時受傷,她都沒有流過一滴眼淚。
  我曾經誤以為她和我一樣,在母親離開時哭干了淚;但現在,忍耐的極限到了。
  自己的傷痛算不了什麼,自己的苦難不放在心上,飛雪的眼淚,只給她愛的人。
  我很嫉妒德任殿下;
  我很嫉妒德任殿下;
  我很嫉妒德任殿下。
  ……
  「小麻雀……小麻雀……」虛弱的白鷹呼喚著,向我伸出她的手。
  有一個聲音告訴我,我必須抓住這隻手,否則,我就會一輩子憎恨自己。
  因此,我這麼做了。
  「躺下,別放開我……」
  她的命令,她的懇求。
  「是的,殿下。」
  我側臥在飛雪的身邊,一動也不動。我想用這樣的方式讓她知道,我永遠也不會離開她。
  忽然,她掀開被子跳了起來,一下就壓在了我的身上,動作衝動而又敏捷,似乎早有預謀。
  我們倆都只穿著一片小小的襪肚,生著炭火的屋子不會讓我們感到寒冷。
  週身光滑的觸感瞬時傳來,讓我心頭一驚,微微地張嘴,卻又不知該說什麼。
  很許多時候一樣,她撫摸著我的臉,並且,伏在我的身上,輕輕地吮吸著我肩頭的那處箭傷。
  而和以往不同的是,她拉起我的手,貼在自己的臉上,緩緩地摩挲著……
  「喜歡我,小麻雀!」
  黑暗中,我看不清她此時的表情;可是,我卻能聽到她急促、混亂的喘息。
  「喜歡我,小麻雀!妳是我的東西,所以,我要妳喜歡我!」
  她的命令是那樣地不容質疑,她的話語是那樣地充滿渴望。
  我知道,一直就知道,她太寂寞、太孤獨了。
  飛雪,身居高位的公主,沒有朋友。除了一隻被她從販奴人手中救下的,小麻雀。
  即使是在她身心俱疲,承受著重壓的時刻,她所能擁有的安慰,也只有我。
  從未有過地,我感到了驕傲。
  那短暫的、對德任殿下的嫉妒消失了。
  因為,現在的我,成為了飛雪的唯一。
  小麻雀,也能為她的白鷹做些事了。
  我摟住了她,將飛雪擁入懷中;雖然笨拙,但卻努力。
  「是的,殿下。」
  我這樣回答著,覺得沒有什麼比這更好的句子了。
  這是第二次,我覺得飛雪和我其實很相似。
  無論公主,還是奴隸,我們都是失去父母的小孤女。
  所以,上天才會讓我們倆在一起。
  就像這樣,在一起。
  這一晚,我們就這樣安靜地躺著,十指緊扣,共枕而眠。
  沒有哭泣,也沒有憂傷,甜蜜而幸福的夢境伴隨著我們,直到我們醒來。
  ……
  第二天,王庭那邊傳來了國王睍陛下的命令。
  為了打破危局,夏國向盤踞在積石山一帶的吐蕃諸部請求援軍。
  而飛雪,將被作為和親的王族少女,嫁給脫思麻人的王子迦馬丹沙。
  出發的日子,就在三天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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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天空

  雖然飛雪勃然大怒,但我知道,這無濟於事。
  王的命令有根有據,大義名分,絲毫不缺。
  王族的少女,國家的女性,哪個不被男人當作財物,哪個不被男人當作籌碼。
  為了保住王座,犧牲一個15歲少女的幸福,對他們來說,有何足惜。
  昭君出塞,文成入藏,古往今來,國家大政,出賣了多少女孩的身體?殘害了多少女孩的靈魂?
  在那一片迎親送新的鶯歌燕舞之中,又有多少人會想過祭品的心情?
  飛雪不願就範,當下命人牽來雷音,欲去王庭爭個明白。
  她在我面前對上天起誓,賀蘭山上高貴的白鷹,決不委身於脫思麻的碩鼠。
  而我雖只是低賤的奴隸,但她還是邀我共乘。
  因為我是她唯一的朋友,在這樣的時候,她需要我。
  天馬雷音,有著不負其名的神速。
  轉瞬而已,飛雪和我已經來到王庭。
  守門的兵卒想攔住我們,飛雪卻藉著雷音的威勢,高高躍起,跳過了所有人的頭頂。
  一剎那,在她懷中的我,竟第一次有了飛翔的感覺……
  雷音在人群後穩穩落地,飛雪大聲呵斥,扯動韁繩,直闖入宮。
  衛兵們或是調頭追趕,或是上前攔截,以為來了刺客。
  當值軍官招來手下,正欲進犯。
  「緊緊抱住我!」
  在雙耳呼嘯的風中,我聽到了她的聲音。
  只見她手執銀月,張弓搭箭,只一擊,軍官頭盔上的翎羽便應弦而落。
  緊接著,另兩支箭也激射而出,同樣數量的盔飾成了目標。
  眾軍大恐,驚懼之下裹足不前。
  又因在禁軍之中有人認出了公主的相貌,士卒們紛紛退開。
  王和眾臣正在殿上議事,見兩個女孩驅散守衛,衝上宮階,不免大驚失色。
  文官們倉惶四散;武將懷刃在側,卻畏懼飛雪手中的弓箭,不敢上前。
  我們就這樣坐在馬上,走進了王庭大殿。
  即使在王座之上,睍陛下的驚恐,也難以掩飾。
  飛雪喝住雷音,對無用的堂兄怒目而視。
  她的憤怒已經達到了極點,在她發出厲聲的質問時,我甚至能感到四周空氣的震動。
  出賣她的男人們無言以對,整個殿堂,陷入了冰封般的沉默。
  只有右相高惠良大人斗膽出列,試著對飛雪曉以那所謂的「大義」,讓她接受王族女孩的命運。
  他說,身為公主,理應為國家分憂。
  右相大人是個忠臣,可這樣蒼白的說辭實在無法令人信服。
  飛雪也不作答,只是默默地抽出一箭,突然拔弓便射。
  殿上又是一陣恐慌,但待眾人回過神來,卻見那箭已經釘在了橫樑之下。
  「從今天起,我,只是我!」
  她這樣說道,無人敢於反駁,無人敢於阻攔。
  我知道,那箭,是她與無情的王族和出賣她的國家,決裂的宣言。
  接著,飛雪帶上我,光明正大地離開了宮殿。
  回家的路上,我原打算安慰她幾句,不想她卻先笑了起來。
  「小麻雀,妳說,我的箭法是不是天下第一呢?若是養由基能活到今天,我倒是想和他切磋三箭。」
  沒辦法呢……
  她就是這樣,無所畏懼的人。
  ……
  一如我所料的那樣,王庭不會就這樣放過飛雪。
  傍晚時,王的使者帶來了睍陛下的命令。
  飛雪被禁足在府,一隊兵卒圍住了王府的大門。
  待嫁妝準備就緒,公主便要起程前往脫思麻人的駐地。
  於是,在我們的面前,就只剩下了唯一的道路。
  「小麻雀,小麻雀,過了新年,妳就滿14歲了吧?」
  她這樣問我。
  「是的,殿下。」
  我這樣回答。
  「那麼,已經長大了的妳,願意和我一起飛嗎?」
  終於,每天被重複著的話語,有了結尾。
  「是的,殿下。」
  除了這,我不想用其它的言語作為答案。
  我是飛雪的唯一,飛雪也是我的唯一。
  即便是席捲大地的狂風暴雨,也擋不住白鷹那追求自由的心;
  只要能和白鷹一起飛翔,無論是怎樣的驚雷閃電,小麻雀也不會畏縮。
  這天晚上,我收拾了一些衣服、首飾,偷偷地來到了前院。
  我不想驚動女官婆婆,還有大家,不想讓她們為兩個離家的孩子擔心。
  飛雪已經等在那裡,向我揮手。
  雷音溫順地立著,鞍子的兩側,掛著4個箭袋,200支箭。
  這些,將是我們今後賴以為生的工具。
  正當飛雪將我拉上馬鞍時,一聲輕微的哭泣讓我們為之一驚。
  女官婆婆走了出來,滿是皺紋的眼角上,掛著憂鬱的淚水。
  然後,幾乎王府中所有的僕人和奴隸都來到院子中,對我們跪下。
  「小殿下,夜晚的風太寒冷,如果不嫌棄,就請妳們披上這兩件袍子吧。」
  女官婆婆走到馬下,向飛雪和我遞來兩件狐皮斗篷。
  我輕輕地接過來,發現它們雖不及白狐袍名貴,卻帶著異忽尋常的溫暖。
  原來,女官婆婆知道我們的打算,便早早地壞揣著這御寒的衣物,候在了院落之中。
  這袍子上的溫暖,來自她的心中,來自大家的關懷……
  「這裡還有些食物,雖然不夠精細,卻也能供妳們充飢。」
  她將一包糕點交給我,又托我照顧飛雪,說完之時,已是老淚縱橫。
  我認真地答應,用力地點頭,只想竭盡全力,消去她心中的擔憂。
  飛雪則自信滿滿,傲氣依舊。
  她辭別眾人,下令打開府門。
  門外的將卒們也聽到了動靜,打著火把聚集過來。
  在金色的火光之中,每個人都能看見飛雪策馬越出的矯健身姿;
  每個人都能看見,有一隻小麻雀依偎在她的懷中。
  兵士們猝不及防,雷音奔騰起來,當即就有人在牠的蹄下發出了慘痛的叫聲。
  指揮的軍官尚未集合人手,飛雪就已一箭射落了他手中的令旗。
  驚駭的軍人們如潮水般退去,一條寬敞的街道,出現了。
  我們奪路狂奔,不一會兒便來到了中興府的西門。
  城門早已關閉,因為蒙古軍的迫近,夏軍個個如臨大敵,連夜巡邏。
  見兩個女孩在此時到來,他們不免起疑;但我們出逃的消息還沒有傳到這裡,普通的軍兵還蒙在鼓中。
  飛雪拿出隨身的王家印牌,大聲喊道,
  「公主奉聖喻出城,立即開門放行!」
  「聖喻何在?」城門官狐疑道。
  聖旨,我們當然是沒有的。77E32D83BB還幽如:)授權轉載 惘然【ann77.xilubbs.com】

  飛雪怕追兵趕到,暗暗拔箭在手,想要射倒那人,迫使其他小卒打開城門。
  而不知從哪兒獲得的勇氣,使我在這時開口了。
  「敵軍進犯,就在眼前!聖上令公主前去脫思麻部和親,以招救兵。」
  「殿下決心犧牲千金玉體,挽救危亡,故而連夜出城。可你們卻橫加攔阻,不讓通行。」
  「蒙古人旦夕既至,若他們圍了城,你們可有能耐保護殿下突圍而出,去求援軍嗎?!」
  一言既出,兵士們頓生敬畏;飛雪也沒有料到,她的小麻雀,還會說出這樣的話。
  白鷹驚喜地望著我,而我只是更緊地抓住了她的衣襟……
  城門打開了,各級將兵讓到兩側,恭敬地將我們送出城去。
  飛雪想笑,卻不得不拚命地忍住,裝作那一副悲壯的樣子。
  那個時候,我心中的興奮,我心中的喜悅,都已經不再能用言語表達。
  雷音高聲嘶鳴,載著我們風馳電掣,飛奔而去。
  待中興府城傳來告警的鼓聲,我們早已渡過來渠上的便橋,向那覆蓋著白雪的賀蘭山進發了。
  黑暗裡傳來了狼群的號叫,可我卻一點兒也不感到害怕;
  晚風中夾雜著紛飛的細雪,可我卻一點兒也不感到寒冷。
  因為,現在的我,和她在一起。
  天幕之上,繁星點點,閃爍著,照亮飛雪和我的前路。
  抬頭望去,彷彿只要一伸手,我就能抓住它們。
  那裡有我的希望,有我的未來,有我的一切。
  第一次,我覺得,白鷹和麻雀,是那樣地接近她們的天空。
  那是一片,能讓鳥兒自由飛翔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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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七年

  我們的運氣很好,一路上既沒有望見夏國的追兵,也沒有遇上到處打家劫舍的蒙古騎隊。
  兩人一馬晝行夜宿,不出幾日,就來到了中興府西邊的賀蘭山上。
  女官婆婆給的那些食物早已吃完,飛雪便開始獵捕谷間的走獸,我則採摘野果菜蔬,獲取我們生活所需的糧食。
  剛開始時,我還以為她出身高貴,會受不了這肉乾充飢,野菜果腹的日子,她卻甘之如飴,自在如常。
  也許,黨項人的公主,確實不同於中原的女孩。
  她找到山上一處靠近泉水的洞穴,權當容身的小屋。
  我拿出隨身攜帶的針線和繩索,將飛雪獵來的熊皮製成門簾,擋住外來的風霜;
  又用護身的短刀在地上挖出坑洞,以碎石圍起,建好了灶頭。
  樹枝成了我們的床架,毛皮成了我們的床墊,女官婆婆給的斗篷,則被我們當成了被褥。
  夜晚時,我們用拾來的乾柴點起篝火,使整個洞窟變得溫暖如春。
  那些日子裡,每當被她擁著進入夢鄉時,我都只會感到安心。
  飛雪沒有再欺負我;吃飯的時候,我也不用再跪在她的面前,學著小鳥啄食的樣子了。
  但她還是時時忍耐不住,要捉弄我一番。
  或是早早醒來,在我的枕邊放上一隻野羊的頭骨;
  或是遲遲不歸,躲在洞口的一側,當我因為擔心出洞尋找時,再忽地跳出來。
  這些時候,我都會被著實嚇一大跳;而她總是高興地笑著,就和在王府時一樣開心。
  錦衣玉食不過是黃金的鳥籠,國家政治也被我們置之腦後。飛雪要的,只是自由。
  總而言之,在最初的幾個月裡,我們的生活過得很愉快。
  直到春天和夏天腳步漸漸遠去,這樣的日子,才遭受了第一次波瀾。
  飛雪和我雖在山間過著狩獵為生的日子,但也需些鹽巴、餐具,針線、箭矢多有損耗,也要補充。
  因她箭法超群,膽大無畏,故而經常能獵到熊、豹、狼、狐之類的猛獸。
  燒煮烹飪、剝制皮革,則是我的工作。
  在我們所居住的山嶺下,有一座黨項人和漢人雜居的小鎮攤糧城。
  這城本是為儲糧而建,因那裡的守將早早地投靠了蒙古,城內百姓才得以保全。
  每縫山下小城趕集的日子,飛雪就和我一起騎著雷音,去那裡用獸皮和行商私販交換些我們需要的物件。
  我們害怕被人認出,所以很少和生人說話,總是在取走商品後盡速離開。
  那一年的八月,又是互市的日子。飛雪和我挑了兩張豹皮和幾副熊膽,想去那裡換些襯衣布料。
  可是,商人們無意中的交談,卻給我們帶來一個天崩地裂般的消息。
  就在我們離開王都以後不久,鐵木真的大軍就將城市團團圍住。
  蒙古軍日夜攻城,中興府內外援絕,因飛雪毀了婚約,脫思麻人也轉而降附了敵軍。
  睍陛下本就是個無能的庸主,全賴高惠良大人用心守禦,王都軍民才能堅持許久。
  他內鎮百官,外勵將士,晝夜不息,終於積勞成疾,在四月間病死。
  六月,強烈的地震給那座圍城雪上加霜,房屋倒塌,瘟疫流行。
  膽怯的睍陛下眼看再也無法抵抗下去,只得派遣使臣,向蒙古人乞降。
  這時的鐵木真正在六盤山避暑,且身患重病,時日無多。
  他假意答應了睍陛下的請求,與他約定一月期限,開城投降。
  但在背地裡,這條陰險的豺狼卻吩咐他的崽子們,在中興府投降之日,就將王族和全部居民盡行屠殺。
  七月,曾給周圍無數國家帶來毀滅和災難的魔鬼鐵木真墮入了血池地獄,而夏國的毀滅也隨後到來。
  當睍陛下帶領嵬名一族和文武百官出城投降時,蒙古軍將這些男女老幼騙到薩裡川邊,然後全部殺害。
  接著,中興府裡的所有軍民,也迎來了殘酷的血雨腥風,只有不多的人得以逃出,而死者多達80萬人。
  其實,投降的人們早就該想到的,凶殘暴虐如蒙古,又怎麼會放過手無寸鐵的俘虜和平民呢?
  延續196年的夏國,就在這一刻,消失了。
  慈祥的女官婆婆,還有王府中疼愛著我們的大家……
  我不敢去想像她們最後的命運,因為,那會讓我陷入無盡的痛苦……
  ……
  離開攤糧城,飛雪一直沉默著,無論我怎麼勸慰,她都牙關緊咬,一言不發。
  回到山洞,她便和著衣服鑽進了被窩,像父親的死訊傳來時那樣,將自己整個蜷縮了起來。
  我用盡了一切勸說的詞句,也沒能讓她移動一下。
  不得已,我只能先收拾物品,再生火做飯,煮些蘑菇肉湯,給她暖暖身子。
  等我做完這些家事,端著湯碗來到床邊,飛雪依舊睡著。
  我坐在她的身邊,慢慢地搖著她,像哄著消沉的孩子那樣,想讓她振作起來。
  「殿下,吃些東西吧……」我說道。
  可她不理我,如同沒有聽見那樣。
  「殿下,殿下……」我連續地喚著她,期盼著哪怕一絲一毫的回應。
  飛雪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飛雪的悲傷就是我的悲傷。
  我這樣告訴著自己,提醒著自己。
  然而,飛雪的反應卻是我根本沒有想到過的——
  她突然坐起來,一下子就打掉了我手中的湯碗;接著,不問青紅皂白地抓我的領口,用手掌狠狠地抽打著我的臉。
  這是她一年來第一次毆打我,那些拳頭和巴掌像雨點一樣落在我的臉上和胸口,將我瘦弱的身體輕易地打倒在地。
  「妳只是在同情我!一直就只是在同情我!我讓妳喜歡我,可妳根本不喜歡我!不喜歡我!」
  在這樣哭喊時,我感到她幾乎已經瘋了。
  我的嘴角在流血,飛雪的力氣大得可怕。
  當她的拳頭擊中洞窟的地面時,飛濺而起的塵土和石渣,則給我的臉帶來另一種酸楚的疼痛。
  若不是她在有意無意之中讓幾拳落空,我一定會被她就這樣打死。
  然而,我根本就不為自己感到傷心。
  飛雪說的一點兒也沒錯。至少在一開始的時候,我的潛意識中有著那樣的想法。
  她的王族高貴的公主;我是王府低賤的奴隸。如此懸殊的地位,讓我在面對她時,總是自漸形穢。
  唯一能讓我感到一些寬慰的,就只是她對我的需要……
  是我在照顧她的生活,是我在溫暖她的心靈,她不能沒有我,她比我更可悲,更脆弱,更需要同情——
  這樣的想法,在最初的時候,始終存在著。
  也許,那時我對她的好,只是為了求得一種施恩於人、高高在上的自我陶醉罷了。
  可是……
  現在呢?
  「壞蛋!小麻雀是最討厭的壞蛋!」
  她的拳頭停下了。第二次,我又看見一個哭泣著的飛雪。
  「妳能明白嗎?!妳能明白嗎?!現在的我,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的確……現在的飛雪就和我一樣,失去了父母、失去了族人、失去了象徵著她身份的一切。
  她,已經是嵬名一族留在這世上的最後一人了。
  「不可以……不可以!我要妳喜歡我!我要妳喜歡我!」
  飛雪不再毆打我已經受傷的臉,而是開始更狂暴的事。
  她將我壓在地上,一邊哭叫著,一邊用力地撕去我的衣服。
  我明白她想要做什麼,但我還是和那些被折磨的時候一樣,不會反抗……
  外套撕裂了,裙子破碎了,襯衣和褂子都不見了,最後,黑色的襪肚,也被她毫不留情地扯去。
  沒過多久,我就像剛出生的嬰兒那樣,被一絲不掛地展現在飛雪的眼前。
  我沒有哭,也沒有驚慌,只是靜靜地躺著,閉上了眼睛。
  因為我是她的東西,所以,即使她現在要從我這裡拿走什麼,我要做的,也只是給予。
  一片漆黑中,我看不見她此時的表情,不知道那是愕然,還是混亂。
  飛雪那因為過度的悲哀而引發的狂暴已經過去了,剩下的,只是一個不知所措的孩子。
  她在猶豫,她在彷徨,當她的手撫摸著我光滑的脖子,揉搓著我細小的胸部時,我能覺出她的驚慌。
  面對順從的我,她不清楚該怎麼做。
  如果她是一個男人,那野獸的本能或許會引導她。
  但是,她和我一樣,是個女孩子。
  然後,在我睜開眼睛以前,飛雪就已經完全地放棄了。
  她離開了我的身體,縮回床邊,不停地打著顫……
  我坐起來,默默地望著她,而她卻竭力地逃避著我的目光,最後,幾乎帶著害怕的表情,埋頭痛哭了起來……
  此時的飛雪,比我更可憐。
  她就像一樽佈滿裂紋的瓷花瓶那樣,只有再有一點兒打擊,就會徹底崩潰,成為一堆碎片。
  如果、如果再失去我的話……
  那個時候,我覺得我真蠢,竟然會為了那樣的事而迷茫。
  即使最初的時候,我只是出於同情,只是為了追求那些心理上的平衡,但留在她身邊的我,難道不是最真實的嗎?
  而現在,我不應該再去考慮任何旁雜的瑣事,也不能再有什麼疑惑。
  當那只能夠帶給她喜悅、帶給她撫慰的小麻雀,是我這一生,永遠的工作……
  站起身,我來到她的身邊,從背後摟住了她。
  她的週身全在顫抖,一陣淒厲的號哭之後,飛雪無法克制地撲進了我的懷中。
  痛苦的白鷹拚命地向我道歉,訴說著她心頭的內疚和淒涼。
  而我所給她的,則是我全部的安慰。
  沒錯的,只是這樣,便可以了……
  ……
  那天晚上,飛雪告訴了我一件原本只有她知道的往事。
  她的母親,雲殿下,是被她親手用鴆酒送去天國的。
  那個時候,雲殿下既不願自己的丈夫背棄國家,也不願死於恥辱的絞刑。
  她叫來年幼的飛雪,和她玩起了過家家的遊戲。
  過了一會兒,雲殿下取出收藏在身邊的毒酒,讓女兒在做著遊戲的同時,一點一滴地餵進了她的嘴裡。
  王族的女性,自始自終,都有著一顆高潔孤傲的心。就算是死,也必須有尊嚴。
  除了丈夫,只有女兒有權力當她的斷頭人;可飛雪什麼也不知道,還以為媽媽是在和自己玩鬧。
  死去前,雲殿下依然掛念著最愛的孩子。
  她對飛雪說,人需要朋友,更需要真正的朋友。
  而真正的朋友,即使受到了她的傷害,也還是會去諒解她,包容她,就像媽媽一樣,和她在一起……
  在這之後的許多年裡,飛雪一直認為,是自己殺死了媽媽。
  她害怕、恐懼,卻無法表達。即便是父親,她也不敢如實相告。
  之後,她總是在尋找,尋找媽媽所說的,真正的朋友。只有這真正的朋友,才能讓她吐露心聲,掃除那聚集在心中的陰雲。
  但她只是個小孩子,根本無法看透四周那些圍繞著她的人心,無法憑日常的接觸,去確定誰才是她的朋友。
  因此,她傻傻地以為,傷害別人、欺負別人,就是找到朋友最好的辦法。
  如果是真正的朋友,就一定會留在她的身邊,始終都不背棄她的吧?
  她這樣堅信著,然後,便在市場上,遇到了一個與她年歲相仿的小奴隸,而且,從一開始,就喜歡上了……
  聽完她的敘述,我忽然吃吃地笑了。
  擁著我的飛雪奇怪地睜大了眼睛,因為我不但沒有因為她的任性而生氣,反而還愈發地摟緊了她。
  「殿下和小麻雀,都是傻瓜,最大最大的傻瓜。」
  我說著,已經毫無顧慮。
  「殿下可沒有失去一切哦。至少……還有小麻雀……」
  她抱緊了我,沒有讓我的話再繼續下去,就像是在害怕說完之後,我就會立刻消失那樣……
  我們都是傻瓜,是容易迷惑的傻瓜。
  那麼,既然這樣,就讓傻瓜和傻瓜,永遠在一起吧。
  ……
  然後,飛雪和我的生活,又回到了之前的樣子——
  平靜、安心,偶爾起些小小的波瀾,也會很快平息。
  她時常出獵,或者上山撿拾柴火;我則為那些家務忙碌著,盡力將我們的居所變成世上最溫暖的家。
  山嶺間走獸充斥,道路旁野菜繁茂,我們幾乎從來不用擔心會有什麼匱乏。
  飛雪也沒有再傷害過我,因為,她能夠確定,那已經不需要了。
  於是,就和人們常說的一樣,時光匆匆,如流水般飛逝。
  幸福的日子,過得很快;婷婷的少女,長大成人。
  飛雪和我,在賀蘭山上住了整整七年,而那也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七年。
  接著,某一天,我突然發現……
  想永遠和飛雪一起,在山間過著這種隱居的生活,不過是我一廂情願的自私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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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四)救援

  從攤糧城返回賀蘭山,需要橫跨一條從山麓西部通向南方的車馬大道。
  這條大路以北方重鎮兀拉海城為起點,繞過山脈東邊的中興府,直達應理縣的黃河九渡。
  蒙古軍經常從這裡押運糧食、物資,前往北方的城寨。
  有時,他們的騎隊也從這兒經過,去南方駐防。
  在穿越這條大路時,飛雪和我總是格外地小心,以免被敵人撞見,遭來危險。
  若是正巧有蒙古人通過,我們便隱蔽在遠處的小樹林中,等待對方走遠。
  對這些殺害父母、誅滅族人的兇手,飛雪懷著刻骨的仇恨。
  但每一次,無論敵人多寡,她都只會強忍著那中燒的怒火,握住我的手,一起躲藏。
  因為我毫無武藝,她才會這樣有所顧忌。
  那一年夏季的某天,在回山上時,我們發現了一股南來的煙塵。
  這是從兀拉海城出發的蒙古軍,是凶殘的侵略者。
  我們和往常一樣躲了起來,茂密的草叢擋住了女孩們的臉,使敵人無法看見。
  很快,那隊人馬便來到了我們眼前。
  一共有10個蒙古騎兵,押著兩輛篷蓋車。
  他們在遠處的路邊停下,3個放哨,7個下馬,看樣子打算歇息一陣。
  為首的十夫長呼來喝去,抱著裝水的皮囊豪飲,彷彿自己是被太陽曬乾了的虱子。
  夏國滅亡之後,這一帶成了蒙古人的腹地,他們自然少有戒備。
  看著敵人們逍遙自在,飛雪怒意重重,眉頭緊皺。
  只見那蒙古人的十夫長喝完了水,走近其中的一輛馬車,竟從上面拖下了一個女人。
  那女人也就二十七、八的年紀,蒙古人的粗暴將她嚇得四肢發抖,尖聲叫喊。
  可野獸們絲毫不會對她手軟。
  十夫長把女人丟在地上,用蒙古話罵了幾句,開始解自己的褲帶。
  女人想要後退著爬走,卻被他一腳踩住了腳踝;四周的蒙古兵緩慢地走近,臉上的淫笑使人毛骨悚然。
  誰都明白蒙古人的念頭,而我卻只能這樣眼睜睜地看著,什麼也做不了。
  但有一個人不同。
  在我意識到之前,飛雪已經越上雷音,飛馬而出!985FD4我在:)授權轉載 惘然【ann77.xilubbs.com】

  白鷹不是麻雀,除了保護自己,她還想保護弱者。
  天馬縱越,宛如沙漠上閃耀的白光;
  怒喝貫耳,彷彿長空中驚起的鳴雷。
  飛雪如同幻影一般出現在敵人的眼前,瞬間已是張弓在手。
  蒙古人全都驚呆了,還以為她是海市蜃樓映出的景象。
  然而,那些復仇的箭卻是真實中的真實。
  飛雪的智慧並沒有被憤怒的血液所腐蝕,她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做。
  正在附近放哨的三名蒙古騎兵成了她的第一批獵物。
  弓弦響動,風聲呼呼,敵人在剎那間中箭落馬,甚至連她的動作都沒能看清。
  此時,我聽到了蒙古人驚慌的嚎叫。他們這才回過神來,拔腿去取武器。
  在這裡遭到突襲,定然已讓他們措手不及。
  在殺了三個哨兵之後,飛雪便已佔有了時間。
  一轉眼,又有兩人背後中箭,慘叫之聲響徹四周。
  只有那十夫長躲到了馬匹的肚子下,方才避開了飛雪的攻擊。
  另外4個蒙古人拿起弓箭,企圖向飛雪反撲。
  可是,她卻早已繞到了一輛大車之後。
  蒙古人視野受阻,無法放箭;又以為她會從車的前方順勢跑出,便紛紛將箭頭朝向了那裡。
  我恐懼地抓緊了身邊的樹幹,害怕飛雪會遭遇不測。
  誰知,她竟又出乎意料地原路返回,從剛才的位置衝了出來。
  三支箭像是有著自己的思想,幾乎同時飛向了它們的目標。
  即使蒙古人現在回頭,也只能再看他們活著時的最後一眼。
  現在,10個敵人只剩下了兩個。
  十夫長慌忙對飛雪舉起了弓箭,但雷音已然馳到了他的跟前。
  馬上的飛雪,已是短劍出鞘。
  「死!」
  我聽到飛雪一聲暴喝,那蒙古人的腦袋便在刀風之下離肩而去,滾落在了沙地上。
  最後的一個鬥志全無,戰慄不已。
  剛想逃走,他也被擲來的短劍刺穿了後心。
  10個凶殘的蒙古人,只一眨眼的工夫,就全都成了飄蕩在荒野中的鬼魄。
  雖是初次殺人,但飛雪毫無懼色,反倒是在一旁觀戰的我,被她的冒險嚇出了一身冷汗。
  我又想起了小時候她將弓箭對準我時那慌亂的樣子,不禁笑出聲來。
  也許,公主殿下的慌張和猶豫,只在我的面前……
  飛雪跳下鞍來,從死人背上拔出短劍,在敵人的衣服上擦去污血,然後向著樹叢揮手。
  雷音馬一聲嘶鳴,銀月弓寒光閃閃,飛雪的笑容,還是那樣輕鬆。
  但不知為什麼,我卻隱隱地感到了一絲不安,一絲亂……
  而當我從躲藏的地方走出時,意想不到事發生了——
  那個被飛雪救下的女人,發出了一陣淒慘的呼喊;
  隨即,竟然死死地抱住了飛雪的腿。
  我聽到她在喊著,「殿下」 ……
  除了我以外,在這個世界上,我不知道還有誰會這樣稱呼飛雪!
  更令我們驚訝的是,篷車中還關著其他5個年輕女子,在看到飛雪以後,她們也跪了下來。
  「殿下!」她們完全匍匐在沙地上,喊聲中帶著哭音。有些人也認出了我,叫我「小麻雀」……
  我這才發現,她們都是原先王府中的女奴,是曾經照顧過我們的人。
  因大路上時常有人馬經過,故而大家不便久留。
  我們將敵人的屍體丟上大車,又將車輛駛進樹林,在那兒掩埋。
  蒙古人的馬逃走了一些,我們只得了其中的7匹。
  飛雪讓牠們馱上車裡的物件,和眾人一同返回山中。
  我們的山洞並不寬敞,可還是能為所有人提供遮風避雨的處所。
  我帶著眾人去山泉洗浴,還給她們換上乾淨的服飾,端來溫熱的肉湯。
  儘管飛雪和我從不想問,但不久,我們還是知道了那些發生在她們身上,不堪回首的往事。
  7年前,中興府陷落時,殘酷而貪婪的蒙古人也衝進了王府。
  女官婆婆為了保護大家,試著上前與他們理論。
  可敵人卻當場殺死了她,還把她的屍體切成了好幾塊,用來威嚇剩下的人。
  然後,那座曾經寄托著我們幼時回憶的王府,就成為了死亡與暴虐的人間地獄。
  蒙古人就和當年襲擊我村莊的女真人一樣,殺死男人,強暴女人,甚至無論她們的年齡是多少……
  為了逃避這樣的屈辱,許多侍女自殺了;但更多的人,落進了禽獸的爪子中。
  待發洩完他們的獸慾,蒙古軍的統帥下令將還活著的女人分給軍士,又從王府、宮廷中挑選了一些,掠去北方。
  飛雪所救的這些女子,則被帶到蒙古人設在兀拉海城的營地,充當軍妓。
  在這7年中,她們和許多女孩子一樣,不斷地遭受凌辱,也不斷地詛咒著自己的命運,祈求著自己的解脫。
  但就在上個月,兀拉海城的蒙古人突然開始變得騷動不安,大量的騎隊經過那裡,又被調往南方。
  聽說,新的戰爭已經在宋國與蒙古之間爆發,而且,宋軍完全不像蒙古人想像的那樣懦弱。
  為了能安撫前線的手下,新的大汗窩闊台下令後方各鎮均要將營妓送往那裡;
  而我們所救的這些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兩天後,還有更大的車隊會從山下通過。
  聽完這些敘述,飛雪終日無語。
  夜晚,當眾人沉沉睡去時,我又在身旁見到了哭泣的她……
  ……
  兩天後的一早,飛雪和雷音悄悄地離開了山洞。
  當她們在下午返回時,帶著一身血污、幾乎空空如也的箭筒,以及150多個被她救下的女孩子。
  那一天,她殺了四十二個押車的蒙古兵,而自己毫髮無傷。
  她以為我會責怪她的冒失,因此躲得遠遠的,就像一個犯錯的孩子。
  可我什麼也沒說,只是在忙著安頓那些需要幫助的人們。
  然後,我為飛雪沐浴更衣,洗去那一身征戰的塵土、血跡,讓她的肌膚,恢復以往的無暇……
  她想解釋些什麼,可我卻只是用指頭抵住她的雙唇,輕輕地搖頭。
  我知道,以飛雪那高傲的個性,決不會對受難的女人們坐視不理。
  因為她不僅是我的白鷹,更是夏國的王女。
  拯救自己的子民,是她的職責。
  ……
  由於人口的增加,我們的山坡上,逐漸變得熱鬧了起來。
  飛雪領導大家將蒙古人的給養、馬匹和武器搬上山來,以備所需。
  她又帶著大家在山洞附近搭起窩棚,用來居住。
  大家生火作飯,洗衣晾曬,四處炊煙裊裊,笑語歡聲。
  這樣沒有壓迫、沒有恐懼、沒有痛苦的生活,飛雪和我已經習以為常,但對她們來說,卻已是天堂。
  接下來的幾旬中,飛雪的復仇一發不可收拾。
  她除了更努力地狩獵,還時時前往攤糧城打聽消息,尋找可能經過的蒙古車隊。
  只要一有發現,她就會帶上雷音、銀月,還有百十支箭矢,去山下設伏。
  蒙古人總會在她精準的箭法和突然的襲擊下措手不及,往往前面的兵丁已經墜馬,而後面還在說笑。
  每次,飛雪都會大獲全勝,得到無數的給養,救出眾多的人。
  我從不去阻止她,只是專心安置新加入的同伴,建設我們的營地。
  也許,那沉睡已久的、屬於嵬名家的熱血,已經在她的血管中沸騰了。
  而飛雪的命令,就是我的願望。
  雖然,這也意味著,那些幸福的日子,將要就此結束。
  ……
  到九月時,賀蘭山上已經住了上千人,黨項人、漢人、契丹人,在這裡聚落而居。
  其中不但有飛雪救來的奴隸,還有在附近村落裡遭受蒙古軍暴政的民眾。
  他們聽說在這一帶有位只襲擊蒙古人的「女賊」,就立刻舉家前來投奔。
  漸漸地,營地中房屋增多,四周還建起了防禦用的木牆、哨塔,儼然已經初具規模。
  飛雪想起先前德任殿下所教授的統兵之道,便開始著手組建保護大家的武力。
  她從居民中選出健壯的青年,用蒙古人的馬和器械武裝他們;又找來幾名獵戶擔任隊長,教授漢人騎射的本領。
  很快地,她的手下就有了100騎兵和150名男女民兵,前者用於出戰,後者負責防守。
  而飛雪是公主的消息也不徑而走,成了周圍村鎮膾炙人口的傳奇。
  當然,這樣的傳說也流進了蒙古人佔據的中興府,草原的豺狗們,總算想起了那些平白消失的運輸隊。
  於是,十一月時,飛雪、我,還有這個避難所中的人們,被迫走進了戰爭。
  我們自己的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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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王女

  敵人用來進攻我們的,是從中興府派來的200蒙古騎手,以及原本就駐守在攤糧城的500名黨項步兵。
  因為他們與宋國的戰爭,似乎遇到了意料之外的阻力。
  前線日益吃緊,後方也就不能調出太多的人馬。
  而一開始,敵人也沒有將我們放在眼中,只當大家不過是普通的山賊。
  從攤糧城早早地得到了這樣的消息,飛雪便開始佈置。
  她先將營地裡的老弱、婦孺秘密地送去後山,隱蔽在外人所不知道的峽谷中,由女兵們負責保護。
  飛雪又命人準備一些樹枝、草扒,在木牆上插滿旗幟,在營地裡設立大量的鍋灶。
  隨後,她留下100民兵守衛山寨,自己則率領餘下的100騎離營下山。
  她擔心我的安全,原打算將我和其他女人們一起送走;
  可在這樣的時候,我覺得,自己更應該在她的身邊。
  我小聲地安撫了雷音幾句,便自顧自地踩著馬鐙,跨上鞍子,擺出了得意的模樣。
  飛雪笑了,不再多說什麼,也縱身上馬,緊緊地抱住我。
  我們馳至坡下,藏在上山必經的小路附近,等待敵人。
  對手數量眾多,每個人都很緊張。
  飛雪敘說她的計謀,讓大家鎮定,可是,當我緊貼她的胸口時,我還是能聽見心臟劇烈那的跳動。
  ……
  下午,未時剛過,敵人的兵隊就到了山下。200騎射手行進在前,500名步兵緊隨在後。
  隊列當中有一名又黑又胖的蒙古將校,看他那不可一世的樣子,似乎是這次進攻的主將。
  在他的旁邊,是攤糧城守,黨項人仁多怯律。
  他約莫40歲的年紀,本就是夏國派在那裡的守將,且頗有清廉之名。
  只因他較為膽小,又被蒙古的屠城政策所恐嚇,故而也是最先投降的夏將之一。
  蒙古人十分輕視他,卻需要他的步卒來守衛後方。
  他們在路口停下,指指畫畫。那蒙將還對著仁多怯律大聲呼喝,似乎是在訓斥他一般。
  黨項人不敢質疑,道歉之後退到了一旁。
  他屬下的步兵目睹此情此景,憤怒之色流於顏面,但大多不敢言語。
  飛雪和我在遠處的山崖上也看得一清二楚,她的心裡,早有了主意。
  ……
  或許是因為胸有成竹,敵人沒有在山下築營,便直接由小路向我們的山寨進犯。
  飛雪原計劃在敵人設帳之時,分50騎發動突襲,將蒙古人的騎兵先行引誘上山;
  可蒙古人的傲慢,卻為我們省去了麻煩的步驟。
  那員蒙將貪功心切,率領200騎橫衝直撞;
  仁多怯律的步卒本應用來攻城,現在反被落在了後方。
  而飛雪和我,則帶著100名騎兵跟了上去,一路尾隨,直至山寨。
  此時的山寨,已是煙霧繚繞。
  飛雪先前設下的百餘個灶頭已經被全數點燃,鍋裡沸騰的泉水冒著白煙,彷彿營地裡正在做著供數千人食用的晚飯。
  牆頭上旗幟招展,民兵們張弓搭煎,嚴陣以待。
  蒙古兵剛一露面,就被飛來的箭矢射退,一步也不能再前進。
  敵將以為敵人眾多,方才有所醒悟,急忙讓騎兵後退,打算叫那500名黨項步卒帶雲梯上前攻城。
  但道路兩側都是高高的巖壁,那200騎兵在衝鋒時已將陣線展開,一時間難以收攏,無法有序後撤;
  而那500步兵在上坡後疲憊不堪,步伐沉重,若想立刻整隊再戰,也非易事。
  蒙古將領破口大罵,似在指責後來的仁多怯律;
  黨項軍兵側目而視,有意為難前方的蒙古騎兵。
  就在敵人自相混亂之際,山寨中的民兵繼續放箭,與之對射。
  蒙古兵身在明處,缺乏掩護,不多時,便折損了許多人馬。
  他們愈發焦躁,急於退兵;黨項軍則繼續前進,直到與那些騎手擠作一團。
  仁多怯律見勢不妙,大聲疾呼,命令步卒停下。
  可就在此時,他們的身後卻揚起了煙塵。
  飛雪率領的騎兵衝了上來,一下子就封鎖住了他們後退的道路。
  她又命20名騎兵拖著樹枝在後方來回急馳,弄得塵土飛揚,人馬之聲不絕於耳,彷彿尚有數百騎手,正在趕來。
  眼見自己落進了敵人的陷阱,黨項步兵驚慌不已,紛紛舉起手中的盾牌、長矛,試圖抵禦。
  但飛雪卻下令守住陣角,暫且不要放箭。
  接著,她帶我一起策馬來到那些步卒的面前。
  仁多怯律雖已附蒙,但畢竟還是個黨項人。
  他早聽過飛雪的名號,知道那是高貴的王女。因此他也約束手下,不敢輕舉妄動。
  不少士兵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著我們,不明白懷抱著小麻雀的白鷹,將要做些什麼。
  飛雪輕扯韁繩,雷音停住腳步。
  牠只是發出一聲低沉的啼息,竟也讓那些士卒為之怯步。
  「攤糧城來的不速之客們啊!」飛雪威嚴地喊道,「睜開你們那被馬奶酒迷昏了的雙眼,看看我的長相吧!」
  「德任太子的女兒,公主嵬名飛雪,就在你們的眼前!」
  如此毫不避諱地自報名號雖然危險,但飛雪有著自己的想法。
  因為她的樣貌足稱驚艷,而名號更能讓下民股顫。
  那些步兵皆是夏的遺眾,對王族之人,自然更多三分敬畏。
  他們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誰都知道!蒙古人摧毀我們的城鎮、搶走我們的財物、殺掠我們的人民。」
  「甚至於,他們還在丈夫的面前凌辱妻子,在父親面前強暴女兒!」
  「如此的罪行讓上天震怒,使我們發指!」
  「可你們——攤糧城裡苟且偷生的人們,不僅坐視留在中興府的老小慘遭虐殺,更是為虎作倀,想要幫著那些殘暴的豺狗,來欺凌這山寨中的女人和孩子!」
  「想一想,這樣的行為,難道不會讓你們愧對祖先的靈魂嗎?!」
  飛雪憤怒地瞪著那些士兵們,寒光閃爍的視線讓他們幾乎抬不起頭來。
  我能夠看見,一些人咬著牙,充滿了恨意;而另一些人則低下了腦袋,欲哭無淚。
  整個夏國死於蒙古屠戮的人民有數百萬之眾,飛雪的話,幾乎能戳到任何倖存者的痛處。
  仁多怯律一聲不響,也和他的部下們一樣,陷入了悲傷與仇恨。
  我們派去攤糧城的探子早已打聽清楚,這位降將的叔父一家,也在中興府慘遭殺害。
  蒙古,欠著每一個黨項人的血債。
  「可現在,還不算太晚!」飛雪趁熱打鐵,激勵著他們。
  「卑鄙的豺狗們驅使著你們到這兒來,是想在我們這些同胞之間興起血腥的仇殺,而他們才好做收漁利!」
  「難道,即使清楚了一切,你們也還會讓他們心滿意足嗎?!」
  「難道,即使清楚了一切,你們也還會按著他們的命令,來取我的頭顱嗎?!」
  「不!不!」步兵們中間發出了一片鼓噪的呼喊。有些人大聲嚷了起來,將武器舉向天空。
  「你們的敵人不是我,也不是我身後的人,而是那些陰險的豺狗、那些讓我們遭受屈辱的侵略者!」
  「他們奪走了我的父母、奪走了你們的親人,若你們的血管裡還流著黨項的血,就像個真正的男人那樣,去復仇吧!」
  飛雪大喝一聲,山谷中頓時吶喊震天。
  幾乎所有的黨項人都發出了憤怒的呼喊,足以讓路邊的頑石顫抖!
  黨項與蒙古,兩個民族的矛盾,比橫山之谷還要深不見底;兩個民族的仇恨,像黃河之水那樣望不到頭。
  只要一顆小小的火種,就能在這裡燃起映天的大火。
  那些被民兵牽制住的蒙古人意識到了事態的變化,急忙回過頭來,想對遠處的黨項軍騎發動攻擊。
  可500名步卒卻已然倒戈,鋒利的長矛擋住了騎馬人的去路。
  蒙將怒不可遏,拔出腰刀,砍翻身邊的幾個步兵,怪叫著闖進軍陣,向飛雪和我衝來。
  可他隨即就中了一箭,墜馬之後,被憤怒的黨項軍剁成了肉泥。
  那射箭的人卻不是飛雪,而是從剛才開始,便沉默不語的仁多怯律。
  「跟隨公主!跟隨公主!」
  他高呼了起來,指揮部下向那些殘餘的蒙古人殺去。5B3D9ACB佇葉在:)授權轉載 惘然【ann77.xilubbs.com】

  膽小的將軍,在這一刻,因為飛雪的話和心中的恨,而變得勇敢……
  太陽落山之前,戰場上已經見不到一個有腦袋的蒙古人了。
  第二天早晨,在仁多怯律的幫助下,攤糧城裡的守軍和官吏,帶著大量的糧草、武器,全數歸順了飛雪。
  ……
  賀蘭山一役,是黨項人發動反攻的第一仗。
  這一仗震動了四鄰諸城,傳遍了大漠、兩河,知道飛雪的人越來越多,前來投奔她的人絡繹不絕。
  飛雪將新得到的兵士與老兵混編,施以嚴格的訓練;
  她又命仁多怯律繼續擔任攤糧城守,以那裡為根據地,籌措糧餉物資,打造軍器鎧甲。
  中興府的蒙古人又驚又怒,想要立即興師問罪;
  無奈窩闊台的眼睛仍舊盯著關中,大量的兵士被調往那裡與宋國交戰,使得他們無力對攤糧城發動更多的進攻。
  到了第二年正月,飛雪的軍隊已經有了騎兵500,步卒4000,居住在城裡和山寨的人們,也達到了30000之眾。
  二月,她在攤糧城外的點兵場上校閱三軍,並且按照古禮,殺牛羊以祭天,又用蒙古降卒的腦袋,告慰死去的父母、親族。
  儀式結束,飛雪下令建立夏國的新年號,並以長公主監國的名義打出了她自己的旗幟。
  那是一面滾著銀邊的黑旗,上面,繪著一隻展翅翱翔的白鷹。
  就這樣,夏國紹武元年,宋國端平二年,蒙古國窩闊台汗七年,嵬名王家最後的女兒飛雪,起兵了。
  那時,飛雪23歲,我22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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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六)宋國

  開春的時候,我們從旅行的商人那裡聽到了來自中原的消息。
  三年前,趙家的宋國與孛兒只斤家的蒙古國結成同盟,共同攻打完顏家的金國。
  金國的女真人不僅是毀滅我家園的敵寇,也和整個宋國有著不共戴天的血仇。
  一百多年來,宋國北方的大片領土在女真人的侵略下接連失陷,無數的人民遭到屠殺、凌虐。
  所以,當蒙古窩闊台大汗的使節來到帝都臨安時,宋國自然答應了他們結盟的請求。
  其實,這是鐵木真在死前定下的計策之一。
  他說,宋國是金國的敵人,而且十分富有,可以借助。
  而宋國似乎也想依靠蒙古軍的威勢,一舉報那靖康北狩之恥。
  兩個國家相互利用,在共同的敵人面前結成了聯軍,一同殺向金國的南京汴梁。
  很快,金國軍隊土崩瓦解,最後的據點蔡州汝陽也被宋、蒙攻陷,金的皇帝沒於亂軍。
  終於,繼西邊的夏國之後,東邊的金國也走到了盡頭,宋國與蒙古分據南北,相互對峙。
  正如許多人猜測的那樣,兩國短暫的聯盟也隨之結束了。
  宋國端平元年,蒙古國窩闊台汗六年,宋國以蒙古未將中原歸還為理由,派出大軍實行北伐,相繼攻佔洛陽、汴梁。
  蒙軍覺得宋軍遠道而來,容易襲擊;又以為南人生性軟弱,戰力低下,只要以鐵騎突擊,必然可一一擊破。
  不料,宋軍早有準備。統帥孟珙將敵人引到洛陽城下,以新制的地雷、火炮將蒙軍騎兵打得大敗。
  蒙古軍的戰馬受到了驚嚇,四處奔逃。
  埋伏在道路兩側的宋軍頓時殺出,先以長矛攔阻,復以火槍、弩箭掃射,從陝州出發的五萬蒙騎幾乎全軍覆沒。
  宋國趁勢增兵三十萬,收復淪陷百年以上的中原河南,威震天下,史稱「端平建武」。
  隨後,宋蒙之間便爆發了全面的戰爭。宋將杜杲指揮東翼;曹友聞統領西線;孟珙則以主帥之職,坐鎮中原。
  兩軍在陝西、山東不斷交戰,互有勝負。
  而此時,宋的國璽並不掌握在皇帝趙昀手中。
  大家都說,他只是名義上的統治者,而真正的權力,屬於大元帥,吳國公楊穹。
  這是個沒有過去的男人。當人們知道他時,楊穹就因為率領臨安禁軍誅殺奸相史彌遠而名噪一時。
  由於他的幫助,皇子趙竑才得以順利即位,楊穹也被他引為股肱,受封伯爵。
  接著,經過十年的明爭暗鬥和血腥陰謀,這個男人終於掃除了各類異己、餘孽,位極人臣。
  他宏武抑文,理利並重,引入眾多正直才駿,使得腐敗的宋廷煥然一新。
  同時,趙家的權力,也漸漸地落在了他的手中。
  在趙竑突然駕崩後,他又擁立懦弱的趙昀為皇帝,建號「端平」;
  而他自己則就任總理天下軍務大元帥,以吳國公的身份掌握實權。
  他有著相當的遠見,從不相信敵人和平的謊言,也鄙視那些試圖偏安的鼠輩。
  每每聽臣下談論北方漢人所遭受的暴行、虐殺時,他都會倀然落淚,感同身受。
  所以,光復華夏,報仇雪恥,才是他的志向。
  據說,當蒙古人還在與金國交戰時,他就一邊教練新軍,一邊訂立方略,打算先發制人。
  他發現金軍的震天雷和蒙軍的回回炮威力巨大,便花重金購來,命工匠研究改進。
  他又以高官厚祿詔告全境,尋求改進火藥配方的能人,終於製成開花炮彈。
  宋軍雖缺乏騎兵,但步兵眾多,數量也是蒙古人的十倍。
  楊穹便因地制宜,下令改良突火槍,以長矛手、火槍手和弓弩手編成了新的戰陣,對抗敵人的騎兵。
  他的百萬禁卒以繪著紅龍王徽號的軍旗為象徵,由專屬之將率領,日夜操練,時刻戒備。
  積弱的宋軍,終於在十年之內重拾漢唐之氣。
  到金國滅亡的那一時刻,楊穹在各處都已經作好了攻擊蒙古的準備;洛陽之役,因而才能馬到成功。
  在他的感召下,北方的漢人紛紛起義,就連早已失去國家的契丹人和黨項人,也加入了北上的宋軍。
  這樣,吳國公就成了名滿天下的英雄,以至於在攤糧這樣的西陲小城中都能聽到他的名字。
  有人說他是岳飛那樣的猛士,趙家的御座將會還於舊都;
  有人說他是曹操那樣的奸雄,宋國的皇旗就要改換顏色。
  被他打敗的蒙古人叫他祝融,因為那些猛烈的槍火讓草原的豺狗們為之膽寒。
  被他從異族的鐵蹄下解救出來的漢人,則都稱他為天神。
  因為他,中原的大家才有了希望。
  也因為他的牽制,我們這兒才能夠暫保無事。
  但是,這樣的好處並不能持續太久。
  三月,曹友聞的軍隊由子午谷突入,一舉襲破長安。
  蒙古軍措手不及,連失數地,商州、乾州、鳳翔、隴州、秦州,亦相繼為宋軍所光復。
  但幾天後,蒙古人從漠北和平夏調來了數萬軍兵,在白渠邊的龍橋鎮挫敗宋軍前鋒,不但穩住了陣勢,更有進擊之意。
  曹將軍素以謹慎見長,為免自己孤軍深入,便下令暫停攻勢,固守待援。
  而蒙軍也獲得了喘息的機會,戰線開始陷於膠著。
  這件事很快就傳到了攤糧城,傳到了飛雪的耳中。
  「那些豺狗,就要向這裡來了。」
  一連好幾天,這句話成了她的口頭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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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七)前路

  果不其然,春天的樹枝上剛長出嫩綠的新芽,蒙古軍在中興府集結的消息,就像討厭的烏雲那樣飛來了。
  細作告訴我們,蒙古人從和林調來了4000騎兵,從綏德叫來了8000步卒;
  會同中興府原有的人馬,總共2萬精兵,是我們的4倍。
  統帥這支部隊的,是蒙古新任的寧夏府路總管、答拜拉千戶哈剌溫。
  他曾在進攻金國時一連屠戮了河北的7座縣城,還在強暴了女人之後,在她們面前親自用長矛挑死她們的孩子。
  誰都說,他是個殘酷暴虐的人,就連野獸也比他仁慈百倍。
  若讓他攻下了攤糧城,這裡的3萬百姓無疑沒有生路。
  儘管城裡的人們鬥志高昂,發誓要與敵人血戰到底,但飛雪卻不願硬拚。
  她先讓仁多怯律召集屬下隊長、官吏,吩咐他們依計行事。
  她又將百姓們叫到城內的市場,向他們解釋,要他們聽從指揮,給予她完全的信任。
  然後,飛雪告訴大家,她決定放棄攤糧城,帶著全部的人遠走高飛。
  一語既出,全城震驚,人們議論紛紛,感到前途未卜。
  甚至連我都覺得這樣的作為有些冒險。
  因為百姓們拖家帶口,輜重過多,行動必然遲緩;
  而敵人騎兵眾多,要追上我們,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飛雪知道我們的擔憂,便對大家曉以厲害,講述蒙古人的凶殘,並保證不會丟下任何一個人,要與百姓同生共死。
  她的誠懇打動了幾乎所有的人,大家不再猶豫,開始收拾行裝。
  四月己巳,百姓們放棄了攤糧城與賀蘭山上的寨子,開始向西北方遷徙。
  那兒有一個名叫吉蘭泰的鹽湖,附近的婁博貝城是夏國白馬強鎮軍司的故地;
  現在那城雖已荒廢,但周圍林澤遍佈,是一處大漠中的綠洲,足以庇護我們的人民。
  就這樣,在一片掛念的告別聲中,遷徙的隊伍出發了。
  駱駝和馬匹上載著細軟、家當,四輪大車上坐著女人和孩子;
  殿後的人們,還需要用耙子和石灰,清除他們走過的痕跡。
  仁多怯律率領4000步卒和大小文官,負責護衛。
  飛雪與他約定,用3天的時間到達婁博貝城;
  安頓好百姓之後,他還須率領3000以上的步兵折向西南,在12天內前進至五澗谷河旁的紅崖山,在那裡設下埋伏。
  而飛雪自己則統帥500騎兵,稍後佈置。
  這一次,她沒有勸我離開,而是名命人為我另準備一匹戰馬,又囑咐一隊親兵護衛我的安全。
  辛未,我們又接到了探子的密報,哈剌溫軍已從中興府傾巢出動,共有騎兵6000,步卒14000。
  這個殘暴的傢伙聽說黨項人已經棄城逃走,不禁氣紅了脖子,甚至不等準備周全,就下令出擊。
  他根本不會知道,這樣的消息是飛雪讓中興府的細作有意走漏的。
  他還對著他們的長生天起誓,一定要殺盡所有的叛黨,並活捉飛雪,獻給蒙古大汗窩闊台。
  對如此狂妄的話,白鷹嗤之以鼻。
  「若那窩闊台能變成蚱蜢飛上天,就讓他來找我好了!」
  她這麼說,讓所有的部下都笑彎了腰。
  我知道,這是她為了激勵士氣,故意說的俏皮話;
  雖然她沒有對任何人說起,但此時的她,要比誰都緊張。
  而我也沒有告訴她,我已經在懷中藏了一把鋒利的匕首。
  如果她戰死,我也就不會再留戀人世。
  ……
  開戰前的那一個黃昏,飛雪和我騎著雷音離開城池,去賀蘭山上的空寨,去那個她和我居住了長久的山洞。
  那裡的一切,也還和先前一樣;儘管已經沒了人煙,但還是有條不紊。
  我們站在洞口,卻沒有進去。
  落日西沉,即將消失在大漠的遠端;晚雲繚繞,就要把這賀蘭山麓覆蓋。
  或許,我們倆都在擔心。
  如果看到了那塊熊皮簾布後的事物、想起了過去那些溫馨恬靜的時時刻刻……
  我們……就會害怕那未知的前路,害怕失去這只屬於我們兩人的家。
  可是,我很清楚,白鷹,屬於廣闊的天空,而不是這片狹小的山谷。
  陪伴著她,是我最大的幸福;可守著我,卻不是她唯一的使命。
  ……
  我向前邁出了一步,輕輕地掀開簾布,然後,向她伸出手。
  飛雪還有些猶豫,可我卻倔強地抓住了她,把她拖了進來。
  山洞裡,所有的東西,都還帶著我們生活的痕跡。
  ……
  洞口的空地,是我補衣物、揉皮革的地方。
  這裡的光線很好,還能看見外邊。每一個午後,我總是坐在這裡,一邊工作,一邊等待外出狩獵的她。
  「小麻雀,妳知道嗎?今天我……」這是她的開場白,接下來,我就會隨著她的講述,經歷一段令人激動的冒險。
  ……
  中央的灶頭,是我每天生火做飯的地方。
  只要是我做的菜餚,她從不挑剔,而且,總是吃得很香。
  「那是因為妳的手藝,天下第一。」飛雪時常這樣誇獎我;而我的回應,則是拿出手巾,擦去她嘴角的湯漬。
  ……
  牆邊的長石,是我為她打磨箭頭的地方。
  對她而言,這是個神聖的儀式,即便是新造的羽箭,也需要我親自整理。
  「小麻雀磨過的箭,才會射得又快又準。」她的話,總能使我感到欣喜。
  ……
  一旁的石窟,是我們儲藏毛皮的地方。
  飛雪是個頑皮的傢伙,每當我將東西堆放整齊,她就會偷偷地從後面撲上來,抱著我一頭撞進毛皮堆中。
  「小麻雀生氣的臉,鼓鼓的樣子,真可愛。」她始終這麼說,讓我哭笑不得。
  ……
  最裡邊,是我們那張雖然簡陋,但卻溫暖的床。
  無論什麼季節,山上的夜晚總是很涼。
  那樣的時候,我們便點起爐火,緊緊相擁,傾聽著對方的心跳,漸漸地進入夢鄉。
  ……
  現在,我和她又來到了這裡,坐在床邊,回憶著在這山洞中所度過的每一個白晝與黑夜。
  飛雪向我道歉,為了她帶給我的那些傷害與痛苦;
  我向飛雪道謝,為了她曾經給我的新生,還有家……
  她躺了下來,將頭枕在我的腿上,安心地休息。
  我輕撫著她的臉,訴說著,我對她的喜歡。
  ……
  離開山洞的時候,天已經很黑了。
  除了女官婆婆給我們的那兩件狐皮袍子,我什麼也沒有從那兒帶走。
  或許,我是在希望,有一天,飛雪和我能再度回到這裡,回到只屬於我們的生活中。
  或許,我是在希望,有一天,飛雪和我能繼續這種無法用言語形容的……幸福。
  但是,在這以前,她有更重要的事,必須完成。
  ……
  「走吧。」我說著,將雷音的韁繩交給她。
  飛雪回頭望了一眼我們的居所,看著我,忽然,堅定地點了點頭。
  接著,她縱身上馬,又一次,向我遞來了她的手。
  「和我……一起。」
  說這句話時,她像個心滿意足的孩子那樣,笑了。
  「是的,殿下。」
  和以前一樣,我的回答永遠不會改變。
  當握住她的手,坐進她的懷中時,我感到,自己已經擁有了一切。
  黑夜裡,山下的營地中亮起了星星點點的篝火,彷彿是為我們指引前路的燈。
  我們的過去被置於身後,而我們那新的未來,就在道路的那一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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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八)長征

  四月癸酉,蒙古一方的前鋒——4000漢軍步卒,在中午時分從東麓攻上了賀蘭山。
  當然,他們在山寨中一無所獲,食品、財物均已被遷徙的人們帶走。
  晚上,哈剌溫率領的6000蒙古騎兵和近10000名漢、蒙步卒穿越山谷,到達了攤糧城下。
  後來我聽說,因為害怕在山谷中遭到伏擊,蒙古人強令漢軍攀上山崖,沿著山頭行走,尋找設伏的敵人。
  但一路上全都有驚無險,倒是探路的漢軍有不少摔死、摔傷。
  哈剌溫以為飛雪不敢與他抗衡,頓時又和之前一樣驕橫了起來。
  又因蒙古人的斥候在城的西南發現了車轍與馬蹄的印記,他便斷定夏人正在向大漠逃竄。
  他下令全軍進駐攤糧城,強佔民房,殺羊造飯。
  在他看來,帶著行動遲緩的百姓,夏軍一定跑不過他的6000精騎;
  而他的部屬已經連續行軍了兩天一夜,人困馬乏。休整一晚,亦無不可。
  殊不知,這正是飛雪的計策。
  甲戌,子時剛過,200名夏軍騎兵就從山坳中躲藏的地方衝殺出來,風一樣地馳到城北。
  在城樓上放哨的蒙軍步卒正在打盹,卻見無數火箭穿雲而來,朝城內徑直落下。
  瞬時,一大片靠近城牆的土房就被燒著了。
  緊接著,又一隊200名騎兵殺到城南,將那裡的房子也點燃了。
  然後,這些騎兵就又匯合在一處,繞過城的西南角,消失在大漠的方向。E086D29:)授權轉載 惘然【ann77.xilubbs.com】

  攤糧城內,已是火光沖天。
  在放棄這兒以前,飛雪已經命人在所有的房屋頂上鋪設了大量的稻草,下面還埋了硫磺、火藥。
  她還在房頂與房頂之間搭上了木板,用柏油浸透,以便引火。
  城裡的水井、水池之中也被注入了厚厚的瀝青、焦油,無法使用。
  慌忙之下,他們只能使用輜重車上的飲水,但火勢太猛,根本無法控制。
  不久,整座城池都陷入了火海,甚至哈剌溫暫住的城守司衙也著了火。
  熟睡中的蒙古軍被燒得焦頭爛額,亂作一團,卻又無法救火,只能爭相逃出城外。
  此時,飛雪和我,則在數里之外的荒原之上,默默地注視著這一切。
  「出發!」
  她揮動手臂,500名騎兵和十輛大車跟在我們的身後,沿著山麓向西南進入大漠。
  大車上載著充足的飲水、糧草,每個人還帶著一匹備用的軍馬。
  飛雪故意將騎兵編成橫隊,快速前進,繼續製造有大量車、馬從這裡逃走的假象;
  在引誘蒙古人的同時,也掩護了向西北逃走的大家。
  隔天清晨,殿後的探馬前來報告,說哈剌溫已經率5000蒙古騎兵追了過來,13000步卒緊隨其後。
  因為前一天的那場火攻,蒙軍的人馬已經折損了一些,且看上去疲憊不堪,焦躁惱怒。
  而飛雪的笑容裡也有些遺憾,也許,她本想燒死更多的敵人。
  但大家都明白,真正為蒙古軍設下的陷阱,不是攤糧小城,而是腳下這片看似無邊的大漠。
  ……
  在通向五澗谷的這片河西大漠中,一共有六座水井。
  平時,那些不願繞道而行的商旅經常依靠這些井的幫助,順利穿過沙漠,從中興府到西涼府進行貿易。
  而在沙漠中,一支數萬人的軍隊,也必須依水源而行進。
  只是,在我們通過以後,大多數水井便成了害人的毒潭。
  照著飛雪的命令,兵士們帶上了大量的毒藥。
  我們到每到一處水井取水,將車上的水罐和馬鞍上的水囊全數裝滿,然後,將藥粉投在井裡。
  如此一來,蒙古人的飲水就會面臨嚴重的不足。
  但這樣的戰術,並非一開始便會實行。
  為了不過早引起哈剌溫的警覺,飛雪放過了第一和第二口水井。
  她又將騎兵分作小隊,使痕跡雜亂無章,辯識困難。
  那支蒙古軍人多勢眾,但卻是遠道而來,對河西並不十分熟悉。
  儘管有嚮導助陣,但在進入沙漠兩天以後,他們也會被那些向四方分散的馬蹄印搞得暈頭轉向。
  而且,因為賀蘭山上黨項步兵倒戈的先例,哈剌溫並不相信他手下的那10000名漢人。
  所以,他不敢讓騎兵與步兵拉開太遠,以免那些附蒙漢軍在他的後方生變。
  這樣,原本行動迅速的蒙古騎兵,就背上了一個沉重而緩慢的包袱。
  經過了四天的奔逃,第五天,我們向南走到了這片沙漠中最大的塔兒井;蒙古人被我們落在後面,足足有200里遠。
  飛雪讓部下們在井旁圍起三層幕幛,進入沙漠以來,她和我第一次有了洗澡的機會。
  聽著她在戲水時發出的歡笑,我不由地開始走神,幻想著,現在只是幼時王府中的一次普通郊遊……
  沐浴完畢,飛雪命令士兵們汲取大量的飲水,並按計劃在井中下毒。
  明天上午,到達這裡的蒙古人,就會品嚐到我們留給他們的禮物。
  ……
  晚上,兩小隊各20名騎兵被派了出去。
  他們的工作是遠遠地繞到蒙古人的隊列後,去破壞之前經過的那兩座井。
  ……
  到第六天,我們開始改變方向,朝西邊前進,那裡,是沙漠的最深處。
  而蒙古人也照樣追了上來,不依不饒。
  很快,我們的偵察騎兵在塔兒井旁發現了數百名倒斃的蒙古人,還有大量的死馬。
  不過,那裡面看不見漢人的死屍——因為蒙古人享有特權,總能先喝水……
  ……
  之後,敵人行進的速度加快了。
  看得出,哈剌溫已經被大大地激怒;當然,我們也不能再像以前那樣緩慢地行走了。
  儘管我早已學會了騎馬,但飛雪還是強硬地將我拉上雷音的鞍頭,載著我一起狂奔。
  她還用毛氈遮住我的臉和手,不讓那火辣的陽光曬傷我的肌膚。
  在抱著我的時候,飛雪一直很小心,體貼得,就像是我新婚的丈夫。
  而我也往往安心得忘了戰爭,以至於時常在她的懷中沉沉睡去。
  ……
  第八天的晚上,我從夢中醒來,忽然發現飛雪不在身邊。
  那些負責保護我的騎兵告訴我:在將我安頓在這個臨時的營地之後,飛雪已經率領400騎,前去偷襲蒙古人了。
  她對部下們說,眾多的蒙古軍匆匆追來,攜帶的飲水一定不足;
  而沙漠中的井又被破壞,斷水之苦恐怕已經開始困擾他們。
  現在,正是往那痛苦的火堆上添加乾柴的時候。
  ……
  那一晚,我再也沒有睡著。
  我始終守在沙丘上,望向東方,就像是在家中,等待著狩獵歸來的她一樣。
  黎明時分,飛雪和她的騎士們回來了。
  當她們的身影出現在地平線上時,沙漠中的太陽正在升起;
  那鮮紅如血的光映在每一個人的臉上、身上,顯得是那樣地熱烈、那樣地激盪。
  在朝日的映襯下,雷音雪白的軀體上泛起了一片閃亮的金色。
  牠箭步如飛,四蹄猛進,踏起的沙塵漫天飛舞。
  而飛雪坐在馬背上,向我用力地揮動著手中的銀月弓。
  我能看見她的笑容,更能聽見她呼喚我的聲音……
  直到這時,我才從懷中抽出手,放開了那柄帶著體溫的匕首。
  如果在返回的隊伍中沒能見到飛雪的身影,它就會忠實地執行自己的使命。
  ……
  來不及清洗牛皮甲上的血污,白鷹就帶著我和部下們繼續前進。
  因為,敵人隨時都會追來。
  在昨晚的偷襲中,蒙古人的宿營地被她們攪成了一團亂麻。
  飛雪將人馬分成兩撥,趁著夜色接近敵人,然後從南北同時發動進攻。
  蒙古軍斷水缺糧,加之連日在沙漠中行軍,士氣已漸低靡。
  被敵軍來襲的告警聲驚醒,他們中的大多數人甚至連眼睛都還不能睜開。
  黑暗中,他們不知道敵人有多少,也不知道敵人究竟在哪裡。
  成百上千的羽箭飛進宿營的軍陣中,即使不能全部命中,也會急速地增加他們的恐懼。
  蒙古人以為敵軍已將他們包圍,更是緊張得過了頭,紛紛爭搶武器馬匹,急著前去交戰。
  有的人甚至還是赤身露體,就提著刀劍衝了出來;而結果,只會變成扎滿亂箭的刺蝟。
  這次襲擊只持續了很短的時間,飛雪就帶著大家溜走了。
  我們的人毫髮無傷,蒙古軍卻死者眾多,並且混亂了整整一夜。
  ……
  第九天和第十天,我們的路線仍然向西。
  這時,蒙古人開始猶豫了。
  哈剌溫似乎發現正在他們前方「逃竄」的,不過是一小撮騎兵,而非眾多的逃難者。
  他又減慢了行動的速度,看來正在思考。
  ……
  而在第十一天,兩件事促使他做出了最後的,也是最致命的決定。
  第一,他派出取水的騎隊在各損失了一隻試毒的羊之後,灰溜溜地返回了。
  附近的所有水井已經被我們破壞殆盡,他和那一萬多名剩餘的蒙古軍已經被困在了沙漠的中央。
  第二,在那天晚上,飛雪又一次出擊,再度偷襲得手。
  這次,蒙古人雖然有了防備,但飛雪仍舊棋高一籌。
  她指揮騎隊繞過蒙古軍的末尾,從最薄弱的漢人營盤殺入。
  400騎猛烈突擊,貫陣而出,到蒙古人與漢人駐營的交界處再變作兩隊,從南北分散突圍。
  前軍的蒙古騎兵聽到騷動,連忙上馬,向步卒的營地殺來,意在支援;
  後軍的漢人步兵速度雖慢,但還是衝了出來,尋找那些囂張的騎士。
  可飛雪的人馬早已遁去,在黑夜中相遇的,只有沖昏了頭腦的蒙古人和漢人……
  待哈剌溫慌忙趕來,他的騎兵和步兵已經因為自相殘殺,而折損了近2000人。
  ……
  惱羞成怒的蒙古統帥別無選擇。
  飛雪已經讓他蒙受了太多的羞辱,若在此時撤退,敗將的污名將壓迫他的一生。
  而繼續前進,或許還能扭轉頹勢,並找到急需的水源。
  擺在他前面的,只有追擊一途。
  ……
  第十二天,探子報告,敵人的步卒已經開始斷水。
  蒙古人只把所剩不多的飲水分給自己的族人,而漢軍只能殺死馱運輜重的馬,以血解渴。
  也是在那天,飛雪和我在最後的苦水井洗了開戰以來的第二次澡。
  除去了身上的塵土,我甚至感到,白鷹與麻雀的天空,變得更藍了。
  自然,在我們取完水離開後,苦水井,也成了「毒水井」。
  ……
  第十三天,飛雪下令全隊人馬開向西北。
  哈剌溫沒有多想什麼,就追了上來。
  因為,這不僅是夏軍的所在,還通往沙漠中最近的河流——
  發源於白海的五澗谷河。
  ……
  在一片緊張的氣氛下,第十四天過去了。
  到了第十五天早晨,五澗谷緩緩的流水聲已經傳進了我們的耳中。
  在河邊,前哨騎士遇上了仁多怯律的步卒探子。
  3000步兵已經在河邊的紅崖山上埋伏就緒,只等蒙古人到來。
  飛雪當下招來屬下諸將,吩咐他們多備箭矢,依山而陣,憑石為城。
  500騎兵則佈置在遠處,躲藏在長滿胡楊樹的小山上。
  她命仁多怯律緊緊盯著她的令旗。
  藍旗時只管防守,用弓箭射退蒙軍;紅旗時立刻出擊,以全力殺入敵陣。
  佈置完畢,兩彪軍馬即時散開,各自埋伏。
  飛雪下令不得點火,以免在蒙軍前哨面前暴露了自己。
  於是在那天晚上,我便成了她御寒的暖爐。
  ……
  最後一天,下午,蒙古人的前鋒騎兵出現了;接著,其餘的兵隊也陸續抵達。
  那支從中興府出發的浩蕩大軍,如今已是一副衰敗之相。
  蒙族騎兵們個個灰頭土臉,雖然尚能忍饑耐渴,但連日的行軍、沙漠的烈日,以及敵人的偷襲,已讓他們疲憊不堪;
  而先前的6000精騎,現在竟只剩下了半數。
  漢人步卒們則都神形憔悴,搖晃得就快要倒下。
  蒙古人待他們本就嚴苛,只當是奴隸一般。
  14000步兵,尚能整隊走到河邊的,不足8000。疲弱之卒,已盡喪沙塵。
  如此的人馬見了那流淌的河水,當然就像見到了生的希望。
  士卒們顧不上行軍打仗,全都向五澗谷的淺灘邊湧來,爭相飲水。
  原本先到的蒙古人還有些秩序,懂得分兵警戒;
  可漢人早已喪失了鬥志,也管不了什麼紀律。
  哈剌溫大怒,親自騎馬上前,打算趕開那些步卒,卻被成群的人流阻擋,毫無效果。
  不一會兒,五澗谷邊就成了無序的所在,嘈雜的聲音,已經超過了中興府的集市。
  ……
  胡楊林中的飛雪見時機已到,便命人舉起了那面藍色的令旗。
  紅崖山上頓時鼓聲雷動,軍號迭起。
  轉眼間,躲藏在岩石後的3000夏軍步兵都鑽了出來,在搖旗吶喊的同時,將飛蝗般的箭矢射向山坡下的蒙軍。
  仁多怯律已經事先按照飛雪的指令,在山石間藏了眾多的旗幟,一待開戰,即行招展。
  蒙古人遭到突襲,又見對方軍旗滿山,以為遭遇了強敵,不由大驚失色,手足無措。
  哈剌溫急忙抓住身邊的漢人將校,強令他們率步兵向山上的夏軍進攻。
  但數千漢兵都只顧躲避箭雨,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混亂,根本軍無戰心。
  即使他們勉強拼湊了三、四千人,也被仁多怯律輕易擊退。
  以疲敝之卒擊奮勇之師,勝敗強弱,自有定論。
  申時二刻,河灘上刮起了強勁的西北風,飛雪率騎兵從胡楊林中殺出,直衝蒙軍後方。
  而像以前每次發動進攻時一樣,我又被留了下來,在安全的地方觀戰。
  為了保護我,飛雪特意分出了20騎。
  蒙古軍正被堅守不出的仁多怯律所困,突見背後又出現了新的敵人,即刻添了一份煩亂。
  哈剌溫命騎兵整隊出戰,阻擋敵人;
  然而那些蒙古人剛才搶先跑到了河邊,現在卻被身後的漢軍擋住了去路,人馬相雜,全然無法施展。
  而飛雪這次並不急於衝陣,因為敵人尚眾,必有苦戰。
  她率隊在敵陣邊馳過,連連放箭。
  敵人擠作一團,難以閃避,所以幾乎射出的每一支箭,都能有所斬獲。
  同時,因為那肆虐的北風,夏軍軍騎捲起的沙石全都向南面的蒙古軍撲去,很快就迷得他們睜不開眼。
  就在蒙古人為無法應戰而頭痛時,不知何方,又傳來了響亮的叫喊——
  「漢兒反了!漢兒反了!」
  有些是蒙古語,有些是漢語,任何人都能聞知其意。
  這樣的消息,對哈剌溫和他的蒙古騎兵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
  他本來就不信任漢人,現在聽了反亂的呼喊,更是覺得自己有先見之明。
  因此他立刻傳令,讓蒙古軍騎集合一處,免遭倒戈者的攻擊;
  漢軍則必須為蒙古人讓路,敢有阻擋者一律斬殺。
  那些草原的豺狼本就視他人的生命如草芥,得令之後,不管讓與不讓,舉刀便向周圍的步卒砍去。
  漢人步兵正因為那連聲的叫喊而疑惑不解,卻又平白地遭到屠戮,當然也不會坐以待斃。
  往日裡蒙古人一向作威作福,飛揚跋扈,又在黑夜的亂鬥中殺傷了眾多的漢軍;
  漢人對他們積怨益深,恨不能將之全部誅滅。借此機會,報復難免。
  於是乎,一場原先應該發生在夏軍與蒙軍之間的戰鬥,逐漸演變成了蒙古軍內部的變亂。
  蒙古騎兵不分敵我,拚命攻擊漢軍;漢人步兵也不示弱,馬上還以顏色。
  不少蒙古人被從馬上拖下,活活地死於亂刀之下;哈剌溫企圖重新結陣的計劃,也徹底成為了泡影。
  ……
  這一切,都是飛雪的安排。
  她預計風沙會讓敵人不辯東西,看不見眼前的真相,便選在風大時順勢出擊。
  爾後,她又派出事先挑選的騎兵,讓這些會說漢話和蒙古話的人去大聲呼喊,假稱漢人已經叛變,動搖敵方的軍心。
  她知道,蒙古帝國,其實不過是建立在暴力枷鎖和血腥征服上的一座沙塔。
  在這片大陸上,除了吃腐肉的烏鴉和野狗,沒有什麼東西會甘心聽命於殘暴的蒙古人。
  ……
  蒙古軍的混亂還沒有結束,決定他們最後命運的進攻就開始了。
  酉時方至,奔流的夏軍騎陣中樹起了那象徵著進擊的紅色令旗;
  白鷹軍旗則在更高的地方飄揚,激勵著人們復仇的決心。
  山上的仁多怯律見到信號,隨即便指揮3000步兵衝殺下來。
  他們高聲喊殺,英勇無畏,山川四周,彷彿地動山搖一般。
  外圍的漢軍見此情形,立即望風瓦解,做鳥獸散;不少人乾脆就此倒戈,轉而向蒙古軍進攻。
  任多怯律和他的部下早得了飛雪的號令,對歸降的漢軍一律不許傷害,而是和他們一起殺向蒙軍。
  那些殘餘的蒙古騎兵被圍在中央,既無法施展拳腳,更難以縱馬逃出,引以為傲的速度蕩然無存。
  最終,這次戰役變成了一場單方面的屠殺。
  幾千蒙古騎兵死於亂軍之中,一部分則退進河中,被飛雪的騎隊全數射殺。
  而在8000漢軍中,當場歸順者,多達5000。
  我們總共只付出了15人戰死、20多人受創的代價,就殲滅了整整20000蒙軍。
  死去敵人的血,沿著五澗谷向下游飄去,連綿數里,望者生畏。
  不久以後,草原的豺狼們都叫這兒「烏蘭郭勒」。
  意思是,「赤色的河川」……
  
  以虐殺女人和孩子而臭名昭彰的哈剌溫被漢軍生擒,帶到了飛雪的面前。
  飛雪下令,用最殘酷的手段作為報復。
  她先割掉了哈剌溫的舌頭,因為這個東西讓他能胡言亂語;
  她又砍掉了哈剌溫的手指,因為這些握過殺死嬰兒的長矛;
  她還命人用鈍刀割爛了哈剌溫的下身,再在上面塗抹蜂蜜,任沙漠中的螞蟻啃食。
  「這是他侵凌女人的報應。」飛雪這樣對大家說。
  最後,士兵們在哈剌溫的肢體上澆上豬油,將他吊在慢火上活烤。
  直到三天以後,這個罪惡的傢伙才因死去而得到了解脫。
  ……
  她的愛戀是溫暖而熱烈的;她的仇恨是冰冷而殘酷的。
  我最重要的飛雪,就是這樣的人。
  而在這次長征結束後,整個河西,已經沒有能和她抗衡的力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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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九)約定

  五月,飛雪的軍隊沿著五澗谷河南下,來到了西涼府的武威城。
  駐守這裡的蒙古人還不知道敗仗的消息,防衛亦十分鬆懈。
  飛雪派遣士兵化裝成過往的商旅,混進城去;
  然後裡應外合,一舉攻陷了這座河西第一的要衝。
  她為這裡加號「行都」,招兵買馬,擴充部眾。
  散落在四周山嶺間的夏國遺民聞知她的事跡,紛紛前來依附,希求復國。
  躲藏在婁博貝綠洲中的數萬民眾,也陸續來此匯合。
  兩個月後,我們竟有了騎兵5000,步卒20000,各種戰具也已粗備。
  飛雪發佈教令,屬下各族,除蒙古人外一律平等,只要立有戰功,均能受賞為官。
  而被俘獲的蒙古男人一概遭到處死,無人倖免。
  為了報復豺狼們對黨項族的屠戮,飛雪甚至將這些戰俘綁在木樁上,當作騎隊練習箭術的靶子。
  至於城中的蒙古婦孺,則被罰作奴隸,充入官衙、工場。
  飛雪告誡全軍,不得侵犯她們,違者與敵同罪。
  八月,夏軍兩面出擊,攻克周邊各城。
  任多怯律率一萬人沿喀羅川南下,佔據了癿六嶺上的卓囉城和蓋朱城,控扼進入河西的南道。
  飛雪自己則統御步騎各5000,一路北上,翻過胭脂山,先破刪丹縣,再克張掖城。
  北線蒙軍兵力不足,龜縮於肅州酒泉;南線蒙軍在隴西與宋軍對峙,無力後顧。
  如此,西涼、甘州,已俱為飛雪所有。
  她打算以此作為復國的根本,悉心經營,待戰力充實,便攻打酒泉、敦煌,最後,奪回中興府。
  ……
  隨著實力的壯大,飛雪的事務開始變得忙碌了起來。
  需要她召見的部屬很多,需要她處理的公文更多。
  自然而然地,她能夠單獨和我在一起的時間,也就變得很少、很少了。
  我雖認得一些文字,卻無法幫她。那樣複雜而繁瑣的東西,已經超過了我的力量。
  每一夜,她都會在行轅的書房工作到很晚。
  而我則侍奉在一旁,看著她或潛心閱讀,或苦思冥想,或奮筆疾書。
  可當我勸她盡早休息時,她給我的,卻只有那默默的微笑。
  有好幾次,我熬不住瞌睡,在她的几案旁睡著。
  醒來時,總會發現女官婆婆的狐皮袍已經被蓋在我的身上;
  而飛雪,依舊在逐漸由窗口透來的晨曦中,工作著。
  當歷史選擇她時,白鷹就已經不再是我記憶中那個任性、天真、總是捉弄人的小孩子了。
  ……
  九月底,飛雪和我從張掖回到武威。
  在這裡,她模仿中原的制度,第一次開科取士,招攬治國的人才。
  同月,官吏們進獻奏章,為尚沒有正式登基的飛雪,提前預定了「鶩竺」的稱號。
  這是當年開創夏國百年基業的元昊陛下所使用過的尊名,意思是「青天子」。
  或許,飛雪想將祖先威震大漠的氣勢,化作自己戰鬥與復國的決心。
  之後,我們的生活中,有了一點兒小小的改變。
  某天,飛雪將我帶到後院的靶場,遞給我一張弓,還有一袋箭。
  「小麻雀,我想讓妳學會它。」
  她這樣告訴我,然後開始向我教授射箭的本領。
  雖然她的要求就是我所遵循的一切,但我還是有些奇怪。
  我不過是照顧她生活起居的女奴,上陣打仗並非我的職責;而如果需要殺死自己,一柄匕首便已足夠了。
  面對我的疑問,飛雪笑了。
  「因為,我想讓妳成為最好的弓手,在我需要的時候……殺死我。」
  她的話,讓我驚訝,讓我恐懼。
  我的雙手幾乎本能地丟開了弓箭,再也不願去觸碰這能夠傷害飛雪的東西。
  她是我的一切,是我生活的全部,
  奪走她的生命……這樣的事,是不可想像的。
  可飛雪還是從地上撿起了弓,用力掰開我緊攥的拳頭,將武器放在我的手中。
  她向我解釋,在一些時候,殺死她,是必要的。
  「小麻雀,妳和我……我們,是女孩子。而女孩子,是不能當俘虜的。」
  我知道她指的是什麼。
  的確,那是比死亡……更糟糕的事。
  而因為與蒙古人交戰的增加,這樣的危險,時刻徘徊在我們的身邊。
  「如果有一天,我就快要被那些豺狗抓住,卻又迫於形勢,無法自行了斷……那麼……」
  「別說!別說這樣的話,殿下!」
  我幾乎要哭了。
  雖然早已乾涸的眼淚,還是沒有像我希望的那樣奪眶而出,但在聽到她的下一句話時,強烈的酸楚,漫過了我的心頭。
  「我希望,能由妳,我唯一的朋友,將我帶去……祖先們的處所。」
  說完,她摟住了我的肩頭,強迫我望著她的眼睛。
  似乎,如果得不到我的承諾,她就永遠不會放開……
  於是,我也提出了我的條件。
  「那麼,如果有一天,我也遇上了相同的情形……殿下,也能夠幫我……這樣的忙嗎?」
  現在,躊躇的人變成了她。
  抓著我的手輕輕地放開了,飛雪注視著我,害怕似地倒退了兩步。
  忽然,她背過身去,想從我的目光中飛快地逃開。
  而我早有準備,挽住她的胳膊,用全身的力氣拖住了她。
  當她回過頭時,我在她的臉上看到了惶恐。
  「不,不會的!我一定能夠保護小麻雀,一定能夠保護小麻雀的!」
  她著急地喊到,聲音很響,引來了隨從們詫異的視線。
  這時的飛雪,又短暫地變回了那個需要我,也希望我需要她的小公主……
  「對……殿下,一定不會讓小麻雀,被敵人傷害的……所以……」
  在我快要被敵人捉住時殺死我,是對我最好的保護。
  儘管我沒有說出這句話,但飛雪和我,都明白。
  有的時候,一個人,必須要面對那些沒有選擇的選擇。
  然後,我們都答應了。
  在這一刻,兩個女孩子,做出了將會殺死對方的約定。
  這是闖入男人們的戰爭中的女人,無奈而悲哀的約定。
  我對她說,如果能一箭射穿我的心臟,那就再好不過了。
  因為,那裡有我對飛雪的思念、對飛雪的喜歡,當血流出來時,我希望飛雪也能看到這些……
  從那一天起,飛雪每天下午都會抽出一個時辰來陪我練箭。
  而這也是讓我感到高興的——她和我在一起的時間,因為這個約定,而增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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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迦馬丹沙

  夏長公主監國,紹武元年十一月的時候,西涼府城,迎來了一隊從未出現過的客人。
  從這些人的衣著打扮上來看,他們是居住在南邊高原上的吐蕃人。
  為首的一個青年長得十分英俊,雖然並不特別高大魁梧,卻也不失為相貌堂堂。
  他皮膚黝黑,微微地泛著健康的血色;下馬時,身手矯健,一看便是精於騎術的好手。
  而且,只一個微笑,他就立刻迷倒了一片行轅中的侍女。
  ……
  他屏開隨從,逕自來到府前,請求飛雪的接見。
  這個男人對衛兵說,他是積石山脫思麻國王扎噶的長子、順應天命的繼承人、神佛教化的學徒、領有浩但河兩岸土地的王子,迦馬丹沙。
  如此綿長的頭銜讓衛兵迷糊了半日,最後勉強記住他的名字,向飛雪稟報。
  「趕走他。」飛雪批閱著安置流民的公文,沒有絲毫的猶豫。
  儘管未曾謀面,可迦馬丹沙這個名字,卻是我們所熟悉的。
  八年前,如果飛雪沒有帶著我逃出中興府,那這位脫思麻人的王子就會藉著和親的名義,成為她的丈夫。
  所以,飛雪不可能喜歡他,甚至不願聽到他的名號。
  但正在一旁與屬下討論公事的新任領盧仁多怯律,卻勸飛雪見一見這位王子。
  因為吐蕃人就盤踞在我們的南境,與蒙古軍搖相呼應,過早與之交惡,實在不是上策。
  飛雪很清楚,一國之君不能以個人好惡來判斷人間的是非。
  於是,她下令只放迦馬丹沙一人進來,而其他的吐蕃人必須全部留在行轅之外。
  她還命人去殿前兵馬司調來1000名兵卒,埋伏在行轅附近的巷子中,監視外面的吐蕃人,以防有變。
  很快,脫思麻人的王子被帶進了議事廳,站在飛雪、我,還有眾多官員的面前。
  他那英俊的外表無法引起白鷹的興趣。看座之後,飛雪對他不冷不熱。
  可這位王子比誰想像得都要健談,黨項話和漢話也都十分流利。
  他先送上禮單,說這是他對夏國長公主的敬意。
  但飛雪並不怎麼領情,除了其中的500匹好馬以外,毛皮、珠寶一蓋不收。
  屬下眾官頗為尷尬,迦馬丹沙卻還是談吐順暢,寵辱不驚。
  然後,他述說自己對飛雪的欽佩,稱讚她的武藝和智慧,說,就連鐵木真也不是飛雪在戰場上的對手。
  接著,他話鋒一變,切入正題。
  迦馬丹沙告訴大家,他在浩但河邊的仁多泉城聚集有兩萬民眾、三千精騎,願意全數帶來此地,在飛雪軍前效力。
  他還稱,自己名下總共有10000匹好馬,如果飛雪需要,他可以獻出一半。
  這些,都是不小的力量。
  尤其是那些軍馬,有了牠們,飛雪就能將屬下的騎隊擴充一倍。
  行轅諸官都連聲讚歎,感謝迦馬丹沙雪中送炭。
  而健談的王子依舊十分謙虛,說飛雪是河西部族的眾望所歸;他來投靠是秉承了神佛的意志……
  可是,飛雪卻打斷了他的話。
  「既然你誠心來投我大夏,為何不把那一萬匹馬全數獻上呢?」
  一言既出,語驚四座。
  眾人認為5000戰馬已是厚贈,飛雪的要求顯是在故意刁難。
  不料迦馬丹沙竟滿口答應,連眼睛也沒有眨一下!
  「若是長公主殿下的命令,我當然會遵從。」
  他的言辭誠懇,神情自然,看不出一點兒破綻。
  而飛雪也吃了一驚,抬起了頭。
  她後來告訴我,她本以為迦馬丹沙會吝惜馬群,知難而退,卻未曾想過他會如此乾脆。
  「那麼,你又想從我這裡,得到些什麼呢?」飛雪繼續問道。
  「我什麼也不想要。」英俊的王子從席榻上起身,向白鷹微微欠身。「侍奉在公主的鞍前,是對我最高的賞賜。」
  話說的漂亮,可奉承卻用錯了地方。
  飛雪那秀麗的眉毛揚了揚,突然當著眾人的面,將跪坐在几案邊的我摟進了她的懷中。
  「我的鞍前已經有人侍奉了。」飛雪厲聲呵斥著,「若是真想向我伸出援手,為何拖延至今?!蒙古圍城之時,你們又在哪兒呢?!」
  見飛雪發怒,屬下諸臣都默不做聲。
  誰都知道吐蕃各部一貫反覆,兩百年來,一直首鼠於夏宋、夏金之間。
  他們依附強者,襲擊弱者,夏國南境屢屢遭到侵擾,戰亂難休,百姓不堪其苦。
  而在蒙古入侵之際,他們又與之暗通消息,奉表臣附,早已成為了窩闊台的幫兇。
  現在,迦馬丹沙忽然來投,不能不讓人感到一絲疑慮。
  誰知,英俊的王子居然立刻熱淚盈眶,用傷感的句子連連敘述起了自己的不幸。
  ……
  就和大多數男人一樣,他的父親扎噶十分好色,六十歲時,還娶了一個17歲的姑娘做側室。
  不久,這側室生下了一個男孩,健康、可愛,活潑的就像頭小鹿。
  為了表達自己對年輕側室的寵愛,扎噶決定立這個嬰兒為自己的繼承人,並將當側室的女孩封為正妻。
  部族內的首領們懾於王的威力,鮮有敢於反對之人;
  原本是第一繼承人的迦馬丹沙也就此失去了地位,被冷落在了一邊。
  就連他當年「馳援夏都」的勸諫,扎噶也聽不進去。
  為免他積蓄勢力,起而奪位,一些父親的近臣甚至勸告國王大義滅親,除掉這個王子。
  所幸扎噶雖然昏庸,但還沒有變得狠毒。
  他只是打發迦馬丹沙離開積石山的宮殿,去領地北部的浩但河居住,一生一世也不要回來。
  不過,迦馬丹沙卻不願意向現實低頭。
  從4年前開始,他就在收羅那些對父親心存不滿的兵將、掠奪附近阿柴人的奴隸,逐漸聚集起了一些力量。
  這一次,他又趁飛雪打垮河西的蒙古人之時,領兵渡過浩但河,佔據了夏國以前的堡壘仁多泉城。
  按照他自己的說法,這樣的舉動實屬迫不得以,只是為了自保。
  而當他聽說了飛雪駐蹕西涼府的消息之後,便立刻決定前來投奔,「效忠、聽命,甘為馬前之卒。」
  ……
  這段解釋的確打動了不少人,一些官員紛紛感慨陳辭,對這位堅強不屈的王子有了好感。
  而飛雪也對他產生了同情,畢竟,失去故國的人們,總會有些共鳴。
  白鷹不再為難於他,收下了他全部的禮物,又謝過他贈送的5000匹馬。
  她還認可了迦馬丹沙對仁多泉城的佔有,命他先返回安撫部署,隨後帶著兵馬來西涼府匯合。
  飛雪還在行轅中給他安排了一個職位,讓他擔任飛龍院令,管理御馬的供養,同時繼續指揮他的3000吐蕃騎兵。
  這個職位看似閒散,卻接近中樞,和執政者有著相當的接觸。
  「在你為國家立下戰功以前,就先居此位吧。」飛雪這樣說道。
  包括迦馬丹沙在內,所有的朝臣都對此任命表示了滿意。
  飛雪讓仁多怯律將王子送到行轅外,後者恭敬地向領盧大人道別,和來的時候一樣瀟灑地跨上馬鞍,帶著隨從馳騁而去。
  ……
  大家都向飛雪表示祝賀,說她在三言兩語之間就得了如此眾多的部眾,實在是上天的恩賜。
  人群中,只有一個人不怎麼高興。
  那就是我。
  不知怎麼,王子那英俊的相貌在我的眼中,總有一些古怪;而他那迷人的笑容,也讓我感到扭曲。
  當他開口對飛雪說話,大獻慇勤的時候,我甚至感到過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也許,我只是在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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