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ard logo

標題: [西西東東]-斬情絲(古代重生)(原名:棄后)(完) [打印本頁]

作者: mesmes95    時間: 2010-8-7 17:34     標題: [西西東東]-斬情絲(古代重生)(原名:棄后)(完)

  斬情絲(原名:棄后)
  作者:西西東東

  楔子

  萬安三年,夏。
  大雨滂沱,伴隨雷鳴電閃劃破夜空,破碎天幕如凋零夜花,為自己短暫急促的生命嘶聲哭泣。
  雨水匯聚成溪,漸漸漫過台階,漫過跪在地上身著殷紅華服女子的雙膝,也漫入女子心底,泛濫成災。
  “娘娘,回去吧,娘娘,求求您回去吧!”暗處突然奔出一身淺綠的宮女,柳眉粉腮,小臉上早已分不清是淚水還是雨水,哽咽跪下,聲聲求喚前方木頭般一動不動的女子。
  季黎抬起長睫,露出黑亮動人卻是布滿血絲的雙眸,娘娘?為何還喚她娘娘?她這個皇後,早已今非昔比,否則何須如此狼狽,跪了一個日夜他都不肯出來見自己?
  自嘲扯出一個苦笑,不信,即便如此,她還是不信,不信十八年的青梅竹馬都是虛情假意,不信三年的夫妻情分比不過三月的軟玉溫香,不信,她這一生的喜怒哀樂竟都是在一個騙局裡!
  “姚兒。”
  季黎干澀沙啞地喊出宮女的名字,微弱的生息幾乎被大雨吞沒,仍舊清楚傳到跪在身後的宮女耳邊,姚兒全身一震,拖著雙腿一步步靠近她服侍了十幾年的“小姐”,欣喜道:“娘娘,什麼事你跟姚兒講,我們回去好不好,不要再糟踐自己身子了。”
  “姚兒,你說,世間之人,皆是這般無情麼?”
  季黎虛弱吐出這麼一句話,似是自言自語,緩緩抬起頭,仰臉看向天空,任由雨水洗刷早已花亂的妝容,如一株青蓮被雨水刷去濁泥,漸漸露出原本便已清麗耀眼的絕色容顏,嘴角勾起釋然的笑意,爭取過,便不再後悔。
  季黎突地站起身,片刻的搖晃都無,沉聲道:“姚兒,回去吧。”
  姚兒一驚,連忙起身扶住季黎,眼角瞥到她已然八個月的肚子,鼻頭又是一酸,可曾有哪個皇後在妃子宮殿前長跪不起?可曾有哪個孕期女子幾近臨盆還無人問津?可曾有哪個金枝玉葉在腹中便受盡如此折磨?
  “姚兒,拿出鳳印,我要出宮!”季黎換下繁重的鳳冠,冗長的禮服,利索地挽好發髻,淡淡道。
  姚兒又是一驚,急聲道:“娘娘,您這副模樣如何出宮?娘娘,您聽姚兒一句,皇上聖旨已下,君無戲言,任由從前如何寵愛娘娘,再無反悔之理,娘娘還是保重身體要緊,您受得了這番折騰,肚子裡的孩子未必受得了啊!”
  “鳳印!”季黎早已下定決心,今日若是不出宮,定會後悔一輩子。
  姚兒張嘴還想試圖說服季黎,好像突然想到什麼,雙目通紅,瞬間蓄滿淚水,盈盈欲滴,垂眸掩住無法壓抑的情緒,轉身去拿鳳印,那個後宮之主的象征,卻如它的血紅本色一般,浸染了多少人的血淚?
  “你在這裡等我,若是……若是……”季黎深吸一口氣,壓住哽咽,續道:“便自行出宮吧,趁著皇上還未想起殺你之前。”
  姚兒的淚水終是忍不出,洶湧滾出,滴在白嫩的雙手上一陣灼痛,低著頭頷首應允,她知道,她家小姐向來如此,一旦決定的事情,便再不容人反駁。
  季黎握緊手上的鳳印,罕見的血玉,被雕刻成展翅翱翔的鳳凰,他曾鄭重將它放在她手中,說,從今往後,你便是我的唯一。
  話猶在耳,人事全非。
  季黎決絕邁出步子,容不得她再拖延片刻,季府一門的命運,皆在她手中。
  “慢著!”
  季黎抬頭,微亮的天空,傾盆雨水而成的簾幕之後,年老的郝公公蹣跚而來,旁邊的小太監替他撐著傘,避免雨水滴入他手中的碗內。
  季黎心髒一陣猛縮,腦中愈漸蒼白,握住鳳印的手越來越緊,展翅的鳳凰,早已刺破她的掌心,鮮血一滴滴留下,她卻恍若不覺,只是死死盯著郝公公手裡那碗藥。
  “老奴拜見娘娘千歲。”盡管手中拿著藥碗,郝公公還是行了非常周全的一禮。
  “起來。”季黎淡淡吩咐,幾乎費盡全力抽回已經跨出門檻的一只腿。
  “娘娘,這是陛下賜給娘娘的藥,還請娘娘務必當著老奴的面飲下。”郝公公彎腰低頭,雙手恭敬將藥碗捧在季黎眼前。
  季黎怔怔看著那碗黑漆漆的中藥,嘴唇動了動,最終什麼都沒說,接過來便要喝下,一旁的姚兒一手捂著嘴巴早已泣不成聲,一個箭步拉住季黎的手:“娘娘,不可以……娘娘不可以……”
  季黎頓在半空的手不可抑制的微微發抖,黑眸黯淡沒有焦距。
  姚兒直挺挺地跪下,對著郝公公連連磕頭:“公公,求公公為娘娘多說幾句話,皇上一定是一時沖動,求公公,娘娘肚子裡的……求公公……”
  咚,咚,咚……
  一聲聲,磕入季黎心底,終於讓她麻木的心有了片刻知覺。
  她淡淡掃了一眼額頭滲出鮮血的姚兒,再看了眼手裡黑漆藥中自己蒼白的倒影,最後將目光移到郝公公身上,掀唇一笑:“是不是我喝下這藥,便可出宮?”
  “老奴奉命送藥,其他事情老奴無權過問。”郝公公垂首恭敬回答。
  “好!”
  決斷的一個“好”字,話剛落音,舉手仰面間,藥已下肚,苦麼?不苦!
  放下藥碗,季黎拿手帕微微擦去嘴角,挺直腰背,一步步走出寢宮,只留下嚶嚶哭泣的姚兒和擰眉看著藥碗似在沉思的郝公公。
  盡管衣著普通,手持鳳印之人,無人敢攔,季黎穿過直琮門,徑直從北宣門出了皇宮,直奔刑場。
  多少年,沒再出這宮門?看著來往熱鬧的人群,季黎只覺得恍如隔世,這裡每條小巷,每個攤位,每個角落都有過自己的身影,拉著他說晉言,我要吃蒸米糕,舉著手中的胭脂問,晉言,漂亮不?推著他道,晉言,快點快點,爹又找來了……
  季黎閉上干澀到疼痛的雙眼,三年,三年前,也是在這條街道上,他紅著臉,偎在她耳邊,帶了些許羞澀,些許不安,試探性地輕聲問道:“黎兒,嫁我可好?”
  一入宮門深似海,從那以後,他是一國之主,她是一主之後,他不能再隨意出宮,她亦不能隨口便是晉言晉言……
  深吸一口氣,過去的事情,多想無益,邁著倉促的步子繼續向前。
  天已大亮,前方人潮洶湧,隨著旭日升起,刑場周圍的民眾只多不少,季黎一手搭在肚子上,步子已是有些艱難,無視腹中隱隱作痛,孩子,母後對不起你,護你不住,卻想盡全力護住你的親人們。
  “讓開,讓開!”季黎手舉鳳印,沉聲低喝。
  人群霎時靜得可聞細針落地之聲,手持鳳印,八月身孕,絕色之姿,再看看跪滿刑場的季府滿門,任誰都能猜到來者身份,紛紛後退,讓出道路。
  刑場之上,足足一百八十九號人,皆是季府嫡系親屬,身著白色囚衣,頭發凌亂骯髒,被束住手腳,齊齊跪在邢台,為首兩名老者,一男一女,皆是滿面塵霜,男子抬頭看到季黎,只是微微搖頭便再垂首,不看她一眼,身邊的婦人卻突然激動起來,淚水使得臉上污濁不堪,高聲哭喊著:“黎兒,救娘親……救娘親,黎兒,救你哥哥,不救娘親救你哥哥也行……黎兒……”
  季黎干澀一夜的雙眼此時已是通紅,沉著地穩步走上邢台,“我要見皇上,否則,今日有我在此,任何人都休想動季府一人!”
  她毫不怯懦地看向今日的監斬官,當朝丞相鄭穎,而立之年,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正蹙眉犯難地與自己對視,半晌站起身,繞到桌前,雙腿跪地:“臣參見皇後娘娘,娘娘千歲!”
  鄭穎這一跪,刑場官兵侍衛,圍觀群眾,全部跪地大喝:“參見皇後娘娘,娘娘千歲!”
  季黎面色愈發慘白,略一揮手,示意眾人起身,她這個皇後,早已有名無實,只是不曾料到他竟那般無情,季氏九族,無一放過,連她腹中胎兒……季黎撫了撫隆起的腹部,苦笑浸染開來,吐出口的話仍舊氣勢不減:“本宮要見皇上!”
  鄭穎起身,垂首道:“娘娘恕罪,極凶之地,於皇上聖體不利,還請娘娘盡快離去!”
  “本宮說過,有本宮在此,休想動季府任何一人!”腹中絞痛,季黎捏緊了拳頭,疼痛混雜憤怒,這句話顯得尤為咬牙切齒。
  “下官失禮了!”鄭穎對季黎再施一禮,站直身子,對著身邊侍衛道:“送娘娘回宮。”
  季黎站在原地不肯動,雙腿早已冰冷麻木,熱流順沿而下,就算她肯動,都移動不了半分。心中僅存的一絲希望也被鄭穎戳破,若非他特地囑咐過,鄭穎不可能毫不猶豫遣她回宮。
  兩名侍衛對視一眼,一左一右站在季黎身邊,垂首再不敢動。
  時間仿佛靜止,空氣都停止流動,空中不時飛過南去的大雁,季黎固執站在刑場,睜著赤紅雙目眼皮都不眨一下,既然無法阻止,那便看著,記住這痛,記住這恨!
  “行刑!”一聲高喝,伴隨木牌落地的聲音,劃破靜謐。
  銀白大刀高高舉起,折射出的七彩陽光刺痛雙目,鮮血迸射,頭顱落地,季黎清晰地聽到它砸在刑場地板上,“咚”的一聲,一如自己的心跳,咚,咚,咚……
  那個,季府的管家,常常抱著她摘樹上的桃花;那個,臨舅舅,擅醫術,老是抓住她,小黎子,來我看看,你肝火太旺了;那個,曲哥哥,老拉著她的手,走,帶你出府玩,哈哈;那個,爹,時常板著臉訓斥,我季府的小姐,哪能成天穿著男裝往外跑?;那個,娘,寵溺地端出大碗甜湯,沖著她招手,黎兒,吃飯了……
  季黎只覺得耳邊嗡鳴,眼前一片血紅,一張張臉,在眼前漸漸被血色浸染,斑駁,消失,忽的一片紅,又突地一片黑,腹中的墜痛讓她再站不住,跌在地上,孩子,這個孩子,都要離她而去了,拿手擦了擦雙眼,她知道,自己還是哭了,沒出息的哭了。
  下身撕裂般的疼痛,季黎全身都是冷汗,耳邊嘈雜一片,努力睜眼,明晃晃的太陽射入眼底,卻是冷,刺骨的冷。
  身子越來越輕,像是浮在空中,季黎知道,她終於也要離開了,跟著那麼多她愛的,愛她的親人們,還有自己未見過面的孩子,離開了……
  就連最後這一刻,他都不肯見自己……
  心中殘余的一絲恨意,在此刻膨脹開來,溢滿心底,恨,鋪天蓋地席卷而來。
  輪回應有時,恨叫無情咒,若有來生,定要你一一償還!


[ 本帖最後由 mesmes95 於 2010-8-8 13:29 編輯 ]
作者: mesmes95    時間: 2010-8-7 19:48

  第一章 拜師

  雲國萬安六年,難得一見的大雪飄灑了近乎整個冬季,雲都所在本就偏北,又遇上連月的大雪,更是奇寒無比。
  一早趕集的人們攏著棉衣,裹得牢牢實實,為免滑倒,踩著細碎的步子快步回家,原本熱鬧的早市,顯得有些冷清,偶爾聽見小販的吆喝聲和揚鞭而過的馬蹄聲。
  “墨公子慢些走,有空再來!”綜仁堂的老板揮著手,朝前方月白長衫的公子揮手,大聲招呼著。
  沈墨回頭,輕輕頷首一笑,以示謝意。
  若非天寒地凍,又趕上連月大雪,山上草藥所剩無幾,他是甚少下山在藥鋪買藥的,畢竟經過自己雙手的藥材更放心,不同草藥制作方法不同,所出的藥效也大有不同。
  掂了掂手裡的藥包,塞到披風裡以免被風雪浸濕,回頭看看身後畏畏縮縮的身影,輕歎了口氣,繼續前行。
  那個小乞兒,已經跟了自己足足兩個時辰,今日這天實在凍得很,一早他下山買藥,在城門口見那小乞兒只穿了一身單衣,外面裹了件明顯大上許多的破舊棉襖,小臉凍得快要發紫了,便給了他幾兩碎銀,否則明日一早,恐怕路上又多一條“凍死骨”。
  哪知道他就此跟上自己了,從城門口一路跟著他進城,直到現在從藥鋪出來
  沈墨自認並非大惡之人,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行善助人他也樂意,可那小乞兒一直跟著自己,招來許多麻煩也不是他所願見的。
  不知不覺已經出了雲都,城外積雪比起清晨下來時又厚了幾分,沈墨成人的身高都是一深一淺走得極為艱難,還是有些替身後的人擔心,停下來轉首,那孩子果然還跟著自己,循著自己的腳步慢慢跟上,本就有些凌亂的發髻在寒風中幾乎不成形狀,他只是低著頭,嘴裡呼出的熱氣讓沈墨的眼熱了幾分,歎了口氣轉身向著孩子的方向走去。
  “你跟著我作甚?”
  沈墨蹲下身子,拂開孩子被長發遮住的臉,明亮透徹的大眼,小巧的鼻子,殷紅得有些不正常的唇,若是擦去臉上的污漬,應該是個清秀的孩子。
  沈墨沒敢太大聲,言語間也沒有責備,只是輕輕地問了一聲,那乞兒直直看著他,雙眼中竟是超於常人的冷清,啟齒道:“希望公子不棄收留。”
  盡管一早猜到他的心思,沈墨還是皺起了眉頭,雲瀲山上有他和銀兒便已足夠,這麼多年他也早已習慣兩個人的生活,而且眼前這孩子來歷不明,看起來是個小乞丐,聽他談吐,卻不像那麼簡單。
  “孩子,帶你回家實在多有不便,給你些銀錢,保你過了這個冬季可好?”沈墨想不出什麼拒絕他的借口,只有實話實說了。
  小乞丐像是預料到沈墨不會答應,臉上表情沒有波瀾,“我不是為了銀子,也不是想討口飯吃,若公子不肯答應我接下來的請求,我也不會跟公子回去。”
  “請求?”沈墨詫異,他不為銀子,也不為溫飽,跟著他還有其他請求?
  小乞丐頷首,清亮的眼睛坦然看著沈墨,脆生生道:“我想拜你為師。”
  “拜我為師?”沈墨更是詫異了,他一路上,只給了他幾兩銀子,買了幾包草藥,這孩子何出此言?
  小乞丐點頭,唇角帶上淡淡的笑容,雙腿跪地,抬頭道:“我知道公子醫術精湛,只想隨著公子學醫,公子若肯收我為徒,我必不會替公子多惹麻煩,吃喝不勞公子,每日抽出半個時辰教我醫術便好。”
  小乞丐的聲音不大,因為寒冷帶著些許顫抖,在寒風中幾乎一吹即碎,懇切看著沈墨。
  “你怎知我會醫術?”
  小乞丐垂眸,再抬眼,眸中還是一片清明,淡淡道:“公子渾身藥香,手中香味尤甚,且雙手因長年浸藥而發黃,公子進藥鋪,所買的幾樣草藥都是各藥方的基礎配藥,若不懂醫術者,買回去也是無用,再者,藥鋪老板稱公子為‘墨公子’,公子又剛巧是雙十年華,應該就是雲瀲山上的醫師沈墨公子吧。”
  沈墨忍不住重新打量眼前的小乞兒,破舊的棉襖,凌亂的發髻,有些髒亂的小臉,明明是再普通不過的乞丐打扮,看到他眼裡清冷的目光,硬生生比常人多出幾分高貴,讓人不敢輕視,再加上他過人的觀察力和敏捷的反應,這人到底是誰?
  “你……叫什麼名字?”
  小乞丐愣了愣,抖了抖唇,最後下定決心一般:“黎子何。”
  黎?這個姓氏在雲國並不多見,沈墨還是有些懷疑眼前人的身份,小小年紀,談吐不凡,聰慧異常,言語間還有一股難言的氣勢,他的名頭雖說不小,但也沒到人人皆知的份上,可他一個小乞丐,居然能憑借幾個動作幾句話猜測出他的身份,還不辭辛苦跟著他想要拜師……
  黎子何好似看出沈墨心中的擔憂,道:“公子無需擔心我的身份,我只是一個乞丐而已,三年前爺爺過世,我便一直留在雲都,從小爺爺教我讀書寫字,所知所懂便比平常乞丐多一些,如今想拜公子為師,也是希望日後能有所作為,必不會給公子添麻煩。”
  這麼一說,沈墨倒有些赧顏了,跟一個才十歲出頭的孩子斤斤計較,是自己戒心太重了。
  “公子若還是不信,可隨我去住處打聽……”
  “起來吧。”未等黎子何話說完,沈墨上前扶起他,替他拍了拍膝蓋上的積雪:“你是真心想學醫?”
  “嗯。”黎子何堅定點頭。
  “可有想過,為何學醫?”
  黎子何低頭,似是沉思,半晌仍是沉默。
  沈墨搖頭道:“若連學醫的目的都沒有,單純只想出人頭地,你大可以找其他出路。”
  黎子何卻在此時抬頭,臉上表情很是堅毅,“我不想說拯救蒼生造福百姓這種大話,我曾經眼睜睜看著許多人在我面前死去,學醫,對旁人的救贖也好,對自己的救贖也好,只是成全心中一個念想,或許這個理由不夠偉大,不夠動人,卻是我的執著所在。”
  沈墨頷首,眼裡的審視意味少了許多,取而代之的是濃濃的欣賞,黎子何與銀兒相當的年紀,銀兒雖說聰穎,卻玩性未收,經常想著如何偷懶取樂,黎子何卻是難得的聰明又穩重,不討好,不做作,最重要,他清楚自己的處境,懂得審時度勢。
  自己經常下山,有他在山上,銀兒也不至於闖出什麼大亂子,自己一身醫術能出一兩個得意弟子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這麼想著,沈墨心下已經有了計較,伸出手,看著黎子何道:“走吧。”
  黎子何呆了下,看著沈墨的手不知在想些什麼,片刻問道:“你願意帶我回去?”
  “嗯。”沈墨淡笑著點頭。
  黎子何又呆了呆,抬眸對著沈墨稍稍一笑,將小手放在沈墨手中,沈墨略一皺眉:“孩子,你生病了怎麼不早說。”
  “別叫我孩子。”黎子何此時才放下剛剛偽裝起來的堅強面具,聲音有些虛弱:“我不想你是因為同情才帶我回去。”
  這句話說得沈墨心中起了一片漣漪,這個孩子的驕傲,比他想象中還不容侵犯,可他卻拖著病體跟了自己一路,還能保持頭腦清晰地說服他帶他回去,是該說他意志力太強還是學醫的執念太深?
  沈墨將藥遞給黎子何,解下披風將他裹上,再彎腰抱起他,讓他坐在自己手臂上。
  黎子何稍稍掙扎了一下,雖說不是沒有人這樣抱過他,可是,此人此景,還是讓他有些尷尬,沈墨身上的藥香撲面而來,透著蘊暖,黎子何慢慢放棄掙脫的嘗試,腦袋本就昏沉,跟了他幾個時辰,就算沈墨放下他,恐怕也是走不動了,再加上沈墨身上的氣息,讓他沒有來覺得安心,眨了眨眼,迷迷蒙蒙有了睡意。
  “子何今年多大了?”
  “二……不對,十二……”
  “你爹娘呢?”
  “不知道。”
  “爺爺是病逝麼?“
  “嗯。”
  “家中再無親屬?”
  “嗯……”

作者: mesmes95    時間: 2010-8-7 19:55

  第二章 新生

  冬去春來,轉眼黎子何已經跟著沈墨在雲瀲山呆了三個月,山上積雪化得晚,寒氣也散得慢些,黎子何身子受了凍,到了雲瀲山之後硬是躺了足足一個月才有好轉,此時也不敢大意,披著厚厚的裘衣擺弄草藥。
  “師兄,今日山上的雪好像化了許多,我們吃完飯去采藥可好?”沈銀銀一蹦一跳地竄過來,拉了拉黎子何正在收藥的手臂。
  黎子何搖頭:“師父昨日還叮囑過,雪化路滑,讓我們過幾日再出去,況且這天氣還沒暖下來,出去染上風寒可不好了。”
  沈銀銀擰著眉,一臉哀怨,“哎呀,呆在這多無聊,成天就是曬藥收藥背醫書,你也不悶啊?”
  黎子何輕笑:“嫌悶的話便不會學醫了,師父也跟你說過的,學醫最忌三心二意。”
  “師父師父!你就知道師父!師父說的可多了,他還說你的身子得讓他拿脈調理,可你怎麼偏偏不要呢?”沈銀銀叉著腰佯裝生氣。
  黎子何無奈搖頭,看了看自己一身男子裝扮,本來無意扮作男子,可到了雲瀲山,一來沈墨和沈銀銀都以為她是男子之身,二來覺得男子之身行事比較方便,她也干脆不否認,忍著病痛不讓沈墨替她拿脈。
  “師父也沒反對不是?乖銀兒,鬧騰你的鸚鵡去,我要看書了。”
  “師兄就知道看書,嗚嗚……人家無聊得緊……”
  沈銀銀還是孩子心性,癟著嘴就要哭了,雖說與黎子何年紀相當,論到成熟穩重,兩人好似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沈銀銀自己也意識到了這點,干脆無視入門先後,直接喊黎子何師兄,反正他才學了三個月,醫術就已經超過她了。
  “好吧,那我們去逗鸚鵡可好?上山是萬萬不可的。”黎子何受不得沈銀銀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只得妥協。
  “哈哈,師兄最疼我了!”說著,牽了黎子何的手往前跑。
  黎子何初來雲瀲山時,除了學醫的時間,就如之前對沈墨說過的一般,自己隨便找些吃食,不過多干涉沈墨和沈銀銀的生活,不是看書就是發呆,沈銀銀只覺得這個人奇怪得很,可以一天都不說話,偏偏她又是耐不住寂寞的人,每每沈墨出門,她實在無聊了就只能去找黎子何了。
  本來以為他冰冷傲慢,不屑和他們一起,可漸漸接觸了才發現他只是不愛說話,其實溫柔得不得了,這麼一來,找他的時候自然比找沈墨的時候多多了,畢竟沈墨老冷著臉問,今日醫書背到第幾冊了?
  想到這裡沈銀銀就打了個寒顫,幸虧師父又收了個徒弟,還是個出色的徒弟,沒像以前那麼逼著她學醫了。
  “小初,給爺笑個!”沈銀銀一到前院就沖到鸚鵡小初旁邊,拿手指戳了戳它的“下巴”,挑著眉毛調笑道。
  小初也好似聽得懂她的話一般,“銀銀大爺駕到,銀銀大爺駕到,千歲千歲……”
  沈銀銀樂了,今天小初真給她面子,繼續戳著,“小初,給師兄笑個。”
  “黎黎大爺駕到,黎黎大爺駕到,千歲千歲……”
  沈銀銀拍著巴掌:“哈哈,小初今天真乖,晚上給你加餐。”
  黎子何本也有趣地看沈銀銀逗小初,可聽到後面,臉色一變,笑容散盡,看著前院的一排栗容花發呆。
  “師兄,師兄,你怎麼又發呆了?”沈銀銀本來得意的回頭,炫耀炫耀自己幾日訓練鸚鵡的成果,看到黎子何又開始發呆,推了推他。她這個師兄,明明跟她差不多大的腦袋,怎麼好像裝了很多東西呢?
  “哦,沒什麼,我還是回去看醫書了,你和小初玩吧。”
  說著不等沈銀銀反應過來,站起身子又鑽到後院了。
  黎子何回到書房,打開醫書,陽光照得書上一篇光亮,白紙黑字,一個一個跳在黎子何腦海,卻拼湊不出一個完整的句子,腦中思緒紛亂復雜。
  千歲千歲……
  好似發生在昨天,又好似已經是上輩子的事情,不對,的確是上輩子的事情了。
  那一輩子她是左相府的小姐,後來是高高在上的皇後,人人見到莫不低頭示敬,跪拜山呼,山珍海味,榮華富貴,風光無限,她被人捧在掌心,幸福了十八年,只是不幸了最後三個月而已,如果,雲晉言不做得那般決絕,如果,那十八年,哪怕只有少許的真心,她是不會怨,不會恨的吧……
  又如果,她真的在萬安三年的雨季死了,這場恩怨,便就此結束了吧……
  可偏偏沒有,她自己都無法解釋的,她沒有死,睜開眼,她變成了九歲的小乞丐,身邊是一具冰冷僵硬的屍體。
  黎子何已經不記得當時的心情了,驚訝?惶恐?擔憂?害怕?
  抑或一片空白?
  她從旁人嘴裡知道那是“她”的爺爺,剛到雲都不久便染病去世了,可自己的名字,身世,全然不知。
  不知道便罷了,她既然沒死,有些事情便還未結束。
  遇到沈墨時,她就知道自己的機會來了,雲瀲山的醫師,年紀輕輕,醫術超群,卻淡薄名利,婉拒了太醫院院史的官職,這些她在宮內時便早有耳聞,那個時候沈墨才十八歲,只是她一直沒有機會見到。
  沒想到見他時自己是個十二歲的孩子,他卻已經二十一,還做了他的徒弟,人生真是無常……
  “子何。”
  沈墨進屋時正好看到黎子何眼神飄忽,嘴角噙著苦笑的模樣。沈墨見過不少人,卻從未遇見一個十二歲的孩子,如黎子何這般成熟內斂,或者說孩子該有的心性行為,在她這裡完全找不到。
  他平素對人對事皆很淡泊,碰到黎子何,卻忍不住想要對他探知一二,甚至不時暗中觀察這個徒弟,只是看得越多,越是不解。
  黎子何心中一頓,放下書,抬頭道:“師父何事?”
  沈墨差點再次沉浸在對黎子何臉上表情的猜測中,恍然輕笑道:“明日我要下山,你帶銀兒去采些草藥吧,她最近該是耐不住了。”
  黎子何頷首,有些羨慕那個孩子,比她現在的身體小一歲,以前還誤會她是沈墨的孩子,好奇過沈墨年紀輕輕怎麼會有這麼大的女兒,後來才知道她是七歲才被沈墨帶回山。雖說沈銀銀不像她曾經被當做寶貝似地養著,卻能自由自在無憂無慮的過活,還有個表面嚴厲,實則關心她的師父,若是人生能一直那般簡單,也是一種幸福。
  “明日出門多穿些衣服,莫要染了寒氣。”沈墨離去前,突然回頭囑咐道。
  黎子何仍是默默頷首。
  初來雲瀲山時,黎子何只是秉承當初不打擾沈墨原本生活的諾言,除了學醫,很少與他們有交集,可是好動的沈銀銀時時來找她,彼此熟絡了不少,也讓黎子何覺得生活比原來更有趣了些,話是多了許多,可對於沈墨,黎子何總是有意無意的盡量少些接觸。
  黎子何太清楚,沈墨溫文爾雅,時常都是一副淡然的表情,或許他不求名利,只想隱世而居,求得一份安逸,可對於自己,當初為了讓沈墨收她為徒,光芒過盛,定是引起沈墨注意了,若與他接觸過多,即使自己盡量避免,上輩子養成的一些習慣不是一日兩日可以改過來的,她不想讓沈墨懷疑太多,自己曾經的身份,不管暴露給誰,都是莫大的危險。
  第二日一早沈銀銀就來找黎子何了,穿著一身火紅的緞裙,煞是惹眼。
  “師兄師兄,今天終於可以出去啦!哈哈!”沈銀銀進了門就開始聒噪,嘴巴像小鳥一樣就沒停過。
  “師兄,你還沒上過山吧?師父真是的,明知道你沒去過,還讓我聽你的,你別管,跟著我走就對了,山上空氣那個新鮮啊,景色那個漂亮啊!”
  “師兄,去年我種了一株藍顏草,現在肯定發芽了!我偷偷告訴你,據說那草開出來的花,若是讓男子吃了,會迷戀上種花的女子,哈哈,師兄,你可得好好看看,別著了別人的道!”
  黎子何無奈,沈銀銀從小跟著沈墨,不像一般大家閨秀似地懂禮數,可這些話,也不該當著她的面說,畢竟她現在看起來還是男子……
  “收拾好了吧?走吧走吧!”
  黎子何被沈銀銀連連推著出門,不禁笑了起來,與自己小時候還真是相似,到了出門的時候恨不得長了翅膀。
  一只腳還未踏出門,只抬頭的瞬間,黎子何臉上的笑容僵住。
  前院大門被人打開,院門處站著一名少年,十三四歲的模樣,一身錦衣華服,定是身份不俗,臉上稚氣未散,昂著頭得意洋洋地問道:“沈醫師呢?我要找沈醫師!”
  “喂,你誰呀!”沈銀銀繞過黎子何走出屋子,看那少年一副趾高氣昂的模樣,想著不能輸了氣勢,叉著腰高聲問道。
  那少年沒搭理沈銀銀,倒是看到黎子何兩眼一亮,討好笑道:“你就是沈醫師?”
  “哈哈哈,你可真逗。”沈銀銀本來還怒瞪這少年,一聽他這麼問就捂著肚子笑起來:“哈哈哈,終於見到比我還笨的人了……”
  “你……”少年漲紅了臉,怒目瞪著沈銀銀:“你才笨呢!”
  “哈哈哈,但凡知道我師傅名頭的人,哪個不知道他二十多歲了,你看我師兄個子比你都矮那麼多,怎麼可能是我師傅,哈哈……”
  那少年這也反應過來了,臉上更是難看,急急辯解道:“只聽說沈醫師有個調皮的女徒弟,哪知道又多出來一個。”
  “你說誰調皮?”沈銀銀收起笑容,有些生氣地質問道。
  “心知肚明!沒教養的丫頭!”少年鄙視地瞥了一眼沈銀銀,再一扭頭,不看她了。
  “你說誰沒教養?”本來他無視她的問話也就算了,那鄙視的一眼也忍了,甚至說她調皮她都可以作罷,師父也經常說退一步海闊天空,可他居然說她沈銀銀沒教養,有句話說得好,是可忍孰不可忍?
  “噗,這裡還有其他丫頭麼?”
  少年撲哧笑出聲來,更是讓沈銀銀怒火中燒,轉個身推開黎子何就要進屋拿師父給她做的劍,今日非得把他打得喊爹叫娘!
  黎子何被她那麼一推,一聲鈍響,竟是直直跌在地上,沈銀銀這才發現他臉色蒼白,雙目無神,摔倒了也不知道疼,只是呆呆看著地面,忙扶住她問道:“師兄你怎麼了?”
  “發生何事?”
  沈銀銀正打算扶起黎子何,聽到熟悉的聲音,面上一喜,盡管看不到沈墨的人,仍是大聲道:“師父,師父,你快進來,都有人上門欺負咱了。”
  黎子何雙睫一顫,驚醒一般撐著雙臂想要爬起來,奈何剛剛用力,右腿酸脹疼痛,又跌回地上。
  “師兄,你……你摔傷了,別動了。”沈銀銀急了,雙手停在空中也不知道該不該繼續撫起黎子何,最後放下手,狠狠地瞪了眼在門外呆住的少年。
  那少年沉思著,還沒見過這麼脆弱的男子,就算是孩子,也不會摔一跤就……就……壞了吧?
  沈墨本已經下到山底,想到途中遇見的那名急沖沖的少年,還是有些不放心,又折了回來,還未進屋就聽到沈銀銀的高呼聲,一個翻身進了院落。
  “你是誰?”沈墨瞥了一眼狼狽的兩個徒弟,看向少年。
  沈墨的雲瀲山,甚少有外人找來,知曉他的人都清楚他不喜被人打擾,要求醫也會找在他每月下山的幾日。
  那少年一看來者聲調氣勢,再加上那丫頭喚他師父,馬上猜到他便是沈墨,收起臉上玩世不恭,站直了身子,還帶了些緊張道:“我是鄭韓君。”
  沈墨擰眉,冷聲道:“那你可以下山了。”
  語畢,轉身抱起黎子何往後院走。
  沈銀銀本欲跟上,看鄭韓君沒有離開的意思,抬抬眉毛,拍拍兩手,今日不把他趕下山,她發誓兩個月不出門不下山!

作者: mesmes95    時間: 2010-8-7 20:04

  第三章 三年

  沈墨將黎子何抱在懷裡,眉頭糾結在一起片刻都未松開,知曉他身體不好,卻未想過竟會如此脆弱,摔到地上都會折斷腿。
  黎子何不安地動了動身子想要下來嘗試自己走路,撲面而來的男子氣息讓她有些不適,雖說只有十二歲的身子,卻有二十多歲的心智,男女授受不親這個道理她還是清楚,這樣被男子抱在懷裡,於禮不合。
  “想把手也折斷?”沈墨的話裡夾雜了幾分怒氣,出口又有些後悔,平日不管沈銀銀如何鬧騰,他知道她是孩子,不會生氣,為何到了黎子何身上,即使受傷不是她的錯,心頭也沒由來的堵上一股悶氣?
  黎子何只見過他溫和恬淡的模樣,還未聽他用這種語氣說話,埋著頭不再動,突地憶起三個月前,她也是這般窩在他懷裡隨他上山,冬去春來,空氣不再寒氣逼人,他的胸口竟始終同樣溫暖。
  沈墨將她輕輕放在床上平躺,彎著腰便要看黎子何的腿,黎子何心頭一跳,迅速掀起被子將自己蓋住,道:“師父,我自己來。”
  沈墨剛剛松開的眉頭又擰在一起:“我還未教你接骨術。”
  “沒那麼嚴重,扭傷而已,明日便好了。”黎子何捂緊了被子,若無其事地淡淡道。
  “扭傷不會站不起來。”沈墨肯定道。
  黎子何解釋的話到了嘴邊,被他這般語氣生生噎住,又咽了回去。
  沈墨見她欲言又止,怯怯地仍是抓緊了被子,輕歎口氣,放緩了語調:“讓我看看可好?不會疼。”
  黎子何沉默,用力眨眨眼,疼,她不怕。三年前的刑場之上,兩年前的衙門之中,她可曾怕過?
  “還是……”沈墨頓住,自嘲一笑,道:“你怕我識破你的女子之身?”
  “你……”黎子何抬眼,帶了些許驚詫,他居然,早就知道了。
  “我既收你為徒,一日為師,終生為父,不必對我如此避諱,放下被子可好?”沈墨避開黎子何疑惑的問題,彎著腰輕輕扯黎子何手裡的被子。
  原來早就被識破了,黎子何在心底輕歎一聲,沈墨終究是聰明人,就算自己盡量避免與他過多接觸,有他在場時提高警惕,始終是瞞不過他。
  沈墨掀開被子,腳踝,小腿,膝蓋,一手捏過去,皆無損傷,拿起黎子何的右手開始探脈,半晌道:“我讓銀兒熬些湯藥,休息兩日便好了。”
  黎子何點頭,既然他不問,她也不會說。
  “師父……”見沈墨突然離去,黎子何將他叫住:“我想學武。”
  今日她才發覺沈墨是會武功的,想想他常在江湖中行走,又沒有家族庇佑,會些功夫也很正常,若是自己能學得一些,將來定是有用。
  沈墨心中一緊,停住腳步,她是女子之身啊,不由滲出幾絲憐惜,轉身歎了口氣道:“你的股骨受過重傷,損到根本,這次摔得輕並無大礙,日後定要多多注意,若是學武也只能聯系最基本的招式以強身健體,其他的,怕是學不來。”
  黎子何眸中的光亮黯淡下去,失望地“哦”了一聲,沈墨只覺得那眼光狠狠地抓了自己的心髒一下,說不出的難受,干脆瞥過眼,一個轉身出了房門。
  黎子何躺在床上,眼睛直直看著上方,使勁眨了眨,緩解它的干澀,股骨重傷,兩年前那次麼?
  嘴角扯出一個苦澀的笑容,黎子何拉了拉被子,將腦袋埋在裡面,雙手抱住膝蓋,腦袋擱在膝蓋上,這樣,小小的身子就被嚴實地包裹起來,有種說不出的安全感。
  “師兄,喝藥了。”迷迷糊糊中聽到沈銀銀的聲音,黎子何睜開眼,竟是不知不覺中睡著了。
  “師兄,這藥還有些燙,涼一會。”沈銀銀放下藥,坐在黎子何床邊,“嘿嘿”一笑:“你看這是什麼?”
  沈銀銀手裡拿了一把蜜餞,師父平日不讓她吃太多甜食,這可是為了師兄特地討來的。
  黎子何看到沈銀銀拿著蜜餞,好似自己吃了一般,笑裡滲著甜蜜,不由也露出幾分笑意,自己和她這般年紀時,也愛吃糖,纏著娘親要糖吃,那時候爹冷著臉訓斥娘,不可對她太過寵溺,接著晉言……
  “師兄!怎麼了?”沈銀銀輕推黎子何,見他眼神迷離,盯著蜜餞又在發呆,好似沒聽到她的叫喚,再推了推:“師兄!”
  “沒事。”黎子何回過神來,訕訕一笑,道:“銀兒先出去吧,藥涼了我自己會喝。”
  “哦。”沈銀銀站起身,將藥放在黎子何床邊的小桌上,蜜餞也全都放好,師兄的話,她從來是聽的。
  “對了!”沈銀銀想到什麼,突然回頭,可憐兮兮地看著黎子何:“師兄,你有沒有對師父說你怎麼摔倒的?”
  黎子何輕輕一笑,搖頭。
  沈銀銀舒了口氣,心中一甜,還是師兄知道疼她,沒說就好沒說就好,否則師父又該罰她抄醫書了。
  “師兄,你是不是認識那個鄭韓君?”沈銀銀想到那個少年,又來了興致,跑回黎子何身邊,若不是神不守捨,師兄也沒那麼容易摔倒,就是因為看到那個人吧?
  黎子何的笑容僵了僵,最終散去。
  沈銀銀一瞥到師兄臉色變了,立馬起身“呵呵”道:“師兄不想說就算了,嘿嘿,師兄別擔心,我剛剛把他打跑了!”
  沈銀銀舉起拳頭,用力捏了捏,想到剛剛拳打腳踢把他打下山就高興,還是跟師父學的功夫最有用!
  黎子何輕輕一笑:“銀兒先出去休息吧。”
  沈銀銀見黎子何已經有些累了,點點頭,離去前回頭擔心道:“師兄別忘了喝藥。”
  黎子何勉強坐起身,後背靠在床頭牆壁上,拿起藥碗,暖人的溫度,桌上的蜜餞,像是裹了一層糖漿,折射出柔軟的微光,以前她喝藥也必備蜜餞,什麼時候開始,早已忘了蜜餞的味道。
  什麼時候呢?
  溫熱的湯藥飄浮著霧氣,透過那層霧氣,黎子何驀地瞥見剛剛那少年的臉。
  鄭韓君,當今丞相鄭穎長子,在還是季黎的時候她就曾見過他,那時他不過八歲,那時鄭穎還不是丞相,那時朝廷有左右相之分。
  那時雲晉言對她說,左右兩相,有利監國,卻分權嚴重,若兩相意見分歧,更是難纏,可若將兩相合二為一,兩相皆是三朝元老,扶持任何一個對方皆會不服。
  季黎懶懶地躺在榻上,轉著頭發調皮一笑:“不一定非要他們其中一人啊,他二人年歲已長,也該休息了,扶植朝廷的後起之秀,不是更好?若我回去讓爹爹支持你的想法,並主動退出相位之爭,右相定無話可說。”
  如季黎所料,季寧主動辭去丞相一職,右相無理反駁,鄭穎上位,朝廷就此流著年輕新鮮的血液。
  可是。
  季府呢?
  黎子何眨了眨因著霧氣濕潤的雙眼,將湯藥一氣灌入喉中。
  沈墨從黎子何房中出來便去了自己書房,隨便找了本醫書開始翻看,一句句熟悉的醫理入眼,卻並未入心,腦中不斷閃現黎子何的臉,稚嫩卻不稚氣,哀傷卻不哀戚,自抑卻不自棄。
  暗暗觀察她,想要知道她女扮男裝,意欲為何,想要探知她背後不為人知的往事,究竟是什麼讓一個孩子變得冰冷淡漠,除了對沈銀銀,她幾乎可以對任何人眼皮都不抬一下,甚至開始深究她當初拜師時的那番話,她的執著,是什麼?
  自己從未對一個人花如此多的心思,還是一個孩子,有時這種心態會讓沈墨自己覺得煩躁,她只是自己的徒弟,研習自己一身醫術,傳承下去,為何要去深究與他無關的事情?
  這些疑惑,這些煩躁,在觸到黎子何脈搏的時候一一消散,化作一絲憐惜,慢慢在心頭蕩漾,化開,那一剎那心中一片柔軟。
  他記得她說不知父母身在何方,記得她說爺爺病逝,記得她說親眼看到很多人在她面前死去。
  常年貧苦的生活,抑郁的心緒,若非心頭有強烈的生存意志,恐怕早已支撐不住,還有那股骨的傷,定是被人重打所致,雖說時日已久,卻因為沒有得到好的救治而成為頑疾,脆弱不說,一到陰雨天氣,定是疼痛難忍,這些都是從她的脈象中才知道……
  “師父?”隱約聽到一聲叫喚,沈墨抬頭,見沈銀銀正好奇地盯著自己。
  沈銀銀眨了眨眼,怎麼師父也學著師兄的模樣,開始發呆了,喚了幾聲都未聽見。
  “你不下山了?”沈銀銀小心問道。
  沈墨搖頭,本想下山找到黎子何曾經說過的住處,可是沒必要了,不管她曾經發生過什麼,學醫是何目的,如今她已經是自己的徒弟,那便讓她好好呆在雲瀲山吧。
  沈銀銀歎了口氣,出不去了出不去了,老老實實去做午飯。
  才一日時間,黎子何已經可以再站起來,雖說自己並不是折斷腿,可這復原速度仍是讓黎子何暗暗吃驚了一把,沈墨的醫術當真精湛。
  飯桌上沈銀銀左瞅瞅右瞅瞅,真是安靜,以前雖說也是她一個人說話,可今日師兄復原,也沒見師父很高興,師兄以前還與她搭話,今日一直坐著埋頭吃飯,讓她都不好意思一個人咋咋呼呼的了。
  “子何,明日開始我每日替你開方。”
  沈銀銀一瞥眼,咦,居然是師父先說話了,開方?師兄肯讓師父拿脈了麼?
  黎子何點頭,詫異從眸中一閃而過。
  “還有,明日隨我下山看診。”沈墨頭都未抬,咽下碗裡最後一口飯。
  “嗯,好。”黎子何簡單應允。
  “那我呢?”沈銀銀連忙放下碗筷問道。
  沈墨抬眼看她,淡笑道:“你要去麼?”
  “呃,”沈銀銀哽住,想了想還是搖搖頭:“算了算了,我在家做飯等著你們。”
  雖說很想和師兄一起,可仔細想想,每次去看診都跟在師父後面,記藥方,施草藥,無聊無聊,都沒機會開溜,還不如趁著師父出去上山溜達一圈。
  沈墨輕輕點頭,放下碗筷走了。
  黎子何卻是拿著筷子,又呆住了,剛剛沈銀銀說,我在家做飯等著你們,家?
  沈銀銀雙手撐著腦袋,滋滋有味地盯著黎子何,看著他臉上的表情漸漸柔和,蕩出一朵小花。
  沈銀銀覺得自家師兄真是太有意思了,明明才比她大一歲,小臉稚嫩得很,可臉上的表情總是嚴肅淡漠的,偶爾發呆好像藏著很多心事,讓她忍不住想要挖掘師兄的其他面,例如經常發呆失神,例如剛剛露出的那個沁心笑容,她總覺得遠遠不夠,師兄肯定還有很多她不知道的有趣表情。
  第二日黎子何隨著沈墨下山看診,好像什麼事情都未發生過,黎子何還是一身男子打扮,沈銀銀仍舊開口閉口都是師兄,或許沈墨並未對沈銀銀說她的女兒身份,既然他不說,黎子何也不會自己說了。
  沈銀銀的強拉攻勢,外加沈墨的無聲支持,黎子何將房間搬到離他們更近的地方,房間的左邊是沈銀銀,右邊是沈墨,平素皆與他們一道。
  黎子何每日去沈墨那裡學習一個時辰,剩余時間都是自己看書,沈銀銀見師兄潛心學醫,不好意思找些無聊的事來打擾他,又想纏在他身邊,看著他對自己無可奈何地寵溺,總覺得甜蜜蜜的,連醫書都比從前好看許多,如此每日跟著黎子何一道,雖說進步沒有黎子何明顯,卻比之前好了許多。
  沈墨每日替黎子何開方調理身體,每次下山看診也帶著黎子何,師徒三人一掃之前的隔閡,過的其樂融融,除了沈銀銀偶爾因為復雜的醫書爆發出來的哀嚎聲。
  黎子何經常有了與世隔絕的錯覺,仿佛這世上只有他們三人存在,辨藥,記藥效,背配方,認穴位,學針灸,日復一日,某日不經意回頭,突地發現,已去三年。

作者: mesmes95    時間: 2010-8-7 20:08

  第四章 下山

  雲瀲山的夏天很是涼爽,幾乎感覺不到暑氣,陽光卻很充足,黎子何百年不變地在地上鋪上剛采下來的草藥,拍了拍兩手准備進屋看書。
  “師兄,今晚記得吃飯哇!”沈銀銀沖進後院,抱住黎子何的手臂,大眼眨巴眨巴的討好看著他。
  黎子何憋住笑,淡淡點頭。
  這個丫頭今年也十四了,雲國女子十四及笄,今日是她的生辰,黎子何是記得的,不過那丫頭好像還有些不好意思,不像往年一早起來就大聲嚷嚷著自己生日,要禮物,而是變相的對自己說晚上吃飯。
  沈銀銀見黎子何沒有其他反應,哭喪著臉悶悶地走了。
  沈墨正打算出門,看沈銀銀苦著臉,問道:“銀兒怎麼了?”
  “沒怎麼。”沈銀銀頭也不抬,甩甩手拐了個彎朝另一個方向走。
  “今日你的生辰,我下山買些東西替你好好慶祝一番可好?”沈墨本就有此打算,見她不高興,便想著告訴她哄她開心。
  往日沈銀銀肯定拍著巴掌跳起來了,今日卻擰著眉頭嚷嚷道:“慶祝什麼有什麼好慶祝的?又沒有人記得!”
  說著委屈的瞪了沈墨一眼,扭頭就跑到房裡,門“匡”的一聲被摔上。
  沈墨抖了抖唇,這孩子,被寵壞了,轉眼已經及笄,還是這副孩子脾氣,連黎子何一半的成熟穩重都沒有,一大早跟吃了炸藥似地,莫非在哪裡受了氣?
  抬眼看看後院黎子何的書房,不由鎖起眉頭。
  黎子何在房內看書看得正帶勁,隱約好像聽到沈銀銀的聲音,接著房門一震,又沒了聲響,也沒在意,低頭繼續看書。
  沈銀銀這一進房,硬是窩了一整天,沈墨本是淡定的性子,也被她磨得有些怒火。
  黎子何本就奇怪沈銀銀早上露了一面就不見了蹤影,甚至中午都未同他們一起吃飯,只是礙於她和沈墨之間很少閒話,也沒多問,這會出門,正好看見沈墨在沈銀銀房門前,舉起手掌打算用內力破門了,連忙開聲道:“師父,怎麼了?”
  沈墨眸中還有火氣,看到黎子何來了,氣道:“讓她出來吃飯。”說罷甩袖走了。
  黎子何上前敲了敲門:“銀兒,你是怎麼了?”
  沒人答話,黎子何側耳聽了聽,有衣物窸窣的聲音,松了口氣,門開了。
  這不是很容易麼?黎子何有些不解,剛剛師父那一臉的怒氣哪裡來的?再抬頭看沈銀銀,一雙杏眼腫的跟桃子似地,眼珠鼻頭都是紅紅的,明顯是哭過挺長時間,連忙問道:“銀兒怎麼了?可是有人欺負你了?”
  沈銀銀憋出一個笑容,搖搖頭。
  “去吃飯了。”黎子何笑著揉了揉沈銀銀比她矮了一截的腦袋。
  飯廳早已擺滿了飯菜,都是沈銀銀平日愛吃的菜式,可沈墨一語不發坐在那裡,讓廳內的氣壓都低了幾分,沈銀銀也不怎麼高興,覺得一雙紅眼睛丟死人,把腦袋埋得老低老低,黎子何掩飾性地咳嗽了一聲,想要打破詭異的沉默,沒起到什麼作用。
  “銀兒吃菜。”沈墨不說話,那只有她說了,黎子何夾了一個雞腿在沈銀銀碗裡。
  沈銀銀眸光一亮,對著黎子何露出一個笑臉,黎子何也回以一笑,還是孩子好哄,卻沒看見沈墨看著他們倆鎖得越來越緊的眉頭。
  除了讓她吃菜,還有什麼好說的?
  平日都是沈銀銀一個人在飯桌前喋喋不休,今日她不說話了,安靜得讓黎子何有些不適應,她努力地回想上輩子那麼多話是哪裡來的?想了半天沒個頭緒,干脆也埋頭吃飯。
  對了,黎子何差點忘記了,看了看天色,已經夠暗了,起身道:“等我一會。”
  沈銀銀的眼睛跟著黎子何轉,見她人走遠了,心思也跟著飄遠了。
  沈墨看在眼裡,急在心裡,當初沒有戳破黎子何瞞住女兒身的事實,是不是他做錯了?
  “呀!師傅你看外面!”沈銀銀突然從桌上蹦起來,也忘了早上跟沈墨鬧了別扭,搖著他的手臂讓他看前院。
  前院不知哪裡飛來一片螢火蟲,藍綠幽光像一顆顆小星星,在眼前晃來晃去,黎子何在此時笑著進門,“銀兒生辰快樂。”
  “師兄,這是你弄的?”沈銀銀瞪大了雙眼,亮晶晶的,小臉因為興奮而變得緋紅,見黎子何點頭,笑得更歡了:“哈哈,我就知道師兄不會忘記我的生辰!”
  說著恨不得撲過去抱住黎子何,沈墨在這個時候咳嗽了一聲,適時阻止了沈銀銀的行為。
  沈銀銀撇了撇嘴,拉著黎子何的手還是高興得很。
  “銀兒,看這個喜歡不?”黎子何張開手,一只精致的木簪躺在手心,花紋簡單不失別致,簪子最前方是沈銀銀最喜歡的藍顏花,四片葉子如扇子般展開,中間是詭異的藍色,分散開來又漸漸變作淺綠。
  沈銀銀愣了愣,馬上沉浸在無限喜悅中,接過簪子插在頭上,樂道:“哈哈,喜歡喜歡,師兄送什麼都喜歡。”
  黎子何頷首,她喜歡便好,以前每年她的生辰,爹娘都會放焰火大肆慶祝,自己最喜歡看那些在空中轟然綻放的禮花,那是最美的消逝。沒有能力買禮花,捉些螢火蟲來哄沈銀銀高興,她也是樂意的。
  再者,沈銀銀一直跟著沈墨,沈墨對世俗禮數向來不怎麼在意,也未提過沈銀銀的及笄之禮,可畢竟是女兒家,及笄之日一兩件飾品還是要有的,沉香木刻出來的簪子,雖說不是很名貴,經過幾日打磨,也還算精致,簪子上的花,她花費了好些時日才找到合適的顏料染上去,算是她小小心意。
  沈銀銀一掃之前抑郁,樂呵呵又在飯桌上說開了,說話還不夠,扯著沈墨撒嬌道:“師傅,就喝一點好不好?銀兒今日生辰,喝一點點,一點點!”
  “不行,女兒家怎可沾酒?”沈墨不容置疑地回答。
  沈銀銀不依,繼續搖著沈墨的手臂:“銀兒今日成年了,一整天什麼都沒吃,難得現在這麼開心,喝一點點好不好?”
  “沒人不准你吃!”沈墨淡淡拒絕。
  “不管!”沈銀銀也來了勁,把筷子重重放下:“沒酒,那我不吃了!”
  沈墨淡漠地不理,沈銀銀平日是不敢這麼跟沈墨說話,今日不知怎麼就槓上了,不依不饒,黎子何暗歎口氣,道:“師傅,就讓銀兒喝一點吧,看這天氣明日要下雨,也干不了什麼活,讓她多睡一會就是。”
  沈墨不語,沈銀銀只當他默許了,樂呵呵地去拿來酒,道:“還是師兄最好,哈哈!”
  沈銀銀扯著嗓子敬了師傅一杯酒,再敬了師兄一杯酒,最後一杯說是慶祝自己及笄,一口灌了下去,沈銀銀從未喝過酒,三杯下肚,已經有些醉呼呼的,晃著腦袋,一會對著沈墨傻笑,再對著黎子何傻笑,嘴裡模模糊糊不知道在唱些什麼。
  “子何,你送她回去吧。”沈墨起身,不想再看這出鬧劇。
  出了大廳,一陣清風吹來,讓沈墨的心緒稍微平靜一些。
  本來將沈銀銀帶著身邊,當女兒一般對待,可畢竟沒有血緣關系,隨著她漸漸長大,有些事情還是不方便,黎子何也是女兒身,相對就方便多了,有意無意讓她們相處的時間多了,可他忽略了沈銀銀正在少女懷春的年紀,身邊有個長相人品醫術都很不錯的師兄在,對旁人冷淡,卻獨獨對她處處遷就,關懷備至,他當然知道黎子何當沈銀銀是妹妹,可沈銀銀未必會這麼認為……
  再仔細想想平日相處的點滴,沈銀銀對黎子何,不僅僅是依賴,說是依戀毫不為過,這件事是他的失誤,若一早告訴沈銀銀黎子何的女兒身,也就不會惹來這麼多麻煩了。
  這頭黎子何扶著沈銀銀回房,喝過酒的人力氣比平日大了許多,掙扎著一會要去這裡,一會要去那裡,黎子何只能哄著:“銀兒乖,快些回房睡覺。”
  “師兄,呵呵,師兄……銀兒今天好高興……”沈銀銀靠在黎子何身上,吐出幾句話黎子何想了半天才聽明白。
  “師兄今天也很高興,銀兒該休息了。”
  好不容易到了房門口,黎子何踢開門,把沈銀銀扶進去,沈銀銀卻在這個時候突然一個轉身,抱住黎子何的脖子:“師兄,銀兒睡覺師兄就要走了……不,不睡覺……”
  黎子何費了好大力氣才把沈銀銀兩只手拔下來,再扶著她往床邊走。
  “師兄,師兄……銀兒,銀兒今日及笄了。”沈銀銀又一個轉身,上半身全靠在黎子何身上。
  “嗯,銀兒長大了。”黎子何推開她,打算把她往床上扶。
  沈銀銀的身子剛剛離開,又倒了過來:“師兄,及笄,便可以嫁人了,銀兒……銀兒喜歡師兄,師兄……你呢?”
  黎子何心頭一跳,手上一抖,道:“銀兒喝醉了,快些休息。”
  “沒有醉!銀兒要嫁給師兄!”沈銀銀迷迷糊糊吐出這句話,腦袋靠在黎子何肩膀上。
  黎子何兩手撐起她的肩膀,扶著她踉蹌挪著步子,這次終於成功將她扶到床上。
  替沈銀銀蓋好被子,黎子何再看她一眼,她正砸吧著嘴,睡著了。黎子何笑笑,還是孩子,哪裡知道什麼是愛?
  轉身到前廳,雪白粟容花開得正盛,沁著幽幽香氣,沈墨站在前院,只看到一個背影,月白的衣擺被夜風吹起,隨著長發一同搖曳。
  黎子何深吸一口氣,走到沈墨身後,道:“師父,我想明日下山。”
  沈墨詫異回頭,問道:“明日?之前未聽你提起過。”
  黎子何輕笑坦然道:“之前便有此打算,只是想過完銀兒的生辰再說,明日我趁著她未起身先行離去,省的一場哭鬧離別。”
  沈墨頷首,早就知道黎子何學醫的目的不在於隱居山中,這些年她每次同他下山都心無旁騖跟在身後學習,可他總能捕捉到她有意無意瞟向雲都的眼神,仍是平靜,卻不似平日的淡然無物,倒像是極力壓抑而來。
  如今十五歲的她,比起三年前更加成熟內斂,就算是二十五歲的女子都未必及得上,既是決定下山,定是早有打算,只是她下山,想干什麼?
  “你下山,想要去哪裡?”沈墨還是沒能忍住,低聲問道。
  黎子何沉吟片刻,抬起頭,堅定道:“太醫院。”
  沈墨心中一頓,不解看向黎子何:“你去太醫院作甚?”
  黎子何沉默,能說的話,她自然不會欺瞞,可不能說的話,她也知曉分寸,牢牢守住。
  “不行!”見黎子何不語,沈墨擰眉厲聲道:“你女子之身,如何進得了太醫院?”
  黎子何垂首,有些底氣不足,低聲道:“以男子之身入院,便好了……”
  “你!”沈墨語塞,沒有來的一股悶氣襲上胸口,難道她就打算一輩子以男子之身示人?以前年紀小,還很難辨認,現在在山上,若非銀兒粗心大意,老早就該發現黎子何的女兒身,下了山,在吃人不吐骨頭的朝廷裡,她想一直隱瞞身份,哪裡那麼容易?
  “師父!當初子何曾經說過,學醫,因為自己的執念,不管今日師父是否同意,我都會想辦法入太醫院,就算不入太醫院,我也要入宮!”黎子何聲音清冷,透著堅定。
  沈墨嗤笑道:“師父?你何曾真當我是師父?”又何曾在意過我是否同意?
  對上沈墨黑如殘夜的眸子,黎子何眼神閃爍,撇過眼,低下頭,無言以對。
  的確,她潛意識裡覺得自己與沈墨年齡相當,更多的時候把他當做一個醫術高明的朋友,甚至連朋友都不算,若說得直接點,是利用,利用他的一身醫術來達到自己的目的,沈墨關心她時她會感覺到暖意,教導她時她會感激,研究出新的藥性時她會佩服,但那些都是轉瞬即逝的感觸。
  對於沈墨,她始終保持一定的距離,或者說對任何除了像沈銀銀那樣心思單純的人,她始終存有戒心,築起一堵無形的牆,隔離別人也好,保護自己也罷,這種狀態讓她自己舒適便好。
  “若是被人發現,那便是死罪,你當真想清楚了?”黎子何對自己的疏離,沈墨不是昨日今日才發現,可被她這般默認,心中滋味還是難言,干脆不提。
  “我想了三年,想清楚了!”黎子何毫不猶豫地回答。
  沈墨心中一沉,知道她學醫是有的放矢,卻沒料到她竟是想入太醫院,又或者說,是想入宮,態度還如此堅決。
  這個孩子,不,不是孩子,她根本沒有一個孩子的心智,甚至從把她帶回來的第一天,他潛意識中就沒把她當做孩子看,否則不會教她復雜的針灸,不會囑咐她照顧與她年齡相當的銀兒,更不會與她面對面站在這裡,想要勸她放棄入宮的想法。
  “罷了,福禍安危,都是你自己的,明日我給你推舉信,入太醫院應該不是難事。”沈墨歎了口氣,從來都是自己對黎子何關注太多,聚散有時,既是到了分開的時候,強求無益。
  “謝謝!”
  對著沈墨的背影,黎子何誠懇地說出這兩個字,垂眸看到開得正艷的火紅粟容花,一花兩季,一夏一冬,而她,一生兩世,一榮一衰,那麼,會不會一死一生?

作者: mesmes95    時間: 2010-8-7 20:14

  第五章 入世

  天空微亮,凌晨夕陽的第一縷芒光剛剛透過雲層,灑在雲瀲山頭的某些角落,一明一暗一暗一明,奇妙的光影,讓黎子何的眼亮了又亮,不是沒有看過凌晨的雲瀲山,而是不曾這般認真地欣賞過。
  “都收拾好了?”沈墨不知何時早就站在前院,聽到開門的聲音,回頭淡淡問道。
  黎子何頷首,包袱裡帶了幾件簡單的衣服,幾本重要的醫書,一點碎銀,再沒其他了。本來她就是沒什麼牽掛的人,也沒什麼值得牽掛的東西帶上。
  “帶上這些吧。”沈墨手裡還有一個包袱,遞在黎子何眼前。
  “這是……?”黎子何本來想著悄悄離開,沒料到沈墨會來送她,昨夜那番話說得夠清楚了,她從未把他當師父,既無師徒情誼,何須相送。
  沈墨見她踟躕,解釋道:“帶著吧,以後用得著。”
  黎子何不好意思再拒絕,接過包袱,感激一笑:“謝謝。”
  黎子何站在原地,想等沈墨進屋再走,可沈墨也定定站住,沒有挪步的跡象。
  雲彩移動,一抹殘光剛好浮在沈墨臉上,濃黑劍眉下面的清亮眸子正看著自己,淡淡的,又好似帶了些許看不明了的思緒,白皙的面,淡的幾乎不見血色的唇,乍一看去,宛若斂去所有世間浮華,卻沒有虛浮飄渺的疏離感。黎子何突然發現,共處三年,一直都是以沈墨身上的藥香味來辨認他,好像今日才是第一次認真看清他的長相。
  收回目光,低首一笑:“我走了,不用多送。”
  沈墨頷首,迎著陽光,瞇眼目送她的身影漸漸遠去,驀地見她突然回首,小臉稚嫩,卻給人與稚氣截然相反的滄桑感,眉眼微彎:“若有機會,告訴銀兒我的身份吧。”
  清脆的嗓音回蕩在山間,緩緩消散,沈墨還是目不轉睛看著前方愈小的身影,終於沉沉歎了口氣,轉身關上院門。
  黎子何一路快步下山,正午時分剛好到了城門口,突然看到熙熙攘攘的人群,聽到嘈雜吵鬧的人聲,略微皺了皺眉,拎緊了包袱頭都不抬地一直向前。
  “嗚嗚……哥哥……”
  側眼掃到一個灰色身影撞過來,黎子何身子一讓,就聽到小男孩跌在地上的哭喊聲,隨即小腿一緊,低首見小男孩兩手緊緊抓住自己的腿:“嗚嗚,你撞傷了我還想走……嗚嗚……”
  在這最熱鬧的主街道上,這種戲碼每日都要上演,人群還是聚攏過來,有純粹看熱鬧的,有想要借機挑事的,有偶爾出門第一次撞見的,黎子何眉頭皺的更緊,移了移左腳,沒法脫身。
  黎子何不想下山第一日就惹出是非來,從腰間摸了點碎銀扔下,那雙手果然放開了,黎子何抬腳就走,肩膀被人一拍,又攔了下來。
  “撞著我兒子連句道歉的話都不說?你看看你看看!我兒子的腿都不能動了,那麼點破銀子吃頓飯都不夠,你打發誰呀?”一個肥肥胖胖的婦人攔住黎子何的去路,一邊說還一邊拿手推黎子何。
  黎子何也不過十五歲,身子骨未長全,瘦瘦弱弱的,被推一下就退一步,終於等那婦人說完話,不緊不慢地從腰間掏出手帕:“大娘,先擦擦口水吧。”
  婦人愣住了,呆呆看著手帕不知道是接好還是繼續罵好,剛剛那一頓的確唾沫星子到處都是的,可是不這麼罵,能凶麼?
  黎子何將手帕塞到她手裡,上前幾步,蹲下身子,剛剛還趴在地上的小男孩馬上捂著腿,痛苦的呻吟。
  婦人還是一副盛氣凌人的模樣,看到黎子何抽出男孩的手拿脈,神色變了變,看了看圍觀的人群,又不好多說什麼。
  黎子何拿完脈,再捏了捏男孩好像受傷的腿,起身道:“脈象浮緊……”
  話沒說完,婦人扯著嗓子大喊道:“是不是是不是?你自己都說脈象不正常了,你那點銀子哪裡夠看大夫,診金都不夠給,還怎麼買藥……”
  “大娘……”
  “我說你,一看就是外地來的,不懂咱雲都的規矩,撞了人可不止要賠醫藥費,傷後的贍養費,這些天不能做工的工錢……”
  “大娘……”
  “還有,我兒子這腿萬一留下什麼毛病不能正常走路,娶不到媳婦,那就生不下兒子,哎呀呀,我這個兒子可是九代單傳啊,嗚嗚……”
  婦人總算是沒話說,拿著手帕抹眼淚,“嗚嗚”哭個不停,豎起耳朵聽黎子何有什麼反應,可是半天都沒聽見聲音,便一邊抹淚一邊抬著眼悄悄看黎子何,一看他正盯著自己,連忙放下眼皮。
  “大娘,哭夠了麼?”黎子何臉上沒有不耐,反而帶了些許笑意。
  被黎子何這麼一問,那婦人頓了頓,再掃眼看看四周圍觀的人,多數都在捂著嘴偷笑,頓時覺得沒意思。本來想逮住個外地人敲一筆,見他給銀子那麼爽快,當然不能錯過機會了,哪裡知道這人被她罵也不嫌吵,被人圍觀也不嫌難堪,被纏了這麼久也不見惱怒,硬是讓她接下來的法子用不上。
  “脈象浮緊,是風寒之症。在下剛剛看過令郎的腿,並未傷到筋骨。剛剛那些銀子大娘還是抓些祛風寒的藥吧。”黎子何見大娘的聲音終於小了些,才緩緩開口道。
  婦人有些難堪,又不想順著他的話拿走銀子,那也太沒臉面了,動了動唇還想反駁一番,話沒出口,黎子何繼續道:“若是大娘不信,在下願意出診金去醫館診斷,若仍是不服,在下只好陪大娘走一趟衙門。”
  婦人語塞,真是倒霉,遇上個這麼不怕麻煩的主,不就那麼點銀子麼……
  那孩子還比較機靈,見自己娘吃了鱉,連忙爬起來,走到婦人身邊,抓著銀子扯了扯她的衣角,喏喏道:“娘,我頭暈。”
  “哎喲喲,我的兒喲,趕緊回去躺著。”婦人巴不得有個機會脫身,也顧不得其他人的眼神,抱著兒子匆匆走了。
  正常人碰到這種事,還是個處事未深的小少年,不是嫌棄得扔點銀子完事就是急紅了臉與那婦人爭論一番,更有大打出手的,對婦孺動手,到了衙門更多了許多麻煩,事情鬧得越大,損失的銀子就越多,眾人打量眼前將事情處理得圓潤的少年,議論紛紛。
  黎子何低著頭往前走,只當什麼都沒聽見,這類騙局不說見過千次也有百次,人善被人欺,她不會再做一直退讓的所謂善者。
  三年未曾下山,雲都沒有多大變化,街仍舊是那條街,人仍舊是那些人,不會因為少了某個人而有所改變,卻會因為多了某個人而掀起軒然□。
  雲國太醫院新生入學,需經御醫舉保,聽讀一年後,考試及格者補為正式生。學生每月私試一次,每年公試一次,學品兼優者方可入太醫院,由醫童做起,能否晉升為御醫,則憑各人本事。
  黎子何並非太醫院的學生,也沒有御醫舉保,能否參加幾日後的公試還要看太醫院的監吏是否買沈墨的面子。
  隨意找了家客棧住下,明日去太醫局報名參試,按例每年公試,除了太醫院內部學生,各地均有少許名額,當初黎子何拜在沈墨門下,也看中他在醫界的知名度,若無意外,不會排斥他這個徒弟才是,更何況只是參加考試,不是直接入太醫院。
  黎子何靠桌坐下,打開沈墨交給她的那個包袱,一封舉薦信,一疊銀票,一只木簪,還有一小團肉色的東西,黎子何拿起來細細打量,不由一笑,沈墨心思真是細密,連這個都想到了,是用特殊材質做成的喉結。
  黎子何摸了摸自己的喉嚨,很平坦,一般男子十五歲便有喉結了麼?這個問題黎子何倒沒想過,既然沈墨給她了,還是用上吧。
  再翻看銀票,不小的一筆數目,還夾了一張白紙,黎子何抽出來,上面工整詳細地寫了喉結的制作方法,黎子何還以為是沈墨給自己的信,一眼掃到結尾處,卻是一句多余的話都沒有,連署名都沒有。
  將銀票連同那張紙塞到懷裡,瞥了一眼木簪,愣了半晌,最後還是拿在手裡細細端詳起來,這木質?黎子何想了半晌,還是記不得在哪裡見過,至少平日看的醫書藥書裡沒見過,可拿在手裡冰涼沁心,木質細膩如滑脂,簪子上刻的是粟容花,尾端還有不大不小的一個“黎”字。
  黎子何又是一笑,帶著些許苦澀,為何偏偏刻上一個“黎”字?
  最後是那封舉薦信,黎子何抬起的手放了又放,最終還是決定不看了,畢竟不是寫給自己的。
  第二日一早,黎子何早早起身,太醫局在城西街尾,徒步到那裡時正好開門。
  “小生黎子何,來報名參加兩日後的公試。”黎子何略一拱手,低聲道。
  看門的是個中年男子,蓄著八字胡,眼睛小豌豆似地,坐在小桌前隨意瞥了眼黎子何,見他年紀輕輕白白嫩嫩的,有些不耐煩道:“沒有所屬地的醫官舉薦信,一概不收。”
  黎子何輕輕一笑,道:“小生是沈醫師的徒弟,手上有師父的舉薦信,不知可否報名?”
  中年男子懷疑問道:“雲瀲山醫師沈墨?”
  “正是。”黎子何謙遜道。
  中年男子低著頭想了半晌,最後提起桌上的毛筆邊寫邊搖手道:“進去吧進去吧,若是裡面的人同意了,再回來報名。”
  “多謝!”黎子何再一拱手,一個轉身慢步進了不遠處的宅子內。
  太醫局算是太醫院在民間開設的學堂,以培養御醫為目的,每年限額招收學生,學生家中要麼得有銀子,要麼得有權勢,否則是進不去的。
  黎子何一進屋就看到左側裡間擺了許多桌子,應該是供學生學習的地方,右側則是床和擔架,不出意外是供學生看病實習的地方。
  黎子何拿緊了手裡的信,繼續往前走。
  “哎哎哎,那誰,別往裡走了!”
  黎子何身形一頓,停下腳,回頭看向聲源處,高高瘦瘦的男子,四十來歲的模樣,穿了一身深藍色官服,一手正指著他,快步走過來。
  “你這是要干嘛去呢?”那男子仰著頭,高聲問道。
  黎子何略微一笑,稍稍垂首道:“小生來報名參加公試,前門的大伯讓我進來,說是裡面的人同意了再回去找他。”
  “你哪兒來的?”男子從上到下掃了黎子何一遍,仍是高聲問道。
  “師從雲瀲山沈醫師,這裡有舉薦信。”黎子何遞過手中的信,這人的官服一看便知是宮中御醫,若是得他同意,應該就沒什麼問題了。
  “哦?”男子聽他這麼說,仰著眉毛拉長音調,瞥了一眼黎子何手中的信便接過來。
  黎子何老實地垂眸,不稍片刻便聽到那男子和聲道:“去吧去吧,就說李御醫准了。”
  黎子何心下一喜,只要能參加公試便好,道聲謝轉身離開。
  “等等!”一個蒼老略帶沙啞的聲音突地插進來,打斷黎子何前行的步子:“你說,你是沈墨的徒弟?”
  “正是。”黎子何心頭一顫,辨出了來者的聲音,連忙轉身,彎著腰低著頭,掩住臉上的表情。
  “低著頭作甚?老夫又不會吃了你。”
  黎子何暗自嗤笑自己,是呵,低著頭作甚?如今他也認不出自己。
  來者正是現任太醫院院史馮宗英,年近六旬仍舊操持整個太醫院。黎子何還是季黎時,宮中三年,每日必來替她診平安脈,大小病也都是由他負責,他還是她臨舅舅的師父,因此季黎自小便認識他。馮宗英為人嚴肅刻板,卻獨獨寵愛季黎,即使她做了皇後,兩人也並未疏遠,感情猶如祖孫。
  黎子何此時也不知是喜是憂,一時語塞,竟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馮宗英不滿睨了她一眼,拿過李御醫手中的那封信,展開來從頭到尾看了一遍:“素來聽聞沈醫師有名女弟子,倒不知他近幾年收了這麼個得意門生,信我看過了,你回去吧。”
  黎子何一聽他的語氣便知道不妙,言語間盡是對沈墨的諷刺和不滿,莫不是兩人有什麼過節?黎子何清楚馮宗英的性子,愛面子,記仇,固執,幾乎所有帶些本事的老者可能有的毛病他都有,當初自己是他寵愛的季黎,那些當然不在乎,可如今……
  “小生是想參加兩日後的公試,還請馮……御史給小生一個機會。”黎子何盡量用誠懇謙遜地語氣,若是不能參加公試,他還真沒想到什麼辦法再進太醫院。
  “他沈墨不是鼎鼎大名,還高風亮節的?連著院史一職都不稀罕,他徒弟進了太醫院也是委屈了,還參加什麼公試,就在民間懸壺濟世不是很好。”馮宗英提到沈墨,臉都漲紅了,喘著粗氣說出這麼幾句話。
  “馮……”
  “哈哈,馮爺爺一大早生什麼氣呀!”
  裡屋走出一年輕男子,淺紫緞袍,繡上疏密梨花,袖邊是鵝黃錦帶,一頭黑發玉冠束起,洋溢著笑臉,走出來便讓人眼前一亮。
  黎子何卻是眸光一黯,果然,入了雲都,便會不斷遇到“故人”。
  鄭韓君比起三年前個子高出許多,相貌除了更有稜角也沒太大變化,一副白面書生的模樣笑呵呵地走到馮宗英身邊,撫了撫他的白胡:“馮爺爺快別生氣了,胡子再白幾分可沒那麼英俊了。”
  馮宗英面色柔和了些,“嗯哼”了聲,“你出來作甚?”
  “外面這麼熱鬧怎麼能少了我呢!”鄭韓君理所當然地拍了拍胸脯,眼珠一轉,朝黎子何使了個眼色。
  “哎呀呀,子何兄!人生何處不相逢啊,緣分啊緣分,當年還未來得及報答子何兄的救命之恩……”鄭韓君好似十分意外地看著黎子何,張開雙臂就抱了過來。
  黎子何雖是收到他的眼色,仍是不著痕跡地避開,心道他居然還記得自己,拱手道:“鄭公子,多年不見。”
  鄭韓君暗地瞪了他一眼,當我想抱你啊,這不是為了你演戲麼?
  “馮爺爺,子何兄可是沈醫師的大徒弟,當年我還被他救過一命呢,醫術當真是高明啊!”鄭韓君大拇指豎得老高,繼續道:“不過子何兄,你來太醫局作甚?來參加公試?”
  旁邊的馮宗英正想搭話,鄭韓君一拍腦袋,繼續道:“哎呀,瞧我這腦袋,子何兄那麼厲害的醫術,當然不用參加公試了……”
  “誰說不用?”馮宗英見他越說越離譜,馬上打斷。
  “啊?要參加啊,那子何兄我帶你去報名,走走走,順道請你吃一頓,答謝救命之恩。”
  馮宗英顫了顫唇,白白的兩道眉毛糾結在一起抖了又抖,最終什麼都沒說,“哼”的一聲橫瞪了黎子何一眼,隨之手一甩,轉身走了,李御醫瞅了他倆一眼,也跟著走了。
  鄭韓君得意洋洋地向著黎子何挑挑眉毛,急急推著她出門:“走吧走吧!”
  黎子何匆忙回頭,伸手想撈住剛剛被馮宗英甩在空中的舉薦信,恰好一陣穿堂風,撈了個空,只看到信角零散幾句話,“當年晚生愚鈍”,“望不計前嫌”……

作者: mesmes95    時間: 2010-8-7 20:18

  第六章 過往

  “你看看,今日這事你該怎麼謝我?”一出了太醫局,鄭韓君一手拍在黎子何肩上,笑咧咧地說道。
  黎子何肩膀一側,躲開他的手,淡淡笑道:“多謝!”
  “多謝?就這麼簡單?”鄭韓君不情不願地放下手,眼睛瞪得跟銅鈴似地:“真是筆虧本生意。喂,瓷娃娃,要不你陪我吃頓飯解解悶,本公子付錢。”
  “子何受公子之恩,日後有機會定會報答,怎敢讓公子請我吃飯。”黎子何仍是淡笑。
  “那行,你請我吃也行,看你也是第一次下山吧,不知道咱雲都哪裡好吃,本大爺今天帶你享享口福,不會吃掉你多少銀子。”鄭韓君甩甩手,誰請誰不是重點,重點是難得遇到個有趣的人可以陪他玩會兒。
  黎子何停下腳步道:“剛剛的確多虧鄭公子,只是今日子何還有要事,日後定有機會再見,屆時再好好答謝公子,子何先行一步了。”
  黎子何輕輕一笑,抬步便走了。
  “哎哎哎……”
  鄭韓君見黎子何冷靜自信的模樣,突然呆了呆,反應過來時黎子何已走開許遠,只能在對著他的背影大喊道:“我說要不你讓你那個潑辣師妹也下山?我學了幾年武,等著跟她拼一拼呢!”
  黎子何沒再回頭,也不知道聽見沒有,鄭韓君垂頭喪氣地哀歎了一聲,人家不理他,總不能死皮賴臉地纏著,寧願被那個潑辣丫頭揍,也不想回去又要面對那個冰山臉的老爹,天哪,在雲都的日子要怎麼過啊……
  黎子何並未直接回客棧,拿了些銀票在錢莊換作銀兩,往城南方向走去。
  城南有間荒棄的大宅,據說常年鬧鬼,因此無人敢住,賣不出去也租不出去,宅子的主人干脆丟下宅子,帶著家人遠走他鄉。
  黎子何慢步走上前,抬頭看了眼灰塵厚重,滿是蜘蛛網的門楣,大紅漆門早已艷色褪盡,透出斑駁的黑黃繡紋,庭院裡的樹卻是越長越高,已經有不少枝頭探出牆來。
  黎子何伸手拉住門環,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一五一五,吾一吾一,吾乃一人。
  不過稍許門便被打開,是個孩子,一身寬大且破爛的衣服套在身上,臉上沾滿黑灰,水靈的大眼裡有些戒備,帶著疑惑盯著黎子何。
  黎子何唇角微微仰起,三年前,自己碰到沈墨時,也是這副模樣麼?
  “我住過這裡。”黎子何開口,不想對孩子太過生冷,可對著陌生人,語氣始終熱絡不起來。
  孩子的眉頭擰得緊了,卻還是側個身讓他進去。
  五年前,雲帝下令清整雲都,城內不可有乞丐隨街乞討,更不可隨意露宿街頭,一旦發現便以擾民亂市為名治罪,輕則拘禁幾日驅逐出城,重則重打三十棍,扔出城外。令下三日,雲都乞丐紛紛游走它處,但始終有那麼些孤寡老小實在沒有銀錢和力氣離開,或是因著某些原因不願意離開雲都的乞丐,如今他們便聚在這個宅子裡。
  黎子何一進院子便看到那日在街上企圖訛詐他銀兩的母子坐在門檻上,婦人一見是他,臉上燒紅一片,低著頭牽著孩子別扭地進屋了,倒是那孩子,疑惑不解地頻頻回頭。
  黎子何明白他們的戒心和不解,這個宅子甚少人知,進門也需暗號,若非自己人,是不可能知道的。
  黎子何掃視一周,宅院裡的很多“乞丐”們穿著再不似往日破舊,有些人還穿得很是“富貴”,心下了然,不能乞討,又想生存,便只能變著法子尋銀子,坑,蒙,拐,騙?
  眼角泛過一絲譏笑,黎子何拿出一包銀子,當著眾人的面放在宅院中間的大樹底下,提聲道:“可有病者?小生可為其診治,不收銀兩。”
  炎熱的夏日,正午陽光分外灼人,樹底下的黎子何,臉上帶著少許笑意,席地而坐,陽光透過葉間縫隙在他身上灑下光點,隨著清風移動。
  宅院內突然靜謐,幾十雙眼睛灼灼看著黎子何,一襲青衫,肆意坐在地上,神色間沒有不屑和鄙夷,垂下的眼瞼遮住眸中神采,讓人看不出他此時的心緒,卻感受到寧靜的和煦,仿佛超脫於人世,心中的防范和戒備有些微散去,卻始終怯怯不敢上前。
  “梧桐雨,樹下棲,爹娘棄,梧護汝……”
  黎子何啟齒,三字四行十二字,來來回回清晰響在沉靜的院落中,一片青葉緩緩飄下,落在肩頭,黎子何抬手拿下來,觸著嫩葉的柔軟,早已在心底雪藏的某個角落嘶聲力竭地叫囂著疼痛,卻被她臉上的輕笑掩過。
  “是你,你……回來了?”
  一群人中唯一顯得飽滿些的老婦顫顫巍巍站起身,蹣跚著慢慢上前。
  黎子何眸中波瀾不定,卻只是輕輕點頭,算是肯定,接著道:“今日來給病人看診,可有病患?”
  老婦滿面歡喜,連連點頭,轉個身,對著眾人大聲道:“是咱們這出去的,咱們這裡出去的!有病的快來看,身子哪裡不舒服也來看看。”
  老婦一說,原本蠢蠢欲動的幾個人都毫不遲疑地站出來,不稍片刻,樹底下黎子何身邊密密麻麻圍了一群人,有要看病的,有仰著頭顱單純想要看清黎子何長相的,臉上的表情有欣喜有好奇。
  黎子何站起來,抬手示意大家安靜,道:“排隊可好?時間有限。”
  對於這個從這裡出去,卻又散發著無可言狀貴族氣勢的黎子何說出的建議,眾人像領到軍令一般紛紛散開,排成一條長隊。
  黎子何再次席地而坐,這般,拿脈比較方便。
  日頭漸漸下滑,那顆梧桐樹,連同黎子何的影子,越拉越長,細密的汗珠在額間沁出來,黎子何每看完一個病人便用袖子拭去,再抬眼,最後一名病患,紅著臉偎在婦人懷裡,不時拿大眼羞怯地看看她,又立馬垂下眼瞼。是昨日在街上行騙的母子二人。
  “還未去看大夫麼?”黎子何只是看了一眼,便拿住孩子的脈門。
  聽到婦人深吸了口氣,卻是先聽到孩子略有些虛弱的聲音:“娘好久沒吃飯了……”
  “病情沒有惡化,我說幾樣簡單的藥草,趁著藥鋪未打烊,快些買回來吧。”黎子何沒有抬頭,看了眼錢袋裡最後一點碎銀,一起遞給他們。
  “謝……”
  “不必。”黎子何利落打斷婦人的道謝,道:“我也不是平白行善,利人利己而已。”
  婦人的唇又動了動,最終什麼都沒說,低著頭,下巴幾乎快到胸口。見黎子何半天沒再說話,悄悄抬頭,只看到他從腰間再取下一袋銀兩,轉身放在梧桐樹底,步履輕緩地離開。
  “公子!這銀兩……”婦人再忍不住,開口叫住黎子何。
  黎子何腳步未停,歎口氣道:“拿去分了吧。”
  微闔雙目,密長的睫毛在臉上投出斜長的陰影,黎子何一步一步,既然離開便不再回頭,連同那顆梧桐樹一起再次封存在心底。你曾說,若有朝一日,可以捧著大把銀子,定要讓這宅子裡的乞丐人手一份,你曾說,最大的心願,便是這宅子裡的人都能展顏歡笑,今日我做的這些,你可會高興?

作者: mesmes95    時間: 2010-8-7 20:22

  第七章 公試

  太醫院一年一次的公式,內容除了測試醫理,藥理,還有宮中禮儀規矩,各種條條款款都要記牢,這些對於黎子何而言不是問題,醫理藥理,這三年所學雖說及不上那些在醫藥世家長大,從小學醫的學生,也不至於太差,而宮中禮儀規矩,她也是再熟不過。
  現在讓黎子何頭疼的問題,是公試的最後一輪。屆時太醫院會招來不同病症的病人,現場把脈開藥方,這一輪是否成功,對能否入太醫院起著決定性的作用。
  這三年黎子何幾乎看遍了沈墨的藏書,沈墨也是不遺余力地教她,只是真正看起病來……
  自從有了第一次,沈墨每次下山看診都帶著她,碰到簡單的病症也直接交給她來處理,可是這樣的日子畢竟不多,真正看病的機會實屬少數,常見的簡單病症她還一探便知,若要碰上什麼疑難雜症,單憑醫書所記載的紙上談兵恐怕是應付不來。
  三年來黎子何第一次無法入眠,翻來覆去想了一整晚,若是真遇上她所生疏的病症,進不了太醫院,那該如何?
  那一片金碧輝煌,那一世浮華如夢,曾經唾手可得,曾經虛如幻影,如今終是再次回來,只需最後那臨門一腳而已,幾年來平靜無波的心湖終於再次翻騰。
  缺失了冷靜,最後的困難突地在眼前無限放大,忐忑中覺得好似無論如何都無法越過最後一道坎,它就那麼橫亙在腳下,一腳抬高一分,它便漲高一分。
  天色微亮,房內已不再一片漆黑,黎子何卻覺得前途仍是黯淡無光,睜著眼躺了一夜,頭痛欲裂,干脆爬起來打開窗透會氣。
  清晨的空氣冰涼沁心,街道上只有少許幾人踏著匆忙的步伐,黎子何趴在窗邊看行人來來往往,眼皮漸漸沉重,眼前光影重疊,迷迷糊糊中看見一個淡藍身影,走在街道上,舉手抬足見分外熟悉。
  一個激靈站起身,睡意全無,是沈墨。
  黎子何快步出了房門,下到客棧,站在客棧門口卻突然怔住,自己為何要這般匆忙趕下樓?沈墨醫術精湛,那是他自己的,幫不了她半分,他每月都會下山,只是碰巧看到而已,有何稀奇?
  黎子何轉身,再見也無話可說,徒增尷尬而已。
  “子何。”
  沈墨路過客棧,一眼便掃到她在客棧前站住,見她好似沒看見自己,轉身要走,立馬喊住。
  黎子何腳步一頓,回頭,淺淺一笑。
  沈墨快步朝客棧走過來,透著些許急切,近了黎子何才看到他又糾結在一起的雙眉,問道:“有事?”
  沈墨頷首,一臉嚴肅,問道:“銀兒可有來找過你?”
  “沒有。”黎子何實話實說。
  聽她這麼說,沈墨的眉頭擰得更緊了,歎口氣道:“那日送你下山,本以為銀兒還在房中未曾起身,哪知道人早已不見,我以為她是尋著你來了。”
  黎子何搖頭:“我想快些下山,走的山路,若銀兒真是尋我,也會與我錯過。”
  沈墨頷首,看住黎子何憔悴的臉,才兩日不見,又瘦了許多,面色發白,雙目浮腫,還夾雜了殷紅血絲,泛過一絲心疼,開口道:“這幾日沒休息麼?”
  “沒休息好罷了。”黎子何沒想到話題突然轉到自己身上,錯愕回答。
  日頭漸升,街道上慢慢熱鬧起來,黎子何和沈墨立在客棧門口,雙目相對,突然無言,沈墨暗笑自己身為她的師父,竟會連想開口譴責她沒有照顧好自己都覺得無力,黎子何則是在擔憂沈銀銀去了哪裡。
  “我與你一道去找銀兒吧。”黎子何開口,自從沈墨點破她的想法,她便覺得那聲“師父”很難再喊出口,太過做作了。
  沈墨搖頭,沉聲道:“不用找,她也該吃吃苦頭了,她的功夫足以自保,你無須擔憂。”
  “可是……”她才十四歲……
  沈墨抬手打斷她的話,道:“她已經及笄,做事該知曉分寸,也該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你好生休息,准備太醫院公試便好。”
  黎子何想說,沈銀銀才十四歲而已,自己十四歲的時候,有爹疼有娘愛,還有一堆叔叔伯伯寵著慣著,可是沈墨沒錯,若非自己從小太過嬌嫩,那一世,或許是另外一個樣子……
  “嗯。”黎子何點頭,這才覺得兩個人站在客棧門口太過突兀,“要進去坐會麼?”
  “不用,我回雲瀲山。”正欲轉身離開,突地想到什麼,抽回已經邁出的一只腳,和聲道:“明日公試無需擔心,除了宮中禮儀,涉及到醫術的試題定難不倒你。”
  只是這麼一句簡單的話,卻讓黎子何突地松了口氣,背了一夜的包袱就這麼被人卸下……露出笑臉,輕快點了點頭。
  人在重壓面前,有時候需要的,僅僅是一聲安慰的鼓勵而已。
  六月初九,雲國太醫院一年一次的御醫公試在太醫局舉行,往年主考官都是太醫院副院史外加四名御醫,今年卻是年近六旬,資歷極高的馮院史親自監考,素聞院史大人極其愛才惜才,若是在考試中得到他的賞識,入了太醫院做他手下的醫童,前途定是無可限量。
  因此今年參考的學生們無不摩拳擦掌,等著今日一舉奪魁,成為馮院史的得意門生。
  可惜只有馮宗英自己知道,今日特地主持公試,不是為了選拔人才,而是刁難人才。
  馮宗英坐在桌前,聽李御醫對黎子何的答卷贊不絕口,挑了挑眉毛,不屑地睨了一眼,答卷無錯,其他地方總能給他找點錯出來!既然是沈墨的徒弟,就別怪他手下不留情!
  六年前他本想罷官退位,將院史一職讓給年輕有為的後生,千挑萬選看中他,甚至不辭辛苦爬上雲瀲山,親自上門與他相商。太醫院院史,官居二品,俸祿豐厚,只負責給皇上皇後診脈看病,多少人垂涎三尺,特地上門求他提拔,結果沈墨呢?
  明明是個十八歲的小娃娃,一副看破紅塵無求無欲的模樣,眼皮都不抬地聽他說完入朝為醫的好處,最後放下手裡的茶,終於肯正眼看他,卻是淡淡說了句:“多謝大人好意,大人可以下山了。”
  還有他旁邊那個小丫頭,一副活該找氣受的表情,對著他吐了個舌頭,跟著沈墨一起,就那麼丟下他和隨從,走了。
  事過六年,想到這裡馮宗英仍舊憤恨不已,一拍桌子不滿嚷道:“去把那個黎子何叫進來,最後一輪我親自考他!”
  沈墨以為一封道歉的舉薦信就能讓六年前他對自己的無視灰飛煙滅?做夢!今日就不信找不出他這個得意門生的問題來!
  馮宗英這麼想著,喝了口茶壓壓怒氣,端正坐好。
  黎子何慢步進門,見是他,斂住神色,低頭沉聲道:“馮大人。”
  雖是尊稱大人,今日在這裡,兩人該是學生與考官的關系,因此無需行禮,馮宗英挑挑白花花的兩道眉毛,黎子何連這個都知道,沉著冷靜,見了他不慌不亂,低著頭聽憑吩咐的模樣,若不是沈墨的徒弟,或許還是個可造之材。
  “過來吧。”馮宗英沉聲吩咐。
  黎子何在他對面坐下,兩人之間一桌之隔,桌子是長方狀的小桌,鋪著淡黃色的緞布,上面放了筆墨,白紙,一個小沙包,筆墨和白紙當然是供開方所用,小沙包則是病人擱腕的地方。
  黎子何見馮宗英坐在對面,沒有開口喚人的打算,更沒有移步離開的打算,心下疑惑,既是想為難於她,該找些重病患過來才是。
  馮宗英見他低頭看不見自己的表情,不客氣地瞪了一眼,隨即恢復一臉正經,將左手放在沙包上,冷聲道:“替老夫診診脈吧。”
  黎子何聽令行事,一手搭上馮宗英的脈門,心中一片清明,馮宗英雖說年近六旬,卻是老當益壯,自己本身行醫,知曉如何調理自己的身體,從未見他生病,至少在她的記憶裡是沒有的,如今讓她診脈,無非是想難為她。
  “如何?”馮宗英見她擒住脈門,煞有介事的仔細辨脈,心裡就像久干逢露的旱土,暢快淋漓,早就樂得想大笑了,卻還是憋出正經審視黎子何的模樣。
  黎子何探到他的脈時快時慢,時浮時緊,脈動雜亂無章,心下了然,馮宗英年輕時練過武功,此時定是用內力催脈,如此,她找不到問題所在,便無法開方。
  “大人可否伸出舌頭?”黎子何知道問題出在哪裡,卻也不能明說,表面那一套還是要做足。
  馮宗英很配合地伸出舌頭,倒要看看這小子能玩出什麼花樣。
  “大人睡眠可好?”
  “好。”
  “大人大小解可還正常?”
  “正常。”
  “那大人可有哪裡不舒服?”
  “沒有。”
  馮宗英見黎子何淡淡一笑,拿起紙筆便打算寫藥方,心中冷哼一聲,什麼樣的師父教出什麼樣的徒弟,跟沈墨一個德行,就知道裝淡定,那種脈象能開方?
  黎子何果然頓住,拿著毛筆,卻是遲遲不肯下筆,剛剛的笑容也有些澀,最終將毛筆放下。
  馮宗英心下一喜,嘿嘿,果然不出所料,裝裝了然一切的樣子罷了。
  馮宗英不屑地接過來,將那藥方從頭到尾看了又看,臉色越來越難看,剛剛平息的怒火又竄了上來,又不像在黎子何面前失了體面,按捺得滿面通紅,放下藥方壓抑著沉聲問道:“解釋解釋這藥方的藥理。”
  黎子何看了看手邊的毛筆,未多猶豫,直接拱手道:“大人身體並無大恙,若是平日飲食再注意些便更好了,大人喜甜食,辣味,且食鹽多,因此小生開了龜茲,丹紅,蓮心,山楂,桂榮,芸精,泥裂七位藥,以助大人消脂去火,活血行瘀,不知小生說的可對?”
  馮宗英聽她說著,臉色越來越難看,剛剛平息的怒火又竄了上來,又不想在黎子何面前失了體面,按捺得滿面通紅,想要反駁卻又說不出什麼,白須隨著雙唇抖了抖,最終敗下陣來。
  黎子何知道多留無益,起身彎腰道:“大人,此輪是否結束?”
  “出去出去!”馮宗英不耐地揮揮手,再不走,他就顧不上臉面上前罵人了!
  沈墨到底是用什麼法子教黎子何?明明自己催動內力攪亂了脈象,他居然還能把出問題來,莫非自己內力有失?不可能!
  可是那個黎子何連自己的飲食習慣都摸得一清二楚,莫不是家裡出了內賊?
  馮宗英一拍桌,桌上的毛筆跳了跳,滾落在地上,內賊,一定有內賊!必須回去清查家丁!
  三日後,黎子何接到通過公試的信函,通知其第二日卯時前往太醫局,與一眾新醫童一同入宮。
  黎子何收起信函,塞入胸前衣襟內,抬頭看見太陽耀眼的白光,閉上雙眼,嘴角微掀,終於,要回去了。

作者: mesmes95    時間: 2010-8-7 20:26

  第八章 入宮

  公試之後的三日時間,黎子何在雲都四處打聽沈銀銀的消息,沈墨雖然說過不管,她還是有些不放心,畢竟是個女子,又處世未深,總擔心被人騙了去。
  只可惜三日來找遍雲都也未見到人影,最後不得不放棄,一心准備入宮。
  秋夏交接,天氣說變就變,前幾日還是烈日當空酷暑難耐,狂風突然襲來,大雨傾盆,整整一夜,將雲都內外刷洗得干干淨淨。
  黎子何一覺醒來,推開窗,一陣涼風撫過,心中分外清明。
  收拾好包袱,轉身掃視房間一眼,確定沒什麼重要的東西落下便踏著步子走了。
  太醫局門口已經聚集了十來名少年,十四歲到十八歲不齊,全部身著灰色長衫,手裡拿著信函,黎子何低頭看看自己,還是最常穿的青色,笑著搖搖頭,坦然走到他們中間。
  幾名少年略有些好奇地看著她,也有幾人,或是彼此相熟,交頭接耳捂著嘴偷偷笑,不時瞥向她的眼裡盡是嘲笑和不屑,黎子何只當什麼都沒看見,低頭不語。
  “你!為何不穿宮中所賜衣物?”李御醫今日領新醫童入宮,一出門便看到黎子何的青衫,在一片灰色中分外顯眼,嚴肅地大聲問道。
  黎子何身子略拱,緩聲道:“小生只收到信函,卻未收到衣物。”
  “胡說!這些東西都是太醫院直接發送,還能錯了你不成?”李御醫盯著黎子何,邊說邊拾著台階走下來。
  黎子何面不改色道:“的確未曾收到。”
  “你!”李御醫沒料到第一日便遇到這麼固執死板的醫童,明明低頭認個錯便可小事化無,正想開口訓斥一頓,走近一看才發現是沈墨的弟子,一句話哽在喉中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最後清清嗓子:“嗯哼,也不是什麼大事,走吧。”
  李御醫一招手,十來人便一齊跟上了,黎子何心底數了數,包括她在內,有十二個醫童,太醫院十二名御醫,莫非一人分得一個?
  雲都不小,但是太醫局所處離皇宮並不遠,未行多遠便到了西宣門。西宣門是皇宮靠西的側門,醫童無官階,又非受詔入宮,只能走側門,橫穿過西嫣園,便能到達皇宮南面的太醫院。
  入了宮門,十二個醫童齊齊跟在李御醫身後,排成一條長龍,皆垂首緩步前行。西嫣園是後宮嬪妃的宮殿所在,因此除了李御醫,十二人無人敢抬頭多看這園子半眼。黎子何默默走在最後,不緊不慢地跟著,即使只看這地上的泥土,也能猜出自己走過了哪個宮,路過了哪個殿。
  “娘娘,您慢些!”碧衣宮女裝的小丫頭跟在快步前行的華服女子身後,生怕她一個不小心摔到了。
  華服女子頭戴金步搖,身著艷紅錦服,似一團烈火在園中穿梭,正巧看到路過長廊的李御醫一行人,高聲喝道:“站住!”
  李御醫暗道不妙,連忙轉個身,恭敬走到華服女子身邊,周全行了一禮,道:“姚妃娘娘萬安,臣李七海領太醫院新進醫童入院,驚擾鳳駕,請娘娘見諒。”
  黎子何心中一抽,似疼痛又似麻木,最後化作一絲諷刺在唇邊滑過,如今,妃子也可稱作鳳駕了麼?
  姚妃只是淡淡掃了一眼李御醫,便把目光投向十二個醫童,李御醫忙解釋道:“初入宮門,娘娘莫看,污了雙眼。”
  後宮嬪妃,不是隨便一個男子便可接近,正式入太醫院前,這十二個醫童是沒有身份資格參拜嬪妃的,因此皆垂首站好,連氣都不敢多喘,姚妃一一掃過,目光定在黎子何身上,半晌挑聲問道:“你為何與別人穿著不同?”
  聞言黎子何渾身一顫,腦中思緒瞬時被抽空一般無法思考,身體服從意識,抬起頭直直看向正在前方的女子,娥眉粉黛,巧鼻紅唇,熟悉的臉龐,卻是陌生的眼神,時間仿佛倒轉到六歲那年,季府,瘦弱的孩子跪在花園中,抬頭怯生生看著自己,細聲道:“小姐。”
  腦中恍惚,雙眸干澀,好似一個瞬間那孩子便長大成人,已是雙十華年,黎子何突覺眼眶溫潤,顫抖著雙唇,一聲“姚兒”幾欲脫口而出。
  啪!
  一聲脆響回蕩在長廊中,耳邊嗡鳴,臉頰刺痛,曾經溫柔地聲音此時尖銳響在黎子何耳邊:“本宮鳳顏,是你能看的?”
  黎子何的整個身子僵住,睜大了雙眼,眨都未眨一下,明明看著前方卻沒有神采,僵直的雙腿後退一步,單膝著地,另一只腿隨之跪下,垂眸,低首:“小人無禮!娘娘恕罪!”
  園中風起,吹動姚妃發髻上的金步搖叮當作響,吹進黎子何心中一片冰涼。
  “娘娘,起風了。”綠衣宮女上前扶住姚妃,將手上的大紅披風小心替姚妃披上,隨即柔聲道:“皇上說過要來用午膳,娘娘該回去了。”
  姚妃頷首,面無表情地攏了攏披風,朝著剛剛過來的方向遠去。
  李御醫這才敢起身,瞥了一眼如木石般跪在地上的黎子何,搖搖頭對著眾人輕聲道:“走吧。”
  仍是李御醫走在最前方,醫童們排成長列在後面不遠不近地跟著,丟下黎子何跪在原地,半晌他才重新起身跟在最後,眨了眨眼,握緊的拳頭力盡是汗水,物是人非事事休,今日,是個開始而已。
  雲國以日出之方為尊,因此雲帝的行政殿以及寢宮都在東邊,西邊是後宮所在,太醫院則在東西中間的南面,與禁軍營比鄰,北面則是甚少人去的冷宮。
  十二名醫童,與黎子何想象中的分配方式有所不同,雖說太醫院有十二個御醫,御醫之間也是有所區別,六名上殿御醫,六名下殿御醫,上殿御醫專為雲帝和宮中妃嬪看病,而下殿御醫隨時准備出宮為朝廷官員看病,十二名醫童均分給下殿御醫,通過一年學習考核再來根據個人所長以及太醫院的需求留下部分醫童,或晉升御醫,或直接分配到各地醫診署。如此,每名下殿御醫分配兩名醫童。
  只是今年出了些意外,六名下殿御醫中甄御醫昨日突然病倒,臥床不起,病情來勢凶猛,一時半會恐怕是無法就職,那十二名醫童該如何分配?
  李御醫入宮之後才得到消息,原本醫童名單早已送入太醫院,醫童也都分配好,可這麼一鬧多出兩名醫童,李御醫看了眼黎子何,再看了眼同樣多出來的殷平,心下計較著,這殷平乃殷御醫之子,自是可以直接交給殷御醫,雖說殷御醫乃上殿御醫,不該帶醫童,向院史講明情況也可通融,那這個黎子何呢?
  雲瀲山沈墨的徒弟,資質定是極好,李御醫當然也想收為己用,可馮院史與沈墨過節頗深,若是自己收了黎子何,定會得罪他……
  李御醫將黎子何看了又看,即使剛剛被姚妃娘娘打了一個耳光,仍是一副處變不驚的模樣,公試答卷他也看過,黎子何的確是個人才,可到了太醫院,是個人才的同時,還是個禍害,把這個禍害扔給誰呢?
  “李乾,腦袋可是要搖掉了!”馮宗英入門便看到李御醫對著一眾醫童又是搖頭又是歎息,手裡的花名冊都未曾打開,定是還未宣布這些醫童的去處了。
  李御醫彎腰行了一禮:“院史大人,甄御醫他……”
  “這件事我知道。”馮宗英打斷李御醫的話,一對鷹似地眼睛掃了眾醫童一遍,正色道:“殷平跟著殷御醫便是。”
  “這個我明白,可是……”
  “可是什麼?”馮宗英白眉一豎,很是嚴厲。
  李御醫瞅了眼黎子何,惴惴道:“黎子何……”
  “他當然是跟著我!”馮宗英又打斷李御醫的話,不著痕跡瞪了黎子何一眼,今日若非為這件事,他也犯不著跑到太醫院來。
  “是,是。”李御醫連連彎腰答應,暗歎這塊肥肉到了馮院史那裡,不知幾日便被搾得只剩渣呢?
  馮宗英的話一出口,醫童們便有些湧動,紛紛找到一早便引人注意的黎子何,那目光有羨慕有嫉妒有憤恨,馮宗英對這個效果非常滿意,憋著得意的笑,裝出嚴肅的模樣撫了撫長胡,再看黎子何,剛剛蓄積起來的一點成就感瞬間灰飛煙滅。
  黎子何像是什麼都沒聽見似地,呆呆站在那裡,低著頭,整個人好似離魂一般,沒有感到榮幸,甚至一點點小激動都不曾流露出來,馮宗英凌厲地剜了她一眼:“黎子何。”
  “黎子何!”
  “黎子何!!!”
  “學生在。”
  在馮宗英幾乎就要咆哮的第三次呼喊中,黎子何終於反應過來,輕聲回答了一句,像幾日未進食般軟綿綿的,馮宗英只覺得顏面掃地,黎子何根本就是無視他的存在!
  那日也不知他是如何拿脈,居然蒙混過關,害得他回去將家中鬧了個雞飛狗跳,也沒查出個所以然來,為這事,他的耳朵差點被夫人揪斷!
  結果他就這麼無視他的存在!
  馮宗英越想越氣,恨不得沖上去馬上給他兩耳光以解心頭之恨!
  恰巧黎子何這個時候抬頭,對上他的眼,馮宗英突地一怔,只覺得心髒像是被敲打了一下,不是為他臉上殷紅的五個指印,而是黎子何看向他那一瞬間的眼神,讓他莫名的熟悉,被自己這種感覺嚇到,馮宗英瞥過眼,甩袖倒:“太醫院後廂有一單間,你自己進去住吧,日後我在哪裡你跟著便是。”
  “是。”黎子何垂首回答。

作者: mesmes95    時間: 2010-8-7 20:29

  第九章 傳聞

  李御醫宣布各醫童所屬御醫,便領著十二人到後廂,後廂有一間十二人的通房,專供每年醫童居住,李御醫掃了眾人一眼,嚴肅道:“不管你們師從哪裡,入了太醫院,便都是太醫院的學生,沒有高低之分,也不管你們家世如何,入了太醫院,便都是太醫院的醫童,沒有貴賤之分,不可拉幫結派,更不可互相排擠多生事端,明白否?”
  “明白。”眾人連連頷首。
  李御醫滿意地點頭,又道:“你們收拾下吧,黎子何,你跟我來。”
  黎子何微微頷首,跟在李御醫身後,留下剩余的醫童議論紛紛。
  馮宗英既然特地聲明讓黎子何單住一間房,李御醫當然照辦,帶著黎子何過去。
  那房間離大通房病不遠,隔了個狹小的走道而已,卻因為夾在兩間大殿之間顯得偏僻,推開房門,一股潮濕之氣撲面而來,李御醫拿手捂住鼻子,回頭看黎子何,面不改色,好似還隱隱有些笑意,搖搖頭,莫不是今早被姚妃那一耳光刺激到了?
  “咳咳,這裡就是院史大人說的住處了,你……你收拾下吧,咳咳……我先走了,咳咳……”李御醫受不了這房內的陰冷之氣,參雜著一股霉腐之味,空氣裡還有不少灰塵,說話間連連咳嗽,交代完連忙走了。
  黎子何拿出手帕擦去桌上厚重的灰塵,將包袱放在上面,環顧四周,簡單的一桌一床一凳,連衣櫃都沒有,床上還堆積了許多壞掉的桌凳,恐怕這裡從前就是用來放廢物的地方吧,兩間大殿將陽光阻了個嚴嚴實實,唯一一個書本大小的“窗”被紙糊住,整個房間陰暗且不通風,與剛剛看的朝向陽光都是極好,各種設施一應俱全的大通房簡直無法相提並論。
  黎子何花了些時間將房間打掃干淨,除去灰塵,扔掉無用的東西,除了光線和空氣不好,一個人住,倒比與十一個男子同住方便許多,不由感歎馮宗英若是知道自己想方設法的為難變成對她的方便,會不會胡子眉毛一並豎起來?
  收拾完了,還未坐下休息便聽到大通房那邊漸漸熱鬧起來,干脆躺下聽聽他們在說些什麼。
  “那姚妃姿色也就一般嘛,為何皇上如此寵愛?聽聞後宮之中,就她一人與妍妃爭寵,喂,你爹不是御林軍副總管麼?有沒什麼小道消息,嘿嘿……”一個輕挑的男聲在一片嘈雜的議論聲中最為清晰。
  那男子這麼一問,其他人都安靜下來,好似都等著回答。
  “哎……宮中誰人不知,這後宮便是妍妃和姚妃的天下,我爹說妍妃……哎,那一堆詞我是記不來,反正長得很美很是妖嬈就對了,而且性子又溫順,還是顧老將軍的獨女,你說她不得寵誰得寵?可那姚妃姿色平平還能如此囂張,據我猜測,姚妃得寵的關鍵就在她那性子!”
  “什麼性子什麼性子?”剛剛那人賣關子似地停下,其他人迫不及待地連連追問。
  “今早你們不都見識過了麼?那個叫什麼的,黎什麼的,頭才抬到一半呢,二話沒說一個巴掌甩過去,我爹說啊……”說到這裡,那人壓低了聲音,可眾人都靜待他的後文,盡管輕聲仍是清晰傳到黎子何耳裡:“姚妃刁蠻跋扈,連皇上都敢罵,卻恩寵不減,全是因為當年的季皇後。”
  此話一出,通房內“嘩”地好似炸開鍋一般,各種詢問聲此起彼伏。
  “季皇後不是死於難產麼?跟姚妃什麼關系?”
  “當年季府滿門,到底怎麼回事呀?我爹從來不跟我說,你快說說……”
  “有人說季皇後沒死呢,連屍骨都未見到……”
  “……”
  “咳咳,停!”還是剛剛那個御林軍副總管兒子的聲音,有些得意,恢復原來的音量道:“姚妃可是當年季皇後身邊的侍女,可算是以陪嫁丫鬟的身份入宮,聽聞皇上對季皇後用情極深,姚妃與季皇後情同姐妹,性子也與季皇後極其相似,因此才聖寵不衰,但是……我還聽過另外一種說法……”
  “是什麼你快說呀,別賣關子了。”
  那聲音再次壓低,神秘道:“當年搜集季府謀逆的證據,聽說姚妃立了大功……”
  “你們在說什麼!”蒼老有力參雜著怒火的聲音突地插進來,打斷那人的話。
  與此同時,黎子何心下一驚,驀地從床上坐起來,不知何時渾身冷汗。
  “長著嘴巴是吃飯的!真閒得慌了,去刑罰司領幾個耳光,以後這類話,再被我聽到統統給我滾出太醫院!”
  馮宗英的怒吼聲讓黎子何稍稍回神,聽見腳步聲向這邊走過來,起身開門。
  馮宗英滿面通紅,明顯是剛剛發過火的模樣,見著黎子何干瞪了一眼,忿忿道:“入了太醫院,跟在我手下,還要我來找你,這成何體統?今日不用做其他事了,去掌藥處幫忙理藥,再把宮中規矩抄上三遍,明日交給我。”
  黎子何只是頷首,不作反駁也不多說話,馮宗英料到他是這個反應,忍字頭上一把刀,他倒是要看看,這沈墨的徒弟,能扛幾把刀。
  見馮宗英甩袖離去,黎子何關上門,垂首往掌藥處去,腦中泛騰不休,盡是剛剛那男子最後一句話:“當年搜集季府謀逆的證據,聽說姚妃立了大功……”
  立了大功,所以封她為妃,寵愛縱容?就算如此,怕也只是原因之一。
  妍妃之父顧恆,是雲國資歷甚深的老將軍,手握重兵,自從妍妃進宮得寵,勢力怕是只增不減,雲晉言以季黎之名,多寵一個姚妃,既博得帝王情深的美名,又遏制妍妃一派的勢力,這種一舉兩得的事情,他豈會罷手?
  當然,若是算上姚妃立功一事,便是一舉三得了。
  黎子何輕輕一笑,閃過一絲嘲諷,抬首正好看到“掌藥處”,一個跨步便進門了。
  雲國太醫院,“醫”與“藥”不分家,每年十二個醫童,若沒有資格晉升御醫,又不想出宮,便可留在掌藥處,日日與藥為伴,配藥煎藥送藥,都是他們的事,地位不高,月俸卻也不少,只是馮宗英既然說她是來“幫忙”,當然沒有俸祿一說。
  “醫童黎子何,領馮院史之命過來幫忙。”黎子何拱手彎腰,對著殿內大長桌前的老者道。
  老者花白八字胡,帶著黑色紗帽,身著藍色印花官服,抬眼看著黎子何道:“馮院史讓你過來的?”
  “是。”
  “自己進去吧,看著有什麼可以幫忙的動手就是。”
  掌藥處占了一間小宮殿,前有殿後有院,一入殿便看到長排長櫃,上面各種方形小格,用來盛放藥材。
  黎子何略鞠躬以示謝意,繞開長櫃進後院。
  後院用來制作藥材以及煎藥,往來數十個藥童,見黎子何進來馬上招呼她晾藥收藥煎藥,黎子何一日都未進食,在院落裡來回忙碌,只是在煎藥的時候偶爾想到在雲瀲山的日子,同樣是草藥的味道,現在聞來反胃刺鼻,為何在沈墨身上聞到,只覺得是淡淡的香氣?
  “妍妃娘娘的藥好了麼?”院裡不知何時來了淺綠宮女裝的女子,揚眉傲慢地大聲喊道。
  煎藥房立刻有人跑出來,一臉討好的笑容道:“好了好了,就等橘姑娘來取呢。”
  黎子何正蹲著身子擺弄草藥,聞言站起身看向那名宮女,只一眼便認出她,隨妍妃入宮的丫鬟,妍妃稱她為小橘,雖然只見過數面,卻印象極其深刻,當年她在妍妃的妍霧殿殿前跪了整整一夜求見雲晉言,便是這個丫鬟屏退殿外所有宮女太監,不讓人任何進殿稟報,更是令侍衛阻住她闖入殿內。
  煎藥房的藥童已經小心翼翼地端著藥出來,與黎子何擦肩而過的瞬間,黎子何腦中閃過千百種念頭,她的袖中就有從雲瀲山帶下來的嬋食散,只需不經意地拂過藥碗,明日妍妃就會暴斃於殿中,她的孩子,雲晉言狠心讓她墮胎,她不信妍妃沒在暗中挑撥,只要一個抬手……
  藥童的動作仿佛在眼前放慢一般,諂媚的笑臉,漆黑的湯藥,繚繞的熱氣,一點點,與六年前的一幕幕重合,紅鸞殿前的郝公公,雨幕後醒目的藥碗,喉間吞咽不去的苦澀,黎子何瞪大了雙目緊緊看著藥童手裡的藥,直到它到了小橘手裡,直到小橘端著藥施然離開,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黎子何松開陷入掌心的手指,僵直著雙腿,困難地回到原地。
  不可沖動,不可沖動,投入的毒藥,就算未被人發現,讓妍妃喝了去,沒有知覺毫無痛苦地死去,多的,也不過一具冰冷死屍,時機未到,這樣做只是打草驚蛇,引起雲晉言的懷疑,更何況,死得這般輕松?
  她要的,不只是這樣。

作者: mesmes95    時間: 2010-8-7 20:33

  第十章 告白

  清冷的月光透過唯一一個狹小窗口照入小屋內,融入昏黃燭光中,再找不到痕跡,黎子何端正坐在桌前,“抄”寫馮宗英嘴裡說的宮中規矩。
  馮宗英本來就是隨口一句話,所謂宮規,皇宮之中,每宮每殿甚至太醫院掌藥處,都有各自的規矩,馮宗英沒有明確說是哪裡的規矩,黎子何不想投機取巧,也不想被他抓住把柄再來一頓訓,便依著自己的記憶,將記得的都寫下來就是。
  要寫的內容不是什麼問題,畢竟從小在官家長大,還做過三年皇後,問題是黎子何以前與馮宗英太過熟絡,她那一手字還是他手把手教出來的,不想惹他懷疑或是注意,便只有憋著寫其他字體了,那日公試就是擔心被他看出,才放筆口述藥方。
  只是,忙活了大半個晚上,寫了一張撕一張,不管怎麼變化,總覺得能在字跡中找到以前的影子。
  黎子何又“嘶”地撕掉剛寫好的一張,自嘲一笑,季黎已逝六年,就算在字跡中找到她的影子也不能代表什麼,何必庸人自擾?更何況,自己就那麼有信心,他們還記得自己?
  如此一想,黎子何不再多慮,沾了墨飛快寫起來,明日馮宗英定會再找法子“折磨”她,想到這裡,黎子何不由輕笑搖頭,許多年不見,馮爺爺的性子一點都不變,若是換作他人,可能早被他難住了,可是自己面對他那些不大不小的把戲,反倒有一絲暖意滑過心頭,就像小時候自己故意與他生氣,對他惡語相向,制造各種各樣的麻煩讓他注意到自己,然後想盡辦法來哄自己。
  如今這個局面,在黎子何眼裡,就好似兩人互換了角色,即使入戲的只有她一人,也甘之如飴。
  沒有猶疑和顧慮,黎子何的速度快了許多,整日沒有休息,直到傍晚才在掌藥處草草吃了一頓晚飯,早就困頓不已,剛剛碰到床便沉沉睡去,可蟄伏在心底,被她生生壓抑住的情感,卻在夢裡凌遲般毫不留情地盤剝她的心。
  夢裡看到季黎,看到姚兒,季黎極愛大紅,穿著火紅緞裙在一人高的銅鏡滿意地對自己一笑,高喊道:“姚兒,你快些出來。”姚兒挑開裡間門簾,穿上一身翠綠,拿著手帕捂住大笑逗趣道:“小姐,這叫綠葉配紅花!”
  夢裡季黎一身亮眼的新娘裝,姚兒替她描眉添妝,調笑道:“小姐終於嫁人咯,再沒人強迫我穿著男裝去大街上晃悠了。”季黎斜睨她一眼,眉毛挑的老高:“明日我便讓曲哥哥上門提親,看你還能逍遙到哪裡去。”
  姚兒臉上的紅暈一閃而逝,嗔怒道:“果然是夫君比較重要,姚兒不過是個小小的丫頭,比不得小姐的心頭肉,自己一嫁人便想著如何把姚兒也送出去。”
  季黎忙討好道:“不敢不敢,姚兒明年才及笄,及笄了小姐我也捨不得你,還得多留幾年呢。”姚兒輕輕一笑,替季黎抹上胭脂。
  “嗯哼,怕就怕呀,小姚兒的心思早就飛了飛了飛到曲哥哥心窩裡去了。”季黎一個側身繞過姚兒,從凳子上躥得老遠,扯過床上的紅蓋頭,自行蓋上,未等姚兒再說話便搶先道:“今日我可是新娘子,弄壞了裝束不好交差哦……”
  姚兒兩個臉漲得通紅,最後笑道:“明日我該喊小姐什麼呢?繼續喊小姐?還是夫人?還是太子妃?”
  季黎一手扯下紅蓋頭,原本精致的面容因著嬌羞更是明艷動人,佯怒道:“小妮子看我怎麼收拾你……”
  夢中紅燭搖曳,喜樂震天,笑如銀鈴,黎子何卻在此時驚坐起身,渾身冷汗,心中訕笑,原來早上那一身冷汗,便是因姚兒得來,任由自己裝得如何不在意如何冷靜,始終敵不過十幾年感情一夕背叛的苦楚,盡管此前已經有一個雲晉言背叛在先,如今再來一個姚兒,仍是被人用力擰著心肝似地疼痛。
  黎子何披著衣服起身,打開房門,一地清幽月光,屋外花樹隱隱擺動,夏日花香幽幽鑽入鼻尖,比日間更加清冽醉人。
  黎子何快步走在長廊中,深吸一口氣讓自己沿廊坐下,被樹枝劃傷的手仿佛毫無知覺,只怔怔看著地上隨花葉搖曳的陰影,腦中仍是白日裡聽得的那句話,當年季府滿門抄斬一事,真與姚兒有關麼?
  在她“死”掉之前,雲帝登基三年,後宮之中她一人獨大,直到她終於懷上那個孩子,幾月不可侍寢,朝中大臣紛紛諫言充實後宮。古往今來,沒有哪任帝王後宮只有皇後一人,盡管憋著悶氣,她還是同意封顧將軍的獨女顧琳妍為妃,那時她想著一個妃子,總比在全國選來一批秀女好,哪知道妍妃的入宮,便是她失寵的開始,三個月,雲晉言以養胎為由,將她困在紅鸞殿,外界消息幾乎一概不知,直到一日姚兒神色慌張地告知她,季府被判謀逆,誅九族,三日後處斬。
  那句話對當時的她而言,猶如一道晴天霹靂,雲晉言三月的冷落找到了理由,對妍妃的專寵找到了理由,甚至對她三個月的禁錮也找到了理由,盡管自己不願相信,可雲晉言是靠著季家的支持才順利登基,妍妃的受寵,顯然是雲晉言想要拉攏顧家,而將自己禁足三月,恐怕是擔心走漏風聲。
  歇斯底裡,發瘋般找了雲晉言三日,他不肯聽她說話,不肯露面,直至她在妍霧殿跪了整整一夜,終是死心。
  那時的季黎一心糾結在雲晉言為何負她?卻沒有想過季府仿若一夜之間的轟塌,究竟是怎麼回事。
  如果,真是有人暗中做過手腳,她要對付的人,便不止眼前幾個了。
  黎子何嘴角掀起一絲笑意,伸手,“卡”地一聲,探到長廊上的枝頭應聲而斷,露水沾染在手指上有些許濕潤,即使弄髒雙手,傷過她的,也該除掉。
  第二日一早,黎子何主動將去找馮宗英,恭恭敬敬將昨夜寫的“規矩”交給他。馮宗英閒散地坐在桌前,看到黎子何恭敬的模樣抖了抖眉毛,知道他的厲害開始服軟了?呀呀,本來以為要磨上十天半個月,這麼容易屈服?真是無趣。
  馮宗英一本正經地接過去,一張張翻看,本來抱著挑錯的心態,看到後面目光卻逐漸深沉起來,白花花的兩道眉毛也慢慢攏在一起,看看手上的紙張,再抬眼看看黎子何。
  黎子何垂首站在一邊,察覺到馮宗英的目光,並不打算回視,不知道沈墨與他到底有何過節使得他處處針對自己,可她打心底不想與馮宗英有過多摩擦,自己本就明白他的性子,只要讓他的“算計”得逞,自己再稍稍示弱平息他心頭的怒火,他日後也不會過於為難自己。
  馮宗英半晌未發一言,最後將手上的紙稿放在桌上,站起身,兩手背在身後,低著頭,看都未看黎子何一眼便走了。
  黎子何瞥了一眼桌上自己的字,再抬頭看馮宗英的背影,踏著緩慢的步子,佝僂前行,隱約透出一種無奈的滄桑感,心中一動,盡管有所掩飾,還是從那些字跡裡看到季黎的影子,所以才會有了剛剛的沉默和現在的無力麼……
  黎子何兀自站在原地,直到聽見人喊她的名字才回過神來,見來人是與她一同入宮的醫童,問道:“何事?”
  “外面有人找呢。”那藥童一臉奇怪地笑容,話說間將黎子何上下打量了個遍。
  黎子何一聽他說話的語調便認出正是昨日挑起“姚妃”話題的人,雖然奇怪會有什麼人來找她,還是不動聲色地點點頭,自行出去了。
  “喂,你在咱們一群人裡可是混得最好出名最早的,知道我是誰不?”那藥童跟上黎子何的步子,拍著她的肩膀道。
  黎子何輕輕搖頭,算是答復。
  那人也不見不高興,仍是嬉皮笑臉道:“我叫殷平,殷太醫是我爹。”
  黎子何微蹙眉頭,原來他便是殷平,殷太醫,對這個人沒太大印象,御醫裡面,能近季黎身子的,向來只有馮宗英。
  沒有黎子何的答復,殷平仍舊跟在後面討好道:“聽說你一直在雲瀲山跟沈醫師學醫,怎麼和鄭丞相的兒子認識的?他還特地上門來找,不如你把我介紹給他認識認識,咱不都是朋友嘛……”
  黎子何詫異,竟是鄭韓君來找自己,對身後之人的聒噪略有些煩躁,加快了步子。
  鄭韓君正坐在太醫院大殿的前廳,悠閒地喝著茶,李御醫還陪在一邊,暗歎這個公子哥哪裡去不好,非得來了太醫院,每次他過來,莫不是鬧得個雞飛狗跳。
  鄭韓君一個抬頭,看到黎子何進門,連忙放下手裡的茶,大笑道:“哈哈,總算是等到你了!”
  說著便故作親密地張開雙臂抱了過來,黎子何仍是一個側身躲過,看到鄭韓君身後的人,臉色一變,沉聲道:“鄭公子,多日不見。”
  “哈哈,那是那是!我說,你怎麼多了個跟班的?”鄭韓君奚落道。
  “鄭公子,在下殷平,為殷太醫……”
  “行了行了,我和子何兄多日不見,忙著敘舊呢,你們不是想在這裡看著吧?”鄭韓君打斷殷平的話,大聲道。
  李御醫被解了束縛似地連連點頭,拉住殷平,對鄭韓君道:“既是如此,我等先退下了,鄭公子和黎……呃,黎公子好生敘舊。”
  直到兩人身影消失在視線裡,黎子何才再將眼神放回鄭韓君後面的人身上,怒道:“銀兒,你怎麼進宮來了?”
  沈銀銀一身墨色侍衛裝,頂著黑色的紗帽,明顯大了許多,幾乎蓋住大半個腦袋,一聽到黎子何喊她,馬上眉開眼笑地扶了扶帽子,沖過來抓住她的手臂道:“師兄師兄,總算找到你啦!”
  “你進宮作甚?”這深宮危險,豈是她能應對的?
  “師兄,你都不想銀兒麼?”
  沈銀銀癟癟嘴,雙眸水汪汪的,看得鄭韓君都起了憐花之意,圓場道:“你看你師兄這麼忙,突然見到你肯定是太意外了……”
  “要你管?”沈銀銀毫不客氣地打斷鄭韓君的話,大聲吼道。
  鄭韓君僵住笑臉,狠狠瞪了沈銀銀一眼,女人沒一個好東西,有求於你的時候日日跟在後面巴結討好,達到目的之後一腳踹掉也就罷了,還要回過頭來踩上一腳吐你一臉口水,算他鄭韓君遇人不淑!
  “銀兒,師父下山找過你,你速速回雲瀲山去。”黎子何皺著眉頭,沒想到沈銀銀居然找到宮裡來了。
  沈銀銀一甩手,怒目道:“不行!不回去!你偷偷瞞著我下山,若不是那日早上被我發現,豈不是被師父關在山上?我這一回去,不知何時才能再見你。”
  “即便不回雲瀲山,這皇宮中也容不得你,跟著鄭公子速速出宮。”
  黎子何對沈銀銀一向輕言細語,甚少生氣,這般斥責的口氣讓沈銀銀的雙眸瞬間積滿淚水,哽咽道:“那……那師兄給我一個答復……可好?”
  “什麼答復?”
  “就是……”沈銀銀垂下眼瞼,兩手扯著衣角揉來揉去,最後下定決心般,“就是你下山前夜我與你說過的話。”
  黎子何心中一驚,原以為她那日是醉酒後的胡言亂語,不想她竟還記得,看了看被沈銀銀吼道一邊坐下的鄭韓君,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師兄,那夜我說我喜歡你,要嫁給師兄!”沈銀銀補充道。
  鄭韓君瞪大了雙眼,不可思議地看著沈銀銀,一個女兒家,居然當著男子的面,說出這種話來?
  黎子何連忙道:“銀兒休要胡說,有什麼事日後有機會我們再說可好?今日你先與鄭公子出宮,我尋著機會便出宮找你。”
  “不行不行!師兄你入了宮,就算要出宮,最少也得一年以後!今日你回答我,我出宮也好,回雲瀲山也好,全聽師兄的……我……”
  “我當你是妹妹。”黎子何毫不猶豫地打斷沈銀銀,眼看她越來越激動,雖說不想傷了她,可現在鄭韓君在場,不可直接表露自己的女兒身份,要阻止沈銀銀繼續下去,只有如此,讓她盡快出宮。
  沈銀銀豆大的眼淚一顆顆掉下來,竟是愈發激動,唯恐黎子何聽不清般,大聲喊道:“師兄,我說我喜歡你!女子對男子的那種喜歡,不是妹妹對哥哥的喜歡……”
  “噗嗤……”
  不知何時殿外已經有藥童在圍觀,聽到沈銀銀這句話有人看熱鬧般笑了出來,沈銀銀咽下後面的話,雙目通紅,自覺難堪,丟人現眼,低著頭擦了一把眼淚,轉身跑了。
  黎子何更是著急,卻被鄭韓君拉住,不耐道:“行了,我去就好。”
  黎子何的腳步頓住,會意點頭,只能囑咐道:“麻煩鄭公子好好照顧銀兒!……”
  鄭韓君早就動身追沈銀銀,黎子何後面的話他沒怎麼聽到,只是在心底暗暗鄙視了一下,人家好歹是個姑娘,當面表白居然那般不客氣的拒絕,真是沒風度……

作者: mesmes95    時間: 2010-8-7 20:37

  第十一章 看診

  夏末的夜晚,涼風習習,黎子何側坐在長廊邊,日落月升,繁星滿布,若說前幾日是因為纏繞不休的噩夢而無法入眠,今夜呢?只是擔心沈銀銀麼?
  自打進了皇宮,埋藏心底數年的各種情緒擠壓湧動,翻騰欲出,每每極力壓制才使得自己保持平靜,只是惡劣的心緒到了夜裡便開始逆襲,要麼完全無法入睡,要麼累到極致睡不過半個時辰便在夢中驚醒,呼吸著與從前相似的空氣,看著六年來不曾變幻的景致,想到那個人就在不遠處,夜夜笙歌,安然入眠,心底如有一把大火在焚燒,惶然,疼痛,還有……從未削減的恨意……
  黎子何突地站起身,回到小屋,吹滅燭火,躺在床上強迫自己不要多想,時日還早,只是進宮幾日而已,時機未到不可沖動!奈何輾轉反側,腦中還是一片清明。
  窗外驀地飄來一陣悠揚簫聲,清越空靈,極其普通的調子,卻仿佛沾上院落裡繁花的香氣,斷斷續續低回盤旋,隨著微微流動的空氣,幽幽鑽入心底,所有流逝的時光,忽然間,仿佛在吹簫者的指間起起落落,剝去流年,消淡了愛恨,黎子何閉上眼,神思融入簫聲中漸漸遠去,心湖是前所未有的平靜,沉沉睡去。
  第二日一早,消失了幾日的馮宗英居然主動來找黎子何,黎子何剛剛收拾好准備去太醫院書庫找些書來看,馮宗英不在,也沒人使喚她,打開門便見他站在自己門前。
  “嗯哼。”馮宗英好似有些尷尬,清了清嗓子,睨了黎子何一眼,含了些不滿,嘟噥道:“日後,我教你寫字。”
  黎子何怔了怔,立刻明白過來,心弦一動,這麼些年,始終記得自己的,恐怕只有眼前這個年近六旬的老人了,毫不猶豫地點頭。
  馮宗英掩飾性地瞪了她一眼,背著兩手走了。
  黎子何眸中噙上笑意,慢步跟在他身後,你不知道我是誰,我知道你是誰,便夠了。
  “跟著我也沒什麼事可干,日後李御醫若出診,你跟著便是。”馮宗英走在前頭,漫不經心地說道。
  “子何明白。”黎子何頷首,聽到這句話,心裡松了口氣,往日馮宗英每日替帝後診平安脈,連帝後的補藥都是由他經手,本以為馬上便有機會再見雲晉言,可馮宗英這麼說,便代表不會帶自己過去了,還沒摸清宮中狀況的前提下,還是不見為好。
  馮宗英見她這麼老實聽話的模樣,滿意點點頭,道:“你去找李御醫吧,我回去睡覺了。”
  黎子何忍住笑容,點頭稱是。
  本已跟著馮宗英到了前廳,馮宗英一走,其他藥童便紛紛看了過來,交頭接耳,有幾人干脆吆喝道:“喲,子何兄,馬屁拍完了?”
  黎子何只當沒聽見,往後廂走。
  “子何兄,我喜歡你!”身後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喊道,瞬時大廳一片哄笑聲。
  黎子何頓住腳,回頭冷笑道:“莫要忘了,嘴巴是用來吃飯的!”
  眾人頓時噤聲,不止因為馮宗英說過這句話,還因為黎子何此時臉上的表情,盡管與平日一樣面無表情,卻有一種難言的魄力,無形給人施壓一般,讓人不敢反駁。
  直到黎子何的身影消失在視線范圍,醫童們的議論聲才重新響起。
  “切,不就仗著得到馮院史青睞嗎,才入院的時候馮院史還和他對不上眼呢,也不知道使了什麼法子,才幾日時間便把馬匹拍得響亮亮的。”
  “哎,人家法子多著呢,就憑沈醫師的名頭,院裡的御醫便不敢怠慢。”
  “沈墨?傳聞他淡泊名利,與世無爭,還敢拒絕朝廷恩賜的院史一職,竟會教出這樣阿諛奉承勢力無理的徒弟,你說那沈墨是什麼人?”
  “神人唄,我明年就滿十八了,也沒見醫術那麼厲害。”
  “廢話!你要能像他那麼厲害,我早成醫仙了。”
  ……
  太醫院的前廳兩側各有四間房,供御醫探討醫術,平日休息用,其中一間專門用來放各種醫書。雖說在雲瀲山的三年,黎子何已經看過不少,可太醫院的醫書更細更全,黎子何思酌著自己拿脈經驗不夠,總要多看些書,從其他方面來彌補。
  “哎?黎子何。”
  李御醫剛好出房門,見黎子何打算入書房,連忙叫住,昨日馮宗英與他合計了一番,日後他出診,便帶上黎子何,雖然不知院史大人為何突然之間對黎子何改觀,可他本就想收黎子何,馮宗英既然那麼說,他當然欣然應允。
  黎子何彎腰頷首以示敬,道:“李御醫找我有事?”
  “院史大人可有跟你說過,日後我出診你便跟著?”
  “今早跟我說過了。”
  “哦,那正好,你現在跟我走一趟。”李御醫側過身子,露出背後的醫藥箱,說話間拿手拍了拍。
  黎子何點頭,隨李御醫出了太醫院。
  李御醫快步走在前面,不時回頭看看黎子何,見她低著頭緊跟身後,滿意點點頭,為人內斂,勤奮少語,隱忍識禮,適合在這皇宮中生存。
  “姚妃娘娘那日你見過了,性格你也能猜到幾分,等會去了桃夭殿,凡事小心些。”想到第一日進宮發生的事,李御醫還是有些不放心,特地叮囑黎子何。
  “子何明白。”黎子何沉聲回答,這才知道原來是要去給姚妃看診,難怪從太醫院出來便一直走向紅鸞殿的方向,莫不是紅鸞變桃夭?
  不需片刻,目的地已到,黎子何冷眼看著眼前的宮殿,同樣的磚瓦同樣的門楣,只是主人不同,名字便也不同,呵,這替代,還真是徹底,紅鸞紅鸞,原來從一開始,她就是鸞非鳳。
  “臣李乾參見姚妃娘娘。”
  “奴才黎子何參見姚妃娘娘。”
  經太監通報,兩人一同入殿,在外間屏風前跪下。
  姚妃斜躺在榻上,粉紅帷幔由上而下鋪滿整個床榻,光滑的絲被隨意搭在身上,懶聲道:“進來吧。”
  話落音,旁邊的宮女便將帷幔放下,黎子何入內只看得到姚妃伸出的一截白嫩手臂和帷幔後模糊的影子。
  李御醫示意黎子何拿著藥箱,自己上前,坐在宮女備好的凳子上,由宮女牽出絲線,由線辨脈。黎子何站在一邊,見他眉頭緊了又松,送了又緊,半晌放開絲線,卻是從凳子上站起來跪在地上,自己也連忙跟著跪下。
  “恭喜娘娘,娘娘喜脈……”
  “你說什麼?”
  未等李御醫話說完,姚妃從榻上坐起身,猛地拉開帷幔,露出略有驚訝的臉和身上的大紅緞裙。
  李御醫重復道:“恭喜娘娘,娘娘身懷龍種,已有兩個月的身孕。”
  “你確定?”姚妃臉上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挑眉問道。
  李御醫不由滲出一身冷汗,連連稱是,姚妃輕輕掃了他一眼,看到跪在後面的黎子何,指著她道:“你!過來替本宮再拿一次脈。”
  “奴才遵命。”黎子何沉著起身,猶豫地看了看姚妃的胳膊,再看了看被她甩開的絲線,最後看向李御醫。
  李御醫觸到他的目光,忙道:“娘娘,這於禮不合……”
  “本宮喜歡如何便如何,是你們這些奴才管得著的!”說話間,姚妃執起床榻上的木枕,毫不猶豫砸在李御醫腦袋上,只聽見“崩”的一聲響,李御醫不敢躲,穩穩跪在原地低頭受住。
  黎子何不欲爭辯,姚妃不怕,她還怕什麼?上前扣住姚妃的手腕,拿准脈門辨脈,滑脈,如盤走珠,再加上太醫院嬪妃月事記錄,黎子何斂攏雙眉,垂眸跪地道:“娘娘的確為喜脈。”
  “哈哈,哈哈……很好,賞!全部打賞!”姚妃突地大笑起來,雙眼閃亮,極興奮地看著眾人。
  黎子何垂首只當什麼都沒看見,什麼都沒聽見,姚兒?不是,是她被這吃人的後宮逼得面目全非,還是自己從未看清過她?
  “悅兒,去把皇上叫來,本宮要親自告訴他這個好消息!”姚妃突地安靜下來,沉聲道。
  一名宮女屈膝領命,急步退下。
  “你們可以走了。”
  姚妃一揮手,李御醫連忙起身,朝黎子何使個眼色,示意她跟上。
  出了桃夭殿,黎子何垂首輕笑,喜脈,自己曾經盼了兩年,終是得了一胎,百般小心萬般呵護,卻是一碗湯藥送入黃泉,雲晉言,你何其忍心?
  垂首間,黎子何只看得到李御醫的腳步,保持速度地跟上便是,卻見他突地停下來,人立馬矮了一截。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耳邊傳來李御醫的高喝聲,明明很近,卻好似從很遠的地方傳到黎子何耳裡,只是一個抬眼,便看到前方刺眼陽光下一片明黃,龍輦緩緩駛近,恍然如夢,許是被陽光扎得疼痛,黎子何眨眨雙眼緩解干澀,低下頭,彎下一只膝蓋,隨之跪下另一只,跟著李御醫喊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作者: mesmes95    時間: 2010-8-7 20:39

  第十二章 秋日

  龍輦緩行,皇宮中仿佛瞬間安靜下來,只有侍衛的腳步聲,車輦前進偶爾發出的嘎吱聲,還有黎子何自己的心跳聲,腦中恍若突地急速充入熱氣,翻滾著叫囂著欲要找到出口,雙眼被逼得通紅,耳邊僅剩的聲音漸漸被嗡鳴取代,就連呼吸,都開始渾濁。
  黎子何全身僵硬地跪住,強迫自己低下頭,不能抬眼,不能嘶喊,只能瞪大了雙眼,看著眼前滑過一抹明黃,車輪一圈一圈,如在心頭碾過,壓抑到渾身顫抖,死死盯住地上的兩條車痕,直到車輦聲遠去,猛地站起身,急促朝太醫院的方向行進。
  李御醫詫異看著渾身戾氣的黎子何,張大嘴巴趕緊跟上,心裡突突直響,暗自埋怨自己越老越不中用了,居然連一個孩子冷著臉都會覺得害怕……
  太醫院,馮宗英在廳內背著雙手不耐煩地走來走去,看見黎子何一人走在前面快步過來,擰著眉毛吼道:“去看個診居然用了這麼長時間?我睡了一覺再進宮你們還沒回!讓我等了這麼半天!”
  黎子何的臉在看到馮宗英的瞬間柔和下來,垂首不語,任他吼罵。李御醫一看,糟糕,今日真不是個好日子,看診被人砸,出門碰到皇上,冷清的醫童突然變冷臉,還趕上脾氣火爆的院史大人怒氣沖天,只好認命地跟著黎子何在一邊站著。
  “就算是步行到西苑,也不會慢到這個程度吧?啊?有什麼可磨蹭的?太醫院大把事情要做,就你們這個磨蹭性子,上百個御醫都不夠用!”
  廳內只有馮宗英一人咆哮的聲音,剩下兩人皆不言語,吼了幾聲馮宗英也有些氣喘了,又想到自己這脾氣發得好像有些無理了,他的確回去睡了一覺,可翻來覆去睡不著,想到黎子何那一手字,經他教導一番,不出些許時日,又能……又能看到那丫頭的字,就心心念念回到太醫院早點教黎子何寫字,哪知道等來等去沒瞧著人影,窩了一肚子火哪能不發……
  想到那字,馮宗英眼眶一熱,也不再訓斥了,歎口氣道:“黎子何跟著我來吧。”
  太醫院的八間房,靠左第一間便是專供院史來用,黎子何跟著馮宗英進門,房間算得上一個小書房,外間放了許多醫書,一張雕花長桌,備了筆墨紙硯,整整齊齊放在桌角,裡間一張小床,供日間休憩來用。
  “你坐那邊。”馮宗英指指長桌旁邊的太師椅,這房間平日少外人入內,只備了一張椅子。
  黎子何猶豫道:“還是大人坐吧。”
  馮宗英白眉一豎,不耐道:“你站著怎麼能寫好字?我讓你坐就坐,瞧不起我這把老骨頭還是怎地?”
  黎子何依著他的意願坐下,拿起桌上的筆,右手竟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恍惚看到六歲那年,第一次握筆寫字,馮宗英拿著戒尺毫不心疼地打在白嫩地小手上:“先坐好,頭正,身直,臂開,足安。”
  “拿筆,收放自如,力而不僵,雋而不媚。”
  “字如其人,做人不可隨性,寫字亦不可隨意,需靜心,修心,即可修人。”
  “丫頭你在不在聽我說話?”
  “這是寫的個什麼東西?重寫!明兒一早帶入宮給我,否則這一個月都無需進宮找我了……”
  “丫頭,你這是畫畫呢?”
  ……
  夏日的尾巴不知不覺中一掃而過,宮中飄下第一篇金黃落葉,昭示秋日的來臨,天氣逐漸變涼,到了夜間便帶上些許寒意。
  黎子何裹緊身上的被子,整個身子蜷成一團,這天氣陰沉,受過傷的股骨酸疼難耐,明日怕是要下雨了。
  窗外蟲鳴聲已經少了許多,只聽到秋風刮過,帶動枝葉搖擺的嘩啦聲,黎子何將腦袋埋在被子裡,明明已經有了睡意,閉上眼卻仍是睡不著,總覺得少了些什麼,心裡空蕩蕩的,卻找不到哪裡不對勁。
  來回翻騰了兩次,干脆坐起身,披上衣服點燃蠟燭,剛在桌前坐下,便明白缺了什麼,這個夜晚太過安靜,不止是沒了夏日蟲鳴,還少了半月來夜夜相伴的簫聲。
  黎子何攏了攏衣服,走到小窗前,夜色正濃,星月無光,窗外的宮殿樹木,都只看到模糊的影子罷了,借著屋內透出去的燭光,看到細雨一絲絲,如銀色發絲一般隨風飄落,打在葉上發出細微的沙沙聲,輕輕一笑,原來下雨了,那人該是不會吹了吧。
  吹滅燭火,躺回床上,那簫聲突地破空而起,縈繞在耳邊,黎子何心中一喜,不知是何人,居然在這深宮中夜夜吹簫,前幾日她還特地出去找了一番,沒見著人影,更奇怪的是,這簫聲經常一響便是大半夜,直到自己沉沉睡去,也不知是吹到何時才停,整個太醫院居然沒有人議論這件事。
  摒去雜念,黎子何的思緒隨著曲子漸漸平緩,如往日的數十個日夜一般,沉沉睡去。
  沈墨靠坐在樹枝上,繁密的枝葉擋住他大半身形,他又穿的一身黑衣,地面上的人若不抬頭仔細察看這顆大樹,要發現他實在不易。從他的角度,剛好看到黎子何的小屋一角,本來擔心馮宗英因為幾年前的事情為難她,進宮來看看她是否一切安好,無意中發現她幾乎夜夜難以入眠,便想起那首安神曲。
  今夜見她早早睡去,暗想她的心緒已然恢復平靜,可見她屋中燭光再亮,一絲憐惜仿佛化作春水蕩漾在心頭,無知覺地滿腹柔腸,持蕭吹曲,這簫聲他用內力傳音,只有黎子何一人可聽見,也不擔心被人發現,只是念及黎子何心中持久不散的執念,淡然素雅的曲子,竟被他吹出幾分惆悵味道。
  看到屋中久無動靜,沈墨放下長簫,擦去它身上的雨水放在腰間,抵在樹干上的手臂稍稍用力,一個翻身便已經到了屋子後面的小窗前,灰白的窗紙擋住他所有視線,輕風夾雜著細雨落在他耳邊,卻仍舊能清晰地聽見屋中女子輕淺的呼吸聲。
  沈墨抬起手臂,動了動手指,突然想要戳破窗紙看看裡面的女子。
  細雨早就滲透沈墨的黑衣,連同濕漉的長發一起貼在身上,雨水順著他舉起的手一滴滴落下,沈墨像是呆住一般,依稀可見那五指微微顫動,最終握成拳頭垂下,迎著風雨轉身離開。
  一晃又是半月,黎子何每日跟著馮宗英學寫字,其實只用慢慢將字體變回原來的樣子就行了,每每看到馮宗英對著自己的字發愣,心頭溫暖,又有一絲愧疚,明明人在眼前,卻要借字緬懷。
  黎子何還發現,馮宗英不是不帶自己出診,而是他現在幾乎從不出診,原來替雲晉言把平安脈的任務交給了殷御醫,宮中無後,兩名寵妃也分別由兩名御醫主治,只是姚妃有孕之後,地位瞬時高出一截,每日診脈的御醫變成殷御醫,黎子何也因此未再見過她。
  原本每夜的簫聲,在那個雨夜之後再未出現,之前的半個月,已經讓黎子何的心緒漸漸平緩,少了簫聲也慢慢習慣,可以安穩入眠。
  與太醫院的醫童們還是處不來,黎子何清楚他們在背後對她的身世背景竊竊私語,甚至嫉妒她與馮宗英之間較為和諧的關系,特別是馮宗英開始手把手教她醫術之後,那些人對她更是嗤之以鼻。黎子何不想巴結誰,況且也沒必要,每日學醫已經將時間塞得滿滿的。
  隨著黎子何對太醫院的適應,生活好像就此平靜下來,無波無瀾,就在黎子何覺得略有閒暇的時候,太醫院,整個皇宮,甚至舉國上下,因為一道聖旨而沸騰起來。
  雲帝晉言,於登基九年來首次征選秀女,雲國女子,但凡下滿十四,上不出十六,由各地府衙選貌美賢良,才藝俱佳者為秀女,集中送往雲都皇宮。雲國上下議論紛紛,眾人皆在猜測,隨著後宮充實,虛空六年的後位,會花落誰家?

作者: mesmes95    時間: 2010-8-7 20:45

  第十三章 秀女

  “要為那些秀女驗身,憑什麼要我的醫童?不去!”馮宗英使足了力氣,顧不上自己也會疼,一掌拍在長桌上,震得桌上的毛筆都跳出許遠。
  殷御醫年近四十,體型微胖,面色紅潤,見馮宗英發火,臉上並無懼色,意氣風發地拱手道:“皇上月前才下旨選秀,我等絲毫准備都無,前日又診出妍妃娘娘懷有喜脈,勢必要有一名御醫專程伺診,如此一來,人手更是不夠,黎子何平日在院內並無要事,院史大人何須如此緊張。”
  馮宗英狠狠瞪他一眼,不依不饒道:“不去就是不去。”
  若是別人來找,讓黎子何去去也無妨,可是殷奇來要人,他偏偏不給!毛都沒長齊,仗著聖寵不把他放在眼裡,只要他還在一天,這太醫院便是輪不上殷奇來說話!
  “大人莫要忘了,這對黎子何也是一個機會,如若執意不肯參加,一年後的醫童考核,恐怕會因此丟掉許多優勢!”殷奇臉一冷,毫不客氣地咬牙狠聲說完,瞥了一眼馮宗英便甩袖氣勢洶洶地走了。
  馮宗英怒極,又是猛地一拍桌,氣急攻心,一口氣沒順上來,連連咳嗽起來。
  黎子何被他遣出去拿些醫書,回來正好撞見得意洋洋的殷奇,再進門看到馮宗英氣急咳嗽,馬上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連忙放下書,拍著馮宗英的背替他順氣,一邊道:“大人,莫要傷了身子,何必與那種人斤斤計較?”
  太醫院有上殿御醫和下殿御醫,統規院史管制,還有一名副院史,出自下殿御醫,就是前陣子生病的甄御醫,兩名院史醫術高超,經驗豐富,資歷更是無刺可挑,在太醫院內有著很高的威望,即使不看官職,仍是人人敬重三分。
  可自從皇上寵信殷奇,院中這種和諧便開始打破。那殷奇的眼睛好似一個瞬間長在了天上,看所有人都是低他一等,兩位院史大人自是不放在眼裡,為人愈發傲慢。
  若是在以前,馮宗英早嚷嚷著到雲晉言那裡,想法子將他趕出太醫院,黎子何見馮宗英為何沒有任何動作,甚至一再忍氣吞聲,也估算到他與雲晉言之間的關系,再不似從前,無法阻止他與殷奇的沖突,便只有安慰了。
  馮宗英順了口氣,示意黎子何停下,沉聲道:“明日秀女入宮,你跟著那群人去幫忙。”
  “嗯。”黎子何放下手,垂下眼瞼,將剛剛發下的醫書拿到馮宗英面前,道:“這是大人要找的醫書。”
  馮宗英瞥了她一眼,見她無喜無憂,事不關己的模樣,抖了抖眉毛,不耐道:“既是過去,肯定不只是簡單的驗身,秀女受封之前若需診脈,也是你們過去。”
  “嗯。”黎子何仍是一副不鹹不淡的模樣,簡單回答。
  馮宗英恨不得上去敲她一把,這淡定裝的時間也夠長了吧,碰上這麼重要的事,也不肯多問自己幾句,瞪了她一眼繼續道:“那些個什麼秀女,妃嬪,到時候把戲多多,你給我擔著點心,別惹了什麼麻煩讓我給你收爛尾,那些女人……”
  女人多的地方陰氣重,馮宗英差點脫口而出,又給咽了下去,這話還是不大適合說出來,可後宮的爾虞我詐,他自己都數不來親眼目睹了多少,“醫”,用得好是救人,用得不好那便是害人,一旦牽扯進去,便不是那麼容易脫身的事,繼續提醒道:“反正你遇事多長個心眼,可別頂著淡定的帽子別人讓你干什麼你就傻乎乎的全干了。”
  “子何明白。”黎子何嘴角牽起一絲笑意,輕輕頷首。
  最終入得皇宮的秀女有數百來名,經過一輪輪篩選之後留下百余名參加殿選,除去雲帝收納後宮的秀女,部分會被賜給王公大臣,再剩下的便留在宮中充宮女,季黎做皇後時未經歷過選秀,在嫁給雲晉言之前卻是見過的,雲國歷來三年大選一次,先帝後宮嬪妃不說成千,五六百人是有的。
  到了雲晉言繼位,季黎為後,第三年時季黎殞命,雲晉言以悼念皇後為由,並未選秀,直到六年後的今日,才終於開始第一輪選秀。
  黎子何也未料到,自己剛入宮便趕上選秀,規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龐大,數百秀女整齊端正地站了大半個西前苑,秋日的陽關頓時變得刺目,瞇了瞇雙眼,不再看那片奼紫嫣紅,加快腳步往西醫署走去。
  “哎哎,你走那麼快干嘛,慢點,慢點!”殷平跟在黎子何身後,伸長了脖子想要看清楚那群秀女的模樣,這麼多美貌女子齊聚一堂,若是不瞧個夠,人生一大憾事啊!
  黎子何不理,自顧往前走,西醫署是為秀女驗身臨時組建,兩名御醫帶上所有醫童,一日時間需將所有秀女的脈診到,以確定秀女身體無恙,如此算下來,每名醫童負責幾十名秀女,一日時間還是有些急促的,她本來就對殷平本無好感,此時更是懶得理。
  殷平見她目不斜視地一路向前,心裡暗暗嘲笑了一番,說他有斷袖之癖,看來還真有些道理呢,可惜那日沒撞著現場告白的好戲……
  西前苑地處後宮的最前方,苑前寬廣的一片空地,中間的福秀宮是秀女殿選前的住處,西醫署便是在福秀宮對面的一間小殿,中間隔了一處小花園。
  黎子何依次為秀女拿脈,若遇上不太確定的情況,便交由經驗豐富的兩名御醫,其他醫童也是如此。
  殷平與黎子何分在一間房,不時偷眼瞅瞅對面的秀女,卻也不敢太過明顯,能近距離地飽飽眼福便行了,暗歎自己爹不夠顯貴,否則找皇上要兩個回去做夫人……想到這裡心就飄了起來,色心一起,又抬眼看了下對面的秀女,卻見那女子好不矜持伸著脖子直勾勾盯著隔了兩張桌子的黎子何。
  不知羞恥!殷平腹誹,心念一轉,對著黎子何笑道:“子何兄,這脈象……好像有些奇怪,你過來看看可好?”
  說話時瞥了一眼那女子,果然整個人都興奮起來,目光灼灼地盯著黎子何,心中暗笑,莫不是有什麼私情?一般女子,哪敢這麼直接地打量男子?
  黎子何剛好把完一名秀女的脈,聞言抬頭,就看到沈銀銀正笑得燦爛,沖著自己調皮地眨眼,心跳都快漏掉一拍,她居然進宮了!還是以秀女的身份……
  一個激靈站起身,半個字都未吐出口,便聽到外殿太監高喝:“妍妃娘娘,姚妃娘娘駕到!”
  黎子何腦中有那麼一瞬一片空白,馬上反應過來,提起桌上的筆,速速寫下三個字:“病,出,師。”
  “統統給本宮出來!”
  剛寫完便聽到姚妃的怒吼聲,黎子何迅速將寫下的字揉成紙團握在手心,抬頭,面上鎮定,給了沈銀銀一個警告的眼色,隨眾人一同出去。
  沈銀銀見自家師兄不怎麼高興,癟了癟嘴,站在原地等著黎子何,他卻是看也不看自己一眼,與她擦肩而過,心頭的失落剛剛升起,發現手心不知何時多了一個小紙團,心中一甜,將紙團握在掌心,跟著黎子何出去了。
  “誰?剛剛是哪個奴才通報?”姚妃還是一身刺眼的大紅色,站在院落中央,橫眉冷喝道。
  “奴……奴才在。”角落裡一名太監唯唯諾諾地回答,一邊跪著快速鑽出人群,腦袋沉沉扣在地上,因為恐懼而渾身發抖。
  “你?你剛剛說什麼?”姚妃緩和了神色,垂下眼瞼,掩不住傲氣,輕笑問道。
  “奴……奴才說……”太監的聲音不停顫抖,咽了好幾次口水,才繼續顫巍巍說道:“奴才說……妍妃娘娘……姚妃娘娘……”
  “掌嘴!”未等話完,姚妃厲聲道。
  那太監直起身子,毫無猶豫地拿兩手對著自己的臉輪著甩耳光,不過片刻,原來白淨的臉紅腫起來。
  黎子何出門便剛好撞見這一幕,也不多看,低首跪在門外,瞥眼見沈銀銀還未反應過來,伸手拉了拉她的衣角。
  沈銀銀未經世事,哪裡知曉宮中規矩,見那太監自己打自己耳光,還一點余力都不留,淨想著看稀奇了,被黎子何這麼一拉,才恍惚想起來院落中間那兩個女子,好像身份地位比自己高,是得跪著的,雖說不怎麼樂意,見自家師兄都跪了,也隨著跪下了。
  “行了,你可知自己哪裡錯了?”姚妃脫下身上的披風,交給後面的悅兒,淺笑盈盈地走上前,看住小太監。
  太監的臉紅腫不堪,說出的話含含糊糊,卻也聽得真切:“奴才知錯!奴才知錯!”
  “哪裡錯了?”姚妃咄咄逼人。
  饒是那太監清楚自己受罰是因為剛剛唱到的時候將妍妃放在了姚妃的面前,此時也不敢說出來,姚妃得罪了,不敢再得罪一個妍妃,只能對著硬實的地面大力磕頭:“奴才知錯!奴才知錯!……”
  “拖下去,杖刑!”姚妃擰眉冷聲道。
  身後馬上有兩名太監出來,將他拖走,只留下剛剛磕過的地面一片血紅。
  “你是不是想說,妹妹行為過激了?”姚妃挑眉,笑吟吟對著一直在身後看著的妍妃。
  妍妃鳳眼柳眉,粉腮紅潤,素齒朱唇,只穿一身淺淡的鵝黃綢裙,腰間簡單的繡花緞帶,顯得身姿嬌小,分外惹人憐惜,相對姚妃的氣勢逼人,整個人顯得尤為溫和,淡淡笑道:“妹妹既是知道,我也不多說了。”
  “不是你說想過來看看將入宮門的妹妹們,怎麼又站在那裡不動了?”
  院中秀女宮女太監醫童御醫,早就跪了一地,靜謐的花園中,姚妃挑釁地問話很是刺耳,妍妃掃視了一眼眾人,妍妃輕蹙眉頭,眉間掩不住的憂慮無奈,歎了口氣,“如今這副局面……”
  “姐姐這是怪我?”
  “沒有。”妍妃搖頭,垂下眼眸,拿著手中的帕子捂住嘴輕輕咳嗽了幾聲,迎住姚妃的眼神,弱聲道:“罷了,擇日再同妹妹過來,今日先回去可好?”
  姚妃見她弱不禁風的模樣,擰了擰眉,沒回答她的話,轉個身面對眾人道:“都起來吧。”
  沈銀銀這頭看戲正看得帶勁,居然就這麼打住了,果然,鄭韓君說得對,女人掐架可真有意思,只是那妍妃未免弱了些,真是容易欺負。
  姚妃掃了眾人一眼,大步離開,頭上的金步搖叮當作響,身後丫鬟太緊也急步跟上,妍妃未有跟她爭搶的意思,帶著一干人等徐步跟在後面。
  殷平一直跪在黎子何和沈銀銀身後,兩人跪下前那麼點小動作,可是被他看得清清楚楚,早就看那黎子何不順眼,憑什麼得到馮院史的賞識?結識丞相的獨子也不肯介紹給自己,成天一副趾高氣昂的模樣,今天就給他點厲害看看!
  沈銀銀正打算站起身,背後一股暗力,一個沒站穩,“呀”的一聲,打了個趔趄,恰好前面是幾節台階,若是滾下去,摔得疼不說,這麼多人看著,丟死人了!這些想法只是在腦中一閃而過,沈銀銀瞬間作出判斷,使出功夫,一個漂亮的翻身穩當落在地上,狠狠剜了殷平一眼。
  姚妃已然消失在轉角處,妍妃腳步慢,聽到身後的動靜,回頭便看到沈銀銀一人得意地拍著兩手,站在院落裡,轉個身走回來,輕輕一笑,道:“這位妹妹,可是摔著了?”
  “啊?沒有沒有,呵呵。”沈銀銀只覺得眼前這女子,美得晃人眼,還對著自己溫柔地笑,連連擺手,實話實說。
  “那麼高的地方摔下來,定是傷到了,我殿上有些傷藥,隨我回去用些可好?”妍妃上前,拉住沈銀銀的手。
  眾人本欲起身,見妍妃回來,仍是跪在地上。
  黎子何心中憂慮,卻也沒有任何立場身份來阻止,只能看銀兒的造化了。
  沈銀銀幾乎被那溫柔的笑容迷得暈眩,可馬上想到鄭韓君跟她說過,後宮女子勾心斗角,什麼樣的角色都有,再想到師兄剛剛緊張的模樣,不敢太輕率,搖搖頭道:“娘娘,我沒事,呵呵。”
  “妹妹是嫌棄我妍霧殿?”
  妍妃放下沈銀銀的手,若有春水蕩漾的明眸中透出一絲哀傷,沈銀銀哪裡見過美女含怨的模樣,楚楚可憐得同為女子的她都覺得不忍心,更何況妍妃話到這個份上,也不容拒絕,忙道:“銀銀不敢,走吧,我跟你去就是。”
  妍妃輕輕一笑,又拉上沈銀銀的手,柔聲道:“妹妹的爽朗性子,真是討人歡喜。”
  沈銀銀笑笑,回頭看了眼師兄,想給他一個放心的眼神,卻見他低著頭,看不見自己的表情,只好作罷,跟著妍妃走了。不知這妍妃找自己何事?反正自己也會武功,她看起來還挺溫柔的樣子,自己也沒得罪她,應該不會有事,去去就回。
  黎子何心緒不寧地繼續未完地看診,對於妍妃,她是不了解的,三月時間,被困在紅鸞殿,只聽聞新進宮的妃子如何貌美,如何受盡聖寵,真正見面只是在她入宮後的第二日,來給皇後請安,那時她心懷怨氣,自是懶得仔細打量妍妃,到了第三日妍妃的請安便被雲晉言下旨免了。
  今日看來她溫婉如水,羸弱如柳,可真是如此?黎子何是不信的,或者說是不願相信的,寧願將事情想得復雜,也不肯承認自己曾經輸在妍妃的柔情攻勢下。
  終是完成一日的看診,黎子何惴惴不安地回到太醫院,夜色籠罩的太醫院,一片安靜祥和,黎子何回到小屋中,點燃燭火,忽明忽暗的燭光,如自己忽上忽下的心跳,沈銀銀是一張白紙,她希望看著這張白紙干淨地走完一生,可偏偏,是自己帶她入了這牢籠,進了這險局,必須找機會與她說清楚,讓她趁著殿選之前盡早裝病離開皇宮。
  這麼長的時日,為何沈墨還未找到她?讓她一再往皇宮闖?
  “黎子何!”
  聽到敲門聲和呼喊聲,黎子何開門,見一名略有眼熟的醫童站在門前,打量他一眼道:“外面有人找。”
  黎子何頷首道謝,暗自揣測,這麼晚是誰來找自己?
  快步走到前廳,殿外站著一名太監,鬼鬼祟祟往裡瞅了瞅,見黎子何出來,堆上笑臉問道:“公子可是黎子何?”
  黎子何點頭,並未見過這太監,在宮中也無認識的人,會托太監來找她。
  “吶,這個給你,傳話是‘救我’。”太監從腰間拿出一物,塞到黎子何手裡轉身便跑了。
  黎子何看到手中物件,心頭一跳,想都未想順著太監離開的方向追過去,那太監給她的,是她曾經送給沈銀銀的木簪子。
  好在太監怕被人發現,步子雖快,卻左顧右盼耽誤了速度,黎子何一個跨步上前攔住他,急聲道:“給你簪子的女子呢?”
  太監不安地瞅了瞅四周,低聲道:“好像……好像被皇上喚去侍寢了……”

作者: mesmes95    時間: 2010-8-7 20:48

  第十四章 侍寢

  黎子何回到小屋中,腳步都有些飄浮,沈銀銀被喚去侍寢,讓她去救,她有何身份去救?如今鬧得這個局面,也是自討苦吃,還害了一個干淨的孩子,若是自己一早向沈銀銀表明身份,便不會有這些麻煩事了。
  燭光閃爍,拉長黎子何的影子,忽明忽暗投在窗上,夜色愈沉,黎子何撫額坐在桌前,勉強撐住身子,突覺身心俱疲,進宮本是自己的事情,不願牽扯旁人,可沈銀銀是因她入宮,今夜一旦被雲晉言寵幸,除非死,再無出宮之日。
  心頭如一把烈火在焚燒,腦中翻騰的盡是沈銀銀對自己的笑臉,還有六年來被她封存在腦中,雲晉言的臉,濃密劍眉,星目閃亮,始終含笑看著自己,曾經那樣一副英俊溫柔的面容另自己幾近癡迷,這麼些年刻意讓自己模糊對他的記憶,今日泛出心湖,原來還是清晰如人在眼前。
  耳邊再次響起熟悉地簫聲,飄飄揚揚縈繞耳邊,可惜再平復不下自己的心緒,黎子何驀地站起身,推開房門急速在院落內穿行,四處張望找尋,沒有理由的,今日就是想找出那吹簫者,或許院落裡的夜風能讓自己心頭的灼熱散去,或許這樣尋找的過程可以讓自己暫時不去想今晚可能正在發生的事情,繞著院落一圈一圈,耳邊再聽不見簫聲,甚至連自己走出屋子的目的都不記得,只是茫然地不停游走,直到耳邊一聲輕喚。
  “子何。”
  黎子何怔住,終於停下腳步,看向聲源處,沈墨一改往日的月白長衫,只穿了一身簡單的黑衣,輕擰眉頭,站在她的小屋前。
  黎子何有片刻恍惚,沒有思考沈墨如何進宮,為何會在這裡,如看到救星一般,踏著匆忙地步子上前:“師……”
  話剛出口又噎住,沈墨身上的藥香讓她稍稍清醒,沈墨是來找沈銀銀的,只要自己告訴他沈銀銀的現狀就好,無需驚慌,深吸一口氣道:“銀兒被皇上召去了。”
  “嗯。”沈墨並不意外,淡淡點頭。
  黎子何擰眉不解,皇宮這種吃人的地方,沈墨自己都不願呆,聽到沈銀銀可能就此被困宮中,竟沒有任何反應,問道:“不想辦法救她麼?”
  “我早就說過,銀兒該為自己做的事情負責,這條路是她自己選的,我自是不會干涉。”
  “可她還小……”
  “她都可以嫁人了。”沈墨打斷她的話,神情淡漠,好似真不打算去救沈銀銀。
  黎子何心中一堵,沒由來的一股悶氣,“你早就知道她進宮了,可既然在暗中看著她,為何不出手相助?你明知她是一時糊塗錯入宮中,既然不打算出手相助,今日又為何來這裡?”
  沈墨垂下眼眸,背過身去,沉默不語。
  原來相處三年,自己未曾有一些,哪怕是少許地了解過他,黎子何突覺夜風寒冷,直直吹入心底,沈墨看似溫和,卻有著固執的一面,看似善良,對與自己情同父女的沈銀銀都有些冷漠,看似淡薄,她卻覺得,實則涼薄。
  “你想作甚?”聽到黎子何的腳步聲,沈墨回頭,見她步履匆匆,舉手投足間還泛著些許煩悶,開口叫住她。
  黎子何停住腳步,並未回頭,沉聲道:“為我自己做的事情負責!”
  沈墨凝噎,說不出來是氣是悶,即使是對沈銀銀,他盡到為師的職責,將她撫養成人,教習醫術,為人之道,他覺得這便夠了,無論什麼人,不可能一輩子由他人撫著走路,只有自己摔過痛過,才能將路走得更好,可是對面前這個徒兒,他總是不受控制地關注太多,如今日……
  思及此,沈墨更是煩悶,那個雨夜,他站在黎子何窗外,心弦仿佛被人拂動一般,幾乎無法控制地想要看看許久未見的黎子何,終是忍住,並告誡自己不可對她人投注太多感情,可默默地觀察她,這麼些年來,仿佛成了習慣,呆在雲瀲山,不時想要看看她稚嫩的臉上認真的表情,想要看到她冷清的雙目……
  這種狀態,極其不正常,沈墨說不出自己為何會這般在意黎子何,只覺得自己不該如此,翻身匿在夜色中,對於徒弟,他只需傳授醫術。
  黎子何快步走到前廳,見馮宗英房間燭光閃爍,雙眸一亮,大步上前敲門:“大人,黎子何求見。”
  “咳,進來吧。”
  馮宗英的聲音蒼老,有些疲憊,黎子何顧不得許多,推開門,剛進門便屈膝跪下,鄭重道:“請大人幫子何一次。”
  馮宗英放下手中的毛筆,輕輕擱在硯台上,抖了抖剛寫好的一幅字,抬起眼皮道:“何事?”
  “大人可否先應允子何?”
  馮宗英放下字,認真打量黎子何,沒想到這小子也有這般沖動的時候,雖說是沈墨的徒弟,有些讓人討厭,可這些日子也勤奮聽話,那一手字,越寫越對,直接導致他幾乎忘掉他曾經把自己家裡攪得一團糟,馮宗英覺得這是千年難得的報復機會,揚揚眉毛道:“我為何要先應允你?你先說到底怎麼回事了。”
  “子何的師妹……因為一些誤會入宮,如今,被皇上……召去侍寢,可師妹……”
  “你說什麼?”馮宗英本還想賣賣關子,可聽到黎子何的話,眉毛都豎起來,一掌拍到長桌上“彭”的一聲巨響。
  “師妹頑劣,不知宮中規矩,若是冒犯聖怒……”
  “等等等等,你說你那師妹,現在是未正式入冊的秀女?”
  “正是。”
  “還跪什麼跪,跟我走。”馮宗英冷著臉,兩手背在身後,率先出了房門。
  黎子何詫異馮宗英的反應,卻也沒多說什麼,快步跟在身後,向著雲晉言的寢宮走去。對於是否想辦法救沈銀銀,黎子何猶豫,甚至一度放棄,自己一個小小醫童,沒有能力去找皇帝要人,也不想因此引火上身,可是看見沈墨她才發現,原來自己始終做不到冷眼旁觀,沈銀銀未曾害過她,她亦不想再虧欠任何人。
  雲晉言的寢宮在太醫院右側,平日若不直接去妃嬪殿上,受昭者便被直接送到龍璇宮,宮中侍衛大多認識馮宗英,沒有過多阻攔便直接放行。
  越是接近龍旋宮,黎子何原本煩亂的心漸漸平復,竟是冷到毫無知覺,低頭一步步走著閉眼都能描出的大道。
  馮宗英怒氣沖沖地穩步走在前面,宮外守夜的太監一見他,臉色一變,扯開嗓子唱道:“馮院史求見。”
  馮宗英瞪了那太監一眼,求?一句話都沒說出口,居然說他求見!
  盡管聽聲音便可辨認,黎子何還是快速地抬眸掃了一眼那太監,不是郝公公。
  不稍片刻便有宮女開門,見是馮宗英,恭敬彎腰行禮,識趣地退下了。馮宗英示意黎子何在屋外等著,自行進門。
  黎子何站在門外,涼風鑽入衣襟,夜露浸染肌膚,引起一陣顫栗,只是無心多顧,整個人的神經崩在一起,房內的動靜聽得一清二楚。
  馮宗英入了房,順手關上門,瞥了一眼左邊裡間的床榻,見一女子抱著雙膝一動不動坐在那裡,見自己進門探出半個腦袋,又馬縮了回去,這女娃就是黎子何的師妹?剛剛也沒聽清黎子何到底讓他來干嘛,可那個見色忘義的雲晉言,秀女還未入宮就急著弄上床,就算是別的女子,他今日也得一竿子打下去!
  “馮爺爺,這麼晚來找朕,可是有事?”
  雲晉言明黃龍袍,長發束冠,冠上的夜明珠很是惹眼,馮宗英這般闖進來,連行禮都沒有,也不見他惱怒,將眼神從手裡的書上移開,抬眸和聲問道。
  “我要帶那秀女走。”馮宗英吹吹胡子,毫不客氣地嚷道。
  “馮爺爺!”雲晉言的聲音驀地轉冷,“朕尊稱你一聲爺爺,免去御前行禮,可不代表你可以為所欲為,置禮法於不顧。”
  “哈,你也知道禮法?秀女還未入冊,好生生的黃花大閨女,你一聲令下就抬到自己宮中,不怕人說你強搶民女?”馮宗英諷刺道,明知道自己的說法錯得離譜,還是氣勢不減,他這個人就是記仇,討厭的人,哪怕是玉皇大帝,也休想讓他有好臉色!
  “馮爺爺是否該注意措辭?”雲晉言微笑著,面上卻沒有柔色。
  “六年前我就讓你直接殺了我算了,你硬要留著,我還活著我這張嘴就管不住,要麼你毒啞我,要麼你像六年前……”
  “馮爺爺!”雲晉言臉上笑容已然僵硬,打斷馮宗英的話,“今日來,是為了那秀女?”
  “不錯,你……”
  “馮爺爺可知這秀女是何人?”
  馮宗英噎住,自己太心急,居然什麼都沒問便闖了過來,眼前的雲晉言,再不是當年那個毛頭小子,雖說看在以往的情分上對自己還算敬重,有些時候任由自己無理頂撞,可若較真起來,不是自己倚老賣老便可蒙混過關的。
  雲晉言放下手裡的書,輕笑道:“馮爺爺無需處處與朕作對,這選秀之事,不是朕一人妄下決定,朕知道你不高興,可在這裡胡鬧也是無用。”
  “我就是帶現在那秀女走,其他秀女,你愛選誰就選誰,我沒那麼多閒工夫來管。”馮宗英看雲晉言的後宮馬上佳麗如雲,確實不高興,這人心裡完全沒有自家丫頭的影子了,可也不至於傻到想要阻止皇帝充實後宮,人都死了,再來爭,又有何用?今日既然過來,便算是幫黎子何一次吧。
  “馮爺爺連那秀女是何人都不知,為何讓朕放人?”雲晉言手裡摩挲著什麼,一邊輕笑道。
  馮宗英噎了半天,掃了一眼房內的女子,見她已經下了榻,小心翼翼躲在屏風後面,怯生生看著自己。真是老糊塗了,連這秀女的名字都沒問便沖了過來!
  隨即腦袋一拍,大喊道:“黎子何,你進來!”

作者: mesmes95    時間: 2010-8-7 20:51

  第十五章 字跡

  內間的對話一字不漏傳到黎子何耳裡,守在門外的太監聽聞馮宗英喊黎子何,替她將門打開,一股溫熱之氣撲面而來,混雜著龍涎香的味道,黎子何的思緒隨之一擰,腦中清明,今日來帶走沈銀銀便可,斷不可出其他岔子。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黎子何前腳剛入門,馬上低首跪在地上,行了一個大禮。
  “平身。”
  “謝皇上!”黎子何從容起身,低頭不著痕跡地掃了一眼左側,見沈銀銀衣著整齊地貓在屏風後面,看到自己正高興地想要喚出聲,連忙朝她眨眨眼,御前不可無禮。
  雲晉言仍是坐在書桌前未動,抬眼看了看黎子何,再將眼神轉到馮宗英身上,“這就是你收的醫童?沈墨的徒弟?”
  “他入了太醫院,就是我的徒弟,跟沈墨無關。”是人都知道他與沈墨不和,馮宗英不願意承認自己在為沈墨的徒弟強出頭。
  雲晉言笑笑,道:“那今日之事,又與這醫童有何關系?”
  馮宗英又噎住,今日雲晉言是有心為難,不會那麼輕易放手,就算他說那秀女是黎子何的師妹,也不能算作雲晉言放她走的理由,不管了,都已經走到這一步,說什麼都得把那小姑娘帶出去!
  馮宗英開口正想說話,雲晉言拿起手上一直摩挲的東西,慢慢展開來,不緊不慢道:“還是這醫童,與秀女有染,讓秀女裝病出宮?”
  黎子何霎時明白,沈銀銀被雲晉言注意到,恐怕就因為她寫給沈銀銀的那三個字,當時時間倉促,字跡上未作絲毫掩飾,而那三字的內容,聯系沈銀銀目前的狀況,稍作聯想便可猜到。
  “皇上恕罪!奴才不敢!奴才偶遇師妹選秀,日前師妹還在病中,因此詢問其病情,並問其出山,師傅可否知曉,絕無它意!”黎子何匍匐在地上,言語懇切。
  雲晉言淡淡瞟了她一眼,不帶情緒的一眼,看不出是否相信黎子何說的話,隨即目光回到手上滿布褶皺的紙團上,再次將它撫平,好似隨意地問道:“這字,是你寫的?”
  “你要知道它是誰寫的作甚?”旁邊的馮宗英再忍不住,不滿地瞪著雲晉言。
  雲晉言抬眸,輕笑道:“呵,沒什麼,朕以為是那秀女寫的罷了。”
  “是那秀女寫的又如何?是誰寫的你就要召誰侍寢?那丫頭的字我也寫得出來,還能寫得一模一樣分毫不差,要不你干脆留我這個老頭子在你龍旋宮裡?”
  “放肆!”雲晉言面色一冷,帶著手上的紙張重力拍在書桌上,喝道:“朕敬你年長,不代表你可以得寸進尺,目無章法,莫要以為朕不敢對你如何。”
  馮宗英未露懼色,反倒愈發激動,漲紅臉反駁道:“反正我這孤家寡人,家裡唯一一個想到那丫頭就抹淚,你干脆殺了我倆,讓我們活著還不讓我們提那丫頭,如何?提到她就內疚?殺了她全家留著我們這些無關的人又有何用?丫頭……”
  “閉嘴!”雲晉言臉色越來越差,冷喝打斷馮宗英的話。
  馮宗英雙目通紅,剛剛那麼一番話,竟是掉下淚來,他與夫人膝下無子無孫,待季黎就如自己孫女一般,雲晉言對外聲稱季皇後死於難產,可他清楚的很,若非那段日子他臥病在床,哪裡會讓雲晉言那麼容易奪了季黎一條命?每每念及季黎的慘死,任由平日多愛面子,任由自己多麼好強,眼淚如不受控制般湧出來。
  “你要那秀女,帶著她走便是。”雲晉言撇開眼,看著房內右側的暖爐。
  馮宗英兩袖擦了擦眼角,不甘心地瞪著雲晉言,每次提到季黎,雲晉言便不讓他繼續,他偏偏不如他所願,見一次提一次,恨不得見一次便拿針戳一次他的黑心,看看流出來的血會不會也是黑色的?
  “如何?不想走?”雲晉言恢復到初時和氣的模樣,挑眉問道,余光掃到還跪在地上的黎子何,續道:“起來吧,帶著你的師父師妹退下。”
  黎子何全身已經僵硬,剛剛雲晉言和馮宗英的那番對話,幾次讓自己的腦中一片混沌,各種思緒翻滾,幾乎讓她控制不住,想要跳起來質問,質問這個昔日對她寵愛有加甜言蜜語的男子,往日種種,為什麼?想要跳起來狠狠地諷刺挖苦,是不是以為她死了,便能過得逍遙自在?
  各種沖動在她想到刑場上一個個滾落的頭顱時,煙消雲散,這個人,根本就是冷血無情,哪裡有為什麼?
  “謝皇上恩典。”黎子何僵直著身子磕了一個頭,起身對沈銀銀使了個眼色。
  沈銀銀得到師兄的允許,恨不得馬上飛過去,瞅了瞅坐在書桌前一身明黃的男子,心裡縮了縮,還是有些害怕的,規矩地走過去,學著師兄的模樣跪下磕了個頭:“謝皇上恩典。”
  今夜過來的目的達到,馮宗英再無借口說什麼,輕“哼”了一聲轉身走了,黎子何和沈銀銀緊緊跟在後面。
  時辰不早,殿外只余巡邏的御林軍,夜風一陣陣,放下對沈銀銀的憂慮,脫離雲晉言的視線,黎子何只覺得好似經歷過一場大戰,就要虛脫一般,被夜風一吹,心中再次一片冰涼。
  馮宗英自覺剛剛失態,在兩個娃娃面前掉眼淚,老臉都丟盡了,不發一言快步走在前面。
  沈銀銀一見沒了剛剛的壓抑,又能和師兄一起,眉開眼笑地扯住黎子何道:“師兄,我就知道你一定會來救我。”
  黎子何有些無奈,沈銀銀根本不曾意識到深宮的危險,扯下沈銀銀的手道:“男女授受不親,來回這麼多侍衛,銀兒,你現在是待選秀女,被人看了去又生出些事端。”
  “哦。”沈銀銀乖乖放下手,又笑道:“等我做了宮女就好了,說不定被分到太醫院,就能時時與師兄一起了。”
  “胡鬧!你還不明白我給你那三字的意思?”黎子何低聲冷喝。
  沈銀銀委屈道:“知道,讓我裝病出去找師父……可是,銀兒想跟師兄在一起……”
  前頭的馮宗英聞言,打了個寒顫,轉個身取下腰牌,塞給黎子何,不耐道:“你送她回福秀宮,我先回去了。”
  “是。”黎子何頷首。
  “那老爺爺剛剛怎麼了?怎麼說著說著就哭了?還有皇上為什麼問師兄的字呀?”沈銀銀見馮宗英遠去,剛剛儲在心中的疑問一個接一個問出來,皇上和馮宗英說的話,她一句都沒聽明白。
  黎子何不想回答,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加快腳步道:“快些回去才是,給我說說今日到底發生何事。”
  “哦。”沈銀銀跟上黎子何的步子,見四周太過安靜,也不好意思再大聲嚷嚷,低聲道:“本來我跟著妍妃娘娘一起回去,她的妍霧殿可漂亮了,還有那邊的高點,又香又軟還滑口,可惜我才吃了兩塊……”
  “重點!”黎子何沒時間也沒心情聽她感歎妍霧殿的生活多麼愜意。
  “哦。”沈銀銀停下話頭,撓了撓腦袋,續道:“我剛過去吃了兩塊糕點,妍妃還沒跟我說上幾句話,就聽到外面喊皇上駕到。我見屋子裡的人都跪著了,也跟著跪了,接著皇上就來了。後來他坐在我剛剛吃糕點的桌子旁邊,我才發現吃糕點的時候把你寫給我的紙團放旁邊了,皇上當然看見了,接著就要我跟他一起回去。我也不知道皇上怎麼找上我了,有些怕,借口內急,找了個太監,塞了些銀子讓他找你來救我……”
  黎子何的思緒已經飄遠,聽不真切沈銀銀接下來說了什麼,雲晉言果然是因為那些字才注意到沈銀銀,若是今日他們不曾過來,他欲待沈銀銀如何?
  “師兄!”沈銀銀見黎子何一副發呆的模樣,不滿地搖了搖他,“你聽我說話沒?”
  “嗯。”黎子何隨口回答。
  “師兄,其實皇上還挺好的呢,沒想象中那麼凶,還很溫柔,他一直問我那字是不是我寫的,我不敢騙他,不是有什麼欺君之罪嘛,可是又怕說出來他找你麻煩,就閉嘴什麼都不說。結果他就讓我自己在裡間呆著,自己在外面看書還是看折子,我正無聊著,那個老爺爺就來了。”
  “溫柔麼?”黎子何輕輕一笑。
  沈銀銀見師兄肯搭理自己了,連連點頭道:“是啊,一直笑著跟我說話,我不回答他也不生氣,而且……”
  “銀兒,到了。”黎子何打斷沈銀銀的話,“今日太晚,明日尋著機會我再過來看你,記住謹言慎行!”
  沈銀銀重重點頭,兩手糾結在一起,有些難為情,仍是開口道:“師兄,今日是銀兒大意了,給師兄添了許多麻煩……”
  “無需在意,日後注意便是。”黎子何搖頭。本還想問她是如何進宮,念及時辰已晚,還是頓住,明日再問也不遲。
  第二日一早,黎子何收拾好一切,打算去福秀宮找沈銀銀,剛出門便看到李御醫正穿過長廊往她這邊走過來,忙迎上道:“李御醫可是找子何?”
  “你都准備好了?剛好,快快跟上我。”李御醫轉個頭往來時的方向走。
  黎子何忙跟上問道:“可是有事?”
  “去看診。今日一早殷御醫跟我說妍妃娘娘的脈日後都由我來負責。”李御醫步子有些快,隨之語速也比往日快了幾分。
  黎子何頷首,幾日前便聽說妍妃也診出喜脈,這樣的巧合還真是有趣,兩名寵妃同時有了龍種,又時值選秀,眾人對後位虛空六年頗有爭議,現在的形勢,只是單純的巧合麼?
  妍霧殿在西苑靠西,方位上與曾經的紅鸞殿,如今的桃夭殿相對,相對桃夭殿的前擁後護,妍霧殿要冷清許多,入了門才看到幾名太監宮女規矩地站在一邊,妍妃跪坐在軟榻上拿著一本書,正看得入迷。
  “妍妃娘娘萬安!”
  黎子何隨著李御醫行禮,相對上次去姚妃那邊,李御醫顯然輕松許多,聽得妍妃一聲允諾便起身,將藥箱交給黎子何。
  “娘娘鳳體安好,臣開幾貼補藥,定氣安胎。”李御醫彎腰恭敬道。
  妍妃拉開帷幔,柔聲道:“多謝李御醫。”
  “臣職責所在!”李御醫神情愉悅地再作一揖,轉身在桌上執筆開方。
  妍妃坐直身子,拂起耳邊的散發,對著黎子何輕柔一笑:“日後便由這醫童過來好了,李御醫貴人事多,本宮若真有哪裡不適,再宣李御醫過來。”
  李御醫凝眉不解,那姚妃有了龍種,立刻將替皇上診脈的殷御醫要了去,妍妃性善,為人溫和不喜與人爭斗,可腹中龍子甚是重要,怎可如此輕視?拱手道:“娘娘,龍脈忽視不得,臣更是不敢怠慢,萬不可輕易交給剛入院的醫童,娘娘三思!”
  “嗯。”妍妃低吟片刻,再抬首時仍是溫柔地笑容,看著黎子何道:“那日後,你來給本宮送藥,如何?”

作者: mesmes95    時間: 2010-8-7 20:55

  第十六章 銀銀

  黎子何有一瞬間的怔忪,取藥的一向是妍妃身邊的貼身宮女小橘,或者說是找自己信得過的人來負責,她不過一個剛剛入宮的小醫童,為何選她?妍妃最初想讓黎子何來診脈,明知不可能還提出來,李御醫拒絕了那個要求,她退而求其次,讓黎子何來送藥,李御醫勢必不好再次拒絕,由此可看出妍妃今日一番舉動,早有預謀。
  各種猜測疑慮在腦中一閃而過,怔忪也不過一個瞬間而已,黎子何馬上跪下領命:“奴才謝娘娘厚愛!”
  李御醫雖有不解,也未多問,妍妃娘娘肯讓他來負責診脈,已經是抬舉他了,在宮中便要學會察言觀色,審時奪度,不該好奇的,就閉上嘴巴。
  “無需多禮,起來吧。”妍妃輕笑,揮手讓黎子何起身,素玉般的右手,沒有飾物沒有點綴,干淨細膩,在黎子何眼前晃過,黎子何掃了眼自己因長年搗藥布滿老繭,粗糙蠟黃的雙手,拿好藥箱站起身,仍是低著頭,宮中嬪妃,男子不可隨意直視。
  “本宮乏了,李御醫無需每日來問診,待本宮宣見便好。”妍妃拖著長裙,回到軟榻上,拿起剛剛的書本翻看。
  李御醫再行一禮,帶著黎子何離開。
  出了妍霧殿,黎子何馬上辭別李御醫,趕往福秀宮,昨日沒來得及與沈銀銀講太多,只望這半日時間,不要闖出什麼禍事來才好。
  那頭黎子何還在擔心,這頭福秀宮已經是雞飛狗跳,眾多秀女們或是躲在自己廂房偷偷打開窗,或是畏畏縮縮站在長廊邊,雖然好奇,又不敢明目張膽地看熱鬧。
  鄭韓君怒氣沖沖地在福秀宮中走來走去,一路大喝:“你給我出來!給我出來!”
  福秀宮中的幾名太監面色焦急,一路跟著鄭韓君,想要開口阻止,話到嘴邊又被鄭韓君攝人的眼神嚇了回去,憋得臉上是一陣紅一陣白,只能任由鄭韓君一句句嚷嚷,連他要找的到底是誰都弄不明白。
  “你給我出來!再不出來我鬧到太醫院,就算鬧到天翻地覆今日你也得給我出來!”鄭韓君每間房都不肯放過,路過一間便見那窗急急關上,長廊上的秀女也紛紛退去。
  “行啊,你不出來,那就一直給我憋著!我這就去太醫院,去找誰你心裡清楚得很!”鄭韓君氣得眉毛發直,驀地停下腳步,狠狠撂下這麼一句話便轉身往福秀宮外走。
  總算是有一扇門被輕輕打開,沈銀銀悄悄伸出腦袋,見鄭韓君當真氣沖沖往太醫院的方向走,哧溜一下鑽出房門,快步跟上:“喂喂,我出來了出來了還不成嘛!你快停下來!”
  鄭韓君聽見沈銀銀的聲音,更是氣得慌,剛剛不顧顏面喊了那麼半天都不肯出來,怎麼著?一說去找她師兄麻煩就著急了?害怕了?
  越是生氣,鄭韓君的步伐越是快,那年被沈銀銀打得頭破血流,下山之後便立志學武,這麼些年一身功夫也算不錯,此時箭步如飛,饒是沈銀銀一路急速跟著,兩人之間還是有些距離,只能跟在後面喊著:“鄭韓君,你給我停下!給我停下!”
  黎子何還未入得福秀宮,看到的便是這出鬧劇,一個被氣得臉色漲紅,在前面飛速地走,一個急的臉色煞白,跟在後面不停地追喊。
  “你們這是作甚?”黎子何擰著眉頭,冷聲喝道。皇宮中,就算是有權有勢的王公貴戚,也不敢如此大聲喧鬧,看上次在太醫院中眾人對鄭韓君的態度,她也知曉這些年鄭穎權勢該是不小,可沈銀銀一無身份,二無靠山,跟著鄭韓君這麼鬧下去,誰來保她?
  沈銀銀一見黎子何,停下腳步吐了喘著氣,笑道:“師兄,你來了。”
  黎子何頷首,隨即拱手對鄭韓君歉意道:“師妹少不更事,若給鄭公子惹了麻煩,還請公子見諒。”
  鄭韓君往日見到黎子何還笑嘻嘻的,今日余怒未消,掃了一眼圍觀的秀女太監宮女,“哼”的一聲,甩袖先行回到福秀宮,目不斜視,毫不猶豫地進了剛剛沈銀銀走出來的房間。
  “銀兒,你一人單住一間房?”黎子何入房掃視一周,挺大一間廂房,還有裡外之分,中間被傳統的雕花屏風隔開,透過縫隙可以看見裡間一張大床,布置比較樸素,卻顯得尤為清雅舒適,懷疑地看著沈銀銀道:“你到底如何入的宮?”
  “哼!”不等沈銀銀回答,鄭韓君氣憤地靠桌坐下,瞪了沈銀銀一眼。
  沈銀銀一心都在師兄身上了,沒理會鄭韓君的表情,可想到幾日前發生的事,還是有些歉意地瞅了鄭韓君一眼,再看師兄一臉嚴肅的表情,才喏喏道:“我……我拿了鄭韓君的令牌……”
  “你那是偷不是拿!赤 裸 裸的偷!”鄭韓君正要給自己倒茶,聽到沈銀銀的話,猛地放下茶壺,“叮”地一聲,灑出些許茶水。
  沈銀銀也不反駁,拿袖子小心翼翼地擦了擦桌上的水,再小心翼翼道:“對不起,我……我也是急著進宮,沒有令牌……”
  “還有!”鄭韓君打斷沈銀銀的話,一掌拍在桌上:“你那偷的不是我的令牌!是我爹的令牌!是我爹的!”
  鄭韓君每每想到這裡除了生氣就是膽顫,天知道被他爹知道他弄丟了他的令牌,讓人打著他的名頭混進宮了,得怎麼罰他!
  “吶,還給你吧,對不起!”沈銀銀自知理虧,從腰間拿出令牌遞給鄭韓君,還老老實實鞠了個躬。
  鄭韓君的氣這才消減了一些,扯過令牌瞪了沈銀銀一眼,再不看她。
  黎子何一直皺著眉頭,不發一語,這時才緩緩坐下,開口道:“銀兒,只有令牌,不可能輕易入宮吧?”
  就算是鄭穎權勢滔天,也不可能憑著一個令牌虛造身份參加選秀,最甚,便是沈銀銀在選秀過程中有諸多便利,無人為難。
  沈銀銀不明白師兄這麼問是什麼意思,“我只拿了鄭韓君的令牌,其他就沒再拿了!真的,銀兒從來不騙師兄!”
  “你能參加選秀,以何身份?”黎子何干脆直接問道。
  沈銀銀撓了撓腦袋,不解道:“以何身份?以我自己的身份唄。”
  “你能有個什麼身份?”鄭韓君不屑地插話道,這個問題他之前倒是沒考慮,還以為沈銀銀直接拿著令牌殺到皇宮了!
  沈銀銀本來還有些愧疚,見他得理不饒人的模樣,也不肯占了弱勢,剜了他一眼,道:“你哪只眼見我沒身份了?我沒爹養還能沒娘生?”
  鄭韓君怒氣未平,見沈銀銀又大呼小叫起來,冷笑道:“有爹有娘有身份用得著跟著沈墨常年住在深山野林裡?巴不得窩在閨房不出門吧……”
  “我爹是西南郡長我娘是個小妾我爹嫌棄我娘連帶著嫌棄我!我娘死了我被他趕出家門死皮賴臉纏著師父讓他收我為徒行了吧?你滿意了吧?”沈銀銀眼不眨氣不喘地吐出這麼一句話,說完雙目微紅,軟軟坐在桌邊,略有委屈道:“不信你去查戶籍,我原來姓裴,我爹說我娘和我都是賠銀子的貨,就給我取了這麼個名字,再不信你看這腰牌。”
  沈銀銀說著,從腰間取下記錄秀女姓名籍貫的腰牌,上面果然工整寫著裴銀銀三個字。
  西南郡,顧名思義,在雲國西南方向,屬平西王管轄,為西南方第一大城。黎子何很少問及沈銀銀和沈墨的過去,因為自身遭遇,潛意識裡以為沈銀銀也是被沈墨收留的孤兒或乞丐,從未想過原來沈銀銀是有身份的,而且出自大家,是西南郡長的女兒……
  鄭韓君的怒氣在看到沈銀銀傷心氣急模樣的瞬間煙消雲散,連忙倒了杯茶水遞給沈銀銀,“喂,對不起啦!不是有意提起你的傷心事。”
  沈銀銀接過茶水,一氣灌了下去,擦了擦嘴角,淺笑道:“我又沒生氣,你緊張個什麼,我才發現,原來有個爹還是有些用處的,至少可以進宮找師兄。”
  黎子何垂眸避開沈銀銀熱切的眼神,對著鄭韓君拱手道:“多謝鄭公子照顧師妹。”
  “呵呵,不謝不謝,我也愁沒人跟我晃悠著呢!”剛剛那麼一番鬧騰,鄭韓君初時的怨氣都拋在九霄雲外了,最近這段日子,跟著沈銀銀到處晃蕩,還真是過得豐富。轉念想到沈銀銀入宮選秀,心中有些不舒服,面上卻仍是一副輕挑模樣,問道:“你真要選秀?就你這資質,怕是要老死在宮裡了,嘖嘖……”
  “我又不做妃子,做個宮女就成!”沈銀銀連連擺手。
  “你是真傻還是假傻?宮中宮女,多半是無家世無背景長相才藝又不出眾的落選秀女,你既身為西南郡長之女,就算相貌丑陋,也不至於做到宮女的。”鄭韓君瞥了沈銀銀一眼,故作不在意地說道。
  沈銀銀不信,嚷道:“他老早忘了我這個女兒,我跟他沒關系。”
  “他忘了,皇上可沒忘,要麼當初你就不該憑著裴銀銀的身份入宮。”
  “不是吧?”沈銀銀聽鄭韓君那麼一說,只覺得兩眼就要發黑,她可不想做著後宮的女人,那麼多女子搶一個丈夫,還時不時斗得你死我活,天哪天哪,沈銀銀猛地站起來:“完了完了!鄭韓君!你怎麼不早跟我說?”
  鄭韓君無辜道:“你只是問我選秀的過程,可沒說過你的身世,更沒對我說過你要參加選秀。”
  “以前也沒人跟我說過這些。”沈銀銀低頭嘟噥,將最後的希望放在黎子何身上,求助地看著她:“師兄……”
  黎子何微笑搖頭:“銀兒莫慌,你暫且在這福秀宮中,記得我跟你說過的話,遇事不可沖動大意,謹言慎行,屆時師兄再想辦法讓你出宮。”
  “真的?果然還是師兄有辦法!”沈銀銀甜甜一笑,好似從心底湧出來的一般。
  黎子何擰眉避開她的眼神,對著鄭韓君道:“子何還有些事要與師妹交代,可否麻煩鄭公子先行移步!”
  鄭韓君不覺得黎子何能有什麼好主意,那番氣定神閒的模樣一定是裝的!三下兩下就把沈銀銀給唬住了,早知道自己也那麼說!現在還下逐客令了!
  “哦,那我先回府了。”鄭韓君心中不滿,悶悶地回了句,慢吞吞地站起身,瞅了沈銀銀一眼,見她笑盈盈地看著黎子何,心裡一堵,甩袖走了。
  待鄭韓君離開片刻,黎子何關上門窗,回頭對沈銀銀鄭重道:“銀兒,有件重要的事,今日必須與你說。”

作者: mesmes95    時間: 2010-8-7 21:17

  第十七章 算計

  鄭韓君出皇宮是大搖大擺,回自己的老家卻是畏畏縮縮,三兩下竄到後院,輕輕將後門推了推,松開一條縫,悄悄從縫隙看過去,除了蔭綠的樹,鮮艷的花,再無其他。
  沒人就好!鄭韓君拍了拍胸口,吐出一口氣,稍一運氣,一個翻身入了後院,好在今早特地安排過,將這個時辰負責巡視的侍衛遣走了。
  鄭韓君拍了拍身上的塵灰,再次回到大搖大擺的模樣,大大方方回到自己房間。
  “如何了?”
  剛進門就聽到清冷如冰的聲音,鄭韓君打了個寒顫,連忙關上門道:“沈醫師,你還未走?”
  “等你消息罷了。”沈墨還是昨夜的一身黑衣,神色間有些倦怠,筆直坐在桌邊。
  鄭韓君笑道:“呵呵,沒事了,銀銀沒事的。”
  沈墨頷首,坐在桌邊一動不動,鄭韓君以為他問完便走,這麼坐在這裡是想要干嘛?雖說自己久聞他醫術精深,想要拜他為師,可眼前這人跟自己還真不知道跟他說些什麼閒話,這麼面對面坐著,好生尷尬。
  沈墨坐在一邊倒未有這種感覺,半晌才緩緩開口道:“黎子何呢?”
  “啊?哦,他啊,昨夜到底發生些什麼事我也不是很清楚,今日一早過去銀銀已經在福秀宮內了,不過今早黎子何也過去看銀銀,他能有什麼事?”鄭韓君有些莫名其妙,黎子何在太醫院好好的,男子漢大丈夫,有何好擔心的?
  “無事。”沈墨起身,打算離開,又頓下腳步道:“這些日子你照顧銀兒,沈墨答應的話定不會食言。日後銀兒闖禍便由她自己背著,鄭公子無需憂心。”
  “啊?”鄭韓君還想問為什麼,轉眼沈墨已經走了,這人真真奇怪,托他照顧好沈銀銀,又說不要他解決麻煩?管他那麼多,沈墨答應教他醫術就行了……
  福秀宮內,沈銀銀瞪大了雙眼,滿眼不可置信,相處六年的師兄,自己一直仰慕佩服依賴的師兄,居然跟她一樣,是個女子!
  “師……師兄……你沒騙我吧?”沈銀銀說話都有些結巴,看著散下發髻拿下假喉結的黎子何,剛剛還是個清俊男子,瞬間化作娟秀女子,眉眼彎彎,眸光靈動,對著自己淺笑。
  “難怪!難怪師父幾次找到我,可我每次都不肯聽他多說,身邊又有旁人……”沈銀銀憋紅了雙目,也不知是受到太大刺激還是念及其他,略有哀怨地看著黎子何。
  黎子何挽起發髻,淡淡道:“師父來找過你?”
  “嗯。”沈銀銀點頭,悶聲道:“是銀兒太任性,不肯聽師父的話。”
  “罷了,如今知道便好,銀兒,日後行事切不可隨心而為,還有我的身份,切不可向任何人提起!”黎子何束上發冠,回頭鄭重囑咐道,隨後輕歎口氣,還是錯怪沈墨了,以為他根本不曾找過沈銀銀……
  沈銀銀仍是頷首,悶悶坐在一邊,半晌才弱聲道:“銀兒給師兄添麻煩了,對不起……”
  沈銀銀一向認為自己比黎子何小,還是女子,理當得到更多的寵溺和關愛,碰到什麼難事就該師兄出頭解決,被師父責罵也有師兄替她頂著,從未有人這般對她,早在記憶裡模糊的娘,好似也未曾這般縱容他,自從有了自己的心事,就一心想著,師兄應該也是喜歡自己的,能永遠這麼和師兄在一起,該是件多麼幸福的事。
  可今日她才知道,原來師兄也是女子,和自己一樣的女子,卻比自己懂事,比自己聰明,一直默默為她收拾壞掉的爛攤子,之前的理所當然突然變成無理取鬧,突然覺得自己很沒用,同樣是女子,卻連師兄的一半都及不上,自以為懂得愛,傻乎乎跑入皇宮,給師兄平添了不少麻煩……
  黎子何見沈銀銀一張小臉泫然欲泣,愈埋愈深,心中也是有些愧疚,她扮作男子,從來只是想著日後行事方便,未考慮到對沈銀銀的影響,在雲瀲山的三年,她一心學醫,對於沈銀銀,為免不必要的麻煩,不管什麼要求,答應便是,卻未想到在她眼裡成了男子對女子的寵溺。
  “銀兒……”黎子何正欲開口安慰,敲門聲打斷了她的後話。
  黎子何忙戴好喉結,打開門,站在外面的,是滿頭大汗的李御醫。
  “哎呀呀,黎子何你怎麼還在這裡?快快跟我走!”李御醫見到黎子何,總算是舒了口氣,從太醫院急步過來,若不是顧忌到宮中禮儀,他這半個老頭,恐怕是要跑著過來了。
  “李御醫找我何事?”黎子何再顧不上沈銀銀,關上房門跟著李御醫。
  “皇上召見,還不快些!”
  黎子何心頭一跳,雲晉言,要見她?
  “皇上召見,我一人?”黎子何試探性地問道,就憑昨日那字跡便引起雲晉言的懷疑?黎子何不信。
  “當然,否則我用得著大老遠跑過來?!”李御醫言語中隱隱有些不甘,他在皇宮近十年,皇上都未曾單獨召見,這個黎子何才進宮幾日?妍妃娘娘特地囑他送藥便罷了,現在連皇上都好似對他刮目相看。雖說他是跟著自己,算是自己半個徒弟,心中還是有些不服。
  “李御醫,馮大人可在院中?”
  “不在,今日一早便去甄御醫府上了,甄御醫那病,恐怕是不輕啊……”
  黎子何沉默,緊緊跟著李御醫的步子,腦中百轉千回,妍妃對自己特別,雲晉言更是特地選在馮宗英不在的時候召見,昨夜之事定是引起他的注意了。這不是她想要的局面,如今她只是一個小小醫童,身份過於低微,無法成事,這陷阱叢生的後宮之中,若是太過引人注目,一個不小心便賠上一條性命。
  報仇不成,再搭上一條命?
  呵,黎子何冷笑,捏緊了一直藏在袖中的毒藥,即便現在讓她去死,也不能便宜雲晉言一人在這世上逍遙快活!
  “你自己進去吧,廢話我不多說,宮中規矩你該是清楚得很,我在外面等你。”李御醫拍拍黎子何的肩膀,面聖是好事,可若犯了聖怒……
  黎子何頷首,其實不用李御醫帶她過來,這路,怕是沒人比她更為熟悉了。
  勤政殿,相當於皇上的書房,雲晉言上朝之後便在那裡批閱奏折,處理政事,季黎往日便經常在殿內與他一起,他閱奏折她看書,不時抬頭對視一眼,眼波流轉,柔情蜜意盡數融在空氣中,滲入四肢百骸……
  黎子何經主事公公通報便直接進去,殿內並未有多大改變,三個香爐在正中,青煙寥寥,上好的汀汶香,煥槿香,沁寧香混雜在一起,不僅醒目安神,還甚是好聞。除此之外,殿內空曠靜謐,只有右側一張寬長書桌,明黃緞布掩面,上面整齊疊放了一排排奏折。
  黎子何低首,沉著腳步慢慢上前,跪下行禮道:“奴才黎子何,參見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雲晉言一身朝服還未換下,手中的朱筆頓了頓,抬頭看了黎子何一眼,放下筆,合上折子,沉聲道:“平身。”
  黎子何起身,垂首靠右站著,全身上下的神經擰在一起,腦中好似有根弦,愈拉愈緊,不知雲晉言找單獨找她是為了什麼,也不知道他接下來會說些什麼,等待的時間突然變得漫長起來,一深一淺的呼吸裡都是時光的味道,一時是季黎熟悉的三香,一時是黎子何厭惡的宮廷氣息。
  雲晉言看了黎子何半晌,最終開口道:“你可知朕今日召見,所為何事?”
  “奴才愚鈍,不敢妄測君心!”黎子何倏地跪下,雙膝磕在地上一陣悶響,外人看來好似是因為面聖的惶恐,只有她自己知道,這是在用疼痛提醒自己清醒,用沒有參雜半分情緒的聲音答話。
  對於黎子何的反應,雲晉言挑眉,並不覺得怪異,也未打算叫她起身,續道:“昨夜馮院史說的那番話,你可明白是什麼意思?”
  “奴才不明!”黎子何肯定回答,沈銀銀沒聽明白,她沒道理就清楚。
  “你是醫師沈墨的徒弟?”
  “是。”
  “昨夜那秀女與你是何關系?”
  “奴才的師妹。”
  “雙雙入宮……沈墨遣的?”
  “不是!”黎子何毫不猶豫地否定,腦袋埋得更低,入宮本是她自己的事,切不可連累沈墨,忙解釋道:“奴才一心想在宮中榮任御醫一職,因此下山入宮,師妹年幼無知,下山找奴才,以為參選秀女便可在宮中留作宮女。”
  雲晉言沉默良久,不知是信也不信,又開口問道:“寫字也是沈墨教你的?”
  “不是,是馮院史教的。”黎子何心下一跳,雲晉言這般問話,莫不是懷疑沈墨特地送兩個徒弟進宮,別有所圖?
  雲晉言了然點頭,隨手拿了一本折子打開,淡淡道:“那便好生寫,否則,那雙手,留著也是無用。”
  “奴才必不負聖望!”黎子何重重磕頭。
  雲晉言眼皮都未抬,面無表情道:“下去吧。”
  “奴才告退!”黎子何再行一禮,起身退下。
  剛出殿外,一陣涼風襲來,黎子何緊握到僵硬的拳頭這才松了下來,手心的藥包已被汗漬浸染,艷鳶草,花開三日,艷麗無雙,劇毒無比,無論隨風順水,一旦進入體內,再無解藥,剛剛,若是將它投入香爐,便是個玉石俱焚,這是黎子何計劃中最壞的打算,既不能使得心殘,那便身殘!
  回到太醫院,黎子何直奔掌藥處,得替妍妃煎藥送藥。
  妍妃特地要了她過去,究竟是為了什麼?黎子何思前想後都未找到合理的理由,妍妃第一次見自己,便早有准備一般開口要人,要換作其他藥童,定是當做天大的恩寵,可不管那妍妃外表看起來如何溫婉如何柔弱,黎子何認定此人不簡單,是自己嫉恨也好,偏見也好,始終不信妍妃會好心有意提拔她,必定是自己有什麼值得她利用的地方。
  “黎子何!馮大人找你呢。”
  黎子何正在熬藥,分析自己對妍妃而言有何用處,掌藥處的藥童打斷她的冥想,接過她手中的扇子道:“我來看著,你快些去吧。”
  “多謝。”黎子何輕笑以示謝意,轉身出去了。
  藥童打開藥罐看了看,再一盞茶的時間便好了。
  “你還在這裡作甚?外面的藥草都要被雨淋濕了。”殷平鑽到煎藥房,拍著那藥童的肩膀,善意提醒道。
  “殷公子還未走啊?哎呀,還真下雨了!”藥童一眼瞅到外面果真淅瀝飄著小雨,顧不上問及其他,連忙放下扇子跑出去收草藥了。
  殷平看著藥童的背影,露出一個快意的笑容,從袖間拿出一紙包,放在手上掂了掂,再看了看煎藥房附近,確定無人看見,將紙包裡的粉末一氣倒在藥罐中,心道看你還如何得到妍妃的賞識!收好紙袋拍了拍兩手,走了。
  黎子何在前廳找了許久也未見馮宗英的影子,念著要為妍妃送藥,耽誤了時辰可不好,便轉身回去,先送過藥再去找馮宗英便好。
  才入後院便見剛剛那名藥童忙著收草藥,連忙快步入了煎藥房,好在剛好趕上,藥未煎壞,小心翼翼地將藥倒在藥煲裡,放在藥籃中,急步走向妍霧殿。

作者: mesmes95    時間: 2010-8-7 21:21

  第十八章 陷害

  清晨第一縷陽光,透過小窗,斜灑入黎子何的小屋內,細碎的灰塵在光亮下跳躍,像是歡騰快舞一般,每日也只有這半個時辰,屋內才有些許陽光氣息。
  黎子何腦袋昏沉,如有重石壓頂,費力搖了搖,眼前物事才清楚些,掙扎著起身,剛剛下床,腳步都是一深一淺,硬撐著身子收拾好一切,出門去掌藥處替妍妃煎藥送藥。
  出門才發現太醫院竟莫名的安靜,正是起床時刻,往日大通房內必定熱鬧非凡,嬉笑怒罵不絕於耳,直到各御醫陸續到了太醫院才有所收斂。今日竟似房中無人一般死寂。
  好奇是有,可旁人之事,與她無關,加之身體不適,看都未看一眼便繞過大廂房,徑直進前廳,前腳剛踏入便聽到有人喊道:“是他是他,他就是負責給妍妃娘娘送藥的黎子何!”
  說話的是殷平,一手指著黎子何,滿臉的憤懣不平。
  黎子何腦袋仍是昏沉,出了屋子吹過冷風,全身更是一陣冷一陣熱,只看到廳內醫童站了一排,站在正中的太監,若是沒記錯,是雲晉言身邊的公公。穩了穩身子打算前問發生何事,腳步未動,雙手已被人扣起來。
  那公公神色溫和,略一搖手,兩名侍衛便擒住黎子何離開太醫院。
  黎子何不反抗,也未多話,任由他們押住,只是閉上雙眼,盡力散去因著頭暈而來的混沌,讓思緒沉澱,隨著侍衛的腳步,留下身後一片議論紛紛。
  妍霧殿,濃藥刺鼻,死寂無聲,殿內殿外,跪了一地宮女太監,個個跪伏在地上大氣不敢多出,妍妃面色蒼白躺在床上,豆大的汗珠一顆顆往外滲,雲晉言沉著臉沿榻而坐。
  “皇上,負責煎藥送藥的醫童帶到。”雲晉言身邊的主事公公,魏姓,四十來歲,慈眉善目的模樣,彎腰恭敬稟報。
  雲晉言看到黎子何,面色一寒,冷聲道:“是你?”
  “奴才參見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侍衛適時放開黎子何,黎子何本就全身無力,少了兩人的支撐只覺得連站立都有些困難,恰好聽到雲晉言一句問話,心中警鈴乍響,忙跪下參拜,奈何腦袋好似千千斤,本來只是輕輕磕頭,卻是一個不著力,猛地磕在地上“彭”的一聲悶響。
  “你在愛妃藥中放了什麼?”雲晉言站起身,居高臨下,略有嫌惡地盯著黎子何。
  黎子何只看到眼前明黃晃動,不能抬頭,不能起身,盯著那抹明黃道:“回皇上,奴才照李御醫的藥方煎藥,並未多放其他。”
  “李御醫,你如何說?”雲晉言轉臉,瞇眼看著跪在一邊微微發抖的李御醫。
  “回皇上,藥方是臣開的,可藥渣裡的柒硝粉,藥方中絕對沒有。”李御醫雖是膽顫,說出來的話倒還沉著。
  雲晉言坐回榻上,隨意道:“把這醫童拉出去,杖刑。”
  黎子何猛地抬頭,眼前發黑,仍是能看到雲晉言拿著帕子為妍妃拭汗,動作輕柔仔細。
  “皇上,奴才若是有意毒害妍妃娘娘,斷不會如此愚蠢,也不會只在藥中灑入柒硝粉,皇上明察!”黎子何低下頭,仍是匍匐在地上,冷靜道。
  “那你說是誰?”
  “奴才不知。”
  “拖下去!”雲晉言甩袖狠聲道,轉首見妍妃已經睜開雙眼,輕聲道:“愛妃醒了。”
  “慢著!”妍妃半撐著身子,對正欲拉走黎子何的兩名侍衛道,接著對上雲晉言的視線,雙頰微紅,柔聲道:“皇上,此事讓臣妾來處理可好?”
  雲晉言瞥了黎子何一眼,頷首應允。
  “黎醫童可否將昨日煎藥送藥的經過說一次?”妍妃坐起身,旁邊的小橘忙拿了披風替她披上,扶她靠坐在榻上。
  “回娘娘,奴才昨日依著李御醫的方子點藥,煎藥,全權由奴才經手,定不會有錯。”
  “從頭至尾都是你一人?”
  黎子何沉吟片刻,道:“中途掌藥處的藥童跟奴才說馮院史找奴才,因此離開了片刻。”
  “我昨天哪裡找過你?”馮宗英恰好此時進門,紅著臉有些氣喘,該是急急趕過來的,說話間,瞪了妍妃一眼,連著妍妃旁邊的雲晉言一起。
  雲晉言見他進來,笑道:“馮爺爺今日這般空閒,怎麼逛到這邊來了?”
  “我這也是看到今日,這妍霧殿,沒那麼讓人厭惡啊。”馮宗英面不改色,極其隨意地回了一句,暗道今日我若是不來,等著你們倆奸夫婦再次殘害無辜?
  雲晉言臉上笑容僵住,剛要說話,被妍妃搶先。
  妍妃雙眉微蹙,有些委屈,並未生氣,和聲道:“如此說來定是掌藥處有人做過手腳了,小橘,去將掌藥處的藥童喚過來對質。”
  對於妍妃的舉動,馮宗英不以為然,誰知道這個毒婦又在耍什麼把戲,瞥眼間見黎子何還跪在地上,皺了皺眉,本欲出聲,又想到殿裡殿外那麼多太監宮女,還是給雲晉言一點面子,萬一他當真惱羞成怒“卡擦”了自己,得不償失……
  不到半個時辰,妍霧殿聚滿了人,聽說是有人在妍妃的藥中做了手腳,人人自危,生怕一個不小心,禍及自身。妍妃已有身孕,此時涉及龍種,可大可小,妍妃若真有何意外,整個掌藥處,甚至太醫院都脫不了干系。
  昨日替黎子何看藥的藥童一進了妍霧殿,便再站不住,一屁股跌在地上,復又爬起來,神色慌張跪下急聲道:“皇上饒命皇上饒命!奴才什麼都沒干什麼都沒干!”
  雲晉言皺眉,神色間有些煩躁,卻並未打算離去,掃了一眼仍舊跪在地上的黎子何,再對著妍妃輕輕頷首,示意她繼續。
  妍妃隔著屏風,隱約看到那藥童的影子,揚聲道:“昨日你說馮院史找黎藥童,今日馮院史在此,卻說並無此事,你是否該給黎藥童一個解釋?”
  妍妃的聲音柔柔的,因著虛弱,添了幾分軟膩,仿佛要滲出水一般,藥童一聽這般溫柔的問話,剛剛的恐懼去了大半,可聲音還是有些顫抖,結巴道:“昨……昨日……是……是殷公子……讓……讓奴才告知黎……黎醫童……奴才……奴才只是好心……好心幫忙,娘娘明察!”
  “從黎醫童離開到他回來,你一直在藥罐前寸步不離?”
  “不……不是……外面下……下雨,奴才怕……怕藥材淋濕了……去收藥材了……”醫童跪在殿門口,未再入內,一邊說一邊抹著眼淚。
  “此間可有人入煎藥房?”
  藥童擦干眼淚,擠盡腦汁回想昨日的情形,突地面上一喜,忙道:“有,有,當時是殷公子提醒我收藥,我走了,該是他在那裡!”
  “殷公子?”
  “就是……就是殷御醫的公子……如今也是太醫院的醫童。”
  妍妃了然點頭,轉首對身邊小橘道:“再去將殷醫童請過來。”
  小橘領命離開,妍妃估摸著還要些時間殷平才會過來,對著雲晉言笑道:“皇上,事情真相好像已經出來了,讓黎醫童起來可好?”
  “愛妃為這卑微的醫童說話,不覺得有失身份?”雲晉言溫柔地笑著,替妍妃挽起一撮散下的碎發。
  妍妃垂下眼瞼,再不言語。
  馮宗英突地“哎呀”一聲,雙手捂著腰,一腳踹到身邊的桌子上,喊道:“腿長就不要伸出來害人,不知羞恥丟人現眼!”
  妍妃滿面笑容盡數散去,躺回榻上,雲晉言更是目露寒光,厲聲道:“馮爺爺若覺得不適,日後大可不到妍霧殿來!”
  讓人厭惡的妍霧殿,請他來還不來呢!馮宗英差點脫口而出,想想剛剛已經逞過口舌之快,凡事點到即止,就當沒聽到雲晉言的話,也不看他們,悠哉地坐下。
  殷平膽顫心驚地進殿,行完大禮之後站在一邊等候問話,不斷對自己說,昨日之事無人看見,只要他不說,便無法定罪!
  “本宮不說多余的話,昨日你為何遣開黎醫童和那名藥童?”妍妃復又坐起身,一瞬不瞬盯著殷平。
  殷平彎腰低首,答道:“奴才是想跟子何兄開個玩笑,哪知道恰好下雨,便去了後院提醒藥童收藥。”
  “為何你自己不收?”
  “奴才對掌藥處不甚熟悉,怕心急手快出了錯。”
  “那依你之見,你們三人之中,該是誰在藥中動了手腳?”
  殷平連忙跪下,正色道:“皇上,娘娘,是誰下的藥奴才不知,但是有句話奴才不吐不快,無論是誰動的手腳,黎醫童習醫之人,湯藥味道有變,必定能嗅出來!為何他卻知而不言呢?”
  殷平不著痕跡瞥了一眼跪著一動不動的黎子何,本來那柒硝粉常人吃了也無多大害處,孕婦吃了對腹中胎兒卻是不利,連續六個時辰大汗淋漓,昏睡不起,本來他也不想害黎子何,只是想著讓他重新熬藥,耽誤了時辰必定受到責罰,哪知道他居然會沒發現,讓妍妃娘娘喝了去……
  “黎醫童,你可有解釋?”
  “回娘娘,奴才今日突染風寒,嗅覺有失,自是無法辨別。”黎子何仍是埋著頭,眼前早已開始發黑,竭盡余力才勉強聽清他們的對話。
  “胡說!昨日我還見你好好的……”
  “放肆!御前哪能這般無禮,讓老夫來看看便知!”馮宗英打斷殷平的話,踱步到黎子何身邊,想要拿脈,卻是被黎子何閃過。
  黎子何本就不適,又跪了一個多時辰,全身疲軟,本來艱難挺直的身子,這麼一閃躲,再穩不住,直直倒在地上,馮宗英見狀,連忙扶住她,一觸到她滾燙的身子,皺眉喊道:“這娃都病得這般嚴重了,哪還能有假?”
  殷平不信,“昨日她還好生替妍妃娘娘煎藥,哪裡有風寒症狀?我……我不信!”
  “據老夫所知,你向來與黎子何不和,為何偏偏那個時候去找他?還借老夫的名義?你怎知黎子何昨日未染上風寒?更何況不是所有草藥入罐,味道都能辨認出來,你可知妍妃的藥裡加的是哪味藥?”馮宗英扶住黎子何,一聲聲逼問。
  殷平心中一急,道:“柒硝粉異味奇重,怎麼可能嗅不出來?”他可是怕黎子何嗅不到,特地選的一個最好發現的藥材……
  “夠了!將殷平拉下去!”雲晉言終是再看不下這種一戳便穿的小把戲,甩袖走了。
  殷平臉色大變,才恍然紕漏出在自己身上,為何如此沉不住氣說出了柒硝粉?未來得及向妍妃求饒便被人拖了下去。
  妍妃欲要下床,被小橘攔住,只輕聲問道:“黎醫童可還好?能站起來麼?”
  黎子何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打起精神,躲過馮宗英欲要扶他的手,站起身道:“奴才無事,謝娘娘關心!”
  “黎醫童還是回去好生歇息吧,這幾日的藥本宮還是喚小橘去取好了。”
  “謝娘娘恩典!”
  黎子何謝過恩,狠力眨了眨眼,撐著身子離開。
  馮宗英只覺得自己再一次被無視了,好心當驢肝肺,好意去扶她居然不領情!“哼”一聲朝著與黎子何相反的方向走了。
  黎子何終是可以喘口氣,秋日明晃晃的太陽有些刺眼,使得腦袋愈發沉重,眼前更似被人蒙上黑布,雙腿好似不是自己的,沒舉起一步便萬分艱難,不知行了多久,好似回到自己的小屋,好似見到一張軟榻,再沒有思考的余力,整個身子躺了下去。
  沈墨雙手將黎子何接住,打橫抱在懷裡,環顧四周,確定無人,一躍而起,抱住她坐在一處樹干上。
  手中的女子輕若無骨,柔韌如柳,兩彎眉毛擰在一起,讓人想要伸手撫平,濃密的睫毛附在下眼瞼,微微顫動,明明渾身滾燙,雙手卻是冰冷,緊緊抱住沈墨,整個人往他懷裡鑽,沈墨心中一陣悸動,想要推開,卻又不捨,舉手拂掉她發間沾上的落葉,從袖間拿了些藥喂她吞下,便任她抱住。
  黎子何的夢中一片冰天雪地,夢裡她是一個孩子,九歲的孩子,渾身只有一件破舊的單衣,茫茫雪地,只有她一人只身行走,入眼之處盡是雪白,白得刺眼,突地那片雪白中沁出血來,殷紅的鮮血,追逐著她的腳步,愈來愈近,愈來愈濃,黎子何全身上下,除了冰冷,恐懼,再無任何知覺,她開始奔跑,不要命的在雪地裡奔跑,一次次摔倒,爬起來,再摔倒,再爬起來……
  驀地掛起一陣微風,夾雜著淡淡的藥香,所到之處那片血跡漸漸退散,黎子何仿佛觸到溫暖,多一點,想要再多一點溫暖,想要抓住那風,手中虛無,想要留住那藥香,風過香散……
  黎子何追逐著那陣微風跑去,卻是腳下一空……
  猛地睜眼,入眼是熟悉的暗灰屋頂,右前方是熟悉的小窗,銀白月光透過窗紙,留下一層稀薄淡影,是夢啊……一場夢……
  黎子何欲閉眼繼續睡覺,猛然想起哪裡不對勁,一個翻身坐起來,回頭間,便看到熟悉的身影坐在自己書桌前,沒有光亮,只接著微薄月光看到一個淡淡的影子,可那雙眼,在黑暗中分外閃亮,黎子何想要出聲,發現嗓子好像被大力撕扯一般,沙啞得一個完整的音都未發出來。
  沈墨站起身,看著黎子何,目光灼灼,卻是淡淡道:“這病,是你故意的,為何?”

作者: mesmes95    時間: 2010-8-7 21:25

  第十九章 粟容

  一絲涼風穿過門間縫隙鑽入屋內,滲進黎子何衣襟,黎子何打了個寒顫,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出了一身汗,掀開被子,衣著完好,下床點燃桌上的蠟燭,小屋內瞬時亮起來,對面的沈墨擰眉看著她,帶著不解,和淡淡的責備。
  黎子何回到床邊坐下,垂下眼瞼,沉默不語。
  “昨夜你給自己淋了一身水,還在外面吹了大半夜的涼風,就是為了今日這場病?”沈墨極力壓制,語氣中仍是透出些許不滿,昨夜本欲阻止,可是想看看她究竟想干些什麼,這麼病一場,她不怕被人診脈看出身份?
  黎子何仍是沉默,答案,不可能告知沈墨。她知道藥中放入柒硝粉,知道妍妃喝了藥輕則昏睡一日,重則胎兒不保,知道今日定會怪罪於她,可她不願錯失掉這樣一個機會,一舉兩得的機會。
  殷平在太醫院不待見她,處處為難,她可以忍得一時,不代表會無止無境地退讓,平日有他爹替他撐腰,黎子何無法奈他如何,這次他自己送上門來,何不借著這個機會將他趕出太醫院?
  再者那柒硝粉,必定能讓妍妃吃一次苦頭,若是她身子再弱一點,丟去肚中胎兒,呵,豈不是更好?
  沈墨見她不答,一股悶氣湧上心頭,堵在胸口找不到出口,最終化作一聲歎息,輕聲道:“日後莫要拿自己身子開玩笑,你的身子受不得寒氣。”
  黎子何眸光一沉,更是吐不出半句話來,即便她不把沈墨當師父,他也仍當自己是徒弟來關心照顧麼?
  她的這副身子,若非在雲瀲山的三年被沈墨好好調理過,怕也是弱不禁風,至於昨夜那番對策,是她太心急了,只要想到有可能毀了妍妃肚子裡的所謂龍種,全身血液便好似沸騰一般,心心念念只想試一次,自己只是病一場,順水推舟而已,便可讓雲晉言也嘗嘗喪子之痛……
  “這藥丸,一日三次,三日之後便可痊愈。”沈墨從袖間掏出一個竹筒,中指大小,使它立在桌上,深深看了一眼黎子何,轉身開門走了。
  黎子何盯著竹筒看了半晌,渾身一軟,復躺回床上,出了一身汗,腦袋也不再昏沉,整個人仿佛從厚重的枷鎖中解脫出來,全身都輕飄飄的,腦中更似被清水沖刷過一次,思緒分外清明。
  自己回到這厭惡不已的皇宮是為了什麼?為了報仇!
  纏繞自己六年之久的噩夢,揮之不盡的血紅,不絕於耳的尖叫,撕心裂肺的痛哭,不會忘卻,不能忘卻,無法忘卻,疼痛,仇恨,竭力壓抑後表現出來的是異於常人的清冷自持,只有自己清楚日日糾結心底的怨念,夜夜愛恨嗜骨的悲痛,想要解脫,必須找到那個罪魁禍首,只有填平了怨,消除了恨,才能安然過完這第二生。
  黎子何翻了個身,閉上眼,再一次告誡自己要冷靜,入宮不足一月,連接近雲晉言的機會都寥寥可數,不可心急,若想在成為御醫前便有機會報仇,目前要做的,是為自己尋得一個靠山。
  黎子何不明白妍妃為何會對她刮目相看,而且處處袒護,可她的意圖很明顯,想要拉攏自己,若自己想要扶搖直上,倚靠她,未嘗不是一個捷徑,問題是如何不著痕跡,理所當然的成為妍妃的“人”,還要讓她對自己的忠心耿耿沒有懷疑……
  屋中燭光未滅,直至天明,蠟炬成灰,床上的人意識漸漸模糊,沉沉睡去。
  沈墨的藥很是有用,才兩日時間,黎子何已覺得身體再無大礙。馮宗英本來放下面子旁敲側擊地問她是否需要他來看看,被她推脫掉。其實那日黎子何並未料到馮宗英會過去,所以特地吃了些藥聚寒氣來加重病情,以便無需把脈便能看出她重病在身,好在當時避開了馮宗英的手,否則脈象一探便知她的女兒身,看來日後無論真病抑或裝病,還是要小心為妙。
  黎子何去掌藥處煎好了藥,送往妍霧殿,一路低首緩步,盤算著妍妃何時才肯表明自己的態度,黎子何能想到的,她拉攏自己的原因,只有自己的醫術,可她不過是個小小醫童,遠無法與經驗十足的御醫相比,又或者,想用她除去姚妃肚子裡的威脅,這個,是她目前覺得比較合理的理由,畢竟在職御醫,怕是很少人願意冒險……
  黎子何端著藥,經太監通報,剛入妍霧殿便發現今日不止妍妃一人,姚妃一身耀眼的火紅斜倚在側榻上,妍妃反倒如做客一般坐在一邊,臉上仍舊帶著溫和的笑容。
  “喲,還有醫童特地為姐姐送藥呢,姐姐真是福氣。”姚妃瞟了一眼黎子何,笑得無比燦爛地看向妍妃。
  妍妃面色蒼白,眉目之間略有倦怠,該是前日柒硝粉讓身子虛了,和聲道:“妹妹哪裡的話,是我最近胃口不怎麼好,便讓小橘開了小廚房替我備些飯菜,如此,便麻煩黎醫童每日熬藥送過來了。”
  “黎醫童?”姚妃挑眉,轉首仔細打量了黎子何一次,笑道:“原來是你,你我還真是有緣哪。”
  “奴才參見姚妃娘娘,妍妃娘娘,娘娘萬安!”黎子何拿著藥跪下請安。
  “果然姐姐看中的奴才比較識禮,不如本宮的藥也讓這奴才來送?”
  妍妃忙接話道:“妹妹抬舉了,黎醫童因前日的事與殷太醫之子有些摩擦,殷太醫心中怕是……”
  “對哦。”姚妃打斷妍妃的話,捏著蘭花指,拿起小桌上一塊糕點,輕笑道:“黎醫童與殷太醫之子不和,若是為了報復在本宮藥裡加些什麼損了龍種,那可真真是防不慎防……”
  “奴才不敢!”黎子何低首沉聲回答。
  “呵呵,開玩笑而已。”姚妃捂嘴笑道,隨即吃了一口糕點,又道:“昨夜聽皇上說下了早朝便過來這裡,怎麼這個時辰還未過來……姐姐你先喝藥便是,無需顧忌妹妹。”
  “黎醫童起來吧。”妍妃這才開聲讓黎子何起身,眸中有一絲落寞。
  黎子何將藥拿到妍妃身邊,揭開藥煲,身後的姚妃突然出聲:“聽聞黎醫童可是寫得一手好字,前些日子那秀女就是因為得了黎醫童的字才被皇上看中,黎醫童也給本宮寫一幅可好?”
  黎子何手歪了歪,好在藥未灑出,放在桌上轉身回道:“蒙娘娘厚愛,奴才萬死不辭。”
  妍妃的藥喝完,紙墨也已經備好,黎子何走到桌邊,拿起筆,抬頭問道:“娘娘想讓奴才寫什麼字?”
  “不多,兩個字而已。”姚妃仍是輕笑,頓了頓,笑容有些怪異,啟齒道:“一季,一黎。”
  黎子何手一松,毛筆落在白紙上畫出完美的曲線,隨即滾落在地上,“嗒嗒”作響,黎子何忙跪下道:“季皇後名諱,奴才不敢冒犯。”
  “誰說是名字?只是兩個字而已,本宮讓你寫,你寫著便是!”姚妃眉頭一擰,厲聲道。
  旁邊的小橘將桌上的紙換了一張,一聲不響撿起毛筆,遞回黎子何手中。
  黎子何垂下眼瞼,低首寫字,一筆一劃,姚妃既然讓她寫季黎二字,定是知曉她的字跡與季黎極其相似,她也不過多掩飾,順手寫下便是。
  姚妃看著白紙上的兩個大字,臉色突地變得難看,好似烏雲罩頂一般黑了幾分,扯過來拼盡全力似地撕成兩半,疊起來繼續撕,殿內頓時只剩紙張撕裂的聲音,氣氛莫名緊張起來,所有人都看著姚妃發狂般撕一張白紙,直到早已成碎片的紙張再無法分開,姚妃放下手扔在地上,灑了一地的紙屑,反手便是一個巴掌打在黎子何臉上。
  殿內空氣頓時凝滯,姚妃像面對仇人似地瞪著黎子何,黎子何握緊了拳頭,兩個耳光,我主你僕的時候,我可曾損你一分一毫?黎子何掃了一眼姚妃微微隆起的肚子,雲晉言,你這兩個孩子,一個都休想要,全都給我可憐的孩子陪葬去!
  “皇上駕到!”
  殿外太監唱到,滿殿的人這才緩過神來,跪下行禮。
  “兩位愛妃這是如何了?”雲晉言入門便嗅到敵對的味道,輕聲笑道。
  “皇上,姚兒聽聞黎醫童寫得一手好字,正在請教呢。”姚妃身上戾氣散盡,笑靨如花,徐步過去挽住雲晉言的手臂。
  雲晉言垂眸間看到地上的紙屑,還有早已不成形的墨跡,瞥了黎子何一眼,拍了拍姚妃的手,道:“愛妃如何有空來妍霧殿?”
  “昨夜皇上說要來看看姐姐,我想到好些日子未曾過來,便也來看看了。”姚妃淺笑盈盈,看了一眼妍妃。
  妍妃只是溫和的笑著,並未打算爭搶什麼。
  黎子何站在一邊,垂下雙眸,不能看,也不想看他們卿卿我我,卻仍是止不住耳邊的歡聲笑語,雲晉言在這裡,他沒下令,無人敢先行離開,黎子何壓抑住心中的情緒,開始分析這三人的關系。
  不知姚兒是憑借什麼上位,妍妃家中有權有勢,最重要的是他爹手握重兵,當年雲晉言獨獨納她為妃,獨寵三月,該就是為了拉攏顧將軍,當年誅殺季府一門,顧府也脫不了干系,甚至可以斷定雲晉言讓妍妃入宮,就是為了借顧將軍的勢力來打壓季府。
  如今見這妍妃不爭不斗,還真是溫婉賢惠,怪不得外界傳聞若要立後,非她莫屬。只是黎子何覺得未必如此,再立妍妃為後,雲晉言不會傻到親手再扶植一個季府。
  那姚妃呢?黎子何突然發現,她忽略掉姚妃身後的勢力,入宮一月,朝廷局勢還未來得及摸清,姚妃能在後宮之中穩如泰山,只是雲晉言寵愛?
  “你,跟我去勤政殿。”雲晉言終於打算離開,卻突地回頭對黎子何吩咐道。
  黎子何忙抽回思緒,作揖領命,跟上雲晉言的腳步。
  勤政殿內向來只有雲晉言一人,宮女太監都在殿外候命,黎子何跟著他入殿,站在一側等他開聲,他卻像看不見黎子何的存在一般,埋首批閱奏折,兩人之間至於沉默流淌,伴著香爐不停飄出的裊裊青煙。
  黎子何雖是垂首,有人看著自己時還是有些感覺,她明明感覺到好幾次雲晉言的眼神飄在她身上,甚至好似能聽到他打算說話的提氣聲,卻最終什麼都未說,這樣的沉默保持了一個時辰,黎子何的雙腿已經站得快沒了知覺,雲晉言終於放下朱筆,合上折子道:“無事,你下去吧。”
  “奴才遵旨!”黎子何只覺得莫名其妙,拱手彎腰,轉身退下。
  路過香爐時,寬大的袖擺掩住手上動作,飛快取出袖中的粟容花種撒在其中,既然你給了我接近你的機會,我也不再畏首畏尾。
  粟容花,雍容艷麗,美不堪言,種子卻比花更能引人,燃燒無異味,卻能讓人身心愉悅,可減輕病人痛苦,起到麻痺神經之用,可不能長時間嗅聞,否則依賴成性,甚至心神晃蕩,產生幻覺,重則在虛無環境中猝死。
  黎子何嘴角蕩出一絲冷笑,不出三日,雲晉言定會臥病不起。

作者: mesmes95    時間: 2010-8-7 21:30

  第二十章 迷離

  除去黎子何,太醫院的十一個醫童中,平日最多話最愛熱鬧的便屬殷平。據說那日殷平被帶出妍霧殿,本該杖斃,幸得殷奇及時趕到,並向皇上求情,這才救得他半條命,不過太醫院他是無法再進了,醫童之中少了他,安靜不少,其他醫童本就與黎子何不熟,這事之後更是對他敬而遠之。
  黎子何每日照舊替妍妃送藥,等著看她拉攏自己究竟是為了什麼。其余的時間便跟著馮宗英和李御醫看診學醫。
  這日好不容易得空,打算去看看沈銀銀,最近幾日她都沒遣人來找他,應該未惹什麼麻煩才是。
  福秀宮秀女在入宮一月內接受,最後參加殿選。雖說秀女不可隨意走動,更不可與其他男子過於親密,不過黎子何以醫童的身份進出福秀宮,旁人也無話可說。
  正是日落時分,夕陽照得西邊紅雲一片,灑在福秀宮添了幾分暖色,這個時辰,秀女一日的□也該完了,黎子何上前敲響了沈銀銀的房門。
  本還安靜的空氣,仿佛被這敲門聲嚇到,裡面突然一陣嘈雜,又是瓷器落地的聲音,又是桌椅移動倒地的聲音,黎子何不由擰起眉頭,房門在這個時候被打開,沈銀銀面上嬌羞未散,有些驚慌失措地對著黎子何笑笑,道:“師……師兄,是你啊。”
  黎子何點頭,繞過沈銀銀有些僵硬的手臂,入到房內,便看見鄭韓君正坐在桌邊,好像有些不好意思,尷尬對著黎子何笑笑。
  “鄭公子來這裡,令尊不管的麼?”黎子何冷臉道。
  “呵呵,管!當然管!我這不是偷偷跑出來的麼,你可千萬別說出去了!”鄭韓君討好的笑道,站起來示意黎子何坐在他身邊。
  黎子何只當沒看見,轉首對沈銀銀道:“你不知身為秀女,不可與其他男子過於親密?若是被扣上淫亂後宮之罪,你是想以這皇宮為墓?”
  沈銀銀一聽,頓時臉色煞白,低下頭細聲道:“銀兒又給師兄添麻煩了……”
  鄭韓君不滿地瞪了一眼黎子何,高聲道:“若有什麼事,我擔著便是。今日是我要來找銀銀,與她無關,你別罵她。”
  沈銀銀聞言,抬頭對著鄭韓君凶道:“你別這麼跟我師兄說話。”師兄是女子呢,與女子說話,該輕言細語……
  鄭韓君胸口一悶,一口氣堵在喉間,如何都順不下去,最後狠狠剜了黎子何一眼,撇過臉誰都不看,自己生起悶氣了。
  黎子何微微搖頭,也在桌邊坐下,問沈銀銀道:“這幾日在福秀宮可還好?”
  “嗯。”沈銀銀簡單回答,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個突然改變身份的“師兄”。
  “宮中生活可還習慣?”
  “嗯。”
  “有嬤嬤或是其他秀女為難你麼?”
  “沒有。”
  黎子何頷首,看來鄭穎的令牌還是有些作用,往屆秀女,在殿選開始前便爭得你死我活,沈銀銀在這裡落下這麼多把柄,還沒有人借此生事,多半是畏懼鄭穎的勢力吧,單看這個鄭韓君毫不避忌地出入福秀宮也能估算到一二。
  “還有……”黎子何頓了頓,最終歎口氣道:“罷了,我先走了,記住我交代過的話。鄭公子,也該離開了吧?”
  鄭韓君聞言看了一眼沈銀銀,見她還盯著黎子何,“哼”的一聲甩袖先走了,黎子何隨後跟上。
  本欲問沈銀銀,沈墨是否來找過她,自己都在太醫院碰見過他幾次,他該也會來看沈銀銀才是,可顧忌到旁邊的鄭韓君,還是未問出口。再者,任憑沈墨武功如何厲害,也不可能在這皇宮來去自如,自己碰上那幾次,該也是巧合……
  “鄭公子!”
  走到福秀宮側面一個較為偏僻的小花園,黎子何開口叫住鄭韓君。
  “干嘛?”鄭韓君回頭,不耐煩地問道,每次吃癟都是因為黎子何,以前還覺得他有趣,現在,看著他就心煩。
  看見他的表情,黎子何輕笑道:“子何不願拐彎抹角,便直話直說好了,鄭公子可是對銀兒有意?”
  “什……什麼有意……”鄭韓君臉一紅,吱吱唔唔地吐出這麼一句,低著腦袋扯身邊小樹上的葉子。
  “哦,是子何誤會了,既是如此,子何先行一步。”黎子何略一拱手,便打算離開。
  “喂……”鄭韓君有些著急了,連忙喊住黎子何,仍是吱吱唔唔道:“你……你問我這個干什麼?”
  黎子何淡淡一笑,轉身道:“子何說過有話直說,此次銀兒為我入宮,若是讓她卷入後宮,實非我所願見,銀兒自己怕是也不願意。子何眼拙,誤以為鄭公子對銀兒有意,本欲撮合你與銀兒,可既然是一場誤會便罷了,子何再想其他辦法。”
  黎子何臉上有一絲黯然,說完這番話便打算走,鄭韓君一急,忙拉住他,急聲道:“沒,沒誤會!真的!”
  “如此說來,你願意去向皇上討銀兒?”黎子何淺淺一笑,少時純真的愛戀,讓人覺得夕陽柔和了幾分。
  “願意,當然願意,讓我爹去討,這事准成!只是銀銀……”
  “這個鄭公子放心。子何自會安排。還請鄭公子出宮之後務必去一趟雲瀲山,上門提親。”
  “哦哦,這個當然。”鄭韓君喜上眉梢,回答得輕松,可轉念一想,去雲瀲山,不是要去找沈墨?那尊菩薩貌似比他爹還難說話……
  “鄭公子可是有難處?”黎子何見鄭韓君笑容有些僵硬,提聲問道。
  鄭韓君連忙擺手,“沒有,哪裡有難處,我快些出宮,你等我的好消息!”不就是沈墨麼,為了銀銀,臉皮磨破了也得蹭上去!
  黎子何安心點頭,早在鄭韓君第一次來福秀宮找沈銀銀時她便看出鄭韓君對沈銀銀的情愫,沈銀銀問她怎麼辦的時候,她便有此打算。她雖說不算閱人無數,卻也辨得出一個人的心思正直與否,這鄭韓君雖說是鄭穎獨子,卻不見平常富貴人家的驕奢淫逸,難得的一股子純真正氣,與沈銀銀單純的性子倒是相配。
  至於沈銀銀,剛剛開門時的嬌羞,隨後對鄭韓君的無理,其實,若是與鄭韓君的關系僅維系在普通朋友,可會隨意開口責難?有些感情,不經人點破,自己是永遠不會發現的……
  鄭韓君要說服鄭穎去向雲晉言要人,不是易事,要去雲瀲山提親,也不簡單,甚至讓沈銀銀心甘情願嫁給他,也要折騰一番,可是,若是唾手可得,哪裡會知道珍惜?
  黎子何搖頭輕笑,還有大半月的時間,若鄭韓君真是有心,足夠了。
  秋日的夜晚總是來得又早又快,黎子何回到太醫院時已是繁星滿天,沈銀銀的事情總算有些起色,黎子何的心情難得有些舒暢,踏著輕快的步子入大廳,前腳剛剛踏進,便聽到身後一聲叫喚:“黎醫童!”
  黎子何回首,便看到雲晉言身邊的魏公公急匆匆趕過來,看到自己面上一喜。
  黎子何掐指一算,剛剛好三日時間,魏公公來找馮宗英去看診?
  “黎醫童!”魏公公叫住黎子何,忙上前道:“黎醫童止步。”
  黎子何詫異他只見過自己數面便記得長相,卻並未表露,和聲道:“公公何事?”
  “皇上召見,麻煩黎醫童隨老奴走一趟。”魏公公面上有些焦急,說出來的話很客氣,伸出一只手,示意黎子何隨他走。
  黎子何頷首,不再多說,跟著他的步子一路向前。
  那粟容花的種子,遇熱化作灰燼,藥力慢慢散發,殿內香爐向來是七日一換,她去勤政殿那日正好是月初,又早有准備的將袖子裡的艷鳶草換作粟容花種,毫不猶豫投了進去,三日之後種子藥力散盡,雲晉言定會全身不適,煩躁不安,隨後精神恍惚,沉浸在幻境中昏睡不醒。
  黎子何將投毒過程來回想了幾次,確定自己的動作不可能被旁人發現,那他生病,要她這個小小醫童去作甚?
  思酌間已經到了勤政殿,魏公公唱到:“黎醫童帶到。”
  隨即打開勤政殿的門,讓黎子何進去。
  殿門“嘎吱”一聲打開,香爐裡怡人的三香淡淡飄出殿外,黎子何只是站在門口便發覺不對勁,空氣中粟容花的藥力還未散盡。
  粟容花,黎子何只在沈墨的雲瀲山見過,皇宮內的醫書雖多,很多雲瀲山上的藥材卻並未提及,反倒是沈墨那裡的醫書,少,卻精。只是這類對他人有害的藥草,沈墨從來不對她多說,還是沈銀銀研究藍顏草時從沈墨房中偷偷拿出一本藥書,黎子何才知道原來種在院前的那麼一大片粟容花竟還有這種作用。
  粟容花的藥力在空氣中,會使血液流動加快,脈搏跳動也比正常人快上幾分,普通人自是無法察覺,黎子何學醫,此時又特地注意,當然一嗅便知了。
  或許是她高估了香爐的熱力,種子的藥力,恐怕要過了今晚才散。
  雲晉言坐在書桌前,拿著一支筆,好似在批閱奏折,黎子何上前行禮:“奴才參見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雲晉言不抬眼,不出聲,黎子何只有繼續跪著,心道雲晉言的意志力果然夠強,他一日大部分時間都在勤政殿裡,在粟容花種的藥力中呆了幾十個時辰,若是常人,早已昏睡不起,可他卻好似無事,還能處理政事,摸了摸袖中余下的粟容花種,今夜臨走之時,再投下一把便是。
  秋日的夜晚,該是有些涼氣的,雲晉言向來不喜開門開窗將自己暴露在別人的眼皮底下,封閉的空間,輕煙裊裊的香爐,使得殿內泛著若有似無的暖意,黎子何在地上已跪了半個時辰,書桌邊的人仍是沒有動靜,黎子何能清楚得感受到,兩人之間流淌的不是靜謐,是煩躁,從雲晉言身上散發出來的煩躁幽幽充溢了整個勤政殿。
  果然,不過片刻,雲晉言突地扔掉手上的毛筆,砸在地上一聲脆響,毛筆幾個彈跳,留下幾點墨漬,恰好滾在黎子何膝蓋前,黑墨浸濕的筆尖,渾圓的朱漆筆桿,黎子何眼神凝滯,只盯著這毛筆,一動不動。
  “你過來,拿著筆。”雲晉言冷聲吩咐,抬頭看了一眼黎子何。
  黎子何雙手執筆,忍住雙膝的酸疼,彎腰呈給雲晉言。
  “過來給朕寫幾個字可好?”雲晉言的聲音驀地轉柔,輕輕響在耳側。
  黎子何彎腰領命:“奴才遵旨。”
  支起身子走到書桌前,看到雲晉言的書桌上,不是奏折,而是一張白紙,上面一個個黑點,顯然是墨水滴在紙上浸染開來,卻不見半個字跡。
  “皇上想要什麼字?”黎子何恭聲問道,不著痕跡瞥了一眼雲晉言,濃眉緊蹙,面色微白,呼吸急促,眼神有一絲散亂,心道粟容花種的藥力,就算有著超於常人的意志力,也不是那麼容易抵制。
  “朕的名諱。”雲晉言撫額坐在一邊,聲音有些疲倦。
  黎子何微驚,卻不多問,他讓她寫什麼,照辦便是,多問無意。
  雲,晉,言,三個字,曾經融入血液篆刻心底,黎子何壓抑住微微顫抖的手,按耐住心中思緒紛雜,深吸幾口氣,沉住心底恨意,必須不帶任何感情,隨意寫出這三個字,即使,它承載她一世的愛,一世的恨。
  屏住呼吸,筆墨揮舞,三個字,一氣呵成。
  雲晉言驀地呆住,慢慢伸出手,輕撫三字,在“晉言”二字上頓住。
  黎子何放下筆,掃了一眼還算正常的三個字,打算離開書桌,眼前驀地一暗,臂上一緊,曾經熟悉的龍涎香撲面而來,雲晉言滿目通紅,眼神迷離渙散,明明看著黎子何,雙眼卻是無神,嘴角帶上若有似無的笑意,呢喃著:“黎兒……”
  黎子何想要甩開,奈何他力氣太大,無法掙脫。雲晉言一步步上前逼近,黎子何隨著腳步急速後退,步伐凌亂,腦中卻是清明,雲晉言此言此舉,恐怕是因為粟容花種的藥力,被惑了心智,看到她寫的字將她當成季黎……
  “黎兒……”
  轉眼已是抵到牆壁,黎子何無路可退,雲晉言死死扣住她的手臂,拉著她便要往懷裡抱,黎子何用另一只胳膊肘抵在他的胸口,用力將他往外推,雲晉言干脆放開黎子何的手,張開了雙臂便要抱過來,黎子何雙手得了空,一手摸到身後的窗,猛地推開,一手揚起,“啪”一聲脆響,在殿內分外刺耳,隨之而來的是攝人的死寂,沒有絲毫生氣的靜謐。
  窗外的寒氣鑽入殿內,原本的暖意瞬間全無,雲晉言的雙手僵在空氣中,突地頹然放下,黎子何忙跪下大聲道:“奴才見皇上好似魔怔,別無他法,冒犯聖體,請皇上降罪!”
  雲晉言好似從一場噩夢中驚醒,臉色煞白,只留下五個艷紅指印,雙眸黯淡,怔怔看著黎子何,最後擰眉移開視線,晃晃手道:“下去吧。”
  殿內燭光閃爍,映得雲晉言的明黃龍袍都暗了幾分,地上拉出他斜長的影子,一上一下,隨著他略有蹣跚的腳步離黎子何越來越遠。
  黎子何跪在地上,聽到雲晉言的話,立馬起身告退,路過香爐邊,仍是不著痕跡地從袖間取出粟容花種,迅速灑了進去。
  殿外滿天星斗,涼風陣陣,沿廊有掌燈,路還算好走,黎子何低首快步離開。只是三日時間,還不足以讓雲晉言對粟容花種產生依賴,就算是昏迷,只要離開勤政殿,在其他地方修養幾日,憑著他過人的意志力,是可以痊愈的,今日這種情況,只需開窗讓雲晉言略有清醒便好。
  至於那一巴掌,黎子何蹭了蹭現在仍有些發麻的手掌,她故意的。

作者: mesmes95    時間: 2010-8-7 21:33

  第二十一章 晉言

  夜色深沉,回到太醫院,各處燈火已滅,黎子何放輕腳步,直接繞到後院,那裡有一處狹窄小巷可以回到小屋,以免吵到他人。
  清幽月光為皇宮披上一層銀紗,冷風從小巷中直直鑽入黎子何衣襟,黎子何抱緊了雙臂,抬頭看看自己小屋後的一顆大樹,若不是往這邊走,自己還從未注意到小屋邊有這麼一棵樹,枝葉繁茂,隨著夜風沙沙響動,偶爾一兩片樹葉飄下,落地無聲。
  黎子何轉過臉,吸一口氣,側直了身子,正欲從小巷中穿過去,一聲耳熟的叫喚讓她停住腳步。
  “子何。”
  沈墨從樹上翻身而下,一身黑衣融入夜色中,唯有一雙黑眸接著月色泛著瀲灩波光,淡淡看著黎子何。
  黎子何擰眉,輕聲問道:“何事?”
  剛出口又覺得過於生分了,干脆轉過眼,假意打量那顆大樹。
  沈墨倒也未介意,踏著步子慢慢走近,問道:“身體可有好些?”
  “嗯。”
  “剛剛皇上召見?”
  “嗯。”
  “你給皇上下毒?”
  黎子何噎住,終於抬眼正視沈墨,柔和的面部線條若隱若現,臉上表情卻是堅毅,直直看向自己,既然他知道,也沒有瞞住的必要,黎子何頷首。
  “我教你醫術,是讓你害人的麼?”
  空氣裡泛著淡淡的怒氣,被夜風一吹即散,黎子何坦然對上沈墨的雙眸,淡淡道:“我不曾說過學醫是用來救人。”
  “幾日前那場局,你明知藥裡參了東西,還執意送給妍妃,有意生病,逃過責難,趁機將殷平趕出太醫院,如今你更是膽大到給皇上下粟容花種,你可知這宮中御醫,恐怕無一人識得那毒?”沈墨壓低了聲音,質問的語氣卻絲毫不弱。
  黎子何輕笑,就是知道宮中無人識得,她才下藥。
  “這麼說,你入宮的目的,便是妍妃與皇上?”沈墨擰著眉頭,有些不解地看著輕笑的黎子何,那笑容裡,明顯帶著幾分快意。
  黎子何臉上的笑容散去,不希望有人來干涉她的生活,沒有辦法也沒有必要向他解釋自己的行為,直直看入沈墨的雙眸,冷聲道:“那你又是何人?為何三番五次在宮中自由出入,又為何對宮中發生的事情了如指掌?”
  沈墨原本銳利的眼神驀地黯淡下來,他不過是擔心黎子何鋌而走險被人發現,枉送了性命而已,卻不想自己第一次多管閒事便落得個遭人懷疑的下場,即使是相處三年,即使是有師徒名分,她,也從未真正信任過自己。
  一時之間,兩人之間靜默流淌,耳邊只余涼風夾雜著碎葉飄過的悉索之聲,黎子何原本就未打算會得到沈墨的回答,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為何強迫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坦誠相待?
  “我會為自己所做的事情負責。”
  丟下這麼一句話,黎子何轉身快步離開。
  勤政殿內暖氣縈繞,殿內四盞燈只點燃一盞,昏黃的光線一明一暗,帶著投在地上的影子一閃一爍,雲晉言仍是坐在書桌前,兩眼茫然看著白紙上的三個字,五指在“晉言”二字上來回摩挲。
  晉言,晉言,是誰曾在他耳邊輕聲低呢,是誰曾在他身畔嬌聲呼喚?
  雲晉言只覺得眼前迷朦,腦中混沌,想要沉沉睡去,卻始終捨不得放下手中那三字,眼都不眨一下地盯著,墨漬在白紙上浸染開來,一黑一白,一橫一豎一提筆,竟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恍恍惚惚看到兩個孩子,一個穿著大紅色的緞布棉襖,梳了兩條小辮挽在一起,紅色的發帶隨風舞動,蒼茫雪色中歡笑奔跑,一個披著鵝黃雪絨披肩,縮在白雪皚皚的青松樹底輕聲哭泣。
  “喂,你怎麼了?有人欺負你啦?”小女孩停下奔跑,慢慢走到男孩身邊,笑臉粉撲撲的,剛剛洋溢的笑臉瞬間化作擔憂,亮晶晶的大眼看著男孩,見他撇過臉去,輕輕笑道:“別害羞了,我也愛哭鼻子的。”
  語畢,鑽到樹底,挨著男孩坐下,從懷裡掏出什麼東西,繞著手伸到男孩眼前道:“吶,給你吃糖吧,吃了糖,什麼苦都變成甜的了,而且冬天吃糖,就會不冷哦。”
  “胡說!”男孩終於用袖子擦過雙眼,轉過身子,瞪了女孩一眼,看了看她手裡花花綠綠的一堆東西,不屑道:“太傅說,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吃糖有什麼用。”
  “哈哈,你可真逗,那些老頭子的話,都是拿來唬人的,你看馮爺爺吧,不讓我吃糖,自己背著馮奶奶吃得可歡了,上次被我逮了個正著,哈哈,後來他就再也不跟我說什麼苦不苦的問題了。”說話間,女孩眉眼挑動,黑眸裡滿滿的幸福就快要溢出來。
  男孩不解:“馮爺爺?”
  “對啊,就是太醫院的馮爺爺,今兒個我來找他玩,哦哦,不對,是習字!我跟馮爺爺練字。”女孩眼珠一動,狡黠地捂嘴笑道。
  “你是季丞相的女兒季黎?”男孩蹙著眉,認真問道。
  “對啊,連你都知道我呀?”女孩嬉笑問道,未等男孩回答,又道:“你叫什麼名字?今天我就練習你的名字好了!”
  “我?雲晉言。”
  男孩的聲音有些底氣不足,被寒風吹得支離破碎,女孩揚著彎彎的眉毛問道:“啊?晉言?哦,晉言啊,這兩個字麼?”
  說著隨手撿了一根枯枝,在雪地上認真地一筆一劃道:“晉……言……”
  “咦,雲晉言,你是三皇子呀?”女孩持著樹枝,回首問道。
  “嗯。”男孩輕輕頷首。
  “真的?”女孩兩眼一亮,丟下樹枝扯住男孩的袖子,興奮道:“你不記得我啦?以前每年入宮,我們都一起玩哪,不過,你好像長的比我高了,模樣也跟原來不太一樣,剛剛居然沒認出來你!以後我進宮的機會就多啦,常來找你玩好不好?”
  女孩言笑晏晏,似冬日的一朵火紅蓮花,浸暖了整個心窩,男孩全然忘記剛剛的委屈傷悲,重重點頭。
  一個轉眼,七歲孩童長做十歲,男孩拿著手裡的書信,上寫:“晉言晉言晉言,明日午時城西,不見不散。”
  男孩輕笑,將信放在懷裡,轉身對身邊的太監道:“明日我染了風寒,明白?”
  “奴才明白,三殿下染病受不得寒氣,明日閉門休息。”小太監低頭回答。
  三月,草長鶯飛,雲淡風輕,女孩一身男子裝扮,看到心心念念的人款款而來,一個箭步沖過去,高興道:“晉言,我們去放紙鳶可好?”
  “好。不怕你爹責罰?”男孩拉住女孩的手,出了城門。
  “不怕,今日他進宮見皇上了,肯定得大半夜才回呢。”女孩從腰後扯出扎好的紙鳶,在男孩眼前晃晃,笑道:“今日我連姚兒都未帶呢,晉言,我們今日多玩一會可好?”
  “好。”
  “晉言晉言,你看紙鳶飛起來了!”
  “晉言晉言,那邊風大,我們過去吧。”
  “晉言晉言,你往前跑,我在後面拿著紙鳶便好。”
  “黎兒,你為何這麼喜歡喊我的名諱?”男孩笑著喘氣,一手拿出手帕替女孩擦去額間的細密汗珠。
  “哈哈,因為,以前你老不告訴我呀。”女孩一邊挽著風箏的長線,隨即拿下男孩手上的帕子,反為他擦汗道:“你不告訴我,以為我不知道,可是我知道你是三皇子,三皇子就叫雲晉言,以後我要喊個夠,晉言晉言晉言!”
  “我也喊個夠,黎兒黎兒黎兒!”
  ……
  六月的湖邊,荷花滿池,蜻蜓點水,女孩長作女子,亭亭玉立,艷紅的長裙搶盡百花顏色,成日掛在嘴邊的歡笑不再,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顆顆滑落,對著對面的男子哭喊道:“不嫁不嫁,我不嫁!晉言,我喜歡的人是你,我要嫁的人是你,你到底,是娶,還是不娶?”
  淚珠鹹澀,被夏風吹散,蒸騰在空氣中。
  男子一臉焦慮心疼,將女子摟在懷中,勸慰道:“不哭,黎兒不哭,你不嫁,便不嫁,明日我便去向父皇求婚可好?”
  “那你,要娶我了?”女子停住哭泣,哽咽問道。
  “娶,你是我最愛的黎兒,如何不娶?”男子替她擦掉眼淚,堅定道:“明日我與你爹一同去找父皇,讓他收回成命便是,黎兒不哭。”
  “好,晉言說的,我是晉言最愛的黎兒,不可拋,不可棄。”女子靜靜伏在男子胸口,眼角的淚痕還未擦去,雙眸漣漪四起,閉眼輕歎一口氣。
  男子頷首,輕撫女子的長發,鄭重道:“不拋,不棄。”
  驀地一股寒氣,吹散眼前亦模糊亦真切的畫面,雲晉言渾身一冷,晃了晃眼,女子消失了,男子不見了,眼前仍是熟悉的“晉言”二字。
  不拋,不棄。
  雲晉言將桌上的白紙揉成一團,看向夜色彌漫的窗外,舉手間,紙團已被扔到廊道,打了幾個滾,躺在廊柱的一角,再不會有人注意,再不會有人記得。
  勤政殿最後一盞燈,滅了。

作者: mesmes95    時間: 2010-8-7 21:37

  第二十二章 開端

  第二日一早,黎子何給妍妃送完藥便去福秀宮找沈銀銀,她的事情盡快處理好為妙。
  可能鄭韓君前後打點過,福秀宮的人對沈銀銀都是睜只眼閉只眼,再者黎子何是她師兄,還有醫童的身份,過來看看也無人非議。
  開門的沈銀銀難得的拿著一本醫書,黎子何挑眉笑問道:“銀兒看醫書?”
  “哎,師兄我最近可勤奮了。”沈銀銀關上門,回到撐著腦袋坐下,道:“應該說我老早就在勤奮了,就是師兄沒看到而已。”
  “哦?銀兒變乖了?”黎子何輕笑,不知她又在耍什麼把戲。
  “師兄師兄,我問你個問題!”沈銀銀沒回答黎子何的問題,突然神秘兮兮地湊到她身邊,縮頭縮腦道:“呃,那個……那個……”
  “你到底想問什麼?直說便是。”黎子何看她吱吱唔唔,欲言又止,干脆打斷直接說道。
  沈銀銀的臉突然變得通紅,支起腦袋倒了杯茶水,一氣喝下,拍了拍胸脯,臉上還是粉紅粉紅,又窩回黎子何身邊,深吸一口氣道:“師兄你說男子可以和男子那個……那個什麼麼……”
  黎子何擰眉,推開沈銀銀的腦袋,正色道:“你問這些作甚?”
  學醫之人,對男女之事自是清楚,可這種話怎能出口?還是說的男男之愛。黎子何不解的打量了沈銀銀一眼,怎麼突然冒出這種問題來?莫非那鄭韓君,是她看走眼了?
  “銀兒,身為女子,有些話不可隨意出口,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的好。”
  “哦。”沈銀銀的臉再次緋紅一片,以前一直以為師兄是男子,因此這句話一直猶豫著沒敢問出口,可就算知道師兄是女子,潛意識裡將她當做男子的時間太長,好不容易才將原來自以為的愛戀變成單純的依賴信任,這麼直接問如此羞人的事,沈銀銀還是有些尷尬,默默轉了個身,趴在桌上,心中仍是盤算著,男子與男子……
  黎子何只見沈銀銀舉起一只食指,再舉起另一只食指,認真看著自己的手,卻怎麼對都對不上,不禁“噗嗤”一笑。
  沈銀銀回過神來,惱道:“不對呀,這男子與男子……如何……”
  “銀兒,剛剛師兄說什麼了?”黎子何故意繃著臉道。
  “算了,那師兄,我再問你一個問題。”沈銀銀甩甩手,拿起手中的醫術,道:“骨頭斷裂,有可能接上麼?”
  黎子何也嚴肅起來,雖然不知道沈銀銀問這些作甚,仍是答道:“要看斷裂的程度,已經時間長短,若是輕傷且救治及時,當然是可以接上的,可若拖延太久,會留下頑疾,若重傷,便是石藥無醫。”
  “啊……你說師父會有辦法麼?”
  黎子何搖頭,只知道沈墨醫術精湛,卻不知曉具體精湛在哪裡,往日她隨他下山看診,也都是些比較普通的病症,接骨一類,還真未見他做過。
  “銀兒,你今日怎會這麼多問題?你想給誰治病?”
  “哎……一個朋友,股骨斷裂,不能走路,好可惜……”沈銀銀放下書,發呆看著窗外,想到在丞相府遇見的那名男子,白衣翩翩,斯文俊雅,永遠給人一種溫暖的感覺,帶著寬容的笑意,可是無法行走……
  股骨?黎子何心中一沉,不願多說,遂轉移話題,問道:“銀兒,今日我前來,也有一事相問。”
  “咦,什麼?”師兄還會有不明白的事情麼……
  “若是讓你與鄭韓君離開皇宮,你可願意?”黎子何不願拐彎抹角,直接問道。
  沈銀銀張大了嘴巴,沒想到師兄竟是問自己這個問題,心裡空了空,接著想到和鄭韓君在雲都玩樂的日子,逛逛酒樓整整小惡霸偶爾去郊外打打獵,好像日子也不錯?點頭道:“只要可以免掉一輩子窩在皇宮裡,怎麼都成!”
  “好,那我先回去,記得今日說過的話。”黎子何干脆起身,未等到沈銀銀的回答便出門了。
  沈銀銀頹然坐在桌邊,走就走吧,跟在師兄身邊也是累贅,反正姓鄭的那小子也不敢欺負她!
  想到這裡,沈銀銀咧開嘴笑笑,收起醫書打算放好,抬頭瞬間瞥到桌底,剛剛師兄坐過的地方,好像掉下什麼東西,連忙跑過去撿起來,是個小棉袋,素素的,灰色,果然是師兄的風格,拆開看看,原來是一袋粟容花種,下次見師兄還給她好了!
  沈銀銀將棉袋上的灰塵拍了拍,塞到懷裡,入裡屋睡覺。
  妍妃的藥早晚各一次,黎子何出了太醫院,再次前往妍霧殿。
  小橘一見黎子何,忙笑著迎上道:“黎醫童真是准時,娘娘剛好起身。”說著接過黎子何手裡的藥煲,款款入殿,又突地轉過頭來道:“黎醫童愣著作甚?隨我一起進來吧。”
  黎子何垂眸跟上,其實藥已送到,為何偏偏要他入內?
  走入外殿便聽到熟悉的尖細女聲,“姐姐還真是單純善良!那醫童昨日被皇上喚去,今日皇上便在勤政殿整整一日,連早朝都未去,至今未曾進食,現在勤政殿外跪了一地的奴才,姐姐今早居然沒問問那醫童昨日發生何事?”
  “黎醫童不過是奉命替我送藥,皇上的事情,當時我並未聽聞。”妍妃的話語中,難得帶上淡淡的怒氣。
  黎子何入殿便看到妍妃姚妃四目相對,互不退讓,垂下雙眸,安分站在一邊。
  “喲,還以為姐姐真的心如止水淡然出塵呢,原來也是有些好奇心啊。”姚妃放下茶杯,挑眉掃了一眼黎子何,艷麗紅妝與妍妃今日的素面形成鮮明對比。
  “奴才參見姚妃娘娘,妍妃娘娘,娘娘萬安。”黎子何跪下參拜,今日,定是無法全身而退了。
  “呵呵,你來得正好,給本宮說說,昨日皇上叫你過去,都發生什麼事了?”
  姚妃揚高的聲音似是懶散,黎子何卻分明嗅到危險氣息,低頭沉聲答道:“回娘娘,皇上讓奴才寫字。”
  殿內一時靜默,姚妃沒有接話,妍妃只是淡淡看著,好似神游窗外,太監宮女更是屏住呼吸,突地姚妃一陣輕笑,好似銀鈴作響,帶著不深不淺的嘲諷,道:“如何?也讓你寫名字?寫他的名字?”
  “是。”
  “接著呢?”
  “奴才寫了。”
  “我問你接著呢!寫了之後呢?他是笑是哭是喜是怒,還是,懼?”姚妃倏地從凳子上站起來,一手狠狠掐住黎子何的下巴,讓她抬起臉對著自己,手指上深長的指甲陷入黎子何的臉頰。
  “皇上,他拉住我。”黎子何忍住疼痛,艱難地從牙縫間吐出一句話,仍是垂著眼瞼,不想看到昔日親如姐妹的女子如今化作丑惡刁婦的模樣。
  “然後呢?”姚妃顯然已經急不可耐,手上力氣更大了些,指甲已經染上黎子何的血。
  “皇上,喊,黎兒。”
  姚妃眼神一凜,手上用力,狠狠甩開黎子何的下巴,指甲劃過之處,兩道深長的血痕在臉上綻開。
  “來人,給我拖出去打!”姚妃毫不掩飾恨意地瞪著黎子何,低聲吼道。
  馬上有兩名太監入殿,抓住黎子何便要往外拖,黎子何掙開跪下道:“奴才該死,惹怒娘娘,自請鞭笞!”
  姚妃被她的話驚了片刻,以為是要求饒,未想到是要討打,隨即大笑道:“哈哈,還真是有自知之明,怎麼,以為那些什麼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在本宮這裡奏效,會饒你一次?拖出去,本宮親自打!”
  夕陽散盡,天色陰沉,殿外涼風陣陣,黎子何跪在地上,垂首,閉眼,鞭笞,總比杖刑來的好,她的股骨,再受不得杖刑,否則恐怕這輩子再也站不起來。
  妍霧殿僅有的幾名太監奴才都站在殿外,姚妃帶來的悅兒與她站在一側,替她圍上披風,姚妃手持長鞭,黑眸泛著冷厲的寒光,直直盯著黎子何。
  “妹妹這是何必?不過是個小小醫童,莫要髒了妹妹的手。”一邊的妍妃皺眉,無奈勸解道。
  “你也知道他不過是個小小醫童,季皇後暱稱是他這賤嘴可以喚的?今日不讓他吃吃苦頭,怕是長了腦子也不記事!”姚妃一眼瞪過去,毫不客氣地反駁。
  妍妃眸中波光閃動,不忍心地看了一眼黎子何,最終撇過雙目。
  姚妃得意一笑,抬手間便是一鞭,狠狠抽在黎子何背上,冷笑道:“憑著幾個字便以為可以魚躍龍門,癡心妄想!”
  “你以為可以取代她的位置?沒有人!”姚妃反手又是一鞭,恨聲道:“任何人!都不可能!”
  長鞭揮動的余音在空中嗡嗡作響,掃過地面,激起塵灰陣陣,黎子何繃直了身子,死死咬牙,不吭一聲。
  “在這後宮之中,若想生存,好好管住你的手腳你的嘴!”
  啪,又是一鞭,掃過黎子何耳邊,從上到下,由左至右,與剛剛那兩鞭交疊,三條鞭痕,像在對人猙獰狂笑,慢慢滲出鮮血來,被抽爛的碎布染著血漬隨風卷動,露出已是殷紅的褻衣。
  “不愧是姐姐看中的人,有骨氣!”姚妃揚起手,正欲再抽一鞭。
  “娘娘,娘娘,皇上……皇上在勤政殿昏迷不醒!”側面竄出一名小太監,一邊碎步奔跑,一邊滿是惶恐地喊著,聲音尖細,卻讓在場所有人都聽得清楚。
  姚妃放下長鞭,交給悅兒,瞪了一眼黎子何,道:“走!”
  刺眼的大紅,帶著一干宮女太監風一般離開。黎子何雙耳嗡鳴,緊緊閉著眼睛,忍住背上疼痛,想要站起身,不過移動半分,全身便像要被撕裂一般,最終身子一歪,前撲在地上。
  妍妃睜開一直閉著的雙眼,連忙跑過去,長裙拖了一地的污漬,欲要伸手扶起黎子何,被一旁的小橘搶過,只得擔憂問道:“黎醫童可還好?”
  黎子何勉強聽清妍妃的問話,輕輕點頭。
  “我令人送你回去。”
  天很藍,盡管沒有陽光,雲很淡,盡管肉眼無法看見,鼻尖仿佛還有剛剛撲在地上的泥土氣息,手上沾染的細碎塵土怎麼擦都去不掉,黎子何閉著眼,想要摒去思想摒去疼痛摒去屈辱,這是,最後一次了。
  馮宗英趕到小屋時只看到背上鮮血結痂,閉眼昏睡的黎子何,雙眼頓時通紅,是他錯了,他以為借著相似的字來懷念曾經的歡笑,卻不想帶給別人的盡是苦難,是他拉黎子何入局,讓他攪在兩妃之間,甚至被雲晉言注意到,好端端的一個孩子,就這麼被他毀了!
  “子何……”馮宗英的聲音有些顫抖,輕輕推了推黎子何,床上的人沒有動靜。
  馮宗英長歎一口氣,兩道白眉深擰在一起,泛著濃得化不開的愁霧,看了看小屋四周,想要找點東西為黎子何清理傷口,卻是一眼瞥到黎子何桌上的一摞紙稿,不由走上前去一頁頁翻看,這孩子總給人很多秘密的感覺,讓人忍不住好奇。
  紙稿該是黎子何默寫的各種藥材屬性,馮宗英大概翻了一遍,正欲放下,腦中“叮”的一聲,猛地將紙稿散開來,揀出其中一張,上書,粟容花。
  粟容花,生於西南潮濕地帶,喜陽。花開兩季,一夏一冬,花色艷紅,瑰麗無比,花香怡人,提神養氣。本身無毒無藥用。粟容花種,一花十粒,墨黑不規則狀,可藥用,多止痛,遇火化灰,無異味,然,藥力四溢,不可長時嗅聞,否則易生幻覺,賴藥成性,昏睡不起,猝死夢中。
  馮宗英的手一抖,看到後面,愈加顫抖得厲害,想了想還在昏迷中的雲晉言,折好了稿紙塞入袖中,忙到黎子何身邊推搡道:“黎子何,粟容花種為何物?黎子何!”
  推了半晌仍是毫無動靜,馮宗英終是放棄,也再顧不得替他清理傷口,雲晉言若當真猝死夢中……
  馮宗英出了一頭冷汗,踏著急步離開。
  趴在床上的黎子何動了動,轉過腦袋,睜開眼,眸中精光閃過,一片清明。

作者: mesmes95    時間: 2010-8-7 21:40

  第二十三章 罪狀

  被妍妃的人送回太醫院時便已是傍晚,黎子何趴在床上,看著屋內光線一點點暗下去,思緒清晰,腦袋卻漸漸昏沉。
  她被人扶回來時,還有醫童跟在一邊看熱鬧,馮宗英隨之趕來,拿著紙稿離開後,太醫院便突然安靜下來,好似諾大的院中只有她一個人。
  都去給雲晉言看診麼?
  黎子何瞥了一眼桌上散亂的紙稿,閉上眼沉沉睡去,事到如今,她該做的,便是好好休息安心養傷。
  屋內突地侵入一陣涼風,吹散桌上的紙稿,輕盈落在地上,本就隨意闔上的門被輕輕推開,沈墨身著輕便黑衫,長發隨意挽在肩後,隨著入門的夜風凌亂飄散。
  邁著輕盈的步子,沈墨反手關上門,掃到一地的紙稿,彎腰一張張拾起來。屋內只有些許清幽月光,看不真切紙上的字,沈墨只隨意看了一眼,便疊在一起放回桌上,拿硯台壓住,隨後坐在桌邊,靜靜看著沉睡中的黎子何。
  黯沉夜色掩住黎子何的臉,只能依稀看到她趴在床上,腦袋側躺在枕上,盡管看不清她的鼻眼,沈墨的腦海仍舊能清晰勾勒出她的模樣,若與其他女子相比,她的相貌談不上傾國傾城,甚至連小家碧玉這樣的詞都用不上,普通到扔在人群裡再也找不出來,只是那些,都是對別人而言,於他而言,黎子何是特別的,特別到一顰一笑,都在那三年的默默觀察中無知覺地刻入心底。
  沈墨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有這種心緒,起初告訴自己只是對徒兒的關心所致,可他也不得不承認,對於沈銀銀,他從來不會如此。他為人行事向來隨心,對於黎子何的這份特殊,他也曾暗示過自己,和她只是師徒而已,可情之所至,他不願刻意壓抑強迫自己,想要見時便入宮,在那棵樹下即使看不見人影,也會覺得安心,想要她感受到自己的存在,便持簫吹一曲清心吟,即使她不知道那是自己……
  這種方式,他以為可以一直維持下去,只要讓他如在雲瀲山時那般,時時可以看到她便好了。
  只是,看著她夜夜難以入眠,看著她愈漸消瘦,看著她眼神愈加冰冷,看著她被人排擠,作踐自己的身子,如今更是受了鞭刑,一直平靜的心湖,由細微的漣漪化作驚濤駭浪,直直拍打心底每個角落,說不清是憤怒還是郁結,只是像有人生生堵住胸口,不時敲打兩下,頓頓地疼痛。
  沈墨站起身,走到床邊,黎子何背上的三道鞭痕,兩橫一縱,滲出的血水已經結痂,被抽地撕裂的衣服沾上血水,緊緊貼在背上,交錯的傷口在黑暗中更是猙獰。沈墨伸出一只手,忍不住有細微顫抖,慢慢接近傷口,好似只要自己撫上那傷口,它便不會再折磨黎子何,卻在最後關頭感受到一束視線停留在自己身上,猛地抽回手,便看到黎子何正睜著眼,滿是懷疑,不解地看著自己。
  “你來作甚?”黎子何冷然問道,聲音略帶沙啞。
  沈墨垂眸,低聲道:“這傷口,需要清理。”
  黎子何撇過臉,沉默不語。
  “那我去把銀兒找來。”沈墨輕歎口氣,轉身便要走。
  黎子何聞言立刻轉過臉,沙啞的聲音急道:“不用!你來就好。”
  沈墨轉過身看著黎子何,見她又垂下眼瞼撇過臉,想到現在時辰已晚,要帶出沈銀銀麻煩且危險,況且他本身並非迂腐之人,既然黎子何不在意,他也不再猶疑,傷口早些處理為好。
  拿出早先准備好的藥酒和一些藥粉,再從袖間抽出一條帕子,一齊放在床邊,輕聲囑咐道:“有些疼,忍住。”
  黎子何背上殘破的衣服多被血水浸染,貼在傷口附近,沈墨擰著眉頭,小心翼翼地由上到下慢慢揭開衣服。
  沈墨的手很涼,偶爾觸到黎子何滾燙的皮膚便像被灼傷般離開,復又重新回到黎子何背部繼續,感覺到黎子何緊繃的身子微微顫抖,沈墨蓄了內力,借著指尖的力量融入傷口,減輕黎子何傷口的疼痛。
  終是將粘在身上的衣服揭離傷口,雖說沒用多少力氣,沈墨仍是松了口氣,雙手使力,“撕”的一聲,背上的衣服被盡數撕開,黎子何的背部袒露在沈墨眼前,除去猙獰的傷口,嫩白凝脂在月光下好似泛著幽光。沈墨尷尬撇過眼,拿藥酒沾在帕子上,開始為黎子何清理傷口。
  黎子何初時只覺得好不容易結痂的傷口好似要再次崩裂一般,身子不由自主地繃緊,接著一股暖流由上到下浸軟疼痛,跟著暖流入心,渾身舒適溫暖,早已疲乏的身子這才完全放松,顧不得背上偶爾的刺痛,意識逐漸模糊,又睡了過去。
  沈墨上好藥,拿紗布好好掩住傷口,見她已經睡著,拿被子替她蓋好,再在黎子何衣櫃裡翻了些衣物放在床邊,忙完這些,再次坐回桌邊,淡淡看著黎子何,掃了一眼桌上艷鳶草磨成的粉末,這劇毒他比誰都清楚,竟是在黎子何櫃中發現。
  粟容花艷鳶草都是西南特有的藥草,雲都地處北方,少有人識,用它們在皇宮下毒,的確很難暴露,可是用粟容花種也便罷了,那艷鳶草……究竟為何定要置人於死地?又想置誰於死地?
  沈墨將艷鳶草握在掌心,猶疑片刻,塞入袖中,抬頭看著黎子何,歎了口氣,輕聲道:“既是如此,我陪你……”
  細微的一句話,伴隨著若有似無的歎息,被夜風吹散,融入空氣中,好似從來不曾存在,沈墨最後看了黎子何一眼,起身離開。
  黎子何再次醒來,是被人搖醒的。
  “黎子何!黎子何!”鄭韓君想要喊醒黎子何,卻不敢太大聲,只能憋著聲音,不停推著黎子何的肩膀。
  黎子何感到背上一陣疼痛,才聽到有人在喚她,迷糊睜眼,一見鄭韓君在眼前放大的臉,意識立刻恢復清明。
  “何事?”黎子何淡淡問道。
  “你終於醒了!快快,你快起來!”鄭韓君見黎子何醒了,面上一喜,隨即又想到什麼,擔憂地催促黎子何,一手伸出打算去掀黎子何的被子。
  黎子何眉頭一鎖,厲聲道:“慢著!昨日受了鞭刑,怕是下不得床,你有話直說便是。”
  黎子何受刑?好像隱約聽到過。鄭韓君放下手,剛剛太過心急,忘了這麼回事。
  “不行!怎麼著你都得下床,銀銀……銀銀還等著你去救呢!”鄭韓君一想到沈銀銀,急得眼都紅了一圈,在黎子何眼前著急地走來走去。
  黎子何面不改色問道:“到底怎麼回事,可否說得詳細些?”
  鄭韓君按捺住焦急,在桌邊坐下,沉聲道:“昨日皇上整日未出勤政殿,任由殿外如何求見都不見開門,最後馮院史壯著膽子撞開門才發現皇上在殿內昏睡不起,可也找不到具體原因。最後馮院史估計皇上可能是累著了,便令人將皇上送回龍旋宮休息,本來以為這是就這麼完了,等著皇上醒來便好。可昨夜馮院史又突然說皇上是有人投毒,投的個什麼容來著,記不得了,這麼一說事情就嚴重了,昨夜皇宮鬧翻了天,從西苑開始找凶手,可是!可是……那毒藥,居然在銀銀那裡!昨夜銀銀便被人抓了去,你快些起來想想法子,怎麼可能是銀銀投毒?”
  “為何不可能?”黎子何抬眼,面無表情地看著鄭韓君。
  鄭韓君眉心一跳,心頭更是一空,像被人從高空扔下去一般,為何不可能?他說不可能就是不可能!
  “銀銀那麼單純善良的姑娘,本來就是為了你才進宮,干什麼去毒皇上?更何況那毒究竟投在哪裡都不知道,只是在銀銀那裡找到了藥,銀銀身上一向帶了些稀奇古怪的東西,總不能因為這個就隨便定罪吧!”
  “鄭公子,宮內斗爭,你在官家長大,應該是比子何更加清楚。銀兒日前被皇上傳喚,與皇上單獨相處過,如今皇上中毒,偏偏在她那裡找到毒藥,這罪,不是單單我們說一句不可能便可以開脫的。”
  “你!”鄭韓君見不得黎子何一副不鹹不淡的模樣,拍桌而起怒道:“你他媽到底是不是銀銀的師兄?她為你入宮,如今出了事,你難道就不內疚?還硬要把罪名往她頭上扣!”
  “鄭公子!”黎子何沉聲打斷鄭韓君的話,冷聲道:“子何不是不關心銀兒,而是在分析目前的形勢,若是大喊大叫能解決問題,子何即使負傷也必與鄭公子一起。”
  “你說的形勢就是他們逮到銀銀,認准銀銀就是投毒者,就算有真正的凶手,也由銀銀做了替罪羔羊!”鄭韓君不耐地大聲道。盡管他不願承認,可毒害皇上這麼大的罪,除非找到真正的凶手,否則就算沒有切實證據是銀銀所為,她也必定不能脫身。
  “不錯,子何正是此意。”
  “那件事你是否知道?到底是個什麼毒?難道沒有其他人下毒的可能性?”鄭韓君極力控制情緒,沉聲問道。
  “根據剛剛鄭公子所說,讓人昏睡不醒,脈象無異,還帶有一個容字,該是粟容花種。粟容花種,生長在我國西南方,在雲都,只有雲瀲山才有……”
  鄭韓君聞言,心慌爬滿臉上,呆坐在一邊突然沒了法子,本來來找黎子何想想為沈銀銀開罪的辦法,可他這麼一番話,讓自己越來越確定,這次銀銀凶多吉少!
  “那,那怎麼辦……”鄭韓君臉上頓時失了神采,說話也沒了底氣。
  黎子何輕歎口氣道:“子何有一計,不知鄭公子可願聽?”
  “什麼?”
  “你,帶著銀兒走。”

作者: mesmes95    時間: 2010-8-7 21:43

  第二十四章 投誠

  鄭韓君的心像是被黎子何這句話猛地敲了一下,久久不能平靜,張大了嘴巴,吱唔道:“你……你說讓我帶銀銀走?”
  “不錯。”黎子何闔上雙目,輕歎口氣道:“要麼你在最短的時間內找到真凶,要麼你找到銀兒不可能下毒的切實證據,要麼……就帶她走……”
  鄭韓君怔住,帶銀銀走,算是什麼?劫獄?私奔?
  “我即便是想要救銀兒,也是有心無力,鄭公子可回府考慮清楚。”黎子何將腦袋轉了個方向,不再面對鄭韓君,睜眼呆呆看住床沿側面暗灰的牆壁,上面幾絲殘破的蜘蛛網隨著小窗吹入的輕風搖曳。
  鄭韓君心亂如麻,雖說他生性好玩,不管他爹如何打罵也不願跟著其他貴公子上學堂考科舉入朝為官,只想自由自在怎麼高興怎麼來,可他也不是不知分寸之人,明白此次若真要救銀銀,不是平日闖禍胡鬧那般簡單。
  正在猶疑間,黎子何突然道:“鄭公子可是捨不得錦衣玉食的生活?”
  “不是。”鄭韓君緩緩搖頭,在他爹做上丞相之前,也不過一介布衣,那時候家裡沒多少銀子,可他每日與街頭同齡孩子玩在一起,吃在一起,絲毫不覺得生活艱苦,或是低人一等。
  “那是害怕日後顛沛流離的日子?”
  “不是。”鄭韓君仍是搖頭,別人看來顛沛流離的日子,在他看來,夠新鮮夠刺激夠自由,甚至早就不止一次地幻想過與銀銀仗劍江湖的人生……
  “不願放棄三妻四妾的齊人之福?”
  “不是。”鄭韓君自認為什麼都愛玩,就是不愛玩女人,碰到沈銀銀也不過覺得她有意思,和她一起開心,也不知道怎麼的,成天在一塊鬧著鬧著就鬧出問題來了,看到她對黎子何那般上心,才發現自己竟是在吃醋,不知不覺中入了那小丫頭的套!
  “那鄭公子在擔心什麼?”
  “我……”對啊,他在擔心什麼呢?
  鄭韓君頓住,只知道帶沈銀銀走會危險,很難辦,可具體在哪裡,自己也說不上來,或許因為自己從小到大還未做過這般出格之事,心中有些不安。
  “鄭公子莫要忘了,銀兒在刑部多呆一日,便多一日的危險,萬一用刑……”
  “別說了!”鄭韓君狠聲打斷黎子何的話,倏地站起來,怕什麼,有什麼好怕的?反正憑他爹在朝中的地位,不會因為他的這些舉動受到牽連,帶著銀銀闖蕩江湖,多好的人生!鄭韓君捏了捏拳頭,道:“我這就去安排一切,今日便能帶銀銀走。”
  “等等!”黎子何忙轉過臉,見鄭韓君欲離去,開口叫道:“你看我書桌下面的暗閣,裡面有些藥材可能用得上,望能助鄭公子一臂之力。”
  鄭韓君折回來,依照黎子何的指示,果然看到幾個瓷瓶,正猶豫該全部拿走還是只拿一兩種便好,黎子何開口道:“中間碧綠瓷瓶,無色無味,上好的迷藥,它旁邊的藍色瓷瓶為解藥,用迷藥之前自己先服下解藥。”
  “……”
  “子何希望得到鄭公子一個承諾。”
  “什麼?”鄭韓君收好了藥,抬頭問道。
  “日後若是無事,盡量少回雲都。另外,好好待銀兒。”黎子何半個腦袋埋在枕中,聲音悶悶地,卻格外嚴肅認真。
  盡管黎子何看不到,鄭韓君仍是重重頷首,道:“一定!”
  鄭韓君由外關上門,大大方方地走了,黎子何這才勉力撐起身子,蓋在身上的被子滑下,背上一涼,黎子何回頭,原本光潔的背上多了三條猙獰恐怖的傷口,她一動,便牽扯著疼痛,黎子何咬咬牙,翻過身,掃到床邊已經有一套備好的衣服,並未多想,放緩動作將衣服換上,還有一個人,該是要來了。
  黎子何和衣趴下,輕歎口氣,閉上眼。
  鄭韓君會同意帶沈銀銀走,她並不覺得意外。鄭穎入朝為官之前不過一介平民,早年喪妻,一人帶著鄭韓君長大,但早有耳聞二人關系不和,據傳是因為鄭穎好男色,鄭韓君對此極為不屑,任由鄭穎如何管教都向來不服,終日逃出丞相府肆意玩樂。
  他們父子之間到底有何爭執,黎子何無從得知,但這是他願意救沈銀銀出去的重要籌碼之一,那麼另一個呢,黎子何拉出一個似嘲諷似苦澀的笑容,年少時的愛呵……
  小屋內愈漸亮堂起來,太醫院終於有了些許人氣,黎子何估摸著已近正午,幾乎一整日未曾進食,本就疲乏的身子更是虛弱,趴在床上一動不動。
  馮宗英端著飯菜入門時便看到黎子何好似扔在昏睡,放下飯菜便上前欲要查看黎子何的傷,卻見他全身衣著整齊,傷口也不見滲血,該是經過處理,狐疑地瞅了他一眼,嘗試著叫道:“黎子何。”
  “子何,用膳了。”
  “黎子何!”
  馮宗英正打算推推黎子何,見他迷糊地“哼”了一聲,半睜著眼睛迷朦地掃了自己一眼,腦袋轉了個方向接著睡了。
  馮宗英只好作罷,回到桌邊拿起昨夜沈墨收拾好的紙稿,一張張翻看,沒有,從頭翻到尾都未找到粟容花種的解毒方法。馮宗英擰眉盯著眼前的紙稿,雲晉言還在昏睡中,病情並未有加重的趨勢,可也沒有蘇醒的跡象,雖說自己討厭雲晉言,但國不可一日無君,任由他為人如何不好,是個好皇帝,若當真猝死在夢中,這雲國,又要不安寧了……
  “黎子何!”
  馮宗英又喚了一聲,黎子何仍是沒有聲響。馮宗英歎了口氣,那傷口疼痛怕是一夜未睡,也不知他自己如何清理的傷口換的衣服,又是自己疏忽了。想到這裡,馮宗英伸手,挑了一根不粗不細的白須,猛地一拉,欠人家的,拔根胡子記著痛便不會忘記。
  這一痛讓馮宗英突然想到,昨夜在那秀女身上搜到粟容花種,那秀女是黎子何的師妹,應該也知道解毒之法吧?
  思及此,馮宗英不再多慮,放下稿紙便走了。
  黎子何聽到遠去的腳步才睜開眼,看到桌上的飯菜和旁邊的藥,雙眼熱了熱,還是有人記得自己的……
  剛剛假裝的沉睡,只是不想面對馮宗英,不想開口解釋背上的傷口,不想回答馮宗英可能會問的問題,在沈銀銀離開皇宮之前,她不會說出解毒之法。
  日頭下沉,屋內的光線又漸漸暗淡下去,整日時間,便這麼過了,黎子何仍是趴在床上,並未起身進食,要等的人,還未來。
  直到門再次被人推開,黎子何抬頭,果然就見到素面布衣的妍妃,身後跟著小橘,看了看四周,小心翼翼地進屋。
  黎子何撐起身子,欲要下床行禮,被妍妃柔聲止住:“黎醫童無需多禮,躺著便是。”
  “謝娘娘厚愛。”
  “黎醫童的傷……可還好?”妍妃坐在桌邊,神色間有些憂慮,輕聲問道。
  “已經大好,謝娘娘關心。”黎子何憋著一口氣,盡量大聲答道。
  “黎醫童無需如此客氣,若非我……你也不會受這番苦,哎……”妍妃憂郁地看著黎子何,對小橘使了個眼色。
  小橘忙從手上的竹籃中拿出一盅湯,一個褐色小瓷瓶。
  “這生蔫湯宜於傷口愈合,瓶裡的藥是西南郡進貢的上好栩欞粉,對黎醫童背上的傷口也是大有裨益,若不嫌棄,便收下吧。”妍妃帶著淡淡的笑容,滿目柔色,對著黎子何溫婉道。
  “娘娘厚愛,子何感激不盡!”黎子何對上妍妃的雙目,誠懇道。
  妍妃卻在此時輕歎一口氣,綿延悠長,似纏繞無盡愁緒,頓了半晌才又開口道:“黎醫童剛剛入宮,便麻煩不斷,雖說我也有一部分責任,可……哎,這後宮之中,不是人人都易全身而退的……”
  “娘娘有話直說,子何洗耳恭聽!子何自問入宮並未得罪過何人,卻是屢遭毒手,實在困惑不解,還請娘娘指點。”
  “哎……這後宮的禁忌啊,多著呢……就你那一手字,日後的麻煩恐怕還會有……”妍妃一臉憂慮,擔心地看著黎子何。
  黎子何擰著眉頭,不解道:“是馮院史教我習字,子何實在不明白為何會招來諸多麻煩,那字……”
  “有些話我不該說,只是在此提醒黎醫童罷了,畢竟你在皇宮中無身份無後台,如今姚妃妹妹更視你為眼中釘,只怕她哪日一個不高興便尋個理由要了你的性命……”
  黎子何一聽,臉色大變,驀地從床上翻起身,雙膝跪地道:“子何入宮以來,只有娘娘替我著想,還因子何一事有所困擾,子何無以為報,願日後聽憑娘娘差遣。”
  妍妃憐憫道:“你也不過是個孩子,看著你無辜殞命我亦不忍,可若跟著我……你可想清楚了?”
  “子何受刑,無人問管,唯娘娘記掛,還屈尊前來探望,從今往後,若是幫得上娘娘,子何萬死不辭!”
  黎子何語氣堅定,眼神坦蕩,跪在地上毫不猶豫道。
  妍妃眸中的憐憫化作一團霧氣消散,隱隱透著歡愉,粲然一笑,道:“黎醫童放心,有本宮在,定不會讓你再受半分委屈。”
  “謝娘娘恩典!”黎子何忍住疼痛,重重磕了一個頭,嘴角浮出一抹輕笑,雪中送炭,當然更勝錦上添花,妍妃等的就是這樣一個機會吧,在自己覺得孤獨無望的時候伸出一雙手,救她與水火中,不管是誰,對於這樣的恩惠怕是千恩萬謝,可惜,她是黎子何,也是季黎。
  第一步,終是跨出去了,還有,第二步。

作者: mesmes95    時間: 2010-8-7 21:47

  第二十五章 鄭穎

  皇宮內一波未平,一波再起,皇上仍在昏迷中,未見蘇醒,刑罰司被不明人等闖入,用藥迷倒眾人,劫走秀女沈銀銀,各個宮門未見異常,在宮內搜尋未果,一行人消失得無影無蹤。丞相鄭穎也在此時突然重病,朝中無人掌局,人心惶惶。
  太醫院更是因為皇上的中毒烏雲漫天,人人臉上皆是陰郁。馮宗英在書房內翻遍了各類醫書,氣憤得將書扔了一地,這麼多本,居然沒有一本提到粟容花種!
  那日去問沈銀銀,只要她說出解毒之法,便饒她下毒之罪,哪知道那丫頭心硬嘴也硬,死咬著說毒不是她下的,是有人陷害,可讓她回憶與何人接觸過,她又吱吱唔唔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本想著第二日再想法子逼她開口,哪知道當天晚上便被人劫走。
  馮宗英又扔下手裡一本書,學了一輩子醫,居然不知道那麼個東西的存在!隨即起身出門,憋不住了,直接去問黎子何,丟臉就丟臉,他這是不恥下問!
  黎子何身上的傷好了些,已經開始嘗試著起身下地,剛走到桌邊坐下便看到馮宗英怒氣沖沖地過來,入門便吼道:“有個問題問你,給我老實回答。”
  “大人請講。”有些人在尷尬赧顏的時候便喜歡佯裝怒氣,掩蓋原來的情緒,黎子何低頭掩住笑意,輕聲道。
  “粟容花種,到底何解?”馮宗英眼神飄忽,故作不經意地問道。
  黎子何抬頭,沉吟片刻,緩緩道:“粟容花種,說毒也並非劇毒,若吸食時間不長,在空氣流通的地方呆上一陣自可痊愈,若時日太長,便需要用粟容花瓣來解毒。”
  “粟容花瓣!那花一開兩季,哪兩季?”
  “一冬一夏。”
  “什麼?”馮宗英驚得站起來,吼道:“冬夏,現在是秋天,還要一兩月才可入冬,這麼說是無解了?”
  黎子何搖頭,道:“不可說無解,只是得等到入冬花開而已。”
  “廢話!那毒不是會猝死夢中嗎?不說一兩個月,皇上接著睡個兩三日,不是被毒毒死的,是餓死的!”馮宗英低吼道,讓雲晉言吃吃苦頭沒什麼問題,要丟掉小命可就麻煩了。
  黎子何正色道:“大人莫要擔心,皇上應該不會昏睡太久,醒來之後會因著未解毒的原因全身疲乏,每日有一兩個時辰或許會全身不適,但不至於要人性命。”
  “你確定?”馮宗英狐疑看著黎子何,其實若非在沈銀銀那裡找到粟容花種,投毒的最大嫌疑人便是他,可仔細想想,若非他,自己根本不會知道粟容花種為何物,若真是黎子何下毒,他也不會這般大意……
  黎子何輕輕點頭,她確定,一來中毒時日不夠長,二來……當年雲晉言能狠心殺她,連肚中胎兒都不放過,如今又怎會縱容自己沉溺在夢中?
  馮宗英有些不信,但想著近幾日雲晉言的脈搏越來越有力,不似初時那般虛弱,好像也是那麼回事……
  馮宗英點著頭,又瞥了一眼黎子何便走了。
  雲晉言果然如黎子何所說,不過兩日時間便醒了,只是醒來之時神情恍惚,目光有些呆滯,甚至不發一言,獨自在龍旋宮坐了整整一日,直到第二日上朝才略有好轉。鄭丞相的病來得凶猛去得迅速,很快便可回朝處理朝政。
  至於秀女沈銀銀被劫走,無法找到絲毫線索,雲晉言也未過多追問,便不了了之。
  宮內一掃往日陰霾,有生氣了許多,太醫院更是因著一件事而沸騰起來,曾經拒絕院史一職的雲瀲山醫師沈墨,竟自願入宮,屈居御醫。
  黎子何身體恢復了八九分,已經可以下床隨意走動,聽見院內一片喧鬧議論聲,剛出門便看到院中樹下的沈墨,如當初在雲瀲山時一般,身著月白長衫,長發簡單束起,腰間黑色緞帶,織著細密花紋,陽光透過葉間縫隙灑在他白皙的面上,光隨影動,如夢似幻,只有那雙眼,噙著淡淡的笑意,看著黎子何驟然發出一抹亮光,再不移開。
  黎子何面色一白,心跳亂了幾分,毫不猶豫移開雙眼,轉身回到屋內,關上門。
  送走一個沈銀銀,再來一個沈墨。
  再世為人,對她好的人屈指可數,她知曉自己該感激,該報答,只是,沒有資本,連自己的生活都無法處理得當,如何來感恩?要她放棄報仇,做不到,那麼她能做的便只有將對她好的人推離這個漩渦,越遠便越安全。
  一直以來她都察覺到沈墨對自己的關心體貼,可越是如此,便越不能拉他入局,越是對他冷淡,希望他能知難而退,卻不想適得其反……
  黎子何翻了翻桌上的醫書,半個字都看不下,好似有人用指甲撓著自己的心,說不上疼,說不上癢,卻讓人倍感焦慮。
  最終黎子何深吸一口氣,沈墨入太醫院,不一定是為了自己,或許想為銀兒開罪,或許有其他目的,就算有那麼一部分原因是自己,也不會讓他影響到自己的計劃,腳步不可亂,一切如常便好。
  第二日一早,黎子何站在勤政殿不遠的長廊邊,剛剛攔住的小太監說鄭穎下朝之後便隨雲晉言去了勤政殿,若要等他又不被旁人注意,便只好守在這裡了。
  日頭漸升,接近晌午時,黎子何終於看到鄭穎矯健的身影,雖說時隔六年,鄭穎已經有些發福,黎子何仍是一眼認出,忙迎上前去,鞠躬行禮道:“見過鄭丞相!”
  “你是……?”鄭穎一雙濃眉微蹙,雙眼好似鷹目閃著精光,將黎子何從頭到尾打量了一遍,八字胡顯得整個人分外嚴肅。
  “晚生黎子何,特地來找丞相大人,有要事相商。”黎子何仍是作揖恭敬回答。
  鄭穎轉著眼珠想了想,未聽過此人的名字,遂正色道:“什麼事?”
  “晚生想隨大人回府再說,不知大人覺得是否可行?”
  “有什麼話在這裡說便是。”
  “是。”黎子何再作一揖,低聲道:“晚生有個師妹,名諱沈銀銀……”
  “等等!行了,回府再說!”鄭穎一聽到沈銀銀三字,臉色一變,馬上打斷黎子何的話,丟下這麼一句,率先走在前面。
  黎子何跟上,一路上無人查問,順利出宮。
  宮外停了一架轎子,鄭穎吩咐了隨從一聲,便有人牽來一匹馬,黎子何不擅騎馬,卻也不至於完全不會,顛顛簸簸到了丞相府。
  這丞相府比起六年前,還真是氣派不少,擴建便不說,單單看修葺一新的門楣,精致手工雕木,各種繁瑣花紋圖案,雕刻得栩栩如生,配色用料也都是一流,再入門便是寬敞空地,只是那空地上鋪的石面,恐怕就是價值不菲。
  黎子何掩住眸中神思,低頭跟著鄭穎一路前行。
  一入前廳便有人備好茶送上,黎子何的一份也未忘記,接著便識趣地退下。
  “你想跟老夫說什麼?”鄭穎悠閒在大廳中央的太師椅上坐下,拿起茶杯,喝了一口便隨意問道。
  黎子何輕笑道:“令郎曾去找過我,商量帶師妹……”
  “停!老夫要聽的不是這個,你想如何,直話直說,莫要耽誤老夫的時間。”鄭穎放下手中茶盞,不在意地瞥了一眼黎子何。
  “哦,子何還想說一件事,令郎還曾交給晚生一本賬簿……”
  “胡說!”鄭穎一個激動,手一揚,打翻了擱在桌上的茶杯,清脆的一聲,茶水濺了一地,廳外馬上有僕人欲要進來,鄭穎一聲暴喝:“滾出去!沒有本相的命令誰都不許進來!滾遠點!”
  黎子何只當沒看到鄭穎慍怒的臉,拿起茶杯抿了一口,隨即娓娓道來:“萬安二年,旭陽洪澇,捐贈白銀一百兩;萬安三年,建夷洲,捐贈白銀五百兩;同年,通瀘河,捐贈白銀三百兩;這些出賬,子何便不多說,晚生覺得重要的是隨後的入賬,萬安六年,北部雪災,入賬……”
  “行了!你!到底想要如何?”鄭穎面色早已蒼白,撐著太師椅倏地站起來,滿是防備地盯著黎子何。
  黎子何輕輕一笑,放下茶杯,揭開茶蓋,伸出一只手指,沾了些許茶水,笑道:“於丞相大人而言,並非大事,晚生只是想知道一件事的真相。”
  說話間,一字已在桌上成形,鄭穎狐疑上前,乍一見那個字,驚得半句話都吐不出來,盡管壓抑住情緒,仍是看得出滿眼的震驚和不可思議。
  那桌上,黎子何寫下的,是一個“季”字。
  “我不管你是誰,不管你愛誰恨誰,只想永遠這麼牽著你的手,即使受盡世人唾棄,即使黃泉之路無顏再過,我也要讓世人知道我愛你,我愛的,只是你。”
  “哈哈,你可知道,這麼些年來,我有多少次後悔自責,悔當年愚不可及,悔當年天真可笑,我成全你的一生,誰來還我的一世?”
  “你以為還逃得掉麼?如今這天下盡在我手,當年我犧牲一個黎兒,今日我再不會放過一個你!”
  “呵,愛,你說你愛我,愛的究竟是我,還是我的這副皮囊?”
  “你愛我愛到滅我全族?愛我愛到置我於死地?愛我愛到奪我親子?雲晉言!你敢說這是愛?”
  “她死了,早在萬安三年便已經死了,我親手觸到她冰冷的屍體,親自替她換上最愛的紅衣,親眼看著她消散在那一片火海,是你們想騙我!所有人都當我是傻子,哈哈,沒有人想過,沒有人想過我只是心甘情願地做傻子……”
  “恨?復仇?不,我從未想過,當時我只是想,這輩子再也不要讓我看到她。”
  “我要他在乎的事物灰飛煙滅,要他心愛的一切可望不可及,要他費盡心機得來的江山盡喪他手,要他飽受良心譴責食不能安夜不能寐,要他嘗遍我受過的苦流盡我心底的淚,要他記住,我季黎,不是隨意欺騙任意玩弄肆意丟棄的玩物!”
  “好,我成全你。”

作者: mesmes95    時間: 2010-8-7 21:52

  第二十六章 真相

  “哈哈,不過個醫童,竟敢威脅本相,未免自視過高?”不過片刻震驚,鄭穎馬上恢復常態,撫撫八字胡,輕蔑笑道。
  黎子何隨手擦去桌上字跡,淡笑道:“子何不敢威脅,只是與丞相大人做筆商量而已。”
  “本相為何要與黃口小兒商量?勸還是安守本分,否則,哪冤魂歸西本相可是顧不到。”鄭穎不屑地瞥眼黎子何,又回到自己的太師椅上。
  黎子何輕輕搖頭,狀似隨意道:“子何條小命而已,可若因拉上丞相府上下……聽聞當年季府可是滅九族,如今皇上若是想要收權,又恰逢令郎劫囚,那囚犯還試圖毒害皇上,不知罪名……”
  “本相之事,無需來擔憂,顧好自己便是。”
  “可是若大人無法告之晚生想要知道的事情,事,便與晚生有關。”
  鄭穎騰起股悶氣,八字胡抖抖,硬是沒吐出句話來,且不論那賬本真假,單單他將君兒劫囚事抖出來便能讓皇上抓到把柄治罪。
  “當年季府的事,也不是什麼秘密,隨便找個朝廷大臣便知道,季寧府被屠,是因為謀逆!”
  “謀逆罪,既已定罪,便要有證有據!”黎子何毫不退讓,直視鄭穎逼問道。
  鄭穎也不在乎出來,笑道:“當然有證據,季府手下培植門人無數,當年朝中官員近半數皆是季寧門下,處處壓制皇上,如果稱之為輔佐朝政,那也便罷,可季寧之子季曲文刺殺平西王,鐵證如山,連平西王都敢殺,季府還有何事不敢?”
  黎子何緊緊咬住牙關,嫁與雲晉言之前,曲哥哥的確出過趟遠門,接著傳來平西王暴斃的消息,只是從未將兩件事聯系在起,可是,就算平西王是曲哥哥所殺,用得著滅季府滿門誅九族?分明是有人借此生事!
  “丞相大人也當年季寧門人無數,又如何能輕易被擒?大人莫不是在騙晚生吧。”
  “笑話,本相還不至於如此。門人再多,也是些文人墨客罷,當年顧將軍主持正義,率手下將領捉拿逆黨,稍有權勢的季派官員舉家被困,任他季寧權勢滔,也不過任人宰割罷,哈哈……”鄭穎得邊著邊斜睨黎子何,故意放大聲音,得慷慨激昂。
  黎子何只是輕輕垂眸,嘴角滑過絲輕笑,果然,季府事與顧家脫不開關系。
  “小兄弟,看也是死裡逃生吧,既然躲過劫,又何必再往刀口上撞?趁早離宮安生過吧。”鄭穎狠狠瞪眼黎子何,若非今日眾目睽睽之下帶他出宮,又聽聞沈墨日前進宮,定容不得他走出丞相府。
  “子何想與丞相大人商量的事情還未,又怎能走?”黎子何恢復臉的輕松,拿著茶杯淺淺抿口。
  “想如何?”
  “想與大人一起,對付顧家。”
  “哈哈,當真可笑!本相為何要與合作?又為何要對付顧家?”鄭穎突地大笑,好似看小丑般盯著黎子何。
  黎子何面不改色,放下茶杯緩緩道:“如今朝廷局勢,皇上的心思,大人該是比晚生更加清楚,更何況,如今妍妃肚中已有龍種,若是產下皇子……晚生言盡於此,先行告辭!”
  鄭穎派與顧家勢力相爭,比起往日季家獨攬大權,雲晉言個皇帝當然是要好做許多,可畢竟不夠,他若真想集權,必定慢慢削去顧家手上的兵權,至於鄭穎……
  轉身離開前,黎子何不著痕跡地瞥眼,個人,恐怕是雲晉言有意縱容的吧,縱使他如今在朝廷如何囂張,勢力如何龐大,要抓他的把柄,太過容易,扶植他來壓住顧家,削弱顧家之後再來處理他,便容易多。
  黎子何抬起頭,輕笑著看藍白雲,雲晉言啊雲晉言,心機深沉,藏而不露,若非此次重生,身在局外,恐怕永遠猜不透他心中的想法,當年,若是對他哪怕有絲毫的防范,季府不會落得那般下場。
  往事已矣,追悔莫及。
  黎子何閉上眼,頓覺輕松,困擾自己六年的謎題終是解開,與的猜測無二致,除雲晉言給季府定罪的所謂證據。
  平西王,是雲國唯藩王。當年先帝與結拜兄弟謝千影合力打下江山,統下,先帝封謝千影為王,管轄雲國西南部,允其自治,自傭軍隊,只需每年入宮朝見,進些貢品即可。平西王暴斃,由其弟謝千濂繼位,當年並未掀起多大波瀾,卻在三年後舊事重提,以此為由滅季府滿門。
  思及此,黎子何呼吸加重,極力保持的鎮靜又有土崩瓦解的跡象,如有刀片絞心,曲哥哥為何會去刺殺平西王?
  黎子何緊緊閉上雙目,不願去想,不能去想,不敢去想,再多想分,便會萬劫不復……
  “公子,可否移步讓?”
  溫和的聲音,輕柔地將黎子何拉出泥潭,驀地睜眼,眼前盡是片雪白,白色的衣,白色的皮膚白色的唇,甚至那頭黑發,在陽光反射下都發著白光,輕輕飄起,勾勒出子唇角溫和的笑意,只有那雙眸子,黑得干淨徹底,看清黎子何的瞬間抹驚詫抹黯然閃而過。
  黎子何努力維持平靜的心湖再次浮起漣漪,圈圈愈來愈大,直直拍打心牆,怔怔看著男子的臉,掃到他不得動彈的雙腿,久未濕潤的雙目湧起股熱流,幾欲噴湧而出。
  “抱歉,打擾。”白衣子笑意未散,垂下眼瞼,雙手推動木制輪椅,向著來時的方向拐個彎,緩緩離開。
  輪椅前行,長廊上響起細碎的嘎吱聲,重重壓在黎子何心頭,顧不上陽光的刺眼,黎子何睜大雙眼直直看著前方,急速離開,不記得如何穿過擁擠的人群,不記得如何通過禁軍盤查,不記得如何回到太醫院,只知道癱坐在小屋的桌邊時,自己耳邊仍然響徹如風般滑過的輕聲吟唱,梧桐雨,樹下棲,爹娘棄,梧護汝……
  沈墨見到黎子何面色蒼白,神色恍惚,步伐急躁地回太醫院,連忙跟上,剛在身邊坐下,手臂便被拉起來。
  黎子何又聞到夢中那絲熟悉而溫暖的藥香,毫不猶豫抓住,靠過去,鼻尖觸到絲柔軟,黎子何雙目緊緊貼上去,壓抑欲要洶湧而出的眼淚。
  曲哥哥會去刺殺平西王,是因為。
  那個干淨溫和的男子,會失去雙腿,也是因為。
  驀地想起沈銀銀曾經問過的話,男子之愛,股骨斷裂,曾是季黎時對鄭穎的不解,好色,養孌童……
  想起那個孩子曾經拉著的手:“為什麼不話呢?”曾經將護在身後大喊:“不許們欺負!”曾經用手擦掉臉上的灰塵:“以後扮作孩子,跟起,來保護!”曾經緊緊抱住:“們要打就打!替受!”
  衙門裡的哭喊,雪地裡的血色,冰凍入骨的寒冷,早已封塵的記憶洪水破堤般洶湧而至。
  沈墨見黎子何將腦袋埋在自己手臂中,渾身顫栗,心中疼惜,不由伸手扶住黎子何的肩,欲要將攬入懷中。
  馮宗英進門時,便剛好看到幕,把白胡差豎起來,大聲喊道:“黎子何!”
  黎子何如從夢中驚醒,倏地抬起頭,滿目通紅,茫然看著馮宗英,不知他意欲如何。
  馮宗英瞪著沈墨,本來師徒之間,兩人關系較好也比較正常,可想著前陣子太醫院內風言風語黎子何有斷袖之癖,今日再看到兩人副模樣,心裡像是堵團棉花,怎麼看都不覺得黎子何哪裡不正常,那不正常的就是個沈墨,師父是歪的徒弟如何能正?黎子何定是受他影響!
  “大人何事?”黎子何反應過來,見沈墨垂眸不語,便開口問道。
  “跟去看看皇上。”馮宗英剜沈墨眼,對黎子何不滿道,真想教訓他不分好壞,哪能什麼都學師父?有機會得教育番才是!
  “是。”
  黎子何頷首跟在馮宗英身後,瞥見沈墨也直跟著,正欲開口,便聽到馮宗英斥道:“跟著作甚?”
  沈墨並未回答,從袖間拿出包東西,拉住黎子何的手,塞在手心,別有意味地看眼便轉身走。
  黎子何瞬時明白紙包裡的東西是什麼,粟容花瓣,風干的粟容花瓣,沈墨不清楚到底要將雲晉言如何,可是給個,讓有兩個選擇,救,或不救。

作者: mesmes95    時間: 2010-8-7 21:56

第二十七章解毒

    馮宗英帶著黎子何前往龍旋宮,一來雲晉言的確如黎子何所說,醒來之後精神萎靡不振,每日有一兩個時辰好似十分痛苦,他探過脈,卻找不出是何毛病,二來黎子何因為一手字屢屢遭殃,他交代一下為妙。

    剛入龍旋宮便傳來雲晉言的大笑和姚妃的嬌笑聲,馮宗英皺眉,魏公公唱到完畢便帶著黎子何入內。

    “醫童黎子何參見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參見姚妃娘娘,妍妃娘娘,娘娘萬安。”

    雲晉言坐在殿中黃燦燦的長椅上,一左一右,分別是姚妃和妍妃。姚妃妝容精致,衣著一如往常奢華貴氣,小腹微微凸起,身子亦有些發福,比起往日更顯富態。妍妃姿色本就不差,薄薄一層淡妝,天然去雕飾,身子顯然比姚妃弱上許多,好似一踫就碎一推就倒,眉目間還含了些郁色。

    黎子何剛剛接旨起身,便見她對著自己淡淡一笑。

    “該拿脈了。”馮宗英一看兩名寵妃齊聚一堂便沒有好臉色,拿過黎子何肩上的藥箱,重重砸在桌上。

    姚妃拿著帕子掩嘴輕笑道︰“馮爺爺脾氣倒是越來越大了,本宮回去便是。”

    說著對雲晉言粲然一笑道︰“姚兒先回去了,皇上莫要忘了今晚到我桃夭殿。”語畢起身屈膝向雲晉言行了一禮,順道得意剜了妍妃一眼,頭上的金步搖叮當作響,姍姍而去。

    “等等。”馮宗英突然出聲,叫住一腳踏出門外的姚妃。

    姚妃並未回頭,只是渾身一顫,便停下腳步,身旁的悅兒倒是回頭好奇看著馮宗英。

    “黎子何的字,是我教的,日後莫要找他麻煩。”馮宗英蒼老的聲音里難得帶了一絲暗啞,對著僵住的背影道。

    姚妃未動,也未回答,半晌踏出另一只腳,隨著叮當聲漸漸遠去。

    “妍兒也先行告退。”妍妃識趣地行禮離開。

    馮宗英的臉色這才好點,喚道︰“子何,你替皇上把脈,看看粟容花種,可還有其他解法。”

    黎子何頷首上前,正欲下跪,雲晉言的手腕已經伸到眼前,抬聲道︰“賜坐。”

    黎子何並未抬頭,伸手拿脈,心思早已飛遠,本想著用粟容花種,至少可讓雲晉言受幾月皮肉之苦,從未想過馬上替他解毒,可剛剛沈墨給了自己一包風干的粟容花瓣,這毒,若在這個時候解了……

    “皇上中毒不深,師父入宮時帶了些許藥材,可助皇上解毒。”黎子何放下雲晉言的脈,沉聲道。

    “如何解?”雲晉言揚眉,在馮宗英說話前便接過話頭。

    黎子何拿出沈墨交給她的東西,還未打開便能嗅到淡淡的粟容花香,緩聲道︰“只需在此味藥中浸泡一個時辰,再施以針灸,疏導體內

    毒素,如此兩三日便可痊愈。”

    “這麼簡單?”馮宗英有些疑惑地盯著黎子何手中的小藥包。

    “來人,備水沐浴。”未等黎子何回答,雲晉言便已吩咐道。

    “大人。”黎子何彎腰,將粟容花瓣雙手呈給馮宗英。

    馮宗英接過去,打開來看了看,艷紅花瓣已被風干,呈暗紅色,一瓣細長,緊密貼在一起,幽幽的怡人香氣四散開來,並無異常,頷首道︰“那即刻解毒便是。”

    “黎醫童來替朕解毒。”

    雲晉言突然出聲,不容置疑的口氣,讓正欲從藥箱里拿出針排的黎子何生生頓住,回首正巧對上雲晉言的雙眸,如往日一般黑亮,好似水底的黑色石子般泛著波光,一瞬不瞬盯著自己。

    從前,她向來覺得雲晉言看著自己的眼神是坦誠的,飽含愛意不參一絲雜質的,可今日,重生以來第一次認真對上他的眸,突然發現,那雙眼,明明就是幽深莫測,晦暗難辨。

    愛欲迷人眼,被愛蒙蔽雙眼的,一直是自己。

    兩眼相對,不過一個瞬間,黎子何垂眸,再看向馮宗英,讓她一個醫童來替皇上針灸解毒麼?

    馮宗英同樣不解地掃了一眼雲晉言,隨即問黎子何道︰“你會針灸?”

    黎子何愣了愣,頷首答道︰“會。”

    “那還不謝恩?”既然雲晉言開口,他都不怕死,自己還擔心個什麼?這對黎子何而言也是個機會,若是能順利解毒,日後這宮中,就容易呆得多。

    “謝皇上恩典!”

    黎子何跪下前掃了一眼安靜躺在藥箱中的針排,長針折射出來的銀光突然變得耀眼,針灸,她學過,可從未試驗過,不過,既然送上門來,怎好拒絕?

    馮宗英被雲晉言遣走,臨走前給了黎子何一個鼓勵的眼神。

    黎子何獨自在宮外瞪了一個時辰才再次被喚進去。

    龍旋宮,正入大門是廳,右側一片算得上一個小書房,左側則是床榻,入了里間往右走有供沐浴用的浴池。黎子何踩著步子慢慢往前走,水霧漸濃,一片混沌中指看到一個模糊的明黃身影。

    黎子何止步,隱約見到有宮女為雲晉言穿衣,開口道︰“皇上脫下上衣,躺在龍榻上方可行針。”

    聞言,雲晉言干脆讓兩名宮女退下,諾大的龍旋宮里,霎時只有黎子何和他兩個人。

    黎子何看著他穿過霧氣一步步走進,仿佛撥開一層層雲團,慢慢走到自己眼前,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只在那一個瞬間,黎子何突然警覺,這個人,最大的外皮便是溫柔,剝開溫柔之後,便會看到一層又一層的污垢,洗不淨蛻不掉,因為除了那層外皮,從里到外都是黑的,包括那顆心。“皇上請趴下。”沒有宮女在,黎子何只好到榻邊將床鋪好,讓雲晉言趴下她好施針。

    “沈銀銀是你師妹?”雲晉言慢悠悠地走到榻邊,突然冒出這麼一句問話。

    黎子何怔了怔,答道︰“是。”

    “一人下毒,一人解毒,還真有意思。”雲晉言盯著黎子何,笑道。

    黎子何忙跪下,急聲解釋道︰“那毒定不是師妹所下,否則哪會那般容易讓人從她身上搜下?師妹甚少下山,無親無友,更不會有人願意冒險‘救’她。”

    “哦?听聞她在福秀宮時便與鄭丞相之子走得甚近。”雲晉言一邊說著,脫下上身的單衣,趴在床上,示意黎子何施針。

    黎子何心頭一跳,他果然是知道的。

    雲晉言剛剛沐浴過的身子滲著細密水漬,在白日里仍舊燈火通明的龍旋宮里折射出變幻的色澤,隨著雲晉言的呼吸上下伏動,黎子何拿出針排,眼神一凜,針還未抽出,又听雲晉言道︰“上次給朕一個耳光的人,是你吧。”

    黎子何手里的動作停住,腦中思緒一頓,立馬跪下道︰“請皇上降罪!”

    雲晉言不語,閉著眼好似將要睡去,又好似陷入沉思,黎子何垂首,只听見自己的心跳聲,他居然記得,當時他神志不清,自己又多灑了一把粟容花種在香爐,便是仗著如此,自己才敢打他一個耳光。

    “起來吧,多虧黎醫童一個耳光將朕打醒才是,呵呵。”雲晉言低聲笑著,笑聲里參雜的情緒,黎子何听不懂,不想懂也不願懂。

    起身再次打開排針放在床邊,黎子何拿著一張絲帕,擦干雲晉言背上的水漬,一手撫上雲晉言的背,壓穴探位,熟悉的觸感,陌生的氛圍,黎子何眯了眯眼,順著穴位,手指一路向下。

    雲晉言卻在此時突地翻身抓住她的手,眸中有一瞬的迷亂,在看到黎子何臉上莫名表情時消散,輕笑道︰“黎醫童的手太冷了。”

    黎子何輕輕掙開手,復又跪下道︰“皇上恕罪。”

    “罷了,不用動輒下跪,朕以為你是有膽識之人。”

    “君臣之禮不可廢。”

    “盛些熱水將手泡熱便是。”雲晉言赤裸著上身,隨意坐在榻上。

    黎子何領命抬頭,撇過眼,這具身子,她早已見過無數次,倒也不至于羞澀,只是多看一眼,便會讓埋藏心底的恨意抵死掙扎,欲要翻騰而出。

    黎子何打了一盆水,將手浸泡其中,暖意順著指尖滲入身體,卻無法直達心底。

    “粟容花種,會讓人深陷夢境?”雲晉言重新趴下,又問道。

    “是。”

    “這夢境中的,是最念想之人?最快樂之事?還是……”

    “是最痛苦的回憶。”黎子何轉身,斬釘截鐵地回答。

    雲晉言一愣,突地大笑起來,笑聲因為趴在床上有些沉悶,“哈哈,說得對說得好!的確,是最痛苦的回憶!”

    黎子何再次走近龍榻,從針排里抽出銀針,凝神靜氣,一針就要下手,雲晉言又開聲道︰“我相信沈墨的醫術。”

    黎子何不予理會,集中精神看準穴位便一針下去。雲晉言身子輕輕一抖,不再說話,黎子何摒去雜念,只當眼前人是試驗用的木偶,就算扎壞了,她也無甚損失。

    一行針下來,黎子何已是滿頭大汗,將銀針放入針排內跪下道︰“回皇上,今日針灸已完。”

    “明日你接著來便是。”雲晉言的聲音慵懶,好似就快睡著,翻了個身將榻上的被子掀在自己身上。

    黎子何領命,出了龍旋宮,陰霾晦暗的天氣讓她覺得自己好似在這里呆了一個日夜那般長久,長長吐出一口氣,還有一次。

    回到太醫院,黎子何又匆忙替妍妃熬藥,從大早到現在,不管是手腳還是腦袋,都未停過,眼看已近晌午,雖說已向妍妃投誠,也不好怠慢。

    今日的妍霧殿,好比天空的顏色,灰沉沉的,比起往日更加冷清,黎子何還未入殿就見小橘一臉焦急迎過來,接過她手上的藥煲道︰“黎醫童快些進去吧,娘娘正等著你呢。”

    黎子何頷首,入了里間,妍妃側坐在矮榻上,臉上少了往日的溫柔,擰著眉頭面色不善,地上盡是茶壺茶杯的碎片,定是被她砸爛的了。

    “黎子何見過娘娘。”

    黎子何彎腰行禮,妍妃好似這才從思緒中清醒過來,抬頭看著黎子何,表情無奈陰鷙決絕,融合在一起,冷聲道︰“我要姚妃肚里的孩子。”


[ 本帖最後由 mesmes95 於 2010-8-7 22:10 編輯 ]
作者: mesmes95    時間: 2010-8-7 22:12

第二十八章情怨

    妍妃要除去姚妃肚子里的孩子,黎子何並不覺得驚詫,令她訝異的是妍妃一直戴著的面具,為何瞬間就摘了下來?

    “娘娘息怒,若有子何可以幫忙的地方,必定在所不辭!”黎子何掩住情緒,拱手彎腰恭敬道。

    妍妃雙眼一紅,眼皮都為眨,眼淚就直直掉下來,一掃先前戾氣,眉間含怨,哽咽道︰“我也不想做那惡毒婦人,可馬善被人騎,人善被人欺,這麼些年我處處忍讓,如今懷上一胎,更是小心翼翼,不想與她爭斗,她如此咄咄逼人,若是得了皇子做了皇後,這後宮之中再無我立足之地!”

    “娘娘莫要傷心,姚妃腹中是否為皇子尚且未知,娘娘肚中已有龍種,也可與她一爭,再退一步,就算她產下皇子……”黎子何頓住,對上妍妃的雙眸,再作一揖誠懇道︰“子何既願意為娘娘辦事,便直話直說了。且不說姚妃姿色不及娘娘,單論勢力,姚妃在前朝無身世背景,被立為皇後的機會少之甚少。”

    “前朝有勢力又能如何?身為女子,想要的無非是心愛之人的眷顧。皇上金口已開,誰先誕下皇子,便由誰來統領後宮,她受孕比我早,皇上如此一說,顯然是偏袒于她。她向來視我如仇敵,此次若真讓她產下皇子,等著我的,怕就是北面一望無邊的冷宮!”妍妃原本柔弱的聲音,此時沙啞卻尖利,通紅雙眼,續道︰“再者,前朝鄭丞相向來與我爹政見不合,皇上立姚妃為後,我爹自是不會同意,鄭丞相定會特地唱反調,力捧姚妃!如此一來,她也說不上沒有勢力支持。”

    “娘娘想要何時?”

    “越快越好!”

    妍妃毫不猶豫地回答,見黎子何不語,好似有些為難的樣子,解釋道︰“馬上秀女開始殿選,屆時後宮嬪妃大增,想要掩人耳目,難度又大了幾分,若再拖些時日黎醫童還有把握,我也不反對。”

    如今這後宮中妍姚兩妃最為受寵,其余有三嬪十世婦,十七御妻,區區三十幾人,的確夠少,還有許多未曾被雲晉言臨幸,相互之間也甚少走動,即便如此,妍姚兩妃之爭都已經明暗交替虛實不分,一旦選完秀女,四妃九嬪二十七世婦八十一御妻,後宮一旦充實,爭斗只會愈演愈烈。

    “娘娘放心,此事交給子何便是。”黎子何彎腰領命,難怪那日姚妃在此,明明可以讓她先行離去,偏讓小橘領她進來挨了一次打,原來妍妃已是急不可耐了。

    “你當真願意?”妍妃面色已近正常,柔聲問道。

    “子何不是糊涂人,知曉其中厲害關系,娘娘放心,子何受娘娘恩惠,銘記于心!”

    “有黎醫童這句話我就放心了,樹倒猢猻散,你早被姚妃視作我的同黨,哎,黎醫童可明白我的意思?”妍妃恢復常態,神色柔和地看著黎子何。

    “子何明白!”黎子何沒有絲毫猶豫地誠懇道。

    妍妃滿意點頭,輕笑道︰“今日在龍旋宮受了點氣,有些失控,讓黎醫童笑話了,你先退下吧,行事記得與我商量。”

    “是。”

    黎子何頷首退出殿外,原本陰暗的天氣更加昏沉,烏雲厚重的壓下來,像是一不小心便會砸向地面,今晚,最遲明日,定會有一場大雨。

    自從沈墨來了太醫院,眾醫童便不再那般無視黎子何,今日黎子何又受昭替皇上解毒,頓時覺得他身價大漲,見他回來,都齊刷刷地看過去。

    黎子何一心想著還有些醫書沒有看完,倒也並未在意。

    臨近夜晚,天空終于飄起小雨,淅淅瀝瀝,仿佛摻著幾絲愁緒。黎子何忙完一天瑣事,終于可以坐在桌邊稍事休息,可腦中思緒並未停下,今日妍妃說要出去姚妃肚中胎兒,她答應是答應,甚至上次姚妃無理取鬧時恨意十足地想過那個孩子,一定不能留!

    可是,姚兒啊……

    在未完全弄清楚當年季府一事,她在其中扮演什麼角色之前,自己還不打算動她。

    門不知何時被推開,沈墨站在門外,身上被小雨浸濕,雨水掛在發間濕漉漉地搭在衣襟上,面無表情地看著黎子何。

    “有事麼?”黎子何起身將門大開,示意他入屋。

    “你替皇上施針?”沈墨擰眉問道。

    “嗯。”

    “為何不讓其他人來?”

    “皇上欽點。”

    “你可以推脫。”

    “為何要推脫?”黎子何毫不猶豫地反問,既是有了解毒之法,只要她這次為雲晉言順利解毒,算得上是立了一件大功,想要往上攀爬,想要查清當年事情的來龍去脈,想要走出復仇的第一步,她自認為這是最好的選擇。

    沈墨的黑眸驀地變得深沉,復雜而濃烈的感情在眸中掙扎撕扯,半晌閉眼,壓低聲音,盡量和聲道︰“你可知男女授受不親?”

    “對皇上而言,我是男子。”

    “對我而言,你不是!”沈墨睜眼,眸光倏然變得銳利,淡淡的怒氣從身上透出來,竭力控制手上的力度,將黎子何的一只手輕輕握住,放在手心。

    黎子何愣住,未料到沈墨會這般直接,迅速抽開手,假意去拿茶壺倒水,沈墨再次握住她拿著茶壺柄的手,認真道︰“我從不曾隱瞞,我對你……”

    “你是我師父!”黎子何放下茶壺,猛地甩開手,垂眸不看沈墨。

    “我不介意。”

    “我介意。”

    黎子何干脆接話,抬眸直直看住沈墨。

    沈墨臉色一白,扯開嘴角輕輕一笑,有輕蔑有恍然有自嘲︰“原來如此。”

    說罷轉身便走,黎子何看著他頹然的背影,眼眶驀地一熱,高聲道︰“你本事淡薄之人,無需因我委曲求全,尋個機會出宮吧。”

    沈墨在門外站住,屋內燭光映得他月白長衫散出淡淡的光暈,黑發隨著夜風微微飄起,只听他淡淡道︰“我願意。”

    人已遠去,空留藥香,黎子何撫過剛剛被他握住的手,仿佛一陣灼熱滾過心頭,拉出一絲笑容,不知是苦是澀。

    第二日,昨夜淅瀝的小雨突然變作暴雨,嘩啦沖洗整個雲都,深秋的天,卻突然打雷閃電,讓人恍惚覺得已是夏至。

    黎子何奉命前往龍旋宮繼續針灸,撐著油傘,衣角和後背仍是濕了個透,雙腳的濕濘更是不用多說。

    其實黎子何很是好奇,為何雲晉言不擔心自己施針過程中要他性命?是對自己太信任,還是對她太放心?

    他的心思,她從未猜透,例如此次兩妃同時懷上龍種,金口已開,誰先產下皇子誰便是後宮之主,他就那般自信,兩妃會互相撕咬兩敗俱傷?

    “黎醫童,皇上已經準備好了,你先進去吧。”魏公公一臉和善接下黎子何手上傘,擺擺手示意他動作快些。

    黎子何頷首稱謝,入到宮中,一股暖氣混雜著龍涎香的味道撲面而來,消散她身上的些許濕氣,抬眸見雲晉言一身單衣坐在桌邊,正在翻看什麼,忙跪下行禮。

    “平身,還是如昨日那般?”雲晉言放下手里的東西,揚眉問道。

    “是。”

    雲晉言頷首,起身正欲往里間走,突然傳來魏公公的傳唱聲︰“桃夭殿宮女悅兒求見!”

    雲晉言看了看外面的大雨,雙眉微皺,放聲道︰“準。”

    悅兒不過十四五歲的模樣,身上的淺綠宮女裝已經濕透,和著頭發緊緊貼在身上,面上焦慮,剛入宮門便驚慌跪下,急聲道︰“皇上……皇上,娘娘她……她又……”

    “知道了,你在殿外候著。”雲晉言打斷悅兒的話,擰眉吩咐道。

    悅兒連連點頭,瘦長的臉頰滑下一滴滴雨水,顧不上擦拭便起身,關門退下。

    雲晉言快步離開書桌,走入里間拿起龍袍便往身上套,本欲喊侯在外面的宮女,瞥了一眼黎子何道︰“會穿衣麼?”

    “會。”黎子何垂眸回答。

    “過來,替朕穿衣。”

    雲晉言伸開兩手,任黎子何把弄龍袍,冰涼的手不時觸到自己溫熱的皮膚,立刻彈開,復又回來繼續,突地記起昨日針灸時兩手在背上按壓的觸感,看不到身後人的臉,莫名有一種熟悉而安心的氣息,仿佛從那人身上散出來,轉身想要抓住,卻在看清身後人的模樣時,那股氣息亦煙消雲散。

    雲晉言閉上眼,久違的熟悉感再次蜂擁而至,好像以前有個人,也曾這般替他穿衣,突地睜眼,好似從一場幻夢中甦醒,看到黎子何低垂的眼瞼,覆在臉上的長睫,只是比常人稍稍白淨的臉,陌生,將那感覺沖得支離破碎。

    果然,昏睡太久,陷入夢境太久,竟會經常覺得看到她的影子。

    雲晉言輕輕一笑,龍袍已上身,看了眼黎子何道︰“你跟我來,帶上藥箱。”

    宮外雨勢未小,雷聲轟鳴,黎子何撐著傘跟在龍輦之後,尋思那悅兒想說什麼,雲晉言又為何匆匆趕來桃夭殿。

    雨聲漸大,蓋過了龍輦前行的聲音,偶爾“轟隆”一聲,好似天公發怒。剛剛接近桃夭殿,便傳來一陣刺耳的尖叫聲,黎子何心頭一震,是姚妃的尖叫聲。

    “啊!血……”

    雲晉言從龍輦上下來,顧不得給他撐傘的魏公公,急步進入桃夭殿。

    桃夭殿外宮女太監跪了一地,不知是被大雨淋濕冷得瑟瑟發抖,還是听到駭人的尖叫聲嚇得渾身顫栗。黎子何匆匆瞥過一眼便跟上雲晉言的步子。

    桃夭殿內一片狼藉,撕碎的紗幔,摔破的瓷器,推到的桌椅,扔了一地的首飾,還有癱坐在正中的姚妃,淚水將濃妝沖得滿臉都是,頭發散亂,跟著淚水濡濕地貼在臉上,若不是身上的火紅長裙,怕是很難想象她會是平日趾高氣昂的姚妃。

    “血……血……都是血,好多血!不要啊!不要這麼多血……啊!”姚妃尖叫著,死命抱住腦袋,一邊挪動雙腿無措地向後退,地上破損的瓷器碎片嵌入腿間,她卻好似渾然不覺,仍是不停尖叫。

    雲晉言疾步上前,蹲下來阻住她不斷後退的身子,兩手用力掰開她的手,一邊柔聲道︰“姚兒,姚兒,沒有血,沒有血,你在做夢……”

    姚妃停止哭喊,抬起頭,眸中無神,雙唇發抖,木然看著雲晉言,突地一聲驚雷響徹天際,姚妃瘋了般掙扎,欲要甩開雲晉言的雙手,又開始哭喊道︰“啊!不是夢……不是夢,好多血……”

    雲晉言一邊朝黎子何使著顏色,一邊將姚妃抱在懷里,輕聲道︰“姚兒,听我說,是夢,是夢,醒來就好了……是夢……”

    “是夢,是夢……”姚妃停下掙扎,最終跟著雲晉言呢喃著,將腦袋埋在雲晉言胸前,哽咽道︰“是夢……三殿下,是夢……”

    黎子何已經走到雲晉言身邊,听到這句話,如遭雷擊,石化般站在原地,姚妃說,三殿下……

    在她嫁給雲晉言之前,在雲晉言登基之前,姚兒稱雲晉言,便是三殿下。

作者: mesmes95    時間: 2010-8-7 22:15

    第二十九章病癥

    “愣著作甚,快想些法子讓娘娘安靜下來。”雲晉言抱著姚妃到榻邊,一邊對著黎子何不耐道。

    黎子何這才明白雲晉言喚她跟上的原因,只是……

    黎子何瞥了一眼手上的藥箱,壓抑住心中情緒,垂首彎腰恭聲道︰“回皇上,藥箱中只有針排,未帶其他藥物,娘娘現在的狀況,不宜用針。”

    姚妃雖是緊緊窩在雲晉言懷里,仍是不停顫抖,嘴中還在嗚咽。

    雲晉言將她放在床上,低吼道︰“去請馮院史過來,馬上。”

    黎子何領命出門,殿外大雨滂沱,沒有停緩的跡象,雨水砸在地上點出一朵朵小花,濺在心底一片冰涼,冰涼到麻木,原來看著昔日愛如骨髓的男子,用同樣溫柔的眼神疼惜別的女子,還是曾經與自己情同姐妹的女子,對著自己卻是冷語相向,心中再無疼痛,麻木到只觸到一日勝過一日的恨意。

    愛已成殤,恨亦入骨。

    天空驀地閃過一道白光,撕開黯沉天幕,好似猙獰詭異的大笑,隨之而來一聲震天驚雷,響徹雲端,驚起剛剛安靜下來的姚妃,滿面驚慌失措,看到坐在床邊的雲晉言,突地瞳孔一陣收縮,面色更是慘白,緊緊拽著床單的手不住顫抖,又慌忙松開,淚水蓄了整個眼眶,滾爬下床榻,跪在地上扯住雲晉言的龍袍下擺,嘶聲嗚咽︰“皇上……皇上,救小姐,皇上,求你救救小姐,小姐一心只對皇上一人,小姐為了皇上愁得不眠不休,為了皇上差點與老爺鬧翻,為了皇上才入的後宮……”

    雲晉言扯開龍袍,面無表情,卻仍是彎腰打算扶起姚妃。

    姚妃手中一空,側身躲過雲晉言的手,一個趔趄再次癱坐在地上,突地安靜下來,淚水順著臉頰一滴一滴,夾雜著厚重的粉脂落在大紅長裙上,染出點點水漬,她木然看著雲晉言,眸中一片混沌,一陣涼風穿堂而過,吹起雲晉言的明黃龍袍,拂過姚妃眼前,那雙眼突地閃出精光一般,狠狠瞪著雲晉言,摸起地上冰涼的瓷器碎片便向他砸過去。

    “混蛋!騙子!你不是三殿下,不是三殿下!三殿下最疼我家小姐!你是皇上,見死不救的皇上!”

    不停飛來的瓷片被雲晉言輕易閃過,他皺著眉頭,臉上柔色盡散,略有不耐地看著姚妃,一絲疑色從臉上飛閃而逝。

    “姚兒,姚兒……”馮宗英入門只看到一人怒瞪一人氣郁,忙快步過去扶住地上的姚兒,撩開她凌亂的長發,急聲道︰“姚兒沒事了,馮爺爺來了。”

    姚妃身上的戾氣散了些,恍惚看著馮宗英,一個眨眼淚水又直直留出來,撲到馮宗英懷里哭喊道︰“馮爺爺,你救小姐,只有你能救小姐了!他們都要她死,連孩子都不放過!馮爺爺你快把這個人趕走,他不是三殿下!三殿下不穿龍袍的!馮爺爺救小姐,好多血,全是血……”

    “是是,姚兒乖,把這個吃了,吃了他就走了。”馮宗英打開手中瓷瓶,倒出幾粒藥,喂給姚妃吞下。

    “吃了你就救小姐對不對?”

    “嗯,姚兒乖。”

    姚妃點頭,乖巧地吃下藥,眼神漸漸渙散,軟身子蜷縮在馮宗英懷里,入定般一動不動。

    “你還是早日把她醫好為妙,如今她能認得朕的龍袍,該是病情有好轉了?”雲晉言一手挽弄自己的袖子,淡淡瞥了一眼姚妃。

    “若能醫好,何須六年時間?作孽啊作孽啊……好端端一個人兒,被你折騰成這個模樣……”馮爺爺心疼地擦去姚妃臉上的污漬,聲音哽咽顫抖。

    “若非朕留著她,她連命都保不住,更何況,這病如何來的,馮爺爺怕是比朕清楚吧?”雲晉言似笑非笑地盯著馮宗英,黑眸幽深,看不出任何情愫。

    馮宗英被盯得渾身不自在,眼神躲閃道︰“那陣子我臥病在床,如何得知?”

    “哦,是朕糊涂了。”雲晉言好似不在意地輕輕一笑,接著道︰“既然朕再制不住她,日後雷雨天,還是馮爺爺親自過來的好。”

    語畢,兩手背後,抬腳出門。

    馮宗英抱著姚妃,狠狠瞪了一眼雲晉言的背影,姚兒若當真無用,你會留她到如今?

    黎子何回到太醫院,全身被淋了個半濕,甩了甩油傘上的雨滴,剛入門,便听到醫童們議論紛紛,好似在說沈墨今日一早走了現下還未回來,心中輕嘆了口氣,走了便好,馮爺爺本就不待見他,他要走定不會多加阻攔,遠離這是非之地,繼續做他淡泊出塵的醫師沈墨吧。

    回到屋中,黎子何打開桌下暗閣,其實算不上暗閣,只是比起一般抽屜更加隱蔽而已,里面放了些從雲瀲山偷偷帶下來的稀有藥材,至少在偏北的雲都是稀有的。黎子何從中挑了兩樣,塞入袖口,撐著油傘再次出門,前往妍霧殿。

    妍霧殿今日竟是比往日更加冷清,本就不多的幾名太監宮女都被妍妃打發回去休息,殿內只留她和小橘二人。

    黎子何進殿便感到一股暖氣,帶著濕氣和泥土的味道,撲面而來。抬眼見到妍妃仍是拿著一本書斜臥在矮榻上,見自己入門輕輕一笑道︰“黎醫童來了。”

    “娘娘萬安。”黎子何作揖行禮,瞥見店內只有妍妃和小橘二人。

    “無須多禮,黎醫童現在前來,莫不是昨日交給你的事情,這麼快便有了主意?”妍妃放下手上的書,面上柔和,眸中散出來的芒光卻是犀利興奮。

    黎子何垂眸道︰“在此之前,還請娘娘回答子何幾個問題。”

    “有何不解,盡管問我便是。”

    “關于姚妃娘娘……今日隨皇上去桃夭殿,姚妃娘娘……好似有些不正常?”黎子何故作踟躕,猶疑道。

    “呵呵,黎醫童已經發現了,何必再來問我。”

    “子何是想知道姚妃的具體癥狀,病因等,如此才好配藥,事半功倍。”黎子何一邊緩聲說著,一邊從袖間拿出剛剛那兩味藥,放在手中。

    妍妃輕笑,自是明白他的意思,痛快道︰“她就是得了瘋病!每到雨天,特別是打雷的雨天,便開始發病,嚎哭怪叫,還說什麼必須得皇上去才能安靜下來,依我看,是利用皇上的憐憫之心,裝瘋賣傻的吧!”

    “娘娘,不是……”

    妍妃身邊的小橘開口欲要說什麼,被她臉上愈發燦爛的笑容堵了回去。

    “如此說來,姚妃怪病由來已久,每到打雷下雨便會發作?”黎子何擰眉認真問道。

    “不錯,宮人皆知,只是有俱于她殘暴的性子不敢直言罷了。呵呵,話說回來,也是見她瘋癲的可憐模樣,我不屑與她多爭,可她得寸進尺,我也別無他法。”妍妃輕輕嘆了口氣,微微皺眉。

    黎子何垂首低笑,妍妃這面具果真厚重,到了這個份上,還能做出一副善良柔弱被逼無奈的模樣……

    “既是如此,子何這里的兩味藥,只需麻煩娘娘請人縫在姚妃的香囊,枕套,或是被褥中,或是找機會不著痕跡留在桃夭殿,此藥擾人心智,令人心神不寧,今日姚妃剛好發病,一連幾日無法入睡也不會引人懷疑,屆時勞累過度,肚中胎兒,自然而然……”

    “黎醫童果然聰穎,我沒看錯人。”妍妃此時的笑意倒有幾分真,隨即又疑慮道︰“可會被人發現?”

    “娘娘放心。兩味藥,分開來他人會當做普通的香料,可若合在一起,便會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而且這藥是從雲瀲山上帶下來,識得的人本就不多,知道其藥力的,便更是少之又少了。”

    小橘上前,黎子何將藥交在她手里,又對妍妃道︰“子何能做的只是提供藥物,其他還需娘娘費心了。”

    “這是當然。”妍妃滿意地打量黎子何,道︰“這幾日的藥就不勞煩黎醫童送了。”

    黎子何了然點頭,行禮退下。

    殿外雨勢漸漸收小,黎子何撐開傘,迎著寒風一路向前,姚妃與雲晉言,不管他們是何關系,有何瓜葛,又是從何時開始,背叛便是背叛,雲晉言的“龍種”,必須給她來不及出生的孩子陪葬!

    三日後,桃夭殿傳來消息,姚妃小產。

    只是,不是因為夜不安寢體弱神虛,而是因為在妍霧殿喝了一碗補湯。

作者: mesmes95    時間: 2010-8-7 22:19

    第三十章雨夜

    黎子何听到這個消息時,思緒有一瞬間的停頓,怔怔坐在書桌前,計劃以外的事情,總會讓人粹不及防。

    妍妃既然特地拉攏自己,定是不可能擅作決定換了解決姚妃的方法,而且還如此愚蠢的讓姚妃拿住把柄,此事顯然不是妍妃所為,那還會有誰,想要除去姚妃肚中胎兒?若還有一個自己不曾知曉的人,一計嫁禍妍妃同時迫害姚妃,這個人還當真厲害……

    黎子何再坐不住,起身前往妍霧殿。本來為了姚妃出事時不惹人懷疑,這幾日都未過去,可事情弄成如今這個局面,還是過去一趟弄明白到底怎麼回事為好,她不喜這種被動感。

    剛剛出了太醫院便看到馮宗英擰著眉頭,一臉憂郁的模樣,慢慢踱著步子,頭都不抬從黎子何身邊擦過,竟好似未曾發現他的存在。

    黎子何回頭,不解看了看馮宗英的背影,他向來把喜怒哀樂放在臉上,不會掩飾自己的情緒,連續幾日都見他悶悶不樂,定是心中有什麼事情不痛快了,黎子何輕嘆口氣,等從妍霧殿回來再問問便是。

    幾日前的大雨,硬是下了整個日夜才停息,天氣驟然變冷,昭示著初冬的來臨,皇宮也好似被這場雨刷洗一新,處處清麗明亮,唯獨妍霧殿內密布愁雲,明晃晃的陽光照在殿內,卻仍是讓人覺得暗淡無光。

    黎子何在妍霧殿不遠處駐足而望,宮中人傳聞是說姚妃在妍霧殿喝下妍妃的一碗補湯之後身體不適,落胎小產,可妍霧殿除了比往日增添幾分沉悶,未見雲晉言有其他行動。可她幾日未曾送藥,此番貿然前去,會不會引來不必要的麻煩?

    正在思酌之間,妍霧殿一聲脆響傳來,瓷器砸地的聲音,隨後是更加陰森的死寂。黎子何凝神抬步,看這狀況,雲晉言該是不在,現在過去,表忠心的好機會呢。

    殿外只留一名太監看門,面色蒼白瑟瑟發抖,一見黎子何,連忙高唱道︰“黎醫童求見。”

    殿內仍是靜默,半晌才听見妍妃低沉壓抑的聲音︰“進來。”

    黎子何推開門,里外間屏風邊一人高的花瓶倒在地上,碎片灑了一地,小橘跪在地上嚶嚶哭泣,妍妃坐在矮榻上,一臉怒氣瞪著小橘,見黎子何入門,面色才有所緩和,深吸了口氣,柔聲道︰“黎醫童來了。”

    “娘娘萬安。”黎子何簡單行了一禮,瞥了眼不停抹淚的小橘。

    “虧得黎醫童此時還敢來妍霧殿,如今這皇宮內怕是避之唯恐不及了。”妍妃垂眸,一抹愁緒蕩上眉梢,說話間伴著失意的嘆息。

    黎子何正色道︰“子何受娘娘恩惠,豈是忘恩負義之人?今日前來,實在是對宮中傳聞略有不解,想弄清事情真相。”

    “真相!”妍妃眼神一凜,憤恨瞪著小橘,怒道︰“你倒是給我說說,什麼是真相!”

    小橘渾身一抖,顧不得地上的碎瓷,跪著挪了幾步,膝蓋上的鮮血印得地上一塊塊的血漬,磕頭哽咽道︰“娘娘,是小橘錯了,小橘錯了!”

    “現在認錯有何用?我顧家養你教你,從小到大你跟在我身後可曾受過委屈?如今你竟這般害我!留你還有何用?”妍妃說道急處,拿起手邊的茶杯,一手砸在小橘腦袋上。

    小橘仍是哭,又壓抑著不敢出聲,只听見她不停的哽咽換氣聲,磕頭道︰“娘娘,小橘沒想到會變成這個樣子,小橘只是不想再看娘娘害人,真的沒想過要害娘娘。”

    “你在這後宮的日子是太舒坦了吧?我不害人,不代表別人不會害我!這後宮怨靈什麼時候少過?我千算萬算,竟是算漏我主僕二人兩心相向!”妍妃雙目微紅,幾句話說得咬牙切齒。

    黎子何從她們的對話中大概明白姚妃一事怕是敗在小橘,可事情究竟如何?

    “讓黎醫童見笑了。”妍妃僵著臉扯出一個笑容,疲累嘆口氣,又對小橘道︰“你把事情始末再說一次!看黎醫童是否還有轉圜的法子。”

    “是。”小橘磕頭領命,低頭,仍是哽咽道︰“那日黎醫童給的藥,我……我收了起來……我沒想到收起了藥,姚妃還是落胎了,真的!我不想再害人了,不想了……”

    “什麼叫再?這幾年我忍氣吞聲,姚妃的一根手指頭都未動過!若非她欺人太甚,我也不會出此下策!”

    “娘娘,娘娘……”小橘又對著妍妃不停磕頭,半晌抬頭瑟瑟道︰“娘娘,您知道,每到雨夜,桃夭殿便會有哭嚎聲,像是要喊進人心里,娘娘,那桃夭殿……那桃夭殿,以前……以前是紅鸞殿啊……”

    “宮人皆知那哭嚎是姚賤人搞的鬼!她這些伎倆也就能騙到你這種蠢貨!”妍妃一听小橘的話,臉色被氣得煞白,最後一句話更是咬著牙齒吐出來。

    小橘臉上帶淚,連連搖頭道︰“不是的,不是的,娘娘,姚妃平日都好好的,只有雷雨天才會如此,雷雨天……娘娘,當年季……當年……也是雷雨天,大雨下了三個日夜……從那夜開始便有了這哭嚎聲,六年來每逢雷雨天便不曾停歇,娘娘,那是……那是……冤魂……”

    “閉嘴!”妍妃氣急,一手掃掉矮榻小桌上的茶具,驚得小橘再說不出半句話。

    “呵呵……”妍妃突地輕笑,看了一眼黎子何道︰“黎醫童是自己人,更何況,這事也並非宮中禁忌,我說來也是無妨。當年季黎在我殿前一跪整夜,非我所迫,隨後動了胎氣難產而亡,與我妍霧殿有何關系?那是天命!”

    “可是……可是那日……”小橘看了看黎子何,將話頭頓住。

    “你不用看,黎醫童比你更知曉分寸。更何況我自問未作虧心事,那日如何?你倒是說來看看!忍了六年,我倒要看看你還有何想法!”妍妃挑眉冷聲吩咐,一瞬不瞬盯著小橘。

    “那日皇上……皇上並不在妍霧殿……”

    “呵呵,看來是我自己愚笨了,竟會選了你這麼蠢的一個丫頭!”妍妃听到小橘的話,更是冷笑,“這皇宮不小,可說大也不大,季黎在我殿前撒潑半晚跪求半晚,你以為皇上會不知道?你去問問這宮中老人,誰人不知?”

    小橘噎住,跪在地上再不說話。

    黎子何心中好似被人一扯,深埋心底的記憶,再次被人無情地翻騰出來,撒潑半晚跪求半晚,的確,她向來養尊處優,如何受得了向一個搶了自己丈夫的女人下跪?

    那夜大雨傾盆,她得知雲晉言在妍霧殿,瞞過姚兒只身趕到妍霧殿,那夜,是身為季黎的她最後一次哭,哭得撕心裂肺歇斯底里,她哭著喊雲晉言的名字,哭著說他們曾經的誓言,哭著求他出來見她最後一面,只是,回答她的永遠只有轟隆雷鳴和不絕于耳的雨水嘩啦,還有小橘得意的冷笑。

    哭得累了,哭得傷了,哭得絕望了,哭得想要放棄了,可想著第二日便要處斬的季府滿門,悲憤化作無奈,無奈化作無望,無望化作自棄,拋去身份拋去尊嚴拋去一切,跪在殿前只求一見。

    “黎醫童?”妍妃見黎子何靜立一旁,沉默不語,揚聲喊道。

    黎子何拱手彎腰,平靜道︰“娘娘何事?”

    “哎,小橘之事不說也罷,事已至此,黎醫童可還有辦法?”妍妃一掃先前陰郁,和氣問道。

    黎子何恭聲道︰“還請娘娘把事情來龍去脈再說詳細一些,小橘未將藥物尋機會送去桃夭殿,接著呢?”

    “那日她上門說來與我聊天,剛好小橘炖好湯,便請她也喝一碗,哪知她回了桃夭殿便傳來落胎的消息,還一口咬定是因為喝了我妍霧殿的補湯,說是我要加害于她。”妍妃蹙著眉頭緩聲道來。

    黎子何抬頭問道︰“那日湯藥可在?”

    妍妃搖頭︰“那湯本就只有一人份,當時她喝完還問過是否有剩,接著讓她身邊的悅兒隨小橘一起收拾小廚房,事後我才知曉那悅兒將湯煲和湯碗刷得干干淨淨,即便御醫過來驗毒,也驗不出個所以然。若是皇上相信她所說的話……”

    妍妃滿是愁緒地垂眸,看著地上的瓷片愣住,黎子何也是沉默,沒有證據,便是最好的證據,宮中與姚妃勢不兩立的只有妍妃而已,雲晉言又說過誰先產下皇子,便由誰來打理後宮,若他要以此為借口打壓妍妃,甚至顧家,也是無可厚非。

    “此時,容子何思酌兩日,娘娘莫要擔心,定能尋到解決之法。”黎子何沉了沉氣,拱手道。

    “嗯,你先退下吧,無事便不要來這桃夭殿了。”妍妃疲倦地擺擺手,斜躺在矮榻上,掃到小橘,眼神又是一凜,厲聲道︰“你也給我出去!”隨即翻了個身,背對兩人。

    小橘流著眼淚再磕了一個頭,想要起身,膝蓋一疼,一個趔趄,好在被黎子何及時扶住,黎子何對她輕輕一笑,示意她跟著自己出去。

    小橘看了看背對自己的妍妃,對黎子何感激地笑笑,由她扶著出門。

    “小橘姑娘住哪邊?我送你回去吧。”出了殿,兩人要輕松許多,黎子何扶著她邊走邊問道。

    “不用麻煩黎醫童,你扶我在那個園子里休息片刻便好。”小橘客氣道,指了指對面的小花園。

    黎子何頷首,將她扶在一處假山邊坐下,清幽的池水照出兩個人的倒影,被不時漂過的枯葉推起漣漪,小橘呆坐住,不知在想些什麼。

    黎子何看了看四周,並無他人,便也跟著坐下,輕聲道︰“小橘姑娘心中若是有何郁結,說出來便好了。”

    小橘抬眼,看著黎子何和氣的模樣,忍不住委屈的淚水浮上眼眶,哽咽道︰“這幾日來我夜夜噩夢,都是孩子的哭喊聲,還有,還有那夜雨中淒厲的哭喊聲,我怕……”

    “其實正如娘娘所說,那些事與你無關,無需自責。”

    小橘連連搖頭道︰“娘娘以前說……說要得到皇上寵愛,便不能……不能容下季……季皇後的存在,特別是她腹中的孩子……所以才讓我傳話,騙她皇上在妍霧殿……”

    “娘娘也說過,就算皇上不在妍霧殿,此事,他也是知曉的……”更何況,讓她落胎的,不僅僅是長跪半夜,還有那一晚湯藥……

    “可是,那一夜,我……我讓侍衛攔住她……不讓別人去稟報……,還……還說了很多難听的話……,如果……如果不是這樣,或許……或許那孩子……不會死……”

    “你說的姚妃哭嚎一事,與此有關?”黎子何好似不在意得問道。

    小橘點點頭,無助哭道︰“自從季皇後歸天那夜,每到雷雨天姚妃娘娘便像發瘋一般,你不知道……當年……當年季皇後最喜紅衣,那個夜晚,也是雷雨交加……說不定……說不定姚妃娘娘是被冤魂附體,說不定那個孩子又回到她身上,我不敢……不敢再殺它一次……它在夢里對我哭,要我還它性命,好可怕……好可怕……”

    黎子何了然,那兩味藥還未到姚妃那里,便先在小橘這里起了作用,做過虧心事,自然是良心難安,安慰道︰“姑娘莫要在意,鬼怪之事,無稽之談罷了。姑娘回去好好休息便沒事了。”

    “嗯。”小橘心不在焉地點點頭。

    黎子何目的已經達到,告辭轉身離開,再回到妍霧殿。

    妍妃見他折回,起身問道︰“黎醫童還有何事?”

    “子何想到了解決之法。”黎子何垂眸緩聲道,既是我那孩子讓你還它性命,你照做便是!

作者: mesmes95    時間: 2010-8-7 22:24

    第三十一章鬧劇

    妍妃一听便來了興致,雙眸閃亮,笑道︰“黎醫童有何妙計?”

    “子何先有一問,還請娘娘如實回答。”

    “哦?什麼?”

    “娘娘認為,姚妃肚子里的孩子,可能是誰下的手?”黎子何直接問道,她猜不出有誰,不代表妍妃也猜不出。

    妍妃听到這句問話,嘴角蕩出一個詭異的笑容,不屑道︰“若要我說,姚妃的孩子,是她自己拿掉的!”

    黎子何心下一跳,還未反應過來,疑問已經出口︰“為何?”

    “呵呵,黎醫童,這後宮女子的狠絕,是你無法想象的。”妍妃掩嘴輕笑,剛剛還是側身歪著,正坐起身道︰“黎醫童,我早已把你當做自己人,說話也就不遮遮掩掩了,那個姚賤人,說到頭也不過是個丫鬟,憑什麼與我平起平坐?更何況,無姿無色,穿著一身紅衣便以為自己飛上枝頭變鳳凰,笑話,皇上會喜歡這種低賤女子,那才是怪了!”

    “娘娘說得是。”黎子何垂首隨聲附和。

    “偏偏她不知好歹!仗著皇上的一點憐憫,便想得到更多!此番她拿下自己的孩子,既可以拉我落馬,又可以博得皇上同情,呵,也算她聰明了一次。”

    殿內已經被人清掃干淨,茶具也煥然一新,妍妃倒了杯茶,捧在手里輕轉茶杯,一邊看著黎子何笑道︰“又讓黎醫童見笑了。你剛剛說,想到解決之法了?”

    黎子何頷首,恭聲道︰“既然娘娘說把子何當做自己人,子何也便不拐彎抹角了,子何以為,娘娘也想到了解決之法。”

    “哦?說來听听。”妍妃仍是帶著笑意,卻像帶著溫柔的劇毒。

    黎子何繼續道︰“娘娘打算犧牲小橘?”

    “呵呵,我還是那句話,黎醫童果然聰穎。”妍妃微微一笑,好似春日里含苞欲放的小花,一句話說得雲淡風輕。

    黎子何垂眸輕輕一笑,接著抬眼道︰“子何以為,娘娘也可以狠絕一次。”

    “你的意思是?”妍妃手里的茶杯蕩了蕩,灑了些在手上,她干脆放下茶杯,蹙著眉,瞥了眼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一手輕撫上,不確定道︰“讓我,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娘娘既是明白,子何便不多說了。”黎子何再作一揖,續道︰“子何先行告退。”

    妍妃愣在矮榻上,失神地點點頭,又翻了個身,好似睡去。

    妍霧殿外陽光燦爛,微風染著寒氣鑽入黎子何的衣襟,她平視淨得刺眼的皇宮,表面愈是干淨,內里愈是骯髒,是不是,她該慶幸自己死過一次,如此才能跳出局外,冷眼看清身在局中而不自知的眾人小丑般斗得你死我活。

    姚妃,果真不再是自己認識的那個姚兒,若真如妍妃所言,她居然能對自己的孩子下手,這個女人當真可怕,可是姚妃狠得下心,妍妃也不會比她弱,犧牲小橘是必然,至于是否願意利用她肚子里的孩子來倒打一耙,便由她自己選了。

    黎子何快速回到太醫院,只覺得這幾日過得匆匆忙忙,很多情況未來得及反應過來,事情便一件接著一件,來得讓人措手不及,倘若知道妍姚二妃這麼快便會斗起來,她也不會急著給雲晉言下毒了,如今這麼多事情撞在一起,他會不會已經有所懷疑?又或者,他自己心中有底,放任二妃互斗,到頭來兩敗俱傷,他損失的也不過是兩個孩子,呵,一個都可以不要了,多兩個又有何妨?

    黎子何來到馮宗英的書房,又見他看著醫書發呆,咳嗽了兩聲,道︰“大人,子何有事請教。”

    “什麼事?快說!”馮宗英好似被他嚇到,身子一抖,猛地抬頭,不耐煩道。

    “姚妃娘娘的病……子何有些不解……”黎子何猶疑地開口,故作不解道︰“上次娘娘診喜脈時曾讓子何探過脈,除了身子有孕,子何並未探出其他異常,可那日娘娘的狀況又好似極不正常,大人可否指點一二?”

    馮宗英的眼神閃了閃,要直接說他也不知道吧,覺得太丟人了,要實話實說吧,馮宗英瞪了眼黎子何,就這小子事多,嘟囔道︰“那事無需你多管,先顧好給皇上解毒再說!”

    黎子何頷首,拿了本書坐下翻看,馮爺爺果然知道姚妃的病因,怕是有著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吧?至于雲晉言,那日過後便沒再喚她解毒,許是身體已經大好,便未放在心上了。

    “你那個師父,去哪里了?”馮宗英突然想到沈墨,雖說還未正式授予御醫一職,這皇宮也不是他想來便來,想走就走的吧。

    黎子何心中一緊,只有搖頭道︰“子何也不甚清楚。”

    馮宗英懷疑地瞥了他一眼,若非李御醫私自帶沈墨進宮,他可不會那麼容易就答應他入太醫院,如今更是轉眼不見人影,當他這個院史不存在的?

    “你還坐著作甚?皇上說過讓你今日去給他解毒。”馮宗英再次把對沈墨的不滿轉嫁在他這個徒弟身上,鼓著眼楮喝道。

    黎子何連忙起身,合上書,躬身道︰“那子何先過去了。”

    解毒地點仍是在龍旋宮,雲晉言見他進門行禮,只是淡淡瞟了一眼,喚他起身便自行往里間走。

    同樣的水汽氤氳,同樣的暖霧四溢,也同樣的冷漠疏離,黎子何看到內間水池里上浮的粟容花瓣,經過熱水浸泡,一瓣瓣舒展開來,吸足了水分,恢復幾分嬌嫩,再回頭看裸了上身趴在榻上的雲晉言,被粟容花種這麼折磨一番,渾身消瘦不少,精神也比往日差了幾分,看人的眼神倒是更加凌厲。

    黎子何放下藥箱,拿出針排,仍是用雙手輕壓穴位,比起上次順手許多,只是雲晉言跟上次比起來倒有些異常了,明顯繃緊了身子,不太放松,背上細密的水珠,不知是水是汗,黎子何開口道︰“請皇上放松一些,此次定不會有意外。”

    黎子何剛一出聲,雲晉言的身子便松下來,好似還輕嘆了口氣,回頭看了一眼黎子何,目光閃爍,又好似極其仔細,最終閉上眼,不再動彈。

    黎子何抽出銀針,凝神辨穴行針。

    雲晉言壓抑住心中怪異的情愫,閉眼之後的漆黑使得時間突然漫長起來,身體的各種感知也更加敏銳,以前從未留意過的龍涎香飄在鼻端,赤裸的後背不時一抹涼氣掠過,銀針行過之處,若有似無的酥麻感,好似帶走淤積體內多日的疲累,安靜恬淡的空氣和身後人散發出的氣息,讓他沒由來的覺得舒適愜意。

    “皇上,針灸已完。”黎子何抽回銀針,放入針排,跪下稟報。

    雲晉言起身,睜眼瞬間剛剛的感覺再次灰飛煙滅,隨手拿了件衣服披上,道︰“你的醫術,只做一名醫童,是不是有些委屈了?”

    黎子何磕頭正欲答話,雲晉言又開口道︰“黎醫童救駕有功,今日起晉升為御醫,與殷御醫一道,輪流給朕看診。”

    雲晉言的語氣很隨意,卻透著毋庸置疑的肯定,黎子何未料到如此順利,仍是立馬反應過來,重重磕頭道︰“謝皇上恩典!”

    話剛落音,便听到守在宮外的魏公公急聲道︰“稟皇上,妍妃娘娘與姚妃娘娘在桃夭殿……好像……好像出了些事……”

    聞言,雲晉言面色一冷,對著黎子何道︰“跟朕來。”

    黎子何暗自詫異,妍妃動作如此之快?而且,雲晉言看似隨口讓她跟去的一個行為,實在是耐人尋味,他是早就料到那里的一場爭斗,會用到御醫吧?否則怎會第一時間想到讓自己跟上……

    桃夭殿一向熱鬧,而今日更甚,一向低調的妍妃,今日帶足了太監宮女,殿外左右兩排站得整整齊齊,殿內則皆是姚妃身邊的人,眾人听到魏公公的唱到聲,皆是一顫,跪下行禮,山呼萬歲。

    姚妃躺在床上,面色蒼白,未施粉黛,反倒比往常多了幾分清麗,欲要下床行禮,雲晉言幾個跨步上前扶住她道︰“愛妃免禮。”

    姚妃嬌笑,就著雲晉言的手靠在她懷里,指著跪在正中的小橘,虛弱哽咽道︰“皇上,就是她……她說,是她下藥害了我們的孩子……”

    “小橘一時糊涂,皇上饒命皇上饒命……”小橘渾身發抖,一邊連連磕頭,一邊嘶聲哽咽道。

    雲晉言嫌惡得瞥了一眼,冷聲道︰“是你所為?”

    “小橘該死小橘該死!請皇上定罪!小橘萬死不辭!”小橘的額頭早已磕出鮮血,仍是不停磕在地上,砰砰作響。

    “萬死?居然膽大到要我兒的性命,是你一條賤命可以填的?斬了你滿門都不夠給我兒作陪!”雲晉言摟住姚妃,對著小橘狠聲道。

    小橘聞言渾身一抖,顫栗得更加厲害,幾乎能听見牙齒踫撞的聲音,淒楚看著同樣跪在地上未得允許起身的妍妃,見到妍妃撇過臉,眼淚掉得更凶,磕頭道︰“皇上饒命!皇上饒命!小橘家中老小不配給皇子陪葬,皇上饒命!”

    “拖下去。相關人等,一個不留。”雲晉言看都不看一眼,淡淡道。

    “娘娘,娘娘,你說過……”小橘被兩名太監往殿外拉,一邊退步一邊哭喊,妍妃見勢忙大聲道︰“臣妾管教無方,請皇上降罪!”

    眾人眼光皆在二妃和小橘身上,只有黎子何,分明看到魏公公朝拉著小橘的兩個公公使了個眼色,兩人便好似是被小橘牽制住,動作慢了下來。

    “不!不!娘娘你說過保我家人,我沒有害姚妃娘娘,沒有……皇上,娘娘說是姚妃自己弄掉的孩子,皇上……皇上明察……”

    “皇上,他們說的這是什麼話?居然說臣妾狠毒到打掉自己的孩子?”姚妃驚得從雲晉言懷里掙脫開來,聲聲哽咽,淚如雨下。

    雲晉言瞥了一眼跪在一邊的妍妃,嚴肅道︰“愛妃何出此言?”

    “臣妾沒有!”妍妃堅定回答。

    “剛剛小橘還說是自己下藥,如今又矢口否認,怎麼,都來糊弄朕?”雲晉言眼神一凜,厲聲道。

    妍妃凝噎,拉住小橘的兩名太監也停住動作,殿內一時靜下來。

    雲晉言替姚妃擦去眼角的淚水,不耐地瞥了一眼妍妃和小橘,開口道︰“今日起妍妃貶為妍嬪,退居寒玉殿,小橘,拉出去杖弊!”

    小橘還未反應過來便被人拉了出去,妍妃猛地抬頭,不可思議看著雲晉言,她以為他是愛她的,她以為姚妃不過是替代品,她以為他至少會查清事實再做決定,原來,也不過如此……

    妍妃嘴角突地浮起一層笑意,向雲晉言磕頭道︰“皇上,臣妾想親自向姚妃娘娘請罪。”

    雲晉言扶姚妃靠在床榻上,頷首示意她過來。

    妍妃跪著挪步,卻是挺直了身子毫不示弱,到了榻邊,愧疚道︰“娘娘可否屈尊听我一句耳語?”

    姚妃臉上恢復了些生氣,眉梢帶笑,輕聲道︰“你站起來便是。”

    “謝娘娘。”妍妃起身,附在姚妃耳邊。

    黎子何听不見她說了句什麼,只看到姚妃的臉色一變,好似未等妍妃話完,一手猛地推開她,妍妃連連退步,腳一崴,身子沒能穩住,直直倒向後面的屏風。

    黎子何只是站在一邊靜靜看著,收到妍妃飄過來的眼神,心中冷笑,這出鬧劇,真真好看。

作者: mesmes95    時間: 2010-8-7 22:29

    第三十二章合作

    屏風是雲國工匠特制,一年只有一扇,裱上圖案之前晶瑩剔透,如若冰凌,繪上百花靈鳥之後更是別致,唯一的缺點便是易碎,如瓷器一般,且碎片鋒利傷人。

    妍妃腳步不穩,直直倒在屏風之上,只听“砰”的一聲,剛剛屹立不倒的屏風隨著妍妃倒地,瞬間砸作碎片,劃破妍妃的廣袖長裙,如被利刀割過,鮮血染透衣襟。

    再受不住疼痛,妍妃紅著眼眶,眼淚一串一串,淒楚看著雲晉言,她錯了,錯在心疼自己和他的孩子,六年來做夢都想有他的孩子,即便腹中是個公主,她也是高興的,她舍不得對這孩子動手,不僅僅因為這是自己的骨肉,更因為她愛,愛眼前這個男子。所以她賭,賭他對自己有一絲情分,推出小橘便就此了事。

    終究是自己輸了,他不信自己,不願多調查一步,武斷判決。一旦被貶為嬪,秀女入宮,她再無出頭之日,那她再賭一次,賠上孩子賭最後一次,姚妃可以博得他的憐憫,為何自己不可以?最不濟,今日姚妃將她推倒,拉著姚妃一起被貶,她也不願從此低這個丫鬟一等!

    雲晉言驚得站起身,忙對黎子何道︰“快看看妍嬪如何了。”

    黎子何領命,快步到妍妃身邊,蹲□子拿脈,跪下皺眉道︰“臣該死!娘娘的龍種……怕是保不住了……”

    雲晉言突地一聲冷笑,看著妍妃的眼神更是鄙夷,道︰“就因為摔了一跤?”

    “這……”黎子何垂首,故作為難,半晌抬頭堅定道︰“娘娘怕是用過擾亂心神的藥物,胎氣本就不穩,如今傷得這般嚴重……自是保不住了……”

    妍妃楚楚可憐的眸光,瞬間化作利劍,直直射向黎子何,什麼藥物,什麼胎氣?

    “去妍霧殿搜。”雲晉言在姚妃身邊坐下,對魏公公道。

    魏公公領命退下,妍妃腦中一片混沌,明明一切都在自己掌握之中,原以為只要小橘認罪,自己就能置身事外,皇上既然不肯放過她,如今姚妃將她推倒,該受責罰的,不該是她麼?她裝可憐,自己也可以!自己究竟哪里比不上她,為何失了孩子,他對著自己仍是一片冰冷?

    不過片刻幾名太監前來,搜來一床被褥。天氣轉涼,宮內各宮各殿都準備發放御寒物資,大紅的被套,繡在被底的一個“姚”字,任誰一看便知,這該是準備送往桃夭殿的。

    此時被褥已被破開,繡得精致的雪白梅花里,瓖著兩樣藥材,雲晉言面色更冷,問黎子何道︰“這是什麼?”

    “回皇上,這兩味藥產自西南郡,長時間吸食會導致心脈受損,心神不寧,若是有孕在身,極容易導致滑胎。”黎子何垂首如實回答。

    雲晉言冷眼看著妍妃,笑道︰“看來讓顧將軍駐守西南邊境,沒有好好照顧平西王,倒是方便了愛妃你啊!”

    “臣妾……臣妾沒有……”

    “听聞前陣子朕中的毒,也是來自西南郡,被抓住的那名秀女,被朕召走之前,可是在愛妃的妍霧殿呢,愛妃可還記得?”雲晉言打斷妍妃欲要開始的哭訴,淡淡的聲音里透著令人顫栗的寒氣︰“這兩味藥,怕是顧將軍忘了告訴你,這藥放在妍霧殿的時間久了,也會對愛妃有所影響吧?”

    “沒有……我爹沒有……”

    “傳朕指令,妍嬪謀害皇子,心狠手辣,惡毒為人所不齒,即日起打入冷宮,任何人等不得探望!”

    雲晉言一字一句,擲地有聲,震得妍妃連眼淚都再流不出來,木然睜眼好似失了一半魂魄,呆跪在地上一句反駁的話都吐不出來。

    “黎御醫,送她去冷宮,保住半條命便好。”

    姚妃倒在雲晉言懷中,嘴角勾起笑意,雲晉言看不到她的表情,只是輕輕拍打她的後背,一邊隨口吩咐道。

    兩名太監上前,毫不客氣拖走跪在地上的妍妃,妍妃不掙扎不哭喊,只是回頭死死看著雲晉言,任由人愈拖愈遠,所過之處,留下一片血色拖痕。

    冷宮地處皇宮北面,還未靠近便迎來一股寒氣,入了宮門更是靜得讓人心虛,明明陽光普照,卻始終給人陰森森的顫栗感。

    兩名太監隨便找了間空出來的小殿,將妍妃扔在床上便不管不顧地抱著手臂出去了,黎子何坐下替妍妃拿脈,還未觸到她的脈門便被她一手甩開,木訥許久的雙眼恢復神采,卻是蓄滿恨意,冷聲道︰“滾開,不用你的虛情假意。”

    “子何奉命而已。”黎子何淡淡回答,再次拿上她的脈門。

    “那藥,你是故意給我的?”

    “是。”

    “然後陷害我?”

    “不,子何卻是為娘娘著想,只是未料到小橘會私藏下來,姚妃落胎,若是娘娘狠心拿下肚子里的孩子,不會淪落至此。”若是她拿下孩子將一切推在小橘身上,自是不會惹人懷疑。

    妍妃怒極,喝道︰“說得這般輕松,喪子之痛,是你這種賤人能理解的?”

    說話間,甩掉黎子何的手,一個巴掌便要打在黎子何臉上,黎子何神色一凜,抬手阻住,緊緊扣住她的手腕,反手一個巴掌狠狠抽在妍妃臉上,冷聲道︰“黎子何向來如此,別人給我一個巴掌,我便兩個耳光還回去!今日如此對你,自認為已是仁至義盡!”

    妍妃粹不及防,捂住左臉不可置信看著黎子何,氣急之下聲音都有些顫抖︰“我……何曾害過你?姚賤人才是害你最多!若非我……”

    “若非娘娘,我也不會挨那三鞭。”黎子何沉聲打斷妍妃的話,接著輕笑道︰“況且小橘也說過,你可是害過別人的骨肉,如今算是罪有應得!”

    “哈哈,我問心無愧!”妍妃突地大笑起來,容態盡失,好似連身上的疼痛都感覺不到,歇斯底里喊道︰“這後宮中想要生存便要爭要搶,那個季皇後,天真愚蠢,活該落得那副下場!她的那個孩子,宮中人人皆知那孩子是因為皇上賜的落胎藥,無人敢怒,無人敢言,便將罪名壓在我的頭上,憑什麼?”

    “不如娘娘也在懷胎八月的時候在雨中跪地一晚,看看孩子能否保住?”黎子何握緊了拳頭,壓抑住怒氣譏笑道︰“不過,娘娘也沒這個機會了。”

    “娘娘的孩子是保不住了,藥會讓藥童送過來,子何先行告退。”黎子何冷聲丟下這句話,頭也不回的離開,親手毀了自己的孩子,將自己送入冷宮,遺恨終生孤獨終老,這個結局,比直接殺了姚妃更讓她解恨。

    陰風瑟瑟飄過,帶出冷宮之中的猖狂大笑︰“我沒錯,我沒錯!要錯就錯在不知自己身為棋子,錯在輕易說愛,錯在輕易信人,錯在急功近利……哈哈,帝王之愛,你們去爭,你們去搶……我在這里守著你們一個個的進來……”

    宮外剛剛還是陽光燦爛,片刻便陰沉下來,黎子何沉著步子慢慢向前,未曾害過她?當年是誰日日遣人去紅鸞殿中喧嘩,大肆宣揚妍妃如何美艷如何受寵?是誰屢屢投毒想要她腹中胎兒?是誰假傳消息讓她在雨中哭跪一夜?又是誰帶著將領圍困季家門生,捉拿季家滿門?

    不錯,罪魁禍首是雲晉言,但身為幫凶的你們,同樣不可饒恕!

    隨著天氣愈漸寒冷,多事之秋好似即將消逝,妍姚二妃的爭斗塵埃落定,妍妃打入冷宮,姚妃雖然痛失一子,卻成為後宮唯一寵妃。皇上毒已痊愈,投毒者究竟為何人,未有定論,皇上亦未追究,醫童黎子何救駕有功,晉升御醫。秀女殿選一事因後宮是非被推遲一月,皇宮霎時一片安寧。

    黎子何雖已為御醫,仍是每天跟在馮宗英身後學習,殷御醫念著他與殷平的糾葛,時常為難,卻也未出什麼大亂子,就在眾人以為一切恢復正常時,消失了一些時日的沈墨,又回來了。

    黎子何在太醫院再次看到他時的心情,連自己都無法形容,訝異,以為他再也不會回來,不解,以為他被自己抹過面子,再不會原諒,還有突然生出來的淡淡安心,好似一條長無盡頭又充滿艱辛的路上,終于有人作陪,無需他撫上一把,無需他護著前行,跌倒也不會拉他一起,只是,偶爾回頭,發現自己並非孤單一人。

    沈墨只是淡淡瞥了黎子何一眼,擰著眉頭一聲不響進了黎子何的小屋,見她跟上開口道︰“關上門。”

    黎子何照做,猶豫著開口道︰“你……回來作甚?”

    沈墨好似沒听見她的問話,沉默半晌,抬頭看住她,黑眸中波光閃動,看不出情緒,仍是淡淡的語氣︰“你是季府的人。”

    肯定句,並非問句,黎子何愣在當場,想要否定,卻如何都開不了口,對上他漆黑如墨的眸子,干脆點頭,若是沈墨,她還是願意相信的。

    “你入宮,想要報仇,因此打擊妍妃針對雲晉言。”

    黎子何又怔住,不為沈墨猜中自己的目的,而是他口中的雲晉言,隨即轉念一想,他這種不在乎名利等級之人,直呼帝王名諱,也像是他做的事。

    黎子何坦然點頭,沈墨緊接著堅定道︰“我幫你。”

    “不用。”黎子何毫不猶豫拒絕,她不想拉任何一個對自己好的人來踩這趟渾水,成功與否,沒有定數,她是死過一次的人,無所畏懼,但沈墨不一樣,他該有自己的人生,繼續做他懸壺濟世的神醫。

    沈墨像是料到她的回答,輕輕一笑,道︰“你以為,我入宮只是為了幫你?”

    黎子何心中一空,她的確是這樣認為的,身為女子,對情之一事太過敏感,自負的以為沈墨拋去原則入宮是為了自己,可他既然這樣問,便真的是自己太過自負了。

    “若我說,我入宮,也為報仇,你可相信?”沈墨眸光一亮,整個人竟是從未有過的神采飛揚,含笑看著黎子何,卻突然讓她覺得陌生,這笑容里,隱匿的東西太多,不再是與世無爭,更不是淡然出塵。

    “你與我說這些,意欲為何?”黎子何壓抑住滿懷的失望,這條長路,有人默默作陪,只是一廂情願的想法罷了。

    “與你合作。”沈墨回答得斬釘截鐵,道︰“我不問你詳細的來歷出身,你也無需顧我,我動用所有人脈物力,你靠你的才智計謀,還有……一些常人不知的事情,不管你我出發點在哪里,目的只有一個人。”

    “好。”黎子何同樣斬釘截鐵道,心中卻是在訕笑,話已至此,沈墨既然能查到她季家人的身份,勢力定是不小,放在手邊的力量,為何不用?自以為是地認定他對自己的關心出于有情,卻不知,只是利用二字。

    如此最好!

    赤裸裸的互相利用,沒有牽絆更沒有感情瓜葛,日後便少了傷害少了愧疚少了顧慮,目的達到,一拍兩散。

    “我想知道六年前雲晉言身邊郝公公的下落。”

    “最多三日,給你答復。”

    沈墨起身離開,屋外的陽光再次突破雲層,卻使得小屋內更顯昏暗。黎子何壓住心中酸澀,輕輕一笑,如此便好,無牽無掛,孑然一身,復仇之路,愈漸平坦。

作者: mesmes95    時間: 2010-8-7 22:33

    第三十三章棋子

    太醫院突然多出兩名御醫,一師一徒,卻是平起平坐。沈墨入宮第二日便被皇上召見,傳聞二人在勤政殿內整個下午,只是下了一盤棋,過程中談話內容無從知曉,只知他出來之後便被皇上授予太醫一職,並準他出診隨個人意願,太醫院眾人紛紛乍舌,看著沈墨的眼神,除了崇拜和敬意,又多出幾分探究。

    自從那番對話之後,黎子何與他之間看起來更加不似師徒,平日若是無事,甚少呆在一起。馮宗英對此很是滿意,他不得不承認,自己討厭那個師父,但是喜歡這個徒弟,黎子何和沈墨關系不好,倒是對自己畢恭畢敬,讓他有種從別人那里搶了寶貝的滿足感。

    “子何,今日我便不隨著你去給皇上看診了,這兩天下來,你也該能應付了才是。”

    馮宗英笑吟吟地開口,最近他心情甚好,自己帶的醫童不過一個來月便晉升御醫,讓他漲足了面子,最重要的,後宮那個一直讓他恨得牙癢的女人終于被整到冷宮了,哎哎,初冬的陽光,就是燦爛啊。

    黎子何頷首應允。馮宗英本是不再替雲晉言診平安脈,許是擔心自己哪里出錯惹怒雲晉言,初時兩天都隨著她一起去勤政殿。不過他和雲晉言一旦見面,便少不了尷尬和摩擦,兩日時間讓自己了解流程,適應一下便匆匆退居幕後。

    其實還是季黎的時候,看過無數次馮宗英診平安脈,但他有對自己的這份關心,還是讓黎子何覺得分外溫暖。

    今日本該是殷御醫診脈,可是不知何故,雲晉言遣人來召,今日仍是黎子何前去,而且把時間從早間下朝之後推到了傍晚。

    黎子何心中已有計較,這段日子發生這麼些事,他不可能毫無知覺,既然按兵不動,便是有自己一番考慮,只是無論他如何聰明,心機如何深沉,他不可能猜到自己的身份,也不可能知曉自己進宮的目的。

    勤政殿三鼎香爐已經換作全新,銅黃色的底座上仍是輕煙裊裊。上次的粟容花種,當然有人懷疑到這三鼎香爐,只是上下找過一番,除了一堆灰燼,別無其他,干脆將香爐換作全新。

    雲晉言手持朱筆,明黃的龍袍襯得整個人英氣十足,挺直的肩背更顯得人精神矍鑠,听到開門聲,放下朱筆,隨意瞥了一眼跪在地上行禮的黎子何,剛剛微蹙的眉頭舒展開來,帶著莫名的笑意,道︰“黎御醫,可知今日朕為何單獨召見?”

    “微臣愚昧,不敢妄測君心。”黎子何未得允許,不能起身,跪在地上沉聲道。

    “你愚昧?呵呵。”雲晉言合上手中的折子,放在一邊輕笑道︰“若要朕說,黎御醫的聰穎,非常人所能及。”

    “皇上謬贊,臣愧不敢當!”黎子何心中一緊,磕了一個響頭。

    “朕不管朕的毒,是你師妹下的,是你師父下的,抑或,是你下的。”雲晉言頓住話頭,看著黎子何的眼里盡是全盤皆在他手中的自信,續道︰“也不管妍霧殿里的藥,是顧家給顧妍琳的,還是你給的,能知曉朕的意思,你很聰明。”

    能看出他的意圖,順著他的意思牽出妍霧殿中的兩味藥,只是入宮不久的黎子何,的確會察言觀色,審時度勢。

    “臣只是實話實說。”黎子何的話穩重誠懇,實則有一瞬間的慌亂在腦中奔馳而過,雲晉言知道她是有意推妍妃下水!

    自從听妍妃說雲晉言放話,誰先誕下皇子,便由誰掌管後宮她便意識到了,他是想讓兩妃惡斗。

    如今她身在局外,再加上對雲晉言的了解,其中利害關系一目了然。姚妃無背景,前朝無勢力力扶,憑著雲晉言的偏袒在後宮坐上妃子之位,已近極致,讓她懷上龍種,就算是誕下皇子,也不可能登上後位。只可惜妍妃,聰明一世糊涂一時,因著姚妃的囂張容忍了六年,雲晉言對姚妃的偏袒已經深入她心,以至于忽略了後宮對前朝的影響和牽制,一心認為,姚妃憑著皇上的寵愛,有何不可?

    倘若她繼續忍氣吞聲靜觀其變,一旦產下皇子,這後位非她莫屬,可是這個結局,不是雲晉言所願見。

    妍妃若是為後,顧家勢力必將猖獗,好不容易維持的平衡局面,又會打破,正是因為如此,雲晉言才設下此局,姚妃向來跋扈,不會容妍妃在她之上,妍妃雖說隱忍,也不是毫無手段,兩虎相爭,本該落得個兩敗俱傷,又因為雲晉言的偏袒,姚妃旗開得勝。

    說雲晉言偏袒,只需看他在桃夭殿的行為便可知曉。有意聲稱滅小橘滿門,逼她露出破綻,拉小橘走的兩名太監有意放慢動作,讓她多出說話的機會,揭開妍妃的謊言。接著順水推舟,自己所中之毒和妍霧殿搜出來的草藥,產自西南郡,這宮中與西南郡聯系最為密切的便是駐守西南邊疆的顧將軍。

    如此一來,妍妃無話可說,又失了龍種,再無翻身機會。顧家更是留了把柄在雲晉言手上,敢怒不敢言,除非他們能揪出給他下毒和給妍妃藥材的真凶。偏偏雲晉言下旨,任何人都不可探望,妍妃所知曉的真相,便爛在了肚子里。

    唯一讓黎子何不太明白的,是雲晉言對顧家態度的突然轉變。打壓妍妃是為了側面打壓顧家,這是必然,可他未免有些草率了,就連自己都未想到,他竟直接將妍妃打入冷宮了。他如此舉動,是在向顧家示威?還是,顧家最近有什麼出格舉動,在提醒他們收斂氣焰?

    當然,黎子何同樣不明白的,還有雲晉言對姚妃的態度,是為了壓制妍妃假意偏袒逢場作戲,還是情之所至真心愛憐?無論如何,這些,與她無關。

    雲晉言見黎子何跪在地上一動不動,又道︰“事情究竟如何,朕不知道,不代表永遠不知道,同樣,不追究,不代表永遠不會追究!黎御醫,還是將此事忘了的好。”

    “臣謹遵聖命!”

    “那粟容花種哪里來?”

    “雲國之內,只有西南郡產。妍霧殿內兩味藥材,同樣只有西南郡產。”黎子何咬緊了“只有”二字。雲晉言此言,無非是想將罪名全部放在顧家頭上,雖說此事還未挑明,卻是日後對付顧家的把柄,一如當年,在時隔三年之後,借刺殺平西王一事,滅季府滿門。

    “如此甚好,退下吧,明日一早再來替朕看診。”雲晉言輕笑,滿意地揮手,讓黎子何退下,自己再次拿起朱筆,翻開奏折,垂首批閱。

    黎子何退出殿外,明明陰冷的天氣,後背幾乎被汗水浸透。緋紅夕陽鑽出雲層,給大地平添幾分暖色,卻始終暖不入黎子何心里,看著恢宏磅礡的各宮各殿,突然覺得自己很渺小,仿若天地間毫不起眼的塵沙,由衷的無力感再次襲來,想要斗過雲晉言,何其容易?

    這次表面上成功讓妍妃入了冷宮,報了當年哭跪之仇,可實際上呢,自己何嘗不是棋子?雲晉言的棋子。

    若非自己投毒在先,送藥在後,雲晉言不會那麼容易拿到顧家的把柄,妍妃也不可能輕易被送入冷宮,自己有意無意的報復行為反倒幫了雲晉言這個罪魁禍首,甚至連自己的把柄都在他手中,日後他若還想拉攏顧家,將她這個真凶推出去,萬事皆休。

    這次自己所謂報仇的成功,前提是她與雲晉言所要打壓的對象,不謀而合。

    黎子何拖著步子回到太醫院,靜立的宮殿,來回的醫童,偶爾嬉笑議論聲,她卻突然覺得眼前的一切都是死氣沉沉,不斷飄落的黃葉更是如心境一般蕭瑟,落在地上幾個翻滾,沾惹一身塵埃。

    頹然回到小屋,剛剛躺在床上,便被“嘎吱”的開門聲驚得坐了起來,回頭看見沈墨正好抬頭,對上自己的眼,眸中不知名的情緒一閃而過,轉個身關上門,在桌邊坐下,低聲道︰“雲晉言與你說了什麼?”

    黎子何垂眸,怔怔看著暗灰色的地面,不知該如何開口,說她自以為的報仇幫了雲晉言一把?說雲晉言借她抓到了顧家的把柄,還抓到了自己的把柄?

    挫敗,進宮以來,一直對自己說,就算憑著一己之力,一步步來,傾盡全力,大仇一定得報,容不得自己有絲毫懦弱絲毫膽怯,日日提高警惕瞻前顧後步步算計,結果到頭來,也還是別人的棋子。黎子何輕嘆一口氣,悶聲問道︰“你說,我以打壓顧家為切入點,是不是錯了?”

    沈墨見著她的表情便知道她郁郁不樂,雲晉言與她說的話,自己也能猜到幾分,至于她這問題……

    沈墨輕輕一笑︰“你可信我?”

    聞言,黎子何抬頭,正好看入沈墨的眼,閃爍著堅定的芒光,微微的暖意透出來,竟好似一陣暖風一點點驅散心底的烏雲,不由自主地輕輕點頭。

    “你以為你幫了雲晉言,雲晉言又何嘗不在幫我們?”沈墨淡淡笑道︰“所謂的敵人,朋友,當我們與他有共同敵人的時候,暫時先做朋友,未嘗不可。你信我,與他一起,先除去顧家,定不會有錯。如此說來,你可明白?”

    黎子何愣住,這些道理,她不是不清楚,可被沈墨這麼說出來才發現,自己對雲晉言復仇的執念太深,潛意識里覺得與他自始至終便該站在對立面,完全忽略了沈墨的這一說法……

    黎子何恍然一笑,點頭道︰“明白。”

    窗外恰好吹入一陣輕風,泥土的香氣浸在空氣中,隨著沈墨的笑容舒展開來,映在黎子何眼里分外清晰,心中突地一動,這樣的香氣,這樣的笑容,這樣的溫暖,讓人久違,似曾相識的感覺,記憶里,這樣坦然的面對一個人的笑容,該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吧……

    “黎御醫。”

    突地一陣敲門聲,拉回黎子何的思緒,她起身開門,是同期的醫童,恭敬站在門外道︰“外面有人找。”

    黎子何對著屋里的沈墨點頭,示意她先行離開,便去了前廳。

    前廳空蕩蕩,並未看到旁人,黎子何看了看四周,抬腳走出太醫院,剛剛抬頭便看到殿外台階下,緋紅雲彩依托著的那個男子,黑發夾雜著白衣,隨著清風微微飄起,蒼白的面,在夕陽下有一絲紅暈,干淨到仿若不含丁點雜質的眸子一瞬不瞬看著自己,嘴角彎起,和煦的笑意滲入眼底,耳邊再次響起稚嫩清脆的輕唱︰

    “梧桐雨,樹下棲,爹娘棄,梧護汝……梧同雨,樹下棲,爹娘棄,吾護汝……”

作者: mesmes95    時間: 2010-8-7 22:37

    番外   三年

    萬安三年,正值夏季,雨如瓢潑,寥寥可數的幾名路人撐著油傘匆匆而過,街道上只余嘩啦雨聲,還有門窗被大風刮動的乒乓之聲。

    街道上一名十一二歲的少年,身上污濘的灰色長衫,雖是殘破,剛好將上下遮了個嚴實,又因著被沉重雨滴拍透,盡管正在急速奔跑,仍是緊緊貼在身上。

    少年的臉黝黑黝黑的,雨水順著臉頰滑下,被困在雨中卻未見愁色,反倒很是愜意的笑著,若不是怕被淋出病來,炎炎夏日被大雨刷去一身髒污,也是不錯的選擇。

    正思量著雨天哪里去尋吃食,一眼瞥到小巷里,一個瘦弱的身影,蜷在角落,瑟瑟發抖,猛地剎住腳步,少年干淨的眸中閃過一絲憐憫,一邊踏著輕緩的步子,一邊猶疑地偏著腦袋,想要看到地上那個孩子的模樣。

    那孩子一身破布濫衫,頭發凌亂,全身勉力縮入角落里,想要避免雨水的拍打,腦袋埋在雙臂中間,看不清模樣。

    少年提步上前,伸手想要拍拍他,又怕自己太過突然嚇到他,縮回手,輕聲問道︰“你怎麼了?要不要我送你回住處?”

    少年看到這孩子一身穿著便知道,他也和自己一樣,是個乞丐,流落在雲都,無所依靠,只是乞丐也有乞丐的窩,他會在這里,是因為剛來雲都,不熟悉狀況吧?否則也不會大雨天的困在這里了。

    那孩子好似沒听見少年的問話,一動不動。

    少年再喊了一聲,還是沒動靜,覺得有些不對,伸出手推了推他,沒用多少力氣,那孩子竟直直倒在地上,撲了一身的泥水。

    少年一急,忙過去扶起他,喊道︰“喂,你醒醒!”

    孩子身上的衣服本就濕漉,這會摔在泥水中更是污濘不堪,少年習剛撫上她便發現他渾身滾燙,顧不得他身上的污泥,匆匆掃了他一眼,小臉倒還干淨,該是生病,泛著不正常的潮紅,沒再多想便背著他,加快了步子。

    回到雜院少年才知道自己猜測不錯,他是前日才來的雲都。

    “哎,這女娃怪可憐的,小梧,你在哪里撿到她的?”雜院里年長的老婆婆一頭白發,顫悠悠地問道。

    小梧看了看一邊呼吸沉重的孩子,八九歲的模樣,身子瘦小,不是他們說,自己還真沒看出是個女娃。

    “在城西一條巷子里。嚴婆婆,她什麼時候來的雲都?”

    “就在你出城的第二日,她爺爺帶著過來的,剛過來的時候還是活蹦亂跳的,結果,沒兩天就給病了,你也知道,我們這種人,哪來銀子看病,染了風寒就準備好入土吧,她爺爺哭著說就這麼個寶貝孫女,抱著她到街上討錢,哎……沒討到錢就算了,也不知怎地被人毒打一頓,回來沒多久就咽氣了。這女娃昨晚倒是醒了一次,整個人就是跟傻了一樣,看著她爺爺的尸體不哭也不鬧,呆呆坐了一整晚,今天早上趁著雨小的時候,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自個兒把爺爺拖出去葬了,這不,這會就被你背回來了……”

    小梧憐憫之色愈甚,掏出城外山上找到的一些草藥,本來還打算賣些銀兩,算了,總不能見死不救吧。

    草藥並非對癥,作用不太明顯,可那孩子的身體也逐漸好轉,小梧暗暗高興,又救了一條人命呢。

    “嘿,你叫什麼名字?”小梧見她坐起身,湊過去興沖沖地問道。

    孩子抬頭看著他,眼神空洞,茫然而無神,不發一語。

    小梧只覺得她渾身上下都散著絕望的死氣,想到她爺爺剛剛去世,不好意思再笑了,坐在她一邊,認真道︰“不怕,就算做乞丐,沒人敢欺負咱的。”

    孩子垂下眼瞼,長長的睫毛扇子一半覆在臉上,仍是沉默,片刻自己躺在稻草上,背過身去,抱著雙膝窩成一團,好似又睡了。

    小梧無奈嘆了口氣,心結啊,要解開,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

    “哪,吃吧。”小梧遞給孩子一個剛剛撿來的饅頭,把外面一層髒的剝去了,除了冷一點,還是可以入口的。

    孩子怔怔看著饅頭,不說話,不眨眼,不動手,小梧尷尬笑道︰“這個其實……”

    未等他話說完,孩子伸手,接過饅頭塞到嘴里,小梧未出口的話轉作欣慰的笑意,柔聲道︰“我叫暮翩梧,這名字是不是很好听?”

    孩子垂眸不答。

    小梧無謂地笑笑,又道︰“你叫我小梧就好了,你呢,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好麼?”

    孩子撇過臉,起身,背對小梧,留給他一個背影,愈走愈遠。

    小梧忍不住嘆了口氣,他知道她不是啞巴,可是自從遇到她,除了病中夢里的哭叫聲,便沒再見她開口吐一個字,夜里醒來經常見她坐在角落里,有時呆呆看著窗外,有時怔怔盯著地面,整個人死氣到好似連眸中的波光都不再閃動。小梧嘗試過整夜不睡,結果就看著她同樣整夜睜著眼,一動不動。

    小梧心想,只要她肯開口說話,肯開口說話,便會慢慢好了。

    只是讓她說話,恐怕還需要一段時間,小梧自己給她取了名字,思來想去,既然踫到她是在一個雨天,便簡單稱她小雨。初時她還有些抗拒,慢慢好似習慣了,可臉上仍舊沒有什麼表情,不哭不笑,不喜不怒,若是無人搭理,她可以一坐整日不吃不喝也不動。

    小梧日日將她拽在自己身後,深怕被這里其他人欺負了去。人情冷暖,在哪里都是一樣,他們這群乞丐雖說住在一起,平日都是各人自掃門前雪,無人有心情有能力去照顧同情其他人,甚至時常有搶食打斗的事情發生。

    小梧生就一副熱心腸,只要力所能及的事情,便會幫人一把,因此雜院內甚少人來找麻煩,雖說小雨不太喜歡跟著他,可她還那麼小,又是個女孩子,只身一人,總怕會出什麼意外。

    這些擔心並非不無道理,這日小梧才出去一個早晨,回來便發現雜院內靜得詭異,忙踏著步子進去,一眼看到三五個大小乞丐,將小雨圍在中心,幾人笑得不懷好意,小雨倔強站在中間,緊抿雙唇仰著頭一個個掃視著,雙眼里是毫不示弱的芒光,未等小梧出聲,其中一人鉗住小雨的肩膀,“撕拉”一聲,本就破舊的上衣瞬間被撕下,小梧一聲大喊︰“你們都給我滾開!”

    “哈哈,這宅子里就這一個女娃,老子找樂子,你小子給我滾開才是!”剛剛那人對著小梧怒目道。

    小梧飛快沖到他們中間,不等眾人反應過來便一腳踢在那人小腹上,那人吃痛,手一松,小雨便摔在地上,小梧將她護在身後,大吼道︰“不許你們欺負她!”

    正值白日,雜院內只余他們幾人,小梧的聲音打了個轉,讓幾人愣了一會,便打算動手繼續。

    小梧沒來得及想明白該怎麼辦,手上一涼,听到一聲慘叫,被一股力道帶著急速向前,待他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已經跟著小雨跑出雜院許遠。

    夏日炎熱,汗水一滴滴落在地上,小梧坐在一片陰涼的梧桐樹底,看看靠在一邊閉眼喘息的小雨,還好外衣里面還有一層底衫,還好今日早些回來了,還好他們逃出來了,長出一口氣,小梧往小雨身邊挪了挪,想到她剛剛因著害怕而煞白的臉,心中一陣懊惱,第一次在她臉上見到的表情,居然是恐懼。

    小梧攢起袖子,抬起手,欲要給小雨擦汗。

    小雨突地避開,睜眼,見是他,復又閉上眼,靠在梧桐樹邊,呼吸漸漸沉穩。

    小梧輕輕觸上她的額,由上到下,細細擦去汗漬,還有不知何時沾染的灰塵,輕聲卻堅定道︰“以後你扮作男孩子,跟我一起,我來保護你!”

    小雨的長睫顫了顫,終究未再睜眼,更未開口回答。

    替小雨擦去汗,一陣微風拂來,小梧握住小雨略有冰涼的小手,輕嘆一口氣道︰“你為什麼不說話呢?”

    回答他的,永遠是沉默。

    小梧帶著小雨離開那個雜院,在城南居然找到一間廢棄的舊宅,宅院內一棵梧桐樹無比茂盛,兩人在那里住下來,小雨便愈發安靜了。

    只是,安靜,比原來冰冷來的好。雖說她仍舊不說話,仍舊時常整夜不眠,仍舊不喜自己隨時跟在她身後,可畢竟她臉上時而會有其他的表情,例如那股讓他無由來興奮的淡淡微笑。

    每當這個時候,小梧便不由自主地對著她綻放一個笑容,卻不曾知曉,這笑容,看在一個人的眼里,是這世上最干淨的。

    日復一日,小雨安靜,小梧便找著法子想逗她開心,說戲唱曲講段子,那棵梧桐樹底,小雨的眸光愈漸閃亮,小梧的笑聲愈加響亮,金黃落葉下,相依相靠的兩個身影,成為那個秋天最濃的墨筆,夜夜回蕩在院內的低吟聲,是那個秋天最美的旋律。

    “梧桐雨,樹下棲,爹娘棄,梧護汝……小雨,你听懂了麼?梧同雨,樹下棲,爹娘棄,吾護汝……”

    “……”

    在宅院的日子,靜如止水,小梧時常想,若有朝一日能听小雨喊出他的名字,這輩子做了個乞丐,值了。

    萬安四年冬,雲帝突發急令清整雲都乞丐,小梧心頭慌亂,離開不是,不離開也不行。若是離開,在其他地方必定遭人欺負,若不離開,日後在雲都又如何生存?

    小雨聞言,只是听到雲帝二字時略抬眼皮,接著便沉默不語。小梧知道她不想走,唯一的爺爺便葬在這里,其實自己也不想走,在雲都,自己還能和小雨出城上山采些簡單的草藥賣銀子,若是換了地方,難道真要日日去街頭行乞?更何況,天寒地凍,怕是還未到下一個城鎮,便凍死在路上……

    既然如此,那便不走!

    原本空蕩蕩的宅子,一夜之間熱鬧起來,許多不願離開的乞丐,不知如何找到這里。小梧向來心善,一個個留住,給他們收拾房間,挪出空位。

    那一夜月光尤其透亮,灑在雪地上幽亮亮的瑩白色,小梧趴在窗前,看了看因為寒冷縮在一起的乞丐們,嘆口氣道︰“日後若我有大把銀子,一定要讓這宅子里的乞丐一人一份!”

    “……”

    “小雨,你有心願麼?”

    “……”

    “我最大的心願啊,便是這宅子里的人都能笑得開開心心的。”當然,最最大的心願,便是听到你說話……

    “……”

    “小雨,明日皇上要出巡呢,還帶著妃子,難怪這麼急著清理城內乞丐……”

    “……”

    “小雨,你睡著了?”

    “……”

    第二日一早,寒風凜冽,小梧一覺醒來,不見了小雨的身影,心頭一跳,想都未想便急急往街道上趕。

    雲帝出巡,雲都盛事,街道上人聲鼎沸,摩肩擦踵,小梧顧不得其他,鑽在人群中四處找尋小雨的影子,城內乞丐三日前便開始清理,到今日為止,衣著襤褸者一眼便能挑出。小梧轉了兩三條街道,終于在臨近皇宮的主街道上看到小雨,她不知哪里來的一身衣服,倒看不出來是個乞丐,心頭一喜,喊道︰“小雨!”

    小雨回頭,看著小梧,卻是一臉驚詫。

    小梧還未明白,便被人扭著手提起來,只听到身後人怒道︰“居然還有個漏網之魚,幸虧老子出來看看,否則今天就得人頭落地了!”

    宮門恰在此時大開,明黃的“雲”字大旗率先飄出宮門,剛剛的喧鬧之聲戛然而止,眾人跪地,山呼“萬歲”,唯有人群中央的那個瘦小身影,寒風中孑然而立,盯著那抹明黃巍然不動。

    抓著小梧的衙差面色慘白,緊緊抓著小梧,幾個大跨步到了小雨身前,拉著她的手拼了全力將她往一邊拉。

    小雨不過一個九歲的孩子,又本就瘦弱,反抗也不過兩三下便被拖走,摔在地上一身髒污,眼楮仍是死死盯著宮門的方向。

    小梧只覺得寒氣串頂,小雨的眼里,是深不可見的恨。

    “跪下!”

    在衙門關了一兩個時辰,兩人同時被押了出來,雲都知府大人四十來歲,還未坐穩便一聲喝道。

    話未落音,小梧已經跪下,見小雨站在一邊置若罔聞,忙扯了扯她的衣角,她卻好似毫無知覺,仍是不動。

    知府大人只看到一個孩子而已,卻是一臉倔強,不害怕也不打算求饒的模樣,心里竄起無名之火,連審問都懶得,擺擺手道︰“不跪的,險些驚擾聖駕,杖刑,這個乞丐,關幾日再放。”

    小梧心中一驚,又重重拉了拉小雨的衣角,仍是不見她動。

    不過片刻,小雨便被架在長凳上,手持棍仗的兩名衙役上前,眼都不眨地來回擊杖。每一下,都打在小梧心里,看著小雨閉眼,除了因疼痛而咬牙,卻不發任何聲音,心頭如被刀絞,自己都未反應過來,便一個翻身撲過去,趴在小雨身上喊道︰“你們要打就打我!我替她受了!”

    衙役停下,見知府大人未有反對,持杖繼續。

    一棍接著一棍,打在身上慢慢沒了知覺,小梧漸漸意識迷離,數不來受了多少棍,可這身上的疼痛,卻使得心里的焦躁平復,自己疼了,小雨便不會疼了。

    想要睜眼,卻是一片赤紅,感覺到一雙冰涼的手拉住自己,緩解身上的燥熱,一滴滴溫熱的濕潤,浸在自己臉上,眼淚,這是誰的眼淚……

    耳邊忽遠忽近,傳來細細的輕喚,軟軟的,一聲又一聲︰“暮翩梧……暮翩梧……”

    好像,在夢里,听見小雨這般喚過……

    “乞丐,遵聖命,丟出城外!”

    一聲暴喝打破夢境,小梧只覺得自己的手被一片冰涼緊緊抓住,身子越來越輕,那雙手好似慢慢被剝離,輕輕的嗚咽聲直刺心底。

    強迫自己睜眼,入眼一片雪白,又是一片血紅,四周景色飛快倒退,殷紅染在雪地里,好似一條血染的小徑,血色小徑的盡頭,看到日夜牽掛的影子,蹣跚著跟來,卻是越來越遠……

    “暮翩梧……暮翩梧……”

    耳邊的輕喚被寒風一吹即碎,終究,是自己的一場夢麼……

作者: mesmes95    時間: 2010-8-7 22:46

    第三十四章 孌童

    黎子何雙眼灼熱,久干逢露,卻是浸得生生的刺痛,怔怔看著暮翩梧原本黝黑的皮膚變作蒼白,原本透亮的黑眸蒙上一層霧氣,原本咧嘴歡笑的唇只是淡淡揚起,淺淺的笑意帶著幾分生澀看自己慢慢走近。

    黎子何踩著步子拾階而下,很短一段路,好似用盡全部力氣,終是到了人前,蹲□子,撫上他僵硬如石化般的膝蓋,一時之間百感交集,喜,憂,愧,憐,最後化作一句話,三個字,輕輕吐出口︰“暮翩梧……”

    暮翩梧臉上的笑容忽的展開來,一手搭在黎子何的腦袋上,輕輕揉了揉,笑道︰“終于會說話了,黎御醫?黎子何?”

    黎子何看著他毫不在意的模樣,扯出一個笑容,無法避免的苦澀,輕輕頷首。

    “黎御醫可否隨我去一趟丞相府?”暮翩梧放下手,聲線都比原來輕柔縴細許多,除了眉目間不曾改變的熟悉感,和看著黎子何始終不變的干淨眼神,再找不出曾經那個小乞丐的半點影子。

    黎子何的心緒馬上被拉回現實,淨涼的風吹得神經一擰,站起身問道︰“去丞相府,為何?”

    暮翩梧垂下眼瞼,雙手推動木制輪椅,隨著“嘎吱”聲,吐出的一句話輕不可聞。

    “丞相大人已向皇上請旨,由黎御醫來替我醫治雙腿。”

    黎子何忙跟在後面,幫著暮翩梧推動輪椅,黑色發絲飄在臉上一陣酥癢,她舉手理順長發,輕輕放在後背,有些猶豫,仍是開口問道︰“你……如何進的宮?”鄭穎又是以何理由請御醫來醫治……一個……

    “丞相大人收我為義子,今日受皇上召見,皇上憫我雙腿折斷,故恩準黎御醫親自調理。”

    暮翩梧輕嘆口氣,話語里有淡淡的嘲諷,是諷刺鄭穎?還是自嘲?

    黎子何不緩不急地推著輪椅,沉默不語。無數個疑問壓在胸口問不出來,他如何會在丞相府?為何鄭穎收他為義子?雲晉言又為何召見他?

    秋風陣陣,吹亂剛剛平復的心緒,一如那年冬天,雲都城門呼嘯不止的寒風,吹入骨髓卻再無任何知覺,忍著劇痛支起雙腿,想要跟上前方越走越遠的馬車,想要縮短她與他之間的血路,想要親口對他說,暮翩梧,我……叫季黎……

    黎子何閉了閉眼,那個冬天,自己如何熬過的?旁人都說她命大,在雪地里昏迷兩三個時辰,無人醫看的腿,連續三日的高熱,居然還能再活過來……

    可是,她如何能死?從未間斷的噩夢,曾經的笑靨如花,瞬間幻作在眼前一個個滾落的頭顱,曾經的甜言蜜語,突地變作猖狂大笑,曾經的輕聲吟唱,只變成杖刑之聲,一下下敲打在胸口,暮翩梧慘不忍睹的雙腿,即便疼到昏迷仍舊想要睜眼看看自己的表情,雪地里越來越長的血跡……

    即便是在夢里,她一遍又一遍告訴自己,不能死。若她死了,誰來報季府滿門之仇?若她死了,誰來替她看看罪魁禍首的下場?若她死了,誰人去找回被扔在城外的暮翩梧?

    所以她醒了,拖著重病的身子,在雲都城外找了一個日夜,血色早被新雪掩埋,大風飄起的雪花落了全身,在城外的那片亂葬崗,如行尸走肉般刨開大雪,心心念念,只有一個暮翩梧……

    那時候她以為他必死無疑,那樣冷的天,那樣重的傷,在城外三日……

    黎子何止住眼眶酸澀,怔怔看著暮翩梧的銀白色發冠,或許,看見他仍舊活在這個世上,該慶幸,可偏偏,她比誰都清楚,有時候,活著,比死了更痛苦。

    黎子何穿的御醫官服,暮翩梧也有丞相府的令牌,兩人順利出宮,一路無言,沉浸在各自的思緒中,倒也不會覺得尷尬。

    宮外已有丞相府的人備好的馬車,正在等候,幾名體型健碩的大漢守在馬車邊,見黎子何推著暮翩梧出來,其中一人上前,恭敬行禮道︰“暮公子!請!”

    說著背了個身,示意暮翩梧到他背上。

    暮翩梧淡淡一笑,看了一眼黎子何,眸中的失落讓黎子何的心又像被人狠狠敲了一下,想到沈銀銀曾經問過自己,股骨折斷可有治愈之法?

    現在她的回答,仍是和當初一樣,沒有。六年的舊疾,當時又傷得那般嚴重,黎子何不用拿脈便知道,暮翩梧,不可能再站起來了。

    那大漢將暮翩梧背上馬車放下便離開,黎子何跟著上了馬車,在他旁邊坐下,不自覺地伸出手扶住他,深怕一個顛簸他便會坐不穩。

    暮翩梧反握住她的手,輕笑道︰“你的手,還是這麼涼。”

    “黎兒,有些話,必須趁著現在說。”未等黎子何有所回答,暮翩梧看著她認真道。

    一句“黎兒”,讓黎子何愣了半晌,小雨,畢竟已經是過去了吧……

    “我,不是鄭穎的什麼義子,是他的孌童。”暮翩梧毫不在意地吐出這麼一句話,帶著些許自嘲,甚至欲要笑出來,抵不住黎子何突然灼燙的目光,撇過臉,看著馬車車壁。

    黎子何早已猜到,只是未曾想到會從他嘴里這般輕松地吐出來,鄭穎的喜好,滿朝皆知,其實富貴人家養幾個男寵,也不少見,鄭穎這一喜好會引人注意全因他還喜虐孌童……

    黎子何胸口如被大石壓住,一句“對不起”哽在喉間如何都吐不出口,暮翩梧為她所犧牲的,不是一句對不起便可清算,這句話出口,只會玷污他對自己的情分。

    可,對不起他的人,的確是她。是她蒙他百般照料還不知感恩,連一句話都未曾對他說過;是她听見雲晉言帶著妃子出巡便控制不住自己不顧後果想要看他們一眼;是她放不下所謂高貴所謂驕傲不肯跪拜;也是她,在一年多無望的乞丐生涯後,沒骨氣地想到了死……

    衙門里的她,是想死的。

    身為乞丐,想如常人般過普通生活都是一種奢望,更不提有機會進宮報仇雪恨,自己在雲國的最底層摸爬滾打,雲晉言卻帶著寵妃逍遙快活風光無限,深刻體會到兩人的差距的那一刻,黎子何只覺得心如死灰,既然報仇無門,活著還有何意義?

    所以她不掙扎不反抗,一心等死,換來的卻是惜她護她的暮翩梧一條性命,也是他這條性命,再次喚起了自己生存的意志,重燃她復仇的火焰。

    背負這般血債,容不得她有絲毫逃避軟弱怯懦。

    “莫要難過,此事與你無關。”暮翩梧握緊了黎子何的手,輕聲安慰,續道︰“時間不多,你我長話短說可好?”

    黎子何頷首。

    暮翩梧繼續道︰“那日我被人扔在城外雪地,醒來之時已是在丞相府,六年來,我無時無刻不在想著如何逃出去。”

    暮翩梧微微嘆了口氣,黎子何馬上接口道︰“我幫你。”

    “不。”暮翩梧斷然拒絕,黑眸好似蒙上一層迷霧,看不到眸光閃動,輕笑道︰“如今,我想光明正大的出去。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黎子何愣住,他想,扳倒鄭穎麼?

    “要麼他直接殺了我,要麼他關我一輩子,否則……”暮翩梧看住黎子何,突地輕輕一笑,撫上黎子何微微收攏的眉頭,“莫要緊張,鄭穎為官不仁,為人不善,偏生的心大腦粗,即便沒有我,他也時日不多……”

    黎子何輕輕頷首,擔心的不是鄭穎難除,而是……

    “人總是要變的,黎兒,你我不再是孩子。”暮翩梧好似看透她心中的想法,話鋒一轉,輕嘆口氣緩緩道。

    “你想要如何?”黎子何打起精神,現在,不是悲春傷秋的時候。

    “鄭穎的一干罪證,我都有辦法拿到手,包括他與朝廷各官員的利益關系,暗中操持的一些把戲,事無巨細,我皆知曉。等的,只是將所有罪狀抖出來的機會,以及皇上的誅其之心。”暮翩梧將看著車窗外的視線拉回來,放在黎子何身上,“還有,一個替我出面的人。”

    黎子何輕輕一笑,彎膝在暮翩梧身邊,仰面道︰“那你可知道,我想對付的,不僅僅只有顧家?”

    “若非如此,我也不會找你。”暮翩梧伸手拂去吹在黎子何臉上的亂發,“鄭穎與我說過,你是季家人。”

    “看來他還沒太傻。”黎子何眸光一沉,當日在丞相府既然那般問過,便估摸到鄭穎會做這番猜想,那麼,沈墨知道她季家人的身份,消息也只能是從丞相府傳出去的,他與鄭穎是何關系?

    “也不聰明。”否則不會說小小醫童能耐他何這種話……

    “的確。”黎子何輕笑,鄭穎當年是她爹的門生之一,這個人,初時老實本分,恪守禮教,出身平民,毫不出挑,為官亦是由下至上,低調規矩,季寧正是看中他的本分,才扶持他平步青雲,若他老奸巨猾,恐怕也坐不上這丞相之位。只是她爹也有看走眼的時候,鄭穎人不聰明,可那貪心,卻是在做了丞相之後畢顯無疑。

    “稍後到了相府,你對鄭穎說我的腿,有痊愈之法。”暮翩梧拉了拉黎子何的手,讓她在滾滾車輪和馬蹄亂踏聲中注意到自己壓低的聲音。

    黎子何了然點頭,以醫腿為名,便有了與他接觸的機會。

    “每月初一十五,鄭穎會去廟中燒香。”

    黎子何仍是頷首,那便與鄭穎說每月只有初一十五兩日稍有空閑可以出宮,且月虧,醫腿良辰。

    “還是這般聰慧。”暮翩梧欣慰一笑,又道︰“剩下的時間,與我說說這些年你是如何過的可好?”

    如何過的……

    黎子何垂下眼瞼,這些年,她不顧一切地活下去,嘗試各種擺脫乞丐身份的方法,想盡所有可以接近拉攏的人,每年雪日在城門口守望祭奠,直到遇見沈墨……

    勤政殿內,雲晉言低頭批閱奏折,垂首擰眉,朱筆舞動,書桌前跪伏在地的正是妍妃之父,握有重兵的顧衛權顧將軍。

    “謝皇上不殺之恩!小女刁蠻善妒,實不配侍奉皇上,皇上網開一面,饒她一命,臣願萬死以謝恩!”

    雲晉言手中動作不停,眼皮都未抬,只是輕笑道︰“顧將軍何出此言,朕還有些事要麻煩顧將軍才是。”

    “皇上有何吩咐,臣萬死不辭!”顧衛權年近五旬,頭發花白,精神矍鑠,說起話來中氣十足,只需一眼便知道必是久經沙場的武將。

    雲晉言不經意道︰“此次朕中毒在先,在妍霧殿搜出毒藥在後,三種毒,均是產自西南郡,顧將軍久駐西南邊關,定是對此有所了解,可否幫朕分析分析,這宮中,可能是誰人投毒?”

    顧衛權渾身一抖,急聲道︰“臣听聞小女在宮中犯錯,故連夜趕回面聖謝罪,其他一概不知!”

    “哦?”雲晉言這才抬起頭,停下筆,臉上表情狀似不解道︰“前陣子西南郡長之女被人劫出宮,朕細數宮中之人,與西南郡長相熟,且熟悉宮中禁衛之人,好似只有一人。”

    “皇上明察!臣駐守西南,恪盡職守,與西南郡長只因公務有過數面之緣!”

    “呵呵,這麼說是朕多疑了。”雲晉言釋然一笑,接著道︰“這麼說,前幾日有人來報,平西王做客將軍府,也是誤傳?”

    顧衛權心中一抖,冷汗都快冒出來,前面兩件事不知是何人有意為之,將矛頭指向自己,可平西王日前登門造訪,的確屬實,他非文人,有詭辯之才,干脆如實回答道︰“平西王的確到過將軍府,只是……”

    “顧將軍無需解釋,你駐守西南多年,平西王登門道謝也無可厚非。”雲晉言打斷顧衛權的解釋,拿起手中的一份奏折,道︰“這倒也提醒了朕,這麼些年顧將軍手握重兵,承擔護國重擔,必定也是累了,听聞顧將軍靡下莫副將年輕有為,為將帥之才,可有此人?”

    “有,但是……”

    “好,傳朕指令,升莫菱為右將軍,分管顧將軍手下二十萬大軍,守西南邊關。朕听聞西南潮濕,于養生不利,西北反倒與雲都天氣相近,不如顧將軍先回雲都修養,三月後再前往西北駐守。如此安排顧將軍可有異議?”

    “臣叩謝皇恩!”顧衛權磕頭謝恩,這句謝卻是底氣不足,若是不願回來,便有勾結平西王之嫌,可這麼回來一次,損失二十萬兵力,這一刀,當真割到他心眼里去了。

    “哈哈,鄭丞相果然有慧眼,他這折子,朕是準對了!”雲晉言爽朗大笑,將手中的折子放在一邊,對著顧衛權道︰“愛卿快快平身,去了西南便速速準備回雲都修養,朕還需要顧將軍多多指點才是。”

    顧衛權謝恩起身,轉身退出勤政殿,手中的拳頭捏的卡擦作響,鄭穎,果然是他!朝中與他作對的只有鄭穎一人,能在宮中劫走秀女的,不是自己,便只有他有這個能耐,還有妍兒殿里的藥,向來便只有他力挺姚妃!以為削弱他的兵權便能獨掌大權?痴心妄想!

    勤政殿內雲晉言眸光漸沉,屬于他的,必會一點點拿回來。

    “皇上,顧將軍當年隨先帝打下江山,忠心耿耿,理應不會……”

    “在權勢面前,沒有人會一成不變。”雲晉言肯定打斷魏公公的話,若當真忠心耿耿,便該及早交出兵權,手握重兵還與平西王走近,便容不得他再多留了……

    “黎御醫今日可曾過來?”雲晉言突地話鋒一轉,看著魏公公問道。

    “回皇上,未曾過來。”魏公公如實回答,低著頭猶豫片刻,又開口道︰“皇上,老奴有句話,不知該不該講。”

    “朕的脾氣你該是清楚,有話直說便是。”

    “那黎御醫……皇上既然知道真相,為何留他?”魏公公問出心中的疑問,皇上明知他的中毒和妍霧殿的藥材與黎子何有關,為何還不除掉他,甚至升他為御醫?

    “黎子何,生為乞兒,四處漂泊,六年前停留雲都,爺爺病逝,曾被官府杖刑,撿得一命,三年前拜沈墨為師,隨後入太醫院。他有膽量給朕下毒,再給朕解毒立功,有謀略為顧妍琳除去姚妃,失敗後察覺朕的意願,轉而嫁禍給顧妍琳,呵呵,這個人,還算聰明,貴在無身份無背景。”雲晉言盯著半人高的折子,眼神幽亮,淡笑著緩緩道來。

    魏公公仍是有些不解,鞠躬道︰“老奴愚鈍,猜不透皇上用意。”

    “呵呵,無身份無背景,用之,感恩戴德,棄之,猶如敝屐。”

    魏公公噤聲,瞬間想到自己,由一個小太監,迅速升為皇上身邊的太監總管,感恩戴德還是猶如敝屐?不想被皇上廢棄,便只有忠心耿耿一條路。

    雲晉言輕輕一笑,幽深的黑眸一望不見底,更何況,這個黎子何,比自己想象中有趣得多……

    “傳黎御醫診脈。”

作者: mesmes95    時間: 2010-8-7 22:51

    第三十五章棋局

    初冬的天,白日時間縮短了許多,黎子何回到太醫院時,時辰不晚,可天已經是灰蒙蒙的一片,一路上都在回想剛剛在丞相府的場景。

    丞相府對暮翩梧很是恭敬,“暮公子”前後不敢有怠慢,鄭穎顯然不知道暮翩梧對她交代了二人的關系,表面看起來,兩人還真如父子一般。鄭穎對她所說的醫治之法概不多問,對她提出的每月初一十五到丞相府也沒有異議,言語間毫不在意上次自己對他的那份威脅,又或者說,他讓自己替暮翩梧醫腿,是默認了他們之間的合作關系?即便不是合作,至少不是敵人……

    黎子何入了後院,抬頭正好看見自己小屋里燭光透過輕輕闔上的門流瀉出來,沈墨定是還在屋中等她,今日許多不清楚的問題,恐怕要從他那里才能得到答案,思及此,心中沒有來的一陣安穩,腳下動作未慢,推門進屋。

    沈墨正坐在桌前翻看黎子何的醫書,燭光一閃一爍,映得他面上也是一明一暗,看到黎子何的瞬間眸光微微一亮,隨即恢復如常,淡淡道︰“回來了。”

    黎子何頷首,踱步到他旁邊坐下,未等她開聲,沈墨又道︰“你要查的郝公公,六年前葬身火海。”

    “火海?”黎子何詫異,皇宮之中,豈會輕易失火?

    “不錯。”沈墨肯定道︰“六年前皇後居住的紅鸞殿突發大火,直到夜半突下大雨才將壓下火勢,紅鸞殿中所有物什化作灰燼,只有皇後身邊侍女僥幸逃脫一命。”

    侍女,那便只有姚兒了。當年她驅盡紅鸞殿宮女太監,只留得一個最信得過的姚兒,郝公公為何會在紅鸞殿?他是自雲晉言還是三皇子時便跟在身邊的太監,若說雲晉言真要有信得過的人,他便是那第一人。

    本以為他只是年老出宮,卻未想到命隕紅鸞殿,少了他,當年之事便又少了根線索,黎子何微闔雙目,靜靜坐著,知曉當年事件的人,如今可以問的,便只有一個馮宗英,可她實在不想他再為了季家的事憂心,如今這般過完余生,遠離這些是非便是最好。

    突地覺察到手上一陣溫熱,暖意夾雜著濕潤,是沈墨握住了她的手,黎子何心下一跳,驀地抽開手,從未在意過手心的溫度,此時卻突然覺得一陣沁涼,忽略掉心中的異樣,撇過眼問道︰“季府一事,我只知道雲晉言以謀殺平西王為由治罪,下令誅殺滿門,你可還知道其他細節?”

    沈墨眸光一暗,沉默半晌,怔怔看著蠟燭上跳躍的火焰,突地開聲問道︰“是不是所有害過季家的人,你都不會放過?”

    “不錯。”黎子何毫不猶豫地回答,季府家大業大,不可能雲晉言一聲令下便瞬間崩塌,這其中有多少人得利,多少人出謀獻計,如今就該有多少人償命。

    “不管是直接間接還是有意無意?”

    “是。”

    小屋內又是一陣靜默,一個倔強決絕,一個陰晴不定,兩人身影隨著燭光閃爍,竟是無一人再開口說話,好似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良久,終是沈墨一聲嘆息打破僵局,淡聲道︰“我只能查到最近六年間的事情,六年前,概不知曉。”

    “無礙,只是問問而已。”黎子何這才覺得自己語氣有些生硬了,她和沈墨是合作而已,他並沒有義務幫助自己,更何況,現在一個顧家便足夠讓她頭疼,那些細節,自然會慢慢水落石出。

    “今日找你的男子,是丞相府的男寵。”沈墨抬眸看住黎子何,細細看著她的神色。

    黎子何目光一沉,臉上本就淺少的柔色消失殆盡,男寵又如何?她不想听到任何人因著這個身份而歧視暮翩梧。

    “他,是你朋友?”沈墨察覺到黎子何的不悅,卻不願將話題轉開。

    “嗯。”黎子何頷首,“他想出丞相府。”

    “然後?”

    “我們暫時目標一致。”

    沈墨輕笑︰“我只是怕你輕信他人。若你信他,我不反對你從他那里套來鄭穎的消息。”

    黎子何心里微微一驚,盡管對自己說自己的事與旁人無關,還是不自覺地向他解釋,何時開始,連自己的心意都無法把持了?

    沈墨反倒輕松許多,這才想起黎子何剛剛從外邊回來,翻起茶杯替她倒了一杯茶,緩緩道︰“你對朝廷局勢,可還了解?”

    黎子何摒去雜念,擰眉道︰“目前為止,我所知曉和猜測的,朝中兩股勢力對峙,一面偏向鄭穎,一面偏向顧衛權,兩股勢力應該旗鼓相當不分上下,明爭暗斗固然少不了,可也明白互相牽制維續平衡的道理,誰也不願先行動手露出破綻落下把柄,因此幾年下來,也算是相安無事,可若我們想動顧衛權,必然要在這灘靜水中投入一顆小石子。”

    小波瀾掀起大波浪,接著,渾水摸魚。

    “那顆石子,你已經投下了。”沈墨給了黎子何贊賞的一眼,道︰“今日皇上封副將莫菱為右將軍,接管顧衛權駐守西南二十萬兵馬,並令顧衛權回雲都修養,三月後直接去西北。”

    “莫菱?”

    “不錯,近幾年迅速躥升的副將。”沈墨看著手中的茶杯,茶葉隨著手中的動作在水中盤旋游弋,淡淡道︰“當前朝廷,明面只有兩股勢力相抗衡,實則不止。”

    “你是說雲晉言?”

    “不錯,六年來他必定在暗中培植屬于自己的勢力,比如這個莫菱。還有早已被眾人忽略多年的左將軍雲喚,常年駐守極苦東北,東北邊境綿長,當時一批批軍隊撥過去並未引人注意,可仔細一算,雲喚手中,至少有五十萬兵馬。包括朝中官員,表面看起來不是鄭穎一邊便是顧衛權一邊,若要我說,恐怕其中有不少雲晉言的耳目。”

    黎子何緩緩點頭,她也知道雲晉言不可能讓大權旁落,可六年來他到底干了些什麼,還真是無從得知。

    雲喚乃先皇親弟弟,也就是雲晉言的叔叔,按例本該封王,坐享錦衣玉食,偏偏他生性好戰,不喜宮中安逸,許多年前她只見過幾次而已,因為朝廷安定,他又甚少回宮,若不是沈墨提起,她也未想起還有這麼個人存在。

    當年先皇率三百萬大軍一統雲國,登基後修生養息,大批兵將卸甲歸田,這麼些年雲國一直安定,未有戰事,兵力大概在一百五十萬左右,先皇在位時兵權如何變動,她是不知,只記得雲晉言登基之初,東北駐軍應該是二十萬,保皇軍三十萬,她爹本就是由武將轉文臣,手中握有五十萬兵馬,顧衛權手中也有五十萬。

    黎子何心中打了個凸,這麼說來,季府一劫之後,她爹手下的兵馬便是被瓜分了。如今,算上莫菱手上的二十萬,雲喚的五十萬,保皇軍三十萬,這麼一來,不知不覺中,雲晉言已經拿回大部分兵權。

    “如果猜測屬實,雲晉言已經握有一百萬兵馬,還會咬著顧衛權不放麼?”黎子何都知道顧衛權為人厚道老實,就算有叛變的賊心,怕是沒那賊膽。

    “會。”沈墨肯定回答,側首問道︰“子何可知道雲晉言登基前,顧衛權擁護的哪位皇子?”

    黎子何沉默不語,心中已有了答案,顧衛權是守舊一派,固執地認為長幼有序,皇位該由大皇子來繼承,對當時還是三皇子的雲晉言不屑一顧。

    “當年他擁立大皇子不成,最後雲晉言登基已成事實,才未有異議。可雲晉言此人,定不像表面那般溫和可親,多疑,恐怕才是他的本性之一。”否則,不會將扶持他上位的季家趕盡殺絕。

    最後一句話沈墨未說出口,只是看了一眼黎子何,輕輕嘆了口氣。

    “我們助他除了顧家,兵權盡在他手,不是更如他意?”黎子何不解,屆時想要撼動他的地位,更是難上加難。

    沈墨輕笑,道︰“收兵權容易,收人心難。若是有人煽動,跟了顧衛權多年的老將,必定不服,況且,其中還有許多季家舊部。”

    你究竟是何身份?

    黎子何差點脫口問出,擅長醫術,心思細密不足為奇,可對朝廷里舞權弄勢這套好像信手拈來,就算她自己,出身官家也從未仔細研究過。

    只是,當初既然諾過不問,那便信他。既然決定合作,便不再猶疑。自己終究是吃不慣這一套套計中計局中局,或許,有了沈墨在,她對雲晉言,才有些許勝算。

    “你設計讓妍妃被打入冷宮,已是這場內亂的導火索,如今我們靜觀其變便好。”

    沈墨仔細看著黎子何,安慰的笑意在臉上緩緩蕩開來,讓黎子何久懸的心慢慢落地,只要挑起鄭顧兩家的爭斗,雲晉言必定找借口削掉顧衛權的兵權,他們再找機會煽動軍心,一旦內亂,雲晉言這皇位,便不牢靠了。

    思及此,黎子何對著沈墨欣然一笑,這條復仇之路,總算找到了方向感。

    氣氛終于緩和下來,兩個人相視而笑,黎子何卻突然覺得尷尬起來,垂著眼瞼裝作倒茶喝水,沈墨卻一手搶過茶壺,替她倒滿道︰“稍後好好休息。”

    黎子何默默點頭,即使是利用的合作關系,為何沈墨給她的感覺,還是這般溫暖?

    沈墨還欲開口說些什麼,剛剛動了動唇便頓住,眼神一凜,對著黎子何輕聲道︰“有人過來。”

    黎子何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起身開門,正好看到魏公公持著燈籠朝小屋過來,見到黎子何,彎腰和聲道︰“黎御醫,皇上召見。”

    黎子何略有詫異,診脈麼?今早才剛剛說過明早再過去,怎麼這個時候又傳她?

    回頭給沈墨一個安心的眼神,關上門便隨著魏公公的步子向勤政殿走去。

    勤政殿燈火大亮,竟比平日還多點了兩盞燈,黎子何入門時正看到雲晉言手執黑籽,盯著黑白棋局,凝眉沉思,亮堂的燈光,明黃的袍子,暖黃的色調傾灑在臉上使得五官線條格外分明,眉目間習慣性的笑意,又平添了幾分柔色。

    黎子何只是掃了一眼便跪下行禮,溫和謙遜,這是雲晉言曾經給自己,給旁人的錯覺,對任何人都是溫柔地笑著,卻在不經意的時候給你最溫柔的一刀。

    “平身。”雲晉言未抬眼皮,仍是盯著眼下的棋盤淡淡道︰“黎御醫可會下棋?”

    黎子何起身,垂首恭敬道︰“微臣愚鈍,未曾學過。”

    下棋,其實她會,身為丞相之女,季寧有意栽培,季黎貪玩但也不笨,長久下來,可說是琴棋書畫無不精通,只是作為黎子何的她,不該會的,更何況,棋品看人品,就算她平日百般注意,到了棋場,有些自己都注意不到的,潛藏在靈魂深處與季黎相似的本質必定會在不經意間暴露出來。

    “哦?”雲晉言揚眉,略有些失望,笑道︰“那你上來收拾掉這盤棋局吧。”

    說罷,垂手放下手中那顆黑子,黎子何略瞟了一眼,一子定輸贏,只是這顆子下去,竟是一盤和局。

    黎子何略彎著腰,低首到雲晉言對面,不露聲色地舉手,將黑白棋分別放回棋盒中,本是冰涼的棋子,卻因著黎子何本來冰涼的手,讓她察覺不到絲毫冷意。

    驀地手上一熱,抬頭間對上雲晉言黑亮,隱含笑意的眸,熟悉的溫度握著她的手細細摩挲,輕笑道︰“黎御醫這雙手,竟是比女子生得更加縴細嬌嫩,就算是朕的那群嬪妃,恐怕也是比不上……”

    黎子何一怔,夾在兩指間的棋子,應聲而落

作者: mesmes95    時間: 2010-8-7 22:56

    第三十六章刺探

    勤政殿內暖氣肆意,飄在黎子何眼前仿佛浮起一層水霧,對面的男子,熟悉的面,熟悉的笑,熟悉的氣息熟悉的溫度,唯有深不見底的黑眸中,再找不到絲毫情意,只有淺淡的笑意,徐徐泛出來,卻是看不明白那笑的含義。

    自己的手舉在半空中,雲晉言抬手輕輕握住,甚至有輕細的撫摸,黎子何看清兩人之間這詭異的動作的瞬間,第一反應便是要抽回手,那只染過季府滿門鮮血的手,憑什麼再踫觸她?

    可是心中一頓,反應過于激烈,必定惹他懷疑,若是不動,他那只手,如烙鐵一般,讓她疼得恨不得將自己的一只手都砍掉。

    心思百轉千回,卻也不過一個剎那,棋子落地,落在地上清脆地一聲,連帶著彈跳的振動聲都清晰入耳,黎子何連忙跪下,那只手自然而然地抽開來,磕頭大聲道︰“微臣失態,請皇上降罪。”

    雲晉言手中一空,看了看滿盤皆亂的棋局,再掃了一眼略有緊張的黎子何,突地一笑,道︰“平身,是朕看到愛卿的手,有些失態才是。”

    “微臣的手常年浸在草藥中,干黃不堪入目,且因搗藥老繭厚重,有傷聖體,請皇上降罪!”

    黎子何跪在地上不曾起身,她的手只是比一般男子略小,若說縴細還勉強搭襯,可嬌嫩?任是誰只需看一眼便不會用這個詞,更不說將它握在手里了。

    那麼雲晉言這一言語這一動作,是何意?

    “愛卿莫要緊張,是朕一時迷糊了。”雲晉言溫和笑著,起身便打算扶黎子何起來,黎子何不著痕跡避開他的手,自己起身站在一邊,垂首等著吩咐。

    雲晉言看了黎子何一眼,眸中意味不明,自己坐回去,慢慢將棋子放在棋盒內,退下棋盤,輕聲道︰“診脈。”

    黎子何拿出隨身帶著的脈枕,放在小桌上,還未開始探脈便听雲晉言又道︰“愛卿拜沈墨為師之前,為何方人氏?”

    “臣幼時生過一場大病,除卻自己名諱,往事皆不記得,只知道醒來時與雲都眾多乞丐一起,因此估計自己在病前也是乞丐。”黎子何垂首回答,講述既成事實的語氣,沒有一絲波瀾。

    “為何會想到學醫?”雲晉言沒有擺出帝王的架子,反倒好似普通人之間的聊天一般好奇問道。

    “臣听聞唯一的爺爺便是死于重病,臣也是在病中撿回一命,望學醫可自保,可醫人。”黎子何見雲晉言已經將手放在脈枕上,伸出一只手捏住脈門。

    “原來如此……”雲晉言一聲輕笑,突然想起什麼似地,道︰“半月後冬至,宮中大慶,姚妃喜熱鬧,可近來身子太弱,她對殷御醫看診不滿,昨日特地找朕點名要你去看診,你這幾日隨殷御醫

    去看看便是,馮院史上次為你說情,她也不會為難于你,不必擔心。

    黎子何放下拿脈的收,拱手道︰“臣領命。皇上脈象無異,只是過于疲累,需好生歇息。”

    雲晉言頷首,揮手示意他退下。

    黎子何走出殿外,一陣涼風讓她心緒清明許多,姚妃特地找她去看診,為何?六年前紅鸞殿的大火,她六年來的瘋病,雲晉言對她的百般縱容,這中間究竟發生過什麼自己不知道的事情?上次在馮宗英那里套話,未果,那麼,去套姚妃的話?

    黎子何長嘆一口氣,此事還得從長計議,想套她的話,如今的姚妃,不是姚兒。

    回到太醫院,沈墨已經離開,黎子何打了一盆水來洗臉,接著燭光細細看水中倒影,這張臉在女子中長相算是普通,放在男子中,算得上清秀,可長相白淨的男子,也不是罕有,再摸了摸自己的喉結,牢牢貼在脖頸間,不會出破綻才是,那是自己的聲音?

    平日她說話甚少,而且注意壓低聲音,不會惹人懷疑才是。可雲晉言今日這番試探的意圖太過明顯,莫不是自己何時舉止不當?

    黎子何將今日兩次與雲晉言相處時自己的行為舉止前後想了幾次,沒有找到頭緒,擰著眉頭倒掉水,明日問沈墨是否有能讓嗓音更加低啞的藥更為穩妥。

    從小窗探出腦袋,黎子何看了看沈墨的房間,是前殿八間房里其中一間,從小窗外剛好可以看見側面的一扇窗,燭光未滅,沈墨好似坐在桌前,在窗上投下斜長的身影,一動不動。

    黎子何只是看了一眼便關上窗,躺下睡去,未曾發現,那燭光,一亮便是整宿。

    第二日晌午,黎子何隨殷奇去桃夭殿給姚妃看診,殷奇顯然不滿黎子何的插入,臨走前狠狠瞪了她一眼,接著便不理不顧徑自向前走。

    黎子何也不在意,她無需別人刻意對自己好,也不在意別人刻意對自己不好,只要不阻著她的路,悉听尊便。

    如今這後宮之中,妍妃被打入冷宮,便只余一個姚妃最為得寵,可桃夭殿內反倒沒有往日熱鬧,宮女太監被遣去大半,其余人等皆退在殿外守候。

    黎子何隨著殷奇入殿,剛剛進去便見一只茶杯扔過來,砸在地上一聲脆響,好在反應及時,險險躲過,殷奇則沒有那般幸運,滾燙的茶水灑了一身,恨不得馬上把官服扒□才是,想喊疼又喊不出來,憋著又著實難受,只有一個勁拉開衣服扇抖,隨即姚妃一聲厲喝,險些嚇走他半個魂。

    “殷御醫!入了本宮桃夭殿,連行禮都免了,皇上莫不是給過你這個特權?”

    殷奇回頭,發現黎子何早就老實跪在地上,再想想連日以來姚妃對自己的刁難,連忙跪在地上行了個大禮,大聲參拜道︰“臣參見姚妃娘娘,娘娘萬福!”

    “滾進來!”

    殷奇聞言,不敢起身,跪在地上挪著膝蓋直到姚妃榻前,磕頭道︰“臣殷奇替姚妃娘娘診脈。”

    姚妃躺在榻上,帷幔後只看到一個模糊的身影,一聲不屑地輕笑飄出來︰“你來診脈?診得出什麼來麼?前幾日開始本宮渾身不適,也未見有好轉,你這御醫到底是拿什麼俸祿的?”

    “微臣該死!請娘娘責罰!”殷奇只有一個勁在地上磕頭,想不明白自己哪里得罪過姚妃,以前還好好的,自從妍妃被打入冷宮,姚妃便有事沒事針對自己,莫不是她天性好斗,缺了斗的對象便找上自己?

    又听姚妃輕笑,挑起紗幔,眼神銳利,盯著殷奇道︰“責罰當然是免不了。”

    殷奇渾身一個哆嗦,本來是官場的客套話,可姚妃這麼一說,再加上她打量自己的眼神,讓人渾身顫栗,忙磕頭道︰“娘娘恕罪!娘娘恕罪!”

    “我看殷御醫這身袍子,哎,都濕透了。”姚妃干脆坐直了身子,示意旁邊的悅兒替她拉開帷幔,續道︰“殷御醫還是趕緊褪下來,以免染了風寒的好。”

    殷奇臉色大變,眾目睽睽之下讓他脫了袍子,日後還有何顏面在宮中行走?不停磕頭道︰“微臣體賤,煩勞娘娘操心!”

    “哦?不介意啊?”姚妃挑眉,將殷奇上下打量了一遍,滿意一笑,就著悅兒扶著她的手便欲起身,悅兒擔憂地搖搖頭,姚妃皺了皺眉,還是下榻站了起來,轉個身拿起榻邊木架上的木盆,雙手一揚,“嘩啦”一聲,冰冷的水頃刻倒在殷奇身上。

    殷奇未及反應,只覺得突降大雨,渾身被水淋了個濕透,瞪大了雙眼,一陣涼風,冷得上下牙止不住地磕響。

    “你不是要懲罰麼?滾出去跪著!沒有本宮命令,不許起身!”姚妃扔下木盆,狠狠瞪了一眼殷奇,坐回榻上。

    殷奇一股子氣悶涌上胸口,皇上都不曾待他如此,這個婢女出身的丫頭,憑什麼這般囂張?

    氣歸氣,終究是敢怒不敢言,她連妍妃都能扳倒,就不說他這個沒有任何權勢的御醫了,悻悻磕了個頭,咬牙起身,低頭彎腰快速行至殿外,還不忘瞪黎子何一眼,想想遭殃的也不止自己一人,上次黎子何不是被她無緣無故抽了三鞭麼?

    黎子何對于姚妃的改變,早已見怪不怪,但若她仍是咬住自己不放,莫要怪她提前下手了。

    姚妃坐在榻邊,好似心情大好,喚道︰“外面的可是黎御醫?”

    “正是微臣。”

    黎子何沉聲回答,里面沒了動靜,只有衣物悉索之聲,片刻便看到姚妃穿著紅色長衫,披著雪白披風走出屏風,黎子何還在猶豫是否要開口勸誡,便听到她旁邊的悅兒道︰“娘娘,娘娘還未足月,不宜下榻,外面風大天冷……”

    “本宮知道。”姚妃打斷她的話,掃了一眼黎子何,嘴角撇過一絲輕蔑,道︰“你起來吧,跟著我去看看你的舊主。”

    去冷宮?黎子何有些詫異,臉上表情無異,垂首跟在姚妃身後。

    出殿掃到殷奇跪在寒風中瑟瑟發抖,黎子何擰了擰眉,就算以前是她錯看姚兒,可如今姚妃的種種行徑,著實令人費解,以前處處針對妍妃可說作爭寵,處處為難她,可以算作容不下她寫得一手與季黎八成相似的字,那麼這個殷奇呢?

    若想在後宮更好的生存,姚妃不會愚蠢到將所有人都得罪吧?

    想不透便不想了,這不是她目前該關心的事,黎子何沉住心神,還是先走好眼前的路,看好姚妃帶著她去冷宮作甚。

    天氣轉寒,冷宮更是陰冷,好似夾雜著女子輕泣的風聲一陣又一陣,黎子何看到前面的悅兒極為不安地看了看跟在身後的自己,垂眸只當沒看見。

    姚妃遣退了所有太監宮女,只帶著她二人,入了宮門回首問道︰“她在哪里?帶本宮過去。”

    黎子何了然道︰“娘娘隨我來。”

    以診脈為名,讓自己帶她找到妍妃所在,再以勝利者的姿態炫耀得意一番?黎子何嘴角滑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輕笑,憑著記憶左彎右拐,到了一處小殿前面,站在一側恭敬道︰“娘娘,此處便是。”

    小殿內極其安靜,陰暗沒有一縷陽光,姚妃掃了一眼黎子何道︰“你跟我進來,悅兒在外邊等著。”

    黎子何背好肩上的藥箱,不多語,直接跟上。

    上次過來還滿布塵灰的小殿,現在已被收拾得干淨妥當,只是少了各種裝飾顯得有些蕭條,顧妍琳側臥在榻上,薄薄一層棉絮搭在身上,面色慘白,雙唇幾乎看不出血色,細細看去起了一層白皮,半睜著眼,呆看著床側的木梁。

    “喲,姐姐精神還不賴嘛。”

    聲至人到,姚妃一身火紅雪白,刺得顧妍琳眯了眯眼,淡淡瞟了她一眼,便將眼神放向它處。

    “呵呵,姐姐倒是淡泊了,莫不是這冷宮使得姐姐的性子也冷了?”姚妃隨便找了張凳子,沿桌坐下,笑意盈盈地看著顧妍琳,臉上的快意和得意毫不掩飾,揚眉對黎子何道︰“黎御醫,還不替你家主子診脈?”

    “臣效忠于皇上,不敢奉他人為主!”黎子何彎腰拱手謙卑道。

    “對哦,這宮中,上至丞相將軍,下到宮女太監,哪個不是為皇上效力?”姚妃幡然醒悟的模樣,擰眉對著顧妍琳憐惜地搖搖頭︰“嘖嘖,可惜有些人偏偏要與皇上作對,妄想拉攏他人,結果……哎,妹妹沒讀過多少書,好听的話不會說,但還听過一句,那什麼,偷雞不成蝕把米!”

    越是說到後面,姚妃聲音越發尖銳,最終長嘆一口氣,對著黎子何道︰“看姐姐這般柔弱,黎御醫還是替她看看的好。”

    黎子何頷首上前,又被姚妃一聲止住︰“慢著!呵呵,本宮糊涂了,那日本宮可是听得清清楚楚,皇上說,只用留姐姐一條命便好,這不?活得好好的,無需勞煩黎御醫了,退下吧。”

    顧妍琳本還木訥躺在床上,不予理睬,一听到姚妃特意咬重的“只用留一條命”,眸中突地綻出絕望到銳利的芒光,直直刺向姚妃,掙扎著坐起身子,死死咬住雙唇,似要咬得鮮血淋灕方肯罷休。

    黎子何只是略瞟了一眼顧妍琳,背著藥箱離開。

    姚妃笑得更加燦爛,抖了抖身上的披風,站起身道︰“如何,姐姐想說些什麼?如今只有我姐妹二人在場,但說無妨。”

    顧妍琳唇上已經露出鮮紅的牙印,雙眸里的憤恨,似要將姚妃淹沒,咬牙擠出一個字︰“滾!”

    “滾?”姚妃挑眉,徐步走到顧妍琳榻前,一手扯住她的長發狠聲道︰“事到如今,輪不到你來跟本宮說這個字!”

    顧妍琳身子本就虛弱,被姚妃用力一扯,跌撲在榻上,棉被滑下,涼氣絲絲纏繞入心,咬牙道︰“賤婢!就算你爬上後位,也改變不了你是個賤婢的事實!飛上枝頭也做不了鳳凰!”

    “本宮不屑做鳳凰!”姚妃一手扣住顧妍琳的手臂,一個用力,將她拖下床榻,膝蓋磕在地上一陣悶響,姚妃听著更是快意,道︰“被人拋棄的滋味,可還好受?沒了孩子的滋味,可還愜意?本宮不怕告訴你,那孩子,是我殺的!”

    顧妍琳猛地抬頭,被姚妃扯亂的長發散在眼前,雙眼似要滴出血來,孩子,她說哪個孩子?

    “我的孩子,是我親手殺的!”姚妃對上顧妍琳的眼,同樣的雙眸通紅,怪異地笑容里泛著恨意,緩緩道︰“你的孩子,也是我殺的。”

    “賤人!不!不是人!瘋子!你就是個瘋子!”顧妍琳吸足一口氣,掙扎起身,拼盡全力嘶聲喊著︰“你還我孩子!還我孩子!”

    顧妍琳上前欲要拉住姚妃,被她反手推開,狠狠摔到地上。

    “呵呵,”姚妃突地柔和起來,坐下垂眸看跌在地上狼狽不堪的顧妍琳,撫著雙手,笑道︰“似乎不能這麼算,雖說是我推倒的你,可那也是皇上恩準的,所以,我啊,最多也只算是個幫凶……”

    “胡說!滾!你給我滾!”每每听到“皇上”二字,妍妃身上絕望氣息愈加濃烈,此時听姚妃這麼一說,眼淚再止不住,洶涌而出。

    姚妃這頭更是笑得愜意,不管不顧繼續道︰“若不是皇上默許,本宮可不會笨到當著他的面推倒你,你以為你那句話,真能讓本宮那麼激動?”

    顧妍琳臉色更是慘白,甚至隱隱透著黑色,眼淚不住留下,再說不出一句反駁的話來。

    “季黎,做鬼都不會原諒我……”姚妃突地輕笑,眼神有些渙散,不過瞬間蓄積起光亮,站起身來狠狠甩了顧妍琳一個耳光,大笑道︰“哈哈,那她又會放過你?”

    顧妍琳捂住臉,擦掉嘴角的血跡,連帶著眼淚一起抹淨,鬼魅般地輕笑︰“最壞不過在冷宮中呆一輩子……”

    “不錯!”姚妃厲聲打斷顧妍琳的話,嘴角含著快意的笑容,緩聲道︰“說到頭來,你那孩子還是你親自舍棄親手毀掉的。你用你的骨肉換來冷宮里的苟且偷生,我用我的骨肉換來一生榮寵,哈哈,顧妍琳,你以為就此結束了?我告訴你,有我姚兒在這世上一日,你們!統統別想有好日子過!”

作者: mesmes95    時間: 2010-8-7 23:01

    第三十七章前奏

    黎子何站在殿外,凝神想要听到殿內的動靜,奈何耳邊只有陰颼颼的冷風,抬頭看了一眼對面的悅兒,低眉順眼靜靜站著,暗道妍姚二妃性格迥異,連著身邊的宮女性格也是截然相反,妍妃表面溫順,小橘卻是狐假虎威囂張得很,姚妃看來跋扈,這個悅兒卻是安分守己,難得的沉穩內斂。

    正在沉思間,听到殿內一陣雜亂之聲,好似有重物倒地,乒乓響動,緊接著是顧妍琳撕心裂肺般的吼叫聲︰“滾!滾出去!滾!”

    黎子何瞥了殿內一眼,便見姚妃嘴角上揚,很是快意地踏著步子緩緩走來,雙眼里未曾褪去的恨意好似劍光鋒利無比,目不斜視地走過黎子何身邊,不發一語,自顧向宮外走。

    悅兒給了黎子何一個跟上的眼神,抬步跟在姚妃身後。

    黎子何也垂首跟上,突地想到姚妃的病癥,若是為了對付顧妍琳有意裝出來的,如今顧妍琳已然垮台,是不是她的病也會隨之痊愈?

    對于顧妍琳曾經說過的,姚妃以此博取雲晉言同情的說法,黎子何不敢苟同,若雲晉言真愛姚妃,她無需這些手段,若不愛,那些瘋癲的癥狀只會令他更為討厭她。那病若真是裝出來,能達到的目的只是擾亂後宮罷了,讓人不時想起季黎,想起六年前,最明顯的例子便是小橘,做賊心虛!

    可姚妃能猜到這番舉動會讓小橘心智動搖,助她除掉顧妍琳?

    顧妍琳被打入冷宮,可說是機緣巧合,姚妃未必能聰明至此猜到每一步吧?若真能被她料全,只能說,當年,自己身邊還真是藏龍臥虎。

    想知道到底是真是假,日後逢雷雨天多多注意桃夭殿便是,脈象是否正常,一探即知。

    隨後的幾日,黎子何隔日替雲晉言診脈,始終覺得他看著自己的眼神與往日有異,可細細研究過自己的言語舉止,並未覺得哪里不妥,沈墨也應她要求,配制了一些使得嗓音更加低啞的藥,只是藥效比較緩慢。

    自那日被姚妃淋得一身水,又在殿外跪了兩個時辰,殷御醫臥病不起,躺在家中休養,黎子何便每日去桃夭殿問脈,姚妃竟未多加刁難,不似往常非打即罵,甚至從脈象看來,體內有郁結之氣,身子也因為小產弱了許多。

    黎子何有了機會便會細細打量桃夭殿,表面看來與往日的紅鸞殿無異,可留了心思仔細觀察,才發現很多地方的確是翻新重建,而且偶爾可以找到大火留下的痕跡。

    那場大火黎子何很是好奇,只是苦于無跡可尋,曾經想到剛入太醫院時,和殷平大聲喧嘩口無遮攔的御林軍副總管的兒子,那人名林懷軒,本來殷平在時,二人時常掏出宮中所謂“秘聞”在醫童中大肆宣揚,自從殷平走後,他也老實起來,對黎子何更是能避則避,想要從他嘴里套話,還需要等待時機。

    至于他曾經說過的,姚妃聖寵不衰的原因,是在搜集季府謀逆罪證時立了大功,當時黎子何不知所謂的謀逆是指的什麼,如今看來,無非是指證曲哥哥刺殺平西王。

    每每想到這里,黎子何的心便一陣收縮,不由自主地抽疼,當年曲哥哥與姚兒“情投意合”,卻因為她的身份爹極力反對,曲哥哥執意要明媒正娶,只等她及笄便打算迎娶過門,兩人關系自是非同一般,若說她知道曲哥哥刺殺平西王一事,甚至手里握有證據,也不無道理。

    盡管深知宮中謠傳十有九錯,即使往日情同姐妹,即使曾經打死她都不願相信姚兒會背叛,可種種巧合踫在一起,偏偏又是那麼的合情合理,讓她如何說服自己不去懷疑?

    只是近來後宮事故太多,顧妍琳剛剛被打入冷宮,雲晉言也對她有所懷疑,此時再去招惹姚妃,實在是不智之舉。

    黎子何听著沈墨的意見,按兵不動,等著鄭相和顧家互相撕咬,幾日之後,朝中果然有人參了鄭穎一本,而內容居然是鄭穎憑權仗勢,搶虐孌童。

    這個眾人皆知的秘密突然被人挑明,搬到皇上面前來說,私人家的齷齪事情突然被當做“國家大事”,說成是身為丞相,有辱國體,朝中暗暗恥笑鄭穎的官員有了依仗,抓緊了機會狠狠地打擊,將鄭穎哪年哪月哪日在哪里搶得男寵多少名又于哪年哪月哪日將男寵虐之傷殘甚至慘死搜集得整整齊齊交了上去。

    朝中一時沸沸揚揚,有人緘默不語明哲保身,有人幸災樂禍添油加醋大肆渲染,鄭穎饒是臉皮再厚,這等丑事被人遞了折子當成朝廷重事來商議,也是覺得顏面無存,第二日便告了病假閉門不出。

    恰逢十五,黎子何從桃夭殿回來,收拾了藥箱便打算去丞相府看暮翩梧。

    “等等!不許去!”

    人還未動,便被馮宗英一聲怒吼喊住,吼道︰“不許去!老老實實在太醫院呆著!”

    黎子何心中一笑,面不改色道︰“大人何事?”

    “好端端的去什麼丞相府,上殿御醫什麼時候淪落到去給丞相府的人看病了?”馮宗英白胡一顫一顫的,想說什麼又憋了回去,最後瞪著眼楮道︰“你等著,我這就去找皇上,讓他換個人給鄭穎那個義子看病去。”

    說著馮宗英轉個身打算出去,被黎子何一手抓住︰“大人,皇上既已下令,子何遵命便是,更何況子何對那位公子的病很感興趣,若是由我親手醫好……”

    “醫醫醫!到時候連個人毛都沒了,還醫個什麼醫!”馮宗英听他這麼說,一下就急了,最近宮里風言風語,傳鄭穎虐孌童,傳得繪聲繪色,讓人毛骨悚然,看看黎子何白白淨淨的模樣,這萬一……萬一……

    馮宗英扯開黎子何的手,不耐道︰“你是覺得我多管閑事了?”

    “子何不敢。”黎子何面上恭敬,心里早已被暖意蓄滿,只是暮翩梧,她定是不能放棄和他見面的機會,只能客氣道︰“大人的心意子何心領,在丞相府,子何定會小心。”

    “你!”馮宗英怒氣上涌,自己連他是沈墨的徒弟都不計較了,替他擔心受怕,他居然不領情,怎麼著他也是堂堂太醫院院史,真是沒面子!

    馮宗英“哼”了一聲,狠狠瞪了一眼黎子何,不知好歹!好心當驢肝肺!被鄭穎吃了也不干他的事!甩著袖子氣鼓鼓地走了。

    黎子何無奈笑著搖搖頭,背著藥箱出門。

    丞相府不出意料的愁雲密布,門庭冷清,來回下人也是步履匆匆,神色晦暗,見到黎子何,懷疑地來回上下打量,見他一身御醫裝束,未多問便引他到了後院。

    已近冬日,原來綠草茵茵繁花滿布的後花園顯得有些蕭瑟,隨風而落的枯葉漂在中心的湖水之上,泛起波光粼粼,徐徐盤旋著在水中游弋,湖邊一抹亮白被木色輪椅掩去一半,那人,明明靜坐不動,卻好似要隨風而逝。

    許是听到身後的動靜,暮翩梧回頭,眼角微彎,剛剛彌漫霧氣的雙眼變得清明,對著黎子何淺笑。

    黎子何快步上前,蹲□子握住他的手,竟是比自己的手還涼,皺了皺眉道︰“進屋可好?”

    暮翩梧頷首,笑意更深,抽出手欲要推動輪椅,被黎子何拉住,抓住他的兩只手放在一起,塞到袖子里,囑咐道︰“湖邊寒氣重且濕氣甚,若是無事,少來為好。”

    說著起身,推動輪椅前行,抬眼左右打量後院,好似除了他二人,再無旁人,諾大的花園顯得有些空蕩,繞花園而建的房間倒是不少,可間間房門緊閉,不似有人居住。

    暮翩梧的房間靠右,寬敞明亮,收拾得干淨舒適,黎子何只掃了一眼便知道這房間看似普通,實則每件物什都價值不菲,鄭穎對暮翩梧,厚愛?呵……

    黎子何坐下便要為暮翩梧拿脈,暮翩梧抽開手,嘆口氣道︰“黎兒,不用了。”

    黎子何不顧他的反對,拉過他的手,認真道︰“即使不能醫好雙腿,把身子調理好也是必須。”

    暮翩梧輕笑,老實伸出左手。

    其實不用拿脈黎子何也能猜到他的問題所在,體內寒氣集而不散,導致體弱氣虛,尤為畏寒,與她當年一無二致,只因二人病因相同,她在城外雪地里昏迷了幾個時辰,那他呢?又是何時才被鄭穎撿到?

    黎子何執筆,照著沈墨曾經給她開的方子,只是少許改動,便可用在暮翩梧身上了。

    “鄭穎今日出去了麼?”黎子何一邊寫著,一邊問道。自從被人參了一本,便听聞他閉門不出,可今日,他也不像在丞相府的樣子。

    暮翩梧頷首道︰“每月初一十五必會出門。更何況近幾日出了這麼大的狀況。”

    黎子何嗤笑,神佛若真有雙眼,他鄭穎便是下地獄的第一人!

    “這幾日府中男寵陸陸續續被他偷送出府。”暮翩梧推動輪椅,行到窗邊,輕輕推開,看著窗外一列緊閉的房門,眼神恍惚,淡淡道︰“往日,那邊都是男寵居住的地方。”

    黎子何心中一頓,像是被重物狠狠敲了一下,隱隱的疼痛輕緩泛濫開來,突然不知該如何作答,其他男寵被送走,可他,剛剛被鄭穎收作義子,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因著這次風波被送出府。

    “黎兒,鄭穎覺得此次是顧將軍借勢生事,想通過此事辱他名聲,打擊他在朝中地位。”暮翩梧好似未察覺黎子何的異常,自己又開口,將話題轉移到朝廷局勢之上。

    黎子何隱去情緒,那折子是誰上的,恐怕只有上折子的人和雲晉言自己知道,無非是想挑起鄭穎和顧衛權的爭端,只是此事說小不小,說大也不大,未必能達到想要的目的……

    黎子何不語,擔憂掃了眼窗外,暮翩梧笑道︰“後院無人,無須擔心。”

    黎子何頷首,問道︰“鄭穎打算如何?”

    “忍。”暮翩梧的眸中好似又蒙上一層霧氣,只看著窗外,輕聲道︰“這事本就是他理虧,息事寧人便是最好的選擇。

    “你教他的?”黎子何不解。

    暮翩梧輕笑,點頭。

    “你不想他與顧衛權起爭執?”若鄭穎息事寧人,照顧衛權的性子,怕是不會追究到底。

    “不。”暮翩梧肯定回答,道︰“此事我只能勸和,鄭穎的劣勢太過明顯,勸爭,只會讓他懷疑我的用心。要激化他與顧衛權的矛盾,此事只能是個導火索,如今他越是退讓,心中悶氣愈盛,若是顧衛權再欺他一步,鄭穎必定再穩不住,欲要反擊。”

    暮翩梧對著冬日幾近透明的陽光,淺淺一笑︰“氣極反咬,那一口,才咬得夠狠夠重。”

    黎子何只覺得被他的笑容刺到,心中猛地一沉。暮翩梧說得對,人總是要變的,他不再是往日那個心思單純的小梧,受盡磨難的蛻變,她該比任何人都清楚才是,可生生看著曾經干淨的眸逐漸混沌,好似看到一朵極美的花在眼前被人摧毀,想要保護而無能為力的無奈,還有不可磨滅的歉疚。

    “黎兒,我們先找機會除去顧家可好?”良久的沉默之後,暮翩梧突然開聲。

    黎子何抬頭對上他的眼,未反應過來,問話已經出口︰“為何?”盡管這一想法與她不謀而合,可他要對付的,不是鄭穎麼?他眼中閃爍的,是從未見過的興奮,甚至摻著一絲血光,令人心驚……

    “讓人從頂峰跌落,才跌得更慘更疼。”暮翩梧好似在說一句極普通的話,帶著笑意隨口回答。

    黎子何蹲□子,握住他的雙手,仰面認真看入他的眼,道︰“暮翩梧,這件事你不管可好?不管顧衛權先倒台還是鄭穎先被除掉,你在丞相府里好好保護自己便好,其他無需操心,你信我,無論如何,一定讓鄭穎罪有應得!”

    暮翩梧抬手欲要輕輕撫上黎子何的臉,眸中霧氣漸漸散開,眸光卻突地一暗,手上動作戛然而止,停在半空的手指動了動,最終縮回來,從袖間抽出一條帕子,輕輕擦著黎子何的臉,笑道︰“臉上怎麼會有這麼多灰塵……”

    “暮翩梧,答應我可好?”黎子何拿下暮翩梧手里的帕子,咬住話頭不肯放。

    暮翩梧舉起的手臂有些僵硬地放下,垂下眼瞼,暗芒從眸中滑過,再抬眸,已是一片清明,固執道︰“有些仇,要親手來報,方才解恨。”

    黎子何無言以對,無法說服自己的事情,她沒有立場去說服別人。靜靜收拾好東西,開門出去,身後暮翩梧說的話突地讓她腳步一頓。

    “那沈墨……你小心為妙……”

    黎子何回頭,不語,看著暮翩梧想要一個解釋。

    暮翩梧輕嘆一口氣道︰“每每提及此人,鄭穎便言語支吾,我只是提醒你,防人之心不可無。”

    黎子何仍是不語,轉身,快步離開。

    鄭穎搶虐孌童一事,皇上派人去丞相府查過一番,毫無所獲,再者,權貴家中有幾個孌童,實屬正常,此事便隨著冬至的來臨不了了之。

    冬至大節,宮中設宴大慶,朝中官員放假一日,晚上入宮赴宴,與君同歡。

    沈墨自是不願參加,黎子何也打算借口身體不適,窩在小屋里休息一日,哪知今日一早診脈時雲晉言特地吩咐讓她出席,避無可避,那便只有面對了。

    冬日的晚霞分外暖人,燒在西方一片緋紅,流雲好似瓖了一層金邊,讓人恍惚以為正值夏日,黎子何看了一眼緩緩西沉的夕陽,眼里有了一絲溫度,紅日有升有落,她的人生也該如此,有落,便有升。

    回到小屋細細打量自己全身,重新固定自己的喉結,確定沒有紕漏才決定出門,剛開門,一個人影擋住剛剛的夕陽,背對陽光,臉上的陽光反倒更加分明,帶著幾分柔色,一絲恬淡的笑意,看著自己的雙眸,一如既往的閃亮。

    沈墨靜靜站在院落里,對著黎子何輕笑︰“我與你同去。”

作者: mesmes95    時間: 2010-8-8 00:12

第三十八章償命

    晚宴設在大凰宮,東宮與北面冷宮中間的一處寬敞宮殿,一直是宴待群臣之用,寬廣大氣金碧輝煌自是不說,又為了冬至特地布置了一番,黎子何和沈墨到的時候,大部分官員已經就坐,井然有序又不失熱鬧。
    黎子何草草看了一眼,殿中當然是雲晉言的龍椅,依階而下的該是嬪妃之位,左右兩側長桌豎置,官員按照官階由前至後就坐,黎子何瞥了一眼太醫院所在的角落,和沈墨對視一眼便跨步上前入座。

    殷奇重病未愈,特地囑殷平前來謝恩,太醫院眾人客氣地挽留了幾句,他便真的留下了,完全忘記之前差點在宮中送命,坐在殷奇的位置上不亦樂乎。

    雲晉言帶著姚妃入殿,一個一臉意氣風發,一個全身恣意傲然,接受百官朝拜,有那麼一瞬,黎子何匆匆瞥過他二人的那麼一瞬,恍惚覺得那抹艷紅,便是季黎。

    從前的季黎也是如此,默默站在他身後,看他與百官言笑晏晏,看他為政事濃眉緊鎖,看他對自己淺笑盈盈,明黃與艷紅,在季黎的眼里是最搭襯的顏色。

    可在黎子何眼里,是最刺心的顏色。

    百官朝拜,山呼“萬歲”,雲晉言今日心情大好,眉間唇角,無不洋溢著笑意,揚聲讓眾人平身。姚妃坐在左側離他最近的位置,妝容艷麗,顯然是精心打扮過一番,同樣是笑意連連,不時看看雲晉言,再將眼神放在百官中,好似在找些什麼。

    雲晉言率先拿起酒杯,向百官敬酒,接著眾人便以鄭穎為首,紛紛謝酒互敬,說出來的話,無非國家安定皇上聖明,有此明君繁榮昌盛等等等等。

    黎子何心中嗤笑,這場面,還真是虛假得令人反胃,就連最該得意的姚妃,臉上的笑容都讓人覺得勉強,與她相處時日太長,怎樣的情緒在臉上會是怎樣的表情,黎子何還是有些把握,看她今日這個模樣,很顯然心神不寧,表面看起來很是高興,實則眼神閃爍,怕是有些坐立難安吧。

    掃了一眼雲晉言附近的幾個空位,後宮只剩她一個寵妃,她還有何擔憂?

    觥籌交錯間,殿內漸漸熱鬧起來,先前的拘謹淡了許多,黎子何從頭到尾默默吃菜,若打算喝酒便會被沈墨攔住,幾次過後干脆作罷,那麼點酒她不會醉,少了也無妨。

    每被攔一次,黎子何便會想到暮翩梧對她說的話,心中不由一堵,自己對他不坦誠,他是由始至終都清楚的,盡管隱瞞過,他仍是知道她的女兒身,知道她季家人的身份,若是要害自己,只需抖出一樣,她便無法在皇宮生存下去,可他保持緘默,也不代表完全可信,信任是雙方的,他若信自己,為何不坦誠不公說出自己的身份?

    黎子何訕笑,或許她這種想法有些過分了,自己無勢無力,與沈墨合作無論如何都是得了便宜,其實,根本沒有懷疑別人的資格。

    “沈醫師,怎會坐在那里?”雲晉言突然開聲,好似剛剛才發現沈墨,驚訝道︰“快快上前來坐。”

    眾人眼神瞬時投向沈墨,黎子何也不例外,雲晉言指的位置,是右手邊第一排第一座,理應是顧衛權所坐,因他去了西南郡未來得及返回,便空了出來,無人敢坐。

    沈墨臉上波瀾不驚,站起身拱手道︰“在下與徒兒同坐便好。”

    “哈哈,那黎御醫也一並上前便是。”沈墨並未稱“臣”,雲晉言也不氣惱,反倒放聲大笑。

    黎子何忙行禮道︰“微臣不敢……”

    “皇上。”黎子何話未說完,馮宗英突地站起身,面色微醺,該是喝了不少酒,口齒有些模糊,意識倒還似清明,道︰“我這個院史還在這里,那倆御醫憑什麼坐那里?于禮不合于禮不合……”

    雲晉言恍然大悟狀,點頭連連稱是,又道︰“那馮院史上前來坐可好?”

    黎子何被沈墨拉著坐下,便看到馮宗英步履踉蹌地從第二排走出去,欲要行到對面,剛剛走到過道上,一個沒站穩,打了個趔趄,摔在地上,撲得旁邊桌上的酒菜倒了一地,嚇得那官員面色發白,連忙扶起他道︰“大人可還好?”

    馮宗英眯了眯眼,騰地爬起來,擦了擦身上的污漬,拍著額頭輕聲道︰“丟人丟人,真丟人!”

    殿上有幾名官員掩嘴輕笑,雲晉言也帶著笑意,未有責怪之意。

    馮宗英穩了穩身子,拱手道︰“皇上,老臣不勝酒力,請旨先行退下。”

    私底下馮宗英不給雲晉言好臉色,可在百官面前還是行規言距畢恭畢敬,雲晉言見他站穩都難,臉上因著酒力躥紅一片,點頭道︰“那馮院史便好生回家休息便是。”

    馮宗英搖頭晃腦地謝恩,馬上有太監上前扶住他,被他一手甩開怒道︰“我還沒老到要人扶著走路。”

    說罷踉踉蹌蹌地出了殿。

    黎子何正擰眉不解,听到旁邊沈墨極輕的聲音說了兩個字,“裝的。”

    假裝醉酒?

    黎子何疑惑看向沈墨,見他肯定點頭,拿手在桌上劃了一個“藥”字,意思是馮宗英面上的潮紅是吃藥所致?

    想想也是,馮爺爺雖說愛酒,可也不會不分場合醉酒鬧事,剛剛那醉酒的模樣,的確有十分真,若非沈墨提醒,她也看不出來是裝出來的。

    只是為何?

    黎子何垂眸夾菜,卻是食不知味,馮宗英早過了卸官修養的年紀,至今仍留在太醫院,說他因著虛榮舍不得身上的官職,黎子何不信,多年前他便打算將院史一位讓給沈墨,說他為著那些許俸祿,也不太可能,從先帝在位時馮宗英便是當朝御醫,先帝厚愛有加,時常賞賜,那他留在太醫院,要麼,覺得沒有合適的人替代他的位置,要麼,有何令他無法放下之事……

    “黎御醫!”

    黎子何正在沉思間,听到雲晉言的聲音,連忙起身拱手道︰“臣在。”

    “來看看愛妃如何了?”

    黎子何這才抬頭,見姚妃捂著小腹,好似極其難受,面上妝容過厚,看不出臉色如何,雲晉言擰著眉頭正看著自己,黎子何忙退出坐位,瞥了沈墨一眼,見他想說什麼,卻礙于身邊的人,沒能出聲。

    黎子何順著台階一步步上前,正在猶豫間,雲晉言道︰“無礙,直接拿脈便是。”

    黎子何領命,搭上姚妃的右手,垂眸間見姚妃不著痕跡給了自己一個警告的眼神,再一拿脈,瞬間明白她的意圖,退下拱手道︰“稟皇上,天寒露重,娘娘怕是染了寒氣,故此身體不適,臣開兩副藥,休息兩日便好。”

    “臣妾還是先行回宮了。”姚妃低眉順眼,聲音細如蚊吶。

    雲晉言頷首,吩咐黎子何道︰“送娘娘回宮,好好開方。”接著轉首對姚妃柔聲道︰“愛妃先行休息,朕稍後便到。”

    黎子何彎腰拱手領命,悅兒扶著姚妃起身,黎子何退在一邊讓她二人先行,隨後跟上,又看了一眼沈墨,見他對自己點頭,心中瞬間安穩了不少。

    殿外早已被夜色籠罩,繁星滿布,涼風襲來,將先前的喧鬧浮華吹得一干二淨,姚妃和悅兒步履匆匆,黎子何保持距離得跟在身後,最後的是桃夭殿的太監宮女們。

    回了桃夭殿,姚妃沉默不語,靜靜看著黎子何執筆開方,眉目間的不耐還是讓黎子何捕捉到,黎子何隨她意願,快速寫好方子交給悅兒,行禮退下。

    姚妃的脈象,的確紊亂,體虛受寒之癥,若其他御醫來拿脈,便是這個結論。可她半月來日日替姚妃拿脈,對她的身體狀況還算了解,昨日還好好的身子,今夜就突然變成這樣,難免有些奇怪,再看到她警告自己的眼神,便明白了,她是有意裝病退席,至于目的?

    黎子何隱在桃夭殿側面的暗處看著桃夭殿漸漸熄滅的燈火,再抬頭看了看斜掛半空的明月,晚宴結束,最少還有一個時辰,她急著回來,是想趕在雲晉言退席之前有什麼動作吧?只要今夜留意桃夭殿的動靜,定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獲。

    今日冬至,官員放假一日,宮中侍衛同樣如此,各宮各殿只留了少數御林軍,比起常日,少了大半。

    桃夭殿的宮女太監早被姚妃遣散,只留了悅兒一人。黎子何目不轉楮盯著殿門,要出去,只有這一條路而已。

    不稍片刻,昏黃的燭光透過門縫輕泄出來,殿門被緩緩打開,露出一只腦袋,黎子何忙縮回身子,匆匆掃過一眼,辨出那是悅兒。

    斜眼盯著桃夭殿前方,便看到兩個腳步急促的背影,未提燈籠,皆是一身宮女裝,走在前面那人是悅兒自是不用懷疑,後面那位,即使遠遠看著背影,即使有蒼茫夜色的掩蓋,黎子何還是一眼認出,是換了裝束的姚妃!

    黎子何不由的心跳加速,環顧四周,確定無人才輕踩這步子,小心翼翼地跟上。

    時走時停,不遠不近地跟著,她們該是對宮中御林軍的巡視時間和地點非常清楚,一路過來都未踫上什麼人,只遠遠看到一隊御林軍路過,也未注意到她們,黎子何屏息凝神,隨著她們走去的方向,心中愈是疑惑。

    許是為了避開御林軍,前面二人來回迂轉,可大致方向不可能有錯,姚妃的目的地,顯然是冷宮!

    姚妃帶著她去冷宮向妍妃示威,已經讓她覺得可疑,此時,又躲開眾人換了裝束再去冷宮,那冷宮里,有秘密!

    思及此,黎子何深吸一口氣,壓抑住越來越快的心跳,眼看離冷宮越來越近,不可掉以輕心。

    姚妃和悅兒在前方,不回頭,不左右張望,低著頭熟稔地快步前行,不知情者看來便是兩名普通宮女在宮中行走而已。

    黎子何高度緊張的神經,在到了冷宮門口時猝然崩落,姚妃毫不猶豫抬腳進去,可悅兒……卻是留在了門口……

    秘密就在眼前,卻無法戳破,恨只恨自己不能跟著沈墨學武,否則,一牆之隔,一個翻身便可越過。

    黎子何不想放棄,環顧四周,除了旁邊的大凰宮燈火通明,站了一圈侍衛,冷宮還是照舊冷清,偶爾傳來的絲竹之聲,好似為了凸顯冷宮的落寞,尤為刺耳。

    冷宮算是皇宮的院中院,幾十個宮殿被圍牆死死圍住,只留一處出口,被悅兒守住,無法翻牆而入,便只有引得悅兒離開。

    黎子何隱在冷宮與大凰宮之間的一處夾縫,看看了地上,眸光一亮,踩著貓步再往前走了幾步,彎著身子撿起地上算是最大的石塊,瞥了一眼大凰宮的侍衛,使足了力氣向冷宮上的磚瓦砸去。

    “ ”地一聲,黎子何縮回身子,往夾縫里端走。

    這頭的悅兒渾身一抖,抬頭看到幾名侍衛走過來,面色大變,奈何已被人看到,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忙低下頭緩步前行,隨手將桃夭殿的腰牌翻了出來,掛在腰側醒目之處,迎著幾名侍衛屈膝行禮道︰“桃夭殿悅兒替姚妃娘娘傳話給皇上。”

    幾名侍衛神色一緩,領頭一人道︰“那邊有人麼?怎麼會有那麼大的聲響?”

    悅兒仍是鎮定,看了看剛剛發出聲響的地方,不解道︰“悅兒也是剛剛從桃夭殿過來,或許,是冷宮里的貓吧。”

    說著再屈膝,向前走去。

    幾名侍衛在磚瓦落下的地方看了看,又繞到正門瞅了瞅,沒覺得哪里異常,便退回原地。

    黎子何屏息站在原地,見眾人離去,舒了口氣,正欲抬步出去,肩膀上一股大力,被人拍住,心像被人狠狠抽了一掌,呼吸一滯,匆忙回頭,見殷平滿面通紅,眼神飄忽看著自己,一手拍在肩上,一手指著她︰“你……黎……黎……”

    黎子何忙伸手緊緊捂住他的嘴,殷平明顯已經喝醉了,說話如唱戲一般扯著嗓子,不想被人發現,黎子何捂著他的嘴,拖住他便往後退。

    冷宮再偏北,接近皇宮城牆的極北處,有一泊清湖,平日都甚少人去,更不用說冬至的夜晚。黎子何拖著醉得氣暈八素的殷平,到了湖邊便一手甩掉他,打算重新回冷宮。

    “你……你……你敢這麼對我!”殷平被黎子何一甩,摔在地上翻了個滾。

    黎子何不理,轉身欲走,這種麻煩,離得越遠越好。

    “明日便讓我爹跟皇上說,讓他除了你御醫的官職,趕出皇宮去!”殷平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指著黎子何大喊。

    黎子何仍是不理,自顧向前走。

    “你以為你那個沈墨就了不起!沒有皇上的照拂,一樣沒用!我爹是皇上的功臣,太醫院,遲早是我爹的,遲早是我的!哈哈!”

作者: mesmes95    時間: 2010-8-8 00:13

    黎子何驀地停住腳步,心中警鈴一響,回頭冷笑道︰“功臣?這幾年朝政安穩,你爹能有什麼機會立功?莫要貽笑大方了!”

    “放屁!你才貽笑大方!沈墨他算個什麼東西?我爹連季家都不怕!還怕了你們師徒?等馮宗英那個老不死的沒氣了,太醫院就是我爹的!哈哈,皇上親口承諾的!君無戲言,君無戲言你懂不懂?哈哈……”

    黎子何眸光愈漸尖銳,好似月光下閃著冷光的刀劍,一步步走進殷平,眸中恨極,吐出來的話卻是輕笑︰“你說,你爹不怕季家?呵呵,笑話,季家早在六年前就沒了,我也不怕季家!”

    殷平踉蹌朝著黎子何走過來,眼神飄忽不定,渾身酒氣沖天,大笑道︰“哈哈,這口氣我早咽不住了!你以為把我趕出太醫院做了御醫就能為所欲為了,哈哈,你等著,等我回來,要你好看!”

    黎子何眼眶早已紅透,再沒耐心听他胡扯,一手拽住他胸前衣襟,低聲道︰“你說,你爹跟季家有什麼關系?”

    “哈哈!”殷平一手推開黎子何,大笑道︰“怕了吧怕了吧!當年季丞相一手遮天又能如何?我爹幾副藥散困得他全府無力動彈。季後獨寵三年又怎麼樣?我爹一碗湯藥,一尸兩命!你也給我乖乖的,否則,下場比他們更加淒慘!”

    殷平上前扣住黎子何的肩膀,一手撫上黎子何的臉,迷糊道︰“嘖嘖,真是白嫩,要是個女人多好……”

    黎子何好似並未察覺他動作言語間的輕挑,雙眼通紅,死死盯著殷平,輕聲道︰“季府當年被投毒,季後的落胎藥,也是你爹給的。”

    “哈哈,當然。若是沒我爹出的主意,皇上也不會這麼順利地除掉季家,所以我爹才是最大的功臣!”殷平一手挑起黎子何的下巴,雙眼綻著興奮的芒光。

    黎子何一步步後退,他便一步步欺近。

    五髒六腑再次如被人用力揉搓,再用力踩上兩腳,爹和曲哥哥都會武功,早就懷疑不會那般容易被捕,卻未想是用如此卑劣的手段,還有她腹中的孩子……

    “這些,都是皇上,親自下令?”黎子何掏出懷中的手帕,一邊替殷平擦淨嘴角殘漬,一邊輕笑著問道。

    “當然!雖然是皇上下令,可沒我爹的主意,一樣成不了大事!”殷平愈加興奮,和著酒力恨不得把在太醫院吃的憋全部發泄出來,再盯著月光下的黎子何,悲恨在他眼里化作淒楚,憤怒在他眼里看做哀憐,嘴角那一抹輕笑,看起來更是溫柔無比,再看她那雙手,力道輕盈,擦完嘴角便一手滑下,將手里的帕子塞入他胸口的衣襟內,明明是涼若寒冰的手,卻讓他渾身突地燥熱起來,不顧一切撲了過去。

    黎子何眸光一凜,身子迅速讓開,只听“噗通”一聲,緊接而來的是殷平略清醒而慌張的呼救聲,伴隨著湖水的撲打聲,被湖風吹得支離破碎。

    黎子何冷冷看著掙扎著漂向湖中央的殷平,呼救聲漸漸細弱,翻騰的水花愈漸細小,直至湖面恢復平靜,一股寒風襲來,吹開黎子何嘴角的一絲冷笑。

    你奪我一子,我掠你一命,殺人償命,天經地義!

    銀白如薄紗般的月光,隨著一片烏雲的飄過漸漸散去,凸顯地黎子何臉上的表情更是陰沉,睜著眼,暗色中看不清眼中情緒,只是全身的幽冷之氣竟是比初冬夜晚的寒氣更甚,腳步快速向前,兩手卻是僵在身側,又突然舉在腰間,由上往下,使勁往衣服上噌,噌完一次又一次,像幼時不小心髒了雙手一般。

    待她回過神來,雙手早被噌得麻木,一陣陣的灼熱,黎子何驀地停住腳步,拿手撫過額頭,沁涼的手感,讓自己再清醒幾分,此時回去,恐怕正好趕上散宴,姚妃也該回了桃夭殿,對著不遠處的冷宮圍牆舉目看去,漆黑黑一片,若從這里走正道回太醫院,踫到什麼不該踫到的人,定會惹人懷疑。

    黎子何轉身,在漆黑宮殿中繞行,好在皇宮中寸土寸地都曾有過她的足跡,熟悉到即使閉眼,都能到達目的地。

    太醫院在南,冷宮在北,想盡快回去,又避開巡邏的御林軍,黎子何垂首斂眉沉思,翻過宮中唯一一片小山林,便是最好的選擇。

    那片山林……

    黎子何輕輕閉眼,搖了搖頭,甩去腦中雜念,此時需要的是冷靜,萬事等順利回到太醫院再來梳理。

    月光隱去,山林如被濃墨潑過,看不到一絲光亮,若在夏日,還能听到幾聲蟲鳴,可現下只能听到如泣如訴地陰冷風聲。許多年未曾走過這里,黎子何放緩了腳步,循著記憶里的方向一路向前。

    這山林,算不上山,最多可是個小山包,記憶里綠樹成蔭,雜草叢生,宮中人多半繞行,不會吃力來爬這個小山頭,黎子何一路行來倒還順暢,並未如想象中一般頻繁被雜草絆到,許是冬日叢草枯萎,使得路好走了些,可透過偶爾溢出雲層的月光看著地面,又好似是被人清理過。

    黎子何顧不了那麼多,加快了步子,越往前走,越是覺得不對,幽黑的山林,竟漸漸亮堂起來,那亮,不似月光清冷,昏黃,帶著暗紅的暖意,閃閃爍爍,黎子何抬頭,前方不遠處,隨風搖擺的大紅燈籠,好似漆黑天幕閃爍的暗紅星辰,掛在挺直的松樹上一字排開,借著燭光,黎子何赫然發現,眼前她正欲穿過的,是一片桃樹林。

    霎那間黎子何只覺得頭痛欲裂,耳邊風聲化作一片嗡鳴,嘈雜的,零亂的,眼前那一字排開的大紅燈籠,幻化作薄暮的春光,春光之下蔭綠的樹林,半人高的雜草,時而追逐,時而嬉戲,時而依偎的兩個身影……

    “晉言,這草真討厭,把娘給我做的新衣裳都劃破了……”

    “晉言,這里要是有花該多美,整片整片的桃花,嘻嘻,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晉言,明日冬至,我爹要進宮,我在城外等你,記住了,紅燈籠!一字排開!”

    黎子何拼命搖搖腦袋,是誰在她耳邊歡唱,又是誰在她耳邊作答?

    “黎兒乖,以後我把這里的草都給拔了。”

    “那好,以後這里這里這里,全是黎兒的桃花。”

    “我當然知道,黎兒說過,一,就是一心一意。”

    黎子何靜靜站在原地,嘴角滑上笑意,任由這些噩夢般的對話一遍遍響在耳側,她無法阻止腦中對往事的回憶,卻可以選擇冷眼旁觀,一心一意,哈,這絕對是她听過最好笑的笑話!

    用力眨了眨眼,這才覺得雙眼有些刺痛,黎子何回頭看了看已經走了一半的山路,進退維谷,皺起眉頭,略作沉吟,轉個身,向旁邊的小道走去。

    雲晉言站在燈籠之中,手中的蠟燭顫了顫,隨之而來的一陣風將燭光熄滅,莫可名狀的感覺油然而生,突地回頭,桃樹林後,黑茫茫一片,可剛剛,那麼一瞬間的感覺,好似有一雙眼看著自己,使得後背遍生涼意。

    雲晉言輕笑,淡淡掃了一眼被他依次點燃的燈籠,眸中蓄上暖意,臉上笑容愈甚,沾上掩蓋不去的失落,垂下眼瞼,負手離去。

    黎子何繞了大半個圈,看到太醫院敞開的大門,總算是舒了口氣。

    “黎御醫。”

    剛剛抬步,一聲冷清的叫喚,讓她渾身一顫,神經一凜,忙轉身跪下行禮道︰“臣參見皇上,皇上萬歲……”

    “起來吧。”未等黎子何話說完,雲晉言抬步彎腰,將她扶了起來。

    黎子何一副受寵若驚的模樣,忙抽出雙手,彎腰拱手道︰“謝皇上厚愛。”

    雲晉言雙手背回身後,掃了一眼黎子何道︰“現在才回來,莫不是姚妃病況嚴重?也未見有人與我稟報。”

    說著瞟了一眼身後的魏公公,魏公公忙躬身道︰“姚妃娘娘命悅兒前來傳話,一切安好,先行休息了。”

    雲晉言頷首,復又看著黎子何,黎子何忙伸出手,恭聲道︰“今日替娘娘開的藥方中,一味藥需新鮮才好,臣記得在西苑園林中見過,因此繞了一圈采得一些,這才回來太醫院,以免明日耽誤了娘娘服藥的時辰。”

    雲晉言仍是笑著,並未有所懷疑,伸手欲要接過黎子何手上的草藥,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掠過黎子何的五指,突地一手握住,另一只手取過草藥,遞給身後的魏公公道︰“送到掌藥處。”

    魏公公頷首領命,接過藥草趕緊退下。

    黎子何的右手僵住,心中更是僵住,無數個念頭在腦中滑過,差點控制不住自己的另一只手,想要摸摸自己的喉結是否掉了,雲晉言又突然放開她的手,好似剛剛那個動作只是一個意外,輕笑道︰“黎御醫為何從來不抬頭看朕一眼?”

    “微臣不敢!”黎子何一想到跪下會被他攔住,便放棄了這個打算,只是恭敬彎著腰,與他身體上的接觸,只會讓自己好不容易壓抑的情緒如高躥的火苗撲騰而起,恨不得抽出隨身的匕首狠狠給他一刀!

    雲晉言直視黎子何,細細打量著,仍是沒能找出他給自己特殊感覺的原因,嘆口氣,解下身上的披風,親手替黎子何披上,柔聲道︰“更深露重,早些回去休息吧。”

    黎子何又是渾身一顫,隨著披風而來的溫暖,只讓她覺得雙肩,乃至全身,火辣辣的灼痛,雙眼不知何時干澀起來,努力平復呼吸,沉聲道︰“謝皇上厚愛!”

    語畢,略一抬首間,見雲晉言轉身,雙眼輕輕瞥過太醫院,眸中帶著笑意,自信的笑意,挑戰的笑意,勝利的笑意,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黎子何心中驀地一沉,沈墨站在門口,黑發如絲,被夜風吹起,卻掩不去臉上的冰寒之氣,雙眸沒有一絲情愫,看著雲晉言遠去,再轉眼看著黎子何,只一眼便垂下眼瞼,轉身進門。

    黎子何突地心中一陣煩亂,今夜之事,一件還未理清,便接著再來一件,馮爺爺為何中途裝病離席?姚妃去冷宮所為何事?她除去殷平一事,是否要對沈墨交代清楚?甚至雲晉言,好似特地來太醫院尋她?

    一團亂麻。

    黎子何剛進後院,看到自己小屋中的燭光已亮,便知道沈墨在等她,推門進屋,未來得及反應,身上一涼,披風被沈墨毫不客氣地扯下,用力甩在地上,轉身坐在桌邊冷聲道︰“你莫不是要愛上仇人?”

    黎子何瞟了一眼地上明黃色披風,淡淡道︰“這是何意?”

    “有權有勢,萬萬人之上,還溫柔有加,女子心中的如意郎君,皆是如此。”沈墨氣息略有不穩,嘴角的輕笑很是不屑。

    黎子何黯然,那想法,屬于曾經的季黎,如今的她,連愛是何物,都已然忘卻。

    沈墨直直盯著黎子何,不放過她臉上的任何一絲表情,見她臉色一暗,彎腰想要拾起地上的披風,一股怒氣直直躥上胸口,轉身間已經死死扣住他的手,沉聲道︰“任何人都可以,他不行!”

    黎子何的手被掐得生疼,卻又掙脫不開,雙眉擰在一起,不耐道︰“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這披風是皇上所賜,想要被人抓住把柄麼?”

    “皇上又如何?大不了你隨我出宮去。”沈墨的怒氣里混雜著不屑,手中的力道不減,阻住黎子何拾起披風。

    黎子何對上他的眼,往日的從容淡定早已消散,取而代之的有憤怒有堅定,還有些許復雜情緒,黎子何看不明白也不想明白,輕輕一笑,道︰“我為何隨你出宮?”

    沈墨眸光一暗,濃重的霧氣聚攏起來,扣住黎子何的力度漸小,她那一句話好似沖散他所有怒氣,他本就沒有資格怒。

    黎子何的手腕被放開,五個指印清晰可見,沈墨這才覺察到自己剛剛力度過大,看著黎子何疼得發白的臉,心中一陣愧疚一陣憐惜,不由展開雙臂將她攬在懷中,輕嘆一口氣道︰“你信我,雲晉言不似表面這般溫柔,在他身上投入感情,不會有好下場。”

    黎子何的腦袋靠在沈墨胸膛,微微的暖氣撲在臉上,淡淡的藥箱蕩在鼻尖,她想說我信你,想說我比任何人都了解雲晉言,想說,此生,對他,只會有恨。

    可暮翩梧的話,此時如反復不休的魔咒一般響在耳側,堵在心口,連曾經用生命去愛的男子都可以欺騙,可以背叛,究竟誰,可信?

    黎子何只覺得鼻尖酸澀,雙眼刺疼,反手抱住沈墨,閉眼,仰面,踮腳,雙唇準確無誤地觸上沈墨的兩片柔軟,雙唇相依的剎那,黎子何呼吸一緊,抱住自己的雙臂收攏,將她牢牢鎖在懷中,帶著藥香的男子氣息,鋪天蓋地般襲來,唇齒相依,溫柔輾轉。

    透明淚珠順著黎子何仰起的眼角無聲滑下,皇宮之中迷霧重重步步驚心,手無縛雞之力,更無匹敵權勢,不知你是誰,不知你是否欺騙,不知你可能相信,既是如此,那便,一起下地獄吧……

    第二日,安穩不過數日的朝廷再次陷入混亂。殷御醫之子殷平死于非命,在冷宮之後的北湖發現尸體,打撈上來時已是渾身腫脹,面目全非,渾身上下只找到一條可疑的手帕,而那手帕,出自鄭丞相府中。剛剛平息的孌童一事再次被人挖出水面,矛頭紛紛指向鄭穎。

    鄭穎自是不服,坦言那夜從未離開大凰宮,宴席之後更是直奔家中。更是直言朝中有人借此生事,暗指若想無聲無息殺掉宮中之人,必定逃不過御林軍的雙眼,而御林軍中,不少顧將軍舊部親信。

    此事一推二搡,變作鄭顧兩家互相打擊,而顧將軍此時正在從南郡急速回到雲都的途中。

    是夜,星月無光,太醫院一片靜謐,沈墨房中燭光微暗,單窗大開,涼風陣陣,他安穩坐在桌邊,恬淡飲茶,一陣疾風行過耳邊,沈墨放下茶杯,嘴角微揚,淡淡道︰“如何?”

    身後不知何時多了一人,身著御林軍官服,拱手低聲道︰“回公子,顧衛權半月後可抵雲都,顧家全力搜集鄭穎今年貪污之證,鄭穎氣急,欲要以顧妍琳所犯之罪禍及顧家。”

    沈墨輕輕頷首,放下茶杯,看著窗外夜色,緩緩道︰“除了雲瀲山,所有西南郡的藥草,不著痕跡地除。”

    “是。”

    “這個拿去,由南至北,半月內,險近雲都。”沈墨拿著桌面上一個小包裹,遞給身後人,接著道︰“另外,查查丞相府暮翩梧的身份。”

    那人接過包裹,略有不解,並未多語,拱手領命,無聲無息地退去,沈墨起身,欲要關窗,欺身看了一眼黎子何屋中的小窗,恰逢燭光熄滅,臉上蕩出一個淺淡的微笑。

    “皇上英明!老臣只此一子,皇上一定要為微臣做主啊!嗚嗚……”

    勤政殿內,殷奇跪伏在地上,老淚縱橫,全身顫抖著不停哭求,久未得到答復,又重重磕頭道︰“皇上,犬子死得冤枉,斷不可草草了事,否則微臣他日……他日死不瞑目啊……”

    雲晉言眼皮都未抬,好似殷奇哭喊磕頭都是空氣般的存在,埋頭不知在翻閱何物。

    殷家幾代單傳,到了殷奇頭上,家中三女一子,只指望殷平來繼燈火,平日對他寵溺有加,恨不得捧到天上去,又仗著當年對為雲晉言立功,自覺有皇上撐腰,殷平必定一生富貴無憂,哪知道進宮吃了一次晚宴便丟了整條性命,連個尸身都是慘不忍睹。

    他與鄭穎無太大交情,更不用說殷平了,可他身上偏偏搜出用金絲線繡有“鄭”字的手帕,金黃色,不是普通人家可以隨便用上的,更何況那金絲線是今年皇上御賜鄭家,只有丞相府可以尋得。鄭穎好男色,滿朝皆知,說不定那夜借酒對殷平意圖不軌,未能得逞便將他那可憐的兒子推入湖中。

    宮中流言皆是如此,殷奇對此更是深信不疑,在他看來,顧將軍為人沉穩,忠心耿耿,若要陷害鄭穎,機會多的是,為何偏偏盯上他的兒子?可皇上對此事很是淡漠,任由朝廷奏折一本接一本,鄭顧二家互相指證,甚至有從中調和小事化無之意。

    想到這里,殷奇心中悲痛轉為悲憤,再磕一頭大聲道︰“皇上,當年皇上允諾微臣,保微臣全家無憂,富貴榮華,可是如今……”

    “殷御醫對當年的事情,記憶猶新啊……”雲晉言在此時突然抬頭,輕笑著打斷殷奇的話,笑意並未入眼,眼中那一團濃黑看不出情緒,深不可測。

    殷奇心中一抖,壯著膽子道︰“皇上,微臣只求皇上為吾兒主持公道,吾兒不可死得不明不白啊!”

    “若說死得不明不白,這世上死得不明不白的人,多了去了。”雲晉言又是一聲輕笑,看著殷奇道︰“殷御醫應該比朕更清楚才是。”

    殷奇語噎,皇上說這話是何意?

    “當年之事,殷御醫若是無法忘懷,朕不介意用另一種方式讓你記不起來,反正你家公子一個人孤單得緊。”

    雲晉言這句話,前面還輕聲細語,最後一句,音調突地轉冷,讓殷奇的身子跟著打了個寒顫,他所了解的皇上,一向溫和謙遜,沒有帝王霸氣,極好說話,剛剛那副陰冷語氣,著實讓他心下滲了滲,皇上畢竟是皇上,若要他死,不費吹灰之力,剛剛的悲憤瞬間化作恐懼,忙磕頭道︰“微臣失言,微臣失言,請皇上恕罪!”

作者: mesmes95    時間: 2010-8-8 00:13

    “朕以為,殷御醫是明理之人,什麼該忘了,什麼該記得,什麼該追究,什麼該放手,應該是清楚得很。”雲晉言又恢復和聲和氣的模樣,笑道︰“殷御醫,朕的以為,可是對的?”

    “是是,微臣一時糊涂!容微臣回府,立刻掩尸下葬!”殷奇雖未做過大學問,雲晉言話中威脅十足的意思還是能听出幾分,這位皇帝怒起來,狠起來,他是親眼見過的,不敢多語,磕頭請旨退下。

    雲晉言正欲開口準退,突地想起什麼,抬頭道︰“殷御醫痛失愛子,身上的病,怕是一時半會無法痊愈,休息些時日再回來吧。”

    “微臣叩謝皇恩!”殷奇又行了一個大禮,由殷平掀起朝中風浪,既然無法追究,他巴不得躲在家里避災遠禍,听聞雲晉言讓他“退下”,連忙提好了衣擺快步退下。

    雲晉言抬頭,正好看到勤政殿三鼎香爐青煙寥寥,殷平之死,看似意外,實則……是有人想借他挑起鄭顧兩家的爭端吧?雖說他也想趁著兩家相斗一並除去,可為他人作嫁衣裳,不是他所喜之事,想讓朝廷亂?他便越是要它安安穩穩!

    殷平一事,因為殷奇突然主動站出,一改先前說辭,道他身上那條手帕,乃自己向鄭穎所討,恰好送給殷奇,因此在他身上不足為怪,並自責管教無方,許是殷奇醉酒,自己掉在湖中。

    殷奇息事寧人的態度,使得朝中劍拔弩張的氣氛瞬間平息,爭斗雙方沒了托詞,一時偃旗息鼓,由此事引起的動蕩好似就此了去,平靜的表面下暗潮洶涌卻是愈演愈烈。

    丞相府內仍是一片陰霾,死氣沉沉,下人見到鄭穎的臉色,更是大氣不敢多出一聲。

    鄭穎只覺得最近諸事不順,兒子跑得杳無音信,養的幾個頗合心意的孌童被逼送了出去,還莫名其妙被扣了個殺人的罪狀,雖然最後說是誤會,可殷奇說那手帕是自己送的,完全是子虛烏有的事,顯然是有人殺害殷平在先,意圖嫁禍在後。

    最重要的,有人參他一本說虐養孌童,鬧得世人皆知他好男色,緊接著那殷平便揣著自己府上的帕子死在湖里,是個人都會覺得他不軌未遂,殺人滅口,這個巧合,未免過于巧合了!

    能讓官員遞折子,還能在宮中避開眼目來殺人,這事也只有顧衛權的勢力能做到。

    “本相去找那個,那個叫黎什麼的,黎子何!”鄭穎越想越不對,“ ”地放下茶杯,怒道︰“妍妃被打入冷宮,他就在場,他不是要與本相合作麼?只要他出來指證顧妍琳暗害姚妃龍種,而且月前皇上所中之毒來自西南郡,此番,定要拉下顧家!”

    “相爺冷靜。”暮翩梧坐在輪椅上,臨窗看院中樹葉凋零,淡淡道︰“相爺未曾想過,除了顧將軍,還有何人有遞折殺人的能力麼?”

    “沒有了!”鄭穎大手一揮,忿忿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他顧衛權怕是被奪了二十萬兵權,急了吧!怕我一人坐大,才設計了這麼一連串的陰謀,想要拉我下馬!”

    “哎,相爺怕是算漏了一人呢。”暮翩梧輕嘆一口氣,仍是一瞬不瞬看著窗外,道︰“若你與顧將軍內斗,漁翁得利……”

    “你說這事是皇上干的?”鄭穎牛眼大瞪,不太相信。

    “不一定。可不是沒有可能。”暮翩梧轉過輪椅,對著鄭穎緩緩道︰“相爺無需與顧將軍爭一時之氣,倘若手中真握有顧將軍的把柄,要除去他,並非難事。”

    “什麼把柄?”

    “相爺剛剛還提過。若是顧家給皇上下毒一事有證有據,顧將軍有一百個腦袋都不夠砍。”暮翩梧聲音輕緩,卻很是有力。

    鄭穎怒道︰“那你還讓我冷靜個什麼?去找那個黎子何出來作證不就行了?”

    “相爺又心急了,黎御醫只能證明毒的來源,卻不能證明是顧將軍授意。”

    “那要如何?”

    “那毒藥,生在何處,何人采摘,何人何時送到雲都,如何送入宮中,如何下在皇上身上,這些,才是證據!”

    暮翩梧薄唇輕啟,讓鄭穎恍然大悟,樂道︰“哈哈,不愧是本相的軍師!”隨即又擰眉道︰“這些,全都捏造?”

    “相爺底下那班人,該不會全是吃白食的吧?”暮翩梧嘴角滑過不屑,若人人都如你蠢鈍,雲國何來安定統一。

    “哈哈,對,對。有錢能使鬼推磨,我做得最對的,就是養了你這麼個天才!”鄭穎兩眼發亮,一面說著,一面走到暮翩梧身邊,撫摸他放在雙腿上冰涼的手。

    一絲厭惡從暮翩梧眸中一閃而逝,他撇過眼,繼續看著窗外,不著痕跡抽開手,動作細微,仍是被鄭穎察覺到,他臉色一變,抬手一個巴掌狠狠打在暮翩梧臉上︰“有點能耐就以為自己真是個東西!不識抬舉!”

    語畢,拉住暮翩梧的手臂,用力一扯,暮翩梧本就舊疾纏身,身子虛弱無力,哪經得起他的力道,如枯木折斷般從輪椅上摔在地上,卻好似察覺不到疼痛,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本相養著你是看得起你!你以為真是義子了?說到底還是個賤痞子,髒貨!”鄭穎一腳狠狠踢在暮翩梧腰間,並不打算停住,一腳接著一腳,如踢打一團肉泥,罵道︰“叫你故作清高!沒本相養著你早死了!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這輩子你就休想出我手掌心!”

    暮翩梧跌在地上背對鄭穎,任由他死命踢打,不吭一聲,嘴角隱隱有血跡,融在他突然綻開的笑容中,怔怔看著窗外的夕陽,雙眼漫起濃重的霧氣,他突然想到,都說殘陽似血,那些人,哪里知道真正的血,是什麼顏色……

    黎子何剛從桃夭殿診脈回太醫院,便步履匆匆往沈墨房中走去,這幾日沈墨不去找她,朝中又突然安靜,讓她有些忐忑,本以為殷平之死,定會掀起軒然大波,哪知道鬧了幾日便嘎然而止,以殷奇的為人,怎會就此了事?

    沈墨正欲出門,開門剛好見黎子何猶豫著敲門,輕輕一笑,握住她稍稍舉起的手,“進來吧。”

    黎子何只覺得身子被輕輕一扯,人便到了屋中,來不及多想,直接問道︰“這幾日朝中可是發生什麼事?”

    “沒有。”沈墨搖頭,擰眉道︰“可有用膳?”

    黎子何搖頭,繼續道︰“那為何殷平一事不了了之?”

    沈墨垂眸,半晌才答道︰“你將這個人的分量,看得過重。如今結果不在意料之中,也屬正常。”

    “我只是不明白殷奇怎會突然改口,不肯追究,而且雲晉言,不該樂意看到鄭顧相爭麼?居然就此平息?”黎子何參不透,若是照沈墨之前與她所說,雲晉言找機會除掉顧家,此次鄭穎被陷害,如此明顯,完全可以推在顧家頭上。

    “莫要著急,急功近利最為忌諱。”沈墨輕笑,眸光溢彩,撫了撫黎子何的腦袋,道︰“此計不成,再尋機會便是,不會等太久的。”

    黎子何垂下眼瞼,突然發現手上溫熱,剛剛欲要敲門的右手還被沈墨輕輕握住,濕膩的觸感,嘗試著抽開來,剛剛一動,便被沈墨更緊的握住。

    “暮翩梧,知道你的女兒身?”沈墨突然開口問道。

    黎子何還在尋思被他握住的手,他突然的問話使得她心下一驚,手一掙,便從沈墨掌心抽了開來,忙點頭道︰“知道。”

    這動作表情,看在沈墨眼里,卻是心虛緊張的模樣,眸色一暗,道︰“只是想知道你與這朋友,是何等感情而已。”

    想到暮翩梧,黎子何臉上的愁緒如何都掩不住,只淡淡道︰“我欠他的。欠別人的,便該還。”

    “明白了。”沈墨輕嘆一口氣,緩緩道︰“日後替雲晉言診脈的,都是你?”

    黎子何頷首,原本是她與殷奇一人診一日,可殷奇告病在家,昨日魏公公來傳旨,日後替雲晉言診脈的,便只有她一人。

    “黎子何!!!”

    沈墨還想說什麼,被馮宗英的一聲大喊打住。

    黎子何倏地站起身,開門,馮宗英紅著臉,惱怒道︰“你在這里作甚?走走走,給我看醫書去!”

    說著便拉著黎子何連走代跑出了門,回到他書房中,嘴里還在訓誡︰“都跟你說了以後你師父是我!你跟那個沈墨沒關系!沒事往那邊跑個什麼!”黎子何低著頭輕笑,裝模作樣拿出一本書翻看,突然抬頭,正經道︰“大人,冬至那日宮中晚宴,大人是用了哪種藥材?子何找了許多醫書都未發現哪種藥有此一用。”

    “你怎麼這麼笨!就是那個……”馮宗英拿著毛筆正在寫字,未做多想,差點脫口而出,突地反應過來,右手僵在空中,張開的嘴巴都忘了合上,馬上改口怒道︰“誰跟你說我用了藥?那日我醉了,哪里記得那麼多事情!”

    黎子何了悟狀點頭,便看到馮宗英憋紅了臉匆匆走了。

    幾日時間匆匆而過,黎子何嘗試接近姚妃身邊的悅兒,想要套出點那日冷宮的消息來,一無所獲。姚妃倒比往日安靜了許多,不再為難于她。雲晉言近日好似異常繁忙,每日診脈不過半盞茶的時間便匆匆離開。

    沈墨說從她入宮,宮中大小事情不斷,必須消停一陣,借此機會好好休息,靜待時機。黎子何覺得不無道理,平靜了心緒,每日看著日升月落,竟是入宮以來最為安寧的一段時間。

    正當感嘆何為時機,時機在何方時,宮外傳來急報,南方突發疫情,染病者虛弱無力,咳嗽不止,精神萎靡,愈漸消瘦,疫病以摧枯拉朽之勢由南至北迅速蔓延開來。“你不覺得此事過于蹊蹺麼?”黎子何擰眉,認真看著沈墨道︰“這癥狀倒是與尋常瘟疫無異,可這速度……若是在夏日也屬正常,冬日,疫病該是較易控制才對,可看這勢頭,怕是不足一月便可染至雲都。”

    沈墨正拿著茶杯,送在嘴邊淺啜一口,搖頭,淡笑道︰“不,至多半月。”

    “何出此言?”

    “今日一早的消息你未听到?”沈墨放下茶杯,正色道︰“南方染病災民听聞雲都醫良藥好,紛紛涌向北方,如此下去,必會加速疫病傳播速度,染至雲都,無需一月。”

    黎子何垂眸沉思,突地手上一暖,抬眼見自己手中過了只茶杯,沈墨握住她的手,使得茶杯安穩扣在她掌心,柔聲道︰“體寒手涼,注意些保暖。”

    黎子何一怔,干澀笑笑,點頭,兩手將茶杯握在一起,又疑惑道︰“李御醫同甄御醫都被遣去查探病因,如今三日過去,仍是沒有消息,對這疫病,你有何看法?”

    “這便是我與你說的時機。”沈墨放下茶杯,眸中笑意盈盈,自信滿滿。

    黎子何心中一頓,壓低聲音,帶著驚訝問道︰“這疫病,是你一手設計?”

    沈墨默認,黎子何又問道︰“你讓民心大亂,雲晉言只會更加忌憚朝廷局勢不穩,放緩除去顧家或是鄭家的速度,這樣有何好處?”

    “不是放緩,只會更快。”沈墨毫不猶豫地接話,“而且,他定會讓你我出宮看診,如此,有些事情才更為方便。”

    黎子何正欲再問,一陣敲門聲打斷二人的談話,忙起身開門,馮宗英站在門外,鼓著眼楮不滿瞪著她道︰“跟我來。”

    黎子何朝自己小屋,對沈墨點點頭,跟著馮宗英去了。

    “皇上讓你和沈墨去疫區看診。”馮宗英才入書房便嘟噥道︰“我老了,有些事沒法做了,只能由你們這些後生出力了。”

    馮宗英一邊說著,小眼瞄了黎子何一下,微微帶著歉意,又道︰“這次疫病來得生猛,你身子本就不好,本來我想著就讓沈墨一個人去了,可皇上偏說他得有個幫手,而且,這又是個好機會,若是成功除了疫癥,日後在太醫院,你也算站穩了腳跟。”

    “還有,冬日天寒,多帶些衣物。”馮宗英一邊收著醫書,一點讓黎子何插話的時間都不給留下,自顧自說著︰“這幾本醫書你帶上,或許會用得到,總比靠那個沈墨好。”

    “哎,殷奇受了那麼一次打擊,日後估計也不敢再囂張了,你是我一手帶出來的,料想也沒多少人敢欺負你……”

    “大人要辭官?”黎子何再憋不住,打斷馮宗英的話,這語氣,怎麼听都像是在與她道別。

    馮宗英停下手里的動作,拍了拍醫書,細碎的灰塵飄起來,顯得眼神有些飄忽,猶豫了一下,道︰“此事還未做最後決定,莫要宣揚。“

    馮宗英難得認真嚴肅地說了一次話,抱起一摞醫書重重放在黎子何手上道︰“皇上的聖旨應該待會就過來了,你去準備準備吧,今日下午便走了。”

    黎子何顛了顛書,讓它們在自己手上更加安穩,頷首道︰“那,大人保重!”

    早日離開皇宮,離開復雜的官場,安享晚年,這是他早該做的事了。

    黎子何一個轉身,一只腳剛剛踏出門口,又听到馮宗英嘟噥道︰“對了……那個……”

    馮宗英好似有些不好意思,頓了下,繼續道︰“我看了一陣子,那個沈墨,也不算壞人,你……日後有事找找他,應該也沒什麼錯……”

    黎子何心中溫暖,回頭對著馮宗英柔柔一笑,點點頭便離開。

    馮宗英立在原地,良久,揉了揉雙眼,剛剛那笑容……幻覺吧……

作者: mesmes95    時間: 2010-8-8 00:14

    有李御醫與甄御醫在前,沈墨和黎子何的離開並未引起太多人關注,只是人人都將希望放在沈墨身上,見他奔往疫區,紛紛舒了口氣,料想這疫病,該是來得快,去得也快。

    黎子何本以為就他師徒二人悄悄離宮便好,哪知同沈墨出了宮門,便看到整整齊齊的兩列御林軍,幾百人的隊伍竟都是在等他們,前頭空出來的兩匹馬,顯然是留給她和沈墨,黎子何瞥了一眼沈墨,這陣仗,好似也在他意料之外。

    一名御林軍上前,拱手道︰“兩位請!”

    指的便是兩匹馬的方向,黎子何朝著兩匹馬走過去,有意地放緩了步子,讓幾百名御林軍保護兩名御醫?不可能。那這御林軍,是去壓制災民以免暴亂?這些事自有軍隊來做,輪不到在宮中行走的御林軍去管。

    正在思酌間,听到沈墨清淡的聲音︰“子何不會騎馬,與為師共騎一匹便是。”

    黎子何連連點頭,她會騎馬,騎著馬溜達幾圈是沒問題,要飛速趕往疫區,那是有些困難了,更何況,如今這個狀況,還得跟沈墨商量才是。

    那名御林軍瞅了瞅黎子何,見他一副瘦小的樣子,怕是風一吹都倒了,也沒多說,牽著另一匹馬便走了。

    黎子何坐在沈墨身前,本來身子還有些僵直,隨著烈馬的飛奔,不得不靠後,貼在沈墨胸前,冷風一陣陣,沈墨干脆將披風掀起,將黎子何整個包裹起來。

    冰冷的身子有了些許暖意,可想著二人此時的姿勢,黎子何還是有些不自在,掙扎著想要坐穩,沈墨一手扣住她的腰,馬蹄四響中,清冽的聲音一吹入耳︰“別動,听我說。”

    這麼一說,黎子何果然不動了,得心思澄明才能在如此嘈雜的環境中听清沈墨的話。

    “雲晉言應該是懷疑我的身份,因此派了這麼一群人跟上,以免我帶著你跑了。”沈墨的聲音,低迷卻極具穿透力,清楚印在黎子何耳邊。

    “懷疑你什麼身份?”一股熱浪涌上黎子何胸口,顧不了當初結盟時說下的話,她對沈墨的身份實在好奇,干脆順著他的話直接問出口。

    不知是黎子何聲音太過輕細,還是馬蹄聲太過噪大,那句話好似淹沒在隨著馬蹄而起的塵灰之中,也不知是沈墨並未听見,還是有意回避,跳開話題道︰“你可有證明你是季家人的信物?”

    黎子何黯然搖頭,在她看來,沈墨有內力,不可能听不到自己的問話,那便是不願說出來了,證明季家人身份的信物,更不可能有了,她有的只是回憶,只是與她擁有相同回憶的人,都死了。

    黎子何很清楚的感覺到沈墨嘆了一口氣,突然安靜下來,眼前飛沙走過,樹木花叢飛快倒退,耳邊馬蹄聲,還有不時有騎馬的吆喝聲,半個身子靠在沈墨身上,竟感覺不到絲毫寒氣,整個人暖洋洋的,許是遠離了皇宮,身上某個角落的涼意,也淡了些。

    “不如我們真的跑了,再也不回那皇宮如何?”沈墨突然出聲,帶著些許笑意。

    剛好馬匹一個顛簸,黎子何抓緊了沈墨的衣襟,看著不斷飄落的黃葉,光禿禿的樹枝,在寒風中顫抖,葉要落了蒂才能肆意飄零,而她,要斷了根,才能開始新生,她的根,便是深刺骨髓的恨。

    “有人曾經對我說,若是背上恨,此生再無法恣意瀟灑,只有淡看世間萬物,才能守得自己的一份清明。”沈墨的聲音帶著些許惆悵,好似從久遠的時空悠悠傳來。

    黎子何一聲輕笑︰“淡看世間萬物?若無愛恨情仇,人生便如枯木磐石,又有何樂趣?”

    沈墨扣著黎子何的手緊了緊,未再多話,沉默良久,才重新開口道︰“當年季府勢力龐大,一部分被雲晉言硬生生砍下,一部分投靠鄭穎,被他帶走,還有一部分季府死忠辭官隱退。”

    沈墨頓了頓,黎子何輕輕頷首,這些,她自是知道,沈墨又續道︰“辭官隱退者,我發現他們近來有些動作。”

    黎子何身子一顫,難怪沈墨問她是否有證明自己是季家人的信物,若是能用起他們……可轉念一想,如今他們有動作,就必然已有引導者,是誰?他們的動作,又是想作甚?

    “動作不大,只是走動頻繁了些,而且……在暗中斂財鋪路……”沈墨料到她的疑惑所在,直接答道︰“至于是誰在暗中領導,暫時未有消息,季府可還有其他幸存者?”

    黎子何鼻尖一酸,連帶著眼楮也迎風酸疼,盡量穩住聲音道︰“應該,沒有。”

    那日刑場之上,連季府管家都不曾放過,與季家親近的幾房親戚也在場,按照慣例,九族之內,即使不在雲都刑場,也在其所在地的刑場上同時問斬,最重要的,依著雲晉言的性子,連自己的骨肉都不肯放過,會輕易錯放哪個季家人麼?

    她此次重生,已是異數,除非,還有人與她一樣……

    “莫要擔心,再過幾日,定可查出幕後人的身份。”

    沈墨低沉的聲音,帶動胸口一陣輕微的顫動,黎子何輕輕點頭,季府的殘余勢力,她不是沒想過,一來苦于無處去尋,二來,就算尋到了,憑什麼讓別人相信自己是季家人?僅憑自己對季府的了解,不足為證啊……

    所謂疫區,不過是官府出力,暫時將染上疫病的百姓聚攏在離城鎮許遠的一處空地,扎了帳篷供人居住,李御醫與甄御醫一見沈墨,如見到救星一般,就差老淚縱橫了。

    黎子何對疫病倒不關心,既是沈墨操控,他必然有解決之法。

    只是,這疫病到底有何好處,她還是未能明白,除了人心惶惶,疫病並未致人死亡,更想不到它能對鄭顧兩家有何影響?

    沈墨明顯在故意拖延時間,三日時間,每每診脈便擰眉冥思,好似不得其法,黎子何這才發現,若是讓沈墨演戲做假,該也不是難事……

    第四日,寒風更甚,烏雲朵朵,像是要下起雪來,黎子何總算是看出疫癥與顧家的關系,因為這一日,顧衛權從西南郡回雲都,恰好經過這里,隊伍後面,跟了數萬北遷求醫的災民……

    黎子何擰眉看著衣著襤褸的災民們,轉個身回了帳篷,既想報仇,又何必惺惺作態婦人之仁。

    帳外一片喧鬧,災民們見朝廷先後遣了四名御醫過來,本就安分許多,又見到仰慕已久的大將軍,更是激動,被疫病折磨的痛苦被興奮沖淡,一個個圍著顧衛權以及他帶著的軍隊看熱鬧。

    “黎御醫,今晚不得不麻煩黎御醫屈就,與沈御醫共用帳篷如何?”許久未見的李御醫瘦了一大圈,眼看沈墨就要研制出醫病之法,雖是高興,還是掩不住這幾日的疲累。

    “嗯。”黎子何頷首以示諒解,今日顧衛權帶了那麼些人過來,帳篷不夠用是必然。

    “沈御醫的方子,可寫出來了?”李御醫帶著些許希翼問道。

    黎子何猶豫片刻答道︰“應該快了,我過去看看。”

    沈墨等的,應該就是顧衛權吧?顧衛權來了,他也該給出治愈之法了。

    “久仰沈醫師大名,久仰久仰!”

    黎子何還未入帳篷,便听到顧衛權的聲音,干脆停下步子,听听顧衛權來找他作甚。“听聞沈醫師出自西南郡?”帳內顧衛權一邊說著,一邊細細打量正在寫方子的沈墨,看了半晌也沒看出個所以然來,干脆作罷。

    沈墨頷首,淡淡道︰“不錯。”

    “嘶,我好像未曾听過西南郡有姓沈的人家。”顧衛權故作不解,復又打量沈墨起來。

    見沈墨抬頭,又連忙收回眼神,把玩桌上的茶杯。

    “在下出自小門小戶,大將軍自是未曾听過。”

    “听聞那沈銀銀……”

    “子何,進來吧。”沈墨有些不耐,打斷顧衛權的話,對著帳篷外喊了一句。

    黎子何掀開帳簾,抬步進去,向顧衛權行了一禮︰“見過顧大將軍!”

    “顧將軍,此乃治愈疫癥之方,還需麻煩顧將軍的下屬,按照此方去遠些的城鎮收集些藥草發放給百姓。”沈墨將寫好的方子疊起來,遞給顧衛權。

    顧衛權雙眼一亮,這可是在民間累積聲望的好機會,毫不猶豫接過,“呵呵,多謝沈醫師,事不宜遲,老夫這就吩咐下去。”

    說罷,看都未看黎子何一眼便走了。

    黎子何不解道︰“這又是為何?”

    “明日我們便回雲都。”沈墨笑著撇開黎子何的問話,牽住她的手道︰“今晚你好生歇息,我在外面躺一宿便好。”

    說著接過黎子何的衣物放在床邊,黎子何本想拒絕,看看帳篷里只有一張床,便也噤聲不語。

    是夜,黎子何縮了縮每逢陰雨天便酸疼難耐的雙腿,突然想起暮翩梧,今日恰好初一,卻沒能過去看他,不知現下可好?

    還有沈墨,此次雲晉言讓她過來,明面上是說讓她給沈墨幫忙,實際上,是想讓她牽制沈墨吧?沈墨說雲晉言怕他們跑了,應該是“他”才對,自己于他而言,或許只是個累贅,否則,憑他的功夫,要走也是輕而易舉。

    帳外一聲高過一聲呼嘯的風聲,伴著黎子何亂七八糟的思緒,讓她突然焦躁難安,沈墨一人在外面,如此冷的天氣,如何入眠?

    干脆爬起來,穿上衣服打算去尋,在帳內總比在帳外要好些。

    剛剛下床,一陣冷風吹過,帳簾被掀開,月光下沈墨的臉更是冰冷,帶來的消息,直直將黎子何扔入冰窟。

    “妍妃暴斃冷宮,疑犯馮宗英,畏罪自殺。”

    黎子何還未來得及穿鞋,沈墨的話讓她的動作生生停住,怔怔看著他嘴唇上下闔動,說了些什麼,好似被夜風帶走,一句都無法入耳,耳邊只有嗡鳴之聲,努力甩了甩腦袋,眨了眨眼。

    “啊?”

    沈墨,他剛剛說了什麼?說了什麼……沒听見沒听見……

    沈墨看不清黎子何臉上的表情,只見她渾身一抖,好似受了打擊一般頓住,出口的那個字更是小心翼翼,底氣盡失,再走近才發現她臉色蒼白,雙眼一片混沌,還未再開口便被她一手抓住,聲音低沉陰冷︰“你,剛剛說什麼?你再說一次!”

    沈墨未料到黎子何反應會如此之大,穩了穩她的身子,壓低聲音道︰“剛剛傳來消息,妍妃死在冷宮,各矛頭指向馮大人,昨夜他在府上同夫人一起,服毒自盡。”

    “死……死了?都……死了?”黎子何抓住沈墨的手越來越緊,死死盯住他,雙唇不住的顫抖。

    沈墨心中一緊,將她擁入懷中,輕聲道︰“應該是雲晉言有派人暗中監視,剛剛服下藥便被人發現,只是……那藥毒性太烈,馮夫人本就體弱,命喪當場,馮大人也只是救回一口氣……”

    黎子何突地從沈墨懷中掙開,動作極快地坐回床邊,穿鞋,挽好發髻,面上僵冷,不容拒絕道︰“回雲都!馬上!”

    未等沈墨回答,自行出了帳篷,帳外的御林軍被驚醒,出手攔住,黎子何冷聲喝道︰“讓開!”

    沈墨忙跟著出來,微微拉住黎子何,淡笑客氣道︰“黎御醫得知馮大人出事,急于回雲都見馮大人最後一面。疫病藥方在下已經給與顧將軍,各位是否隨我二人離開?”

    幾名侍衛面面相覷,最後領頭一人出來拱手道︰“沈御醫先行一步,我等在此幫忙分配草藥,明日隨顧大將軍一同離開!”

    沈墨眸光一沉,早已料到他們的回答,並未多語,帶著好似失了半個魂魄的黎子何快步往馬廄走去。

    馬聲嘶鳴,狂風肆虐,夾雜著細小的冰晶,如利劍滑過臉龐,沈墨攏起披風,將黎子何從頭到腳裹得嚴嚴實實,一手握住韁繩,一手緊緊抱住她不住顫抖的身子,雙眉緊緊擰在一起,好似心中疑惑,無法解開,黎子何突如其來的悲痛,幾乎讓他不知所措,既然她堅定回雲都,那便回去,不管,損失的是什麼……

作者: mesmes95    時間: 2010-8-8 00:14

    有李御醫與甄御醫在前,沈墨和黎子何的離開並未引起太多人關注,只是人人都將希望放在沈墨身上,見他奔往疫區,紛紛舒了口氣,料想這疫病,該是來得快,去得也快。

    黎子何本以為就他師徒二人悄悄離宮便好,哪知同沈墨出了宮門,便看到整整齊齊的兩列御林軍,幾百人的隊伍竟都是在等他們,前頭空出來的兩匹馬,顯然是留給她和沈墨,黎子何瞥了一眼沈墨,這陣仗,好似也在他意料之外。

    一名御林軍上前,拱手道︰“兩位請!”

    指的便是兩匹馬的方向,黎子何朝著兩匹馬走過去,有意地放緩了步子,讓幾百名御林軍保護兩名御醫?不可能。那這御林軍,是去壓制災民以免暴亂?這些事自有軍隊來做,輪不到在宮中行走的御林軍去管。

    正在思酌間,听到沈墨清淡的聲音︰“子何不會騎馬,與為師共騎一匹便是。”

    黎子何連連點頭,她會騎馬,騎著馬溜達幾圈是沒問題,要飛速趕往疫區,那是有些困難了,更何況,如今這個狀況,還得跟沈墨商量才是。

    那名御林軍瞅了瞅黎子何,見他一副瘦小的樣子,怕是風一吹都倒了,也沒多說,牽著另一匹馬便走了。

    黎子何坐在沈墨身前,本來身子還有些僵直,隨著烈馬的飛奔,不得不靠後,貼在沈墨胸前,冷風一陣陣,沈墨干脆將披風掀起,將黎子何整個包裹起來。

    冰冷的身子有了些許暖意,可想著二人此時的姿勢,黎子何還是有些不自在,掙扎著想要坐穩,沈墨一手扣住她的腰,馬蹄四響中,清冽的聲音一吹入耳︰“別動,听我說。”

    這麼一說,黎子何果然不動了,得心思澄明才能在如此嘈雜的環境中听清沈墨的話。

    “雲晉言應該是懷疑我的身份,因此派了這麼一群人跟上,以免我帶著你跑了。”沈墨的聲音,低迷卻極具穿透力,清楚印在黎子何耳邊。

    “懷疑你什麼身份?”一股熱浪涌上黎子何胸口,顧不了當初結盟時說下的話,她對沈墨的身份實在好奇,干脆順著他的話直接問出口。

    不知是黎子何聲音太過輕細,還是馬蹄聲太過噪大,那句話好似淹沒在隨著馬蹄而起的塵灰之中,也不知是沈墨並未听見,還是有意回避,跳開話題道︰“你可有證明你是季家人的信物?”

    黎子何黯然搖頭,在她看來,沈墨有內力,不可能听不到自己的問話,那便是不願說出來了,證明季家人身份的信物,更不可能有了,她有的只是回憶,只是與她擁有相同回憶的人,都死了。

    黎子何很清楚的感覺到沈墨嘆了一口氣,突然安靜下來,眼前飛沙走過,樹木花叢飛快倒退,耳邊馬蹄聲,還有不時有騎馬的吆喝聲,半個身子靠在沈墨身上,竟感覺不到絲毫寒氣,整個人暖洋洋的,許是遠離了皇宮,身上某個角落的涼意,也淡了些。

    “不如我們真的跑了,再也不回那皇宮如何?”沈墨突然出聲,帶著些許笑意。

    剛好馬匹一個顛簸,黎子何抓緊了沈墨的衣襟,看著不斷飄落的黃葉,光禿禿的樹枝,在寒風中顫抖,葉要落了蒂才能肆意飄零,而她,要斷了根,才能開始新生,她的根,便是深刺骨髓的恨。

    “有人曾經對我說,若是背上恨,此生再無法恣意瀟灑,只有淡看世間萬物,才能守得自己的一份清明。”沈墨的聲音帶著些許惆悵,好似從久遠的時空悠悠傳來。

    黎子何一聲輕笑︰“淡看世間萬物?若無愛恨情仇,人生便如枯木磐石,又有何樂趣?”

    沈墨扣著黎子何的手緊了緊,未再多話,沉默良久,才重新開口道︰“當年季府勢力龐大,一部分被雲晉言硬生生砍下,一部分投靠鄭穎,被他帶走,還有一部分季府死忠辭官隱退。”

    沈墨頓了頓,黎子何輕輕頷首,這些,她自是知道,沈墨又續道︰“辭官隱退者,我發現他們近來有些動作。”

    黎子何身子一顫,難怪沈墨問她是否有證明自己是季家人的信物,若是能用起他們……可轉念一想,如今他們有動作,就必然已有引導者,是誰?他們的動作,又是想作甚?

    “動作不大,只是走動頻繁了些,而且……在暗中斂財鋪路……”沈墨料到她的疑惑所在,直接答道︰“至于是誰在暗中領導,暫時未有消息,季府可還有其他幸存者?”

    黎子何鼻尖一酸,連帶著眼楮也迎風酸疼,盡量穩住聲音道︰“應該,沒有。”

    那日刑場之上,連季府管家都不曾放過,與季家親近的幾房親戚也在場,按照慣例,九族之內,即使不在雲都刑場,也在其所在地的刑場上同時問斬,最重要的,依著雲晉言的性子,連自己的骨肉都不肯放過,會輕易錯放哪個季家人麼?

    她此次重生,已是異數,除非,還有人與她一樣……

    “莫要擔心,再過幾日,定可查出幕後人的身份。”

    沈墨低沉的聲音,帶動胸口一陣輕微的顫動,黎子何輕輕點頭,季府的殘余勢力,她不是沒想過,一來苦于無處去尋,二來,就算尋到了,憑什麼讓別人相信自己是季家人?僅憑自己對季府的了解,不足為證啊……

    所謂疫區,不過是官府出力,暫時將染上疫病的百姓聚攏在離城鎮許遠的一處空地,扎了帳篷供人居住,李御醫與甄御醫一見沈墨,如見到救星一般,就差老淚縱橫了。

    黎子何對疫病倒不關心,既是沈墨操控,他必然有解決之法。

    只是,這疫病到底有何好處,她還是未能明白,除了人心惶惶,疫病並未致人死亡,更想不到它能對鄭顧兩家有何影響?

    沈墨明顯在故意拖延時間,三日時間,每每診脈便擰眉冥思,好似不得其法,黎子何這才發現,若是讓沈墨演戲做假,該也不是難事……

    第四日,寒風更甚,烏雲朵朵,像是要下起雪來,黎子何總算是看出疫癥與顧家的關系,因為這一日,顧衛權從西南郡回雲都,恰好經過這里,隊伍後面,跟了數萬北遷求醫的災民……

    黎子何擰眉看著衣著襤褸的災民們,轉個身回了帳篷,既想報仇,又何必惺惺作態婦人之仁。

    帳外一片喧鬧,災民們見朝廷先後遣了四名御醫過來,本就安分許多,又見到仰慕已久的大將軍,更是激動,被疫病折磨的痛苦被興奮沖淡,一個個圍著顧衛權以及他帶著的軍隊看熱鬧。

    “黎御醫,今晚不得不麻煩黎御醫屈就,與沈御醫共用帳篷如何?”許久未見的李御醫瘦了一大圈,眼看沈墨就要研制出醫病之法,雖是高興,還是掩不住這幾日的疲累。

    “嗯。”黎子何頷首以示諒解,今日顧衛權帶了那麼些人過來,帳篷不夠用是必然。

    “沈御醫的方子,可寫出來了?”李御醫帶著些許希翼問道。

    黎子何猶豫片刻答道︰“應該快了,我過去看看。”

    沈墨等的,應該就是顧衛權吧?顧衛權來了,他也該給出治愈之法了。

    “久仰沈醫師大名,久仰久仰!”

    黎子何還未入帳篷,便听到顧衛權的聲音,干脆停下步子,听听顧衛權來找他作甚。“听聞沈醫師出自西南郡?”帳內顧衛權一邊說著,一邊細細打量正在寫方子的沈墨,看了半晌也沒看出個所以然來,干脆作罷。

    沈墨頷首,淡淡道︰“不錯。”

    “嘶,我好像未曾听過西南郡有姓沈的人家。”顧衛權故作不解,復又打量沈墨起來。

    見沈墨抬頭,又連忙收回眼神,把玩桌上的茶杯。

    “在下出自小門小戶,大將軍自是未曾听過。”

    “听聞那沈銀銀……”

    “子何,進來吧。”沈墨有些不耐,打斷顧衛權的話,對著帳篷外喊了一句。

    黎子何掀開帳簾,抬步進去,向顧衛權行了一禮︰“見過顧大將軍!”

    “顧將軍,此乃治愈疫癥之方,還需麻煩顧將軍的下屬,按照此方去遠些的城鎮收集些藥草發放給百姓。”沈墨將寫好的方子疊起來,遞給顧衛權。

    顧衛權雙眼一亮,這可是在民間累積聲望的好機會,毫不猶豫接過,“呵呵,多謝沈醫師,事不宜遲,老夫這就吩咐下去。”

    說罷,看都未看黎子何一眼便走了。

    黎子何不解道︰“這又是為何?”

    “明日我們便回雲都。”沈墨笑著撇開黎子何的問話,牽住她的手道︰“今晚你好生歇息,我在外面躺一宿便好。”

    說著接過黎子何的衣物放在床邊,黎子何本想拒絕,看看帳篷里只有一張床,便也噤聲不語。

    是夜,黎子何縮了縮每逢陰雨天便酸疼難耐的雙腿,突然想起暮翩梧,今日恰好初一,卻沒能過去看他,不知現下可好?

    還有沈墨,此次雲晉言讓她過來,明面上是說讓她給沈墨幫忙,實際上,是想讓她牽制沈墨吧?沈墨說雲晉言怕他們跑了,應該是“他”才對,自己于他而言,或許只是個累贅,否則,憑他的功夫,要走也是輕而易舉。

    帳外一聲高過一聲呼嘯的風聲,伴著黎子何亂七八糟的思緒,讓她突然焦躁難安,沈墨一人在外面,如此冷的天氣,如何入眠?

    干脆爬起來,穿上衣服打算去尋,在帳內總比在帳外要好些。

    剛剛下床,一陣冷風吹過,帳簾被掀開,月光下沈墨的臉更是冰冷,帶來的消息,直直將黎子何扔入冰窟。

    “妍妃暴斃冷宮,疑犯馮宗英,畏罪自殺。”

    黎子何還未來得及穿鞋,沈墨的話讓她的動作生生停住,怔怔看著他嘴唇上下闔動,說了些什麼,好似被夜風帶走,一句都無法入耳,耳邊只有嗡鳴之聲,努力甩了甩腦袋,眨了眨眼。

    “啊?”

    沈墨,他剛剛說了什麼?說了什麼……沒听見沒听見……

    沈墨看不清黎子何臉上的表情,只見她渾身一抖,好似受了打擊一般頓住,出口的那個字更是小心翼翼,底氣盡失,再走近才發現她臉色蒼白,雙眼一片混沌,還未再開口便被她一手抓住,聲音低沉陰冷︰“你,剛剛說什麼?你再說一次!”

    沈墨未料到黎子何反應會如此之大,穩了穩她的身子,壓低聲音道︰“剛剛傳來消息,妍妃死在冷宮,各矛頭指向馮大人,昨夜他在府上同夫人一起,服毒自盡。”

    “死……死了?都……死了?”黎子何抓住沈墨的手越來越緊,死死盯住他,雙唇不住的顫抖。

    沈墨心中一緊,將她擁入懷中,輕聲道︰“應該是雲晉言有派人暗中監視,剛剛服下藥便被人發現,只是……那藥毒性太烈,馮夫人本就體弱,命喪當場,馮大人也只是救回一口氣……”

    黎子何突地從沈墨懷中掙開,動作極快地坐回床邊,穿鞋,挽好發髻,面上僵冷,不容拒絕道︰“回雲都!馬上!”

    未等沈墨回答,自行出了帳篷,帳外的御林軍被驚醒,出手攔住,黎子何冷聲喝道︰“讓開!”

    沈墨忙跟著出來,微微拉住黎子何,淡笑客氣道︰“黎御醫得知馮大人出事,急于回雲都見馮大人最後一面。疫病藥方在下已經給與顧將軍,各位是否隨我二人離開?”

    幾名侍衛面面相覷,最後領頭一人出來拱手道︰“沈御醫先行一步,我等在此幫忙分配草藥,明日隨顧大將軍一同離開!”

    沈墨眸光一沉,早已料到他們的回答,並未多語,帶著好似失了半個魂魄的黎子何快步往馬廄走去。

    馬聲嘶鳴,狂風肆虐,夾雜著細小的冰晶,如利劍滑過臉龐,沈墨攏起披風,將黎子何從頭到腳裹得嚴嚴實實,一手握住韁繩,一手緊緊抱住她不住顫抖的身子,雙眉緊緊擰在一起,好似心中疑惑,無法解開,黎子何突如其來的悲痛,幾乎讓他不知所措,既然她堅定回雲都,那便回去,不管,損失的是什麼……

作者: mesmes95    時間: 2010-8-8 00:16

    “沈墨……”黎子何細碎的聲音傳來,這是她第一次喚沈墨的名字,無力且無助,輕輕飄散︰“沈墨……你有辦法救馮大人的對不對?”

    “沈墨……你是神醫呢……”

    “沈墨……他是我最後的親人……”

    “沈墨……我還有很多話沒來得及與他說……”

    “沈墨……就算我死,他也不能死……”

    ……

    狂風未能吹散一句句輕聲低喃,沈墨全身愈發冰涼,唯有胸口那一片灼熱,燙得人不敢輕易觸踫,一夾馬刺,逆著寒風冰雹,急速前行,此處離雲都還有些路程,最快明日一早才可到達。

    更何況……

    此情此景,容不得片刻分神,一股凌厲殺氣赫然從後背襲來,沈墨全身一凜,帶著懷中黎子何趴在馬上,躲過從後而來的一排箭矢。

    黎子何被突如其來的動作驚到,腦中混沌瞬間散去,剛剛,她在干什麼?這種時候,居然任由自己沉溺在無用的悲痛中,甚至貪戀沈墨懷中的片刻安穩?從前,她便錯在過于依賴,如今,還要重蹈覆轍麼?

    黎子何腦中“叮”一聲脆響,再不作他想,凝神屏息,從沈墨的披風縫隙看到幾支長箭劃破夜色,與冰雹相撞,好似泛起火花,急速穿過身側,馬匹都感到不安,突地停下,仰蹄嘶鳴,自己被沈墨緊緊護在懷中,只感受到兩人同時加速的心跳,刺客,沈墨的仇人?還是雲晉言派來的?

    馬匹中箭,如瘋了一般向前沖去,身後一陣口哨聲,那馬突地掉轉方向,朝著相反的方向奔去,沈墨一眼瞟到對面數十名黑衣人,騎著快馬疾奔而來,手持長弓正對自己,忙抱緊黎子何,雙腳一蹬,從馬上跳離,剛落地便運氣行輕功,朝著左側隱隱可見的山林奔去。

    敵眾我寡,林中隱蔽,最易藏身。

    黎子何在沈墨懷中一動不動,深怕阻了他的動作惹他分神,豎起耳朵只听到後面綿綿不絕的馬蹄聲,沈墨輕功再好,該是跑不過快馬,今日一戰,避無可避,果然,她成了沈墨的累贅!

    眼看就要入了樹林,沈墨背上一痛,任他反應再快,每次幾十支箭同時射來,不可能全數躲過,□的後背已經插了三個箭頭,腳下動作卻未放緩,奔入林中。

    黎子何嗅到血腥味愈發濃重,狂風都無法全部吹散,心中一抖,急聲問道︰“沈墨,你受傷了?”

    那十人並未放棄,緊隨其後,沈墨不敢掉以輕心,沉聲道︰“幫我把背上的箭,拔了!”

    黎子何哽住,卻也容不得她猶豫,一手伸向沈墨後背,濡濕的血染了一手,微微顫抖地找到箭頭,一手握住,心一沉,手上用力,便感覺沈墨全身一震,抱著她的手緊了緊,黎子何咬牙,扔掉箭。

    “還有兩支。”沈墨聲音有些沙啞,明顯壓抑著。

    黎子何咬牙,伸手繼續在後背摸索,清晰地感覺到剛剛抽出一支箭的傷口,鮮血汩汩而出,容不得她多想,找到第二支箭頭,猛地拔開,那箭,好似在她心頭劃開長長一道口,生疼生疼,鮮血似要順著掌心蔓延到她四肢百骸,手上顫抖地愈發厲害。

    “無礙,快。”

    沈墨抱著黎子何的手又緊了緊,下巴蹭在她腦袋上,呼出的熱氣讓黎子何眼中滾燙,終是在腰間找到最後一支箭,深吸一口氣,將腦袋深深埋在沈墨胸口,好似用盡全身力氣般,拔下箭頭仍得老遠,反手緊緊抱住沈墨的肩。

    “子何,你听我說。”沈墨內力已經略有不支,一邊找著較為隱蔽的地方,一邊壓低聲音緩緩道︰“我胸口有張藥方,你拿走,依著藥方找全藥材,明日正午前服下,或許還有一救。”

    黎子何精神隨之一震,有救,她就知道,沈墨一定會有辦法!

    “稍後,你先行離開,那些人目標是我,只要你動靜不大,應該不會為難與你。”沈墨的聲音不知是故意壓輕,還是重傷所致,輕忽地好似嘆息。

    “那你?”黎子何想到剛剛觸及的一手濡濕,心頭還是有些擔心。

    “我去引開他們,你留在這里只會拖累我。身為醫者,你該明白時間對病者意味著什麼,出了林子買匹馬,快快趕回雲都。”

    黎子何頷首,一手探入沈墨胸前衣襟,果然觸到一張紙,隨即發現沈墨的身子,不知何時變作冰涼。

    沈墨恰在此時停下來,放下黎子何,摸了摸她的臉,輕笑道︰“走吧,等我回去。”

    黎子何鼻頭發酸,重重點頭,不多遲疑,緊緊拽著藥方,順著沈墨指的路離開。

    細碎的冰粒,打在臉上卻只剩麻木,抬頭看天,剛好月亮透過雲層露出一角,居然灑下些許清輝,黎子何回頭,沈墨月白長袍在紛紛墜落的銀白色冰粒中黯淡無光,卻是從袖口抽出的長簫,借著月光閃著幽光。

    那長簫……

    有些東西在黎子何心頭閃過,卻再抓不住,時間緊迫,無暇多慮,黎子何轉首,獨自踏上返回雲都的路程。

    黎子何不擅騎快馬,又值夜深,找不到車夫,只能買了匹馬盡快往雲都趕,途中記不得多少次跌下馬,可每每想到馮宗英佯怒的臉,嘟囔的語句,幕幕暖人心田,她希望他離開皇宮,不是以這樣的方式……

    第二日,烏雲散去,陽光撞破雲層,黎子何趕到馮宗英府上時,已是滿面塵霜。府上一片蕭條,連看門的下人都不見蹤影,黎子何大跨步進了府,一眼便看到白底黑字,大大一個“奠”,幾乎讓她忘了呼吸,努力眨眨眼,穩住步子,靈堂前,居然只有一名老者一邊抹淚一邊燒紙。

    黎子何記得,那是馮府的管家。

    快步上前,一手搭上他的肩膀,壓住哽咽,急聲問道︰“馮大人呢?”

    管家好似被嚇了一跳,“騰”地站起身,面色蒼白,見到黎子何說不出是喜是驚,竟怔怔站在原地呆住。

    黎子何不耐道︰“馮大人呢?”

    這“奠”字,一定是因為馮奶奶,沈墨既然說正午之前服藥或許還有的一救,馮爺爺便不會在這之前斷氣,她信他,願意信他只能信他!

    管家這才回過神來,瞬間老淚縱橫,抖了抖唇道︰“大……大人他……你……你跟我來。”

    “不用。”黎子何拉住管家,冷靜道︰“我自會去看馮大人,你按著這個方子去抓藥!快!一炷香內一定得回來!”

    管家看著黎子何滿手凝固的血,再看看那浸著血的藥方,驚得抖了抖,可想著或許能救老爺一命,顧不了那麼多,接過藥方便快步走了。

    黎子何紅著眼眶看了一眼那個“奠”字,沒有吊唁的時間,急急向著馮宗英的房中走去。

    這府上一草一木,自己極為熟悉,沒變,什麼都沒變,只有房中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老人,黎子何一見到他整張臉都散著黑氣,便知道他服用的“黑冥散”,服藥之後一盞茶的時間便會全身發黑,中毒而亡,難怪馮奶奶會這麼快下葬,難怪沈墨只說,“或許”還有一救……

    “馮爺爺……”黎子何擰著帕子,替他擦了擦滿著黑氣的臉,白白的眉毛白白的胡須,一直是他的驕傲,他說他要活到抱季黎的孩子,他的重孫……

    “馮爺爺,丫頭回來了……”

    黎子何將他的一只手捧在掌心,輕輕擦拭,滿布皺紋,黑氣蓋住糙黃,他老用手上的老繭刮季黎細嫩的皮膚,笑著說臭丫頭,長這麼嫩一張臉干啥。

    “馮爺爺,是丫頭不對,回來也不肯認你。”

    黎子何替他裹好被子,放下帕子,看著幾欲探進窗內的枝頭,幽幽道︰“你看,梅花快開了,你答應過丫頭,每年給丫頭留一枝梅花呢。”

    回首間,黎子何見馮宗英眼皮掀了掀,忙擦了擦眼角的淚,笑著道︰“馮爺爺,你看丫頭都回了,你不會讓丫頭一個人吧。”

    “你睜眼看看我如今的模樣,等你好了,丫頭做糖果你吃,真的,這次不騙你了。”黎子何壓住哽咽,馮爺爺愛吃甜食,最喜歡吃季黎做的糕點糖果……

    “公子公子!”

    大冷的天,管家跑得滿頭大汗,手里拿著大大小小的藥包,他怕藥不夠,每種都多拿了幾份,看著房里的黎子何雙眼通紅,跟著自己的眼眶也紅了,卻也不耽擱,急聲問道︰“公子,接著如何?”

    “熬藥。”黎子何故作輕松地笑,管家怕也是急的暈頭轉向了,站起身子道︰“罷了,我去。”

    看了看窗外掛在半空的太陽,來得及的,還有半個時辰,來得及的。

    正要動身,手上一緊,袖子被人拉住,黎子何的心重重跳了兩下,喜從中來,回頭果然看到馮宗英徐徐睜開的眼,忙握住他的手,笑道︰“我去熬藥,喝了藥就好了。”

    馮宗英手上力道不減,定定看著黎子何,抖動雙唇,想要說什麼卻吐不出來,只能緩緩搖頭。

    管家見勢大喜,一邊擦著眼淚一邊嗚咽道︰“老爺定是有話……有話與公子說,我……我去熬藥。”

    說著人已經出了房間。

    “丫……丫頭……?”馮宗英像是用盡了力氣,從嘴里擠出這麼兩個字。

    黎子何笑著擦去洶涌而出的眼淚,連連點頭,等你好了,馮爺爺與丫頭,便回來了。

    馮宗英雙眼脹得通紅,拉著黎子何袖子的手突地放開來,不住顫抖著移向床上,黎子何忙握住他的手,輕聲道︰“你想拿什麼?想拿什麼丫頭來拿。”

    馮宗英又抖了抖唇,仍是一個字都未吐出來,干脆掙開黎子何的手,顫抖著伸向枕邊,黎子何扶住馮宗英稍稍移動,枕下,什麼都沒有。

    “馮爺爺,等喝完藥,喝了藥有話我們慢慢說,你想干什麼丫頭都依你可好?”黎子何努力克制,眼淚還是不停掉下來。

    馮宗英不肯放棄,一手仍是放在枕頭上,黎子何這才看明白,他是想抽出枕頭,忙站起身,一手輕輕抬起他的腦袋,一手抽出枕頭,對著馮宗英道︰“這枕頭,怎麼了?”

    馮宗英呼吸突地急促起來,手再無力氣舉起來,雙唇劇烈抖動著,卻吐不出半個字,只能用眼楮死死盯住枕頭。

    黎子何前後看了看枕頭,精貴的絲錦,里面是厚實的棉墊,並未有異常,可馮宗英的眼楮從始至終都為離開過,急急想要說什麼,黎子何明白他固執的性子,順著他的意思琢磨枕頭,用兩手從頭壓到尾,發現枕頭間有一硬物,那形狀……

    黎子何心中一急,迫不及待用兩手撕開枕頭,雪白填充物飛了整個房間,躺在枕頭中央的東西,讓黎子何的眼,晃了又晃。

    通體血紅,雕工極致,如鳳高飛,是鳳印,血玉所制的鳳印。

    “馮爺爺,是你,在暗中聚攏季家舊部?”黎子何的眼淚更是洶涌,將鳳印握在手中,當年,見它如見季黎。

    馮宗英總算是松了一口氣,放下手中動作,緩慢而吃力地點頭。

    “雲晉言知道了對不對?所以他逼你死?”黎子何聲音破碎,幾欲低吼。

    馮宗英呼吸又急促起來,抖著唇想要說話,黎子何忙握住他的手,擦擦眼淚輕聲道︰“不急,馮爺爺不急,丫頭不乖,不該問你這麼多話,你先躺著,我們稍後再說可好?”

    “公子公子!藥來了!”管家端著藥碗,踏著細碎的步子,小心翼翼卻不緩慢,忙走到馮宗英身邊喜道︰“老爺,老爺快喝了這藥,喝了就好了。”

    馮宗英看都不看那藥一眼,緊緊握著黎子何的手,直直看著黎子何,眸中太過情緒混雜在一起,明亮得讓人不敢直視,“一……一……”

    黎子何忙扶起馮宗英,讓他靠在自己肩上,接過藥碗,放在嘴邊吹了吹,輕聲哄道︰“喝藥,喝藥就好了,好了我們再慢慢來說。”

    馮宗英看不到黎子何,眸光暗了暗,不知哪里來的一股力氣,舉起一只手打向藥碗,灼燙的湯藥灑在黎子何手上,疼痛一陣陣,黎子何卻無法扔下這碗,仍是舉著,一手擦去眼淚,一邊笑著哄道︰“一口,就喝一口可好?”

    “無……無用……”

    馮宗英終是又擠出兩個字,卻是說,無用。

    淚水溢過眼眶,滑落在湯碗里,濺起一朵小花,黎子何舉著湯碗的手已經開始微微顫抖,卻始終不肯放下,無用,她看到馮宗英臉色的瞬間便知道,可沈墨說過有救,他明明說過有救,那為何不可一試?

    馮宗英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伴隨著斷續的咳嗽,突地身子一抖,腦袋往前重磕,一口黑血吐了出來。

    黎子何忙放下碗,用袖子替他擦拭,鼻子通紅,堵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是不停掉眼淚,好似要掉盡六年來被她吞在肚中的苦。

    “一……一……”馮宗英嘴里仍是吐著“一”字,黎子何也不再打斷,細細听他想要說些什麼。

    馮宗英吐字極其艱難,如何也說不全整句話,突地好似想到什麼,居然自己坐起身來,緊緊握住黎子何的手,雙眼芒光驟亮,直直看著黎子何︰“姚……姚……”

    話未出口,眸光如星辰隕落,瞬間失盡光彩,身子直直向後倒去,“ ”的一聲,砸得黎子何的眼淚驟然止住。

作者: mesmes95    時間: 2010-8-8 00:16

    “馮管家,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管家低著頭,泣不成聲,黎子何有些不耐,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不過幾日時間,妍妃為何死在冷宮?又如何與馮爺爺扯上關系?若馮爺爺想動她,過去的六年時間里,機會大把,又何須在她入了冷宮之後再來動手,還讓人拿住把柄成了嫌疑犯?

    管家被這冷喝驚到,可看黎子何也不像壞人,往日與老爺關系甚好的人家,都礙于老爺所犯的罪不敢前來,他卻敢帶著藥方過來,而且看樣子與老爺交情匪淺,便也不磨蹭,擦干眼淚,哽咽道︰“三日前,宮里突然傳來消息,說被打入冷宮的妍妃,突然斃了,老爺當時臉色就變了,匆匆忙忙趕到宮里,回來什麼都沒說,拉著夫人到房里,也不知道商量了些什麼,第二日……第二日便……便發現服毒了……”

    “那為何會說妍妃之死與大人有關?有證據麼?”

    “宮中消息說妍妃被殺那日,有人見過大人在冷宮出沒……”管家聲音里透著一聲哀嘆。

    黎子何“騰”地站起身,握著鳳印的手略略向上挽起,讓長袖掩住鳳印,冷聲道︰“只是在冷宮出沒,這便能證明大人是殺害妍妃的凶手?”

    管家一听,眼淚又流了出來,嗚咽道︰“具體老奴也不清楚,只知道老爺進宮見了皇上,接著宮里就傳來這般風言風語,可是……可是……”

    管家聲音里明顯透著不服和暗憤,黎子何自覺語氣有些冷硬了,放緩聲調道︰“可是什麼?”

    “可是……宮中還有消息,查到那日進出冷宮的,不止老爺一人,還有姚妃娘娘……”管家盡量壓抑,說出來的話仍是滿滿的憤慨,明明與妍妃有過節的人是姚妃,為何無人懷疑姚妃,偏偏要說是老爺干的?

    “你確定大人是服毒自盡?”

    “嗯。”說道這里,管家剛剛的憤怒一下子沒了底氣,若真與老爺無關,他怎會服毒自盡?

    黎子何按捺住心中情緒,看了馮宗英一眼,渾身已經被黑氣溢滿,馮爺爺本就會武,黑冥散,若非他自願,無人可以無聲無息地逼他喝下。

    “馮管家,如今府上可還有皇上派來的人?”黎子何記得沈墨好像說過雲晉言派人盯住馮府,才及時發現二老服毒……

    管家搖搖頭,“自從御醫來診斷老爺無救,所有人都散了,有關系的沒關系的,全散了……”

    黎子何眼眶又是一紅,生生壓住,現下不是傷心的時候,看了看一直被她緊緊捏住的藥碗,放在桌邊,沉著道︰“麻煩馮管家一事,兩個時辰內莫要出房門,萬不可透出大人已經過世的消息,即使有人發現,也不可說大人斷氣時,我在當場。黎子何在此多謝馮管家,務必幫子何一次!”黎子何無比誠懇地對著馮管家作了個揖,馮管家連忙扶住,哽聲道︰“公子放心,老奴明白!”

    黎子何又回頭看了一眼馮宗英,逼回眼淚,將鳳印收入袖中,繼續囑咐道︰“我先行入宮,稍後若是有人過來,記住我說的話便好,其他,實話實說。”

    見管家點頭,黎子何再不回頭,決絕踏著步子離開,她要,去找雲晉言。

    北風呼嘯,枯葉凋零,吹落人心散亂,雲都一處偏僻小屋內,滿面絡腮胡子的長者,三四十的模樣,兩條刀狀濃眉擠在一起,瞅了瞅床上傷痕累累的男子,抖了抖唇,鼻孔大氣一出,揮手間,桌上的茶具被盡數推倒在地,熱水灑了一地,水汽升騰。

    “來人!統統給我滾進來!不是說他馬上就醒了?這都什麼時辰了?”長者開口,如雄獅高吼,聲音洪厚,震得床上的男子擰起眉頭。

    “叔父,你若早些喊幾聲,無需大夫了。”

    清亮的眼,驀地睜開,芒光閃過,清冷的聲音凝靜了空氣,剛剛那聲咆哮,好似從未在屋中響起,沈墨趴在床上,說話間掃了一眼自己,渾身繃帶,白色中透出殷紅,動動身子,陣陣刺痛,突地想起昨夜,懷中不斷顫抖的身子,身後不停飛來的利箭,他笑著對她說,等我回去……

    刺骨的寒風,吹到鼻尖盡是殺氣,閃著血光的劍芒,刺在身上,像是感覺不到疼痛,每一次,都仿佛那雙看到波光瀲灩的眼,看著自己,相信,依賴,期盼,從來不曾在黎子何眼中出現的情愫,在那個夜晚讓他看見,一見,便不忍再辜負。

    沈墨欲要撐起身子,旁邊的長者又是一聲呼喝︰“你還想起來!給老子躺回去!”

    “叔父是怕我們沒人發現?”沈墨面色不變,手下動作未停,眼都不抬,淡淡道。

    有人進來踏著急步進屋,衣衫襤褸,看神色卻不似常人,單膝跪地對著長者行禮道︰“王爺有何吩咐?”

    “扶公子躺下,找幾根繩子來,捆住!”謝千濂手一揮,不耐地吩咐。

    沈墨眼神一凜,瞥了一眼跪在地上那人︰“退下。”

    語調平平,卻讓那人打了個哆嗦,埋低了腦袋,頷首領命,不敢再看謝千濂一眼,匆匆忙忙彎腰退下。

    謝千濂瞪著沈墨,倒也不生氣,嚷嚷道︰“你行啊,到如今這幫兔崽子還听你的,我這平西王的命令成了耳邊風,他們不捆,老子親自捆!”

    說著四處張望,欲要出門找繩子,沈墨已經坐起身,輕笑道︰“叔父何必多費心機,我想做的事,你可見過何人攔得住?”

    謝千濂被這句話堵住,看著沈墨的身子,臉上泛過一絲心疼,硬的不行來軟的,苦口婆心勸道︰“我說小墨啊,說你像你娘,你也不能連性子也學著她是不是?你這滿身傷,還要出去?你不要命老頭子我還想多活幾年呢,養好傷再出去行不?”

    沈墨這才抬起眼皮掃了他一眼,手上動作未停,拿起旁邊備好的衣物,一邊穿著一邊道︰“宮中還有事。”

    “哈,你還想回那個狗皇帝的狗窩?昨夜那十個人,不是他派的我把腦袋割下來當凳子坐!他對你已經起疑,你還回去送死不成!”

    “經過昨夜,他的疑心該淡了才是。”沈墨皺了皺眉,背上的傷口有些撕開。

    “這就是你不讓暗衛出面救你的原因?還以為你有點出息了,灰頭土臉裝成災民跑過來,難不成就看你演這麼一出苦肉計?”謝千濂斂起神色,已經有些怒氣。

    沈墨系上腰帶,沉默片刻,道︰“我不願暴露身份,自是有自己的考慮,昨夜只有身負重傷才能消去他的疑心。”

    “何止身負重傷!那十個人,哪個不是數一數二的高手?要不是老子及時撿到你,現在你就該去閻王府報到!好,你武功高,你聰明,一個腦袋頂老子十個,可你這次的做法,我想不通,老子沒念過書,說不來那些大道理,只會硬拼硬,咱硬拼硬也不怕那狗皇帝,鼓一響號一吹,從南到北打過來,多爽快的事,你還在皇宮里磨蹭什麼?”

    沈墨收起床邊的長簫,擦了擦上面的血漬,不語。

    謝千濂急了,最怕他不說話,干脆嚷道︰“老子跟你說,你愛男人愛女人老子管不著,可你不能愛自己徒弟!”

    沈墨身子一顫,抬頭看著謝千濂,眼神有些冷,“徒弟又如何?”

    謝千濂想要喝口茶平息怒氣,硬是被沈墨這句話生生逼了出來,猛地咳嗽︰“咳咳……咳咳……你!老子沒念書都知道一日為師終生為父,你……外面的人會怎麼說你?”

    “無所謂。”沈墨垂首,看到自己的鞋,已經染了許多黑色血漬。

    “還真是淨得你娘的真傳,大哥知道得從土里跳出來掐死你!”謝千濂瞪著沈墨,恨鐵不成鋼的模樣,見沈墨眼神一黯,才發現自己說錯話了,想要收回都已經來不及。

    沈墨不多猶豫,穿上鞋,身上的疼痛好似被他濾過,面無表情,連眉頭都不皺一下。

    謝千濂怕他生氣,可見他毫不猶豫收拾好一切打算出門,心中一急,拿出最後殺手 ,吼道︰“好!就算是你徒弟無所謂!憑他是季家人就有所謂!”

    沈墨又頓住,眸中暗芒浮動,看不出情愫,卻是直直看著謝千濂,淡淡道︰“季家人又如何?”

    “他娘的,你想氣死老子是不是?”謝千濂一手拍桌,震得灰塵撲騰起來,又引來一陣咳嗽︰“咳咳,你不知道他的身份,收他為徒也就罷了,如今知道他是季家人,就該離得遠遠的!你要回宮,我是個驢腦袋都知道你是為了他,隱瞞身份也是為了他,搞不好弄出這次疫病,還是為了他,跑去當什麼狗屁御醫,搞不好還對著那皇帝磕頭謝恩,他娘的,想著就惡心,當年要不是狗皇帝和季家,大哥……”

    “叔父!”沈墨冷聲打斷謝千濂的話,並不看他,語氣不容置疑︰“我人不在西南,並不代表一無所知!當年之事到底如何,叔父你心知肚明!”

    “你這麼說是怪我了?莫不成錯的人是我?”謝千濂雙眼微紅,略有委屈道。

    “佷兒並無此意。”沈墨自覺語氣有些過了,放緩了聲調道︰“入得宮中,里應外合,日後更為方便。雲晉言一早懷疑我的身份,若是讓他知曉,必定以我為人質威脅叔父,經昨夜一戰,他確定無人護我,放下戒備,更利行事。這次疫病,其中好處,叔父應該一早便想到了。”

    謝千濂的情緒這才平緩一些,想想沈墨說的,好像有幾分道理,仍是埋怨道︰“那一萬精兵被你整成皮包骨了,混進雲都,也不知何時可用,接下來該如何?”

    “你還是早些回西南的好,否則定會被雲晉言發現,這邊的事情,我早已布置妥當,回去等著消息便好。”

    沈墨拿床邊的手帕沾了水,洗淨雙手,步子有些蹣跚,還是打算出門。

    謝千濂這才發現自己被他繞得忘了原來的話題,忙吼道︰“老子跟你說,季家人,無論如何不可過我謝府!”

    沈墨剛好打開門,清涼的北風,吹得深思又清明了幾分,看著門外院落里凋零枯萎的樹木,沉聲道︰“她不是季曲文,更不是,季黎!”

    聲落地,人已出,空留枯葉盤旋流轉,落入塵埃。黎子何急步入宮,渾身塵灰污漬,衣袖間不經意露出的血跡,守門的御林軍上下看了許多次,最後確認腰牌無假,又見他毫無心虛膽怯之意才放他入宮。

    估摸著時辰,雲晉言現下該在勤政殿才是,黎子何盤算著最近的去路,毫不猶豫地向前。

    北風冰寒,勤政殿理所當然地緊關殿門,魏公公恭敬站在殿外,抬眼見到黎子何匆匆而來,略有詫異,隨即抹去表情,迎上道︰“黎御醫,可是要見皇上?”

    黎子何拱手道︰“還請魏公公通傳一聲。”

    魏公公犯難道︰“這……黎御醫稍等片刻,殿內……”

    話未說完,勤政殿的門突地被打開,靜謐的宮內顯得異常突兀,只見姚妃仍是一身火紅衣衫,皮了白色狐裘披肩,難得一日未施粉黛,怒氣沖沖出了勤政殿,紅著眼眶,目不斜視傲然離開。

    魏公公像什麼都未看見,臉上波瀾不驚,聲音不高不低,恰好傳入殿內,“黎御醫求見。”

    “進來。”

    殿內聲音有一瞬間停滯,略有疲倦。

    黎子何未有遲疑,進門便行了大禮鄭重道︰“臣黎子何參見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皇上英明,求皇上網開一面,準御醫救馮大人一命!”

    雲晉言未語,黎子何堅持道︰“求皇上開恩降旨!”

    “他一意尋死,那便遂了他的願!”雲晉言有些不耐,抬頭看著黎子何。

    “臣以為,這其中定有誤會,求皇上開恩!”黎子何再磕一頭,言辭懇切。

    “黎御醫如此匆忙趕回宮,便為此事?”雲晉言輕笑,挑眉道︰“你不知馮宗英乃畏罪自殺?”

    黎子何面不改色,匆忙道︰“臣略有耳聞,可不敢苟同,馮大人與妍妃娘娘無冤無仇,無理由殺人,還請皇上先派御醫救人,微臣無能,無法解毒!”

    黎子何面上焦慮,心中卻是沉著,只有用著求情的借口來找雲晉言,方才有套話的切入點,馮爺爺入宮見雲晉言,到底與他說了些什麼?宮中傳言又有幾分假幾分真?

    “此毒無解!前日發現他服毒時御醫已經診斷過。”

    雲晉言聲音驀地冰冷,淡淡瞥過黎子何。

    黎子何心神晃了晃,被他的冷語刺到,就算曾經對自己那般無情,可看著他對馮宗英百般忍讓,她以為,至少對馮爺爺,他還是有所顧忌,或許還有幾分祖孫情面,未料到要殺起來,同樣的狠絕無情!

    “皇上,微臣覺得,此事必有蹊蹺,萬一是有人蓄意陷害,投毒滅口,大人死得冤枉!”黎子何鼻尖發酸,冤枉,的確是冤枉,是不是,馮爺爺也覺得雲晉言會念在二十多年的情分上不動他?

    “你是說朕忠奸不分,任人欺騙?”雲晉言又是輕笑。

    黎子何忙道︰“臣不敢!馮大人于臣而言,恩同再造,臣只是心中有惑,故大膽說出猜測!”

    “不用猜測了,此事馮宗英親口承認!”雲晉言冷聲道。

    黎子何心中一沉,馮爺爺親口承認,接著畏罪自殺,在外人看來合情合理,可越是如此,越是可疑,馮爺爺針對妍妃是因為季黎,可既已入了冷宮,活著等死可比痛快死了更加折磨,馮爺爺斷不可能為了她送了自己和馮奶奶性命,再退一步,就算真要殺妍妃,這六年來機會多的事,何須等到如今,還被人抓住把柄?

作者: mesmes95    時間: 2010-8-8 00:17

    正在無語間,黎子何覺得眼前一暗,抬起眼皮便看到白緞長靴,明黃衣袍在眼前一晃一晃,心中一跳,欲要後退,已經被雲晉言扶住手臂,順力起身,忙拱手道︰“謝皇上恩典!”

    “你受傷了?”雲晉言比黎子何高出一個腦袋,略略低著頭,掃了一眼黎子何的袖擺。

    黎子何搖頭道︰“昨夜听聞馮大人病危,心急之下離開疫區,師父本與我同行,哪知路遇刺客,他……他身受重傷,便讓我先行離開……”

    黎子何無需偽裝,聲音已經有些哽咽,十名刺客,挨了三箭,他可能安然脫身?

    “那他現在?”

    “微臣不知。”

    黎子何垂首如實回答,不著痕跡瞥了一眼雲晉言,臉上並無詫異,可也無法從表情來斷定那刺客是否是他派出。

    “呵呵,朕派人通知顧將軍宮中消息,沒想到你比他的動作還快。”雲晉言話鋒一轉,有趣地打量黎子何。

    黎子何躬身答道︰“微臣听到消息便連夜趕回,故比顧將軍早了一步。”

    面上懇切,心中卻在冷笑,顧衛權為人再老實,也明白民心聲望對他的重要性,昨夜沈墨給他藥方,他必然不會放過這個拉攏民心的機會,若是再傳出顧大將軍背著喪女之痛為災民放藥……

    顧衛權不是不能回,是不肯回吧!

    “皇上!”殿內突然傳來魏公公的聲音,顫抖道︰“有消息過來,馮大人……斷氣了……”

    雲晉言臉上的笑容僵住,眸光變幻莫測,不過片刻,再次扯出一個笑容,卻沒了之前的了然自得,緩緩道︰“燒了尸身,送去將軍府。”

    黎子何早已料到,仍是渾身一震,火葬,只有大奸大惡之人,才會在死後,尸骨不留。

    “黎御醫有異議?”

    “微臣不敢!”黎子何掩住情緒,就算留得尸身又能如何?不會再對她笑對她怒拍著她的腦袋叫她丫頭……

    “黎御醫該回去梳洗一番了。”雲晉言面上陰霾瞬間散盡,笑著伸手就要擦去黎子何臉上灰塵。

    黎子何本能般後退,忙跪下道︰“臣恐髒了皇上的手,這就回太醫院清理一番。”

    “呵呵,朕欣賞黎御醫的執著勇敢,又怎會在意這些虛浮之物?”說著一手又伸了過來。

    黎子何心跳突地加快,怔怔看著他細細擦去自己臉上塵灰,嘴角噙著一如既往的溫柔笑意,甚至感到他粗糲的手,放下時有意無意滑過自己的喉結,努力垂下眼,掩住眸中迸發的驚慌。

    “退下吧,明日該替朕診脈了。”

    雲晉言心情突然好起來,背著手回到書桌邊坐下。

    黎子何故作鎮定地起身退下,背後滲出冷汗,要麼,雲晉言不為她所知的一面好男色,要麼,雲晉言已經懷疑她為女兒身。

    太醫院內有些嘈雜,醫童們議論紛紛,特別是看到黎子何之後,齊唰唰看向他,接著繼續交頭接耳。

    黎子何皺皺眉,不喜與他們一起多生是非,快步走向後院,即使擺脫了那些眼神,仍是覺得哪里不對,黎子何停下腳步,看了看四周,未有異常,他們議論的,許是馮爺爺的事吧……

    深吸一口氣欲要抬步,眼前血色一閃而過,心頭一抽,再低頭,點點滴滴的血跡,順著長廊蔓延,黎子何眼中灼熱,這血跡,順至沈墨房門前。

    思緒還未緩過來,人已經到了門口,房門只是輕闔,暗紅的門板上,依稀見到血色的掌痕,呼吸滯住,恍惚看到沈墨滿身猙獰傷口,鮮血淋灕,蹣跚著進宮,回太醫院,染上鮮血的手推開房門,留下這個印記……

    “子何。”

    清冷的聲音,拉回黎子何的神智,毫不猶豫推開門,見沈墨安然坐在床邊,懵在當場,干淨的月白長衫,看不到一點血漬,面色微白,並不似想象中慘無人色,看著自己的眼,盈著歡喜與暖意。

    “這血……”黎子何一眼瞥到沈墨身邊的那件滿是血漬的衣服,與他身上的干淨清爽完全兩個模樣,還有地上的血,門上的掌印……

    “進來再說。”沈墨輕輕一笑,坐在床邊未動。

    黎子何頷首,反手關上門,擰著眉頭心疼道︰“你傷到哪里了?怎麼……怎麼流了一地的血?”

    沈墨眸光一亮,笑道︰“做做樣子而已,你看我可有哪里不適?”

    黎子何見沈墨神色輕松,眉頭擰得更緊,沉聲道︰“莫要騙我,若非重傷而回,那些個醫童怎麼會議論紛紛,見我回來議論得更歡,是不是你不讓他人醫治?”

    “傷口已經處理過了,若是讓人看診,會被發現。”沈墨看著黎子何,眼都未曾離開,笑道︰“所以我將他們都趕了出去,說只有你,能看我身上的傷。”

    “你……”黎子何臉上驀地一紅,這話听起來,哪里不對……

    沈墨臉上的笑容展得更開,晃了黎子何的眼,黎子何沉了沉心,轉移話題道︰“昨夜追殺你的是哪些人?”

    “仇人。”

    “哪里的仇人?是不是雲晉言?”

    沈墨笑容僵了僵,又輕輕展開,柔聲道︰“你我沒事便好。”

    “那我先走了。”黎子何心中一堵,他還是不肯說,透露哪怕半點與他身份相關的事。

    沈墨一急,忙站起身拉住黎子何,笑容有些勉強︰“等等可好?今日還會有個好消息,你與我一起等著可好?”

    黎子何一眼瞥到他胸前干淨的衣衫開始滲出血色,漸漸浸成斜長一道,心下一軟,反手扶住沈墨︰“上藥了麼?”

    “無礙。”沈墨順著黎子何的手,輕輕捏在掌心,突然像得了糖的孩子般笑了起來。

    黎子何只看著沈墨胸口的血慢慢浸出來,錯過他臉上的笑。

    “你說的好消息,是指何事?”黎子何疑惑道。

    沈墨神秘笑笑,兩只手將黎子何的手握在一起,“等等便知道了。”

    黎子何也不多問,想到什麼,神色一凜,沉聲道︰“馮大人一事,你有何看法?”

    “此事蹊蹺。妍妃在冷宮中,一刀正中胸口致命,第二日馮宗英便入宮見了雲晉言,說了什麼無從知曉,當天晚上馮大人與夫人服毒,說是畏罪自殺。在冷宮中殺人不難,甚至要瞞天過海將尸體藏起來不被人發現也不難,不可能堂而皇之將尸體放在殿內等人發現。”

    “可是大人親口向皇上認罪。”黎子何神色一暗,種種不可能,她也知道,偏偏馮爺爺一口承認了。

    “馮大人這麼做,怕是有所袒護吧。”

    袒護,若要說袒護,黎子何只能想到姚妃,按照管家的說法,妍妃死的那日,除了馮爺爺,姚妃也曾去過冷宮,她去冷宮,羞辱妍妃?

    在旁人眼中,無疑只有這一個目的。

    可事情的表面,永遠是假象重重。

    有些東西漸漸在腦中串起來,曾經疑惑的事情,不解的東西,只差一個解釋,便都能說通。

    姚妃落胎一事,明面是妍妃所為,可她明明知道不是,若是姚妃親自下手,何來藥材?那幾日馮爺爺的心神不寧,冬至那夜二人先後退席,妍妃死去那日二人都曾去過冷宮,馮爺爺臨終時嘴里的“姚”字。

    冷宮,所有問題都在冷宮!

    “我要去冷宮。”黎子何驀地站起身,抽開被沈墨握住的手。

    沈墨不解,正欲開口,房外傳來一名醫童的高喊聲︰“天哪,顧將軍……顧大將軍……殺了一千災民!”

    黎子何震驚地看向沈墨,只見他對著自己笑,眸若辰光。“這就是你說的所謂好消息?”震驚之後,黎子何面色突地變作煞白,如果沈墨所指的是這件事,那極有可能,便是他一手策劃,一千條人命……

    沈墨仍是掛著輕笑,徐徐頷首。

    “一千災民,你連眼都不眨?”黎子何訝異,她知曉沈墨的淡薄,實為涼薄,知曉他的溫和,只因不在意,甚至他學醫,從來不是為了懸壺濟世,可一千條無辜生命,就消散在他這樣一個笑容里,仍是讓她覺得心寒。

    沈墨對黎子何的反應並不意外,伸手拉她坐下,被她一手甩開,空出的手臂僵了僵,垂眸道︰“這其中好處,你該是猜得到。”

    “這就是你等到顧衛權才肯開出藥方的原因?”

    “不錯。顧衛權邀功心切,卻不知藥草難酬,藥少人多,勢必起亂,我不過扇點風,點些火罷了。”

    不管顧衛權是否情願,一千災民在他手上殞命,世人必定憤怒,久仰的大將軍居然不問是非,任由手下將領屠殺無辜百姓,這般罪行,任由官位多重,功勛多高,不容于世。

    黎子何明白,此事一出,顧家必定倒台,可……

    “為何一定要用如此激進的方法?雲晉言本就有意除去顧家,我們順著他的意思,自會找到機會。”

    沈墨眼神蕩了蕩,化作輕柔,語氣仍是平淡,道︰“上次你借殷平挑起鄭顧兩家的矛盾,鄭穎被人陷害的痕跡如此之重,他若有心除去顧家,必定順水推舟扯顧家一把,可殷奇突然改變態度,兩家涌起的斗勢偃旗息鼓,這些顯然是有人從中作梗,那個人,只能是雲晉言。他已經看出我們想要搗亂朝政的想法而出手阻止,倘若繼續耍些不溫不火的小手段,只是浪費時間!他不想讓朝廷亂,我們便逼得朝廷亂!”

    黎子何抖了抖唇,還想說什麼,沈墨繼續道︰“你要看清你的對手。不是路人甲,不是路人乙,不是朝廷上不大不小的官員,更不是心思簡單心慈手軟的傀儡皇帝。他從一個不受寵的皇子到如今,可以說是踩著尸體爬上那張龍椅,既要找他報仇,要麼你永遠含著恨意在宮中仰看他指點江山,要麼,你一樣得踏著尸體與他站在同樣的高度,如此,才有資格與他對峙。”

    沈墨淡淡然的語氣,如重錘打在黎子何心頭,雙眼脹得通紅,拳頭亦是越捏越緊,沈墨說的話,她找不到理由反駁。

    “我去冷宮。”黎子何冷冷丟下這麼一句,轉身便走。

    沈墨忙道︰“冷宮已被御林軍守住,若無緣由,怕是不會讓你進去。”

    “顧妍琳,是不是你殺的?”她找不到別人去殺顧妍琳的動機,甚至姚妃,也該更願意看著她在冷宮里苟延殘喘地活著,沈墨既然有如此龐大的勢力,要殺了顧妍琳不是難事,以此擾亂顧衛權的心智,會讓他設計顧衛權屠殺災民一事更加順利。

    “不是。”沈墨斷然回答。

    黎子何未回頭,未回答,徑直出了房門,沈墨清淡的聲音緩緩飄到耳邊︰“若是想查個究竟,去找姚妃怕是更為合適。”

    傍晚時分,烏雲壓頂,天色晦暗,勤政殿內已經掌了兩盞燈,雲晉言的影子斜斜投在書桌旁,隨著燭光閃動。

    “皇上,是災民暴動,實在與老臣無關!”顧衛權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一個頭,聲音沉痛至極。

    雲晉言面色不善,惱怒道︰“災民暴動也不可屠殺百姓,如今朕是想保你都不得其法!”

    “皇上明察!散藥當場,著實混亂,災民不知如何得知草藥不夠,不受控制往前涌,到最後紛紛搶藥,當場踩死幾人,老臣只有出動兵力鎮壓,哪知有人拼死反抗,兵將們一時未能控制好便……死了一人,剩下的愈加憤怒,如此不可收拾,實非臣所願見!”

    “如今不是朕明察便可完事,我信你又如何?百姓可會信你?如若此事不了了之,百姓只會說朕縱容包庇,此事一出,你便該知曉是個什麼結局!”雲晉言臉色發白,千算萬算未算到顧衛權竟會自毀長城。

    顧衛權更是膽顫,磕頭道︰“老臣願親自向受害家屬賠罪!”

    那些受難者,都是些平民,他帶著眾屬登門賠罪,再賠些銀兩,或許……或許會好一些?

    “顧將軍!莫非是越老越糊涂了?自古將軍帶兵打的是敵人,可有自國兵將雙手染上百姓鮮血這個道理?若賠罪便能了事,是不是人人殺人之後賠罪便一了百了?”雲晉言低喝,顧衛權這想法,還真是簡單。

    顧衛權渾身一抖,為官至今,還從未遇到這等事情,無前例,如何處置,憑的不過民心,和君心。

    “老臣失職,願听憑皇上發落!”顧衛權心一橫,只能賭著皇上如今還不敢動自己,畢竟此事,錯不全在他身上,若要殺了他,手下那批將士定不會善罷甘休,因此而擾亂軍心,皇上也會有所顧忌。

    “顧將軍先在審法司里呆一陣可好?”雲晉言輕嘆口氣,道︰“朕是想保你,可現下也該避避風頭,待查清一切,自會放將軍出來。”

    “老臣叩謝皇恩!”顧衛權一听雲晉言的語氣,馬上磕頭謝恩,只要皇上偏袒于他,此事便好辦得多。

    話剛落音,便有兩名侍衛帶著顧衛權離開。

作者: mesmes95    時間: 2010-8-8 00:18

    雲晉言的臉瞬間陰沉下來,捏著毛筆的手不自覺的用力,竟“卡擦”一聲斷開來,有對手是好事,可他最討厭被人逼迫!

    “皇上,沈墨今日一早回宮,身受重傷!”魏公公入殿行禮道。

    雲晉言挑眉,頷首。

    “皇上,剛剛御林軍總領過來問,冷宮要守到何時?”

    雲晉言抬頭,眼神變了變,冷聲道︰“一直守著!”

    黎子何換了身衣物,未去冷宮,未去桃夭殿,而是出宮到了馮府。風聲蕭瑟,哪比得了人心,黎子何紅著眼,從管家手里接過馮宗英的骨灰盒,雲晉言說要送到將軍府,並未指明哪一日,讓馮爺爺多陪陪她吧。

    馮府後院有一片梅林,小時候的季黎很是喜歡,因為白茫茫的冬季,唯獨那里有一片顏色,且清香宜人。那時候人人都笑言,她的一身紅衣,比梅花更添冬日亮色,如今她才知道,要在冬日盛開,是多麼不易,那般苦寒,不是人人都能熬過。

    黎子何抱住骨灰盒,眯著眼靠坐在一棵梅花樹底,暫且,容她休息,容她緬懷片刻吧。

    心才剛剛柔軟下來,眼淚便直直掉下,曾經她摔跤會哭,被針扎到手指會哭,與爹爭吵會哭,與雲晉言鬧別扭也會哭,她知道,她一哭,便如梨花帶雨,嬌嫩可人,任是心若堅冰,也化作一汪春水,哄她笑逗她開心。

    如今她受杖刑不哭,受鞭刑不哭,被人拋棄不哭,被人欺騙不哭,因為不值,可這世上啊,值得她哭的人,一個個離開了。

    驀地肩上一暖,眼淚被人細細擦去,黎子何睜眼,見沈墨擰著眉頭,眼里盛了些許憐惜,伸手替自己擦著眼淚。

    慌忙撇過腦袋,瞥了一眼肩上的披風,拿手擦去淚漬,冷聲道︰“你怎麼知道我在這里?”

    沈墨長嘆一口氣,隨著黎子何坐下,仰面看著灰沉沉的天空道︰“有人與我說過,人死了,會在別的地方開始新的生活,他們只是換了地點,換了方式,其實從未離開,無需難過。”

    黎子何愣住,半晌,緩緩點頭,突然想到,或許沈墨說的是正確的,所有人死了都會有新生,譬如她,只是她剛好記得上輩子的事情罷了。

    沈墨看著她紅腫的雙眼,心中一抽一抽,單薄的身子靠在樹干上,好似被風一刮便走,伸過手,輕輕攬她到胸前,柔聲道︰“若執意報仇,死傷難免,將來更是只多不少,可若就此罷休,便到此為止,你可願放下那恨?”

    “放不下。”黎子何未有一絲猶豫,脫口而出,一面輕笑著,一面眼淚又掉下來,道︰“一千人命算什麼?我季家九族,死者何止上萬?”

    “那一千人,不是普通百姓,你無須自責。”沈墨好似不經意地拂過黎子何的面,擦去她的眼淚,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饒是嘴里說不在意,心中……還是會有芥蒂吧……

    見黎子何不語,沈墨又道︰“更何況此事是我一人做主,並未與你商量,與你無關。”

    黎子何的喉頭哽住,不知該如何作答,突然嗅到一股血腥味,連忙抬起腦袋,急道︰“你那麼重的傷,為何又出來了?”

    “無礙,皮外傷而已。”沈墨眸中突然盛滿了笑意,拂了拂黎子何的碎發,西南的傷藥最是好用,再重的外傷,七日便可痊愈,他又是習武之人,有內功護體,自是比一般人好得更快。

    “你該回去休息。”

    “我陪你。”

    黎子何眼眶一熱,撇過腦袋,抱緊了懷里的骨灰盒,半個身子斜躺在地上,靠在沈墨膝頭,哽聲道︰“沈墨,我靠一下,一下便好。”

    長發散了整個膝蓋,沈墨慢慢順著,輕聲道︰“我的身份,日後定與你坦承,可好?”

    “嗯。”

    “復仇之路,注定艱難,但,你信我,會一直陪著你……”

    “嗯。”

    殘陽突地穿破濃厚烏雲,透出幾絲光亮來,黎子何只覺得心頭的重擔突然輕了許多,一口濁氣從胸口吐出,眼前的世界,干淨清明得多。

    信的,原來,她對沈墨,一直是願意相信的。

    願意相信,卻又害怕相信,只怕會再次信錯人,所以在意,在意他對自己不夠坦誠,在意他隱瞞實力隱瞞身份,可他這麼一說,突然覺得豁然開朗,既然願意相信,那便信吧,猶豫徘徊優柔寡斷,為難的,永遠是自己。

    兩人之間沉默流淌,卻分外安寧和諧,不知不覺中,夜幕降臨,沈墨摸了摸染上露氣的披風,打破靜默道︰“回宮吧。”

    “嗯。”黎子何起身,好似如夢初醒,“你帶我去冷宮可好?”

    沈墨頷首,低聲道︰“今夜子時。”

    黎子何見他神色不對,馬上明白過來,連偶爾一次出宮,都有人跟蹤麼?

    “我們剛剛說的話,他們會听見麼?”黎子何假意緊靠著沈墨,輕聲道。

    沈墨搖頭︰“他們怕被發現,在三十步開外,看得見听不到。”

    黎子何了然點頭,又突然想到什麼,忙離得沈墨遠了些,剛剛兩人的動作,已經很是親密,被人看見還不知會怎麼想,沈墨卻拉住她的手臂,隨即扣住她的五指,輕輕一笑。

    “我……我是男子……”黎子何一邊甩著手,一邊緊張道。

    沈墨又笑,將她的手扣得更緊,“無所謂。別人怎麼看,我無所謂。”

    無所謂,黎子何眼前一陣氤氳,對沈銀銀無所謂的沈墨,對世人眼光無所謂的沈墨,對千條人命無所謂的沈墨,究竟會對誰,有所謂?

    子時早過,黎子何此時窩在沈墨懷中,听著他強有力的心跳,眼都不敢眨一下,躲在冷宮中的樹叢之後,看御林軍來來往往的巡邏。之前沈墨對她說冷宮有御林軍把手,她有了心理準備,可過來之時還是被這陣勢驚到,來往的御林軍,竟是比西宮還多,過了子時也未見減少。

    “往南!”黎子何輕聲道。

    以往,越是往北,越是僻靜,可兜了幾個圈,黎子何發現,越是僻靜的地方,御林軍越是多,或許,往南的宮殿會少些。

    “雲晉言只讓他們巡視,並未告知目的。”沈墨在黎子何耳邊釋疑。

    暖暖的氣息撲在耳畔,一陣酥癢,黎子何撇開腦袋,輕輕頷首。

    往南走,御林軍是少了些,燈火也漸漸多了起來,同時也讓人覺得藏不住什麼秘密,黎子何有些焦躁,不可能每日讓沈墨帶她進來,自己一人又無法翻過宮門,今日好不容易來一次,定不能一無所獲。

    “往西。”黎子何又開聲,她身為季黎的時候,並未來過冷宮,可往西面繞道,比直接到北面來的容易。

    夜色深沉,由西往北走,一個又一個空蕩蕩的宮殿,北風灌透的嗚咽之聲很是嚇人,沈墨帶著黎子何,一時隱入叢中,一時躲在廊後,好在他輕功甚好,腳步輕盈,未被人發現。

    “被攔住去路了。”沈墨突然開口,低沉的嗓音好像附了磁力一般。

    黎子何眯眼看清前路,才發現一處主殿,橫在左前方,宮殿後便是圍牆,再之後應該就是那片北湖。

    無法從殿中橫穿,殿前又滿是御林軍,黎子何心中一堵,今日恐怕要到此為止了。

    “算了,走吧。”黎子何輕聲道,再拖些時辰,便該天亮了。

    沈墨好似也有些疲倦,嘆氣點點頭,正欲攬住黎子何離開,突然左前方的宮殿傳來細小的“嘎吱”聲,沈墨有內力,夜晚又太過安靜,那聲音便擴大一般響在耳邊。

    沈墨停住腳,黎子何也順著他的眼楮看過去,左前方的宮殿,一扇窗突地被打開,從中竄出一個人影,飛快朝著他們的方向奔來。

    接著傳來御林軍的聲音,大喊︰“站住!”

    沈墨手一緊,抓著黎子何便要離開,黎子何卻怔在原地瞪大了眼,直直盯著那個人影,近一點,近一點,再近一點便能看得更清楚,那人,那人是郝公公……“子何,走!”眼看御林軍就要追過來,沈墨顧不上黎子何臉上的驚詫,抱住她便踏著步子快速離開,回頭看了一眼御林軍,朝著剛剛那名男子的方向追去,該是沒發現他們。

    看了看天色,沈墨未再多話,徑直回到太醫院。

    “好好休息。”沈墨見黎子何仍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拿手蹭了蹭她的臉,柔聲笑道。

    黎子何木然點點頭,朝著自己的小屋走去,腦中全是剛剛那個身影,夜太深,只是依稀見他穿了一身太監長衫,動作還算矯健,那容貌看不太真切,可看他第一眼,闖入腦中的便是郝公公。

    他曾經是雲晉言的貼身太監,幾乎是自雲晉言出生便在一邊伺候著,功夫自是有一些,對雲晉言也很是盡心盡責,為人和善且心地極好,那個時候,每每她和雲晉言二人一起,他便識趣地找機會退下,雲晉言借口出宮也是他一手擔著,雲晉言做了皇帝,他自然是跟著升官,那麼些年下來,對他太過熟悉,即便沒看到臉,黎子何幾乎能肯定,那人是郝公公無疑!

    可沈墨上次說郝公公死在紅鸞殿的火場,那人若真是他……

    黎子何心中突地浮起一個設想,一個讓她驚出一身冷汗的設想,如若設想成立,所有的疑點都有了合理的解釋……

    無知覺中回到小屋,無意識地點燃蠟燭,黎子何被自己的想法驚到,拍了拍腦袋,胡思亂想胡思亂想!吹滅了蠟燭倒床便睡。

    沈墨見黎子何進屋,提了一口氣快速回房,剛剛關上房門,便再撐不住,跌坐在桌邊。

    黑色的夜行衣,胸前背後已經被血色浸透,那血還未有止住的趨勢,再運起一口氣,沈墨撐著點燃油燈,燈光乍亮,印出他慘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一手撕開夜行衣,身上的白色繃帶早已染作鮮紅,沈墨解了繃帶,傷口已然盡數崩開,還在往外滲血,分外猙獰。

    找出藥酒,咬牙清理傷口,至于背上的,只能草草了事了。

    “公子!”御林軍服飾的男子從窗口翻入,沈墨剛剛上好藥,正在重新上繃帶。

    “如何?”沈墨的聲音有些虛弱,淡淡道。

    男子拱手道︰“制造騷亂成功,想必公子已經有所耳聞。一千死士均為自願,托屬下代為傳話,生為暗部人,死為暗部魂!”

    沈墨身子抖了抖,手上的繃帶掉在地上,暗部,當年他爹,平西王謝千鏘察覺到先帝對他起疑,唯恐哪日被先帝扣個罪名奪了性命而沈墨無所依,秘密培養了一批死士,任務便是保護沈墨。沈墨十二歲時便接手暗部,十五歲那年離開西南,從此未再多管,如今謝千濂手下的雇佣兵將領,多是出自暗部,這次潛入雲都的萬名精兵,同樣來自暗部。

    “好生安葬。”

    “屬下明白!”

    “雲晉言是何態度?”

    “顧衛權被押入審法司,此事雲晉言好像打算壓住。”

    沈墨輕笑頷首,要除去顧衛權,竟比想象中還要困難,事已至此,即便是為了那一千亡靈,顧家也非倒不可!

作者: mesmes95    時間: 2010-8-8 00:56

    “桃夭殿和冷宮呢?”

    “姚妃時常閉門不出,雲晉言也未曾入殿,無法知曉殿內發生何事,偶爾見到姚妃,形容憔悴,精神恍惚。冷宮未發現異常,近日御林軍徒增,我等不方便大肆行動。”

    沈墨頷首,擺手道︰“可以退下了。”

    男子略有猶豫,隨即拱手道︰“公子,請公子務必好生照顧自己的身子!”

    說罷,轉身翻窗離開。

    沈墨看著落在地上的繃帶,身子僵住,良久,唯聞一聲嘆息。

    黎子何一覺醒來才發現自己身上不知何時染滿了血漬,心中一抽,只有可能是沈墨的,昨夜她竟沒發現,他說無事自己便無所顧忌地讓他帶自己去冷宮,一直運功快行,那傷口,怕是早就崩開了吧……

    壓住心中愧疚,黎子何推開沈墨的房門,見他果然面色蒼白地斜躺在床上,讓他再帶自己去冷宮的話,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伏在床邊輕聲道︰“對不起……”

    “無礙,休息幾日便好。”沈墨笑著拿手蹭了蹭黎子何的腦袋。

    黎子何輕輕頷首,垂下眼瞼,幾次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沈墨輕聲道︰“有何事直說便是。”

    黎子何抬眸,掃了一眼他蒼白的臉,更覺慚愧,有些話又不吐不快,心一橫,開口問道︰“關于郝公公,你上次所查,不會有錯?”

    “不會。”沈墨肯定回答,強調道︰“六年前紅鸞殿大火,他便再未出現過。”

    “那會不會……他沒死?實際上藏起來了?”黎子何說出自己想了整晚的猜測,所有人都以為郝公公死在那場大火,或許只是他接火遁走,藏身……冷宮……

    “理由。”沈墨對上黎子何的眼,認真道︰“他當年跟著雲晉言,好不容易等他登基為帝,又極得聖寵,為何假死藏身?”

    黎子何抖了抖唇,理由,她有猜測,一個荒唐的猜測,無法說出口的猜測。

    “你覺得昨夜那名太監,是郝公公?”沈墨擰眉問道。

    黎子何頓了頓,輕輕頷首。

    片刻,未听沈墨再語,黎子何抬頭,見他一副沉思模樣,目光閃了閃,低聲道︰“你為何不問我怎會認識郝公公……”

    說完便將眼神移向窗外,枯葉凋零,翩翩落土為塵,只听到沈墨一聲輕笑,手上一暖,不大不小的力度,如往常那般握住,淡淡道︰“我說過讓你信我,自然,我也是信你的。既然相信,便無須多問。”

    心田像是被羽毛輕輕拂過,掃走塵埃,換得一片清明,黎子何轉首,對上沈墨的眼,黑如墨潑,清晰倒映出自己的臉,不自覺綻出一個笑容,由心底而發。

    蒼涼的冬日,房間內好似突然照入春日陽光,甚至溢滿了花香,飄在鼻尖蕩人心神,沈墨只覺得眼前一亮,這個令人怦然心動的笑容,好似等了一世那般久遠,一手扶住黎子何的脖頸,垂下眼瞼,毫不猶豫對著兩瓣紅唇吻了下去。

    黎子何只覺得唇上一熱,濃郁的藥香撲鼻而來,心跳不可遏制地加快,粹不及防的一吻,讓她險些失了分寸,身子後退欲要避開,沈墨的手卻不願放開,傾身抵上兩片柔軟,輾轉纏綿。

    黎子何腦中白了一片,也未再掙扎反抗,唇畔的溫熱淌入心底,有個聲音輕輕喚著,再信一次吧,再愛一次吧,一個人,不苦麼……

    房外突地一片嘈雜,拉回黎子何幾欲迷糊的心智,猛地推開沈墨站起身,听得沈墨一聲悶哼,也不再多看,匆忙出了門。

    “顧將軍這次完了,完了完了……”

    “听說屠殺災民一事皇上還有意壓制,可如今……鄭丞相拿出的證據,不由人不信啊,听說今日早朝時皇上臉色都變了!”

    “那可是謀害皇上謀害皇子的大罪啊!這罪名,誅九族都不足為過!”

    “可……可顧將軍手下那批將領會服氣麼?”

    “不服氣?有什麼不服氣的?這等大罪,皇上只是賜死顧將軍,家眷充軍貶奴,仁至義盡!比起季……呃,反正今日開始,顧家怕是……哎……”

    “那大將軍的職位怎麼辦?誰有能力勝任?”

    “听說皇上召回左將軍雲喚,再過幾日,肯定就是雲大將軍了!”

    “那顧將軍的毒酒……”

    黎子何站在長廊處,他們的對話听得一陣膽顫心驚,顧衛權,被賜死?

    本想從他們的議論中再找出些信息,可話到一半,戛然而止,順著醫童們的眼神看過去,剛剛病愈回到太醫院的殷奇,站在身後陰陽怪氣地盯著自己,狠狠剜了一眼低喝道︰“跟本院史來!”

    黎子何心中一堵,馮爺爺過世之後,竟真是殷奇接任院史一職,比起原來更加囂張,又因著沒了兒子,多了許多戾氣,對曾經害得殷平受杖刑的黎子何更是不待見。

    入了原本馮宗英所在的書房,黎子何不語,如今她不再是任人宰割的小醫童,不想對著仇人笑臉相迎,更不覺得這個人有資格取代馮爺爺的位置,因此她只是站著,不行禮也不說話。

    殷奇一見黎子何淡淡的模樣就怒了,大拍桌子喝道︰“見本院史連行禮都不會麼?”

    “有何事直說便是。”黎子何眼都不抬,冷聲道。

    殷奇大口喘著粗氣,額間青筋都暴了出來,卻又知道自己無法耐他如何,如今黎子何也算是皇上面前的大紅人,皇上和姚妃的平安脈,皆是由他負責,自己這個剛剛上任的院史反倒閑了下來。

    深吸幾口氣,平息怒氣,這院史,總不能白做。

    “今日早朝,皇上下旨毒酒賜死顧將軍,這事,你去辦吧。”

    這等得罪人的事情,還是得罪曾經握有重兵的顧家,擱在太醫院怕是無人敢坦蕩蕩地去做,殷奇這麼想著,心里的怨怒之氣順了許多,這種“好”差事,非他黎子何莫屬!

    黎子何並未如他想象中的那般驚慌,只是略有錯愕,隨即淡淡道︰“知道了。”

    仍是未行一禮開門離開。

    殷奇大眼瞪得撐出血絲來,兩手的拳頭捏得“嘎吱”直響,怒得一手甩掉桌上的醫書,“啪嗒”一聲巨響。

    剛好站在門外的黎子何輕蔑一笑,暫且留你一條老命,懷著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悲痛看著厭惡的人飛黃騰達,還不時被氣到把持不住,這麼活著,好像也還不錯……

    只是,顧衛權謀害雲晉言?真的被賜毒酒?才一個晚上,事情,好像又回到他們最初估算的軌道……

    到了掌藥處,黎子何細細打听了一番,才弄明白事情原委。

    本來顧衛權已被送到審法司候審,還不至于這麼快定罪行刑,可今日早朝,鄭穎當朝聲稱,找到給雲晉言下毒的凶手,且證據確鑿,當場向雲晉言請旨,召來審法司,刑罰司,執法司三名司長,證人有曾經跟隨顧衛權的小兵,有顧衛權身邊多年的副將,甚至幾名御林軍,全都不要命地將矛頭指向顧衛權,稱受他指使將西南郡至毒之物送入宮中,企圖謀害雲晉言。

    顧衛權當朝痛哭,竟無一句辯駁之詞,定下罪名刑罰便又扔回大牢。

    從昨日顧衛權殺了千名百姓的消息傳過來,宮中人便猜測顧家這一跤,摔得太重,怕是爬不起來了,因此今早這個消息,並未在宮中掀起軒然大波,畢竟,對宮中局勢影響較大的妍妃早已不在。

    黎子何只是有些詫異,此次鄭穎竟會如此聰明地選好時機落井下石。不,對顧衛權來這麼一招,的確是聰明,可對雲晉言……雲晉言本欲壓下此事,被鄭穎這麼一攪和,顧家變得非除不可。

    出這主意的,是暮翩梧無疑!雲晉言收得兵權,又對鄭穎積怒已久,下一個,便是鄭穎了。

    黎子何瞥了一眼端著的毒酒,突然有些感謝殷奇這一安排,不是所有人,都有機會親眼看著仇人死在自己眼前!

    天牢外,只站了幾名御林軍看住大門,黎子何出示腰牌,石門便“轟”地一聲打開,濕悶之氣滾滾未來,夾雜著刺鼻的意味,讓黎子何的神經隨之一擰,送上刑場前,他們……是不是也曾在這種地方呆過?

    顧衛權到底曾經是位高權重的將軍,即便犯了罪淪為階下囚,也無人敢怠慢,被關在一處單間,獄卒打開門,站在一邊等著顧衛權喝下毒酒。

    黎子何瞅到桌角,將毒酒放下,緩緩倒滿︰“將軍請。”

    顧衛權坐在床邊,面色蒼白,雙眼無神,頭發好似一夜花白,蒼老十載,蹣跚著走到桌邊,無力坐下,突地笑起來,卻笑得悲悵︰“哈哈,小公子,老夫臨死之前奉勸一句,為人啊,切莫貪心啊……”

    “老夫錯就錯在貪權貪勢,賠上女兒,也就落得如今這個下場……”

    “這世上,果然無可信之人,哈哈,隨了那麼多年的副將,戰場上生死與共的兄弟,哈哈,人生不過如此啊……”

    “哎,妍兒肯定怪我了。為了權勢把她送入宮,眼睜睜見她打入冷宮卻不聞不問,賠了性命也沒去看她一眼……”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竟是一場空,一場空啊……哈哈……”

    “啊,不對,老夫還錯在小看黃口小兒啊,二十四,二十四,老夫還當他十四歲,哈哈,自認識人無數,竟是栽在一個笑面虎手上。”

    “你想說老夫說得不對是不是?想說咱們皇上溫文儒雅,恭謙和善是不是?想說是老夫自不量力妄圖謀害天子是不是?哈哈,是我小看他了,仗著手里的兵力小看他了……”

    眼見他越說越帶勁,獄卒已經有些不耐,這種場面他見得多了,人死前的怨言罷了,干脆打斷道︰“將軍,該上路了!”

    顧衛權這才停下來,掃了一眼一直靜靜看著他的黎子何,再看看滿杯的御賜“佳釀”,自知退無可退,救無可救,顫抖著手拿起酒杯,一口飲下。

    黎子何未有言語,卻突然笑了,一手伸進袖中,避開獄卒,緩緩亮出手里的鳳印,臉上笑容愈甚。

    顧衛權的眼,瞬時瞪大,死死盯著黎子何,眼里有震驚有不信甚至還有恐懼,想要上前,猛地跌在地上,吐出一口血,卻仍是盯著黎子何不放,一手指著黎子何,“你……你……不……不可能……”

    顧衛權還想說什麼,卻一個字都吐不出來,黎子何收回鳳印,一手背後,施施然出了天牢,顧家,總算是完了。

    顧家倒台一事,竟未在朝中掀起多大波瀾,畢竟顧衛權縱容手下將領屠殺災民為實,意圖謀害皇上又證據確鑿,皇上只處死顧衛權一人,算得上仁厚至極,顧家舊部無理由不服,新任大將軍又為皇家血脈,且同為久經沙場的老將,很是服眾,朝廷的一次大換血,就此沉默落幕。

    推遲一月的秀女殿選終于如期順利進行,傳聞那日西宮堪比百花爭鳴,惹來雀鳥早啼,冬花早放,只為一睹美人笑。空虛六年的後宮終是充實,各宮各殿皆有主,而眾秀女中,一人引得後宮慌亂,朝廷驚詫,此女名甦白,家世不顯,其父為東城小官,卻在一夜之間飛上枝頭,成為後宮唯一一名貴妃。

    黎子何見過這位驚為天人的白貴妃,那一瞬間是個什麼感覺,她忘了,可浮在腦中的念想,卻久久不曾散去。

    雲晉言的軟肋,原來,早在眼前。淡紫色的紗衣,包裹的身子嬌弱似柳,雪白狐裘印的皮膚好似透明一般,略粉的臉頰,搭上靈動的雙眼,懷著好奇飄過黎子何,再掃掃黎子何身邊的沈墨,最終看著雲晉言,面上更紅,嬌滴滴垂下眸,不語。

    “累了?”雲晉言拉過嫩白的手,聲音柔得好似要化出水來。

    甦白忙搖頭,低頭嬌羞淺笑。

    黎子何垂首站在一側,不用抬眼都能勾勒出那笑容的模樣,有一個梨渦,淺淺的,在左臉,笑起來眼楮好似天上的星星,亮得所有映入眼的物什都變得干淨起來,如若不笑,甦白與自己,不,不是自己了,是季黎,與季黎在眉目間只是有三分相似,可她笑起來,那個梨渦,甚至眼中無憂無慮的神采,都讓她想到十四歲的季黎。

作者: mesmes95    時間: 2010-8-8 00:57


    或許這就是朝中驚詫的原因?

    不是驚詫于甦白一舉封為貴妃,而是驚詫于她酷似季後的笑,他們的皇上連季後身邊的丫鬟都能寵幸為妃,更不說這位有著明白出身,舉手投足神似季後的甦白,被封貴妃好似是理所當然。

    反倒是後宮,對這位白貴妃神似季後一說心照不宣地噤聲,開始流傳著白貴妃如何得寵。

    冊封不過幾日,種種賞賜源源不絕,所居梨白殿煥然一新,撥去的太監宮女比起桃夭殿竟多了半數,皇上每日空閑便呆在那里,听白貴妃撫琴。讓眾人稍稍不解的是白貴妃竟還未開始侍寢。

    黎子何此時正在心中低笑,抱得美人歸,特地召來她和沈墨,所為何意?

    “沈御醫,日後貴妃的平安脈,由沈御醫來診可好?”雲晉言正好抬頭看著沈墨,笑意滿滿,卻讓人覺得臉上表情莫測,听不出這問話是玩笑還是真心。

    黎子何瞥了一眼沈墨,心中一頓,不安感漸漸升騰,沈墨好似沒听到雲晉言的話,正看著甦白,眸光流轉,竟是看不出任何情愫來,不過一個瞬間的事情,黎子何卻覺得,他看著甦白,好似要看入骨子里。

    “遵旨。”

    沈墨聲音淺淡,听在黎子何耳里,第一次覺得泛著寒意,跟著心也抖了抖,她以為沈墨會找借口拒絕,這是他除了那次自己策劃的“疫癥”,第一次應允出診。

    雲晉言好似很滿意,挑眉輕笑道︰“哈哈,如此甚好,可以退下了。”

    兩人行禮退下,沈墨一人當前,步子走得飛快,黎子何只覺得異常,從他見到甦白開始?

    加快速度與沈墨平步,黎子何低聲不解道︰“你為何不找借口推掉?”

    “沒必要。”沈墨簡單回答。

    黎子何想再問,又被他扔下了幾步,潛意識里,她覺得雲晉言讓沈墨入宮為醫是有原因的,或許他們原本認識?又或許上次沈墨單獨面見雲晉言時達成什麼協議?無論如何,不可能單純為了沈墨的醫術,入宮至今除了解決上次“疫病”,便是今日讓他替甦白看診,身為御醫,未免清閑了些。

    沈墨步子漸快,黎子何不得不提速跟上,正低著腦袋,覺得沈墨今日反應有些異常,額頭一頓,撞到一堵肉牆上,頓時有些惱火道︰“又如何了?”

    沈墨略有歉意地抬手,欲要揉黎子何的額頭,被她避開,只有帶著慚愧道︰“剛剛冷落你了。”

    黎子何抬眼,若說他心細如塵,還真是如此,輕聲道︰“無事。”

    沈墨這才放緩了步子,卻仍是若有所思的模樣,黎子何壓低聲音試探性問道︰“雲晉言讓你給甦白看診,會不會懷疑到我們什麼了?”

    “放心,不會有事。”

    沈墨對著黎子何笑笑,即便雲晉言懷疑他的身份,甚至知道他的身份,也不能耐他如何。

    “那……你為何不推掉看診?”黎子何略有吱唔的開口,由將話題引到原點。

    甦白的出現沒讓她感到意外,反倒是沈墨的反應,她看來,沈墨對沈銀銀都是冷清的,復雜的神色,只有他看著自己的時候才會在臉上浮現,可剛剛沈墨的眼神,分明參雜了許多東西……

    “甦白是你安排的?”未等沈墨開口,黎子何又問道。

    利用甦白長得像季黎,在雲晉言身邊安插眼線?想想又不對,當年自己只是听聞過沈墨之名,卻從未見過他,沈墨自是不知道季黎長得什麼模樣。

    沈墨突地輕笑起來,洋溢著滿滿的暖意︰“莫要胡思亂想。听聞她長得很像季後?”

    黎子何面色沉了沉,低笑道︰“像麼?沒覺得。”

    眉眼如何相似,駐進不同的靈魂,便再不是同一個人了,即便是同一個靈魂,有了不同的心境,也不再是當初那個人,所以,如今的她,只是黎子何。

    “你見過她?”沈墨見黎子何的笑泛著苦澀,接口問道。

    黎子何眼神閃了閃,低著腦袋輕聲道︰“嗯,很久很久以前……見過……”

    沈墨若有所思地頷首,和黎子何挨得更近,壓低聲音道︰“今夜還去冷宮麼?”

    黎子何毫不猶豫地點頭。那夜她看到疑似郝公公的太監,可第二日宮中也未有異常,該是沒被御林軍抓住。前幾日趁著秀女殿選宮里繁忙,見沈墨的傷好了些,讓他帶自己去過一次,本以為御林軍會少一些,哪知還是那麼多人,整個夜晚來回輪換,他們本就對冷宮地形不熟,夜黑不好辨路,避開御林軍都費了不少精力,近天亮仍是一無所獲。

    可她不想放棄,雲晉言既然派人守著,不可能是因為妍妃暴斃讓他突然想起了冷宮的安全問題。“今夜子時。”沈墨聲音里透著幾分歡愉。

    黎子何未注意那麼多,點點頭,剛好到了太醫院,與沈墨拉開點距離,回自己的小屋。

    撥弄著屋中蠟燭,看自己的影子一閃一閃,黎子何有些燥,探出腦袋看了看沈墨的窗,暗的,再抬頭看看月亮,被烏雲掩住,只露出一角,已近中空。

    吐出一口氣,從櫃中翻出一身黑衣,總算是到時間了。

    正欲換衣,門外突地響起急促敲門聲,她和沈墨向來是約好在她屋後的樹底見,不可能是他,這麼晚,還能是誰?

    將黑衣放回櫃中,黎子何故作鎮定地開門,竟是喘著粗氣一臉焦急的魏公公。

    “公公何事?”黎子何有些詫異。

    “黎御醫快快跟老奴來。”

    魏公公說完便急匆匆地走了,黎子何怔了怔,回頭背上藥箱,只能跟上。

    魏公公未帶她去雲晉言就寢的龍旋宮,而是去了甦白所在的梨白殿。之所以取名梨白,全因殿後一片梨樹,梨花開時,淡黃近白的片片花瓣,讓人如墜花海。

    殿內果然如宮中傳言一般,煥然一新,所有布置均用上好貢品,有些是直接從雲晉言的龍旋宮撥過來,榮寵至極,甚至還有些賞賜擺在殿內一角,未來得及收好。

    黎子何入殿便嗅到刺鼻的酒氣,呵,雲晉言今日想借酒助興,未料到自己醉倒了?

    甦白剛好挽起長發,捋了捋長袍,見黎子何和魏公公,連忙迎上,正欲開口,魏公公退在一邊,黎子何跪地行禮道︰“臣黎子何參見白貴妃,貴妃娘娘萬安。”

    甦白有些無措,想要彎身子去扶,看了看四周站得筆挺的宮女,忙站直了身子輕聲道︰“起來吧。”

    聲音輕細,宛若黃鶯,透著一股子和善味道,只是任她說話比唱歌悅耳,黎子何對她上不來好感。

    “快來看看皇上。”說著甦白便轉個身,繞過屏風。

    黎子何看了眼身後的魏公公,好似並未打算跟上,便也作罷,跟著甦白到了里間。

    濃烈的酒味,比剛剛更甚,一眼瞟到右面的兩張矮桌,一張放著箏,對面一張擺了好幾只酒壺。才入殿黎子何便依著酒味辨出魂銷醉,可算得上是宮內最烈的酒,數了數酒壺,整整五壺,常人喝上一壺已經是了不得,雲晉言今夜這般猛灌,還真是一醉求銷魂吶。

    甦白一面往前走,一面輕細解釋著︰“皇上今日喝了許多酒,我……本宮勸不下,見皇上一醉不醒著實憂心,魏公公又說從未見皇上醉成這般模樣,不得已尋來黎御醫,皇上萬不可有什麼差錯才好。”

    那聲音絮絮叨叨響在耳邊,黎子何本能般拒絕細听,只略略掃了一眼躺在榻上的雲晉言,並未穿龍袍,而是一身瓖金白袍,面色酡紅,雙眉緊皺,閉著眼,眼皮卻是上下不停闔動,呼吸粗急,的確是喝得有些多了。

    黎子何上前,將藥箱放下,熟練地打開針排,現在開方熬藥有些晚,行一次針驅散些酒氣便好了。

    正欲替雲晉言解開衣帶,瞥了一眼坐在對面的甦白,縮回手道︰“麻煩娘娘替皇上解開衣帶,微臣行針。”

    甦白面色一紅,輕輕點頭,十指好似青蔥,微微顫抖著,生疏替雲晉言解衣,偶爾听到他悶哼一聲,便好似受到驚嚇般縮回手,見他未醒,復又繼續。

    黎子何低眉斂目,半晌才听見甦白輕弱的聲音︰“好了。”

    穴位靠近後頸,剛好被燈光映射的陰影擋住,黎子何深吸一口氣,傾著身子靠近雲晉言,伸手按壓以確定穴位,冰涼的手,觸到雲晉言滾燙的皮膚,明顯的感覺到所過之處起了一片顫栗。

    甦白在旁邊好奇地看著,看到那一排銀針,兩眼中好奇參雜著興奮。

    黎子何細細抽出一根,在火中濾過,行針切記快準穩,看好穴位便一手下去,可力度未到,手上一熱,被人生生阻住。

    “黎兒……”低啞的聲音,破碎吐出兩個字,雲晉言的眼半睜著,迷離看不見神采,卻是對著黎子何。

    黎子何心下一跳,手上用力,欲要掙脫,卻被他緊緊握住,雲晉言像有了意識般,大力向前拉,黎子何向前一倒,左手死死抵住床榻,這才未倒在雲晉言胸口。

    “皇上……”甦白臉色白了白,有些委屈道。

    雲晉言好似未听到她的聲音,仍是看著黎子何,突然坐直了身子,眼里含著笑意,另一手擁住黎子何,哽聲道︰“黎兒,你回來了……”

    黎子何鼻尖盡是酒氣,突然覺得眼楮刺疼,胳膊肘猛地用力,雲晉言吃痛,只是悶哼了一聲,仍是抱住黎子何不放,喃喃著︰“黎兒……黎兒你回來了……”

    黎子何被他死死抱住,突地腦中一片嘈雜,黎兒,黎兒,兒時的嬉戲聲,稍長的嬌噌聲,寵溺的責備聲,誰人曾在她耳邊輕聲呼喚,一喚便是十數年……

    昏黃的燈光,蒙上一層氤氳,突地一聲叫喚,讓一切歸為平靜。

    “皇上……”

    甦白再次提高了聲音,離雲晉言更近︰“皇上……”

    剛剛還微白的臉,綻開一個笑容,小巧的梨渦,漩在左臉,“皇上……”

    雲晉言抬眼,看那女子巧笑艷艷,眸中迷離散了幾分,沾上幾分欣喜,抱住黎子何的手漸漸松開。

    黎子何有了喘息的機會,迅速抽離被他握住的手,雲晉言另一只手已經完全放開她,踉蹌著向對面的女子走去,帶著似有若無的笑容,仍是喚著“黎兒”……

    剛剛被灼燙得溫熱的身子,好似被寒風刮過,黎子何的眼眶,沒由來紅了,站在原地看雲晉言聲聲喚著“黎兒”,扣住甦白的肩膀,將她緊緊抱在懷里︰“我就知道……你沒死,沒死……他們把你……藏在冷宮了……”

    “我等了你這麼些日子,怎麼到今日你才出來?”

    雲晉言突然放開甦白,雙手觸著她的臉,心疼道︰“冷宮……很冷是不是?你的臉怎麼這麼冷?手也是涼的……”

    說著又握起甦白的雙手,輕輕揉搓,甦白只是笑,看著雲晉言,一直一直笑。

    黎子何一瞬不瞬看著那笑容,笑到僵硬還勉勵維持住的笑容,突然奇怪,自己第一眼見到那笑,怎會覺得很似季黎,分明,天差地別。

    雲晉言卻好似被那笑容迷惑住,漸漸放緩手里的動作,盯著甦白的臉,彎□子,吻了下去。

    黎子何的第一反應便是閉眼,心頭像是被人擰住一般,閉眼,看不見,什麼都看不見最好……可她沒有,撐起眼皮看著,看他摟住她的腰,看他吻住她的唇,看他像是用盡畢生力氣不肯放下甦白……

    撐到雙眼通紅,似要滴血,黎子何連眼皮都不願眨,若要逃避,她進宮作甚?

    突地耳邊一聲巨響,一陣冷風吹入殿中,梨白殿的門被人推開,隨之而來是熟悉的張狂聲音︰“皇上呢?”

    還未等人回答,又听姚妃的聲音,散漫帶著笑意︰“听聞皇上今夜醉倒,還傳了御醫,本宮心中焦慮無法入眠,過來看看皇上安好才敢安寢。”

    聲音隨著姚妃的步子越來越近,黎子何忙行禮道︰“臣黎子何參見姚妃娘娘,娘娘萬福。皇上醉酒已醒,臣這就退下。”

    知道太多事情,是會被人顧忌的,黎子何起身便欲退下,被姚妃一聲喊住︰“退下作甚?依本宮看,皇上現在還未醒呢,倒是外面那些個不相干的,大半夜杵在這里,扮鬼給人看呢?”

    屏風外一陣抽氣聲,接著眾人齊聲道︰“奴婢,奴才告退!”

    殿內霎時一片死寂,雲晉言早已緩下動作,仍是將甦白護在懷里,雙眼清明幾分,酡紅也散了些,迷茫看了一眼姚妃,再掃了一眼黎子何,眼神仍是混沌,微怒道︰“你來此處作甚?”

    “哦,對了,姚兒還未行禮呢。”姚妃突然想起什麼的模樣,彎膝行禮道︰“姚兒參見皇上,參見白貴妃。”

    “白貴妃”三字被姚妃咬得很重,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語畢還狠狠瞪了一眼甦白,甦白一驚,往雲晉言懷里縮了縮。

    雲晉言擁住甦白,見她對自己笑,眼神瞬間又亂了,扶起她柔聲道︰“黎兒,讓姚兒替你備些小菜可好?你向來喜歡宵夜的……”

    甦白未答話,歉意地看了姚妃一眼,姚妃突然笑了,徐徐走到矮桌便,一邊倒著酒,一邊笑道︰“皇上可要看清懷里的人是誰呢……”

    姚妃這句話雲晉言倒好似听進去了,身子一震,卻是不管不顧,攬著甦白道︰“走,朕帶你去看你喜歡的桃花林。”

    “叮當”一聲脆響,姚妃手里的酒壺落地,濺得瓷片四溢,一如她溢開的笑容︰“皇上!都說這位甦白,白貴妃!極像某個人,為何我沒看出哪里像呢?”

    雲晉言不理,拉著甦白便要走,姚妃高聲道︰“皇上!若要說像,姚兒看來,不如說黎御醫像更為合理!”

    一直安靜站在一側的黎子何,心頭被這句話狠狠拍了一個巴掌,抬頭間正好對上雲晉言看過來的眼,帶著迷惑盯著自己,忙又低頭,只听到姚妃高挑的聲音。

    “那一手字,可比一副爛皮囊要貨真價實得多!”

    雲晉言看著剛剛還被自己抱在懷里的黎子何,突然覺得頭疼欲裂,好似有些感覺被他錯失掉,忘了,醉夢中熟悉的存在感,忘了,究竟是誰用冰涼的手指,觸回他近乎迷失的意識,忘了,溫香在懷那一瞬間腦中閃現的畫面……

    姚兒突地站起身,長袖拂過矮桌,酒壺酒杯砸了一地,剩余的酒灑落下來,滿屋子的酒香,欲要醉人心神。

    “死了!她死了!六年前的夏夜,死在雨中死在火場死在你手中!”姚妃睜大了眼,雙眼脹得通紅,一字一句,決絕而有力。

作者: mesmes95    時間: 2010-8-8 00:58


    雲晉言像是被重物擊到,前後晃了晃,攬住甦白的手也漸漸松開,又突地眼神一凜,低吼道︰“不可能!死未見尸……是你們藏她在冷宮……是……”

    “哈哈,你也就在醉酒的時候才會說出這種糊涂話!”姚妃突地大笑,打斷雲晉言的話,眼淚瞬間涌了出來︰“死未見尸?當年是誰,見死不救?死未見尸?你確定?就算沒有紅鸞殿那場火,你會見她一面?”

    雲晉言的臉色驀地變作蒼白,踉蹌扶住屏風,反手扶住額頭,想要減輕腦中糾結著的疼痛。

    甦白不明所以看著二人,任由是誰,在這種環境下,再笑不出來。

    “她死了!”姚妃靜下來,一手指住甦白︰“她,姓甦名白,姓季名黎的人,早就死了!”

    雲晉言渾身又是一震,眨眼間已經由屏風處行到桌邊,一手扣住姚妃的脖子,渾身戾氣畢現,冷聲一字一頓道︰“你,說什麼?你,再說一次?”

    姚妃的眼淚,不知是窒息所致,還是念及其他,再次掉下來,如斷線串珠,順著揚起的臉一顆顆滑落,咬牙道︰“我說!季黎!死了!死了!!!”

    雲晉言眸光好似寒刀,手上再多用一分力氣就能將姚妃脖子掐斷,眼看姚妃面色從通紅至蒼白,毫不示弱盯著雲晉言,呆在一邊的黎子何見勢不妙,忙跪地大聲道︰“皇上息怒!皇上若再不放手,姚妃娘娘性命堪憂!”

    雲晉言狠厲地瞪了一眼黎子何,一手甩掉姚妃,步伐不穩地離開,甦白伸手欲扶,被他避開。

    殿門被打開,冷風吹進來,和著雲晉言的低吼聲︰“滾!全都滾開!朕要去冷宮!”

    姚妃被雲晉言那麼一甩,磕在矮桌上,緊接著翻滾摔在地上,剛剛散落一地的瓷片劃了一身,黎子何突然想到那個打雷的暴雨天,她也是如此,拖著渾身的傷口哭。

    “娘娘,臣替娘娘看傷。”

    黎子何恭敬走近姚妃,被她冷眼制住︰“滾開!”

    黎子何心中一頓,步子僵硬,退開。

    姚妃自行拔去身上手上的碎片,好似感覺不到疼痛,剛剛站起身子,耳邊“啪”的一聲,耳根火辣辣地疼。

    甦白舉著顫抖的手,畏縮站在她對面,眼神躲閃,喏喏道︰“你……你居然敢對皇上……對皇上那般說話,該打!”

    姚妃嘴邊浮起一個冷笑,反手一個耳光狠狠甩在甦白臉上,盯著甦白狠絕道︰“就算我姚兒明日被廢被棄被打入冷宮,也輪不到你!騎在我頭上撒野!”

    說罷,一個轉身離開。

    甦白捂著臉,委屈的眼淚暴雨般狂瀉而下,黎子何一直低著頭,只當什麼都未看見什麼都未听見,拱手道︰“微臣告退。”

    “等等。”甦白哽咽地喊住黎子何,“等等,黎御醫,有件東西……甦白想給你看……”

    甦白快速折回榻邊,從旁邊的小抽屜里,拿出一件物什,遞在黎子何眼前。

    黎子何眨了眨眼,簪子,沉香木,藍顏花,銀兒?抬頭驚詫看著甦白,壓住情緒低聲道︰“娘娘怎會有此物?”

    “是……是銀銀送我的……秀女之中我只與銀銀熟識,她說日後若我有困難,可以找你……”甦白有些不好意思,縮回手,瞥了一眼黎子何,又匆匆垂下眼瞼。

    “娘娘有何事,直說便是。”黎子何垂首恭敬道。

    甦白眼神閃了閃,黎子何有禮的疏遠讓她有些失望,鼓起勁頭,細聲問道︰“听說……听銀銀說……有一種藍顏草,開出來的花……就是簪子上這種!銀銀說男子吃了那花,便會迷戀上種花的女子?”

    黎子何沉默,沒想到甦白打的竟是這個主意。

    甦白見黎子何不語,哽咽道︰“黎御醫也看到了,如今我只是表面風光,皇上都不曾喚我侍寢,再者……今日還得罪了姚妃,宮中人皆知她向來跋扈刁蠻,以前的妍妃就因為忍氣吞聲才……所以……所以我想著比她凶點,或許會好些……結果……”

    說著又捂住臉,嚶嚶哭了起來。

    黎子何鎖住眉頭,不想再看這出戲,接過簪子道︰“娘娘放心,此事臣放在心上,若有機會尋得藍顏草,必定交給娘娘。”

    “真的?”甦白擦干眼淚,亮閃閃的眼,直直看著黎子何︰“甦白今日能做到貴妃,若能安得聖寵,一定記住黎御醫的功勞!”

    “娘娘抬舉了。臣先行告退。”

    黎子何行了禮便匆匆退下,雖說殿里的人是被姚妃遣走,若是讓有心人發現他與甦白獨處,不知又要生出什麼事端來,越早離開越好。

    殿外,晨曦微露,東方已經有了暖意,不知不覺中,竟是折騰了大半個夜晚。

    迎著料峭寒風,眼楮被刮得生疼,腦中哄鬧並未散去,反倒愈演愈烈。

    甦白,表面看來干淨剔透,可聰明過頭,顯然明白自己的優勢所在,知道自己笑起來最像季黎,知道外人最易同情單純被欺的人,知道允諾自己一點好處,便會更全心替她找到藍顏草,入得了後宮的女子,果真沒一個簡單的。

    姚妃,看不透,不是從前季黎所了解的姚兒,也不像她之前所看到的姚妃,當年的事情,她到底是否參與?如今在宮中,又是扮演的什麼角色?之前至少在雲晉言面前,還是一副溫柔體貼的模樣,如今又是什麼使得她不惜撕破臉,公然與雲晉言翻臉?

    至于雲晉言,呵,他的軟肋,果然就是對季黎的情。

    對著“晉言”二字堵字思人?粟容花種的夢境中,見到季黎?冬至火紅的燈籠,遍山的桃花樹林,想要彌補她?

    這些疑問,在看到甦白的時候,黎子何恍然大悟,答案是肯定的。即便是對著死物十幾年,也會有些感情,更何況是活生生的人,是全心全意待他的季黎,只是這感情,有深有淺,與其他物什放在一起時,當然也有舍有得,看孰輕孰重而已。

    如今季黎不再威脅到他,所以開始懷念開始想念?這種惺惺作態的情,曾經的季黎不需要,如今的黎子何,更是不屑要!

    眸中浮起霧氣,黎子何幾乎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屋中,才開門便看到桌邊朦朧的影子,沈墨在等她。

    “沈墨……讓我靠一下……就一下……”

    紛亂的思緒,壓在溫暖的肩膀上,朦朧中,耳邊好似響起無數次隨她入夢的簫聲,伴隨一聲悠然長嘆︰“睡吧……”萬安十年冬日的第一場雪,終是飄飄揚揚落下來,比往年來得晚,卻來得猛,灰沉沉的天,好似一個瞬間冷下來,砸了個措手不及。

    黎子何腦袋昏昏沉沉,明明察覺到身上厚重的被子,仍是覺得冷,蜷著身子又往被褥里縮了縮,一雙溫涼的手觸上自己額頭,很是舒服,不由抵住蹭了蹭。

    沈墨掃了一眼桌邊的湯藥,嘆了口氣,依著床邊坐下,兩手輕輕掀開蒙住黎子何腦袋的被子,黎子何緊閉著眼,又縮了縮。

    “子何,起來喝藥可好?”沈墨輕聲細語,兩手扶起她。

    黎子何有些懵,喝藥?

    這些日子天氣過于陰冷,她那小屋更是如此,沈墨擔心她在屋內呆久了股骨傷痛,便將她的醫書都搬到自己房內,點了熱爐,午休便在他這邊,兩人商討事情的地點,自是也移了過來。

    以前身子太虛的原因,到了冬日便開始犯困,極易睡著,記得只是躺一會,怎麼就要喝藥了?

    黎子何順著沈墨手上的力度撐起身子,捏了捏拳頭,才發現果真全身無力,怕是染了風寒。

    沈墨往里坐了坐,讓黎子何靠在自己身上,拿起手邊的藥碗遞到她嘴邊,柔聲道︰“只是染了少許寒氣,喝點藥,明日便好了。”

    沈墨的醫術她向來相信,毫不猶豫喝了下去。

    “上次你讓我拿給馮大人的藥……其實是騙我的對麼?”黎子何垂著眼瞼,看不到情緒,擦了擦嘴角。

    “不。”沈墨放下碗,扶穩了黎子何,淡淡道︰“當時我並不知曉馮大人身中何毒,若毒性不是太重,那藥方還是有的一救。”

    黎子何靠在沈墨胸口,他的聲音听來悶悶的,帶起胸膛微微震動,勉強拉出一個笑容,眯眼看窗外濃黑夜色里瑩白的雪光,即使是騙她的,也沒關系,若沒有那份希望,哪里能撐著回了雲都。

    沈墨見黎子何不語,又拿手觸了觸她的額頭,略有不滿道︰“你前些日子一直勞累,近日又思郁過重,這小病一場算是警示,想不通的事情,不想也罷。”

    黎子何似是未听見沈墨的話,怔怔看著窗外,聲音里有些寒氣,問道︰“冷宮的御林軍前幾日便撤了,這幾日應該無人再注意,我們今夜過去可好?”

    沈墨眉頭馬上鎖在一起,堅定道︰“不可,冷宮你我去了那麼多次,雖說有御林軍在,也是從頭到尾查看了好幾遍,若有異常,早該發現。”

    “可是……”黎子何頓住,不知該如何同沈墨解釋。

    雖說雲晉言醉酒第二日便撤了全部御林軍,冷宮再次恢復到曾經的死寂,好似什麼都未曾發生,可姚妃那夜大鬧之後,親自請罪,連自己打了甦白一個耳光都供認不諱,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樣,結果雲晉言一句舊疾復發尚可原諒將她打發回桃夭殿,再未去看她一眼。

    黎子何日日替姚妃診脈,親眼見她日漸消瘦,郁結于心,焦慮煩躁搗得脈象極其不順,開了藥也是無半分好轉。

    前因後果聯系在一起,她突然想到,若是雲晉言真懲姚妃,她對皇上惡語相向,對貴妃動手掌嘴,這些罪責,逃不了廢棄一道。

    如此一來,黎子何完全有理由懷疑,姚妃突然對雲晉言撕破臉,甚至那日掌摑甦白,只有一個目的,冷宮!

    “等過兩日病好再看,可好?”沈墨見黎子何不語,一旁安慰道。

    黎子何眼神閃了閃,垂下眸,似在沉思,半晌才突地開口道︰“沈墨,你說……”

    話到一半又打住,深吸一口氣道︰“你說,八月大的胎兒,有可能存活麼?”

作者: mesmes95    時間: 2010-8-8 00:59


    沈墨一怔,皺著眉頭道︰“若是早產,除了體弱,與其他胎兒無異。”

    “我是說……”黎子何閉眼,側臉往沈墨懷里鑽了鑽,壓住哽咽道︰“我是說……若是被打胎藥……打下來的孩子呢……”

    “你是想問,當年季後腹中胎兒?”沈墨稍作猜想便明白黎子何的用意,這幾日她心事重重的模樣,沒想到竟是存了這樣的念想,沉聲道︰“若是想問她,那孩子,不可能還在。”

    “為何?”黎子何渾身一抖,坐直了身子,回頭對上沈墨的眼,那孩子,八個月了,已經成形,那碗打胎藥,喝下肚要起到作用,少說得一兩個時辰,或許……或許臨死前的那陣疼痛……是孩子受不得累,早產了……

    看著黎子何發紅的雙眼,沈墨心中一抽,不該講話說得那般決絕,畢竟……或許是世上最後一位親人……

    只有疼惜攬住黎子何,輕聲解釋道︰“或許你並不知情,當年季後趕去刑場,親眼看家人行刑,當場暈倒,羊水已破,若她還有意識,再出一口力,或許孩子便生下了,可是……產婦生產,最忌昏迷,這樣說,你可明白?”

    黎子何睜著眼,分明听到耳邊“ ”地一聲,幾日以來心心念念的希望,支離破碎,沈墨說得對,她最後的意識,是刑場上寒到刺骨的冰冷,那孩子,沒有她的努力,如何來到這世上?

    “今夜你在這邊歇下,我去你那邊。”沈墨一邊說著,一邊扶黎子何躺下,“冷宮之事,等你病好再說。”

    “不用了。”黎子何閉眼,轉個身,背對沈墨,再睜眼,只看到一片迷蒙︰“你有辦法拿到藍顏草麼?”

    “有。半月以內。”沈墨肯定回答,隨即疑惑道︰“可藍顏草的毒……”

    “我明白。”黎子何聲音冰冷,續道︰“還要些靈消散。”知曉沈墨會不解,繼續解釋道︰“經過雲晉言醉酒那夜,我發現,人只有在神志不清的情況下,才會說真話。”

    就算冷宮里沒有孩子,她不信姚妃身上沒有任何秘密,至于藍顏草的毒,那是雲晉言自作自受!

    沈墨本欲轉身離去,听黎子何這副語氣,又折回來,掰過她的身子,袖角擦過臉頰,果然一片濡濕,撫著她的長發道︰“莫要心急壞事,顧衛權剛剛倒台,明日雲喚回宮,我會趁著軍心未定借機攪起紛亂,鄭穎暫時不動,前朝表面看來會很安寧,你好好休息些時日。”

    “不,”黎子何翻過身,面上悲色散盡,對上沈墨的眼,“你不攪前朝,我來擾後宮!”

    雪止日出,天氣未見回暖,反倒愈加干冷,宮內主道上的積雪已經被清理干淨,來往宮女太監,來回忙碌,絡繹不絕。今日剛剛受封的雲喚大將軍由東北回雲都受職,雲喚是先帝親弟,近七年不曾回宮,此次回來,雲晉言特地吩咐設大宴款待。

    勤政殿,矮榻上明黃色的緞子,看起來暖和舒適,擺了一個小方桌,上放棋盤,滿桌的黑白棋子,在沉默中廝殺。

    “哈哈,幾年不見,皇上果然進步很多。”雲喚面色偏暗,下巴上蓄了小節胡須,眼角刻了幾絲歲月痕跡,卻掩不住眼中的黑亮神采,一見便知是心思沉穩英姿勃發的從軍之人。

    雲晉言輕笑著收撿白子,一邊道︰“皇叔何須如此客氣?佷兒說過,會在最短的時間內接你回來。”

    “哈哈,這時間,的確是比我估算的早。”雲喚滿意點頭,也跟著收起黑子,一面瞥了一眼雲晉言,打趣道︰“可時間太早,難免缺了穩妥,顧家那五十萬兵力……”

    “皇叔會有辦法解決吧?”雲晉言挑眉笑道。

    雲喚點頭︰“只要無人起亂,處理這五十萬人,當然不在話下。”語畢,雲喚意味不明地看著雲晉言,又笑道︰“把顧衛權的兵力交給我,你就不怕?”

    雲晉言手上動作頓了頓,隨即笑道︰“皇叔若喜歡這些東西,也不會跑到東北,一去十幾年,上次相見,還是在我大婚之時……”

    雲晉言突地停住,笑容也有些僵硬,自知心思瞞不過,也不再強笑,默默收撿棋子。

    “最近宮中兩大趣聞,來,先來說說你那位新立的白貴妃如何?”

    雲晉言面色更沉,透著一絲苦笑︰“皇叔既已听說,還問我作甚?”

    “由秀女直接封妃,若你想借此向朝中眾臣表明你羽翼已豐,我不反對。可是……”雲喚掃了一眼雲晉言,眸中黑亮淡了些,悻悻道︰“佳人已去,若是找個替身,借人思人,這想法……”

    “姪兒一時糊涂了。”雲晉言坦言,神色有些暗淡,輕笑道︰“酒力作怪而已。”

    雲晉言未再言語,雲喚卻未放緩問勢,又笑道︰“這第二件,就出自你太醫院,哈哈,听聞最近有名御醫,甚是得你眷顧,未見醫術高明,卻一人獨挑你和姚妃的平安脈,還時常被你單獨召見,再者,當著文武百官的面毫無避忌讓他直接替姚妃觸脈……嘖嘖,你說你是有意縱容,還是別有他意?”

    “等等!”雲晉言就要開口,雲喚一手止住他道︰“還有一句話,這才是關鍵!听說那御醫白白淨淨,男生女相?莫要告訴我你喜好變了?”

    雲喚停住,雲晉言才有了開口的機會,無奈道︰“皇叔,想來這麼些年你是悶壞了……”

    “別說其他,先回答問題!”雲喚忙打斷雲晉言的話。

    雲晉言輕笑︰“只是覺得他有趣罷了。”

    “如何有趣法?”這麼一說,雲喚更來了興致。

    雲晉言搖頭,緩緩道︰“這個日後再與皇叔細說。皇叔不覺得今日該說些正事?”

    “還有什麼可說的?你把鄭穎那個廢物踢下去,朝廷立馬倒個個,大權盡在你手。怎麼?你莫要跟我說,如今這血,還沒換干淨?”

    “皇叔莫急,鄭穎暫時不動。”雲晉言垂著眼瞼,沉聲道︰“半月後,平西王進宮,皇叔可還記得,他也有個姪兒?”

    “當然記得,當年皇兄對他可是……”話到一半,掃了一眼雲晉言,哽住,轉了個話頭道︰“他怎麼了?”

    “如今他可能就在宮中。”

    “你揪出來便是,听聞他十年前離家,自此再無消息,如今他也算不上世子,你也無需顧忌他。”雲喚毫不猶豫地回答,既然平西王位讓給了謝千濂,世子便等同于自願放棄所享權利,與平民無異。

    雲晉言嗤笑︰“那多沒意思。”

    “你想如何?”雲喚之所以遠離皇宮,去了東北邊防,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厭倦宮里這一套勾心斗角,但對雲晉言的想法仍是好奇。

    雲晉言笑容未散,正欲開口,殿外傳來魏公公的聲音︰“皇上,奴才有事稟報。”

    “進來。”

    “皇上,”魏公公步伐緊快,神色略有慌張,語調還算平穩,道︰“有人來報,梨白殿大亂!”

    梨白殿寬敞明亮,盡顯貴氣,淡粉色的紗幔,微微浮動,暖暖的色調,本該隨著暖爐,襯得殿內溫暖如春,卻因著降至冰點的氣氛,顯得異常突兀。

    “甦白特地準備了糕點向姐姐賠罪,姐姐你何故如此?”

    甦白淨透的雙眼含著霧氣,看了看散落一地的糕點,無辜委屈對著姚妃道。

    姚妃面色蒼白,對甦白的質問置若罔聞,怔怔看著地上的糕點,本是一朵朵精致的梅花形狀,整齊疊放,此時要麼碎成粉末,要麼裂成幾片,紛亂灑在地上,隱隱透著香甜的梅花味道。

    “這糕點,真是你準備的?”

    姚妃突地笑起來,陰森詭異,讓甦白頓了頓,遲疑地點頭。

    “誘惑皇上不成,又整這麼一出來迷惑我?”姚妃站起身,垂眼,帶著輕笑睨著坐在對面的甦白。

    甦白瞪大了眼,解釋道︰“甦白只是賠罪,姐姐莫要誤會。”

    “說!你與季家是何關系?”姚妃突地目光一凜,盛氣凌人。

    甦白渾身一抖,驚得也站了起來,不解道︰“姐姐你在說什麼?季家?哪個季家?甦白來自東城,從未听說那里有哪個季家……”

    “嚇成這個樣子,還問我哪個季家?”姚妃將甦白從上到下掃了一眼,不屑嗤笑道。

    “姐姐莫要胡說,我出身清白……”

    “你這話,是想說誰出身不清白?”姚妃厲聲打斷甦白的話,挑眉反問。

    “我……我沒有……”甦白喏喏道。

    姚妃又笑,干澀的臉上未施粉黛,笑容有些蒼白,卻非無力,眸光堅定,直直看著甦白道︰“你確定,這糕點是你親手做的?”

    “親手”二字被姚妃咬得很重,甦白聞言,垂眸低聲道︰“不是……我……不會做糕點,讓宮女做的。”

    語畢掃了一眼還剩一盤的梅花糕,不明白姚妃怎會吃了一口便這麼大的反應。

    “誰做的?本宮倒想看看,白貴妃身後有何等高手!”姚妃說著,悠悠閑閑地坐下,拿帕子擦了擦拿過糕點的手指。

    甦白皺著眉頭喚道︰“采兒燕兒,還不快來拜見姚妃娘娘。”

    兩名瘦瘦小小的宮女從側面出來,快速跪下,戰戰兢兢行禮。

    “你們,誰做的?”姚妃笑著問道,可這笑意讓兩名宮女更是顫抖得厲害,哆哆嗦嗦說不出話來。

    “快些,休要浪費本宮時間!”姚妃眯著眼,懶懶地靠在椅背上。

    “奴婢沒有!”兩名宮女,異口同聲回答。

    姚妃不耐,睜眼道︰“本宮的性子,你們該是知曉,莫要考驗本宮的耐心。”

    兩名宮女渾身一顫,再次同時磕頭道︰“奴婢沒有,娘娘明察!”

    “昨個娘娘吩咐奴婢做些糕點,今日一早奴婢便進了小廚房,結果看到兩盤糕點已經做好,便以為是采兒做的,直接端了上來。”

    “娘娘明察,今早奴婢去了御膳房照昨日沈御醫吩咐交代這幾日的膳食,未踏入小廚房一步。”

    “娘娘,剛剛奴婢問采兒,她還說是自己做的,現在又矢口否認……”

    “娘娘,剛剛貴妃娘娘稱贊糕點做得好,奴婢邀功心切,才如此說……”

    “行了!”姚妃坐直身子,不耐睨著二人,掃了一眼眾人道︰“拖下去打!打到說實話為止!”

    “娘娘饒命娘娘饒命!奴婢說的都是實話!”兩人再次磕頭,淚水漣漣,宮中人都知道姚妃暴虐,得罪她的奴才非死即傷,萬萬不敢說謊,可她不信,便只能求。

    “拖下去!”姚妃無謂擺擺手,順勢掃了一眼旁邊的幾名太監。

    被姚妃這麼一掃,幾名太監忙站出位,欲要拉走二人,甦白一聲厲喝︰“慢著!”

    聲音落地,甦白站起身,目光冰冷,直射向姚妃,怒道︰“姐姐看清楚了,這里是梨白殿,不是桃夭殿!”

    “你也看清楚了!這里可不止你我二人,呵呵,白貴妃,不是溫婉可人,單純善良麼?怎能說出如此凶悍的話來?”姚妃輕笑,靠在椅背上眯眼看她。

    “人不欺我,我自不欺人!若要教訓奴才,還請姐姐移駕桃夭殿!”甦白不甘示弱,一眼瞪回去。

    “好!”姚妃倏地站起身,紅裙拖過雕花木椅,帶出一條柔線,對著剛剛幾名太監道︰“把這兩個奴才帶到桃夭殿,本宮慢慢教訓!”

    “你!”甦白氣急,憤恨瞪著姚妃。

    “本宮如何?”姚妃不屑笑道︰“本宮不是听貴妃娘娘的旨意麼?”

    “呵……”甦白剛剛因憤怒而高漲的嫣紅從臉上退下,面上一松,清澈眸光混了幾分,突地輕笑起來︰“你當然要听本宮的旨意,且不說如今本宮品階高于你,即便按為妃之前來算,你!身份低賤的丫頭,哪里有資格反駁本宮的話?”

    甦白輕笑,左臉的梨渦漸漸深陷,高高揚起的眉頭,竟是與初入宮中時判若兩人,姚妃猛地站起身,死死盯著甦白的梨渦,殿中氣氛瞬時緊張起來,四目對視,好似無硝煙的戰爭,融在空氣中,引得在場太監宮女紛紛膽顫。

    甦白好似明白自己哪里刺激到姚妃,笑得更歡,揚著眉頭道︰“姐姐還是快些回宮……”

    話未說完,只覺眼前銀光一閃,周圍一片抽氣驚叫聲,左臉刺疼,顫抖舉起手,一片濡濕,放到眼前,盡是血紅。

    姚妃手持匕首,雙目的憤恨化作快意,梨白殿中的太監這才反應過來,馬上押住姚妃,又不敢太過用力。

    姚妃掙了掙,未掙開,便也作罷,只是笑著,看著甦白臉上的傷口快慰笑著。

    甦白摸過左臉的手不住顫抖,雙眼閃過驚詫,憤怒,最後化作恐懼,喝道︰“傳御醫!把她拉下去,傳御醫!”

    早在姚妃亮刀時已經有太監出去報信,此時甦白一喝,又出了兩名。

    “放開!你們不要命了?”感覺到拉著她的人欲要把她拉走,姚妃放聲大喝。

    兩名太監動作僵了僵,停住動作,為難看了看甦白,低下腦袋,不再拉姚妃,卻也未放開她的手。

    “要本宮走,可以,把這兩個奴才帶著!”

    “誰敢動?”

    甦白立馬怒喝,殿內空氣再次凝固,甦白和姚妃站著對峙,除了扣著姚妃雙手的兩名太監,其他太監宮女,早在甦白面部被刺時齊齊跪地,梨白殿,靜到令人心虛,眾人大氣不敢出,沉沉低著腦袋盯著地面。

作者: mesmes95    時間: 2010-8-8 01:01


    “皇上駕到!”

    雙方僵持不下,兩人毫不退讓,一聲唱到打破僵局,甦白面色柔和下來,隨著眾人行禮。

    雲晉言面色陰沉,擰眉掃了眾人一眼,看到地上的梅花糕,眼神頓了頓,腳步未曾遲疑地徑直走到殿中貴妃椅邊坐下,沉聲道︰“平身。”

    甦白抬頭,左手捂著臉,眼淚瞬間掉下來,雲晉言隱隱看到血跡,眼神一閃,伸手欲要拉下甦白的手,她卻不肯放下,雲晉言輕聲道︰“怎麼了?”

    甦白眼淚汪汪地看著雲晉言,掃了一眼姚妃,偎在雲晉言懷里,抽泣道︰“臣妾……臣妾的臉……”

    雲晉言順勢看著姚妃,見她手里的匕首,閃著銀紅相間的芒光,馬上明白一切,怒道︰“這又是為何?”

    “因為那夜的事,臣妾特地準備了些糕點給姐姐賠罪,哪知姐姐才吃了一口,便將一整盤都掃在地上,還問臣妾是誰做的……”甦白接過雲晉言的問話,見他憐惜地看著自己,往他懷里鑽了鑽,繼續委屈道︰“梅花糕是采兒和燕兒端來的,可二人都說不曾做這糕點,姐姐便要行死刑,臣妾當然阻止,所以……”

    說著,眼淚又掉下來,雲晉言略有不耐地看著姚妃,沉聲道︰“是真的?”

    姚妃並未驚懼,抬起頭,眼中滿滿的笑意,柔聲道︰“皇上,你先嘗嘗那梅花糕如何?吶,桌上,臣妾特地為你留了一盤呢。”

    雲晉言擰眉,疑惑地看了一眼桌上擺的整整齊齊的梅花糕,由下至上,精致小巧,莫名有些熟悉,無意識地伸手拿了一塊,咬了一口。

    姚妃緊緊盯著他的表情,見他眼神一瞬間亂了,輕緩笑意蕩漾開來。

    可那亂,也不過一個瞬間,雲晉言的眼神馬上沉下來,竟是比初時更加深邃,盯著姚妃︰“你想說什麼?”

    “我不過想查查這糕點是誰做的而已。”姚妃對上雲晉言的眼,毫不避諱地回答。

    雲晉言放下手中梅花糕,輕笑︰“這世上,能做出這種味道的,不是只有你一個了麼?”

    姚妃正欲開口,雲晉言黑眸閃亮,不容旁岔地繼續道︰“前幾日愛妃還不遺余力地提醒朕,說她死了,怎麼?今日又想顛覆之前的說法,告訴朕她沒死?懷疑這兩盤梅花糕出自她手?”

    “沒有!”姚妃斷然回答,厲聲道︰“糕點出自梨白殿,梨白殿有這等高手,臣妾只是想見見而已。”

    “見見而已,便帶著匕首傷了人臉?”雲晉言眼神愈加幽深,輕笑道︰“愛妃這次的手段,有些低愚了,這糕點,從桃夭殿拿到梨白殿,並非難事。”

    姚妃眼神一黯,釋然而笑︰“好,你說並非難事便並非難事,由你處置!”

    雲晉言面色一沉,倏地站起身,一手掐住姚妃的下巴,狠聲道︰“想要我如你所願?想死還是想去冷宮?”

    姚妃不卑不亢,垂眸,不答。

    “哪樣都別想!”雲晉言甩下她的下巴,牽著甦白的手快步離開,冰冷的聲音盤旋在梨白殿︰“掌嘴二十,禁足三月!”

    姚妃眼神空洞,臉上唰的慘白。

    黎子何听聞姚妃挨了掌摑時,手里正拿著沈墨給他的消靈散,可令人暫時神智混亂,心理脆弱,時間一過,藥效便過。藍顏草難得,需半月才有,消靈散沈墨本就帶了些,便直接給她了。

    正在尋思哪里找機會給她下藥,出了這麼回事,機會便來了。

    她做那些糕點,本意只是稍稍試探,可掀起的波瀾,比想象中大得多,甦白差點因此毀容,姚妃也為此被掌嘴二十,還被禁足,看來,“季黎”的影響力,不容小覷。

    將消靈散融在幾罐消腫藥膏中,黎子何背著藥箱便跟著悅兒到了桃夭殿。

    因姚妃被禁足,桃夭殿更是冷清,寒風一陣陣刮得臉上生疼,凸顯得殿外愈發陰冷,呼嘯著讓黎子何恍惚以為,到了冷宮。

    悅兒打開殿門,並未如往常那般撲來暖氣,反倒是陰冷冷的一陣風,黎子何跟著閃過屏風,便看到床榻上,帷幔後愈發清瘦的影子。

    行禮過後,黎子何站在一側,遲遲未見姚妃的手伸出來,便也垂首不語。

    突地眼前一暗,“噗通”一聲,黎子何驀地抬頭,便見到姚妃,原本蒼白的臉,紅腫著高高鼓起,滲出血絲,幾乎不成形狀,雙眼同樣紅腫,不知是哭過還是掌摑太重,這都不足為奇,令黎子何的心高高提起的,是姚妃此時,正跪在地上,仰面,一瞬不瞬看著自己,而悅兒好似什麼都未看見,怔怔看向窗外。

    “黎御醫,以前姚兒多有冒犯,是姚兒的錯!”姚妃的唇同樣紅腫,撕扯著盡量將話說得清楚些,聲音沙啞,並不微弱︰“兩次掌摑,一次鞭刑,黎御醫如若介懷,姚兒今日在此,任憑處置!”

    黎子何怔了片刻,立馬反應過來,忙彎腰欲要扶起姚妃,一面道︰“娘娘言重,快快請起,微臣實在受不得!”

    姚妃掙開黎子何的手,重重磕了一個頭,再抬首,已是淚眼朦朧,哽咽著,盡量平靜道︰“姚兒已是別無選擇,無前路亦無退路,只能拼此一搏,求黎御醫幫姚兒一把。”

    黎子何看著入宮以來一直張揚傲氣的姚妃,突然放下一切身駕,跪在地上哭求,演戲?不像,且沒必要。

    “事到如今,橫豎都是一死,姚兒也無所顧忌,只望黎御醫看在馮爺爺一手提拔的份上,答應姚兒的請求。”

    黎子何怔住,反應快于意識,開口問道︰“什麼?”

    姚兒抬眼,紅腫雙目里,黑瞳閃爍著堅定決絕的光彩,一字一句道︰“幫我,去一次冷宮!”窗外忽然飄起雪花,一朵一朵,輕盈干淨,和著輕風洋洋灑灑地飄落,黎子何動了動僵硬的十指,看著姚妃久久不語。

    “姚兒知道此去可能會給你招來不必要的麻煩,屆時你說我求你也好,威脅你也好,將罪責推到我身上,姚兒定保你無恙。”姚妃跪在地上,聲聲懇切︰“姚兒知曉當日馮爺爺過世,只有黎御醫一人敢去府上吊唁,也只有黎御醫一人肯為馮爺爺替皇上求情,這件事,你當幫姚兒也好,完成馮爺爺遺願也好,若再遲些,恐怕……恐怕……”

    姚妃聲音再次哽住,眼淚撲簌而落,淌在紅腫的臉上再看不出原來的半分清秀。

    “去冷宮哪里?”如此好的機會,黎子何當然不會拒絕,只是不知姚妃究竟意欲如何,草率答應她的要求,怕會引她懷疑。

    姚妃擦干眼淚,聲調平穩︰“駐魂閣。”

    黎子何心中一頓,駐魂閣,地處冷宮最北面。冷宮女子皆是有罪責之人,死後火化便將骨灰存放于駐魂閣內,她與沈墨查看北面宮殿時特地看了一眼,除了陰風牌位,各類棺材,並未見到其他。

    “駐魂閣在冷宮最北面,你過去,那殿中有一處閣樓,上去之後,自會明白要做些什麼。”姚妃似是已經料到黎子何會答應她的要求,未等她再問,直接說道。

    黎子何也不再故作扭捏,點頭答應。

    留下事先準備好的膏藥,吩咐悅兒要用熱水敷臉,兩個時辰之後方可使用,黎子何便背著藥箱匆匆離開。

    回到太醫院,沈墨正好替甦白看完臉,兩人一起入房。

    沈墨見黎子何一直沉默,伸手倒茶,緩聲道︰“怎麼了?”

    黎子何忙搖頭,踟躕道︰“你說……雲晉言會不會派人暗中盯著冷宮?”

    沈墨倒茶的手頓住,放下茶壺,搖頭道︰“已經全數撤了,如何,你又想去那里了?”

    黎子何不語,不知是否該告訴他姚妃今日說過的話,想了想,還是作罷,若姚妃話真,回來再告訴沈墨便是,若是假,也不至于兩人同時冒險。

    “甦白的臉,怎麼樣了?”黎子何轉移話題道。

    沈墨舉起茶杯,看著黎子何輕笑道︰“你想要她怎樣?”

    “醫好吧。”黎子何斂目,未多猶豫便開口回答,醫好了,接下來,才會更有意思。

    沈墨放下茶杯,了然頷首,動了動唇,還欲說些什麼,黎子何倏地站起身道︰“我先走了。”

    她已經急不可耐,既然沈墨說冷宮無人監視,她直接過去便是。

    細小的雪花飄了一身,墨黑的長發,看起來一片斑駁,黎子何連披風都忘記加上,直接融入風雪中,徑直往皇宮最北面走去。

    冷宮又恢復一片死寂,白花花的積雪鋪了一地,竟連一個腳印都不曾有,黎子何垂首斂目,直接向著記憶里的方向行去,耳根早已凍得失去知覺,避著風,眼楮還是有些干澀,好不容易,抬頭間見到“駐魂閣”三個大字,心中松了一口氣,回頭看了一眼自己留下的串串腳印,如蜿蜒的長蛇蔓延到門前,不過片刻,又被雪花掩去。

    看著滿目的靈位棺材,黎子何渾身打了個寒顫,這些死者,多是原來有品階的嬪妃,死後都不讓出冷宮,便燒了“停尸”于此,宮中人都覺得這些是“怨靈”,避而遠之。

    黎子何沒有心思多看,拍了拍身上的積雪,大步繞過,走到大殿里端,便看到一條木制小階梯,一眼看上去,黑幽幽一片,不多猶豫,順勢爬了上去。

    閣樓不大,窄窄一間,僅有的一扇窗緊緊關著,透進些許光亮,恰好照在擺在中央的棺材上,黎子何抬步上前,腳下的木板被擠壓地“嘎吱”直響。

    看了看四周,什麼都沒有,光未照到的地方,黑漆漆的,姚妃讓她來干什麼?

    黎子何踱步到棺材邊,突然想到雲晉言曾經說過的“死未見尸”,莫非這棺材里的,是她的尸身?可沈墨說過紅鸞殿大火,“季黎”該是化作灰燼了才是……

    黎子何伸手,觸了觸棺材蓋,好像是活動的,並未釘死,仔細看了看,那蓋,還是抽拉式,使勁將棺材蓋往前頂了頂,果然動了!

    還未來得及看清棺材里的東西,脖頸一涼,黎子何全身僵住,順勢瞥了一眼打開一些的棺材,如若沒看錯,是季黎所用一些衣物,還有,一個骨灰盒?

    “你是誰?”身後持著匕首放在黎子何頸間人出聲。

    黎子何一听,渾身一個戰栗,是郝公公!

    “在下黎子何,奉姚妃娘娘之命前來駐魂閣。”黎子何盡量保持聲音平穩,淡淡道。

    放在頸間的匕首略有遲疑,仍未放下,半晌,郝公公壓低聲音道︰“你是宮中何人?娘娘如何與你說的?”

    “在下太醫院御醫,是馮宗英馮大人的徒弟,娘娘只說讓我來駐魂閣找到閣樓,便知道接下來該如何了。”黎子何估摸著這閣中秘密,馮爺爺定是知曉,否則姚妃也不會說是他的遺願,因此特地強調她是馮宗英的徒弟。

    脖子上的匕首緩了緩,半晌,終是放下,听聞郝公公一聲嘆息︰“罷了,由不得我懷疑,老奴多有冒犯,還請黎御醫見諒!”

    黎子何放松了身子,回頭便看到郝公公拿著匕首,單膝跪地,拱手請罪,忙扶起道︰“公公多禮,究竟,娘娘讓我過來所為何事?”

    郝公公已是白發蒼蒼,原來炯炯有神的眼,泛了幾絲淡白,臉上盡是溝壑,听到黎子何的問話,表情有些哀戚,垂下眼瞼緩緩走到棺材邊,用力滑開棺材蓋,黎子何這才看清,果然是自己曾經用過的衣物首飾,之上放著的,是一個瓷罐,貼著一張白紙,上面只寫了兩個字,“季黎”。

    黎子何早已料到,撇過眼,看郝公公還有什麼動作。

作者: mesmes95    時間: 2010-8-8 01:02

       
    只見他輕輕敲著棺材側面,蒼老的聲音顫抖道︰“一一,出來……”

    黎子何不敢相信地睜大了眼,棺材里漸漸有了聲響,露出兩只蒼白的小手,接著是一個小腦袋,慢慢爬著,繞過瓷罐,起身,郝公公上前,牽著他跨出棺材,他抬頭,長長的頭發簡單扎起,蒼白到病態的臉上嵌著一雙大眼,黑白分明,一瞬不瞬看著黎子何,面無表情。

    黎子何鼻尖一酸,眼淚毫無征兆地掉了下來,無意識地渾身顫抖,怔在原地,說不出一句話來。

    一一,原來,馮爺爺臨死之前的“一”,便是指的這個孩子。

    “黎御醫,娘娘讓你前來,便是為這孩子看病。”郝公公聲調還算平緩,拉回黎子何的意識。

    黎子何背著光,不著痕跡擦掉臉上的淚,深吸一口氣,蹲□子,欲要牽過那孩子,他一躲,怯生生看著她。

    “一一,我來給你把脈可好?”黎子何艱難地扯出一個笑容,柔聲道。

    那孩子眸光一柔,扯了扯郝公公的袍子,見郝公公點頭,才慢慢挪著步子過來,伸出左手。

    黎子何伸手拿脈,心緒紛亂復雜,根本無法靜下來,探脈更是一塌糊涂,干脆放下手,站起身子,直接問道︰“這個……是誰的孩子?”

    郝公公眉頭一擰,微怒道︰“讓你來看診,無需知道其他。”

    “你若不說,他的存在,馬上公諸于世!”黎子何口氣一硬,不想與他多說,直接威脅道。

    “那你也休想走出駐魂閣!”郝公公冷聲接住黎子何的話。

    黎子何壓抑住情緒,輕笑道︰“前不久冷宮才死了一名妃子,如今太醫院的御醫突然消失在冷宮,你不覺得,皇上會再次包圍冷宮,大肆搜索?”

    郝公公話頭哽住,半晌道︰“你未見那瓷罐上的字麼?”

    “你的意思,他是季皇後之子?”黎子何死死捏住拳頭,控制住聲音的顫抖,坦然看著郝公公問道。

    郝公公渾身一抖,眼眶立馬紅了一圈,雙膝跪地道︰“娘娘既選得黎御醫過來,黎御醫必定有過人之處!還請黎御醫務必保守這個秘密!”

    “保守秘密可以,你跟我說清楚,當年到底發生過什麼事,季皇後的尸身在何方?這孩子又是如何產下?你們又為何將他藏在冷宮之中?”黎子何瞪大了眼,壓抑著不讓淚水流下來,沈墨說過,她當時的狀況不可能產下孩子,可眼前……

    郝公公直直跪在地上,一听黎子何的問話,身子便軟了下去,老淚縱橫,哽聲道︰“皇後娘娘……便在那瓷罐里了……”

    “這孩子……這孩子……”郝公公大口喘著氣,泣不成聲︰“這孩子,是姚兒姑娘……從皇後娘娘肚子里……挖出來的……”

    黎子何耳邊“嗡”的一聲,挖出來的?如何挖出來?

    “當年皇後娘娘被抬回紅鸞殿,已經只剩最後一口氣,殿里只有老奴和姚兒姑娘,她說去找人來救命,可……可還是一個人回來……我以為皇後娘娘必定是一尸兩命,可……可清理身子的時候,這孩子……這孩子已經出來一只手……”郝公公兩手不停擦著眼淚,吸氣讓自己的話更加連貫︰“皇後娘娘如何喚都喚不醒,這一只手,又是難產之兆,可……可孩子在動啊……姚兒姑娘瘋了似地找遍紅鸞殿,最後……最後找來一把匕首……”

    “老奴沒用……老奴不敢動手,姚兒姑娘……說……說孩子不能死……,拿著匕首就……就……”

    郝公公再說不下去,黎子何亦早已是淚流滿面,蹲身子,將孩子緊緊抱在懷里。

    “老奴求求黎御醫,就看在孩子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命的份上,一定要守住秘密,還有……還有他從小體弱,頑疾在身,特別到了冬日……所以娘娘才特意遣了黎御醫過來,否則……否則他也撐不過了……”郝公公淚眼迷蒙,根本看不清眼前物事,一邊說著一邊磕頭求黎子何。

    黎子何慌忙拿過孩子的手,再次切脈。

    除了從胎中帶出來的固疾,體內還有毒素,黎子何哽咽問道︰“你們,給他下毒?”

    郝公公擦了擦眼淚,嘆氣道︰“孩子太小,怕他哭鬧,所以……所以用毒,毒啞了……”

    心像是被人狠力掐了一把,由里到外滲出血來,疼到連呼吸都不順暢,只知道干澀許久的眼里,有些東西決堤而出,一只冰涼的手,觸到臉龐,輕輕擦淨,扯了扯她的衣襟,黎子何低下頭,懷里的孩子正對自己笑,露出一個淺淺的梨渦,隨即一手摸入袖中,半晌,拿出什麼東西放在他手中,黎子何攤開手,糖果。

    黎子何連忙擦干眼淚,也對著他笑道︰“你叫一一?”

    孩子點頭,伸手在空中比劃︰“季一。”

    眼淚仍是不受控制,再次迷朦雙眼,黎子何用力擦了擦,從懷中拿出一瓶藥丸,塞到季一手中,笑著道︰“一一乖,你送我糖果,我送你這個可好?”

    季一乖巧點頭,拿著瓷瓶把玩著。

    “那妍妃,是你殺的?”

    “不是。”郝公公搖頭,“是……她是自殺的……”

    黎子何頓住,難怪她的尸身會堂而皇之地擺在所住殿內,若真是凶殺,將尸體藏起來,至少可以蒙蔽些時日。

    “她發現你們了?”

    “是的,老奴得知消息準備去滅口時,已經傳來她暴斃的消息……可老奴偷偷遣去看過尸身,那一刀,明顯是自己所刺。”

    黎子何斂目,點頭,站起身,平靜道︰“季公子體弱,又染了寒癥,那藥丸只是些補藥,過幾日我會另帶些藥過來,至于他體內毒素,怕是要出宮才可解。”

    郝公公連忙起身,感激地點頭。

    黎子何看了一眼仍在把玩瓷瓶的季一,壓住情緒拱手道︰“子何先行離開,尋著機會再過來。”

    郝公公噙著眼淚頷首。

    殿外寒風肆虐,冰冷的雪花打在臉上無知無覺,黎子何只覺得臉上緊繃繃的,眼里愈發灼熱,踏著步子慢慢離開。

    駐魂閣平日鮮少人來,即使來了,也只是上香,更不會有人注意到閣樓,就算上了閣樓,听到聲音便躲在棺材里,也無人會開棺,那麼,郝公公和孩子,就這麼呆了六年麼?

    想到這里,黎子何鼻尖又是一陣酸澀,這些,日後再慢慢了解,現在,還需趕去桃夭殿一次,她下的消靈散,該起作用了。

    快步行到桃夭殿,正巧見悅兒步履匆匆出來,見到黎子何,面上一喜,迎上急道︰“黎御醫,正要去找你呢,快快跟我來。”

    黎子何斂住神思,跟著上前。

    自從雲晉言下令禁足,桃夭殿所剩無幾的宮女太監被姚妃打發得干干淨淨,只留了悅兒一人,反正姚妃不出去,也無人來訪。

    剛開了殿門,黎子何便再次听到如上次雷雨天那般,姚妃刺耳的尖叫聲。

    “血……血……啊!都是血!”

    殿內能砸的被砸了一地,能撕的全部被扯亂,黎子何心中一陣酸痛,只听悅兒道︰“娘娘的病又犯了,這會沒下雨都犯病了……”

    “去稟報過皇上麼?”黎子何壓住情緒,淡淡問道。

    悅兒點頭,哽聲道︰“皇上在梨白殿,可能……可能以為娘娘是裝的……馮大人也不在了,我……我才想到找你……”

    “你,知道郝公公?”黎子何不磨蹭,直接問道。

    悅兒一怔,點頭。

    “幫我守在殿外。”

    悅兒略有踟躕,念及姚妃已經讓黎子何去過冷宮,點頭。

    黎子何關上殿門,整個殿內,充斥了姚妃刺耳的尖叫,她突然覺得自己不爭氣,眼淚再次滑落,看著坐在地上哭叫的姚妃,竟是無法移動一步。

    “血……好多血……我不要,不要!”姚妃眼神空洞,身子已經比入宮初見時消瘦了許多,再加上紅腫的臉,竟是慘不忍睹。

    黎子何眼看瓷器碎片又要將她劃傷,忙上前,抱住她不斷後退的身子,在她耳邊輕聲道︰“姚兒……”

    姚妃驀地一怔,安靜下來,回頭看黎子何,兩手推開她,驚恐看著,吱唔道︰“你……你是誰……”

    黎子何擦掉眼淚,只是靜靜對著她笑。

    姚妃眼淚流得更加凶猛,看著黎子何,空洞眼神里恢復些許神采,喏喏道︰“小姐……小姐……小姐?”

    黎子何還未點頭,已經被姚妃緊緊抱住︰“小姐!小姐你來接我了,來接我去陪你對不對……”

    黎子何一手撫上姚妃的長發,輕輕順著,未置朱釵,有些凌亂。

    突地一陣大力,將黎子何狠狠推開,姚妃懷疑看著黎子何,哭道︰“不……不可能是小姐,小姐不會原諒姚兒了……是我親手殺了她……親手殺了她……”

    黎子何淚眼迷蒙,上前擦去姚妃的淚,輕聲道︰“不怪你,姚兒不哭。”

    姚妃抬頭,看著黎子何的眼,眼淚仍是滾滾而出,跪在地上,扯住黎子何的衣袍,嚎啕大哭︰“小姐,小姐原諒我,我求了好多人,求他們救你,沒人肯過來!馮爺爺又重病,我找不到他!我不是故意的,可是一一不能死,一一死了小姐會傷心的!”

    黎子何蹲身子,將姚妃攬入懷里,輕輕道︰“嗯,原諒你,不怪你。”

    “小姐,好多血,都是你的血……”姚妃仍是哭,死死抱住黎子何︰“等我,等我救一一出宮,我就去找你賠罪……”

    “可是……馮爺爺也死了……”姚妃突然呆愣住,喃喃道︰“都怪我,若我听馮爺爺的話,不找顧妍琳麻煩,她不會在冷宮,不會發現一一,不會死,她不死,馮爺爺就不會死了……小姐,我把馮爺爺也害死了……”

    “還有……還有一一,他病了,病得好厲害,小姐,我好怕,怕他也死了……”姚妃死死抓住黎子何的手,生怕她會跑掉似地︰“如果他也死了,你們都死了……都死了,還留著我干什麼?”

    黎子何再控制不住,跟著眼淚滾滾而出,哽咽道︰“沒死,我們都沒死,都好好的,姚兒也要好好的,是小姐不對,不該不信你,給你下毒套話。”

    “沒死……沒死麼?”姚兒止住哭泣,漠然看著黎子何,痴痴笑起來︰“死了,我親手殺的,你再像她也不是她,還妄想取代她的位置?”

    姚妃突地尖銳起來,一手推開黎子何,站起身輕笑道︰“該死的是你們!一個個虛偽做作,愚蠢無知!連我一個姚兒都斗不過,若不是我家小姐善良大度,你們斗得過她麼?”

    “還有雲晉言,你們以為他懂什麼是愛麼?我告訴你們,他對所有人都溫柔,對所有人都體貼,對所有人都可以說愛!為了他所謂的江山社稷,連他最愛的小姐都見死不救!”姚妃瞪著雙眼,盡是憤恨,又突地想到什麼,眸光柔下來,縮在屏風角落,哭道︰“對了,連我都爬上他的床,小姐更不會原諒了……我還懷了他的孩子……”

    黎子何心中抽疼,一陣強過一陣,看著姚妃卻不知從何安慰,突地听到殿外悅兒一聲高喊︰“奴婢參見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作者: mesmes95    時間: 2010-8-8 01:03

番外  一一


姚姨說,我是很多人的唯一,所以叫我一一。

    郝公公總說,我的世界很小,每到這個時候,我會看看從有記憶開始就呆著的地方,其實,就是一個大盒子,里面放著小盒子,小盒子里,住的是我。

    不對,不止是我,還有那個瓷罐。郝公公說,那是我娘。

    娘是什麼?我不知道,可有它和我一起,即使冬天,很冷很冷的時候,我也沒覺得特別冷。

    我知道,說這里小,因為外面很大,這個盒子外面很大。

    郝公公會定期帶我出去沐浴,外面那個世界有條河,他們說,河里的是水,可以將身子洗干淨。

    雖然每次出去都是夜晚,我還是能看到一些,那個時候我就會同意郝公公的看法,我的世界,真的很小。

    和我呆在一起最久的人是郝公公,他不知從哪里弄來食物給我吃,冬天會記得替我加被褥,換下的衣服,也不知被他拿到哪里,下次過來,又干淨了,他還會教我寫字,教我很多沒見過也沒听過的東西,只是我不太敢親近他,因為他很少對我說其他的話,即使說話,也很恭敬。

    姚姨和太爺爺很少來看我,有時候一個個來,有時候一起來,每次都會帶很多東西過來,我最喜歡太爺爺的糖果,那個味道,太爺爺說,叫甜。

    我記得郝公公教過我,和甜相反的,是苦,那時候我才知道,原來,我一直喝的藥,是苦的。

    姚姨和太爺爺總是怕我生病,其實我不怕,生病的時候才能經常見到他們,姚姨會把我抱在她懷里,比我的小盒子暖和多了,太爺爺會跟我講我娘小時候的事,這樣我才知道,我娘不只是一個小罐子。

    我喜歡他們來,其實還有一個原因。

    只有他們來了,大盒子的窗才會打開,陽光照進來很暖和,從窗里看出去,我可以看到很多顏色,藍色,綠色,紅色,黃色……可是關上窗的時候,我只能看到黑色。

    我經常一個人躺在小盒子里,想著郝公公教給我的東西,他說得最多的,是這個世界很復雜,人會被迫做一些自己不願做的事,為了一些想得到的東西,放棄已經擁有的東西,譬如我很想走出這個盒子,這樣有可能永遠離開太爺爺或者姚姨,這個時候便要有所選擇,有所放棄。

    我很想告訴他,只要能和姚姨和太爺爺在一起,不管給我什麼,我都不會出去的,只是我不會說話。

    說到我不會說話,姚姨每次都會哭,太爺爺則很歉疚,他們都說,再等等,會好的。

    能不能說話,我不太在意,反正沒人對我說話,而且,我喜歡听別人說話,譬如姚姨和太爺爺。

    他們說的什麼,我沒有太理解,只能猜測著,他們在爭論,太爺爺想要姚姨和我一起出去,姚姨不肯,她說不願冒險,沒有萬全保障,她不會動手,姚姨還說她恨,恨這里所有人,要他們不得安寧。

    我總是握著姚姨的手,遞給她一顆糖,我不知道姚姨說的恨是什麼,可是郝公公教過我,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他說恨是不好的東西,所以我想跟姚姨說,我給你糖,你把恨丟掉吧。

    這種爭論持續了很長時間,終于有一天,我記得那是冬至,晚上很冷,可我知道姚姨和太爺爺會過來,他們說,冬至是一家人團聚的日子,那一天,姚姨終于沒有反對太爺爺的話,摸著我的腦袋說,該離開了。

    後來的幾日,他們來得多了,太爺爺對姚姨說,一切都準備好了,就在這兩日,說要小心些,不可露了破綻。

    我很高興,可想到郝公公說過的話,我用手比劃著問姚姨︰“我會永遠離開你們麼?”

    姚姨又哭起來,她說不會,她說我是她最寶貝的一一,永遠不會離開我。

    姚姨沒離開,離開的人是太爺爺。

    隱隱的,我知道是我害了太爺爺,因為那天下午,姚姨和太爺爺剛剛離開,郝公公沒及時回來,我偷偷的,小心翼翼地推開了窗,我很冷,陽光很溫暖,我想,被陽光照一下,我的病就好了。

    以前郝公公經常教我,不能隨便開窗,這是我第一次不听話,于是我看到了那個人,長得比姚姨好看,可是讓我覺得更冷,連忙關上了窗。

    那天晚上,我縮在角落里,想著那個人看我的眼神,覺得很害怕。郝公公回來的時候,我扯著他的袖子,在空中比劃,我說我不乖,被人看到了。

    郝公公驚慌了一下,也只是一下下,抱起我到小盒子里,他說,不管發生什麼,一定不能出來。

    我在小盒子里發抖,被褥很厚,郝公公說是姚姨特地為我準備的,很保暖,可我還是一直發抖,因為從來都很安靜的地方,突然來了很多人。

    我只見過姚姨,太爺爺,和郝公公,還有那個有些陰冷的人,記得很小的時候,我以為這個世界加上我,也只有四個人而已,後來我才知道,那只是我的世界。

    郝公公說我不可以被其他人看見,我點頭,郝公公還說,我現在要一直留在小盒子里,我點頭,我知道,不听話,會害得他們永遠離開我,譬如太爺爺。

    我不知道在小盒子里呆了多久,久到我覺得呼吸困難,甚至隱隱約約看到娘的影子,她和太爺爺說的一樣,穿著火紅的衣服,對著我笑,她說我不能睡著,要一直醒著,醒著等她來接我。

    這個時候盒子打開了,郝公公驚慌地塞給我很多吃的,偷偷帶我解決內急,又匆匆走了。

    我又回到小盒子,這樣的日子循環往復,我在小盒子里,頂著盒蓋寫字,想著太爺爺跟我說過的娘,還有夢里她對我的笑,還有姚姨說的,馬上就可以離開。

    我再一次被關到快要無法呼吸的時候,盒蓋又被打開了,猛地一陣光亮,差點刺到我的眼,大盒子的燈,居然被點著了。

    本來還有些迷糊,寒風一吹,燈光一照,我馬上清醒過來,然後,有一股刺鼻的味道飄在鼻尖,很久以後,我知道,那是酒的味道。

    當時我很高興,以為郝公公終于回來了,可又害怕起來,郝公公從來不點燈的,所以我蜷縮在小盒子里,仰頭看著外面,不敢動。

    我听到那人嘴里一直喚著“黎兒”,于是想到我娘,我娘叫季黎,他在喚的,應該是我娘吧。

    接著我看到一只手,蒼白,卻很修長,微微顫抖著,慢慢伸到小盒子里。

    我想,如果我可以說話,當時肯定會喊出來︰“不要動我娘!”

    我怕他會搶走娘,差點從盒子里鑽了出來,可是我突然想到姚姨的話,她總是摸著我的心口,說娘在這里,永遠和我們在一起。娘被我裝在心里了,所以他拿不走的。

    這麼想著,我老實呆在里面,靜靜看著那只手,我以為他會拿走娘,可他的手,只到了罐口,連娘的名字都沒觸到,便停下了。

    好似過了很久,又好似只是一個瞬間,盒蓋猛地關上,我的眼前,又只剩黑色。

    那夜以後,突然多起來的人,都散了。我又回到原來的日子,可郝公公再也不說離開的話,姚姨也再也沒來看過我。

    我的病也越來越厲害,因為關在盒子里的幾天,幾乎沒吃什麼東西。

    我終于把身邊唯一不哭的人也弄哭了,郝公公時常看著我,看著看著便掉下淚,說我是個可憐的孩子。

    我對著他笑,因為我不會哭,我一點都不覺得自己可憐,不能說話,可以听別人說話,不能出盒子,其實我一個人,要那麼大的世界做什麼?經常生病,可病了,才能經常看見姚姨和太爺爺,現在太爺爺也不在了,可是他和娘一樣,在我胸口那塊地方,再也不會離開我了。

    幾天以後,我的世界終于看到第五個人。

    他站在窗口,背著光,看不清模樣,可他抱著我的時候,我突然覺得安心,我想,要是能永遠這麼暖和該多好。

    果然,他也哭了,我總是惹得人哭,而我,只會對著他們笑。

    我遞給他一顆糖,太爺爺說,甜,是會讓人笑的,盡管姚姨拿著糖,太爺爺拿著糖,郝公公拿著糖,只會哭得更厲害,可我覺得太爺爺不會騙我。

    他擦掉眼淚,真的對著我笑了。那一瞬間,我突然想到娘,除了夢里的娘,他是第一個對我笑的人。

    他遞給我一個小瓷瓶,說是糖交換的,我知道那個里面是藥,可我覺得,那藥一定是甜的,因為糖是甜的,換回來的東西,也該是甜的,不是麼?

    他還和郝公公說了很多話,我听不太明白,可有一句我懂了,他還會回來看我的。我很高興,因為他和娘一樣,會對我笑,而且,他和娘一樣,名字里有個“黎”字。

    後來他走了,我又回到小盒子里,比起外面,那里還是很暖和的。

    很久很久以後,我知道,我娘沒死;很久很久以後,我離開我的小盒子,看到了更大的世界;很久很久以後,我窩在娘的懷里,很像陽光照在身上的感覺,柳芽初露,細雨迎著風飄灑下來,我跳下娘的膝蓋,牽住她的手,回頭輕笑道︰“娘,下雨了,我帶你回家。”

作者: mesmes95    時間: 2010-8-8 01:06

悅兒的聲音故意揚高,黎子何心中警鈴大作,她現在是男子身份,與妃子獨處自是于禮不合,還遣了悅兒在外把風,若讓雲晉言抓到,有口難辯。

    顧不得仍在哭泣的姚兒,黎子何快速移步到窗邊,撐開窗,正欲翻出,手被人一拉,身子一輕,已經倒在滿是藥香的懷中。

    “你……什麼時候來的?”黎子何沒由來一陣心慌,低聲問道。

    “剛剛。”沈墨穩穩扶住黎子何,簡單回答,說著便要拉黎子何走。

    黎子何腳步不動,她想听听雲晉言會與姚兒說些什麼,沈墨察覺到她的意圖,低聲道︰“听不到的。”

    黎子何不肯放棄,腦袋往床邊又湊了湊,半晌,一點聲響都無,無力地瞥了一眼沈墨,垂下眼瞼,抬步準備離開,卻是腿下一軟,整個人幾乎跌在雪里,沈墨兩手扶住,彎腰打算抱起她,黎子何推拒道︰“不,在宮里。”

    沈墨輕笑︰“無所謂。”

    黎子何站穩,伸出一只手,原本的暗黃色,在風中吹作通紅,卷起的深藍色衣袂不時掠過五指,輕緩而安心的聲音︰“走吧。”

    沈墨定定看著她,倔強而堅韌,空透的眼里,明明是風吹不散的迷茫哀戚,臉上的表情卻找不到絲毫軟弱,她要的不是依賴,而是,並肩而行罷了。

    伸手,將冰透的五指裹在掌心,微微運功。

    黎子何只覺得身子漸漸暖起來,垂首跟著沈墨,不用擔心是否會被御林軍看到,她知道,沈墨會找一條最安全的路來行,不用擔心是否會滑倒,她知道,即使滑倒,沈墨會在她觸及冰冷的前一刻穩穩扶住,不用擔心回到太醫院又會面對什麼,她知道,從她出門那一刻,沈墨便已安排好一切……

    路很偏,雪很深,經常漫過黎子何的膝蓋,只是,行起路來並不困難,她只需循著沈墨的腳步,踩著他的腳印,一步一步向前便好,那一個個腳印里,似乎還有殘留的溫度,感覺不到絲毫涼意。

    心防瞬間坍塌,柔軟之後,留下的便只有眼淚。剛剛滑落臉龐,便被寒風吹做冰粒,沉沉墜了下去。

    “沈墨,你可有想要保護的東西?”黎子何的聲音低啞,壓抑著哽咽。

    沈墨明顯听出來了,皺了皺眉,並未回頭,清冷的聲音帶上淡淡的暖意︰“有。”

    “你會如何保護?”

    “竭盡所能。”

    沈墨濃黑的長發被風輕輕吹起,沾著風雪,卻始終柔軟,拂過黎子何的臉際,好似連她臉上的淚痕一並抹去,是呵,竭盡所能便好,當初她決定進宮報仇,就是這個想法,如今對一一,她竭盡所能,愛他護他,彌補六年來失去的一切,必須,先送他出宮!

    “沈墨,回太醫院,我有話與你說。”

    “嗯,好。”

    “沈墨,你會醫病,會解毒對不對?”

    “嗯,對。”

    “沈墨,等會我與你說的事,無論如何你一定答應可好?”

    “嗯,好。”

    ……

    風雪愈盛,蒼茫雪地里,兩個深藍色的身影,一前一後,維系著彼此的,是緊握在一起的手心溫度,身後愈來愈長的深淺腳印,愈發模糊,印在心底的烙印,卻成為這個冬日,唯一的鑒證。

    桃夭殿因著雲晉言的到來點起暖爐,殿內一片氤氳,姚兒仍是縮在角落,嚶嚶哭泣,雲晉言站在殿中居高臨下地看著,眸中有疑惑有輕蔑,掃視殿內時順帶瞟了她一眼,便看著身後跟進來的悅兒,揚聲道︰“你就是這麼照顧主子的?”

    悅兒忙跪下,顫聲道︰“奴婢該死!娘娘發病,奴婢無法……”

    “所以就把主子一人留在殿內?”說著又掃視了一圈,眸光犀利,落在悅兒身上。

    悅兒听他話中意思,松了口氣,知曉黎子何已經離開,面上仍是緊張,瑟瑟磕頭道︰“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雲晉言眯了眯眼,沒看出問題來,冷聲道︰“自行下去領罰。”

    悅兒忙磕了個頭退下,殿門關上,便只剩下姚兒的哭聲在殿內盤旋,雲晉言輕笑,黑眸里的精光好似老鷹尋獵,居高臨下看著縮成一團的姚兒,清潤的嗓音打斷哭泣︰“朕已經過來了,目的達到,還用裝麼?”

    姚兒抬頭,紅腫的雙眼微微睜開,稀薄的光里看到雲晉言,好似見到救星一般撲過去︰“三殿下!三殿下救小姐!小姐不能死……”

    雲晉言身子一讓,姚兒直直撲倒在地上,回頭迷惑看著雲晉言,突地目光一凜︰“你……你不是三殿下!你是皇上!做了皇上的雲晉言,哈哈……”

    雲晉言理了理袖子,轉個身輕笑道︰“朕就是來看看,如今你還能玩出什麼把戲來。”

    “小姐,小姐呢……”姚兒目光突地迷茫,緊張地四處張望,腳下踩到瓷片,好似一點痛覺都無,屏風前後,衣櫃內外,看了個遍,又哭起來︰“小姐……小姐你剛剛不是來了麼?還是不原諒姚兒對不對?所以藏起來了?小姐……”

    雲晉言眉頭一皺,笑道︰“六年前你們執意要將黎兒的骨灰放在冷宮,朕依了你們。六年來,朕倒想看看你們能在冷宮弄出什麼把戲來,看你今日這個模樣,莫非是想找出個人來,說她就是黎兒?死而復生被你們藏了六年的黎兒?”

    姚兒眼里的霧光散了散,直直盯著窗,再看著雲晉言乞求道︰“小姐,小姐真的沒死!剛剛我還看到她,她就從那里出去了。”

    一手指著窗,姚兒踉蹌起身,沖到窗邊便要打開往外翻,嘴里不停嚷嚷︰“我要去找小姐,去找小姐……”

    雲晉言一個跨步拉住姚兒的手腕,狠聲道︰“你們故弄玄虛,六年,夠了!”

    說著手一甩,姚兒又跌在地上,哭喊道︰“玄虛?我們弄什麼玄虛?是你疑心作祟!”

    暗芒從眸中一閃而逝,懾人的冰冷之後是偽暖的笑︰“好!朕疑心重!你們一個兩個,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冷宮,馮爺爺在朕面前三番五次明說暗示,冷宮中有對朕而言至關重要的東西?無非是想讓朕懷疑黎兒未死!朕縱容你們一個裝瘋賣傻,一個惡語相向,六年來無時無刻不在提醒朕,朕欠了黎兒!這些縱容的前提,你知道是什麼?”

    雲晉言眼楮微紅,姚兒好似有些清醒,靜了下來。

    “是黎兒還活著!”雲晉言薄唇輕啟,一字一字,陰鷙盯著姚兒︰“朕信馮爺爺對黎兒的袒護,信你對她的主僕情誼,信你們在朕面前都是演戲!你們處處針對顧妍琳,弄得後宮烏煙瘴氣,朕可以不管不顧,甚至你爬上朕的床,你以為朕不知道你想干什麼?想讓朕嘗嘗喪子之痛!你說,朕說的,可有假?”

    姚兒怔怔趴在地上,雙眼毫無神采,再不發一語。

    “馮宗英暗中勾結季家舊部,朕居然以為他是要暗中送黎兒出去,還未逼問兩句,他便在府中自殺!如今朕親自去過冷宮,親眼看到黎兒的骨灰,也的確心有愧疚,你們可滿意?至于那些舊部,你們想用他們來反朕江山?”雲晉言眸色一沉,自嘲地笑讓殿中空氣又冷了幾分︰“呵呵,朕,自欺欺人,六年時間,夠了!你們拿著黎兒這把劍,曾經所向披靡!如今,朕不怕告訴你,就算黎兒真真正正站在朕面前,也動不了朕一絲一毫!”


    雲晉言瞥了一眼姚兒,甩袖離開,臨近殿門,突地停住腳步笑道︰“對了,你這妃位,朕會留著,可你若不安分些,休怪朕手下不留情!”

    姚兒坐在地上,神思早已清明,突地吃吃笑起來,什麼叫聰明反被聰明誤,雲晉言聰明一世糊涂一時,以為人人都如他那般心思深沉,制造小姐未死的假象?對他們有何好處?他這種無情無義之人,讓他不時念到小姐,便可以傷到?笑話!還是,他以為人人都如他那般,為權為勢不擇手段,借著小姐的名義召集舊部?

    呵呵,機關算盡,獨獨漏掉一一的存在。

    馮爺爺定是不忍一直瞞住,才提及過冷宮,他不忍,因為對雲晉言還抱有一絲希望,可是,清楚整個事情真相的她,早已對他心如死灰,這個人,無心!

    大雪下了三日,終是有了見晴的苗頭。

    黎子何窩在沈墨的被子里,探出半個腦袋,懶懶問道︰“什麼時辰了?”

    “申時。”沈墨放下書,對著她淺淺一笑。

    黎子何一驚,猛地翻起身︰“該去替雲晉言診脈了。”

    “不急,今日他召見雲喚,沒那麼早閑下來。”沈墨順了順黎子何的頭發,替她披上外衣。

    黎子何點點頭,這幾日雲晉言又開始那陣子的異常,一日會喚她兩次診脈,早晚各一次,診完脈也不遣她退下,讓她站在一側,還特地囑咐不用再去桃夭殿,以至于這幾日都未找到機會再見姚兒。

    “沈墨,你……真願意幫我?”黎子何遲疑地開口,她想送一一出宮,憑一己之力,自是不可能。

    沈墨微笑,頷首道︰“那日不是允過你,不管何事,都會幫你?”

    “可是……會危險……”黎子何垂眸低聲道,她毫不避諱說了一一的存在,沈墨有片刻怔忪,卻並未遲疑,當場應允,可以送一一出宮。

    只是,盡管雲晉言不知道,一一仍是他唯一的皇子,若是行動被人發現……

    “莫要多慮,至多半月,我自會安排。”沈墨敲了敲怔住的黎子何,眉間眼梢都是暖暖的笑意。

    黎子何垂眸,事已至此,就算鳳印在手,她也無法在短時間內尋到季家舊部且取得他們的信任,那便只能依靠沈墨手中的力量了,沈墨說幾日後平西王會上雲都,屆時宮內熱鬧,越是熱鬧,越是雜亂,容易渾水摸魚。

    一一已經在冷宮呆得太久,她,不願再等。

    黎子何點點頭,整理好了衣物,匆匆出門,隱隱听到沈墨問了一句,輕忽的聲音,軟軟飄在耳際︰“季一走了,你呢?”

    心中一頓,只當那句問話被開門聲掩蓋,被隨之而來的寒風吹走,踏著步子出了門。一一走了,那她呢?

    沒想過,現在的她,只想讓一一快點脫離這里,讓沈墨調理他的身子,醫好他的嗓子……

    勤政殿很暖,診過脈,黎子何如前幾日一般,老實站在一側,如今面對雲晉言,再不如以前那般難以控制恨意,她不再回顧與雲晉言過往的種種,只是靜靜算計著日子,沈墨說,約莫平西王到的時候,藍顏草也到了。

    “黎御醫與沈醫師,相識于三年前?”雲晉言突然開聲。

    黎子何迅速拉回思緒,恭敬答道︰“回皇上,的確如此。”

    “你師徒二人,情誼非比常人啊。”雲晉言好似揶揄,帶著笑意抬頭看黎子何。

    黎子何垂眸低首道︰“師父厚愛。”

    “那你可知,沈醫師還有一個女弟子,為西南郡長的女兒?”雲晉言說起沈墨,好似很高興,調高了聲音繼續問道。

    黎子何如實回答︰“知道。”

    “朕听聞,雲瀲山的草藥,很多來自西南郡,不知可有此事?”

    “臣未曾去過西南,無法知曉。”黎子何掩去事實,若說雲瀲山的草藥來自西南,他此時變臉,說粟容花種的毒,來自雲瀲山,也不無可能。

    雲晉言由上到下掃了黎子何一眼,眸中神色難辨,卻是從上到下透著歡愉,繼續道︰“那你可知,當年平西王妃,為當地聖毒教聖女,最擅長的,便是下毒解毒?”

    黎子何一怔,隨即面色唰地慘白,她比誰都清楚,沈墨除了醫術,擅長擺弄各色各樣的草藥,其實,就是毒藥……

    “看黎御醫這個反應,竟是不知?”雲晉言故作驚疑,隨即笑道︰“這倒無礙,沈醫師的身份,朕都未能徹查清楚。”

    “師父私事,徒兒無權過問。”腦中突地一片紛亂,雜草瞬間從心底漫出,佔據整個心頭,卻又被雲晉言這一句話,統統拔去,干淨到令人心虛,手心唯一的溫度,被冷汗侵染,卻仍是逼著自己,說出這麼一句話。

    “朕也只是好奇,你先退下吧。”雲晉言細細看著黎子何,不放過他臉上任何一絲表情,笑得更盛,擺擺手吩咐他離開。

    黎子何跪安退下,突然覺得,藍澄澄的天,黑了。

    勤政殿內雲晉言的臉,突然冷下來,不知從何處竄出一名黑衣男子,跪在地上候命,雲晉言只淡淡一聲︰“看清楚了?去吧。”

    “奴才斗膽!要生要死?”黑衣男子聲音沙啞低沉,始終未抬頭。

    “死!”雲晉言眸中寒光,好似化作利劍,又突地柔下來,如春水在眸中流轉,笑若修羅︰“最好,當著他的面。”

    當著,沈墨的面。黎子何失魂落魄出了勤政殿,照著慣例欲要回太醫院,腦中盤旋的仍是雲晉言與她說的話,平西王妃的毒術,沈墨的醫術,雲瀲山的草藥,沈銀銀的身份……那麼,沈墨的身份……

    思及此,黎子何只覺得兩眼好似發黑,胸口壓住大石一般,不由加快了步子,有些話,必須問清楚才是。可深吸一口氣,緩下神經,走著走著才發現哪里不對勁,背後涼颼颼的,心里沒由來一陣虛慌,趕緊從袖間取了些藥丸塞到嘴里。

    行到僻靜處,黎子何干脆停下腳步,回頭看去,只覺得愈加安靜,隨即眼前一黑,鼻尖盡是刺鼻的藥味,一瞬間的驚慌馬上被壓下,好在事先有準備,光天化日,要想在皇宮中不動聲色地動人,必然會用藥,剛剛服下的藥丸應該可以抵一陣子,可誰要對付她?

    黎子何想喊,可蹦到腦中的“殺人滅口”四個字讓她將所有想法咽了去,兩眼一閉身子一軟,于她而言,老老實實裝作中招遠比反抗來的安全。

    被人扛住上下顛簸,那藥已經漸漸起了作用,意識已經有些迷糊,黎子何雙拳緊握,讓指甲深陷入手心,提醒自己不可睡去。

    “就這里了。”

    沙啞的聲音,隨之而來身子一痛,被人扔下了。

    “現在動手麼?”

    另外一個男子的聲音。

    “不,皇上吩咐,當著沈墨的面。”

  “不,皇上吩咐,當著沈墨的面。”
  這句話讓黎子何瞬間又清醒幾分,雲晉言呵……
  片刻,未再聽到有任何動靜,黎子何勉強睜眼,迷迷糊糊,枝椏交疊,好似霧氣彌漫,可仍是認出來,這裡,她與雲晉言無數次碰面,這裡,她曾說是一片桃花林多好。
  如今,桃花已在,可他,仍是要殺自己!
  黎子何笑了笑,摸摸心口,不涼,不熱,麻木的。
  撐起身子,穿過這個山頭,便是太醫院了,沈墨……在等她……
  舉步艱難,桃樹好似會動一般,走來走去都是同一塊地方,身子愈發無力,眼前霧氣更是越來越重,冷汗淋淋,黎子何扶住一棵桃樹,心下明白,不是□的關系,那兩人會放心留她在這裡,因為這裡布了陣。
  走不出去了,黎子何抱了抱手臂,靠著桃樹坐下,將腦袋埋在手臂中,有些冷呢,抬頭看看天,迷蒙中看到有些黯沉,若是晚上下雪……突然想起曾經在雲都城門外的那一夜,那樣的雪那樣的傷,她都未死,如今,她也不會……
  出不去,她等著……
  她信的,有人,會來救她……
  放晴不過一日的天,夜半時分,再次飄起大雪,天明之時,皇宮又被新雪覆蓋,雪花仍是未停,紛紛揚揚,鵝毛般傾灑而下。
  魏公公替雲晉言摘下披風,抖了抖飄在上面還未融化的雪花,恭敬侯在一旁。
  雲晉言跨步進了勤政殿,心情甚好,剛剛坐下便雙手一拍,殿內馬上有黑衣男子竄出跪地,雲晉言揚眉問道:“事情如何?”
  “困在陣中!”男子沉聲答道:“沈墨尋了一夜。”
  “御林軍中那些個眼線,都□了?”雲晉言嘴角微揚,滿眼志在必得,隨手翻開一本奏折。
  “是,昨夜但凡有異動者,今日一早,皆數被擒。”
  “黎子何……還未下手麼?”那個名字,沈墨皺了皺眉頭,隨即松開,仍是輕笑。
  “沈墨未到,暫未動手。”
  雲晉言掃了一眼奏折,放在一邊,臉上笑容愈發莫測:“那,放他一條生路。”沈墨的勢力,未有想象中厲害,而且,好似有了更有趣的法子……對付他……
  “遵旨!”
  “沈墨現在呢?”雲晉言這才抬頭,掃了一眼眼前黑衣人,一直以來他精心培養的心腹,安插於皇宮各個角落,抑或說朝廷各個角落。
  男子正欲開口,突地眸光一凜,看向殿門,眼神剛一觸到,門已經被一掌劈開,隨之而來是魏公公的驚叫聲:“沈御醫!”
  沈墨滿身冰雪,長發早已如冰柱,眉睫之上都是一片霜白,深藍色的長袍,浸染得好似濃黑,全身殺氣崩現,雙眼冰冷得連眸中血色都要凝住,動作未有絲毫停頓,直直襲向雲晉言。
  上一刻還跪在地上的黑衣人心中大驚,一個翻身掠到沈墨身前欲要攔住,被沈墨毫不猶豫一掌劈開,吐了一地鮮血,捂住胸口只看到沈墨身形好似鬼剎,一個眨眼便扣住雲晉言的脖頸,抵在牆壁之上,出口之聲更似被冰雪濾過,冷得人不禁打了個寒顫,“說!子何在哪裡?”
  雲晉言面色微白,未有懼色,輕笑:“你想對朕如何?”
  “子何在哪裡?”沈墨聲音仍是陰寒,毫不退讓。
  “謝公子!你居然膽敢殺朕麼?”雲晉言明顯呼吸不暢,卻不肯示弱,每個字都好似從牙間咬出。
  “呵,我什麼時候怕過你?”沈墨手上力度更甚,笑容是從未見過的詭異,好似滲著血腥味道:“從來只有我想不想,沒有我敢不敢!傷我所愛之人,你以為,還會有上次那般好運?”
  雲晉言面色已經漲紅,沈墨內功太盛,居然連一點反抗余地都無。
  剛剛倒在地上的黑衣人蓄起一掌,狠力劈了過去,還未近身,沈墨長簫在手,揮袖間暗器橫飛,所過之處一片焦黑,黑衣人面露驚慌,左躲右閃幾個來回,勉強躲過毒器,只聽得沈墨又一聲逼問:“最後一次,子何在哪裡?”
  像是壓抑著萬千情緒,欲噴薄而出,聲音低啞而暗沉。
  雲晉言不甘示弱,面色白了又紅,一個字都不肯吐出口。
  黑衣人見勢不妙,忙開聲道:“太醫院後山桃花林!再不去怕……”
  話未完,深藍色的影子好似一陣風從眼前掠過,雲晉言已經跌倒在地,殿外也嘈雜起來,御林軍已經趕到。
  只是來人還未看清刺客相貌,只看到勤政殿殿門打開,好似有人影在眼前閃過,緊接而來是雲晉言的怒斥:“滾!”
  魏公公面色驚白,入門看到黑衣人的屍體,自斃而亡。
  大雪未停,落滿桃樹枝頭,沉沉壓下去,愈集愈厚,好似要將枝頭壓斷方肯罷休。桃樹底,細小的身子,緊緊蜷縮在一起,連微微顫抖都無,雪花一層一層飄下,欲要埋葬這片桃林最後一個活物。
  沈墨身後,卷起一片雪花亂舞,所過之處,只留輕淺痕跡,純淨的雪白,成為最刺眼的顏色,藍色,藍色,他心心念念的,只有那一片深藍而已。
  風乍起,吹過桃花枝頭,雪落地,撲哧作響。
  沈墨眸光一亮,心念所致,人已到跟前,顫抖著手,扒開積雪,藍色漸顯,白色的雪,滲在黑色的發中,僵冷得沒有絲毫生氣。
  沈墨雙眼好似要滴出血來,一手拿住黎子何的脈搏,一手抵住背後大穴,屏息運氣。
  雪花仍是落下,觸及兩人身畔,突地化開,消散不見,黎子何僵硬的身子,漸漸幻起水珠,溫暖濕潤。
  雪飄,風起,雪化,人散。
  黎子何倏地吐出一口氣,倒在沈墨懷裡,冰冷到麻木的神經找到感覺,溫暖的,濕潤的,緊緊包裹著自己,恬淡的藥香味道,總是能讓自己安心,忍不住想要靠近,用盡了力氣靠那味道再近一點,吸起一口氣,聲音好似悠遠來自遠方:“沈墨……”
  “嗯,不睡了,我……帶你回家……”
  “沈墨……”黎子何又往沈墨懷裡鑽了鑽,恢復知覺的面,帶上苦澀笑意,有了意識的第一個瞬間,竟是想問這個問題:“你曾經……是平西王之子……對不對?”
  “嗯,對。”淺淡的聲音,不帶情感,卻好似暖風一般,總能讓人觸到溫暖。
  黎子何剛剛微睜的眼,再次閉上,好似有什麼從眼角滑過,融入冰雪,再尋不見蹤跡,伸手反抱住唯一一片暖地,黎子何輕笑,帶著不明意味地輕笑:“沈墨……我……做了一個夢……”
  一個很短,又很長的夢。
  夢裡季府未滅,夢裡春光正盛,夢裡她笑若夏花。
  夢裡的爹,拿著明黃色的聖旨,滿面紅光,入了家門樂呵呵道:“黎兒,今日皇上下旨賜婚!黎兒你真真有福啊!”
  季黎面色微紅,嗔怨道:“爹,你說什麼呢?”
  “年近十五還未嫁人,你知道有多少人笑話呢?哈哈,此次居然是平西王世子親自面聖求婚,絕無僅有絕無僅有啊!”季寧滿面春風,說起來格外開心,忽略茶杯落地那一聲脆響:“這位世子,當年可是極得皇上寵愛,連他的名字……”
  “不嫁!”季黎倏地站起身,秀美的臉上是不容置疑的堅決。
  季寧皺眉:“黎兒不可胡鬧!爹與謝千鏘也算多年戰友,他那個兒子,長得一表人才,風度翩翩,可不比三皇子差!西南不知有多少女子芳心暗許,可惜他天性淡薄……”
  “爹都說他淡薄,淡薄之人,何以談情?”季黎打斷季寧的話,嬌噌道:“爹……你捨得女兒嫁那麼遠麼?”
  季寧躲開季黎,揚著手臂道:“淡薄之人,一旦有心,定會全意待你,如今他親自向皇上請旨,定是對你有情在先……”
  “不嫁不嫁!無論如何,我不嫁!”
  “皇上聖旨已下,豈能由得你亂來?”
  “不嫁!”
  “跟著三皇子,日後只有吃苦的份……”
  “不嫁!”
  ……
  剛剛還完整無缺的夢境,被寒風吹散,幻作一句句“不嫁”,執擰而滿溢傲氣的兩個字,黎子何覺得頭疼,像是有誰在用利器在腦袋裡攪著,沉沉的,往沈墨懷裡鑽了鑽,藥香入鼻,心安定了些,夢……還未完……
  傷心哭嚷的季黎,心疼無奈的曲哥哥,滑膩干淨的聲音:“黎兒,你不嫁,就不嫁!哥哥幫你!”
  “你如何幫我?”季黎眼睛早已哭得紅腫,懷著微薄期望看著季曲文。
  “你別管。”季曲文笑,拿手刮了刮季黎的鼻子:“過陣子哥哥出門辦些事,回來就等著喝你和晉言的喜酒。”
  “真的?”嬌美女子破涕而笑。
  “哥哥什麼時候騙過你?”季曲文抱著雙臂,斜睨季黎。
  “黎兒最愛哥哥了!”
  銀鈴般的笑語,花開花落,那個夏秋交際,埋了許多人,葬了許多情。
  黎子何吸了吸鼻子,為何自己思緒會如此清明?為何,明明過去很久的事情,一直在腦中揮之不散?當年雲晉言的聲音,在耳邊無數次回響,曾經於她而言,是驚天喜訊,如今,對她來說,是墜地噩耗。
  “黎兒,他主動請旨退婚,你們的婚約,解了……”
  解了,解了情,還是結了怨?
  當年讓她驚讓她喜的是這前半句,如今,讓她傷讓她疚的,是後半句。
  “平西王遇刺身亡,世子守孝三年,因此他主動請旨……”
  風又起,吹入心底一片濕涼,明明窩在溫暖的懷裡,明明呼吸著安心的藥香,明明死死抱住了害怕失去的人,還是覺得……下一刻……他便會遠去……
  “沈墨,你說過你有想要保護的東西,是什麼?”黎子何的身子漸漸恢復暖意,吐出來的話,柔柔響在沈墨胸前。
  “人。”沈墨拂了拂黎子何的碎發,看她身上水汽快要散盡,稍稍控制了內力:“我曾經……想要護過……四個人……”
  “四個?”
  “嗯。爹,娘,你,還有……”沈墨突然笑了,風雪中顯得格外干澀。
  “季黎。”黎子何接過他的話,心中鈍痛,忍住哽咽問道:“你見過她麼?”
  “嗯,”沈墨把她擁在懷裡,抱著她站起身:“跟你一樣,很久很久以前……見過……”
  黎子何垂眸,靜靜窩在沈墨胸口,緩緩閉上眼,不自覺地開始回憶,回憶還是季黎的日子,男子,與她相熟的男子,只有雲晉言和曲哥哥。
  黎子何再睜眼,第一次細細打量沈墨,狹長的眼,黑亮的目,微薄的唇,永遠對著自己微微掀起,堅毅的下巴不失柔色,對萬事都是一副無謂淡然的模樣,看著自己時,卻好像傾注了全部力量,這樣一張臉,俊美到讓人無法忽視,可偏偏,她忽視了……不記得了……不記得曾經見過他……
  “沈墨,你喜歡季黎麼?”
  “曾經。”
  “你為何會喜歡她?”
  “不知道。”
  “那我呢?”
  “嗯,我愛你……”
  猝不及防地,黎子何未想到沈墨會這般直接,心頭好似被人抖了三抖,一股辛酸由心底泛出,緩緩溢到身體每個角落,化作嘴邊無力的問句。
  “那……你為何會愛我?”
  風吹過,沈墨的發飄在黎子何臉上,癢癢的,沈墨看著遠方,不語,半晌,像是經過許久的思考,吐出口的,卻仍是那三個字:“不知道……”
  黎子何抬眼,仰面看著沈墨:“可我是季家人。”
  “無所謂。”
  黎子何鼻尖又泛起酸意,腦袋深深埋在沈墨胸口,隨著他的腳步一上一下,悶聲道:“以前,你說過的,教你放下恨的人,是你娘對不對?”
  “嗯,對。”
  “你娘……你爹去世後,抑郁而終,對不對?”
  “嗯,對。”
  “那你……恨季黎麼?為何不想復仇?”
  沈墨的腳步緩下來,停住,低頭吻住黎子何的眼,片刻,抬頭,看著蒼茫雪色輕笑:“恨?復仇?不,我從未想過,當時我只是想,這輩子再也不要讓我看到她。”


[ 本帖最後由 mesmes95 於 2010-8-8 11:10 編輯 ]
作者: mesmes95    時間: 2010-8-8 11:11

  第五十三章

  沈墨說,這輩子,再也不想看到她,她是指季黎。
  沈墨說,他愛她,她是指黎子何。
  可偏偏,黎子何,也是季黎。
  黎子何徐徐睜開眼,雪花瓣瓣,迷了視線,眼窩熱熱的,連帶著一片雪色也滲著氤氳,深吸一口氣,抽出手,一瓣雪花落在指尖,融化,滑去,滴落,這便是雪的一輩子麼?
  如此短暫。
  人的一輩子呢?
  為何,長得看不到盡頭。
  “沈墨……你說……這輩子,會有多長……”黎子何眨眨眼,突然疑惑起來,她的重生,是回來報仇?還是還債?
  沈墨低頭看她,吻去她眉上細密水珠,仍是淡淡的表情,黎子何卻看到他眼中的堅定,聲音溫純如花開:“有我在,你不會死,你的這輩子,只能比我長……”
  黎子何閉眼,埋在沈墨胸口,苦澀一波波泛濫開來,心思細密如沈墨,也不可能理解她那句問話的意圖所在呵……
  她只願,斷了殤,絕了恨,這輩子快快結束,如此,才能坦蕩站在沈墨眼前,言笑晏晏。
  “沈墨,我們要去哪裡?”暖流從沈墨手心漸漸傳遍全身,黎子何意識愈發清醒,視線也不再模糊,看出沈墨走的路,並非回太醫院。
  “我的身份被雲晉言發現,御林軍中的眼線也被他撥除,今日一早我急於找你……差點把他殺了……妄圖弒君,不稍片刻,定會有人來扣押,說不定,這片山林已經被人包圍。”
  “他要殺我,是為了引你現身?”黎子何忙問道。
  沈墨頷首,輕笑:“他一早懷疑我的身份,只是,我不肯承認,他也找不到破綻,我早該想到你才是,你也無需吃這般苦頭。”
  說到後半段,沈墨的眉頭輕輕皺起來,手上力道加重,黎子何只覺得全身好像被灌入力量一般格外輕松,下雪的天,卻好似曬著春日陽光,暖洋洋的,鼻尖的藥香更是讓自己無比安心,輕歎口氣,雲晉言三番兩次提起她與沈墨的關系,果然是有意圖的,知道沈墨重視她這個徒弟,若她失蹤,定會不遺余力的尋。
  傷害他人在意之人事來達到自己的目的,還真是雲晉言的作風。
  “那你現在帶我去哪裡?”剛剛沈墨說,帶她回家……
  連馮爺爺都不在了,何處為家?
  “出宮。”
  “不!”拒絕的話,未經過大腦便一口吐出,怎能出宮,一一還在這裡,姚兒還在這裡,仇還未報……
  黎子何對上沈墨的眼,本還堅定的目光,突然弱了下來,沈墨的說法有理,平西王的勢力,怕是朝廷之外最讓雲晉言憂心之事,他若有心針對沈墨,即便不正面對他下手,也會對自己下手,這皇宮,不宜久留,只是……
  “雲晉言還無法估算到平西王真正的實力對不對?”黎子何腦袋活絡了不少,說出來的話也有了力氣。
  沈墨點頭:“他派軍西南,表面上聲稱駐守邊疆,實則想要看住叔父,唯恐他兵力過盛,對他造成威脅。叔父的性子……雲晉言想知道,他偏偏處處隱藏,到如今,雲晉言無法探得虛實,更是忌憚。”
  “呵……”黎子何微微一笑,仰面道:“那就不必擔心了,我們直接下山,回太醫院,定不會有事。”
  “此話怎講?”
  “雲晉言此人,凡事沒有萬全把握,不會動手,他既忌憚平西王,便不敢隨意動你,顧家剛剛倒台,軍心不穩,他傷了你,倘若此時平西王反,只會亂成一團,戰局定是他無法控制的。反之,倘若他留你在宮中,還可讓平西王因著你有所顧忌,對他有利……”黎子何看著樹杈上的雪,將心中想法娓娓道來。
  沈墨低首一笑,想要糊弄黎子何出宮,還真是不易……
  “罷了,那我們回太醫院。”沈墨抱著黎子何轉了個方向,笑道:“你的話倒讓我想到,不如,我們直接反了如何?”
  輕淌的笑意,如流水一般劃過心頭,極其隨意的話,卻讓黎子何心頭狠狠一沉,造反,這種話從沈墨嘴裡說出來,好似讓她喝水吃飯那般簡單無謂。
  “你為何要反?”黎子何輕聲問道,聲音有些顫抖:“對不起你的,是季家。”
  沈墨不語,腳下的步子緩了些,半晌才道:“誰也沒有對不起我,你若想反,我便反,他若逼我反,我必反!”
  黎子何抬頭,見沈墨的黑眸,迷朦看著前方,透出的光亮徐徐,讓黎子何忽然意識到,沈墨對著自己溫柔一面的背後,也有她從未發覺的冷毅,是不是,只要未曾觸及他的底線,他便永遠是溫潤如玉的模樣,一旦觸及,便是她無法想象的截然相反……
  “季一……你還會幫我麼?”黎子何遲疑地開口,沈墨對季家,恨,日後她會坦白身份任他處置,不恨,她也會想盡辦法悉數彌補。
  欠別人的,是要還的。
  可在這之前,必須救出一一,她欠的債,自己來還。
  “我不是今日才知道你季家人的身份,”沈墨停下腳步略有嗔怪看著黎子何:“我在你眼中,肚量如此之小?”
  黎子何避開他的眼,垂眸輕笑,掩住情緒,季家人無所謂,那麼季黎呢,也會無所謂麼……
  “沈墨,放我下來。”黎子何動了動身子,抬頭對著沈墨笑。
  “不怕冷麼?”凍了一個晚上,雖說已用內力替她疏散寒氣,可那腿,還能走麼……
  黎子何搖頭,笑容是從未見過的燦爛,順著沈墨的手臂滑下來,站在雪地裡,雙腿有些酸軟,牽住他的右手,仰面笑道:“走吧。”
  沈墨有些莫名,仍是依著她,拉著她的手緩緩前行。
  偶爾回頭,見她專注低著頭,踩著自己的腳印,一點點跟著自己,身子不時傾斜,這個時候便拿出另一只手,兩手同時拉住他,嘴角緩緩蕩開來的笑意經久不散。
  “沈墨,以後,我便這樣,跟著你的步子,可好?”黎子何抬頭,正好撞到沈墨的眼,摒去所有雜念對著他笑,這樣的日子,以後,或許,不多了……
  那一刻,沈墨看著愈下愈大的鵝毛雪,只覺得,春天來了。
  當日,沈墨和黎子何下山,宮中果然未有異動,剛剛回到太醫院,便來了聖旨,稱沈墨護駕有功,賞半月假期在宮中養傷,太醫院內紛紛謠傳,沈墨當時如何英姿颯爽殺了欲要行刺皇上的黑衣人,如何默默無聞安然離去,眾人都未想到沈墨除了一身醫術,還會功夫,看他的眼神,如仰視神祗一般,又敬又畏。
  黎子何凍了一夜,盡管沈墨用內力替她驅過寒,回到太醫院仍是病倒了,沈墨干脆將她所有東西搬到自己房中,日夜不離地照料。
  “沈墨,我明日便痊愈了,可以出門了。”黎子何偎在他肩膀上,輕聲道。
  這幾日她已經急不可耐想要去看一一,見姚兒,可病得連步子都走不穩,今日服下最後一副藥,明日就該好了
  上次給一一的藥丸,雖說精貴,可不能當萬能藥材來用,一一身上的病,還得對症下藥。而姚兒,禁足至今,未再聽到消息,倒是蘇白得寵的傳言,一日勝過一日,但也沒有想象中的獨寵,與她同屆秀女也有侍寢受封的,較得聖寵的,只是雲晉言去她梨白殿的時間,相對多出許多。
  沈墨將眼從書上離開,摸了摸黎子何的腦袋,柔聲道:“嗯,你若想出去,明日便可。”
  “沈墨,你最近……都未去給蘇白看診?”剛剛想到蘇白,黎子何便想到雲晉言特地讓沈墨給蘇白看診,現在想來,應該是因為蘇白神似季黎,因此,特地如此安排刺激沈墨?
  沈墨搖頭,不屑笑道:“讓說我受傷需調理,樂得清閒半月,為何還去那裡?”
  “你……”黎子何垂眸,放下手裡的書,緩緩道:“你見過季黎,為何上次還問我蘇白是不是長得像她……”
  沈墨頓了頓,瞥了一眼黎子何,見她擰著眉頭,撫了撫眉頭輕笑道:“不記得了……她長什麼模樣,不記得了。”
  黎子何突然覺得不知該哭還是該笑,沈墨會這樣說,是安慰她麼?見她問他曾經喜歡過的女子,怕她心有芥蒂所以說不記得了?可偏偏她就是那個女子……
  “當……”黎子何話剛出口,想問他,當年曲哥哥刺殺平西王,到底怎麼回事……
  曲哥哥刺殺平西王,緊接著沈墨因守孝退婚,這麼乍一看來,黎子何的第一反應便是曲哥哥因為自己不想嫁沈墨而去刺殺,可是仔細想想,曲哥哥不是那般魯莽之人,倘若真要殺人退婚,直接殺沈墨,不是來得更容易?殺了平西王,倘若沈墨是固執之人,不肯退婚,他們也無話可說……
  更何況,曲哥哥武功並不算太好,至少是比不上沈墨的,平西王身邊也不可能毫無強人,那麼,如何能順利殺了平西王?
  所以當年她甚至想都未曾想過,平西王之死會與曲哥哥扯上關系,她一直以為,曲哥哥所說的幫她,是哄她開心而已……
  到了嘴邊的問話被黎子何咽了下去,從前她對自己了解季府的程度從來不加隱瞞,也不介意沈墨會懷疑她的身份,可如今,她突然怕了,倘若沈墨問她,如何知道這麼多,她該如何回答?
  “藥好了麼?”黎子何轉了話頭開口問道,只有先養好病,尋機去桃夭殿,曲哥哥當年定是怕自己擔心才瞞住,可姚兒……他未必會瞞……
  如若平西王並非曲哥哥所殺,她與沈墨之間,便少了這道橫亙的家仇,會不會……至少,能保持如今這種狀態……
  “來。”沈墨拿住藥碗,遞到黎子何嘴邊。
  黎子何一口喝下,快速從袖間拿出什麼,塞到嘴裡。
  沈墨柔笑:“糖果?”
  黎子何點頭:“一一給的。”
  “一一?”
  “季一。”
  沈墨緩緩點頭,笑道:“原來你也吃糖果的。”以前見她喝藥,從來都是眉頭都不皺的一口喝下。
  黎子何輕笑不語,將腦袋輕輕靠在沈墨肩上,用力吸了吸鼻尖的藥香味,倘若,一直是苦的,即便再苦,也都無所謂,可嘗過了甜,誰還願一人品嘗嗜骨的苦痛?
  窗口忽的襲進一股冷風,黎子何一個寒顫,便看到眼前跪了一名御林軍服飾的男子,拱手道:“公子。”
  黎子何明顯見他略為怪異地瞥了自己一眼,縮了縮腦袋,打算離沈墨遠點,被他一手扣住,牢牢靠在他胸前,聽到他低沉的嗓音從胸腔透到耳膜:“如何?”
  “御林軍中只余三十六名暗部兄弟。王爺三日後入雲都。這是公子要的東西。”
  三句話,簡單干脆,男子從袖間取出一個黑布包裹,放在桌上,仍是跪著候命。
  沈墨拿過來,沉聲道:“退下。”
  男子拱手略行一禮,身子一竄,人便沒了蹤影。
  黎子何眨眨眼,不解道:“他剛剛那意思,你在御林軍中的人,還未被完全清除?”
  “嗯。”沈墨點頭,若一舉被雲晉言抓盡,也太容易了些。
  “那這個?”黎子何看著那個黑色小包裹。
  沈墨低笑,慢慢打開黑色裹布,是一株草,四片葉子如扇子般展開,中間是詭異的藍色,越往外沿,漸漸變作綠色。
  黎子何接過來,是,藍顏草。
  次日,正當黎子何想著如何找理由去梨白殿時,蘇白遣人來傳他了,黎子何拿好了藍顏草,毫不猶豫跟著宮女過去,這草可離土半月,半月一過,馬上枯萎。
  梨白殿仍是一片奢華,隨處都可看到皇上專用的東西,曾經的妍霧殿冷清,桃夭殿鬧騰,現在的梨白殿,則是一片和樂。
  蘇白眨巴著眼睛,一會問問宮女這個,一會問問太監那個,逗得他們笑盈盈看小妹妹般如實回答,見黎子何來了,笑得更是開心:“黎御醫,病可好了?”
  黎子何忙跪下行禮,禮畢回答道:“煩娘娘多慮,臣日前已痊愈。”
  “那就好。”蘇白施施然一笑,露出左臉的梨渦,被姚妃劃開的傷口,已經全然不見蹤影。
  “采兒去拿糕點,燕兒去備些茶,你們倆幫我去御膳房說說今日的膳食,晚上皇上要過來……”
  蘇白遣走這個,再遣走那個,不知不覺中,梨白殿只剩下蘇白和黎子何二人,蘇白也並未打算往裡間走,大大方方坐在貴妃塌上,柔聲笑道:“黎御醫,上次交予黎御醫之事……”
  “臣正是為此事前來。”黎子何拱手,順便從袖間拿出藍顏草,上前,放在矮桌上。
  蘇白的兩眼頓時亮了,青蔥般的手執起藍顏草,四片花瓣,仔仔細細瞧了個遍,半晌抬頭道:“這個……真是藍顏草?”
  “如假包換!”
  “撲哧!”蘇白拿著帕子捂嘴笑了:“本宮自是信黎御醫的,銀銀可是與本宮說過不少黎御醫的事,譬如雲瀲山那些獨特的草藥來自西南,啊,聽聞皇上曾經中過西南毒藥的毒……”
  黎子何目光一沉,威脅她?沈墨已經與她說過,雲瀲山上來自西南的草藥,已經被他毀了,這威脅,過期了!
  “娘娘放心使用便是。”黎子何不動聲色沉聲道。
  “這個……如何用?”蘇白睜大眼,好奇道。
  黎子何仍是垂首,低聲道:“若娘娘想用藍顏花留住皇上,用精血澆灌,三日便可開花,一紅一白,紅色娘娘服用,白色皇上服用,只是……”
  黎子何頓住,蘇白正仔細聽著,忙接話道:“只是如何?”
  “只是……這藥,毒性奇重,娘娘若服用,可能……”黎子何抬頭,看住蘇白的眼,誠懇道:“無法產子……”
  蘇白一驚,手上的藍顏草掉在桌上,又怕摔壞似地,忙撿了起來。
  黎子何拱手道:“是否用藥,還請娘娘斟酌再三,臣職責已盡,告退!”
  蘇白半晌不語,黎子何退下。
  殿外雪盡雲散,陽光柔柔照下來,亮白的積雪上好似散著七色的光,黎子何回頭看了眼梨白殿,輕笑。
  藍顏草,藥性陰毒,若普通雨水澆灌,一月開花,花色鵝黃,為極烈□;若女子精血澆灌,三日開花,一紅一白,紅色女子服用,白色男子服用,所謂會讓男子愛上種花女子,實指服藥之後,男子症若服食□,必與女子合歡。
  只是,女子會因毒性無法產子,而男子,黎子何拍了拍腦袋,好像忘對蘇白說了,男子,終其一生,只可與那女子合歡,否則,痛若萬蟲嗜骨。

作者: mesmes95    時間: 2010-8-8 11:13

  第五十四章

  “你當真要給雲晉言用藍顏草?”沈墨擺弄窗邊不知何時養起的花草,抬頭看了一眼進門的黎子何,揚眉問道。
  黎子何面色不變,入門坐在桌邊,沉著倒了杯茶,半晌,不屑笑道:“不是我是否給他用,是否用這毒,決定權在蘇白。”
  “你對她說了此毒的毒性?”沈墨低頭看已漸枯萎的花莖,摘去枯葉,再冷上幾日,這花,該完全枯死了。
  黎子何舉杯到嘴邊,淺淺啜了一口,含著淺淺的笑意,眼力仍是不屑:“對蘇白自己的影響,自是說了。”
  沈墨輕笑,終究,黎子何還未被仇恨完全蒙蔽。
  “你若不說毒性,蘇白定會毫不猶豫用毒,害起雲晉言來,不是更容易?”明知黎子何的想法,沈墨還是問道。
  黎子何放下茶,垂下眼瞼:“我要報復的人,只是雲晉言而已。蘇白與我無冤無仇,我無權為了自己的目的奪去她作為女子最重要的東西,說出後果讓她自己選擇,不管最後她是否下毒,我問心無愧。”
  “那雲晉言呢?”
  “蘇白若不肯用,我自會再想其他法子對付他,若用了,便是他活該!”黎子何聲音不深不淺,卻很是決絕,上次下毒被雲晉言發現,再加上沈墨的身份曝光,他定會對自己有所防范,親自給他下毒是不可能了,既然蘇白要求,她也很樂意順水推舟,至於蘇白能否下毒成功,便要看她的本事了。
  “可你隱瞞了此藥對雲晉言的影響,或許蘇白知道此事,便會有所顧慮,這樣說一半,瞞一半,與全部瞞住,又有何區別?”沈墨輕輕歎了口氣,放下手裡的動作,由窗邊走到桌邊坐下。
  黎子何輕笑:“你終究是男子,如何能明白女子的心思?蘇白若會有所顧慮,便不會想要下毒,她還不至於單純到認為那藥會對雲晉言沒有任何影響,可她既然討藥,便是想雲晉言獨寵她一人,否則,如今她的寵勢,哪還需要用毒?呵,人心,果然是不會知足的。”
  “但凡女子,便望得到心愛之人的獨寵麼?”沈墨突然轉了話題,目光灼灼看著黎子何。
  黎子何眼神一閃,點頭。盡管季寧從小教她,男子三妻四妾為常事,盡管與雲晉言耳鬢廝磨已是很久之前的事,可想想那時的心情,是不願與任何女子來分享他的,若非他身為天子,或許,季黎會變作人人不齒的妒婦,禁夫納妾……
  只是,即便重生一次,她也未覺得自己的想法有錯,若是願意與人分享,她只願相信那是女子被逼無奈,抑或,不夠深愛……
  沈墨略有茫然的點頭,突地輕笑:“難怪我爹,只有我娘一妻。”
  黎子何心中一堵,當年平西王與平西王妃,於戰場相識相愛,兩人共同打理西南,伉儷情深,傳為雲國佳話,幾乎無人不知,所以,她至今還記得,當時平西王遇刺,接著傳來的便是平西王妃抑郁而終的消息……
  “對不……”
  “與你無關!”沈墨握住黎子何的手,眼神有些閃爍,再抬眼,已是一片清明:“季一,你想何時送他出去?”
  “盡快。”黎子何毫不猶豫地回答。
  “好,此事我會盡快安排。”
  黎子何感激點頭,不由自主想到姚兒,問道:“桃夭殿會有雲晉言的人看著麼?”
  “你想去桃夭殿?”
  “嗯。”
  沈墨垂眸:“桃夭殿如今也算半個冷宮,自是無人看守,你若過去,小心點便是,最好夜沉些再過去。”
  “好。”
  黎子何聽聞,起身欲走,沈墨拉住她:“現在便過去?”
  黎子何搖頭,透過窗看了看天,眼色沉下來,輕聲道:“晚些再去桃夭殿,現在,我去一趟丞相府。”
  “見暮翩梧?”沈墨擰眉。
  “嗯。”
  沈墨明顯眸色一暗,眉頭鎖得更緊,卻未多說,放開黎子何的手道:“早些回來,我送你去桃夭殿。”
  “嗯。”黎子何施施然一笑,覺得心中安定不少。
  可想到暮翩梧,臉上的笑容還是有些僵硬,最近一連串的事情一件接一件,有好久,未曾去看他……
  丞相府一掃先前陰郁,白雪覆蓋下,一片欣欣向榮之勢,看著下人的臉色,黎子何便能猜到鄭穎最近心情甚好,顧家已除,如今朝廷上,至少表面上,是鄭家一家獨大,他仍未有防范之心,反倒沾沾自喜,的確是他那個腦袋會干的事……
  這次是鄭府的管家直接將黎子何帶到暮翩梧房前,黎子何看房門好似只是虛掩著,輕輕一推,果然開了。
  映入眼簾的便是暮翩梧削瘦卻依舊直 挺的肩,靠窗坐在輪椅上,眼神迷離地看著窗外,夕陽剛好傾入窗口,照在他的側臉上,好似糊了一層金光,斜長的影子投在桌上一動不動,風一陣陣,吹得黑發與白衣互相纏繞追逐。
  黎子何反手關上門,忙上前,關窗,推開他道:“冬日風寒,你本就是寒氣侵體,怎能在窗口吹寒風?”
  黎子何動作太急,袖口滑過桌上,甩落茶具,突地一聲脆響,之後房內一片空寂,半晌才聽暮翩梧帶著苦澀的聲音幽幽道:“你記起我了。”
  黎子何眼中一澀,蹲下身子,解釋的話剛到嘴邊,被暮翩梧臉上一片淤青一片紫紅的傷,硬生生逼了回去。
  他低著頭,極力想要避開黎子何的眼神,可額間嘴角剛剛愈合的傷口,顴骨頰邊還未來得及消散的紅腫,不是想遮便能遮住,黎子何腦中驀地一白,低吼道:“鄭穎干的?”
  暮翩梧笑,拉動傷口卻渾然不覺:“習慣了。”
  黎子何哽住,拉住他的手,淺淺握著,壓住喉間異物感,平聲道:“你再等等,不需太久,沈墨說現在不宜動手……”
  “你愛上他了?”暮翩梧一瞬不瞬看著黎子何,忽然打斷,問出來的話,不似問句,更似肯定句。
  黎子何怔住,剩下的話也被她咽下,只聽暮翩梧又道:“你說起他時……眼神變了……”
  黎子何神色一閃,垂下眼瞼,不知該如何作答。
  “我想盡快出去。”暮翩梧見她怔忪,轉移話題,對著她安慰似地輕笑:“我,不想再忍了。你會幫我麼?”
  暮翩梧的笑容,總讓黎子何想到秋冬之際路邊的小花,迎著暖日在寒風中綻放,輕微,卻美得不容忽視,支著細小的枝干與嚴冬對抗,不卑,不亢,只讓人覺得心疼。
  毫不猶豫地點頭,黎子何沉聲道:“你想……直接出府?還是,此時便扳倒鄭穎?”
  “當然是後者。”暮翩梧未多想便回答,雙手推動輪椅到衣櫃邊。
  黎子何靜靜看他翻出許多衣物,不知從衣櫃何處翻出一沓紙張,密密麻麻寫了許多,再一轉身,推輪椅到她身邊,將紙張遞給她,淡淡道:“收好,可照我所寫,一一舉證,鄭穎必辯無可辯。”
  黎子何接過放入袖口,沉吟片刻道:“待我回去與沈墨商量……”
  “好。”未等黎子何話說完,暮翩梧一口打斷,對著她笑道:“我等你。”
  黎子何點頭,按照慣例給他開了藥方,拿著暮翩梧給她的東西匆匆離去。照她之前和沈墨的打算,先擾軍心,朝廷混亂的時候再添一把火,把鄭穎拉下馬,可如今,必定先得救一一出宮,否則宮中混亂,他又無人可護,沈墨的身份也被雲晉言發現,今日暮翩梧又與她說了這麼一番話,之前與沈墨的計劃,全盤打亂,無法走下去,得重新商議。
  夜色漸沉,黎子何靠在窗邊等了一個多時辰,圓澄的明月,幽幽散著白光,照得窗外樹影婆娑,有些煩躁地瞇了瞇眼,正欲關窗,終是看到沈墨的身影,在朦朧夜色中緩緩走來,心頭一松,臉上不自覺露出笑容,轉個身打開房門。
  “走吧!”沈墨剛剛到房門口,便被黎子何拉住手,步伐不快,卻透著焦躁,往桃夭殿的方向行去。
  沈墨輕歎口氣,拉住黎子何,淡笑道:“換條路。”
  雲晉言既已發現他的身份,如今二人行動,愈加小心才是。輕輕將黎子何攬在懷裡,披風在前,擋住凜冽寒風,讓她腦袋靠在自己胸口,觸到她輕淺溫熱的呼吸,這一直令他討厭的皇宮,突然再次明亮起來。
  黎子何不是第一次與沈墨夜行,去桃夭殿的路又比去冷宮好走許多,也不如往日那麼多御林軍,不稍片刻兩人已經在桃夭殿側的窗邊歇腳,沈墨朝她眨眨眼,意在問她接下來如何,黎子何看著木窗,有些恍惚。
  要如何對姚兒說她就是季黎?姚兒知道後是喜是憂?又能否相信能否接受?
  沈墨敲敲她的腦袋,拉回她的意識,黎子何澀澀一笑,學著沈墨的模樣,伸手敲響木窗。
  沈墨雖是不解黎子何的舉動,也不多問,只在她耳邊輕聲道:“我在這等你。”
  黎子何點頭,從敲響木窗那一刻,心跳便開始加速,不知此時桃夭殿是何情何景,若開窗人有問題,馬上便走!
  半晌,無動靜。
  黎子何伸手又敲了三下,窗突地打開,黎子何一閃,窩在沈墨懷裡剛好躲過,便見到悅兒有些緊張地伸出腦袋四下看了看,一眼便瞟見沈墨和黎子何緊貼牆壁站在床邊,眼睛一瞪,忙用兩手捂住嘴巴,半晌,才稍稍從驚詫中回過神來,壓低聲音瑟瑟問道:“你……你們來作甚?”
  沈墨不語,黎子何忙上前道:“我有些話要與娘娘講,事關重大,悅兒姑娘應該明白!”
  黎子何眼神誠摯,語氣更是堅定,悅兒瞬間想到冷宮,忙點點腦袋,將窗開得更大,好讓黎子何進來。
  沈墨雙手掐住黎子何的腰,一個用力舉起,便將她送入殿內。
  黎子何回首,對著他欣然一笑,關上窗。
  沈墨只是看著黎子何的笑容,淺淺的,卻是從眼裡滲出來,再滲到他心裡,直到木窗關上,寒風一吹,那笑好似被風兒刮走一般,眼神一黯,身子一動,隱在了暗處。
  桃夭殿內終是點起暖爐,比起上次過來暖上許多,黎子何剛落地站穩,抬頭便見姚兒穿著大紅衣衫,眼神凌厲,質疑看著自己。
  黎子何站在原地,眼眶瞬時紅了,她曾經卑劣得懷疑過姚兒,覺得她背叛自己,相信宮中謠言,覺得她或許參與季府滅門一案,甚至在她抱著雲晉言喊“三殿下”那一瞬,懷疑他們早在自己出嫁前便有來往。
  可看到一一的那一瞬,觸及真相的那一刻,突然覺得自己是如此惡劣卑微,被仇恨蒙蔽雙眼,居然連從小一起長大,日日照顧自己的姚兒都會懷疑……
  “姚兒……”思緒千絲萬縷,對不起也好,謝謝也罷,最終吐出口的,仍是喚了十幾年的那一聲“姚兒”……
  殿內一片死寂,姚兒怔在原地,眼睛越瞪越大,被猩紅的血絲布滿,身子緊繃著,顯然因為難以抑制的情緒微微顫抖,半晌,突地笑了,輕嗤道:“誰准你這麼喚本宮?”
  說著斜躺在榻上,笑道:“就算為本宮辦事,你我還是尊卑有別,莫要混了身份。”
  黎子何壓住酸澀,心中明白,當日姚兒因藥力精神恍惚,根本不記得發生過什麼,就算記得,也只是模糊的影子,當做一場夢,此時的自己,在她面前,仍舊是太醫院的黎御醫。
  眼淚毫無征兆地掉下來,黎子何忙用手擦掉,瞥見姚兒不解地瞥了自己一眼,壓住哽咽,啟齒輕喚道:“朱姚兒……”
  姚兒正在倒茶的手抖了抖,茶水灑了些出來,悅兒忙上前擦去。
  姚兒極力平靜地倒好茶,握在掌心,抬頭直直盯住黎子何,冷聲問道:“誰告訴你的?”
  黎子何盡量扯出一個笑容,在姚兒不可置信地注視下取下喉結,拆開發髻,一邊絮絮道:“朱姚兒,四歲入我季府,六歲被撥到我身邊做丫頭,七歲那年,我偷跑出府,你替我挨了一頓家法,左手臂有一處鞭痕,至今未褪,八歲我開始教你識字,每逢偷偷出門便讓你代我讀書,被爹發現過一次,關在柴房餓了三日三夜,九歲我帶著你往府外跑,要爹收你做義女,與爹起爭執,你為護我被爹一手推到桌腳傷到後腦,十一歲隨我入宮……”
  “住嘴!”姚兒一聲厲喝,將手中的茶杯狠狠摔在地上,狠狠瞪著黎子何:“你是誰?誰告訴你的?這些都是誰告訴你的?”
  “姚兒……我是……”
  黎子何話未出口,姚兒已是淚水漣漣,哭著低嚷道:“不可能……不可能!她死了,死了!又來一個裝作小姐的人!一個蘇白還不夠,再來一個你?你說!誰告訴你這些?”
  “姚兒,”黎子何擦掉眼淚,走進姚兒,看入她眼裡,對著她笑,掐了掐她的臉蛋:“傻姚兒,你說,我是誰?還有誰知道你的本姓?還有誰知道你我之間這麼多事?”
  姚兒未避開,看著黎子何的笑容,眼淚越來越凶,面色一陣白一陣黑,全身控制不住地顫抖,連帶著聲音也抖得幾乎無法成句:“那……你說,小姐……小姐最愛吃什麼?”
  “城西的雲蓮散。”
  “小姐最怕什麼?”
  “最怕爹。”
  “小姐為何愛穿紅衣?”
  黎子何怔住,一絲苦笑泛開來,幽幽道:“因為,有人曾說過……我穿紅衣最好看……”
  姚兒再說不出話,想要放聲大哭,卻又拼命壓抑著,胸脯劇烈起伏,不停抽氣,眼淚如滂沱大雨般潸然而下,迷朦中看到黎子何的臉,纖細的眉眼,小巧的臉龐,淡白的唇,雙手不由自主地撫上去,哭道:“小姐……小姐……怎麼瘦成這般模樣?”
  黎子何雙眼通紅,生生壓抑住哽咽:“姚兒,你信……信我是小姐了?”
  “小姐……小姐站在我面前我怎麼會不認得……”姚兒像是沒聽見黎子何的問話,想要歇斯底裡地哭,卻怕聲響太大,只能嗚咽著:“小姐……我親手殺的你,所以你回來怨姚兒的是不是?可是……可是……”
  姚兒拼命擦去淚,輕輕笑道:“小姐,你會高興的,你看到一一,一定會高興的!來,你隨我來!我帶你去看一一,他和你長得一模一樣……”
  “姚兒!”黎子何拉住姚兒,對著她笑:“姚兒不記得了麼?我說過,不怪姚兒的。”
  姚兒迷茫的雙眼恢復了些許神采,呢喃道:“那個……不是夢麼……”
  “不是夢,姚兒,不怪你。”黎子何擦著姚兒的眼淚,輕聲安慰著:“你看看,我沒死,活得好好的,一一也活得好好的,這都虧了姚兒。”
  姚兒這才安靜下來,突地兩眼亮起來:“真的是小姐,只有小姐會用這種語氣與我說話,這宮中人都罵我是賤人,都想害我,都巴不得我死,只有小姐才會這麼溫柔對我……”
  “小姐你隨我來,我有好多話與你說……”
  “小姐你看,這宮中還是原來的模樣……”
  “小姐,你得跟姚兒說說這麼些年你都干了些什麼……”
  ……
  姚兒拉著黎子何入裡間,嘴邊洋溢著笑意,雙眼亮閃閃,嘴裡喋喋不休,看著黎子何也對著自己笑,突地安靜下來,回首抱住黎子何,眼淚又掉下來:“小姐,姚兒……好想你……”
  “是我不對……”黎子何仍是輕輕拍打姚兒的後背安慰著,扶起她,再次替她擦去眼淚,再擦掉自己的,沉聲道:“姚兒,今日時間不多,我有些話想問你。”
  姚兒眼神一緊,已經從剛剛激動的情緒中緩過來,看了看門窗,對著悅兒點點頭,拉著黎子何再往裡走,鋪好了床榻,推黎子何坐下,自己靠在她肩膀上,輕輕笑道:“以前我們常這樣的。小姐,你有話盡管問。”
  如果這是個夢,便讓這夢,再長些吧。
  即便這是個夢,能在夢裡與小姐這般說話,也是福氣。
  “姚兒,當年,曲哥哥當真刺殺過平西王?”

作者: mesmes95    時間: 2010-8-8 11:14

  第五十五章

  姚兒身子一抖,剛剛柔和下來的面色又泛起冷光,坐直了身子,牢牢盯住黎子何:“你!你真是小姐?”
  黎子何心疼,連連點頭,勉力笑道:“剛剛不是說過麼?除了我,還有誰能知曉你那麼多事情?”
  姚兒眼裡閃爍著猶疑,突地爬下床榻,鞋都顧不上穿,直接踩著冰冷的地面,速度極快地沖到衣櫃前,黎子何還未反應到她想作甚,便見她白嫩的手臂長長一道傷口綻開來,殷紅的血順著手臂滴下,另一只手上的剪刀,燭光下閃著紅光。
  “姚兒……姚兒你干什麼?”黎子何腦中一白,人已經到了姚兒身邊,舉手奪過她手上的剪刀扔在地上,看著她不停滲出的血,剛剛止住的眼淚,無論如何都再咽不回去,只覺得手上一緊,姚兒正對著自己笑:“不是夢……真的是小姐……”
  “小姐不哭,姚兒從小就不怕疼的……”這次換作姚兒替黎子何擦眼淚,嘴角始終微微上揚,“小姐你剛剛問我什麼?”
  黎子何逼著自己冷靜下來,心像是被人拿著細針使勁扎一般,密密麻麻地疼痛,對著屏風外的悅兒喊道:“悅兒,殿內有藥箱麼?”
  悅兒對今晚的事情,尚還在震驚中,一聽黎子何喚她,來不及多想,忙找出藥箱放在裡間,自己又退到屏風之外。
  黎子何瞥了她一眼,姚兒和馮爺爺都能放心讓她知道一一的存在,一直以來,應該也是她在掩護姚兒去冷宮,她該是他們信得過的人,所以今日表明身份,也並未故意支走她,一來既然信得過,她也無需太多顧忌,二來更深夜重,萬一有什麼事,也不至於殿中只有她和姚兒二人。
  殿內一時安靜下來,燈燭閃爍,剛剛淚眼朦朧的兩個人,也都靜下來,一個坐在床邊伸出手臂,一個垂首仔細清理傷口,暖意流淌,姚兒的眼裡,是從未見過的清澈流轉,顯然神智已經完全清明,也沒了恐慌猶疑,細細看著黎子何替她包扎傷口,想了想,仍是開口問道:“小姐,你先跟我說,你身上發上過什麼好不好?我……我明明燒了……你怎麼變成如今這個模樣?”
  說著還掃了一眼黎子何的小腹,面色瞬間變作蒼白,被她生生壓住,恢復了常色。
  黎子何正在扎繃帶,見姚兒終於恢復到她所熟悉的模樣,露出柔和的笑:“此事離奇,可的確發生了,萬安三年,我最後的意識在刑場,接著醒來變成一名小乞丐,可能……這就是曾經聽說過的借屍還魂吧……那小乞丐之前也是重病……”
  “借屍還魂?以前好似聽人說過……不管怎樣,小姐你還活著便好!”姚兒眼眶微紅,接著又皺著眉頭微忿道:“成了乞丐,那小姐豈不是受了很多苦?”
  “不苦……”黎子何笑,再苦,如何苦得過你……
  “嗯,還好你拜沈墨為師,”姚兒聞言釋然道:“聽宮中人說他對你極其寵愛,應該也不會讓你吃了什麼苦頭……”
  黎子何肯定地點頭,兩手在繃帶上打了個結,放下姚兒的長袖,沉聲道:“姚兒,以前的事情日後我再找機會與你細說,你快與我說說,當年,曲哥哥去西南一事,他可有與你提起過?”
  說道季曲文,姚兒眼神沉了沉,垂下眼猶豫瞼道:“少爺……少爺的確跟我提起過……”
  “如何?”黎子何剛剛沉澱的心緒,又開始緊張起來,等著姚兒的答案。
  “當時少爺千叮萬囑讓我莫要向你提起,所以我才只字不提,小姐你莫怪我……”姚兒抬眼,有些不安得看著黎子何,見她有些緊張,問道:“小姐你問這個作甚?”
  “當年雲晉言便是以此為借口誅我季府,我說的可對?”黎子何帶著蔑笑問道。
  “小姐,你若怪姚兒便直說好了。”姚兒忽的從榻上站起來,跪在地上眼淚又快流出來:“我知道此事時,老爺夫人全部被打入大牢,只待斬首,小姐當時的身孕……所以才有所隱瞞,小姐……”
  “姚兒,我不怪你。”黎子何拉著姚兒起身,讓她坐在自己身邊,垂眸,隨即看著燭光冷笑道:“當年雲晉言到底是什麼理由是何居心,我已經不想知道,不管過程如何,結果便是,他下旨殺了爹殺了娘殺了曲哥哥殺了季家九族,還讓一一在冷宮裡棺材裡呆了近七年!有了這樣的結果,原因,又有何意義?”
  “那……小姐,”姚兒看著黎子何,鄭重道:“你……還愛他麼?”
  黎子何眼神一閃,浮起一層霧氣,恍惚又看到春日陽光下對著自己展顏俊笑的男子,微風過,吹散一池春水,那笑,也再無影無蹤,黎子何慘然一笑:“姚兒,你快快回答我的問題才是。”
  “當年麼……”姚兒低著腦袋,垂眸道:“少爺出門前與我說過,老爺與平西王多年戰友,關系甚好,那位世子,雖說許多年未見,可記得也是識禮之人,若是他前去游說一番,說明小姐已有心愛之人,或許會放棄婚約。皇上對世子極為寵愛,若世子主動退婚,定不會追究……”
  姚兒停下,好似沉浸在許久之前的回憶中,黎子何忙道:“後來呢?”
  “後來……”姚兒聲音愈發細小:“後來少爺回來,平西王……死了……”
  “那……真是曲哥哥殺的平西王……”黎子何面露恍惚,眼中混沌突地聚攏,好似失去大半力氣般,身子都軟了半截。
  姚兒見狀,忙拉過黎子何的手:“這件事,少爺……少爺也不太清楚的,倘若知道會因此害了全家,少爺定不會去西南……”
  說著又哽咽住,黎子何只覺得欲哭無淚,可,姚兒說曲哥哥都不清楚?
  “姚兒,你把你所知道的,全說與我聽。”即便還有一絲希望,這件事,也要查個透透徹徹。
  姚兒點頭,又開始回憶道:“少爺回來之後偷偷與我說,他本是去找世子,又擔心大張旗鼓地說小姐不肯嫁,會駁了世子的臉面,因此並未以季曲文之名去謝家,而是獨自約了世子在酒家一見,二人話未說完,便傳來平西王妃遇刺的消息,而平西王為救王妃,身受重傷,他跟著世子匆匆趕回謝府,平西王已然斷氣,而被抓住的刺客之一,竟是一直呆在少爺身邊的侍衛,那侍衛未表露自己的身份,斷了性命,少爺知曉當時認了侍衛,定會掀起軒然□,便匆匆告辭回府……”
  “爹知道此事麼?”
  “知道。
  “那為何不調查?說不定是有人嫁禍!”黎子何皺眉問道。
  姚兒渾身一震,眼裡迸出恨意,咬牙道:“是雲晉言!小姐,一定是雲晉言!”說著眼淚又掉下來,雙手死死拉住黎子何,哭嚷道:“所有人都不知道,可一定是他!當年曲哥哥去西南之前,雲晉言來找過他,回來之後,他也來見過老爺!一定是他!指使他人殺了平西王,三年後舊事重提借此嫁禍季府!他禽獸不如禽獸不如!”
  提及雲晉言,姚兒像是失控般哭吼起來:“不知道他與老爺少爺說了些什麼,老爺未再追查為何突然有人去刺殺平西王妃,還讓少爺不再多管,亦不再反對小姐與雲晉言的婚事,可當年知道此事的,除了老爺少爺和我,便只有他!”
  黎子何擁住姚兒,訕訕笑道:“我本就沒想過不是他!若非他,何人會在三年後重提此事?若非他有意為之,就算曲哥哥指使人刺殺平西王成功,罪責也不至於要誅九族……姚兒,我對他,早已不報任何希望……”
  那麼沈墨呢……
  平西王一事,即便不是曲哥哥親自動手,既然爹不追究,那便是默許,這事,與季府脫不了干系……
  姚兒抬頭,正巧看到黎子何雙眼無神地愣住,忙扯出笑容道:“好了,不說他,我們不說他!小姐還活著,一一還活著,小姐也不怪姚兒,姚兒再無所求,小姐我們出宮可好?馮爺爺說得對,就算我們報仇又能如何?死去的人不會活過來,活著的人即便死了,對我們也沒有任何好處,當初便是我不肯聽馮爺爺的話,才害了他。我一人之力無法出宮,本想著去冷宮陪一一一輩子,可如今你還活著……我們再逃一次!逃出這吃人的皇宮,小姐,好不好?”
  姚兒笑著,眼淚掉下來再擦去,殷切看著黎子何。
  黎子何垂眸避開她的眼神,沉默。
  “小姐……”
  “今夜太晚,我先走了,會再找機會過來。”黎子何驀地站起身,一邊挽起長發貼上喉結,一邊頭也不回地快步行到窗邊,開窗,跳落。
  毫無意外地掉在滿是藥香的懷裡,手上一暖,被另一只手牽住,跟著他緩緩前行,風過,吹地雙眼干澀刺疼,壓住哽咽輕聲道:“沈墨……你真的,不曾有過恨麼?”
  夜色沉寂,耳邊只有風聲,未等到淡然的聲音,亦未等到肯定的回答。
  恨為何物?
  若無情,何來恨?
  若非十五年青梅竹馬傾心相許,對雲晉言全心全意地信任托付,反目背叛之時,又怎會有那般銘心刻骨的痛?若非十八年來家人寵極愛甚,眼睜睜看著他們在自己面前滾落頭顱那一刻,又怎會恨入骨髓?若非恨到心殤,又怎會孤注一擲毅然回宮,低聲下氣虛與委蛇只為傷到那負心人哪怕一絲一毫?
  至親之人,悉數命喪至愛之手,教她如何放下恨?
  “有人與我說過……”
  沈墨淡淡的聲音終是飄來,卻被黎子何一口打斷:“我不要聽別人與你說過什麼!不想知道別人的想法!我要知道你的想法。你,恨不恨季黎?恨不恨季家?”
  黎子何拉住沈墨的手,止住他向前的步子,決絕看入他眼裡,他這般心思,該是在平西王遇刺時便知曉是季家所為,他未對季家動手,不代表他不恨,或許,阻住他報仇的,一直是平西王妃曾經與他說過的話罷了……
  沈墨回頭,濃黑的眼裡映著月色,波光徐徐,卻深不見底,看不到絲毫情愫,撥開黎子何的碎發,輕笑道:“恨又如何?不恨又如何?人,已經死了。”
  “可我……”就是季黎……
  話未出口,已經被溫熱的唇堵上,流連輾轉,細細地吻著,唇畔,鼻尖,臉頰,眼角,輕緩地滑到耳邊,好似喟然長歎,又好似蜜語誓言,隨風入耳,淌在心尖:“我愛你……與他人無關……”
  風起,吹散耳邊溫暖,雙手相執,細碎的腳步聲隱隱響在濃郁夜色中,隨著輕淡的對話兩兩相溶。
  “沈墨,救一一的法子,你想到了麼?”
  “嗯,三日後,叔父入宮,趁亂送他出去,一切已安排妥當。”
  “帶上姚妃……”
  “嗯,好。”
  “帶上暮翩梧……”
  “嗯,好。”
  “沈墨,還有,我……”

作者: mesmes95    時間: 2010-8-8 11:14

  第五十六章

  “兩日後,叔父入雲都,雲晉言必設宴款待,如今我身份暴露,叔父若來,我必定相隨左右,無法脫身,屆時我讓叔父醉酒,送他回府,借機離宴。雲晉言對叔父有所防范,大批御林軍會布置在宴會附近,且他近來對冷宮不聞不問,我們要入得冷宮很容易,可出宮卻是困難……”沈墨攤開地圖,指了指冷宮,再指了指四處大門,每處都有人把守,想要混出去,著實不易。
  “你以前是如何入宮的?”黎子何擰眉,這宮中她甚是熟悉,若無腰牌,東宮西宮之間的游走都會引人懷疑,更不說帶著一個孩子直接出皇宮……
  沈墨沉聲道:“往日我在御林軍中的眼線有數百名,總有輪到他們值夜的時候,他們巡視的路線時間有一定規律,只要事先知道,出來和進去的時候繞開御林軍便可。”
  “如今只剩下少數……”黎子何想想有些歉疚,若非她,沈墨辛苦放下的眼線也不會這般容易被揪出來。
  沈墨像是沒聽到黎子何的話,仍是看著地圖:“我之前的打算,夜宴之時命人去冷宮接季一,叔父醉酒送他離場,接著放火,梨白殿抑或桃夭殿,宮中必亂,叔父身寬,季一卻小,讓他抱著叔父藏在披風之下,也無人敢查。你若想帶姚妃出去,那火燒之殿便選在桃夭殿,我命余下的內應直接劫走她。我和叔父向東,劫走姚妃之人向西,於城北匯合,一旦出了雲都城門,便會有人接應。”
  “嗯……”黎子何微微頷首,忽覺不妥,忙問道:“城外有人接應?有多少?可能保得安全?”
  即便冷宮動蕩未被雲晉言發現,姚兒被人帶走,不可能不知道,嬪妃被劫,勢必派人追擊……
  “至少九千。”沈墨肯定道,對上黎子何的眼,寬慰笑道:“子何莫擔心,有我在,定保他二人安全。”
  “那……暮翩梧呢?”
  “讓他在丞相府等著,入夜便會有人去接。”沈墨垂眸,淡淡道。
  黎子何了然點頭,沈墨接著道:“若你未被喚去赴宴,便拿著腰牌,夜宴途中出宮,若被喚去,火勢一起,必無人顧你,仍是拿著腰牌直接出宮,往南門走,那夜守城門的侍衛已經打點過,不會為難你。”
  沈墨指了指地圖上的南門,只要子何想出宮,任是誰人都無法攔住。
  黎子何臉上仍是有些擔心,輕聲道:“若出了紕漏,先保一一和姚妃……暮翩梧,也不用去接了……鄭穎遲早玩完。”
  沈墨歎口氣,攬住黎子何,讓她靠在自己胸口前,再次鄭重道:“放心,皇宮之外還有一千伏兵,有我在,不會讓任何人有事。”
  黎子何重重吸了一口藥香味,眸光閃爍,點了點頭。
  “但是……”沈墨扶起她,對上她的眼,眼裡墨色沉澱,一字一句清晰道:“再此之前,有些話,我必須與你說。”
  黎子何目光又一沉,點頭。
  大雪之後的晴日,比起落雪之時更冷人覺得陰寒,寒氣像是無孔不入,一個不留神便鑽到身體每個角落,黎子何從勤政殿出來,打了個寒顫,這幾日替雲晉言診脈,或有意或無心的總在盤算著雲晉言的心態,若他有些異常的舉動,試探自己或是問問沈墨,自己還會心安一些,可他正常到什麼都未察覺的模樣,反倒讓自己不安。
  這便是所謂的“做賊心虛”?
  黎子何笑著搖搖頭,不著痕跡瞥了一眼附近御林軍,繞著路快步往冷宮行去。
  冷宮仍舊無人看守,積雪都未除過,比起上次來又厚了幾分,黎子何一深一淺地踩到駐魂閣,再看了一眼四周,才提步進去。
  一上樓,無意外的一片黯沉,輕輕喚了聲:“一一……”
  叫喚聲落地,棺材蓋馬上動了動,悶悶的幾聲響,黎子何忙上前,推開蓋子,季一趴在裡面,全身被棉絮緊緊裹著,腦袋擱在兩手上,見到黎子何,大眼一亮,輕輕笑著,露出左臉的梨渦。
  那雙透徹的眼,光亮幾乎閃到黎子何,她眨了眨眼,止住酸澀,笑道:“一一,裡面不悶麼?”
  季一搖了搖腦袋,指了指前方的骨灰罐,又是一笑。
  黎子何彎下腰,欲要抱起季一,被一道沉聲喝住:“外面寒氣重!平日這蓋子都是開著,聽到樓下有動靜才會關上,一一不會被悶到。”
  黎子何回頭,郝公公正在自己身後。
  “郝公公。”黎子何拱手行了一禮,被郝公公攔住:“黎御醫多禮,是我該謝謝黎御醫才是!”
  黎子何訕訕一笑,看了一眼季一,再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不多猶疑,直接問道:“我和娘娘商量過,打算送公子出宮,不知郝公公可願同行?”
  郝公公面色微變,心疼地看著季一,最後點頭道:“我護著你們出去!”
  “那……”黎子何猶疑道:“你呢?”
  “呵呵,我在這宮裡,呆了一輩子啊……”郝公公輕笑,神色難辨,歎口氣道:“我有武力自保,無需為我擔心,必定侍奉小公子到底!”
  黎子何心中一熱,驟然而生的謝意生生堵在喉間,不知該如何開口,也沒有立場開口言謝,只能感激看著他,重重點頭。
  “這是整個計劃,郝公公務必看好,子何不便多留,先行告辭!”黎子何從懷裡掏出一片折疊好的紙張,隱約可看到黑色的墨跡畫滿了整整一張,雙手遞給郝公公。
  郝公公接過,滿是皺紋的手略有顫抖,輕輕打開,略掃了一眼,對著黎子何拱手道:“一切憑娘娘和黎御醫安排!”
  黎子何點頭,看了一眼季一,見他仍趴在那裡,從懷裡掏出一把糖果遞到他面前,微笑道:“給你,喜歡麼?”
  季一笑,兩眼好似閃爍的星星,白嫩卻干瘦的小手抓過糖果,對著黎子何點頭。
  黎子何眼眶一紅,摸了摸他的腦袋,撇過眼,頭也不回的離開。
  時間緊迫,從冷宮出來,黎子何徑直奔向丞相府。
  既非初一,亦非十五,鄭穎自是在家,見黎子何過來,不屑地瞥了一眼,招呼都未打,轉個身便走了。
  黎子何禮都未成,受了個白眼,也不氣惱,站直了身子自行往暮翩梧房中去,鄭穎這長到頭頂的兩只眼,不由她動手,也會有人挖下來!
  剛推開門,便聽到暮翩梧沉悶的咳嗽聲,黎子何反手關上門,見到半躺在床上的暮翩梧,忙上前,皺眉道:“未服藥麼?”
  暮翩梧輕笑,頷首:“喝過了,只是這天,有些太冷了。”
  黎子何幫他披上外衣,又聽他道:“怎麼這個時候來了?前天不是才來過麼?”
  “嗯,有些事情與你說。”黎子何眼神閃了閃,坐在床邊,竟有些微微發愣。
  “怎麼?上次我給你的東西,看不明白麼?”暮翩梧壓低了聲音,帶著笑意問道,試著把身子往上挪挪,黎子何忙起身扶住他,讓他好使出力氣。
  “不是。”上次他給的,都是一些鄭穎貪贓枉法的證據。
  “那怎麼?”
  黎子何垂眸,臉上看不到什麼表情,沉默了半晌,像是下定決心一般,深吸口氣,對上暮翩梧的眼,道:“兩日後我便出宮,你可願隨我離開?”
  暮翩梧臉上笑容僵了僵:“出宮?你……不是要報仇麼?”
  “我要送出一件很重要的東西。”黎子何未抬眼看暮翩梧,而是看著窗外的積雪絮絮道。
  “你們打算如何出去?”暮翩梧忙問道。
  黎子何轉過眼,看住暮翩梧,眼裡閃爍著不知名的芒光,眼皮都不眨,除了一一的存在,將之前沈墨與她說的計劃一字不漏說給暮翩梧聽,接著握住他的手:“暮翩梧,你願意……拋下報復鄭穎的想法,與我走麼?會有人來接你,你在丞相府等著便好。”
  暮翩梧不語,被黎子何握住的手愈發冰涼,半晌,抬眼,笑問:“你真的會走麼?和我,和那件重要的東西一起?”
  黎子何怔了怔,點頭。
  “那好,兩日後,我便出丞相府。”暮翩梧抽開手,閉著眼輕聲答道。
  黎子何看著蒼白到病態的暮翩梧,又怔住,雙唇抖了抖想要說些什麼,最終眼神一沉,咬牙起身,留下一張驅寒的藥方,匆匆離開。
  兩日時間,天氣終是漸漸轉暖,平西王入雲都,覲見皇上,是自雲喚回雲都後另一件大事,宮中一早便開始忙碌,時至今日,萬事准備妥當,只等謝千濂入宮。與此同時,太醫院從昨日起一片喧鬧,一直備受矚目的御醫沈墨,昨日不知是何人爆出,竟是上任平西王世子,今日隨行伴平西王左右。
  院內熱鬧,沈墨房內,卻是一片壓抑,偶爾有沈墨的一兩聲咳嗽。
  黎子何將手上的湯藥遞給他,扶了扶額,輕聲道:“已經和姚妃說好,今日她自是知道該如何行動。”
  沈墨點頭:“雲晉言昨日未讓你出席?”
  “沒有。”黎子何垂眸搖頭,昨日去替他診脈時,雲喚也在勤政殿,她一進去,兩人對話戛然而止,兩雙眼睛齊齊盯著她,她垂首斂目,生怕舉止異常引人懷疑,雲喚她記得見過,可長得什麼模樣,老早便忘了,也不敢抬頭哪怕掃一眼,診了脈便退下,雲晉言也未說讓她今日出席晚宴的話。
  “那……”沈墨頓住,壓住咳嗽,扳過黎子何的身子,讓她對上自己的眼,正色道:“若一切順利,中途你一定記得出宮!南門!”
  “嗯。”黎子何點頭。
  “你記著,我等你。”沈墨傾下身子,在黎子何額頭留下一個吻,轉身離開。
  黎子何跌坐回桌邊,動了動剛剛還被沈墨握在手心的五指,看著窗外雪色裡的枯木,冬日,還很長,枯木,何時才可逢春?
  大凰宮,燈燭閃亮,宮內好似白日一般,亮黃的光透過門窗傾灑在雪地上,蘊暖的淡黃色鋪了一地,卻仍是泛著寒光,宮門之前的大道早被清理干淨,鋪上厚實的印花絨毯,留下一串串紛亂腳印。
  宮內,雲晉言坐在首座,上次晚宴時空乏的嬪妃之座已盡數占滿,左邊是最為得寵的白貴妃,其次是新上任的尚書之女渝妃以及剛剛受封的各嬪,主座下來,左邊第一位為雲喚,右邊第一位本該為鄭穎,此時讓給謝千濂,旁邊是沈墨,沈墨對面,雲喚旁邊的是鄭穎。
  “今日與諸位愛卿能齊聚一堂,朕甚感欣慰!先敬眾愛卿一杯!”雲晉言高舉酒杯,眸中芒光閃亮,歡愉之情溢於言表。
  謝千濂舉杯,掃了一眼沈墨,見他低首垂眸,好似沉思,不著痕跡抽出手,推了推他,沈墨鎖著眉頭不耐掃他一眼,舉起酒杯,附和著眾人喝了一杯。
  “平西王路遙人疲,千裡迢迢趕來,朕甚喜,必與王爺先飲一杯。”雲晉言舉杯對著謝千濂笑著,眼神卻不時瞥向沈墨。
  謝千濂亦舉杯道:“蒙皇上厚愛,先干為敬!”
  說話間,酒已下肚,雲晉言眸光一閃,並未多語,直接喝了酒,再倒一杯,敬向雲喚:“皇叔不日啟程遠離雲都,為國效力,為侄為君,朕皆該敬皇叔一杯。”
  “謝皇上!微臣惶恐!”雲喚舉著酒杯站起身,恭恭敬敬行了一禮。
  謝千濂吹了吹胡子,不著痕跡瞪了雲喚一眼,自顧自倒酒喝著。對面的鄭穎看了看眾人,眼珠一轉,忙舉起酒杯道:“皇上!容臣多言,如今國盛民安,乃皇上勵精圖治之果,微臣代百姓,代百官叩謝皇恩,皇上萬歲!”
  說著由頭到尾行了一個大禮,這才喝下手中的酒,雲晉言笑著頷首,緊接而來的自是百官紛紛效仿。
  “眾卿無需多禮,亦勿局促,依朕所言,隨意便好。”
  雲晉言撂下話,殿內慢慢熱鬧起來,百官之間互相敬酒,宮女太監忙於上菜換碟,絲竹之聲漸起,舞姬助興。
  沈墨皺著眉頭,掃了一眼雙目不離雲晉言的蘇白,再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瞥了一眼已經喝下幾杯謝千濂,拿起酒杯對著謝千濂道:“叔父,與侄兒喝一杯可好?”
  謝千濂幾杯酒下肚,臉色已近通紅,見沈墨敬酒,好似受寵若驚,忙舉著酒杯湊過去:“哈哈,小墨第一次敬酒給我,喝,當然喝!”
  兩杯碰撞,清脆一聲響,沈墨食指一動,恰巧觸到謝千濂酒杯口,輕輕滑過,不著痕跡,收回手,舉杯咽酒,嘴角蕩出一絲淡笑。
  舞到高 潮,百官齊聲叫好,謝千濂卻在此時一頭栽在桌上,“咚”的一聲,眾人眼光瞬時轉移過來,或忿或樂地掃過來,沈墨忙起身拱手道:“皇上,叔父怕是醉倒了。”
  “哦?這節目還精彩著呢……”雲晉言滿眼的笑意,臉上露出遺憾之色:“如此,你便先扶王爺回去吧,天冷酒熱,莫要染了風寒。”
  沈墨行禮,眾目睽睽之下扶著謝千濂退下,一出門便有人替他披上厚重的披風,沈墨將披風繞上前,被風吹得鼓起,扶著他遠去。
  黎子何看了看天色,拿好腰牌,白日出宮長時間不回,會引人注意,而夜間出宮又無緣由,若在晚宴之前也怕雲晉言會有所懷疑,便只能選在晚宴途中,幾件事情同時進。
  身著御醫官服,快步向南面行去,雪地裡紛亂的腳印,一個疊上一個,再也辨不出屬於誰,陰冷之氣從腳底直直襲上腦,卻讓人意識更加清明,黎子何擦了擦被凍得通紅的鼻子,掃了一眼西方。
  意料之中,突地大亮起來,火光沖天。
  轉過頭,繼續向南,一步,兩步,心跳越來越快,雙眼脹得生疼,腳底的麻木好似觸及心底,低著頭,只想一直向前,一直一直向前。
  驀地一只手臂,攔住去路,黎子何抬頭,魏公公對著她微微彎腰,身後跟著數十名御林軍。
  大凰宮內,仿若萬籟俱靜,眾人呆坐在矮桌前,看著西面木窗透過來的火紅光亮,目瞪口呆,而剛剛還被他們稱作英明神武的皇上,坐在主座上,嘴角帶著的笑容好似滲著猩紅的血光,口口聲聲道,這火,是放給他們欣賞外加取暖的,不許任何人去救!
  黎子何被帶入宮中,眾臣按捺住不解,無數雙眼齊齊看向他。
  緊隨黎子何而後的,是十名被押住的御林軍,為首一人,手裡緊緊拽著一瓷罐,貼了紙張,上書“季黎”……
  “稟皇上,冷宮中發現此十人潛入駐魂閣!”押住十人的,同是御林軍,說話者與他人綠色主調軍服不同,紅色為主調,顯然官階較高。
  雲晉言揚眉,笑道:“怎麼?費盡心機入了冷宮,竟是為了一罐骨灰?”
  抱住瓷罐者低頭不語。
  “朕還以為會發現什麼有趣的物什……”雲晉言低笑,順勢掃了一眼魏公公,魏公公收到眼色,忙上前伏在他耳邊說了些什麼,雲晉言臉上的笑僵了僵,隨即又展開來,眸中卻是化作一片冰冷。
  “稟皇上!二十余名刺客欲趁桃夭殿之亂劫走姚妃娘娘,被我等擒住,待皇上發落!”又一名御林軍急匆匆快步入來,頭都未抬便跪在地上稟報,聲音洪亮,在宮內繞了個圈。
  “娘娘呢?”雲晉言隨意問道。
  “娘娘……”回答略有踟躕:“回皇上!桃夭殿被燒,娘娘身邊的宮女說……娘娘……舊疾復發!”
  “哦?”雲晉言微笑,黑眸好似起了漩渦,看不清情愫:“把娘娘送到沉香殿,那裡如何哭如何喊都擾不到旁人!至於今夜的刺客……斬!”
  “斬”字落地,本就安靜的宮內瞬時又靜了幾分,聽到幾聲突兀地抽氣聲,再無聲響,眾臣坐在原位,只覺得此時應該匍匐在地上跪在皇上跟前,可無人打頭陣,坐也不是,跪也不是,便只有一動不動。
  嬪妃更是驚住,蘇白不明所以地坐在原位,原本看著雲晉言的殷殷目光被他身上迸發的戾氣逼了回去,硬是不敢再抬頭直視,低眼,更加困惑地掃了一眼面無表情的黎子何。
  雲晉言仍是笑著,故作不解地瞥了眾人一眼,道:“眾卿家無需緊張,朕今夜不過是整頓後宮罷了!順帶……”
  雲晉言頓住,從主座上踱步出來,順著台階一步步走下,到了鄭穎面前停住,鄭穎一驚,再坐不住,忙跪下。
  雲晉言從袖間抽出一沓紙張,狠狠砸在鄭穎身上:“順帶正朝綱罷了!”
  鄭穎渾身一抖,瞥了一眼散在地上的紙張,只一眼,便一句話都再說不出口,重重磕頭,語不成聲道:“皇……皇上……皇上明察……”
  “朕當然會明察!”雲晉言輕笑,對著剛剛還在稟報的御林軍道:“把鄭丞相一並押下去!要察的事情,多著呢!”
  宮內死寂,只余腳步聲,鄭穎抬頭,看看黎子何,再看看雲晉言,還有地上那一沓紙,瞪大了眼,雙唇顫抖著,幾乎能聽見牙齒磕動的聲音:“我……我明白了,是……是你們……你們串通……”
  話未說完,已經被人押起,卻是連站直的力氣都無,被人連抬帶拖地架著出了大凰宮,一起出去的,還有始終抱著瓷罐不放被押住的“御林軍”。
  一時之間,除了空去的鄭穎之位,宮中好似什麼都未曾發現過,一切與半個時辰前毫無變化,一直安坐的雲喚突然起身,跪下,大聲參拜:“皇上英明!”
  百官好似這才回過神來,紛紛跪地山呼:“皇上英明!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宮內官員宮女太監跪了一地,山呼之聲好似使得大凰宮都震了幾震,而此時仍舊站在一邊沉默不語的黎子何,忽的顯得突兀起來。
  雲晉言笑著看過去,見她毫不避諱地直視自己,眼中一片混沌,卻看得出極力掩去了繁復情緒,心中沒由來的一抖,一手拉過她,攬在懷中對著眾人宣布:“黎子何奉朕旨意,女扮男裝潛伏太醫院,助朕捉拿刺客,尋奸臣貪污之證有功,今日起,封作黎妃!”
  極靜之後,是此起彼伏地抽氣聲,眾人無法抑制地紛紛抬頭,只見到這名女扮男裝立功封妃的女子,瞪著皇上,眼裡卻是再掩飾不住的恨意!
  雲晉言滿面滿眼盡是笑意,拉過黎子何的手,緩緩傾身在她耳邊,柔聲笑語:“沈墨啊……為師為父,養你教你,可曾告訴過你,當年,是誰逼朕滅季府滿門?”

作者: mesmes95    時間: 2010-8-8 11:15

  第五十七章

  冷風含著冰雪突地襲進大凰宮內,滅了幾盞宮燈,明晃晃的廳內頓時暗了幾分,黎子何原本面無表情的臉顯得更加陰沉,雲晉言的話,未在她臉上掀起絲毫波瀾,垂著眼,密長的睫毛投下一層陰影,輕微顫動,突地兩眼一抬,直直看向雲晉言,嘴角扯出輕笑:“你是想告訴我,是沈墨‘逼’你滅了季府?包括九族?”
  黎子何眸中銳利的鋒芒讓雲晉言攬住她的手不由緊了緊,未想到黎子何會是這麼從容的反唇相譏,略有怔忪,片刻便回過神來,笑著拉過她的手,死死扣住,不顧跪在地上的眾臣,身後的嬪妃,拖著她快速踏著地毯離開。
  黎子何不想讓自己過於狼狽,近乎小跑才跟上他的步子,不用抬眼便知道他在往龍旋宮走,用力抽了抽手腕,反倒被他越扣越緊。
  “季家人?隱姓埋名混入皇宮意圖報仇?”
  入了龍旋宮,雲晉言左手一甩,長袖揮過,黎子何被狠狠甩在地上,雙手刺痛,在地上擦出點點紅殷,忍著疼想要爬起來,腿一動,拉筋折骨般的疼痛,半撐著身子再動彈不得,只看著雲晉言對她不屑笑道:“朕倒真想看看你能折騰出什麼玩意來,結果就是想偷走你家小姐季家皇後的骨灰?劫走季家的婢女?未免可笑了些!”
  黎子何垂眸,不語。
  “朕也算為你想得周全,往後日日在我身邊,找朕報仇的機會多得多,你覺得朕說的,是否有理?”雲晉言站著,居高臨下睨著黎子何。
  黎子何笑,擦了擦兩手,輕輕頷首:“的確有理。”
  雲晉言揚眉,雙手背後,細細看著黎子何的臉:“你不好奇朕如何知曉你的身份,識破你們的計劃?”
  “無所謂,敗便是敗,我認了。”黎子何面色不變,淡淡回答。
  “哈哈……”雲晉言大笑,笑意並未溶入眼底:“還真是沈墨的徒弟,性子都如此相似!
  難怪他對你視若珍寶,只是……你說,他聽到你被封為妃的消息,會是什麼表情?”
  黎子何眼神閃了閃,撇過眼,撐著身子動了動腿,仍是劇痛,皺著眉頭,干脆不動,雲晉言卻突地欺近,彎下身子,兩手將她抱了起來,笑道:“這般孱弱的身子,還真是惹人憐惜,難怪沈墨會對你動心……”
  雲晉言仍是打量著黎子何的神色,她身子略有僵硬,卻不躲不閃,也不反抗掙扎,任由他抱到榻邊。
  “其實朕很好奇,季家哪門哪戶,竟會生出你這般執著大膽的女兒?”雲晉言放下黎子何,指尖輕緩滑過她的臉,帶著溫熱的氣息,順著面部線條,滑過頸側,纏繞在鎖骨……
  “皇上是想子何現在便侍寢麼?”黎子何睜眼看頭頂明黃帷幔,平躺在榻上,隱在袖間的兩手緊緊握成拳,極力克制住顫抖,吐出來的話卻是極其不經意的淡然,還帶著些許嘲諷的笑意。
  雲晉言的手停住,幽深的眸子對上黎子何的眼,突地輕笑:“子何?黎子何……季黎?用這個名字,你是想告訴朕,你為季黎而來?給你一個黎妃的名頭,也不枉你用此名的一片苦心……”
  黎子何像未聽見,撇開眼,不語。
  “現在不說沒關系。”雲晉言站起身,彎下腰,捏住黎子何的下巴,迫她對上自己的眼:“今後,朕有的是時間弄清你!”
  說罷,甩開黎子何,背著手,抬步離開。
  黎子何強迫自己放松的身子這才完全緩下來,僵硬的十指一根根松開,斜眼看著偶爾辟啪作響的燈燭,目光逐漸冷厲,隨即泛出淺幽的哀愁,卻在即將溢出眼眸的一瞬閉眼,轉過臉,深深埋在枕間。
  三日後,雲晉言不顧眾臣反對,執意封御醫黎子何為妃,賜居晨露殿,宮內一時風聲鵲起,沈墨為上任平西王世子一事還未緩過神來,再來一個御醫女扮男裝潛伏太醫院,還一夜之間被封為妃,令人乍舌,與此同時,屈居御醫的世子沈墨,傳聞一病不起,平西王特地入宮請旨,辭去御醫官職,在雲都平西王府邸養病。
  勤政殿煙霧繚繞,兩人在矮榻上盤腿而坐,手執一子,看著眼下的棋盤不語。
  “我說你為何一定要留下那個黎子何?還直接封妃?明知她是季家人,殺了不是更干脆!”雲喚撫了撫胡子,含笑看著雲晉言,眼裡精光流轉。
  雲晉言好似正在細究棋局,並未抬眼:“皇叔怕我會被她傷到?哈哈,區區小女子而已,能奈我何?至於納妃,其中緣由叔父自是清楚,還問我作甚?”
  “咳咳……”雲喚假意咳嗽了兩聲,又不解道:“那你為何偏偏與沈墨過不去?他也無意與你爭權,這般刺激他,有何好處?”
  雲晉言眸色一沉,執子不語。
  雲喚重重歎口氣:“果真情字傷人……沈墨枉為神醫,自己重病,卻是束手無策,聽聞那咳嗽聲一響便是整夜,平西王府上下都……”
  “皇叔又為何偏偏與我說起他?我厭他惡他,如此而已。”雲晉言放下一字,抬眸不悅道。
  雲喚打量著雲晉言的神色,搖頭輕笑:“只是提醒你,莫要輕易碰‘情’罷了。”
  雲晉言自嘲一笑:“皇叔認為,如今還有誰能讓我動心?”
  “也是……哈哈,是我多慮了!”雲喚大笑,再看棋局,已經丟了大半,干脆甩手道:“不下了不下了,老了,下不過你。”
  “皇叔過謙了。”雲晉言也不強求,開始收棋。
  “對了,你不是說這次可以抓住平西王的把柄?”雲喚本欲起身,突地想到什麼,又坐回原地問道。
  雲晉言面色一僵,沉吟半晌道:“那日,他們計劃是由平西王借醉,帶那件重要物什出宮,可遣去攔住他們的人,並未從他身上搜到任何東西,冷宮那群刺客,所行方向也與平西王完全相反,按照之前設想,倘若在他身上搜出宮中之物,當然可以拿住他的把柄,可那日御林軍照我指示強行搜身,什麼都未搜出來,反倒是我理虧了……”
  “也就是整個計劃漏了一筆?”
  雲晉言搖頭,若有所思道:“桃夭殿大火,刺客劫持,平西王醉酒,沈墨送他回府,冷宮有人闖入,黎子何欲從南門出宮……一切未有差錯,他們時間上有所誤差也算正常,或許我再耐著點性子晚點搜平西王的身,便能搜出那罐骨灰……”
  “那你近日還搜冷宮作甚?”
  “總覺得哪裡不妥……”雲晉言眉頭微鎖:“此前派人守住冷宮,御林軍發現過異動,卻未能抓住人,倘若那是沈墨的人便也罷了……”
  “等等!”雲喚伸手止住雲晉言的話:“你說那沈墨,沒問題吧?若說是他要搶骨灰,他愛季黎,來搶搶人還合情合理,可現在就是一罐灰,他搶來作甚?若說是黎子何要搶骨灰,無論怎麼說,他與季家也算有一筆血仇,他就能這麼毫無顧忌地幫她?”
  “呵呵,皇叔忘了剛剛自己說過什麼?”
  “情字傷人?”雲喚恍然大悟,連連搖頭道:“哎,情之一字,當年在皇兄身上我便是不解,如今,仍是不解……”
  “皇叔,晉言有一事相求,皇叔可願一聽?”說道先皇,雲晉言好似不太願提,打斷拱手道。
  雲喚笑呵呵道:“你我叔侄二人,私底下還講究些什麼,直說便是。”
  “冷宮一事,我總覺得哪裡被我疏漏……可御林軍大張旗鼓搜了這麼些日,也未有所發現,繼續下去怕仍是無果,皇叔可否趁著空閒之時去冷宮暗暗查探一番?”
  “哈哈,沒問題!說不定被我發現什麼驚天大秘密!哈哈……”雲喚爽朗大笑,面露紅光。
  “還有一事,皇叔接手的顧家舊部,可還安分?”
  “沒事!”雲喚大手一揮,樂道:“好歹我也帶兵這麼多年,誰敢不服我?再過幾日我出雲都去各地軍營巡視一番,軍心必穩!”
  “那便好。”雲晉言微笑頷首。
  “鄭穎,你打算如何處置?”雲喚收住笑,正色問道。
  雲晉言揚眉,突然想到今早黎子何的女子裝扮,水袖羅裙,雲鬢黑絲,身姿纖細,妝容淡秀,讓人想到雪中幽然綻放的梅花,令人眼前一亮。
  垂下眼瞼掩住笑意:“如何處置他?當然交由助朕除他之人來決定。”
  黎子何輕衣便服,發間只有一根木簪,神色淡然,身後跟著一群宮女太監,浩浩蕩蕩行往刑罰司。
  “當年鄭穎帶走一批季相門生,倒戈指證季家,也算是你的仇人之一,你不是想報仇麼?給你機會親手除掉他,如何?”
  今日一早,雲晉言下朝便到晨露殿,說了這麼一句話,黎子何只余輕笑,他以為她會拒絕?以為她不敢親手殺人?卻不知,殺人,早已不是第一次……
  她毫不猶豫地點頭,果然在雲晉言眼裡看到了意外之色一閃而過。
  親手除掉害過季府之人,六年來日日夜夜做夢都在念想的事情,她怎會拒絕?
  刑罰司眾人該是接到過指令,見黎子何過來,齊齊跪地參拜,黎子何有一瞬間恍惚,多少年前,她在宮中,所到之處,人人跪拜,季家皇後,那時候是一個怎樣榮寵至極的象征?如今好似一切回到起點,她再次入了雲晉言的後宮,以前是唯一,如今是之一,以前她愛他,如今她恨他。
  鄭穎被鎖在刑架上,渾身髒污,卻顯然還未動過刑,聽見人聲忙抬頭,嘴唇干枯,面色慘白,形容憔悴,本還閃爍著希望的眼一見到黎子何便暗了下去,再看到黎子何一身女裝,眼睛瞬時瞪大,顫抖著唇說不出話來。
  吸引黎子何眼光的不是狼狽的鄭穎,而是屋內的一抹亮光,像是唯一干淨存在般的一身白衣,坐在輪椅上的男子,仍是含著淡笑看她。
  黎子何垂下眼瞼,一眼瞟到刑架旁邊的鞭子,快步過去,拿在手中,鼓足力氣,揚手便是一鞭。
  “啊!你……”鄭穎一聲慘叫,因為疼痛面色漲得通紅,上身從左肩斜向右邊長長一道血痕,還未說出話來,眼前一閃,又一鞭,連喊都來不及,又是一鞭。
  黎子何的手臂揚起,放下,揚起,再放下,抽得屋內灰塵四起,抽得慘叫不絕,抽得手臂酸澀,抽得氣堵心頭,抽得淚水彌漫……
  不為季黎,不為季家,只為暮翩梧。-y-
  迷蒙中又見到黝黑的臉,對著自己咧開嘴笑,見到金黃的梧桐樹底,他拉過自己手,放在掌心:“以後,我來保護你。”
  可他說,人,是會變的。
  寒風裡飄飛的白衣,孱弱的背影,嘴角慘淡的微笑,眼底淒迷的暗芒,變了,原來早就變了,不再是那個在雨中暢快奔跑的小梧,不再是那個善良干淨的小梧,不再是那個只會保護小雨的小梧,這些,全因眼前這個人!
  手上驀地一緊,欲要甩下一鞭的手被人阻住,模糊中看到暮翩梧,漆黑的雙目深不見底,臉上的笑意散去,淡淡道:“夠了,他暈了。”
  黎子何這才回過神來,眨了眨眼,蓄在眼裡的淚水掉下來,看到血肉模糊的鄭穎,手一抖,鞭子掉在地上,留下一道血痕。
  茫然抽出手,轉身欲走,暮翩梧開聲喊住:“你,沒什麼想要問我?”
  黎子何背對著暮翩梧,淚水卻是止不住,克制住哽咽,深吸一口氣,按捺不住心底疑惑,輕聲問道:“為什麼?”
  暮翩梧垂眸,低下頭,好似沉思,不語。
  黎子何驀地轉身,擦去眼淚,直直看住暮翩梧:“梧桐雨,樹下棲,爹娘棄,梧護汝……梧同雨,樹下棲,爹娘棄,吾護汝,你可曾記得當年梧桐樹下的諾言?”
  暮翩梧渾身一顫,抬頭,面色愈加慘白,雙唇見不到一絲血色,突地笑起來:“當年?梧桐樹下的諾言?哈哈,你可知道,這麼些年來,我有多少次後悔自責,悔當年愚不可及,悔當年天真可笑,我成全你的一生,誰來還我的一世?”
  黎子何眼裡的失望,化作絕望一圈圈蕩漾開來,摻雜著疼痛,漫起霧氣,低下眼:“我說過會幫你……為何,你不信我?”
  “憑什麼?”暮翩梧輕笑,轉動輪椅,避開黎子何的眼:“你以為你是誰?醫童?御醫?憑什麼除去丞相救我出府?”
  “所以你選擇雲晉言?”
  “良禽擇木而棲。”暮翩梧毫不猶豫地回答。
  黎子何哽住,暮翩梧說的話,她無立場反駁,是她害得暮翩梧受杖刑殘了腿,是她害得他被棄城外,卻無能將他尋回,若非鄭穎,他早已無命,是她一手毀了一個干淨的孩子,還有什麼立場來責怪?
  嘴角泛起一絲苦笑,與其說是鄭穎毀了小梧,不如說,是她自己……
  眨了眨酸疼的眼,黎子何輕聲道:“倘若我說……真的可以救你出去,你還會……這麼選擇麼?”
  “倘若?這世上沒有倘若。”暮翩梧始終背對黎子何,聲音平淡,甚至帶著一絲冷意,黯沉的光線,勾勒出削弱的肩背。
  黎子何自嘲地笑,踏出的步子好似無比沉重,在第二次見到暮翩梧的時候,他便已經做出了選擇不是?難怪那夜雲晉言特地宣她診脈,難怪他故意握住她的手,說堪比女子,難怪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刺探……原來,他早就從暮翩梧嘴裡知道自己是女子!
  “你不覺得你可笑麼?”暮翩梧的聲音再次傳來:“一個女子,單槍匹馬只身一人,憑什麼復仇?”
  黎子何頓住腳步,回頭,決絕道:“女子又如何?只身一人又如何?可笑又如何?或許無權,無勢,無智,無謀,我有的,不過一條命,意難消,恨未平,即便是拼得頭破血流玉石俱焚身心俱殘我要他血債血償!”

作者: mesmes95    時間: 2010-8-8 11:18

  第五十八章

  一句話,低沉而有力地響在刑罰司陰暗的罰房內,暮翩梧背對著黎子何的肩臂好似瞬間沉重幾分,嗤笑:“你也未必信我不是麼?你說會有人去丞相府接我,人呢?”
  “去接你,然後等著被雲晉言的人一網打盡?”黎子何的聲音已是有些冷硬,苦笑道:“我想信你!即便最後一刻也不願放棄你,可終究……”
  黎子何頓了頓,深吸一口氣道:“無論如何,事已至此,多說無益,奉勸一句,官場險惡,君心難度,若求安寧,不如歸去。”
  話落音,再無遲疑,快步出了刑罰司。
  暮翩梧低首,輕稔十指,低笑呢喃:“不如歸去……”
  雪過天晴,白日澄藍的天,到了傍晚時分迅速陰沉下來,晨露殿安靜,不是沒有人氣的死寂,而是少了虛浮聒噪的安寧,只因殿裡的主人,能靠在榻上,不言不語便是整日。
  黎子何斜倚榻上,瞇著眼看窗外,面色沉靜,眸中無波瀾,入畫女子一般,長發垂肩,輕裘裹身,幽幽的恬淡氣息縈繞在四周,讓人不忍打擾。
  雲晉言入門看到的便是這般場景,宮女太監靜立一邊,他的黎妃旁若無人地看著朦朧夜色神游遠方,連眾人的行禮之聲都好似未曾聽見。
  “愛妃可是在掛念師父?”雲晉言含笑坐在黎子何身邊,伸手便想握住她的手。
  黎子何眼神一閃,撇過身子,將手抽出,不予理會。
  “朕猜錯了?”雲晉言看住黎子何,想要抓住她臉上每一絲變化,續道:“今日平西王來見朕,想要朕的愛妃去替他那侄兒看病,說他病得站都站不穩,又有怪癖,重病從來只讓徒兒照顧……朕也不忍見他惡疾纏身,只是,子何既已為朕的妃子,當然不可隨意出宮,更何況是要照顧其他男子……”
  黎子何垂眸,仍是不語。
  “哈哈,看來朕高估了你師徒二人的情誼,”雲晉言大笑,笑意卻未達眼底,傾過身子捏住黎子何的下顎:“你說,究竟要怎樣,你才會有點反應呢?哭也好笑也好,總比當個木偶娃娃好吧?”
  黎子何抬眼,木然看著窗外,好似並未聽到雲晉言的話,雲晉言眸色一沉,扣住她下顎的手力度加重,對著紅唇傾身狠狠吻了下去,黎子何眉頭一擰,用力咬下去,唇齒之間的龍涎香,瞬間被鹹澀的血腥取代,雲晉言微怒,猛地推開她,見她唇邊的血漬,好似妖異的薔薇花,隨著一絲輕笑綻放開來。
  “不如,皇上拿出季黎的骨灰,挫骨揚灰!或許……能讓我有些反應……”
  低吟吟的笑,讓屋內涼意陡升,雲晉言未料到她會突然說到季黎,眸光一暗,擦去嘴角的血漬,輕笑道:“還真是忠心耿耿的季家人!”
  “當然!皇上莫要忘了才是,暗殺,下毒……呵呵,枕邊人,防不勝防……”黎子何翻了個身坐直,冷笑著道。
  雲晉言突然想到什麼,恍然笑起來:“你也知道你是朕的枕邊人?說這話來威脅朕,反倒提醒朕還有一事未做……”
  說話間,手滑到黎子何頸間,扯住她的衣襟,大力一拉,“嘶啦”一聲,月白色外衣被撕成兩半,從身上滑落,露出白色褻衣,黎子何垂眸,順勢掃了一眼殿內殿外,眾人被雲晉言遣在外面,齊齊站了兩排,夜色中低著腦袋,動都不敢動。
  黎子何輕笑:“強迫女子,是皇上所好麼?”
  “呵呵,朕只是好奇你臉上還會出現哪種表情,你知道你吸引朕的地方麼?恨意!你看著朕的滿眼恨意……”
  “我看著你的滿眼恨意讓你想到,若季黎在世,也會如此看你,可對?”黎子何低笑著打斷雲晉言的話,冷然對上他的眼。
  雲晉言手上一抖,黎子何繼續笑道:“你說服自己是想刺激沈墨才將我留在身邊,實際上,放不下在我身上尋得的季府氣息,可對?”
  雲晉言的身子完全僵硬,像被人一擊即中般,剛剛掛在嘴角的笑意早已消散,幽黑的眸子突地深不見底,黎子何笑得更加歡暢:“若想尋季黎的影子,你直接去找蘇白不是更好?她那笑,可是有七分像我季家小姐……”
  “還是你覺得……”黎子何一手攀上雲晉言的肩,動作輕柔舒緩,多年前無數次做過的那般,輕輕揉捏:“我,比起蘇白空有的皮囊,更讓你心動?”
  雲晉言的眸光,瞬間亂了,這手勢……這力度……
  還未來得及反應,已經抱住黎子何,像失而復得的寶貝,再次重重吻下去,黎子何抬眼,透過雲晉言的肩,看到面色煞白的蘇白,死死咬住下唇,含淚扭頭離開。
  剛剛止住血的傷口,在唇齒揉捏下崩開,濃稠的血液和在齒間下肚,黎子何的手不知何時滑向枕間,抽出的匕首泛著寒光,對准雲晉言的後背,眼神一凜,手臂高揚,下沉,卻在最後一瞬被推開,手腕被死死扣住,匕首應聲而落。
  “你想殺朕?”雲晉言的眼裡有一絲血紅,低啞的聲音陰沉問道。
  黎子何笑:“我入宮本就是為報仇,你又不是今日才知曉,多此一問!”
  “如今你是朕的妃,要金要銀,要榮華要富貴,朕都能給你!殺了朕,你有何好處?”雲晉言扣住黎子何手腕的力度加重,拉過黎子何低聲問道。
  “你這般無心無情之人,連愛都不懂,可會懂何為恨?”黎子何冷眼瞪過去,用盡了力氣抽出手,厲聲道:“除非我死,否則,不會放棄報仇!要麼,你殺了我,要麼,不想被我傷到,離我遠遠的!”
  “說到底,還是怕朕動你的身子?”雲晉言神色恢復正常,挑眉輕笑道:“放心,朕對強搶無興趣,朕等著,你親自送上門的那一天!”
  說罷,冷睨了黎子何一眼,甩袖離去。
  黎子何面色依舊沉靜,自己起身入了裡間,再找出一件衣服換上,擦了擦唇邊的血漬,對著鏡子重新打理一番,拂過發鬢,突然發現自己的十指完全不受控制的顫抖,垂下眼,捏了捏拳,披上披風出了殿門。
  “誰都不許跟上!”臨行前冷聲喝令,晨露殿眾人不是第一次見識黎子何的冷然,無人敢多言,紛紛退散不敢跟上。
  黎子何抬頭看了看半彎弦月,清幽月光泛出幾絲涼意,伴隨左右的幾顆辰星閃閃爍爍,日新月異,又有什麼會是一層不變?
  到了沉香殿門口,殿門剛好打開,悅兒探出腦袋,一見黎子何,面色一喜,將門開得大了些,出來迎上前道:“黎御……娘娘……”
  “喚我子何便是。”黎子何一聽“娘娘”二字便皺起眉頭,打斷悅兒道。
  “悅兒還是喚黎姑娘吧。”悅兒微微行禮,接著引黎子何入殿。
  沉香殿未點暖爐,連個服侍的宮女都沒有,姚兒本坐在榻邊,拿著針線在研究什麼,抬頭見黎子何,馬上放下,笑道:“小姐。”
  悅兒微微俯身便退下,黎子何上前瞅了一眼姚兒放下的針線,還未完成的繡品,繡的一株梅花,花瓣還未成形。
  “姚兒不冷麼?”黎子何拉過她的手,冰涼涼的,搓了搓。
  “不冷。”姚兒柔笑搖頭:“小姐以前最愛桃花和梅花,姚兒好久沒給小姐繡花樣了,這不,在這裡閒得慌。”
  黎子何笑容僵了僵,那是以前,如今她無所喜好,只想看著他們都好好的,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只要姚兒喜歡,便隨著她吧。
  “小姐,一一呢,真的救出去了?”姚兒放下剛剛拿起的針線,擔憂問道。
  黎子何重重點頭,送出去了,在他們行動的前一晚,便將一一送出去了。
  “那就好。”姚兒眼裡閃現霧氣,好似看到一一就在眼前,笑道:“一一出去了,就能治病,能說話了……”
  隨即又想到什麼,擔心道:“可是小姐,冬天河水那麼冷,一一受得了麼?順著河水游到北湖,少說要一個時辰,一一的病,會不會更厲害了?”
  黎子何握住姚兒的手,看到她驚慌的神色鼻尖一酸,搖頭道:“不會,有人用內力護住他,不會有事,他現在在外面等著我們……”
  “嗯。”姚兒點頭:“小姐說什麼姚兒都信。可是,前幾日不是說或許有機會走了麼?怎會被雲晉言發現?”
  黎子何聽著,面上失落更甚,脫掉鞋,爬上床,掀開被子笑道:“姚兒,你可記得小時候,我嫌冬日太冷,非要與你同榻,被爹狠狠地罵了一頓?”
  姚兒眸光一亮,笑著點頭:“那個時候小姐脾氣強著呢,老爺沒辦法,最後在外間給我置了張床小姐才罷休。”
  “今日我便不回晨露殿了,在這和你一起。”黎子何笑著鑽到被子裡,鼻尖一陣酸澀被強忍過去。
  “雲晉言會不會責怪?”
  “呵,他留我在宮中,便該想好了我不可能安安分分。”黎子何輕笑。
  姚兒點頭,將針線放在旁邊的矮桌上,脫了鞋褪去衣物,也鑽到被子裡,嘻嘻道:“小姐,這感覺……真像做夢……”
  “傻姚兒,不是做夢,我沒死,以後,不會再和你分開了……”
  “嗯。”姚兒拉住黎子何的手臂,將腦袋埋在她頸窩,“等我們出宮了,就能帶著一一,忘掉皇宮的一切,好好的活下去……”
  “嗯。”黎子何有些哽咽,輕聲回答。
  “對了,小姐,”姚兒突然抬頭:“還有沈公子,照姚兒看來,只有他一人是真心實意的待小姐,可是……小姐,你們有算到雲晉言會封你為妃麼?若沒算到,他……”
  黎子何轉個身,撫了撫姚兒的腦袋,拍著她的後背道:“姚兒別擔心,會好起來的……我會帶著你出宮,以後……你們都會好好的……”
  “嗯,小姐說的,姚兒都信。”姚兒輕聲呢喃著,將腦袋埋了埋,呼吸逐漸平穩。
  黎子何攬住她,睜開眼,暗光浮動,平日隱在心底的愁緒,此時無論如何抹不去,眼前一閃,又看到與沈墨商量出宮計策的那一日。
  “在此之前,有些話,我必須與你說。”沈墨扶住她,一字一句清晰道。
  “什麼?”沒有來的一陣心慌,總覺得他說出來的話,會讓自己好不容易升騰起的希望,完全幻滅。
  “我與你說的計劃,前提是,雲晉言毫不知情。”
  “什麼意思?”
  “暮翩梧此人,我覺得有些問題。”沈墨篤定道:“你上次找我要變聲之藥,是否因為覺得雲晉言懷疑你為女兒身?”
  黎子何心中好似被重物錘擊,狠狠地疼了一下,木然點頭。
  “此人在丞相府,身為男寵,雖說頗得鄭穎喜愛,可也只是男寵而已!卻突然被鄭穎收為義子,還由你來診脈。這些我查過,是在你升為御醫之後,妍妃被打入冷宮,隨之雲晉言特地宣見過他,當日便多出鄭穎義子的名頭……”
  “等等!”黎子何面色發白,伸手阻住沈墨的話:“你的意思是,暮翩梧,從一開始便向雲晉言洩露了我的身份?”
  “不錯,否則他為何不查你向他投毒的原因?明知你要報仇,還能如此愜意?包括我,他未找人來盯著你我的一舉一動,因為他手下有這麼一顆棋,你我若有異動,他定會知曉。”
  黎子何怔住,沈墨歎口氣道:“倘若我的猜測是真,此次計劃,必定全盤盡失。”
  “那要如何?丟下暮翩梧一人麼?”黎子何有些茫然,她自己都察覺到雲晉言或許知道她的女兒身,知道此事的只有沈墨,暮翩梧,沈銀銀三人而已,沈銀銀早已離開雲都,那便只有沈墨……或是暮翩梧……
  暮翩梧也曾對自己說過,要提防沈墨……
  “若你信我,此次行動,不可帶上暮翩梧。”
  黎子何面色一暗,暮翩梧的現狀,是她一手造成,這些,也只是沈墨的猜測,如何能僅僅因為猜測便放棄暮翩梧?
  “你若不想放下他,我們將計劃稍作修改便是。”沈墨再歎一口氣,拉過她的手,輕拍著安慰。
  “如何修改?”
  “先救冷宮裡的孩子出去。倘若雲晉言得知你我的計劃,必定將注意力放在叔父入宮那天,我們提前一日,將季一送出宮,叔父入宮那日,一切按照原計劃,我令原本去接季一的人,只是去冷宮搗亂迷惑視線,除了這點,其他都不變,倘若暮翩梧未將計劃洩露,帶著他一起走,倘若計劃並不順利,不會有人去接他,你和姚妃暫時留在宮中,雲晉言想拿你為把柄要挾我,不會待你如何……他也不會懷疑到我們事先行動過一次……”
  “你們去冷宮拿季黎的骨灰吧……如此一來,雲晉言沒有理由將罪責推脫到你們身上,大不了說那些人是季家舊部,去搶季黎骨灰。”
  “她的骨灰……在那裡?”沈墨神色一閃,略有遲疑開口問道。
  黎子何點頭:“拿出骨灰還可分散雲晉言的注意力,掩護一一,否則他定會懷疑冷宮有其他東西讓你我費盡心神,如若提前一日送一一出宮,你有好的法子麼?”
  沈墨搖頭:“這才是我今日與你商量的重點。”
  “這裡吧。”黎子何指住冷宮的河流,深吸一口氣道:“冷宮之內有一條河,通往皇宮極北的北湖,倘若從此處游到北湖,那邊極少人過去,若尋一個武功高強者,很易出宮……”
  “我去。”沈墨毫不猶豫接住話頭,“季一,對你而言很重要對麼?”
  黎子何垂下眼,點頭,遲疑道:“可是……一一身體很差,若保他安全,必定傾盡內力護住他,那你……”
  “無礙。”
  黎子何眨眨眼,感激,還是感謝?都無法說出口,說出口的謝,只會折殺了沈墨對自己這一番心意,只能重重點頭。
  “還有一事,我需與你說。”
  “什麼?”黎子何心下又是一沉。
  “季府滅門一案……”沈墨聲音輕淡,眼中的閃爍卻流露出他此時按耐住的慌亂:“謝家曾經參與……”
  黎子何愣住,謝家,平西王。
  “因為我……”黎子何一時激動,幾乎口不擇言,反應過來,又道:“因為季黎害死你爹娘,所以……你也恨,對麼?”
  “不。”沈墨握住黎子何的手一緊,隨即放開道:“當年我已經離開西南三年,叔父不知從何處查知當年刺客來自季家,憤恨不已,逼雲晉言交出凶手……”
  “我不欲推卸責任,季府滅門,的確與謝家脫不了干系……”
  “雲晉言若真知你季家人的身份,我寧願親自向你坦白,不願這件事是他告訴你,以此讓你傷心……”
  “如此說來,你,可還願將季一托付於我?可還願信我?”
  黎子何耳邊縈縈繞繞都是沈墨的話,腦中一時思緒紛繁,亂成一團,季家刺殺平西王,事情敗露,謝千濂不服,要求將凶手正法,結果卻是季家九族全滅……
  這便是,整個事情的真相麼?
  黎子何恍恍惚惚,最後耳邊只余沈墨帶著些許期待的清淡問話,你,可還願信我?
  沉香殿內的燭火閃了閃,突地滅了,黎子何眨眨眼,眼前畫面突地斷了,可她記得,她握住沈墨的手,伏在他胸口,輕輕一聲:“沈墨,我信你。”
  如若是她害死沈墨爹娘,即便他要報仇,又有何可究?更何況,追究之人不是他,更何況,刺殺平西王的罪責,不過是某人滅季府的借口而已……
  她信他是真心待她,信他會救出一一,信他會護他周全,信他,會替她護住她珍愛的一切……
  耳邊突然響起匆忙的腳步聲,黎子何看了看姚兒,輕輕爬起來,聽見悅兒急促的聲音:“黎姑娘,有人硬闖晨露殿!”

作者: mesmes95    時間: 2010-8-8 11:19

  第五十九章

  黎子何心中陡升一片涼意,看了看天色,子時早過,何人會在此時來闖晨露殿?姚兒本就睡去不久,一聽悅兒的聲音,馬上翻坐起身,抓住身邊的黎子何臉上的慌亂才稍稍平復些,低聲道:“怎麼了?”
  “娘娘,殿外來了晨露殿的宮女,說是抓了刺客,皇上都驚動了,等著黎姑娘回殿。”
  悅兒說話間,黎子何已經自行穿戴好,握住姚兒的手道:“姚兒你先休息,我去看看發生何事。”
  說罷起身欲走,姚兒反拉住黎子何的手,緊張道:“小姐,會不會……會不會是沈公子?”
  黎子何對著她撫慰地笑,搖頭,若是沈墨,不會如此大意魯莽,撫了撫她的長發道:“姚兒放心,不會有事。”
  姚兒點頭,放開黎子何,躺回榻上,目送她離開。
  晨露殿燈火通明,宮女太監侍衛站了殿外大部空地,見到黎子何紛紛行禮。黎子何眉頭微蹙,目不斜視走入殿,看到雲晉言一人獨坐矮榻上,面色柔和,帶著從容的笑意,抬眼見她,笑意更甚。
  掃了一眼殿內,瞥見被人押著跪在地上的黑色背影,心中一抖,隨即沉著下來,施施然上前對著雲晉言行禮:“臣妾見過皇上。”
  雲晉言見黎子何冷靜自持的模樣,挑了挑眉,笑著道:“愛妃無需多禮。”
  地上跪著的人一聽黎子何的聲音,驀地抬起頭,嬌俏的臉上盡是不可置信,柳眉鎖在一起,懷疑道:“師……師兄……?”
  黎子何未看沈銀銀一眼,徑直在雲晉言身邊坐下,不解道:“皇上抓了刺客,往我晨露殿押來作甚?”
  “朕也不想驚擾愛妃,可這沈姑娘執意要見你,朕以為,她與愛妃相交已久,你二人感情甚深,當然不可當普通刺客處置了。”雲晉言瞇眼打量黎子何的反應,一手伸過去握住她的手。
  黎子何好似這才看到沈銀銀,往下瞟了一眼,不著痕跡抽出手,擰眉道:“沈姑娘?”隨即笑著看向雲晉言:“據我所知,應該是裴姑娘吧?”
  雲晉言笑著點頭:“不錯,應該是裴姑娘。”
  “那皇上如何說她是刺客?”黎子何不解。
  “夜闖皇宮,不是刺客?”雲晉言饒有興趣地反問。
  黎子何仍是不解道:“皇上莫不是忘了?裴姑娘幾個月前還是秀女,等待皇上殿選,可惜被人‘劫’走,錯過了殿選之際,可她逃離賊手,第一時間便想著回宮,對皇上一片忠心真是令人暗贊。”
  黎子何咬重了一個“劫”字,順勢掃了一眼沈銀銀,眼神冰冷,沈銀銀一見,忙垂著頭默不作聲。
  “愛妃這麼一說,倒是提醒了朕,她可是被人從獄中劫走,至於入獄原因,是從她身上搜出粟容花種?”
  “皇上果真好記性,這些小事都能記得。”黎子何輕笑,從容的眼裡閃著些許光亮,對上雲晉言的眼:“可皇上有一事忘了麼?粟容花種一事已經查清,下毒者是顧衛權,既是如此,當時必定有人陷害裴姑娘了,裴姑娘白白惹來一場牢獄之災,之後又被歹人劫走,如今剛剛脫離險境便急著回宮找皇上澄清事實,裴姑娘,本宮說的,可對?”
  黎子何突然看向沈銀銀,沈銀銀身子一顫,連連點頭:“師……娘娘說得對,小女不敢直接見皇上,往日與娘娘相熟,所以……所以嚷著見娘娘……”
  雲晉言冷笑道:“愛妃真是伶牙俐齒!”
  “及不上皇上心思縝密。”黎子何毫不猶豫反唇相譏。
  雲晉言面色一沉,隨即又笑道:“那照愛妃的意思,裴姑娘一番苦心,是該重賞了?”
  “臣妾不敢替皇上枉做決定,只是……”黎子何掃了一眼沈銀銀,猶豫著道:“落選秀女已經悉數返回家中,裴姑娘久留宮中,怕是不妥……”
  “那便賞裴姑娘一個嬪位,愛妃覺得如何?”雲晉言接過黎子何的話,斜眼睨著她。
  黎子何欣然一笑:“皇上若有此心,未嘗不可。只是裴姑娘遭劫,這身家清白……皇上若能堵住悠悠眾口,臣妾自是不介意師妹與我相隨,二人一起也好有所照應。”
  黎子何笑得坦然,雲晉言辨不出真假,眼神愈漸冰冷,半晌,笑道:“裴姑娘既為沈墨的徒弟,明日一早朕遣人送她去平西王府邸便是,愛妃與師妹相別甚久,今夜便好好敘舊吧!”
  說罷,不慍不怒地掃了一眼沈銀銀,背著手走了。
  黎子何看著他踏出殿外,看著他融入夜色,看著燈燭之光漸漸微弱,一直繃著的身子才放松下來,吐出一口濁氣,無奈瞥了一眼仍跪在地上的沈銀銀:“你還跪著作甚?人都退下了。”
  沈銀銀一直低著的腦袋這才抬起來,左右瞅了兩眼,忙起身,拍了拍酸疼的膝蓋,隨即又想到什麼,繼續跪下,低聲道:“師兄……師兄,我知道此次是我魯莽,可是……可是……”
  “可是什麼?”黎子何也未打算扶她起身,有些怒道:“莫非你進宮是想為鄭家求情?”
  “師兄……”沈銀銀抬頭,杏眼裡滿是霧氣,哽咽道:“師兄,鄭家已經被抄了,幾乎全家都入獄,鄭韓君嘴裡說那是他爹罪有應得,可我知道他也不開心的,師兄,既然……既然你在此事上立功,外人都說皇上對你極為寵愛,師兄……你向皇上求情好不好?只繞了鄭穎一命便好,不管怎樣,只要他不死便好……”
  說到後面,沈銀銀兩眼淚水止不住流下來,跪著到黎子何身邊,拉住她的手,哭著道:“師兄……削他官位,讓他受刑,發配邊疆,如何都好,師兄,你留他一條性命,留鄭韓君一個親人好不好?他從小只有這麼一個爹……即使再看不慣,即使再恨,我知道他不忍心看自己爹死的……”
  黎子何皺著眉頭,甩掉沈銀銀的手:“不可能!”
  不管是他對季家做過的事,還是對暮翩梧做過的事,都不可能輕易放過他!
  “師兄,你最寵銀兒,以前銀兒的要求你都會答應,再依一次銀兒好不好?饒他一命……”
  “我說過不可能!”
  “師兄,銀兒求你。
  “不可能!”
  “他與你無仇無怨,只是說情而已,為何不可能?”沈銀銀突地站起身,冷笑道:“還是,你進宮,本就是為這妃位?如今榮華富貴你都有了,何必還要趕盡殺絕?”
  黎子何腦中“嗡”的一聲響,兩手握成拳頭,一言不發。
  “粟容花種,是你故意丟在我房中的對不對?”沈銀銀擦干眼淚,冷聲質問。
  “不錯。”黎子何咬牙回答:“我故意嫁禍與你,騙鄭韓君劫你出宮,再以此要挾鄭穎,夠了麼?”
  “枉我敬你重你,被人抓到大牢還死咬不肯說粟容花種是你的,一直信你是有苦衷!結果呢?由醫童升為御醫,再由御醫直接封妃,還真是平步青雲!”沈銀銀眼裡盡是嫌惡,“利用鄭穎,利用鄭韓君,利用我,是不是只要能達到你的目的,什麼都可以利用?”
  “對。”黎子何毫不猶豫地回答,不避忌地看著沈銀銀的眼:“未達目的不擇手段,這世上有何不可利用?”
  沈銀銀怔在原地,抖著唇,不知一向對自己親切寵溺的師兄,怎會突然變得這般狠厲?心好似涼了大半截,跟著覺得這世界都變了模樣,以前她看到的,不過都是表象而已……
  黎子何站起身:“奉勸一句,倘若鄭韓君躲得好好的,自是無人惹他麻煩,否則,既是鄭家人,一樣得死!”
  沈銀銀渾身一抖,看著黎子何披著長衫離開,月白色的長袍拖在地上,好似一朵盛開的蓮花,心中冰寒,輕聲問道:“包括師父麼?”
  黎子何頓住腳步,不語。
  “包括師父麼?連師父……也可以利用麼?”
  “是。”
  丟下一個字,黎子何頭都不回地離開。
  沒有暖爐的沉香殿,反倒讓黎子何更覺得溫暖,重新鑽回姚兒身邊,姚兒往上扯了扯被子,呢喃道:“小姐小心身子,莫要著涼了。”
  “嗯。”黎子何心中一暖,酸意湧向鼻尖。
  “晨露殿無事了麼?”
  “嗯,”黎子何靠著姚兒躺下,輕聲道:“姚兒,你永遠都會信我對不對?”
  “嗯,小姐的話,姚兒永遠都聽,永遠都信。”
  雲都平西王府邸內,雪已融盡,下人不多,很是安靜,李御醫背著藥箱,正欲出府,剛好遇見謝千濂,搖了搖腦袋,忙拱手道:“王爺……”
  “他還是不肯讓你診脈?”謝千濂怒道。
  李御醫點頭:“連房門都不讓我進去,這樣的話……實在無力……”
  “罷了!”謝千濂手一揮,怒道:“你先回宮,待本王再去教訓他一頓!”
  李御醫連連點頭,彎腰行禮便走了。
  謝千濂猛地推開沈墨的房門,嚇得坐在床邊的孩子渾身一抖,翻個身爬到半躺著的沈墨身邊,瑟瑟地想要遮住臉面。
  謝千濂見嚇到孩子,尷尬地咳嗽了兩聲,對著沈墨微怒道:“你為何不讓御醫診脈?想要病死麼?”
  沈墨面色有些蒼白,眼中鋒芒不弱,撐著手坐直身子,抱起躲在他身側的季一,讓他坐在自己懷裡,淡淡道:“我自己是大夫,自己的身體當然最清楚不過。”
  “那怎麼還不見好?”謝千濂急道。
  “病去如抽絲,哪有一夜痊愈的道理?”
  “你說的倒是有理,以為我是傻子?”謝千濂見沈墨懷裡的孩子冷得抖了抖,反手關上門,仍是怒道:“你這病怎麼來的我不知道,可府裡多出來個小娃娃,你的病和這個沒關系才怪了!不肯看病,也不說這娃娃哪裡來的,地裡冒出來的不成?這麼著,你要跟我說他是你的私生子,老子拼了命護他回西南!”
  沈墨不語,低頭剝了顆糖塞在一一嘴裡。
  一一吃著糖,看了一眼謝千濂,再看了一眼沈墨,爬下沈墨的腿就想往被子裡鑽,沈墨把他拉回來,柔聲道:“以後你還要見很多生人,不必怕。”
  一一聽著,又爬回沈墨懷裡,對著謝千濂淺淺一笑。
  謝千濂呆了呆,剛剛的怒氣也淡了些,坐在床邊,伸手揉了揉一一的臉,笑道:“嘿嘿,娃娃乖,老子……呃,我向來說話聲音大,別怕我呀,我沒怪你,在教訓你爹呢。”
  沈墨擰了擰眉頭:“這不是我的孩子。”
  “不是你私生子你護著藏著掖著作什麼?”謝千濂騰地站起身,嗓門又大起來:“老子知道,這娃娃十有八九和那個黎子何脫不了干系,跟季家脫不了干系!上一代的恩怨就不扯在下一代身上,這娃娃你想護著可以,黎子何如今已經冊封為妃,你就斷了你的念頭,別想再和她有什麼牽連!”
  “無需叔父掛心。”
  “老子……老子真他娘的恨啊!”謝千濂咬牙道:“雲國那麼多姑娘你看不上,兩次都是季家人,第一次害死大哥,這次,你是想連自己的命也搭上去?”
  沈墨垂眸,不語。
  “你入宮是為了那個黎子何,重新動用暗部也是為了她,上次疫病,制造混亂,用得著一千人命?你打什麼主意我琢磨不透,可你……你怎麼能凡事都被一個女子牽絆?我念著你回來,是想你跟著我做一番大事業,不是英雄氣短兒女情長!”
  沈墨表情未有變化,低笑道:“如此了解侄兒,叔父還多問作甚?”
  “老子就是不明白為什麼!”
  “為什麼?”沈墨抬眼,冷漠地掃了一眼:“因為謝家欠她!”
  此話一出,謝千濂突地大笑起來:“哈哈,謝家欠她?是她季家欠我謝家還是我謝家欠她?當年你明明知道是季曲文引開你,再借機行刺,那批刺客為首者是季府人,能瞞得過你?你一瞞就是三年,若非我查出來,大哥怕是永遠死不瞑目!季曲文來找你,借口不就是他那個妹妹?當年大哥跟我提過,說季黎和三皇子關系匪淺,你不聽,說人家姑娘等著你!結果呢?她不肯嫁便罷了,逼得你守孝退婚……”
  “所以是我錯了!”沈墨冷聲打斷謝千濂的話,話語裡平靜無波,卻淡的溢出冷光:“是我自以為是,不聽爹娘的勸向先皇求婚,不曾知曉季黎心意便逼她嫁我,引來血禍害死爹娘,若你要怪,該怪的人是我!”
  謝千濂滿腔憤慨被沈墨一句話掏得干干淨淨,壓低了聲音,不可思議道:“你……竟是這樣想的?”
  “不錯,當年錯本在我,可叔父又因著這件事逼迫雲晉言,季府九族之死,又如何能與我謝家撇的干干淨淨?季府九族不滅,子何也不會淪為乞兒孤苦伶仃,半輩子活在仇恨當中,我欠子何的,如今,還債罷了。”沈墨低下眼,看著一一,笑了笑,子何說得對,欠人的,始終是要還。
  “我只是讓狗皇帝交出凶手,他一口氣滅了季府滿門,關我屁事!”謝千濂大眼神一閃,不服氣地揮手道:“要怪只能怪她季黎愛錯人季府信錯人,怪狗皇帝心狠手辣,連自己的孩子……”
  說到這裡,謝千濂突然頓住,看著季一,一瞬不瞬,顫抖著手指著季一道:“這……這娃娃該不會……”
  “娃娃,你叫什麼名字?”謝千濂蹲下身子,盡量扯著笑容放柔了聲音問道。
  一一大眼眨了眨,揚著手在空中比劃,被沈墨攔了下來:“這孩子是誰,叔父無需掛心。”
  “好,我不管!那你打算拿他如何?這麼藏一輩子?”
  “養好病醫好毒,送回西南。”
  “這……這娃娃中毒了?”謝千濂面色一柔,從上到下打量了一次一一,瘦瘦弱弱,白皙地有些不正常,身子弱是必然,卻沒想到還中毒了……
  一一見他打量自己,臉上表情怪怪的,沖著他笑了笑,謝千濂搓了搓手,笑道:“嘿嘿,娃娃我來抱抱你好不好?”
  一一仍是笑,露出左臉的小梨渦,張開兩手,謝千濂一樂,一把抱起他,對著沈墨道:“哈哈,老子這麼大還沒抱過孩子,你小的時候老子在江湖上打拼呢,江湖比這朝堂可有意思得多了,當年老子……”
  沈墨眼前物事晃了晃,好似迷上一層霧氣,耳邊的聲音亦是愈發弱小,用內力壓住的濁氣再沉不住,由腹腔沖到胸腔,卻再找不到出口,猛力咳嗽起來,隱隱聽到謝千濂的怒罵聲:“你又用內力壓住病?明知道會反彈得更加厲害,想死是不是?上次被人砍了那麼多刀就沒好完全……”
  一只小手牽住自己,仿佛看到黎子何對著自己盈盈一笑,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子何,你可會找謝家復仇?
  耳邊,黎子何的聲音天籟般輕淺蕩起,沈墨,我信你。
  晨露殿中黎子何手裡的茶杯驀地從手上滑落,碎了一地,殿外宮女急急入內在她耳邊道:“娘娘,白貴妃來了。”

作者: mesmes95    時間: 2010-8-8 11:21

  第六十章

  黎子何吩咐宮女清掃掉地上的瓷片,起身入了裡間,臨窗的矮榻被拾掇得很是舒適,擱在上面置放茶具的小桌被移到窗邊,不見茶具,卻見幾盆綠油油的花草,枯朽的冬日裡尤為顯眼。
  蘇白入來時,便剛好看到黎子何淡藍水色紗衣,圍著厚實的純白色絲絨披風,襯得臉色好似透明一般,側著身子坐在矮榻上,眼睫垂下來,細細看著手下正在擺弄的花草。
  “姐姐可還習慣這後宮?”蘇白站了許久,見黎子何好似未曾發現她,這晨露殿的宮女太監們老早便退在殿外,無人提醒,只好拉起笑容主動開口。
  黎子何睫毛顫了顫,抬起眼皮掃了她一眼,並未打算起身行禮,淡淡問道:“娘娘何事?”
  蘇白笑容一僵,旋即蕩開來,曉得更甚,施然走到矮榻便,與黎子何隔桌而坐,看著黎子何手下的花草詫異道:“姐姐一雙巧手,竟能讓花草在冬日抽出這般鮮嫩的綠葉來。”
  說著一手伸上前去,便打算觸碰,黎子何手一動,將花草推開,瞥了蘇白一眼,輕笑道:“冬日不僅能抽出綠葉來算什麼,有些草,三日便能開花呢……”
  蘇白的手僵在空中,原本白嫩,因著窗外吹入的冷風略有些紅腫,動了動手指,縮回去,仍是笑著,喏喏道:“看多了枯枝黃葉,突然見到這一抹綠,有些新奇罷了……”
  “可有人與你說過?在他人面前扮演已逝之人,會讓人覺得厭惡?”黎子何看住蘇白,聲調驀地變冷。
  蘇白臉上的笑再也掛不住,澄清的眼突地渾濁起來,面上柔色化作冷意,對黎子何的注視並不躲閃,冷笑一聲:“你以為我願意?”
  黎子何卻突地斂起眸中鋒芒,坦然笑開來:“一早便放下面具,有話直說不是更好?”
  “好,依你!”蘇白面上表情未變,冷淡道:“今日我來,是想問……想問……”說到後半句,到了嘴邊的話硬是吐不出來,遲疑地看了一眼黎子何,垂下眼瞼。
  黎子何輕笑:“娘娘想問藍顏草?成大事者,最忌猶疑不定,這後宮,雖說不會有什麼‘大事’,可要想在百花叢中獨樹一幟長盛不衰,艷壓群芳安得聖寵,也非易事。”
  蘇白神色沉澱,再抬起的眼裡找不到絲毫純真的透徹,滲著幾分堅定決絕,道:“不錯,我是來問藍顏草。你給我的,是真的?”
  “我為何要給假的?”
  “你……”蘇白有些懷疑地掃了一眼黎子何,身子纖細,卻沒有女子的羸弱感,原本清俊的臉,換了發髻施上粉黛,總讓人忍不住多看幾眼,算不上傾國傾城,卻透著一股平常女子沒有的冷毅,甚至還有幾分隱隱透出來的貴氣,在格局未有定數的後宮中,可算是最為獨特的存在。
  “你不想要皇上……恩寵麼?”
  蘇白遲疑著開口,細細打量黎子何臉上的神色,只見她眼皮都未抬,仍是輕笑著:“你以為我需要麼?”
  蘇白眉眼一跳,垂首噤聲,她是想留皇上在梨白殿過夜卻留不住,可眼前的黎子何,好幾次皇上夜入晨露殿卻不見人影,幾番查問才知是夜夜都去了極偏的沉香殿,皇上也不追究,任由她過去,可白日裡往晨露殿去的次數,更勤了……
  “信與不信,皆在你心,倘若不信我,你來問我一次,又有何意義?”
  “那你……為什麼幫我?”蘇白仍是有些遲疑問道。
  “幫你?幫我自己罷了。”黎子何輕歎,隨即笑道:“皇上日後傾心你一人,自是不會再來我晨露殿,我求之不得。如今我雖再三躲避,難免起了欲擒故縱之用……”
  蘇白心中恍然,越是得不到的,便越想得到,難怪皇上呆在晨露殿的時日越來越長,可放在自己身上,是沒有那般信心膽量故意推開他,來博得這個欲擒故縱之效。
  “你中意之人是……”蘇白突然想到沈墨替她診脈時的眼神,冷漠地堪比窗外冰雪,揉不進雜質,亦摻不入絲毫情愫,卻會在她偶爾提及“黎御醫”時驀地化開來,好似有一抹微亮在眼中緩緩搖曳,那時她只是好奇而已,可看到黎子何的女子裝扮,再將宮中盛傳的二人師徒關系聯系起來,不得不令人多想……
  黎子何眼神蕩了蕩,語氣冷然:“此事與娘娘無關。”
  這般反應,反倒讓蘇白更加確定了心中猜測,心頭不由松了松,若是已有心上人,便不難理解黎子何的做法……
  “你為何會與姚妃相好?”蘇白再接再厲,決心一次將問題弄清楚,若能在其中發現破綻,有些事便需要好好考慮一番。她記得很清楚,黎子何還是醫童時便曾被姚妃鞭笞過,即使是御醫之時也未見二人關系有太大改善,卻在她恢復女子身份時突然情同姐妹,黎子何還日日夜宿沉香殿……
  “皇上未對你說麼?我是季家人。”黎子何不避不閃,坦然答道。
  蘇白吃了一驚,手中的帕子差點落在地上,被她及時收了起來。季家人,她便是憑著季家人的臉面才有如今的身份地位,姚妃便是憑著季家人的丫頭才平步青雲,從宮女一步步上了妃位,季家人在後宮,從來都是不可藐視的存在……
  “我先回宮了。”蘇白面上仍是有些驚慌,被生生壓住,淺淺笑著對黎子何道。
  姚妃曾經指著黎子何說她的一手字,比自己像季後的一身皮囊更加貨真價實,她親眼看到皇上默認黎子何比她這副皮囊更讓她心動,看到他用從未見過的力度抱住她,親吻……
  輸!
  倘若黎子何有心要爭皇上,蘇白只能想到這一個字,她會輸得徹徹底底!
  “忘記提醒娘娘一句,藍顏草極為難得,好好種養。”黎子何瞥了一眼蘇白愈漸慘淡的神色,垂首低眸,將剛剛移開的花草慢慢推回來,嘴角微微上揚。
  平西王府邸,近幾日謝千濂的大吼聲少了許多,時常一個下午都聽不見一句高吼,本就寂靜的院落,更顯沉靜,只余來回的腳步聲,還有偶爾響起,你推我搡地去沈墨房中喚出自家王爺的攛掇聲。
  外面是靜是鬧,房中只有一片安詳,卻被今日下午平西王第一聲暴喝打破:“老子不信!老子就不信了!再來再來!”
  沈墨靠在床邊看書,抬起眼皮淡淡瞥了一眼謝千濂,掃到坐在他對面的一一,微微笑道:“一一,莫要聽他的,把藥喝了。”
  一一眨了眨眼,清澈的眼裡閃著波光,輕輕閃動,看了看眼下的棋盤,再掃了一眼桌上的保溫木盅,點點頭,伸手欲要揭開,被謝千濂一手攔住,不服氣道:“不行!說了你贏了便可以不喝藥,輸了立刻喝,再來一盤,老子就不信下不過你這個小毛娃娃。”
  一一遲疑地看了看沈墨,似是在征求他的意見,沈墨輕輕搖頭:“莫要管他,等他贏了你,這藥早該涼透了。”
  “胡說!我與你下棋,也不過輸得一子兩子,怎麼可能下不過他?一一來,乖,再下一盤,嘿嘿,我一定贏了!”謝千濂拍拍胸脯,他沒念過書,可棋卻下得不少,本見著一一不太願意喝藥,想著前幾日開始教他下棋,便說兩人來下一盤,若是一一贏了便可以不用喝藥,若他輸了,便得不吃糖果直接吞藥,結果……結果下了一盤又一盤,居然盤盤都輸!
  謝千濂瞪了一眼沈墨,不知他不在的時候,沈墨又教了一一什麼?
  沈墨輕笑:“我未教過一一。叔父起初是太過輕敵,接著又高估了一一的能力,性子急躁,百般迂回,反而不及一一心思簡單,看得透徹。”
  “我又沒問你!”
  謝千濂又是一聲干吼,一一好似已經習慣了他的大嗓門,倒藥的手都不帶顫抖,沉著地拿起藥碗便一口喝下了,謝千濂忙從懷裡掏出糖果塞給一一討好道:“一一,來,吃糖!”
  一一擦了擦嘴角,搖頭,拿手在空中比劃道:“叔叔說,男兒不可畏苦。”
  隨即慢慢走到床邊,爬到沈墨身上,從懷裡掏出一本小書,自顧自看了起來。
  謝千濂看著左手卷書看得入神的沈墨,再看了一眼窩在他懷裡兩手捧著小書的一一,眼角抽了抽,想那本小書還是他吩咐人特地為一一做的,那是為了一一能識更多字好與他交流,可不是為了讓他學著沈墨的模樣,成了第二個沈墨多無趣。
  “哎喲,一一,爺爺帶你出去玩!”謝千濂不放棄,一個跨步上前抱起一一。
  沈墨怪異地瞥了他一眼,謝千濂只比他長了十來歲,身子骨又很是健壯,滿臉的絡腮胡子只顯得江湖氣重了些,絲毫不顯老,可按輩分來算,一一真得喊他爺爺……
  眼看謝千濂抱著一一便要出門,沈墨終於開聲:“叔父每日要我說多少次才明白?”
  一一在府上,除了他二人,無人知曉。
  “不就是一個孩子?抱出去又怎麼了?就說老子在街頭撿回來的!”謝千濂有些氣悶,每日把孩子憋在房中,害得他無聊時也只有往這房裡跑,這也便罷了,他總怕會把一一憋壞。
  沈墨斂目,沉聲道:“我說不可便是不可。”
  這個孩子,左臉的那個梨渦,如此眼熟,他應該,長得極似季黎吧……
  謝千濂還欲開口說什麼,突地門外一陣嘈雜,這房內門窗用特殊材質處理過一次,隔音很是不錯,這樣都能被他們聽到,看來門外動靜很大。
  趕緊抱好一一,回到床邊,謝千濂將他塞到被子裡,輕聲道:“一一乖,在被子裡躲一下。”
  沈墨皺著眉頭,淡淡道:“叔父在房中,我出去一趟便是。”
  說著放下手裡的書,站起身時微微咳嗽了兩聲,便推開門出去。
  開門瞬間飄入的聲音,是沈銀銀。
  謝千濂喘了口氣,她從幾日前被宮裡人送回便執意要見沈墨,奈何沈墨前幾日幾乎無法下床,又不想一一被發現,便一直避而不見。
  “一一,沒事了。”謝千濂輕輕掀開被子,剛好對上一一黑溜的大眼。
  一一爬出被子,低著眼坐在一邊,半晌抬手在空中比劃道:“爺爺,是不是,一一見不得人?”
  謝千濂眼眶一紅,抱過一一,絡腮胡子擦著他細嫩的小臉,壓低聲音道:“當然不是!是他們不配見咱一一,髒了一一的眼!”
  門外沈墨迎風而立,削瘦白皙的臉上面無表情,眼無波瀾看著沈銀銀。
  “師父……”沈銀銀一見沈墨便靜下來,又忙道:“師父,我去找……”
  “我知道。”沈墨淡淡道。
  “師父,師兄變了。”沈銀銀突地哭起來,哽咽道:“師父,你在幫師兄對不對?師兄不是原來那個師兄了,真的,她說未達目的不擇手段,她說她什麼都可以利用,她說連師父都可以利用,師父你不要被她騙了……”
  沈墨眉頭越擰越緊,臉上有些不耐,打斷沈銀銀的話:“你以為你是如何出的宮?”
  一句話讓沈銀銀僵在當場,若說幾個月前剛剛下山的她還是一張白紙,不懂世事,可與鄭韓君游走江湖這段日子,她聽過見過不少事情,早不復當初單純,性子裡執拗的一面也愈加明顯,不顧一切闖了皇宮……
  可越是明白人心險惡,對原來深信不疑的東西,反倒看不清了。
  “師兄當時的語氣……”不像說謊……
  “滾,越遠越好。”
  不知哪裡突然竄起一股無名之火,沈墨厲聲打斷沈銀銀的話,轉身,開門,又聽到她道:“對不起……我走了,不會……再給你們添麻煩……替我向師兄道歉……”
  關門,聲斷。
  謝千濂朝著他做了一個噓聲的手勢,將剛剛睡著的一一放回被子裡,看著緊闔雙目的一一歎了口氣,復又抬起頭問道:“一一的毒,何時能解?”
  沈墨面色一沉,垂眸道:“因早產和日積月累下來的寒毒,已經驅得七七八八,可那嗓子……再過三日,倘若我還找不出解毒之法,便送他回西南。”
  “你想用……”
  “嗯。”
  謝千濂看了一眼呼吸平穩的一一,動了動唇,最終歎了口氣,未發一言,背著手走了。
  是夜,濃重的寒氣籠罩整個皇宮,沒有暖爐的沉香殿內尤為陰冷,姚兒蓋著被子半坐在榻邊,看著黎子何換上一身黑衣,清秀的臉上好似染上薄霜,眼神沉靜,薄唇緊抿。
  “小姐……又要出去麼?”
  “嗯。”黎子何毫不猶豫點頭。日日夜宿沉香殿,外人看來是黎妃不知好歹,雲晉言看來是二人同為季家人,只有她自己最清楚每走一步所為何事。
  姚兒略有些失落,靠坐在床榻上,聲音細小,有些擔憂道:“小姐,一一的毒……可以解的,對吧?”
  聞言,黎子何眼神閃了閃,隨即點頭,確定道:“一定會解!”
  她問過姚兒當年給一一下毒的細則,姚兒說因事出緊急,馮爺爺連夜入宮,本就重病纏身,又連受打擊,反應許久才明白姚兒話中的意思,匆匆趕回家中配了藥,要使得一一不能出聲,又不能讓毒氣入體無法可解,便要打亂正常配藥的醫理,最重要的,姚兒不知馮爺爺究竟用了哪些藥材,沈墨單從症狀亦是無法推測,輕易用藥又恐毒上加毒。
  黎子何斂目,束好長發,此毒難解,馮爺爺定是知曉,她不信馮爺爺會任由一一背著無名之毒而自殺身亡,他死前,一定有留下藥方,很可能,在雲晉言手中!
  “小姐,小心些……”
  姚兒細弱的聲音拉回黎子何的神志,她對著姚兒點頭,以前隨身帶著的防身毒藥被雲晉言搜走,便只有帶上匕首,利落出門。
  低首快步隱在夜色中,這幾日黎子何基本摸清了御林軍巡視到沉香殿的路徑時辰,小心著繞開,一路往西。
  要解一一的毒,比起在雲晉言那裡拿藥方,另一件事,相對容易得多。
  沈墨救出一一那日與她說,若他實在無把握安全解毒,便帶他回西南。沈墨一手醫術,或說毒術,均來自家中醫書。他娘曾經是西南聖毒教聖女,卻早在十幾年前便不再弄毒,金盆洗手前耗了三年時間制出兩枚丹藥,可解百毒,一枚進貢給先帝,一枚則留在西南府邸。
  那時黎子何才恍然,為何她給雲晉言下粟容花種,他明明知情卻將計就計,絲毫不擔心自己當真被毒死。
  一一的毒,雖說沈墨有一枚丹藥可解,但將另一枚留在皇宮,豈不是太便宜雲晉言?
  踏著輕碎的步子,西宮西宮,最西面有一處宮殿,名碧落,先帝便是在那裡駕崩,從那以後殿門緊閉,無人敢入。
  黎子何到了殿門口,抬頭,月光下隱隱看到蛛絲厚結,輕輕推了推,門只是闔上,並未上鎖,稍稍用力便發出蒼老的“嘎吱”聲,黎子何身形本就細小,微微打開一些便一個側身閃了進去。
  穿過院落,到了正殿,門仍是虛掩,黎子何深吸一口氣,推門而入。
  厚重的塵灰鋪在案間桌上,茶具,書本,筆墨,屏風,矮榻,被褥,有些零亂,未收撿整齊便被重灰封塵,顯然是許多年不曾有人來過。
  黎子何皺了皺眉,碧落殿中從無妃子,卻是先帝最常呆的地方,比起龍旋宮要多得多,還是季黎時她曾問過雲晉言,每次都被他不經意地繞過,後來入宮想要過來看看,每次提及便看到雲晉言眸中升騰起來濃重的霧氣,他會拉住她的手,柔聲細語:“黎兒,傷心之地,多去無益。”
  那時她以為,他所說的傷心,是指先帝在此處駕崩。
  可如今再想,事情未必那般簡單。
  她在雲晉言身邊多年,未曾聽他提及那枚丹藥之事,即便入宮為後,亦是不知,可當年她生性好動,時常在皇宮中走動,走到哪裡便最喜翻騰,又因著馮爺爺的關系對藥物極為敏感,若那丹藥在雲晉言身邊,不可能絲毫蛛絲馬跡都不曾被她發現。
  細細算來,丹藥最有可能便是放在碧落殿中,雖說時隔六年,其中變化難測,可是哪怕有半分可能性,都不能放過。
  黎子何掩住鼻尖濃重的塵灰之氣,忍住咳嗽,行到桌邊。
  書籍,筆墨,畫卷,眼睛向下,掃到抽屜,輕輕推開,空無一物。正欲走向裡間,一眼掃到重灰中的一抹暗白,又回到桌邊,伸手撫上去,除去灰塵,便觸到紙質,輕輕推開來,暗白漸漸顯露出來,該是一卷畫,奈何光線太暗,看不真切。
  輕輕拿起,湊在眼前,灰塵沾在上面染了打半畫面,還有潮濕之氣浸染過的痕跡,整幅畫早已看不出原來的模子,只隱約看得出畫的一個人,右下角的題字,顯然還未完成,黎子何仔細辨認一番,好似一個“沈”字?
  心頭疑惑又重了一層,瞥到桌邊卷好擺放的畫卷,正打算拆開來看,門聲一響,一個人影晃過,黎子何心中一跳,放下畫卷,抬頭,便看到雲晉言陰冷的臉,盯著自己,好似要用眸中寒劍將自己看穿一般。

作者: mesmes95    時間: 2010-8-8 11:26

  第六十一章

  清涼的月光灑下,照亮雲晉言半個側面,劍眉下的黑眸平靜無波,透著陰涼之氣,兩片薄唇緊緊抿在一起,像在隱忍著什麼,緊盯著黎子何,半晌不語。
  黎子何對上雲晉言的眼,怔忪片刻,拍了拍兩手,站在桌邊微微行了個禮:“見過皇上。”
  聲音平淡,不摻雜絲毫情緒,連帶著眼裡波光伏動都被隱去,見雲晉言仍是無語,站直了身子,坦然站直了身子踏著步子准備離開。
  踏過門檻,擦身而過的瞬間,手腕被人扣住,黎子何眉頭微蹙:“皇上何事?”
  雲晉言手上力度加重,扣著手腕扳過她的身子,壓抑到低啞的聲音隨著欺近的身子逼近:“誰告訴你來這裡?”
  黎子何吃痛,面色有些蒼白,咬住牙關不肯回答。
  雲晉言逼問一句:“你來這裡做什麼?”
  渾濁的眼裡,霧氣散了散,亮起些許光點,輕緩地笑意湯漾開來,轉過臉看著雲晉言,輕聲道:“我來這裡能做什麼?只是曾經有人從未來過,一直對這裡很是好奇,我便趁著今夜過來替她看看罷了。”
  雲晉言的眸色驀地黯沉下來,看著黎子何,暗芒流轉,平日掛在嘴邊或輕蔑或揶揄的笑意好似散在夜色中,面上盡是肅冷:“誰?你說的是誰?”
  “我為何要告訴你?”黎子何嘴邊仍是輕笑,心頭卻像是被人推了一把,聲音不由有些低啞。
  “你不怕……”
  “誅九族?”雲晉言話剛出口,便被黎子何接過來,毫不避忌看入雲晉言的雙眼,嗤笑道:“皇上莫不是忘了?黎子何的九族,早被皇上誅盡了!”
  鏗鏘一句話,好似將雲晉言的神志拉了回來,剛剛還散著寒意的雙眸瞬間掩去情緒,嘴角掛上笑意,一手輕輕撫上黎子何的臉,揚聲道:“季家……不是還留了一個姚兒麼?”
  剛好一陣寒風襲來,黎子何渾身抖了抖,臉上笑容有些僵硬:“我與姚兒,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說罷,用力甩開雲晉言的手,轉身欲走,剛踏出半步,手又被他扣住,聽他笑道:“愛妃還是老實呆在晨露殿的好,那沉香殿,萬一哪日朕一時糊塗,罰得姚妃挨挨板子受受鞭刑,誤傷愛妃可會讓朕心疼。”
  正欲擺脫的手僵直在空中,突然不敢再動,對於沈銀銀,她可以賭,裝作不在意,賭雲晉言會放她走,可對姚兒……哪怕是一絲一毫的可能,都不願再傷到她……
  雲晉言了然地笑,扣著黎子何的手松開來,改為牽住,帶著她緩緩走向晨露殿。
  冬日的風,本是很干燥,此時卻因著微亮的天染上幾分濕氣,黎子何順從跟在雲晉言身後,五指被他輕輕包裹住,手心的一點暖意隨著汗漬的消散漸漸飄走,隨即變得灼熱起來,卻不知灼傷的到底是手心,還是心頭。
  多年前,暖春寒冬,酷夏爽秋,每每鬧了別扭,她會躲起來,又不敢躲得太隱蔽,選在他容易忽視卻也不難發現的角落,細數他的不是,數完了,氣消了,他也找到她了,牽起她的手帶她離開,不多解釋,任由她默默跟著,或許在轉角處,他會突然轉身,微微擰著眉頭,捋去她的碎發,輕聲道:“黎兒,對不起……”
  多年都是如此,她不問他,不需要他的解釋,既然愛他,便信他到底,只是,最終他負她,並非所有事,一句對不起便可煙消雲散……
  雲晉言的腳步忽的停下來,黎子何還未從神思中抽出情緒來,習慣性抬頭,便看入雲晉言眸中,像是壓了層烏雲一般,暗沉無光,糾纏著復雜難辨的情緒,一閃即逝,黎子何不知自己情緒外漏了幾分,忙轉過眼,不再看他。
  雲晉言不知自己為何會停下腳步,不知自己為何會回頭,又為何會在熟悉的角度看到完全不同的人,神色有一瞬間恍惚,心頭像是被撥亂的琴弦,崩現不知名的情愫,又在黎子何撇開眼的瞬間恢復平靜。
  握了握手裡略涼的五指,突然覺得踏實,仍是拉著她,腳步卻放慢了許多。
  “要麼你撤掉監視我的人,要麼讓他們明明白白跟在我後面。”入殿黎子何便甩掉雲晉言的手,一邊快步入裡間,一邊冷聲道。
  晨露殿眾人未料到黎妃和皇上會在此時一並回來,慌慌忙忙趕出來欲要行禮,被雲晉言一手止住,隨即依著他的手勢退下,在殿外候著。
  “你知道有人盯著你,還敢趁夜到處亂跑?”雲晉言隨著入了裡間,沉聲問道。
  黎子何輕笑道:“不做虧心事,為何要怕你遣來的人?倒是你,碧落殿中藏了什麼秘密不成?那畫中人,沈……沈姑娘?沈公子?皇上真正的意中人?”
  盡是不屑的語氣,讓雲晉言的臉色愈加陰沉,上前一手扯掉黎子何手裡的衣物,扣住她的脖頸,微微用力,眼裡泛著危險的芒光,低聲道:“你……到底是誰?”
  平常人家的兒女,怎會有這般處變不驚的氣度,不是強裝出來,而是從內到外透出來,完全不似一個十五歲的女子,暮翩梧說她是季家人,可他查不到季家哪門哪戶漏了一個孩子,即便她的確是季家人,憑著入宮幾月,怎會對宮內如此熟悉?
  心中疑惑翻滾,臉上仍是一片冷氣,陰鷙看著黎子何,想要從她臉上找出些許破綻。
  黎子何只是笑,未達眼底的笑:“我是誰,皇上查不到麼?即便我說了我是誰,皇上便會相信麼?”
  雲晉言眼神微閃,手中力道松了些,不信,這世上的人,他從來都是信三分,疑七分。
  “如今黎子何算是明白了,憑我一人之力,哪能傷皇上半分?”黎子何淡淡開口,帶著些許自嘲,隨即正色道:“所以,我不想再與皇上斗下去,可皇上仁慈,不肯殺我和姚妃二人,既是如此,不如……皇上放了我和她?宮裡也會安寧許多,皇上的安全,也更有保障……”
  “做夢!”黎子何話未完,便被雲晉言甩開,冷笑道:“你們若有本事殺朕,盡管來,留著你們,便是這宮中太過無趣,看看你們能搗出什麼把戲來,放了你們?休想!”
  “呵,開玩笑而已,皇上何必當真?”
  黎子何輕輕一笑,欲要繞開雲晉言放松的手,雲晉言卻在此時突然用力,嘴邊滑出詭譎的笑:“依朕看,愛妃還是安心留在朕身邊的好,今日一早,平西王同沈墨入宮,向朕辭行。”
  雲晉言頓了頓,放下手,攬住黎子何的腰,欺身在她耳邊,溫熱的氣息若有似無,淺淺道:“愛妃想要出宮,好似難上加難了呢……”
  語罷,輕輕吻了一下黎子何的耳垂,滿意地感覺到她渾身一抖,猛地推開自己,面上是倔強的慌張。
  “愛妃一夜未眠,好好休息。”雲晉言笑意慢慢地留下一句話,背著手轉身離開。
  本來暗中監視黎子何的幾名侍衛不再隱匿,直接站在了晨露殿外。被雲晉言那麼一番要挾,黎子何不敢再隨意去沉香殿,便將心思都放在尋找丹藥身上,找各種借口去勤政殿和龍旋宮,這是雲晉言最常呆的兩個地方,可仍未發現什麼蛛絲馬跡。
  雲晉言到晨露殿的次數愈加頻繁,時間亦是越待越久,黎子何不搭不理,他便坐在一邊,含著笑意看黎子何看書,黎子何若想激他走,他便當什麼都未聽見,自己也拿著一本書開始看。
  時間久了,黎子何難免有些膩煩,雲晉言呆在這裡,想要出去自是不可能,可她不管干什麼,刺繡撫琴下棋,只要是能打發時間的事,都會露出破綻來,唯一能想到的便只有看書了,晨露殿翻來翻去便只有那麼幾本簡單的詩詞,早就熟記於心,一字一句盯著,時間反而更加難熬。
  “皇上最近很空閒麼?”黎子何放下書,壓住怒氣道。
  雲晉言笑:“閒是不閒,但想到愛妃,便是再忙也該抽出時間來陪。”
  “臣妾承受不得,未免後宮怨聲載道,皇上還是去去其他嬪妃處更好。”黎子何淡淡道。
  “朕身為一國之主,連喜歡呆在哪宮哪殿的自由都沒有?”雲晉言佯怒,接著又笑道:“倒是愛妃如此識大體,有一國之母的風范……”
  黎子何眼皮抖了抖,只當未聽見,也隨著笑,柔聲道:“皇上若是怕臣妾悶了,不如撤了姚妃的禁足令,讓她有空過來陪我聊聊天?也免得臣妾跑到那麼遠的沉香殿。這天冷得很,臣妾倒無所謂,麻煩殿外幾位辛苦跟著,臣妾可會過意不去。”
  “你想讓姚兒過來?”雲晉言揚聲問道。
  黎子何老實點頭。
  “那你悶的時候遣人過去喚她一聲便是。”雲晉言笑得燦爛,眉梢眼心盡是笑,好似真與黎子何是一對恩愛夫妻般。
  黎子何垂下眼瞼,柔聲道:“謝皇上。”
  不管他是什麼心思,自己目的達到便是。
  “對了,有個人要見你一面,朕允了。”雲晉言突然站起身,對著黎子何正色道。
  黎子何眉心一跳,大概猜到了來者,淡淡道:“皇上既已經允了,還與我說什麼?直接讓他過來便是。”
  “朕先回勤政殿。”雲晉言挑眉,放下書便走了。
  黎子何身子軟了軟,看向窗外,雪色未減,融了一些又下一場,時日一長,平日無人清理的地方,幾乎積了半人高的雪,在陽光下好似會發光的細沙,一閃一閃。
  暮翩梧來的時候,已近黃昏,橙黃的夕陽掛在西邊,映得他蒼白的側臉有了些許顏色,他一人坐在輪椅上,在殿外,不肯入內。
  黎子何隨手找了件披風,走出去仍是打了個寒顫。
  緩步行到他身側,四目相對,卻是無言。
  “我……來辭行的。”終是暮翩梧打破沉默,瞇眼看著遠處夕陽,輕聲道。
  黎子何點頭,不願過多修飾表情,點點頭:“嗯,好走。”
  徐徐的風,微微急了些,沙沙一陣,帶著雪面的陰冷襲了過來,黎子何瞥見暮翩梧的手,隨著風抖了抖,解下身上的披風,由前替他披上,蹲下身子打了個結,稍稍笑道:“走吧,外面冷。”
  “鄭穎死了。”暮翩梧突然開聲,聲音不大,順著風吹到黎子何耳裡,讓她手上動作頓了頓,聽他的後話:“我殺的。”
  黎子何站起身,少了披風有些冷,歎口氣道:“走吧,莫要回來了。”
  “那你呢?”
  “我?”黎子何微微挑眉,輕笑道:“你也有著血仇,你也說過有些仇,要親手來報。我的心境,你該是可以理解。”
  “不一樣。”暮翩梧轉過輪椅,抬頭直視黎子何:“你和我不一樣,鄭穎和雲……和他不一樣,你大仇得報的機會,實屬渺茫……”
  “我有我的打算。”黎子何垂眸道。
  暮翩梧垂首,黎子何替他蓋上的披風傳來一股暖意,推動輪椅,輕聲道:“你對我說,不如歸去,你……何嘗不是如此……”
  輪椅嘎吱作響,緩緩向前,黎子何站在原地,看著雪地上留下兩天細長的輪跡,與來時的輪跡交錯,隨著人影的遠去愈發細窄。
  “小姐,明日?”姚兒坐在矮榻邊,原本正與黎子何下棋,被黎子何的話驚到,手上棋子掉下來,打散了整盤棋局。
  黎子何斂目點頭,沉聲道:“先前便與你說過,月圓之日,明日便是十五了。”
  姚兒眼中光芒閃了閃,暗了些,猶疑道:“都准備好了麼?”
  “姚兒,”黎子何握住姚兒的手,肯定道:“這次只有你我二人,只要配合得好,出宮,容易多了。”
  “小姐的毒制好了?”姚兒垂眸,低聲問道。
  “沒有。”黎子何搖頭:“預料到雲晉言會搜走我身上的毒,可未料到他會封我為妃,當時的打算,最好便是他容我繼續在太醫院,最差便是直接扔入大牢,若在太醫院,如今出去當然更加容易,若在大牢,沈墨事先有准備,將毒放在郝公公那裡,他拿著你宮裡的腰牌來看我,便可將毒交給我,不管哪種情況,都是在月圓之夜行動。可如今我在晨露殿,被人牢牢看住,所以……”
  “如何?”黎子何頓住,姚兒忙問道。
  “姚兒,你再去一次冷宮,郝公公定會將毒給你。”黎子何緊了緊姚兒的手,道:“本想著自己想辦法制毒,可雲晉言把這附近可用藥的東西盡數收走,我無法脫身,只有你去郝公公那裡取了。”
  姚兒眸色又暗了暗,不安道:“拿到毒,我們就能走了麼?”
  “嗯。”黎子何肯定點頭:“姚兒,我本想憑著這條命與雲晉言一耗到底,玉石俱焚在所不惜,可如今還有你,還有一一,讓我如何放得下你們?那便便宜雲晉言,一口氣毒死他!”
  姚兒抖了抖,顫聲道:“小姐,你……真的不愛他了?”
  黎子何呼吸一滯,眸光四散開來,隨之嘴角浮起破碎的笑容:“現在還說這個問題,沒必要了,無論愛與不愛,我與他,不共戴天之仇,只能用血來還!”
  “小姐,你以前……不是這樣的……”看著黎子何冰冷的眼,幾乎被仇恨吞噬,姚兒反手拉住黎子何,兩眼淚光閃動,喃喃道。
  “傻姚兒,以前便是我太笨太心軟,季家才落得如此下場,人活兩世,怎能再犯同樣的錯誤?”黎子何聲調柔軟,擦去姚兒欲要滑下的淚。
  姚兒垂眸,點頭,哽咽道:“我今夜便去冷宮,以往我便是拿著替小姐上香的借口過去,此次再去,雲晉言應該也不會懷疑。”
  “嗯,若是被人發現,他們也不敢搜身,你死咬住去看我便是。”黎子何囑咐道,若是被人發現,再想其他辦法便是……
  “我明白。”姚兒點頭,看著散亂的棋盤微微失神。
  “姚兒莫要擔心……”黎子何見狀安慰,話未說完,被姚兒打斷:“小姐,我先回去,今晚你等我好消息。”
  語罷便起身走了。
  黎子何看著她比原來更加消瘦的背影,微微心疼,她若不出宮,姚兒定不願一個人走,不忍看著她再傷心一次,更不忍一一沒有娘……
  夜色微薄,不知不覺,在殿中一坐便是一個下午,天色愈暗,心跳便愈是無法抑制地加速,偶爾殿門一開,便像被人在心頭突地敲擊了一下,忙看向殿門,見是宮女,便稍稍安心。
  若姚兒順利拿到毒,便不會再來晨露殿惹人注意,若未拿到,會再來與她商量,若行蹤目的被人發現……
  “彭”……
  突地一聲巨響,打亂黎子何的神思,驚得從矮榻上站起身,面色不由發白,一股酒氣隨著大開的殿門被風刮入,定睛一看,是雲晉言。
  黎子何雙眉不由鎖在一起,往日雲晉言如何溺在這裡,到了晚上便會識趣地離開,偏偏今晚突然跑來,還喝了酒。
  “退下!都給朕退下!”
  雲晉言面色微紅,喝散扶住他的太監,魏公公大大福了個身,掃了一眼黎子何,便帶著眾人退下。殿門關上,殿內酒氣愈加濃重。
  “喝酒傷身,皇上喝了這麼多酒作甚?”黎子何沒打算去扶雲晉言,不冷不熱看了他一眼,便轉身向裡間走。
  雲晉言還算清醒,眼神隨著黎子何的身影移動,幾個大步沖上前,身子一倒,便將黎子何抱在懷裡。
  酒味刺鼻,更讓黎子何記起在梨白殿的那個夜晚,心中反感愈深,用力掙扎了幾番,卻是推不開。
  “皇上,夜深,該回龍旋宮就寢了!”從牙間吼出一句話,黎子何又試圖推了推雲晉言。
  雲晉言不放手,呵呵笑道:“今夜,愛妃陪我入眠。”
  黎子何知曉雲晉言意識清楚,冷聲道:“皇上莫要忘了曾經說過什麼話?”
  這句問話被雲晉言濾過,抱著黎子何便往榻邊走,臨近床榻卻是一個趔趄,兩人一起倒在榻上,黎子何被壓在身下,一股燥熱之氣透過雲晉言的身子浸入體內,她心頭莫名緊張起來,咬牙欲要推開雲晉言,被他抱得更緊。
  不過片刻便感覺到他身體的變化,黎子何驚出一身冷汗,蘇白竟還未對他下藍顏草!
  黎子何並非未經人事,明白此時掙扎只會讓情況更差,干脆任由他抱住,一動不動,隨著衣帛撕裂之聲,身上驀地一涼,外衣被雲晉言除去,接著是夾襖,裡衫……
  眼角一片冰涼,又一片溫熱,黎子何一片空白的大腦稍稍緩過神來,便發現不知何時自己已經在哭,雲晉言細細吻去她眼角的淚,含糊而輕柔的聲音:“不哭……不哭……朕說過不動你……”
  接著身上一暖,雲晉言掀開被子,將兩人裹住,側著身子將她抱住,讓她的腦袋埋在他胸前,兩手放在她腰間,再不多動,亦不多語。
  黎子何閉著眼,好似短短一段時間,又好似過了大半個夜晚,聽見雲晉言的呼吸漸漸平穩,箍著她的手,力度不減。
  身邊是熟悉的人,鼻尖是熟悉的味道,連溫度,都再熟悉不過,卻終究抵不過物是人非。
  毫無征兆的,眼淚愈流愈凶,她曾經的至愛呵,為何偏偏殺去她的至親,生生斷了二人的前路?
  若姚兒所行被發現,若明日行動失敗,若他決心殺掉她二人,她只想得到一條自保的法子……
  可是,即便身份曝光,你,可還會再殺我一次?

作者: mesmes95    時間: 2010-8-8 11:33

 第六十二章

  桃花片片,帶著沁鼻香氣融在風中,燦爛的春日,好似下了一場花瓣雨,雨中二人兩手相執,奔跑嬉鬧,艷紅的衣裳,奪去大片春光。
  “呀……”季黎一聲驚叫,腳下一個不穩向前滑去,身子猛地前傾,眼看就要腦袋著地,兩手被人拉住,一股力道將她拉起,隨即被擁入懷裡。
  “黎兒故意嚇我的不是?”溫潤的嗓音,好似石子落水,掀起季黎心湖一片漣漪,閉著眼深吸一口氣,鼻尖心底,盡是幸福的味道。
  “黎兒睡著了?”小心地輕問。
  季黎埋著的腦袋動了動,偷偷地笑,抱著溫暖的手松開,仰臉歡笑,便看到雲晉言溫柔的笑,笑彎了眉眼,好似月牙一般,西沉的太陽剛好在他臉側,映起一片輕柔的微光,季黎卻只看入那雙眼裡,清澈地好似流過心頭的小溪,滿眼只有自己一人倒影。
  她看到他抬起的手,修長,如白玉般,掠過自己的眉眼,從發間取下什麼,放在自己眼前,一瓣粉紅的桃花,只是看著,便好似觸到它的柔軟,接過來,放在鼻尖嗅了嗅,清甜的香味,再抬眼,雲晉言仍是笑看著自己。
  彎彎的眉眼漸漸舒展開來,眼裡的笑意卻未削減,比起先前多了分淡淡的柔色,剛剛放下的手又抬起,輕輕撫過她的臉,卻是粗糲的觸感,眨了眨眼,陽光散去,光影移動,眼前之人,掛著淺淡的笑容,輕聲道:“子何,我等著你。”
  腳下一空,好似跌入無境深淵,黎子何驀地睜眼,沈墨。
  心中突然覺得空蕩蕩,好似被人掏過一般,裹緊了被褥,嗅到被子上的酒氣,一個激靈坐起身,昨夜發生的事幕幕滑過心頭,連著那個荒唐的夢境。
  怎會將雲晉言和沈墨混在一起?
  還是季黎時,雲晉言對她的笑,是燦爛的,好似夏日驕陽,透明得耀眼,沈墨不常笑,笑起來也是淡淡的,卻像由心底散出來,春風拂面一般,說不出的溫暖。雲晉言即便對她溫柔有加,呵護備至,對著旁人時,也有一股傲氣,皇家天生的傲氣,讓人無法忽視,而沈墨,不止笑容淺淡,整個人都好似一個淺淡的影子,若不特地記掛心頭,即使同處一屋,也常常忽略他的存在。
  只是,這種淺淡的存在,像細沙般積在心頭,愈來愈多,帶著他特有的溫度,不知不覺滲透身心。
  他和雲晉言,兩個完全不同的人,以完全不同的方式,在她心底各占一隅。
  “娘娘,奴婢服侍您穿衣……”
  “不用。”黎子何未多想便拒絕,抬眸掃了一眼,果然是新來的宮女,否則不會不知曉她不喜生人接近。
  “退下。”這殿裡,她向來不留一個宮女太監。
  那宮女聞得黎子何的冷聲,抖了抖,忙福身行了個禮便向後退下。
  黎子何突地響起什麼,忙道:“慢著。”
  “奴婢不知娘娘習性,奴婢知錯,請娘娘責罰。”未等黎子何開口,宮女已經跪下討饒,差點哭了出來。
  黎子何蹙著眉頭搖頭道:“無礙,昨夜宮中可有何事發生?”
  “回娘娘,宮中一切安好。”
  “皇上何時走的?”
  “回娘娘,辰時。”
  “退下吧。”
  黎子何又掃了一眼這宮女,看樣子是剛入宮不久,再稍稍探出腦袋掃了一眼外間,眉心跳了跳,晨露殿的人,全都換了一批。
  快速起身收拾好,繞出屏風,顧不得眾人行禮,猛地推開殿門,殿外站了兩名太監,不再是眼熟的兩名,細細看了一眼四周,雲晉言派來的侍衛,不見了。
  “皇上派來的人呢?”黎子何正色問道。
  “回娘娘,今兒一早皇上說娘娘既然不喜被盯著,便放娘娘自由。”一名太監上前跪下,小心翼翼地復述,生怕錯了一個字。
  黎子何微微挑眉,心中盤算著雲晉言這一舉動的目的,緩緩退回殿內。
  昨夜他醉酒,抱著自己睡了一晚,已經很是怪異,她不用猜都能知道這晨露殿裡處處是他眼線,可他換了批人,是想告訴自己,這批不再是眼線?
  黎子何不屑地笑了笑,不管是不是眼線,如今,她都不會再信他。
  又或者,她與姚兒的意圖被他察覺,所以故意換走全部眼線,讓她放松警惕?也不可能,照雲晉言的性子,不會做這般畫蛇添足的舉動,若當真對她們的計劃有所察覺,按兵不動對他更為有利。
  黎子何搖搖頭,不管出於什麼目的,今夜行動,不容有變。
  “娘娘,皇上說會過來用晚膳。”殿內一名宮女嬌滴滴地行禮道。
  黎子何腳步一頓,微微頷首,隨手找了件披風披上,又出了殿門,邊走邊吩咐道:“一個都不許跟著。”
  雲晉言給了她這個方便,她為何不用?
  沉香殿仍是冷冷清清,卻好歹多了個暖爐,散了些陰冷之氣,黎子何拿手拍拍幾乎被寒風凍得僵硬的臉,勉力扯出一個笑容,放緩了步子。
  悅兒開門,見是她,略有詫異,讓開身子放黎子何進去。
  姚兒坐在榻邊,手裡拿著針線,低著腦袋,一針一線,繡得很是小心,黎子何放輕了步子到她身邊,探過腦袋掃了一眼,輕輕一笑,仍是上次的梅花,只差最後幾針了。
  “小姐等等再說話,馬上便好了。”姚兒頭都未抬,語氣裡有幾分歡愉。
  黎子何含笑在她身邊坐下,看著她細細繡好最後幾針,拿在遠處看了幾眼,滿意地點頭微笑,收針剪線,慢慢將帕子取下來,疊好,笑著遞到黎子何眼前:“小姐,收著。”
  “姚兒的手笨了呢,居然繡了這麼些天。”黎子何拿著帕子,手心溫暖,故意取笑道。
  姚兒瞪了她一眼,佯裝不屑道:“小姐呢?六年不動針線,姚兒看啊,連穿針引線都不會了呢……”
  “哈,敢小瞧你家小姐……”黎子何見著姚兒難得的明媚笑容,不由心頭開朗起來,收起帕子便要撲過去撓癢癢:“讓你瞧瞧我的厲害!”
  “哈哈,小姐你饒了姚兒……姚兒不敢了不敢了……”姚兒一個翻身爬上床,拿住枕頭攔著黎子何。
  黎子何踢了鞋,也跟著爬到床上,一手過去便要抓住姚兒的手腕,姚兒手裡的枕頭卻突然放下來,靈巧繞過她的手,反手握住,看著黎子何輕盈地笑。
  黎子何也停住動作,牽著她的手笑。
  剛剛鬧騰的殿內忽的安靜下來,流淌著暖意,姚兒翻過身,從被子裡拿出一個紙裝包裹,交在黎子何手中:“小姐,拿到了。”
  黎子何小心翼翼地拆開來,看了一眼,從中拿出兩個小瓷瓶,將一只遞給姚兒道:“這是解藥。昨夜可還順利?”
  姚兒接過瓷瓶,怔了怔,點頭笑道:“郝公公一直在那裡等著,冷宮向來無人,這沉香殿也快被人拋在腦後,我只身前去,未引人注意。”
  “嗯,那便好。”黎子何輕輕吐出一口氣,隨即擰眉道:“今日計劃稍稍有變。”
  “怎麼?”姚兒仰起臉看著她,眼神有些閃爍。
  “晨露殿的人全部換了,跟著我的侍衛也被撤走,不知雲晉言打的什麼主意。”黎子何眸光深沉,略略垂下眼瞼。
  姚兒猶疑道:“那今日……還出去麼?”
  “當然。”黎子何回答,斬釘截鐵:“不能再困下去,若錯過了今日,我無法與沈墨聯系,憑我二人之力出宮更是困難,今日無論如何也要拼他一拼。”
  提到沈墨,姚兒的眼神又暗了暗,看著殿內的燭火發怔。
  “姚兒莫要擔心,只要這毒順利拿到手,今日不會有太大差錯。”黎子何捏了捏姚兒的手,安慰道:“你記得提前半個時辰服下解藥,不管是否有人暗中盯著我們,一旦有人出現阻止,就灑毒,便是硬闖,也得到北湖。”
  “那他們……”
  “死。”
  “小姐……”姚兒眉頭蹙起來,擔憂看著黎子何,欲言又止。
  “事到如今,除了你和一一,別人死活與我無關!”黎子何眼神微凜,散出寒光,臉上卻是帶著微微的笑容:“要想不損一人安全離宮,不可能。”
  姚兒想了想,點頭,輕輕靠在黎子何肩頭:“小姐,那些人,我來殺……反正這些年,不少了……”
  小姐的手,該是干淨的……
  黎子何微微心疼,笑著拍了拍姚兒的腦袋:“有我在,哪輪的上你來出頭?想搶小姐的風頭?”
  “呵呵,不敢不敢。”姚兒笑著躲過,復又靠在黎子何身邊,眸中星星點點的光亮漸漸暗淡,帶著淡笑,微微闔上雙目,連呼吸都帶著小心翼翼的輕緩,好似害怕打破這一室寧靜。
  夜色漸濃,寒氣肆虐,晨露殿內暖氣騰騰,燈燭閃爍,略有昏暗,外間斜長的矮桌上滿布佳餚,色澤明麗,香飄四溢,臨桌二人卻是各懷心思,緘默不語。
  雲晉言往日不會在晚上來晨露殿,更不會特地過來用膳,黎子何偶爾抬眼,不著痕跡地掃他一眼,想從他的神色間打量出什麼來,卻只看到柔和的笑意掛在嘴邊,看不出什麼異常。
  “今日這飯菜可還合口味?”雲晉言突然開聲問道。
  黎子何怔了怔,這才仔細看桌上幾份菜,沒什麼特別之處,稍稍點頭。
  “朕聽聞愛妃節儉,平日吃得甚是清淡,今日特地吩咐准備了一番,愛妃喜歡便好。”雲晉言神色淡淡,柔聲細語。
  黎子何聽到那聲“愛妃”便皺皺眉頭,也不是他一人會做戲!放下碗筷笑著柔聲道:“臣妾為皇上准備了些糕點,皇上可想嘗試一番?”
  聞言,雲晉言有些意外,揚揚眉頭,頷首應允。
  黎子何入了裡間,端出一盤芙蓉糕,手工不算精美,卻也看得過眼,整齊擺放了十個,步子輕盈地走出來,帶著恬淡的笑意,讓雲晉言的眼前晃了晃。
  放下糕點,黎子何輕笑道:“第一次做糕點,皇上見笑了。”
  雲晉言瞥了一眼殿外,又看著芙蓉糕,好似在思酌著什麼,黎子何靜坐在對面,但笑不語。
  抬眼看著黎子何掛在嘴邊的輕笑,眸中一片混沌,看不清情愫,卻始終亮著點點暗芒,突地也隨著輕笑起來,抬手欲要拿糕點,卻被黎子何攔住,笑道:“皇上還是召魏公公進來試毒最為穩妥。”
  雲晉言的手頓住,眸中暗芒驀地光亮起來,反手握住黎子何攔住他的手,笑道:“愛妃一片心意,朕怎忍心懷疑?更何況,若是有法子毒到朕,昨夜愛妃便該下手了。”
  語罷,放下黎子何的手,拿了一塊糕點。
  黎子何靜坐一旁,細細看著他將糕點吞下,久懸的心總算微微放下,垂眸掩住情緒,突地被雲晉言攬入懷裡,溫熱的氣息噴在脖頸邊:“愛妃今夜這般溫順,莫不是有些什麼不為人知的意圖?”
  黎子何稍稍用力便推開他,笑道:“皇上如此一說,臣妾也無需裝了。”斂起笑容,冷聲道:“夜深,皇上該走了!臣妾想早些休息!”
  雲晉言捏住她的下顎,挑眉輕笑:“愛妃再陪朕一夜如何?”
  黎子何甩開他的手,冷睨一眼道:“莫要欺人太甚!”
  雲晉言的笑容裡帶上幾分晦暗,出口的聲音亦是冰冷:“入了朕的後宮,便是朕的女人!朕倒想看看,你能否一人傲氣一輩子!”
  說罷,甩袖離開。
  黎子何拿著披風,緊跟其後,有意怒吼道:“本宮去沉香殿,誰也不許跟上!”
  雲晉言帶著一眾人等往東,黎子何獨自一人往西,漸行漸遠。
  圓月漸漸懸上高空,陰風陣陣,黎子何站在大凰宮旁的小巷裡,看到姚兒纖瘦匆忙的影子,心中最後一口大石也放下,忙微微上前,拉住她的手,輕聲問道:“怎地這麼晚?可是有什麼差錯?”
  姚兒連連搖頭,暗色中看不清臉上表情,只見到眼裡透出些許光亮,細聲道:“走吧。”
  黎子何點頭,輕輕揉了揉姚兒的手,她的身子受過重寒,即使是夏日也是手腳冰涼,此時姚兒的手,卻是比她還冷上幾分,帶著些許顫抖。
  “姚兒莫怕,雲晉言一直以為我們中計,冷宮計劃失敗,想不到我們還有後招。”黎子何一路向前,仔細辨路,一面輕聲安慰。
  姚兒握緊了黎子何的手,輕輕“嗯”了一聲。
  樹影婆娑,時有清亮的月光在地上映出各種輪廓,暗黑死寂的夜裡,隨著駭人的呼嘯聲,顯得尤為驚心。
  “小姐……”身後的姚兒突然開聲,不知是冷,還是害怕,聲音有些虛弱:“你……給皇上下毒……還順利麼?”
  “嗯,我把毒粉灑在手上,他不易察覺。”黎子何擰緊了神經,淡淡回答。
  放在飯菜中是不可能,放在糕點中,若是他有疑心驗毒,也會被查出來,可放在手上,只要設計讓他拿糕點的五指觸過自己的手,便有機會讓他中毒!
  姚兒沒了聲響,默默跟在身後,黎子何一心都在想著如何躲避御林軍和靠近北湖,並未注意。
  “小姐……”姚兒又開聲,有些顫抖,泛著些許涼氣:“小姐,北湖……以前,你和三殿下,經常約在那裡見面……”
  北湖地處皇宮極北,又靠近冷宮,平日甚少人過去,便成了雲晉言和季黎約見的最佳地點。
  黎子何輕笑,那裡,在她看來,只是她殺人嫁禍的案發地罷了!
  “姚兒,三殿下……早不在了!”黎子何聲音很輕,卻有力。
  黎子何握住的手突然猛地一抖,幾乎將她的手甩掉,心中莫名不安,黎子何回頭,便看到姚兒剛好抬頭,滿面淚痕。
  “姚兒……你怎麼了?”黎子何停住腳步,緊張問道。
  姚兒眼神有些恍惚,看到黎子何,又定了定神,看了看四周,呢喃道:“小姐……小姐……”
  “姚兒你怎麼了?”黎子何突然怕起來,擦去姚兒的眼淚匆忙道:“我在這裡,姚兒看不見麼?”
  姚兒閉了閉眼,再睜開,恢復了些許神采,眸中仍是含著淚,突然想到什麼,拉著黎子何快步道:“走,小姐,今夜你得離開這裡,這是吃人不吐骨頭的皇宮,小姐,我們就快到北湖了,快走……”
  黎子何被拖著走了許遠,時間緊迫,又怕被人發現,顧不上多問其他,只能加快了步子,緊緊拽住姚兒的手。
  眼看北湖已是近在眼前,在月光下泛著徐徐波光,隨著風起,一波□開,湖邊的枯樹枝丫,好似怪物張牙舞爪般,黎子何察覺得到身後的人顫抖得愈發厲害,卻不想多問,緊緊拽著她前行,無論如何,今夜一定要出宮!
  “放開我……放開我……”姚兒突然輕聲哭起來:“我會壞事,你……你自己走,別管我了,快……自己走!”
  言語中壓抑的哭泣聲緊緊揪住黎子何的心頭,她知道問也是無用,只拉著姚兒往前走。
  “小姐,我頭疼……頭疼,你放開我,自己走,頭疼,走不動了,小姐,快放開。”姚兒輕聲哭求著。
  黎子何手微動,擒住姚兒的脈,一片涼氣,如冰錐般刺入心底,眼裡漸漸泛起熱氣,拖住姚兒不肯放手:“姚兒你忍著,只用一下,一下下便好,我們馬上便可以出去了。”
  “不行,頭疼……我會壞事……頭疼……”姚兒一只手被黎子何用力拉住,一只手開始用力撕扯頭發。
  黎子何忍住哽咽,眼淚卻還是越流越凶。
  抬頭看了一眼月亮,快了,就快了,只需繞過北湖。
  “姚兒你……”
  “啊!”
  刺耳尖叫劃破長空,淒厲好似女鬼,滲著血腥的味道,隨著呼嘯的風聲打破寧靜的夜。
  “啊!!!血!!!好多血……”姚兒不知何處來的力氣,一手甩掉黎子何的手,兩手不知所措地撕扯長發,一面尖叫著後退:“不要啊……我不要,好多血……”
  “姚兒姚兒……”黎子何上前抱住姚兒,死死困住她的手,“姚兒不怕,不怕,沒事的,小姐沒死,也不怪你……”
  “不!不!好多血……啊!!!”
  姚兒奮力掙扎,兩手被困住,兩腿不停踢打黎子何。
  黎子何看著湖對岸的宮牆,淚水彌漫雙眼,一步之遙,一步之遙,沈墨……會來的……
  抱著姚兒拼命往宮牆靠近,還未行了幾步,不遠處燈火漸亮,腳步聲齊齊靠近,黎子何回頭,只看到大隊御林軍,急快而不零亂,背著長弓,舉著火把圍攏過來。
  “火……燒啊……”姚兒突地湧上一股大力,將黎子何震開,大笑起來:“哈哈……燒,全燒了!髒的干淨的,一把火全沒了!哈哈……”
  黎子何被甩開,重重砸在地上,好似感覺不到疼痛,怔怔看著瘋了般的姚兒,心頭像被獵鷹啄食,一塊一塊被剝離,鮮血淋漓。
  御林軍靠近,照得北湖邊好似白日,黎子何瞇了瞇眼,見到雲晉言帶著輕緩的笑意緩緩走來,身邊跟著好似驚恐萬分的蘇白。
  姚兒突然安靜下來,瞪大眼看著蘇白,蘇白對著她笑。
  “小姐……小姐……”姚兒又哭起來,淚水泉湧一般,卻帶著笑容,緩緩向蘇白走進:“小姐……”
  黎子何忍痛爬起來,一手拉住姚兒,大聲道:“姚兒!姚兒你醒醒!”
  姚兒回了回神,看了一眼黎子何,又看了一眼蘇白,眸中一片霧氣,臉上迷茫,在看到雲晉言的瞬間皆數散去,人便向著他沖過去:“三殿下!三殿下……小姐……”
  “姚兒回來!”黎子何怒斥,拉住姚兒的手,對著雲晉言喝道:“雲晉言!解藥交出來!”
  雲晉言黑眸深不見底,臉上除了笑,找不到其他情緒,微微掃了一眼黎子何,輕聲道:“解藥?還要多虧了姚兒,不辭辛苦替朕送解藥,否則,朕還不知道,你有本事弄到毒藥,還能無聲無息給朕下毒!”
  “解藥!”黎子何壓住哽咽,憤恨看著雲晉言。
  “呵呵,”雲晉言不緊不慢地笑:“你以為這世上就你一人會用毒?愛妃會下毒,會解毒,可惜朕身邊沒有這般人才,這毒下了,便無解!”
  姚兒仍在掙扎,向著雲晉言與蘇白的方向,黎子何死死扣住,一手匆忙從胸前掏出什麼,遞在姚兒眼前,柔聲道:“姚兒,你看看這是什麼?”
  繡著梅花的手帕,白色的絹布,暗紅的梅花,好似夜色裡血色的綻放,姚兒看著手帕,眼裡再次騰起霧氣,迷茫看了看蘇白,再看了看黎子何。
  “姚兒,過來跟小姐回去。”雲晉言突然看著姚兒,帶著一貫的溫和笑容。
  姚兒怔怔看住,眼裡愈漸通紅,流出的眼淚竟似要滲出血來,低頭,將手帕放在臉邊,輕輕觸了觸臉龐,梅花染上淚漬,更顯殷紅。
  隨即姚兒身子一軟,跪坐在地上,眼淚一滴一滴,打落在帕子上,面色漸漸慘白,眼裡時而清明,時而混沌,再抬眼看蘇白,回頭看黎子何,突然輕笑起來:“她死了,早在萬安三年便已經死了,我親手觸到她冰冷的屍體,親自替她換上最愛的紅衣,親眼看著她消散在那一片火海,是你們想騙我!所有人都當我是傻子,有沒有人想過,我只是心甘情願地做傻子?”
  猛然抬頭見,眼裡一片猩紅,一手指著蘇白,憤恨瞪著雲晉言:“到如今你還說她是小姐?我對你說過多少次,小姐死了!你與我一樣,想做傻子?活在自欺欺人的夢裡麼?”
  雲晉言面色驀地一白,撇過眼,不語。
  姚兒又軟下身子,輕輕靠在黎子何懷裡,眼淚不停,全身顫抖,輕輕在黎子何耳邊低喃:“我……我剛剛……有沒有……有沒有說出你的身份?我……”
  話未說完,身子向前一傾,吐出一口血來。
  黎子何的眼淚再控制不住,迷朦了雙眼,緊緊抱住姚兒,對著雲晉言哽聲道:“雲晉言……解藥,解藥,我求你……解藥……”
  雲晉言臉上的笑再掛不住,冷冷看著二人,眸光閃爍,正欲開口,破空之聲響在耳側,帶著騰騰殺氣洶湧襲來,只看到姚兒不知哪來的力氣,急速沖向自己,本能般用力揮掌,狠狠劈開。
  鮮血灑了滿地,姚兒吐出的,背上中箭流出的,死寂的夜晚,風都靜止。
  御林軍手上的長弓被拉滿,齊齊對向城牆外,雲晉言面色發白,怔怔看著被他劈開許遠的姚兒,他以為,要殺他的,是姚兒……
  黎子何的眼裡,星星點點的光亮,隨著姚兒倒地的身子驟然熄滅。
  身體裡最後一絲力氣都被抽走,癱坐在地上,木然看著姚兒背上的長箭。
  忽的,手指動了動。
  姚兒緊閉的雙眼,微微睜開,再無霧氣,透亮如當空繁星,黎子何渾身一抖,想要站起身,卻渾身酸軟地跌回地上,顧不得一切,連滾帶爬到姚兒身邊,將她緊緊抱起:“姚兒,姚兒不能死,一步之遙……一步之遙……我們馬上就出去了……”
  姚兒的手緊緊拉住黎子何的衣襟,顫抖著唇想說些什麼,又是一口血吐出來,黎子何哭著替她擦掉:“姚兒不說話,以後我們還有機會說。”
  姚兒不肯放手,嘴裡嗚嗚咽咽。
  黎子何傾下身子,靠近姚兒耳邊,聽見她斷續如殘葉的聲音:“小……小姐,我……我愛的人……是……是曲哥哥,小姐……你……你信我……”
  “我信你,姚兒,信你。”黎子何抱著姚兒呢喃,連哭的力氣都無。
  “我愛的人……是……曲哥哥……”姚兒輕聲重復著,睜開的眼看向雲晉言,嘴角漸漸滑出一個笑容。
  拽住黎子何的手驀地松開,疾風乍起,梅花手帕,沾著血,染著淚,愈飄愈遠。
  黎子何拔下姚兒背上的箭,鮮血噴了一臉,放下姚兒,木然站起身,眼裡一片死寂。
  御林軍手持彎弓,對著城牆外的箭頭,齊齊對著黎子何。
  黎子何笑,笑得妖嬈。
  “晉言,我們來射箭玩,可好?”輕緩的聲音,卻如同鬼魅。
  緩步走到最近的御林軍身邊,無視於指著自己的數百箭頭,握住那人的彎弓。
  那御林軍面色煞白,沒有皇上的命令,不敢放箭,黎子何奪弓,也不知是否該放手,瞥向皇上,只見他失了魂般怔在原地,看著黎子何,眼裡情緒翻滾,卻並無殺氣,眼見自己的長箭抵在她的額頭,接到雲晉言冰凌似的一瞥,手不由一歪,箭射空,弓亦已在黎子何手中。
  長箭出,又聞破空之聲。
  雲晉言好似這才回過神來,面色突地煞白,眼見一個個對向黎子何的箭頭,大斥道:“放下!統統給朕放下!無朕命令,不許舉箭!”
  黎子何好似什麼都聽不見,亦看不見。
  拿過弓,看著手裡沾著血的箭。
  月,已上中天。
  濃甚比墨的夜色中,黑色的影子,漸漸脫穎而出,動作快如飛鷹,不過片刻竄到黎子何身邊,來不及眨眼便已抱著黎子何飛快離開。
  御林軍未得雲晉言命令,不動。
  雲晉言看著黎子何遠去的影子,蹣跚著跟上。
  突地,那影子停在城牆上,兩人,卻好似一人,孑然而立。
  圓澄的月,剛好穿透雲層,傾灑一片銀白,映出黎子何溢滿血紅的雙眼,右手持弓,左手拿箭,崩開箭弦,用盡全力拉弓,猩紅的箭頭,對准雲晉言心口。
  風靜,放箭。
  雲晉言的步子止住,明明只看到一個影子,那神情,那動作卻在眼前無限放大。
  聽不到身後蘇白的叫喊聲,看不見破空而來的長箭,感覺不到騰騰殺氣裡的恨意,直到長箭入心口那一瞬,冰冷的箭頭,入心卻好似溫暖。
  那裡,早已是萬丈冰窟,他親耳聽到箭入心口時它轟然破裂的聲音,按捺心底的疼痛,瞬間崩塌,蔓延至身體每個角落。
  身子倒地,感覺不到冰冷,只是看著漸漸隱入雲層的圓月,耳邊響起佯怒的笑鬧聲。
  “晉言晉言,馮爺爺對我說,左手,是連接心脈的呢。以後啊,你若負我,我便用左手持箭,咻……刺到你心裡,然後,連著你我情緣的紅線,就斷了……”
  斷了……
  斷了。

作者: mesmes95    時間: 2010-8-8 11:47

   番外 血殤

  入季府時,我很小,小到記不得年歲,只知道哭,哭著求爹娘不要賣我,可最終還是我一人留在季府。
  那裡很大,大到兩個春日過去,我仍是經常迷路,一旦迷路,便無法按時完成手裡的事情,經常挨打挨罵,身上的青紫,一年到頭從未消失過。
  第三個春日,我覺得自己長高了許多,也稍稍能記住路了。一日被吩咐去後院采些鮮花,晾干了可以有許多用處。
  我始終記得,那日陽光正好,那座大花園裡,百花爭艷,蝴蝶翩飛,是我從未見過的美。采著各種花朵,我的心飄到了天上,直至暮色降臨,才突然發現找不到出去的路了。看著籃子裡的花,想到籐條抽打的疼痛,直掉眼淚。
  忽然聽到一個清脆的聲音,很像早晨鳥兒唱歌,問我:“你哭什麼?”
  我回頭,便看到了小姐。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小姐,一身火紅的衣裳,精靈般的人,透亮的大眼對著我眨呀眨,我便以為自己看到了天上的星星。
  那時的我很膽小,不知小姐的身份,只憑一身衣著辨出自己與她不是一個世界的人,瑟瑟跪在地上不敢說話,牢牢記得娘說過,入了季府,我便是卑賤的奴。
  可那個春日,讓我的人生在路口處狠狠拐了個彎,扭轉了我一生為奴的宿命。
  小姐笑鬧著說府上居然還有比她小的丫頭,歡喜地拉扯著我說日後有人陪她玩耍,不介意我手上的髒污,牽著我出了大花園,直接到了老爺面前,說要我做貼身丫鬟。
  季府小姐的貼身丫鬟,比起普通人家的小姐,地位還要高上幾分。
  那時我不太清楚,只想著小姐如此可親,日後或許不會挨罵挨打,心中歡騰的小鼓敲了好一陣,直到老爺點頭,才漸漸緩了下來。
  從那以後,我便站在了小姐身後。
  小姐很聰明,無論學什麼,一點即通,偏偏生了個愛玩鬧的性子,想著法子打發走教她的先生,再想著法子出府,用得最多的借口便是馮爺爺。
  馮爺爺膝下無子,老爺的同胞兄長隨他學醫,無事他便會來季府,說是看徒弟,實則看小姐。他喜歡與小姐斗嘴,爭得面紅耳赤,喜歡拿糖果騙小姐惹老爺生氣,然後站在一邊揚起眉毛看小姐挨訓,喜歡用不帶小姐出府的借口威脅小姐替他捶肩捏腿,趁著小姐背過身朝我使個眼色露出奸詐的笑。
  其實馮爺爺很疼小姐,每次都配合小姐順利從老爺眼皮底下出府,帶著小姐入宮。
  每次入宮,我是無法跟去的,所以許久以後,我才知道為何喜愛自由的小姐,會熱衷於想方設法走進那堵高牆。
  那次小姐不知從何處弄來兩套男裝,帶著我偷偷出了府,在雲都的城牆邊,我見到那名男子。
  素淨的長衫,腰間深藍色的緞帶,鑲了一塊剔透的美玉,眉眼間盡是柔色,見到小姐時眼裡的光亮突然聚攏,幾乎閃了旁人的眼。
  後來小姐告訴我,那是三皇子,我知道,雲國三皇子,名諱雲晉言。
  我慢慢長大,小姐出落得愈發美艷,雲國上下幾乎無人不知,丞相府裡有這樣一位才色俱佳的小姐。
  其實,比起小姐,更奪人眼球的是少爺。
  長相俊逸,性子溫和,才華橫溢,又不似皇家那般高不可攀,虜獲了幾乎大半雲都待嫁女子的芳心。
  少爺很寵小姐,幾乎是有求必應,偏偏喜歡作出各種詩詞取笑小姐,小姐一惱,他又使出各種法子哄她開心,兩人心有靈犀地你推我擋,鬧得不亦樂乎。
  每次跟著小姐見少爺,我都不敢抬頭,只默默地站在後面添茶倒水,聽他清潤的聲音與小姐嬉鬧,偶爾感受到他飄過來的眼神,心便開始上下跳個不停。
  不知從何時開始,少爺的取笑對象,從小姐轉移到了我身上,每每被他說得兩頰發熱,便見他笑得愈歡,只好找了借口匆匆離開。
  十一歲那年,我第一次隨小姐入宮,那時我看著金碧輝煌的皇宮,目瞪口呆,想著只要隨著小姐多呆一會,多看一眼便好,卻未曾想過,這裡會是我一生的束縛。
  那時小姐心心念念都是三殿下,我時常逗她,也不知從何時起,變成了小姐逗我,說等我再長大些,該嫁人了,要找一個心愛之人嫁掉,我不太明白何為愛,如三殿下和小姐那般麼?我摸了摸心頭,若有一人能那般溫柔的對我,定會很溫暖吧,不知覺眼前浮現少爺的笑,臉便“唰”的紅了。
  從那以後,小姐認定我有了心上人,我自己卻清楚得很,那都是不切實際的夢,小姐不把我當奴看,我自己,卻不能自視甚高。
  雲國女子十四及笄便可嫁人,男子十五方可娶妻。
  少爺十五並未娶妻,小姐十四也未嫁人。那一年來府上提親的人,幾乎將門檻踏平。我取笑小姐,十四不嫁人,日後再嫁,可就不易了。我當然知道,小姐是在等,等三殿下滿十五。
  小姐十五,我亦十四。少爺愈加頻繁的來找我,我越是躲,他便越是鍥而不捨。他說我沒有傾城之姿,骨子裡卻有一股其他女子沒有的韌勁,他說我恬靜如水,不似其他女子柔弱如水,他說,他想娶我。
  我清楚地察覺到自己的心,蠢蠢欲動,可又無比清醒地明白,自己配不上少爺,哪怕是當小妾,老爺也不會同意。
  老爺是怎樣的人,我始終看不透,時而嚴厲,時而爽朗,對小姐和少爺的事從來一絲不苟,與小姐的調皮不同,少爺是很聽話的,只除了娶妻一事。
  打小我便幫著小姐欺瞞老爺,所以在老爺眼裡,我是個不識禮教,不知好歹的刁奴,若非小姐一直護著,我早被老爺趕出府。所以少爺第一次在老爺面前說想娶我時,被老爺關了三日面壁。
  我勸少爺,沒有小姐未嫁丫鬟便出閣的道理,讓他暫時不再向老爺提及此事,心中卻暗暗思酌,許是我先前拒絕太過明顯,挑起了少爺的好勝之心,再過些時日,說不定便淡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皇上突然下旨賜婚,可對象,竟是平西王世子。
  老爺夫人很高興,小姐卻是日日以淚洗面。
  我了解小姐的性子,平日極好說話,外表看來很是溫順,實則執拗。我看著她與三殿下,從兒時玩伴到春心萌動,最後傾心相戀,她一直以為,去求賜婚的會是三殿下,卻被人捷足先登,偏偏與那人素未謀面,即便老爺夫人如何說好,也是不肯嫁的。
  所以少爺與我說去西南時,我只是淡淡點頭。
  少爺說世子極得皇上寵愛,若他主動退婚,此時或許還有轉圜余地。我看著少爺出門時的笑,信他會解決一切。
  可事情遠不如想象中順利,平西王死了,三月後王妃隨他而去,少爺曾經憂慮地與我說,擔心平西王一事會影響到季府,皇上若是查到,定不會輕饒。
  短短幾個月,局面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世子守孝三年,自請退婚,皇上重病,突然將虛空三年之久的太子之位給了三殿下,轉而將小姐賜他為正妻,不待見三殿下的老爺,也放棄之前成見,大力籌備二人婚事。
  府上轉眼之間一片喜氣洋洋,小姐破涕為笑,我亦滿心歡喜,只是,始終不敢告訴小姐,平西王被刺一事與少爺的關系。
  小姐終是嫁作人婦,我被老爺指名陪嫁,少爺不願,他說,要帶我離開這裡。
  恍惚間我想起與少爺一起走過的這麼些年,明知不可動情,仍是忍不住暗生情愫,忍不住心生遐想,點頭應允,小姐出嫁當夜,與他離開季府。
  那夜,燈燭通明,熱鬧非凡,雲都上下一片沸騰。
  我隨小姐到了太子府,坐在自己的房間,看燭火閃爍,流出血紅色的淚光,整整一夜。
  少爺走了,去了西南邊境,一去三年。
  小姐不知其中緣由,反過來安慰我,說男子先有一番事業功勳,才會安家,我佯裝嗔怒,說陪小姐一輩子。
  小姐怒瞪,我討饒,說是開玩笑。心裡卻澄亮無比,我與少爺,本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如今他年輕氣盛,或許為爭一口氣,願意拋棄身份地位,放棄榮華富貴與我離開,可日後呢?
  我靠在榻邊,看著徐徐升起的紅日,人的一輩子,很長吶,哪會只有愛情?
  小姐成婚一月後,皇上駕崩,三殿下登基。
  那段時間小姐悶悶不樂,當著三殿下的面卻還是笑得愜意,她對我說,做了皇上,許多事情便身不由己了,我安慰小姐,有她在,有季府在,三殿下的皇位,會坐穩。
  隱約記得小姐與少爺提過,幾年前,太子是大皇子,可資質平平,二皇子天生聰穎,好大喜功,對太子不服,二人你爭我奪鬧出不少事來,三年前皇上一怒之下廢了太子,將兩位皇子同時幽禁,只留得一直以來被他忽視的三皇子。
  三殿下生性溫和,不好爭,許多時候能忍便忍,能讓便讓,雖說頗得幾位文臣敬重,可畢竟年少,幼時又常年不受寵,支持他登基之人少之甚少。
  老爺名為左相,門下文臣,手中兵權深重,皇上駕崩後更是有人看准風向,投向季府。小姐當然比我更清楚形勢,握著我的手堅定道,一定幫他坐穩皇位。
  權術爭斗我不太懂,小姐揣摩著老爺和三殿下的心思,宜進則進,宜退則退,經常與我分析利弊,在三殿下面前卻是只字不提。
  她說,讓他知曉自己為他費盡心思,會讓他難堪。
  我很佩服小姐,若我有小姐一半執著,一半勇敢,那夜便會不顧一切與少爺走了。
  朝廷局勢一日一變,小姐漸漸消瘦,三殿下不在時,臉上笑容愈來愈少,許是怕我擔心,總會想法子逗樂,可干澀的笑總會讓我心酸。
  我問過小姐,值得麼?男子的事情,讓他們琢磨便是。
  小姐拍著我的腦袋說我不懂,她說愛了,便是愛了,如飛蛾撲火,傾盡一切愛一次,日後,便不會後悔。
  我笑著,心中卻愈發苦澀,不是我不懂,是我不敢,不敢愛。
  三年時間,小姐說朝廷局勢差不多穩定下來,她會勸老爺放下大權,否則,外戚專權,哪個帝王都無法容忍,與此同時,三殿下,要納妃了。
  三年裡,我看著小姐褪去稚嫩的表皮,愈漸堅強,可那夜妍霧殿紅燭搖曳,小姐撲在我懷裡,抱著我,哭得聲嘶力竭。
  小姐說人生便是如此,有悲有喜,第二日她便恢復成端莊的季皇後,我站在一邊,看著那個好似柔弱的顧妍琳盈盈而拜,接著聲稱連夜勞累,身體不適,匆匆屏退,我看到小姐臉色瞬間變作蒼白,眼裡的淚卻遲遲未曾滴落,一手撫上小腹,對著我笑道:“姚兒,我們去吃點東西,孩子餓了。”
  我從未見過那樣的小姐,笑著笑著,眼淚就掉下來,接著又不顧一切地擦掉,說不該哭,會讓孩子不開心。
  三個月,三殿下未曾踏入紅鸞殿一步。
  我等著他來向小姐解釋,哄小姐開心,等著他冷落那個故作柔弱的顧妍琳,等著他來與小姐一起,替孩子取名。
  等來等去,等到的,是季府滅門的消息。
  我只記得那個時候,腦袋裡一片空白,眼前發黑,耳邊嗡鳴,不願相信,直到小姐沖出紅鸞殿。
  我迷迷糊糊找到郝公公,他含糊地點頭,我便看到少爺對著我的笑臉,那日他與我說,雲都城牆邊,不見不散。
  那笑容,在陽光下格外明媚,那聲音,明明還帶著暖意,響在耳邊……
  不記得自己想了些什麼,如何恢復神智,在妍霧殿前見到滿身雨水,跪了整夜的小姐,我的心像被撕扯一般,顧妍琳,當時我就想,若有機會,小姐受的苦,要她百倍償還!
  小姐喝了藥,拿著鳳印走了。
  我該攔的,可是我沒有。
  貪婪自私的我,希望小姐可以救下少爺,所以任由小姐挺著八個月的肚子,只身去了刑場。
  郝公公試圖安慰我,我讓他滾。
  十幾年的溫順自持,恬淡靜默,在那一日完全崩塌。
  小姐明明未死,卻被他們扔在了紅鸞殿,下身一片殷紅,我求,求所有能求的人,求他們救小姐,甚至去了妍霧殿,哭著求顧妍琳,看在同為女子的份上,救小姐一命,抑或,救那孩子一命。
  沒有人理我,早上放晴的天,傍晚時分又陰沉下來,大雨滂沱,伴隨雷鳴電閃,我跑遍了整個皇宮,去太醫院找馮爺爺,病重不在,整個太醫院,只有殷奇一人,我求他,他卻大笑諷刺,說小姐活該。
  世人的丑惡,在那一日,我看得清清楚楚。
  突然覺得,小姐是多麼干淨的人,可她,就要離我而去了。
  我顫抖著,跌倒,爬起,渾身泥水,只怕連小姐最後一面都見不到。
  郝公公未走,一直替小姐擦汗,我癱坐在小姐身邊,眼前整個世界都是黑的,只有那一小片溫暖,卻在漸漸細弱。
  我拉住小姐的手,不停抽氣,想要止住哭泣,眼淚卻是越流越凶。
  小姐愛干淨,愛紅衣,我失魂落魄備好了一切,准備替小姐淨身換上,卻看到小姐下體,帶著血跡的小手。
  腦中一片混亂,好似無數爆竹爆炸,是驚是喜是懼是怕,不記得了,那只小手,抓住我即將潛入絕望的心,埋下一顆希望的種子。
  回過神來,手上拿了一把匕首,郝公公面色慘白,竟也哭了起來,攔住我的手:“姚兒……姚兒,你……你想干什麼?你……你別……老奴……老奴這就出宮去找馮大人,你……你等著……”
  郝公公走了,我卻等不了了。
  不是我等不了,小姐等不了,孩子也等不了。
  渾身上下都在顫抖,我不敢哭,不敢叫,生怕一個不小心,弄壞了孩子。
  我拼命抽離一切神智,讓自己不要想,只看著手上的匕首,漸漸劃破肚皮。
  接著是血,鋪天蓋地的血色……
  很長一段時間裡,我不記得自己干了什麼,亦不記得紅鸞殿如何起的大火,隱約記得,小姐冰冷的皮膚,染滿血漬的紅衣……
  很多人說我瘋了,只知哭,只知喊,歇斯底裡,還有笑,大笑聲蓋過天雷,沖破雲霄,響徹皇宮,猖獗堪比大火。
  我知道我沒有。
  我替小姐哭冤,幫小姐喊疼,笑世人無情。
  那夜我清清楚楚地明白,三殿下,死了,從他登基那一刻開始。
  如今活著的,只是皇上。
  又或者,三殿下,根本不曾存在,一切只是迷惑世人的假象罷了。
  我哭得沒有眼淚,喊得沒有聲音,笑得沒有力氣,其實,不過想問一句老天,季府亡了,小姐死了,少爺沒了,為何,偏偏留我一個姚兒?

  小姐讓我走,我沒有。
  若雲晉言不肯放過我,要殺要剮,隨他。
  皇宮裡季府的親信早在不知不覺中或被調走,或已倒戈,即便我想走,也無路可去。我跪坐在紅鸞殿前,看著那一片廢墟,心中一片死寂。
  雲晉言來了,在一切化作灰燼之後,面色蒼白地看著我手裡的衣物,眼裡一片空洞,他問我,為何放火。
  我笑了,笑得麻木,哭喊了一夜的嗓子沙啞著回答,皇上不想見娘娘,奴婢一把火燒了,讓皇上高興罷了。
  我留了下來,成為皇宮裡特殊的存在,既非宮女,亦非嬪妃。
  馮爺爺順利讓雲晉言同意將小姐的骨灰放在冷宮,我們想盡辦法藏起一一,每月借著看“小姐”的借口來看一一,雲晉言很少過問,可我從來不敢妄動。
  人對未知的事物,總是心懷恐懼。季府一事,讓我發現自以為熟悉了解的雲晉言,實際上從未被人看透,讓我開始害怕,怕他不為人知的勢力找到一一,怕他像對季家那般對待一一。
  馮爺爺不這麼認為,他說雲晉言是他看著長大,應該……不會對一一動手……
  隱隱中,馮爺爺對他還是抱有一絲希望,卻也不敢肯定自己的想法,我與他爭執,堅決不肯讓雲晉言知道一一的存在,而讓一一出宮的計劃,也是一波三折。
  雲晉言找我要過鳳印,我說小姐拿走了,回來時也未瞧見,他信了幾成我不知道,總之未再過多追問。其實,我將鳳印給了馮爺爺。
  我猜想著,季府當年死忠不少,雖說被雲晉言一舉打壓,可總有一些殘余才對,倘若拿著鳳印找到他們,必定願為季家出最後一份力。不求他們能有多大作為,只希望借他們之力,救出一一,照顧一一。畢竟,一一可以偷偷出宮,而我,出去只會連累一一。
  馮爺爺為了一一不敢辭去官職,白日都要進太醫院,而尋找季家舊部又不可明目張膽,每次提及此事,馮爺爺便眉頭緊鎖,我只有輕聲安慰。
  紅鸞殿大火之後,我的眼睛好似被灼傷一般,看著這個世界,沒了顏色,只有一片灰白。除了大紅,那抹在我眼前飄了十幾年的艷紅,那夜之後,我幾乎一刻不能離眼。
  一一在冷宮,需要度日的物什,盡管郝公公說一切交給他,我知道那絕非易事,我最怕的,還是一一會被人發現。
  無數個夜晚,連連不斷的夢魘,我夢到自己牽著少爺的手,對他說,我跟你走,少爺對著我溫暖地笑,如從前的日子一般,突地,頭顱掉了,帶著笑滾在地上,無聲無息,我的臉上是一片血紅。
  我夢到小姐小鳥般奔到我身邊,拉著我嗔道,姚兒姚兒,我要你繡的帕子。我連連點頭,拉著小姐往房間走,她卻不動,我回頭,便見她癱軟在地上,下腹空蕩蕩,內髒流了一地,我的手上突然沾滿鮮血。
  我夢到一一在我懷裡安穩地沉睡,不時做了美夢般淺淺地笑,陽光剛好照在臉上,左臉一個梨渦分外喜人,驀地,陽光被擋住,我抬頭,觸到雲晉言陰冷的目光,手上空蕩蕩,一一被他奪去,高高舉起,狠狠砸在地上,濺了我一身血。
  我後悔三年前未隨少爺一同離開,或許那樣,便逃過此次血災,我自責親手斷了小姐的命,讓她失去了活在這世界最後的希望,我厭惡自己沒有能力送一一出宮,反而要對他用毒,讓他活在棺材裡……
  可這所有的情緒,我不敢外露。
  記得那是小姐過世一年,夏日,陽光灼熱,到了夜晚,陰涼的風一陣陣。我剛剛看過一一,從冷宮裡出來,便見到雲晉言一人撐著身子歪在冷宮宮門口,瞬時腿都軟了幾分,逼著自己露出嘲諷的笑容:“皇上還敢來冷宮?”
  雲晉言喝了很多酒,難得有意識迷糊的時候,看到我眼前一亮,居然一氣沖到我跟前,將我緊緊抱住:“你在這裡……果然在這裡……”
  我頓時明白,這一身紅衣,他將我認作小姐了。
  我未掙扎,未反駁。一一慢慢長大了,需要的東西越來越多,倘若馮爺爺找不到季家舊部,憑他一個院史,我一個宮女,如何送一一出宮?顧妍琳,殷奇,雲晉言,日日在眼前打轉的仇人,我恨。
  靠在雲晉言懷裡,我學著小姐的聲調喊他,晉言。
  那夜我一身紅衣被他撕得干干淨淨,那夜我學會虛偽地笑,那夜活了十五年的朱姚兒不復存在。
  第二日,雲晉言不屑地看我,一聲不語。他離開後,我狠狠抽了自己兩個耳光,許久不曾流淚的雙眼隱隱泛酸。
  我成為後宮女子,季家唯一存活下來的人。從那以後宮中風聲不斷,有人說我因為小姐得寵,皇上愛屋及烏,也有人說季家一事因我立了大功,才得蒙聖寵。
  其實,所謂的聖寵,不過是個笑話。
  我讓雲晉言重修紅鸞殿,他同意了,改名桃夭殿。人前,我與他恩愛無比,他對我寵愛有加,人後,我與他冷語相向,他對我不置一顧。
  他呆在桃夭殿的時間很多,卻從來不碰我,噩夢纏身猛然驚醒時,會發現他在一邊的矮榻上,看著我,兩眼卻是無神。
  我知道他不喜歡顧妍琳,立她為妃,其中緣由,小姐與我分析過,他做出寵我的表象,也只是利用我罷了。
  顧妍琳很聰明,卻萬萬猜不到我與雲晉言的關系,她試探著,一步步接近我,偶爾用些法子使我為難,我裝傻充愣地忍著,任由她挑撥我與為數不多的嬪妃之間的關系,直到有一次,我意識到她想殺我。
  壓抑許久的情緒仿佛一宿之間全部爆發,我成了暴虐的姚妃,處處針對柔弱溫順的妍妃,二妃之間表面風平浪靜,實則水火不容。
  我不知雲晉言是否會讓顧妍琳害死我,可我不願冒險,倘若人人都知我與妍妃不和,我出事,便與妍妃脫不了干系,顧妍琳行動起來便會有所顧忌。
  其實我很無用,在宮中六年,未能傷到雲晉言半分,他身邊有暗衛護著。顧妍琳和殷奇,雲晉言無意除掉,我能做的,不過是張揚跋扈的小丑一般羞辱他們幾次,很多時候,我覺得我的人生毫無意義。
  只有在一一那裡,看到他干淨透徹的眸子,將他抱在懷裡,我才能感覺到我的心跳,知道我還活著。
  馮爺爺說終於找到舊部的一些線索,那些人,只要找到一個,其他便容易了。
  宮中日日上演著姚妃仗“寵”欺人的戲碼,我也的確是愈發狂躁,每次瘋了般的發洩完後,便想到少爺說我恬靜如水,不知名的滋味竄上心頭,那些,好似上輩子的事……
  宮中謠傳,十有九假,偏偏那一份真,讓我膽顫。
  他們說桃夭殿逢雷雨天便有人如厲鬼般哭嚎,只有皇上去了方能震住。這些話,初聽不在意,時日久了,便不知不覺去觀察,可我漸漸發現,雷雨天的記憶,我沒有,而且身上時常出現莫名其妙的傷,一次比一次厲害。
  我問悅兒,她含糊地說我擔憂的事情太多,忘了。
  悅兒是郝公公的侄女,我的秘密她幾乎全部知道,連她都閃爍其詞,事情便真不簡單了。
  我有意留意雷雨天,強迫自己隨時保持清醒,發現了另外一個自己。
  懦弱地哭,恐懼地叫喊,瘋般地自虐,眼前一次次滑過剖開小姐肚子的全部過程,平日壓抑的愧疚驚恐絕望一瀉而出,心心念念只有三殿下能救小姐,雲晉言過來時拉著他不肯放手,求他救小姐,那個夜晚不敢做的事,未曾做的事,另外一個自己做了……
  我覺得那個時候的自己是不受控制的,只有雲晉言過來,看到熟悉的臉,我才覺得小姐未死,只有聽到他柔聲細語的安慰,我才相信,那一切真的是場夢。
  對於這一切,我選擇忽視,不在我掌控中的意識,我無法剝離我的身體,便只有承受。
  又是一年夏日,雲晉言突然伏在我耳邊說,該要個孩子了。
  我沒有反抗。
  他留下我的前提,是我對他有利用價值。
  可當真診出喜脈時,我怕了,我想,即便到了奈何橋邊,小姐也不會原諒我。
  懷著雲晉言的孩子,我開始愈發想念小姐,時常覺得,她並未離開,仿佛能在皇宮裡嗅到她的氣息,可我最清楚,親手殺了她,親自燒了她,她在我手上,灰飛煙滅。
  與此同時,顧妍琳亦被診出喜脈。我心下了然,雲晉言開始選秀,意味著拉攏新的勢力,讓我和她同時有喜,無非是想借我的手除掉她。
  他猜得沒錯,這樣一個機會放在眼前,我絕對不會錯過。
  馮爺爺聽我說完計劃,老淚縱橫,執意不肯給我打胎的藥物。我態度堅決,說他不給藥,我自有其他辦法。我知道馮爺爺怕我傷及性命,定會給我。
  喝藥時,我心裡眼裡都是小姐,她的身孕已有八月,還要忍著疼痛去刑場;下腹劇痛時,我讓自己想著雲晉言,滿滿的恨意,只要想著,這是他的孩子,心中就莫名地痛快;歸於平靜時,我看著帷幔,心頭空落落,人生,又殘缺了一塊,那個,也是我的孩子……
  顧妍琳終是去了冷宮,我得勢不饒人的形象早已深入人心,借著特地過去羞辱她,我去看一一的機會又多了許多。
  馮爺爺說一切准備妥當,一一可以出宮了。我是捨不得的,送走一一,日後,便再也見不到他了,可一一,不屬於皇宮。
  顧妍琳死了,接著馮爺爺死了。
  我眼前的世界,又暗了幾分。
  我不是雲晉言的對手,那我放棄。我只想守著冷宮,陪著一一過完余生。可雲晉言好似察覺到什麼,千方百計不讓我如願。
  我開始恐懼,害怕哪一日郝公公過來對我說,一一也死了。
  絞盡腦汁,我只想到馮爺爺不止一次向我提起過的徒弟,黎子何。
  對這個人唯一的印象便是寫了一手和小姐極似的字。在我心裡,小姐的字,他憑什麼模仿?馮爺爺與我說,是他親手教的,心中芥蒂才稍稍除去一些。
  小姐與我說過,世人不可信,可並非是人不可信。人要有所選擇,只要在選擇時權衡好利弊,確定日後不後悔便是,信任亦是如此,倘若人人都不信,日日活在猜疑憂慮中,做人還有何樂趣?
  小姐的話,一直有道理的。
  我選擇相信黎子何。
  其實也是我唯一的機會,否則一一在冷宮中生病,必死無疑。
  這件事的結局,出乎我的意料。黎子何散下長發,告訴我她是女子,眼裡流動的是再熟悉不過的光芒,嘴裡吐出的是只有我和小姐知道的事情,說話的語氣深情,笑容裡的溫度,所有的所有,只在夢裡才會出現的東西,突然鮮活地崩現在眼前……
  或許,我是有些懷疑的吧。
  可心頭的喜悅,強烈的直覺,潛意識裡強迫性地相信,讓我將所有顧慮扔在一邊,牢牢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像小貓般龜縮在她懷裡,小姐還在,我便不用擔心不用操心不用傷心了,小姐會帶一一離開,帶我離開,我又可以默默站在她身後,讓她護著,如許多年前一般……
  我所有的瘋狂,一夜之間偃旗息鼓,變得比以往更加溫順,更加依賴小姐,不再思考,不再憂慮,小姐說的我便做,等著她帶我出宮。
  小姐嘴裡頻繁出現沈墨這兩個字,可對他的身份,卻有些閃爍,我只知道,小姐能有今日,最該感謝的人便是他。
  可那日,他來了沉香殿。
  月白色的衣衫,青絲如墨,隨著他翻窗而入映在眼前,眉目間有些冷清,眼裡看不見波瀾,俊美的男子,卻是淺淡的感覺,這才明白為何小姐表露身份之前我幾乎未曾注意到她,許是被沈墨影響,淡到讓人忽視他的存在。
  他說他隨平西王來辭行,他問我子何可還好,他說一一他會好好照顧。
  直覺告訴我,他不是會說這麼多話的人,他在,掩飾什麼吧?
  他轉身欲要離開,步子很慢,最終停下,背對著我,問了一句話。
  我怔住,許多事情一波波沖向腦海,我木然地回答,心中頓時明了,我知道了,雲晉言的一個秘密。
  沈墨什麼時候離開的,我沒注意,情緒翻滾之後,只留下嘴角一抹笑意,幾年來對雲晉言的恨意,竟消失的無影無蹤,只覺得他可憐。
  只是有些事情,懶得去想了。我蜷縮在小姐臂彎中,漸漸的,有些失去的東西回到我體內,我不再偏執,不再狂躁,我覺得再過些時日,我便能做回原來的姚兒了。
  可是,並非所有回來的東西,都是我樂見的,例如每夜的夢。
  日夜糾纏的夢魘終於不再,可夢裡的我,依舊彷徨恐懼,夢裡有一處溫暖,我只要靠住,所有不安害怕便跟著消失。一日一日重復的夢境,我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對那片溫暖,從試探到依靠,依靠到依賴,最後,是依戀。
  直到小姐說要毒死雲晉言,靈魂仿佛再次被抽離,我驚覺,原來夢裡的……是六年來我缺失的記憶,那片溫暖,來自雲晉言……
  原來這麼些年來,我痛苦猶豫糾結歇斯底裡,還因為,潛意識裡,我戀上那片溫暖,明明恨他,明知道他是仇人,我卻,愛上了。
  我不忍他死,拿著解藥偷偷去了龍旋宮。
  雲晉言不在,無人攔我,將解藥放在桌上,我匆匆離開,與一名小太監撞了個滿懷,未多語,回了沉香殿。
  我想,我和小姐就此離開吧,只要小姐和一一還活著,那些所謂仇恨,便讓它煙消雲散吧。
  夜晚的寒風,刺骨地疼痛,小姐拉著我的手,小心前進,我的腦袋愈漸昏沉。眼前又開始浮現許多年前的畫面,笑著的,鬧著的,憂著的,哭著的。
  眼前開始一片又一片的血紅,冷汗一撥又一撥,那是雷雨天,我意識剝離的症狀……
  極力保持神智清醒,我讓小姐放開我,我知道我會再次變得歇斯底裡,引來御林軍,小姐便沒法逃了。
  迷糊中記起撞了我的小太監,當時一股異香,原來……雲晉言發現了……
  再次清醒時,小姐滿面淚痕,我心疼,更怕自己剛剛說出她的身份,若說了,雲晉言……再不會放她走了……
  小姐竟為了我求雲晉言,她說要解藥。
  全身上下開始疼痛,我故意忽視掉,繼續蜷縮在小姐懷裡,努力汲取最後一絲溫暖,眼睜睜看著背後,一支長箭飛來。
  本來早已無力的身子,竟能比意識還快地奔向雲晉言,我的身體告訴我的意識,我不想他死。
  背上一箭,胸前一掌,還中了毒,我想,這次必死無疑了吧……
  可我又怕了,怕到不顧一切睜開眼,看到小姐臉上的淚,卻無力擦去。
  力氣在慢慢游走,意識也在漸漸抽離,我還是怕,怕小姐知道……知道我愛上雲晉言,曾經的三殿下……
  幾乎費盡全部力量,我想告訴他,我愛的人,是少爺……
  以前少爺總讓我喊他名字,說不許喊少爺,要不,曲哥哥也行……
  我不敢的,尊卑有別。
  可最後這一句話,我想,喊喊也不要緊的吧,所以我讓小姐信我,我愛的人……是曲哥哥……
  說完這句話,全身都松了下來,最後那一刻,我看著雲晉言,笑,瞧,我愛的人是曲哥哥,我,沒有愛上你。

作者: mesmes95    時間: 2010-8-8 11:52

  第六十三章

  淒冷的夜,寒風呼嘯,刀割般劃過皮膚,黎子何撐著眼皮,風干的雙眼生澀的刺疼,木然看著身側,刀劍所過之處,倒下一片御林軍,溫熱的血灑在臉上,噴到嘴邊,舔了舔,腥甜的味道,雙手環緊了身邊的溫暖,閉眼,努力吸氣,從刺鼻的血腥裡尋找淡幽的藥香味。
  “子何,抱緊了。”沈墨一身黑衣,身姿矯健,黑布蒙面,只露出一雙銳利的眼,從未見過的光亮,閃著攝人的寒氣,低聲囑咐黎子何。
  沈墨一手持劍,一手攬住黎子何,身側上百名黑衣人,同樣皆是蒙面持劍,攔住御林軍,替他開路。
  耳邊不斷閃過刀劍碰擊聲,受傷者的慘叫聲,黎子何側目看著沈墨的劍端,猩紅的,月光下偶爾閃出些許暗輝,便看到血順著劍尖滴下。
  雲晉言在皇宮外設了埋伏,可能事出緊急,又料不到他們從何處出逃,人手並不多,沈墨帶著黎子何在眾人掩護下很快突出重圍,離皇宮稍近的樹林中停住四輛馬車,隨便挑了一輛跳上去,四名車夫立刻吆喝著分別向不同的方向駛去。
  一路顛簸,黎子何像並未察覺到,仍是木然睜著眼,抱住沈墨的手越來越緊,腦袋靠在沈墨胸前片刻都未離開,身子卻開始發抖,愈發厲害。
  “子何,那支箭……是我射的……”沈墨一手放在黎子何眉目側面,順著眉毛的形狀,描眉般輕輕撫過。
  黎子何眨了眨眼,隨即怔怔看著被夜風飄起的車簾,不語。
  沈墨垂下眸,還欲開口說什麼,黎子何突然開口,聲音有些沙啞,帶著些自嘲的淡笑道:“姚兒她……一心尋死的。”
  沈墨怔住,安慰似地撫了撫黎子何的長發。
  “我應該猜到的,應該考慮到的……”黎子何閉眼,聲音有些哽咽:“無論如何,雲晉言……是她夫君……”
  與他有著血海深仇的是季黎,不是姚兒,姚兒為她救下一一,保住他的安全,為她親手打下自己的孩子,六年來幾乎變得失了本性,她以為認回姚兒,讓她不再內疚,帶她出宮過著安穩的日子好好照顧她,便能償還這麼些年她為自己所做的一切,卻忘了,姚兒也是女子,而雲晉言是她唯一的夫君,盡管剛剛她還在自己耳邊說她愛的人是曲哥哥……
  “既然是她的選擇,你何須難過?”沈墨輕緩地開口,聲音好似水波,緩緩蕩開,清淨寧人:“她的選擇,對她而言,或許是最好的結局。”
  黎子何突地一笑,帶著些許淒涼,不再言語。
  “你以前學過射箭麼?”沈墨突然問道,掃過黎子何的雙手。
  黎子何心下一跳,竟有些慌張,半晌才答道:“嗯,學過。”
  其實是還是季黎的時候學過,有一次她一人溜出府玩,路上被幾名無賴乞丐攔住,要盡了身上的銀錢不說,居然還想調戲,好在她反應夠快,雖說最後弄得灰頭土臉還一身傷,也未被他們占到多少便宜,之後雲晉言便教她些防身之術,射箭是她借著機會纏著他教的,後來閒著無事便在季府練靶。
  沈墨又疑惑地掃了一眼黎子何,未多問,只是低吟道:“剛剛你那一箭,雲晉言……”
  “不會死。”黎子何接過話,三字裡透出的是濃濃的恨意,深吸口氣,稍稍壓抑道:“姚兒與他好歹夫妻一場,明知姚兒為他送解藥,他還能毫不留情……”
  說著又有些哽咽,又突然自嘲地笑起來:“當時我怒極,忘了許久不曾練習射箭,高估了手上的力度,那一箭,最多要他半條命。”
  “那你……為何要用左手?”
  沈墨一句問話,將黎子何生生問住,為何當時會用左手?
  恨極,怒極,只想狠狠地打擊報復他!不甘心就那麼離開皇宮,讓他安穩的過下半輩子,當時就想著一箭斷了他的性命一了百了,用左手,是想讓他明白到底是誰奪了他的命!
  沈墨見她不語,反倒身上戾氣愈重,轉了話鋒道:“一一,我讓叔父先送他回西南了。”
  提到一一,黎子何的神色果然柔軟起來,忙抬眼看著沈墨道:“他的病如何了?還有他身上的毒……我在皇宮未能找到你說過的丹藥……”
  “身上的寒氣已經驅得七七八八,還需調養些時日,那毒,回西南便能解了。”沈墨低頭看著黎子何,淡淡的笑,兩眼的光亮一閃一閃,好似滿載星辰。
  黎子何的心隨著他的笑容安穩下來,靠回沈墨胸前,雙手仍是抱住他,輕聲道:“沈墨,你帶我走吧……我,怕了……”
  睜著干澀的雙眼,馮爺爺眼裡愈漸黯淡的芒光,姚兒躺在她懷裡臉上安心的笑容,漸漸在眼前放大,又驀地模糊,消失。
  她怕了,怕一一也因此受到牽連,他不到七歲,在棺材裡呆了近七載,人生已經殘缺了一塊,若只有她一人,她無所畏懼,可自從看著他從棺材裡慢慢爬出來,睜大了雙眼看著自己,一片純淨透徹,原本那顆定如磐石的復仇之心便動搖了。
  馮爺爺死了,姚兒死了,她突然怕,萬一哪天一一也不在了……
  “嗯,我們走。”沈墨臉上,緩緩蕩出一個笑容,隱匿著無邊柔色。
  黎子何輕輕舒出一口氣,未來得及再說話,馬車突然一陣劇烈顛簸,馬匹失控般嘶鳴,馬車外車夫急聲大喊道:“公子,那些人追上來了!”
  坐在馬車裡能清晰聽見長箭射在車壁上的聲音,黎子何稍稍凝神,便聽到身後的馬蹄聲漸響,雜亂急促,來人恐怕不少!
  馬車已經行到雲都郊外,平坦的大路兩邊是片片樹林,雖說冬日綠葉散盡,枝椏仍是密密麻麻,來者人多,敵眾我寡,黎子何又不會武,若要硬拼,即便不被抓住也落得個兩敗俱傷。
  沈墨不急,黎子何也未慌,兩人對視一眼,輕輕一笑,互相點頭,已然明白雙方的想法,沈墨伸手,與黎子何同樣泛著些許藥黃的手,看在黎子何眼裡,竟是從未見過的有力與溫暖。
  黎子何亦伸出手,兩手相握,十指相扣,完美的契合。
  沈墨穩住身形,拉開車簾,冷風灌入,拉著黎子何的手緊了緊,兩人同時出了馬車,車夫不解,卻也不敢分神看二人,一面趕馬一面急聲道:“公子這是……”
  剛好馬車到山林轉角處,車夫話未來得及說完,便見自家公子抱著身後的女子,縱身一躍,隱沒在山林中,不過眨眼功夫竟消失得無影無蹤。
  “沈墨,他們會追上來麼?”黎子何回頭看著兩人剛剛走過的路,一團漆黑,小心翼翼地問道。
  “不會。”沈墨肯定倒,冷清的聲音好似寒夜的風:“我們找地方呆上幾日,等追兵散了再啟程回西南。”
  “一一呢?在西南等我們麼?”黎子何聽沈墨如此說,聲音稍稍大了些,跟在沈墨身後,他的長發隨風飄起,拂在臉上癢癢的,伸手挽開,絲般的觸感,忍不住拿在手中撫弄一番。
  沈墨回頭,便剛好看到黎子何挽著自己一撮長發,輕輕一笑,道:“一一的身體不宜過度奔波,因此他們速度較慢,應該與我們同時到達,有叔父護著一一,不會出事。”
  “嗯。”黎子何點頭,沈墨的話,總讓人沒由來的相信,他說不會有人追上來,她加速的心跳便漸漸平緩,他說一一不會有事,她久懸的心便安穩落地。
  “一一乖麼?”
  “嗯,每日呆在房中看書,基本所有字都識得了。”
  “他最喜歡看什麼?”
  “我房中的醫書。”
  “看得懂?”黎子何寬慰的笑,質疑問道。
  “簡單的醫理藥理,應該還是看得懂。”
  “那他喜歡吃什麼?糖果麼?”
  “嗯,以前喜歡。”
  “現在不喜歡了?”
  “他不知從哪裡看來,說男兒不可成日溺在蜜罐中。”
  “噗。”黎子何撲哧笑出來,眼睛竟有些發熱,這是她的孩子,未能見他出生,見他成長,卻要從別人嘴裡知曉他的習性。
  “沈墨,我想他了。”想要快快到他身邊,永遠守著他,見他對自己笑,對自己哭,看著他慢慢長高,聽他喊自己娘親,想到這裡,一顆心便好似浸在溫泉中,滿滿的暖意。
  “嗯,等替他解毒,我們帶著他,出了雲國可好?”沈墨再回頭,看著黎子何,淺淺的笑意,兩眼彎起,好似初露的月牙,眸中閃著點點光亮。
  “出雲國?”
  “嗯,出了西南邊境,便是風國,兩國交界處有一處峽谷,谷中四季如春,溪水長流,繁花不斷,蝴蝶翩飛,你和一一,一定會喜歡。”沈墨眸中蒙起一層霧氣,好似那世外桃源般的峽谷已在眼前,淡笑著抬起手,輕輕撫著黎子何的臉,突地話鋒一轉,笑道:“你換作女兒裝,我都未好好打量一番。”
  說著便當真細細打量起黎子何來,發間,眉眼,口鼻,頸脖……
  黎子何雙頰驀地緋紅,明知夜色甚濃,沈墨看不見什麼,仍是慌忙舉起另一只手,捂住他的眼,另一只手始終與沈墨十指相扣,大跨著步子拉著他往前走,嗔怒道:“該趕路了。”
  沈墨未見過黎子何這般嬌羞的女兒姿態,低低地笑了兩聲,也不多語,只管跟上。
  枯黃的落葉,踩在腳下嘎吱作響,成為暗夜裡唯一的節奏,兩人一前一後緩緩前行,月光拉出斜長的影子,重疊在一起,掠過枝椏的投影,漸行漸遠。
  沈墨找了一處偏僻的小村,二人裝作夫妻,找了間廢棄的民房便住了下來,第二日便傳來皇上被刺,舉國緝拿刺客的消息,至於雲晉言的病情,無人敢妄論。好在小村極偏,無人搜查過來,二人一住便是七日。
  “我來。”
  沈墨正披著披風打算出門,黎子何放下碗筷,上前,細細為他系住,冰涼的手偶爾觸到沈墨的皮膚,沈墨輕輕拉下,擰眉道:“再過三日便可啟程回西南,回去之後,再把身子調理一番。”
  黎子何輕輕地笑,未理沈墨的話,從頭到尾打量了沈墨一眼,揶揄道:“其實你扮農夫還挺像的。”
  沈墨只是淡笑,這幾日黎子何的心情一日好過一日,臉上陰霾漸漸散去,嘴角也時常掛著笑意,不管她放下仇恨是真是假,從始至終,她想要的,也不過是這般普通平凡的生活吧。
  “若今日他們往西南的追兵散去,我們明日就啟程。”沈墨轉身戴上斗笠,這幾日他每日出門,一來確保二人安全,二來探清追兵的方向,等著追兵散了再啟程,是不想用武力使得事情愈發復雜。
  “嗯。”黎子何轉身手撿著碗筷,輕聲道:“我做好晚飯等你。”
  沈墨笑,笑得兩眼彎彎,載滿了星光,上前拉住黎子何,使她轉過身子,在她額上留下一個吻便轉身離開。
  黎子何摸了摸溫熱的額頭,看著沈墨的背影不由笑了笑,關上門。
  窗外不知何時飄起雪花,他們所處雲都東面,並未暖和多少,愈到隆冬便愈是嚴寒,黎子何看著做好的幾盤菜,冒著氤氳的熱氣,跟著心頭暖了暖,還是季黎時,她會做許多糕點,可菜餚,做來做去拿手的只是那幾道,這幾日也未見沈墨吃膩,反倒是越吃越有味道的模樣。
  端了飯菜上桌,天色漸漸沉下來,黎子何坐在桌邊,腦袋枕在雙手上,想到在雲瀲山的三年,當時從未覺得,等人吃飯也是件有意思的事。
  大門“彭”地一聲被推開,黎子何驚得站起身,隨著門開入屋的風雪讓她渾身打了個寒顫,門外之人的披風被風吹得高高鼓起,沾了一身雪,一個跨步入了屋,摘下斗笠,不是沈墨。
  “你是?”黎子何心中警鈴大響,仔仔細細打量了來者一眼,大眼正怒瞪著自己,滿臉絡腮胡子,沾染的雪花已經化作水珠掛在上面,看起來蠻力十足,卻不似行軍之人。
  “老子是平西王!”謝千濂狠狠剜了一眼黎子何,將斗笠扔在地上,坐下便開始吃飯。
  黎子何怔住,匆忙關了門,不知這位平西王爺是真是假,坐在對面看著他吃完二人的飯菜。
  謝千濂擦了擦嘴,抬眼瞪著道:“你還在這裡作甚?”
  “不明白王爺的意思。”黎子何垂眸淡淡回答。
  “老子今天特地趕過來,要麼,你滾,要麼,你死!”謝千濂倏地站起身,抽出隨身的大刀,架在黎子何脖間,怒道。
  黎子何咬著唇,鎮定掃了一眼白晃晃的大刀,仍是淡淡道:“還是不明白王爺的意思。”
  “少裝蒜!”謝千濂怒道:“季家與我謝家不共戴天之仇,我就不信你不知道!”
  黎子何臉上的血色突地退去,面色煞白,只有一雙黑目滲著血絲,沉默不語。
  “老子給你選擇的機會,要麼立馬滾蛋,休想再拖累小墨,要麼成為我刀下亡魂!”謝千濂逼近了幾分,面上表情猙獰,似想嚇退黎子何一般。
  “不走。”黎子何還未來得及思考,已經吐出二字,隨即緩過來,反問道:“我為何要走?”
  “你季家害死大哥大嫂,你還想安穩的做謝家媳婦?”謝千濂一聲冷笑,見黎子何手無縛雞之力,干脆收起大刀。
  “我會……”補償……
  “你會如何?”謝千濂未給黎子何反駁的余地,繼續冷笑道:“你會害得小墨只身入宮,害得他身受重傷,害得他臥病在床,害得他賠上半條性命,搞不好哪天剩下的半條也搭上!”
  黎子何雙拳漸漸收攏,兩眼血絲愈發通紅,聽著謝千濂的話,竟沒有反駁的立場。
  “好,如今不說你是否會連累他,就憑你季家人的身份,有什麼立場站在他身邊?”謝千濂冷笑著問。
  黎子何眼神一沉,道:“是否有立場,不用你來說!”
  “這麼說你是不肯走咯?”
  “不走。”
  “呵呵,要不要老子跟你說說我家小墨和季家的關系?”謝千濂坐在一邊,揚著眉毛看著面色蒼白的黎子何。
  黎子何不語,謝千濂便道:“實話跟你說,小墨也就是看在你是季家人,才會對你這麼好,當年他非要娶你們那個季家大小姐,如今也不過把你當做替代品!”
  “你管不著。”
  “哈哈,不錯,我管不著!”謝千濂大笑,站起身推了黎子何一把:“那你摸摸自己的良心,憑什麼讓他對你出生入死?”
  謝千濂身材本就高大,用了九成力氣,黎子何被他這麼一推,一個步子不穩,便狠狠摔在地上。
  謝千濂面色一冷,居高臨下看著黎子何,咬牙道:“你摸摸自己的良心!當年你季家大小姐洞房花燭之時,我謝家世子披麻戴孝三日未眠;你季家大小姐喜結連理之日,我謝家世子一夜成孤血淚成河;你季家大小姐榮登後位之期,我謝家世子孤苦一人遠走他鄉!你,季家人!憑什麼入我謝家家門憑什麼站在他身邊憑什麼讓他為你放棄一切?”

作者: mesmes95    時間: 2010-8-8 11:57

  第六十四章

  謝千濂一句話說完,脹得滿臉通紅,自覺未念過書,能說出這樣的話真是難得,一口氣說這麼多皆因這幾個月實在憋得慌了,又見黎子何態度堅決不肯走的模樣,怒極了。
  黎子何怔住,眼圈紅了又紅,面色煞白,一句話都未說,撐著身子爬起來,不著痕跡擦過雙眼,拍了拍身上的灰塵,走回桌邊,一邊收著碗筷一邊淡淡道:“你殺了我吧,我不走。”
  “老子還沒見過你這麼不要臉皮的女人,你想糾纏到底不成?”謝千濂見黎子何沒有絲毫懼怕,更無離開之心,眉眼一瞪,抽出大刀砍向方桌。
  木桌眨眼被砍成兩半,桌上碗碟應聲落地,碎得干淨,黎子何身形滯住,拿著筷子的手因為過於用力幾乎沒了血色,漸漸顫抖起來,最後將筷子狠狠甩在地上,竭力壓抑住聲音低吼道:“這是我與他二人之事,與你何干?”
  “他是我侄兒!”
  “那是他讓你來趕我走?”
  謝千濂噎住,對著黎子何冷然的雙眼,竟是半句話都說不出來,黎子何彎著身子收拾倒下的桌子,不想屋內太過凌亂,這麼些年,只有這裡,給她“家”的感覺,盡管只有七日時間……
  “要我走可以,有些事情我自會與沈墨交代,屆時他若讓我走,我絕不遲疑。”黎子何一邊收拾著,一邊緩緩說著。
  坦白季黎身份一事,她膽怯了,懦弱了,每每話到嘴邊,看著沈墨眼裡溫柔的笑意,便怎麼都吐不出來,她安慰著自己,好好享受這得來不易的溫存,忘記仇恨忘記身份真當自己是普通農婦,安心過上幾日,待到坦白之時,不管沈墨待她如何,至少這幾日,是幸福的。
  如今謝千濂來提醒她,這日子,到頭了。
  “不走?”謝千濂握著刀的手緊了緊,眉頭攏在一起,眼裡寒光一閃,怒道:“老子沒那麼多閒工夫跟你廢話!你身為後宮嬪妃,帶著你小墨就是自尋死路!我也容不得你阻他大好前程!此次不殺你,日後再無機會!”
  說話間,大刀毫不客氣砍向黎子何,黎子何眼疾手快,操起手邊一半木桌擋了一刀,謝千濂一身蠻力,木桌顯然阻不住他,卻也影響了力度,千鈞一發,黎子何大喊一聲:“沈墨!”
  謝千濂手上一頓,回頭看向大門,黎子何趁機扔下木桌便往門邊跑,雙手快速打開門,寒風伴著雪花迎面而來,緊接著背上一痛,明顯得察覺到血肉由上到下撕裂開來,想要抬步出逃,腳上卻再使不出一點力氣,連身子都無法再支撐住,直直倒向前方。
  沒有預料中冰冷的疼痛,鼻尖倏然飄滿藥香,雙手被人扶住,腦袋埋在厚實的胸膛裡,黎子何劇烈跳動的心像是被人捋過,平靜下來,鼻尖一酸,緊緊拽住那人,低吟道:“沈墨……你回來了……”
  話未說完,已經被抱了起來,背上的疼痛擴散開來,幾乎擰住黎子何每根神經,蔓延到每個角落,咬牙忍住,卻愈發厲害。
  本來溫暖的胸膛,驀地結冰一般,泛起寒氣,黎子何心中莫名慌了一瞬,忙抬眼,見沈墨正盯著屋內,面上表情冷過冰雪,黑眸裡盡是壓抑的殺氣。
  “小墨,你……你……”
  謝千濂手裡的大刀“匡當”一聲掉在地上,刀鋒染了鮮紅的血色。
  沈墨抱著黎子何入了屋內,走過謝千濂身邊時,左腿一勾,剛剛落地的刀受了力度,越過門檻,掉在門外又是一聲響。
  謝千濂面色有些難看,見沈墨渾身的殺氣淡了些,看都不看自己一眼,瞅了瞅隨了自己好些年的刀,跨過門檻,撿刀。
  門像是有意識一般,他前腳踏出,後腳便猛地關上。
  謝千濂渾身上下抖了一抖,不敢再硬闖,撿起刀拍著門大聲道:“小墨,小墨你這是何意?要讓我在屋外過一宿麼?”
  屋內沒有聲響,謝千濂看了看四周,黑漆漆一片,打了個哆嗦,繼續拍門道:“小墨那個女人留不得!她是季家哪門哪戶?她明知害她家破人亡謝家有份,還裝作不在意,有意利用你啊!她如今還是拿什麼黎妃,說不定清白……”
  “倘若你不是我叔父,早已屍骨全無。”
  突然飄出的冷言,聲音不大,卻清晰,謝千濂如被冰錐釘住,呆立在原地,再不言語。
  屋內點起暖爐,卻未起到太大作用,冷風不時從門窗縫隙灌進來,黎子何背後,被謝千濂的大刀由上到下劈開,從肩胛骨到腰部,斜長一道傷口好似猙獰的大笑,笑得血肉模糊,黎子何只覺得意識有些迷離,身上刺骨的冷早已掩蓋疼痛,死死拉住沈墨的衣袖生怕少了最後的溫暖。
  黎子何趴在床上,沈墨一手撕開她背上的衣衫,驀地想起入宮前夕的那個夜晚,他想著再不會讓她受苦受委屈,可事到如今,她卻是因為自己,兩次都險險丟了性命,思及此,沈墨眼神沉下來,壓抑的殺氣隱隱跳動,最終閉眼,再睜開,又是一片清明,為黎子何清理傷口,上藥。
  黎子何不知是冷還是疼,身子不住的顫抖,帶著牙齒都上下磕動,沈墨握住她的手,輸了些內力才讓她安穩些,小心替她蓋上被子,正欲離開,手被她拉住,稍稍用力,沒能抽開,只有開口道:“我出門再找些藥來,剛剛只是止血止疼……”
  “沈墨,別……別走……”黎子何微微睜眼,眼皮好似千斤重,剛剛渾身發冷的身子漸漸灼熱起來,燒得腦袋愈發昏沉,只知死死拉住沈墨,盡全力吐出一口氣,道:“沈墨,對……對不起,我……對不起……”
  九年前錯誤的抉擇,害死你雙親,讓你孤苦,我……對不起你呵……
  沈墨眉頭一擰,在床邊坐下,反握住黎子何的手,淺聲道:“莫要聽叔父胡言亂語,你我之間,沒有誰對不起誰,一味將責任往自己身上攬,沒必要。”
  “沈墨,我……季黎……我是……”黎子何又提起一口氣,忍住背上疼痛,話到一半卻又哽住。
  沈墨的黑眸好似漫起一層濃霧,混沌,卻干淨,只是有些黯沉,扶住想要爬起來的黎子何,讓她趴在自己膝頭,攏好了被子,一手輕輕撫上她的長發,深深淺淺地梳理著,接過黎子何的話,淡淡道:“你還是想問我是否恨季家?是否恨季黎?”
  黎子何眼角不知何時濕潤,閉眼,點點頭。
  “恨。”沈墨薄唇輕啟,吐出一字,淨冷的房間內霎時連呼吸都聽不見。
  黎子何心中像是被絲線撕扯,一點點拉出,一點點掠過每個角落,來回拉扯,終於被那個“恨”字觸到最柔軟的角落,長劍入心般狠狠戳了一下,便看到眼前一片紅,鮮血淋漓。
  沈墨輕歎一口氣,一手撫上黎子何的臉,擦向眼角,黎子何腦袋微微一偏,便躲過。
  “我非聖人。”沈墨垂下眸,密長的睫毛扇子般蓋住眸中神思,續道:“有人說我生性淡泊,我只是比常人少了些許感情罷了,那些感情,用在我在意的人身上。因著我與季黎的婚事害死爹娘,我的確恨過。”
  黎子何伏在沈墨膝頭,他手上的暖流漸漸遍布全身,止住顫抖,止住疼痛,聲音好似好聽的樂章,一點一點傳到耳邊,平淡無波,卻沒由來催出她的眼淚,眼裡心裡盡是披麻戴孝神色蕭索的沈墨。
  “那時我召集暗部,將他們安插在軍中,爹向來得軍心,眾人見我有所籌謀,蓄勢待發。”沈墨仍是一手理著黎子何的長發,緩緩道出的是九年前影響他一生的事,卻淡得沒有絲毫情愫:“原本西南邊境是無駐軍的,那時先帝察覺到我的動作,不願撕破臉,又恐我當真造反,便派了駐軍,說是守邊境。我西南各種毒草邪術,要制住他們著實不在話下,千鈞一發之際,娘病了。”
  “之前她一直勸我莫要沖動,我不聽,她一病,我便慌了。我精通醫術毒術,唯獨對心病束手無策,眼睜睜見她身子一日差過一日,臨終前,她交給我一本醫書,讓我研讀三年,三年之後,倘若我仍想報仇,她在九泉之下,支持我的決定。”
  “那之後……你便到了雲瀲山?”黎子何專注聽著沈墨的話,無論寒冷還是疼痛,好像都突然遠去。
  沈墨微微頷首,嘴角帶著笑意,眸中又亮起星星點點的光亮,瞬間又被打碎般四散開來,繼續緩緩道:“路上我遇到銀兒,她跟了我許久,我便帶上她到了雲瀲山。”
  “接著,三年後呢?”黎子何聲音細小,輕微微的,有些怕沈墨的答案,又有幾分期待。
  “三年後……”沈墨微微笑著,溫潤的笑容,夾雜著破碎春光一般,透著幾許淒涼:“三年後我不恨了。”
  “為什麼?”
  三個字未經過大腦便問出來,黎子何轉首仰面看著沈墨,正巧對上他看下來的眼神,清新如春日的綠芽,帶著特有的柔軟掃下來,仍是輕笑,問道:“我問你,中蛇毒,最好的解藥是什麼?”
  “蛇膽,有些是蛇皮,有些飲蛇血。”
  “粟容花種的解藥是什麼?”
  “粟容花瓣。”
  “藍顏花的解藥?”
  “若清水澆灌解藥為葉,若鮮血澆灌,為種花女子的血……”
  黎子何輕蹙眉頭,不知是藥物起了作用,還是沈墨傳輸內力的原因,背上的疼痛幾乎全無,斂思一一回答沈墨的問題,眉頭越皺越緊,心知沈墨的問題意有所指,一時半會卻想不出他目的所在,干脆問道:“這與你是否有恨,有何關系?”
  沈墨坦然地笑,揉了揉黎子何的腦袋,聲調柔和,飄蕩在屋內,比點火的暖爐更讓人覺得暖意融融:“從小到大我念過不少醫書,卻只看到了表面,未看到本質。那三年我日夜對著那唯一一本,看粟容花花開花敗,終是明白……”
  沈墨話頭頓住,黎子何仰面,不解道:“明白什麼?”
  沈墨對上黎子何的眼,眸中浮起霧氣,層層疊疊,輕笑透過迷霧漾出來:“萬事皆有因果,醫病需對症下藥,找到症結便可治愈,一物克一物。解毒亦是如此,無論怎樣的劇毒,世上必有法可解,可那解藥最重要的一環,通常便在毒物身上。如此說來,你可有明白些?”
  黎子何聽得懵懵懂懂,茫然睜著眼,搖頭。
  “所謂愛恨,只在一念之間,是毒藥是解藥,本身就是一個整體,若無毒,何來解?若無愛,何來恨?”沈墨垂眼,釋然道:“當年既是我向先帝請婚,便該承受最後的結果,不可喜便歸功於自己,悲便責難於他人,說到底,若非我去請旨,不會釀成謝家慘禍,事情的緣由,從來在我自己身上,既非季家,亦非季黎。”
  黎子何眨眨眼,看著屋內閃爍的燭火,無言。
  沈墨又摸了摸她的腦袋,將她扶下膝蓋,讓她趴在枕頭上,剛要起身,又被黎子何拉住:“等等。”
  “怎麼?”沈墨復又坐回來。
  黎子何轉過腦袋看著他,輕聲道:“你娘……姓沈麼?”
  “嗯。”
  “碧落殿,是先帝為她建的,可對?”黎子何目光渙散,喏喏問著,這樣一位有著出塵思想的女子,想當年定是芳華絕代吧,哪個男子會不動心?那殿中畫,有一個“沈”字,先帝對平西王的厚待,對沈墨的寵愛……
  沈墨輕笑:“這會又聰明了?”不等黎子何開口,便接著道:“那宮殿是否為娘所建,我不清楚,他們到底是何糾葛,我不明白,只知當時先帝選了皇位,娘便與爹離開雲都,回到西南,未再踏足雲都一步。”
  “她……真是個奇女子……”黎子何喃喃道,自認沒有她那種胸襟見識,沈墨說的這些道理,她也似懂非懂,她明白報仇對自己無益,可在這六年裡,從來無法真正說服自己放棄仇恨。
  她願意為了姚兒放下,願意為了一一放下,卻不是如沈墨這般,心甘情願地將恨意抹平,打心底的平靜。
  “我先出去,否則這藥效一過,傷口又會疼痛,且極易裂開。”沈墨終是抽開被黎子何拉住的手,蹲下身子,在黎子何眼角留下一個吻,柔聲道:“雲晉言的追兵全部去往西南方向,過幾日發現一無所獲便會退走,屆時你的傷口也好了許多,我們再回西南。”
  “嗯。”黎子何輕應一聲,又道:“王爺他……”
  沈墨面色一沉,略有不悅道:“早走了。”
  語罷,又拿著披風,戴著斗笠出門。
  黎子何趴在床上,背上的痛感漸漸回來,還有些濡濕的感覺,好似又在流血了,閉上眼,不去想傷口,不管是身上的,抑或心底的,只是想著沈墨對她說的話。
  若無愛,何來恨?
  還未陷入冥想,突聞破空之聲,床邊一陣悶響,猛地睜眼,便見床側被射上一只長箭,箭端掛了一只包裹,稍稍折疊的紙張飄落下來,黑色墨跡隱隱透出來,黎子何只覺得眼前一陣暈眩,閉上眼,那一個“黎”字,卻是在眼前揮之不散。

作者: mesmes95    時間: 2010-8-8 12:04

  第六十五章

  沈墨回來時,已近天明,斗笠披風上壓了厚厚一層雪,再門外摘下,用力抖落,才開門進去。抬眼便見黎子何欲要起身,皺了皺眉,忙過去扶住她道:“起來作甚?待我替你上好藥。”
  黎子何笑了笑,又乖乖趴下,嗔道:“趴了整個晚上,渾身都酸了。”
  “這傷至少得休息三四日不可動……”沈墨放下手裡的藥,將黎子何身上的被子往上攏了攏,囑咐道:“你再睡上一覺,我配藥搗藥。”
  “嗯。”黎子何乖巧點頭,卻是睜著眼,片刻不離沈墨。
  他穿了一身醬色的粗布衫,如絲的長發挽了起來,一夜未眠,神色卻不見倦怠,雙眸比起在宮中時光亮許多,整個人也比在雲瀲山時更生動了些。
  “沈墨,銀兒呢?”思及雲瀲山,黎子何最先想到的便是沈銀銀,上次在皇宮趕她走,宮裡是未再見她人,也不知最後究竟如何。
  沈墨微微蹙眉,淡淡道:“走了。”
  “與鄭韓君一起麼?”
  “嗯。”
  “你……可有找人護著他們?”
  “嗯。”
  沈墨好似不太願意提起沈銀銀,仍是配合著回答,黎子何舒了口氣,沈墨說是對不在意的人毫不關心,可沈銀銀畢竟與他處了那麼多年,不會全然不顧。
  屋內一時靜起來,黎子何仍是不眨眼得看著沈墨,連背影,都好看起來。
  “沈墨,在雲瀲山時,你都想些什麼?”黎子何偏著腦袋,想到那三年,他不是在書房看書,便是上山采藥,要麼就下山看診,臉上時常是沒表情的,那時她很少正眼瞧他,從未研究過他淡漠表皮下,究竟藏了些什麼。
  沈墨打開包裹,分出草藥,聽著黎子何的話,頓了頓,輕笑道:“不記得了。”
  黎子何打趣道:“你失憶了不成?”
  又聞沈墨一聲輕笑,卻未回答,默默搗著藥,一聲一聲,聽在黎子何耳裡,好似有節奏的樂聲,一夜未眠,有些困倦,眼前的背影漸漸模糊,卻突然聽得清淡的聲音響在耳邊,睡意瞬間全無。
  “你問過我為何說愛你。”
  黎子何眨眨眼,等著沈墨的下文,卻仍是一下一下的搗藥聲,讓她幾乎以為剛剛那句話是幻覺,正欲開口發問,聽沈墨又道:“我想了許久,仍是找不到原因。”
  看不到沈墨的表情,可黎子何感覺到,他在笑,輕輕地笑:“後來我想到你未出現的日子,看透愛恨之後,我愛的人早已遠去,曾經恨過的不願再見,這世界,突然虛無起來,誰都無法牽動我半分情緒。”
  “後來碰到你,你是不知道,當時的你,哪裡像一個孩子。”沈墨聲音裡的笑意更加明顯,隨即又沉下來:“碰到你,我發現,原來我對這世界也並非完全無感,至少會對你好奇,會為你心疼,擔憂你在皇宮受苦,怕我的身份會牽累到你……”
  “子何,你明白麼,你的出現,於我而言,好似被賜予了新生,重新有了人的感知,有喜、怒、哀、樂,許多我未曾深刻體會到的感情,在你之後生動起來,爹娘死後我不知我為何而活,可愛上你之後,我知道了……”
  黎子何看著沈墨的背影,聽著他的話,明明想笑,幸福溫暖的笑,可眼裡不知何時開始酸澀,浮起一層熱浪,拼命想要壓回去,卻是愈發洶湧,干脆將雙眼埋在枕間,不讓自己低咽出聲,沈墨清淡的聲音仍是傳過來,眼淚再抑制不住,奪眶而出。
  他說,子何,我的世界……只有你一人……
  暴雪之後,通常都是晴天,透明的陽光灑在白雪上,似要刺盲雙目,到了黃昏時分,又添了幾分暖意,金黃色斜鋪在雪面上,分外好看。
  黎子何透過窗間縫隙,瞇眼看著,背上因為上過藥,不再鑽心疼痛,反倒顯得因為太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的酸痛更加嚴重,沈墨見黎子何百般無奈的模樣,笑了笑,道:“往日也不是沒躺過,這次怎地這般耐不住?”
  “不一樣。”黎子何神秘地笑,又瞅了瞅窗外,再看向沈墨,兩眼彎彎,道:“其實這裡離雲都不遠對不對?”
  “嗯,一兩個時辰便可到了。”沈墨點頭,又將黎子何的腦袋挪到自己膝頭,讓她看著窗外更容易。
  “沈墨,”黎子何仰起腦袋,眼裡芒光流動,閃閃的,帶著點嬌氣道:“我想吃雲都城西的雲蓮散。”
  沈墨揚了揚眉,從未見黎子何主動要過什麼東西,見她臉上雀躍的笑容,也不忍拒絕,只是問道:“你何時愛吃那些糕點了?”
  “以前就愛吃,幾乎快忘了,許久不曾碰過而已。”黎子何斂目,仍是笑著。
  沈墨自是早看出黎子何有過養尊處優的日子,盡管這麼些年來,許多習慣被仇恨掩蓋,仍是看得出幾分,表面堅強,實則柔弱,幾乎隨時保持冷靜,可代價是日日提心吊膽,想要哭時,會用力眨眼,努力地笑,被人說中心事時,會沉默不語……
  “沈墨……”黎子何扯了扯沈墨的袖子,討好道:“以後可能都不會來雲都了……”
  “好,你等我。”沈墨笑著應允,扶黎子何趴好,蓋好被子,囑咐道:“莫要亂動,傷口崩開又要多休息幾日了,我速去速回。”
  “對了,你把我們隨身的東西都收哪裡了?昨日還買了些其他藥材吧?我無聊得緊,早點配些藥,以備不時之需。”黎子何眸光純澈,歪著腦袋,對著沈墨笑道。
  沈墨猶豫了半晌,擰眉道:“你還是好好休息,趴在榻上弄毒,萬一一個不小心……”
  “沈墨,你何時見我一個不小心?”
  “沈墨”二字被黎子何拉得老長,嬌噌噌的,見慣了黎子何硬作堅強的模樣,如今偶爾見她女兒姿態,每次沈墨都是心頭柔軟,她的要求便半點拒絕的話都說不出來,認命的搖搖頭,去了後院。
  片刻回來,拿著一個小包袱,再搜了搜身上的藥粉,一並交給黎子何,囑咐道:“你倒也提醒我,若是有人來襲,記得用毒。”
  黎子何點頭,彎著眼角目送他離開,在大門關上的瞬間笑容散盡,剛剛還在眼中流動的光亮破碎般四散,只余一片死寂。
  將所有能用的藥材一樣樣擺在眼前,暗自算計著藥性計量,藥種相溶得來的效果,不知不覺半個時辰過去,黎子何估摸著沈墨已經走遠,咬牙撐著身子爬起來,隨手找了幾件衣物穿上,剛剛有點大些的動作,便察覺到背上的傷口裂開,咬緊了牙關,瞪著雙眼,不去理會那疼痛,快速理好衣物,下地,往後院走去。
  後院除了一個小廚房,還有一處柴房,放了許多干草和柴火,黎子何穩住步子,進去一點點抱出干草,再抱出柴火,圍在小屋後面,背上的傷口早便開始流血,浸濕了衣衫,一片血紅。
  黎子何拿出一瓶藥,吞了幾粒藥,可以讓神經暫時麻木,擦了擦額間細汗,再抬頭,竟發現太陽早已不見蹤影,天色不知何時暗了下來,天空甚至還有幾顆星星。
  不由自嘲地笑,幸福,原來便如眼前的星辰一般,看似近在咫尺,原來,從來不曾靠近,東方曙光撕破黎明的那一瞬,她的幸福,便再不會回來。
  行到前屋,由左到右,由上到下掃視了一眼,昨日沈墨剛剛做好的木桌,早上他搗好的藥,昨夜他替她換下的衣物,每日二人洗漱用的木盆,相擁而眠的床榻,被動等待被摧毀,她寧願親手毀掉!
  點起火折子,燒掉,燒掉這一切,燒掉便好了!
  極力支撐的身子,顫抖起來,點點火星,閃閃爍爍,黎子何眨眨眼,散去眼前霧氣,不再遲疑,將火折子扔在干草中,院外騰起火苗,她知道,不稍片刻,會燃起熊熊大火,一切化作灰燼。
  門卻在此時突地被推開,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面,渾身陰冷肅殺之氣的沈墨,一個箭步沖過來,扣住黎子何的手腕,壓抑著怒氣低吼道:“你在做什麼?你想做什麼?”
  黎子何黑白分明的眸子看著沈墨,顫抖著唇一句話都吐不出來,只見他抽起腰間軟劍,隨手一動,漂亮一個劍花,剛剛燃起的干草飛出老遠,飛落在遠處,不稍片刻便滅得干淨。
  黎子何算計的時間,來回雲都至少需要兩個時辰,可現在,一個時辰都不到……趁勢抽開手,思緒這才反應過來,撐直了身子往門邊走去,沈墨眼見她背上盡是鮮血,拉住她,心頭一軟,怒氣飛散,無奈道:“子何,先回床上躺著可好?你……”
  “我要走,不用你來管!”黎子何低吼,再次抽開手,自顧自往門邊走。
  沈墨攔住:“你要去哪裡?”
  “皇宮。”
  “昨日與你說的一番話,你還不了解麼?你回宮,還想報仇不成?”沈墨聲音不受控制地揚起,死死扣住黎子何手腕,再不放開。
  黎子何回頭,眼中微紅,嘴邊冷笑:“什麼因果,什麼愛恨,我不懂!被滅滿門的人不是你,你當然不恨!”
  “顧家已倒,鄭穎伏法,你若怪謝家,盡管沖著我來,為何還要回宮?雲晉言已經去了半條性命,算是償債,要殺他不易,你回去,只是送死!”沈墨看著黎子何,眼中冷然,聲音裡的無奈已經淡去,剩下的是習慣性的清冷。
  “呵呵,誰與你說,我要殺他?”黎子何輕笑,眸光蕩漾。
  沈墨蹙眉:“你想如何?”
  “哈哈,殺了他,是便宜了他!”黎子何突地大笑起來,不知哪裡來的力氣,猛地掙脫沈墨的手,隨即恢復平靜,面上木然,眼中猩紅,要滲出鮮血般,充斥著滔天恨意:“我要他在乎的事物灰飛煙滅,要他心愛的一切可望不可及,要他費盡心機得來的江山盡喪他手,要他飽受良心譴責食不能安夜不能寐,要他嘗遍我受過的苦流盡我心底的淚,要他記住,我季黎,不是隨意欺騙任意玩弄肆意丟棄的玩物!”
  沈墨被這一句話釘在在原地,好似被扯走半個靈魂,眼裡的暗芒閃了又閃,漸漸空洞起來,恢復星點芒光的瞬間輕輕笑了笑,問道:“你剛剛說什麼?你說,你是誰?”
  黎子何面上無波瀾,直視沈墨,未有膽怯,輕笑:“你聽到了不是?我說,我是季黎。”
  “你認為我會信?”沈墨看著黎子何,視線卻好似穿透她一般,找不到焦距,空洞得滲人。
  黎子何撇過眼,冷聲道:“信不信隨你,如今你再沒有任何利用價值,我不想再假裝你儂我儂成天粘在一起,本來放一把火一了百了,可既然被你發現,走不了,我與你直說也無所謂。”
  “利用?可否說得詳細些?”這次換作沈墨輕笑,綻放在蒼白的臉上,分外刺眼。
  黎子何毫不示弱,面上盡是嘲諷的笑:“你以為我孤身一人勢單力薄,憑什麼報仇?屈居太醫院又能有何作為?頂多充當權利斗爭的棋子罷了!可是,這是在你未出現之前。”
  黎子何對上沈墨的眼,笑容變得詭異起來:“要想復仇,便需不擇手段,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優勢,拼命往上爬,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當日我本欲利用沈銀銀威脅鄭穎讓他幫我,他不肯,倒是來了一個你。”
  “呵,你莫要忘了,當初你我本就是結作同盟,你幫我,是你一廂情願,你說愛我,是你一廂情願,你說那些放棄仇恨的話,也是你一廂情願!我借你之手除去鄭顧兩家,如今只剩那一個人而已,你可知我為何用左手射箭?”黎子何繞到沈墨身前,踮腳在他耳邊輕問,隨即笑地妖艷:“為了讓他知道我便是季黎。”
  沈墨的臉色愈發慘白,往後退了一步,雙眼布滿血絲,薄唇輕輕上揚:“好,好,好!好一個一廂情願!”
  “明白便好!”黎子何斜睨著沈墨,仍是諷刺笑道:“不對,我怎麼忘了?怎會只剩一人?當年我季府一門九族,你謝家也是幫凶!謝千濂要我季府交出真凶,憑什麼認定真凶是曲哥哥?若說無滅我九族之心,為何我爹手下西南駐軍會毫無反應?呵,莫要告訴我,這些你全不知情!”
  “我……”
  “夠了!”黎子何冷聲打斷:“我為何會活到如今?因恨重生,你可知這恨有多深?呵,承蒙不棄,助我除去兩大仇敵,也是你謝家欠我的!如今這場戲,我不願作陪,既然你不讓我走,那你滾,越遠越好!”
  沈墨眼裡的光亮瞬間破碎,如星辰隕落,瞬間黯淡,卻是笑著:“我只問你,今日所說,當真?”
  “當真。”
  “不悔?”
  黎子何撇過腦袋,閉眼,再睜開,轉首對上沈墨的眼:“不悔!”
  沈墨仍是輕笑著,眸光漸漸聚攏,又四散開來,罩上朦朧的霧,淡淡道:“好,我成全你。”
  語罷,未再看她一眼,與她擦身而過,大步到了門邊,一腳就要跨出門檻,又折了回來,黎子何身子抖了抖,眼裡血絲未散,看著沈墨從袖間拿出一個包裹,放在桌上,隨即轉身決然離開,黑發如墨,攪在風雪中,漸漸消失在眼前氤氳中。
  黎子何所有的驕傲倔強,化作一灘死寂浮在臉上,抬腳過去,拿著包裹,剛剛抓住便一個趔趄倒在地上,感覺不到疼痛般,雙眼只是盯著包裹,拆開,淡淡的蓮花香飄來,破碎的粉末被門外入侵的狂風吹起,閉眼,小心嗅著那香氣,是雲蓮糕。
  雪,無聲下了一夜,淚已盡,血已干,躺在地上的人,渾身灼熱與冰冷交替,好似在無盡的暗夜中掙扎,手裡捏著包裹的紙張不肯放松,好似拽著與某人的最後一份牽連,身上終於攏起暖意,用力抓住,努力靠近,卻再嗅不到那一抹熟悉的藥香,勉力睜眼,只見到一片明黃,本能般想要推開,卻使不上半點力氣,眼前突然閃現那夜隨長劍而入的包裹,裡面有她給一一的藥瓶,有不及手掌大的小書……
  還有那一張薄紙,白紙黑字,清清楚楚,雲晉言的字跡:“黎兒,兩日後,辰時,沈墨在,死。你不在,一一死。”
  黎子何渾身再次騰起冷氣,聽到滴答滴答的聲音,好似,哪裡再流血?心口麼?
  一股暖氣,隨著龍涎香迎面撲來,聽人在耳邊,柔聲細語:“黎兒,我來接你。”
  雲都東面不遠處偏僻的小村,一夜之間聚集大批兵馬,其中甚至不乏御林軍,為首豪華貴氣的馬車,駕著四匹白馬,在雪地裡拉出細長的痕跡,載著二人匆匆離去,大隊兵馬隨之離開。
  人人皆被這氣派的場景奪去眼球,驚詫猜測,無人注意到兵馬最後的血色身影,渾身是刀傷是箭傷,已然分不清,浴過鮮血般,從上到下的殷紅,唯余那雙眸子裡一片清明,盯著最前方的馬車,喘著粗氣,蹣跚跟了幾步,再撐不住,跌倒在雪地裡,染紅白雪。
  霎時間萬籟俱靜,那男子的披風卻動了動,再動了動,從中鑽出一個小人兒,身上沾了些血漬,無措跪坐在一邊,搖了搖那人的手臂,未見反應,扯出一個笑容,左臉露出細小的梨渦,再搖了搖手臂,還是未見反應,眼裡瞬時蓄滿淚水,雙唇動著,想要說話,卻一個音節都吐不出,只依著唇形辨出,他喊著:“叔叔……沈叔叔……”  

作者: mesmes95    時間: 2010-8-8 12:10

  第六十六章

  火紅的粟容花,一片片,好似花海一般,在風中齊齊搖曳,對著黎子何點頭微笑,鼻尖是清幽的花香,隱隱有淡淡的草藥味道,溫熱的,熟悉的,安心的氣息,縈繞在周圍,安然閉上眼,冰涼的指尖被裹住,粗糙的,刮起心底一片漣漪,緩緩蕩開來,想要靠上那片溫暖,傾身過去,卻是一空,轉首看過去,沈墨正對著自己笑,眼裡滿滿是自己的倒影,心中安穩下來,反握住他的手,卻像撈過空氣般。
  黎子何驚慌地再握住,看得見,卻始終不在手中,哽咽道:“沈墨,其實我是季黎……你、還會愛我麼?”
  沈墨仍是對著她笑,像是蓄滿了陽光,明亮的笑,繾綣的溫柔,牽起黎子何的手,聲音空靈,好似從遠古傳來,飄忽不定:“子何,你知道麼,我不管你是誰,不管你愛誰恨誰,只想永遠這麼牽著你的手……”
  沈墨停住,眸光閃了閃,拉過黎子何,擁在懷裡,在她耳邊,輕聲軟語:“即使受盡世人唾棄,即使黃泉之路無顏再過,我也要讓世人知道我愛你,我愛的,只是你。”
  黎子何眼圈紅了紅,淺笑,火紅粟容花,花瓣飄在發間,靠在沈墨肩頭,想要回答,卻發現自己說不出話來。
  抱住自己的身子驀然發冷,剛剛還飄在發間的花瓣,化作鮮血,滴落在地上,黎子何忙撐起身子,卻見沈墨仍是對著自己笑,笑到慘淡,渾身盡是花瓣染作的血紅,洶湧不絕,汩汩而出,黎子何慌亂地扯住沈墨的衣袖,撈了個空,想要喊他,費盡力氣發不出丁點聲音,淚眼朦朧中見他的身子慢慢幻作透明,隨著一陣風,竟如落葉般越飄越遠,眼前火紅色的花海,驀地變作白色,透著死氣的慘白。
  黎子何心頭慌亂,腦中霎時一片空白,拼了命地拔腿追過去,腳下一空,“啊”的一聲驚叫,終是發出聲來。
  雙眼刺疼,全身虛汗淋淋,黎子何驚得幾乎從床上翻下,身子剛一大動,背上皮肉撕扯著疼痛,馬上有人扶住自己的身子,像是被燙到一般,黎子何顧不得背上的疼痛,猛地掙開,回頭防備地看著剛剛扶她的人。
  身後的宮女唯恐惹怒黎子何,面色煞白,忙跪在地上,驚慌道:“奴婢碧婉參見娘娘,娘娘千歲。奴婢怕娘娘動了傷口,奴婢知錯,請娘娘責罰。”
  聽到清脆的女聲,黎子何吐了口氣,緩緩閉上眼,整理因著噩夢還未平息過來的情緒,冷聲道:“皇上呢?”
  碧婉伏在地上,顫抖道:“皇上……皇上……奴婢不知。”
  “我要見他。”
  “娘娘,”碧婉聲調不穩,驚慌道:“娘娘,皇上說他今日一定會來看娘娘,請娘娘好生歇息。”
  黎子何的眉頭微微攏在一起,緊闔的雙目睜開一些,掃了一眼自己身上白色的褻衣,已經不是最開始自己穿的那一套,嘴角撇過一絲輕笑,隨意問道:“我身上的東西呢?”
  “回娘娘,皇上說……說娘娘身上不宜帶過多毒物,命奴婢拿出去毀了……”
  黎子何身上的傷本就未調理好,又在冰冷的地上躺了一夜,失血過多,整個人已是蒼白到沒有顏色,她記不得自己如何回的宮,或許,若不是那個夢,她便這般睡過去了……
  “我回宮幾日了?”黎子何動了動手臂,打算撐起身子。
  碧婉抬眼見黎子何欲要起身,猶豫著要不要起身扶她,沒黎子何吩咐,又不敢貿然站起身,只有回答道:“回娘娘,三日了。”
  黎子何倔強地擰著眉頭,咬牙撐起身子,碧婉忙磕頭道:“娘娘,娘娘莫要起身,御醫說娘娘本就體弱,重傷未愈,又受了一夜寒氣,需要好好調理才行,至少一月不可下地。”
  不用碧婉說,黎子何已經察覺到自己身子的無力,剛剛撐起來便眼前發黑,一陣暈眩,只是自己強忍住了,顧不上宮女的話,自己翻了個身坐著,突地苦笑起來,為何每次受傷都是後面,棍仗,鞭笞,刀傷,每次都要趴在榻上久不能動。
  “奴婢給娘娘拿些吃食。”碧婉又磕一頭請示道。
  黎子何點頭,背上傷口長了三日,動作不太大,倒也不至於扯開,此時全身酸軟無力,也與未進食有關吧。
  “宮裡最近可有發生何事?”
  榻上布了矮桌,上面擺放了清粥,還有些清淡的蔬菜,各色糕點,黎子何一勺勺舀著粥送到嘴裡,一邊不經意問道。
  碧婉渾身顫了顫,不敢抬頭,恭敬回道:“回娘娘,宮中安好。”
  “沒什麼特別的人特別的事?”黎子何聲調微微提高,質疑道。
  “沒、沒有。”碧婉有些吱吱唔唔。
  黎子何笑,埋首喝粥,無論如何,得先讓自己有了力氣。
  “滾開,本宮要進去,是你們這些奴才管得了的?”殿外突地傳來一聲怒斥,為了抵寒氣,晨露殿的門窗都是緊閉的,外面聲音很難聽到,可那聲呵斥太過尖銳,殿內又過於安靜,便顯得尤為突出了。
  黎子何皺眉,問道:“白貴妃?”
  那聲音是蘇白沒錯,可她在外人眼前,一直是溫順體貼不諳世事的天真模樣,幾時這般蠻橫地說話了?
  碧婉有些為難地瞅了瞅殿門,這位黎妃向來不喜殿內多人,聽說過她從前便經常將所有人遣出殿外,皇上也是極為了解,只吩咐她一人留在殿內,猶豫著要怎麼回答,又聽黎子何道:“去趕走她,我不想見。”
  黎子何忍住胃中翻滾,將桌上的東西掃得干干淨淨,見那宮女領命出去,深吸一口氣,趴著身子躺下,現在,沒有力氣與蘇白斗。
  殿外有些吵鬧,顧不得了,盡管躺了三日,身子還是疲乏到極點,黎子何閉上眼,想讓自己睡去,明明一直平靜的心,隱隱作痛起來,那疼痛像起了漩渦一般,攪拌著越來越凶,越來越急,越來越快。
  一一,想見一一,明知雲晉言不來,她不可能見到,仍是刻骨的想。
  沈墨,掛記沈墨,那些狠絕的話,不記得怎樣說出口,二人所有的牽連,或許就此斬斷,可是,由不得她呵。雲晉言可以查到他們所在,可以下令趁沈墨不在時留字條,便意味著他們處於劣勢了,突然害怕謝千濂的話應驗了,她願意相信沈墨,信沈墨不會扔下她,信沈墨會帶著她逃,信沈墨會不顧一切保護她,可便是這種信,讓她不得不推開沈墨。帶著她重傷的身子,且不知雲晉言有多少人在附近,勝算,太小。
  最重要的,一一,即便一一是雲晉言的親骨肉,他親手殺過一次,又怎會在乎第二次?
  說到底,終究是個死局。既然她重生便是為了復仇,如今回到原點,完成使命,隨著雲晉言的意願回宮,最簡單也最合理的選擇。
  沈墨,她欠他,是季黎時欠他,如今是黎子何,同樣是欠他,既沒有機會補償,只願他依然做淡泊的沈醫師,安度余生。
  迷糊中,見到一一對著自己笑,淺淺的,露出左臉的梨渦,黎子何心頭歡喜,只覺得那梨渦裡,承載的都是幸福,不由伸出手,想到觸到,看看幸福是什麼滋味,一一也同時伸出手……
  不是想象中柔嫩的手,有些涼,有些粗,順著自己的眉眼滑下來,撫過眼睫,觸過臉龐,很……熟悉的感覺……
  黎子何猛地驚醒,睜眼,便見到雲晉言坐在榻邊,微微歪著身子,眼裡是淺淺的光亮,伸手輕輕觸著自己的臉,轉過臉,避開手,黎子何動了動身子,兩手撐著起來。
  雲晉言欲要扶,被她避開,便也不自討沒趣,坐在一邊,臉上是莫名的笑意。
  “我要見一一。”黎子何坐穩了身子,劈頭便是一句。
  雲晉言面上消瘦許多,兩眼有些下陷,黯淡的臉上,唯余眸光閃爍,聽到黎子何的話,驀地暗了暗,仍是掛著笑,拿了衣服披在黎子何身上:“黎兒身體不適,該好好休息才是。”
  黎子何身子僵了僵,曾經在耳邊響了十數年的叫喚,熟悉的溫柔語調,聽在耳邊只剩下諷刺,轉首,剛好看到雲晉言有幾分試探,幾分期許的眼,沒由來一陣煩悶,訕訕一笑,對他這聲稱呼不置可否,仍是冷聲道:“我要見一一。”
  雲晉言側了側身子,歎口氣,微微靠在床榻邊,欲要拉住黎子何的手,還未觸到,便被她閃開,眼裡閃過一抹落寞,垂下眼瞼,低聲道:“你先養傷。”
  黎子何拿下肩上的衣服,自己穿了起來,動作盡量小些以免扯到傷口,被雲晉言一手止住:“你要做什麼?”
  “見一一。”
  “然後?”
  “我入了皇宮,還有然後麼?”黎子何不屑地笑,猛地甩開雲晉言的手,竟帶得他幾乎撲在榻邊,另一只手及時撐住才穩住了身子。
  黎子何瞥了一眼,顧不了那麼多,下了榻。
  剛剛吃了些東西,又睡了一覺,身上力氣恢復了些,躺在床上未覺得,下了地發現腦袋沉沉的,像壓了石塊一般,雙腿軟綿綿,握緊了拳頭找回力氣,猛地眨眨眼,驅散眼前的黑暗,才勉強站住。
  “然後你便死?”雲晉言聲音冷了下來:“你身上的毒,沈墨下的?還是你自己?”
  “御醫診出我身上有毒?”黎子何回頭看背後的雲晉言,想要挪步,腳都抬不起來,只能譏笑道:“宮裡這幾個無用之才,我常年服藥,是藥三分毒,竟說我中毒?可笑!”
  雲晉言不信,也不反駁,上前擁住她:“黎兒,那毒暫時不會傷到你的身子,你放心,我一定會想辦法解。”
  “哦?聽聞皇上手中有一顆解百毒的丹藥,不如……”黎子何頓了頓,笑:“給我吃了如何?”
  雲晉言面色變了變,開口正欲解釋:“黎兒……”
  黎子何冷聲打斷他的話:“皇上在喊誰呢?”
  雲晉言怔了怔,環住黎子何腰部的手松下來,黑眸裡的光閃了又閃,最終閉了閉眼,再睜開,幽黑深不見底,擦過黎子何的身子,徑直走了出去。
  黎子何身子一軟,跌回床上,喚著碧婉道:“幫我請白貴妃過來。”
  夕陽西下,大小過道上的積雪被除開,遠遠看去,雪白的皇宮被黑色線條分成一塊塊,各種形狀,各式模樣,宮內唯一一個小山包,曾經的綠樹茵茵,如今看不到一點清新之色,只見明黃色的袍子,被風撩起,像在與風兒追逐嬉戲一般。
  明黃身影之後,不知何時多了一人,拿著厚實的披風,恭敬彎著腰,蒼老沙啞的聲音緩緩響起:“皇上,山上風大,容老奴為皇上添衣。”
  雲晉言靜靜站著,幾日時間,身上的袍子已經寬松許多,黑發揚起,相互追逐,眸子裡平靜無波,只映入一片雪色,嘴角突地掀起一抹笑意,平靜道:“公公,你可還記得?以前我與黎兒便時常在這裡嬉鬧。”
  郝公公皺著眉頭,眼角的皺紋攏在一起,微不可聞歎了口氣,仍是恭敬道:“皇上,回去歇著吧,您身上的傷……”
  “黎兒說這裡若是變成一片桃花林,定會十分好看,可桃花開的時候,她不在。”雲晉言好似未聽到郝公公的話,仍是眼望前方,自言自語:“黎兒的眼裡全是溫暖,笑起來,像春日花開,哭起來,梨花帶雨,怒起來,嬌氣可人,悶起來……”
  雲晉言頓住,眼角彎起來,笑出聲來:“她說她像悶葫蘆……”
  “皇上……”
  “可如今,”雲晉言眼裡的光亮沉下去,面上的笑容亦消散,一手撐著身旁的桃樹,苦笑道:“她是冰冷的。以前她從不會對我冷眼,不會譏笑,更不會推開我,如今……變了。”
  郝公公沒由來一陣眼酸,勸道:“皇上,那位黎妃,或許不是……”
  “呵呵,”雲晉言笑出聲來,滿滿的自嘲:“她那一箭,真是射得好啊。”
  “或許是巧合……”
  “公公,你知我很少信人,或者說,這世上,我只信我一人。”雲晉言回頭,瞥了一眼郝公公,續道:“事實也證明,世人不可信。我想要信馮爺爺,可他最終打算拋下我,聯合季家舊部。我信你,可你騙了我近七年……”
  “老奴該死!”郝公公“噗通”一聲跪下,伏在地上,哽咽道:“老奴從來效忠皇上,可……可當時……”
  “當時如何?”雲晉言輕笑:“連你也覺得我會殺了那孩子,對麼?”
  郝公公身子僵住,無言以對。
  雲晉言仍是笑,滲出幾分猙獰:“你們估算得沒錯,皇家的孩子,從來是權勢犧牲品罷了,我不在乎。你看著我從小長到大,對我自是比常人更加了解,所以,你的選擇,我不怪你。”
  “老奴謝皇上!”郝公公重重磕了個頭。
  雲晉言續道:“若非叔父發現你,你會在冷宮藏一輩子,我說的可對?”
  郝公公埋著頭,答案是肯定的,卻不知該如何開口。打從記事起,他便是在宮中,服侍過多少位主子,早已記不得,年近中年時開始服侍這位皇帝,看著他從牙牙學語,到榮登帝位,從受盡欺辱,到萬人朝拜,從干淨純真,到滿腹心計,深知人在宮中,要保住性命步步高升實屬不易,可眼見一個孩子這樣的蛻變,有無奈,有心疼,甚至還有一絲恐懼,摻雜著各種情緒,扶著他慢慢長大的過程裡,早已將這皇宮當做自己的家,這最後的主子,也成了唯一的牽掛,他不會離開皇宮,亦不願出了冷宮被人發現,抖出騙他多年的事實。
  “好在,最終你還是告訴我了。”雲晉言輕輕咳嗽了幾聲,郝公公想要上前扶,猶豫一瞬,未動,聽雲晉言繼續道:“你肯說一一的存在,我很欣慰,可是……”
  雲晉言臉上的笑燦爛了幾分,卻散著冷意:“沈墨夜闖皇宮那一日,是你助他,否則,他如何能找到一一所在?”
  “皇上!小主子……他、他真真不適合在皇宮……”郝公公解釋,有內疚無奈,卻無推脫。
  “所以你背叛我?第二次?”雲晉言轉身,揚眉,垂眼睥睨伏在雪地上的郝公公。
  郝公公磕頭,在雪地上磕出深深一個印痕,哽咽道:“老奴跟了皇上十幾年,知曉皇上的苦處,不忍瞞住皇上一再欺騙皇上,可同樣不忍小主子在這皇宮裡……”
  他不忍,再見一次那種蛻變。
  “背叛過朕的人,朕從來不會再信!”雲晉言語氣驟然變冷,自稱換作“朕”,繞過郝公公,再不看他一眼,順著下山的方向走去:“你當如何,自行抉擇。”
  滿面焦色的魏公公正好上山,遠遠瞥見雲晉言,忙跪下大聲道:“皇上,白貴妃在晨露殿與黎妃娘娘起了爭執。”
  “皇上!”雲晉言還未反應到魏公公的話,便聽到身後郝公公的哭喚聲:“皇上!您放手吧!”
  雲晉言身形滯了滯,未回頭,抬腳離開。

作者: mesmes95    時間: 2010-8-8 12:32

  第六十七章

  “你說什麼?你再說一次?”黎子何站在晨露殿外,冷風刮過臉頰,起了兩團潮紅,眼中冷厲的光,死死盯著蘇白,一手扣住她的手腕,幾乎用盡全力。
  蘇白想要掙脫,甩了幾次都未甩開,但想到黎子何此時病重,連這樣的她自己都對付不了,心裡騰起一股怒氣,咬牙迸出一股力道,甩開黎子何的手,冷笑道:“本宮不過與你說那個叫什麼一一的孩子在沉香殿罷了,你自己非要從床上跑到殿外,跌倒了還怪本宮不成?本宮又哪裡說過其他話?”
  說話間,瞟了一眼黎子何渾身上下的濕濘,眼裡閃過一絲得意。
  黎子何臉上顏色慘淡,黑眸空洞洞的,被蘇白甩得差點摔倒,好在被一旁的碧婉扶住,心中慌亂仍未平息,剛剛出門瞬間,蘇白在她耳邊輕語,說……一一已經不在宮中了,在她回宮的那一日……
  “呵,你不過想刺激我罷了,皇上剛剛還說明日便讓我見一一,是我多慮了。”黎子何說到皇上,臉上浮起柔光,穩了穩身子,就著碧婉的攙扶轉身便打算入殿。
  蘇白不服,本以為她會痛苦無奈地逼問自己,哪知這麼容易變放棄了,看到黎子何臉上好似幸福滿足的表情更是氣悶,也不表現出來,低笑道:“這麼說來,是本宮說錯了?可是啊,那夜本宮在梨白殿,明明見到西宮燈火通明,刀劍之聲不絕於耳,隔日還見未清理干淨的血,嘖嘖,差點沒將本宮嚇得不敢進食,灑了一路的血,吶,你不信,仔細瞧瞧長廊,說不定有些未清理仔細的留下呢。”
  黎子何緊閉著眼,告訴自己不要聽,不要信,可那話,一字一句,清清楚楚鑽到耳裡,刺得她渾身動彈不得。
  蘇白對黎子何的反應很是滿意,睜大了眼睛,好奇道:“對了,沈醫師是你師父,他武功如何?我好奇得緊啊,被那麼多御林軍圍堵追殺,受那麼重的傷,流那麼多的血,雖然聽說逃出去了,可是,還能活麼?”
  黎子何眼前一陣暈眩,耳邊嗡鳴,閉了閉眼,半個身子都靠在碧婉身上。
  “啊,還有,他一人帶著孩子,說不定那孩子也受傷了怎麼辦?”蘇白一臉擔憂,遺憾道:“哎,那孩子真真可愛啊,聽說與我還有幾分相似,若是兩人一起受傷,無人照管,就這麼死了……哎,真可惜……”
  一股悶氣壓在心頭,說不出是惶恐還是氣郁,生生卡在喉頭,咽不下去,吐不出來,胸口上下起伏,用力呼吸著,捏了捏拳頭,指甲刺破手心,黎子何眨了眨眼,深吸一口氣,推開碧婉的攙扶,轉了個身,一步跨在蘇白身前,舉手便是一個耳光:“閉上你的狗嘴!”
  殿外霎時只聞細微風聲,蘇白捂著臉,不可思議瞪著黎子何,眼眶瞬間紅了一圈,淚水氤氳,在眼眶打轉,觸到一股濘濕,心頭一驚,忙將手舉在眼前,殷紅的血,突然想到上次姚妃拿著匕首滑了她的臉,又怒又俱,顫抖著唇喏喏道:“你、你……本宮是貴妃,你敢打我?”
  “打你?”黎子何挑眉,蒼白的臉,卻絲毫不顯弱勢,掀唇笑道:“莫說打你,就是殺了你,我也敢!”
  “你、你……”蘇白氣得一句話都說不出口,捂著被黎子何有意用指甲劃破的臉,原本純淨的眼裡各種情緒翻滾,突地笑了起來,傾著身子慢慢靠近黎子何。
  黎子何並未躲,冷然看著她欺身到自己耳邊,得意道:“是你死?還是我亡?未有定數!本宮應該感謝黎御醫的藍顏花!真是好用呢!”
  語畢,高揚著眉頭,看戲的表情,裝作不經意地瞥了一眼黎子何,正巧見到她笑得明媚,不由斂住眉頭,眼睛移不開,莫名看著。
  “黎子何在此謝過貴妃娘娘!”黎子何由衷的笑,沒有絲毫掩飾,還對著蘇白屈膝行了一禮:“大謝特謝!”
  不安襲上心頭,蘇白剛剛的得意之色掛在臉上有些僵硬,本來那藍顏花她不敢用,沒有子嗣,對後宮女子而言,便是少了一大依靠,且不說色衰愛弛一事,即便榮寵一生,沒有子嗣,皇上駕崩之後呢?所以那藍顏草,種出了花,她卻遲遲未動。可看到那個孩子的一瞬,她明白了,即便自己誕下子嗣,皇位也不可能屬於她可憐的孩子,生在皇家而不得聖寵,那一生只會淒慘,既然如此,她寧願讓雲晉言傾心自己,想辦法讓孩子過在自己膝下,反倒比自己誕下龍種更有保障。
  所以她用了,趁著雲晉言重傷用了藍顏花。
  她覺得,從那之後,雲晉言身上的有些東西在改變,譬如看著自己的眼不再空洞,譬如偶爾散出的氣息不再那般冰冷,譬如那溫和的笑容裡,真有了柔色,而不是一張空皮。
  之前,她以為那是服用藍顏花的緣故,讓皇上漸漸對自己動心,可知曉他不顧重傷連夜出城,親自接回那個與人私奔的黎子何,還未有責罰,守在榻前整整一個日夜,最後舊傷復發倒在榻邊。
  如今聽得黎子何這麼一番話,再看到她臉上的笑,突然害怕,自己是否上當?用了藍顏花反倒成全了別人?
  “娘娘莫怕。”黎子何一眼就將她的恐懼看的一清二楚,“皇上,會非常‘寵’娘娘的!”
  這麼一說,未讓蘇白安心,反倒更加害怕起來,提起步子上前將黎子何一拉:“你給本宮說清楚……”
  話未說完,黎子何受了力道,一個趔趄倒了下去,並未觸及地面,倒在厚實的懷中,龍涎香飄在鼻尖,黎子何未推開他,反倒靠了上去,閉上眼。
  “押蘇白下去!禁足一月!”雲晉言厲聲下令,抱著黎子何轉身入殿。
  蘇白的臉上沒了顏色,死死瞪著黎子何,剛剛,就那麼一個瞬間,她分明看到黎子何閉著的雙眼微微睜開,對著自己,拉開一個輕蔑的笑。
  入了殿,黎子何睜眼,雲晉言正好將她放在榻上,她一個翻身坐起來,扯動傷口,驀地滲出一身冷汗,咬牙道:“一一呢?”
  雲晉言垂下眼瞼,不語。
  “沈墨呢?”
  “死了。”雲晉言抬眼,眸中閃著寒光,毫不猶豫地回答。
  黎子何腦中一熱,悶氣壓在胸口,生生逼出一口腥甜,咽了下去,厲聲道:“滾!”
  雲晉言不為所動,擰干榻邊的帕子,微微傾身,替黎子何細細擦著汗漬,輕聲道:“黎兒好好休息,身子好了我帶你出去玩,馬上春天來了,後山都是為你種的桃花,你會喜歡……”
  “當然喜歡!”黎子何撇開腦袋,冷笑:“我可不會忘了,我的命差點送在那裡!”
  雲晉言的手頓在空中,面色更加黯沉,眼中閃過一絲暗芒,不語,半晌,放下手裡的帕子,冷笑道:“你知我那時為何要殺你?”
  黎子何撇過眼,不看他,亦不回答。
  雲晉言自答道:“因為他在乎你。”隨即掰住黎子何的下顎,讓她看著自己,揚起音調問道:“你呢?你在乎他麼?”
  黎子何瞳孔縮了縮,拍掉雲晉言的手,心中疼痛化作一股猛力,爬下床,竟無半點搖晃地站了起來,速度極快地走向殿外,雲晉言忙跟了上去,只見她背後被鮮血染盡,看著一陣揪心,猛地拉住她,扯在懷中,冷笑道:“你以為還逃得掉麼?如今這天下盡在我手,當年我犧牲一個黎兒,今日我再不會放過一個你!”
  黎子何抬頭,眼中血紅,極恨瞪著雲晉言:“是犧牲還是拋棄?如今你還有資格說不放過我?你還想說愛我不成?”
  “不錯!”雲晉言仍是冷笑,笑得讓人不安煩躁,不急不緩道:“我愛你。”
  說著傾身攫住黎子何的唇,侵城掠地般狠狠地吻住,黎子何本能地退後,唇舌糾纏間用力咬向他的舌頭,血腥味道彌漫著,雲晉言未松開,反倒將她抱得更緊,吻得她一口氣幾乎提不上來,彎起左手臂,對著他的心口便是狠狠一擊。
  雲晉言的唇終是離開,整個身子卻重重壓向黎子何,黎子何一個讓身,他便直直倒在地上,緊蹙著眉頭,面色慘白,雙唇的一點血色也褪盡,捂著胸口側了個身,好似疼痛,並未呻 吟出聲,心口殷紅,滲出的血染了整個手掌,
  黎子何怔怔看著,眼神有些空洞,蹲下身子,無意識地摸了摸雲晉言的手,冰涼的,掐住他的脈門,微弱,眼神一凜,手上正欲用力,眼前閃過黑影,驚得她忙收回手,便見身前跪了一人,恭敬道:“娘娘,屬下帶皇上回宮。”
  說罷,不等黎子何反應,小心背起雲晉言,轉眼已經出了殿門。
  黎子何跌坐在地上,撫著腦袋,眼前一陣陣發黑,勉強支撐住的體力到了極限,心跳開始一下下加快,加重,好似有人拿著小鑼鼓在耳邊敲打,逼著自己理清思路,雲晉言的脈,虛弱不堪,不像調理過的模樣;一一是否真的被救走?沈墨又怎會知道一一在宮裡,如何救的他?現在又身在何方?
  死了。
  雲晉言陰冷的話突然響在耳邊,心中絞痛,曲起膝蓋,窩成一團,無力再想,跌入黑暗的漩渦中。
  黎子何不記得自己睡了多久,黑暗無邊境,火紅的粟容花,突然變作血紅的曼珠沙華,鋪滿了三途河岸,妖嬈的花瓣,像流了血淚一般,蔓延著,糾纏著,到了她腳底,攀附著爬上,纏纏繞繞幾乎裹了全身,黎子何撩開一些,剩下的漫上來,縛得更緊,漸漸地裹得呼吸都困難,黎子何奮力掙扎著,不願被拖過三途河,不願就此死去,她還未……復仇!
  再睜眼時,不知自己如何回到榻上,黎子何看到白發蒼蒼的公公跪在對面,低著腦袋,眼前拂過一片暗色,閉眼,突然不想面對,只需一眼,便認出這是郝公公。
  “老奴參見娘娘!”察覺到黎子何的目光,郝公公磕了一個響頭,“彭”地磕在地上一聲悶響。
  黎子何不能再裝作未醒來,睜眼,怔怔看著他,本是無話可說,見他伏在地上遲遲不肯抬頭,歎口氣,道:“起來吧。”
  郝公公這才抬起頭,直起身子,卻未起身,仍是跪在地上,恭敬道:“老奴有話與娘娘說。”
  “說一一被雲晉言抓住了麼?我知道。”黎子何撇過眼,木然看著榻頂的帷幔:“我問你,一一還在這裡麼?”
  郝公公垂著腦袋,低到不能再低,半晌,答道:“不在了。”
  “那……”黎子何眸光有了一絲波動,幽幽道:“是沈墨救走他,對麼?”
  “是。”
  黎子何面色突然死寂,燭火恰在此時“辟啪”一聲爆破,黎子何眼睫一顫,閉眼。
  “老奴……老奴對不住姚兒,對不住馮大人,對不住沈公子,對不住娘娘。”郝公公又重重磕了一個頭,腦袋上磕出一個瘀紅的印記,支著身子道:“但老奴的主子只有皇上一人,皇上要老奴交話,老奴不敢不從。我知曉娘娘或許厭我惡我,有些話,還是想與娘娘說。”
  “說吧。”黎子何聲音都帶著木然。
  郝公公低著腦袋,沉吟片刻,再抬頭,眼中清亮,聲音不急不緩,透著些許滄桑:“老奴不知娘娘是否真為皇上嘴中那人,若不是,老奴萬幸,望娘娘早日放下仇恨,安度余生;若是……”
  郝公公突然停下,有些猶豫如何將話說下去,黎子何睜眼,平靜無波,淡淡道:“若是又如何?”
  郝公公再磕一頭,道:“若是,先受老奴這一拜,聽老奴一勸。”
  黎子何復又閉上眼,一手遮在眼前,那燭光,有些刺眼。
  “老奴看著皇上長大,深知皇上最在乎的人便是娘娘您,當年事發突然,娘娘可曾為皇上想過?皇上勢弱登基,依仗季家扶持才險險坐穩皇位,當年,無兵權,無心腹朝臣,季家一家獨大,左相為人執擰,多次當著眾臣,不顧皇上意願,一意孤行,皇上一忍再忍,娘娘可曾想過,這江山,姓雲,而非季?”
  黎子何躺在床上,紋絲不動。
  郝公公繼續道:“季家樹大根深,牽連極廣,若不斬草除根,皇上的處境可想而知,且當年平西王威脅在先,皇上著實被動。”
  “老奴看著皇上與娘娘青梅竹馬,喜結連理,深知娘娘與皇上鶼鰈情深,娘娘對皇上更是傾心以待,情深不壽,如今這番局面,非娘娘所願,亦非皇上所想。皇上的苦,並不比娘娘少。”
  “事情已經多年,逝者已矣,娘娘有幸再生,即便心中有恨,報仇成功,死去之人不可回來,反倒傷了存活之人,娘娘若願意放下仇恨,痛苦也是活著,幸福也是活著,為何不選後者?娘娘,皇上被娘娘那一箭,奪去半條性命,眼都未閉過,任人拔箭,處理傷口,未吭一聲,老奴被將軍從冷宮中抓出,他看著我才吐出二字,便是‘黎兒’啊……”
  郝公公哽住,擦了擦兩眼,見躺在床上的黎子何沒半點反應,又磕一頭,道:“老奴不忍再騙皇上,說出一一所在,皇上這才有了些神智,查到娘娘行蹤,皇上顧不得身上的傷,連夜便要去接娘娘,可那身子……實在是……”
  “皇上寫的話,娘娘莫要介懷,皇上是擔心娘娘走了,或是反抗起來誤傷娘娘,定不會對一一如何,老奴勸著皇上休息了兩日方才啟程,接回娘娘,皇上又是一個日夜未眠,倒在榻邊迷糊中還在讓老奴送他回龍旋宮,說是娘娘看見他會激動,若是動了傷口便不好了……”
  “娘娘,你二人本是情深似海,奈何一個為一國之君,一個為權臣之女,身為帝王,勢必有諸多無奈,娘娘若是能放下執念,原諒皇上,二人必定是一對神仙眷侶,傳為佳話……”
  “公公,”久不言語的黎子何突然開聲,輕輕細細的聲音,沒有過多的情緒,柔順地打斷郝公公的話,微微睜眼,雙眼好似深潭般,幾縷波光微微閃動,被密長的睫毛蓋住,郝公公停住,聽她乖巧柔和的聲音,面露喜色,安靜等著她的下話。
  “且不論你之前那番話是否有理,我只問你一句話。”黎子何笑起來,輕聲道:“你說……若有朝一日,我再次威脅到這雲國江山,他可還會再殺我一次?而我,還能復生幾次?”
  郝公公面上的紅光漸漸散去,瞳孔一陣收縮,低下頭,無言以對。

作者: mesmes95    時間: 2010-8-8 12:39

  第六十八章

  郝公公死了。
  在見過黎子何的當晚,自縊而亡,只留下書信,求皇上放過唯一的侄女悅兒。
  悅兒出宮時,黎子何並未去送,那夜之後,她勉強繃起的神經終於耐不住重病和各種消息的刺激,再次陷入昏迷,一日最多醒來半個時辰,時常睜眼時日出東方,再睜眼已是夜幕降臨,身子冷熱糾纏,意識混沌不清,有人喂藥就喝著,喂飯便吃著,每次醒來都看見雲晉言略有焦慮的臉,見她睜眼會微微的笑,柔聲與她說些話,她不想聽,便接著沉沉睡去。
  睡了多久是分辨不清了,七日?十日?抑或半月?
  只知這昏昏沉沉的日子裡,從未間斷地做夢,夢裡春夏秋冬流年似水,日夜交替繁花似錦,夢裡沈墨教她識草辨藥,替她診脈開方,教她記穴施針,替她配藥驅寒,雲瀲山的三年,被她忽略的三年,以這場綿延不絕的夢來宣告它的不可磨滅。
  鼻尖是淡淡的藥香,讓人安心,身邊融融的暖意,情不自禁地靠近,稍稍移動腦袋,擱在腿上,黎子何記得,這個冬天,在太醫院,在那個小村,她無數次靠在沈墨的膝頭,汲取那份溫暖,只有那個時候,心頭是平和的。
  不由伸出雙手,攬住他的腰,嘴裡喃喃道:“沈墨……”
  剛剛還軟暖的身子突地僵住,安寧的氣氛染上幾分詭譎,黎子何擰了擰眉頭,突然意識到此時是在晨露殿內,倏地睜眼,便見到明黃色的袍子,雙手連忙放開,肩膀卻被他擒住,動彈不得,轉過腦袋,看到雲晉言略有蒼白的臉,黑眸黯淡,正一瞬不瞬看著自己,黎子何垂下眼瞼,淡淡道:“放開我。”
  雲晉言的眼恢復些許神采,放開黎子何,轉手扯了扯黎子何身上的被子,幫她裹好,柔聲道:“很冷麼?”
  黎子何動了動身子,滑下雲晉言的膝頭,躺回榻上,咬牙轉了個身,背對雲晉言。
  雲晉言僵坐在一邊,臉上表情變幻,最終冷臉輕笑道:“你還念著沈墨?”
  黎子何不語。
  雲晉言續道:“我說過他會死,即便現在活著,劫了皇子,還能活著麼?”
  “何必說得這般光冕堂皇?”黎子何仍是背對著雲晉言,聲音有些干澀沙啞,無弱無力,譏諷道:“你不就缺這麼一個借口打壓平西王麼?只是皇上想清楚了,此時內亂,是否對你有利?”
  剛剛除去鄭顧兩家,收權在手,軍心初定,平西王的實力卻無人知曉,雲晉言在此時借故挑起事端,事倍功半,所以他並未直接對沈墨動手,而是讓她趕走沈墨,是不想太早撕破臉,她肯順著他的意思,也是不想沈墨帶著她這個累贅,出了什麼差錯,只要他離她遠遠的,或是回了西南,有平西王的勢力庇佑,不會出事……
  萬萬沒想到的是,明明說了那些傷人的話,以為他二人之間就此了斷,沈墨居然知曉一一被雲晉言抓住,還只身闖了皇宮……
  思及此,黎子何心頭的大石突然崩開一般,細碎的石粒擊得一陣陣密密麻麻的疼痛,雙眼閉得更緊,埋在枕間,腦袋又開始昏沉,眼前恍恍惚惚,翠綠的葉,似錦的花,回到雲瀲山了。
  黎子何又覺得困倦了,想要睡去,身子卻被人猛地一拉,聽見雲晉言隱忍著怒氣的聲音:“黎兒你還要睡麼?已經一月有余了。”
  黎子何淡淡一笑,她所牽掛的俱在宮外,她所執著的就在眼前,牽掛之人無法得見,執著之仇無法得報,夢裡可以忘掉仇恨,手握溫暖,為何不睡?
  “黎兒……”雲晉言的聲音軟下來,臉上擔憂無奈,又不知如何將話說下去,干脆停下,輕輕上了榻,在黎子何身邊躺下,側著身子擁住她,柔聲道:“你要如何我都應你,只要……”
  “放我走呢?”黎子何未等雲晉言說完,輕笑道:“你不怕我冒充季黎在你身邊,隨時便殺了你?”
  雲晉言溫熱的氣息噴在黎子何後頸,她未閃躲,一動不動,其實,很多年前,她生氣時便會如此,背對著他不理他,他會從背後擁住她,輕聲細語,一句句解釋,慢慢哄她。
  此刻同樣如此,好似二人之間從未有過隔閡,有過深仇,雲晉言小心避開黎子何的傷口,溫柔抱著她,只是聲調早不如往日溫和純粹,帶著帝王專有的霸氣,和幾分威脅:“你是誰,不重要。你要走,不可能。要殺我,隨你。”
  黎子何突然轉身,反手抱住雲晉言,仰起臉,閉眼,帶著滿面的冷氣吻住雲晉言。
  出乎意料的一個吻,雲晉言渾身繃住,起初還有些猶豫地任由黎子何軟唇輾轉,微瞇著眼不解地睨著,黎子何的手熟練地輕撫過雲晉言的背,直至胸前,繞過傷口,順著脖頸,解開雲晉言的衣扣,雲晉言眸光驀地深沉下來,星點欲火勢似燎原,鋪天蔓延,手臂倏地收緊,一個翻身將黎子何反壓至身下,炙熱的薄唇覆上,流連吮吸,極力克制的力度,像是怕傷到黎子何一般,吻過眉眼,面頰,雙唇,直至脖頸,沒能克制住留下一串殷紅。
  黎子何早已不復最初的熱情,微睜雙目睨著雲晉言,眼裡沒有溫度,帶著些許笑意,帳內溫度漸升,黎子何的褻衣被小心地除去,雲晉言在此時卻突然停下,怕壓傷黎子何,面色慘白地翻身在一側,捂住心口,渾身上下不停顫抖,片刻,竟是吐出一口血來。
  黎子何神色晦暗,想要笑,卻笑不出,突然不明白自己是何等心情,扭過頭去,冷聲道:“皇上中毒了!”
  “咳咳……”雲晉言微弱地咳嗽了兩聲,笑了起來:“呵呵……你突然的熱情,便是想看我這副模樣?”
  雲晉言蒼白的臉上說不出的蕭索味道,唇邊染了血漬,捂住心口的手放下,又是一片血紅,淒笑道:“你那一箭……還不夠麼?咳咳……你還要如何,都隨你,只要……”
  雲晉言染了血的手上一片濡濕,握住黎子何的手,腦袋輕輕擱在黎子何肩上:“呵呵……只要,你在我身邊……”
  黎子何的身子僵住,臉上掩不住的悲恨,用力眨了眨眼,兩手握成拳:“我要你死!”
  一手欲要推開雲晉言,盯著他心口的傷,魔障一般眼都不眨,全身倏然暴漲的恨意讓另一只手直直襲向傷口,雲晉言伸手擋住,慘白地笑,不顧胸口扔在流出的血,上前抱住黎子何,血漬染紅黎子何後背,他卻不肯放松,雙臂死死扣住,聲音低沉,微弱喘著氣:“什麼都可以,唯獨不能死……黎兒,不能死,死了……還怎麼和你在一起?我知道你恨我,恨不得千刀萬剮,讓我跪地求饒,即便死了,你還想挫骨揚灰方才解恨。”
  “可是,黎兒,倘若你不曾愛過我,便不會有這恨,可對?如今你這般恨我,那,你還愛我麼?”
  雲晉言半闔雙目,全身嗜骨疼痛都好似漸漸飄遠,希翼等著黎子何的回答,幽幽女子香飄在鼻尖,深深吸了幾口,等了半晌未聽見回答,小心繞過身子,見黎子何已經沉沉睡去,在她額間輕輕一吻,看了看她背後的傷,未有崩開的血跡,放心替她蓋好被子,捂住心口,翻身起來,步子虛浮,扶住床沿半晌才穩住,略有蹣跚地離開。
  勤政殿內三鼎香爐不再燃香,窗也開了一扇,陽光灑進來,空氣中的細塵飛飛揚揚,清晰可見,寒冬已過,冰雪俱融,初春時節,隨處都是暖融融的新意。
  雲喚坐在矮榻上,瞥了一眼正在批閱奏折的雲晉言,想這雲國上下,能有這種待遇的,只有二人,一個是當年受盡榮寵的季後,一個便是他這個不求名利的皇叔,當然,二人能有這待遇,原因是大不相同,季後是恩寵在身,至於他麼,那是當年幫過雲晉言,不管是出於感情,還是利益,雲晉言都在某種程度上對他信任,但帝王心難測,雲喚覺得自己還是收斂些,從矮榻上站了起來,微微行禮,帶著幾分恭敬,笑道:“皇上召見微臣,所為何事?”
  雲晉言微微斂眉,抬眼看著雲喚,略有不悅:“皇叔,何須如此客氣?”
  “咳咳……”雲喚佯裝咳嗽了兩聲,轉了轉眼珠道:“侄兒終是要長大,既為皇上,君臣之禮必守!”
  雲晉言眼神閃了閃,悶悶道:“既然皇叔這麼覺得,我也不強求,怎麼合適便怎麼來吧。今日讓皇叔過來,是知曉你明日又要走了,臨行前再見一面,算是給皇叔送行了。”
  “哈哈,皇上想得周到,不如,再下一盤棋,皇上讓讓我可好?”雲喚大笑,笑容裡仍是保持幾分疏離。
  雲晉言聽出其中的小心成分,訕訕一笑,也未點破,剛剛頷首,旁邊的魏公公便已經開始布棋。
  雲晉言在勤政殿時,甚少開窗,今日卻特地吩咐了,還不時看著窗外剛剛開始發綠的枯枝,雲喚估摸著今日他心情應該不錯,渾身便輕松了些。
  魏公公布好棋盤便退出殿外,雲晉言笑著坐在矮榻邊,未多言語,便一手執棋,開局。
  雲喚下得心不在焉,心知今日雲晉言召他過來,定是有話要說,而且他離開前宮裡發生的一些事,他著實好奇,等著看能否套出雲晉言的話,哪知他悶頭下棋,一句不講。
  “皇叔,如此不專心,便是我刻意相讓,也未必會輸。”雲晉言瞥了一眼雲喚,漫不經心道。
  雲喚揶揄回瞥雲晉言一眼,剛剛想到的君臣之禮也顧不上了,反正雲晉言要真顧忌他,也不是刻意避免就可躲過的,干脆放下顧慮,直接問道:“聽說,那個……你後宮那個?到底是誰?”
  “是誰有那麼重要麼?”雲晉言不在意地反問:“我自己明白便好。”
  他從未對任何人說黎子何便是黎兒,這話若是傳出去,黎子何便是妖孽,妖孽惑國。她是誰何須對別人解釋?她給他的感覺,渾身散發的氣息,不為人知的身份,還有那些只有他和黎兒二人知道的事情,他曾說服自己只是巧合,可黎子何那一箭,射掉他所有疑慮,曾經的不解,統統有了答案。
  雲喚不著痕跡地翻了個眼,本想再問,又想到什麼,轉了話題道:“還有,郝公公,怎麼好生生就自縊了?”
  “皇叔這個問題有些無聊了,”雲晉言輕笑,聽到郝公公並無太多情感變化,理所當然道:“背叛過我的人,從來不會留,更何況,是兩次?”
  雲喚微不可聞歎了口氣,雲晉言起初讓他去冷宮,並未引起他的重視,軍中有些事便耽擱了,可雲晉言手上,宮中突然鬧出那麼大的事,他不得不趕回來,仔細搜查了一番,好不容易逮到郝公公,也不知是對是錯,思及此,又想起一事。
  “那上次我去搶回來的那個……那個孩子……”雲喚有些猶豫,試探地開了個頭,見雲晉言未有生氣跡象,大著膽子繼續道:“那孩子,是你的?”
  “嗯。”雲晉言頷首,瞇了瞇眼,道:“他和黎兒……很像……”
  “那你現在打算如何?”雲喚一聽,臉色變了變,凝重道:“向平西王討人?平西王向來不好說話,你此番討人,必定引起一場爭端,雖說沈墨入宮劫人,是他有錯在先,可那人是我們從他那裡劫過來,你要以夜闖皇宮的罪責來定罪?他也不是世子,說白了,與平西王沒什麼牽連,要抓也是抓他一人。”
  “我要抓他,平西王不會放任不管。”雲晉言肯定道。
  “那你與他們硬碰硬?他們拿那孩子威脅的話……”
  “皇叔,”雲晉言有些無奈地打斷雲喚的話,道:“沈墨不辭辛苦冒著生命危險到皇宮裡劫走他,再用他來威脅我?可能麼?”
  “你的意思是……沈墨很在意那個孩子?”雲喚這才有些明白,可沈墨為什麼會在意,他又不太明白了……
  雲晉言頷首,雲喚心中泛起苦楚,最是無情地王家,自己的孩子,卻靠著別人的在意來算計,澀澀一笑,甩了甩腦袋,又問道:“這個時候與平西王挑起爭斗,合適麼?”
  “這是我要問叔父的話。”雲晉言抬眼,笑著道:“若是平西王態度堅定,不肯交權,叔父可有把握保江山安定?”
  雲喚愣了愣,隨即了然地笑,果然,雲晉言始終是雲晉言,在意的不是能否奪回孩子,而是能否逼平西王放棄特權,放下手中棋子,大義凌然道:“皇上有令,臣自當全力以赴!”
  “有勞皇叔!咳咳……”雲晉言扶住矮桌,一子正要落下,突然捂著胸口咳嗽起來。
  雲喚面色變了變,緊張道:“你的傷還未好?”
  “咳咳……”雲晉言咳嗽不停,捂住胸口的手已經染了血跡,雲喚一見,更是緊張,忙扶住他,略有責備道:“這都快兩個月了,傷口還未愈合?那幫御醫都吃什麼用的?如此怠慢聖體不要命了麼?”
  雲晉言搖搖頭,止住雲喚的話:“無礙。”
  “我上次與你說過什麼?你又與我說過什麼?”雲喚臉上布了薄怒,干脆放下扶住雲晉言的手:“幼時你來求我幫你,我既允你,便全力以赴,可我不想看你與皇兄一般,為情所困,上次你還干干脆脆說無人可再觸你動情,我以為這麼多年,你也忘了,可這麼隨便出來一個普通女子,便讓你成了這副模樣?”
  “她不是普通女子。”雲晉言冷聲打斷,倔道:“皇叔你該是知道的。”
  “你這麼說,就是間接回答我剛剛的問題了?”雲喚有些驚詫,仍是憤懣不平,干脆大行一禮,壓住怒氣道:“皇上的意思,如今這女子,這個不普通的女子,比你自己還重要?”
  雲晉言的臉繃住,眸光復雜糾纏,蒼白的唇緊緊抿在一起,半晌,突然笑起來,扶起雲喚道:“皇叔莫要擔心,如今她的確只是個普通女子,傷不到我,這傷是我平日不小心了而已。”
  雲喚無奈搖頭,懷疑道:“她復仇心切,你留她在身邊,不怕有了什麼閃失?隨便給你下下毒,半夜給你一刀,夠你受的。”
  “皇叔就那般不信任我?”雲晉言無謂反笑。
  雲喚皺眉道:“就算她傷不到你,她對你……”雲喚猶疑了一瞬,仍是開口道:“她對你早已不復當初,留她,又有何用?當年做出那樣的決定,那般狠絕,即便她愛你如命,又哪會輕易原諒?更何況……更何況她根本……說不定根本就……”
  雲晉言的臉色倏地陰沉下來,烏雲罩頂般,黑眸都蒙上一層死氣,逼得雲喚將剩下的話咽了下去,長歎口氣道:“事已至此,不若放二人一條生路,你如此逼她逼自己,又是何苦?傷害已經鑄成,破鏡難重圓,她既肯放下仇恨離開皇宮便是天大的好事,你放她走,斷了一樁恩怨,你做你的皇帝,她做她的黎子何,曾經那般對過她,如今又抓她回來,你對她還有什麼奢望不成?”
  雲晉言眸中死氣愈發深沉,蔓延至整個面部,一手又捂上心口,眉頭因為疼痛皺在一起,猛地咳嗽起來,一手揮掉矮桌上的棋盤。
  棋盤被掀翻,摔得老遠,棋子落地,辟裡啪啦彈跳著,卻好似有節奏的樂章,映著雲晉言蒼白的低吼:“如今她不姓季,如今我大權在握,如今,只有我雲晉言和她黎子何!”

作者: mesmes95    時間: 2010-8-8 12:46

  第六十九章

  芳草茵茵,綠柳拂蕩,三春已至,皇宮內一片新意盎然,染著露水的空氣,沾著花香的微風,無不昭示著新的伊始,升騰著新的希望。
  晨露殿一時成為後宮最顯貴的存在,皇上獨寵一月,各種賞賜不斷,前後服侍的宮女太監有近百名,前庭後院各色奇花異草,香撲滿鼻,蝶舞翩翩。
  春回大地,陽光普照,黎子何仍是覺得冷,在後院的躺椅上,蜷縮在披風裡,看著滿院的鮮花齊放,不時有蝴蝶飛到身邊,扇扇翅膀又離開,抬頭瞥一眼上正空的太陽,瞇了瞇眼,不耀眼,卻刺得雙眼很疼。
  再掃了一眼百花百草,每日她會花上兩三個時辰呆在這裡,看一次,再看一次,不過想找到可以利用的東西,雲晉言倒極為小心,只要有藥性,不管是花是葉是梗,都未見進這後院,平日的吃食也是非常注意,宮女不離左右,殘漬不留晨露殿,利器一類更是不說,收拾得干干淨淨,每夜歇息,都會有人特地過來收走她一頭簪子,第二日再送來。
  她越來越不懂雲晉言的心思,日日冷眼以對,半句話都不想與他多說,他仍是一空下來便來晨露殿,靜默不語也好,自顧自找她說話也好,臉上表情總是溫和的,不是帶著面具的溫和,而是從內到外散出來,眼裡的柔光愈加雀躍,黎子何只是冷眼看著,從不搭理他,亦不直視他,晚上他會在矮榻上勉強睡上一覺,也不擾她。
  回宮已有兩月時間,黎子何身上的傷早已痊愈,連疤都不剩,寒症也散得七七八八,日日各種珍貴補品,卻不見身子好起來,反倒愈加消瘦。
  黎子何閉眼,拿手扶住額頭,遮住陽光,本想著,陽光會讓她臉色好看些,哪知只會讓人更加暈眩。
  碧婉見狀,忙上前扶住黎子何道:“奴婢扶娘娘進屋。”
  黎子何頷首,就著碧婉的手撐起身子,緩緩進了殿。
  雲晉言恰好此時從前殿進來,碧婉忙跪下行禮,黎子何略略掃過他一眼,自行走到榻邊,本欲坐下,眼前一黑,一個重心不穩便跌在榻上,連帶著腦袋狠狠磕了一下。
  雲晉言忙上前,伸手欲扶,黎子何側身躲開,咬牙一個翻身,鞋都未脫,翻個身,盡量離雲晉言遠些,蜷縮在一起。
  往常這種時候,雲晉言會識趣地退下,離開,今日他臉上有了些許怒氣,仍是壓抑著,自嘲笑道:“那毒,是你自己下的,可對?早在我去接你前,你便服毒了。慢性毒?在我面前慢慢死去?你明知我在乎你,所以用你自己來折磨我,對麼?”
  黎子何身子蜷縮得更緊,再無動彈,雲晉言坐下,躺到榻上,側身擁住黎子何,雙臂用力,在她耳邊輕笑:“你想讓我在毫無辦法時召來沈墨麼?我不妨與你直說,不可能!即便死,你也要死在我身邊!”
  黎子何仍是沒有反應,整個人縮成一團,靜得好似死物,雲晉言想到這個比方時,心頭突地一跳,忙坐起身,兩手掰住黎子何的肩膀,強硬讓她翻身,喚道:“黎兒……”
  黎子何緩緩睜眼,眸中好似陷了漩渦,深不見底,對著雲晉言輕笑:“晉言,讓殷御醫過來替我診脈吧。”
  雲晉言好似被閃電劈中,掰著黎子何的手臂僵直住,面上驚喜交替,看著黎子何的笑,剛剛那聲輕喚好似仍舊像在耳側,後面那句話說的是什麼都未反應過來,只知點頭。
  雲都偏北,已經是春暖花開,處於雲國最南的西南郡,三月出頭便已經有些悶熱,各色繁華開得妖艷非凡,比起其他地方,不說花朵,枝葉都要茂盛許多,也因著枝葉繁多,西南最常見的便是樹林,林間隱匿各類毒蟲蛇蟻,非本地人不敢擅入。
  西南郡屬平西王管轄,平西王府,便建在這西南郡。
  謝千濂緊鎖著眉頭,滿面愁色,手裡端著的湯藥還冒著熱氣,在長廊轉角處站住,挪了挪步子,又退回來,看著右前方的房門,遲疑著不知是否該入內。
  正在猶豫,袖子被人扯了扯,臉上閃過不耐,正想一手甩掉,瞥了一眼,是對著自己笑的一一,臉上的不耐愁緒馬上散開來,笑得閃出紅光,蹲下身子,把藥遞在一一跟前,討好道:“乖,一一來,幫爺爺把藥送進去。”
  一一不解,瞅了瞅房門,搖搖腦袋,拉著謝千濂要一起進去,謝千濂一臉愁容又堆了起來,這兩個月他都未敢入門一步,一來怕看到沈墨的傷,二來覺得愧疚,不知該如何面對沈墨。
  “爺……爺……”一一仍是拉著謝千濂的衣袖,纓紅的小嘴動了動,發出兩個音節,聲音沙啞,有些斷續,音調還有些怪異,聽得出來發聲極為困難。
  謝千濂一聽,頓時笑逐顏開,空出來的那只手一把抱住一一,大笑道:“哈哈,一一你會說話了?哈哈,居然有人喊我爺爺了,哈哈……”
  一一也跟著笑,坐在謝千濂手臂上,兩手挽住他的脖子,看了看房門。
  謝千濂頓時反應過來,忙噤聲,房內傳來沈墨的聲音:“進來吧。”
  一一扯了扯謝千濂的衣襟,示意他聽話進去,謝千濂為難地看著一一,還是有些不願,一一眉頭一擰,左臉的小梨渦消失了,謝千濂忙呵呵點頭:“進去,進去,那是我侄兒,怕什麼?”
  說著,顫顫巍巍地推開門,見到側坐在書桌邊的沈墨,蒼白的面,眸中光點寂寥閃爍著,正對上自己的眼,謝千濂慌張地垂下眼瞼,放下一一,再將湯藥放在桌上,尷尬地咳嗽了兩聲,瞟了一眼沈墨,見他在看書,更覺得局促了,可想著今日好不容易進來,不能就這麼出去了,看了看身邊的一一,哄著道:”一一,你先出去玩好不好?爺爺有些事跟你沈叔叔商量。”
  一一探出腦袋看了一眼沈墨,乖巧點頭。
  謝千濂提了好幾口氣,遲疑再遲疑,仍是沒說出話來,倒是沈墨輕笑起來:“叔父你想說些什麼?”
  “小墨……”謝千濂一個激動,聲調有些高,微微壓低,含著歉意道:“我……我來跟你道歉的。”
  沈墨笑容僵了僵,也只是瞬間便恢復,淡淡道:“我沒事了。”
  聽沈墨如此說,謝千濂更是不安,給自己倒了杯茶,也不喝,只是看著晃蕩的茶水,低著腦袋,深吸一口氣,沉聲道:“小墨,有些話我早該跟你說才是。先說你娘,我出身武林,江湖上哪個不知道聖毒教是邪教?你娘是那教中什麼聖女,當年你爹娶她我便不滿,還為了她把辛辛苦苦打下來的江山拱手於人,跑到這個角角落裡,我的確認為她配不上大哥,她也本來就是妖女,這點我沒覺得自己錯了,我知道你因為我幾次想殺她,一直對我不滿,可我的顧慮是對的不是?最後大哥還真被她害死了……”
  說到這裡,謝千濂有些哽咽,沈墨眼神有些恍惚,也不知到底聽見他的話沒,仍是一語不發。
  “這是你從小不願接近我的原因,可我對你對大哥,天地可鑒,絕對沒有半點私心!”謝千濂一手指天,發誓般鄭重道:“憑心而論,我對這官場不太感興趣,可那年你離開西南,這平西王位總不能讓外人坐了去吧?混江湖的想稱霸江湖,混官場的想一統天下,我也沒覺得自己有錯,更何況這天下,大部分本來就是大哥的,你去搶了來,毫不為過!大哥被刺,我讓皇帝交出凶手,憑什麼讓他們逍遙快活?要說做得過分了,那就是皇帝要誅季家九族的時候,我用了點力攔住來求助的消息,當時我是恨季家到了極點,他們把大哥把你害成那副模樣,憑什麼不能付出點代價?”
  謝千濂說到季家,仍是憤懣不平,面色脹得通紅,見沈墨仍是不語,氣焰消弭了些,喝下一口茶,悶聲道:“所以我一直想讓你回來,我叔侄二人聯手,必定能除掉那個皇帝,連結發妻親生兒都能殺,這種人憑什麼做皇帝?你好不容易有了點意向,又蹦出一個季家人,因為那人又是重病又是重傷,我不想再見你重蹈大哥的覆轍,若不趕在你帶她回西南之前除掉她,誰知道她還能把你害成什麼模樣?”
  “小墨,我是真沒想到狗皇帝那麼陰險,趁著我離開的時候劫走一一,又跟著我找到你的藏身之處,否則不管你怎麼罵我,我都不會帶走保護黎子何那幾百名暗衛,雖說我很樂意看到她被帶回宮,可那幾百人若是跟著你,你也不會因為救一一受了這麼重的傷……”謝千濂有些急,突然不知道該怎麼說下去,他知道一一被劫,便馬上找人通知沈墨,看看是否有辦法轉圜,哪知他丟下傳信的人,再找到他時已經只剩一口氣,全身一兩百出大小傷口,幾乎流盡的血,若非西南盛產奇藥,他早便沒了性命。
  謝千濂紅了眼眶,看了看消瘦整圈的沈墨,從他受傷回來,他只看了一眼,便覺得沒臉再來,可若不將話說清楚,沈墨怕是會怨他一輩子。
  沈墨拿著的書終於放下,開聲,問的話卻讓謝千濂怔忪了一瞬。
  “叔父,什麼日子了?”清寧如水的聲音,比往日更加淡漠。
  謝千濂眼眶紅了一圈,沈墨被救回之後便一直昏睡,這幾日才漸漸清醒,剛剛醒了便自己下榻了,他便是聽下人這麼說,才擔心不已,厚著臉皮過來……
  “三月初六。”謝千濂啞著聲音回答。
  沈墨站起身,身子單薄地好似被風一吹即走,已然沒了往日的沉穩之氣,到了窗邊,打開,瞇眼看著外面,笑道:“陽光很好。”
  謝千濂沒由來酸了鼻子,看著比原來更加雲淡風輕的沈墨,讓人覺著又遠了幾分,倘若此時他如以前那般冷眼瞧他,甚至略有責備地訓斥幾句,反倒會讓他覺得舒坦,可他好似什麼事情都未發生一般,更讓人覺得心疼。
  “小墨,或許……是我錯了……”謝千濂聲音裡有些疲憊:“當年大哥對你娘我就不理解,如今你對那季家的女子,我也是不理解,只知一味攪局,你若怪我,說出來可好?你這個樣子……”
  “叔父,”沈墨倚在窗邊,回頭,陽光從側面照在他臉上,密長的睫毛染上幾分透明的白光,隨著微揚的眼角扇動,笑容和煦,聲音溫純:“我不怪你,那日是我言重了,叔父會生氣也難免。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堅持,都覺得自己是對的,我也一樣。”
  謝千濂聽沈墨的語氣裡確實沒有責怪的意思,松了口氣,嘟囔道:“你哪裡一樣了……”
  他便與他爹一樣,情字為首,一旦對哪個女子動了心,便恨不得掏心挖肺傾盡所有,到頭來弄得自己遍體鱗傷還要說是自己的錯。
  沈墨轉首,看著窗外綠綠茵茵的一片,新葉沾染著露水,盈盈欲滴,折射出暖融融的陽光,嘴角掀了掀:“我從一開始便知道子何的恨,從骨子裡透出來,即使用努力學醫來粉平,用冷漠來掩飾,仍是讓人不經意便觸到,所謂仇恨,我已看開,所以對她滿心的恨,我覺得那是執念,執著到忘了最初為何會恨,心心念念只想復仇,所有害過她的,害過季家的,她以為讓他們血債血償便能讓自己歸於平靜,殊不知念由心生,即便毀了她所恨的一切,倘若未能解開心中症結,放下執念,亦是枉然。叔父,子何的復仇之路,從來只有一種結果,你可知,是什麼?”
  “啊?”謝千濂有些茫然,還未反應過來,沈墨緩緩一笑,春光入眼,有些蕭瑟,續道:“要麼,復仇失敗,殘念縈續,飲恨而亡,要麼,復仇成功,心無所托,寂寥余生。”
  “那她還報什麼仇?橫豎都沒好結果!”謝千濂幾乎忘記所說之人是黎子何,憑著本能分析疑惑道。
  沈墨垂下眼瞼,看著草地上各色野花,輕笑出聲,道:“子何的恨是執念,我的愛又何嘗不是?動我心者,無論是誰,我以自己的方式想要留在身邊,幼時娘讓我學醫,為哄她開心,我三年內幾乎看盡所有醫書;爹不讓我入宮,我不問緣由便不踏足一步;當年不曾知曉季黎心意便向先皇求婚,如今想盡辦法呆在子何身邊,她不肯離宮,我進宮,她要復仇,我幫她,她想出宮,我隨她,我用所有勢力來做她想做的事,用娘教我的話試圖點醒她,用一千親信的命讓她意識前路坎坷,盡是血色,我事事為她,考慮周全,我以為,這便會讓她多看我一眼,捂熱她的心……”
  沈墨又笑了,蒼白如紙:“我忘了,愛是我的,恨是她的,我愛她,與她無關,她恨他,亦與我無關。”
  “小……小墨……”謝千濂攏緊了眉頭,咽了咽口水,不安道:“小墨你都說些什麼?我沒念過書,聽不懂……”
  “叔父,她說她是在利用我。”沈墨靠坐在窗簷上,瞇眼看著夕陽:“她還是要回宮復仇,我所做的一切,不過是一廂情願自以為是。”
  “小墨,這一一不是被抓走了嗎?肯定是那狗皇帝耍了什麼花招,你……你別信啊,她肯定是怕連累到你才趕你走,你……你……”謝千濂又哽住,完全忘了想要拆散沈墨和黎子何的想法,看著沈墨只覺得心疼,拼命想要安慰,讓他恢復些許神采。
  沈墨笑著搖頭,轉首看著謝千濂:“叔父莫要為我擔心,現時的我,比任何時候都清醒。你所說沒錯,她為了一一為了我的安危趕我走,我不怪她,可她說那些話時,渾身戾氣,滿眼恨意,她的恨,根本未曾消散,她出宮,不是因為完全放下恨,心底無恨,既然如此,她即便出來,也不會過得安穩。”
  “叔父,以前我想,即便是為她攪得民不聊生,只要她是我在乎的人,也無所謂的。雲喚軍中已經插入眼線,只需揭開顧衛權枉死,雲晉言的粟容花之毒為他的寵妃嫁禍所下,顧家舊部必反;駐守西南的莫菱,我西南多的便是控制神智之藥,他手下大軍,不足為患,甚至可為我所用;一一在我們手中,顧家舊部是否有用尚且不知,可他是皇子,便是籌碼;雲都還有我事先安排的幾千精兵潛伏,屆時裡應外合事倍功半;當年先皇重病,突然將太子之位給了雲晉言,他去世之時,也只有雲晉言一人在側,發生何事,無人知曉,倘若大肆渲染,謠言四起,民心渙散,再加上你我手中兵力,叔父,你覺得,勝算有幾成?”
  謝千濂目瞪口呆,從前他想造反是沒錯,只想著如何擴充軍力,從未想到他們還有這麼多的優勢,即便是硬碰硬,他們也未必會輸,若當真如沈墨所說的這般,這天下……好像……唾手可得。
  “那……那……”謝千濂從未聽沈墨說過這麼多話,一時有些反應不及,舔了舔干澀的唇,茫然問道:“那小墨……你到底,反是不反?”

作者: mesmes95    時間: 2010-8-8 12:49

  第七十章

  勤政殿的窗又被打開了,陽光投進去,很暖,斜斜照在雲晉言的書桌上,攤開的書本,雪白的紙張,遠遠看去有些刺眼。
  雲晉言面色柔和,手持朱筆,目眺窗外,微瞇雙眼,淺淺的笑,好似揉碎的春光,起起伏伏。
  在一邊磨墨的魏公公不由多看了雲晉言兩眼,在他身邊近七年,從未見過他如此神情,沒有掩飾的柔色,沒有偽裝的溫和,隨之周身的戾氣也淡得幾乎嗅不到,以前,人前的謙和溫柔是外皮,人後的皇上是冷然的,冷得從來察覺不到勤政殿內暖爐的存在,帶著一絲倦氣,他從來不敢直視。
  雲晉言手下是一幅雲國地圖,手裡的朱筆停留在西南,平西王所轄地域被濃墨著重圈出,朱筆停在正中的西南郡,遲遲未曾落下,最終滑到東面,沿著濃墨的圈線,又圈住一塊地方,喃喃道:“用這幾個城鎮來換解藥,你覺得夠否?”
  魏公公心中猛地一跳,這殿中再無他人,皇上這話只能是在問他,抑住緊張,喏喏道:“老奴無能,不敢妄言。”
  “呵呵,”雲晉言放下筆,又將目光投向窗外:“你知朕為何從不開勤政殿的窗?”
  魏公公還未開口,雲晉言又道:“從這窗,看得到紅鸞殿的後花園,從前黎兒總在那裡等我,等著等著便睡著了。”
  雲晉言臉上又有了恍惚的笑意,魏公公不自覺隨著雲晉言的目光看過去,窗外一片翠綠,皆是新發的枝椏,雲晉言所說的紅鸞殿,是指桃夭殿,可這邊離桃夭殿著實是遠,如何能看到?仔細瞧了兩眼,才隱約看到來回走動的工匠,的確是桃夭殿,失火後再次重修。
  “擬密旨,令雲大將軍暫緩調兵,去西南郡和談,以東面十城,換解毒丹藥。”
  晨露殿一如既往的安靜,殿外站滿了宮女太監,無人出聲,殿內只有黎子何和殷奇二人,黎子何半躺在貴妃榻上,淺淺喝著茶,殷奇跪在地上,瑟瑟抖抖交出一個小包袱。
  “殷御醫好速度。”黎子何面上施了粉黛,面上不再憔悴,笑道:“殷御醫可知裡面是什麼?”
  “微臣不知!”殷奇磕了一個頭,兩手捧著包袱,不敢大動。
  “你不妨打開看看?”黎子何微微揚眉,斜眼睨著他,喝了一口茶。
  殷奇不知是進是退,不敢得罪黎子何,慢慢打開包袱,隨著手裡的動作,瞳孔漸漸縮小,渾身上下戰栗起來,連呼吸都不順暢,跪著的雙腿都支不住身子,幾乎要坐下去。
  包袱裡,用碎步裹得好好的,只有兩樣物事,一根簪子,不知是何木材所制,看起來很細膩,刻了幾朵不知名的花,簪子尾端有一個“黎”字,另一件,幾乎將他的手燙到,血玉,鳳印。
  “殷御醫將東西放在桌上吧,本宮還有些事需殷御醫幫忙。”黎子何隨意瞟了一眼殷奇手中的東西,看向裡間的方桌。
  殷奇早已被嚇得沒了思考能力,聽著黎子何的話便匆忙起身,兩腿抖著,雙手始終保持原來的姿勢,進了裡間才有些回過神來,看了看裡間的各種奢華,心頭更是懼怕,眾人皆知,當年鳳印隨著季後的離世消失,如今這個女子,刺傷皇上毫無罪責,反倒讓皇上親自去接,受盡寵愛,連那白貴妃都比不上,如今又手持鳳印,難免讓人心生猜疑……
  “殷御醫,最近本宮身子不適,前後看過幾名御醫都未見好轉,本宮本就會醫,便自己開了個方子,想病愈後給皇上一個驚喜,你可願幫本宮?”黎子何坐起身,笑容裡有幾分威脅。
  殷奇一聽,忙跪著道:“娘娘,若瞞著皇上,恐怕……”
  “誰與你說是瞞著?本宮剛剛說過了,是想給皇上一個驚喜,皇上最近勞心勞力,你還想他繼續擔憂麼?”黎子何柳眉一豎,冷聲道。
  殷奇渾身抖了抖,顫巍巍道:“不知娘娘開的什麼方子?”
  “本宮開方,自有道理,還需你來過問?會傷了自己的身子不成?”黎子何的笑有些猙獰:“殷御醫與本宮的過節,本宮姑且忘了,你若肯幫本宮這次,自會讓你安全出宮,否則,殷御醫覺得,是一刀頭落地來得痛快?還是五馬分屍來得好看?”
  殷奇頭上滲出冷汗,早有耳聞,這黎子何乃季家人,自己當年做過什麼事,自己是最清楚,如今皇上對黎子何如此寵愛,若她要殺自己,只是一聲令下的問題,倘若此次依她所言,還有生路?
  “本宮向來說話算話,定保殷御醫出宮。”黎子何懶懶地靠回榻上,等著殷奇的回復。
  殷奇冷汗浸濕後背,低著腦袋,雙眼轉來轉去,游移不定,最終一閉眼,磕頭道:“微臣為娘娘盡力,願娘娘早日康復!”
  夜晚,繁星滿天,月光明淨,晨露殿內傳來陣陣琴音,如流水般,透著溫柔繾綣滑過心頭,不留一絲痕跡,只余微醉的夜,窗間門縫,悄悄透進來,滲入心底。
  雲晉言拿著酒杯,一點點喝著,渾身散發著溫潤氣息,眼裡像是閃著水光,霧氣氤氳,只有一人身影。
  黎子何穿著鵝黃色裙杉,長發高高挽起,素手撫琴,面色柔潤,眼波流轉,一首曲子信手拈來,毫不生疏,雲晉言瞇眼看著,心頭是從未有過的柔軟,許多年前許多個夜晚,琴聲淙淙,柔聲笑語,他以為再不復存在,如今伊人仍在,琴聲復響,或許,是上天睜眼,憐他一次?
  黎子何一曲撫罷,面上柔色未散,怔怔看著琴弦,未有言語。
  雲晉言滿面歡愉之色,放下酒杯,站起身,大步到了黎子何身邊,拉起她,笑道:“黎兒,跟我來。”
  黎子何順著他的力度站起身,默默跟在身後。
  雲晉言出殿,又折了回來,自己入裡間替她拿了件黑色的披風戴上,系好脖間的緞帶,雙手繞過脖子,拿著披風上的帽子打算往黎子何腦袋上扣,掃到她發間的木簪,手上動作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暗芒,最終笑著替她扣上,牽起她的手快步向前。
  太醫院附近的小山包上不知何時亮起星星點點的光,紅色,從林間透出來。黎子何斂目跟著雲晉言,順從地讓他牽著,隨他上山。
  山林間,桃花林,點起了一長串紅色的燈籠,隨著清風微微晃動,燭光閃爍,映亮在場二人的臉。雲晉言臉上映著紅光,更添幾分柔色,歡愉之情愈甚,未回頭,只輕聲道:“黎兒,以前總是你等我,後來我想,這次我等你,即便你回來復仇,我點了燈,你便會找到我。”
  桃花瓣瓣,被紅色的燈籠映得愈發殷紅,隨風飄落,偶爾滑過臉頰,嗅到淡淡的清香,黎子何不語,雲晉言拉著她繼續前行。
  前面是山林的北面,上次黎子何過來時還是一片雜草,如今看過去,影影綽綽,好似也換了樹木。
  走的愈近,剛剛的桃花香已經淡去,隨之而來的是更濃郁的香,很熟悉的,梅花香。
  黎子何恍惚了一瞬,不由看了看一臉愉悅的雲晉言,再撇開眼,定睛向前看去,果然是一片梅花林,與淡粉的桃花不同,雪白的梅花,令她想起剛剛過去的冬日,不由打了個寒顫,雲晉言察覺到,轉身替她攏緊披風,柔聲道:“一會我們就回去,這梅花你可喜歡?”
  黎子何撇嘴笑笑,未多語。
  雲晉言仍是笑著,繼續拉著她,穿梭在林間,雪白的花瓣,月光下泛著幽光,偶爾落在發間肩頭,黎子何一邊走著,一邊輕輕捋去。
  一路向北,春風帶著濕氣,很柔,還有青草的味道,所過之地,御林軍齊齊跪地,也有大膽的,微微抬眼,瞟見興致勃勃的皇上,牽著寵妃,恨不得將她溺在蜜罐裡的溫柔,從身邊踏過,又忙低下腦袋。
  空氣漸漸有了冷意,浸到黎子何眼裡,帶了濕氣一般,這幾日雲晉言去晨露殿,不再只看著,他想盡各種辦法,似要逗她開心,飯菜都是季黎喜歡的,衣物都是她以前喜歡的簡單式樣,搜集來的各種小東西,都是曾經她拖著他上街,未敢買回家的……
  “你看,喜歡麼?”雲晉言輕快的聲音響在耳邊,拉回黎子何的神智。
  抬眼便看到北湖,波光粼粼的湖面,點滿了燈燭,各色紗布織的燈罩,漂浮在水面上,流轉蕩漾,湖面上五光十色,絢爛非常。原本枯萎的一片荷花,已經發了綠葉,翠嫩,一片接一片,蓋住半個北湖,明明三月的天,竟已經有幾支花骨朵,粉嫩粉嫩的,煞是惹人喜愛。
  “黎兒,你可記得,在這裡你問我是否還要娶你?”
  當年賜婚平西王世子,季黎不願嫁,二人約在此處見面,她一見了他,便是淚水漣漣,泣不成聲,他在這裡諾她,會向父皇求婚。
  黎子何看著美到炫目的燈燭,拉開和煦的笑意:“嗯,你說你會娶我。”
  “你還記不記得……”
  雲晉言話未說完,黎子何抱著膝蓋坐下,眼都不眨看著湖面,恍惚笑道:“記得。我在這裡與你一同讀書,你說我讀錯了,我不依,強迫你跟著我讀錯音;我時常爬上那棵樹,最後爬不下來,總是跳下來,讓你接著我,有一次砸得你腿都斷了;我喜歡在這裡放紙鳶,我在前面跑著放線,你在後面拿著紙鳶跟著;我在這裡堆雪人,插了樹枝說是你,你在旁邊堆上一個,系上紅綢說是我;我經常在這裡寫你的名字,你在旁邊加上我的,你說,雲晉言和季黎,白首不相離……”
  說著說著,黎子何聲音哽咽,眼裡閃起淚花:“雲晉言,你可知,當年……”
  我有多愛你?
  黎子何哽住,兩手隨意擦過雙眼,站起身,攏了攏身上的披肩,轉個身欲走,雲晉言伸手拉住,站在她身後,聲音低啞,輕輕地問:“黎兒,我們……重新來過,可好?”

作者: mesmes95    時間: 2010-8-8 12:56

  第七十一章

  湖面上吹來一陣涼風,雲晉言的問話有些破碎,極其小心,眸光亦是一閃一爍,拉住黎子何的手滲出濕冷的汗,見她不動,自己也不敢多動,就那麼牽著,風拂過略沁著冷汗的手,使得雙手更加冰冷。
  雲晉言站在黎子何身後,可以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心跳聲,一下,兩下,三下,許多年未曾有過的感覺,緊張。
  時間好似靜止,黎子何入定般不動,亦不說話,無聲在指縫中流淌,雲晉言眸中的光亮漸漸黯淡,蒙上一層死氣,垂下眼瞼,手指動了動,正打算放下,被人反拉住,淡淡的脂粉香氣縈繞在鼻尖,腰被人環住,黎子何腦袋輕輕靠在他胸口,看不清臉上表情,他只看到她發間的木簪,清晰地刻了一個“黎”字,心頭像是被利劍滑過。
  “晉言,我們去接一一可好?”
  黎子何輕淺的聲音回蕩在雲晉言耳邊,剛剛的擔憂不悅,蒸發得一絲不剩,難以言喻的歡愉之情一竄而上,想要緊緊反抱住黎子何,又怕弄疼他,雙手僵在空中,又聽黎子何問道:“不願麼?”
  “不。”雲晉言忙回答,多年來少有的失了方寸,沉了沉氣,笑道:“去接,明日便去。”
  黎子何側著臉,表情模糊,只聽她聲音裡夾雜了笑意,道:“無需那麼急,明日,我先去蘇白那裡替你拿解藥。”
  “解藥?”雲晉言不解,扶起黎子何,黎子何抬眼,解釋道:“藍顏花的解藥,明日我親自去取,只需她半碗血便夠了。難道你想帶著毒去接一一?”
  月光下,黎子何巧笑嫣然,雲晉言看入她眸中,不由嘴角上揚,俯身吻上她的唇。
  梨白殿早已不復往日光輝,才幾個月的時日,由最初的聖寵不倦到如今的門庭冷落,不得不令人唏噓,帝王之愛,琢磨難定。
  盡管皇上幾乎數月未曾踏入梨白殿一步,殿內仍是常常傳來撫琴之音,女子愁思,盡在其中。
  黎子何帶著一眾人等浩浩蕩蕩到了梨白殿時,梨白殿的奴才跪了一地,殿內琴音未斷,吩咐眾人在殿外候著,黎子何一人拿著藥盅入了殿。
  蘇白穿著淺藍色的紗裙,柔順地拖了一地,妝容精致,不見憔悴之色,瞥見黎子何入殿,手上動作未停,臉上反而多了幾分傲氣,琴音愈發急促。
  “心已亂,何須故作冷靜?”黎子何嘴角噙著笑意,將藥盅放在桌上,吭哧一響,琴聲隨之而斷。
  “你來做什麼?”蘇白揚高了調子不屑問道。
  梨白殿只有她二人,黎子何轉身走入裡間,實話實說:“拿解藥。”
  屏風那頭,古琴“彭”地被掀翻,琴弦嗡鳴,蘇白氣急,面色煞白,站起身便快步入了裡間,低吼道:“你利用我!那什麼藍顏草,根本不是你說的那麼回事!”
  黎子何輕盈轉身,在桌邊坐下,對著蘇白無辜道:“我沒有。想要聖寵,藍顏草的確可祝你一臂之力,可草是死物,人是活物,想要留住人容易,留住心,還是得靠貴妃娘娘的本事!”
  “胡說!若非你從中動了手腳,何以用藥之後,皇上反倒對我不置一顧,對你寵愛有加?”蘇白雙唇咬得發白,雙眼等著黎子何,恨不得在戳破她的微笑。
  黎子何坦然道:“你若不信,我也無可解釋。只是皇上已經發現自己中毒,我來取解藥罷了。”
  聽聞“皇上”二字,蘇白神色暗了暗,自嘲道:“解藥?毒藥解藥都是你說的算,終究我還是太嫩,才會輕信你的胡說八道!”
  “信不信由你,如今需要娘娘的少許鮮血,娘娘忍著疼痛便過去了。”黎子何打開藥盅,將瓷蓋放在桌面上,看都未看蘇白一眼。
  蘇白臉色變了變,有些惶恐,吸了口氣,盡量壓抑住,淡淡問道:“血?什麼血?”
  “貴妃娘娘莫要擔心,只是要少許而已,不會傷及性命。”黎子何淺淺笑著,對上蘇白的眼。
  蘇白驚了驚,往後退了幾步,今日的黎子何哪裡有些不對勁,一時卻找不到,只是看著她的眼,沒由來滲得慌,咬了咬唇,雙手握成拳,猶豫著走到桌邊坐下,低著頭,半晌突然開口道:“黎子何,我有句話想問你。”
  黎子何攏了攏眉頭,淡淡道:“問吧。”
  蘇白抬頭,兩眼閃著銳光,一瞬不瞬盯著黎子何:“其實,你,不只是黎子何這麼簡單對不對?”
  黎子何眉心一跳,斂目,倒了兩杯茶,不置可否。
  在蘇白看來,這便是默認了,剛剛滿是防備的臉上突然浮上怪異的笑,左臉的梨渦剛好淺淺浮出來,聲音輕柔,卻明顯壓抑:“你知道麼,從小,我便生活在那個陰影裡。七歲那年,我隨爹爹入雲都,趕上季府抄斬的大事,便偷偷跟在爹爹身後看熱鬧,那時我見過她。一身血紅的衣裳,鮮艷堪比夏日驕陽,精致的五官,攝人的美,還有那渾身的氣勢,幾乎讓人不敢直視。從那以後,爹爹像發現了寶貝似地,認定我便是他官路暢通的關鍵。”
  蘇白嫩白的手撫上左臉,輕輕的,笑容裡有些慘淡:“你知道我這左臉的梨渦怎麼來的麼?”
  黎子何不由看著她的左臉,只見她笑容變得猙獰,夾雜著痛苦,冷聲道:“用刀子剜的!生生剜了一塊肉下去!”
  蘇白站起來,輕輕挑眉,仍是笑著,眼裡卻蓄滿淚水:“你知道那疼痛麼?再疼再痛,還要笑著!”
  蘇白的眼淚滾落,被她用手擦去,哽咽道:“七年,我被爹爹教習各種她喜歡的,她擅長的,學習如何笑能讓這個梨渦最自然,如何說話與當年的丞相千金更為相似,呵呵,目的,就是做個影子。”
  黎子何原本掛在臉上的嘲諷早已散去,移開眼,淡淡看著前方的屏風。
  “終於,我做了貴妃,爹爹呢?還是做他的小官,皇上根本沒有提拔的意思。”蘇白諷刺地笑著,緊接著臉上崩現恨意,一手指住黎子何,恨道:“可是你來了!我還未成功第一步,你便來了!你說,你就是她對不對?你若不是,憑什麼是我輸?”
  蘇白不服氣地看著黎子何,執拗地等著回答。
  黎子何微不可聞歎了口氣,訕訕一笑,坦然看著蘇白:“我是誰,又有何關系?”
  不管是誰,都休想在雲晉言那裡討得所謂真愛。
  蘇白放下手,神情有些恍惚,復又坐下,從發間取下簪子,在手腕上來回滑動,臉上是柔媚的笑:“你知道麼?我曾經懷疑他連我叫什麼名都不記得,他從來不喚我名字的,清醒時看我,眼裡好似隔了一層紗,最多的是喝醉時看我,那時他才會認認真真地看,可我必須對著他笑,他對著我喊另外一個女人的名字,我還要笑得更歡,‘黎兒’?呵呵,對我而言,那就是噩夢!”
  蘇白突地用力,簪子狠狠滑向手腕,鮮血快速湧出來,准確無誤地落在藥盅中,黎子何心頭跳了跳,垂眸,不語。
  “其實他醉酒時對我說過許多話,你想不想聽?”蘇白對著黎子何拉開一個笑容,輕聲地問,卻未等她回答,自顧自道:“呵呵,他說雲都那些欺負過你的乞丐,他替你全部趕出城!逼過你的顧妍琳,他替你打入冷宮!背叛過你的鄭穎,他替你讓他嘗嘗被背叛的滋味!”
  蘇白一瞬不瞬盯著黎子何,聲音不陰不陽,看到黎子何的臉白了幾分,笑了笑,笑著笑著,眼淚又流下來,猛地站起身,雙手揮向桌面,黎子何反應及時,將藥盅抱在手中,桌上的茶具被盡數掃落在地上,破碎的聲音被她的怒吼聲蓋過:“他抱著我喊的是你!看著我想要看的是你!與我說的話對象是你!他做這麼多全是為了你!你知道我有多恨你?有多恨這張臉?”
  蘇白赤紅的雙眼怒瞪著黎子何,眼淚斷線的珠子般滑落,聲音弱了許多,哭道:“可是……可是沒有這張臉,他連看……都不會多看半眼……”
  黎子何怔住,緊抿著唇,雙眼竟也有些濕潤。
  蘇白像是沒了力氣,慢慢蹲落在地上,干脆坐下,嗚咽著哭了起來:“可是你又回來了,為什麼要回來?現在我連替代品都不是。我拋去所有尊嚴,用藥迷他,送了自己的身子,什麼都沒得到……什麼都沒得到……你知道麼?那夜他說他愛我。你又知道麼?我當時多想假裝什麼都不在意雲淡風輕地輕笑,諷刺地問他,呵,你說你愛我,愛的究竟是我,還是我的這副皮囊?”
  “嗚嗚……可是我不敢,從來不敢……我生來就是影子,是你的替代品……”蘇白坐在地上,兩手抱著膝蓋,嗚咽不止,手上血流不止,染在身上點點血漬。
  黎子何突然意識到,她也不過十四歲。
  上前幾步,蹲下身子,拿手理著她的發,喃喃道:“對不起……”
  說著揚起一個刀手,狠狠劈了下去。
  蘇白驚詫抬頭,緊隨而來的暈眩中,霍然意識到今日黎子何的不同,雙眼裡,不經意間透出的死氣,濃郁的死氣。
  月亮只有彎彎一角,星光很亮,夜空仍是很美。黎子何斜倚在窗邊,抬頭看滿天星辰,嘴角微微彎起。雲瀲山的夜晚,比這裡更美。
  “黎兒,直接這麼喝麼?”雲晉言看著藥盅,略有遲疑,裡面乘了半盅血,竟未冷固,還微微散著熱氣。
  黎子何縮回身子,頷首道:“藍顏花是以女子鮮血澆灌而開,解藥也便是種花女子的血。”
  雲晉言似懂非懂地點頭,又掃了一眼藥盅,黎子何輕笑道:“你尋御醫找來西南藥書瞧瞧便是,這宮中或許會有,或者讓他們驗……”
  “我信你。”雲晉言柔聲打斷黎子何的話,手一揚,一碗血已經到了喉間。
  黎子何雙眼未曾離開,盯著他喝下那血,垂下眼瞼,走到桌邊推了桌上的糕點到他跟前笑道:“吃一塊吧,嘴裡腥味怪難受。”
  雲晉言兩眼好似星光閃爍,對著黎子何笑地彎了起來,伸手塞了一塊糕點在嘴裡,輕輕攬過黎子何,聲音裡是繾綣的溫柔:“我已安排妥當,明日一早我們便啟程去西南,最快七日可到,等接到一一,我們回程時可以慢些,聽聞那一塊風景奇好,你以前便時常嚷著要去,我們便趁此機會多玩幾日……”
  黎子何輕緩笑著,整個身子靠過去,懶懶道:“困了。”
  雲晉言寵溺地撫著她的長發,笑笑,抱起她走向榻邊,黎子何雙手箍住他的脖子,輕聲道:“今晚……你那些暗衛……還在麼?”
  “我知道你不喜,晨露殿內,不會有第三人。”雲晉言輕輕放下黎子何,自己隨著躺下,從身後抱著她,只是抱著,再無動作,腦袋埋在黎子何頸間,眉頭微微皺起:“黎兒,你愈發消瘦了,這次回來得多補補。”
  “嗯,你說吃什麼就吃什麼。”黎子何翻過身子,兩手抱住他的腰,滑過他腰間軟劍,腦袋靠在他胸口,乖巧地笑道。
  雲晉言一手撫上她的發,掃到她發間的簪子,不知何時變作純黑,幾乎與發髻融為一體,臉上笑容僵了僵,隨即恢復柔色,吻了吻黎子何的額頭,雙眸裡流光瀲灩:“黎兒,我愛你……”

作者: mesmes95    時間: 2010-8-8 13:01

  第七十二章

  夜晚的風,突然變得淨涼起來,晨露殿的窗未關,涼風直入,吹起帷幔輕盈舞動,榻上原本相擁的二人,只余一人身影,雲晉言覺得冷,收緊了手臂,手上卻是一空,猛地驚醒,睜眼,鼻尖還有淡淡的女子香,榻上卻是空空如也,心中像是被人刨去一塊,空落落的。
  馬上翻身坐起,腦袋昏沉,眼前一陣濃黑,一陣赤紅,使勁搖了搖腦袋,疼痛好似爆炸般翻滾開來,卻也顧不得,隨手扯了件衣物披上,下榻,腳步虛浮,蹣跚著往前走了幾步,扶住屏風,穩了穩步子,抬眼看去,燭光已滅,滿室清寧,星光從木窗一格格爬入,使得殿內不至於伸手不見五指,瞥了一眼窗外天空,彎月沉沉掛在東面,未見曙光。
  雲晉言放開屏風,繼續挪動步子,不足三步,腳下懸空一般,直直倒在地上,萬蟻嗜骨般,又酥又麻又癢又疼,說不清的感覺從腳底往上攀爬,一點一點蔓延開來,雲晉言握了握拳,想要撐起身子,卻因為疼痛縮成一團,睜開微紅的眼,環顧四周,沙啞的聲音輕輕喚著:“黎兒……”
  疼痛忽的蔓延至全身,好似能感覺到它啃噬心口,侵蝕大腦,眼前又開始一陣陣的紅黑交替,不時閃現白光,雲晉言竭力翻了個身,仰面躺在地上,沁心的冰涼滲過衣物,爬在身上,麻木疼痛。
  雲晉言直直看著殿頂,眼裡霧光四起,混沌黯淡,身子稍稍一動,撕裂般的疼痛便閃遍全身,掙扎著想要坐起來,雙手不受控制般無力。
  殿內微亮,星光褪去一些。渾身疼痛早已麻木,意識脫離身體,雲晉言眸中一片死寂,又想到什麼,突然亮了起來,咬牙倏地坐起身,血氣由腹中上湧,一股腥甜“噗”地吐了一地,黑色的血,噴在地上便凝住。
  嗜骨疼痛之後是渾身酸軟,雲晉言只慶幸終於恢復些力氣可以坐起來,殘余著血跡的唇微微勾起,撐著雙手想要站起來,穩住雙腿,腰還未站直,眼前閃過火紅的身影,心頭一喜,微微笑道:“黎兒……”
  黎子何不知何時換上一身艷紅長裙,蒼白的面未施粉黛,眉目之間好似雜了一團黑氣,眸光沉澱,靜如止水,站在殿門旁邊,看著他,淡得沒有顏色的唇微微拉開。
  雲晉言帶著安心的笑,身子不穩,仍是想著拉住她,卻只扯到衣袖,勉力柔聲道:“黎兒,你去哪裡了?”
  黎子何微微一笑,眼裡見不到笑意,身子稍稍一側,甩掉雲晉言拉住她衣袖的手,雲晉言一個踉蹌,晃動了好幾步才勉強支撐著矮桌站穩。
  “去看姚兒了。”黎子何聲音冰冷,微微闔目,長長的睫毛好似染上露氣,沾了些許濕意。
  雲晉言緩緩挪動步子靠近她,一面虛弱笑道:“好,看完姚兒了,你看,天亮了,我們去接一一。”
  說話間,人已蹣跚到了黎子何身前。
  黎子何對上他的眼,笑,大紅的衣裳更是顯得臉色蒼白如紙,笑容裡的譏諷苦楚掩在寒潭般的眸子裡,聲調怪異:“你覺得我們還會走麼?”
  雲晉言臉上透著黑氣,只有一雙眼,看著黎子何閃著光亮,微微傾身,抱住她,腦袋擱在她頸間,輕吐出一口氣,柔聲道:“黎兒,昨夜你應過我,我信你。”
  “我不信你!”冷冽的聲音,黎子何眼神一凜,一手推開雲晉言,一手抽開他腰間軟劍,銀白的劍微微閃著寒光,帶著些許晃動,指向雲晉言。
  雲晉言受不住黎子何的力度,狠狠甩在地上,猛地吐出一口血,再抬眼,看到閃著寒光的劍尖對著自己心口,持劍的手被曳下的大紅袖擺遮住,持劍人一臉決絕,突然迸發的恨意侵蝕整雙眼眸。
  “呵呵,黎兒,你要殺我麼?”雲晉言只覺得寒氣透過衣襟直刺心底,面色發白,卻是笑了起來,眸子裡映著大紅的顏色,連寂寥都褪了幾分。
  黎子何嗤笑,移動劍尖,媚聲問道:“殺你?不,你說,從上到下,我先割你哪裡?”
  雲晉言的笑容溫柔似水,撐著身子站起來,微微前傾,抵住劍尖,笑道:“隨你,黎兒,只要你在我身邊,隨你。”
  軟劍彎起,劍尖仍是插了部分入心,黎子何倏地抽開,冷笑道:“想就這樣死?沒那麼容易!”
  雲晉言身子又是一個踉蹌,晃動了幾步才勉強穩住,黎子何手一揚,斜手劈了一劍,雲晉言的身子,從右至左裂開長長一道,皮肉綻裂,鮮血噴灑出來,濺了些許在黎子何的紅衣上。
  “這一劍,你欠我季家的!”黎子何雙唇發白,黑眸墨潑一般,沒有半絲光亮,死死盯著雲晉言身上的傷口,恨道:“我爹辛苦扶你上位,已有放權之勢,你恩將仇報,誣他叛國,趕盡殺絕!曲哥哥待你如手足,傾心相助,你設計陷害,施法利用!季家上下待你宛如至親,傾力相助,你不仁不義,誅我九族,上萬性命,你拿什麼來賠?”
  說話間,眼前恍然浮現爹娘的臉,一個厲聲喝她回房撫琴,一個柔聲喚她多喝些補湯,還有曲哥哥,突然竄到她身後,猛地拍她的肩膀:“來抓我呀來抓我呀……”
  軟劍舞動,雲晉言的身子卻是一動不動,看都未看傷口,好似感覺不到疼痛,疼惜看著黎子何,笑容恍惚,聲音冷毅:“我娶你之前你爹是如何待我?若非退無可退,他可會扶我上位?他若放權,會力推鄭穎這個沒用的丞相?表面放權,實則收權!若非我籠絡鄭穎,我仍是季寧手下的傀儡皇帝!”
  “笑話!若非鄭穎如此蠢頓,又是你能輕易控制?我爹一番好心,讓你更易掌權,是你自己疑心深重,反怪在我季家頭上!”黎子何眸露寒光,翻身又是一劍,從雲晉言的胸前滑過,由左至右一道傷口,和剛剛那道交叉,迅速將雲晉言的明黃衣袍染作鮮紅。
  雲晉言只是微微皺了皺眉頭,身子搖晃了一下,無奈笑道:“他若甘願放權,何須你在我二人之間周旋?你說這話,自欺欺人!”
  黎子何干澀的眼驀地濕潤起來,壓住喉頭腥甜,哽聲道:“爹已經允我回鄉歸隱,只等我腹中胎兒落地,見外孫一眼,你連一個月都等不了麼?即便爹不放權,爹若有錯,你秉公執法我絕無怨言,你為何要狠絕到誅我九族?”
  雲晉言眼裡閃過一道暗芒,垂下眼眸,再不言語。
  黎子何覺得自己可笑,事到如今,為何還在執著原因?奮力抬起手臂,看准他的胸口,憤恨一個翻身,艷紅的衣袖在夜空滑出絕美的夜花,星點血滴濺在唇瓣,她一手擦去,冷笑道:“這一劍,你欠馮爺爺的!馮爺爺教你長大,待你如嫡孫,幾十年來在太醫院盡心盡力,你逼他自盡,有毒不解,不孝之至!”
  會拍著她的腦袋喚她“丫頭”的馮爺爺,會與她爭吃糖果的馮爺爺,會為她進宮編造各種理由哄騙爹的馮爺爺,曾經生動到五光十色,如今在她眼裡只剩下臨死前的一片灰白。
  雲晉言身子微彎,撫住胸口,眉頭因為疼痛鎖在一起,目光愈發尖銳,嘴邊仍是輕笑:“是他背叛我在先!我縱他對我無禮,容他三番五次鬧後宮,我敬他信他,結果他呢?暗中勾結季家舊部!我不過問他緣由,他不肯說,回了府便自行了斷,與我何干?他既想死,我為何要救他?”
  “強詞奪理!”黎子何眼裡一片猩紅,怒瞪著雲晉言,眼都不眨,手上軟劍向前,對著他的右肩骨狠狠刺下去,恨道:“這一劍,是你欠姚兒的!她身在宮中,為你所用,無用之日,拋棄之時,她未傷你半分,憂你安危送你解藥,你反將她一軍,下毒迫害,一掌打死!你根本,無心無情!”
  長劍抽開,血肉崩離的聲音回響在殿內,血流如注,雲晉言的衣裳,早已看不出半點明黃顏色,盡數被鮮血染紅,軟劍抽離的力度帶得他再站不住,向前撲倒,一聲悶響,晨露殿裡盡是刺鼻的血腥味道,鮮血緩緩從他身上流出。
  雲晉言輕輕抬頭,臉上並無愧疚,看著緩緩升起的旭日,瞇了瞇眼,輕輕一笑:“她身為你的貼身丫鬟,借你上位,爬上龍床,不管是何原因,她背叛你,背叛過,便不可原諒,我為何要留她?”
  黎子何眉目間黑氣愈甚,雙眼亦是愈發空洞,整張臉好似籠了烏雲,雲晉言的話根本聽不進去,滿心滿眼皆是姚兒對著她笑若春花,突然渾身是血,握著她的手說她愛的人是曲哥哥。
  毫不猶豫舉起手中的劍,對著他的左肩骨,又是一劍,厲聲道:“這一劍,是你欠一一的!不足八月被你狠心拋棄,頑強存活,卻是在棺材裡呆了近七年,不見天日,生生毒啞!即便知曉他的存在,還能拿他為人質威脅與我,你,何以為人父?”
  說完這句,黎子何的心突然撕扯般疼痛起來,姚兒的臉幻作一一的影子,小小的人兒,慢慢從棺材裡爬出,一點一點,抬頭,蒼白的臉,淺淺笑著。她質問雲晉言何以為人父,自己生而不養,又何以為人母?
  雲晉言再次撐著站起來,血人一般,白皙的面染上自己的血,只有一雙眼睛漆黑明亮,毫不示弱道:“若不是他們百般欺瞞,一一何須受此大苦?你們不信我,人人都以為我喪心病狂狼心狗肺,可當年要得顧衛權相助,他哪能容得自己女兒剛入宮便如此失勢?”
  黎子何嗤笑:“那你又何嘗信過誰?你不信旁人卻要旁人信你!你又想說,是顧衛權逼你?除季家你說是謝家逼你,除我腹中胎兒你說是顧家逼你!我問你,倘若你沒有野心,哪怕稍稍放點消息給爹,讓他助你,何人可以逼到你?”
  “然後呢?你季家永握大權,我做一輩子傀儡皇帝,溫香在懷夜夜笙歌與你長相廝守?”雲晉言原本輕緩的笑已經有些猙獰,粗重喘著氣。
  黎子何的雙手微微顫抖起來,仍是對著雲晉言:“我說過,爹會放權……”
  “我不信。”雲晉言面上陰冷,看著黎子何,眸光如刀,嘴角輕輕一撇,打斷黎子何的話。
  黎子何腦中轟地一聲,雲晉言這三個字,斬斷她心中最後一根弦。赤紅的眼,突地流下眼淚,好似夾雜著鮮血般,殷紅的淚,淌了整臉:“你不信?就為這三個字,為你的不信!你不信我會助你,不信季家會助你,不信馮爺爺不信姚兒不信郝公公!所以要我滿門為你鋪路,要所有人為這皇權陪葬……你還與我說,重新開始?你沒覺得?連天都在笑麼?哈哈……”
  血紅的淚從眼角淌下,隨著大笑,黎子何臉上泛起詭異的紅潮,雲晉言臉上突然浮出驚恐,身上銳氣盡收,蹣跚著向前,驚恐道:“黎兒,黎兒你的眼……”
  “拜你所賜!若非如此,我如何能給你下毒?又如何能手刃仇人?”黎子何擦去血淚,腳步向後,險些跌倒,單手俯在廊柱上,穩住身形。
  早在東面小村時,讓沈墨給她各種藥草,知道雲晉言若是抓到她,會搜走身上所有物什,便配出慢性毒自己吞下,再讓殷奇拿來催毒的幾味藥,昨夜蘇白的血裡,混雜了她有毒的血,她不知道那血混雜著藍顏花的毒會變成什麼模樣,可至少,能讓雲晉言失去反抗能力……
  雲晉言仍是大口喘著氣,停住腳步,面上黑去愈盛,除卻黎子何所刺的傷口,之前消散的嗜骨之痛又回到體內,強迫自己不要去管,只當神經麻痺,定定看著黎子何,拉出輕笑:“黎兒……能與你死在一起,也不錯……”
  “想與我死在一起,你沒資格!”黎子何血紅的眼閃過凜冽寒光,舉起手中的劍,指上雲晉言的心口,揚眉輕笑:“這是你,欠我的!”
  黎子何舉劍,瞬間,那些記得的,遺忘的,哭過的,笑過的,幼時的,少時的,所有酸甜苦辣愛恨仇怨在腦中爆炸,匯聚在那一劍中,整個身子的力量灌注在手臂上,不顧一切刺了過去。劍入血肉的聲音,緊接著“吭”地一聲,劍被人用暗器折斷。黎子何身上力道沒了去處,向前傾倒,跌在地上,胸口悶氣再憋不出,“哇”地吐出來,一大口黑色的血。

作者: mesmes95    時間: 2010-8-8 13:07


以下手打書結局部分開始:

  “皇上……皇上不可再……”
  殿內響起陌生男子的聲音,黎子何全部力氣都耗在那一劍上,此時渾身像被人從上到下重力刮過一般,使不出半點力道,耳邊嗡鳴,眼皮沉重,勉力抬眼,看到身邊跪著一名黑衣人。
  “滾下去!”雲晉言臉上,只有雙眼看得清顏色。他血紅的眼睛掃過黑衣人,高聲呵斥。
  黑衣人跪在地上不動,雲晉言只當未曾看見,自己伸手拔開人心口幾分的斷劍,血又湧了出來,雲晉言拿手捂住,轉眸看向黎子何,眼裡瞬時騰起一片柔氣,蹣跚著靠近,哽咽地喚道:“黎兒……黎兒你可解恨了?你莫動,我找人替你解毒……”
  黎子何趴在地上,擦淨了嘴角的血,拿起地上的斷劍,極為艱難地爬起來。她憤恨地看著雲晉言,冰冷劍尖一再次指住他的心口。
  雲晉言的臉僵住,冰封住的疼痛翻滾而出,放下手,任由心口淌出血來,任由劍尖冰冷的寒光直刺心底,數十年來未再流出的眼淚滾滾而出,“黎兒……我愛你啊……”
  “哈哈,你說你愛我?”黎子何紅袖一甩,突地悲愴大笑,眼裡再次流出血紅的淚,順著臉頰一顆顆流下,“你愛我愛到滅我全族?愛我愛到置我於死地?愛我愛到奪我親子?雲晉言!你敢說這是愛?”

  雲晉言渾身一顫,眼中淚水不停,對著黎子何的劍尖一步步地靠近,隨著步子抬起落下,心中如被利刃撕剮,朦朧的霧眼,兩張臉變幻著,一會兒是黎子何流著血淚,猩紅的眼裡是滔天恨意,一會兒是季黎對著他笑,左臉的梨窩小小的,干淨的眼裡只有自己一人身影……


  “黎兒,我愛你啊……”
  “閉嘴!”
  黎子何厲喝一聲,傾身刺了過去,身子一晃,劍過胸膛,在心口處卻偏了許多,雲晉言沒想到他的黎兒當真下手,瞪大了雙眼,嘴裡吐出一口鮮血,雙腿再站不住,緩緩地跪了下去,眸中的光亮一點一點的黯淡,沙啞虛弱的聲音仍是喚著,“黎兒……我……我愛你……”

  黎子何持劍的手僵住,眼前驀然浮現雲都街頭,雲晉言傾身在她耳邊,熱氣噴薄在她耳尖,他小心試探著問:“黎兒,嫁我可好?”

  她的雙手劇烈地顫抖起來,眼裡血淚不停流下,眼前只是一片血紅,爹,娘,曲哥哥,林舅舅……聲聲淒厲的慘叫,一個個滾落的頭顱……

  黎子何幾乎無法呼吸,猛地閉上眼,狠狠地抽出斷劍。雲晉言身上的血似是流盡,再不似先前那般洶湧,隨著斷劍的抽離,他跌倒在地。

  聽到那一聲鈍響,黎子何呆立在原地,腦中一片空白,自己臉上是血,身上是血,手上是血,雲晉言的血,她曾經至愛的血。

  她麻木地動了動五指,木然舉起手臂,指住雲晉言胸口。
  雲晉言突然動了動,側過身子,嘴裡的血一口口吐出來,夾雜著臉上的淚落在地上,微微睜開雙眼,一片黑暗的霧氣。
  “黎兒,我……我問你一句話……最後一句……”雲晉言血紅的臉上扯出一個微笑,聲音沙啞,斷斷續續,“你……到底有沒有……有沒有愛過我?你說……你……你有沒有愛過我雲晉言?”

  黎子何飄散的神志被拉了回來,身子驀地僵住,眼神亦冷住,眸中血色突然散去,面上潮紅褪下,舉著斷劍的手,好像瞬間無力,頹然放下,嘴角撇出一抹輕笑,似譏諷又似自嘲,手一揚,染著血的斷劍隨著飄揚的紅袖離開手心,被拋得老遠。
  雲晉言雙眼微微睜著,睫毛都染上血色,一眨不眨,等著黎子何的回答,只見她神色莫名的輕笑中,雙唇微微顫動,清冷的聲音,“季黎的一生,真是個笑話!”說話間人已轉身。一抹艷紅,蹣姍著遠去。雲晉言全身疼痛聚集在心口,隨著黎子何的步子一下下地牽扯,深吸一口氣,運氣最後一絲內力,爬起來跟上,身後一滴一滴的血,染紅宮道。

  鳳冠已備好,太子詔書亦已寫好,他們說好了,今日去接回一一,從西南回來之後,他便有妻有子有天下。他不會讓黎兒走,即便燃盡生命最後一絲力量。
  旭日已經露出整張笑臉,紅彤彤的,照亮一片火紅的雲彩。
  黎子何手持鳳印,紅衣染滿血漬,拖在地.上,沾上一片污漬。再見鳳印,宮中竟是無人敢攔,所見之人無不停下腳步,駐足觀望,再看到黎子何身後的人,臉色大變,慌忙跪下。
  黎子何渾身的力氣早已被抽盡,眼前清晨醒目的陽光漸漸暗淡,最後的意念支撐著雙腿不斷前行,直瓊門,北宣門,她要出宮。
  她耳邊嗡鳴眼前發黑,努力地眨了眨眼,看著北宣門就在眼前,耳邊突然響起輕喚,虛弱無力,卻執著執拗,一聲聲跟在身後,“黎兒……黎兒……黎兒……”
  黎子何回頭,瞇了瞇眼,不遠處,血色的影子一點點走近,身後留下一串血紅,身邊之人欲扶,不知他何處來的力氣,推開繼續向前。

  黎子何站住,靜靜地看著他拖著步子離自己越來越近,臉上的血已經凝固,艱澀地扯出一個笑容,微啞的聲音輕輕道:“黎兒,天•••,一亮了……你說,你說我們一起去接一一的……”
  黎子何面如止水,淡淡地道:“放我走。”
  “黎兒,我說過……要走,不可能。”
  “放我走!”黎子何手中的鳳印被舉在頸間,振翅高飛狀的翅膀對著頸間大脈,眼裡一片平靜。
  “黎兒……”
  “我不是你的黎兒!”黎子何睜大了眼,聲調狠絕,手裡的鳳印已經割破頸脖,血順著鳳凰的翅膀緩緩流下。
  雲晉言腳步驀地停住,急道:“黎……黎兒……你莫要,莫要傷了自己……”
  “放我走!”
  “黎兒……只要你不走,只要你不走……”雲晉言的聲音又開始哽咽,身上的血緩緩滴下,頭發沾著血絲貼在臉上,眼裡是一片黑寡,“只要你不走……你要如何都可以……”
  他說著無助地看了看四周,一個側身,抽出身邊御林軍隨身的佩刀,微薄晨光下閃著冷冽的光。
  黎子何拿著鳳印的手不曾放下,冷眼看著他。
  “黎兒……你……你說過,左手連接人的心脈?可對?”雲晉言眼裡騰起霧氣,眼淚順著眼角滑下,刷掉凝固的血,喘著氣,緩緩道,“我心負你,我對不起你,我償還給你!”
  他說話間,右手持刀高高舉起,左手微抬,手起刀落。眾人之覺得眼前閃過一道銀光,無不閉上雙眼,緊接著聽到大刀落地的聲音與苦苦哀求的聲音。
  “皇上!皇上!”魏公公跪在地上,拉住雲晉言的手,嘶聲哭嚷道,“皇上!郝公公走時千叮萬囑讓奴才好好兒照顧皇上,皇上莫要沖動啊!”
  雲晉言臉上一片淒然,顧不得身邊的魏公公,呆滯地看著黎子何,幾近絕望地輕喚,“黎兒……你,你留下……留下可好?”
  皇宮裡是從未有過的靜,御林軍分道而立,魏公公跪在地上,雲晉言渾身是血一瞬不瞬,凝神看著黎子何,黎子何手持鳳印放在頸邊,眼裡是一片空洞。
  驀地刮起一陣晨風,清涼的氣息,帶走些許血腥味道,黎子何木然地放下頸問鳳印,蒼白的雙唇輕輕吐出,“我,不是你的黎兒!你的黎兒……被你親手殺了!”接著扯出詭異的輕笑,拿著鳳印的手高高揚起狠狠地砸下。
  落地生花,鳳凰不再,血玉破碎。
  雲晉言眸中光點驟然熄滅,全身似被重物擊中,顫抖著,無力地單膝跪地,看著碎裂的鳳印,全身迸發絕望之氣。
  那一年那一月那一日,百官朝拜,他登基為帝。紅燭帳暖,他親手將鳳印放在她手裡,柔聲承諾,今後,你便是我的唯一。伊人嬌羞,她依在他懷裡,接過風印,甜甜應諾,“鳳印為證。”
  伊人已去……
  伊人已去。
  雲晉言嘴角突然滑出輕笑,聲音很低,在場眾人卻聽得清清楚楚,“開宮門。”
  黎子何轉身,離開,雲晉言染著血的長睫徐徐顫動著,闔上雙目,對著黎子何的背影,雙膝無力地跪地,靜默無聲,滌清的淚串串滑下。
  嫣紅的身影漸漸遠去,未曾回頭。春日陽光正盛,微風拂過,留下身後一片血淚。

 

  春風夾雜著陽光的味道飄在鼻尖,還有青草的味道,野花的味道,街道上各種食物的香氣,黎子何嘴角帶上笑意,原來,許多年未曾體驗過這些美好。
  黎子何抬頭看看藍天,干淨,一絲薄雲都未見到,陽光很柔和,暖暖的。她笑著,麻木的雙腿踉蹌前行。往北,那個城門口,她記得。在那裡她第一次見到沈墨,那時他靜得好似冬日無聲飄落的雪花,蹲在她身前,放下幾兩碎銀,她便看到他略發黃的五指。再往北,她記得,是雲澈山,山上有各色花草,有舒適的小屋,在那裡她過了重生之後最為平靜的三年。她的腳下還是發虛,眼前漸漸攏起黑霧,使勁眨眨眼,將路看得清楚些。
  黎子何知道自己此時渾身是血,定是嚇跑不少路人,無聊地想著,正好,行起路來更加方便。
  記不得走了多久,眼前光線愈暗,幾乎見不到光亮,雙腿一走一軟,耳邊靜得沒有一絲聲音,黎子何艱難挪著步子,很慢,仍是憑著直覺,盡全力向北,即便是死,她也想離沈墨近點。手ˍ卜驀地一暖,淡淡的藥香,黎子何的心突然狂跳起來,反手緊握住那手腕,身子被人擁住,隨即被人背起。
  “沈墨……”黎子何的聲音哽住,擁住沈墨的脖子,腦袋靠在他肩頭,溫熱的淚水淌下來,“你怎麼會在這裡?”
  “等你。”沈墨的聲音仍是一如既往的淺淡。
  黎子何急道:“你的傷呢?你的傷好了麼?你怎麼知道我會出宮?”
  “傷無礙。我等著,一日不出等一日,一月不出等一月,一年不出等一年。”
  黎子何的眼淚流得更凶,蹭了蹭沈墨的肩,迷蒙中看到月白的長衫被自己的眼淚染作紅色,閉上眼,哽咽道:“沈墨,我中毒了……”
  “我知道。”
  “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麼毒。”
  “我來解。”
  黎子何沉默,睜眼看了看天空,朦朧的血色中透著明媚的藍,一排大雁往北飛著,緩緩滑過眼際,黎子何瞇了瞇眼,靠回沈墨肩頭,“沈墨,我知道你說的那番話,是什麼意思了。”
  “嗯?”
  “其實,這一切,只因為我愛雲晉言對麼?倘若我不曾愛過他,我不會嫁他,季家不會信他;若我不曾愛過他,即便滅我滿門,他只是皇帝,不是我的雲晉言;若我不曾愛過他,如今的一切根本不可能發生。世事皆有因果,不是一個人的全對,也不是一個人的全錯,我既然愛過他,便該承擔愛他的後果,是麼?”
  “嗯。”
  沈墨濃黑的眸子,帶上些許笑意,被密長的睫毛掩住。
  黎子何撐起腦袋,蹭到沈墨臉頰邊,湊過去,輕輕吻了一下,笑道:“沈墨,我還有你。真好。”
  陽光很暖,沈墨身上的藥香蓋過黎子何身上的血腥味道,黎子何覺得安心,眼前很黑,可她仍舊覺得世界很明亮,趴在沈墨背上,身子隨之一上一下,輕輕的腳步聲,
  溢柔地拍在心底,如有節奏的韻律,讓人想要依靠著,沉沉睡去。
  “沈墨,有件事我一直想問你。”黎子何突然想起什麼,半瞇著眼,悶悶道,“你以前……見過我麼?我還是季黎的時候……”
  沈墨腳步頓了頓,聽見他輕輕一笑,熟悉的淺淡聲音,“沒有。”
  “那你為何向先皇求婚?”
  “我見過你。”
  黎子何仍是覺得有些不解,腦袋卻開始有些昏沉,緊緊抱住沈墨,怕一覺醒來他便不在似的,又想到什麼,欺到他耳邊,“對了,你還未告訴我,你原名叫什麼?”
  “我姓謝。”沈墨簡單地回答。
  “我說名。”黎子何有些不滿,本來嚷嚷的一句話,因著不夠力氣,虛弱得只剩喘氣。
  沈墨輕輕地笑道:“謝言墨。”
  “我真沒見過你?”
  “沒。”
  “我信你。”
  黎子何雙眼緩緩闔上,眉間嘴角滿是笑意,血紅的淚,卻沿著眼角滑下,浸在沈墨衣領上。
  “沈墨,我想見一一。”
  “嗯,他在雲澈山等我們。”
  “我只見過他兩次,從他出生到現在……”
  “以後可以常見了。”
  “可是,沈墨,我……快死了……”
  “我說過,有我在,你不會死。”
  徐徐的春風吹起雪白的柳絮,飛飛揚揚帶著塵沙,驀地,風大了起來,朗朗晴空下絮夾飛沙,旋轉著漸漸飄遠。
  那一聲淺淡的話語,隨著旋風,回回轉轉,“你的這輩子,只能比我長……”

作者: mesmes95    時間: 2010-8-8 13:10


  —————尾聲————

  隆安三年,冬至。
  喜慶的年份,宮內添止皇子,平西工添世子,左相府添千金。
  千金世子一同面聖,兩名媳塘抱著,一左手一右手,正好頭對頭睡得安穩,千金突地扭扭身子,小手抽開,一個巴掌打在世子臉上,世子哇哇大哭。
  隆安四年,冬至。
  平西王覲見,大擺筵席,接風洗塵並共迎新年。宴席上兩個孩子,皆滿周歲。
  季黎看著對面桌卜的酒壺,咂了咂嘴巴,桌邊的男孩伸出小手,拿著瓶柄,還未拿穩,被人抱了起來,酒瓶被掀在地上,酒灑了一地,季黎聞著酒香哇哇大哭。
  隆安五年,冬至。
  宮中大宴百官。
  季黎兜了一袖吃食,躲過丞相,跑到東宮假山邊,爬上池邊,碾碎了食物往池子裡扔,嘴裡念叨著,“吃吧吃吧,這麼冷的天,餓壞了吧?”
  池中撲通一聲,石子落水,魚兒四散,季黎柳眉一擰,怒,“你做什麼?”男孩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你會撐死它們。”
  季黎生氣,一跺腳腳下一滑,從池子邊掉在地上,手都破了,再看那人,回頭掃了她一眼,又走了。她委屈地癟著嘴哇哇大哭。
  隆安六年,冬至。
  季黎瞅了瞅正和貴妃娘娘寒暄熱鬧的娘,跑到後院。她看到台階上坐了一人,她堆起笑臉,討好地坐過去,掏出袖子裡的糕點,“喏,給你吃,很好吃的。”
  男孩瞥了一眼,踢了踢腳下的雪,不理。
  “真的很好吃,你嘗嘗看?吃了就暖和了,你看你的臉,凍得通紅通紅的。”季黎伸出一只手,想要摸摸男孩的臉。
  男孩嫌棄地躲過,站起身往殿裡走。
  季黎一急,跟著站起來,踩到雪的腳一滑,撲通摔在地上,男孩回頭,見她癟嘴欲哭,臉上竟有成人似的無奈,轉個身扶起她。
  季黎拍拍身上的雪,對著他笑,左臉露出小小的梨窩。男孩淡淡地瞥了一眼,走了。
  隆安七年,冬至。
  季黎從馮宗英處出來,笑嘻嘻地嚷著:“馮爺爺,我馬上就回來,一年只能入一次宮,我多玩一會兒,一小會兒哈!”
  說著人閃出太醫院,小腳踩在雪地裡嘎吱作響,季黎不時回頭看看白己的腳印,樂顛顛往前跑,一邊跑著一邊回頭瞧,突地全身一痛,撞上人了,趴在雪地裡,見對面同樣倒在雪地裡的人,癟到一半的嘴巴揚了起來,跑過去打算扶起他,被他無視。
  “又碰到你了,你跟我玩吧。”
  “喂,你走那麼快做什麼?我們去玩堆雪人吧?”
  “喂,等等我啦,哥哥老被爹強迫著學功課,都沒人陪我玩,也就這一天,你別那麼小氣啦……”
  “喂,我叫季黎,你叫我黎兒吧,我叫你什麼?”
  隆安八年,冬至。
  季黎窩在娘的懷裡,小心地問道:“娘,以前不是每年冬至都入宮麼?今年不去麼?”
  “昨日你搗亂,你爹說今日不帶你去了。”季夫人點了點季黎的鼻子,調笑道。季黎兩眼瞬間淚汪汪,聳了聳鼻子,可憐兮兮地說道:“娘,黎兒以後不搗亂了,不搗亂了……”
  漫天的雪,季黎披著大紅小披肩,被馮宗英抱著,扭扭身子,軟軟道:“馮爺爺我自己走。”剛下地,便自己跑了起來,馮宗英在後頭小心叫喚:“丫頭,給我小心點,一個時辰必須回來!”
  季黎跑遍了花園,氣喘吁吁地坐在長廊上,氣惱地折了一根枯枝,扔在雪地上,卻又被人撿了起來,不滿地瞪過去,剛剛生氣的小臉眉開眼笑,“原來你在這裡呀。”
  男孩走過來,在她旁邊坐下,掃了她一眼,淡淡地道:“你穿紅色,很好看。”
  “真的?那以後我每年入宮都穿給你看可好?”季黎興奮得小臉紅撲撲的。男孩輕淺地笑著點頭。
  隆安九年,冬至。
  “看吧看吧,很好看吧?我讓娘特地給我做的紅棉襖。”季黎在雪地裡轉了個圈,蹦蹦跳跳的。
  男孩笑看著她,“你又要摔著了。”
  話剛落音,季黎腳下一崴,跌坐在雪地裡,委屈看著他,“討厭,烏鴉嘴!”
  男孩拉起她,替她拍去身上的雪,“你還不回去麼?”
  “不要緊,我偷偷跑出來的,他們會等我,你也偷偷跑出來的對不對?”季黎兩眼閃閃的,說到“偷跑”極其興奮。
  男孩想了想,點頭。
  季黎看了看天色,扯著男孩的手臂,“他們肯定要來接我了,嫌棄我在宴席搗亂,從不讓我參加,你快告訴我你叫什麼,不然又得明年了。說吧說吧,我不會跟人告狀說你老是偷跑的,真的!”
  男孩撲哧笑道:“我是……”
  “言兒。”一聲威嚴的叫喚,季黎忙放下男孩的手臂。
  明黃袍子的男子走過來,抱起男孩,滿面柔色地說道:“言兒,晚宴就快開始了。”
  季黎忙著跪下,還未及行禮那人就抱著男孩走了。她抬頭扯著眼皮對男孩吐吐舌頭,做了個鬼臉。
  “娘,宮中哪位皇子的名字裡有言字呀?”
  “宮中?黎兒你想問誰呢?”
  “我知道。”七歲的季曲文站起身,得意地道,“三皇子嘛。”
  “那他叫什麼?”季黎興奮問道。
  “雲晉言啊。”季曲文理所當然地回答。
  季黎轉頭問季夫人:“娘,是嗎?”
  季夫人慎怪地看了一眼季曲文,對著季黎道:“皇子名諱,不可隨意亂叫,黎兒可明白?”
  季黎兩眼閃亮亮的,恍然大悟地點頭,“哦,原來他叫雲晉言啊。”
  隆安十年,冬。
  季黎穿著大紅色的緞布棉襖,梳了兩條小辮挽在一起,紅色的發帶隨風舞動,蒼茫雪色中歡笑奔跑,突然聽到輕泣聲,四下瞧了瞧,在青松樹底見到披著鵝黃色雪絨披肩的男孩。
  “喂,你怎麼了?有人欺負你啦?”季黎小心走到男孩身邊,小臉粉撲撲的,剛剛洋溢的笑臉瞬間化作擔憂,亮晶晶的大眼看著男孩,見他撇過臉去,輕輕笑道,“別害羞了,我也愛哭鼻子的。”語畢,鑽到樹底,挨著男孩坐下,從懷裡掏出什一麼東西,繞著手伸到男孩眼前道,“偌,給你吃糖吧,吃了糖,什麼苦都變成甜的了,而且冬天吃糖,就會不冷哦。”
  “胡說!”男孩終於用袖子擦過雙眼,轉過身子,瞪了季黎一眼,看了看她手裡花花綠綠的一堆東西,不屑道,“太傅說,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吃糖有什麼用!”
  “哈哈,你可真逗,那些老頭子的話,都是拿來唬人的。你看馮爺爺吧,不讓我吃糖,白己背著馮奶奶吃得可歡了。上次被我逮了個正著,哈哈,後來他就再也不跟我說什麼苦不苦的問題了。”說話間,季黎眉眼一挑,黑眸裡滿滿的幸福就快要溢出來。
  男孩不解,“馮爺爺?”
  “對啊,就是太醫院的馮爺爺,今兒個我來找他玩,哦哦,不對,是習字!我跟瑪爺爺練字。”季黎眼珠一動,狡黠地捂嘴笑道。
  “你是季承相的女兒季黎?”男孩蹙著眉,認真地問道。
  “對啊,連你都知道我呀?”季黎嬉笑著問道,未等男孩回答,又道,“你叫什麼名字?今天我就練習你的名字好了!”
  “我?雲晉言。”
  男孩的聲音有些底氣不足,被寒風吹得支離破碎,季黎揚著彎彎的眉毛問道:,“阿?晉言?哦,晉言啊,這兩個字麼?”她說著,隨手撿了一根枯枝,一邊在雪地上認真地一筆一畫一邊隨意說著,“晉……言……”
  “咦,雲晉言,你是三皇子呀?”季黎持著樹枝,回首問道。
  “嗯。”男孩輕輕額首。
  “真的?”季黎兩眼一亮,丟下樹枝扯住男孩的袖子,興奮道,“你不記得我啦?以前每年入宮,我們都一起玩哪。不過你好像長得比我高了,模樣也跟原來不太一樣,剛剛居然沒認出來你!以後我進宮的機會就多啦,常來找你玩好不好?”
  季黎言笑晏晏,似冬日的一朵火紅蓮花,浸暖了整個心窩,男孩全然忘記剛剛的委屈傷悲,重重點頭。

——完——

作者: mesmes95    時間: 2010-8-8 13:26

  番外——晉言無季

  母妃死的時候,我七歲。
  我想我不會難過的,可我還是哭了,冰涼的淚水掛在臉上,又濕又豁,很討厭,我用袖子擦掉了。
  母妃身為四妃之一,卻不受寵,總見她在哭,看著我的眼裡滿是怨氣,我知她怨我無法討得父王的喜愛,她總說,我什麼都未替她爭取到,根本就是累贅。
  她說的話或許有些道理吧,幼時偶爾出殿去玩,便會被兩名皇兄欺負,渾身是泥水,或是帶著傷回來。起初母妃會抱著我一起哭,後來她便開始責罵,因為我總是不能引起父皇的注意。
  記得有一年冬日,下了很大的雪,我在後院的水池子裡踩著冰塊玩,冰塊松動,我掉了下去,生了一場大病,父皇來看我了。
  從那以後,我時常生病。
  冬日我的臥房通常不點暖爐,被子一也是薄薄一層,吃飯六成飽;夏日母妃會給我吃些奇怪的東西,吃完便開始生病。那時我偶爾會埋怨自己無用,生病惹來許多麻煩。
  病的次數多了,父皇便很少過來了,我的病越來越嚴重,經常難受得掉眼淚。
  記得有一次,母妃忘記喂我喝藥,我迷迷糊糊去找她,快進門口時聽到郝公公的哭聲,他在求母妃,說再不減少藥量,我會死的。
  郝公公是母妃身邊的太監,人很好,很多時候就是他在照顧我。
  我看著他哭求母妃,笑了。
  從那以後我未曾吃過母妃送來的東西,亦未主動去她那裡,我與郝公公一同吃飯,偶爾還鑽在他被子裡,我問他,為何母妃這般對我。他摸著我的腦袋讓我睡覺,說皇宮裡沒有那麼多為什麼。
  母妃死後,我被幾位妃子推來推去,誰都不肯要。我去找父皇了,父皇那日心情不佳,冷冷看了我一眼,說,皇家的孩子,得靠自己。
  我躲在青松樹底下哭,我以為父皇是很愛孩子的,如平西王世子,普通人家的孩子不可與皇子有同名,父皇親自賜他一個“言”字,每次平西王帶他進宮,他便抱在手裡不肯松開。我以為他不肯抱我是因為我生病,原來不是。
  一直以來我知道宮裡有座碧落殿,父皇時常在那裡,比宮中任何一個妃子的宮殿都去得頻繁。以前我不明白,後來我知道了 ,父皇愛著平西王妃,所以他也愛平西王世子,我不過是他可有可無的皇子中最不起眼的一個。
  我默默告訴自己,日後決不再哭了。眼淚還未擦干,一串清脆的笑聲響在雪地,我舉日看去,一身火紅的女孩在雪地裡奔跑,她到我身邊,紅撲撲的臉,水汪汪的大眼,問我為何會哭,遞給我糖果,問我叫什麼名字。
  她的笑很干淨,眼神也很清澈,與宮裡其他人不一樣。
  如果說,七歲時我的天空一片陰霆,那她便是沖散烏雲的一抹陽光,讓我瞬問恍了神,忘了心中的委屈,忘了母妃的死父皇的冷淡,她說以後常來找我,我應該很高興才是,如果忽略她前面一句話。
  很多年後我知道,人的選擇只在一念之間,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她說她每年人宮都與我一起玩,可我從未與宮中同齡人待過。
  你認錯人了。——我幾乎脫門而出。可她下一句,說她會常來找找玩。只是一個瞬間,我沒有否定,點頭答應。
  我仍舊是不受寵的三皇子,仍舊時常被兩位皇兄欺負,甚至有些得主子寵的奴才都敢對我撒點脾氣,我冷眼看著宮中你爭我奪的戲碼,越發覺得他們可笑,所謂是非對錯,其實只在一人手中,是生是死,由一人掌控。
  大皇兄時常說,等他做了皇帝便廢了我,給他當猴耍。二皇兄永遠只是冷傲地瞥我一眼,在走過我身邊的時候不著痕跡地拌我一腳。我知道,倘若我永遠只是不受寵的三皇子,等著我的日子,會比如今慘上百倍。
  關於皇位,朝中有人支持嫡長子,有人支持二皇兄,獨獨沒有人注意到我。我列舉出所有朝廷官員的名單,只找到遠赴東北邊疆的皇叔,或許有那麼點微小的希望,只有他會幫我。
  一年冬日,趁著他回宮過年,我找到他給他下跪,我說我不想死,不想窩囊地活著,不想永遠低人一等。我低著頭,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他答應了。他說,他什麼都不懂,可他會盡力。
  若說宮中還有誰對我好,那便是馮爺爺。
  黎兒說她能時常進宮全靠馮爺爺,我與她偶爾鑽到太醫院,馮爺爺與黎兒玩鬧,對我卻是祖孫般的關愛。若說黎兒給我的感覺是明媚,馮爺爺便是溫暖,那是在母妃父皇那裡,在我過去的人生裡,從未有過的感覺。那時我懂得不是太多,只想守著,只想有一日,我和他們無須偷偷見面,無須再分開。
  不知聽誰說過,撒了一個謊,便要用十個謊來圓,可我的那個謊言,好似永無盡頭。
  我問黎兒,為何喜著紅衣,她眨著眼睛問我,你不是說過我穿紅衣好看麼?如今不喜歡了麼?
  我搖頭,說喜歡。
  她與我說她記得的事,我敷衍著答應,從她嘴裡我知道,她說的那個人其實是平西王世子,謝言墨。
  我暗中查了查,以前每年冬至平西工攜世子人宮,恰好宮中大宴,黎兒也會在那時人宮。可自從隆安十年,謝言墨便未再人宮,皇叔說因為平西王覺得父皇對他太過於特別,且父皇開始對平西王戒備,他心中不安,便不再帶謝言墨入宮。
  從那以後我從不敢在黎兒面前提起平西王、提起西南,有意避開她回憶往事的話題。若說我有什麼恐俱的事情,那便是黎兒發現一切。
  人一旦犯錯,便無法原諒。我從來都是這麼認為,我想,倘若黎兒知曉她嘴裡的那個“你”是謝言墨,我騙了她一次又一次,她不會原諒我,我的天空會再次陰霾。況且,黎兒是左相之女。
  左相季寧,手握大權,倘若我能娶得黎兒,得到季相支持,便有能力與兩位皇兄一爭高下。
  我忐忑地守著謊言,不時出宮與黎兒玩樂,宮中人早已不對我這個三皇子抱任何希望。我樂見二位皇兄斗得你死我活,父皇睜只眼閉只眼。我記得我問過皇叔為什麼,皇叔歎了口氣,說這宮裡,到處是棋子,人、事、情都可以用做棋子。
  或許我骨子裡便是明白這些的,我是母妃的棋子,父皇對我少得可憐的父子之情是我作為棋子的資本,我若無用,便會被棄。連母親都會這般待我,我想象不出這世上其他人憑什麼真心待我?相比淪為棋子,我更願做棋手,親手掌控一切。
  這世上真正的善人只有三個,黎兒,馮爺爺和郝公公,也是我想要相信,嘗試相信的三人。
  兩位皇兄被禁足,我成為宮裡唯一一位皇子,並未得到想象中的重視。平西王世子從隆安十年便未曾入宮,父皇卻從不曾忘記,每年豐厚的賞賜從雲都運到西南郡,未曾間斷。
  那一年,我尋思著如何向父皇提起我與黎兒的婚事,一道聖旨,晴天霹靂般打亂我所有計劃,黎兒哭嚷著不肯嫁,我突然惶恐,倘若她知曉當年她在宮中碰到的人是謝言墨,還會不嫁麼?那我算什麼?
  我不願失去黎兒。
  這些年我暗地裡培植了些勢力,季曲文身邊的侍衛就有幾名是我借著黎兒安插進去的,他去西南見謝言墨,我便調了一批武功高強者,與那幾名侍衛一同去了西南,刺殺對象是平西王妃。一舉兩得之事,我從來不會放過。
  此事若成,平西王妃不在,父皇無所掛念,自是不會再借著謝言墨來眷念舊情。謝言墨守孝三年,婚期必定推遲,三年時間,足夠我改變許多東西。此事若敗,侍衛中有季家人,季謝兩家必定反日,婚事受阻。
  結果有些意外,卻更合我心,死的人是平西王,謝言墨自請退婚,而平西王妃也在三個月後病逝。父皇大病。皇叔與我說過,當年父皇捨平西王妃而選江山,事後卻對她無法釋懷。我冷笑,所謂的愛,只是沒有得到,所以變得格外美好而已。可得知父皇的病情,好像我的認識有錯。
  父皇封我為太子,我的計劃終於成功了第一步。
  我以為父皇會有此決定,是因為斷了對平西王妃的愛戀,終於將視線從平西王世子身上轉移開,注意到了我,居然有些許雀躍,只要給我機會,我會比二位皇兄做得都好。父皇臨終前只留了我一人在榻邊,蒼老的臉上滿是滄桑,對著我若有似無地笑。他虛弱地喘著氣,在我耳邊說道:“你夠狠絕,這孤寡之位,便該由你這種人來坐。”
  當時我便如掉人冰窟一般,麻木得沒有任何感覺,只是想笑,大聲地笑出來,這就是我所謂的父親。果然,身在皇家,從無親情可言。
  刺殺平西王一事,刺客中有季家侍衛是事實,季曲文去了西南郡引開謝言墨是事實,不是季家說沒有便可以推脫掉,此事若追查起來,季家便逃不了責任。我以此要挾季寧,讓他幫我,他看著我高深莫測地笑,說我有能力設此一計,他心甘情願扶我為帝。
  我看似沒有任何阻礙地娶了黎兒。登基,我曾經想要的好似已盡在手中。可朝中勢力一面倒向季家,我空坐皇位,所有事情的決定權,在季寧手裡,我不過是個傀儡,這個傀儡唯一的資本便是黎兒。
  曾經的謊言變作我最大的弱點,無法想象謊言被戳破那日我將面臨的是什麼,沒有黎兒,沒有季家,沒有皇位,這麼些年的努力付諸東流。
  我知曉黎兒在我和季寧之間周旋,我也知道季寧不會輕易放權,我找不到我和季家之問的平衡點。
  我厭惡這種無力感,討厭這種隨時可能失去的不安感,看著黎兒,只覺得她與我越來越遠。再不是年少青蔥無憂無慮,我和她之間隔了整個季家,還有一個她不知道的謝言墨。
  自從平西王出事,謝言墨便出走西南,杳無音信,我卻怕他哪日突然出現,奪走我的一切。
  謝千鐮突然查出當年之事與季家有關,一口咬定是季曲文所為,讓我交出凶手正法。季家只此一子,要殺他比殺了季寧還困難,可若不殺,謝千鐮不服,內亂一起,對我有弊無利。
  若謝千鐮敗,季家再立大功,順勢收下謝家勢力,我再無翻身之日;若謝千滾勝,我的皇位,也該讓出了。
  逼謝千鐮造反不可能,交出季曲文不可能。其實,我想到了更好的法子,借平西王之手,將季家連根拔起。可是,黎兒呢?她的性子外柔內剛,這麼些年來越發堅韌,季家不在,我與她再回不到從前。
  人心很可怖,為了想要得到的東西,不斷說服白己放棄已經得到的東西,我不想傷黎兒,卻有另一個聲音在腦中冷笑,你不過是頂著謝言墨的名,你以為,她真的愛你麼?
  黎兒身上的紅衣越發刺眼,每見一次,那句話便在腦中響起一次。連年來的患得患失,對權力的欲望,謝千鐮的步步緊逼,我終於狠下心,決定除去季家。我對自己說,一個女子而已,得了天下,哪種女子要不得?
  納顧妍琳為妃,開始拉攏顧家,亦開始強迫自己忘記黎兒,口口溫香在懷,我勸自己,這世間女子都一樣為何偏偏守著那一個?還是不知是否愛你的那一個!
  我三月未見她,焦躁灼熱的心馬不停蹄地安排除去季家一事,所有讓我不安的、讓我驚恐的,全都消失!只有這樣我才是沒有弱點真正強大的帝王!
  謝千鐮出力阻住滅季家九族的消息,以免邊境異動,制住武將。殷奇下毒,顧衛權領兵捉拿,鄭穎安撫文臣,一切有條不紊,三股勢力擰在一起,季家不倒也難。
  父皇與季寧打江山時,季家便是世家大族,樹大根深,枝繁葉茂,既然要除,便須除得干干淨淨,再不給其翻身機會。我下令誅九族,將季家刨得徹徹底底的同時,以如此狠絕的方式震懾住試圖反擊的季家舊部。
  黎兒終是得到消息,郝公公說她四處尋我。
  我出宮了,沒有任何目的地游走了幾日,我知道,倘若她當著我的面哭,我便什麼都忘了,會什麼都依她。所以我逃了。
  出宮前我讓殷奇備了打胎藥。顧衛權幾次三番旁敲側擊,說自家女兒落了弱勢,卻也不敢明說。我置之一笑,連黎兒我都不要了,還要那孩子做甚?我不介意做一次人情,只要他顧衛權的忠心能多維持個幾年,莫要被貪欲一口吃了。
  回宮後我只見到一片廢墟,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麼表情,可我知道,我該笑的,一切在我預期中發展,該死的不該死的,我擔憂的害怕的終於全都沒了,我離最頂峰又近了一步。那是在多久以後——我不記得了——我才意識到,那時的我,是離孤寡又近了一步。
  黎兒死了,郝公公死了,馮爺爺與我反目。
  本就沒有溫度的心愈漸冰冷,一層一層地被冰封,我整口待在勤政殿對著滿滿的奏折,小心謹慎地布下棋子,無聲無息地撒下大網。對付鄭穎和顧衛權,比一個季家容易得多。
  我終於沒有懸在心頭的疑問,沒有日日憂心的懼怕,亦沒有銘心刻骨的牽掛。只是常常憶起最後一次見黎兒,她已有五個月的身孕,輕輕靠在我懷裡,笑著說,你娶顧妍琳吧。長發掩去她臉上的表情,我看不到,只覺得她的肩膀微微顫抖,我沒有開口安慰,只是靜靜地坐著,我清楚這或許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雙手不由握成拳,身子竟也不禁顫抖起來。黎兒反手環住我的腰,安慰我說即便娶其他女子也不要緊,她信我,信我愛她。
  那你呢?你愛我麼?這句話我沒問出口,黎兒說過最恨人騙她,我從來沒打算告訴她事情的真相,騙我一次的人我不會再信,我又怎會奢望黎兒的原諒。
  所以,守著這個秘密,讓它落入塵埃吧。即使是恨,黎兒記住我了。
  六年時間彈指一揮間,其實發生了很多事情,只是對我而言,沒有太大意義。馮爺爺憤憤地來找我,說要將黎兒的骨灰安置在冷宮,她不想再見我,我也無臉面再見她。我看著馮爺爺略有躲閃的眼,覺得他有事瞞我。那一瞬間,心頭突然冒起可笑的渺茫希望,我未見到黎兒的屍身,郝公公無緣無故葬身火海,馮爺爺醫術精湛,那骨灰為何其他地方不放,偏偏要放冷宮?
  我偷偷對自己說,黎兒還活著,等著我鞏固大權萬人朝拜的時候,去接她。
  我一面希望著,黎兒還活著,一面又無比清醒地認識到,不可能。我從不敢踏入冷宮一步,生怕自己這點可笑的想法被否定。偶爾對月飲酒,我會嘲笑自己,明明說過不在意,明明狠下心殺了她,明明想要斷去自己最後一份情念,為何只有想到她或許還活著,想到還有機會去接她,我才有繼續活下去的念頭?
  不記得哪次醉酒,我夢見自己鼓起勇氣去了冷宮,看到紅衣翩然的她,多年來積蓄在心頭壓抑在腦中的思念轟然迸發,從來不敢說出口的話在夢中咆哮出聲,我撕碎她的紅衣,說最討厭這一身紅,看一次心便疼一次,用力親吻她,問她到底愛不愛我。
  一夢醒來,卻見躺在身邊的竟是姚兒,從未有過的厭惡立刻在我心裡升騰起來。我不介意多個女人,可黎兒待她情同姐妹,這世上所謂的情,果然虛偽。
  當年我未殺她,只因為那個荒唐的念頭。我給了她名分,讓她慢慢爬到了妃位,我知道,她會幫我對付顧妍琳。坐享漁翁之利,一向是我所喜之事。
  萬安九年,我撒下的大網會在這一年收攏,屆時大權在手,我再無須受任何人牽制,我會成為真止的主宰者,我再無所畏懼,再無須小心翼翼,更無須偽裝。
  這一年宮中出現一個有趣的人,她寫了一手與黎兒極似的字,最重要的,區區醫童,居然敢對我下毒。是真想讓我死,還是趁著解毒之功向上攀爬?許久沒有人能提起我的興致,我手中有解毒丹藥,便由著她下毒。
  其實還有另一個原因,自從她開始下毒,我便常常能見到黎兒,以前,即便是在夢裡,她也不願見我的。可那幾日,她便活生生在我跟前,七歲的她,八歲的她… … 十五歲的她… …
  我好像回到過去,又與她走過了十一年,我記起最後一次抱著她時,她雙手抱著我,眼裡一顆淚滑入我的頸口,冰涼冰涼的,突然將我刺醒,看著龍旋宮滿室清寧,只覺得孤寂如死灰,我躺下去,想再見她,卻無論如何無法人眠。
  那醫童名黎子何,我遣人去查了她的身份,只查到她是個乞丐,三年前拜沈墨為師。
  提到沈墨,這個人我許久前便少開始注意,他一身醫術,據說連馮爺爺都曾親自去請他,想拉他人太醫院,甚至允諾將院史一職讓與他,卻被他一口拒絕。那時我便查過,雲澈山上有許多不知名花草,來人回報說均來自西南,我懷疑他便是謝言墨,只是他不犯我,我暫時也無精力應對他。更何況當時黎兒還在,他們不可有任何交集。
  黎子何在姚兒和顧妍琳之間周旋,我本就想除去顧妍琳,竟被她看透,順著我的意思陷害於她,我越發覺得此人不簡單,心思不簡單,似乎有被我忽略的背景,與她單獨相處時,心頭總有怪異的感覺升騰,只是被我按捺住。
  我遣人去查她身為乞丐時的玩伴,那人竟在垂相府,還是名禁臠。
  暮翩梧長得很干淨,眼神也很干淨,可世人有多少副面具,我懶得數了,直截了當地說幫他報仇,只需他告訴我他所知黎子何的一切。
  出乎意料地,他說黎子何是季家人,去過垂相府要與鄭穎合作,還說黎子何是女子。
  鄭穎這個廢物,若非太過無用,我也不會留他至今。他那個兒子劫走秀女,我順勢拔去宮中與他有關聯的所有人,他敢怒不敢言。我不想打草驚蛇,未多加追究,他卻以為我是懼他手中權勢,實際上他底下那幫人,早在他無知覺時被我滲透。黎子何是季家人,女扮男裝想要報仇,我很想大笑,笑她不自量力,她最大的籌碼不過是她那個師父,倘若沈墨是謝言墨,這場游戲便好玩得多。
  我等著看他們能玩出什麼花招,殷平死了,矛頭直指鄭穎,鄭穎反推回顧衛權身上,若是兩頭雄獅相爭,還是有看頭,可惜是兩只綿羊,還是淪為他人獵物的綿羊。我召來殷奇,威脅他平息此事,算是挫了黎子何和沈墨的銳氣。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疫症來勢凶猛,太醫院居然毫無辦法,這是試探沈墨的好時機,帶上黎子何那個累贅,沈墨做起事來必定縛手縛腳。
  我一心想著如何逼沈墨露出破綻,顧妍琳卻在此時突然死了。
  驗屍結果是自殺,我對外宣稱他殺。來報者稱馮爺爺最近有異動,曾經銷聲匿跡的幾名季家舊部隱隱有出頭之勢,而姚兒,自從顧妍琳被打入冷宮,安靜得太過異常。我找來馮爺爺,直接問他想要做甚。
  他好似沒聽到我的問話,反而兩眼通紅,聲音沙啞地反問我:“你當年……當年殺黎兒,你到底有心… … 還是無意?”
  我知道盡管馮爺爺平日冷嘲熱諷,可他打心底還是希望我是迫不得已,希望我向他解釋,所以竭盡所能刺激我,逼我說出心底的想法,可我從來保持緘默。
  這一次我同樣如此。馮爺爺又掉下淚來,說他老眼昏花看錯人,說顧妍琳是他殺的,與旁人無關。
  顧妍琳一死,矛頭指向姚兒,我知道他是在替姚兒開脫,卻未料到他回府便自盡了。
  姚兒一心想去冷宮,我不肯如她所願,想逼著她說出冷宮的秘密,我派出的人守住冷宮幾個日夜,什麼都未查到。我開始惶恐,如果冷宮裡的不是黎兒,他們每月去一次,真的只為悼念麼?即便惶恐,我仍是不敢親自去。
  多年來我靠著這個泡沫般的希望讓自己漆黑的世界裡有星點亮光,真相即將揭露那一刻,我有些歇斯底裡。不肯親自去,只要未親眼看到,便能對自己說是御林軍疏忽了。就如我未親眼見到黎兒的死,便對自己說,其實她還未死。
  派去試探沈墨的刺客回報說,沈墨重傷無人出手相救,我有些懷疑,莫非是我弄錯他的身份?
  宮中選秀,我見到蘇白,無法克制地當場封她為貴妃,我喜歡看著她對我笑,那一笑,我便看到春日陽光下對著我笑得燦爛的黎兒。
  我發現自己愈漸沉淪。自從中過粟容花的毒,六年來強迫自己忘掉的記憶慢慢侵蝕身體,甚至一與黎子何在一起時,我仿佛嗅到黎兒的味道。我對自己說,那是因為我知道她是季家人,潛意識裡尋找她與黎兒相似的氣息。
  如今來了一個蘇白,我很清楚地知道她不是黎兒,從上到下從裡到外,只有左臉那個梨窩有半分相似,可只要醉酒,她與黎兒的影子便會重合,我能真真切切抱著黎兒,與她講這六年來夜夜在心底徘徊的話。
  可姚兒不讓我如願,她,一次又,一次在我耳邊嘶吼,黎兒死了。
  那夜我再受不住,親自去了冷宮,我必須親手戳破那個泡沫,讓自己回到現實。我看到駐魂閣的閣樓裡,停了棺材,放了靈位,小心翼翼打開棺材,是骨灰,還有以前黎兒所用的衣物。
  泡沫碎了,散了,我的心也沉了,被人緊緊捂住般無法呼吸,猛地關上棺材,我想,我該醒了。
  很久以後我想起那夜,突然驚覺,或許我有過一次機會,只需將棺材再往前推推,有些事情或許會有轉機。可我沒有,錯一次,再錯一次,我的一生,在我提醒自己不可犯錯的時候犯了致命的錯誤,所以,沒有救贖。
  御林軍困住冷宮時,有人擅闖冷宮,被追了許久卻逃了,暗中監視太醫院的人回報是沈墨和黎子何。沈墨的身份兒乎已經不用再猜,他在宮中隱藏的勢力也因為冷宮一事有所暴露。我下令殺黎子何,引出他眼線的同時,讓他嘗嘗痛失所愛的感覺。
  一直以來,我覺得他不愛黎兒,他求婚,僅僅因為幼時的一些喜歡吧,他的喜歡,比不上我對黎兒的一絲一毫!可因為他的喜歡,讓我寢食難安,忍痛割愛。從來我都是恨他的,有爹娘疼著,有父皇寵著,有黎兒記掛著,偏偏一副什麼都不在乎的模樣,
  別人奢求的,他生來就有,別人費盡心機到手的,他輕輕一句話便可以奪去,所以這次我也要奪去,奪去他愛的女子。
  暮翩梧說他們准備出宮,帶著姚兒,帶著他,帶著冷宮裡的重要物什,我決定將計就計。
  黎子何很冷靜,我有意挑撥她與沈墨的關系,她卻過反來譏笑我。她不過十五歲而已,卻鎮定得不似常人,我封她為妃,不過為了刺激沈墨。
  可與她在一起時,異樣的感覺漸漸爬滿全身,我無法抑制地有了空閒便去她的晨露殿,在她那裡,心中分外安寧,或許,她是我對付沈墨之余,意外的收獲。
  女子無外乎喜歡溫柔事事寵她依她的男子,只要我寵著她,終有一日她心甘情願地做我後宮的女子。
  我喜歡與她獨處時的感覺,亦喜歡抱著她的感覺,我找不到原因,我問自己,因為她是季家人麼?
  沈墨重病,我以為他會設法搶回黎子何,可他沒有,隨著謝千鐮來辭行,我設宴款待,他中途離席,我遣人跟著,他去了沉香殿。
  他說有事票告,讓謝千鐮先走一步。
  勤政殿裡他說他問了姚兒一句話,問季黎為何喜著紅衣,姚兒說因為有人說過她穿紅衣好看。他抬頭看著我,眼中無波,冷清的波光,閃閃爍爍,他說,“那個人不是你,對嗎?”
  我想我的臉色很難看吧,可多年來的秘密被人戳破,我掩飾不住,輕蔑地笑著,“不錯,不是我,我頂著你的名字接近季黎,那又如何?”
  沈墨並不如我想象中氣憤,只是釋然地笑,微微行禮退下,臨行前他說:“原來我也沒錯。”
  我突然想到,原來他會求婚,是因以為黎兒的紅衣為他所穿,可黎兒的拒婚卻令他不解。今日才會有此一問,我無意中解開他多年心結。
  勤政殿的奏折被摔得滿地都是,為什麼對著他,我好似從無勝局?
  我對黎子何愈加上心,想要留她在身邊,凡事順著她的意思,她仍是想逃,不著痕跡地給我下毒。我向來清楚,一個人最大的弱點便是她所在意的東西,那麼她最大的弱點便是姚兒。
  我給姚兒下毒,只要姚兒在我手上,便能留住她。卻未料到已經辭行的沈墨中途折回,所有事情好似在我掌握中,卻突然滑出五指。我不知他們何時聯系上了,也不知他們從哪裡弄來的毒藥。突然疑惑,當初他們打算從冷宮帶走的,當真只是黎兒的骨灰?
  那夜寒風陣陣,黎子何哭著求我給解藥,我不肯,給了解藥她便又想逃。姚兒直直撲向我,我以為她想傷我,一掌劈了過去,卻見她背上一支長箭。
  黎子何好似失了魂魄般緊緊地抱著姚兒,我聽不見姚兒與她說了什麼,可她最後看向我的眼神,讓我突然有些不安,我錯過了什麼?
  黎子何突然起身,看著我輕笑,眼裡暗得著不到一絲光亮,她喚我晉言。我的腦中好似閃電劃過,兒乎無法思考,看著指向她的冰冷箭頭,生怕將她奪了去,大聲喚著不許動手,可她搶過長弓,我還未反應過來,便眼睜睜地見她被人擄走。不遠處,她立在城牆之上,右手持弓,左手拉箭,射破我心裡最後一道防線。當她站在我面前,我才知道,原來愛早已深入骨髓。
  我再次遁入回憶裡,又或者說躲入!可憶裡,傷也好痛也好,只要不記起黎兒親手斬斷我和她二人的情緣,我寧可躲一輩子。
  我聽不見看不見感覺不到,直到眼前模糊晃動熟悉的身影,猛然驚醒,那人,是郝公公。
  郝公公跪在我面前泣不成聲。當年我決定除掉季家,他勸過我,我只說他該比旁人更理解我。他知道我在皇宮裡怎樣艱難地活下來,知道我吃過多少苦頭,知道我騙過黎兒,亦知道我最怕的是什麼。
  彼時他無聲無息地退下,再無勸阻,此時卻突然出現在我面前,老淚縱橫,我問他,冷宮裡到底有什麼?
  他搖頭不肯回答,我笑道:“我早被世人遺棄,不在乎再多一個你。 ”
  郝公公拼命磕頭,我吐出一口血,他給了我答案,是希望亦是絕望。是希望,因為那是我與黎兒的孩子,終究我和她還有一絲牽絆;是絕望,因為我放任他在棺材裡活了六年,病弱體虛,無法開口說話。
  我的兒子,要別人護著,因為防我。
  那夜的風我覺得很涼,涼到骨子裡。
  我又做夢了,夢到黎兒回來,我不顧一切地與她歡愛,對她說我愛她,讓她不要離開。崩裂的傷日感覺不到疼痛,這次又錯了,那人是蘇白。從我決定捨棄黎兒那一刻開始,我便時常犯錯,第一次是姚兒,第二次是蘇白。
  調查來的結果,我中毒了。那毒是黎子何交給蘇白的。我有解毒丹藥,並未服下,既然黎兒想讓我中毒,那便中毒吧,只要可以削減她心中的憤恨,怎樣都行。
  派兵追上謝千鐮,搶回一一,跟著謝千鐮找到沈墨,我用一一威脅黎兒回來。
  一一很像黎兒,笑起來左臉有個梨窩,他很愛笑,總是靜靜地待在一邊,會比畫著手指與人說話。他第一次見我,對著我淺淺地笑,我抱起他,他比畫著問我,姚姨呢?
  我怔住,不知該如何回答。他干淨的眼神瞧著我,漸漸地,笑容散了。我給他吃了解毒的丹藥,御醫說少則一月,多則半年,他便可以出聲說一話了。我笑著摸摸他的腦袋,他看著我的眼裡有些疏離,比畫著問我,沈叔叔呢?
  我知道我的臉瞬間陰沉下來,怕嚇到他,背著手走了。
  一一很聰明,我把他安置在沉香殿,待了沒多久他就問我,姚姨是不是住過這裡?我問他怎麼知道,他遲疑地比畫著說這裡有姚姨的味道,接著便窩在榻上睡了。我去接黎兒的那夜,沈墨夜闖皇宮,劫走一一。
  回來時皇宮裡處處都是血,分不清是御林軍的還是他的。我遣人去追,沒追到。在黎兒榻邊守了一個日夜,我便支撐不住,沉沉睡去。在夢裡我告訴自己,不管她有多恨我,不管她還是否愛我,我要將她留在身邊,再不分開。我無法容忍她與沈墨一起,亦無法再承受沒有她的日子,天下已在我手,我不會再因為任何原因捨棄她。我收起所有可能制毒的東西,藏起利器,遣掉可能被她利用的人,寧願把她鎖在我身邊,用一生來補償。
  她漸漸溫順,會撫琴給我聽,會靠在我胸口,她說,和我一起去接一一。我摒棄心頭的不安,全心感受那份幸福,那是我這一生最快樂的幾日吧,在黎兒面前,她不會把我當做沈墨,而是雲晉言。
  我很想讓這種口子長一點,再長一點,可它終究是到頭了。
  我看到她發間的簪子慢慢變黑,那將子上刻了一個“黎”字,是沈墨的字跡。那簪子的質地亦很特別,我遣人去查,是西南極其珍貴的木材,百年才長一小節,幾乎百毒不侵,帶在身上可驅毒。
  可黎兒的簪子,已經化作純黑,毒氣深重。
  她讓我喝下解毒的血,我喝了;她問我暗衛是否還在,我散了;她拿著軟劍一劍劍刺向我,我無力反抗,也不想反抗。只要她在我身邊,只要她不再恨我,我什麼都可以補償他。可她拿劍尖指著我的心口,我知道,一劍穿過時,我再見不到她。十幾年來藏在心底的那句問話,終是問出口,我想知道她是否愛我,愛我是因為我,還是因為我未曾參與的那六年。
  她沒有直接回答,她說黎兒的一生是個笑話,那我的一生,又何嘗不是?她走了,我跟上,我說過再不會放她走。
  在北宣門,她眼裡一片平靜,找不到波瀾,看不清愛恨,她拿著鳳印,高高舉起,狠狠摔下,我覺得那血紅的鳳印,便是我的心,她曾經將它用雙手捧住,慢慢焙暖,如今砸在地上,支離破碎。
  那一瞬問我明白了,黎兒,真的死了。
  我的黎兒只會對我笑;我的黎兒生氣了,哄哄便會好;我的黎兒最怕我疼,比她自己疼還難受;我的黎兒小心翼翼地護著鳳印,守著我和她的承諾。
  她說得對,我的黎兒,早被我親手殺了。
  我聽到許多人的尖叫聲,驚恐的、詫異的,卻沒有擔心的、難過的。我原以為早被世人遺棄,不經意間將為數不多關心我的人趕盡殺絕,時至今日,我真的如父皇所說,成了孤家寡人。
  原來,我從來不知愛為何物,不懂如何去愛。
  那次大變,我昏迷了三個月,醒來之後身子完全垮掉,常年纏綿病榻。我遣人去查過黎子何的行蹤,來人回報說她被沈墨帶走了。
  沈墨闖皇宮時已是重傷,有人估算過,他兩次重傷,一次重病,即便他內力驚人,短時間內撐著身子恢復起來,時日一久,必定倒下。
  魏公公說我昏迷第三日,平西王便送上最後一粒解毒丹藥和平西王印,附上一封信。
  那信我看了,八個字:一一姓季,兩不虧欠。
  我撫著黎兒的字,心如刀紋,卻是輕輕地笑了,吐出的血染了黑字,被我連連擦掉。她寧可自己中毒,也要撇清一一與我的關系。
  我拜托皇叔去查他們的行蹤,皇叔去了半月,回來說在風國邊境,有人曾見酷似一一的孩子,帶著盲眼的女子出行,卻只有一次,再未見過。
  “那沈墨呢?”
  那時春光正盛,已經是黎兒離開的第二個年頭。我坐在勤政殿的書桌前,眺望不遠處剛剛修好的紅彎殿,不經意地看向皇叔。
  皇叔微微皺著眉搖頭,“不知,查不到。”
  我壓抑住咳嗽,翻看暗線來報。謝千鐮交出平西王印後帶著數十名親信隱匿於西南各大山頭,據傳搜集各類奇珍藥草,結果如何無處可查,可數月後一眾人等在去往風國的路上消失。
  我搖頭苦笑。其實他們二人的生死,從來與我無關。
  我還是會在冬至點丘紅燈籠,會在春日看桃花盛開,會在夏日靠在北湖的大樹底下,會在秋口踩著後山枯黃的樹葉嘎吱作響,心裡空落落的疼痛,找不到依托。
  不記得我重病的哪個年頭,那日應該是冬至吧,我記得我點了漫山的燈籠,笑著喚黎兒回來。接著我看到楊柳依依,花開正盛,穿著艷紅衣裳的女子對我盈盈淺笑。我心中歡喜,小心翼翼地走過去,微微不安地道:“黎兒,其實… … 當年,你認錯人了… … ”
  “認錯了?”黎兒不解地皺著眉頭,隨即釋然笑道,“哈哈,認錯就認錯歎,和我長大的人是你,和我一起玩耍的人是你,我愛上的… … 也是你… … ”
  “真的?你不怪我騙你?”我松了口氣,仍是有些緊張。
  “不怪不怪。”黎兒擺了擺兩手,笑著走了兩步,又停下來,伸出一只手,甜甜地道,“跟我走吧,我等你許久了。”
  我心中是從未有過的輕松愜意,重重點頭,牽著她的手往前走,接著,便看到奈何橋底無聲流淌的忘川之水。





歡迎光臨 PLUS28 (http://p.plus28.com/) Powered by Discuz! 6.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