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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京极夏彦】推理小說(全書完) [打印本頁]

作者: DSA99    時間: 2012-8-11 10:21     標題: 【京极夏彦】推理小說(全書完)

狂骨之梦(上)
作者: [] 京极夏彦

图源:非庸
录入:lzhmsmsmmsyes
校对:夏亚夜、MayLog






狂骨

狂骨为井中白骨。
世谚曰忒甚者谓之狂骨,
或因其恨太过而称之。

——今昔百鬼拾遗·下之卷·
鸟山石燕·安永九年(1780



骸骨

庆运法师骸骨之绘赞(注)
回头看啊我心为何物
纵使见色听声

——今昔百鬼拾遗·下之卷·
鸟山石燕·安永八年(1779



返魂香

汉武帝宠爱李夫人
错觉夫人思念未止
命方士焚烧返魂香
夫人身影彷现烟中
武帝更加悲凄作诗
是耶非耶而望之偏
娜娜何冉冉其来迟

——今昔百鬼拾遗·下之卷·
鸟山石燕·安永九年(1780



[ 本帖最後由 gi02 於 2012-8-13 09:06 編輯 ]
作者: DSA99    時間: 2012-8-11 10:22

1
我讨厌海涛声。
从遥远的彼方,从意识渐远渐弱的远方,不断接近,寂静却具胁迫感的隆隆声。
我听到的,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什么声音呢?是什么在作响?发出声响的是水?……还是风?或是其它东西?我只感到无边无际的蔓延,无意义的深远,令人丝毫无法安心。

我原本就讨厌海。
在远离海边的地方长大,当我第一次见到那个时,我一直在想,还是从哪里到哪里呢?
海的主体是水?还是在那之下的海底?
光是这点就没个准。
浸在水里的地面算是海吗?
如果是的话,那该死的海浪又是什么?
说到海浪,光想就觉得讨厌,从彼方绵延接近,又拂袖而去——想到至今仍无法确定,世界上的海岸是否都是如此反复地前来、退去,就几乎要发疯了。因为这么一来,也就是说,海不停地扩张、缩减它的领土。
本来,那些所谓的海岸,不论沙岸或岩岸,无庸置疑的,都是陆地。地面连续不断,没有所谓从这里开始是海的领土的分界线。
那么,海水又是怎么一回事呢?那不过就是清澈、普通的水罢了。只是低洼地里积了点水,本来就没什么好不可思议的。
然而,应该很清澈的海,不知何时变成了绿色,有点恶心的颜色,并且开始及其强烈地强调自己的主张。
我想,是那过剩的质量威力起了极大的作用吧。如此透明,连存在本身也异常虚幻的东西,若能聚集如此庞大的量,也会开始强调自己的某些主张吧。海如果很小就不是海,是普通的水,也就是说,正因为那夸张的水量,海才有海的感觉吧。
这是什么笨主张啊。
这世上竟存在着双脚无法探底直立的深海,对此,我还是难以想象。
……不仅是无法探底直立,而是,这世上存在着比我的身高深数倍、数千部的海,我认为简直是离谱的玩笑话。然而这却是不争的事实。
脚下空空如也,永无止境往下掉的恐惧感,有比这更令人畏惧的事吗?这跟从高处掉下来不同,不论从多么高的地方坠落,终究有地面在等着你。但海不同,海说不定,没有、结束。
据说深海连光线也找不到。
应该是透明的水,为什么连光线也阻断了?我苦思不得其解。
亦即,这里也有压倒性数量的意志隔离光线。
真讨厌。
没有对岸,也没有底。
讨厌海。恐惧。

住在海底的附近,已经几年了?来到这里后,心情一秒钟也未曾平静。因为不论我在哪里,做什么,海涛声都毫不客气地传进耳里,而且不曾停歇。
白天靠其它事分心,总算捱得过去。
但晚上就很难熬。
一旦躺进被窝闭上眼,声音便毫不留情地到访。没有其它声响。即使我睁开眼睛,黑暗仍夺去我的世界,因此不论以棉被盖住,还是塞住耳朵,也不会有什么改变,每当夜晚来临,便要承受跳入深海般不安的煎熬。
我拼命地努力入睡。
于是,做了梦。

我漂浮在海上。
榻榻米和棉被都融入黑暗里。
慢慢地,慢慢地往下沉去。
呼吸困难。
空气变成了混入有机物的辣味液体。不知何故,虽然在水中却不会呼吸困难。液体从鼻子和耳朵侵入,塞满肺腑。不觉得难受,只是心中感到不快。
无论何地,无论何时,不断地下沉。
未知的海藻和触感滑溜的浮游生物,碰触我全身上下,每每教人受惊痉挛。即使如此,下降的动作仍不曾停歇,我持续往下沉。
光线永远也到达不了了。
想出声,但海水浸透了肺,我连一个气泡也吐不出来,只有喉咙里的水轻轻地震动一下。
有东西在。
当然,我是看不见的,仅能感受到恐惧的气息。
到底是什么?伸手踢脚,也只是徒然划水,得不到任何答案。
不过并没有不好的记忆。
应该是说有种教人怀念的、胸口纠结的感觉,是的,换个文雅的说法,可称之为乡愁吧,我一直被这样的情感包围着,因此才会朦朦胧胧的。
我似乎排行老幺。
虽然不太确定,但在印象中,我好像有个哥哥。
或许是年龄相差悬殊吧,我不记得哥哥陪我玩过。
虽然也是十分暧昧不清的记忆,但我似乎总是一个人在海边玩耍。

——咿呀————
——咿嘟呀啊——
哎呀叩哩哇咿——
——豆邪啊——呀啊豆叩邪——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歌,但我以前似乎经常哼唱,也许只是听过也说不定。其余部分的歌词我完全不记得了,从这点看来,或许我只是经常听到,而没有唱过。
可能是万祝(注:万祝,渔夫出海大丰收时所举行的庆祝宴会)吧,我记得那些穿着打扮夸张华丽的船家笑容满面,全员出动边走边唱的样子……不知为何,这画面格外清晰……
然而,要说这是回忆,心中却很不踏实。
和服的图纹、天花板发黄的痕迹等细微处,我依然能鲜明地想起,然而一旦到了要回想起往事全貌的紧要关头,就不行了。记忆雾蒙蒙地如海藻般摇曳,找不到原因。
对人的长相也是一样。父亲额上的皱纹,或是母亲下颚的痣,像这种小地方,我记得很清楚,但如果你问我,然后呢?是怎么样的长相?我只能回答,是到处都有的大众脸。
还不到十岁,我就离家了。应该是被卖掉了吧。
如果你问我,寂寞吧?似乎是很寂寞。
如果你问我,难过吗?似乎是很难过。
但是缺乏感情剧烈起伏的回忆。
在当时是常有的事吧。父亲、母亲和哥哥目送我被陌生男人带走,他们哭了吗?笑了吗?我连这些事也想不起来。
只是一味地记得听到了骚动的海涛声。
汨汨,汨汨,汨汨,汨汨,汨。
汨。

就像这样,我因那恼人的海涛声而醒来。
不论睡着或醒着,不间断地持续听着那声响,难道一点办法也没有吗?
话说回来,此刻,那如梦似真的幻影究竟是什么?
松木道。忽远忽近的沙岸。大渔旗(是这么说的吗?)。
我没见过那些东西。然而,再怎么辩称那是梦境,影像又为何如此明晰?
绞尽脑汁也无法理解。对海洋的恐惧,如往深海里下沉堆积的微生物尸体般,每天一点一滴地堆积在我心底,然后偶然形成那般的幻影吗?
的确,这几个月来,我的精神状况非常不稳定。不但有失眠的症状,睡着的夜晚又一定做恶梦。好几次,好几次。当然,我并非清除记得梦境内容,只是如往常一般,向海底沉去——然后,,变成尸骨——一直觉得都是那样的梦。
然而或许并非如此。我不记得了,但我不断地重复梦见九十九里(连地名都清楚记得!)的渔村风景,和未曾体验过的记忆。
我总觉得……
我的故乡在信州(注:信州,日本长野县一带。『噢噢,信浓啊!武田信玄花了几十年才完全平定的信浓啊!——by爆肝中的菊花田』)。
那里没有海,是山村。
出生在农家,但非常贫穷。
小时候的事情——这是真的——我不太记得了。
我想生活并不是十分拮据。然而,也没有美好的回忆。
父亲是个偏执的老顽固,是那种独断专行的人。母亲只不过是个像下女伺侯父亲般的女人。父亲喜欢喝酒,经常发酒疯。但还不至于沦为酒鬼,就这点来说,其实是典型随处可见的一般家庭。
由于我是长女,经常得帮忙做家事。
底下还有弟妹,维持家计非常辛苦。
十三岁时,幺弟出生,我便到附近的酿酒屋工作。要说辛苦是很辛苦,但我不以为意。因为从未体验富裕的生活、轻松愉快的人生,所以对于眼前的生活,认为理所当然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事实上,当时每户人家的女儿都差不多,遭遇比我更不幸的女孩比比皆是。
十七岁时,家里发生火灾。我接到消息回到家时,现场只剩下三根如柴薪烧成炭一般的梁柱杵在那儿。家人,全葬身火窟。
父亲和母亲只剩下尸骨,弟弟们连骨头都烧化了,幺弟甚至连半个影儿都没留下。
失火原因不明,但也是无可奈何。因为战争开始了,这世上的人哪管得了这种事呢?
不过,酿酒屋老板心地仁慈,之后承蒙他的照顾,直到来年把我嫁出去为止。本来我的身份就没有立场表达个人的好恶,也立刻明理地听从老板安排嫁了过去。
成为我丈夫的人,是个看来正直的佃农青年,与生病的父亲两人相依为命。
房子很小,果然是贫苦人家。丈夫话不多,一直认真地看护着父亲。
我会一辈子和这两个人一起生活——这样的信念在我心中尚未成形,事实上,出乎预料地,这样的生活便结束了。
结婚后没几天,征兵令就到了。
然后……

问题在那之后,我这部分的记忆很暧昧。
不,是欠缺了。
当时……我一度死了。
然后又返回人世。
重生后,有阵子我失去了所有的记忆,似乎完全忘了自己住在哪里、是谁。我花时间慢慢地找回记忆。
花了一年以上的时间。
关于孩提时代的记忆也是如此,对我而言那并非记得,而是回想起来的记忆。不记得的部分,正确地说应该是没想起来的部分。
仿佛幼儿牙牙学语,我每天每天依序学习自我的历史。并不难。空无一物的头盖骨中,塞满了许多往事,只要我一点一点地窥视它即可。很简单。然后以某个时间点为界,记忆如溃堤般,瞬间回来了。
我以为记忆已完全回复。
然而……
我错了。是的,征兵令送到丈夫手上之后——在那之后的记忆丧失了。
丈夫怎么了?自己为何会失去过往?只有那部分的记忆,怎么样也找不回来。头盖骨里也只有那个找不到。
公公过世了,当然是病逝。然而这发生在一直看护他的丈夫离家后不久,我以为是我的看护太差了。
……
不是这样的。
丈夫也过世了,不过不是战死。事实上丈夫并没有参加战争。
丈夫在入营前逃亡了。
然后曝尸乡野。
关于这件事,与其说是我回想起来的,不如说是听人说的。
想当然耳,我遭到不知是警察还是军队里的人不断地严厉盘问:丈夫被斥为临阵脱逃,被贬为叛国贼,最后留下我与公公遭村民仇视。结果,或许是无法承受那样的横逆,又或许只是阳寿已尽,罹患不治之症的公公过世,而我似乎也因苦于流言中伤等事,投水自尽了——据说这才是真相。
真是做了傻事。
现在的我与当时的我,当然应该是同一个人,但只有那部分却一直无法释怀。依我的个性来看,实在无法想象会走上自杀一途。如果是现在的我,我想我一定会逃亡而不会去死。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是因假死状态而连人格也变了吧——好像也不是那样。一点一滴找回的记忆中的我,包括思考模式,与现在的我是完全相同的一个人,结婚前的我与现在的我之间,找不出丝毫差异。在酿酒屋或原生家庭的记忆,作为我成长过程的记忆其实是相当符合的,可连续回放。只有失落的那段时期的我,似乎过着与我的行事原则不相符的生活。
但事实既是如此,也没办法。
只能认定,当时的确是处在那种精神状态下吧。
总之,因为没有所谓被轻蔑或遭迫害时期的记忆,因此很遗憾的,那部分对我而言就像旁人之事。我不知道我为何企图自杀,也不知道是如何被救的。
当时救我的是现在的丈夫。
事实上——我们并非正式夫妻,没有举行仪式也没有办理登记。不过,丈夫没有正室,也就是我并非侍妾之辈,而是所谓的同居人。
丈夫大我三十好几,当时已年近五十。他的前妻因患结核病过世,过着鳏夫的生活。当时,丈夫是在怎么的心情下救了我并照顾我,如今已无从得知。虽然我曾怀疑说不定他一开始就别有用心,但事到如今已经无所谓了。
我和丈夫在我回复之后,拖拖拉拉地持续一起生活。对于举目无亲,孑然一身的我来说,也没有什么好拘泥过去,需要避人耳目的地方了。
一回神,已过了八年的岁月。
情势慢慢演成我们有了夫妻之实,只是这样罢了。
丈夫不想说出就我时的事。不知为何,我也提不起兴趣,并没有打破沙锅问到底。丈夫只说我喝了一肚子的水。
这么一来,我对海洋恐惧不已,不断地梦见沉入海底,是来自徘徊于死亡边缘时的印象吧。
夫家——我最初恢复意识的地方——到底在哪里?我完全不知道。不过,从知道我遭遇的人几度造访判断,可想象是在长野县内某处吧。如果是同一村庄,对被村民排挤、自杀未遂的女人伸出援手,应该会遭人白眼;再加上如果藏匿我,丈夫不可能安然无事。
后来,战争结束了。我想我当时已找回大部分的记忆了。然后,社会渐渐安定下来,丈夫仿佛在寻求什么似的,开始不停地搬家。我不知道理由,只是唯唯诺诺顺从。
搬了五次了吧?还是六次?
搬到这处听得见海涛声的家,我记得是在三年前左右。还是已经搬来四年了?丈夫总算安定下来似的,好像不打算再搬家了。
虽然并不像找到了什么。
与丈夫的生活只能用单调来形容。他并非有趣的人,说来算是个难处的怪人,因此并不奢望明朗愉快的日子。不过也没有令人难以忍受的地方,很认真却也有自甘堕落的一面,照顾他要说轻松也很轻松。   刚开始,我完全不懂丈夫是怎么样的人。
感觉不像在做生意,也不想在公司上班。偶尔出门后两三天都不回家,在家时大部分都关在房间里。现在想想,我对这不知来历的男人丝毫不起疑心,还真大胆。不可思议的,我对丈夫(并非因为他是救命恩人)彻底信任。
丈夫是小说家——而且还是颇具知名度的流行作家——我得知此事是在第一次搬家时。丈夫对许多前来帮忙的编辑们,介绍我是他的妻子。
丈夫是笔名为宇多川崇的志怪小说家。

昨夜,丈夫没有回家。
丈夫是夜猫子,他的日夜完全颠倒。因此我睡觉时,丈夫几乎都在工作。天明时睡觉,过中午起床。所以我早上极为清闲。
刚开始还很不知所措,但已经习惯了。并且自从成为这个家的一份子后,对我而言,毋宁说是很方便的。饱受海涛声困扰的独眠,虽然有些不安,但丈夫是醒着的,恐惧感因此稍稍和缓了。对于总是睡得很浅的我而言,早起是很痛苦的事。
因此,丈夫不回家的日子最难受。
话虽如此,那天明时的梦,到底是什么?
九十九里的一松海岸——我不记得我曾经去过。

我离开被窝整装,吃了有点晚的早餐。
头好重。
什么事也没做。即使不做打扫或洗衣等家事,丈夫也从来没有抱怨过。再加上昨天差不多都做完了,所以几乎无事可做。
因为闲得发慌,于是我拿出扫帚,扫了一下。
一活动身体就觉得轻微目眩起来,我站着,好晕。


我。
我被卖到的地方是山里的村落。不懂事的我,也不清楚那地方叫做什么,在日本的哪里,只记得心里非常不安。
我记得盐田平这地名,是在好多天好多天后了。
那里是酿酒的地方。
我在那里被迫做些下人的工作。
我年纪还小,大约派不上什么用场吧。只不过拼命去做被吩咐的事情,所以我自以为工作还算做得来。
被卖掉的时候,我记得有人试图让我理解,告诉我,努力工作必有回报,辛苦也是为了家人,总之现在必须忍耐。
我大概也想,那就这样吧。
我记得那时很大的商店,所以佣人也很多。除了像我一样的男女仆人,其它还有应该是称为杜氏(酿酒专家)的人吧,酿酒师也有好几位。
我想老板是个身材魁梧,十分敦厚的人。只是记不得他的长相了,可以渐渐明确地回想起他的额头上有痣,眼角的皱纹很深,但整体却很朦胧,只有扁平的平面式印象。对老板娘也是声音还言犹在耳,却想不起长相。不,所有佣人的脸孔都是模糊的,我完全不知道谁是谁。
那并非久远的记忆。
看来我似乎就是那种个性。
经常认错人,每次都被严词斥责,被嘲笑。渐渐地,我似乎被认定是个脑筋不灵光的人。每个人都如此对待我。
要说是怎么回事的话,对,虽然不能好好应对,但因为非常听话所以很好用,我就是受到如此的待遇。刚开始时,因为我是佣人中最年幼的,因此以为那是理所当然的,但几年后,跟我差不多同样年纪——看起来比我更小——的佣人来了,他们也用同样的眼光看我,我开始觉得有点不甘心。
你是笨蛋。
那是对我的评价。但,绝不是记不得工作内容。打扫、洗衣、整理善后,我都比一般人更拿手,也几乎靠自学学会识字、写字了。再加上,哪些没用的细琐小事,我到现在也都还记得很清楚。
比如,擦得光亮的走廊,掌柜的木头地板房里黝黑有光泽的木心纹路,或是遮阳的帘幕,或是透光染成茶色的老板的衣服图纹。
每一样都想现在才看过似的,我可以记起很多。
所以,我并非笨蛋。当我被笨蛋啦、笨蛋啦的指责时,都教我悲伤得回想起故乡的海的声音。
汨汨,汨汨,汨汨,汨,汨汨。


又是海涛声。
我靠在客厅拉门上,失去了意识。不,如果站着晕眩而倒下,拉门应该会坏掉吧。或许,只是瞬间一晃,手靠在拉门上面而已。所以,失去意识也只是一刹那,现在的幻觉,是在那瞬间向我袭来的白日梦吧。
——方才的续幕。
我狼狈不堪,并且憔悴。现在的记忆是什么?这不是我从没去过的一松记忆的续幕吗?到底是怎么了?他人的回忆进入我身体里了。
感到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气,海上吹来的风好冷。我慌张地关上拉门,回到寝室,披上外套蹲下来。还在冒冷汗,是感冒了吗?
镇静点!冷静地慢慢回想!

现在浮现意识里的,是因睡眠不足或精神衰弱而产生的幻觉吧。再怎么想,他人的记忆都不可能占领意识的。首先,最后的酒屋记忆是我的,不是吗?我所居住的村落是信州盐田平,工作的地方是下之乡(注:下之乡,长野县上田市。)的酿酒屋。
因此,方才所见的风景是我工作的酒屋风景。
不,是这样吗?
我真的住在那里吗?
我感到不安。那并非记得,而是回想起的记忆,不是吗?我连事实与事实间的关系,都毫无滞碍地回想起来了,但不可能完全想不起景色或建筑物的样子。不如说,方才的白日梦更为鲜明。真正的我想不起来的东西,我身体里的他人记忆。
不懂。混乱、本来,梦或幻想,就不是可以那么条理分明地被切割开来的东西,所以或许也会发生这种事。比如说,也可以这么想吧:幻想途中重现已遗忘的真实记忆,而混入了幻想。
那是有可能的吧,幻想也好,做梦也好,不都是由实际记忆再组成的东西吗?没看过的东西梦里也不会出现。这么一来,虽说是梦,必定是由在哪里看过、听过的事所形成的。因为被任意胡乱地组合,所以才觉得耳目一新。然而……
虽说如此,矛盾也太少了,太符合常理。如果是梦,应该可以不合逻辑地展开新故事。幻想中的另一个我的人生,却始终保持着完整性,丝毫没有梦该有的破天荒之事。
不,还是很怪。不对。
我出门工作是十三岁的时候。要说小也还小,但也不至于不满十岁那么小。
不符合事实。
然而,那酿酒屋的记忆……
那写在遮阳帘幕上的文字……
鸭田酒造。
对,那是我工作的酿酒屋的名字。
这么说,还是只有风景是我的记忆。
等等!这样一来,前半的海边风景该如何解释?
方才的白日梦是天明时梦境的续幕,应该不会错吧。但是海岸和松树林和成排渔夫的身影,然后那首歌,与我的过去的任何一点都不相关联。
那种东西,我没见过也没听过。
这样的话,应该不是作梦。那么要如何说明呢?没有见过、听过的东西浮现脑海,会有如此不合逻辑的事吗?难道说这一切全是我的幻想所制造出的虚构产物吗?
说不定是的。那海边的风景,一定全是虚构的。正因如此,才会那么完美。这一切都是我自己将无意识中所见所闻的记忆,同样在无意识里所连结制造的谎言吧。话说回来,一松……
——松?
可是实在不可能连地名都是捏造的。
这样的话,真的有地方叫这个地名吗?要说房总九十九里的话,非常远。当然没去过。跟我毫无因缘的地方。
我想也没听过关于那里的事。
不,只是忘了,或许在哪里听过吧。
或者是说,连这都是虚构的——并非实际存在的地名。
——必须确认一下。
这么一想,变得无法冷静,坐立难安。
我走向丈夫的书房。因为即使他不在家也禁止打扫,所以除了端茶之外,我没进过书房。但是房里堆了如山的书和资料,应该有地图吧。
有股灰尘的臭味。
我坐在丈夫常坐的位置上,坐垫冷冷的好冷。桌上放着写了一半的原稿。我学丈夫将双肘撑在桌上,让掌心撑着下巴,阖上眼。暂时停止活动。
觉得好寂寞,丈夫会回来吗?
我真的是我吗?

马上就找到地图了。丈夫常去采访旅行,所以放在随手可取的地方。我慌张地翻找,指尖有些颤抖。千叶县……九十九里滨……
上总一宫……
——松。
有了,并非幻想。我安心了。
一松是实际存在的地名。
但是,我不记得我看过,确实是第一次看到。对这字眼一点印象也没有。本来梦里就不会有文字,我在梦里就不会有文字,我在梦里得到的,只是一个一个的语感而已。即便是在无意识下得知的,至少不是从书籍上得到的资料。
这一来,难道变成是梦告知我吗?那是不可能的事。
——是偶然吗?
只能猜想这是个偶然吗?难道是胡乱猜中了?会有这种偶然吗?在这令人有些发毛的巧合中,难道无法得到合理说明吗?
寒颤越来越厉害,我感冒了。我耳鸣,不,是那海涛声。
我最讨厌的海涛声。


汨汨,汨汨,汨汨。
海涛声,潮骚。这附近没有海,不应该听到那声音。我,听到只在我脑袋里鸣响的海的声音,每天忍耐着过活。
不,即使如此,我仍不怨恨父母或哥哥。我不记得自己比别人薄命,首先,怨恨是大才做的事,像我这样的人若去怨恨别人,不等于是不知自己有几两重吗?我也没有忘记对社会感恩,更何况正因为对故乡家人的怀念,因此也没想过要怨恨。
我被卖掉后,过了三年左右。
我终于交到对我亲切的朋友了。
与我差不多同年龄的女孩,也是来做下人工作的女孩。
那女孩,毫无歧视地对待依旧受大家轻视的我,我非常高兴。


逃兵,佐田申义。
那是我的……


那是我第一任丈夫的名字,临阵脱逃的丈夫曝尸乡野……
不对。
丈夫是被杀掉的。
而且,丈夫的尸体,没有头。
是桩命案。
对,再一下下我就能想起来了,一直想不起来的那段记忆回来了。失去的部分填满了,我的过去与现在总算串联起来了。
我被怀疑了吗?
是的,我被怀疑了。受到严厉的盘问。
大概,读了这报导就懂了。我将会想起一切吧。
失去记忆后第八年,总算一切即将回复。怦怦怦的心跳得好响,汨汨的海涛声呼应着。摊开床垫,坐在上面,想读报导,文字却比方才散得更开,仿佛虫在蠕动,无法阅读。
必须赶快把感冒治好。这样下去不行,朦胧的脑袋什么事也不能做。我换下汗湿了的衣服钻进被窝。
丈夫今天也不会回来吧。
快睡觉,快睡觉。
听见海涛声。
话说回来,那些报导为什么在那种地方。
丈夫藏着。
那白日梦到底。
我讨厌海涛声。
我继续下沉。
一松海岸。
大渔旗。黑色地板的木纹。生病的公公。
烧剩的柱子。
酒味。海藻香。
丈夫被杀。
正直的丈夫。征兵令。想不起父亲的脸。
弟弟被烧死了。因为和哥哥年纪差距大。

——咿呀——咿,呀——咿嘟呀啊

汨汨,汨汨,汨汨。听见海涛声。
怨,怨,怨。
那女人,名字是……
名字是……
那是……
那是金色的骷髅头。

意识渐远渐弱。


作者: DSA99    時間: 2012-8-11 10:25

2
一般人对伊佐间一成的评价,充其量说他是个麻烦的男人
嗜酒如命、在赌桌一掷千金、性好渔色等,此人和这些恶评沾不上边。
话是这么说,要说他品行端正、过着图画书里的市井小民生活,却也并非如此。
非假日大清早,在人迹罕至的海岸垂钓,从他那一副姜太公钓鱼的模样,可知他并非勤劳认真的人。
但,说是这么说,也不觉得他是个常人无法理解的大器之人——所谓的大人物。不会大模大样地嘲笑凡夫俗子,也不是能以天纵英才完成丰功伟业的那种人物。当然,也不是坏蛋。
人非常好,看不出实际年龄已到而立之年,给人好好先生的印象。
似乎是个少脑筋的男人。
衣着打扮也不怎么样。
到现在还戴着土耳其人才会戴的无帽缘怪帽,穿着俄国人才会穿的毛衣领御寒衣。鬓角和脖子后的发际都剃得很短,再加上一脸络腮胡,乍看之下,看不出他的国籍。然而,长相本身却仿若古时候日本的上流阶级,也就是公家脸。细长的单眼皮加上修长的鼻梁,两颗稍大的门牙。如果让他把那顶上土耳其帽改成乌纱帽,就完全是一副要下场踢鞠球(注:鞠球,日本古代的足球游戏,轮流踢起白色的虎皮球,不可让球落地,是平安时期贵族男子的娱乐。)的样了。
身材高但有点驼背,所以看起来比实际稍矮。动作干脆利落。如果挺直背脊,神采奕奕地行动的话,一定是个有气质的美男子吧,但像现在这样,顶多只能称他为古怪的年轻隐士。
认识伊佐间一成的人一致认为,他如果改变待人接物的态度,人生必然也会有所改变。但是,很不巧的,伊佐间的耳朵并没有听进朋友们的忠告。
伊佐间家在町田町经营一家叫做旅庄伊佐间屋的旅店。
战前,作为一家拥有大型海产水池的日本料理旅馆,生意还算兴隆,但如今已无昔日光景。
战争爆发后,海产水池就被禁了。想想当时的局势,要说理所当然也是很理所当然的结果。身为长男的一成出征,当战局变得不乐观,伊佐间家族便暂时关闭旅店,到乡下避难。
避难时间好像只历时半年左右。结果伊佐间一家很幸运地无人受到战祸,迎接了战争的结束。但听说回到町田一看,最重要的建筑已毁于战火,那间伊佐间屋付之一炬。废墟里只剩巨大的海产水池,残留着满池的浊水。
很蠢的光景。
柜台没了,当然鱼也没了,好了,该怎么办?一家考虑后,决定将海产水池改建成为钓鱼池。之后,旅馆大约花了一年的时间改建,但钓鱼池没改回海产水池,继续留做钓鱼池。
然后,刚好退伍回乡,闲着没事的长男一成,被任命负责管理钓鱼池。
此后,伊佐间一直担任钓鱼池的老板,至今已经五年了。
去年父亲去世,旅馆由姐姐和姐夫继承。
伊佐间似乎对旅馆经营完全没兴趣。
或许他真的比较适合管理钓鱼池。
虽不富裕但有空闲,也不愁吃穿。可以说是这样的生活方式。令人他看来更为老成吧。
伊佐间本来相当技师。
只是,虽对专业工匠习艺的修业不以为苦,但因不懂所谓工作的本质,所以不适合作生意。
伊佐间认为动手动脑做事本身就是一种工作。然而实际上,那只不过是一种行为,那行为本身必须能换成金钱,才是工作的本质。
他并非没有经济概念,也不是不懂经济原理:也不能说他欠缺作为资本主义社会一员的自觉。总之,伊佐间与这样的世界格格不入。比起精细地设计,制造正确的零件,小心地组合,用更好的技术制造更好的东西,不如不间断地在同一时间出勤,服从前辈,取悦金主,不忘保持脸上的虚伪的笑容,才会受到尊重。这样的社会,总令他觉得难以忍受。
虽然这些事都是做了就会的事情。
即使如此,一直到二十岁左右,伊佐间也曾认真地烦恼过。必须将自己不适合社会的个性好好纠正过来。
战后,那烦恼烟消云散。战争给了伊佐间往后的人生某种暗示。本来军队生活或是黑暗时代本身,对伊佐间而言并没有太大的意义,服兵役时也没空想太多事。如果伊佐间受到了什么影响,那大约是浓缩在经由战争所带来的一个巧遇,和一次体验里吧。
伊佐间在战争中,认识了一位名为榎木津礼二郎,特立独行的青年将校。说是认识,其实是因为榎木津礼二郎是伊佐间的部队长,这样形容虽然有点奇怪,但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总之兵役期间,榎木津是一个很难与之维系所谓长官与部下关系的男人。
榎木津出身于昔日华族(注:明治之后,将旧有的武士阶级重编为华族、士族与卒族,华族为旧有卿、大名之阶层。于一九四七年新宪法实行的同时废止。)的非常家庭,好像是学徒出兵组的预备士官。说好象,是因为不太确定,榎木津当时似乎在帝大法学部还是什么部里留有学籍,但伊佐间至今未曾从本人口中听说有关母校的事。关于这点,虽然后来曾再次询问,却仍无解答。他似乎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忘了自己的学历。但是,不论他的出身如何,榎木津曾是个优秀的军人,这是无庸置疑的。榎木津少尉拥有极佳的判断力与正确的领导力,常以奇特的发想和如电光火石般的行动力,英勇地达成任务,所以上面也很看重他。从他端正如人偶的外貌轮廓,实在难以想象,他是个绰号剃刀的敏锐男子。
虽说听起来很好听,但那仅限于军务上的事。伊佐间对榎木津的感想,只不过一句怪异而已。离开军务,榎木津的言行简直就像乱七八糟的涂鸦。
榎木津第一次见到伊佐间,就突然大叫:这男人真像个老头!
惊。当时伊佐间只有二十出头吧,自己完全没想到看起来会很老,更何况,比发言者榎木津的年纪还小一点。不过,一旦被如此断言,的确,和其它年轻士兵比起来,伊佐间是很老。但并不是指态度,而是感觉。伊佐间不知所措,一个不小心,回答:……”
回答后才想到,啊!要被揍了。
不论被如何责骂,对长官都不能用嗯回话。
然而,榎木津非但没有揍他,还说:你的回答方式也很老城耶。连续笑了五分钟。
看来,榎木津对看穿伊佐间老成的本性非常高兴。之后,榎木津好像很喜欢伊佐间,退伍后直到现在,两人仍维持着友谊。
战后,榎木津将大家庭的身份和经历完全抛弃了,从双亲那里得到的财产也像扔进水沟一般,过着自由而破天荒的生活方式。
他并非不认真,本人经常是极为认真的。在无论什么事都要做到超乎常人的怪癖上、在一点用处也没有的地方上,倾注了大量心血。以大材小用的层面而言,说夸张点,可说是社会的一种损失。
顺带一提,榎木津现在的职业是私家侦探。
相较之下,经营钓鱼池的老板,还算是比较认真的吧。
所以,虽然是很厉害的家伙,但也不能说他不是个笨蛋。说是价值观不同啦,或是说天才与什么只在一线之间啦,这些普普通通的比喻也无法正确形容榎木津。从被评为麻烦的男人的伊佐间来看,也是个十分麻烦的男人。因为与这麻烦男人的相遇,伊佐间又陷入步上麻烦之道的困境,这么想也许有几分是事实。

还有一件事,在左右伊佐间对人生意义的看法上,是无法遗忘的体验。
伊佐间很幸运地没受到重伤,四肢健全地听着天皇的玉音放松(注:二次大战末期,日本昭和天皇于一九四五年八月十四日亲自录制无条件投降的诏书,并于次日透过电台广播,这是日本民众首次听见天皇的声音。天皇的声音敬称玉音放送是日语广播的意思,故称玉音放送。)这怪人随同串运的兵连返乡,竟蠢到在返乡船上差点送命。
刚开始以为是贫血,但之后发烧攀升至近四十度,全身打着寒颤。原本罹患了疟疾。可能是因为普世太平了,于是让病魔侵入了放松后的身体里:或者本来身体就那么衰弱也说不定。
把潜伏期算进去的话,应该是在搭船前或搭船后没多久就感染上了。伊佐间持续发着高烧。
运送船的船舱,与其说是房间,简直与仓库没两样。虽说比战地医院好,但同样也无法接受良好的治疗。伊佐间日渐衰竭。
第二次发高烧时,屁股被施以大针筒。
到此为止了。
之后意识加速模糊,连这位少根筋的人也朦胧地觉悟死期到了。不过,不知为何,并不感到害怕,很平静,就连故乡在眼前消逝的那种不甘心也没有。
之后的事,伊佐间记得清清楚楚。
仿佛涂上墨水般完全黑暗。
无法判断是在走还是在飞。应该说,不知道是在移动还是静止的。
像是直往下坠落,又像载浮载沉地前进。
那种感觉很难明确地表达。持续很长的时间吗?还是没有?这也想下起来。
只那一刹那吧?
我该往那里去吧——伊佐间散漫地这么想。不,或许只是因为朝向那边移动,所以才这么感觉也说不定。伊佐间认为,所谓人的意志,并不是那么明确的。
不知是自己在移动,还是周遭在移动。总之到底是不是真的用自己的意识力在移动,都很令人怀疑……
不知不觉,啪一声穿出了黑暗。
穿过之后,地上铺满了小石子。说是小石子,不如说是沙粒比较贴切。只有这点能确定,但却不知道是明亮或黑暗。前进着,但依旧笔直行走的感觉。
见到一座厅堂,进去看看。没什么东西。伊佐间在那儿休息了一下。
好像公交车的候车室般,一座木造小厅堂。伊佐间简直像被供奉的地藏王菩萨般,待在那里,总算环顾了四周。
花开了。
虽不明亮也看得见吗?还是已经亮了也说不定。
总之,放眼尽是盛开的花。丹菊和金菊,小菊和非洲菊,抱茎籁萧(注:抱茎籁萧,Anaphalis margaritacea,野菊的一种,冬枯多年生草本植物。)和大朵的白菊。色彩缤纷,总之全是菊花。(啧啧,菊花游园会呐∼∼∼  By已经手抽的菊花田)
有水声,说不定有河。把身子挺出去一看,果然是一条河。
出了厅堂走向河川。
如果自己已经死了,这就是传说中的三途之河(注:三途之河,传说死后第七天将会在前往冥间的路上渡过三途之河,水流速度依罪孽深浅而不同。)吗?
那么过了这条河就是终点了。
伊佐间这么想。
对岸是地狱还是极乐世界?
没有什么宗教信仰的伊佐间,对于自己究竟会到哪儿去,感到兴趣十足。在这种时候,真实冷静啊。甚至于自我告诫,冷静的同时少不得也要沉稳一点啊。
虽然并非连日来已有觉悟,不过在此应该要有必要觉悟吧。伊佐间记得觉悟是写成觉醒顿悟。精神并非一直很亢奋,但也没有沉重萎靡。真实十分符合觉悟的心情。
如此看开后,不可思议地心情变得极好。
河川的另一头有令人怀念的人。
已经去世的祖母、祖父、大伯……
原来如此,是那个世界。
然而,如果要问只有死人吗?也很奇怪。父母或姐姐、朋友,甚至邻居们好像也在。如果混杂了生者,那么要说对岸是不是那个世界还言之过早。
然而,若说是幻影也太鲜明,大家的真实感都与活着时分毫不差。伊佐间觉得并没有过去或未来或现在的感觉。虽然说没有,但时间本身也不是不存在,如此体验过后,一定已经过了些什么时间,在这点上是矛盾的。当然,这只是后来的分析,当时并没有想到这一点。既然在以后的时间里,使用了当时这种表达方式,时间大约是流动的吧。
无论如何,河的对岸包覆了一层回忆与现在、希望与怀旧参杂在一起的奇妙陶醉感。也好似乡愁。
亲朋好友们都挥着手。
难以判断那动作是表示,过来这边,或表示,赶快回去。
大家都微笑着。
变得非常明亮。
伊佐间眼看着被闪光笼罩。所谓的闪光,原本应是瞬间发光的东西,怎么感觉徐徐缓缓的。即便如此,伊佐间仍知道那是闪光。
然后,伊佐间回到了这世界来了。
据说昏睡状态持续了四天。
仿佛刚洗完澡般,清清爽爽的心情。
回到内地后,住院住了一个多月,但未曾再发作。
因为这个经验,伊佐间不再介意琐碎事。要说是心胸变得宽大,还是去了棱角变圆滑了,又与这不同。依旧少根筋。不过说比以前更淡然不问世事,比较正确。
没有所谓深度信仰。严格说来,是从无宗教信仰转为多宗教信仰。战前的伊佐间对神明对佛陀还是对小鱼头,都漠不关心。若是当时的伊佐间,即使神佛掉在地上,也会一个不注意从上面踩过去吧。但是战后,在旅途中发现了寺庙,就供奉香油钱。过年时拜拜,中元节扫墓,也从不缺席。灌佛会(注:灌佛会,农历四月初八,释迦牟尼诞辰所举行的法会。)庆祝,圣诞节也庆祝,虽然宗教信仰乱七八糟,但却十分虔诚,不觉得相互矛盾——他变成了这种人。
他的改变,不能断言全起因于那次体验。现今的日本人几乎都是如此吧,因此也教人不禁认为伊佐间是仿效大众。只不过,伊佐间算是自发性的行为,考虑到这一点,又难说毫无关系。
这在他对宗教以外的思想哲学态度上,也忠实呈现,只要理解便感佩倾倒,但也不至于奉为圭臬,不断地重复接受与拒绝,只能说伊佐间就是伊佐间。在这一方面,也受到榎木津的影响。
就这样,不成毒也不成药——看似如此——一个少脑筋的人就此成型。
不过,伊佐间并不对世人吹嘘那次神秘的体验。因为依据伊佐间的理性判断,无法轻易断言那就是死后的世界。
因为在对岸的亲朋好友们不仅只有亡者——但也不能随便就说那是错的。比如,假设那个世界里没有时间,而未来将亡之人也在那里的话,这么想也是有可能的吧。因为凡人必死,也就是说,在那个世界的,是除了自己以外所有的人。
本来那种想法不过是无聊的歪理,伊佐间并未极力主张,被反驳也不打算回嘴。那是因为,只能说,虽无法断言伊佐间所见到的是那个世界的光景,然也无法作为否定的证明。
换言之,那种无聊的歪理根本无所谓。
原本伊佐间的体验——即便再怎么酷似传说故事,或和尚法语里会出现的那个世界的模样——也只是伊佐间的个人体验。因此,无论如何苦思都不可能客观证明。也正因如此,伊佐间认为无法轻易断言。或许未濒临死亡就无法经历相同的体验,那么,说不定那只是自己在脑髓中所创造的世界。
然而,伊佐间体验过了,这是明明白白的事实,伊佐间对自己没有丝毫怀疑。因为他毫不怀疑,自己的人生观或个性因此有了些许转变。
所以,伊佐间鲜少提及那次体验。因为无论被肯定或否定,被附加艰涩的理论说明,或是被当作布教的手段,都只是徒增旁人困扰而已。
总而言之,那个体验出乎意料地,竟成为伊佐间淡然人生的后援。结果,伊佐间返乡后不曾就职,而选择了所谓钓鱼池老板的闲差。
伊佐间丝毫不因为那闲差而又罪恶感,也不与他人计较。
原本钓鱼池就不是赚钱轻松的生意。钓鱼池伊佐间屋作为海产水池的话太大,但作为钓鱼池的话稍稍嫌小,所以更难以牟利,大家都认为能维持个两年就不错了。顺便也开始卖些钓具,只不过是聊胜于无,生意丝毫也没有起色。但是,因为有常客,所以也不会倒闭。这是一门杀生的生意。
再加上这生意很闲。
因为是钓鱼池,客人本来就是来钓鱼的,大半天都持续钓着鱼。看店的人也必须一直静静地待在那里,所以如果客人寥寥无几,看店的老板更是闲得像鬼一样无事可做。
然而,伊佐间不做那种游手好闲、虚掷光阴的事,他有很多兴趣。
首先是笛子。战前纯粹只是聆赏,但现在从尺八(注:尺八,一种竹制的吹奏乐器。)到银笛、横笛之类的,都吹得非常熟练。当然,钓鱼池的客人大概都听过老板吹奏的各种音色。
每当笛声歇息时,便是老板创作欲望来临的讯号。
伊佐间从各处找来废弃材料,又加工又焊接的,着实巧手制作了精细得不可思议的成品。那些作品展示在钓鱼池一角,或是旅馆那边——也许是放置——形成一种异样的空间,那已臻至结构艺术之境界。不过,当事人为何而做则不得而知。
当听不见笛声,也没有焊接声时,钓鱼池几乎可说都是关闭的。
这时候,是老板自己外出钓鱼了。
伊佐间受命接管钓鱼池时认为,首先必须了解钓鱼这档事。然后,从海钓到溪钓,都学了一遍。并且不只是竿钓,从诱钓到挂钓、绳钓、手钓、单饵钓,最后连投网钓都学会了。钓鱼池老板根本毋须通晓此道。有那种闲工夫的话,还是学学经营方法比较能明哲保身,但他似乎不作此想。
因此,结论是,他迷上了钓鱼。
钓鱼池这种生意,关门一星期还是休息一个月,对社会也不会造成任何困扰。营业三天还是营业两天,收入也不会有太大的差别。所以即使关门,赚的钱也不会有什么变化。勤奋经验也是损益平衡,不营业也不会有所损失。只要鱼不死就好了。
伊佐间的钓鱼池上个月休息了近一个月,去山阴(注:山阴,靠日本海的地方,包括鸟取县、岛根县、山口县北部。)巡回。期间遇到可钓鱼时就钓,虽然几乎一无所获,但是快乐无比。
旅程归来,吹了两个星期的笛子过活,但总觉得不来劲,于是又决定到附近。居无定所地展开随兴之旅。
要去哪里呢?虽然有些犹豫不决,但最后决定去逗子(注:逗子,神奈川县东南部、湘南、神奈川县东南方相模湾一带。)。对伊佐间而言,湘南一带只有逗子未曾造访。昨日进入镰仓(注:镰仓,在神奈川县东南方的湘南。),在车站前的自炊旅店过了一夜。然后,因为好奇,伊佐间从镰仓穿过名越的山道,走到逗子。
虽说是一时兴起的行动,但其实非常难走。
首先,很冷。街上还好,但没有街灯的山路极险峻,又没有详细地图,所以不太清楚路径,也不知道花了多久的时间。
不过,清晨三点离开旅店,五点前就到海岸了。
然后,在狂乱的寒风中,麻烦的男人今天又垂直钓线。过了六点,鱼篓中仍空空如也。

霜月(注:农历十一月。)的黎明来得迟。天空依然灰蒙蒙的,不知会放晴还是阴天。如果下了雨就没辙了,假使钓到了鱼,万一感冒了也教人受不了。
鱼线绷紧,是小鱼的触感。
果然是小河豚,但是河豚可没办法处理。伊佐间将一脸怨恨的小鱼从鱼针上拔下来,投放到海里。同时小声地说:河豚再见。
这个发言没有任何意义几乎是可确定的。绝不是在海明威的小说与现实恍惚的状况间,发现了什么关联。况且没有听众,因此也不是幽默或玩笑,也非同异义的语言游戏。
听到的只有海。
——换个地方吧。
虽然有人说钓鱼掉不到才好,但伊佐间并不这么认为。钓不到也没关系,但因为是来钓鱼的,所以能钓到最好。
这附近都是富豪的别墅,说不定不适合钓鱼。虽然对工具和技术十分娴熟,但这季节在哪里可以钓到什么,伊佐间不太明了。
沙岸连续不断地绵延着。一进入逗子湾,就只有海水浴场了。
太阳升起。
山岚渗入朱红,海面染成金黄。
日出不像日落那么夸张,却极具戏剧性。
夕阳落日太花时间了。朝阳只要能等一等,一升起,便瞬间高挂天际。周围随即变亮。比起黄昏的拖拖拉拉,黎明前这段时间短到令人傻眼。
伊佐间喜欢这种几近扫兴的感觉。
然后,现在,伊佐间正身处于那宝贵的黎明时刻。
夕阳将一切染红。而朝日则对褪色的世界灌注颜色。
眼前,黑白风景慢慢取回色彩。
海岸的中间地带有人……
奇妙的光景。
那是个女人。
女人身穿暗红色,有着细密纹路的绢织品,披着黑色披风。右手提着桶子,拖着应该是穿在脚上的木屐,桶子里插着菊花。
左手拿着水勺。
怎么看都像是要去扫墓。
女人背对着海,只有脖子转过来回头看,仿佛等待如来佛的接迎,眯起眼睛,伫立在浪潮消尽处。看起来像失了魂,又像愉悦的表情。披散的黑发被海风卷起,飒飒地飘荡。
海浪冲刷女人双脚,湿漉漉地直到足踝。浪潮每次打上来,裙摆都稍稍翻起,白皙的小腿微微泛着红晕。很冷吧。
然而,似乎素颜的脸看起来也很红润,与其说是因为冷,不如说是因为旭日的映照。

或许有些动心了。
很漂亮的脸。
女人发现伊佐间后,轻轻地笑了。

她是个具有魔性的人。
伊佐间直觉地这么想。
作者: DSA99    時間: 2012-8-11 10:25

3

然而,听说日轮如照魔镜,能对抗所有妖魔。不知道如果是逢魔刻(注:逢魔刻为傍晚夕阳时分,容易引发大灾难的时刻,丑时三刻为深夜两点到两点半左右。)和丑时三刻的话会怎么样,但是有在无上尊贵的金轮照耀下仍不显真面目的魔吗?
更何况,这魔性之女笑了。
伊佐间不知不觉停下脚步,看着女人入神。不,或许是被魅惑了也说不定。
女人说:这位哥哥,钓鱼啊……”
非常融入潮骚的声音。在这寒天里真是异常的举动啊。
姐姐才是呢,在不是扫墓的季节里扫墓啊。还弄得又湿又冷。
一点也不冷,哥哥才鼻头通红呢。不要勉强忍耐对身体比较好喔。
伊佐间慌忙地拿下手套,擦擦鼻头。
像冰一样地冷。
打了个寒颤,感冒了吗?
伊佐间自从患过疟疾后,就很害怕发烧。轻微的发热也看得很严重。
明明如此——今晨勉强出门实在太有勇无谋了啊。
嗯,好像的确是有点冷。我就接受你的忠告吧,这附近有没有可以休息的地方呢?
女人发出高亢的声音笑了。真是没面子的姜太公啊。要找休憩所,这时间也都还没开呀。
女人终于将身体转向伊佐间。对了,哥哥有火柴吗?
女人一边问,一边用拿着水勺的手灵巧地从怀里拿出小火柴盒,如果有的话,可以借我一点吗?因为受潮不能用了。
说完,把火柴盒丢到海里。
伊佐间不抽烟,但随身携带火柴,因为经常可以派上用场。
伊佐间靠近女人,动作极不自然地从口袋掏出火柴,默默地递出去。
哎呀,真高兴。
女人笑嘻嘻的收下,将水桶的勺子搁在沙滩上,冷不防地蹲下去。
因为在浪潮消尽处,女人的下半身很快地就浸在海水里了。
然而女人仿佛对此一点也不在意,从袖袋里拿出整束的香,点火柴。无论怎么点,都被海风瞬间吹熄,无法点燃。
一根,两根。到第三根,伊佐间看不下去,伸出手。女人的手指比伊佐间的鼻头更冰冷。伊佐间从那冰冷的手指间拿起火柴和香,点着了香,还给她。
女人很高兴地看着,接过香,说:谢谢。
女人一股劲地迅速站起来。
伊佐间冻极的鼻头上留着线香的香味。
嘿。
女人将线香朝向水平线,远远地丢过去。
接着,从水桶里拿起菊花,丢掉。虽然说是用丢的,更像用撒的,菊花马上乘着浪又回到女人脚边。
哎呀,执念太深了。
女人捡起几株,又丢回海中。
然后用勺子舀起水桶里的水,洒向海中。
这是如假包换的水喔,海水太咸不好。
伊佐间蹲着不动,只是看着她的动作。
不知不觉,周遭已经完全换成早上的景色。女人洒完水时,天色全亮了,海滨变得很明亮,与白天没有两样。女人一副放下重担似的表情转过头来。什么嘛,一脸见到鬼的样子。
伊佐间愣住了,凝视着女人。
啊啊,今天是先夫的月忌日(注:月忌日,每个月亡者过世的那个日期。)喔。哥哥,谢谢你的体贴。女人说,回看着伊佐间。
被直盯着的伊佐间更加说不出话来。沾湿了似的黑色长睫毛,勾画出妖媚的双眸。小巧的脸,形状美好的唇,纤细的下巴线条还很天真无邪的感觉。女人拨起头发,然后说:必须跟你道谢呢。如果哥哥方便的话,请到我家吧,请您喝杯热茶。
伊佐间晕眩了,因为发烧。

女人家位于台地上。
虽说是台地,离海岸并不远。这一带到处都是丘陵和小山,所以道路一下子就到尽头。要直走的话,就必须穿过这些丘陵才能铺设道路,那便是山道。山道平常只是运输道路,一旦有事,便成为军事防卫的要冲。因为要封锁道路很简单,要从两侧攻击也很容易。进入镰仓的山道有七条,伊佐间今晨走过来的名越山道,就是所谓的镰仓七口之一。
名越的名称由来,据说是难越(注:日文中同音。)。如果没有山道,伊佐间是没办法来到这里的。
去女人家也走山道,当然,是条无名的山道。左右两侧耸立着火山岩岩壁,路况很差,坡道相当陡峭,因此伊佐间走得气喘吁吁。不过,如果不走山道,那就更辛苦了。
女人大概已经习惯了吧,一路爬上去不曾休息。距离渐渐拉开。
——这女人恐怕真是魔性之女吧。
伊佐间这么想。
道路在途中分为两条叉路。
低着头爬上来的伊佐间在叉路口发现跟丢了,便停下来。
眼睛有点痛,果然发烧了。
这边喔。路况不好,很辛苦吧。
听见女人的声音。
女人站在左侧道路前方。
女人身后,坡道的顶端可以看到像是住处的建筑物,是将古老的日本房舍改建成现代风格的吧。入口处有点洋风的味道,墙壁是石灰岩。不过,屋顶怎么看都是和风建筑,感觉非常不协调。靠近看,才知道那建筑远比想象中的更老旧。改建不过顶多大正时代(大正时代,一九二一∼一九二六年。)左右也说不定。虽然感觉真的很不协调,但仔细看,又仿佛非现代风。
门上没有挂门牌。
走过玄关。
和想象中一样,是很古老的房子。与左右宽幅比起来,房子算建得很深,感觉像是嵌在山谷间。
当伊佐间弯下腰准备脱鞋时,背脊上传来一阵感冒特有说不出的倦怠感。
好像真的感冒了。
毫无人声的房子里似乎也没有用火的痕迹,整间房子冷得好沉。当然,伊佐间的身体也冷得冰凉。并且,女人的心,应该也是冰凉透底。
伊佐间被带到客房。虽然有火炉,但杯水车薪,无法使整个房间暖合起来。女人走向厨房,伊佐间穿着御寒衣抱着火炉取暖。但是再怎么说,闯进素昧平生的女人家里,总不好跨在火炉上吧。
双掌和脸颊慢慢暖合起来。只有皮肤温度灼热起来,骨子里却依旧冰冷。
更教人直打哆嗦。伊佐间抬起头环顾房间,八张榻榻米大小的和室,家具只有一个年代久远的茶具柜。纹路稀疏的榻榻米,被阳光晒得很干燥。拉门的中间部分嵌着玻璃,可以看见似乎是中庭的景色。
您身体似乎不太好。
脖子后面传来声音,不知不觉间,女人似乎来到了背后。
想给您泡茶,但想说这个比较能取暖吧。
托盘上放着茶杯,酒香飘散。
啊,谢谢你的好意。可是,酒啊……”
伊佐间不太能喝酒。
您在说什么啊?不,这不是什么美味的醇酿,只是蛋酒罢了。已经煮开了,所以酒精都蒸发了。因为我看您好像在发烧,这对祛寒很有效喔。
女人说着把托盘放下,快速地端出茶杯。伊佐间不是酒量不好,那么是讨厌喝酒吗,其实也不是。伊佐间是一喝酒就会立刻醉了想睡觉的体质。特别是温热过的酒,症状来得更快。这种情况下,万一犯下错误就麻烦了。
不过,的确如女人所言,或许冰冷的身体从外面取暖,不如从里面温热比较好。扑鼻的、芳香,诱惑着伊佐间。
如果您不满意,对了,我准备点什么能够填饱肚子的东西吧。
不,不麻烦了。我喝。
碰到茶杯的手指几乎要煮熟了般,茶杯的边缘好烫。伊佐间把背拱起来,伸出脖子,一点点地冷却灼热的液体,让它流进喉咙深处。胃的附近好热。
真的,身体暖和起来了。对于饥饿的肚子,这一点点酒精也非常有效。
脸红了。感觉很舒服但却沉不住气,心跳加速。
哎呀,怎么越来越糟的样子。哥哥,稍微躺一下吧我完全不介意喔。
不不,再怎么样,也不能这么厚脸皮。
可是走走跌倒了,可不是开玩笑的,我还想积点阴德。我到别的房间准备床,请休息一下再走。
一副看不下去的样子,女人皱皱眉站起来。对伊佐间而言,并非可以随便就说,好,这样啊。看来看去,女人好像是独居,如果就这样借了棉被睡了——伊佐间再怎么少根筋,厚脸皮也该有限度吧。然而,另一方面,身体已经极力要求休息了。判断力急剧下降。
接着,酒气冲上脑髓。
啊,那个,我没有让素不相识的夫人如此亲切对待的理由呢。那就失败了……”
什么话,您为我点了香,连同那边丈夫的份也要一起感谢。
只有女人回答的声音。
喉咙极为干渴的伊佐间醒了,流了好多汗。枕边放着方才的托盘,上面有水瓶和杯子。
伊佐间翻个身趴着,盖着棉被喝了一杯水,冰冰凉凉的很好喝。
我这人果真是没有常识。
伊佐间再次这么想。
难道说道德心敌不过微恙的身体吗?这种情况下,若是有人恶意推测怀有不良企图,就算有借口也百分之九十九说不通吧。本来,伊佐间就像留了胡子、穿着衣服的不知人情世故之人,着实从一开始就没有不良企图。只要是认识伊佐间的人都能理解吧。只不过,对不认识他的人而言,就完全无法认同了。
女人很周到地连浴衣都准备了。
伊佐间记得多少也曾争论了要不要穿,但到底是被强迫的,还是自己屈服了,他不记得了。
伊佐间睡的房间好像是佛堂,摆着看似老旧的唐木佛坛。非常气派,做得很坚固,材质似乎是黑檀木,所以光看就知道应该价值不菲吧。不过里面空荡荡的,没有本尊,没有提字也没有遗照。烛台上没有蜡烛,花瓶里也没有花。念经用的铜铃和铃棒随意搁置,反射着从梁上窗棂照射进来的西晒阳光,闪闪发光。
——她好像说今天是丈夫的忌日。
这样子简直毫无供养的痕迹。
面向大海做了那么奇怪的供养仪式,看看佛坛却丝毫没有祭祀的痕迹。首先,就没有摆设供养的对象。这么说,伊佐间今晨所见,都是幻觉吗?
好像真是如此。
脚边有个脚炉,佛堂内的温度升得颇高,已经不冷了。甩了两三次头,肩颈还是好痛。不过,烧还像退了。
哎呀,您醒啦。
又没发现。
什么时候开了?门无声无息地开了,女人站在那里。
冷风灌进来。
伊佐间慌忙坐起身来。
啊,多谢你的照顾。我……”
请不要动。脸色还没恢复正常呢,不要起来比较好喔。
可是……”
感冒是病,根治最重要吧。我带来了替换的浴衣,请换衣服。我现在去把粥端过来。
女人把干净浴衣放在脚炉旁,在伊佐间回话前就走出去了。
的确是发了汗,眼前放着刚洗好的干净浴衣。
肚子也饿了。
不,应该饿了。
一不做二不休。这是用在这时候的谚语吗?很不幸的,伊佐间并不懂巧妙形容心境的话语。
结果,伊佐间吃了粥。半天之前压根儿想像不到,自己会披着宽袖上衣在床上饮食的样子。粥上有梅干和卤海菜。
女人用一种害羞的声音说:没什么好东西,就把现成的盛上了,请见谅。
不瞒你说,海菜是我最喜欢的食物。不过,每次这么说都被笑是老人家。
伊佐间说的是真心话,但女人解释成玩笑话,还是她真的觉得伊佐间很老气?女人大笑出声。伊佐间苦笑,转移话题报上早该说出的姓名。
女人说她叫朱美。
写成朱色的朱和美丽的美,我不太喜欢这名字。
为什么?很好的名字啊。
哎呀,真讨厌。名字第一次被人称赞呢,真是意外,您的嘴很甜哟。朱美十分亲切地说了后,即使这样,我还是讨厌这名字。声音为之一沉。
伊佐间敏感察觉,立刻改变话题。这一带还像是鬼门耶。我等了那么久,连一条鱼也钓不到。又遭遇这种灾难,再加上带给你很大的麻烦。唔,我实在太过打扰了,还是早早告辞吧。
哎呀,都这时刻了,您要回家吗?您又不是本地人,有办法回家吗?还是已经决定住城里的旅店了。
不,我什么都还没决定,只是不能再麻烦你了。如果钓到鱼还另当别论,我这样子没什么能向你致谢的。
朱美露出一脸落寞的表情。
伊佐间有些吃惊。
朱美用更害羞的声音说:如果像向我道谢,请您再休息一会儿再走吧。过夜也行,没什么能招待的就是了。
伊佐间更吃惊。说实话,接下来的发展不难想象,但在这勾搭也太露骨了。伊佐间没那意思。
看到伊佐间泄气的表情,朱美笑了。您又一副见到鬼的表情,我不会拿你什么吃啦。还是,哥哥您误会了什么吗?
误会?
停下一会儿,伊佐间立刻把话吞回去。
……是啊,我不太懂你在想什么。同样地,你也不认识我吧?我是不是可信任的人,那可不知道喔。
我就知道!
朱美笑得更愉悦了。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很有识人的眼光喔。哥哥是危险人物抑或不是,这点小事,我看得清清楚楚。
伊佐间觉得更加泄气。
有意思的男人,看女人的眼睛不一样。从一开始就会出现那种眼神嘛。这一点,哥哥——伊佐间先生,自从在海边相遇,您从未出现有色眼光,是跟风花雪月无缘的人。不这样的话,我不会随便开口跟您说话。如果只因为跟您说话了,就被误会成我有那种意思,那我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你全看透啦,可是,我可是男人喔。这样一来真是被看轻了。
伊佐间重新审视了一般人对自己的评价,自己看起来这么稳重吗?
但是,即使我真是像枯木般坐怀不乱的男人,住在初次见面且一人独居的女性家里,还是会觉得自己很糟糕。
所以才拜托您呀,而且我也不是独居。
您跟哪位家人同住?
嗯,跟丈夫。
那更糟了,不是吗?
伊佐间慌了,这样的话,也不知道主人何时回来,一回来自己肯定就会被冠上奸夫的罪名。
等等。
——今天是先夫的月忌日喔。
你说丈夫,我记得你的丈夫……”
毛骨悚然。
不会吧。
这个自称朱美的女人该不会是要说和死人两人一起生活吧?
难道亡者将回到这个家中吗?
很想是这女人会说的话。
朱美眯起眼睛微笑。然后,说:那是前夫……我再怎么样,也不会和过世的人生活啦。
原来如此,似乎有颇为复杂的内情。
想想,这里若是女人一人独居,这么巧有男人的浴衣也太奇怪了。
也就是说,伊佐间现在穿的是主人的浴衣,这要被误会是奸夫也是早晚的问题了。
他可不想这样。
朱美似乎看透了伊佐间的心思,眼睛带着笑意。
但是啊,丈夫暂时不在家,今天不会回来了,所以今天晚上只有我一个人。最近,又是婴儿在哪儿被杀了,还有连续杀人分尸案等等,治安很差,不是吗?我总是女人家,很不安心。这附近一到晚上,真的是毫无人迹。又靠近海,所以海涛声越听越烦,一个人心情变得很糟。
啊,最近的确常听说那类骇人的案件,真不敢相信是发生在这个世界的事。但是……这么说,我是护卫吗……
伊佐间本来想说些笑话什么的,还没想到就被取笑了。
呵呵,我不觉得您有那么可靠,并不期待喔。说实话,我是想要一个说话的对象。两三天没跟人说话了,老实说闷得发慌。
虽然你这么说。哎,我……那个,是完全无所谓啦,嗯……”
真是小心谨慎的人。您大约也觉得我这来历不明的女人很可疑吧。但是,不管怎么说,您是男人。一旦发生什么事,总还是有些用处的。现在,请您先保重身体比较好。
正如朱美所言,现在进城去找旅店有点累人。回到町田也很麻烦,当然如果是走到镰仓又另当别论。
请决定吧。要再来一碗粥吗?
朱美把粥倒进碗里。可是啊,伊佐间先生觉得我很可疑,也是很正常的事。
然后朱美一脸认真地说:我杀过人。
喔。
毫无感情的回答。但伊佐间并非处之泰然,他其实十分动摇。这若是事实,那可是很严重的告白,若是玩笑,也必须响应相应等级的笑点。或者是某种譬喻也说不定。然而,若是事实就是事实,伊佐间慌张诘问也说不过去,如果有悲伤的内情,响应不当可能会伤害到对方。因为在脑里略加思考这些事,结果就回答了。只不过,内心如此纠结,却一点也没让对方察觉,真不愧是少根筋的人。
我是杀人犯喔。瞒着这事的话,我觉得对不住伊佐间先生。如果这样也无所谓的话,请住下来。
不勉强你。
嗯。
先说治安不好一个人睡会害怕,话声刚落又说自己是杀人犯。
伊佐间对这奇妙的女人产生了兴趣。
那就麻烦你,让我打搅一晚吧。
朱美准备了酒,说是自己要喝,端上的下酒菜却是吞吞吐吐第开始诉说自己的身世。
朱美出生在信浓(注:信浓,信州,日本长野县一带。)。
她说是叫做盐田平的地方。
伊佐间说不知道这地方,朱美回答,在上田和松元之间。这么说伊佐间还是不知道。他一回答,朱美又说,在别所温泉附近喔。如果是那温泉,虽然印象很模糊,但曾听过。
据她说,实际上出生的地方不是盐田平,而是称为独钴山的山腰小村落,但在朱美还不懂事时便从那里搬走了。
那山里的村落,不知道是废村还是合并,现在好像已经不存在了。
娘家是小作农家,家中人口多,生活似乎很困苦。
也因为有这样的内情吧,据说朱美在十三岁时便外出工作了。
不过,工作地点离娘家近,做了三年也得了信任,主人允许她回家过夜,所以好像也没有被卖掉或被抛弃的感觉。
又不是演古装剧,没有地方那么严格的啦。那叫做春节返乡,是吧?在那之外也经常回家。所以,那天的前一天也回家,住了一晚。
所谓那天,指的是发生火灾那天。
依据朱美所说,十七岁时,娘家遭到原因不明的祝融侵袭,一家人都烧死了。朱美因为外出工作,逃过一劫。
朱美笑说:人真的不知道什么才是幸福。又说:我也一起死去比较好吧。
一个人活了下来的朱美,说是十八岁的时候,亲切的主人让她从东家出嫁。真是奇怪了,就那样嫁出去直到现在的话,应该不至于说出在火灾时一起死了就好了,这种不恰当的发言吧。
她说没那么顺遂。
嫁过去没几天,丈夫就接到征兵令了。
一个星期左右吧,夫妻生活,还在附近举行了那个,叫做荣征会吗?为了国家光荣征战廉洁死去,耆老们大义凛然地这么说呢。对我而言,这可不是在开玩笑的。因为这种事而变成寡妇,真是会叫人欲哭无泪。不过,表面上当然说不出口。
战败后过了七年,的确能体会那种心情,那是非常自然的感情。然而,反观七八年前,抱持那种想法的人,会被视为公敌、
叛国贼,而遭到被逮捕的下场。那种落差,真是没道理啊。
夫家还有个生病的公公,患了不治之症。不,现在的话可以治愈吧,不可以说不治吧,但当时没钱,也没想过那种病能治好。丈夫真是孝顺的人,现在想想,甚至有点病态。他非常仔细地看护父亲的病,因此,总算活了下来。
朱美公公的病是麻风病,现在好象叫韩森氏病。
听说看护这种病非常辛苦,当然病患本人的痛苦也非比寻常。依据伊佐间的认知,当时的治愈率应该并不高。
看护的工作全部落到我身上,我一点抱怨的念头都没有,但我觉得这也不是可喜可贺的事。
朱美在此大大地叹了口气,一口气干掉一杯酒。
伊佐间只附和着吃点海菜。
外面已经很暗了。
如今更不能说要回家了。
伊佐间决定静下心,听说朱美渐入佳境的半生故事。即使被诱惑了,即使主人回来发怒、发狂了,到时候再说。伊佐间的好奇心诱使他非继续听下去不可。
烧好像也退了。
朱美继续说:但是,我那丈夫啊,其实是个知人知面不知心的人。唔,长相就像画中人物一样……”朱美一副随口说出的语气,轻咬了一下嘴唇。
是有些醉了吧。不,不像是醉了。
他有女人,而且还上和我同一个东家,一样在当佣人的女孩。不,打从婚前,两个人就在一起很久了,我也不怨恨。
朱美这么说,有点无精打采,眼神游移第瞪着伊佐间。
她叫做民江,有点呆呆的。跟我同年,看起来很晚熟、很朴素的女孩。想不到她有男人,我死也不能理解那情夫竟是我结婚的对象。虽然就算我知道,我的身份也不能回绝婚事。哎,那是结婚前的事,我不知道的事,也没什么原谅不原谅的。
跟你在一起之后,也那个……”
嗯,没断。不,是丈夫放弃了我,选了那女人。
选?
逃了,两人携手逃亡。
逃?从哪里?从你身边吗?
害怕去服兵役吧。
啊。
再怎么说也是国家总动员,一出动就是一亿(注:一亿,当时日本国民大约一亿人口。)人口,虽说日本全国上下斗志昂扬,但像这样的破绽偶尔也会出现。在征兵检查前动些逃避兵役的手脚,或是一收到征兵令就逃逸无踪,据说一亿人里也有相当的数量。
伊佐间也是,如果叫他再去一次,也不肯吧。谁也不想死,那是身而为人极其自然的感情,可是就像方才朱美所吐露的心声,在某个时期,光是在脑袋里想也是一种罪愆。
在荣征会之后吗?
对,听说要视死如归,所以逃走了。真没志气,那个申义。
她丈夫的名字好像叫申义。
并且,如果说跟正室跑了还好,他是跟情妇喔。还把生病的父亲丢给我。明明以前一副孝子模样。如果一个人跑了还值得同情,不是吗?
朱美与其说在生气,不如说是一脸嘲讽的表情。那是自嘲,抑或是对怯懦丈夫的嘲笑,伊佐间无法判断。
特高警察(注:特别高等警察的简称。特别高等警察为日本二次大战前为维护社会治安,扫除社会主义、共产主义之曼延而成立的秘密警察。于幸德秋水暗杀明治天皇事件后成立,战后废止。)啦、宪兵啦,说什么我是一伙的。
被盘问也是正常的吧。据说起初无法确认是和那个叫民江的女孩。家人首先被怀疑,被诘问。
那是没关系啦。他们也是在工作,因为是逃跑的丈夫不好。比起那个,哎,村民们态度的转变啊……”
遭到村民制裁的恐惧、惨痛、悲伤,伊佐间无法理解。生活艰困的社会、不当的正义感、对死亡的恐惧、没有可反抗对象的反抗。这样的破绽,很容易成为那些欲望无法满足者的发泄出口吧。那是很单纯的集体精神病,是一种欺凌。在以大义为借口的大旗下,光明正大地做,结果更是凄惨。
——哎呀哎呀,真是平凡的分析啊。
作者: DSA99    時間: 2012-8-11 10:26

4
伊佐间想到这里,厌烦了起来。说不定事实真相并非如此,但即使如此也无法怪罪谁,也无法改变朱美的想法。
要恨的话只能恨她丈夫了。
新婚不久丈夫就跑了,最教人吃惊的是留下重病的公公,再加上世人的苛责,因此朱美难以承受吧。
真的是无法承受喔。
伊佐间觉得内心好像被偷窥了,吓了一跳。
然后,你的丈夫——前夫,后来呢?
嗯,失踪了一星期左右。你如果要问我怎么了,我也不知道,所以无法回答。真是托他的福,被欺负得很惨。然后,第七天的晚上,他静悄悄地回来了。
回来了?
当然是偷偷摸摸的,我吃了一惊。
然后呢?
那个……”
朱美被叫去盘问,听说一直被诘问到半夜。她说她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一看,可吓坏了,申义竟然好端端的在家。
似乎已说不出话来。朱美说,想抱怨,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了。
还没共同生活到一般夫妻的程度吧,那也是正常的吧……”
反而是朱美被责骂了。
因为丢下臣病床在的公公不管,这么晚的时间才回家。据说也不给辩解的机会,情绪突然激愤起来。真是没道理。
朱美心里虽然期待公公缓颊,但那是不可能的。公公只剩一口气,几乎口不能言:心智状态也早已无法判断与思考了。
听说申义在逃走前,还与老人不断地亲密对话,所以,还能和公公心意相通——但这是朱美的误解。那与父亲的对话,是申义一个人的独角戏。事实上,公公的病已经到了无法动弹的地步了。
朱美知道这事,当然是在申义离家之后。
申义好像是为了给父亲喂药才回来的,朱美说她无法理解那种想法。这是当然的吧。朱美断断续续地辩解并说明状况,质问丈夫缺乏常识的行为与胆量。刚开始什么也听不进去的申义,听说在朱美狠狠责骂后,总算从激愤的情绪中清醒,终于了解自己当前的处境。至少在朱美看来是这样的。
听说申义诚恳地道歉了。对不起,苦了你。
然后做了以下的辩解。对我而言那比兵役更重要。
意义不明,朱美好像也不太懂。
虽然不断道歉,说总之虽有缘分却变成这样很抱歉,又说我也是选了这条路,到底在说什么我完全听不懂。忽然就变得那么软弱。怎么这样,被征召,跑了,只是这样是解决不了事情的,这种事三岁小孩也知道吧。难道真的不知道事情会这么严重吗?既然如此应该有心理准备了吧,我这么想,便追根究底地问了。
对于朱美的询问,申义的回答似乎越来越难以理解。
我吗?逃兵?不对啊,你要相信我。
我没想到要花这么久的时间!
我没想过出兵还回得来。
入营之前,无论如何,就这件事……”
啊,说给你听也不会懂的。
如果更早知道的话……”
的确简直是不得要领,朱美都不懂的事,伊佐间也不可能懂。
申义又继续说,我现在要开始逃了。
他这么说了。
朱美满脑子里都是:你从一开始就在逃了。当时更像是听了无法理解的外国话一样。
然后,申义最后留下一句;父亲就拜托你了,除了你,没有可依靠的人了。
又离家出走了。
真是任性到骨子里的故事。
然后呢?又让他逃走了?好像在说自己钓鱼似的问法,伊佐间心想。
嗯,让他逃了,他说不能去送死。但我后来就后悔了。那个男人所选择的道路,也就是跟民江远走高飞。比起服兵役,情妇比较重要,是这个意思吧?所谓要花时间,什么要花时间,忘记去服兵役,沉弱在温柔乡了吧。真是连当笑话都不够格。
说完,朱美高声地笑了。后来才知道,我丈夫啊,一直跟民江在一起。民江在丈夫逃跑后,就从东家消失了……”
但是,国家、生病的父亲和新婚的妻子,全袖手不管,那叫民江的女人真有如此魅力吗?父亲也就算了,如果是我,不会背叛国家,而若是有像你这样的老婆,也不会抛弃的。
伊佐间用一种非客套也不认真的飘飘然的语气说。
朱美说:哎呀,真是体贴。笑了。
之后,哎,生活真是悲惨呢。公公不到五天就过世了,葬礼也没办。不过有位好心的神主,偷偷帮我祈祷。
神主?不是和尚啊?
嗯。
伊佐间没见到神道仪式的葬礼,也不认为神主会念经,但这或许只是伊佐间孤陋寡闻。应该也有神道仪式的葬礼吧。
朱美仿佛再度查知伊佐间内心似的,说:我也不知道啊,对了对了,伊佐间先生知道吗?
朱美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抬起头看着伊佐间。伊佐间有点害羞,抓了抓脸。
那个,神社里……”
还以为要说什么呢。
神社里所祭祀的那个,叫神体是吗,那到底是祭祀什么啊?
啊?
这次的,并非深思熟虑之后的,是单纯被对方气势所吞没的。不过,乍听之下,和方才的比起来,没什么两样。
依神社不同有各式物品吧,像玉佩啦、镜子啦。不,要说那是什么,并非祭祀的东西本身,那本来就是什么什么尊,什么什么大神的。
说话时,伊佐间想起一位姓中禅寺的朋友。中禅寺经营旧书店,一方面也担任神职工作——说不定是反过来——他很精通这方面的事。朱美有气无力地回了一句:这样啊……”,又一脸认真的表情,说:我想啊,那个大概全是骷髅。
真是个令人不解的女人。
骷髅?你是说那个骨骸的骷髅头吗?
对,那个舍利头。
不可否认的,感觉非常支离破碎,但是朱美会这么想其来有自。
朱美的家,听说以前被称为头家
当然,那是已经废村的独孤山里村落的事。
一直……我一直以为那是我的姓。朱美说。她说她娘家的姓氏并非如此。
那是家名还是什么的,一问之下也说不是。朱美的娘家搬到下町村里后,听说还因为没有家名而感到有点丢脸,但那村落并没有互相称呼家名的习惯。
朱美一直不知道理由,非姓也非家名,自己却被如此称呼。
所谓头家,是寄放神明的家庭——好像是这样。
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的,朱美说她也不清楚。
似乎并非有人告知,而是在不知不觉间知道了。
朱美家在很久很久以前,曾是有头有脸的家庭——听说朱美的父亲每次喝醉酒就会叨念抱怨。在山里面啊,代代住着只有几户人家的村落里,说是有头有脸也不过像蜂窝头那样吧。可是啊……”
有证据喔。朱美说。
所谓的证据,是一个用绢布包起来的大铜木箱,据说如传家宝般受到重视。每年好几次,点灯、备神酒、念祝祷词。朱美和母亲别说看箱子里的东西了,连打开、触摸,甚至直呼其名都被禁止。她从小就被教导,如果女人不小心碰了,便会发生严重的大事。
持有那桐箱正是有阶级的家世证明。拥有那东西的家庭才能称为头家,朱美似乎一直到十岁左右才终于想通了。
真的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没有过有所关联。那个箱子——我以为是到处都有的神像。父亲的愚昧,不能叫名字什么的,那些全都太过理所当然了。
习惯,有时候也会制造出那样的陷阱。
伊佐间心想,把一般人认为是缺乏常识的事,当作理所当然的事来教导,是常有的事,这时候,当觉察了,即使觉察了,要消除这想法还是很难的。而朱美家里,一副理所当然似的坐镇箱中的东西,被称为MINAKATA大人。
大人——是人吗?
有敬称词,这意思是说那东西被认为是有人格——不,神格的喽?
里面是什么?
朱美一副看透的眼神看着伊佐间,小声地说:在外出工作前,我看到了喔。里面。
啊?那……
所以啦,就是骷髅嘛!
朱美垂下眼。
“……骷髅是传家宝?
教人发毛吧。说到骷髅就想到骨头,说到骨头就想到尸体,不是吗?我家祖先代代祭祀着人头呢。朱美说。
但是,那,哎呀,虽然说不定是这样的,但……”
话是这么说,伊佐间感到很困惑。
那是特例吧,特例。
再怎么说,也不可能把这当作一般事件吧。
我当然也是这么想的。但,因为看了里面东西这事是秘密,所以无法去质问父亲。不过,我牢记在眼底了。那骷髅,异常的大……”
不是福助(注:福助,头大,身小,童颜,正襟危坐的男性招福玩偶。)的骷髅吧,如果是的话,就谢天谢地了。
虽然是开玩笑,但朱美毫无笑意。伊佐间也反省自己太无聊了。
在东家,每次想起来都去问人家。大概是因为不想认为只有我家才拜那种阴阳怪气的东西,一定是这样的。
那你知道了吗?
不知道啊。不过老板跟我说,那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没那回事吧。以伊佐间的常识标准来看,已经是十二分稀奇的案例了。
嗯,这么对我说的,也只是东家而已。啊,对了,我想起来了,我好像也问了民江吧——那时候那个女孩——咦?她是怎么回答的?
朱美抬眼向上看了一会儿。
然后,哎,后来就忘了这件事了。家也烧掉了,不是吗?那个也烧掉了吧。
草草收尾。但好像很怀念的样子。
但是,伊佐间说,但是,如果是骨头的话,应该还在吧?
咦?
这么一说,朱美立刻一脸极为不安的表情。如果是骨头……
火烧也会留下来吗?
会留下来吧。
但是,幺弟的骨头好像烧光呀。
小孩子的骨头比较脆弱。
伊佐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那么在意骨头焚烧后会留下来。但是,他就是觉得会留下来。警察或消防队在现场勘验时,如果只有头部多了一个会很伤脑筋吧,根本的问题是,这是愚蠢的想法。
朱美皱眉,耸肩,惊讶地盯着伊佐间。
伊佐间对于自己带有些微加害性的发言感到可耻。
不,那个……真正的情况我并不清楚。如果是那么古老的神代骨头,干燥之后说不定就好烧了。
才没有那种蠢事,这简直荒唐至极,我还硬说。
连朱美也笑了。
总之,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不见了。那就算了,我要把话题转回刚才那里。
刚才那里到底是哪里?伊佐间这个疑问又被察觉了。
所谓的刚才,是指公公葬礼啦。那个神主,不知道是从哪儿听到消息,突然跑来,说了些很特别的事,说是受到公公生前的照顾,又说了解一切事情。恭恭敬敬地为我们办了后事。然后啊,就在那之后……”
之后?
他问家里有没有什么祭祀的箱子。我说,不知道啊,我刚嫁过来,不太清楚。他又说如果有的话,不可以放着不管,会遭到报应,还说必须仔细找找,好好祭拜。但是,说要找,也不知道长什么样子。于是仔细一问……”
唔。
他说,大概装着骷髅吧。
原来……”
原来如此,伊佐间懂了。
于是,在朱美的想法里,那特殊的案例一举升格为一般事件了。
如果这个家——夫家也有骷髅的话,那可是最佳证据,夫家和朱美家一样有祭拜骷髅的习惯。和朱美娘家一点关系也没有的夫家和神主都祭拜骷髅的话,也就是说那并非朱美家的奇特习俗了,不是吗……
……
不会是习俗吧。光靠这一点,要导出朱美的结论———一般神体骷髅论,太牵强了。那实在太幼稚、太随便了。
关于这点,伊佐间这么认为——
朱美在那位神主说明之前,有关夫家和娘家流传着相同的怪异习俗这件事,应该是毫不相关、毫不知情才对。如果家中某处真有骷髅的话,公公和丈夫会刻意隐瞒朱美吗?
伊佐间认为,这才是重点。
也就是说,朱美是这么想的:不公开崇拜骷髅,并非因为那很稀奇,而是因为没有对任何人说……
成为丈夫的男人,有意对妻子朱美隐瞒这件事。对,这件事一定是即使自己人也不能公然说出口的禁忌。本来在朱美的娘家,也将这件事视为秘密,不是吗?
娘家的神体真面目是骷髅这件事,朱美会知道,是因为她偶然偷看了箱子,本来朱美应该不知道那是什么才对。即使是作为确实敬畏骷髅的家中一员的朱美也是,更不可能让社会大众得知。
于是,朱美是这么想的吧——
与其如此,不如认为这是世上常有的事吧……
事实上,即使家里有骷髅,如果丈夫事先对朱美透露,我家传有这种奇怪习俗喔等等,无论如何凑巧,朱美也会单纯地认为是少见的偶然吧。然而,那消息并非经由家人告知朱美,而是在家人去世后透过第三者得知。
托这位神主的福,神秘的偶然,将被隐藏的、普通的、稀奇的山村秘宝,转变为神社一般祭祀的神体了。这件事的始末就是如此。
不过,对伊佐间而言,即使祭拜骷髅者成群出现,那也只不过是特殊案例成群出现罢了。然而,伊佐间并无意把朱美的思考一脚踢到问题之外。
抱持着这样的顾虑,结果,伊佐间问:然后呢?
朱美再度用一副无所谓的眼神看着远方。我和那位神主彻头彻尾地找了。
在服丧中的家里和神主一起找骷髅——真是奇妙的光景啊。
那,找到了吗?
没,什么也没有。
真是简单扼要的回答。
朱美随即离席。
伊佐间被技巧地闪避,仿佛输了相扑的河童(注:河童,日本传说中的水陆两栖生物,对相扑非常拿手。),一脸失意,独自被留在座位上。
——唉呀呀。
感觉有点不快,于是偷喝了一口朱美留在酒瓶里的酒。
——连小鱼头这种无聊的东西都有人拜了,拜触骷头也有足为奇。
再怎么说,那也还像个人的头。
伊佐间一边将酒瓶放在托盘上,一边这么想。
朱美是离席去准备餐点了。
是火锅,用很多酒和味噌炖煮的蛤蜊锅。
虽然伊佐间不知道这叫什么锅,也没有特别询问。
什么也没准备,只有粗茶淡饭。若能合您胃口就好了。
朱美虽然这么说,但对初次见面的男人的招待已经让人觉得十分周到了。
就像渗透到整个空腹里,非常地美味,对治疗感冒好像也很有效。
但是,伊佐间的感想却是:嗯。语尾音阶上扬的无意义感叹词,以及味噌
不知是说明还是感动的台词。
不过,他的心意十足十地传达了出来。那是伊佐间特有的高效率说话方式。
朱美又用一种害羞的说话方式,说了无伤大雅的话。
那其中隐含了要伊佐间赶快询问的态度。
当然,这是伊佐间个人的想法。
那么,那个,你丈夫后来……”
结要,伊佐间果然很想继续问下去。
因为朱美的心境叙述,还未到核心部分。
如果她那告白是事实,她所叙述的半生终究会到达那里吧。抑或是假装让我这么想,但却不打算说明那部分呢?
——我杀过人。
这可不是简简单单就可以说出口的内容吧?
然而,若不打算触及核心,为何打住,又为何诉说那些事,令人无法理解。依旧无法掌握她真正的心意,但即使是伊佐间,也没兴趣就此闲聊人间八卦。
朱美瞬间露出虚无的笑容。哎呀,真高兴。还要问下去吗?只有我一个人说些无聊的话,总觉得很不好意思,很丢脸。
哪里,你对我如此亲切,不好意思的是我。但是,如果不想跟素不相识的我谈这么私人的问题……”
没那回事。虽然您说素不相识,但我们不是已经这样认识了吗?
朱美微微眯起眼睛。我丈夫在公公过世仅三天后,变成一具尸体回来了。
那是……”
不,那不是我杀的。是曝尸乡野。
曝尸乡野?
哎,在乡野死了,所以叫曝尸乡野,不是吗?虽然发现得晚,但实际上,好象是在回了家再次逃走后,一两天内就死了。
也就是说比父亲更早死了。
那是……衰竭而死吗?饿死吗?”
被杀掉的,凶手大概是那女人。
有外伤吗?
朱美凝视着锅子的视线,迅速地移到伊佐间身上。然后,一双湿润的眼神缓缓地看了伊佐间,说:没什么外伤,只是我丈夫没有首级。
无头尸。
对,真是悲惨的死法啊。要说自作自受也莫过如此了,不过……”
唉,真是华丽的死法啊。伊佐间对这种断头啦、缺脚啦的残忍话题招架不住。这与伊佐间的个性不合。
那是……为什么会变成那样?
不知道,一定有什么想要拿走头的理由吧。喔喔……好恐怖。
有什么理由啊……”
伊佐间想到了。
那会不会是爱国者的私刑呢?再怎么说,被害者是离弃天下国家的叛国贼。对坚信此事的人而言,即使判这些暴徒极刑也不为过吧。也就是说,申义被斩首示众了。不这么想的话,应该也不会用这种砍头的愚蠢杀人方法吧。
那是不是叫天诛啊?就用这种斩首的方式,惩处令他们不满的逃脱者。
朱美说:哎呀,真有趣。笑了,哪有这种事,又不是讲古或拍古装剧,不是吧。再说,如果是斩首示众,也会将头挂在某处警示大众吧。
没有吧?
当然没有,好恶心。而且警察说,头是死掉之后才被砍下的。
死后分尸不算斩首。
如果是为了制裁而砍的,砍了又不示众也很奇怪。
伊佐间只想到一个问题。那个尸体啊,那个,真的是……”
您想说是不是我丈夫吗?
是,对。
不会错,是我丈夫申义的身体。
朱美口气很坚定,用一种异常冶艳的眼神看着伊佐间。伊佐间慌忙地将视线移到锅子里的东西上,已经几乎没有蛤蜊了。
没有头也能确定吗?”
当然可以,即使只有短短的缘分,毕竟我是他老婆耶。
然而,说是夫妻,也仅仅一星期。这样的话,和外人没有两样,不是吗?这样也能确定吗?
朱美像个小恶魔似的,扬起嘴角笑了。
呵呵呵,您一脸真的确定吗?的表情耶。我可以确定喔,申义的这里,大腿内侧附近……”
朱美白皙细长的手指,指着自己的大腿。
伊佐间的指尖,想起了今晨触摸那手指时冰冷的触感。
“……有很大的疤喔,很奇怪的形状。那是不会忘记的,我没看错。
伊佐间总觉得听到了太真实的告白,有点害羞。为了遮掩害羞,他从放蛤蜊壳的碗里,拿起一个蛤蜊,用两手把玩着。
我还是不能理解,你刚刚提到了那女人……那是指民江吗?
嗯,凶手是民江。
一开始,朱美被列为嫌疑犯。
降临于朱美身上的不行灾难,全是申义当时任性、毫无常识的举动所引起的。
所以朱美杀害申义的动机应该比任何人都更强烈才对——这似乎是包括警察在内的普遍判断。尤其她的不行虽说起因于申义的行径,但大多数人——实际上包括警察,都说那是朱美带来的。
我再度受到严厉盘问了。先是骂我丈夫逃跑了,他是叛国贼,我也同罪,然后又说因为想置他于死地的心态,于是我杀了他。但就算人是我杀的,因为死掉的是叛国贼,不是应该受到褒奖吗?更何况,这事我压根儿不知道。这,不是很可笑吗?
朱美没多久就被释放了。
那时,申义死亡已六天了。而六天前,申义推定遇害日前后三天,朱美几乎是在软禁状态下接受宪兵队的调查。
那次的调查,是申义一度返家时,目击他行踪的附近居民通报的结果。讽刺的是,当时宪兵队的调查正是证明朱美清白的铁证。她可说有最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不过,如果再附加说明的话,那次调查是引起她公公提早过世的原因之一,这似乎是不争的事实。
于是……
接着,被列为调查目标的便是民江。
一开始,听到申义和民江在一起,我还不相信。然后,过了一阵子才恍然大悟。
听说打从朱美婚事确定后,民江的样子就很怪异。整天抑郁不乐,也不说话。
当然连一句恭喜也没有,甚至于对朱美横眉竖眼。
她是妒火中烧吧。虽然不知道那女孩和申义的关系有多深,如果早就在一起了,当然会忌妒。但我不解的是申义的心情,既然选了民江,那又为什么要娶我呢?所谓的大男人就是这样吗?
有些失魂落魄的伊佐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慌慌张张地想从朋友的行为里寻求解答,搜寻了一轮之后,从榎木津开始,不幸的是,想不起任何一位可以套用一般论的普通朋友。
哎,也有一生热中闺房之事的家伙嘛,还有男人发愿,在死之前要尽可能跟很多女人同床共枕,而日夜勤奋不懈。
作者: DSA99    時間: 2012-8-11 10:27

5

这是事实,榎木津的朋友里就有一位这种男人。虽非一般,但是一例吧。
如果从这个例子来想,脚踏两条船,三条船,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吧。不,也许事实上,你丈夫对那个民江,对那个人已经腻了,所以换一条船到你这边。
朱美一副可恨的眼神瞪着伊佐间。哎呀,真是坏心眼。那不就成了,结果换了船,但船上的我太无聊,又回头找前爱人了。
的确是如此。
伊佐间正左思右想辩解之道时,朱美渐渐转成小孩似的眼神,说:事实就是那样吧。当时我是个瘦巴巴的小女孩,但民江跟我不同,从年轻时身材就长得很好,对,男人会喜欢那种早熟的女孩。
你刚刚说过她晚熟。
身体和个性是不同的吧。身体成熟,也不一定就是大人吧。即使是伊佐间先生,到底是几岁,光用肉眼判断也完全分不清吧。
非常易懂的譬喻。
也就是说,伊佐间与他的外貌不符,意外地年轻,那个叫民江的女孩,则是年纪小身体却成熟。相反地,伊佐间的个性比实际年龄老成,比起伊佐间,民江依她那年龄来看,心理却未成熟。可以这么说吧。不,只是看起来是那样,而实际上并非如此。
她老是在发呆,一点忙也帮不上。为什么没有被开除,才教人觉得不可思议呢。但是,我们同年,她又是很和善的女孩,我俩其实很要好。不过,我也是后来才想起来,那女孩经常半夜溜出房间不知道到哪儿去。她跟我不同,老家很远,过年过节也不回家。应该是去幽会了吧。
幽会。
所以啊……说不定她对于那档事已经很熟练了。而我那时根本还是个不懂事的处女呢。
民江在申义失踪后,立刻从东家逃跑了。
把这两桩失踪事件联想在一起的是东家,主人心里好像一直觉得不对劲。
觉得不对劲?那东家不是撮合你和丈夫婚事的人吗?
是啊。
那不就说不过去了吗?觉得不对劲,又那个……把你们凑在一起,怎么这样?
民江被通缉时,东家偷偷来道歉了。说:我看走眼了,如果知道是那种男人,也不会让你嫁给他。民江也是,我们长年看着她,完全没想到会是那种女孩,真对不起。’”
听说从其它方面也得到民江和申义似乎共同行动的目击证词。因为是战争期间,不确定搜查工作进行到什么样的程度,但结果朱美被释放,民江依杀人罪嫌遭到通缉。
话虽如此,洗清杀人罪嫌的朱美,境遇似乎没有太大的变化。的确,即使本人已经死了,叛国贼家人的污名也不是那么简单就能洗刷的。因为连处理公公的尸骸都很伤脑筋了,所以应该很严重吧。
她说公公的遗体虽然行了葬礼,但却无法埋葬。如果就那样放着,会日渐腐败,那样的话就无法在家里生活了。朱美不得已,只好将独力将那飘散腐臭的尸体,暂时放在院子里。
朱美诚实地说,好恶心。很伤脑筋吧。伊佐间随口回应,也不打算再问下去。
当然很伤脑筋喽。那个,所谓的大难之后必有后福,那东家……”
啊。
东家说,本来想再照顾你,但时局不允许,至少让我补偿过去的罪,我来善后吧。
喔。
又说,所以你到别处去生活吧。
别处?
嗯,他这么说,还包了点钱给我。可是,虽然他那么说,但也想不出什么好方法,我也非常犹豫,再说,有点,那个……”
朱美在此打住,盯着伊佐间的胸前。然后说:是还有点依恋吧。
依恋什么呢?住惯了的土地?还是住惯了的家?不……大概是丈夫吧。依恋着与无法厮守的丈夫之间仅存的回忆。
她的表情如此诉说。
但是,想想我一个人也无法在被村民仇视的土地生活吧。所以,那个,叫什么来着,过河的……”
船。
对,于是我当晚就离开村落了。
目的地呢?
当然,孤独浪迹天涯的朱美不可能有那种东西。
朱美只是偷偷地离开,踏上毫无目标的未知旅程。
然而,伊佐间认为,只要朱美不是嫌犯,那就是被害者的家属。唯一的关系人不知事件解决的结果,就出奔异乡,难道真能如此平静吗?并且,那亲切的东家,是怎么收拾善后的呢?总觉得无法理解,但又觉得或许那真的是没办法的事。
听说朱美先到上田,再越过碓冰崖。
正好是沿着镰仓街道逃亡的路线。当然,对没有地理概念的伊佐间而言,这么解释,他也听不懂。
在途中,好几次想一死百了。好笑吧,看到现在的我,一点也不像弱女子吧。不,那时候也不是弱女子喔。可是,一旦被人穷追猛打的时候,人也是会变的。悲伤寂寞得失去理性,所有人看起来都像鬼一样。加上时局又坏,当时整个国家杀气腾腾,是十九二十岁的少女最不安的时代。身上的旅费一天天减少,虽说如此也没有赚钱的方法。心想可以卖身,但有钱买的男人都被抓到军队里去了。
据说,走着走着,朱美走到了本庄儿玉(注:本庄儿玉,崎玉县北部。)。那到底是离家后的第几天,如今也无法确定了。
然后,终于山穷水尽了。朱美说,钱花光了,身心也肖磨殆尽了吧。于是朱美……
看破世间无常,自杀了。
家人被烧死时,十分悲伤。因为丈夫的所作所为受到世人苛责时,也很痛苦。但是,无论如何悲痛,终究没想到要自杀。明明如此,那时是被什么诱惑了呢?是怎么样的心情呢?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昏昏沉沉的……”
好像是跳进利根川了。
但是……
朱美无法就此死去。
那时,所谓命运的怪兽,用一种所谓偶然的方式,露出它丑陋的身影,并且,那偶然,似乎不断地翻弄着这不幸寡妇的人生。
她在那里。
她?
她在那里。那女人,民江。
啊?
朱美在那里遇到了民江。
也就是说,拐了人家的丈夫,最后又把他杀掉的宿敌,在朱美决心寻死后突然出现了。伊佐间只觉得这个故事巧合太多,不过如果是事实也没办法。
或许也会有那种事吧。
朱美似乎没有想到要去报警。
尽管民江是通缉犯,却不掩面也不胆怯,毫无防备,一个人神采奕奕地走在川边。
她说当时民江拿着一个刚好装得下人头的包包。
——那是丈夫,申义的头。
朱美直觉如此认为。
——那女人,一直都和那个人在一起。
我却是孤独一人。
这么一想,便毫无理性地生起气来。
然后伊佐间开始想象,想象那从未去过的利根川边。
一片芒草摇曳的川原,昏昏暗暗的。川面早已变得黝黑,只剩水流动时的点点闪光偶尔映入眼帘,只有水声不曾停歇。景色已是黄昏。令人不安的,随处可见的风景。
然后……那是伊佐间的随意想象。
朱美像是要阴挡去路般,站在民江前面。
民江提着包包,慢慢走近。
朦胧的影子,轮廓渐渐的清晰,直到可确认那的确是民江。褪色上衣加工作裤的决战服,等待着的朱美也是同样的装扮。当时战争中的女性全是那种打扮,这也没办法。
不过,只有脸是模糊的,完全无法判别。
这是当然的,伊佐间不知道民江的长相。
但不是无眼无鼻的脸。想象中的民江,是一个毫无个性的普通女子,有眼有口有鼻。虽然五官俱全,但也不是任何一人的脸。
朱美和民江的距离渐渐缩短,到对峙距离时,民江停下脚步。
民江。
明明看见了,长相却模糊的民江,挑起不是任何人的,同时又是任何人的眉毛,回答:哪一位?
当时民江不知道是我。朱美说。
不知道吗?
不知道。
太暗了吗?
不。
太远了?
就在眼前。
那是故意装作不认识。
没那回事。
那就是你看错了吧。
我才没有看错呢。
那为什么?
我想民江已经忘记我的长相了。不,不对。与其说已经忘记我这个人了……对,那时候她的精神状态说不定已经不正常了。
的确,被通缉还毫无警戒地到处乱晃,应该是精神状态出了问题。即便如此,如果包包里的东西真的是申义的头,那又另当别论了。
那是,那个……那是你丈夫死后多久的事?
朱美抬眼看了一会儿,看似在计算,对,公公过世,发现申义的尸体——结果调查还是什么的花了一星期左右,所以……嗯,过了将近一个月吧。朱美说。
一个月。
这么说,这一个月的时间,民江一直拿着人头逃亡?
异常。
尸体的一部分,犯罪的最佳证据,也不处理掉就这样拿着走,绝非正常的行为。即使没有犯罪,也一定会遭到盘查。没有比这更危险的行动了。
不。
——如果处理掉了,就没必要砍下来。
原来如此,伊佐间想。
民江是为了带走才砍下的。
砍下尸体头颅的理由,并非制裁也不是为了隐藏身份,而是因为想在一起,是这样吗?因为不能搬运整具尸体行动,所以只拿了头。
和所谓天诛什么的,正发相反,不是吗?
伊佐间思考至此。
或许那是男人很难达到的境界吧。
如果民江能背着尸休逃亡,说不定她真的会那么做。失去理智的罪行,毁损尸体等等,大概不是那种程度的问题吧。虽然怀疑手无缚鸡之力的女性能够砍掉人的头吗?但那是完全相反的。也就是说,正因为软弱无力才要将它砍掉。
因为想永远在一起,所以杀掉他。
因为不能全部带走,所以拿走一部分。
乍听之下好像是反论,但那想法并不矛盾吧。不过如果从文字上来看,想要在一起的这个字,就失去意义了。不,甚至于更随心所欲。人,和,东西,之间已经没有区别了。
再说,全体、灵魂,甚至连生前的记忆,都寄托在部分——或说浓缩——不,是象徽吧?
如此一来,砍下部分带着走,才能与在一起这件事具有相同意义。
伊佐间在此想起了阿部定(注:日本女子阿部定于一九三六年杀害同居人并割下其下体,是日本第一桩割下体杀人事件。),砍下的部位虽然不同,但她们的理由不是一样的吗?只是象征对方的部分不同而已。定是那话儿,民江是头……
——不是这样的吧,完全还没到那境界。
伊佐间停止思考。
因为虽然模糊不不定,但觉得不对。反正自己没有处在同样的状况下,是不会了解的。不,即使在同样的状况下,伊佐间也不会是民江。总之,无论如何,伊佐间是不会了解民江的心情的。
——再想也没有用。
这种时候,应该只把问题放在事件已经发生,而与事件为何发生无关才对吧。
说不定只是想砍就砍下来了。
说不定只是想带走就带走了。
不知道民江与申义之间起了什么争执。
朱美继续说:民江啊,一点也不害怕,不吃惊。也不逃跑。反而是我退缩了。
民江只是发呆吗?
不,她说,不知道您是那一位,但我在赶路,请让开。
赶路,她要去哪里啊?
那个啊,她说必须到逗子去。
逗子?
那是伊佐间现在所在的,这个地点。
请让开。
民江,你拿着什么?
不能告诉你。
可以给我看一眼吗?
不给不认识的人看。
别装傻!那是我的东西!
虽然一时退缩,但我随即怒气冲天。当我说,那是我的东西,那女人就想起我是谁了。
你是,朱美?
民江,那个头还我!
不要——怎么可以还给你!
你说什么!
因为她的态度,我更确信那一定是那个人的头。确信之后,我突然火冒三丈。为了夺回丈夫的头,我上前抓住民江。现在想起来是很愚蠢的事,夺回那种东西,一点也不值钱。但那时候,情绪变得很激动,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结果两个人纠缠在一起摔落川里了。
摔下去了?
我不知道后来发生什么事,我开始觉得头的事情也无所谓了,我想,我用双手,像这样紧紧掐住了民江的脖子。
据说,朱美不知道后来发生的事,她失去理智地掐住民江的脖子,民江也连抓带咬地抵抗。
被村民当作对国家的不满发泄出口的扫把星,累积许久的不幸,一口气全在眼前的女人身上解放了吧。丈夫被横刀夺爱,死于非命等等,那种事似乎都已经不重要了。
是叫做杀意吗?当然有,充盈得很呢。不,我的身体里,只剩那个了吧。去死吧!去死吧!
两人不断纠缠又分开地沉入水中。
我杀了民江。
伊佐间无言以对。
可以有各式各样的想象和解释吧。但对朱美而言,让她知道这些也没有意义。就像伊佐间对那体验的社会观感或反应,对伊佐间自身而言也只是徒增困扰,是一样的意思。
今天的告白全部都是。
朱美看着自己的手。然后……”
然后,她第一次露出悲伤的眼神。
我也死过一次。
伊佐间直到现在,才觉得好像理解了自己为什么被这女人所吸引。
朱美也见过那光景吧。
很想问。
喔。
讨厌,又是那种表情。
朱美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笑得更空虚了。
我不是怪物啦。说死过一次,只是一种譬喻。真的死了,现在也不能跟伊佐间先生共饮交谈啊。
朱美拿起酒杯举起来。
啊,当然如此。嗯,事实上……”
呵呵呵,这样一业,不成了我在赛河原(注:赛河原,三途之河的河边,小孩死后所到之处。传说小孩为了供养父母而堆积小石头,但屡屡被鬼弃倒,于是地藏菩萨出现解救。)被鬼追着跑回来,很好笑吧。
你是说……
讨厌,没那回事啦,又不是讲古。只是很痛苦很痛苦,几乎失去意识,只是那样而已啦。憎恨、不甘心,要杀掉你,那种丑恶的情绪凝结在一起,然后就溺水了。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很黯淡呢。我被好心的人救了,保住一命,然后附在身上的魔物也被除掉了。
伊佐间终究没能说出自己那次体验。
——算了。
伊佐间认为这是不相干的话题,只是想强求朱美和自己之间的接点罢了。擅自主张的妄想。
然后,那个……”
嗯,活过来后就后悔了。真的对民江做了坏事——我得救之后这么想。我完全不知道她后来怎么样了。我是持枪的加害者,所以也不想知道。但我不认为她还活着,可是也没人追究,过了好几所,尸体都没浮上来,又是战后混乱时期。我真是罪孽深重的女人啊,放着那件事,就这样,八年的时间悠哉悠哉地过来了。我忘记了,很久。
伊佐间依旧无法做出明确的响应,在脑海里搜寻单字。结果选到的不过就是,嗯,喔,之类的。
朱美到底也醉了。
朱美保持看着下方的姿势,发出——”的声音伸伸懒腰。
因为领子微敞,露出了白皙的领口和纤细的脖子。
很瘦,几乎到了颈骨清晰可见的程度。
颈首。伊佐间不经意地说出口。
啊,头啊……”
朱美似乎只有这次没看到伊佐间内心的想法。
流走了。为什么呢?我只记得这个。因为我死命地掐着民江的脖子,所以应该没看见才对。而且掉进了水里,连眼睛有没有张开也不记得——丈夫的头载浮载沉地流向远方的样子,我不可思议地记得很清楚喔。
朱美仿佛追着那流逝的头,视线瞟向远方。
丈夫的头顺着利根川流去,最后流到了海,说不定朱美是这么想的。所以才会说海水太咸不好
——她怪异的行径,是向被不知何处的大海所吞噬的丈夫的头……饯别。
又不是遭遇海难,被河水流走的话,祭拜河川就好了。可是,若是溺死在河里也就算了,是头在河里流走了。该拜哪儿才好也不确定,于是朱美就到海边去了吧。除此之外,难以想象其它对着海祭拜的理由了。
朱美就此沉默。
然后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朱美的肤色很白,不论怎么喝,肌肤一点也没泛红。要染红朱美的肌肤,冰冷的水似乎比酒有效。今晨在海边所见那泛红的小腿,伊佐间还历历在目。
隆隆、隆隆的,听见海的声音。
喂。朱美依旧看着远方说道。伊佐间先生,您刚刚说骨头焚烧后还会留着,是吧?
极为融入潮骚的声间。
那是真的吗?
因为火葬也会留下骨头啊。不管在战场或在内地,之前战争的时候,尸骨不是随处散落吗?
朱美好似听进去了又好像没有,有气无力地回答:啊,这样啊。但是……这样的话,不管是浸在水里,或是埋在土里,骨头会万劫不灭吗?
因为听说根据万物之本,也出现过几千年或几万年前的骨头啊。
即使被风吹,被雨淋?
对,即使被风吹,被雨淋。
不,几年、几百年、几千年?
对。不论几万年、几百万年。
那么,那个人的头也是?
头?
伊佐间转眼过去看她,朱美缠绵悱恻的妖魅视线等待着。
仿佛正要倾诉什么,仿佛哀求着什么。
人的……”
咦?
人的皮肤会破,头发会掉,肉和内脏也会腐烂消逝吧。
的确如此。
那么,人,人的本性,会寄宿在骨头里吗?还是会随着肉和内脏一起腐败消逝呢?
啊?
朱美哭了。
伊佐间不露痕迹地心纠结了起来。
人的情绪,人的心,不,人的灵魂,我以为死了就一了百了了,但如果那些寄宿在骨头里,那么就会跟着骨头永远留下来吗?我的小小妄想和执念,也会永远留下来吗?
伊佐间没有回答。
朱美的姿势由端正转为放松,她白皙的手放在伊佐间手上。
冰冷得令人毛骨悚然。
明明喝了这么多酒。
简直与今晨没两样,如冰似地冷。
裙子乱了。伊佐间的视线不知该放在哪里,往下一看,朱美转过身子,背部倒也似地靠向伊佐间。
伊佐间心想不能打翻锅子,慌忙抱住朱美。右手挂在伊佐间盘着腿的左腿上,朱美的背靠向伊佐间。
一支酒瓶团团转了两三圈,倒了。
朱美的头发散发着海草香。
啊,所谓缘分真是可怕的东西呀。
朱美那与潮骚相应和的声间,并非沿着空气的振动,而是沿着身体的振动传过来。
隆隆、隆隆的海声响起。
咦?
民江在。
隆隆,隆隆。
……活着吗?
不知道是本来就活着了,还是从那世界回来的,我不知道。
如果活着,你就不是杀人犯了啊。
我是杀人犯。即使世人忘记了,我从那天起,一直都是杀人犯。因为我想杀她,也动了手,所以不论活着还是死了,都一样啊。
朱美的身体好冷。
伊佐间觉得自己温暧的身子逐渐变冷。
那女人……”
不自然地弯曲的颈子。
说不定还拿着那个头。
从微微敞开的领口看到了锁骨。
已经完全变成骷髅了吧。
什么嘛,还想要吗?
执念太深。
伊佐间把视线移向佛坛。
——原来如此,所以是空的。
那佛坛空荡荡的,是为了供奉丈夫的头颅吧。
一定是那样的。
伊佐间确信。
哥哥。
昏昏沉沉的,又发烧了啊。
伊佐间先生……”害羞的声间。跟那个人很像。
伊佐间再度发烧,看见自己首级的幻影出现在佛坛。
当然,那泛着光泽的表面上,映着自己看惯了的脸,只是瞬间闪过,仅只如此而
……

听见海涛声。
作者: DSA99    時間: 2012-8-11 10:28

6

降旗弘会兼差当牧师的理由,若追根究底,是因为他非常讨厌佛洛伊德。只要想起那满脸浓密胡须的样子,就会涌上一股无可奈何的浓稠且臭味四逸的虚无感,教人极度沮丧。这时候,降旗要将那不知是气愤还是幻灭的心情镇静下来,或是使其更亢奋,以回到正常的人格,大约要花上半天的时间。降旗比牧师打扮得更好看,加上过着与牧师相同的生活,因此包括信徒,几乎所有的人都认定他是一位牧师。然而,降旗非但不是正式的牧师,就连一首礼赞歌也不会唱,甚至连教义都没认真地学过。他的真实身分只是教会的寄居者。本来,降旗就不曾用有虔诚的信仰。不过,他从小就熟悉基督教,也经常读圣经。母亲的遗物是一串玫瑰念珠(注:玫瑰念珠(rosary)为天主教徒祈祷时用的念珠,由六颗大珠与五十三颗小珠,以及十字架所组成。)母亲曾是天主教徒。
但父亲是个毫无信仰的人。因为母亲并没有勉强丈夫或儿子跟随自己的信仰,因此降旗没去过教会,也没有祈祷过。总之,充其量只能说是还满熟悉的,除此之外就没有了。
这与其它家庭的小孩习惯于佛教相类似吧,降旗如此认为。就如同,尽管很多人会为佛教寺院出钱出力,却无法简洁地说明天台宗、净土宗和净土真宗的关系,或是其教义的差别一样,降旗长时间来,也无法明确地辩别天主教和新教哪里不同。在基督教圈的社会里,应该无法原谅像降旗这种随随便便的接触方式吧。而那随便的态度波及他往后的日子,而且日久月长。降旗现在委身于一间名字既无品味又没亲切感的饭岛基督教会,只有一名叫做白丘亮一牧师的小教堂。从白丘不是神父而是牧师,就可知道这间教会属于新教而非旧教。白丘是一位四十多岁,看来很敦厚的好好先生——因为他是牧师,所以要说理所当然也很理所当然——不过,只要没特别的事,他并不会打扮成牧师模样,因此平常只觉得他是个深藏不露的男人。再加上,他有点怪。早上,果然,很舒服。
有时候只为了听他说这一句话,降旗就一大早被叫起来。
这时候的白丘,真的只说了这一句话,毫无任何有关信仰的说教训话。这样就结束了,简直更接近禅问。然而,也不是彻头彻尾一头雾水。
降旗从白丘那儿学到了很多事。这位白丘先生,与其说他是个布道者,不如说更像是宗教历史学家。他上课比说教有趣,并且相当雄辩。特别是——或许该说是理所当然的——对基督教史博学广闻,其解说不但详细而且易懂。因此降旗托白丘的福,多少懂得所谓基督教的事,也理解了旧教与新教的差异。不仅如此,甚至连新教中也有从原理主义到自由主义等各种派别,它们成立的背景,现在又有何关联等等,大概都可以理解。降旗刚来这里时,不管白丘说什么喀尔文教派怎么了,卫理公会怎么了,约翰史密斯啦、马丁路德啦,完全无法理解,但现在已经到了多少能相互讨论的程度。并非要降旗追求教义,他也不可能全盘理解。白丘知道降旗不懂,便在自己所知范围内,教他专业知识,并且滔滔不绝地陈述。因此只要拥有基本学习能力,即使不想记也会记起来——情况就是如此。然而,白丘对荷兰或英国的亚米念主义(注1:亚米念主义为基督教神学之一派,由荷兰神学家亚米念[Jacobus Arminius,一五六〇∼一六〇九]提出。)者如何受到一位论派(注2:一位论派(Unitarians),是一个否认基督神性和三位一体教义,主张上帝只有一个位格的基督教新教派别。)的影响,导致发生什么问题,相对地卫理公会或英国圣公会信徒准备了什么样的解答——等此类话题,可以侃侃而谈好几个小时,但,那么自己到底是什么教派?对信仰抱持什么样的信念?——这方面的事几乎未曾提及。有关圣经的解释也是,这个教派如此解释,一方面这边是这样的,如此说明。又说也许以后自己会选这个吧,却一点说服力也没有。所以白丘说教很无聊,大部分的信徒无法从他的说教中找到真理,于是忍不住哈欠连连,打道回府。对降旗而言,这很有趣。
降旗认为,他是无法做决定。
白丘当然是新教徒,也就是说真理只从圣经去追求,为了获得正义(justification),唯有信仰是很必要的——应该吧,事实是,他是采取这样的态度。很显然地与旧教分道扬镳,这是不会错的。不过,白丘的老师好像是铜墙铁壁型的喀尔文教派,看来他对此有几分批判。有时会对三位一体表达出特别否定的言行。有此层面,他似乎是一位论派,但他好像对于将自己放在那个位置上相当犹豫,这包含承袭称呼、历史背景等。只听白丘所说的话,降旗认定,他作为信徒的轨迹忠实地顺从了基督教的历史。想看清看书。而现在,寄居教会大概也是基于相同的理由。
降旗是小石川一位牙医的儿子。
是一个虚弱、神经质、难以亲近的小孩。
他自己也这么想,当然别人这么说他时也点头称是。虽然不是胆小鬼,但因为毫无抵抗力而经常被欺负。一副小大人样的任性个性,被欺负也是正常的,从小时候他便这么想。
当时,提到游戏玩耍,大概就是模仿战争游戏。
小孩有小孩的社会,当然也有阶级。上有大将、副将、下有佣兵。小孩的状况——说不定不止小孩——大部分是依腕力、智力的高低顺序,也就是年龄顺序。年幼者往往位阶低。但是,不属于任何阶级的人,再怎么年长也是佣兵角色。降旗就是如此。
从组织逃脱的人,无论处在哪个社会,都会被人厌恶。那是因为即使再怎么弱势,对于掌权者而言,这个人总有一天会变成足以造成威胁的存在。只有两个选择,排除他或叫他屈服。所以,降旗往往成为被攻击的对象。而不管杯怎么攻击也不俯首称臣的降旗,便成为某种程度的威胁。
降旗被欺负得很惨。
但不论别人怎么劝说,降旗就是讨厌战争游戏。
因为竞争得胜所以强大,因为强大所以伟大,这一点他怎么也无法认同。再怎么强大总有一天会死去,死了就成了骨头,变成骨头后就没有所谓强或弱。降旗这么说之后,又被认为是不服输而挨揍。什么都不说被揍得更惨。
——你们有一天也会变成骨头。
降旗怎么想,忍耐着。
父亲责骂这样的儿子是胆小鬼,感叹儿子没骨气。父亲的说教,与小鬼头的幼稚,在理论上并没有差别,也就是说,对降旗而言,父亲也只不过是一种集团的头头罢了。因此,只是同样地忍耐,结果同样被揍了。虽然没哭,一旦超过忍耐的界线,降旗就呕吐。
——即使如此,连父亲也会变成骨头的。
他仍然这么想。
母亲因为信仰,非常地温柔。然而,那样的母亲对降旗而言也只是单纯的无条件庇护者,没有任何可作为指引或值得依赖之处。再加上,总有一天会变成骨头的人,反正是成不了绝对者(注:绝对[Absolute],在哲学上,它通常用来指称那唯一的,但又同时是万物所从出的终极存在。)的吧。
——即使是母亲,死了也是骨头。
看来悄悄地左右着自己无聊人生的关键词是骨头……
从很久以前,降旗就做如是想。大约未满十岁,便已经怀有这样奇怪的思想了。当然,还只是很漠然的。
他也曾经有过一段思索期,经常想着为什么非得是骨头不可。但是,如果慢慢想,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自己会对骨头这么坚持,其实有个很单纯的原因。
梦。
降旗从小开始,有几次作了同样的梦,过了三十五岁也还作过那个梦。
通常是夜晚的风景。
即使如此,天空仍然明亮,因为到处燃烧着红红的火焰。
炭火弹裂的声音噗滋噗滋响,黑烟蒙蒙地升起。
简直就像有画里所见的地狱一般。
中间堆积着不知什么东西。
坐着几个男人,但因为漆黑一片,看不见脸。
——喔吗喀卡啦呀索哇喀
大概是这么念着。
喔吗喀卡啦呀索哇喀喔吗喀卡啦呀索哇喀
喔吗喀卡啦呀索哇喀喔吗喀卡啦呀索哇喀
喔吗喀卡啦呀索哇喀喔吗喀卡啦呀索哇喀
听起来是这样的,完全不解其意。绵延不绝地重复着。仅是重复念诵,没有抑扬顿挫。
靠近看看。
有什么白色的东西纠结在那些男人身上。
刚开始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只觉得,是很恐怖的东西。
那是,全身赤裸的女人。
因为小时候并不知道男女之间到底在做什么,只觉得很恶心,一味地觉得害怕。过了很久之后才知道。
男人们坐着,与女人交欢。
了解的当下,受到非常强烈的冲击。
因为再怎么说,那样的梦,是从理解那行为的更早更早以前开始,就不断重复地出现。
男女默默地进行着。
喔吗喀卡啦呀索哇喀喔吗喀卡啦呀索哇喀
喔吗喀卡啦呀索哇喀喔吗喀卡啦呀索哇喀
喔吗喀卡啦呀索哇喀喔吗喀卡啦呀索哇喀
喔吗喀卡啦呀索哇喀喔吗喀卡啦呀索哇喀
律动与咒语同样的调调。
然后,又认知了更恐怖的东西。
中间所堆积着的是——骷髅头。
那数量,不止是十个或二十个,头盖骨层层迭迭地往上堆积。
简直就像骷髅头金字塔,骨头、骨头、骨头、骨头。
数量相当庞大的骷髅头,骨头、骨头、骨头、骨头、骨头、骨头。
恐惧达到最高峰,然后醒了。
有时也梦见被一个男人斥责。
或是女人看见自己。
无论如何,梦都在这里结束。
这就是骨头梦,降旗对骨头有所坚持的理由。
确实,对小孩而言,是深具冲击性的情景。
不懂为什么会不断重复作那个梦。
百思不解。
降旗不觉得是现实情景,不过,也难以认同那是想象的产物。那不是正常人想像得到的状况,遑论是年幼孩童。然而事实上,他的确自小便作着同样的梦。但是,若问是
几时开始梦见的,却又无法回答。
不过,降旗现在还确实拥有某种程度幼年时的回忆。
是出生后没多久,婴儿时期的回忆。
大家都说那一定是骗人的,或是自己捏造的,但降旗认为那是真实的记忆。清清楚楚地记得乳母的和服图纹。之后向母亲确认,母亲也记得那式样的图纹。因为乳母在他周岁生日前都跟在身边,所以那是一岁以前的记忆。
这样一来,那个骨头梦是在懂事之前实际见过的影像吗?不,曾经见过的话应该不会不记得。如果在幼儿的眼前出现这么恐怖的奇异景象,应该会造成某种精神性创伤吧……这么一想,就卡住了。果然……
——那种状况是不可能发生的。
火焰中,堆积如山的骷髅头前,交欢的男女。
疯狂的行为。怎么想,那都不是现实中会发生的情景。
因为不可能发生,所以不可能见过,降旗的常识否定了记忆。没见过的话,那就是幻想了。但是不懂什么是性行为的小孩,会有那种淫秽的幻想吗?更何况要小孩幻想描绘骷髅头,并且还是堆积如山的骷髅头。
降旗很想知道为什么。
但,无法与任何人商量。降旗没有朋友。
也很难向父亲或母亲询问,因为内容实在是太堕落又行为不检。
——不,不是这样的。
降旗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向双亲提梦的事情。在了解其为淫秽行为之前,即使不谙世事,小孩的心里还是敏感地察觉到背德的意味吧。即使作了那个梦,夜半发抖醒来,幼小的降旗应该也没哭,只是强忍着恐惧安静不动。
但仍然无法沉默不语。
有几次——降旗鼓起勇气对少数对他友他的人说明梦境,却同时失去了这些朋友候选人。如果是笑话不定还好,但降旗很认真。降旗越是认真地叙述,旁人越是退却,最后用仿佛见到什么肮脏东西似的眼神看着降旗,然后就结束了。
任谁也不想听那无聊虚构的故事。
有一个人听了。
降旗最近经常想起那位朋友。
有一段时间忘了。
降旗没有一位称得上朋友的朋友。活到这年纪,降旗也与许多人接触交往,但建立起可成为朋友关系的例子,却一个也没有。
不过其中,有两位他认为可以称为朋友的人。实际上,是否真能算得上朋友关系,令人怀疑。不过,在降旗的记忆里,在他三十五年的生涯中,认真地听自己述说梦境的人,除了白丘,就只有那两人了。因为是年号刚刚改为昭和(注:昭和,一九二九——一九八九年。)的时候,所以是九或十岁吧。差不多那时候。
降旗身处的社会还在玩着战争游戏的时候,也就是他饱受欺凌的那段时间。
一个是住在同一条街上,姓木场的石材行的儿子,和降旗同年,在小孩之间被称为阿修。记得阿修在小孩社会里属副将型的大人物,体型高大,怎么看都是强壮的孩子,事实上,还有个风评,听说他打起架来比大将更勇猛。
只有阿修没有欺负降旗。
阿修也玩过战争游戏,但他与众不同,喜欢画画,与他的外型完全不合,幸而降旗家里有些画具,因此经常来玩。因为是连纸张也很难得的时代,说要画画,也颇费一番功夫。
组织的干部对局外人示好,是相当矛盾的,但本人完全不在意,而且他是有实力的人,所以没人敢抱怨。
还有一个人——不是很清楚,应该不是住在附近的小孩。不过好像经常来附近玩,在军队组织里经常以客人的身分受到礼遇,好像和阿修很要好。有一张娃娃般漂亮脸宠的小孩,行为举止也很端正,说不定是有钱人家的孩子。是外地来的访客吗?
记不太清楚,降旗记得他的名字好像叫做礼二郎。
阿修厌烦战争游戏后,有时候想到就会去找降旗,偶尔带礼二郎来。阿修和礼二郎在外都属强硬派,但在家里其实是喋喋不休的小孩。刚开始,降旗有些不知所措,最后装做一派冷淡,寡言地与两人交往。
阿修说将来要从军,要当上大将,直到退役,余生便画画过日子,礼二郎只一句话,我要当国王。
降旗什么也没说。
前前后后来到降旗家的小孩只有这两人。刚才也说过,因为很长的一段时间没什么特别亲密的朋友,所以降旗只要提起朋友。仍只会想起这两人。
降旗对两人描述骨头梦。
不记得经过了什么来龙去脉。
不过,从经验来看,极可能破坏彼此关系,降旗应深知发言的后果。因为平常几乎不说话的降旗突然说起话来,两人似乎有些吃惊,但不知为何都听到最后。
阿修说:奇怪的家伙,做了二〇三高地(注:二〇三高地,位于我国辽宁省大连市的旅顺,是日俄战争时的战场。)的梦啊。
礼二郎说:好玩,我也想看。真奸诈只有自己梦到。
二〇三高地是什么,降旗当时并不了解,但仔细想想,因为死了很多人,所以有很多骷髅头吧,似乎这么联想来的。阿修又说如果那是敌军的首级,那就是大获全胜织田信长(注:织田信长[一五三四-一五八二],活跃于日本安士桃山时代[一五七三-一六〇三]的战国大名[日本古官职]。)曾经用浅井长政(注:浅井长政[一五四五-一五七三],日本战国时代大名。)的骷髅头喝酒真是豪杰
礼二郎一副很羡慕的样子。然后,很遗憾地说:为什么不问他们在做什么?
真是任性而为的感想啊。
连豪杰都搬出来了,竟然还被人羡慕,这对降旗而言是没有意义的。再者,甚至梦中的行为都被批评,真是无言以对了。无视于当事人降旗的存在,只不过是听者个人单方面的意见罢了。这种时候,也不用对感想再陈述感想了。
然而……
这样就好了。降旗发出声间说。
比起被贴上奇怪的标签,或是不闻不问的态度好太多了。降旗在那之前,不, 在那之后顶多只能获得很一般的感想:作那样的梦很恶心啦,你的头脑有问题啦之类的。那并非对梦境本身,而是对作梦的降旗个人的感想,虽然承认梦境很恶心,但连作梦的自己都被认为很恶心,就难以承受了。这么想,也可以说真正陈述对梦境感想的,只有那两人而已。大概,如果阿修作了那样的梦,会陶醉于勇猛果断的自我斗志:而礼二郎如果作了那样的梦,会像小孩子似的天真无邪地高兴吧。不过,那也不过是降旗的想象罢了。
降旗最近在想,应该更早一点察觉这点。
想到甚至于发出声音自言自语。
早知道到此为止很好了。
但实在很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因此,降旗念了精神分析学。
然后,受到了空前绝后的重大打击。
降旗在那之后,仍然过着毫无生气的青春时光,但也没什么会妨碍社会生活的偏执思想。度过孩提时代后,出了社会也没有被人欺负,没有好或不好,除了获得有点怪的好脾气男人的评价之外,也没有特别的评价了。与外界若即若离的疏离感与引起神经障碍的打击并没有关联,虽说如此,但也没有自信能安稳单纯地生活。他总是朦朦胧胧感到不安。想去除那种不安。
想除去那种不安。
刚开始,降旗紧咬哲学不放。然后,抚摸宗教。但不安并没有消失。
不如说思辩的思考实验更扩大了不安,学习宗教的时机也不对。
然后,降旗与注定相遇的精神分析,不,是与佛洛伊德,相遇了。
最初是看书。当时——不管内容为何——心理学或精神医学的书极多。佛洛伊德的著作也已发行。在高中,只要稍微乖僻一点的家伙都非常热衷读他的书。降旗会有佛洛伊德的书,也是极其自然的发展。
被吸引。
相当被吸引。
不过在当时,佛洛伊德的理论与其说是医学,不如说被认为更接近哲学或文学。似乎主要以文化人为中心流行起来,是因为这样吗,即使降旗与一样沉溺于佛洛伊德理论的人对话,也几乎无法产生共鸣。降旗并不想讨论所谓的文学。
降旗,讨厌那样。
因为,如果是文学的话,解释了也没有答案。
当时的降旗认为,能够获得复数解答的领域里没有真理。
要让降旗安心,需要所谓科学,所谓绝对不变真理的保证。降旗想要认真学习被视为医学的精神分析。他直觉地认为那里有消除不安的真理。
但那并非易事。虽然脍炙人口,在日本能称为精神分析专家的人却如凤毛麟角,没有人可以回答降旗的疑问。佛洛伊德的精神分析,老实说,还未被认可为医学。精神神经医学是为了治疗精神病或神经症而存在,而精神分析,即使确定是以治疗为最终目的,但它的本质是先行分析。于是乎,才被认为是学问,但并非医疗。
也就是说,那是不适合在国内认真学习的领域,是新兴的学问。想学只有留学一途。
因为没有前人引路,所以只好当先驱者——降旗不是没这样想过。
然而,这么一来,妨碍起步的障碍却太多。在那个阶段,如果降旗是医学博士也许还有其它方法,但没经验也没学历的他一筹莫展。那个时期连要飘洋渡海都很难,再怎么说,降旗并不是那种可从无到有、开创新猷的强健人种。
不论何时都是如此。
但,也不是没有路可走。
降旗虽称不上积极,但还是先进了有医学部的大学,大学里有懂得精神分析的教授。
然后,又经过了几次命运的相遇……
降旗成了佛洛伊德的第三代弟子。
因为他师事一位相当于佛洛伊德第二代弟子的人。
大学里的教授似乎对精神分析有一大半都误解了,但幸亏并非完全不了解。降旗在大学内念精神神经医学,在大学外学习精神分析。
经过如此迂回曲折的过程后,降旗步上精神神经科医师之路,是日本少数学过精神分析的医师。其迂回曲折,结果也成为自我分析之路。
降旗的老师信奉佛洛伊德。
现在的降旗认为,那接近于信仰。
佛洛伊德(Sigmund Freud),不说也知道,是精神分析学的创始者。
据说他首次使用精神分析一词是在公元一八九六年左右,因此也不过才五十几年前。如果以其为出发点,精神分析作为学问的历史非常短。但在短短的历史中已衍生许多派别,彼此相互批判、决裂,现在仍不断上演激烈的分裂抗争。就连创始者佛洛伊德的学说,虽说只有一部分,但也在极早期便被认为有问题,甚至遭到否定。在讨论这太学院派如何如何之前,要作为一门学问,其实尚未成熟。
然而,这不如说是体质健全吧——当时降旗这么觉得。无论是什么领域的学问,不可能有所谓的完成,若没有那些内省性的钻研,学问便无法持续发展。即使现在也是如此。
拼命探索所以悖离,因而产生许多派别。如果寻得真理,派别总有统合的一天。不,是必须统合吧。因为路可能有好多条,但只要是学问,应该达到的真理就只有一个。降旗如此认为。
因此降旗热心地学习。大概,在所谓热心的层面上,应该比任何一个同门弟子都热心。与身心俱疲的旧学问不同,隐藏了可能性的年轻学问,给予降旗一种求道者的开拓精神。只有这点是可以确定的。
佛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定义,在降旗的印象里,有以下几点。
一、探究无法用其它方法接近心性过程的方法。
二、基于其探究,治疗神经症障碍的方法。
三、依其所得,堆积重叠,形成一个新科学学问的一连串心理学性见识。
也就是说,所谓精神分析,是理解人类的方法、治疗神经症的方法,由这两种方法集合而成的学问。
在精神分析上,治疗本身便是探究人类。并且,临床行为本身拥有作为学问的方法论意义。到这里为止都还好。而这个意义,经由那些被导出的理论、方法论——治疗的技术——也会改变。要说当然也是理所当然的道理。
不过,这样一来,所谓的依据就消失了,没有可站稳脚步的地方了。只要在哪里错了一步,就全部错了。
然而,这也成为一个理论。
突然,降旗卡住了。
陷入了自相矛盾的议论之中。
他知道理由。虽然听起来像是非常伟大的懊恼,但嵌在那里的原始契机,不过是愚蠢的、个人的、微不足道的理由。
不愿相信自我分析的结果——如此而已,并非来自纯粹探讨学问动机的烦闷。
用降旗所学的方法论窥见自我,那是一种令人想别过视线的丑恶东西。越是分析,得到的越是惨不忍睹的结果。被压抑的性欲望、错乱、扭曲的亲子关系——一丁点儿都不想回忆。为了得知那样的真实自我,降旗花掉了许多时间。
虽然这是极为正常的。不如说,知道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才可说是精神分析的成果吧。人,不论是谁——都这么说。
老师很达观,但降旗无法明快果决地判断。
作者: DSA99    時間: 2012-8-11 10:29

7

当然,依不同的方法论的其它解释也能成立。
不,为了不同的解释,降旗更勤加学习。
首先,他试着否定佛洛伊德。
即使试着提出一个佛洛伊德理论核心的性欲lidido),对此,反对佛洛伊德的阿德勒(注:阿德勒[Alfred Adler,一八七〇-一九三七],奥地利人,现代著名精神分析学者。)和荣格(注:荣格[Carl Gustav Jung,一八七五-一九六一],瑞士著名心理学家,为分析心理学创始者。)见解迥然不同,同样是造反组的赫许(注:赫许[Wilhelm Reich,一八九七-一九五七],奥地利出生的美国心理学家。)或是费伦奇(注:费伦奇[Ferenczi Sandor,一八七三-一九三三],匈牙利心理学家。)也说的头头是道。不过,没有一人受到决定性的否定,也没有人达到全面性的支持。
然后,因不同所见而改变的自己,简直像魔法一样出现在眼前。
自我显示欲旺盛的歇斯底里个性。
怀抱近亲相奸愿望的性无能者。
自恋过头的同性恋者。
恋尸癖。
——好烦。
并非错误,因为每个都是正确的。真正的自己有好几个,每一个都是真的。但是,每个自己都与现实的自己保持着若干距离,也是确实的。
就这个领域而言,真理不止一个,不是吗?说不定有多少路就有多少真理——不是吗?若是如此,那么那果真能作为一个科学领域吗?还是必须视为人文科系的学问之一呢?降旗很困惑。正好就像现在的白丘一样。
然而,降旗并不放弃。他努力取得在日本尚未被引介的海外先进论文,也把手伸向领域相异的哲学。老师嘲笑降旗。是的……
即使如此,结果,无论如何,终点便是佛洛伊德。
基督教有圣经。但是尽管有着如此确定的典范,却依解释的不同而让教义有一百八十度的转变。精神分析学里其甚至没有所谓的圣经。不过,如果硬要假设比喻的话,创始者佛洛伊德所留下来的工作正是所谓的圣经,这么一来,后起的大部分派别,也只是任意地去解释,去让它发展而已吗?亦即,并非本质问题,而是解释的问题,和文学没什么两样。如果只是各自任意解释,那对降旗而言——那不是梦而是降旗本身太恶心了之类,与这种无责任感的旁人的无责任感的感想,性质完全相同——变成毫无价值的东西了,不是吗?
不想这么认为,降旗想要相信自己所学的学问。然而,越是如此固执深信,浮现于斯的真理,却又逐渐远离现实。即便如此也不放弃。在即使连平常都极受批判的少数学派中,降旗孤立了。即使被孤立,那仍是降旗的希望。除了降旗所念的,对所谓精神分析学问怀有好感的大学之外,也没几所了,也就是说,在大学的医科设籍,并且学习精神分析的人,除了降旗之外,没几个人。
虽非本意——但降旗深受期待。
而降旗,确实看到了佛洛伊德的未来。他确信。
不过,到此为止了。看见的不是新的地平线,也不是学问上的真理,只是单纯的佛洛伊德的未来。同时,降旗如此思辩着,不论否定或是肯定,没有人能从佛洛伊德的咒缚中脱逃。
——如咒一般的东西。
突然,仿佛附身之物离开般,降旗丧失了行动力。总有一天,会有人凝视着我所做的自我凝视吧。那并非自己的工作。
如此,一回头,恩师还诉说着自我啦、性欲啦之类的问题。降旗绝对没有要毁谤作为一门学问的精神分析,也无意轻蔑日以继夜、努力不懈的同胞的意思。几乎没有医院将它列为正式的科目,恩师也非处在学院派中央。在那之中,只有一小撮的人,不畏战中、战后的逆风,拼命摸索着精神分析的未来。那是有价值的,很伟大的事。不过,自己完全失去了行动力。如此而已。
如果是学生时代的话还好,但当时降旗已经以医师的身份在工作。既然学了精神分析,也不能只是当个普通的精神神经科医师。
提出败北宣言,离去。
也就是说,自己不适合那职业。降旗现在是这么想的。
老家的牙医院的父亲过世时处分掉了,所以降旗彻底成为漂泊者。流浪了两个月左右,他遇到了白丘。
有如仙人的白丘,似乎拥有有足够的德行,让寡言的降旗说出流浪之前的来龙去脉。降旗花了三天三夜的时间,诉说自己,白丘不断微笑地倾听。
当降旗陈述终了时,白丘说:你想太多了。
然后他说,洋葱剥了几层皮还是洋葱,即使不剥皮也不会不知道那是洋葱。从降旗的角度来看,是很普通的回答。但是,降旗喜欢坦然说出这平庸地接受。也发现自己连平庸的回答都无法平庸地接受。附在身上的东西,一点也没拔除。
如此寄居在教会里,一晃眼就半年了。
以帮忙杂务为条件,白丘提供教会一室作为降旗的住所。这是所谓彻底的寄居——应该是吧。
然而,降旗被赋予担任某个角色的工作。
听信徒忏悔。
这真是件奇怪的事。
首先,有人来这里忏悔,是不对的。
所谓忏悔当然是坦白罪行并且悔改,但通常,在教会的忏悔应该拥有超越于此的意义。所谓信徒在教会忏悔,指的是对赎罪的命令和依其祈求赦免的行为,这是赦免洗礼过后的罪,称为告解的圣事之一。这若在天主教的教会是可行的,因为天主教承认圣事。
但在新教里,洗礼圣餐以外的圣事,基本上并不被承认。那是白丘亲口告诉降旗的。
不只如此。简单地说,也可以认为告解才是促使旧教与新教分裂的原因。告解的形式化使赎罪的观念应运而生,其滥用产生了恶名昭彰的赎罪券,于是路德发表了《九十五条论纲》,引发了宗教改革。这是极其有名的事件。
也就是说,到新教教会忏悔是不合理的。白丘的信徒如果真的理解教义,这本来应该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所以,来寻求告解的信徒不知怎么了,牧师也不知怎么了。
即使如此,每个月都会有人来,白丘也不拒绝。
这并非告解喔。白丘说,勉强说来,这是得不到回答的心理咨询。
好像把它和信仰分开来看了,所以才起用降旗。
降旗确实曾经相当反感。当然,非圣职的降旗赦免其罪,信徒也无法获得救赎。降旗这么说,白丘却回答,别说类似结论的东西了,当然,连感想都是不必要的,只要好好地听,最后说请悔改,就行了。
结果拒绝不掉。
不过,实际上听了之俊,的确,无聊的告白很多。容易发怒很困扰啦,忌妒心太过强烈啦,大约是这类程度的告白。并且,大概都是一吐为快就满足地回家了。说什么忏悔,这不是夸大其词,是愚蠢。
他们因诉说而获得安慰。
并且,在持续扮演倾听者的工作中,降旗深深地体悟了。
降旗作为精神分析医师之所以受挫,不应归咎于佛洛伊德,该怪罪的是自己,问题出在降旗身上。降旗充分认知了这点,他并非讨厌分析,而是讨厌做分析的自己。并非反对佛洛伊德。
只是讨厌自己。
降旗这男人的个性,即使是无聊的抱怨或戏,不分析便无法全盘接受。对降旗而言,只是单纯地接受,远比详加分析更为困难。即使只打算听听就好,也会在不知不觉间分析起来。这已经成为习性,也就是像病症一样了。
然后,在烦恼者告白背后,浮现一位一脸胡子的犹太人。
变成这样的话,已经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正是神经症。
降旗深知这是不知饮水思源,讨厌佛洛伊德引来的结果。再怎么用道理去理解,也没办法,真是像被诅咒了一般。如果佛洛伊德还活着,无论如何都想请他治疗看看。
——我想结果也还好吧。
降旗现在的生活,可以说是接近复健的生活。
——阿修在做什么呢?
他最近常常想起。听说阿修复员后成了警官,似乎没当成大将军。
降旗昨晚又梦到那个骨头梦了。最近,在骷髅头前交欢的男人的脸,经常变成降旗自己,使得他心情极为低落。
梦境会变得如此,起因于前天被佛洛伊德的幻影袭击。
最近,这两个影像经常成双成对地出现。
现在,似乎已经变成佛洛伊德唤起骨头梦了,所谓本末倒置正是如此。只把这件事拿出来看,降旗不禁仿佛事不关己似地笑了。
牧师太随便了,所以信徒也不多,教会的生活很清闲。白丘的作息似乎颇为规律,但降旗却相当自自甘堕落。他睡觉的房间没有窗户,所以不知时间早晚。加上没有时钟,醒来也不知道是几点。
今天醒来的时候很糟糕。
这种醒法不来最好,降旗很认真地这么想。
总觉得外面的世界黄黄的,很刺眼,而且非常冷。他缩起肩膀,把手放在口袋里,一脸阴郁,好不容易走出前院,白丘等不及似地靠过来。
又是,髓髅头吗?特立独行牧师淡淡地说。
是髓髅头喔。降旗回答,揉揉睡眼惺忪的眼睛。
白丘穿着泛白的毛衣和很像工作裤的裤子,手上还拿着移植花车用的铲子,今天看起来绝对不像个牧师。黑框眼睛反射着阳光,读不出他的眼神。长得稀稀疏疏的胡子,让他的脸显得更加一无表情。
降旗没精打采地说:亮,怎么样,这种日子,一大早就来点莱姆酒,尽情吐露对主的不满,醉个不省人事,如何?
降旗叫白丘,亮。
白丘不笑也不生气地回答:这样的话,干脆我把圣水浇在你身上,浇得你不省人事,怎么样?
因为白丘有时并不是在开玩笑,所以要小心。
再说,这时间没有人称之为早上了,如果真想一大早就开始喝酒,称至少还要早起四个小时。
很柔软的音质。
我也可以把它改成从中午开始的企划啊。降旗也不带笑容地回答。然后,亮微笑起来。但降旗立刻察觉那并非反应他说的话而笑。
那可不成,今天是降旗出场的日子。
有人来忏悔了。
伟大的祭司大人,不好意思。今天就饶了我吧。我希望被你赦免。而且,我今天的心境看起来,很恶魔。
不,我清楚知道你是恶魔,所以才拜托你,不是吗?
降旗不太明白白丘把自己定位在那里的想法,总之,降旗认为这是一种对信徒的诈欺行为。
亮,刚刚的话是冒渎喔。
冒渎什么呢?再说,今天来的并非信徒,别说接受洗礼了。连信仰也没有。
什么啊?为什么这种人会来教会?
有什么关系。不变的是,祈求救赎。只要有人要我救他,我连金鱼也救。破戒牧师,请叫我基督教界的一休和尚。
降旗不由得苦笑。
的确,白丘比较适合当禅宗和尚。他似乎也和降旗一样走错路了,所以早点改弦易辙才能明哲保身,对基督教整体而言,也比较好。
我只听了开头,这应该是你的专业领域吧。
现在的我没有专业。
即使没有专业,你也还在啊。比起我,我认为你对她会更好。别跟我唱反调,听她说吧。
降旗陷入复杂的思绪里。降旗身为日本人里少数的精神分析医生,过了半年时间,结果连一个人也无法拯救。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他连自己也救不了。
但讽刺的是,降旗辞掉精神分析医生的工作后,却开始从事救济之事。什么也不说,只是听,最后只要说一句话,就已经随意地拯救了好几名信徒。
准确地说,降旗并无法拯救他们。
复杂的心境转化成声音。我怎能救人啊?
白丘大笑,拍了两三次降旗的肩膀。
每被敲拍一次,他破败不堪的肺就隐隐作痛。
只吸著腐败的空气,心--病了。
总之,降旗,这是主给你的工作,因为她说梦到自己变成了骨头。
穿著和服的女性,还是不适合教堂。
简直就像铜版画的细致背景中,嵌进了浮世绘版画的风尘女子。
信徒里也有很多人穿和服,但降旗对那些人的异样感受并没有那么深刻。果然眼前的女人特别显眼,是因为事先听说她是异教徒吗?
娇小的没人,二十五到三十岁吧。
女人站在降旗面前,也不抬头,视线朝下,摸摸行礼。我叫宇多川朱美。
在降旗问话前,女人先报上名了。
我姓降旗。先说明一下,我并不是牧师。
总之先说明。
自称朱美的女人,听了以后好像也不以为忤,用一种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了声。反正不是信徒,所以对她而言也无所谓吧。
然而,不止她,这半年来,降旗对来掺伪的信徒们如此告知时,他们也同样毫不在意。
说不定信徒们事先从白丘那里知道降旗的身份了。现在,降旗突然做如是想。
我,杀了人。突如其来的告白开始了。
降旗坐在坚硬冰冷的椅子上,教堂内很冷。
朱美看来非常憔悴。
我是杀人犯。我一直忘了,丝毫没有赎罪地过了八年的生活。
降旗什么也没回答,光靠这些资料还无法判断什么。
然后……”
去警察局自首赎罪啦,跪在神的面前忏悔啦,朱美应没有要说这些的意思--好像。如果你真的杀了人,来到这里的话,我身为一名善良的百姓,有报警的义务。你来这里,将变成一个错误。
朱美好像听进去了,又好像没进去,衣服吞了好几块铁似的铁青著一张脸。然后说,并不是今天杀了人。
那么是以前的事喽。
朱美沉默了一会,说:死人……回来了。
死人?尸体吗?
是叫做……尸体吗?在很久以前已经死掉的人——应该称为亡者吧。
那是,幽灵?
啊,是……幽灵吗?我不知道幽灵是什么东西。
像幻觉一样,朦朦胧胧的。
不,和活着没有两样。
那就是有实体喽。
啊。
的确是精神神经科的领域也说不定。
如果白丘是异教系教派的话,说不定还好,但很不巧地他是新教教徒。
虽然听说天主教里有驱魔的法师,但降旗不知道新教是不是也有。即使如此,驱的是恶魔,不是幽灵。并且也不是世人所谓没有双足的朦胧幽灵,而有实体,这下子完全没辄了。听说过海地一带有所谓还魂尸的强尸,但也不知道详情为何。
总之要在常识的范围内,以科学的思惟来理解,这是一种幻想,展现敏感神经的幻觉。总之,该以什么病名来理解呢?可以再说详细一点吗?
——别啦别啦。
降旗的心里发出声音。一旦听了就会加以分析,就会窥视这个名为朱美的女人的内心深处。反正那里只会浮现那犹太人佛洛伊德满脸胡须的复杂表情,不是吗?
——听说梦见了骨头。
有什么关联呢?还魂的尸体,和变成骨头的梦。
我不知道该从何说起,讲着讲着会拖很长。
完全没关系,这男人很闲。
不知何时,白丘进入了堂内。
朱美开始娓娓道来。
首先,是难以称为幸福的前半生。因家境贫穷外出打工,因一把无名火失去了全家人,才结婚,丈夫就收到征兵令。然后,丈夫丢下重病的父亲,规避兵役逃亡。
虽然不是很稀奇,但也不是受到恩宠的人生。然而,降旗认为,遭到如此境遇,朱美一路走来精神还算健全。朱美没有激动,也没有流泪哽咽。淡淡的陈述语调始终如一,听起来没有过多的润饰或刻意夸大。适时巧妙地省略,相当易懂。
如果要降旗陈述自己的半生经历,能够如此有技巧地整理吗?
即使字斟句酌,多少也会有些混乱吧。占据思虑的部分可能会重复叙述,可能因太急而无法充分说明,也有可能因前后关系颠倒而产生矛盾。不,在陈述给白丘听时的确是如此,降旗好几次被反问。即使是降旗毫无高低起伏,一点也不特别的人生,一旦叙述起来就会变成那样。而朱美的陈述里没有混乱,明白清楚。
——过于冷静。
像编故事。这不是杀了人而神经错乱女人的态度,不……
也有可能是编故事。再者,当人罹患精神疾病时,不一定只是一味地错乱。比如妄想症患者,会流畅地说出不可能的事。不过……
朱美的故事脉络毫无矛盾,也没有不合理处。
也就是说……
——不行,不可以去探究意义。
降旗约束自己,没有必要加以解释。朱美继续说,教堂内响起女人的声音。
从村里的人,当然国家也是,我似乎受到了很严重的责罚,虽然那些事都非常模糊暧昧。后来公公死了,我离开了那里。然后,企图自杀。
在基督教中,自杀是一项罪行。然而降旗偷看白丘的脸,他依盘毫无表情。
我跳水自杀,因此失去了一切记忆。现在所说的过去的记忆,也是花了很长的时间回想,或听人说的。
记忆障碍……吗?
跟丧失不同吗?白丘从斜后方小声地询问降旗。
记忆,是不会消失的。只是,会因某种理由——病因性的障碍,或是心因性的压抑——因而想不起来罢了。所谓不知道自己是谁,只是忘了自己生活的历史而已。所以,不能说是丧失,应该说是健忘。如果是从一开始就毫无认知的状况,那又另当别论。
是这样吗?
不知白丘懂了没有,他稍稍翘起嘴唇,像是催促朱美继续往下说。
啊,然后那个,重点是——自杀前后的记忆一直没恢复,就这样活下来。
那个,可以说是很幸运吧,你所谓的自杀未遂,是谁……”
怎么想都很难问出口。
啊啊,我被救了。当时救了我的人,是我现在的丈夫。
朱美始终垂着视线,不曾抬起头来。
之后平安无事地过日子。没有回到原来的村子,辗转换了几次住处——那应该是丈夫的考虑吧。我被村民仇视,不能回去,稍微离远一点比较好生活吧——然后记得是在三、四年前,搬到了这附近。
现在住在哪里?
逗子湾叶山那侧的末尾。搬到那里后,我一点一点地变得很怪。
朱美说讨厌海涛声。
她所指的海涛声,并非暴风的前兆,似乎意味着潮骚——海所有的声音。据说朱美极为害怕海浪的声音。
朱美的家在岬角的前端,所以不断传来海的声音。结果,朱美似乎得了精神衰弱症。
——海涛声吗?
这是什么的隐喻?那是朱美的……
——不行,不可以这样。
降旗现正在危险边缘努力把持住自我。令人惊讶的是,这种状况近似于一种治疗。
不,与其说治疗——是分析。这与精神分析临床训练的状况是几乎一模一样。
移情作用。抵抗。借由患者本身对真相的洞察。自我认知与自我支配的增长……
好烦。这类的单字,现在的降旗并不需要。没有意义。朱美不是患者,甚至也不是信徒。
海涛声就是海涛声,不是什么隐喻。
我越来越无法入睡,日渐衰弱。勉强睡就会作梦。
——梦,骨头梦吗?
很恶心的梦。先是四周空气变成了海水,然后开始下沉。慢慢地往光线也到达不了的无底深海持续下沉。肉溶解了,只剩下骨头,更缓慢地下沉。然后,一度疑似觉醒后,只剩下头盖骨突然浮上来。那种时间感觉的落差令人觉得十分讨厌。
光是听,就感到强烈的压迫感与闭塞感。这种习惯令人不安,非常有机的,怎么也没办法改善。
水。黑暗。呼吸困难。骨头。缓慢下沉。快速浮上。骷髅头。看起来圆圆的天空。
降旗已经开始判断,那场梦一定有隐藏的意义。
——就像我的骨头梦一样。
骨头的梦。骨头。骨头。骨头。骨头。淫秽的……
压缩。置换。被扭曲的愿望的满足。
很恐怖的……梦。只说了这句话,降旗觉得好疲累。
朱美没有看降旗,用与方才相同,毫无霸气的声音回答:很害怕很害怕就醒了,刚起床时很受不了那恐惧感。只是,恐怖的梦,是否都与那个梦相同——我不知道。
因为梦大约起床后就会忘记了。白丘很悠闲地说。
降旗问:那个梦对你而言……”
——恐怖的梦的意义,对自我而言……
我想,那可能是我自杀时的记忆吧。
朱美简单明快地陈述了结论。
降旗的多余追究被打断了。
是的,这样很好。除此之外,没有其它意义了。
只是想起了痛苦或恐惧感而已,没有扭曲。
这样的话,海涛声只是单纯的契机。
一定是这样的。
你说,自杀前后的记忆并没有恢复——但那意味着,比如说,那海浪声让你没恢复的部分记忆恢复了,对吗?
如果是整体性遗忘症的状况,可能因为一点契机,便可一举恢复所有记忆。
朱美思考了一会儿后回答:啊,我会认为那个梦或许是我所欠缺的记忆,是在很久之后,就在几个月前的事。九月还是十月——在那之前的几年,只是很害怕,快要抓狂了。但是,如果那个真的是那样的话,如您所言,海涛声的声音,会慢慢地那个……是叫做无意识的话?会变成无意识地唤醒记忆吗?
朱美为什么会知道无意识之类的专业用语吗?她的态度与她使用的字眼并不相符合。说不定,她出乎意外地很有学问。降旗一问,朱美说是在书上读到的。好像是她丈夫的书,听说家里有很多那一类的书。虽然这是常有的事,但即使如此,她是看了哪一本书呢?
但是,你是在三、四年前搬到现在的住处,对吧?这样的话,那个梦应该以前就作过了吧。可是好几年都没有这么想,既然如此——两个月前吗?过了这么久,为什么会突然这么想?白丘探问。降旗也想着同样的事。
作者: DSA99    時間: 2012-8-11 10:30

8

刚好那时候……发现了报纸的报导。
朱美说在丈夫的书房,偶然发现剪报报导的事,那是有关自己所失去的过往的报导或纪录。
逃避兵役逃亡的朱美的前夫,竟然被杀了。并且她说发现遗体时,首级被切掉了。白丘发出小小的祈祷声。
我记得……那报导的事。不。我忘了前夫怎么了,但是记得报导。虽然有……矛盾。
不,我懂你想说的。比如标题的文字啦,文章啦,那些是记得的。内容也是读过后大概会记得。然而,并未直接与自己的过去连结——像这样,嗯,的确很难好好说明呢。
降旗认为自己懂了,但似乎很难用言语表达。朱美看起来很悲伤,又似乎没有,很微妙的表情。
根据报导,刚开始我被怀疑是杀夫的凶手,后来另一个女孩——她似乎是丈夫的情妇——出现了那女孩被认定是凶手的后续报导。我读了那则报导,害怕得发拌。
为什么呢?
因为,随着阅读报导,一个接着一个地想起了片段。
比如说?白丘问。
被警察追捕,躲藏的事,没有首级的丈夫尸体的模样,一些不连续的场景。
哎,报纸上都报导了,那应该是事实吧,如果你是当事人的话,会记得也是正常的。所谓不愿想起的记忆,随随便便很容易就会被隐藏起来。
降旗说得好像已经了然于心。
朱美依旧垂着头,说
那个,断断续续的片段中,有溺水的记忆,因此才惊觉,那个,我作的梦,该不会是那世界的光景吧?
那世界?降旗和白丘异口同声地发出声音。
嗯。哎呀……虽说那个世界,我现在如你们所见,活得好好的。但我到了那世界的入口处,当时的记忆在梦里出现了吧?
每个人的冥界观都不尽相同。白丘描绘的是基督教的冥界吧,降旗怎么说也比较倾向佛教的,并且是陈腐的三途之河啦、针山啦、血池啦等等——说是冥界,不如说是比较接近地狱——降旗会如此想象吧,朱美的梦接近地狱。
——原来如此。
不管怎么说,也可以那么解释。
不是隐喻,如果就此接受,说不定不那么想的话是无法说明的。
降旗误解了方才朱美话语的意义。
梦是自杀未遂的记忆,也就是说,并非意味着象征性地表达溺水时的痛苦或恐惧感。
朱美似乎将梦的内容就此以体验的角度接受了——作为溺水后的彼岸体验记忆。
降旗尽可能地不用精神分析学的梦的解析——真讨厌的单字!——来理解,但简直就是不可能的事。降旗对自己平庸理解力的界限感到羞愧而沉默不语。
看来,你的过去是因此而被填上了。也就是欠缺的环结连上了的意思。白丘替降旗说。
朱美不肯定也不否定,好似两种反应都说得过去,令人困窘的不清不楚的回答。然后,过了一会儿,她说了不可思议的事。但是……不只是那样。想起的不只是自己的记忆而已。
那是什么意思?
我的记忆中,夹杂了别人的记忆。
朱美告白的内容有很多超越降旗的想象。
朱美的记忆里所夹杂的他人记忆,是以下的叙述。
首先,出生在上总一宫附近,称为一松的滨海岸村落。有双亲和一位年龄相差悬殊的哥哥,十岁生日前被卖掉了。时代不明。被卖到信州盐田平的酿酒屋,在那里受到欺负。似乎是个不够机灵的佣人。
从这边开始,记忆错综复杂了起来。
朱美实际工作的地方也是酿酒屋,从陈设和其它种种来判断,好像是同一家店。
——幻觉吗?
他人的思考直接进入思绪里的一种病症。但是这样的话,就要称为精神分裂症了。被人操控的感觉、觉得被人监视、觉得自己的思考被拿走了——精神分裂有很多麻烦的症状。但是……
——不对。
降旗这么想,虽然没有任何确切的证据,但不知为何,降旗就是确信。
降旗看过很多精神分裂症的患者。症状严重者,即使不是专家也能立刻判断出来,病情轻微的则无法分辨,特别是妄想型精神分裂症很难判断。因为人多多少少都有一些类似的思考浮动,所以也没办法吧。不过,无论如何,一旦被视为病患,其人格自律性多少有些受损,并且无法与周遭的人自然交流,在这两点上是共通的。
朱美的状况,可推测其沟通能力是正常的。
她说的话都能理解,他人的回应她也都懂。依据到目前为止的对话来推断,只能判断是正常的。当然,只靠这短时间的接触是不能下判断的,降旗比谁都清楚。为了下正确的判断,花很多时间不断面谈,一点一滴地搜集资料……
——不对不对。
这不是诊疗也不是治疗。
这个女人并未罹患精神分裂症。
那个胡子脸——在对话的空档这么说。
那是……”降旗摇头,再这样下去的话……
那是在梦里见到的吗?他这么问道。是梦吧?
我想也有可能是梦吧……但是,嗯,我想的确在梦里也见到了,因为梦里所见的事起床后还记得……所以说不定无法区别了。
原来是梦。
不是什么他人的记忆,是梦。
应该是恶梦因为某种原因,混入了体验的记忆里了。
所谓与现实不同的记忆,不是被扭曲化的无意识的意识化吗?
不好意思……”
如果和骨头梦合在一起想,说不定会知道些什么——降旗开始思考。
我想,那另一个人生,与你真正的人生。没有太大的不同。
也可以认为不过就是出生地不同的程度。
因为我在信州山里长大,所以没见过海。我确定是在十三岁时外出工作,再加上有好几个弟弟妹妹,但没有哥哥。这些……都可以用幻觉来解释吗?
有时也说得通,但是……
不对不对,因为生病,因为发狂,因为只是幻觉,这些无法解释,不要这样诊断比较好。因为精神分裂症的原因至今未能确定。所以治不好。明明如此,还这样下定论,那不等于是说,因为你发疯了吗?理由。意义。真理。必定有答案。
降旗心里,有什么东西开始乱窜。
然后,降旗正视朱美的脸。那个,叫做一松的地方真的在房总吗?
我找了地图,确实存在。
时代呢?你说,那个你里面的他人被卖掉了?
我想是的。
这是我的印象,所谓人身买卖被允许的时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不是吗?我一听到买佣人这样的事,就想到旧幕府时代——不过说不定我的认知不足。那记忆的舞台
是现代吗?
嗯,不知道。
比如说,出现的人有没有发结?
没有。
那个,工作地方的主人或其它工人呢?如果没有发结,应该是明治维新以后,是现代人吧,那么同样的,跟你外出工作时的成员相同吗?
那个……”朱美似乎很认真地在思考。
那个,虽然记得,但无法比较。
这样,还是无法确定时代背景。
比如——也可以这么想吧,朱美读了或看了以那海边村落为舞台的小说或电影,只有场景设定输入了记忆。而出场人物的设定变了。变成真正存在的人物投影。这是有可能的吧。但是,总觉得不对劲。这还是什么的……
——不行,没有分析的必要。
这不是诊疗,也不是治疗。降旗在此停止思考。
不是为了朱美,是为了自己。那令人不悦的胡子脸,已经好几次在朱美告白时闪出影子,说:这种事,可以简单地分析喔。
因为降旗沉默了,朱美又任意地继续说了起来。不可思议的是,没见过风景和见过的风景一样地鲜明,还有,想起那些事情时的我,和平常的我,个性不同。
个性?怎么个不同呢?
非常谦卑。是所谓看同样东西的角度不同吗?我觉得世界看起来是不一样的。比如说,在酿酒屋的工作,事实上虽然我做的工作几乎一样,但做得不好,很烦燥,可是也没有因此迁怒谁,被责备愚蠢迟钝,也全往肚子里吞。
真正的你呢?
没那么不机灵。因为比一般人会做事,所以应该没有累积什么郁闷或怨恨,别人也说我工作做得蛮好的。
降旗想,那也会不会是朱美自身的投射?
——梦是扭曲愿望的满足。
为了正常地过普通的生活,人从幼儿期开始就承受许多压力。被压抑到无意识深处的那些体验,特别是有关本能的无意识冲动,被佛洛伊德称为潜意识思考。潜意识思考是借由在觉醒时的自我防卫机制所控制的,所以平常并不会意识到它的存在。
然而,潜意识思考在睡眠时,越过觉醒时的框架而出现。根据佛洛伊德的说法,自我压抑变弱的睡眠时间,潜意识思考与存在前意识的过去经验连结,而开始意识化地活动。
但通常,那也是在被意识化时,受到自我的再压抑而扭曲了。
这正是佛洛伊德所谓的梦的解析。被压抑的无意识冲动——潜意识思考,在意识化时压缩、置换、可视化。然后藉由象微而扭曲了。这作业的过程是佛洛伊德所谓的梦的工作。于是,潜意识被视为梦。这则是佛洛伊德所说的显性梦境,回溯那个梦的工作,但是佛洛伊德所主张的梦的解析。
所以如果同意佛洛伊德所指,便可以说——显性梦境是潜意识和梦二者工作妥协之下的产物。但是,潜意识思考受到高度压抑时,无意识的冲动会撞开自我检视,露骨地被意识到。那时候,自我可能会暴露在强烈的不安与恐惧中,而害怕得发抖。所以,自我的恐惧之梦,是潜意识思考的愿望之梦。
——所以,我的骨头梦,不……
所以,朱美变成骨头的梦,表面上对朱美而言只觉得恐怖到极点,但对朱美的潜意识思考而言,是很特别的愿望。
同样地,在朱美里面的别的朱美,对平常的朱美而言,有不愿承认的讨厌人格,但对朱美的潜意识思考而言……
骷髅头。
那是……
降旗,降旗。白丘在叫。
降旗中断思考。
——佛洛伊德在笑。
朱美依旧低着头。
降旗有些兴奋,这正是……
——这正是我无法治愈的病。
降旗闭口阖眼,力图镇定。悸动变得激烈。朱美身后浮出骷髅头、骨头、佛洛伊德苦恼的表情。
——我在干嘛啊!
现在,梦的解析朝多样化发展,而非独尊佛洛伊德。海外尚有荣格、区瑞克森(注:艾瑞克森[Erik Homburger Erikson,一九〇二-一九九四],美国心理学家。)和包斯(注:包斯[Medard Boss,一九〇三-一九九〇],瑞士心理学家。)等人提出相关学说。比如以荣格的集体潜意识为前提来看,梦不只是愿望的满足,有补足意识性态度倾向的补偿性功能、预视,甚至启示——佛洛伊德在笑。
不行,不对。本来就没有必要加以精神分析或解释。降旗慌了。
只要听就好了。
降旗,怎么了?突然沉默下来。你该不会,那个……”
不,没事。不好意思。
降旗恢复自我。
只要听就好了。
朱美继续说:别人的过去,每天想起一点点。那真的是很讨厌的记忆。
因为不敏捷、迟钝,又……消极吗?
当然那也是原因之一吧,因为偶尔也会仿佛异常地怨恨着什么似的,心情变得极度地黯淡。
怨恨?谁?工作场所欺负你的人吗?还是卖掉你的双亲?
不,好像不是这样的。虽然怨恨的对象不是很清楚,但有时会想起好似极为怨恨的记忆,变得非常悲伤。因为我想,我的个性本来就不太执着……”
关于所谓怨恨这种难以说明的心情状态,降旗很困惑。那是因为降旗本身并未心怀怨恨吧,他无法想象对象不明确的怨恨到底是什么情况。
白丘说了个很愚蠢的感想。不敏捷、迟钝、消极,容易积怨的样子——的确是很糟的个性耶。我看您,一点也看不出来啊。
如果只是那样倒还好。
朱美的表情微妙地扭曲。那个,之后……不可置信地……那个……”
朱美欲言又止,视线在四周游移。特别是在注意到十字架后,疲惫的表情更蒙上了一层阴影。白丘耳聪目明地说:没关系,什么事都可以讲。主会赦免你的。
现在才说这种牧师该讲的话,已经不适合了。降旗在心里苦笑,但朱美似乎完全听进去了。啊,我觉得不应该在这种地地方,并且还跟牧师说这种事,可是……”
她还在犹豫,降旗可以想象。
接着……淫秽的记忆苏醒了。朱美低着头,用一种低不可闻的声音说。
——问题是有多淫秽。
降旗想质问,但放弃了。
那个,跟不认识的男人的……愚蠢行为。
朱美再度欲言又止,似乎是比杀人的告白更难以启齿的事。降旗非常能理解那种心情,那并非随随便便就可以说得出口。你不记得做过那种事,是吗?
当然。
朱美第一次把头抬起来。一脸教人无法弃之不顾的,无依无靠的表情。穿着十分正式的和服,却没有盘发,那格格不入的地方,与其说是摩登,不如说是性感。降旗的心情变得有些酸酸甜甜的。
在我的人生里,没有可植入那种体验的缝隙。虽然如此……”
那个……
那个,淫秽的梦……”降旗打算问,有多真实?
那,不是在梦里见到的。
咦?
降旗突然有种被背叛的感觉。但你刚刚说,是梦。
那个……是我没说清楚。刚开始时,意识急剧消退——说是梦,不如说是……那叫白日梦吗?那种感觉。因此,我想可能是以前就在梦里见过跟那个一样的东西——所以,我以为这是梦里所见,是想起了那个吧,我是这么认为的。
那么……有可能不是梦吗?
降旗询问,但朱美否定了。不,我想,实际上也在梦时见过,我虽然这么想,但是,梦和现实,到底那一个先,我已经无法分辩。所以那个,我只说,觉得好像在梦里也见过。如果不那么想——真是我的脑袋构造无法理解的事。
什么意思?
淫秽的记忆不可能出现在梦里。朱美说。
不太懂你的意思。
就是啊,不会在睡觉时或失去意识时看到。那几乎都在醒着的时候,正确地说,就是突然只有记忆被掉包了。
掉包?
多重人格症……吗?
叫做朱美的女人的病根,更深了吗?
我不太懂。白丘插嘴。
白丘是无法了解的吧。
所谓掉包,是说别的人格——愚蠢、消极、容易积怨的淫秽女人——夺走了朱美的意识吗?
由于某种障碍,失去自我同一性,便是多重人格。多重人格有继时性的,也有同时性的,继时性的状况是第一人格和第二人格互相不认识。同时性的状况则是以第一人格为主,其中萌生第二人格。在此情况下,多半也失去了自我的主动性,形成第一人格被第二人格操控的状态。
所谓附身——这正是所谓精神异常的状态。
降旗所想的是后者。但也有可能是前者。
——这样的话,不。
降旗问,不能不问。你的意识是在那个别的女人的记忆再度复苏时断掉的吗?还是平行,你的意识也还留着?
那之间的事情也不是不知道,所以意识是连续吧。只有记忆,在不知不觉间被掉包,然后又回来的感觉。
你的意识没有中断吗?
刚开始,作那个白日梦的时候,算中断吗?很快地置换,又突然回来的感觉,但是最近已经融合成一体的感觉了。朦朦肱肱地,连续着。
流畅地置换吗?
是叫置换吗?……不,没有置换,掉包的只有过去而已。
现在的你和别的你是不同的人格,但是意识没有分裂吗?
不知道耶,所谓人格或意识分裂,是指什么,我不知道,但是我一直是我。只不过,想起没有经历过的记忆而已。
……”
——不是多重人格症啊!
降旗既吃惊又狼狈,他不知道这种症状。
朱美保有自我的同一性吗?
怎么回事啊?白丘没搞懂。
降旗也急着整理思绪。也就是说,你一直都是你自己,虽然如此,与你的思考或行动完全不同的、不可能的,过去的你,曾经想起那些往事——是这样子吗?
朱美轻轻地偏着头,说:是的。
觉得乱七八糟。不是降旗所能分析的事情了,不如说是困惑了。
——我的理性不适用于这女人吗?
这说不定是超心理学的领域。
还是一样,即使说再多历史事实或其它教派的教义,看来白丘也不会陈述自我。转世——白丘视为中心的神秘主义真面目,大概就在那里吧,降旗注目着。不过,也了解以他的立场,那是不能轻易说出口的。
朱美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像这样虚构故事般的事,是无法置信的,但是,如果试着理解这个状况,若不是这么想……不,因为实在太难以理解了,所以真的快要发疯了。想想这是前世,就感觉安心多了。
降旗觉得这是相当正常的情感表现。即使不是合理的科学性解释,一旦加上些什么道理,人们就会相信。这样的话,与降旗所学的东西,说不定是半斤八两。不,迷信之类的,还略胜一畴吧。
因此,稍微安心了,但是……”
朱美再次把脸往上抬。睫毛上泪光闪闪,眼看着就要溢出来了。
是不安吗?不,是恐惧。
对。
朱美尚未进入主题。
降旗想到这里,感到一股近似颤栗的感觉。他至今仍极为不解。但是,到目前为止的内容,只是真正的恐惧、真正的谜团的序曲罢了。
朱美一脸被恐惧所震慑的表情,用更没有抑扬顿挫的口吻开始陈述:那天丈夫也不在家。天气很冷,吹着很强的大西,又响丐了轰隆隆的海涛声。
大西是什么?
啊,是十一、二月吹的西风。我睡不着,只是对恐惧的梦境颤抖害怕,在未知的过去之间来回。然后,对,是夜半时分,那人突然造访了。
那人?
过世的前夫。
那是,怎么说……”
变成无头尸被发现的前夫来找我了。
死者……复活吗?降旗几乎不带感情地,只是这么说。
降旗。至少在教会,不要轻易说这种话比较好喔。
一直沉默着的白丘对这点加以训示。复活对基督徒而言有特别的意义,况且现在身处基督教教堂内,这些事情降旗刹那间全忘了。
对不起……”
降旗摆出无视白丘的态度。这种言语上的是非,对降旗而言已经无所谓了。
不好意思,宇多川小姐,我无法相信。那个人真的是你已经过世的前夫吗?难道,没有首级……”
不,有头。
……”
不,是那个人。
为什么?
因为……”朱美断断续续地说。
那个夜晚,朱美一个人。
仿佛要切断树枝的风,穿过山道,吹了整夜。
她说海涛声汩汩地响着。
她说门户发出剧烈的声响。
一打开玄关,男人站在那里。
朱美说她记得很清楚,越过男人的肩,山道那头,时辰在夜空闪烁,风吹舞了两根枯枝。
男人穿过战后返乡服,系着领巾。
终于见到你了。
……请问是哪位?
别装傻喔,是你叫我来的。
我叫的?是宇多川叫的吗?
宇多川?你在说什么?朱美。你是佐田朱美吧?忘记了吗?
那时,朱美像被当头浇了冷水一样,毛骨悚然。
佐田,是朱美前夫的姓。好像没人知道,不过朱美没有正式办理户籍登记,所以户籍上至今仍是佐田朱美。记忆的片段里所浮现的丈夫死尸,打扮和他好像有点像。
那刀切的伤口,滴血的鲜活生生画面,突然从视网膜苏醒,朱美几乎失去意识。男人,不,死灵笑了。好了,你要怎么补偿我呢?
听说朱美甚至发不出悲鸣声。
正常的话应该是脚软无力,或是逃出去吧——但实在太害怕了,仿佛心脏冻结似的恐惧,那个,是叫鬼压身的东西吗?——连身体也无法动弹,已经,什么也不能做了。
前夫——佐田申义——呵呵笑着走进来。
然后坐在椅垫上,盘着腿抽烟。真是乱来。如果是躲在阴暗处幽幽含恨还说得过去,没听过堂堂走上玄关抽烟的幽灵。
只是这样——如果是真的——已经相当恐怖了。
这正是伴随肉体的死者复活。而且在日常生活里发生这种事,没有比这更恐怖的了。然而,降旗无法承认那是事实,不可能有这种事。降旗没有将这种事当成怪谈来听的素养,这是常识性的判断吧。不过,虽说如此,当做发疯了,也非常适当的判断。如盖章似的精神神经医学性的诊疗应该退场,这不是能简单地用幻觉空言可以解决的。这里面必定有什么意义,应该有。
降旗再度开始思考。
作者: DSA99    時間: 2012-8-11 10:31

9
这样的话,之后……
宇多川小姐,那男人的脸,的确是你过世的丈夫的脸吗?
……很难分辨。
房间太暗吗?
啊。
因为已经过了八年了?
也不是这样……我当然也有想过,在眼前的不是前夫,而说不定是以前认识的其它人。但是,除了死掉的申义……没有其它可能人选。
这么说太模糊了。我还是只能认为那是别人,开玩笑。或是恶作剧……”
但是……”
申义瞪着发拌的朱美,说:你终于想起我了啊,真是用心。
什么嘛,那张脸。
是你叫我来的吧?
来,我依你的愿意,听你说。说吧。
那男人是说我依你的愿意吗?
是说了。
关于这点,你自己记得什么吗?
这是当然的吧。发出愿意的不是朱美自身,而是潜意识思考。
降旗一点一滴地抓到头绪。
对。
也就是说,那男人,为了完成朱美潜意识思考的愿意而出现具体化的无意识吧。
这么说的话,那男人的工作,是要解放被压抑的什么。
如果是这样的话……
申义继续说:
你还真能悠闲地过了八年啊。
杀了丈夫。
等一下。宇多川小姐,你之前说杀掉你丈夫的,我记得是,你说是情妇……”
唉。
朱美似乎很困惑,做了个要放弃什么的表情。
报纸是这么写的,凶手是叫做宗像民江的女孩。不过,那只是报导里所写的内容。我不知道,因为我现在还是对那前后的记忆很模糊,那个……”
你自己也有可能是凶手吗?
一开始的嫌犯是我。
但是,报上指名道姓地刊载了,意思是说警察当局断定那人是凶手。你的嫌疑已经洗清了。
根据报载,我有……是叫做不在场证明吗?我有那个。
那就算数了。
不,我可能是凶手。
——原来如此。
那是潜意识思考的愿望啊。
至此,降旗终于理解了朱美的病根,但降旗并没有察觉,自己在此瞬间忘了那令人不悦的胡子脸。
——这样的话,大概……
大概那男人——亡夫,为了揭发被隐藏的事实,为了告知朱美的自我无论如何不想承认的事实,借由朱美无意识的请求,而出现在这世界。
一定是这样的。这样的话……
申义淡淡地,但却执拗地责怪朱美。
为了揭发你的恶行,靠着憎恨你的心情,我从地狱复活了。来吧,不要沉默,赶快告白吧。我是为了这件事来的。
你杀了自己的丈夫,把罪推到民江身上。不仅如此,还杀了民江。
对吧。
被这么一说,我清楚想起了某件事。
某件事?
我掐住前夫申义脖子的情景。
想起是你杀了他吗?
不是——手的触感,当时的姿势,瞬间的情景——说不上来,但如果我不是凶手,那样的记忆,即使是片段,也不会想起来才对。
原来如此。因此……”
民江也是我杀的吧。我不是自杀,一定是和民江扭打时摔落河里了。我俩互相纠缠,争执的触感,鲜明地复苏了。两个人都是我杀的。
朱美凝视着眼前的虚空,如此诉说。
降旗被说服了。
果然是这样。这个叫朱美的女人,真的杀了人。
不过,那不是昨日、今日的事,是很远的……过去的事。
朱美将自己犯下所谓杀人的、暴力的、反社会的行为,一直尘封在无意识的底层活了过来。然后,对其异常强烈地压抑。
最初是梦,然后是白昼的幻觉,接着则是变成另一个现实的,换汤不换药地出现在自我的面前。然而,怎么也无法以说服自己的形态意识化吧。所谓浓缩或置换的梦的工作渐渐开始不听使唤,结果到达了直接将它具体化陈述的超难境界。
梦的工作——威胁自我存在的冲动被意识化时,设法将其扭曲为能自我说服形态的工作——只在梦中有效。置换或压缩或象征,也有可能追究到最后意义不明。不过,对冲动的压抑太强烈,如果不顺利的话,就奕成恐怖的恶梦了。
朱美的变成骨头的梦显然是恐怖的梦,背后暗不着存在受到强烈压抑的冲动。
另一方,白昼的幻觉——他人的记忆又如何呢?
也可以说那是精神分裂症的一种症状,也可以说是多重人格症。把朱美的体验视为精神障碍的幻觉,再简单不过。但是就降旗的诊断,朱美并非精神分裂症。朱美的状况确实是异常的体验,但对那体验的感受方式或对外来刺激的反应,都极为正常。再加上朱美的自我保有同一性,也与一般的多重人格症状有明显的区隔。
这样的话,那是一种变形的梦的工作吧。即使在自我机制并不衰弱的觉醒状态时,剔除那强烈的机制而意识化的话,会怎么样呢?大概自我的部分会崩坏吧。然而朱美自我的坚韧度拥有不下于冲动。所以,在觉醒时,也扭曲成像是可理解的形态。那是在不损害自我的状态下,被意识化为别的女人的人生或是别的女人的个性
然而,那依旧没有治愈朱美的冲动。其意识化的最终形态,是死者复活。自己杀害的人实际来到眼前,要揭发被隐藏的过程。这么一来,朱美的自我没有选择的余地,只好加以承认那些。
这种情况下,所谓被隐藏的过往,当然是指称之为杀人的非人道行为。不,不只是犯下杀人罪的过往事实。那是怨恨忌妒的丑恶心情,做出淫乱行为或杀人,喜好破坏的
自己,是污秽的自身——和降旗一样。
与那些正面对峙,是比死还痛苦的事。
朱美说的鲜血冻结般的恐惧,正在那里吧。
降旗颤抖着。
朱美继续说:
申义盯着我苍白的脸,然后笑了。
呵呵呵,一副看了鬼的表情。唉,因为对你而言,我就像鬼一样吧。唉,一直这样对看也不是办法。你也因为太突然而吓到了吧。唉,我已经决定要拿你怎么办了。你要报警也无所谓,不过那样的话,民江的气是不会消的。
我慢慢想吧,所以你也好好地想。
逃走也没用。
我会再来的。
申义这么说,就走了。
他说还会再来吗?
说还会再来。
然后呢?
三天后,来了。
又是丈夫不在家,只有朱美一个人。
申义第一次造访后,朱美感到强烈的晕眩而失神了。第二天也持续偏头痛,身体不适,并发轻微的失语症。要好好地对回到家的丈夫说明一切,似乎是不可能的。丈夫很担心地看护,但工作的时间无论如何都无法更动,第三天又出门了。
是那天晚上发生的事。
敲门声再度响起。朱美盖着棉被害怕得直打哆嗦,但声音就是不停。忍着头痛走向玄关,一开门,又是穿着战后反乡服的男人——申义站在那里。
找到你喽。
据说朱美这次两腿一软,当场跪坐下来,用爬的逃走。
申义追上来。
马上就从后面被抓住了。
没必要逃吧。
难道你忘了我吗?
呵呵呵,那是什么表情嘛。
想起来了吗?
我让你想起来吧。
然后朱美就在那里遭到侵犯了。
很丢脸的事——但身体记。朱美十分难以启齿地说,我记得那男人的肌肤。
降旗什么也没问。但是朱美似乎察觉了,继续说,不,我发誓,除了现在的丈夫和过世的情夫外,那个,我没有和别的男人……在一起。这样一来,只能认为那真的是申义了。
据说朱美在床上一直想着,三天前造访的死者,不是复活的前夫,而是伪装成前夫的别人。设法试着合理地解释下合理的事,这院的设备,的确是与牢房并无二致。再怎么说,社会大众的认知不足,扮演了禁锢神经症或精神病患者的角色。如果是身份、人种或家世等的偏见,还能改善,长远来看是会消失的吧,但有关精神病就很难说了。
所以他能理解朱美的心情。
降旗预测,再加上如果朱美不小心去了一般精神神经科——看状况,可能吃闭门羹,不然就是十之八九被诊断为精神病吧。也就是说——变成朱美所想的结果。
朱美的丈夫将工作空下了一星期左右,整天陪在朱美身边。
然后,还诚恳地详细说明——前夫确实已经死了,杀害他的是宗像民江,民江行踪不明,好像逃亡中被空袭炸到了等等,所以朱美所想的事情只不过是幻觉。
听了丈夫的话,觉得真的是这样,也就安心了。丈夫的说法没有丝毫矛盾,当然,因为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想要无条件地努力相信。那个如恶梦般的事件,这么一想也好像是梦——但是鲜明地苏醒的记忆片段,怎么样都很难解释。
刚刚,您说过情景或触感?
是的。前夫的尸体,或是掐住脖子的触感,和应该是民江的女人扭打时,那河边草原的沙沙声等等。但是,对温柔的丈夫,无法多说什么,我很烦恼。晚上还是睡不着,变得很虚弱。
这是说,以终极形式显露而出的朱美的冲动,再度被封闭了。因此,如果开封,那会没事了也说不定。但,事情没有那么简单——降旗想。
过了一星期,丈夫外出。因为有工作,也不能因这种事去妨碍他。结果,又来了,这次是白天。
死灵三度敲门。
朱美走到玄关,透过玻璃,确认是战后返乡服。
这次没开门,我只是大声地说回去、回去。对不起,对不起。
朱美的家盖在山道崖壁夹缝间,听说除了玄关,无法从其它地方闯入,房子连接着那条路就是削过山的山道,道路两侧是高耸的山壁。据说房子后面是断崖,再过去就是海了。
如果那是死灵,却无法越过物理性障碍,这是很可笑的事。降旗不是很清楚,但是所谓死灵,不管哪里都可以现身吧。不过,如果那不是死灵,而是为了说服自我所给予的物理性形式冲动,这是不受物理性的制约,失去现实感,不伴随现实感的话,就不能达到所预期的目的,所以就没办法了吧。
朱美不断谢罪,在玄关门口的那个说:我知道了。不过,告诉我民江的事。
你对民江做了什么?
在那里、怎么杀了她?
说!说!
朱美只是恳求他回去,回到床上盖住棉被。
过了一会儿,声音停止了。
敲门的声音一停,就只剩下海涛声。
朱美感觉烦闷,盖着棉被浅浅地睡着了。
无法判定是梦还是现实,但是我又想起了新的过往记忆,虽然这样说很怪。
记忆吗?
嗯。我……的确拿着像头一样的东西。不,也许不是头——那不是我砍下来的。但是,我很珍惜它……不太懂耶。这样的说明……”
头。骨。骷髅头。骨头。骨头。骨头。骨头。
到底是怎么样。
然后……浑身是血的神主,拿着头站着,我躲在暗处看着,非常害怕。
你说浑身是血的神主?白丘突然十分慌张,提高声量。
朱美也好像吓了一跳抬起头。几乎是第一次看了白丘的脸。
降旗看着朱美的脸。
伸长的白色脖子浮现细细的血管。教人很想掐住在细白的颈子。降旗遥远的记忆角落里,有东西隐隐作痛。
——骨头。
降旗闭上眼,甩掉那些。
张开眼睛,发现平常毫无表情的白丘一脸沉重。朱美眼见降旗和白丘的态度变化,犹豫了一会儿,继续说:砍下那个人头的,一定是那位神主。即使掐住脖子的是我,砍掉首级的是那神主。
降旗想。
自我在抵抗。
在最后,还是不愿承认本能的冲动吧。
这样的话,那所谓的神主是什么的隐喻?所谓不愿承认的冲动是什么?怨恨,冲动杀人,淫秽的自己。不,超越这之上的……
下次死灵出现时,正是那个显露吧——降旗如此预测。
那位所谓的神主,是你认识的人吗?还是在你的记忆里第一次出现的人?
记忆中似乎有见过,但这次回想起的记忆是第一次。
非常合乎逻辑的回答。
长相呢?你认得的脸吗?
——无法判别。
原来如此。只想起这些吗?
记忆中的我的记忆。
你说什么?
啊,这很难说明——并非实际见到的记忆,而是记忆中的自己所回想的记忆——是这么说吗?
梦中梦,可以这么说吧。
记忆中的我看到那位神主的身影。只想着,啊,不去那位和尚那边不行。那个,回想起来的和尚,穿着紫色的,是叫法衣吗?穿着那个,那个有金银线的袈裟,戴着像帽子一样的东西,看起来很伟大的样子。并且,那位和尚,抱着骷髅头。
——又是骷髅头。
话说回来,只是听,还真是支离破碎到了极点。拿着首级的神主和抱着骷髅头的僧侣,太愚蠢荒唐无稽了。这种故事,连讲古都不会出现吧,不可能存在。所以,如果以旧有的精神神经医学来判断,朱美只能判定为精神分裂症。不过,降旗认为那是错误的,不能因为无法理解就说是疯子。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定有意义。
应该有意义。即使是实际上不可能的事,只要看得见,感觉得到,对那个人就有意义。如果能理解这点,就不会不懂了。拿着首级的神主和抱着骷髅头的僧侣。如果这不是什么心理的象征,那会是什么呢?
——那么,那意义是什么?
于是,降旗分析,曾几何时,他完全沉迷于分析。
结果,降旗并没有察觉自己正在做分析。并且,他浑然不知,自身在变成那犹太人胡子脸的时候很平静。再说,降旗恐怕也没察觉,当他发现那点时受到的强烈反击。这正是降旗的病。
而白丘呢?他已经完全被遮蔽在外界了。
降旗斜眼看着他的身影。降旗甚至对白丘伸出分析的触角了。
那么有关那位神主跟和尚的记忆,你有什么会如此联想的事物吗?
没有特别的联想,有关那个就只有那样了。只是,要说恐怖的话,是最恐怖的记忆。好像只有那里被切掉了……我看不出关联性。
恐怖?很害怕吗?
我想是害怕到极点。
……并非完全在睡梦中喽。
嗯,当时,结果并没有熟睡。并且之后又……”
来了吗?
来了。
没有空档,死灵四度造访。
这次一定可以知道些什么——降旗这么想。
因为又有人敲门,我以为是丈夫回来了。我很想念丈夫,跑到玄关,没有多想,也没好好确认就开了门。
穿着战后返乡服的死灵站在那里。你很用心嘛。
恐惧超越极限了。朱美说。
骷髅在哪?井底吗?是吧?
死灵推压着朱美,没脱鞋就进去了。门开着,几片枯叶乘着寒风从玄关吹进来。像被风推着背一样,死灵穿过走廊进入屋里。
上次来的时候太暗了。
朱美说,她完全无法保持镇定,产生房子扭曲变形的错觉。
然后,她说无论如何都想阻止死灵。
后面的房间……是寝室,再过去就是书房。是因为跟丈夫的生活,不想被肮脏的死人冒渎吧。
朱美从背后抓住前夫申义。
死灵又笑了。
什么?又想要我抱啊。
我已经不知道什么是什么了,极度疯狂,等我回神,发现自己又扼杀了申义。
杀了死人吗……
是的,又杀了。
不只这样吧。
是的。如果又复活的话会很麻烦,所以我想不能像最初死掉时那样。
我很辛苦地切下申义的头。
就是这里……
降旗不由得想发出声音叫出来。
一定是这样的。神主不可能砍掉尸体的头,虽说是七年,不,八年前。
前夫的头果然还是朱美砍掉的吧。
一旦砍掉了头,遗体的身份立刻损毁。事实上,判定遗体是那姓佐田的男人很简单。即使恨到要杀掉,但完全没有必要砍掉死者的头不可的理由。要屈辱的话还有很多其它方法。朱美大概是有痴情的纠葛,感情上的交错,抑或是什么其它的深刻的动机吧——对于成为社会问题的犯罪动机,降旗一点兴趣也没有。但是……无论如何她都是在冲动之下杀了申义的吧。
想砍下首级……
所谓杀人行为本身——再怎么不愿承认——已经杀了也没办法了。一时冲动更是不应该。如果有心,自首、忏悔,赎罪的方法有好几种。大约朱美杀掉申义时,正是举国自相残杀的时期,也就是人口大量死亡的时代。
然而,砍掉首级这个行为又如何呢?如果问,为什么自己砍掉了首级,应该绝对不想认知那个答案吧。
那个答案被两层三层地隐藏起来是当然的,被压抑也是正常的。
降旗达到了类似结论之处,安心了。
头呢?
那么,该如何治疗呢……
即使还未能清楚地意识,但降旗这么想。
头是怎么切下来的呢?
降旗,已经够了吧。
白丘虚弱地制止。降旗十分明白,那是不适合此处的内容。
怎么切的呢?切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
还不停止吗?降旗,这种事……”
是很重要的。降旗用很严历的口吻说。如果不详细询问一切,就无法正确地分析。
……分析,你……”
也无法治疗。
白丘沉默了。
道具呢?
因为有柴刀和锯子,就用那个来切了。
那是你平常使用的东西吗?
只有仓库里有,我不用。
没想过要用常用的东西吗?——比如说用菜刀来切。
因为菜刀是做菜用的,所以没用。因为我想砍了死人的头之后,怎么洗,脏污也洗不掉的。不能丈夫吃用那个做出来的菜,我自己也不想吃,所以……”
原来如此。那么是怎么砍的呢?
把尸体拖到庭院,非常地重。在庭石上很辛苦地切,切的时候很热切,什么都不记得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心情。我绕到后面,把头丢到海里。因为身体太重了,没办法搬到那里,只好丢到井底。庭院有个从搬过来前就干涸了的古井。
恐惧从朱美的表情中抽离。
井也是什么隐喻吗?
故事编得很好。
然后你怎么了呢?
已经结束了的心情。持续耳鸣和晕眩,不知道什么是什么了,说不定是因为血腥味而醉了。到处都擦到皮都掉了,身体沾满了血,没办法就烧水洗澡。
原来如此。然后呢?
浸在浴缸里,慢慢地稳定了。然后,又……”
又?
又是海涛声轰轰作响。
海涛声吗?
听着那个的同时,又浮现没见过的风景。我觉得很受不了,慌慌张张换了衣服进被窝里去。
降旗陷入沉思。
在现实中杀了人,砍断遗体,做了这种行为的人,之后该有什么态度,降旗不知道,也没想过。所以朱美的告白与一般杀人犯有多少程度的相似,或乖离,降旗也不知道。但是对降旗而言,那种事情无所谓。对降旗而言,朱美的告白只是叫做朱美的女人的心纠葛下的产物。那就分析、解释、摸索意义,然后找出原因。
白丘看着降旗,仿佛看着令人讨厌的东西。
但是……”降旗恶作剧似地问。所谓死灵,砍掉首级就会死吗?
朱美抬起垂下的眼睛,恨恨地瞪着降旗。
降旗从正面盯着那双眸。
死人砍下了头也不会死吧,因为本来就死了。对啊。所以,那死人,你的前夫,又来了,对吧。
降旗!白丘再度责骂。怎么这样,说得像是苛责这位女士……”
来了。朱美打断了白丘。
申义又来了。
怎么会……”白丘用手遮住嘴巴和胡子,说不出话。
作者: DSA99    時間: 2012-8-11 10:32

10

他偷偷地在口中念着对主的祈祷文吧,从他下鄂的动作很容易就可察觉。不想被听到,所以才遮住嘴。降旗这么认为。
又杀掉了吧。
……杀掉了。
又砍下头了吧。
又砍下头了。
又同样用柴刀。
用柴刀和锯子。
等一下!这……这种事,太脱离常轨了。不该在这种地方说。
白丘用严厉的口吻制止问答。降旗这半年来,从来没有在知性的兴奋之外,见过激昂的牧师。朱美好像觉得受到责骂,又低下头,开始嗓泣。
啊,不,对不起。没有要责骂你的意思……降旗,你那种诱导式问法……”
没办法啊,亮。对这个人而言,那是现实。绕来转去地问也是一样的。再加上,你不是要拯救人类吗?这样的话,不论体验了多么超越常轨的事,即使是罪犯,也应该伸出援手不是吗?因为这个人求助你。
……当然如此。但是……”
或者是,你对于这个人所说的内容,有什么个人的理由拒绝聆听吗?
白丘沉默了。
降旗的视线回到朱美身上,朱美停止啜泣,失了神似的盯着地板。
宇多川小姐,说说你为什么来这里,来到教堂吧。听说你并不是基督教徒。
是的。
是佛教徒吗?
我没有什么特定的信仰。佛坛上有丈夫前妻的牌位,但也只是偶尔拜拜的程度,中元节时也没有和尚来,不太了解什么教义。我想丈夫也没有虔诚的信仰吧。
那么,可以说你的宗教性几乎接近白纸喽。但是,你相信死灵的存在。
不,幽灵什么的,我想我一直不相信。那个世界,或是前世,也都不相信。不特别相信。只是,我的体验,如果不把那个世界、前世或死人复活等等东西带进来,是无法说明的。不,因为我自己也无法理解,所以……因此……
这样的话,不用那些迷信或宗教性的说明,比如说解释成某种疾病,只要合乎道理也可以吗?
当然,不如说那比前世或幽灵等还教人安心。
但是……这样一来,医院、神社、寺庙、警察局等等,你不管去哪里应该都可。为什么来教会?
啊,朱美有气无力地回答。我下不了……去警察局的决心。我是杀人犯,说了实情就会被捉吧,被监禁,如果死人去那里——警察也保护不了我吧。
——确认罪行。
医院也一样,我觉得去了会被关到像牢房一样的地方。因为我在一般世人的眼里看来,只是疯子吧……”
——确认异常。
如果我不是疯子,就必须真的相信那死灵或什么的存在,这样一来,我想就必须请人驱魔祓除吧。说到驱魔——就是神社了吧——但是我害怕去神社。
——拿着首级,满身是血的神主。
寺庙也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去寺庙。
——抱着骷髅头的僧侣。
所以寺庙也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去寺庙。
——抱着骷髅头的僧侣。
所以寺庙也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去寺庙。
——抱着骷髅头的僧侣。
所以……”
所以就来到教会了,你并没有回避教会的理由。
虽然不知道能不能在这里得到救赎——因为这附近我只知道这里有教会——而且,以前有一次,刚搬过来时,走过教会前面。当过,丈夫告诉我,基督教会拯救烦恼的人,迷惘的人。那时候,大概是我最幸福的时候吧,也忘了过去不愉快的事……所以那时候的话记得很清楚。
白丘一脸微妙的表情。
降旗不懂那种心情。
我已经到极限了,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再怎么杀怎么杀,砍掉几次头,那个人还是回来。我已经厌烦了,已经厌烦砍头了!
朱美越过界线狂乱了。
请帮我。又……那个人又……”
眼泪划过朱美的双颊。朱美哭泣着,说了好几次恳求帮助。
看不下去的白丘劝她。没关系,请依靠我。
您要……救我吗?
你的前任丈夫早已经死了。到最后的审判日为止,死者在墓地下沉睡,绝不会复活。所以……”
不,不是这样的!
降旗的一喝,使得朱美发出一声短促的悲鸣。
死人会不断复活。
降旗…………”
听好了,宇多川小姐。不,朱美小姐。在你真正地认识一切之前,死灵会不断地,不断地造访你吧。而你每次都会杀了他砍下头,不断反复地砍!
降旗,够了!
亮,一时的安慰话语是不能治愈这个人的病的!
什么叫一时的安慰。降旗,你疯啦。那种世间迷信……你这么说的话,她更……”
逃避现实解决不了任何事。亮,不,白丘。事实上,你的话语一直治愈不好我。我…………”
——太过分了。
如你所言,好像只有我能救她了。
降旗——你不要太自大。人可以拯救人吗?拯救和赦免,都不是人为可及的范围。那是神的工作。
不,即使创造这个世界的是你的神,不,即使我们人类自身也有那神所赐予的东西,看着世界,认识世界的是人类。没有我们就没有世界。对我这个不曾受洗的异教徒或她这个异乡人,你的神有效吗?
你现在说的话是一种冒渎!
事到如今你还说什么!
白丘和降旗几乎同时站起来对峙。
夕阳射入教堂,反射在白丘的镜片上,降旗明白无法清除地读出牧师的表情。只有双颊的胡须稍微抽动一下。
打破紧张气氛的是降旗。抱歉,说得过分了。身处教会,我的发言的确是太欠考虑了。我收回不当发言的部分。
啊,不……”
降旗不等白丘回答,慢慢走向朱美。朱美,今天你丈夫也不在家是吧?
“……是的。
孤单一人的话,死灵又会来,这么一想,实在没办法静静地等。所以你来到这里。
“……是的。
那,今天回家吧。
您是说那个人已经不会来了吗?
不,死灵当然还是会来。但是不必害怕,如果来了……”
如果来了……”
杀掉。降旗说。
怎么这样?
……降旗……你在说什么啊?
不用担心。
不用担心?
本来就已经死掉的人了,再杀掉几次也不算杀人,是打击幽灵吧。只是把尸体回复为尸体罢了。如果来了,毫不犹豫地杀掉吧。
可是……”
白丘用偷看的眼神瞄了一眼朱美。
朱美全身僵硬。降旗已经察知,她要回答什么。
但是……很恐怖……”
——对。
没关系。即使死灵可能侮辱你,应该无法加害于你。
咦?
不过,朱美。即使杀了,也绝对不可以砍下头。就那样把尸体放着。每次杀尸体时,你都想着一定要把那杀掉的尸体的头砍下吗?
为什么你要砍掉前夫的头……
为什么……叫我那样做?
所谓为了不让他复活的理由很奇怪。如果用这个理由思考,尸体应该从一开始就不会来造访你。因为最初死亡时,已经没有首级了,应该不能复活了不是吗?再加上,再次砍掉后,他又来了吧?即使如此你又砍掉。所以你砍掉头,一定有别的理由。
别的……理由。
朱美皱起眉头,眼泪止住了。
如果能找到那个答案就结束,死灵不会再来。
答案吗……
对。如果无论如何也受不了,又砍掉头,你可以再来这里。到时再想其它方法吧。
一定会砍吧——降旗这么想。
叫做自我的家伙没那么懂事,没那么容易就能理解。
然后,知道后就知道了,到时候……
那也会很麻烦的。
朱美垂下视线,但不久后站起来,说会遵从降旗的指示。然后面对白丘,客气地为胡闹、发狂的事道歉,小声地道了谢,落寞地走了。白丘似乎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伸出手做了个像要阻止地动作,但结果变成一个毫无意义的动作。
一股异常的虚脱感袭向两人。
刚刚对不起。
降旗面对着茫然的白丘的背谢罪。白丘了一声,头上下点了一下,也不转向降旗,说了一句:那样,就好了吧。降旗。
那只是现在的状况啦。降旗简短地回答,情绪高昂。
现在的状况?
等到她想到自己真正的模样——之后,亮,就交给你吧。去警察局自首的话可以赎罪,但只有这样,她并不会痊愈。那时候就轮到你了。不……”
降旗转头往上看着十字架。真正救人的不是你,是神吧。
白丘站在降旗旁边,用俯视的角度交换了视线。
然后,他用一种很没把握声音说:但是……我太不懂……那个,刚刚那女人说的全是幻觉,不是现实,这样想对吗?
幻觉这个单字适不适当还有待讨论吧。无论如何,一切都是她的神经所创造的虚伪现实,这应该是不会错的。
虚伪的现实吗?你是说事实上什么事也没发生吗?
她说的每件事都是有可能的吧。
是这样吗……白丘摸摸下颚胡须。
降旗仿佛质问牧师的真心似的,盯着那张脸询问他:还是,难道你把死后世界的轮回转世,还有死者复活,都视为事实而接受吗?不,那是不可能的。要承认那一切,对你而言等于是抛弃信仰了。
正如你所言,我没那样想。白丘诚实地承认。
传统基督教的冥界,有但丁的《神曲》里出现的地狱、炼狱、天国三种。死后。灵魂经假审判,分为有价值者无价值者,到各自的地方去。天国住着天使、地狱等待受苦。炼狱是灵魂到天国前必须被净化的暂时停留所。这么一来,与佛教的冥界并无不同,但是决定性的差异在于灵魂并不会轮回。降旗如此认知。
被分到地狱和天国的灵魂,直至迎接时代终结都留在那里,在接受最后审判时,改变形态得到肉体,逐渐复活。也就是说在基督教里,死者是不会晃来晃去自己随便复活的,如果那样的话会就麻烦了。不仅如此,最近就连天国和地狱,好像也被解释为象征性的与神交合的至福与神分离的苦痛。据说新教大部分派别连地狱的存在都不承认。有关时代终结时的死者复活也是,即使承认死后人格将继续存留,但却非物质性的肉体复活,做此解释的教派似乎逐渐增加。基督教的冥界观也一直在变。所以在白丘的立场上,难以接受朱美信口开河所说的拥有前世记忆,或是死者伴随着肉体还魂等等。
当然,这些知识降旗都是从白丘那里学来的。
教授这些知识的牧师自身,似乎也卡在某处。
那是……
即使并非如此,却无法接受将她告白的经验谈,全视为神经症的病例——你想说这个吗?
是这样的吧。
不,不是这样的。她的精神的确已经很糟了,那种程度我还能理解。再怎么说,我也算是个宗教家,但绝不是科学的反动者。现今宗教也绝不会反对科学性的思考。虽然科学似乎想要切断与宗教的关系,但宗教很努力积极地吸取自然科学,因为无法无视其存在。虽说是基督徒,但现在也没人相信天动说。认真的宗教家日思夜想,试图完成能与自然科学的思考共存的教义。比如……啊,那种事跟现在没关系。
白丘大概想举个例子吧,但好像放弃了。所以我到中途,还是认为她是心病或神经的症状——虽然不是很清楚知道。我心想,唉,大概就是那回事吧。
牧师双手抱胸又放开,一边这么说,不知道情绪究竟稳定与否。降旗兴趣浓厚地观察着。
所以啊,降旗。那个,还魂的死者,只有关天那段啊,我怎么都……那个,难以认为是想象的产物,你不觉得吗?
不觉得啊。
降旗有点生气。如果有那种断气之后把头切下,过了好几年头又长出来复活的生物,那种东西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冒渎吧。不论是你的信仰,就连现代科学也被整个推翻了。
当然是这样没错,但……”
这么说完,白丘终于坐下,顺便拉了椅子也催促降旗坐下。
不过啊,降旗。只有那死灵造访的部分,好像是幻觉或是妄举……哎,先不管用字的问题,不是那种感觉,怎么说,你不觉得极具真实感吗?
的确相当有真实感。
所以,我觉得说不定真是那样。不,虽然不知道那种情况。到底有什么机关手法,但如果是这样的话,你的……”
等一下,亮。你是要说那是真人真事吗?如果这样,那么你对复活的尸体,有合理的说明?
虽然不能,但是……我只是想,造访者本身说不定是真实的。
喔,那到底是谁呢?
不,谁……对,比如强盗。
强盗会不偷金饰只抽烟,说了我会再来然后回家吗?然后,如其所言,再次造访,这次只强奸就走了,是这样吗?
她说当时家中被翻了吧。
那样的话就应该完事了,但强盗又再次造访了喔。更何况第三次是大白天,最后被杀了。
哎呀……那个,凌辱她一次,那个……”
想再尝尝吗?实在是性欲旺盛的强盗啊。与其说是强盗,不如说是色魔。
嗯嗯……”牧师喃喃地说。对,比如说——即使不是强盗,但有人来访这件事是真的,她把这件事,对了,也许是想错了,这样说比较符合现实,不是吗?我是这个意思。这种事情不可能吗?
的确并非没有你所说的病例。怀疑身边所有人都想加害自己而伪装成其它人,这是被害妄想症。怀疑不论是谁来都伪装成同一个人物。
就是那个。
不对喔。那种病例的状况是,不论对方打扮成什么样,都怀疑其实是同一个人。她的状况是相反的。她先对外表看起来一样感到吃惊,并且还以常识判断那是不可能的而加以否定。她本人一开始就怀疑来访的人应该是别人。她不是说好几次都这样想吗?不断地思考再思考,结果她得到的结论是,那是死掉的前夫,不是吗?如果只有一次还不确定,但见了好几次面并且对话,甚至有看到脸喔。
……对啊。
很不干脆的回答。
再加上,她与来访者对话了好几次。并且内容是只有她本人,或是那死去的前夫才会知道的对话。如果那个来访者不是她的前夫,不可能有那样的对话。假设是知道她过往的人,陈述的可是绝对机密的事情。只能认为,她说话的对象,是她深层的自己。
也就是说一切都是幻觉……”
白丘偏着头,好像无法信服。
不然的话……”牧师仿佛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说:真正造访的如果是前夫呢?
怎么说?
就是说,来访者如果真是她的前夫,那事情的来龙去脉也很合理,不是吗?
你还是要说复活吗?
不是的,降旗。比如,假设那前夫并没有死掉。
没死?
对。如果活着,就没什么不可思议的了。前夫是逃兵还是规避兵役不知道,总之遭到追缉,对吧?因此,把别的男人杀了,代替自己,不是这样吗?对啊。所以才要砍掉头来隐瞒身分。然后他隐居起来,直到风头过去,再去造访妻子……”
经过八年的时间吗?
几年都无所谓啊。
怎么会无所谓?过了八年才造访,就应该要有等待八年的理由。如果我是那男人,我就会等追溯时效到期,否则就在战争结束时去造访。
那,如果有什么不能出现的理由呢?可能性很多的。
唉,那就假设有什么不能出现的理由吧。但如果这么假设,也就是说警察误判被害者身份并且断定是那个人。现在科学办案很发达了,砍掉头这种事是无法构成替身杀人的。再怎么说都上了报纸喔。即使是警察,如果无法确认身份,应该会发布身份不明的消息吧。就算是战争时期,应该也不会杜撰那种事。虽然好像常有抓错人的冤狱事件,但可没听说弄错被害者的。降旗完全不给对方反驳余地地说。
白丘很不服气的样子。警察也不是绝对不会犯错的吧。
唉,就算这样子吧。的确,如你所言,说不定也有可能她丈夫并没有死。不,就算他活着好了。那么,就是朱美误认事实喽?虽然说朱美无法明确地回想起来,但一直误以为自己杀了丈夫。但真的被杀掉的是完全不相干的人,并且凶手是身为被害者的丈夫自己……”
说不定是共犯吧。只是,她,那个,丧失记忆,健忘症吗?什么都行,但有关那事件的记忆消失了云云。所以混乱……”
即使如此,刚刚所讲的情形还是不能成立啊。
是吗?是真的丈夫就合逻辑啊。
不,不合喔。你要怎么说明那回来的丈夫对朱美说的第一句台词?根据她所说,你终于想起我了,或是,是你叫我来的吧,或是,依你的愿望,听你说等等,他不是说了这些话吗?为什么要说那些话?一般正常的话,突然现身说明事情原委,发现朱美丧失了记忆,应该惊讶得哑口无言才对吧。
……”牧师发出奇怪的声音。
再加上,为什么她一想起来,就像约好一般,丈夫那么碰巧出现?丧失记忆的朱美想起自己的事,为什么躲了八年的丈夫会知道?别说是什么通天眼啦、精神感应啦之类的喔,我对超心理学没辄。
白丘这次用食指推推眼镜,说道:她的精神状态不正常,对吧?再者,那个死灵所说的内容,也不是我们实际听到的,全是她的告白喔。可以相信到什么程度呢……
言词非常真实,所以暂且说那不是幻觉,一遇到说不通的地方就说那言词不可信赖,推翻前言吗?
不,不是这样的,我只是说——如果以为已经死了的丈夫突然造访,也有可能因错乱而听错啊……”
含糊不清的解释。关于这方面的问题,降旗讨厌那种态度。
特别是今天反应格外强烈。
这不像是总是不忘贯彻保持人道态度的你,会做的岐视性发言喔。你是要说神经症或精神病的人的说词不足采信吗?他们有些反应或言行的确难以用常识来理解,但那也遵循着自己的理论在走,绝不是支离破碎的。只是我们不懂那道理,所以如果不能看透那个道理就无法治疗。只听表面,她好像说得乱七八糟的,但绝对不是那样子的。
唉,或许是那样也说不定啦……”
白丘抓抓额头。
降旗无法信服。大概,如果依你的意见,来访的人是前夫也好,强盗也好,来访者都不是死者,而是生者,对吧?这样的话,也就是说她真的杀了来访者喔。朱美神经症发作犯下杀人罪,你想这么说吗?
……那也,哎呀,是这样吧。
白丘越是吞吞吐吐,降旗越是变得有攻击性。
再说,如果是那样,有关之后的回放该如何说明呢?先是杀了替死鬼,然后苟延残喘的前夫过了八年被妻子杀了,更惊人的是头被砍下来了喔,然后再来造访一次。你是说这次才是真正的复活吗?然后,真是客气地又被杀了一次。
白丘喃喃地说:唔唔……”
如果那是强盗,他忘不了侵犯的女人而再三造访,被杀了也还忘不掉肉欲而回放吗?从那个世界复活还要继续侵犯,真是厉害的性欲啊。
降旗变得有点虐待的口吻。
作者: DSA99    時間: 2012-8-11 10:34

11

所以,来访者不可能是活着的丈夫或是强盗,因为来访者确实二度被杀。也就是说确实重生了一次。听好喽,朱美的证词里,包含第一次,总共三次杀害了同一个人喔,不是两次。
那是……不可能的。
当然。即使如你所推论的,第一次是替死鬼,那么剩下的两次怎么办?三次里面,如果杀人事件真的发生了,还是认定是最初那一次比较妥当。
最初那一次?
最初那一次不是伪装,真的是她的罪行。
白丘沉思。不,有些微惊讶。
与其说因神经症发作犯下杀人罪,不知说因冲动杀人而神经症发作,比较合逻辑吧?恐怕……”
降旗观察白丘的态度,然后继续说:恐怕她在八年前,因某种理由杀了前夫。我是这么想的。虽然她否决了,但杀害时砍掉那首级的应该也是她自己。
她把首级……
对,然后她长时间压抑隐藏了那些事。因为无论如何也不愿承认。
……但是,降旗,她不是说当时有不在场所证明吗?如果这样,就不可能是最初事件的凶手,不是吗?
你刚才怀疑警察的绝对性。如果怀疑警察的判断,我觉得那不在场证明的判断更诡异。况且她说有杀人的记忆,不是吗?关于杀人,她已经认罪了。
那么,她不想承认的是什么?
就是我说,明明没必要却砍掉了尸体的头。她,宇多川朱美,主动残害了遗体。在她内在的核心里,有嗜好死亡,嗜好破坏的快乐杀人的素质。
白丘摆出一副相当不愉快的表情。降旗,我不想承认那点。那样的话太……”
你要说她很可怜吗?那很奇怪耶,亮。世上真的有这种人存在,他们不是因为想这样才变成这样的。但是变成那样也没办法。或者,你要说那种人是恶魔吗?对那种人,主不伸出拯救之手吗?
那种人——那是降旗本身。
白丘懂得那种苦痛吗?
降旗失去理性地怒火攻心。绝不外露的愤怒之火,噗滋噗滋的发出讨厌的声音,燃烧着降旗的内心。
啊,那是……”牧师吞吞吐吐。
降旗绝不是讨厌白丘,但,不知为何,怎么样都无法原谅那种态度。
亮,如果你打算对真相视而不见,也可以。但是,不管喜欢与否,见到那些人,像你一样,只摆出好人脸孔是不行的!
你是说我——转眼不看真相吗?
是转过去了。你没有真正意义的信仰,也是因为这样吧!降旗怒吼。
声音反射回来。
白丘低着头。
既无宗教气息也不亲切的小小礼堂里,没有彩色玻璃,什么都没有。只有更向西沉的夕阳,将牧师脸颊的胡须染成暗红色。牧师的脸,仅只一瞬间,好似钉在十字架上的救世主。
——啊,沸洛伊德。
然后降旗开始后悔。那感觉逐渐变成自我厌恶,且不自觉地变成那令人不悦的犹太人的脸,僵住了。
——……
——我在做什么!
降旗的脸,失去了血色。
亮,对不起,那个……”
白丘一脸安详。
……降旗。如你所言,我是个即使被放逐也无可辩驳的不良牧师。虽然也努力保持真挚的信仰之心,做个虔敬的自我,那个,但…………”
无法响应。
因突如其来的厌恶感而一度失去了的血气,被接踵而来的强迫性的什么推压着,以一股异常强烈的气势喷涌上来。脸红了,几乎要叫出来。
牧师继续说:我啊……我是无法拥有真正信仰的没用牧师。所以,说真的,被放逐才是正确的做法。但连放逐也不行。总有船到桥头自然直的一天吧,我只是一直这么想的蠢蛋。
看似懊悔,也像自诫。
但是并不亢奋,白丘继续保持严谨的声调。比起我的事,那女人……没问题吗?
啊。
想到朱美的事,降旗几乎想要寻死。
仿佛脸上的毛细血管起伏拍打着脉搏,不像是这世界的强烈寒意,从胸中的昏暗深渊上。
那女人,现在……”牧师说,如果你的预测是正确的……”
那不是预测。
将会四度杀害……复活三次的前夫。
对。杀掉自己的影子,刺伤……
砍掉头吧。
把头……
……不要。只能这么说。
……你现在……好像很痛苦……但是,我想你的判断是正确的。虽然说了很多,但是我的意见都是毫无理论依据的,那个,只不过是印象。不太能好好表达……”
对的,是正确的。
越显示那是正确的,降旗越是被追逼到尽头。
如果错了,也没有证据说那是决定性的错误。
越是介入,降旗越是掐紧自己的脖子。
他知道,却不断重复。愚蠢。作茧自缚的绳子变成荆棘的藤蔓,从降旗的全身滴下鲜血,苛责着降旗自身。
——啊啊。
那胡子脸是什么?
弗洛伊德在笑。
呼,意识渐远。
听见牧师的声音。
我啊……降旗,跟你一样。
骨头……
害怕骨头。
骷髅头……
再加上,那女人说了……”
满身是血的……
神主……”
已经听不见了。
牧师的祈祷传不过来。
耳鸣。汨,汨汨,汨汨。
这是海涛声吗?还是犹太人的笑声?
骷髅头。骷髅头。骷髅头的山。弗洛伊德的骷髅头。
在骷髅头山前抱着女人的是我。
并且被抱着的是朱美。
嘿,砍掉头!
我的骷髅头。
我的……
降旗跪倒在十字架前。
关口巽第一次看到所谓神道式葬礼。
依关口狭隘见识的判断,那与神前式(注:神前式结婚典礼,在日本神社里依据神道信仰举行仪式的婚礼。)的结婚典礼或是犯太岁的消灾仪式,没什么两样。不过,平常清脆作响的拍手祈祷(注:拍手祈祷,神社拜拜的方法。在神殿前,鞠躬两次,拍手两次,再一鞠躬,使算完成参拜。拍手祈祷被称为柏手,是为了表示自己并没有携带武器,诚心诚意祈祷。),现在却如摩掌般窸窸窣窣。
听说那叫忍手
——说不定反而让人觉得庄严不可靠近。
关口这么觉得。
列席者很少,相当冷清的葬礼。
扮演神主的是友人中禅寺秋彦。
本来中禅寺的正职就是神主,因此说他扮演神主是不恰当吧。
关口平常习惯叫他京极堂。那并非昵称,是他所经营的副业——旧书店的名称。从那种叫法也可以猜到,关口只认识整天坐在柜台读着用灰尘堆积成的旧书的京极堂,怎么也不习惯他的神主角色。
他不适合白色装扮。关口觉得,京极堂比较适合他所经营的另一个副业——当为人驱魔的民间阴阳师(注:民间阴阳师,使用阴阳道为人消灾祈福的人,类似非正式的道士。)时所穿的黑色装扮。话说回来,现在,眼前的白色小壶里所装的友人,在离开人世的时刻,京极堂正以他那漆黑的装扮亲临现场。
关口忆起。
那是幽静明月闪亮照耀的夜晚。
这位友人——叫做久保竣公的年轻人,其他人大概绝对无法体验吧,当事者以外的人连想象都很困难——走过极尽风流的人生,迎接令世人啧啧称奇的生命终点。
那是两个月的事。
久保是小说家,二十岁左右获得了新人奖,备受期待地成为文坛的新锐幻想小说家。这么说,其实关口也同样从事文字工作。不过,与久保不同,他没得过奖,事实上,是向出版社低头半跪,哀求对方让自己写的落魄书生。所以,和这样的关口相比,久保可谓为极优秀的小说家。
然而久保却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留下两三部作品,令人不胜惋惜地走了。
并且,死后,社会赋予久保的评介,并非英年早逝的年轻幻想小说家,而是世纪大罪人、变态杀人狂等不名誉的称号。
但关口认为他只不过是一名受害者。只是,不论关口等人怎么想,除了少数知道内情的人之外,都认为久保竣公与事件有关,是以杀人狂的身份步入黄泉。
身为同业,不,身为拥有相同病根的人类,关口与生前的久保间的感情,也不能说毫无忏悔。说不定关口对其怀有自卑感或忌妒心。不过,如今他入了鬼籍,关口超越了体恤无辜之念,甚至对他怀有怜悯之情。
——这正是所谓痴人相惜吧。
关口这么想。
这是相当熟知往生者人格特质的感想,但实际上,关口与久保并没有那么熟稔。关口只是偶然与导致久保死亡的事件有相当的关联,说实话,关口与生前的久保交谈的机会少之又少。并没有因为同业,就特别对久保知之甚详。加上关系人中,无人了解久保竣公,而且久保没有可称为家属的亲人,所以关口完全无法得知他的个性或私生活种种。
然而,关口透过事件,似乎理解了他。久保与自己是同一类的人吧——虽然很模糊——但关口如此确信。当然,那种东西只是幻想吧。虽然如此,对关口而言,久保的生存方式并非他人之事。所以,关口在这两个月间,基于必须回避世人耳目等无聊的理由,面对连葬礼都无法举行的状况,无论如何都无法抛开那哀悯的心情。
约在上个月底,听说久保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父亲,前来拜访京极堂。他父亲也是事件关系人,关口只见过一次。只是,听说表面上他与久保的关系并未公开,面对领回来的儿子遗体,苦恼不知如何是好,遂前往拜访京极堂。当然,是不能公开举行葬礼的。再说,这世上似乎也没有寺院或教会,会乐意为恶名昭彰的极恶之徒举行葬礼。
但,这样下去儿子会死不瞑目。太可怜了,即使目的地一定是地狱,也希望能够供养他——父亲似乎是这么想的。
对儿子的亲情,不,是更殷切的情绪吧。后悔或是责任感,当事人没有说明,特别是像关口这种人是想不出适当言语的,应该是那种心情吧——关口这么认为。
然后,今天,这位可怜的青年终于得以出发前往黄泉之路。
虽然如此,葬礼也集合了十多人。这证明了不管人格特质或社会评价如何,至少还有怜惜他才能的人。
很奇怪的葬礼,然非神道式所致。
久保,已经变成骨片了。
久保的遗体遭到严重损毁,经过司法解剖后,已经火化。所以,虽说是神道式,似乎也无法遵循一般仪式的步骤。再怎么说,也没有遗体入棺和抬棺离家的仪式。所以,也无法守灵和举行告别式,很不可思议的状况。
关口平常并不习惯葬礼。所以与一般佛教式不同的神道式葬礼,实际上究竟如何,光看这些也猜不到。
——依随仪式棺木厚实且坚固
此刻静奉久保竣公之灵前谨敬曰——
不是祝祷词,是祭祀词。听说因为尚未成为祖灵之前,不念诵祝祷词。
——哀伤啊
哀怜啊
消逝离去此世
未满百之八十路遥遥随云隐彼岸
自往生者亲族家属至内外人等
聚集祈奉
镇安翔天灵魂
献奉食酒种种
终夜称颂当世功绩
思慕怀念之形形
平心静气敬听闻
谨敬曰之——
与经文不同,好像听得懂祭祀词的意义。
关口反正不懂,所谓经文,总之就是佛陀的教诲吧。在灵前诵念佛陀的恩典教诲,死者便成为佛门子弟,使其成佛升天——是这样的吧,但是看来这所谓的祭祀词,好像是直接对死者说的。
并且,十分恭敬。
父亲始终面无表情,眉毛也没动一根。
铺了木板的房间极冷,列席者都冷到了骨髓。
除了灯光之外,这室内有热度的东西,看来只有人体了。
约一个小时左右,仪式似乎大致结束了。纷乱的思绪来来去去,结果关口始终未能理解到底举行了什么仪式。
不过,祭祀词的片段,彷佛相呼应似地唤起对久保的记忆片段。关口和平常一样,非常不平静,却又觉得心情变得很安详。
京极堂正襟危坐。若是一般葬礼,这是僧侣说教的画面。神道式也要说教吗?关口当然一无所知。
尽管他本来就是神主,但这位日常会话时就很能说教的友人,简直就像僧侣般,用一种似乎司空见惯的口吻,果然像僧侣一样地说起教来。
本来——神道中没有葬礼。京极堂开门见山地说。
死是一种污秽,因为污秽是禁忌,受到嫌恶,所以葬礼都在寺院举行。但神主也是人,人终有一死。因此大神礼里便同时设有称为神宫寺的寺院。这是基于神佛融合的思想,是为了祭祀神而举行法事的寺院,由神社附属寺院的社僧(注:社僧,在神宫寺举行佛教法事的僧侣。)或称为别当的高阶僧侣举行神主的葬礼。但是……”
他的话很好懂,这男人用语言控制了场面。
因明治时代的神佛分离政策,废止了神宫寺,让社僧都还俗了。因此,如同我现在一样,必须由神主自己来举行葬礼。但这也只有很短的时间,被允许神葬的只有神主的家族。因此,一般氏子(注:氏子,神道中,将氏族祖先奉为祖神,其子孙使称氏子。)以神葬举行葬礼的习惯,始于昭和之后,也就是说,历史还很浅短。其最近逐渐变得理所当然的神前式婚礼,是明治中期以后的习惯。虽说神道与生活息息相关,但有很长的一段是间,没有做如小区居民服务一般的工作了。所以,把这当成传统来看的人,只是单纯的愚民。本来所谓佛教,追溯源头,也不是会举行葬礼的宗教。释迦摩尼佛说,葬礼交给人世的在家信徒,僧侣应该去修行。这是极为理所当然的事。现在, 毫无信仰之辈,一旦去世,就让他听在世时听都没听过的诵经,慌慌张张地让他出家。真是毫无意义的事,但时代的潮流如此,也是万不得已的吧。如果有人说这样不错,那也不能阻止他。不过,往生者——久保的状况又如何呢?他对修验道(注:修验道是日本特有的一种揉合了山岳信仰、阴阳道、神道教以及中国的道教、佛教而成的宗教。)与伊势神道有很深的造诣,但并非持有正式的信仰,更何况也不是佛教徒。勉强授予非佛门子弟的往生者受戒之名,把他变成佛门子弟,这是多么愚蠢的事啊。所以,没有寺院宗派愿意接受这次的葬礼,我认为对往生者而言反而是幸运的。
毫无停滞的陈述,分不清是神主还是和尚的男人环顾全场。背后是祭坛,这不是葬仪社布置的,而是神主本身的作品。
完全猜不到到底祭拜着什么。
关口只能确认有收纳了久保遗骸的白色骨灰坛。
那么……”神主的说教继续下去。为什么我会说这些直接又露骨的话,那当然是因为顾虑到往生者。丧家对往生者所犯的罪感到无比羞愧,并且也对自身的罪深深懊悔。丧家说,假使往生者落入地狱,受到恶鬼罗煞的责苦,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但是那罪有一半在自己,所以至少希望能供养往生者,希望那份罪不要波及往生者。真是相当体贴,但我认为那想示有所缪误。往生者临死前想什么,我们不得而知。那瞬间他看见了地狱还是极乐世界,那种事,即使是往生者唯一的血亲——在这里的丧家也只能想象,并且那已经都无所谓了。活着的他的人生在此结束。然后,创造死后的他的人,是我们。啊啊,我并不是说没有那个世界。我要说的是,死后的世界只在活着的人的心里。
说教的内容,与我这位歪理大王友人平常所说的话没什么不同。虽然陈述得像是说教,但只要走错一步,恐怕就会变成只是无所谓地出言不逊的状态。即使如此,在这特殊的舞台布景中,不可思议的是,总觉得听起来很令人感恩。久保的父亲仿佛一言一字咀嚼着神主话语似地听着。他看来相当憔悴。
这么一想,我认为他应该最适合神葬。神主继续说,神葬——通常分成三部分举行。首先是神葬祭,奉告神坛、祖灵祠堂和产土神社(注:产土神社,守护出生地的神,相当于道教的土地公。)。举行墓地的镇地祭或是消灾仪式,然后进行殡殓,也就是守灵。再来是将往生者灵魂迁至神玺(注:神玺,相当于牌位。)的迁灵,这里与佛教式不同,灵要留在玺内。之后就只剩消灾除秽了。拾棺以后的仪式与现在一般佛教葬仪没有什么不同。只是——诵念祭祀词而已;其次是灵前祭,这在葬礼隔天起一年之内,持续定期举行。直到灵寄住的玺迁到祖灵祠堂为止。一年后玺与祖灵合祭,之后称为祖灵祭陆,这是一般诵念祝祷词的普通祭典。听到这里就应该理解了吧,神道的葬礼正是将往生者奉祀为神的仪式。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举行一般氏子的神葬,原因便在于此。凡人是不能如此简简单单就变成神的。即使不这样,日本国内已经有太多神了。这简直像是开往神居地高天原的电车。
坐在关口旁边,异常热切地听着这诡异神主说话的作家,只微微一笑。
不过——如果在这里被误解就麻烦了,这里所谓的神,与基督教所说的天主或造物主截然不同。并非唯一的神,并非全知全能必须崇敬的绝对者。日本的神与人没有两样。不,比人更容易喜、悲、怒、泣、笑、怨、妒,甚至也有不同于人之处,因此也会被击退。因为拥有比人更多的柔德之魂与骁勇之魂。发怒时出崩田枯,悲泣时泪流满面,喜悦便丰收。这些都不可用人类的规范来衡量,但要说尺度很大也没错。这也就是说,脱离一般常轨的人,更有资格成为神……所以,脱离常轨,遭到残酷对待,或怀有强烈怨恨的人,也可以成为神。所以才必须崇敬、祭祀。自古以来,因为高贵而被奉祀的神反而较少。
如果要提到把平将门(注:平将门,?一九四〇,平安中期的武将。因叛变遭到讨伐,斩首示众。中世时期,首冢附近发生天灾地变,人谓平将门作崇,因此奉祀为神。)或菅原道真(注:菅原道真,八四五一九〇三,平安前期的学者,政治家。因谗言而被左迁至九州岛太丰府,冤屈而亡。不久之后,朝廷受到各种灾变,人谓菅原道真作崇,因此奉祀为神。)等怀抱强烈怨恨的怨灵奉祀为神的故事,关口已经从现在正在说教的本人口中听过好几回了。所以也认定世人都以此为常识,不过似乎并非如此,列席者大多数人显得很意外,犹豫之下也信服了。的确,较诸一般常识,这些故事说不定听来像是狂言妄语。
继续说教。而往生者在现今社会犯了不可饶恕的罪,他确实做了很过份的事,这是事实。但社会一般的评价,不能照单全收。那只说明了他违反了法律,如果时代或立场改变,便不知道是否还如此判决。不过,我并不是说要原谅他。这样的话,因他而受到残酷遭遇的人会死不瞑目。所以,依然无法举行一般公认的佛教式葬礼。一旦求助佛祖的慈悲,开示给予戒名,正是所谓无论多么罪大恶极者都是佛门子弟,总有一天罪孽会消除。这乍看之不好像很不错,但事实上只是一时的安慰。高兴的只有洋洋得意的和尚而已。留下怨恨的人,任意让往生者成佛升天,这实在太过分了。佛道是所谓消除执念的道,也就是原谅之道。不过,如果要原谅,留下来的被害者家属要能原谅才能解决事情,请求佛祖的原谅,什么用处也没有。不然,现在在这里的丧家去凭吊虔诚皈依佛法的被害者灵魂吧,怎么样呢?如果被害者没有原谅的心情,那结果还是一样。这是十八层地狱,所以我接受了这次神葬。从今将久保竣公之灵奉祀为骁猛之神。犯罪、积怨,并且苦于烦恼的神。我在此希望丧家放弃入佛门的想法,并且希望丧家成为祭祀此骁猛之神的社官。氏子正是——在此的十位。
关口看了一眼隔壁作家的脸,作家也回望他。
作者: DSA99    時間: 2012-8-11 10:35

12
我们氏子必须在心里确实奉祀这位新神,消除那猛烈狂乱的个性。丧家说,之后要到往生者去过的九州岛,在那里生活。如果去了那里,我想无法再见面了吧,但即使离开也不能忘了这件事。在骁勇之魂转为柔德之魂之前,是无示轻易将久保竣公追逼到彼岸去的。
丧家深深地一鞠躬。
——在最后离别的神木叶上在白珠露水上
满怀恩情的饯别形影
心平气静地收下吧
谨敬曰之——
真可说是绝奇的说教。
但是被这么一说,的确,所谓安眠、升天之类的话语,并不适合久保,如果久保听到了恐怕也觉得困扰吧。况且,这样的话语也无法抚慰认识他的列席者的心。
当然关口也无法信服吧。
之后,丧家客气地道谢,拿着遗骨,由神主引导退出。其它人移到房间,开始一场仿若守夜(注:守夜,日本人习惯在死者过世后第一天或第二天晚上,在灵前守夜,邀请至亲好友,共叙死者的生前事迹,此时通常会准备酒宴。)的酒宴。
聚集的人里有一半是作家。除了一位姓青木的刑警外,其余全是出版社的人,这一来,多半像是出版社在招待作家了。
关口在文坛的人面极差,几乎都是第一次见面。在这种场合到处向人低头很烦,但被认为是个不谦虚的家伙也很讨厌,所以,结果乖乖地在一旁与青木刑警小酌。不知为何,关口只和不同业界的青木见过面。
但对于往生者的事迹,关口此时此刻想不起来有什么可特别陈述的。
青木似乎也一样,摆出一别把那男人的事放在心里最好的表情。
因此,彼此都很少开口。
因为是葬礼,气氛沉重是理所当然的,但关口觉得像是安心,又像失望似的,呈现飘浮空中的精神状态。他本来就不擅于饮酒。
正在消沉时,中禅寺敦子和小泉珠代靠了过来。
两人都是一家稀谭舍的出版社员工,不过小泉是关口的责任编缉,敦子是方才的神主——京极堂的妹妹。她们应该了解关口是什么样的男人。
不愧是明理的人,两人都没有要斟酒的意思。知道不会喝酒的关口讨厌有人劝酒。然而……
关口老师,事实上,在这种时候、这种场合虽然不太恰当,但是我想向您介绍一位作家……”小泉这么说。
关口没有交际的心情。
然而,虽然摆出难看的脸色,但从一开始,要说上下关系,关口确实是在最下层,并不是能说句这是我的荣幸,就是把事情解决的身分。他嘴里还叨念着听不懂的话,就已经来到本人旁边了。
是一位穿着印有家徽的衣服,大个子的绅士。
啊,你就是关口啊。不,哎呀,我拜读过你的作品。久保竣公过世后,肩负本国幻想文学的年轻作家只有你了。其实我对你有很高的评价,握个手吧。
手忽地伸出来,握了关口的手。关口是典型的日本庶民,当然没有握手的习惯。只觉得被男人用力握了手,不懂那是舒服还是恶心,只应了声有气无力的。觉得如果回握了,好像就会变成男公关。
欧美人的感觉,关口一辈子也不会懂。
有点年纪的作家,一脸微醺。般若汤(注:般若汤,僧侣称酒为般若汤。),不,神酒喝多了吧。
小泉介绍:这位是宇多川崇老师。事实上,上次提过希望引介会面,但拖到现在。
关于拖到现在的理由,关口很清楚。
不是小泉的错,是关口一味地拒绝。说什么是不想刻意为了丢脸而装扮整齐出门去,像小孩一样任性。
说到宇多川,可是大人物。拥有江户川乱步(注:江户川乱步,一八八四-一九六五,小说家。为日本推理小说奠定根基。)的苦涩和泉镜花(注:泉镜花,一八七三-一九三九,小说家,剧本家,风格独特浪漫。)的品格,仿佛让幸田露伴(注:幸田露伴,一八六七-一九四七,小说家,随笔家,考证学家。拟古典主义的代表作家。)游小栗虫太郎(注:小栗虫郎,一九〇一-一九四六,推理小说家,秘境冒险作家,着有《人外魔境》系列。)的魔境般——这并似懂非懂的感想,不过是关口的独断之言,并非社会一般的评价,但其独特的作品的确获得极高的评价。
关口也是爱书人。
不过,虽然对作品有兴趣,但对作家没兴趣。因为欣赏其人作品,不一定就会气味相投,好人也不一定写得出好作品。关口无法理解那些因为喜欢作品就想与作者见面的人的心情。关口唯一想见的文人,只有百鬼园(注:百鬼园,一八八九-一九七一,小说家,随笔家,为夏目漱石的门生,二次大战后改笔名为内田百闲。)老师,不过与他会面大概永远不可能实现吧。
听说宇多川在久保获得新人奖的文化艺术社所主办的本朝幻想文学奖创设时不遗余力。然后,在这个别说得奖作品,连提名作品都很少的文学奖上,事实上可说是首位得奖者——天才久保竣公的诞生,他也以第一评审委员的身分,在背后强力支持。
久保过世让他很失望吧。眼睛充血,皮肤也没有弹性。
关口用一股猛烈气势思考着该说什么。
没有能够亲切应对的机敏,也没有可摆出毅然决然态度的自信。当然,总是以不可破坏对方好心情为优先考量。结果,变得吞吞吐吐。
这绝不是为了明哲保身或待人处事的深思远虑,也不是因为比他人加倍容易被语言刺伤的阴郁个性而有的神经质,担心自己的语言也会刺伤他人。结果,有脱口瞬间在心中明白毁谤他人的时候,也有半自暴自弃应对的时候。不过因为不太开口说话,所以大概不会被如此认定。
也就是说,关口基本上是怯懦的好人。
结果,关口对宇多川道歉。对不起。
不知道为何道歉,但在自己无法好好应对而感到抱歉的意义上,说是对自己往后的窝囊态度而先向对方道歉,才是正确答案。
宇多川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关口马上察觉自己的急躁个性,发着冷汗紧急应对。……我那个……”
一样是不会说话,但总还算是有前后脉络可循,之后就看对方怎么出手了。再说一开始已经道歉,也不会起冲突了。
这是关口略为层懦的待人方式这一。
……”宇多川一如预料,任意解释其意,理解其意。你跟久保多少有些亲密的交往……这种时候找你说话真是不好意思。但是失去了他的打击,我也一样,原谅我吧。
宇多川低头道歉。关口慌了。没那回事……我才……那个……”
关口只是惶恐地恳求对方抬起头来。因此,悖离关口本意的状况,却恰好形成美好的关口形象。先不管关口真正个性,与大作家的沟通似乎顺利完成了。
关口从宇多川身上得到的印象极为不平衡。
如似作家的风貌和不似作家的态度;与年龄相仿的知性口吻以及与之不合的稚气;个子高大却不胖;有威严却有不知何处带点神经质的危险。当然,这都是因为关口内心有应该如此的基准,才有所谓与其脱离或相应旦怀疑那基准,就什么也不用说了。
宇多川用浅显的语言,单方面陈述着难懂的内容。关口越来越不解,插嘴询问。几乎是毫无成果的交流,但那不是在外面搜寻的人可以理解的。
小泉和中禅寺敦子默默地听着。
青木也静静地在一旁饮酒,但不久后就说声不好意思先退席了。交替而来的是小泉的上司《近代文艺》的总编缉山崎。
山崎原本预定出席葬礼,但是突然排进其他行程因此迟到了。山崎向列席者打过一轮招呼后,最后来到关口这边。这位总编缉总是微笑着。他坐在宇多川前面,行礼致意。
迟到了,真不好意思。宇多川老师,好久不见。
什么嘛,没那么久吧。荒川葬礼时才见过面,不是吗?还不到一个月啊。话说回来,山崎,不能不多激励一下这位关口啊。让他多写一点,好好珍惜,这个人说不定有一天会异军突起喔。
哎呀,这件事我牢记在心。才刚出了单行本,赌上出版社的命运也要把他的书卖好啊。
关口一边看着山崎的笑脸,有一瞬间,心情变得很郁闷。虽然有心想要响应期待,但那心情与创作欲望无关,与自己理解的创作与评价内容也无关。而卖得好的作品更是事不关己。那样的东西被赌上出版社的命运,可教人受不了。关口这么想。
不介意的话,这里结束后,一起来怎么样呢?山崎想劝诱另设酒席。
关口更加忧郁了。他不擅面对酒席场面,加上看起来是场文人集聚的文化酒宴,光想象就很头痛。首先,自己根本不适合,会破坏气氛,甚至觉得对酒席过意不去。
如果可以不去的话,一辈子都不想去吧。
但若此时宇多川一旦说了,像关口这种小辈也不能不顺从。
像从拘留所被带走的犯人一样,跟着游街示众后说要斩首,也只能说是,我知道了然后上马跟去,了一桩事。
然而,令人意久的是,宇多川巧妙地回绝山崎了。
哎呀,难得的邀请啊,山崎。但是今天我有话要和关口两人单独谈。独占了您赌上出版社命运的新锐作家,我也觉得很过意不去,但今天我包了。这笔债欠着改天还你,饶了我吧。
吃惊得说不出话的是关口。
该说什么呢,依旧不知道该说什么,依旧犹豫不决,关口被排除在外,情势任意发展。山崎依然满面笑容,不断与宇多川交换着交际辞令,之后把局势交给小泉,离席了。
宇多川的眼神追着他的背影,确认了山崎去处后后重新转向关口。不好意思,我擅自做决定。还是你觉得有山崎同席比较好?
不,那个……”
事实上,我有特别的事想跟你商量。
商量?跟我吗?
对,其实我从小泉那里多少听过你的事。那个,跟久保也提到过一点。
啊?
宇多川似乎完全误解了。
关口从今年夏天一直到秋天,连续牵扯进两起事件,经历悲惨的境遇。
那是只能用经历悲惨的境遇来形容的牵扯方式。但不知是什么样的涟漪,此事流传出有部分不当的谣言。
说是关口与解决事件的关健大有关系。完全是毫无根据的流言。
天大的误解。开口别说解决事件了,只会扰乱侦查,正因为有所牵扯才招致挫败。关口脆弱的神经至今尚未能正常运作,他自己也受到几乎是不可思议程席的打击。
然而,依宇多川的说话方式,他绝对是将传闻信以为真。
因为关口较他人拙劣之处甚多,而胜过他人之处极其稀少,毫无解决商量事件的特殊能力。要说关口有什么可以向他人夸耀的事,大约就是比一般人多知道一些菌类或菇类的名称罢了。宇多川该不会想知道有关埃菇或是红天狗菇的详细知识吧——怎么可能。
不安了起来。
酒宴在九点前结束了,下个地点似乎是请中禅寺敦子为大家决定。
一听地点,是在中野。考虑关口信在中野,所以才做此决定。宇多川好像说离自己家很远也没关系。
这么说,宇多川打算住一晚吗?说不定已经安排好住宿了。这样的话,自己可以回家的时间可能变得更晚——关口这么想。
举行葬礼的破旧会馆在国分寺附近,所以到中野花不到三十分钟,敦子带大家去的地方是斗鸡锅店。关口喜欢斗鸡,不免觉得有点高兴。看似别扭之人也有单纯之处。带头者是小泉,她带两人到座位上,在餐点送来前就离席了。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宇多川什么也没说。
宇多川很能吃,并且能言善道。
听说宇多川一个月里有半月的时间都是外宿。进行采访、开会,还有世间所谓闭关写作等等,的确畅销作家似乎很忙。关口别说闭关了,连采访也不去。几乎都待在家里,没工作的时候就睡觉。睡到长褥疮,也被妻子骂过。关口这么说,宇多川大笑。
你不要去做采访什么的比较好喔。而且,所谓闭关,是出版社为了拒绝其它出版社邀约才做的事,待遇也没有特别好。像我住的地方连电话也没有,又偏僻又不方便,本来也没必要闭关,不过出版社好像很担心。想我是不是没写作跑去钓鱼之类的。是我没信用啦,虽然我连钓竽也没有。
宇多川模仿钓鱼的样子,说自己的家在神奈川的逗子海边。关口没去过。
锅子吃到大概只剩汤的时候,中惮寺敦子来了。
然后,宇多川终于进入主题。
我和小泉一起工作,对,已经两年多了吧。第一次让女人家当我的负责人,哎,不过,在这凡事不可信任的业界里,她确实做得很好。虽然次数不多,但让我做了不少好工作。虽然有些家伙会抱怨,对女性在外抛头露面大表不满,但我却大鼓励。她就是有能让我这么想的工作热诚,我信任她。唉呀,就是这么回事,感觉上不便跟男人商量的,有点微妙的问题,就先跟她商量了。结果她非常担心我。说要我跟你,还有这位中禅寺小姐,那个……商量看看。就为我牵线了。突如其来地,你吃了一惊吧。
原来是小泉的计谋。到底她对这怪志小说大师怎么说关口这个人的呢?
那个,只是我……不知道有否帮上老师的忙……”
关口斜眼轻轻瞪了敦子一眼,用不让宇多川听见的很小的声音说:小敦,你知道这事啊?
我也是今天才从前辈那里听来的啦。
敦子用不输给关口的微弱声音回答。大大的眼睛张得圆滚滚,气质外貌不像如死神般的邪恶哥哥,敦子是个令人怜惜又十分机敏的才女。
宇多川又笑了。两位的表情都好严肃啊。不,不需要皱着眉头听我说。唉,虽然是很严重的事,但不是要问该怎么办。因为关口对神经啦、心病啦之类的很有研究,中禅寺小姐,那个……对一些所谓不可思议的事很有概念,不是吗?所以想请教你们。
关口稍稍安心了。
因为要谈的似乎与事件并不相干。
关口年轻时患了忧郁症。到能够过正常的生活为止,花了很长的时间。虽说如此仍尚未痊愈。关口在治疗期间,为了了解自己的病,透过主治医师或朋友,学了很多有关神经症和心理学的知识。也曾经考虑走这条路,但结果放弃了。这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别一方面,敦子是《稀谭月报》的记者,是以理性解角度解开科学、社会、历史方面谜团的杂志,的确应该熟知这方面的事情。再加上她哥哥京极堂,是宛如妖怪化身而成百科字典般约男人。
事实上,我的妻子……状况有点怪异。
宇多川突然陈述起来。因为关口并没有能从求教者身上引出话题的技术。
不好意思,我从小泉姐那里听说夫人很年轻。敦子接话。
对了,敦子其实很会听人说话。关口更是松了一口气。
哎呀,没有你这么年轻啦。那么出名吗?嗯,正如你所说,我虽然是老头子,但老婆很年轻。年龄差了三十岁。对,我明年就五十八了,她二十七吧。
记得敦子说过她明年二十三岁。所以宇多川虽然没说错,但他太太仍很年轻。
真是羡慕啊,正值青春——关口脑袋里浮出这样的台词,只是没必要说出口。从脑袋往喉咙的路上,语言被磨灭了,从嘴里吐出来的,变成嗯嗯、喔喔之类的喃喃声。关口一径沉默着。
敦子代替他问:这么年轻啊。啊,抱歉。那个,夫人……哪里不舒服吗?
该怎么说呢?我想是由于神经的缘故。我经常不在家,也没有亲戚或朋友来访,她说是害怕海的声音,关口,会有这种事吗?
啊,有吧。关口的回答听起来很无力。
她好像很讨厌海的声音。刚开始,因为她是在山村长大的,我想总有一天会习惯吧,可是治不好。之后,幻觉,不,跟幻觉不同。我以前写过拥有前世记忆的女人的小说——很像那种感觉。
前世?
出生之前的记忆喔。常常有不是吗?没去过的地方,没见过的风景,没体验过的记忆——带着那样的记忆出生的小孩等等——知道胜五郎(注:藏源胜五郎,胜五郎八岁时,突然问哥哥姐姐:你本来是哪户人家的小孩?因为这句话,才知道胜五郎记得前世的事。)复生的故事吗?
关口不知道。
所谓胜五郎复生的故事啊,是平田笃胤(注:平田笃胤,一七七六~一八四三。江户时期的国学家、神道家。代表作《胜五郎再生记闻》,一八二二年发行。)所做的调查纪录,哎呀,是真实事件吗?还是奇谭。我用那故事再参考《番町 (注:番町血,叫做菊的女亡灵在井底数盘子的怪谈故事总称,播州血屋敷为其代表。其血为盘子,屋敷为屋舍。)屋敷》写成小说,是四、五年前吧,叫做《井中白骨》的怪谈。
那个我读了。关口第一次发出快话的声音,因为是最近读的。
啊啊,那真是感谢。宇多川苦笑。
关口记得《井中白骨》的故事如下。
主角是——不记得名字了——女性。
她从小就拥有各种风景或体验的记忆、随着成长,连房子的模样、地名、人名也说得出来,然后一直很想去那里。祖母说记得那么清楚的话,去一次看看吧,于是被带去那里。结果,所有事物都一如记忆,甚至有记忆中的房子,也住着记忆中的人物。一问到底怎么回事,结果得知那家的独生女刚好在主角出生时失踪了。也就是说,是那女孩转世……
前半段很平淡地陈述这个怪谈。
后半段改变方向。
主角如同亲生父母般与前世的双亲、亲戚交往,随着年龄成长越来越像自己的小孩,双亲也疼爱如己出。主角到了前世失踪时的年龄,谈了恋爱,受到两边家长的祝福而结婚。
但在新婚之夜,主角残杀了丈夫。
隔于早上,新娘满身是血的坐在新郎尸体旁,在家人保护下被带走了。
没人知道理由。
新娘说了一句话:看看井底吧。
搜索了水井,结果发现白骨。
确定那是失踪女孩的遗骨。
也就是说,主角在今世报了前世怨恨之仇。
杀人动机在前世。
不过,小说并没有说明失踪女孩被杀的理由,以及新郎是否为凶手,就突然结束了。失踪的女孩和主角的因果关系没有交代。转世纯属偶然还是神秘的现象,也没结论。
这让关口觉得很害怕。
因为完全无法得知,如果主角并非被害者转世,为什么主角要犯下杀人罪。前半部平淡陈述的神秘内容是为了这个吧。关口觉得,朴素的前半部引发冲击性的结果,产生了完美的效果。
那是怪谈的杰作。这是关口诚实的感想。
不敢当。倒是有点脱胎换骨,不知算不算抄袭呢。宇多川很谦逊。
就像书里写的一样,说出各种自己不记得的记忆。那个……我对我老婆这么说。宇多川一副难以启齿似地陈述。
啊,原来如此。是这样子啊。迟钝的关口也懂了。
但是敦子似乎早就理解,反应也很快。这是常有的事。
但也无法向前世询问解答,所谓既视感或既知感平常也感受得到。如果夫人是因精神上的疲惫,或是陷入精神衰弱的状态,也有可能做出超平常轨的事,不是吗?我觉得您大可不用担心。不如排除烦恼的根源——海浪的声音吗?带她到听不到海声的地方……”
嗯,如果只是这样——我也想这么做啊,但这实在说来话长。
宇多川仿佛下定决心似的,把嘴巴抿成一直线后又开始陈述。
据说宇多川的妻子叫朱美,朱美是宇多川第二任伴侣。
宇多川在大正结束前曾相亲过一次,娶了第一任妻子。前妻不到两年就病倒,还没听到昭和天皇的声音就过世了。
算算朱美就是在那前后出生的。
宇多川在前妻过世后,直至遇到朱美的十八年间,都过着单身生活。
也不是对前妻有所依恋。只是没女人缘,加上写小说生活放浪。这样的生活有家人也是麻烦,横竖是个无赖汉。朋友中有人漫骂着文学与家庭无法两全,发生各种各样问题的小说家也很多,但我却很轻松。不过因为那样硬撑,二次大战前并无法好好地写作,现在就很好了。
战争越演越烈,总之觉得不能再待在东京,宇多川便回到故乡。据说是昭和十九的事,宇多川当时应该是四十九岁左右。
宇多川的故乡是在琦玉县本庄这个地方,关口当然不知道。虽说是故乡,但也没亲戚朋友,当然出生地那个家早就没了。他透过热心的出版公司介绍,在城外租了间小房子。
过得苦哈哈的,没工作,没钱,也没力气。因为不想写为国家体制提灯打前锋的文章,也不希望被称为是持反抗态度的叛国贼。丢脸的是,我是一辈子没有所谓政治思想的人。朋友中共产主义者和无政府主义者大有人在,但我不特别向谁靠拢,被骂没志气也提不起那种精神。不过,讲归讲,大家都理解,只是过不了社会这一关的。在东京,有军队或情报局监视。即使决心保持沉默也不让你自由,被列入作家之下的邻组(注:邻组,二次大战时,为了统治国民而设的地方组织,几户人家一组,互助、自我警戒或配给。于一九四七年废止。)。唉,也就是互相监视啦,真是很讨厌。所以城外的田园生活成了很好的防护罩。
据说宇多川在那里专心构思,打算战争一结束就要写个够。不过,他说只能构思,被军队盯上时——留下那些东西的话,会被拿来当作证据。
宇多川的日课都花在读书和散步上。因为与当地素无渊源,除非有重要的事,也不与人见面。
作者: DSA99    時間: 2012-8-11 10:35

13
因为无法拿到新出版的书,于是把江户时代的黄表纸(注:黄表纸,名称来自黄色的封面,以风趣为主题的图书画故事书,流行于江户时代后期[一七七一~一八一八左右]。)或合卷本(注:合卷本,把几册黄表纸合订为一本的书籍形式。)、戏剧读本(注:读本,江户时期的小说,相对于黄表纸,是以故事为主的书籍。)、净琉璃集(注:净琉璃,室町[一三三八~一五七三]中期,用琵琶伴奏或扇子打拍子的说书方式。后来发展为以三味线伴奏,净琉璃之名来自首说书故事的主角净琉璃姬。)等堆积如山的带进来,尽情地阅读。然后就是散步。本庄水资源相当丰沛,附近有神无川和利根川两条河川流过。
宇多川沿着河川,边走边想故事。
他说,那部《井中白骨》的构思,大概就是在河岸边完成的。
关口对宇多川那种远离尘嚣的生活抱有强烈的憧憬。不与人来往、离群索居,只是读书的日子。没有比这更理想的生活了吧。
缓缓走在杂草飘摇的川边。
天空已升起淡淡的月影。
黄昏时刻的微风吹起。
话说秋天已过,冬天正要来访的时节。宇多川又竖起衣领,一边挡风一边漫无目的地在利根川边堤防上散步。
我听到沙沙的声响,一股不祥的预感。没听到可谓人声的声音,但感到有人在争执。河岸很宽,不过堤防上因为长了茂密的芒草和很高的杂草,所以,那个,不太能清楚看到河面那边。唉,很像会出现河童的气氛。所以,吓了一大跳。
那个时间应该没人会在那种地方闲晃。
宇多川拔开草丛从隙缝看去,但看不清楚。
之后,听见很大的水声。
总觉得不寻常。因此,我奋力拔开草丛下去查看。那个,是叫川原吗?走到那里去。河边的风好冷,不过什么也没有。没办法,总之已经下去了,觉得又要往上爬很烦,就沿着川原顺着河流往家的方向走,反正堤防不管从哪边上去都一样。走了一会儿,看见河川的正中央有什么东西。当时天色已经很暗了,看不清楚,但仔细瞧……”
是人。
宇多川无法迅速下判断,犹豫了一阵子。
更何况很冷,水冰得要割伤双手。那个是否还活着也不清楚。但是如果那个是刚刚听到水声时落水的东西,因为才经过没几分钟,所以可能还活着。犹豫之下,宇多川决定救人。如果可能还活着的话,就事不宜迟了。
裤子渐渐吸入冰水,下半身急剧变冷,双脚末端马上失去了知觉。再加上水流湍急,川底凹凸不平非常难走。不知不觉音四周笼罩在夜幕中,能见度也急速下降。只有水声汩汩的震动着耳膜。一跌倒就完了。谨慎为上。
夜晚的河川十分凶暴。
第一次觉得水很可怕。我对游泳算是有自信的,但在湍流里真的无计可施。再说已经十月了,我几乎要心脏麻痹身亡了。
幸而到中途变浅了,宇多川没有被水冲走,总算到了,再过去好像一下子变得极深。被岩石卡住的,看来似乎是个女人。
当时也没想是否还活着。如果那是尸体的话,当然是很恶心,但是我想,总之先搬到岸上。黑漆漆、软绵绵的,很重,衣服又吸了很多水。要回到岸上还真是费了千辛万苦。
女人还活着,好像是溺水前撞到头失去意识,看来没有吸进水。宇多川考虑之下,决定把女人运回自己家里。
附近人家都离得很远,我住的地方最近,没别的意思。总之我先把房间弄暧和。要叫医生也不知道医生住哪里,必须先让冰冷的身体热起来,脱衣服也费了一番功夫。在女人面前,那个,怎么说,没有其它奇怪的情绪。应该是没有,但事实上,那女人现在是我的老婆。
宇多川害羞地笑了,一点也不符合他的年纪。
被人误会也很伤脑筋,但当时脑袋里真的只有救人第一的想法。不过,姑且不论救了自己的老婆,她真是个漂亮的女人啊。唉,因为与女人绝缘了十几年,都半出世了,才会这么觉得也说不定。
听说宇多川彻夜未眠守在旁边等她恢复。血气回复后,发现女人身上到处是伤痕。白色的肌肤变成了紫色,还有很多擦伤和割伤。
好不容易起死回生的女人失去了记忆。
记忆完全丧失了吗?敦子问。
完全丧失了。自己是谁,做了什么事,为什么在这里,全都忘了。怎么问也不知道,只是一直发抖。
那身份也……
不,马上知道身份了。
他说女人紧紧握着一个束口袋子。
束口袋子缝着一块写了地址和名字的布,还有放了点钱的红包袋。
给她看,也什么都记不得。然后啊,现在回想来很愚蠢,但是,我啊,那女人——束口袋子写了佐田朱美,我想帮助朱美。我考虑照顾她到恢复记忆。
在人道立场上无法丢弃她,是吗?
也有。
您说也有,还有其它什么——那个,因为夫人很漂亮吗?
宇多川笑了。不,的确如果救的是男人就不会这么想吧,在这个层面上,的确如中禅寺小姐所言。不过,有一点点不同。那个,救了朱美那天,刚好是我老婆的忌日。
然后……”关口被无关紧要的妄想附身了,这是他的坏习惯。
然后老师认为现在这位夫人,是前任夫人转世?
的确,宇多川前妻死亡时,应该正是朱美出生的时候。然后她又在亡妻忌日被救起。这是偶然吗?
没那种蠢事。关口,那是偶然。朱美一点也不像我前任老婆。
宇多川把关口的妄想一口气吹跑了。
哎,多少抱持神秘的感慨是有的。刚好那时候看了《胜五郎再生记闻》吧。真是投胎转世,这种事,虽说我是个怪志小说家,也不会这么想。
关口面红耳赤地住嘴。总之,一开口必丢脸。屡试不爽。
宇多川从布块上所写的地址和名字开始调查。他雇请附近农家代为照顾朱美,佯称她是亲戚的女儿,特地跑去确认。
再怎么说,只是获救时带在身上的东西,也不能完全确定那就是女人的所有物啊,说不定弄错了。但光是怀疑也不会有进展,因为只有那条线索。我沿路探询,走到了那里。在战争的非常时期,真是做了疯狂的事啊。
长野县上田下之乡……
被称为盐田平的小盆地。
根据宇多川的说法,盐田平甚至被称为是信州的镰仓。
拥有悠久历史的地方。
据说与镰仓相仿,留下了很多古寺和古老神社。
然而,盐田平被比喻为镰仓的理由不止如此。
奠定镰仓政府政权基础的北条条义时之孙——北条义政隐居之所,正是盐田庄。后来,义政便以盐田为姓。后来,盐田北条条家也在镰仓幕府位居要津,所以从盐田平往返镰仓,可想而知从那时起便很频繁。这条从信浓穿过上野、武藏到相模镰仓的官道,当时被称为上道,也就是后来的镰仓街道。
这好像才是盐田平被称为信州的镰仓的由来。
朱美看来是沿着镰仓街道到了本庄一带。
然后,宇多川立刻得知朱美的真实身份。她在当地,就某种意义而言是个名人。
规避兵役?
无头尸体?
话题急转直下,变得极为诡异。
关口看着敦子,敦子也看着关口。
杀人分尸案——真是吃足了苦头。
对。但虽然这么说,要打听出来也很不容易。又不能单刀直入地问吧,她可能犯罪,也有可能是逃避追捕。如果不能找出她的父母至亲,什么也不得而知吧。
的确有姓佐田一家,叫做朱美的女人在一个月左右前失踪似乎也是事实。但也仅止于此,没有下文,也无从查起。
就宇多川所言,能够找出相当朱美家长的人,的确算是侥幸了。
好像误认我是宪兵了。宇多川说。那时候男人大多穿着所谓的国民服,不是吗?宪兵穿军服,戴着红色臂章。所以,一眼就可以看出来,哎,因为乡下也有穿着下田工作服的一般农民,所以那些农家婆婆大概分辨不出来吧。她们告诉我,佐田的事要去问鸭田的老板。
鸭田指的是鸭田酒造这家酿酒屋,朱美不只在那里工作了很长的时间,还从那里出嫁到佐田家——农家老婆婆这么说。
宇多川依老婆婆所言,前去拜访,附近民众正聚集在那里,举行盛大的荣征会,好像刚好有佣人要入营。宇多川在人群后面张望,在旗海和万岁声中,年轻士兵列队穿过酿酒屋门帘,意气飞扬地出发了。从店门口聚集的人数推测,鸭田酒造在当地应该颇具名声。
探听之下,听说出征的是酿酒屋主人的外甥,没有小孩的鸭田夫妇把外甥当作自己的孩子一般疼爱,那些话题不想听也会听到。所以,有一小段时间很难开口问,哎呀,差点要放弃了。结果那主人意外地人很好,亲切地领我进去坐。我也不隐瞒地实话实说,他听了大惊失色,并详细地告诉我有关朱美的事。
——那确实是,朱美待过的店家。
酿酒屋主人鸭田周三一听立刻坦承不讳。
然后啊,我也得知规避兵役、无头尸体等事实。这些旁人很难问得出来,毕竟村子里出了逃兵这种叛国者,是全村的耻辱,再加上分尸案。口风很紧也是正常的,这是村子的禁忌。不过啊,为这个逃兵和朱美牵线的,听说就是这位酿酒屋主人,本人好像深感自责。所以给了朱美钱,让她逃走。
据说束口袋里装着的红包袋,是周三给朱美的,不会错。不仅如此,劝朱美逃亡的听说也是周三。
敦子问:让她逃走?那么,那是说朱美因为杀夫罪嫌而遭警察追缉吗?
如果这样,知情藏匿的宇多川也有罪。
不,不是这样的。朱美刚开始是有嫌疑,但是她有不在场证明,所以证明是清白的。真凶另有他人,已经遭到通缉。事实上,那嫌犯也是鸭田酒造的佣人,巡查还会不时前去盘查呢。加上这件事,主人更是感到责任重大。
但是,这样的话为什么非逃不可呢?被害者的妻子在事情解决之前不见了,不是很不利吗?可能反而会遭到深入追查吧。
对于敦子的问题,宇多川用力点头回答。嗯,哎,正如你所言。不过,因为有内情。杀人的确是重罪,但在当时逃兵是滔天大罪。本人不用说,包括家属,不,全村或全镇都会遭到警告、蔑视。出了叛国贼就是共同体的耻辱,拒绝当兵是要不得的。人人对此诚惶诚恐,这可是反抗了天皇命令呢。朱美那个姓佐田的丈夫,做了那件要不得的事。只是这样,就被全村仇视了。
逃兵……
关口打了个寒颤。宇多川说那是要不得的。但是,当时如果走错一步,关口说不定也会做了那要不得的事。
事实上,当收到征兵令时,关口想逃。他觉得惊愕,是不是哪里弄错了,自己是理科学生,那东西早早送到,一定是哪里弄错了。关口烦恼、恐惧得发抖,他真的很想逃走。
然而,关口像被水冲走似地出征,唯唯喏喏地前赴战场。与那些因为宗教上的理由或思想性的信念而拒绝服兵的人不同,关口主要是因为生理性的恐惧,所以没办法。那种特质经常软弱半途而良,招致令人羞耻的结果。
宇多川继续说:再说,规避兵役的叛国者并不存在国民之中——当时官方有此一说,所以通常一抓到就往前线。这件事军队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也没有被一一报导,再怎么说,因为找到的是无头尸体啊。消息迅速传开,据说家人也遭了殃。说是家人,也只有重病的父亲和妻子朱美而已,父亲似乎因此去世了。朱美也不能独自留在那里生活吧。
宇多川说周三坦言,他看到朱美无法帮公公举行葬礼,连遗体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实在没法袖手旁观。然后,听宇多川说朱美跳河自杀了,好像非常心痛,而对救命恩人宇多川深深道谢。
我也只能给她钱,试着叫她去别的地方生活,很担心她怎么了。再怎么说,这女孩的不幸,有一半因为我的不德所致。
真的非常感谢你救了她。
朱美没有罪。
周三这么说。还说,要用自己的方法,希望早点抓到真凶。
不过,她还是别回到这里比较好。
他也这么说。
调查朱美的宪兵,不知道为什么,又开始寻找已经洗刷嫌疑的朱美,被抓到的话不知道会怎么样,周三一脸沉重地如是说。
但是宪兵是军事警察,不是吗?追捕逃兵就算了,命案应该不在宪兵管辖范围才对吧?他们跟民间的案件无关吧。至少关口是这么想的。
不,那时候可是军警不分,也有戴了臂章就乱来的将校呢。朱美也好像说是问口供,却遭到严刑拷打。所以,如她主人所言,只要有一点点风声,最好还是避开。
宇多川从周三那里取得地方报纸的剪报,仔细询问朱美的事情并记下来。来工作时的事情、工作状况、家人因火灾身亡,嫁人时的样子、死去的佐田等事。
主人看来很会照顾人,跟我说得非常仔细。我在中途觉得自己好像在做小说采访,好久没写字了,嗯,说年轻,也是一个女人的一生,所以花了很长的时间。主人放下工作跟我说,不过……”
不过,宇多川心里有一片乌云。
周三说得毫无停滞,虽并不认为是说谎,光从状况来判断,对于断定宇多川所救的女人就是佐田朱美,关于这件事,周三没有任何疑问。
不过,没有决定性的证据。
如果宇多川把从周三那里听来的话告诉女人,能使她恢复记忆就好了。但如果不能恢复该怎么办呢?又不能带朱美来,最好请认识的人来确认。
听宇多川这么说,周三提出一个办法。
他说在东京有一位十分喜爱鸭田酒造春酿的风流雅士,每年冬天都会大老远跑来买。战后无法自由酿酒,有一段时间不曾造访,便刚巧联络,说明日即将来访,可以拜托那个人帮忙。那位老先生从二十年前开始每年都来,每次来必定停留两三天才走,看佣人们进进出出,都很熟悉那些面孔。也就是说,让居民以外见过朱美的人来指认的计划。
突来的即时提案,宇多川重重答谢,说了自己停留的旅馆名称后便离去了。
隔天我造访朱美遭到祝融肆虐的娘家,现址已经盖了其它房子,没有任何展获。还顺便到朱美出生的山村,那边已经废村了,也去看了朱美出生的房子,那边也毫无所获。偌大的房子已经成了连天花板都穿孔的废墟。回到旅馆,鸭田的主人来了消息。那位老人,是叫佐久间吧,通知说那个人很乐意帮忙。隔天,我和佐久间连袂回到了本庄。
朱美身体已经复元了,但仍无恢复记忆的迹象。
经过佐久间先生指认,他说没错,正是佣人南方朱美。南方是朱美的本姓,老人很怀念地说了些朱美从前的趣事,但朱美好像听不太懂,只是呆呆地听。
不过,她说对南方这个姓有印象,并且还说依稀记得老人所陈述鸭田酒造的模样。
也就是说,她是朱美喽?
是的。
宇多川从怀里拿出香烟,问过敦子是否介意后点火。深深地抽了一口。
我每次说给朱美听,她就会想起一些事。我对此简直完全投入,十八年的历史,到底可以回放成几年呢?就这样,朱美一次接着一次,几乎想起了所有的事。经过了一年左右,佐久间先生又来拜访,那时已经都记得了。不过,只有关于丈夫的无头尸体事,没从我嘴里说出来,因为实在太残酷了。再加上,即使战争结束,也尚未传来事件解决的后续报导。如果是自己想起来了,那也没办法。不过,朱美并没有想起来。而且,那时我对朱美深深着迷,前夫的话题……太难说出口了。
宇多川吐出长长的烟。
那段时间,往来密切的出版社员工以及交情不错的年轻作家来到我家,说是要在东京寻找住处,一直邀我去。因为战争已经结束,无须隐居,也想开始工作了。因此,我以妻子的名义把朱美介绍给大家,来到了东京。那是二次大战刚结束的时候,昭和二十一年还是二十二年吧。
宇多川第一次皱眉摆出严肃的表情。就在这时,自称是宪兵的男人出现了。
宪兵?
对。好像就是之前向朱美问口供的男人。
啊啊,已经洗清嫌疑了还来找人吗?
对,但是来的时候我不在家,当然朱美忘记了什么宪兵的事,好像响应得没头没脑的。听说那宪兵说了还会再来,就走了……”
为什么?敦子提高声量。
那自称宪兵的人,该不会还怀疑夫人,没这回事吧。因为已经没有意义了啊,还是抓到真正的凶手了?
根本没抓到,再说要来的话也应该是警察吧。战争时还说得过去,战争结束了哪有什么宪兵啊。所以,跟事件不相干吧。我有不祥的预感,就搬家了。搬家后过了半年……”
又来了吗?
又来了,这次是我应的门。说不知道、不清楚,就过关了。因为觉得很讨厌,所以又搬家了。这次,拜托杂志社和朋友们不要把我的地址告诉不相干的人。但是,他们是怎么查到的呢……
新家也……
好像是来了。朱美几乎不外出,除了外出买东西之外,都关在家里读书。所以,我也跟编缉们说没事不要来家里。但是,住家周围好像有人晃来晃去在窥视。我拜托朋友监视,结果,从装扮看来,那个……”
以前的宪兵。
好像是的。我又再搬家,前后加起来搬了四、五次吧。搬到现在这住处,总算平静了下来。想说不能待在都内,结果这次是海浪的声音,她说受不了声。
宇多川随着烟雾叹了一口气,有点呛到。
那么,因为担心宪兵骚扰的关系,所以无法轻松地搬家静养,是这样吗?敦子问。关口已经忘了,这才是事件的起源。
当然这也是原因。不过,因为妻子有像这样较为复杂的过去。那个,是不是能用心理疲惫所产生的既视感,或是什么的,加以解释……”
宇多川的嘴角往下撇,在烟灰缸把香烟摁熄。
那么,老师想说的是夫人不是佐田朱美吗?那,好像前世回忆的记忆,才是夫人真正的记忆吗?敦子突然问了直逼核心的问题。
宇多川立刻否认。不,妻子曾经是佐田朱美。因为她似乎比我所说的拥有更多佐田朱美的记忆。所以,如果妻子不是佐田朱美的话,才更不可思议呢。
除了老师所说的以外的记忆?
是的。川说完,脸上浮现沉重的表情。
比如什么?
娘家火灾后成了废墟,家人焦尸的模样等等,她都鲜明清楚地记得。那种事,鸭田并没有告诉我。并且,工作的内容啦,失败的经验、被主人称赞等等,也记得格外清楚。甚至还记得被主人称赞时所穿的和服的图纹,实在不像是凭空捏造。凭空捏造对朱美没有任何好处,所以我并不怀疑妻子就是朱美,而且……”
宇多川在此中断。敦子用手撑着额头,很像哥哥京极堂的动作。
而且啊……两个月前左右吧。妻子她看到了八年前事件的剪报了,然后……”
宇多川有点惊慌。过度地想起了过去的记忆。
过度?
嗯。妻子全想起来了,前夫的事、丈夫死的模样、血淋淋的尸骸。
血淋淋的尸骸?
是的。从颈部的断面看到白色的颈骨,从很多条血管大量流出的血液,那种东西,没看过是无法想象的吧?所以,妻子一定是朱美不会错。并且,那些被回想起来情景,确实侵蚀着她的精神是我的疏忽,把那种东西随意放在那种地方……”
宇多川的表情转为苦闷。
说过度,是如您刚刚所说,那么鲜明、详细的意思吗?敦子摆出不输给宇多川的严肃表情问道。
关口呢,脸色虽然凝重,但还跟不上两人。宇多川停了一会儿,回答:不是这样的,妻子说杀了前夫的人是自己。并且,抓不到被通缉的犯人,可能是自己杀了那嫌犯,她这么说。
那是……”
如果是事实就很麻烦了。
老师,如果那……那个,是真的……”
法律追诉的时效应该还没过。
啊,很麻烦的事。推测前夫被杀害的时间在昭和十九年的八月三十一日到九月一日之间。才八年又三个月,追诉时效还早。但是,这些啊,我想是幻觉。
理由呢?
嗯。当时,为什么妻子的嫌疑会洗清,因为有刚刚说的不在场证明。妻子八月三十一日被宪兵抓去,似乎被软禁、拷问了。传闻说还施以性虐待,不过,这当然只是传闻。然后,被放出来是在九月二日早上。所以朱美不可能杀人,因为证人就是至高无上的宪兵大人。如果妻子是凶手,那就是推测的死亡时间有误。这太难想象了吧。
原来如此,又是宪兵啊……”敦子思考着。
当然,关口也想着不好的事。
作者: DSA99    時間: 2012-8-11 10:36

14

关口的想象是这样的:真凶——还是朱美。
朱美和宪兵做了什么交易而获得不在场证明。无罪释放的早上,以支付某种代价为条件。但是,因为某种理由,那条件并未达成,所以朱美从宪兵处脱逃,逃亡结果是自杀未遂。最后丧失了记忆……
不,这样有些地方说不通。
那么,是这样的——
宪兵和朱美一定是在某个地方会合了。但是,朱美遭到意外事故,失去记忆,行踪不明。为了让她履行约定,宪兵执拗地搜寻朱美下落,至今仍纠缠不休……宪兵如此渴求的代价是什么?
比如说,亿万的钱财珠宝。这些东西被沉入利根川,朱美在打捞途中,摔落河里……
想到这里,关口停止思考。
这样的内容连作为低级小说的素材都不配。
如果写了这种小说,即使没人抱怨,太阳神也不会原谅的吧。
宪兵的举动令人在意。朱美是无罪的,警察判定真凶另有其人,甚至也发出通缉了。是鸭田酒造的佣人,叫宗像民江的女孩。民江在被杀害者佐田逃兵时,几乎同时失踪。再加上,有人看见她与佐田一起行动,听说得到很多确切的证词。唉,还没听到她落网的消息就是了。
敦子发言了。那个,知道为什么头会被砍掉吗?
宇多川摇摇头。敦子接着又问:……那颗头有找到吗?
头没出现,也不知道砍掉的理由。谣传是民江带走了,据说甚至有人目击到民江抱着头走。
为什么要砍掉头呢?总觉得事件发展不太理。敦子偏着头一脸不解。
关于这件事,关口一开始就半放弃推理了。人杀了人,损害遗体的行为并不是用一直线就能理解的,更何况找各种理由以为理解了,也没有意义。这是透过上次和上上次的事件,关口学到的为数甚少的教训。
无论如何,即使被迫砍掉首级,不会砍的人就不会砍,而没必要砍掉首级,会砍的人还是会砍。
所谓手法或是动机等表面的理由,与本质是毫无关系的。并且,即使想知道本质,也是徒劳,就算知道了,等待在那里的只有虚无。所以,探索那样的事,只是浪费时间。
关口感到一股说不出的窒息感。
宇多川摆出极度困惑的表情,怪志小说大老似乎具有一张超乎日本人表现能力的脸庞。
哎,我相信朱美无辜的最大理由是她之后的体验。那实在和很难理解。
什么意思呢?敦子质问。她平常一副男孩模样,今天因为穿着丧服,看起来稍微成熟点。
宇多川用食指搔抓右耳上面,啊,这个……”
无力的回答,勉力自持的脸部表情也突然变得很可怜。
那部分正是要向你们讨教的地方。虽然前言非常长,但是如果不知道前因,后面就无从了解。事实上,前几天我一回家,家里乱七八糟的。我以为是遭小偷了,但……妻子硬是说自己杀掉的前夫来报仇了。
幽灵吗……
说是幽灵,但,那个不是像影子般,用幻灯机照出来朦朦胧胧的。是死人获得肉体复活来造访了。
啊?八年前以无头尸体状态被发现的佐田,长出了头活着来访?
对对。那个,再怎么说也是幻觉吧。
作家的眉毛成八字形下垂。
不愧是敦子,也不慌张。那个……只要佐田先生不可能还活在的。小幡小平次(注:小幡小平次,读本作家东山京传[一七六一~一八一六]所写的怪谈小说《复奇谈妄积沼》里的人物。)也没被砍掉头吧。不需要引用到蜀将关羽的故事,国内也有平将门这类,头被砍掉了还有意识,口吐诅咒的魔人豪杰,但话说回来,并没有重生了头又复活的例子。再说,那姓佐田的国人也不像将门是抱着深刻怨恨而亡。那其实很简单,只要洗个澡就复活了。关口觉得这才是最恐怖的。
如果这不叫幻觉,那什么才是幻觉呢?
那带去给专业医生看比较好。
很简单的事吧,那是精神分裂症。
也有可能是经常性服用什么药物所致。
很难想象是正常的。
我也这么想,她变得很瘦弱呢。不只这样,说的话好像变成胡言乱语了。一开始家里遭到破坏时,我立刻就想要带她去看医生。但是啊,总觉得很可怜。紧紧跟在旁边看护了一星期,因为她一点了,于是我又出门。到底年轻时的放荡习惯还在。虽然想说不要外宿,但是,就在那天掉了。回家时,真是太悲惨了。她好像是洗完头发就睡了,所以身体冷到骨子里——就像八年前从川里救上来时的样子,脸色发青。问她做了什么事?说砍得到处是伤——杀掉了,杀了、砍掉头了。然后又说些听不懂的话,什么首级啦、神主啦、骷髅啦、和尚之类的……”
是错乱状态吗?
是吧,家里也乱七八糟,大概是自己发狂所为吧,不过我在身边她就很稳定。再加上,因为已经掉了,我想那个不会来了。也不能不工作,于是又出门了。结果……”
……
宇多川默默地点头。而且,那种事发生了两次,然后第三次可严重了。这次,说破坏了约定,说好了不砍头的,但是又砍掉了,闹得很凶。然后,求我带她去教会。唉,神主、和尚或教会都很忙的,但是,我想都这种状况了,不该去找那些,而还是要找医生吧。就在正要带她去医院时……”
又发生了什么事吗?宇多川的表情再次转为凝重。关口变得很不不安。
看了眼庭院。
院子吗?
从我的书房看不见庭院。客厅虽然夏天会开着门,但冬天都是关上的,所以看不见庭院。当时因为客厅的纱门开了一半,所以不经意地就看了一眼。
庭院里……
庭院里一片血泊。
那是……”
那是说真的发生了命案吗?
不知道。但是没有尸体。我只能想,是幻觉形成了血气吧。这真的是灵异现象吗?真有这种事吗?
敦子用一种很沉痛的表情,慎重地发言。有所谓无处伤出血的灵异现象。很多调查报告的例子指出,这种现象多发生在虔诚的基督教信徒身上,他们的状况是与基督受难时伤口相同的部位出血了。不只出血,因为也会留下伤痕,因此被称为弓圣痕匕。有关圣痕,包括宗教性探讨,事实上过去广泛讨论过,但不管这现象被认为是神秘主义的形而下现象, 还是未知的生理性现象,此现象的存在是无庸置疑的。这样的话,如果认为是后者,可以屏除宗教色彩,这种状况无须施以物理性作用,也会引发出血等生理性现象,的确有这样的例子。没有被揍,但皮肤在眼前凹陷,看着看着就内出血了。也就是说,似乎是被看不见的人揍了,实际上确有此事。所以,比如没有任何伤痕,却滴下了大量的血液——像这样的资料文献,说不定找找也会有。不过,或许不要把事情看得如此超乎常理,可能是动物的血液,更早以前,连血液也不是,而是市面上贩卖的演戏用血浆等,这些都是一般常识范围内便可以解释的。
那不是血浆。很臭,是血液没错,而且量很大。流了那么多血的话,不管有没有受伤,一定会失血过多而死。
那么,至少那不是您太太的血喽?那是瞬间移动现象吗?一定不是吧。如果我哥哥听了,大概会很生气。
如果是京极堂会说什么呢?
大概又会说,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吧。关口完全放弃表达自己的意见,想着这样的事。
虽然如此,这种事即使是京极堂也没辄吧。关口想到的解释只有一个:宇多川的妻子应该患有精神疾病。因精神疾病错乱,而产生诸多幻觉。不,对她本人而言,和现实是没有界线的,那叫做假想现实。然后,知道这件事的人,宪兵吗?玩了一场阴森森的恶作剧,还洒了动物血吧。如果不这样做的话,就不是这世上会发生的事。不,连在那世界也不会发生。这种事过去现在未来,永远绝对不可能发生。
如果这样,犯人还是宪兵,如果这样,宪兵还是那阴气森重的男人。关口对行使权力的人,或说曾行使权力者,怀有相当强烈的偏见。
敦子问:您看到庭院里的血,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嗯,大约三天前。我费尽力气清理了,但还是不行,很臭。附着在庭石上的东西,擦也擦不掉。
那老师,今天……夫人呢?
啊,我老婆从昨天开始稳定多了。本来今天葬礼打算缺席的,但也想找人商量。从车站打了电话给小泉,因为她说关口会来。
虽然如此……”
嗯,为防万一,我拜托了隔壁太太。虽说是隔壁,哎呀,因为地势奇怪,所以马上就能过来了,房子本身几乎紧邻着。稍加留意,如果有异状马上就会知道了。因此拜托她。
您跟隔壁邻居有来往吗?
不,没有耶。隔壁一直都是空屋,不知道什么时候住进来的。我想还没半年吧。不过搬过来时,隔壁太太来过打招呼,之后就没再来了。但好像知道我家怪怪的,大约一星期前,那太太因为担心过来我家看看。所以,哎,死人复活或是庭院成了血泊之类的没说,但说了个概。
您的邻居吗……敦子沉思。
有什么地方想不通吗?
不一会儿,敦子视线转向宇多川,这么说道:宇多川老师,我大致了解您所说的话,心里也有个底了,但是总觉得缺了什么了。
缺了什么?
前后不对路。客观或是主观,事实或是幻觉,界线很不明确。把夫人所说的事情全归为幻觉妄想,还言之过早,不过,要说全都是事实,把天地翻过来也是不可能的。要在哪里画线才是重点吧。然后,为了画那条线,有什么东西……也许是人,也许是物,我不知道,但觉得缺了什么重要的因子。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某个因素让我老婆超越过个人幻觉领域。
应该有。至少八年前发生了分尸案,先不管您太太是不是凶手,一定有人杀了佐田,并且那事件尚未解决。
小敦,你该不会是想解决八年前的那起事件吧?
关口不知何故惊慌起来。久保的事件结束才不过两个月,虽然不是因此而有顾虑,但是……不想被牵连。
的确如你所说,有一股挥之不去,如破绽般的还安定感,但至少有关夫人所看到的东西,可以病理学加以说明。夫人患有神经症或类似症状的疾病、机能障碍吧。虽然不当面谈话不能判断,可是那些体验从事实来考虑,已超越常识范围,但如果是幻觉的话,也就不足为奇了。天掉下来,或是妖魔鬼怪作乱,皮肤下几万只虫在爬,脸溶掉了等等,幻觉常会超越常人想象的界线。东西不一定呈现应有的面貌,不可能的东西看起来很真实,这也是很平常的事,不是吗?像我现在就……”
关口的首次发言,被敦子打断了。我知道。关口老师的心情,我十分明了……”
是的,敦子应该非常清楚关口是个怎么样的人。
但敦子如此继续。正如关口老师所说,宇多川老师的夫人患了某种精神障碍是不会错的。有关这点,我认为有必要紧急治疗。但我在意的是,是否能够无视除此之外所发生的事。比如,那个宪兵的行动,或是被认定是真凶的那个女人的行踪。为什么佐田的头被砍掉了,他的头到哪里去了?还有,为什么这些事现在还会被拿出来重新讨论?
等等,小敦。你说为什么事到如今,只有这件事再清楚不过。夫人对海涛声怀有潜在性的厌恶感或恐惧感,那一点一滴地威胁神经,累积的压力……”
您要说爆发了吗?但是,在搬家后过了好几年,突然发作,会这样吗?会发作的话应该更早,或是慢慢地产生异状,这样的话我就能了解。
那要看状况啊,再加上夫人是看到剪报而引发的,不如说这个影响比较大吧。
宇多川默默地听着关口和敦子一问一答。关口所言让宇多川更加难以释怀。
敦子反击。关于这点,虽然如关口老师所言,但是使夫人受到冲击的是八年前事件的报导不是吗?总之,要恢复根本秩序……或者是说,我认为要根绝夫人的病因,不解决那起事件是不行的。
解决事件吗?
解决以及事件这两个字眼,关口都很讨厌。
然而,看来敦子的好奇心已经燃起,敦子拥有异常强烈的求知欲,与她的外貌一点也不相符。
前世的记忆,或是数席复活的尸体、庭院的血泊等等,这些奇闻让这起事件变得很不显眼,但发生在八年前的事件,谜团已经够复杂了。也许碍于新闻报导的规定。无法刊登在全国的报纸上,若非战争时期,应该会引起很大的骚动。无头逃兵、带着首级如莎乐美(注:莎乐美[Salome],新约圣经里受到母亲唆使,向继父要求受不行约翰的首级,作为舞蹈的奖励。)般的女性凶手、纠缠丧失记忆之被害者妻子的宪兵……”
的确,这么看来,是横沟(注:横沟正史,一九〇二-一九八二,推理小说家。发表多部融合日本民俗的志怪小说,如《八墓村》等。)或江户川(注:指江户川乱步。)先生听了会很高兴的菜单呢。宇多川用有些戏嘻的口吻这么说,但表情依旧僵硬。
一回神,才发现时间已过午夜。
斗鸡锅早已经冷了,表面浮着的油脂凝固变白,酒也见底了。店家的门帘早已经收起来,秃头的老板耐性十足地坐在厨房里抽烟。
宇多川老师,那个……夫人的状况,我想还是暂时先让她去医院比较好。这并非外行人可以治疗的,再者,必须以安全为第一考量。我,那个,介绍您可信赖的医师吧。
关口努力地简单带过。宇多川的妻子必须接受治疗是无置疑的,并且,他已经厌烦与被称为事件的东西沾上边了。
谢谢你,那就麻烦你吧。只是……”
宇多川摩擦了几次脸颊。八年前发生了什么事,看来得先了解。当然,如你所说,我想应该尽快让我老婆送到医院去,但是,另外,还是不得不让那起事件浮上台面吧。如中禅寺小姐所言,不管八年前的事件是直接还是间接,总之似乎是其中的原因,应该不会错。并且,那事件也哪中禅寺小姐所说尚未解决。
宇多川看着关口。关口……”
什么事?
气氛变得很严肃,关口很紧张。
我记得你有个朋友是侦探,对吧?
啊?
关口被这么一问,一下子也想不起来是谁。
然后,过了一会儿,关口想到一个最糟的人物。
最糟的男人。
不,不行。老师,只有那个人不行。
为什么?我从小泉那里听说的,好像是很有名的侦探啊。
不,小泉女士彻底误会了。他并不是什么名侦探。
你是说这个字有错吗?
宇多川似乎想到这个字了。
那种普普通通的比喻还不足以形容那个男人。
你变得很激动,有什么不对吗?宇多川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不是有什么事不对。
说到关口的侦探朋友,只能想到——在世界上,只有一人,那男人——榎木津
榎木津礼二郎……
最糟的侦探。
至少对关口而言,除了他之外没有别人了。
总之,令人不解。和榎木津是学生时代就认识的老朋友了,但关口至今无法全盘了解他。关于他,再怎么思考正面的比喻,除了奇人之外,没有可比喻的了。
和他的关系只能说是孽缘。
榎木津虽自称为侦探,却一点也不做侦探该做的事,只会把烦人的调查推给别人。并且,在榎木津的朋友中,被推诿杂事几率最高的仆役,没什么好隐瞒的,就是关口。越是困难复杂的事件,几率越高。
也就是说,如果宇多川拜托榎木津解决这起怪异事件,几乎可以确定,难题将原封不动地如汹涌波涛般强往关口当头压下。
如果宇多川所谓的名侦探,指的是拥有优越调查能力、实际存在的优秀侦探,那么榎木津绝非标的红心,要说虚构的所谓名侦探——明智小五郎(注:明智小五郎,江户川乱步小说中登场的侦探。)、金田一耕助(注:金田一耕助,横沟正史小说中登场的侦探。)、法永麟太郎(注:法水磷太郎,小果虫太郎小说中登场的侦探。)、巨势博士(注:巨势博士,坂甲子吾小说中登场的侦探。)——如果以这些人物想象榎木津的话,也实在眼光太差。因为实际上从事侦探工作的是关口本人,所以届时,调查能力比一般人更差,只是一个能力低落的侦探。
然而,在关口照惯例犹豫时,敦子说出了那不吉利的名字。如果是指榎木津的话,我认识喔,嗯,他不是名侦探,该说是超侦探,还是脱侦探呢?
是侦探的垃圾!关口终于吐出这句。
宇多川一脸慌乱讶异。好像有什么内情的样子,不过我这次为了老婆,无论如何想知道真相。假设我老婆患了神精上的疾病,其根源也是八年前的事件吧。怎么样呢?关口。可以助我一臂之力吗?不,不麻烦你。只要把人介绍给我也行。
那介绍本身就是问题。
宇多川看着敦子。
老师,我不知道我可以做什么,但是请让我帮忙。因为关口老师好像对榎木津有什么事很反弹。
……”
即使是敦子当介绍人,结果也是一样的——关口想这么说。
那,这种情况下,不如大爷比较帮得上忙吧?喂,小敦。
大爷指的是木场修太郎这位东京警视厅的硬汉刑警。
木场是关口的战友,榎木津的幼时玩伴。
这个啊……”敦子面有难色。
可是警察不提供情报给一般民众喔。再说,木场先生的管辖范围也不对。因为前一阵子严重脱轨,听说还被神奈川的警察盯上了。
这是事实。木场无视命令任意行动后,甚至受到放长假的处分。
感觉状况越来越往对关口不利的方向发展,没有可以阻止的办法吗?
大概没有吧,再来关口就只能祈祷不要受到连累了。
敦子早晚会代替宇多川去拜托榎木津——话题似乎已经有了这样的结论,。因为宇多川希望尽可能守在妻子身边,因此表示入院后再去拜托侦探。如果是一般的侦探,通常是在接受委托后就去拜托委托人,但榎木津应该不会去吧。关口不想管事情会如何演变了。
心情沉重。这次不论榎木津说什么,都要拒绝。关口如此下定决心。
不过,因为每次都是这么想,所以这是一个不会发挥效力的决定,这是已经过实验证明了。
即使如此,宇多川还是好像松了一口气。
明明还没有解决任何问题。
关口说自己也会尽快向精神神经科医师——关口的主治医师问问看。由于宇多川家里没有电话,因此改天由宇多川主动联络,关口给了宇多川一张写了地址和电话号码的纸条。他没有名片。
宇多川向两人连声道谢。
宇多川到现在为止可能一直很不安吧。家人患有神经方面的疾病时,患者本身当然很痛苦,但身旁的人更痛苦。宇多川不年轻了,再加上似乎很为妻子着想。这样一来,看护这种没道理可言的疾病更是身心俱疲吧。
听说宇多川没有订旅馆,叫车回家了。
真的很担心妻子吧。
关口不知道开车到逗子到底要花多少时间,但车资一定不便宜吧。不过那种事不需要关口操心,当然是出版社出钱。在候车时,因宇多川的话唤起的各式各样的情景,在关口的心头飘来荡去。
在九年后复活的死者——如果已经过了八年的岁月,那一定已经变成白骨了。骨头得到肉体是什么样的过程呢?怎么也无法想象。被斩首了还能复活的死者——是把砍掉的头再接上去吗?还是……把这个可视化,还真是愚蠢的画面,不过,是慢慢地又长出来了吗?还是,像朦胧地浮上来似地重新长出来呢?
当然没那回事,也没那种东西。
不可置信。
这是幻想非现实的情景,从不安的现实中逃避。
关口总带有不祥的预感。
然而,那对关口而言,只是单纯非现实的幻想,对宇多川的妻子而言,却是事实。如果要把那些东西原封不动地认定为现实,那应该不会是正常的神经吧。不,正因为不是正常的神经,才可以看见那些东西吧。不只是看,她甚至实际体验了。
关口极能体会。
——快点,要快点解救她。
关口这么想。
不久,车子来了,宇多川再次要求和关口握手。与第一次见面时不同,关口对这位有点年纪的作家,怀有相当的亲密感与好感了。
第二次的握手很自然。
关口,今天占用了你的时间真是不好意思。听我说了这么长的故事,又拜托你很多事,真的,我不会忘记这个恩情的。下次见面时,不谈这种事,我们慢慢聊些文学话题吧。我老婆的状况如果好一点了,请一定要到我家坐坐。
在昏暗的光线中看宇多川,意外地看起来很年轻。与累积的岁数年轮相比,说不定精神心理上比较年轻,说话方式与声音也很有张力。刚见面时感觉到的不平衡印象,不知不觉间转换成会教人喜欢的特质了。
作家也和敦子握手,背对着关口搭上车。
关口总觉得离去的宇多川看起来很寂寞,怎么也无法直视他。只听见声音逐渐远去。
那个人,真的是很寂寞的人。
早点见面就好了。
后悔自己像小孩一样任性。
夫人没问题吧。敦子很担心。
没问题,有老师在身边。
——真的是这样吗?
不详的预感飘忽不定地往关口掩盖过来。
那是为什么?关口无法理解。

作者: DSA99    時間: 2012-8-12 12:05

狂骨之梦 下



15
木场修太郎几乎完全丧失了行动力。
可是要问是否有什么重大的心境变化,其实也没有。
只因为很无聊。
木场的工作内容,是在可以一眼判断谁是坏人的国际犯罪组织冲锋陷阵,激烈打斗外加彻底问供,赌上性命与罪大恶极的连续杀人魔决一死战后,逮捕归案。如果是为了这类工作,木场定会绞尽虽然本来就没有的脑汁,踏破铁鞋奔走,不管几年或几十年,都要秉承执着信念去搜查,即使赔上性命也在所不惜。他半认真地这么想。
可是没发生那种案件。
在这帝都大东京的樱田门(注:江户城〈现在的天皇居所〉城门之一,城门外为东京警视厅所在地),还是在刑事部杀人课当刑警,也还没有发生过这种案件。
惩恶扬善的理念并没有实践。
想想,又不是江户时代,没那么容易发生试刀法乱砍人或强抢偷盗等单纯明快的事件。即使发生了,其背后也一定有背景复杂的家伙存在。
因为如此,结果返倒同情罪犯,对社会的扭曲感到义愤填膺,有时候再度重新认知国民是如此没用。这样一来,与惩恶扬善的初衷大相径庭,怎么也无法感到痛快。
因为即使在战争中,也还能清楚分辨敌我双方,不作战也能依军方密令侵入敌国,进行谍报活动,或是,不,即使到远方,比如以密室身份只身前往俄罗斯或瑞典等地,只要这样就能令木场发挥正义感、使命感与紧张感的欲望得到满足。当然,木场没有担任过那种军务,不治实情为何,但光是想象,就教整个人斗志昂扬、血脉贲张。
然而,在战争已结束的现在,那是无法奢求的事了。不,即使现在叫木场去做,他也应该会回答,不想做了。祖国并非那么强盛,敌国也好不到哪去,这些木场都已经知道了。一旦不再单纯认为因为是敌人所以是坏蛋,那么也没必要如此轻易地赌上性命。
真教人悲哀。
再加上,这半年来,木场所经手的所谓犯罪事件,应该说超乎常理,还是荒谬愚蠢?他连这都难以理解,也是悲哀——净是含有木场所厌恶要素的事件。结果,因为想太多而脱离了常规,木场差一点遭到免职惩戒的处分。
他受到在家闭门思过的处分。
然后,回到工作岗位上两个月了。以前搭档行动的年轻刑警离开了木场,取而代之的是课内最年长的老刑警,被指派为木场的搭档兼监视官。一位叫做长门五十次、全身散发着沉香味的刑警。
不和。
当然,木场从以前就认识长门了。曾几次一起处理案件也一同待过案发现场。但是,没想到搜查一课(注:搜查一课隶属警视厅刑事部,专门侦办杀人、强盗、纵火等暴力犯罪。)第一朴素的老工友会和搜查一课第一猛爆的自己成为搭档,真的是做梦也没想到。
长门一旦出现在命案现场,一定会蹲在遗体前,很久很久——兼识科到了,仍然一动不动。刚开始看到他那样子,木场还以为他只会调查尸体。但是,当木场端详他的表情,令人吃惊的是,长门闭着双眼,口中喃喃自语似的念着经文。原来,他不是在调查,而在为死者祈福。
这并非坏事,但木场认为那不是刑警该做的事。动作迟缓,欠缺敏捷性,在搜查会议时发言过于慎重,只说些听起来似乎无助于案情的话。
压根儿就不和。
但那是自作自受,所以没办法。
并且,和长门搭档之后,经手的案件也为数不多。
如果是保安队的成立,前交通部部长违反选罢法事件之类的,公共安全方面的事,似乎会比较忙碌,但木场沾不上边。再加上,上个月举行了皇太子的成人礼和立太子仪式(注:指明仁天皇于一九五二年十一月被立为皇太子。),这个话题至今仍在街头巷尾蔓延。对于镇日战战兢兢求表现的木场而言,搞不清怎么会现在办这个活动,不过因为全国人民欢欣鼓舞,也不会觉得不是滋味。木场的悠闲不如说对世界、对人民都是好事。
唯一让木场关心的,顶多是毒品走私集团的横行吧。关于这一点,东京、大阪两警视厅,和厚生省(注:相当于卫生署,主管医疗行政。)毒品课进行联合搜查,木场也有兴趣参加,但部门不同,因此也无法实现。
在恍惚之时,传来嫌犯已落网的消息。
若要谈其他木场经手的案件,实在都是不需要劳动硬汉刑警一根手指头的事,长门大概都能龟速解决,所以木场真的没事做。他一边拔鼻毛一边喝茶,不知不觉就岁末年终了。
整天无所事事,因此木场最近养成了精度报纸的习惯。
仔细阅读后,发现报道也蛮有趣的。木场自以为是地这么想。
战争时期的言论限制已解除,没有了军方的审查之后,报纸的报道变成必须受联合国司令本部GHQGeneral Head Quarters)的审查,所以在迈向和谈之际,也就是半年前左右,某种程度上才能自由刊载报道。因此,木场觉得报纸变好看了,不过因为木场以前根本不看报纸,所以那绝不是与战前的报道相较之下所获得的理论性结论。
不过,再怎么有趣,如果在报上发现了令人挂心的案件,也因为辖区不同而无法插手。这使木场不满的情绪上升,更加坐立难安。于是,他想到了一个对策,便是阅读资料室的旧报纸。这是两三天前的事。
如此翻来翻去地看旧报纸,其实也蛮愉快的。例如在华盛顿发现了不明飞行物,或是发现以昆布冰河(Khumbu,在喜马拉雅山)为据点的雪人足迹等等,一点也不可信的外电报道也很多。
都是今年的报道。
原来世界上充满了无聊事。
不过看来蠢事不知发生在海外。
木场绝不是讨厌这类的话题。
比如神奈川发生了所谓的金色骷髅事件
那是两个半月前的事。
木场在上次的事件中胡闹之后,不但引起周遭的反感,神奈川县本部一位警部(注:日本警察的位阶共分九等,由上而下分别是警视总监、警视监、警视长、警视正、警视、警部、警部补、巡查部长及巡查。木场修太郎是巡查部长。)还遭到鱼池之殃被降职。所以木场对神奈川县本部辖区的事件特别敏感,并且一听到神奈川就想起那位警部。前天发现那起夸张事件的报道时,也猛然想起,是否就是那位少一根筋的警部——石井宽尔负责的。石井被排除在案件外,遭到降职,正是那一阵子的事。
这么一猜想,忍不住涌上一股不该有的兴奋心情。
所以木场特别热心地阅读。刚开始只觉得是和飞碟或雪人一样的愚蠢事件。不,关于第一则消息,的确不相上下。
第一则消息刊载于九月二十三日,小又简略的报道。
说什么逗子湾漂浮着金光闪闪的骷髅。
那种东西是不会存在这世上的,所以肯定是错觉。说是钓客先发现,吃惊之余又消失无踪,接着又有人发现类似骷髅的漂浮物,于是报警处理。前后总共有六名目击者,但据说实际上有更多人看到了。传闻可能其来有自吧。无论如何都是引人喧腾的话题。
被降职的石井很可能接手这愚蠢事件。不,再怎么说,这种程度的蠢故事应该在辖区派出所就被挡下了吧——木场从报道上得到的感想仅此而已。
然而,这件蠢事有后续报道。同样是一则小报道。
第一次见报两天后,这次是附近居民发现金色骷髅被冲上岸了。慌慌张张报警时,又被海浪卷走不见了。
如果是第二次的话,石井会出动吧。
木场觉得很可笑。因为石井前警部是个胆小鬼,一看到骸骨之类的就会昏倒吧。不见了不是很好吗?
但是昨天又看到后续报道,木场的心情起了微妙的变化。十一月中旬,在相同的地点,骷髅第三度遭到目击。离第一次被目击,相隔一个半月以上。听说这次的骷髅不是金色的,而是普通的骷髅。说不定是上面的漆剥落了。这次也是骷髅自行逃走了。目击者在船上,正要用长柄网捞的时候又沉了下去。所以当然也是小报道一则,不注意看可能还会错过。
总觉得怪怪的。
然后,直至看到第四次报道,木场的心情变得有些混乱。并非他认为还真能不断报道这种蠢事,而是嗅到了其中非比寻常的气息。这时候木场的第六感是可信的。
又有许多人目击到骷髅,结果没入海中。但这次的骷髅与之前的不同,听说竟然附着肉块和头发在海上漂。
——到底是什么呀?
骷髅最初是金色的,然后褪色,接着长出肉块和头发。接下来是不是要长出皮肤变成活生生的首级?并且,刊载这篇报道的报纸日期就在五天前。
木场阅毕,明显燃起对石井的妒火。这应该是杀人事件,或至少是破坏遗体、弃尸案件吧。为什么犯罪之神把这种案件交给石井那家伙,而不是我,木场这么想。然而,这只是木场的幻想,事实上他并不确定是否由石井负责,所以如果弄错了,对石井前警部可会造成很大的困扰。
因此,木场现在每天的功课是从旧报纸上搜寻金色骷髅事件的后续报道,阅读并任意创造毫无生产力的想像。那是真实案件吗?如此一来石井前警部是如此活跃啊——这是木场唯一的乐趣。

但今天,木场受到相当大的打击。
逗子湾的骷髅终于被捞获了。
这件事并非在旧报纸上发现的,而是刊载在今天的报纸上。并且,刊登这则新闻的报纸,还是那位长门给的。
今天早上,木场进入刑警办公室,老刑警罕见地轻轻靠过来。老工友似乎很早起,每天都最早上班,最早回家。
长门把报纸交给木场,说:阿修,打捞到金色骷髅了喔。
长门称呼木场为阿修,其他刑警并不这么叫。他真正的绰号是鬼木场修,但当然没人这样称呼他。阿修是小时候被叫的名字,木场有点讨厌被这么叫。
老刑警皱起鱼尾纹笑了。
木场并没有特别将自己在意这起案件的事告诉长门,所以其实内心深感惊异。不过,硬汉是不会显露出那种神情的。他尽可能一脸坚毅地说这样啊,一边隐藏动摇的情绪,一边走到自己的座位,一副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翻开报纸。然后,终于发出一声。长门耳朵可灵了,他听见了,带着微笑走到旁边来,说:你看,有吧。
骷髅大骚动   逗子湾发现首级
果然骷髅变成活生生的首级了。长门在旁边啰啰嗦嗦地说了些什么,木场假装没听见。
报道的内容如下。
十二月一日,逗子湾打捞上遗体的一部分,也就是首级。但听说并非骷髅,而是血淋淋的首级。报道写着,首级的身份不明,搜查势必困难重重。最好刊载了负责此案的石井警部的谈话。木场的想像成真了。石井依旧是机会主义者,虽然他的谈话全是借口毫无意义,但如果职称沒搞错,看了石井一度降职之后,又回到原来的官阶了。
——那家伙,还是这么顺利。
木场这么想。当然不是忌妒他升官,而是对他得遇此案,强烈涌上羡慕之情的结果。
——真无聊。
真的是很无聊。
木场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真的是愚蠢至极。因此木场完全失去了动力。
长门说活了,他还站在木场旁边。神奈川也因此忙成一团吧。如果这种事件接连发生可真是没完没了。
木场没有诚实回应。是因为和平所以这类事件增加,还是因为社会和平所以特别醒目呢?我已经干了三十几年的刑警了,不过最近很严重哪。
长门一边念经似的叨念,一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的确如长门所言,今年连续发生了几起分尸案。那算多还是少,标准虽然因人而异,但不作统计不得而知吧。
战乱时,首级什么的并不稀奇。木场喜欢战国武将,所言喜欢看有关战争的书,打仗打到一定程度,就会开始描述人头或断脚堆积成山。不,也不需要追溯到安土桃山时代,江户时期(一六〇三∼一八六七)其实与之相去不远。武士们都腰配大刀,在街上大摇大摆的走动。一颗头,很容易就可以砍下来。那种危险时代,其实并非遥远的从前,而是伸手可及的过去。
木场的祖父经历过明治维新。
德川家在鸟羽伏见的战役大败,家徽葵纹的威信落地时,在秩序尚未恢复之际,据说江户东京成了无法治地区。
强迫借贷、强盗杀人横行,取缔者也是无赖,彰义队(注:彰义队,反明治维新的旧幕府臣子所组成的武士集团。)高兴砍就砍,所以街上到处滚着人头或身体。据祖父说,他某天早上起床,发现玄关有手臂、后门有断脚,然后一颗头滚进院子里。这并不是其他地方的故事,是木场出生长大,直到前一阵子都还居住其间的故乡所发生的事。
——身体忘了脚和头,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伤脑筋。真是少根筋的人。
祖父常常这么说。
大正时期的地震(指大正十二年〈一九二三年〉九月一日发生在日本关东平原的大地震,死亡人数超过十万。)木场才四五岁,但仍记得看过尸体。应该是死了很多人,也并不是死于地震或火灾。连小孩子也懂得那种不安定的气氛。
然后是太平洋战争。木场在南方几乎失去了所有的战友,回家乡一看,内地也乱七八糟,死的人堆积如山。
长门并没有考虑这些。即便地震是不可抗拒的事,其他的,不管喜欢不喜欢,都是人类行为,不是吗?
——但是啊……
长门的角度也是正确的吧。木场想,到处有死人的社会是不对的。能够健康生活的安定社会,才是它原来的风貌吧。这么一想,现在的确是和平的。所以一颗头才会引起大骚动。
——我不懂复杂的事。
那是好事还是坏事,仍不会改变木场无所事事这件事。
——如果我一个人忍耐着无所事事,社会便会和平,那我的忍耐也值得了。
木场想着不太能理解的歪理,说服自己。
即使是金色骷髅事件也像上次的事件一样——有个怎么也切不断的,讨厌的事情始末在等着也说不定。
没有任何人保证不会发生那种事。

过了一会,长门又过来。喂,阿修。课长那边我已经说好了,那神奈川……”
啊,那个……”
昨天晚上,资料从神奈川县本部送过来了,所以我想过去一趟。你愿意同行吗?
昨天长门提到的案件。
本来就没有拒绝的理由,比闲着拔鼻毛好多了。
只不过,木场不清楚那起案子。因为是受处分中发生的事,木场几乎不知道细节。
听说起因于叶山的二子山里发生的集体自杀事件。这样的话,辖区也不对,既然判定为自杀,没必要刻意派天下第一的东京警视厅搜查一课出差到那样的山里去,可是,其中一名身份不明的女性,听说好像是住在东京都内的失踪者——长门如此说明。
我可以去,但是,老先生,请再多告诉我一点细节。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因为木场没有专心听,所以真的不知道详情。这样下去,真的要变成总比闲着拔鼻毛好多了。木场一问,长门笑了笑,他的表情就像是个单纯的老好好先生。
好好,我在路上说吧。
要走了吗?还很早不是吗?
木场想早点看旧报纸所以早点来了,人还很少。课长也不在。
不早喽,是大家太晚了。我已经跟大岛说过了,没关系。
长门和木场,在不同的层面上,都是我行我素的人。
说清闲却没空喝茶。

听说地点是在大森这个地方。
长门轻快地走在木场前面。
已经到了不穿外套会冷的时节。长门似乎打算从东京车站搭电车,对木场而言,这看来是很累人的移动方式。不过,木场老早受到上司大岛警部严厉指示,不得抱怨长门的做法。因为欠大岛很多情,所以不能不听话。
阿修知道一个叫死吧教团的吗?长门用一种很轻松的语气询问,真正的名字应该是日莲会吧。
是新兴宗教吗?我不太懂这一方面的话题。
木场讨厌宗教。正确地说,是最近才讨厌起来的。没什么重要原因。
啊,从大正到昭和初期,产生了很多的新兴宗教。当时问题很多呢。唉,现在回想起来,也不需要彻底压制吧,不过,什么不敬啦、扰乱风纪啦等等,在内务省(注:侍奉天皇侧近,行使诏敕颁行等一切宫中政务。)闹得很凶,大本教大本教,成立于一八九二年的灵术宗教团体。)或人道教团人道教团,成立于一八九二年的神道系新宗教。一九四六年改组,现称Perfect Liberty教团。)被解散了。再怎么说,人道教团事件的搜查总部是由大阪的检查单位和特别高等警察联合执行,所以扫荡得特别彻底。
没听过这种事。当时木场还是小孩,所以不知道这些事。
木场对长门说:这样啊……”
长门的声音很无力:但是人道教团教祖御木得一被捕,送入搜查本部,是十五六年前的事了。阿修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吧。
十五年前的话木场二十岁,不是小孩。
但是木场的重点不在于此,比起这个,另外那个叫什么死了教团还是去死教团的,是什么东西啊?大叔的话很迂回啊。
哎呀,阿修真是急性子。
就像落语《长短气》(注:落语为日本传统表演艺术,类似单口相声。《长短气》故事里有两位主角,一位是慢郎中,一位是急性子。)一样,对事件的处理毫无进展。
从刚才开始,谈话内容就在原地打转。令木场焦急不已。

长门所说的简单整理如下。
俗称为死吧教团事件的离奇事件,始于昭和八年七月二日,神奈川县叶山警察局接到一个奇怪的报案电话。
报案内容是:天狗在营火前开会,也许是山贼,请来调查。
非常稀奇古怪的内容,据说报案者是逗子町的居民,地点在逗子町的山之根。
接获报案的叶山警察局局长并不认为是天狗或山贼,他似乎认定是暴力组织的秘密集会。换作木场也会这么想吧。据说叶山警局立刻联络特高,派了几十名人员前去调查。结果,发现穿着黑色长袍、黑色和服、绑黑色腰带,外加白色短外套——木场联想友人中禅寺——打扮怪异的男女在营火前。
上前询问后,得知原来是住在蒲田区的日莲会会主江川,率领称作樱草团的教徒举行集会。他们说是依盟主指令,隔天将在八幡宫后山集合,于是先在逗子野营一晚。
当时就那么结束了,但特高觉得有问题,继续追踪调查。大约两周后,公开发布消息表示,樱草团就是街头巷尾喧腾一时的死吧教团。并且,听说还报道了已确认死吧教团企图火烧芝增上寺、暗杀延山的僧侣,甚至计划暗杀西园寺大老和田中智学(注:田中智学〈一八六一∼一九三五〉,日本宗教家。)。
死吧教团的死吧二字的意义,据说是日莲上人(注:日莲上人〈一二二二∼一二八二〉,日本镰仓时代的高僧。)所训示的不惜生命,这是那盟主说的。说是如果有想死的意图,就什么事都能做。据说目的是改革腐败的宗教界。那是不打紧,但是宣传单上写了为了主义奉上生命,切实执行盟主指令,所以特高起了疑心。虽然不知道真相为何。
老刑警充满感叹的语句里,似乎有种怀念的口吻,木场感觉不到事态逼近眼前的紧张感。
后来,死吧教团的罪证不足,全体释放了,但那之后发生了令人费解的事件。先是女性团员自杀未遂。死吧教团方面发布消息指出,这是因为受到特高的屈辱拷问导致精神异常引起的。然后,他们开始所谓端正腐败警察的不反抗斗争,最后一个接着一个地自杀了。
自杀有什么意义呢?木场不懂。
据说昭和十二年二月十七日,宫城、议事堂、外务省次长官邸前,内务省楼梯,还有警视厅前,团员在正午时分,高喊死吧!,随即切腹自杀。在警视厅前切腹的男人因受到适当急救而保住一命,但不用说造成了一场大骚动。慌张的特高二科逮捕其他团员,但盟主躲过追缉小组潜逃,躲藏起来。之后,盟主仍持续对抗活动,但在来年因病身亡。
并且,追随盟主死亡脚步,活下来的女性团员几乎——自杀身亡。
结果大家都死了,世界也没变啊。我不知道宗教界如何,至少警察一点改变也没有。我也是有信仰的人,那时觉得蛮悲伤的。
悲伤?大叔为什么要悲伤?
啊,在警视厅前切腹的男人,是个才二十出头,姓樱花的青年,他在我眼前切腹。真的是吓了一大跳。和警官把他送到公共伤害保安局的,也是我。
啊,所以才会……”
唉,说教说了很多,但一点用也没有。盟主去世隔天就殉死了,又是切腹。所以啊,怎么也处理不完啊。
长门满是皱纹的脸皱成了一团。
可是……”木场无法释然,那到底是什么?那起莫名其妙的事件?为什么一定非死不可?
木场丝毫无法理解。
不知道啊。所谓狂热信徒,是很可怕的,只能这么说吧。所以我当我听到这次事件时,立刻想到那件事。
什么嘛!前言啊?前言太长了吧。已经快到了。
还没到呢。
木场的步调被打乱,只觉得很混乱。
长门终于开始陈述这次的事件。
作者: DSA99    時間: 2012-8-12 12:06

16
事件发生在今年的九月。
九月二十日上午九点左右,叶山警局又接到不可思议的报案。报案者是在山里散步的当地居民,地点同样在叶山二子山的山里。
报案内容听说是——山里面死了很多人,极不寻常,请尽快来调查。
和十九年前的死吧教团事件有些不同,并没有出现局势所致、天狗或山贼等字眼。
叶山警局立刻派员前往,令人吃惊的是,男女各五人呈打坐姿势,共有十具尸体。死者全作纯白打扮,应是有计划的自杀。已经死亡数日了。
不过,看来男人是自杀的,但女人则是被男人杀害的迹象,也可能是殉情。再加上,解剖验尸的结果,得知女性全被灌了鸦片,因此集体殉情的可能性提高了。
你看过相关报道吧。
木场有印象。
记得是在国技馆相扑台四根柱子被拿掉的报道附近,也是很小一则,不过因为是神奈川辖区的事件,所以眼睛很亮,马上就发现了。但是,标题应该是五对男女山中自杀,分析可能为宗教因素之类的。这本来不会引起木场的兴趣。
据说十人全都身份不明。
在木场的印象中,当时国家警察神奈川县本部应该相当忙碌。因为木场闯入的事件尚未解决,神奈川县本部应该派出了相当多人员才对。并且,虽说是莫名其妙的案件,但因为金色骷髅事件首次见报在二十三日,所以相隔沒多久。
很显然地,人手不足。
据长门说,到现在只确认了其中一个死者的身份。
确认身份的那一个人就是,那个,你前一阵子调查武藏野那件阴惨事件时,不是有份失踪少女名单,那个就是线索。是名单中的一个,说不定有更深的关联。
怎么说呢?
那个啊,比如诱拐来的。
和歹徒一起死吗?
真是愚蠢。诱拐少女,绑票监禁起来,然后一起殉死,怎么想都很可笑。
没那种事的。诱拐殉死对象,这太可笑了。再说,又不止一个人,不是吗?难道是拥有那种怪兴趣的坏蛋,好几个人齐聚一堂,喊着一、二、三,死吧。
长门点头,正因为不止一人,才这么想啊。说是兴趣当然很奇怪,可是你看,如果是拥有狂热信仰的人呢?
啊,所以大叔才要说死吧教团的故事啊。原来如此,也有说死吧死吧,就真的死了的家伙啊。说不定有吧。但是为什么?有那种宗教吗?
没有。
啊?
不,我不知道。只不过我在意的是,死者自杀所使用的短刀,刀柄的部分全都有十六瓣菊花徽(注:十六瓣菊花徽,日本皇室专用的家徽。)。
喂喂,什么?那不就是右翼吗?不,可是啊,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大叔……”
对,是天大的不敬啊。长门淡淡地说。
诚惶诚恐,用刻有那种纹徽的匕首自杀的话,如果在过去可是大不敬,死罪一条——不,已经死了——总之不会善罢甘休的。这等于是幕府臣子用染了葵花家徽的手帕擤鼻涕一样。因为现在是民主社会,皇室开放许多,骚动才仅止于这种程度。
可是,并非小事吧?阿修也稍微提起精神了吗?啊,已经到大森了。

长门的话,仿佛算计好了似的,在大森结束了。
木场的情绪变得很微妙。
嗯,大森区新井町,现在不这么叫了吧。经常在变,都搞不懂了。海边的方向。
老刑警虽然看来有点迟钝,脚程还颇快。
海边有女人忙碌地晒着海苔。灌入四角形的框框里的海苔,一张一张在太阳下曝晒。不知道有几百张,只能用壮观来形容。
那是过年要用的,已经这时节了啊。东京湾遍布海苔养殖架,到底海苔会长到什么程度呢?这样持续下去,真叫人担心啊。长门说着。
这是木场不熟悉的场景,但对长门而言,说不定是常见的冬季景致吧。

听见汨汨的海浪声。
他们来到一栋木造二层楼房。
从里面出来一位面露疲态的女性。四十五六岁吧,沒化妆,但外表整齐干净,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似乎与晒海苔的妇女不同。长门交涉成功,和木场一起被领往屋里。
昏暗的客厅有稍大的矮桌和垂饰很长的坐垫,茶具柜上装设了照片。木场想起方才的话题。
——菊花纹徽的匕首。
主人立刻出来了。因为长门极为客气地打招呼,木场也跟着低头鞠躬。
真是劳驾您了。我是高野八重的父亲,叫高野唯继,这是我的妻子仲子。
刚才那位夫人点头示意,请大家喝茶。
啊,您这么客气,真是过意不去。我是警视厅的长门,这位是木场刑警。我们尽量不打扰您,请协助我们。
长门递出名片,木场也慌慌张张地翻找口袋,找到一张缺了一角的递上。木场很少用名片。
主人恭敬地收下。
岁数应该比长门大吧,和一般瘦弱老人的印象没有太大差异。头顶部分几乎全秃了,布满皱纹和筋骨的脸上,只有牙齿很醒目。似乎有一口好牙。
那个,因为这种事情占用您的时间,实在是……我也觉得很难过……”
听到长门客套的话,高野只是苦笑般将眼睛眯得细细的。是长门的态度太过殷情了吧。高野虽然老态毕露,却用着口齿伶俐的语调说:我因为没有工作,时间多得不得了。为了我那丢脸的放荡女儿,让您特地跑一趟,那个,您不需要……”
高野曾任国中老师,去年退休,现在因个人兴趣在进行水质调查。木场无法理解水质调查也可以成为兴趣,不过,嗯,说不定也很有趣。虽然很想问,到底是在哪里、要怎么进行调查呢,不过在长门面前还是收敛住了。
高野的独生女八重,在战争结束后的第二年行踪不明。听说当时是十八岁,因此现在——如果活着——是二十四五岁。
长门简略地说明了集体自杀事件的梗概,木场沉默地听着。
真是非常难以启齿,集体自杀者中,嗯,有五名女性,推测年龄从十七岁到二十七八岁左右。
长门嘿嘿嘿地笑着抓了抓头,哎呀,不知道女性的年纪有多大,年龄层分得很开。当然喽,那个,因为已经过世了,也无从确认,真是不好意思。
长门没有道歉的必要。
然后,其中一位,偶然发现是今年七月失踪,本乡一家酒馆的女儿。因此,死者说不定是失踪人口,于是整个作了调查。结果,您的女儿啊,那个,特征和……唔,怎么说呢?
啊,请不要在意。我一直觉得女儿已经死了,现在再说什么也不会吃惊了。是吧?
高野征求妻子的同意,太太心不在焉地回答了声
嗯,我记得协寻申请书上写着圆脸白皮肤、右颊有痣、左上臂有疤痕,这上臂的疤痕是怎么……”
那是小时候玩炉火的火筷时烫伤的疤痕——有吗?
这是那个,照片,方便的话,请确认——这是脸的照片。
长门好不容易才拿出来,甚至卑屈地低下头递出照片。
老夫妇看来很困惑。木场心想,这是当然的吧。人死了脸也会改变。离奇死亡尸体的脸会变得与生前相貌大不相同,很难用照片判断吧。何况发型也不一样。希望家人活着,也就是希望照片上的是别人的心情,更增加指认的偏见。
嗯,是吗?感觉有点像,但已经过了七八年了。是吗?你觉得呢?
嗯,脸……但这个伤疤不是八重的吧。不,是她。
太太眼里浮出了泪水。
警察先生,还有其他什么……”
啊,因为遗物只有短刀,服装的话,大家都是白色和服,没有什么可作为决定性证物的东西。对了……对,那也是很难拿出来给您看,可是,其他死者,这位,您有印象吗?啊,真是很难为情的请求。
长门用更殷勤却无诚意的动作,拿出其他照片。
老夫妇似乎更困惑了。即使没有明白表示不悦的态度,但神情中确实闪过一阵阴影。没人想看死尸的照片,是因为想到说不定是自己的女儿才忍耐着看。夫人说不定泪眼婆娑,什么也看不见吧。
哎呀,这个人。
但是现有反应的竟是夫人:这个不是春真吗?
春真?啊……山田春雄吗?是吗?我觉得不太像……”
那位叫春真的是?
长门拿出笔记录,用舌头舔了一下铅笔的笔尖。老工友的习惯。
又不是毛笔——木场总是这么想。
嗯,那个,他本名山田春雄,是我的学生。后来出家了,改名春真。毕业之后,每年都来家里好几次,不过……对了。战争结束后来过吗?
有啊,他很生气不是吗?那个,什么天皇的。
啊,熊泽天皇!对了,对了。
熊泽……那个,谎称南朝的后裔。木场在屋里,几乎是第一次发出声音。
你说谎称,木场,真假还不明,我们不可以说得如此断然。长门责备。到底是个慎重的男人。
木场望着照片。
比天一坊(天一坊,一六九九∼一七二九,江户时代的山伏〈修验道的修道者〉,自称为朝廷后裔。)正统,地位比苇原将军(苇原将军,一八五二∼一九三七,原为木梳工匠,后因罹患妄想症,自称为将军、天皇。)高。熊泽天皇事件是远比死吧教团事件更知名的事件。木场也熟知此事。
熊泽天皇就是熊泽宽道,原是名古屋近郊的商店老板。那个熊泽,什么时候不挑,偏选在败战那年的年终,宣示我才是真正的天皇,向麦克阿瑟投诉。如果没有一点根据,那不过是个骗子,但熊泽向总司令部GHQ提出的诉讼状里附了证明资料。
听说是自第九十九代的后龟山天皇(后龟山天皇〈?∼一四二四〉,日本第九十九代天皇〈一三七三∼一三九二在位〉,一三九二年闰十月,南北朝合体。)之后的族谱。
日本历史中惟一一次,两位天皇同时在位的异常时代——自从后醍醐天皇带着神器(神器,日本天皇的正统即位者代代相传,象征皇位的宝物。共有三件。)进入吉野,直到足利义满因智谋(或说奸计)开幕府为止的五十七年——便是南北朝时代。
义满定出的条约是——恢复持明院、大觉寺两系统文迭就任天皇。而不履行此约定且愤怒不平的南朝末代天皇——后龟山天皇宣布自立,其几乎独树一帜的朝廷,称为后南朝。
熊泽自称为其正统后裔。
他的主张如下。
——现今皇室为北朝后裔,我是南朝后裔,北朝后小松天皇的即位并非正统,因此与北朝一脉相连的现今皇室并非正统天皇家系,南朝末裔,继承后龟山天皇血统的我,才是正统的天皇。
如果说是荒诞无稽,也就到此为止了。一般人都觉得是在编故事吧。
然而,谣传说——只是谣传而已——熊泽天皇拥有三件神器的其中一件。也许是掺杂了时代因素,虽说是故事,但却是带着神奇真实色彩的故事。
在某个时期,南北朝曾是日本历史的禁忌。
在说出陛下名讳时必须立正站好的时代里,万世一代的天皇分裂成两派相争之类的事情,是不可轻易出口的。然而,其禁忌随着所谓战败这样严重的事而被轻易破除了。象征天皇的权力和神秘性荡然无存,人类之间彼此斗争还是彼此厮杀都变得理所当然的时代来临了。其后果便是熊泽天皇事件
有种被乘虚而入的感觉。木场当时几乎是不够谨慎地觉得兴奋。
木场怎么说都比较偏爱大觉寺系,虽然连个嗝也不敢打一声。不过那也没什么太大的含义,只不过是觉得后醍醐天皇的后醍醐这名字的发音好听。也不是说这样就如何,但他还记得因此而认真注意事件的发展。
之后,媒体报道熊泽天皇事件,来年夏天在众议院预算总会上被提出来,大约就是这种程度的骚动。当被问及熊泽是否犯下不敬罪,当时的司法部长无法立即回应,回答正在调查中。以当时的局势看来,无法立即裁决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对此,熊泽只表示,自己并非要求皇位,只是在宪兵的压制消失后,说出真相罢了。即使如此,熊泽还是被前《皇道日报》总编辑提出不敬罪的起诉。不过,东京地检署在仔细调查后,判断并非诽谤,而于十月裁定不起诉。
之后,熊泽穿着纹有五个十六瓣菊徽的黑色和式礼服,加上和服裤,在全国数百个地点巡回演说南朝正统论,也上过美国的杂志封面。并且还对东京地方法院提出现任天皇确认无即位资格的诉讼。关于这点,已经在去年被驳回了。
以后,熊泽便销声匿迹。雷声大雨点小。不了了之的最佳典型。

叫山田春真的男人,据说对熊泽极为愤恨。也就是说,他是站在北朝为正统,支持现在皇室的立场喽?并且,狂热到发怒。
——是和尚吗?
虽然不是不可能,不过总觉得怪怪的。
就连木场也不过觉得好玩,一点也不生气。不,没有人认真地看待这件事。
木场试着问:为什么和尚这么生气?
呃,他说熊泽太乱来了,那种事一定是骗人的,后南朝已经绝后了——那个什么长禄之变怎么了,又说吉野某某村的家系怎么了——历史不是我的专业领域,所以不太了解那些东西。虽然各种科目都要教,但真正的专业是化学。
退休老师作了不必要的辩解。
那个山田……春真吗?长得真像这张照片上的男人吗?长门问。
我是这么觉得。喂,你看,眉毛一带,不像吗?
嗯,要说像也很像,但很久没见了。再说光头的人看起来都一样。我都是用声音和身高来分辨学生的。
一问有无山田的照片,老教师说都烧毁了,他指着照片说,只剩下那张了。
那,您知道山田现在的住址或是联络方式吗?长门执拗地问。
不知道。好像是神奈川那边。不知道寺院的名称,他也没有寄贺年卡来。山田到底是什么时候出家的呀?
那个人出家应该是在战前。不知道理由和时间,但因为老师老是毫不在意地说些不敬的话,觉得很好玩,于是经常来。我是这么想的。
夫人似乎称呼丈夫为老师。长门慌了,高野先生,您……那个,冒昧……”
不,我并非极左派。这是误会。不,我当老师很多年,这中间,国家体制也一直在改变不是吗?比如,美浓部先生的天皇机关说,以前在大学还是哪里教过,但后来说这是违反国家体制的邪说,就不能再教了。现在所谓学术自由,受到保障,但昭和十几年时并非如此。所以,在那之后受教育的人应该不知道,也无从得知。知道的人也不会说。妻子所说的不敬,指的是我……哎呀,我也只有把那些事拿来随意说说,无伤大雅的程度。这么一说,山田是听说我说那方面的事的。嗯,我确实记得我说过。
那位山田几岁呢?
嗯,今年三十五六吧。
和木场同世代。
那个,住址就算了,知道出生地什么的吗?如果这张照片上的人是那位山田的话,这可是很重要的线索呢。
长门不放弃。老夫妇陷入沉思。对话中断,可听见些微潮骚的声音。然后,长门的沙哑声音又盖过了潮骚,如果有入僧籍,是哪个宗派的呢?
嗯,天台宗吧。
不对,老师,他是真言宗。
是吗?如果你这么说那就是了。
夫人为什么认为是真言?
不是,我问过。该怎么说呢?这种形状的,那个法器。
啊啊,独钴杵吗?
长门似乎很懂,木场则一窍不通。只能想毒菇杵是什么东西,完完全全的宗教白痴。天台或真言,在木场眼中,不过就是单纯的宗教。他也不知道最澄(最澄〈七六七∼八二二〉平安时代僧人,日本天台宗开山祖师。)和空海(空海〈七七四∼八三五〉,平安时代僧人,日本真言宗开山祖师。)是谁吧。
对,他的行李里有那个东西。
什么时候的事?
主人似乎一直想不起来。
是最后一次来的时候,说那个熊泽怎么样了的时候。
提到熊泽天皇的话题时,是最后一次来访吗?
是这样吗?
高野前教师细细的脖子转了四十五度,思考着。夫人似乎在看脖子上的血管,说:是的。我记得很清楚,春真突然跑来,好像很兴奋……”
这样的话,是昭和二十一年的一月下旬以后了。木场说道。他记得熊泽天皇事件最初上报是在那阵子。
对啊,因为八重失踪是在春真来的隔天嘛。
什么?这是真的吗?
哦哦,对对。我想起来了。因为八重失踪引起的骚动,我都忘了他来的事情了。这样的话是二十一年二月。高野终于转回脖子,这么说。
那件事对警察……”
……说吧,没想到有关联,因为以为她是离家出走啊。女儿喜欢夜游,哎呀,因为战争结束,感到解放了吧,实在太常外出了,我对她口气重了一点。对了,就在吵得正凶的时候,山田来了。因此八重就出门了。
这么说,那次山田是气呼呼的吗?
木场总有一股异样的感觉。
你们也没想到女儿就这样不见了吧。
不。山田离开后,过来不久她回家来。也不说话生着闷气,所以我又骂了她。隔天就离家出走了。
怎么看都觉得有所关联。比如,山田离开后在外面与八重会合,找了个借口,约好隔天碰面,然后诱拐她也说不定。不,再多运用点想象力,也有可能和尚和不良少女在一起了。携手私奔,逃了将近七年后,双双殉情。
奇怪,和尚与事件有关的话,还是诱拐吧。但,为了什么?
——和尚是诱拐主谋?为什么是和尚?
木场在这里卡住了。

长门先征求同意,反复询问,真是不好意思。又道歉说往事重提,觉得很对不起,之后询问了八重的特征、离家出走时的详情等等,仔细地记在记事本上。由于时日久远,老夫妇的记忆很模糊,有出入的地方很多。长门一一说,您说的是,这样可以,然后不论真假全写下来。大致问完后,老刑警转向木场,说:你有问题吗?
木场有点犹豫结果还是问了:那位山田春真,有所谓思想上的偏差吗?像是拥有皇国史观的想法,或是其他?
那个啊——都不是。呃,这说法有些诡异,以我的立场,不喜欢思想有偏差,因此能不提就不提。但刚刚妻子也说了,我就是会不由得说个两句,但也尽量注意说话不要太偏颇。不过我觉得不论左右任何一边的话题,他都很乐意听——所以,他会发怒,对,大概就是对熊泽天皇吧。
木场实在无法理解。为什么会对熊泽气愤难消呢?相信那样真的可以成为天皇的人,全日本里究竟有几个呢?表面上虽然拉拉杂杂地说了很多,事实上大家只是觉得好玩而已。生气的,只是把熊泽的行为视为对陛下或皇室不敬的少数人罢了。
木场怎么也无法释怀,但事情就是如此,于是他询问高野工作的学校——也就是山田曾经就读的学校——的名称和所在地。
不愧是高野,立即回答了。
长门几乎是令人厌烦地道了谢,表示会再来访,并说:哎,还没确定就是令千金,请不要太沮丧。
——事情不是这样的吧?
木场这么想。
不如说这对老夫妇更希望确认女儿是生是死,不是吗?或者,木场的判断还是不精准,所谓天下父母心,无论如何还是希望她活在某处呢?
离开高野家后,一边穿越壮观的海苔林,木场净想着这件事。

作者: DSA99    時間: 2012-8-12 12:08

17

阿修,午饭呢?长门突然转过头来问。
要吃啊。
就是问你要在哪里吃?
怎么问我,大森我不熟,不知道。
啊,我带了便当。
啊,这样啊。那我看在哪里买东西吃吧。
长门走到哪里都带着便当,木场不懂那种神经构造。应该很少有人会带便当到命案现场。
运气很好,有间蒸番薯店,木场打算用番薯解决这一餐。天气很冷,所以正好。
长门发现一片弃置建材的空地,说:刚刚好,就在那里吃吧。
木场的心情突然变得很寂寥。
如果是木场一个人,怎么看都像是无赖汉,不过和长门一起,更加窘态毕露。何况,木场拿着热气腾腾的番薯,只能说是愚蠢至极的画面。
大叔,你那是爱妻便当啊?
没有其他可以问的话。
我老伴早过世了,这是自己做的。
这样啊,因为空袭吗?
不是,是肺痨。长门冷冷地回答。
说是不想妨碍我的工作,一直瞒着没说。我知道的时候已经病入膏肓,不久就死了。刚好是死吧教团发生的时候。
真是可怜。但是你都沒发觉吗?是自己的老婆啊。
啊,因为我不太常回家。想想这几年发生的事,当时没什么大案件,但总觉得很忙。因为太年轻了吧,再加上时局也不好。
长门对平安无事的社会感到高兴,或许因为经历过他老婆的事吧。木场这么想。
战后,人命被看得轻如草芥——这是谁说的啊。帝银事件(注:一九四八年一月二十六日,一名中年男子冒充卫生官员,以氰化物谎称伤寒预防药,诓骗东京帝国银行行员喝下,造成十四人死亡。)下山事件、三鹰事件、松川事件(下山、三鹰、松川事件为日本发生于一九四九年七∼八月,起因于国铁裁员及工会激烈对抗的三起流血事件。七月五日,国铁总裁下山定则于上班途中失踪,隔天发现他遭火车碾过的尸体,此为下山事件。七月十五日,三鹰车站一列空车撞毁车站设施,并造成六人死亡、二十人受伤,此为三鹰事件、八月十七日,一列金谷川松川列车,因有人蓄意破坏铁轨,导致出轨,造成司机及助手三人死亡,此为松川事件。)、平事件(一九四九年六月三十日发生于福岛县平市的公安事件。发端于四月十三日日本共产党向平市警察局申请张贴宣传公告,但由于聚集的人群造成交通混乱,警方撤销许可。但共产党主张此为对政治活动的镇压,终与警方发生冲突。),的确都连续发生在战后。好不容易稳定下来,这两三年,到今年才感觉好像又再恶化了。刑警很忙表示沒好事,这是真的吧。
虽说如此,木场也没兴趣听老人的回忆录,然后让自己心情阴沉。
我想我老婆应该怨恨不已吧,怨我。她的过世,就像死吧教团一样,说不定是种终极抗议行动。不过,结果,她的心情没能传达给我。我虽然觉得老婆很可怜,但什么也没变。嗯……要不要来一个?
长门递给,木场一颗水煮蛋。
因为番薯太甜了,所以木场拿了一个。只是一剥壳,鸡蛋就抖个不停,有点麻烦。好像是半熟的。木场喜欢煮硬一点的。

似乎彻头彻尾都与长门不和。
接着,长门领着木场到大森警局。对照方才的证词与当时协寻申请书的记录,提出协助往后搜查工作的要求,长门真的对这些细小琐碎的作业极为熟练。
木场一点也无法融入其中。虽然这么说,其实没在想什么,也没整理好思绪。木场的脑袋里,只是朦胧且同时浮现诱拐女孩的和尚、菊纹徽匕首、金色骷髅、熊泽天皇以及切腹自杀的青年。
与菊纹徽重叠的金色骷髅,仿佛复颜术般再生肉块、皮肤,变成了活生生的首级。
想着想着,外面已经变暗了。虽非秋阳,冬阳也如吊桶落井般快速西沉了。望向窗外,突然有个沙哑的声音呼唤木场。一回头,长门正放下电话的话筒。
老刑警以缓慢的动作转向木场,说:好像没什么特别的事,阿修。国警本部听说在开什么会议,跟我们没关系吧。
长门好像和本部联络了。
然后呢?
听说各管区的搜查课课长都到场了,说什么讲和生效之后到九月为止,外国驻军犯罪已经超过一万件了。
不是,我是问有什么指示吗?
说话方式每每令人焦急。
啊,没有。说是人手夠,要我们进行那边的事,就这样。
是真的太闲,还是上面的对策,把脱轨的不良刑警和帮不上忙的老刑警整个排除在主线之外?
那边?是指这件事吗?
是啊。
虽然这么说,大叔。这件事反正是神奈川管辖的事件吧,不是吗?
不关辖区的事,应该可以协助搜查工作吧。如果如此可以解决的话,那也不错啊。
解决?说不定不是犯罪事件啊。如果是自杀,也没有凶手可捉。
不是提高报案率就好了。再说,阿修明明开始有点介意这件事了,对吧?
多管闲事。木场对与宗教有所牵连的集体自杀没兴趣。木场觉得奇怪的,只有菊纹徽和令人不解的和尚。
——还不是一样。
木场放弃回应。
哎呀,算了吧。阿修,今天就算了吧。回家时间又晚了。我再查点东西就回家,阿修呢?你怎么样?
你会直接回家啊?那我也要回家了。如果有别的需要帮忙的事,另当别论,有吗?
长门笑笑说:没有。
明天早上决定办案方针吧,也必须跟大岛报告。那就明天见。
木场觉得甚至有被长门简简单单就丢掉了的感觉,心情变得有点不好受。
可是如果又拖时间,反而会形成不好回去的气氛。只不过,这并非表示长门叫木场不要回家,那气氛也是他自己创造出的幻想罢了。稍微拖拖拉拉一会儿之后,结果还是说了那明天见,打了个很不像木场作风的招呼后,离开了。
——总觉得啊……
木场的心情变得很不稳定,好像丧失了意识,又好像挂心着什么。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也没有想做的事。也没有人说该去做什么。
——没办法,来说点无聊事吧。
木场的双脚自然走向了神田。榎木津住在神田,木场打算去找他喝酒。
榎木津与木场交往很多年了。在时代转为昭和之后的岁月,他俩几乎都在一起。从流鼻涕的小鬼头时开始,就若即若离地一直持续交往。人家说朋友还是幼时伴好,但木场觉得这是孽缘。
仔细想想,这关系至今仍持续着,可以说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木场是石材行的小孩,榎木津是被称为华族的有来头家庭的公子哥儿。长大之后,木场成了职业军人,榎木津是帝国大学的学生,毫无接点可言。侦探和警察看似相近,但实际上如同水和油。并没有小说或电影里,警察借由名侦探解决事件,因为榎木津作为一名名侦探是很无能的。在寻求榎木津协助之际,事件便同时打开了迷宫之门。
不过,也因此,和榎木津一起时,木场不是石材行的小孩,也不是鬼军官和鬼刑警,只是普通的修太郎。不需要思考,因此很轻松。在榎木津周遭,一年到头到开着不分身份地位的酒宴。
榎木津的侦探事务所在神保町。会把事件委托给无能侦探的人,只有欠缺知识的愚昧之人,或是不知真相的可怜人,所以榎木津大部分时间都闲得很。世人可没那么笨。因此榎木津除了外出游玩,其他时间都和佣人兼助手安和寅吉两人,过着不停发呆,或是呼呼大睡的生活。虽不觉得羡慕,倒是不错的待遇。

石造大楼的三楼,办公室门上的毛玻璃写着玫瑰十字侦探社。挂上招牌快一年了吧,什么是玫瑰、哪里有十字,木场至今尚未能理解。
一开门,的一声钟响了。与钟声同时,传来榎木津大声喊叫的声音:所以说那是京极的工作啊!
你这么说,也……”
——不会吧?
木场刹那间以为是委托人,吓了一跳。
在侦探事务所看到委托人会吃惊,和在动物园看见老虎会吃惊一样不合常理,但是对木场而言,却有仿佛在沙漠里钓到香鱼般震惊。
喔喔!木场这笨蛋来了!
榎木津越过桌子,上面放着写了侦探两字的三角锥,大声又叫又笑。
配合着声音,在接待区的客人转过头来。
仔细看才发现那并非委托人,而是友人关口巽和中禅寺敦子。
你看,小关,所谓地狱里也有菩萨就是这么回事。一脸大佛祖样,喜好犯罪的男人,不请自来了!真是奇遇啊!这也是拜我的德行之赐吧。
可是,小榎,那个……”关口一如既往,吞吞吐吐地说,然后对木场点头示意。
木场和关口是战友。准确地说,木场是部下。自从在战场认识以后,木场不知为何一直无法对这位可悲又懈怠的上司见死不救,总是不知不觉地照顾他。直到现在。
木场极其讨厌像关口这种自寻烦恼、自闭的人。而从关口的个性开看,对于与木场这类人交往应该很消极才对,但不知为何,两人不可思议地持续交往。
不只是同部队里共生死,生还者只有两人,战后归乡也在一起——也不能一概而论,说就是因为如此特殊的关系,所以才继续交往。这也是孽缘。
中禅寺敦子是两个共同的朋友中中禅寺秋彦年龄悬殊的妹妹,是硬派的木场可以不意识到她是异性而交往的少数女性之一。
怎么了?你们这些人,发生了什么事?该不会是有事找这位无能的侦探商量吧?木场狠狠地发出才被叫笨蛋的反击,面对关口坐了下来。
是啊。关口依然发出可悲的声音,虽是不愿相信的事实,但……那个,我是有事来拜托小榎的。
去!木场恶声恶气地大表反感。同时,寅吉端来茶水。
木场修大爷,拜托您,请叫我我们家先生接工作吧。总之,像这样,关口先生和敦子小姐都来了,他却如您所见,丝毫提不起劲哪。
寅吉用斜眼看着榎木津,和往常一样,一派监护人的口吻。
你啊,这位关口如果要自找麻烦,我可以在那三流侦探的娃娃脸上,击出两三发正义的铁拳,喂,关口,你觉得这样真的好吗?
不好!关口稀奇地正确发音了。
老师啊,您又说这种话。跟宇多川老师约定的人是我哎。中禅寺敦子用手肘轻轻地顶了关口一下,说完,摆出像是别扭又似困惑的表情。然后,一双大眼睛看着木场。真正的委托人是别人,木场先生。
木场有点吃惊。一直觉得她是小孩,绝对是小孩,但一打照面,竟非常有女人味。
榎木津发出嘲弄的声音。如果是可爱的小敦的请求,我想就接受吧,但一听内容,觉得很讨厌,那也没办法。那种无头的尸骨慢慢长出身体,像乌龟一样长出头后复活的难看妖怪,连保安队也对付不了!不过如果可以看见头活生生地长出来的话,要付钱我也想看一下。
什么!
——尸骨慢慢长出身体?
那简直就是金色骷髅。
关口仓皇失措:小榎,那不是现实中会发生的事。
你在说什么啊,刚才你自己这么说了不是吗?难不成你说谎啊。
不,那个……”
再说冬天海边很冷,我不喜欢。若是暖烘烘的逗子我会欣然前往,但冷冰冰的逗子,很抱歉,不要找我。
喂,小榎,和海边有关吗?
逗子啦,逗子,逗子。
你说逗子吗?
——又是逗子吗?
怎么了啊,到底是?
那么,榎木津拒绝的是金色骷髅事件的委托喽?不,榎木津说了,头长出来,无头尸骨之类的。
——那么,是有关金色骷髅的身体喽?
木场如此想像,又立刻打消这想法。这种偶然不可能发生。即使有,两边都太脱离常识了,不值得相信。但是……
——无法充耳不闻吧。
说不定能为石井的搜查助一臂之力。连搜查的搜字也不懂,毫无情报搜集能力,也毫无整理能力的石井警部,大概不知道他们讨论的这则消息吧,即使知道,大概也无法加以活用。
长门说的话,此时异常地萦绕在木场耳际。
——应该可以协助搜查工作吧。
——如果如此可以解决的话,那也不错啊。
木场越过关口,看着中禅寺敦子,到底怎么一回事?说来听听。
敦子和榎木津以及关口互换着眼神,瞬间转为吃惊的表情,然后一副那你没办法的模样,开始陈述。这女孩也因这爱面子的对手,下了很多工夫吧——木场忘了,对敦子而言,自己也是同类型的人。而他忘了此事之余,竟同情起敦子来了。

这件事是怎么回事呢?木场听完故事后面随即后悔了,早知道就不要问。
这样一来,关口,不就是你的梦吗?
关口打从军中服役以来,经常做些令人恶心的梦。木场有时候觉得好玩便听,也有不想听的时候。再怎么奇异的内容,反正梦就是梦,一定是胡来的。
和那个女人的梦几乎如出一辙。
苏醒的前世记忆。头被砍了几度复活的死人。洒在庭院的血……
别说推理了,连感想也不用说。
这种状况,我没有任何评语。喂,讲点可以依法制裁的话题嘛。我是刑警,警察喔。我每天通勤,位于樱田门的警视厅,阎魔厅里有的是地狱。我不是阎魔大王的使者,是保护市民的公务员,不对付死人的。
叫我说的是大爷你啊。
关口稀奇地抗议了。木场反击:也要看是什么内容吧。首先,这根本就不是用常理可以物理性解决的事嘛,被杀了还砍掉头的男人,要怎么来造访?若说夫人看走眼了,也看得太仔细了吧。光是这些,根本就是编出来的故事了,不是吗?
不是这样哦。榎木津发出朝气十足的声音。除了榎木津以外的四个人,都张口看着榎木津。
我不懂。
不懂什么?
只不过是被砍掉头的男人又来了,对吧?
你说只不过?小榎。
那种事很简单的。
可以说吗吗?敦子很害怕地问。
当然。榎木津煞有介事地说。
关口和寅吉也吞了一口口水,竖起耳朵。不过,木场并不期待。
那死人是双胞胎。榎木津毅然决然地说。
木场一点也不想响应,关口用懒懒的声音,很诚恳地响应:等一下,小榎。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因为,有两个长得一样的男人啊。一个死了,另一个活着。
寅吉大大地叹了一口气。关口更加懒洋洋地说:小榎,这种故事里出现双胞胎太差劲了。
为什么!双胞胎也会犯罪,双胞胎也会被杀呀。小关,你不给双胞胎人权啊?
你在说什么莫名其妙的话啊。再怎么说是双胞胎,也可以分辨得出来的。
我就分不出来。我有个朋友的老婆是双胞胎,但我每次都认错。
那是因为你太粗心。再说,死后已经过了八年了,也会变老吧。
活着的那个也许看起来就比较年轻。
敦子似乎听不下去了,插嘴说:不行,榎木津先生。那丈夫已经被杀掉四次了哦,所以复活三次了。
那就是四胞胎。
敦子无视榎木津,转向木场,总之呢,木场先生。刚刚说的那件事,我认为,宇多川朱美这位夫人所看到的神经症性幻觉,和起因的真实事件必须分开来看。幻觉方面就交给关口老师,问题是真实事件。委托人真正想解决的,其实是这件事。
八年前胆小士兵的断头事件吗?但是没听说过那样的事啊。
因为,我和大爷当时都在南方。关口说。
虽然如此,还是没解决啊。说了地点在哪里吗?
长野县。
这样啊。你说上报了,是吧?那时期经常刊登那类的报道。
那是不可能的。再怎么乡下,当时也没有那种随便的报纸。
关口回答。那是说新闻统合的事吧。
当时,言论受到限制,报纸也被统合,每县一报,并且刊登的报道应该都受到当局严格管控才对。别说反国家体制了,听说会让国民丧志战斗意志的报道全都被挡下了。木场这么一说,寅吉的嘴唇用力歪向一边,还是,那是假报道喽。就像当时大家都兴高采烈地说,战胜了战胜了。
不,不是假的。关口回答。
话虽如此,我不晓得战败前是否放了假报道。不过就是我所知刚开始,如果报道太多战胜消息,国民的心情会松懈,所以反而不这样报道,好像有此顾虑吧。可是……”
关口总还是小说家——虽然他的作品木场一部也没读过——好像很清楚那些文化方面的事情。
的确如大爷所说,那是登报也不会对国民有益的报道。规避兵役这种事一旦上了报纸,看情况,说不定会助长逃兵现象,在必须激励全体国民一致抗战的时期,无头尸体会造成人心不安,不太好……”
关口语尾吞吞吐吐地带过,沉默下来。这位驼背的小说家,动不动就沉默下来。每次木场都有把他的背扳直的冲动。
小关!榎木津大叫。反正他也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吧。
但是,可以杀鸡儆猴。告诉民众像逃兵这种胆小鬼要斩头!你懂这道理吧?
和预期的一样蠢。然而,关口说:啊,这么说也是。这男人甚至赞成榎木津的胡闹意见。
——所以说这家伙不行。
木场急躁起来:那种事随便啦。喂,关口。不管怎样,那是事实对吧?
……大概吧。
没有大概。唉,因为如果是真的,就应该留有记录,跟长野本部问一下就知道了。不过,那种八年前警察也解决不了的悬案,拜托这没用的人,也真是愚蠢到极点了。
对于木场的挖苦,不知为什么是中禅寺敦子耸耸肩膀,很不好意思地辩解。可是,他被指名了。因为我了解情况,也没有其他认识的侦探,再加上榎木津先生在某种意义上是值得信赖的。
某种意义是什么意义呢?小敦。侦探半睁着眼睛质问敦子。
木场立刻理解了。
榎木津似乎拥有特殊的体质,可以看到常人看不见的影像。木场是从敦子的哥哥那儿听来的,但她这么一说,木场也想起发生过这类事。
小时候,榎木津突然说出木场已经忘了的事,或是帮他找到遗失的物品,这种事发生过几次。听说那能力在战后愈益强大,但结果却帮不上一点忙。不过,榎木津开始当侦探,据说也是因为那奇怪的体质所致。
所以敦子说的某种意义,百分之九十九是看在那能力份上的发言。不过,那种事说穿了,像看八卦算命一样,木场并不认为那会对侦探的工作有什么帮助。
某种意义指的是那个吧。这件事应该在这家伙的名字出现时就拒绝才对。呢们应该知道,这家伙是笨蛋……”
木场这么说之后,从下面抬头看榎木津。木场总觉得榎木津在虚张声势。他的脸像装饰品一样美丽,从小时候就是这样。木场是钟馗大人,榎木津是皇上大人。
虽然如此……
——他为什么虚张声势?
榎木津摆出看扁木场的表情,说:你在说什么啊?你这豆腐头。会有我无法解决的事吗?因为说有妖怪出现,才叫他们去拜托京极那家伙,如果没有出现妖怪,我就会接受了。如果是这样,你们一开始这么说就好了嘛。
关口发出呜呜的喃喃自语声,是因为小榎没在听啊。
正如关口所言。榎木津完全不听别人讲的话,所以可能木场来之前的第一次说明是白费唇舌。再加上关口很不擅长说明,可怜的中禅寺敦子大概说了两次同样的话吧。因为关口的说话方式是,主观的、随时会中断、不容易听懂、令人完全听不下去。
木场想起了敦子的哥哥。
敦子的哥哥,中禅寺秋彦——京极堂,和关口不同,真的是善辩到多余的程度。并且,对歼灭榎木津所说的妖怪、幽灵的法力很高强,也很了解宗教。木场的弱点可以用他来弥补。
——值得向那家伙问问看。
当然,木场想的是二子山的集体自杀和山田春真的事。
话说回来,京极那家伙到底怎么了?不管有没有出现妖怪,这次,那偏执狂没有插手吗?
只要关口一商量,必定发表自己的意见。他不是能冷眼旁观的人。
我哥哥不在。在的话,一定会乱七八糟说些什么吧。敦子以一副无法理解的表情回答。
不在?京极吗?也会有这种稀奇的事啊。喂,他外出吗?
哥哥今天早上去京都……”
木场以为京极堂是足不出户的。到底去京都那么远的地方做什么啊?
关口代替木场提出了这个疑问,对了,小敦,这么说我也没听说啊,京极堂去京都做什么?去千鹤小姐娘家办什么事吗?
千鹤小姐是京极堂老婆的名字。记得以前听他说过,老婆娘家在京都。但是敦子摇头,不是,那是因为京都有家叫拾鹤馆的老牌出版社,老板通知,说是进了一本叫《桃山人夜话》的古书极品,他很高兴地去采购了。
什么啊,那个所谓爸爸的爷爷?
榎木津又说了莫名其妙的话。不过,木场也完全听不懂京极堂要去买什么东西。关口为大家解说:是妖怪的书啦。我也不知道详情,但真正的书名是叫《绘本百物语》(注:《绘本百物语》,一八四一年出版的妖怪小说集,作者为桃山人。《桃山人夜话》为学者间对此书的称呼。)吧?那个啊,不是有一本京极堂老是在读的,叫《百鬼夜行》的古书吗?就像那种书。据说《百鬼夜行》里记录了很对有名的妖怪,《桃山人夜话》里则记录《百鬼夜行》里没有的无名妖怪。不过,他真是坚持啊。书这种东西,请人送来不就好了。
听说不放心邮政品质,哥哥不信任邮局。
重要的时候偏不在。不过,那别扭的家伙,即使在——虽然可能会说些什么——也不会离开房间一步吧。京极堂就是那种人,和木场不同。

作者: DSA99    時間: 2012-8-12 12:10

18

木场思考着。
少了什么,少了一条什么线。不,说不定有两条或三条,不过只要拉后面几条线,总觉得这杂乱的图形就可以变成面画。
到底是什么呢?
实际上,八年前的逃兵分尸杀人案,现在发生的所谓复活死者前世的记忆,以及庭院的血泊等一连串怪异的现象,就关口他们说的话判断,是相关联的。
然而,现在逗子附近发生的事件不止这些。黄金骷髅事件加上二子山集体自杀事件”——如果把这个也视为相关事件的话会怎么样?发生地点太近了。但,又觉得只能说地点很近,其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越是拼命想,在思绪的背后,今天所听到的死吧教团事件,越是与熊泽天皇重叠。这些当然应该不相干,但是,有什么……
有什么关键词。
——骨头吗?
不对。
那只是在海上漂流的首级,错认为骷髅,以及关口从朱美的幻觉里引导出的骨头妄想。错觉、幻觉、和妄想,非常无聊的巧合。
——是什么样的感情?怨恨吗?
应该怨恨不已吧……
不对!我在想什么啊?那是长门的台词。长门忆起亡妻时,悔恨的话语。完全无关。木场皱起眉头。
有点混乱。木场还是不适合理论性的搜查,像是从文献、资料或传闻所得到的情报组合推理的骨架。
——长野吗?
想去看看。
逃兵的无头尸体。
至少,比目前面临的其他事件更适合木场。一定是杀人案,过了八年还没解决。再加上连谜样的宪兵都出场了,似乎可以一显身手。
可是,现在上头不可能允许木场到长野出差。如果是长野本部要求搜查协助,那就另当别论,但是也没那种事。
结果,木场只能和毫无霸气的老刑警一起,无力地追查离家出走的女孩和奇怪和尚的消息。
——真是干不下去啊。
这次再出格的话,木场就要被砍头了。
明明说是要来转换心情的,结果更加郁闷了。
这么想来,关口的脸看起来很沉重,寅吉的脸也教人心烦,敦子的脸总觉得让人难以直视,而榎木津……
榎木津突然站起来:那么我去长野吧!小关,你准备一下。旅伴就决定是孙悟空了。
榎木津先生,您决定接受了吗?
敦子看来悲喜交集,复杂的心情全写在脸上,看着侦探。
——啊,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木场很失望,而关口则慌了。
为什么是我!不要。就这次,我绝对不听小榎说的!喔,我,喔……”
即使抵抗,这男人还是一定得去的。
木场觉得真的干不下去了。
然后,木场再度失去了行动力。
这时候,事件发生了。
事件……
海涛声侵蚀而来,但是……
这几天,我终于稳定下来了。
然而,绝不是回到以前(所谓以前是何时?)健康生活时(这才是谎言吧)的我。
在海边长大的女人,不断地在我的身体里主张着什么。
但是,就像那所教会的辅导员所说的,似乎不是我的里面有别人在对我说话。
在海边长大的女人也是我。
这是表示我有两个过去吗?
如今,她们融合了。不认识海,讨厌海涛声的我,似乎也是在海边长大,喜欢海涛声的我。
什么都无所谓了。
虽然我想再去那所教会,但连这件事也觉得无所谓了。
……
有丈夫在一起,我能暂时忘却那可怕的记忆。
能有现在的我,全是丈夫之赐,我的人生仿佛是丈夫为我创造的。
对我而言,神就是丈夫。去祈求其他的神是没有意义的事。我有丈夫就好了。
因为我这么想,所以不遵守与那位辅导员的约定,没有去教会。

——明明砍掉了首级。

在床上坐起上半身。还不到冷的程度,但依然感到些微寒意。如果不披件什么,说不定会感冒。
丈夫今年几岁了呢?
我想着这种事。
不年轻了倒是事实,但我不太懂所谓的年龄。的确,丈夫的颈子、指尖、眼睛下方,比初遇时多刻上了好几道皱纹,说不定皮肤的弹性也没了,我想胡须里还增加几丝白茎。
然而,那只是一部分,整体看来,我觉得丈夫几乎一点也没变。说不定是因为每天都在一起,才不觉得有改变吧。不,细部的变化我很清楚。我可以认知具体的变化,却觉得整体没有改变,想想也很奇妙。因为我一直都是这样子,所以没想到哪里怪怪的,但说不定并非寻常。
我,知道细微的地方,但怎么也掌握不到所谓人的整体,这似乎是我的特质。
所以,也不是就因为如此,不过,我非常不擅长与人交往。不想与丈夫以外的任何人见面,不能见,我一直都这么想。即使是现在,这点依旧没变。
因此,与丈夫生活了八年,我没有和丈夫以外的人作过像样的交谈。有客人来家里与丈夫洽谈工作时候,我也只是打个招呼、端茶而已,完全不开口,去买东西也只说必要的话。当然也没有交朋友。
考虑丈夫是位人气作家的立场,对照其他作家的生活记录来看,我的态度很异常。身为作家的妻子,不,身为一般社会人士,我想我完全不具资格。对丈夫而言,我绝不能算是一个好妻子。
但丈夫什么也没说。
反倒是顾虑我的个性,似乎为我减少了访客。
本来,去教会这件事也犹豫再三。那胡子牧师和看来有些神经质的辅导员,虽然很认真地为我设想,不过说实话,因为没有仔细看对方的脸,所以记不太清楚那句话是谁说的。
我记得的是,牧师穿的是线衫上的编织纹路、眼镜的金属框、辅导员穿的衣服的领口形状等等……
光是那种东西。
记得也没用。
为什么到教会去呢?
冷静下来仔细一想,才发现并不能太理解。
我一想到死灵——申义会再来,就觉得好害怕好害怕,害怕到发抖的程度,怎么也坐立难安。
申义——得到肉体的怨灵。
如果要复仇,咒死我或怨死我都行。如果获得了肉体,如果可以抱我,也可以施加伤害,不是吗?为什么绕一大圈做那种事?
勒绞我的脖子就好了。
像当时,我所做的一样。
用双手,把颈子……





不行!那是很重要的东西。我说了只能借!
拜托,只有那些不够。父亲一点也没有变好。把这个给我……”
不行!不行!不能再上你的当了!
拜托,我因此被追缉……”
不要,我们约好的!
放手!放开我!





那是谁的记忆啊?
已经无法区别。
不过,这双手记得。我掐住前夫申义,然后杀了他。我想,只有这件事是不会错的。如果这样,我和申义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如何与逃亡中的申义接触?申义……





申义选了我,而不是那女人。
明明就是因为这么想,才做了那样的事。
那是错的。
所以,所以,那种人——不,没打算杀他的。
只是……





对,一开始没打算要杀他的。我想一定有什么误会,一回神已经掐住脖子了。不过,之后为什么要砍下头,我也不知道。完全想不起理由。说不定,只是想到申义如果又复活了会很麻烦。
不,不对。那是杀掉复活后的申义时的事情。辅导员所说的是八年前,为何要砍下头,是吧?
砍下头的理由……
如果知道这个,一切就结束了,那所教会的辅导员说的。辅导员说,即使杀了,也要想着不要砍头。所以,从教会回来后,我拼命地努力这么想。
但,我不懂。
不,当时的状况无法如此冷静。
当时……
我依照辅导员所说,为了不要砍头,正打算把柴刀和锯子丢到海里。
就在那时,死灵突然来访。我害怕得颤抖。然后,在害怕之余,用柴刀斩杀了申义。真的好害怕。大声喊叫,一边哭,我,又砍下了头。
啊啊,不愿想起来!
因为那温温的、生生的血浆和油脂,握着柴刀柄的手,那种滑溜溜的触感,那种腥臭。
鲜红的——不,所谓的血浆,竟是黑色的——附近变成一片血泊,连头里面也全浸染了血的颜色。
血不断从横切面涌出来。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汨汨、汨汨、汨汨……





男人看着。
那是神主吧。打扮成神主模样的男人,当我一离开现场,便现出身影。那男人大概一直跟在我们后面过来。然后,看着。
追缉那个人的,不止宪兵吗?我好害怕,很慌张,很难过,只是躲在暗处发抖。





……
为什么砍掉头?
怎么也不懂。想不起来。只有那像噩梦般的体验,不想再来一次。
大概……





——啊,神主朝这边来了!





对,无论如何神主都会出现。
神主,为什么是神主呢?
不要想了。
那个,只要死灵——申义不再来访,像现在这样也能活下去。
起身站在地板上,背有点痛。
即使如此,我还是认为幸好去了教会。如果如他们所说,再怎么恐惧,再怎么害怕,申义都是幻觉。
即使不是幻觉……
——因为是原来已经死掉的人了,不管杀掉几次,都不算杀人。
辅导员这么说了,如此一来……
如此一来,不就跟噩梦没什么两样了吗?

我试着打开禁闭的挡雨窗。
三天没开了。
院子已经一片昏暗。虽然丈夫很仔细地清理了,但石头上的血迹还是擦不掉。现在太暗,所以看不清楚那血迹。
被山道挡住,没有西晒的阳光。
所以这个房子天暗得比较早。这个家里,会西晒的只有一个房间,只有丈夫的书房而已。
绷紧的冷空气无声无息地钻进来。肌肤紧缩。非常舒服。
不太介意海浪的声音了。
恢复。
只要能夠有技巧地怀抱两个过去,说不定一切都可以顺顺利利。我有丈夫在我身边,我觉得——申义已经不会来了。
如果状况变好了,再去教会道谢吧。
然后,我想向警察自首。
我是八年前申义命案的凶手,至少这件事,应该是不会错的。
这样做,申义或许会原谅我。

昨晚,丈夫没有回来。不管多晚都会回家——明明这么说了才出门,是发生了什么无法抽身的事情吗?
然而,什么事也没有。
虽然有点担心丈夫的事,但没有不安。我全心信赖丈夫。这八年来,一次也没有怀疑过丈夫。
并且,昨晚一柳太太陪我到很晚。不知为何,有她在就觉得很安稳,睡得很好。
她今天也来陪我,一直到刚刚。

一柳家,是隔壁邻居。
听一柳太太说,好像跟我家一样,和丈夫过着两人的生活。
一柳太太是很亲切、很美丽的人。
是外出的丈夫拜托她的吧,昨天丈夫一出门,一柳夫人就过来,陪着我到深夜。她的丈夫昨天好像也不在家。
刚开始有些不知所措,但她非常亲切地跟我说话,也听我说,所以聊了很多事。说出来会比较舒服,或许是因为在教会时学到了这点吧。对于我可怕又异常的告白,一柳太太没有露出讨厌的神色,听我说到最后。说的时候,我觉得很轻松。
讨厌与人交往的我,觉得如果是她,或许我会敞开心房吧。年龄也相仿。因此,我能恢复到现在这样,当然是丈夫的功劳,但邻居太太也有功劳。我对周遭人的好意满怀感谢。

一柳太太似乎也注意到了我的异常变化。
与隔壁房子间相隔的山道,几乎窄到如一堵墙,在最靠海的房间——书房附近,路就消失了。海的那侧像断崖一样,当然也无法越过山道到隔壁去,但如果庭院发出声响,势必会听见吧。仅只那样的距离。
但是到底为什么会盖成这样,难以理解。要在这种地方盖两栋房子的话,不如先打通正中间的山道后,直接盖成两间相连的房子,占地会变大比较方便。
总之,我的异常变化传到了隔壁邻居耳里。
说是大约十天前的事,所以(我想)是第三次砍杀申义的时候吧。
因为(我想)既然杀掉了,万万没想到还会再来。因此我发出比之前更大的声音。那声音似乎传到了隔壁。
当时申义执拗地要求我的身体。我抵抗逃到客厅,在那里扭打,用尽了力气。申义不说话一边发出尖锐笑声,一边往我的身上压过来。
对。
我当时突然掐住申义的脖子。申义在那时踢倒了走廊边的拉门,因此互相拉扯的异常举动说不定也传到邻居那儿了。
如果是幻觉,那会是极度夸张的演出。我一个人高声乱吼乱叫,一副淫秽的姿势,满脸痛苦的表情吧。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真是个笑话。不,还是该进疯人院吧。
好像是那一天的隔天,一柳太太来访了。我可能在睡觉吧,完全不记得了,不过她说,当时从丈夫那儿多少听说了事情的经过,就很担心。
从教会回来的那天,也就是(我想是)四度杀害申义的隔天,好像也过来了。我记得那时候的事。
那天我也觉得自己精神错乱了。责问外宿的丈夫,大吼大叫。再怎么辩解那时幻觉,但接连三次极度残酷悲惨的体验,我的忍耐也到临界点了吧。
当时一柳太太来了,拼命地安慰发狂的我。我因为精神错乱了,完全不知道她是谁。现在想想,真是羞到无地自容,但当时就是那样,也没办法。不过,有一柳太太在我身边,我总算快些恢复了平静。
话虽如此,我完全记不得她的长相。
昨天她过来时,因为穿着与当时相同图纹的绢织衣,才知道好像是她。
只记得这么多了。

一柳太太为我准备餐点,细心地照顾我。我觉得她与我不同,待人接物十分周到。然后,我把在教会圣堂里所说的半生经历,说给她听。因为说个辅导员听过一次,所以抓到了要领,比较容易说出口。真是可笑的事。
如此陈述后,我的过去我的过去的故事我的体验也变成单纯的不可思议的故事。因将它故事化了,现实那种活生生的感觉急剧消失。至少对陈述者而言似乎是如此。我渐渐醒了。
然而我的故事似乎反而在她身上产生了活生生的真实感,一柳太太似乎不再平静。
那时理所当然的吧。如果她的生活与一般人无异,是位平凡不过的家庭主妇,别说无头尸体了,应该连他杀尸体都不会在她的日常生活里出现。复活的死人,根本太超乎常理。更何况是砍头等等凶残行为的描述,别过脸去也是正常的。
与其相比,我的人生是如此脱离常轨啊。
事实上一柳太太对我陈述的分尸行为和异常的真情流露,不经意地皱眉,用手捂住嘴。我每每因此犹豫是否应该继续陈述,自我诅咒这不吉利的体验。然而,我无法停止述说。我害怕沉默。
一旦被认为发疯了,就到此为止了——我这么想。
但是夫人陪着我流泪,并且绝没有用冷眼旁观的态度对待我。
当然,我并没有能够看透人心的敏锐感受,那一定是有所期盼的观察吧。
一柳太太并非一味地同情我,也不觉得恐惧,对我说,若是自己遭遇了我的处境会怎么样之类的话。然后她问:你对申义的事,是怎么想的?现在还喜欢他吗?
没想过。我回答,对方已经是死人了,觉得很恶心,没有对生者那般的感情。
那是因为复活了吧。如果没有复活,会怎么样呢?那么讨厌他,不是很可怜吗?

也许吧。我害怕申义,与其说是因为应已死去的申义来访,不如说是因为我杀了申义吧。正因为想到申义怨恨着我才觉得害怕。
不过,仔细想想,本来就是申义不好,不是吗?——也曾这么想。不太记得了,但是我因为申义而遇到十分凄惨的遭遇——好像。使我的人生变得狂乱的是……申义。因此虽然不能说是彼此彼此,但也没必要那么恐惧。如果是我先死,那么变成鬼出现的就是我。大概……
大概是丧失记忆前的我,怨恨着申义吧——我想。
并且,我以前,总之是相当爱着申义的——似乎是的。
因为每当回想往事时,不知何故,我的心中便会发生激烈的感情变化。强烈地爱恋、强烈地忌妒、强烈地需要,这些记忆再度浮现。
依然不明白那是哪一边的记忆。
不过,都无所谓了。
正因强烈地思念,才会强烈地失望,甚至带着杀意吧。
——为什么要砍掉头?
总有一天会想起来吧,已经无所谓了。

我觉得好像已经没问题了。
做了个长长的,噩梦。只是拜封印八年的记忆突然恢复之赐,狠狠地反弹罢了。

果然好冷。我关上挡雨门和拉门,房间变得一片漆黑。我试着开灯,但灯没亮。最近常停电。这么说来,丈夫好像说过电力供应吃紧。
丈夫怎么了呢?
说是朋友的葬礼,但时间也太晚了。他是昨天下午出门的。
仔细看,时钟的指针正要走到七点。
必须点蜡烛。
烛台应该在仓库里。
没办法,我只好又打开挡雨门走出庭院。
风从海边沿着山道吹过来,山道上长满茂盛的草,用一种不安定的晃动方式,沙沙响着。听见海涛声。
在这里……
——在这里砍掉了头。
那是幻觉。是妄想。是非现实!
我从庭石走下去,仓库的……
——这石头的血迹也是幻觉吗?
是的。是幻觉!那是不可能的事。有什么地方弄错了,不快点点灯不行……
汨汨,汨汨,汨汨,汨汨,汨。
啊,这是如此不悦的声音啊!
打开仓库的门。
烛台。
——这是什么?
——这沾满了血的柴刀和锯子是什么?
——”
我发出尖叫声,腰间一软,一屁股跌坐在地。然后,为了将视线从那东西逃开,往主屋方向反转身体。此时……
——……
我丢了什么东西在那井底!
眼前一片惨白。我爬向主屋,庭石上留着黏黏的血迹。
——靠近看的话,即使一片漆黑也看得见。
汨汨,汨汨,汨汨,汨汨。
讨厌,讨厌讨厌讨厌。

作者: DSA99    時間: 2012-8-12 12:11

19

——听好喽,你不是被领养的也不是被卖掉了,你是去修行的。到对父亲有大恩大德的人身边去,女人也可以成佛的。





——我家里啊,有个放在箱子里的,高贵的舍利头呢。





——时间总算到了。以此祭品为本尊,七年后……





什么?刚刚的,刚刚的记忆是什么?
心脏以一股强劲有力的气势跳动着。配合海涛声的声音,血液从头部血管咕噜咕噜地冲上来。咕噜,咕噜,咕噜,汨汨,汨汨,汨汨。
说是,七年后吗?
挡雨门开着,我爬出走廊。
到隔壁,到一柳家去,如果是那个人……





——还我首级!





记忆,我的过去,来了。到底是从哪里来的?是谁的记忆?谁说的话?我讨厌想起这些,讨厌,恐惧。
我蹲在走廊。看见了黑色的,有光泽的木板纹路。
玄关传来嘎答嘎答声。是风吗?大西风很强,今天的大渔旗如此飘荡——
讨厌,这不是幻觉。
是谁让门板发出声音的?
我,我到底是谁?
玄关开了。
钥匙……
我抬起头。
看见了战后返乡服。
让你久等了,朱美。
——这是,这是真实的!
话说回来,碰到很凄惨的事……”死人这么说,摩挲着连接回来的头,看起来很痛的样子。

——又不得不杀了吗?

降旗弘在宇多川朱美回家后,呈现极度不安的神经质症状,一言不发,趴伏在地。
就连白丘也极为困扰,大约是看透了降旗在这种状况下,无论福音或医师处方都帮不上忙,只会多此一举吧。结果,牧师的判断就是暂时不管他,什么事也没做。
降旗大约三天不说话也不吃饭,躺在没有窗户的房间里。浅浅的睡眠,朦胧的觉醒,加上不间断的偏头痛。阴阳怪气的不安涌上他的心头:被死灵侵犯的朱美、梦见砍掉死灵首级的朱美,以及堆积如山的骷髅。
不论睡着或醒着,笑得很娘娘腔的大胡子犹太人。
第四天,进入体力的临界点,意识逐渐消失。
好久没睡熟。
即使如此,还是做了那个梦。
在骷髅山前,男女交合。
降旗偷看着。被抱着的是朱美,看不见抱她的男人的脸。反正那就是降旗自己。只要转头就知道了——降旗这么想。
烈火映照的黑影男人,缓缓地回头。
不对,不是自己。
男人有胡子。
醒了。

——那是谁?
很在意。不能因为有胡子就说是弗洛伊德,有胡子的男人多得是。白丘脸上也长了奇怪形状的胡子。
——会是牧师吗?真实太愚蠢了。
那是最不可能的,太可笑了。降旗在那愚蠢之中嗅到些微日常的味道,稍稍恢复了精神,然后觉得肚子饿了。于是擅自到餐厅随便吃了点东西,一直得不到饱足感,因此吃了很多,结果变得极不舒服。
到外面看看。头昏昏的,爬楼梯时发晕,看着屋外也眼冒金星,好像田鼠从洞穴里出来似的。一深呼吸,冷空气充满了肺,肋骨好痛。觉得身体虚弱不堪。
——白丘在哪儿呢?
降旗走到户外,突然担心起牧师。因为睡觉时没有考虑他人的闲工夫。
对白丘做了坏事。前几天说了很过分的话,不知道该说什么道歉。一想到这里,就觉得心情沉重。约略环顾四周,到处都没有他的身影,也没有在整理前院。
在后面吗?
果然,牧师站在屋子的后面。
和那天一样拿着移植花草用的铲子。
那是四天——五天前吧,降旗对日期没有概念了。
四周气氛让他很难开口,一时也想不起该说什么。降旗一边思索,一边走进白丘。牧师似乎处于恍惚状态,毫无察觉降旗接近的迹象。
后院与其说是院子,倒像是空地,杂草丛生,只放了一个烧垃圾的大汽油桶。虽然围了起来,但栅栏外就是邻居的地盘,那儿只有树丛。白丘朝着树木的方向。在看什么呢?
亮。
牧师仿佛被电到一般,吃了一惊,回头。眼镜有点歪了。
……降旗。
啊,我还没有痊愈,只是想道歉。
牧师不知为何不知所措,道谢,我什么也没做啊。如果要道谢的话……”
跟神道谢,是吗?不,我说道歉,不是指这个。
什么……事呢?
我对你说了很过分的话。在你的神圣之地,说了侮辱你信仰之心的话。就是那件事……”
白丘的胡子震动了一下,笑了。
如果是那件事——反正你也没说错。我,正是你所谓的那种人,大概吧。所以,无需道歉,。反正是……”
白丘在此打住,看着脚下。
我想问你一件事,不……算是商量吧。我一直……想跟你告白。
语气显得很软弱,样子很怪。
对了,白丘在朱美说到最高潮时,出现了相当异常的反应。不……
——他果然还是有所隐瞒。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一个月,不,两个月前吧,降旗隐隐觉得牧师的行径怪异。只是在面临分析或解释之前,反而努力忽略此事。
然而,不论是牧师说教的语调,或是阐述宗教的说话方式里,降旗还是在不知不觉中作了分析和解释。
与白丘的信仰纠结不已的神秘主义倾向——是轮回思想吗——以此为基底,并设法将其扬弃的确确实实的战斗。这么说来——那件秘密,也发自于此吗?
因此,降旗对白丘的商量或告白兴趣不小,也是事实。
只不过,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无法提起兴致。
亮,我……”
……你还没恢复正常啊?
牧师无力地说,抬起头来。怎么也读不出来表情的男人,喜怒哀乐不形于色。要说是乐天派也行。对这样的他而言,真不适合现在的态度。
白丘又低头,一边说就是嘛,一边用指尖敲敲地面。
——我也很害怕骨头。
这么说来,白丘也提过这档事吧?
记得在朱美回去后,白丘好像说了这句话。当时,降旗正处于逐渐脱离现实的状态,但确实在礼拜堂听到了这句话。
什么事?那个,你说的告白。结果还是问了。
呃,你也很痛苦吧?
没关系,痛苦是常有的事。
白丘似乎忍耐着什么似的,抬头看着教会的屋顶,仿佛在练习思考,大约十秒钟后,又像甩掉那思绪似的,说:嗯,那就麻烦你听我说。
在这里吗?这里好冷。
啊,去下面吧。
白丘用拇指指着地板,请降旗到餐厅。
教会的餐厅有一半在地下室。结果,田鼠又回到刚刚出来的洞穴。
来吧,你前一阵子想要的东西。
白丘在降旗眼前把朗姆酒瓶放下,发出声响。
降旗无法抗衡他的诚意。白丘还没喝酒就好像已经醉了,就连降旗也是昏昏沉沉的。
餐厅的大桌子上,点着古老的西式烛灯,散发一种异样的气氛。那是唯一的亮光。当然也有电灯,但牧师很少开灯。
白丘将拿在手上的酒杯靠近嘴唇,喝了一口后,说:你的病也……嗯,很辛苦哪。可惜的是,没有错的部分,正是那个,辛苦之处吧。
无法据实以答。但在降旗不知该如何处理这尴尬气氛的片刻,牧师已将话题转向出乎意料的方向。
听说有所谓宗教心理学。
降旗对这意外的发展感到不知所措,是有啊,怎么了?
你对我的事情,那个什么,在作分析吧?
这次真的无法回应了。
脸红。
宗教心理学的发端,究竟是什么呢?——降旗如此思考,代替了回应。
斯塔伯克(注:斯塔伯克〈StarbuckE.D,一八六六∼一九四七〉,美国心理学家,首创宗教心理学一词。)的《宗教心理学》在美国是一八九九年出版的吧。比詹姆斯(注:詹姆斯〈W.James,一八四二∼一九一〇〉,美国心理学家,实用主义哲学家。)的《宗教经验之种种》还要晚一点吧。无论如何,精神分析学的历史依旧浅短——他想着这个问题。
白丘说:是穆勒(注:穆勒〈Johann Friedrich Theodor Muller,一八二一∼一八九七〉。)的《宗教科学》吗?我读了那本书,但那是宗教学,跟心理学无关吧。记得你讨厌的那位先生也写了宗教方面的书,是吧?嗯,叫什么摩西来着?
是《摩西与一神教》,那不是你应该读的书。
弗洛伊德另外还出版了几本宗教论。他认为,宗教只是集体性的强迫症,神也不过只是幼儿期的父亲形象。这种解释有很大的问题——很多人如此批评。
当然,绝对是不适合虔诚信徒的意见。然而,完全不信神的降旗,也全然同意这样的声音。弗洛伊德的见解不过是有点过头的生物学性解释。宗教体验的确是个人的经验,但宗教无法只用个人体验一语道尽。欠缺社会学性的,或是文化论性考虑的弗洛伊德学说是不完整的。
降旗认为说到对宗教心理学有贡献的人,不如推崇荣格。荣格提倡,对所谓集合性的无意识或原型的概念、宗教性的象征,加以解释,这对宗教心理学而言,是不可或缺的成果吧。但无论如何,深层心理学的探究依旧不变,因此不走到那里是无法论述的。
怎么样?降旗。白丘的声音突然飞进降旗思考的平原,如细语般的声音。
怎么样了?只描边的话多少会轻松点吧。我也是。所以我说的话,与其说是宗教家,不如说是宗教学家会说的话。白丘这么说,笑了。
果然不能松懈,降旗被看透了。然而,心情好像变轻松了。不能不感谢牧师。
白丘说:所谓学问,就像骨头,手、脚等的芯。但只有这个是另外。
牧师指着头。
到这里,骨头就不是芯了,而是一种围篱。芯是脑细胞,骸骨只是包住它,保护它。
虽然是很普通的比喻,但听得懂。
因为我不是学者而是牧师,所以本来应该说明有关内在的东西,但我没办法,只好说明外侧了。你的目标是沿着外侧说明内在吧,然而你却只看见内在,所以裹足不前。真是劳心劳力的学问啊。
白丘边笑边把酒喝干。
然后牧师把脸转向降旗,说:可以教我一点关于宗教心理学的东西吗?那是追求什么的学问?
降旗回望他。捕捉不到牧师的视线,因为眼镜片映着西式烛灯的火影。光是眨眼,读不出眼神。话说回来。
知道那种事要做什么呢?
降旗的疑虑没有消失。
与宗教有什么关联?白丘又问道。
当然,所谓宗教心理学的研究信仰的学问。虽然同以宗教为研究对象的学问,却与社会学或民俗学不同,是无法用调查或统计量化的领域,所以很难客观论述。因为信仰存于心中。现在的主流是行动主义的心理学,所以无法排除意识来思考的宗教心理学位居下风。
现在没有了吗?
有啊,不会消失的。唉,这里能说的,首先是正心向佛——这是入信或改变宗教时的心里。也就是为何要拥有信仰?其次好像是将其视为神秘体验为中心的宗教现象。然后,宗教情操——这是宗教性的敬畏之心或喜乐之心等感情的问题。还有,宗教性人格的完成度吧。亮,你问这些要做什么?
啊。
牧师害羞地搔搔鼻头:哎呀,有什么关系啊。那个,你说的神秘体验是?
当然就是所谓神秘的体验喽,这是最难懂的。无论什么情况,都是个人体验,因此无法判断真伪。不过,只看正心一词,就有从分裂经过戏剧性经验而统合的心理学性的公式。不需要依据詹姆斯所奠定的宗教心理学为基础,因为所谓戏剧性的正心才是真正的正心的想法已根深蒂固,这时候,所谓戏剧性的部分才是问题所在。不过既然说了是戏剧性的,也就无法适用于每天一点一滴地建筑宗教性人格,借由努力而达成的正心。
你在指我吗?
不,这种想法有点偏颇。必须再多加考虑个人直到正心为止的社会或传统的脉络。并且,詹姆斯所谓能理解的正心本身,似乎被新教主义的正心先决定了,这种想法也必须舍弃——关于这点,是从你那里听来各种新教知识后,我才察觉的,不过,也有参考的价值。还有,在说明宗教性情操上,神秘体验也是不可或缺的。有位奥图(注:奥图〈Rudolf Otto,一八六九∼一九七二〉,德国神学家,宗教学家。)先生,为所谓神圣相会Numinous)的概念下了定义,你只要想像,这是从所谓神圣的概念中,去除掉合理的意义或道德性的伦理意义就行了。也就是说非合理的神圣,这就是神秘本身。根据他的说法,这是引发人心中的某种感情,也就是说,所谓宗教性的感情,便是在讨论与神圣相会有何关联的问题。如果排除了这一点,那与一般心理学就没什么两样了。
神圣相会吗?
白丘一口气喝光朗姆酒。
那举止非常豪爽,怎么看也不像个神职人员。
很有趣的学问嘛。
我不这么认为喔。
降旗在自己的酒杯里斟满酒。同样模仿无赖的态度,却一点也不像。
对我而言,宗教太过沉重了。世界上的宗教多如繁星,且分为许多派别,如果要钻牛角尖,每个宗教都不同。这些散乱的东西形成集团组成一个派别,这些派别集合起来形成一个大宗教。明明是全然不同的东西,一旦聚合,又变成相同的东西了。
这就是你说的那个。白丘用中指敲敲额头。
荣格吗?是啊,那是我的瓶颈。从那里开始,对我而言,即使是理论,也并非真相。
原来如此。你之前说的,无论如何也会回到你所讨厌的,那个……你说的学者那边,就是这么回事啊?
……对啊。
降旗似乎借由说话而进一步解体,心情变得很奇妙。这样一来就和平常相反了嘛。难道白丘的真正目的在此……
不,这是降旗多虑了。
牧师毫无表情地说:只要与你所认定的真相不合,即使在理论上是正确的,即使可以看出规律性,任何真理,对你而言都是没有价值的。
确实如此……”
降旗连酒也不敢喝,只玩着杯子。
构造、法则或理论,似乎无法治愈我。即使在构造上并不完全,理论上不够完善,弗洛伊德带给我很大的冲击,这是肯定的。我无法依据学究性的钻研而获得更多的东西,无法克服那种冲击。本来,为了自我治疗而学习、思考的态度,说不定本来就太傲慢了吧。
没那回事吧。
不,那是不对的。身为追求学问者,我的态度还是错的。学问不是为了个人救赎而存在的,即使对我而言是很痛苦的现实,如果那是真理,那也没办法,同样地,即使对我而言是没有价值的东西,如果那是真理,也不应该停止钻研,不是吗?
真理并不是与个人无关、在空中飘来荡去的东西吧。如果对你而言没有价值,那就不是真理了。
不要安慰我,无论如何我是逃不开弗洛伊德的束缚的,这是诅咒。不,怨恨的反扑,只是我单方面的怨恨。
降旗终于让酒流进喉咙里。
现在呢,亮。否定弗洛伊德的人,重新解释他的人,从完全不同的方向来的人,大有人在。不只如此,甚至有人毁谤弗洛伊德是古柯碱中毒的妄想症患者。那是正确的哦,他的理论是立基于此。但是,因其所见的……”
白丘在降旗的酒杯里斟了满满的酒。
你和那位学者的相遇太过戏剧化了,是吗?
说好听点,学问的正心也需要戏剧化的要素吗?
降旗看着白丘。这样的话学问和宗教都一样了,你和我也是同类吗?
白丘把自己的酒杯也斟满酒,又一副豪爽的模样,一口饮尽。
我啊,在听你说梦的事情时,想起来一件事。然后,那天听了她——朱美小姐的话,更明确地想起来了。
白丘拿掉眼镜,揉揉小眼睛。每个人都拥有孩提时的记忆。
啊?
降旗跟不上如此急转直下的内容。
脸颊通红,酒精已起了作用。
降旗也说有幼时的记忆,是啊。我也有,不过不像你那么小。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啊,三岁还是四岁,差不多那时候吧。
白丘重新戴上眼镜,正视降旗。怎么也找不到真心诚意的一张脸。
降旗觉得有些遗憾,没能在白丘摘掉眼镜的片刻,看透他的心思。
我也是呢,小时候很害怕骨头。到目前为止,并没有将它和自己的信仰放在一起想过,但与你相遇,听到她的话,总觉得似乎全无关联。神秘体验——虽然不是这么夸张的事情,但要说戏剧性的话——确实是有的。
——害怕骨头。
没有听错。当时,白丘的确说了害怕骨头。
越过玻璃镜片,牧师双眼凝视着降旗:降旗,你要听我说吗?
我听。降旗回答,你,半年前听我说了有关梦的事,不是吗?算是回礼。
那么就说吧。
白丘又一饮而尽,口齿不清地陈述。

白丘本来不住在神奈川,他出生在石川县一处叫羽咋的地方。白丘称其为口能登,是能登半岛的入口之意吧。
我家附近有寺院。当时不懂,但听说是叫做丰财院的曹洞宗古刹。那里有口钟。当然喽,因为是寺院,那是理所当然的,不过每次钟响,婆婆都会对我说故事。婆婆死后,每次听到钟声也会想起那件事。那,真的相当恐怖。
据说是有关那寺院的钟的由来。
连年代都很明确,因此不是古老故事吧。应该说是传说吗?降旗不太确定。
因为是明和初期,所以是一七六〇年代的事。一个叫做吉兵卫的工匠,留下老婆到江户工作。两年后,老婆听说丈夫在工作的地方有了小老婆,她对此非常怨恨。
然后,老婆做了个梦。
据说是明和二年七月十一日清晨发生的事。
是吉兵卫和女人的梦。
忌妒发狂的老婆咬破吉兵卫的喉咙。
听说一睁开眼,她嘴上沾了血,很不吉利的梦。老婆因为担心吉兵卫,动身前往江户。
在抵达长野善光寺时,老婆与一位身材姣好的女人相遇。
女人拿着箱子,箱子上写着明和贰年七月拾壹日夜俗名吉兵卫
里面放着骨骸。
女人拿着的是吉兵卫的骨灰坛。也就是说,那女人是吉兵卫的小老婆。听说吉兵卫在老婆做梦的同时,猛抓喉咙血流过多而亡。知道事情经过后,老婆的怨恨烟消云散。在善光寺相遇的两人,认为这是某种缘分,因此联袂出家,为了铸造供养吉兵卫的钟开始托钵修行。她们在江户的灵岸岛完成了供养之钟。
据说那钟正是现在仍留在丰财院的钟,钟上刻了般若之钟,还流传了以下的民谣。
听也惧般若钟,供养恋之仇,早晚咽泣……
白丘问降旗有何感想。
说实话,降旗没有感想。虽然不是很懂,但当做民间怪谈之类听一听,也不觉得特别稀奇,如果要当做真实发生的事,也是有可能的吧,降旗只是这么想而已。
降旗,特别对那方面的神秘性感到怀疑。
关于梦的解析,降旗当然并非全面支持弗洛伊德。比如,有关荣格所提出的梦的预言性或启示型,降旗怎么也抱怨自己的见解,并没有特别否定的看法,觉得很大的可能性。但荣格对同时心电感应(synchroniciey)不抱任何意见、所谓同时性,是从因果关系互不成立的两件事,看出来什么——比如心灵的——相似性或关联性。
降旗不同意这种想法。
降旗无法从梦里看出不可思议的神秘。
在这种状况下,老婆的梦丈夫猝死的时间一致,再加上咬破喉咙的梦抓破喉咙而死的丈夫的现象一致,才是故事变成怪谈的重点。完全无法设定这两者之间物理性的因果关系。如果要勉强扣上歪理,就是无谓,妄念超越空间发挥了超自然的作用。
降旗认为不可能有那种超自然现象。
除了这点,或只把这点当做单纯的偶然,那么这故事也不是什么恐怖的故事了。
白丘说:当时的我,真的不太能理解故事的内容,无法释然。正常的话,应该觉得很恐怖吧,丈夫就像梦里所见的样子,在做梦的同时死了。这不是怪谈最重要的一步棋吗?但我不懂那怪谈的重点,只一味地觉得很不合理。
可是,亮……”
如此一来反倒是降旗无法释怀了。
不懂那重点的话,你的故事才是普通的故事,不是吗?如果这样你还说不合理,那我就不懂了。你认为丈夫是偶然死掉的,对吧?如果这么想的话,刚刚故事里并没有发生任何不可思议的事才对啊,完全没有不合理啊。
白丘挥挥手否定。
不对不对。那个丈夫是偶然死的,就是这里不懂啊。
为什么?
就是啊,如果是老婆杀了丈夫,那就毫无疑问。因为还是小孩,所以无法区别事情是否不可思议。那丈夫可能是坏蛋,所以被生气的老婆咬死了,毫无矛盾地这么想。地点有点距离也无所谓。
原来如此。
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是如此。将那视为不合理,是大人才有的感觉啊。
隔着距离的两个地点,出线时间性与现象性的一致的时候,一般会认为是偶然吧。因为不认为是偶然,就会变成是不可思议的事。但是,如果认为不是偶然,而是当然,那就不是不可思议的事了。一开始便站在无法看出两者因果关系的角度上,那便是不可思议的事。假使舍弃偶然,就连同时性也是理所当然的,并不会觉得不可思议。小孩子的感觉就是这样的啊。
所以,当时的我,对于为什么咬破丈夫脖子的女人可以出家——觉得这件事很不可思议。过了一段时间,理解了那种道理后,反过来想为什么老婆咬丈夫而不是另一个女人的脖子。真正憎恨的应该是女人,所以总觉得怪怪的——以为杀掉女人,男人就会回来了吧。我还是无法释怀,因此也搞不懂,之后江户那个女人也一起出家的部分,偷了人家的丈夫还可以出家吗?
作者: DSA99    時間: 2012-8-12 12:12

20
因为降旗什么话也没回,于是白丘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如你所说,如果视为偶然,那就是悲剧了。老婆很可怜啊。
是这样吗?
降旗觉得很意外。再怎么说丢了小命的是丈夫,要说可怜,应该是丈夫吧。
白丘说:不是吗?老婆什么坏事也没做啊。一个人留在乡下,丈夫在外地发生外遇,只觉得不甘心。这是很自然的感情,不是吗?那碰巧如梦里所见,因为在同一时间里丈夫死了,所以深自反省,这是很难得的心境啊。江户女人也是,如果对方还活着就算了,既然已经死了那也没办法。只能对自己的通奸行为感到惭愧。说得更那个一点,最坏的是丈夫,不过也因为报应,丢了性命。
的确,要说悲剧,也是悲剧。
但是,总觉得无法理解小时候的感受。因为从一开始脑袋里就没有偶然,所以不觉得可怜。因为觉得做梦也是理所当然的,所以也不觉得不可思议。总之,我因为感到不合理而愤慨。
愤慨?对什么事?
虽然是小孩,也会期盼恢复故事的秩序啊。不过想想,只是因为不解,秩序其实已经恢复了。因为老婆并没有杀掉丈夫,所以要问罪,也顶多是怀有强烈的忌妒心而已,对吧?所谓忌妒之罪。那在见到丈夫的骨骸时便已消灭。另一方面,江户女人是通奸罪,这在将骨骸送到老婆身边时便已赎罪。他当然不是基督教徒吧。两人之后互相对自己的失德感到羞愧而出家,还为了供养亡父而造钟,余生努力修行,应该什么问题也没有。魅惑两个女人,打乱她们人生的丈夫,则早早受到了天谴。但也因为被留下来的女人们所供养,因此算是被原谅了,对吧?很规矩地以一个因果报应故事完结了,不是吗……”
降旗有点受到打击。
原来,和同时性无关,不认定是女人的妄念杀了丈夫,也不用偶然两字收拾,这样才能正确理解这个传说。神秘经常站在与降旗的思考相反的一方。
白丘继续说:只是,还是小孩的我不懂那些,只觉得不合理。不过啊,如今仔细想想。这还是一则怪谈吧。与那些无关,小时候的我真的很害怕。
原来如此,如果是小孩说不定是这样的吧。与故事内容相比,小道具或说话方式的影响力更高。
白丘不确定到底在几岁时听说了这个故事,但说不定确实不是那年级的小孩所能理解的内容。男女之间的感情和微妙的内情,或是同时性,那种事都无所谓,比如咬断喉咙杀人的画面,或是起床后发现嘴角有血的模样,如果是小孩子,应该会觉得这部分很恐怖吧。
那,亮你觉得所谓咬断喉咙啦,或是嘴角有血啦等等,怪谈里必然出线的情节很恐怖喽?降旗问。
白丘笑了,不对,我觉得说里面放了骨骸的地方很恐怖……”
原来如此,白丘害怕骨头的理由。
从那以后,我就很害怕打开有盖子的东西。箱子或壶,像这样,一打开,就觉得里面有骨头。那影响至今也还拖着尾巴呢。每次钟响,我脑袋里就浮现骨头出抖动的画面。是因为如此吧,还是怎么样呢,对我而言,佛教寺院是非常可怕的地方。因为每次听到钟声就想起骨头,寺院里有骨头。很害怕……很害怕。
白丘低下头。
醉了吗?
——骨头和寺院。
——抱着骷髅的僧侣。
原来如此,是如此联想的啊。
不过,那是何种程度的恐惧,只听方才所说的话,还是完全不懂。
骨头原本是死骸的最终变化,大部分人对其抱着厌恶感也是应该的吧。讨厌人骨并非特别的事,是一般的感情。降旗不认为白丘所抱持的恐惧感,是超越一般感情范畴的东西。害怕是害怕,那就好像比如降旗做骨头梦一般,不是什么会左右人生的严重创伤。
降旗不认为有那么具戏剧性。
还有什么,那是……
——沾满鲜血的神主。
朱美的话里,白丘很显然对这一段起了反应。
白丘的话还有后续吧。
降旗看着白丘。
那瞬间,降旗的心仿佛被白丘看透。
思虑似乎显现在脸上了。
牧师笑了,哈哈哈,很烦恼喔。刚刚说的话,唉,是我不熟悉佛教或寺院的远因,大约就是这种程度的东西。真的是很糟糕。呃,当然佛教各宗派的教义或什么的,我觉得有学习的必要,也懂得寺院的好处,不过……”
白丘摸摸胡子说:只有这不是歪理,比如,钟声就不用说了,线香的香味,或是微亮的正殿,墓碑的供养木牌,全都可以成为恐惧的对象。哎呀,是一种生理性的东西吧。
我是可以理解的。
就连降旗,也只能说不在意,但也不能说喜欢。
但那种东西,想想也是不合理的厌恶感。寺院与教会一样,是神圣之地、虔诚信仰之所在,不是吗?像这样,觉得很恶心,是很失礼的吧?
真是认真的人啊,亮。没人那样想啦。寺院、僧侣和信徒,都不会叫你道歉的。
白丘浮现冷笑的表情。
话是没错。不过,长久以来,我也只能将佛像或寺院当做美术品来看,也只能将佛教本身以哲学或理论来理解,怎么也无法作为信仰的对象,原因还是在那根深蒂固的恐惧感。并且那真面目,看来是个古老故事。也就是说,我真正感到恐惧的,总归结论的话,是骨头、骨头。
骨头?
嗯,说到骨头啊。
白丘不断地摩挲脸颊和下颚的胡子。是难以启齿吗?还是醉了呢?降旗只喝了两杯,但白丘喝了不少。眼前的瓶子就要空了。
同时性吗……”牧师依旧毫无表情,如此喃喃自语。
仿佛下定了决心,那是……我的神秘体验吧。
白丘这么说,然后抬头望着昏暗的天花板。看来终于要进入主题了。
牧师自身的——告白。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十岁左右的事吧。在一个叫做敷浪的地方,亲戚发生了不幸,全家人都去帮忙。亲戚家很小,因此借用寺院守夜。因为是寺院,所以我讨厌极了。正如刚刚说的,我很讨厌寺院,也讨厌守夜,哎,很少人会喜欢守夜吧。不过,我只是个帮不上忙的小孩,又一直抱怨,结果就一个人先回了亲戚家了。因为从寺院到亲戚家很远,要说危险也很危险,哎,反正不会出现熊或狼,也很有方向感,所以觉得无所谓。当时我住的是三屋这个地方,很郊外,离那叫敷浪的地方不远,所以经常到亲戚家玩,也在那一带顽耍过。无论如何都比待在恐怖的寺院好,于是就单手提着灯笼神采奕奕地走夜路回家了。事情就是在那时发生的。
那一带据说是很多坟墓、池塘等传盛行的地方。
全是祭祀自杀身亡的女人啦,住着巨大妖龟啦等恶心的传说,男孩白丘经过时觉得厌恶不已。
真的很害怕。第一次有认识的人过世,也是第一次看见尸体。附着在身上的线香味挥之不去,总觉得那像死者的味道。一跑就觉得死灵从后面追过来,停下来不动也很害怕,只能加快脚步了。
一边觉得恐惧感从背后逼近,男孩白丘只管在暗夜路上前进。
虽说是很熟的路,但阴暗的夜色改变了它的面貌。
黑色的树木和路旁的庚申塔(注:庚申塔,基于道家信仰中的庚申信仰所建的塔。传说人类出生时体内便住有所谓三尸虫,会在睡眠时于庚申时刻爬出体外,向天帝报告人类做过的恶事,以让天帝裁定缩减寿命。为了避免在庚申时刻睡着,于是大家聚集起来度过此刻,称为庚申讲。连续三年举行十八次庚申讲后便立纪念碑,即为庚申塔。),看起来都变得极为诡异。
只是风吹过杂草,也教人心跳加速。
然后……男孩走到了某神社。
在那之前,我对神社的感觉与寺院不同,没有任何厌恶感或恐惧感。神社不举行葬礼的,对吧?不敲钟,也没有坟墓,不是吗?所以神社里不会有骨头。小时候,对,很喜欢祭典,所以反而对神社怀有好感。
因此,对男孩白丘而言,通过那里反而觉得很好。大概是以为通过神圣且清净的神社,有利于逃离发出死人味的不详之地吧。
那神社,在白丘的记忆里名为键取神社,有来头的神社。能登的神外出时,只留下那神社的神,请他保管钥匙,在家留守,因此才被如此称呼——白丘是这么听说的。也就是说,那里是有神明常驻的神社,这样的话,无论如何都很安心,男孩白丘这么想。
然而,男孩白丘在那里看到了某样东西。
人影,不,不是人影。明明没有灯光,却看见淡淡地浮出白色的什么。因为当时连一盏灯都没有。灯笼的烛火让人觉得很没有安全感,黑漆漆的。那东西刚开始雾蒙蒙的,渐渐地看得出人的形状。真的好恐怖。全身毛发因害怕而竖起来。刚开始我以为是幽灵,但是,那个,把灯笼提高仔细一瞧。
确实有鸟居,也就是说,那东西在神社里面。真是令人难以置信,死人不可能进得去神圣结界里,竟然有幽灵。
于是我重新思考。说不定那时神明,神圣的神,出现在我这任性的小鬼头面前了——我这么想。
男孩白丘相当好奇,为了靠近一点而踩上石阶。
正是所谓看到恐怖事物的心境吧。
一如所料,有人正在欢送神主出门。
神主有四位——应该是吧。
说不定是男孩白丘能确认的只有四位。
不知道名称,白丘先如此解释后,开始说明他们的装扮。降旗也不知道正确的名称,白丘说是白色衣服,加上华丽的和式长裤,并戴着冠帽。降旗虽然无法明确地想起,但也大致可以想像。就是神主。
我想应该就是神主没错。当时,因为再怎么说,现在回想起来也只是幻梦般的情景。晚上嘛,哎,大约十点吧,总之因为附近黑漆漆一片……”
黑暗的结界浮现四名神主。高耸的鸟居,神社庄严的形影。的确,对于发着抖急着赶路的夜行男而言,是一幅非比寻常的景象。
男孩躲在鸟居的阴暗处偷窥。
神主们似乎在商量着什么。

不是这里。
这里也没有。
那么是善光寺吗?
说不定已经亡佚了,反正那地方只是秉承中国思想的寺院。
话虽如此,那地方是我等圣地,创建时似乎也兼备了神宫寺吧。社僧也不是那么多。这样的话,或许有流传下来。
什么?古老故事。那寺院如今是受天台和净土庇护的大寺院。没有人传承神世时代的事情了。地点应该搬迁过了吧。
但是,那个时彦神别社吧。
那里还有子神,共两神喔。
所以可能性很高。
善光寺吗?

一听到善光寺,我就想起了般若之钟的传说。骨灰坛的盖子在善光寺打开了,我没有忘记。我一边起了不详的预感,一边竖起耳朵。
不在下之乡吗?
生岛足岛没有地板,很奇怪吧。
真是愚蠢。要挖掘社殿吗?那是不可能的。再说祭神也不同啊。
但是故事里有。即使祭神不同,生岛足岛是还留着太古时代外观的圣地之一。
说不定是东北啊。称为诹访社的神社,多如繁星。
那是后世祭祀的分社吧,我神并没有造访。
还是必须追踪足迹,我们从出云相传的清手出发。
你这么说的话,不如就在通过点的地点,祭祀首级吧。
但是,越后的知贤大人有手臂和双足,那里不也只是路过而已吗?

有骨头?男孩受到了打击。
骨头——男孩最讨厌的东西。
几乎完全听不懂。善光寺或越后,我还知道,但其他的字眼都听不懂。后来查了记得的内容,现在意思好像可以通了,但是知贤大人,生岛足岛等还是不懂。不过,不知为何,可以清楚理解他们说了骨头。于是,不小心喊出了声音……”

——骨头!
神主们一起回过头看。
那白衣脏了。
啊,那不是神。不是干净的身体,是脏的……
男孩开始颤栗。
脏污的神主们不断向我靠近。当然都是陌生的面孔,也不是模糊记忆里的键取明神的神主。我的脚都软了。
男孩仿若走火入魔般动弹不得。

童子,听见了。
童子,看见了。
怎么办?
不能怎么办?又不能杀掉。
但是,也不能让他活着。
这样吧。也不能保证这童子不说,不,他会说出去吧。我们任意改了神明,这种事被一般人知道了很麻烦吧。
什么?虽然被知道,但又不知道我们是哪里的什么人。不用担心。
可是面对重大事件,轻忽不得,最好还是慎重点。不封口不行,杀掉才是上上策。杀吧。

于是男孩被围住了。
恐怖到达临界点,也发不出声。
男孩腿软失禁了。

算了算了,这里是神圣之地,净说杀生的话也是一种不敬。在奉祀名芳大人的神社境内应诚惶诚恐,那种污秽的行为是不可能原谅的。
那要怎么办?
这样吧。

神主之一,从社殿那边恭恭敬敬地捧着什么走过来。
那是类似桐箱的东西。

童子,你看这个。

神主打开盖子,从男孩手中拿过灯笼往里面照。
箱子里……
箱子里?
理所当然地……”
理所当然地?
骨头吗?
骨头。
有骨头,做得……太像了。
做得太像了。
白丘说箱子里面放了用漂亮的高级布匹包得整整齐齐的大量的骨头,被毕恭毕敬地供奉着。骨头是褐色的,从样子看来应是年代久远的东西。不过,那是长大到可以分辨世事后所作的判断,当时根本没想到有关骨头的年代问题。男孩白丘受到很大的打击,眼底映上了那褐色的人体零件。
有一半的魂被吸走的感觉——可以这么说吧。不太能贴切地形容,但那是一生忘不掉的,绝对忘不掉的。
不用害怕,这是十分尊贵的骨头,极难能可贵的骨头。只看一眼,可是你的幸运。对,要好好记住。
听好了,今晚看到的事情绝对不能说出去。只要跟他人说出一个字,不止是你,亲戚朋友都会遭天谴!
懂了吧。
懂了吧。
……

结果那到底是什么?
不知道啊,完全不懂。我站不起来,那些神主们离去后也完全动弹不得。结果,等不到我而来找我的亲戚们发现了我,但我看到了母亲的脸也说不出半句话来。天亮后才发出声,流出泪哇哇大哭。那时候,大人说我是被怪物吓到了,好不容易镇定下来。但隔天,听说键取明神遭小偷,地面有被挖掘的痕迹,喧闹了好一阵子。因为我在事发现场腿软无法动弹,所以大人对我问东问西,是否看见了什么,结果我什么也没说。长大后也没对任何人说过这件事。
任何人?
嗯,任何人。因为我认为会小命不保,真的谁也没说。虽然没说,但无法忘记。那个夜晚发生的事,成为鲜明的记忆,一直留着。如果你记得我刚刚说的话,就知道那些神主所说的一字一句,我都记得。那是每次有什么事时,我就会不断反复回想的缘故吧。这叫什么来着?那个……”
精神性创伤。
对,就是那个。就像那种感觉吧。
白丘丢下这句话,作为结束。
并不寻常,算是异常的体验吧。
与降旗的梦一样,都是非现实的情景。
不过,降旗的状况是,要说那冲击再怎么强烈,终究也只是个梦。然而,白丘的状况却可以说是实际体验。到底该如何接受这事实?真的会有这种事吗?
降旗困惑了,逐渐从醉意中醒来。
白丘用一种懊悔又羞涩的语气说:因此,往后的我的青春,仿佛是为了否定那夜的神秘体验而存在……”
否定?
一定有什么原因,我这么认为。那不是什么神秘的东西,而是发生在这世界上的事——我这么希望。所以就去调查了。那些男人是谁?到底在做什么?知道答案之后,我就能从诅咒的束缚中解脱。我是这么想的。但无法对任何人说,就我独自调查。
知道了什么吗?
什么也不知道啊,不过大约可以想像得到了。
怎么回事?
那些男人——可能是在寻找骨头的,不足部分。
不足部分?
对,那箱子里的骨头并不完整。
你说全部——你是说,那不足一副骨架,也就是不是一个人的分量吗?
在我的记忆里,箱子里没有头盖骨。所以我猜,他们在寻找可能埋在某处的头盖骨。
神主们吗?
很奇怪吗?
很奇怪吧。说不定那些男人是考古学家,其实是在挖埋在土里的骨头,比如比明石原人(注:一九三一年,兵库县明石市西八木海岸发现人类腰骨化石,命名为明石原人)的时代更早的能登人,是不是这样?不,还是很诡异。因为考古挖掘干嘛要打扮得那么古色古香啊?
对啊。当然,如你所说,如果那些家伙不是那种装扮,而是像考古队的打扮;不是在神社境内,而是挖掘含有绿黑土的凝灰质黏土层——我想,我再怎么被迫看箱子里的骨头,也不会受到这么严重的创伤吧。
白丘虽然用开玩笑的语气回答,但整件事还是很古怪。
我不是在开玩笑。再说,亮,如果你的记忆正确,那些神主说了,那个,能登以外的其他地方,新澙,还有长野和东北是吧?这样的话不是更难以想像吗?为什么一副骨头必须这样分散埋在日本全国各地呢?
嗯,要说奇怪也很奇怪。不过,他们的确是在挖掘什么东西。并且百分之九十九是骨头的一部分。这么想超越一般常识吗?
是超越一般常识。再说从各地收集一副人骨,要做什么呢?找到了也不能做什么吧。如果是考古挖掘,只要出线一片化石都是好事。比如如果是绝种的动物化石,能全部找齐是最好的了,但那是人,不是吗?从一个地方也就算了,从好几个地方分别挖掘会变成什么?不同的人的骨头凑成一副也没有价值。
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想是不是有那种例子,于是拼命找文献资料。无论是什么样的形状,凑齐一副人骨就有意义,凑齐一副人骨就有价值,我在想有没有那种例子……”
如果是白丘,他一定孜孜不倦地寻找吧。降旗可以想像。
然后找到了什么吗?
找到了。
西式烛灯摇晃起来,映照在天花板和墙壁上的牧师身影瞬间扭曲。
是西行法师,降旗。
牧师说出知名歌人僧侣的名字。对那方面不甚了解的降旗,不可能看出关联性的。
西行?写春死于花下那首和歌的诗人西行吗?西行怎么了?写了骨头的和歌吗?
你不知道吗?是《撰集抄》。
不知道,我对古典文学沒兴趣。
啊,这样啊。
白丘又重复道:这样啊。在那部古典文学作品里,写了有关西行法师在高野山后山,凑足了一副骨头,使用返魂术,造出了人的事情。我十六岁时,去过那里。真是令人毛骨悚然。白丘用一种不过是没中奖的口吻说。
降旗只觉得很不像话。
那个情况,似乎不需要同一个人的骨头。因为上面写说收集野地里的人骨,也就是说,只要凑齐一副就可以了。所以,那些家伙,打算收集一副人骨,进行返魂术……”
那,亮,你……”
返魂术……
也就是使死者复活之术吧。
果然。
牧师对复活的尸体抱持高度关心,但再怎么说,这也是所谓复活的冒渎行为啊。收集一副不知出自何人的骨头,用鬼怪之术注入生命,即使不是基督教徒,光想就令人害怕。
对,正是冒渎……”
牧师以更加随便的态度,继续说:但是,可以好好说明当时的我,那个夜晚,那种状况的例子,除了这个,我一个也沒找到。所以……”
所以什么?
降旗莫名其妙地生起气来,这很愚蠢啊。亮,你不是想证明那件事情并非神秘之事吗?明明如此,如果你把这当成结论,那不是更神秘、更不合理吗!
确实如此,所以我的追究到此为止。再深入研究的话,我可能会回不来了。
白丘态度一转,无力地作出结论。
回不来了——只是那心情降旗能懂。
这是所谓,为了抹灭神秘所做的努力,却更加证明了神秘吧。
那是一个契机吧,于是我从此与佛教绝缘。当然,跟神道也是。不,这比较接近一种借口,佛教和神道都没有责任。只不过对我而言,面对那个方向或是待在那周围,便等于恐惧。那些日本的土壤——这种说法有语病吧——不否定所谓死人复活的冒渎行为。不如说在其中,其实是很自然地在进行返魂术,我确实有这印象。那种怪癖——叫我无法毫无信仰地活着。很害怕。因此我选了这条路。
白丘说完,拉了拉身上的衣服。
今天也不做牧师打扮。
所以我是基督徒——并且成为新教徒——当然要求得去救赎,但是那个晚上跟上次朱美拜访这里的理由没什么两样。我是用消去法。佛教不行,神道不行,又不能变成伊斯兰教徒,真是个沒用的牧师啊。这种事,如果对象不是你,我是无法告白的,会被逐出教会吧。
白丘这么说,然后低下头。降旗觉得似乎很能理解白丘低下头的心情。
但是你努力要持有信仰,这是很值得尊敬的吧。
谢谢。不过,你刚刚说的那个戏剧性的正心,我并没有。我依照我自己的方式努力,选择了这条路。
白丘想往自己的酒杯斟酒,但瓶子早已空了。他摇了两三下,很惋惜似的看看瓶口,豪爽牧师终于放弃喝酒。
哎呀,亏我都以当牧师为目标,总之这件事没有说出来就解决了。不,是无法轻易地说出来。
不过,你现在不是跟我说了吗?经过了三十几年,终于要遭到天谴。
啊,但是已经没关系了。
没关系?
对,有后续发展。
白丘说完,迟缓地站起来,摇摇晃晃的。还想再喝吗?不过降旗从一开始就不打算阻止。降旗沒考虑过明天的事情。
……那件事还有后续吗?
有啊,是很愚蠢的事。
牧师边说边在附近找了一圈,结果空手回到座位上。
这栋建筑物里,似乎已经没有可以发挥酒精功效的饮料了。
我在那之后,变成了你现在所见的牧师。
白丘的外表看不出是牧师——虽然降旗这么想,但没有说出口。本人似乎不这么认为。
身为牧师的我的历史,是屈辱和败北的历史。怎么说都是时局太坏了。时代和信仰,国家政策和教义,社会和个人,,不论哪一个都无法以清楚分明的形态两立,没有一个是可以贯通的。
是战争……吧。
对,战争。我一点也无法理解,世界上的宗教家多到随便扫就一大把的程度,大家都口口声声说着和平与伦理,为什么还会发生战争?并且那些教义,不知何时变得可以解释为便于国家体制的运作,关于这点,我也无法理解。牧师或信徒中,因为信仰上的理由而规避兵役者,或是明白地对国家体制提出异议者很多。但是我什么也不能做。
亮,你参加战争了吗?
啊,本来就要去。
也就是说,你没去?
我入营了,只是我不够格成为军人。训练中枪支走火,我受了很重的伤。不是故意的,是意外。这个,从左腿内侧到小腿被炸了。变成无用之徒,于是就退伍了。现在几乎都复元了,但是有一段时间是拖着脚走路的,很悲哀哪。因为不是秉着坚强的意志拒绝当兵。想想看那些比我抱持着更明确意志,甚至被送到前线赴死的同伴,唉,不,不只是基督教徒,跟自己的意志无关,被其他力量左右而亡的大有人在,不是吗?我无法阻止,也无法共死……”
不是你的缘故。
不,是我的缘故,也是你的缘故。我认为战争责任,不只是军人或国家或天皇的事,是全体国民的责任。我现在是这么想的。虽然也有人说,一个人的力量又能做什么,但构成国家的终究是人。虽说是国家,但也是一个人一个人所组成的,不是吗?
但是,即使每个人都是好人,但聚集起来之后,会形成别的主张吧。如此累积起的所谓全体的意志,已经不是个人的意志了。那不是一个小小的个人可以改变的。降旗故意冷淡回应。
社会是像海一样的东西喔,亮。
海?
我们——对,就像这杯子里的水。海是由水构成的,也就是说,海就是水。但是,如果问,那水是海吗,当然不是。即使用这杯子舀起海水,海也不会减少。因为,在舀起的瞬间,杯子里的就只是普通的水了。同样地,用这杯子装着一般的水,让它流进海里,海的咸度也不会降低吧。个人与社会的关系也是一样的。
你很达观嘛。
白丘像是很佩服,又像很受不了似的,回了一句,把脸转离降旗。
不是达观,是超然,只是放弃罢了。不对人类有所期待了。
那也……很寂寞吗?
是。降旗诚实地回答。
是吧。现在想想,说不定我很胆小,无法像你一样放弃。战争时大家前仆后继地去赴死,我却什么也不能做,觉得很可耻。怎么也无法割舍,只是烦恼,每天过着苦恼的日子。事情就是发生在那时候。所以昭和十九年末——不,已经昭和二十年了吧,那时候的事。
作者: DSA99    時間: 2012-8-12 12:13

21
白丘不太记得是为了什么事。
他到了镰仓。
我无所事事,发着呆,走在名越的山道上。结果从曼陀罗堂方向有一个男人走下来。
所谓曼陀罗堂是名越山道途中一处史迹。降旗不清楚是否可以称为史迹,但贯穿山道安置了五轮塔,也就是从前的坟场。现在应该由哪里的某宗派或寺院在管理,降旗也在自我放逐时去过一次。当时紫阳花盛开,一副彼岸的景象,很美的地方。
那男人一下到山道的主要道路上,突然踉跄地蹲下来。不能任他倒在路边,我靠过去要帮他。男人并不老,但看来相当虚弱。他的打扮有点奇怪,那是叫遍路(注:公元八一五年,弘法大师空海为了帮民众消灾祈福,深入四国各地,共拜访八十八间寺院,之后,其弟子及修行僧跟随他走过的路线,参拜巡礼,此行程称为四国遍路。遍路行者通常穿白衣白裤,着草帽、袈裟,手持金刚仗、念珠及铃。)吗?那种感觉的服装。本来应该是白色的,但有点脏了,变成老鼠色,远远地看不出来。然后,我说振作点,把他抱起来,一看他的脸,我就说不出话来了。
白丘做了个把人抱起来的动作。
我见过,那张脸。
你认识的人吗?
认识的人……”
白丘把脸转向降旗。
牧师总是面无表情的脸,映照西式烛灯的灯火,瞬间显露了感情——降旗似乎如此察觉。那看起来简直就像小孩做了噩梦时,脸上浮现的带着畏惧的表情。
男人在濒死边缘,看来是好几天没吃没喝走过来的。我想要先把他移到哪里,这种时候是救人第一吧。男人背了个很大的包袱,总得先把那个卸下来。结果,他不知从哪里来剩下的力气,竟用力反抗。于是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什么……东西?
哪包袱里……”
里面有什么?
白丘一副早已自暴自弃的态度,突然大声高喊:包袱里是那时候的箱子!那个装了骨头的箱子!

……”
有那种事吗?
那么,那男人是?
对。那家伙是当时的神主之一!我怎么会忘记?是深映在我眼底的那四人的其中一个。虽然他已经筋疲力尽,但他就是对着还是还是孩子的我,说要杀掉要杀掉的男人。
怎么会……有这种偶然?
就是有啊!虽然不知道是不是必然的一样,那男人也不会没事晃到那里吧。完全不同的意志,受到完全不同的力学而伸展的两条线,为了某种缘故交会了两次,就只是这样。
白丘果然是醉了,毫无平常的牧师模样。
亮,然后你呢?
那男人啊,一直说:头,头。头在哪里,头在哪里。像无意识的呓语。
白丘没有回答降旗的问题,他自己的话也早变成一种呓语了。无法回到正常的语调。
我的想法是正确的,是正确的。那些家伙在找头。只要有头就凑齐了。那家伙连续找了二十几年,终于找到了。对!所以,那颗头……”
头?
白丘的肩膀突然垮下来。
亮!
该不会被亮毁了吧?最后的话没听清楚。降旗很困惑,看着那表情难解的脸。
我可以……当牧师……当到什么时候?
白丘趴着一动也不动。
降旗一时间茫然不知所措,但白丘似乎醉倒了,没办法,只好将酩酊大醉的牧师搬到寝室。因为白丘很高壮,降旗好几次步伐不稳跌在牧师身上。
牧师一脸孩子似的神情。

让白丘躺下,回到自己房里后,降旗想着应该想什么。
方才白丘的告白代表什么?白丘在陈述自身的事情时,绝不会使用神学用语。那是表示,这些话并非身为牧师的感慨,而是白丘个人的语言。白丘的懊恼根源之深,似乎超过降旗的预料。
形成所谓白丘这个人核心的轮回思想——那看来并非降旗所想朦胧的、任性的神秘思想。而是扎根于鲜明的体验,相当具体的东西。
收集一副骨头,让人复活——那种冒渎的行为是可原谅的吗?不,不管能不能被原谅,那种事在现实上可能发生吗?不,也和可能或不可能无关。是否有认真思考其可能性的人……
——有。
确实有。事实上,恶魔般的疯狂信徒是存在的。并非妄想,那是实际存在的,这才是这种情况下的问题所在。白丘纯真的灵魂透过稀有的体验,结结实实地撞上了那些疯狂信徒的邪气。
在白丘往后的人生中不曾再出线,超越接触到那东西时的冲击体验。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超越那种冲击的神秘体验——也就是戏剧性的正心——同时性。
白丘本来在信仰里所追求的,就是那一点,而那至今似乎未能得到。结果,白丘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持续依循努力的、朴实坚毅的正心。那或许是很辛苦的一件事。
因此……
因此白丘现在,当牧师这件事是很辛苦的。那是因为白丘太认真了,越是认真地信仰,越是掐紧自己的脖子。
——你想得太多了。
那是……亮,那是在说你自己,不是吗?降旗发出声音说出来。

话说回来……
话说回来那倒在路旁的男人后来怎么样了呢?
白丘没有说。不,在说之前醉倒了,是否打算要说,也令人怀疑。
他为今天的告白准备了什么样的结局呢?降旗无法察知。心中怀抱着无法解决的神秘体验,白丘与降旗相遇,听了朱美的话,他一定有很多的感慨吧,至今未曾对任何人告白过的心情,不对别人而对降旗陈述了,这中间的心境也不是不能理解。
但就是不能释怀。
降旗感到一股消化不良的郁积。
白丘的话里没有结束
记得白丘在一开始,不是用想说,而是想商量。既然如此,应该想听降旗个人的意见或心理学的见解吧。但方才说话的方式有点怪。
大概还有后续,并且那部分才是白丘想说的,或是想商量的部分吧。这么一来,降旗还是没听到最重要的部分。
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降旗不知为何感到焦躁。
总觉得拖拖拉拉的。
很烦躁。
没什么该做的事情,身体状况也不好,精神却异常兴奋,无法入睡。
还不到就寝时间。在外面与白丘说话时,天还很亮,所以现在顶多晚上八点多后吧。
降旗的生活,只要不外出,二十四小时都一样,别说日夜了,连时间感也没有。因此什么时候睡觉都可以,但是如果就这样去睡,肯定会被那个噩梦侵扰。
——觉得很不舒服。
这么说——降旗原本身体不适,又空腹吃了很多难吃的东西,降旗的心情非常差,加上喝了喝不惯的酒,身体应该处于最糟的状态才对。一想起来,突然一股恶心感冲上来,连带觉得房间的空气腐臭不堪。因为这是空气无法流通的房间,所以也是当然的,怎么也受不了。
那朗姆酒是白丘的珍藏,降旗觊觎了半年,结果在最糟的状况下喝光了。那等于和丢掉沒两样。
受不了了,降旗走出房间。出去也不能怎么样,但总之先到礼拜堂看看。如果在礼拜堂,说不定心情多少能变得沉静严肃点。降旗这么想。
上面有时钟,可以确认一下时间。

索然无趣的小小礼拜堂,即使如此仍充满了有点冷冽对得空气。那也许只是单纯的寒意,但对于充满一身内脏腐臭气息的降旗而言,多少还是有些效果。
时间果然是八点二十分左右。
降旗坐在最后一排椅子,也就是最靠近门的椅子上,望着十字架。
那东西对现在的降旗而言,只是一枝普通的交叉棒。那象征什么,与现在的降旗毫无关系,与荣格或弗洛伊德也沒关系。只是……
那交叉棒赦免降旗罪愆的日子,什么时候会来呢?届时,降旗会在那前面五体投地,深深悔改感谢吧。
降旗想着这些事。围绕着他的诸多道理,只有在此失去了一切效力。心情平静得近乎愚蠢。
觉得太安静了,甚至觉得听见了心底的浪潮声。平常走出户外也从来没有意识过海的声音。是多疑了吧。
——朱美讨厌这个声音。
降旗这么想。

门开了。
降旗先是一惊,但他对外界刺激极为迟钝,无法随即反应。生硬地转过头,三个男人站在那里。
啊,嗯……”
其中一个叩叩地发出脚步声走进来。没有灯,不知道是谁。
你是这里的人吗?很年轻的声音。
嗯,呃,对。
没看见神父啊。
这里是……”
因为不是天主教,所以没有神父,降旗想这么说,但觉得反正说了也沒用。
牧师在睡觉,我是这里的用人。
用人?你吗?神父都这么早睡觉吗?
男人好像从外套的阴暗处出示了什么,但降旗无法确认。
警察?请问有何贵干?
不关你的事,把神父叫起来。
真是高姿态呀。听说警官都很暴力,原来是真的。
降旗不想认真应对。
你说什么!
喂喂,田渊。
男人对着降旗跨出一步,另一个男人向前靠近,牵制他的动作。
你也很冲啊,我不喜欢那种说话喂啊喔啊的态度。
啊,可是,警部先生……”
抱歉。我是国家警察神奈川县本部的石井。这两位是叶山警局的刑警,田渊和船敲吗?啊,是船桥。就是这样……”
自称石井的男人夸张地打开证明身份的记事本给降旗看。戴银边眼镜的神经质男人,可以看出他的外套在滴水。外面下雨了吗?
事实上,我们现在正在调查某起案件。因为得到几位人士的有力证词,这里的白丘……亮一先生吗?嗯,牧师。想问他几个问题。啊,不好意思,你的大名是……”
降旗报上姓名,说明自己在教会打杂。话虽如此,国家警察的警部要亲自调查什么呢?
白丘先生……”
刚刚说过了,他在睡觉。
不能叫他起床吗?
叫他起床是沒问题,但也帮不上什么忙吧。他的状况无法与人对话。
生病了吗?
醉了,烂醉。
啊!血气方刚的田渊刑警提高声量,这是什么大人物啊。听到了吗?船桥。这种时间醉了在睡觉!神父的工作可以从大白天就开始喝酒啊!
喝葡萄酒是他的工作啊。
是朗姆酒。降旗说完站起来。
没有听这种少根筋对话的心情。
你们究竟调查什么呢?当然,我和牧师视情况会乐意协助你们的,但从刚才开始,就把牧师和神父弄错,又公然毁谤神职,无礼也要有个限度吧。人都有难言之隐。常年过着勤俭生活的牧师,今天因为不得已的内情醉了,你们刚好在这时候来了。却毫不谦虚大摇大摆地踏进圣堂,一副他做了坏事的样子,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你这家伙!那是什么口气?你以为警察是什么?
原来担任警官这种高贵职业的人,人品高尚,清廉洁白,与常人不同,说不定连酒也不喝,更不要说喝得烂醉了吧。真不凑巧,神职人员有血有肉,也有痛苦或悲伤的事。那也不行吗?
不行。赦免痛苦需要喝道烂醉?该不会是犯了什么罪吧!
田渊!
慑于降旗激愤的警部,责骂血气方刚的年轻刑警:你与市民接触时总是如此吗?这有问题。该叫你署长注意一下。
长官。不好意思,也许听起来像是反对您,但要是我,不会用如此消极的态度在搜查现场执勤。对于像这种男人,言行态度藐视警察机关的家伙啊,必须采取严厉的态度。
好了,我讨厌用暴力搜查的人。这人说的话,也不无道理不是吗?我都这样出差过来了,所以请你好好配合就行了。
可是这件事……”
再有意见就真的有问题了。本来就是因为你们不认真才会传出奇怪的谣言,闹得沸沸扬扬,是吧?你想想看,为什么非要我出马不可?
侵入者把降旗搁在一旁,结束了半带感性的交谈,结果年轻刑警瞪着不熟稔的上司沉默下来。这叫石井什么的警部,似乎并非通情达理的人,只是讨厌多生枝节而已。而血气方刚的年轻刑警,大概也不是因为主义主张或方法不同,加上不是直属上司之类的理由,才反抗这位警部,而是敏感地嗅到了反官僚主义的味道,针对那一点诚实反抗吧。这种事降旗也懂。
——受挫的优秀人才。
——加上怀有自卑感,勤奋向上的成功者。
降旗对侵入者如此定义,决定用这种眼光继续观察。
因为这样比较轻松。
石井殷勤地辩解:不好意思,如果让你不舒服,我道歉。勤前教育一直沒做好。因为职业的关系,我们得跟很多无赖打交道,说话方式变得很粗暴。事实上,我们在调查逗子湾那件首级事件,您知道吗?
不知道,很抱歉。
你啊,不要撒谎。怎么可能不知道!田渊怒吼。
但不管怎么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降旗也歇斯底里地反抗了:这次要叫我骗子吗?很抱歉,我真的不知道那起事件。我不看报也不离开教会,无从得知。难道知道那件事是国民的义务,如果不知道要被处罚的话……”
哎呀哎呀,降旗先生。田渊,拜托你闭嘴。这样啊,您不知道,那么也不知道那个金色骷髅的谣传吗?
金色……骷髅吗?
——骷髅!他说骷髅!
降旗为了不让刑警发现自己因骷髅引发的不安,客气地否认了。不管是金色还是银色,不知道也没办法。
这样啊。哎呀,那件事这一带的人都知道,报纸也刊登了,所以如果您有兴趣,请您听一下。那个,事实上简单地说,在逗子湾,被砍掉的遗体的一部分——哎,也就是头,发现了头,于是分析是杀人分尸案,正在调查。
——被砍掉的头?
总之这是个扑朔迷离的事件。我们到处查访、询问是否在海边看见可疑的人,结果这里的牧师先生——像是白丘先生的人物,啊,再怎么说也只是看起来很像,所以请不要误会。那个,有人在海边目击到长得很像牧师的可疑人物。因此,才过来问问话。
——白丘吗?
您好像不常外出,但是白丘先生也是如此吗?
不,牧师当然和一般人一样会外出,也会出去购买食材或物资,可是……”
——骷髅、首级,还有牧师?
什么,这巧合是……还是偶人?
这样啊。那么,嗯,您知道九月二十二日,白丘先生的行动吗?
啊?
缺乏时间感的降旗,当然不会知道日期。对降旗而言,九月,顶多有差不多两三个月前的认知。
——两三个月前。
这么说来,降旗感到白丘行为异常,正是那时期。但是降旗对哪些具体行为感到异常,到现在仍说不上来。
当然也不会知道什么日期。
然后,九月二十四日。
降旗只是歪着头。
不知道吗?
不适隐瞒吧?石井警部,这男人说不定在反抗。
要说思想上的偏激吗?降旗心中,强烈地升起对公仆的厌恶感。这些家伙认定自己才是对的。无论说出的论点再怎么正确,或是如何代表体制的一方,连自己的丑恶本性都无法察觉的轻浮者,能说出什么道理。
因为降旗一脸要逼近对方的表情,石井警部看来有点慌。
田渊,你给我小心点,不要动不动就发怒,把这个人惹火了要干吗,我真的会把你调离这起案子的。突然被问到日期,如果记得一清二楚,那才奇怪,不是吗?呃,降旗先生,如果您这么说,那也没办法。那么……”
年轻刑警几乎露骨地用轻蔑的视线瞪着警部。这位国家警察的警部,说不定过去有着什么会让年轻下属看轻的苦衷。那苦衷根深蒂固,从降旗的角度来看,一个太过自负,一个太没自信。
说不定是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家伙。
这么观察后,石井的所作所为都觉得很滑稽。不,已超越滑稽,甚至觉得悲哀。
啊,石井先生,事情我了解了,我会向牧师传达,请他明天务必到警局去。嗯,在哪里?
搜查总部设在叶山警局,所以……啊,那个,因为还不到可以要求立案的程度,如果您可以这么做,就是帮了我们一个忙。啊,他过来的话,绝不会无礼对待的……”
做到警部的话,应该有两下子。这位警部如此低姿态,应该有什么内情吧。两位部属完全看不下去了,看着别的方向。降旗不禁同情起来。
——刑警啊?
对了,听说修也当上了刑警。
降旗东想西想,想像那位好汉成了什么样的刑警,但一点也想像不出来。
结果,愤愤不平的年轻刑警和沒胆量的警部,无法再摆架子,慌慌张张地离开圣堂,打道回府了。
——果然……
外面好像在下雨。
金色的骷髅吗?
骷髅,骷髅,骷髅。
降旗身边满是骷髅。
降旗的骷髅。朱美的骷髅。白丘的骷髅。
极度不安后,似乎也能回复平静。方才所获得的寂静心境,事实上就是这种状况吧。降旗缓缓地回头看着交叉的神圣之棒。

十字架下的阴影里……
面如死人的牧师,站在那里。
当然,又是一脸难解的表情。
作者: DSA99    時間: 2012-8-12 12:14

22

伊佐间一成再度造访逗子,是十二月三日傍晚五点左右。
这当然是从上次的痛苦经验所得到的教训。为了第二天早上的晨钓,在当地寻找投宿地点,需要多花点时间。
不过,依据上次拜访的经验,逗子这城市似乎没有适合伊佐间的旅店,伊佐间只担心这点。这并非指逗子没有旅店,而是伊佐间要找的并非普通的旅店。他不喜欢所谓饭店或旅馆,尽可能简单朴素最好。那事由于自己老家经营旅馆,已经厌烦一般旅店了。
幸好,那有点怪异的愿望,不费劲立刻实现了。
仿佛理所当然似的,那里有空房。离市中心不近,离海岸也有点距离,但逗子本来就不是很大的城市,所以没什么差别。再怎么说,上次是从镰仓走过来的。想想那次的经验,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了。
直到发现为止的过程,真的很简单。
偶然走过的十字路口上有个小小脏脏的招牌。
虽说是招牌,只是在不知哪来的板子上用油漆写了字。能够看出那是个招牌,若不是注意力特强的人,就只有伊佐间这种品味奇特的人吧。招牌上与众不同,列出不含餐点简易宿汨 桃囿馆 壹百贰拾圆三项住宿信息。汨字恐怕是泊的误字。话说回来,如果住一晚一百二十圆,算很便宜,比看戏的门票还便宜。如果是温泉旅馆,要索价四百圆。如果是帝国饭店,听说一个晚上要价超过两千圆。不过,不确认一下设备也不知道。简单朴素当然好,但如果太脏就很讨厌了。伊佐间有点龟毛。从前,他也碰过好几次很糟的旅店。
虽然如此,伊佐间认为不去看看不得而知。但是,招牌没有写地址。把眼镜睁大仔细看,最下面小小地写着在此转弯。不过没有写右转还是左转,看来似乎不打算认真做生意。
不过,立刻就找到了桃囿馆。
并且,正是伊佐间喜欢的那种旅店的样子。
外观是木造洋房,屋顶和窗棂上的装饰也古色古香,有种楼阁的味道。不过,那终究只是从远处看的状况,稍微靠近一点,很容易就察觉那事粗制滥造的房子。盖德很夸张,但建筑物本身意外地小,在第一印象里,唯一正确的只有古风而已。
怎么看都是旅客自炊的那种旅店。打开门,像是玄关处放着一张弹簧已经露出来的沙发,一个穿着战后返乡服的男人在看报。
正面有楼梯,看起来清扫得很不彻底。在伊佐间开口前,男人无声地用手指头比了比,似乎在说明柜台的位置。顺着手指的方向,右手边房间的门开着,一看,有位抱着暖炉的老婆婆独自坐在那里。
先付账,不附餐点,自炊还是带食物进来请自便。厨房可以用,可自由外出,几点回来也是你的自由,但是洗澡水九点会放掉。人多的时候得轮流使用,不过今天很空,可以随你高兴使用。二楼没有厕所。我差不多要回家了,不过会有一位服务商留在这里,所以有什么事就来这里。玄关不锁,所以鞋子会最先被偷,带进房间比较好。房间的锁可以上锁。
老婆婆毫无抑扬顿挫地一口气说完,连伊佐间的脸也没看一眼,是固定的台词吧。之后,终于问要住几晚,事到如今,伊佐间也无法反悔了,说要住一晚便付了钱。
被安排住在二楼,房间约有四张半榻榻米。本来应该是西式房间吧,撬起地板贴上草席,充当榻榻米。折叠起来的寝具上放着椅垫,其他什么也没有。与其说是旅店,不如说是便宜下等的宿屋。并且,说不定从前是别墅还是什么的。伊佐间如此猜想。
再过一会儿,服务生会端茶来——老婆婆方才这么说。服务生很闲吧。
服务生其实是个饶舌的女人。伊佐间照例只会回答,但即使如此,还是被迫整整陪了她一个小时。
根据长得有一点亲切——当然已经没有更好的形容词了——的服务生说,现在逗子正因金色骷髅的奇怪谣传不断而无法钓鱼。
似乎从九月下旬开始就已经传开,伊佐间上次造访时,刚好是谣言暂时歇息的时候——据说如此。
那个啊,这位客人,因为闪闪发亮的金色骨骸浮浮沉沉。再加上偶然,很好笑吧?那个啊,好像经过好些日子,被海水洗得发白了,于是这次又是长出头发,又生出了肉块,听说那样变成活生生的首级了。真是恶心。
伊佐间说:骗人的吧。结果被服务生斥责:是真的。服务生很周到地拿来报纸,说:你看。伊佐间大吃一惊,一看,的确记载了像是那么回事的报道。虽然没有仔细读,但看来似乎真的无法钓鱼了。并非因为出现了金色骨骸很可笑,而是因为警察们晃来晃去的。这一定是杀人案。伊佐间这么一说,又被骂。
你在说什么啊,这位客人,普通的骨骸有什么好笑的?头变成骨骸还能理解,可是骨骸变成了头,这种事我可没听过。
那种事伊佐间也没听过。就像水从低处往高处流般,违反自然常理的事情,层出不穷的话怎么受得了。但是这么回到的话,可能又会被骂,所以伊佐间假装很佩服地说:嗯嗯。这位服务生对怪谈并不害怕,反而半得益的样子。她可能认为,这是把无趣的世界变得有趣点的,为数甚少的事件吧。像是与有荣焉的感觉。
首先,标题很好。尾崎红叶(尾崎红叶,〈一八六七∼一九〇三〉,小说家,《金色夜叉》为其代表作之一。)可能会生气吧,但和《金色夜叉》一样好记。还有《黄金蝙蝠》(注:《黄金蝙蝠》为图画故事的主角。金色骨骸的身体披着内红外黑的披风,打击恶人的正义超人。相关漫画与卡通流行与昭和后期。)。
幻想科学冒险格斗片《黄金蝙蝠》——记得那也是有金色骨骸脸的超人,边笑边打击坏蛋的故事。伊佐间看过一次说图画故事的纸上戏,一直都还记得。有很长一段时间只觉得很恐怖,但是战后变成了少年漫画,最近得知还在《冒险活剧文库》上连载。今年春天甚至换了作者,出版单行本,很受欢迎。因为中禅寺给他看过那本书,所以记忆犹新。读了一点也不觉得恐怖,荒唐无稽得只觉得很好笑。只有主角是异形。所以,伊佐间听到金色骷髅也不感到害怕。想到《黄金蝙蝠》,甚至觉得有点滑稽。
不论如何,以金色骷髅这标题作为怪谈,是让人朗朗上口的名称。不太恐怖也不太可笑,最适合作为向客人吹嘘的好材料,服务生也容易自吹自擂。总之,因为伊佐间嗯呀嗯的,很能理解似的回应,才得以逃过服务生的疲劳轰炸。因为是没有附餐点的住宿,之后就随便你了。服务生说完要走时,客人,你打扮得很奇怪,如果晃来晃去的,会被抓走哦。
留下失礼又正确的忠告。
伊佐间依旧毫无国民节操,穿着无国籍的服装。
可是,不能钓鱼,也不能乱晃,真不知道为什么要来。时间还早,关在这肮脏的旅店里,还不如待在钓鱼池的监看小屋里。再说从这个房间能看见的,也只有一间不知名的古老寺院而已。
但即使要外出,天气也不好。伊佐间极度讨厌冬天的雨,到明天早上如果还不放晴,真的只得放弃钓鱼了。伊佐间朦胧地望着窗外。外面也一样朦胧昏暗,不知道到底是看见了景色,还是看见了窗玻璃,抑或是看见了映在玻璃上那个少根筋的男人。
即使如此,伊佐间并不觉得有多么郁闷。
他就是这种个性。
——话说回来……
伊佐间想。
在海中载浮载沉的头盖骨——活生生的首级。
那该不会是朱美前夫的头吧?
然后伊佐间笑了,不会有那么愚蠢的事。流到利根川的东西,不可能出现在这种地方。
记得利根川的河口是在千叶还是茨城那个方向,是铫子那一带吧。流入逗子湾的是田越川,这条河川应该没有与其他河川相连。并且,骨头腐烂速度再怎么慢,八年都泡在水里,也不可能还留下完整形状,所以是不会随着海流漂到这里的。再说,从犬吠埼传到九十九里海滨,越过房总半岛,横跨东京湾,再抵达三浦半岛,这长途旅行连想像都很困难。不会有那种海流,他想。即使有也超出一般常识。在流过利根川的阶段就会粉碎了吧,就连砾岩从上游到下游的途中,棱角都磨圆了。更遑论——金色的,浸在海水里,会被染成没品味的恶心颜色吧。
真是太愚蠢了。
可是,似乎可以理解一个月前那时,朱美对着海洋参拜的理由。朱美或许听过那个谣传了。
听到了海上漂浮骷髅的谣言,想起丈夫被河川冲走的头吧。服务生都那么热衷叙述了,一定是传遍大街小巷有名的谣言。
伊佐间想起来朱美冰冷的手指。
会来逗子,是想说不定可以见到朱美,大概是这样吧。不是想见面,而是说不定可以见面。
伊佐间不算有魅力,但也还没油尽灯枯。虽然这么说,也没有和有夫之妇深入交往的精力与精神。半吊子。那天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只是礼貌地说,总有一天会来答谢,便告辞了。简直就像住在巷尾的隐居人士。
——女人送上门来也不懂得珍惜的男人啊。
说了会被人家笑,因此也没对谁说。
然而,总觉得被那位朱美所吸引。伊佐间本来打算和上个月一样,初一那天过来。初一的话,刚好是每月忌日,如果一大早去,说不定会在海边再次见到朱美。
拖拖拉拉就过了三天。
——那么,该怎么办呢?
有点在意隔壁的古寺院。
伊佐间对神社、佛堂的建筑物本身几乎完全没兴趣,但个性上总想去参拜一下。之前也在回程时到镰仓的鹤冈八幡宫拜拜,今天在决定旅店前也去了龟冈八幡宫拜拜。
伊佐间完全不知道两所寺院间有什么关系,但肯定是用一种轻浮的心情,认为鹤之后就是龟吧。鹤就不用说了,会发现龟倒是纯属偶然。
对自认为是多宗教信仰的伊佐间而言,寺院与神社的区别不大。二者都有香油钱箱。顶多就是觉得寺院没有鸟居和铃,并且没有拍手,所以比较朴素罢了。
正当伊佐间想动身去隔壁寺院看看,方才的服务生就出现了。
客人,你有外食券还是什么的吗?
没有。
如果只是住一夜左右的旅行,伊佐间对于这方面的事,真是毫不在意轻轻松松就出门了。两三年前可能还很麻烦,但最近大概总会有办法的。从来没有因此而烦恼的经验。
啊,那晚餐怎么办呢?这附近没什么用餐的地方哦。
嗯。伊佐间随便回话。
这个是我的,请吃吧。服务生说完,递出碗。
虽然不足以塞男人的牙缝,但总比没吃好吧。
谢谢。
柿子色的碗里装的是小鱼干。
有件事……”
嗯?
隔壁寺院。
寺院怎么了吗?
嗯,那个,我想去拜拜。闲着也是闲着。
要拜拜吗?客人,隔壁不是什么有名的寺院。你如果没事晃来晃去,会被骂喔。
会被骂吗?
如果是那样,的确很讨厌。
隔壁好像不是普通寺院。不知道是什么宗派,但很少看到有人去拜拜。虽然嗡嗡嗡的诵经声不断,但不记得看过寺院里举行葬礼。
大姐,你在这里很久了吗?
啊,十六岁就在这里做了。战争期间回家乡去,但是,嗯,哎呀,讨厌啦,你想勾引我,不行哦。
谁要勾引你啊……
伊佐间想要明白地作出澄清,但发现服务生福相的脸微微泛红,终于错失澄清的机会,还不小心微笑了。
我看起来几岁呢?
二十五。伊佐间想起朱美,所以这么说。
哎呀,客人真是会说话。我今年三十了喔,所以啊,隔壁的寺院,对啊,十五年没办葬礼了吧。
服务生一副有些不可思议的表情。仔细想想还真是奇怪的寺院啊……”
那么就是奇怪的寺院。没有来扫墓的人,也不办葬礼的话,寺院是无法经营下去的吧。伊佐间觉得好奇心有点被勾起。如果终日诵经,不吃不喝而能过日子的话,那就是真正的圣人,与活佛没有两样。如果寺内有木乃伊敲了十五年的木鱼——这么一来,这会是比金色骷髅更奇怪的怪谈。
当然绝对不会有这种事的。
伊佐间慌忙地吃了小鱼干,向服务生——她说叫做贵音——道谢,说了声我出去一下,便整理好东西,借了雨伞外出,雨变小了。
从伊佐间的房间可以看见那间寺院,但真的要走到外面一看,完全搞不懂与旅店的位置关系了。因为太暗了无法清楚判断,但旅店后面似乎是一片黑漆漆的森林,寺院好像在森林里。伊佐间的房间刚好面对森林的缝隙,可能只有从那里才看得见寺院。因此要到寺院,必须绕一大圈。从窗户出去会近很多。
——每次都被好奇心所驱使。
伊佐间善用自己的好奇心,独自乐在其中。真的是很伤脑筋的男人。
仿佛拉着细线般冰冷的雨,时而转为雨雾,时而变得像神秘面纱似的,飘降在伊佐间的四周。并非能使脚步轻盈的气氛。
就在袖子被淋得即将湿透时,眼前终于出线像门的物体。
——“圣宝院文殊寺
好像是这么念。
圣宝院该怎么发音啊?伊佐间搞不太清楚,圣宝院和文殊院,那一个才是寺院的名称?这时候如果中禅寺在的话,就可以请他解释了。
把雨伞收拢,伊佐间低着头,弯腰驼背地跨过门槛。
做这种事身高不会变矮,当然也不能避人耳目。因为没有门扉也没有门楣,所以完全只是让自己暂时安心而已,但伊佐间就是无法堂堂正正地进去。
占地非常宽广,建筑物也很雄伟。
正面有和式建筑的正殿,还有个小塔。伊佐间直接走向正殿。虽然伊佐间如此认定,但那是否就是正殿令人怀疑。说不定其实是讲堂,伊佐间稍稍想了一下。
很可惜没有香油钱箱。伊佐间站在参拜位置的阶梯前观察了一下,但格子门紧闭,无法窥见里面。他顺便弯下身体把手撑在廊缘上,连走廊边缘的下面都看了,这种事虽然很像伊佐间的作风,不过,走廊缘下当然什么也没有。
没办法,只好环顾四周。
左侧有建筑物,好像是神社。看见黑黑的一块,那是鸟居吧。原本在正殿的阴暗处,所以看不见,靠近一看,果然立了好几柱鸟居。是神社。
寺院境内有这么小的神社,也不稀奇,因为伊佐间从一开始就无法区别,所以也不在意。
建造成这样子的建筑,应该是稻荷神社吧。伊佐间这么想。
这种程度的常识不问中禅寺也知道。
鸟居小小的,这次真的不弯腰就过不去了。也不能撑着伞走进去。一收起伞,身体立刻湿了。雨滴很细,所以很快渗透进衣服里。
穿过鸟居。
几乎毫无间隔地并排的鸟居,形成如隧道般的通道,无法避雨,积在鸟居横木上的水滴,不断地落下来,伊佐间身上更湿了,就像浴室的水蒸气一样。只不过,是感觉麻痹了呢,还是习惯了寒气,并不觉得冰冷。
穿过隧道,果然一如预期,有狐狸。除了两对石雕狐狸之外,其他大大小小的狐狸雕像摆得到处都是。还立着旗帜,但读不出上面写了什么。不只是因为太暗,大概已经褪色,字也糊了。
虽然神社里暗得分不清楚东西南北,但既然有狐狸,果然是稻荷神社吧。也有香油钱箱,于是伊佐间立刻投钱。但他不敢摇铃也不敢拍手,因此不出声地轻轻拍掌。
出了稻荷神社,又穿过正殿旁,绕到后面看看。颇有一段距离,这间寺院比想像中还要大。忽然一看左手边,刚好是森林的终点,从缝隙中可以看见因雨而朦胧不清、小小脏脏的建筑物,那正是桃囿馆。从这边看,还蛮远的。是因为寺院很大才打乱距离感吧。只因为两者之间没有障碍物,就称为邻居的话,距离也实在太远。
看不太清楚正殿后方到底是什么。
刚开始以为是池泉之类的,但是看见水面上好像有植物丛生,风吹得整片草丛摇来晃去。不像杂草,但也不是花圃之类的。道路不是很宽,要穿越这里很麻烦吧。无法确认有无厅堂活神社。
没办法,只好回到方才来的路,再度走出正殿前面。这次打算从右手边过去看看,右手边有很像住宅的建筑物,是僧房吗?
然而,靠近一看,似乎并非僧房也不像寺院办公室。四周有围篱,比较像是从前官人住的阵屋建筑。但说穿了,伊佐间并不知道是否有所谓阵屋建筑,即使有也不懂那是何种建筑方式,这些只不过是印象。左右门柱盖成可以吊灯笼的形状,这是决定印象的最大因素。
看不见灯,似乎也没有燃点烛火的迹象。
感觉不到有人在那里。不过,可能是绵绵细雨抹杀了那种感觉。
伊佐间有些不知所措。
探险到此结束的话,那就只是雷声大雨点小。因此他再度回头环顾整间寺院。
——没有敲钟堂。
——也没有坟场。
墓地不一定在寺院的占地之内,也有沒钟的寺院吧。不是值得特别感到不可思议的地方,只是总觉得气氛怪怪的。但是,在这种情况下也没办法吧。天气晴朗的大白天和雨夜感觉大不相同,是那种差异吧。
伊佐间这么想。
伊佐间的个性里毫无不详预感,也不懂什么叫地点好坏。即使有人说这块地不吉利,这里是不好的地方等等,也从未产生原来如此的感应。鬼屋之类的也是,伊佐间的恐惧感,不超过看见吓人箱的程度。
伊佐间感受过的所谓寒战,只有发烧的时候。他从不认为墓地或厕所很恐怖,的确,战场很恐怖,但仔细想想,也不过是接近吓人箱的那种恐怖感。不知敌人何时出线的恐惧感,或是性命受到威胁的恐惧感——与害怕妖怪的感觉完全不同。
因此,除了说不定会有和尚怒发冲冠地——和尚没有头发——冲出来的那种紧张感之外,现在的伊佐间没有一丝不安或恐惧。
想想看,半夜的寺院除了拿来玩吓破胆游戏,也没什么用处。也就是说伊佐间现在正在进行寒夜吓破胆游戏。会发生恐怖的事吗?
伊佐间是个完全不会感到害怕的男人。完全没有超自然感应,也没有灵异感应。

他茫然地望了寺院一会儿,往塔的方向走过去,看来无法进入塔内。越过入口的栅栏,弄湿了身体。再淋湿身体的话,恐怕会感冒,发烧比妖怪更恐怖,所以伊佐间放弃了。
拉回脚跟走向正殿。说不定正殿的门是开着的,这样的话至少可以确认一下本尊。又不是小偷,他是来拜拜的,应该不会遭受处罚吧。
如果和尚出现,道歉就是了——伊佐间决定了。
把鞋子上的泥巴弄掉,排好,袜子也湿了,所以脱掉。用手巾擦擦脚底,上了阶梯。
赤脚接触到粗糙的阶梯木板,说不定这边还是可以穿着鞋上来的区域。伊佐间每到寺院,必定犹豫是否该脱鞋。
但廊缘磨得很光滑。虽然一时很犹豫不知该往哪里走,但结果往右边移动。蹦蹦蹦的好像河童的脚步声——虽然伊佐间沒听过那种声音——但发出让人觉得很丢脸的声音。走到右边廊缘的尽头,远望了一会儿刚才的阵屋后,直角转弯。看见六片长条形的门板,打开门板就可以看见里面了。
反正要打开,他决定干脆打开最右手边的门。
碰到门的手只是轻轻地使力,却发出非常大的声响。
是门板上的铰链摩擦所发出的声响。
——运气真不好。
和自然的声音不同,这种声音特别响,但是又不好中途打住。这么一来,索性不要战战兢兢了,一口气地打开反而比较不那么引人注意。
——这,实在是……
怎么弄都发出嘎嘎声,一放松力气,又变得吱吱的高音。
声音更响了。
——所以……
虽然如此,抱怨也没用。总算打开到可以走进去的程度,停下手。先悄悄地把头探进去,这和小偷没什么差别了。
眼镜应该已经习惯黑暗了,但视线却很模糊。
——里面更暗吗?
不,那是眼镜一时花了。
正殿里有灯。
安置佛像的须弥座上点着烛火。伊佐间离须弥座还有一段距离,那一点烛火要照遍整个殿内根本不够。原来是伊佐间的瞳孔缩放被微光干扰了。
宽敞,黑暗。须弥座的另一边,可看见后方墙上有类似图纹的东西。不是壁画,看来像是曼陀罗。伊佐间听说曼陀罗有两种,大概是并排挂了那两种吧。须弥座上的本尊……
本尊非常欠缺装饰感,没有守护神,没有莲花座,连背屏也付之阙如。
伊佐间伸出右脚悄悄地进入。脚尖触碰到木板地,还是好冷。缓缓放下脚跟,同时抬起左脚跟。脚底从木板地抬起时,嘎吱一声,发出奇怪的声响。因为潮湿的脚底与木板地黏住了。
——俗话说的蹑手蹑脚。
伊佐间事不关己似的这么想。因为用了不太常用的脚尖神经,所以无暇顾及其他。花了很长的时间才走到须弥座附近。
虽然不知道该做什么,但总之拜拜吧。
合掌,一抬头……
本尊低声说:哪一位?
哇!
伊佐间后退了两寸左右。
虽然没有魂飞魄散,但好几年沒受到这种程度的惊吓了。
不是本尊。应该是放置本尊的位置上,有一个活生生的人。
……是主持吗?
正是。
啊,啊。
伊佐间突然失去气力,失去呼吸,以致失去挺直肩膀的力量,变成难看的姿势呆若木鸡。
蜡烛的灯火照着和尚,一动也不动,仿佛连呼吸都停止了。打乱殿内紧张的气氛的,只有伊佐间絮乱的呼吸和急促的心跳声。
呃,呃,对不起。那个……”
看来似乎是位阶很高的僧衣。看不太清楚颜色,但大概不是黑的。青或紫,并非四处可见小和尚穿的那种,袈裟也很华丽。
只能说主持是位看不出年龄和相貌的人物。更严格说来,是木乃伊吧,简直就是活佛。长相怪异得刺眼,因为脸的下半部覆盖了白色胡须,从额头上盖下来的东西遮掩了脸,只有双眼感觉得到像是人类。双眸也因烛火明灭不定,看起来很像假的。
伊佐间无力辩解,本来就没有什么需要辩解或过意不去的心情。
那个,我觉得这真是座雄伟的寺院,于是就……”
无需慌张。
无需?
您高兴就好。
看不见嘴巴在动,只听见声响。
伊佐间虽然不怕妖怪,但害怕这种人。对没有深刻的信仰,也不懂思想哲学的少根筋男人而言,疯狂信徒是最可怕的。因为如果心灵无法相通,谈话也无法沟通。
因此,面对面,就像印度象与海濑的邂逅。无论想要如何体谅对方,意思也无法沟通,更遑论共度一生。
主持丝毫没有要移动的样子。伊佐间吞了口口水,发出咕噜的声响。
——沒摸到神,不,是佛,所以不会遭天谴。
赶紧打道回府才是上上策吧。但是,也不能这样说,好了,再见。
那么,请让我参拜本尊,我立刻……退……退下。那个……”
本尊吗?没有本尊。
没有吗?
没有。
奇怪。没人来拜拜,也不举行葬礼就算了,没有敲钟堂,没有坟墓也罢了。
但是,没有一所寺院里会没有本尊。
就连毫不畏惧的人,也稍微觉得有点害怕了。
——害怕的原因不同。
这很显然不是认真的,比疯狂信徒尤有过之。更何况,若没有信奉的本尊,也无法疯狂信仰。也就是说,从疯狂的信徒身上除去信仰,正是这个和尚。
——逃吧。
伊佐间与来的时候一样,轻手轻脚地往后退,一走到开着的门板边,便一溜烟地跑了。廊缘地板滑滑的,摔了两次跤。他抓起鞋子,把雨伞夹在腋下,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雨停了,但伊佐间全身是泥。

作者: DSA99    時間: 2012-8-12 12:14

23
一打开桃囿馆的门,贵音带着一脸恐怖的表情坐在沙发上。
喂,这位客人!什么嘛,你那样子。你不是带了伞吗?可不能让你这样脏兮兮地上楼喔,哎呀,还光着脚哇。
啊。
不顾形象地跑回来,一时喘不过气来,无法立刻回应。
都是因为你不回来,所以我也没办法洗澡。
贵音用一条擦了之后脚会更脏的抹布,擦拭伊佐间的脚。弄掉泥土后,发现脚红通通的。和朱美的小腿一样冰冷。
啊,已经过了九点了啊?
哎,才过八点啦。
但是洗澡水说到九点……”
不过没客人啊,今天连你也才两个人。话说回来,你在哪里做了什么事回来啊。
唔。
吃饭了吗?
沒。
真是给人添麻烦的客人。那里很冷,到这边来。啊,要好好地擦啊。
贵音带伊佐间到刚才老婆婆待的房间,里头非常暖和。贵音拿了两个饭团说:吃吧。
啊,但是……”
什么,这些没关系啦。长期住宿的客人给了我们很多米。
伊佐间把饭团塞了满嘴。
真的喔。只是,因为说不知道要住到什么时候,就给了很多钱,还有米,特别只为了那位客人服务喔。我是说整理啦。
啊,那个穿着战后返乡服的人吗?
嗯。
那样的客人最近很少了。因为骷髅骚动,想说客人会多一点吧,结果一个也不来。我也没有可以说话的对象,即使很想跟人说话也……”
原来如此,贵音的饶舌是有原因的。的确,这类旅店如果没有长期住宿的客人,无法赚钱吧。这一点有别墅,即使是观光客也集中在夏天吧。一般人没事不会在这种季节来海边。长期停留的话,应该是为了工作,不过选便宜旅店的客人,最近或许减少了。
——那男人?
穿着战后返乡服在做什么工作啊?
伊佐间吃完第二个饭团后,喝了口茶。
那么我应该去跟那个人道谢。
不要去比较好。因为那位客人已经有一个月以上没有好好跟我说过话了,虽说是客人,其实有点怪怪的。给你吃东西的事情要保密喔,说了会被骂。
嗯。
讨厌再被骂。
那位穿着战后返乡服的人,在做什么生意?
不知道啊。我以为他一直待在房里,但偶尔也会忽然出门两三天不回来。刚刚又出门了,不知道会不会回来。
哦。
虽然不知道事前付了多少钱,但有那种钱的话,去买衣服会比较好。那种装扮无法做生意吧。
那个人一直那身打扮啊?
不。来这里,对,前十天左右都是同样的装扮,但是好像买了旧衣服还是什么。偶尔会穿成那样出门。是看洗衣服的状态吧。
那倒也是。
你很在意他。倒是你,去了哪儿?
说去了寺院,结果被骂得很惨。
真是好奇心旺盛的人啊。去寺院明明既不是有趣也不好玩。是被和尚骂了落荒而逃,对吧?落得全身无力。
全身无力逃回来是事实,但不是被骂。但是解释给她听未免说来话长。
对。于是,肯定地回应。
贵音笑笑说:经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那寺院偶尔也会有客人来。所以也不是没有香客。然后,对了,在今年夏天,好像也举办了一次葬礼。说是葬礼也只看到棺木被抬进寺院而已,说不定不是。
哦。
什么嘛。只是不引人注意而已,该做的也都做。那僧侣并不是活佛,一定是香客很少的穷寺院吧。说不定可怜得穷到把本尊也当了吧。伊佐间想通了。
蛮像伊佐间作决断的方式。
因为贵音一直催,伊佐间只得慌忙泡了个热水澡,九点一过就早早就寝了。明天要早起,而且也担心感冒。
——所谓好奇心杀死猫,好事也要有个限度吧。
虽然伊佐间并非反省,但这么想。然后立刻睡着了。

伊佐间醒来时是清晨三点。很早就上床了,又因疲劳儿睡得很好,外加肚子似乎有点饿了,所以醒得很早。
——钓鱼。
可以钓鱼吗?
必须先确认一下天气状况。
感觉神清气爽,因此伊佐间几乎把昨晚的大冒险忘了一大半。
外面还很暗但没有雨声。盖着棉被只伸长了手臂,拉开几乎破烂不堪的窗帘。窗帘的拉杆生锈了,一点也拉不开。伊佐间心不甘情不愿地爬出窗前,小心仔细地开,还是打不开。没办法只好把它翻卷起来,看见了寺院。
——流泻出灯光。
侧耳倾听。
即使应该听不见任何声音,然而一旦集中精神,就听见了什么。
是潮骚吗?还是风声?
——诵经吗?
真是不可思议的寺院,说不定不只是单纯的贫穷寺院。那位活佛似的僧侣,该不会如伊佐间一开始所想像的,不吃不喝地成天诵经过活吧?
——明明连本尊也没有。
无论如何,不要有任何牵连似乎比较好。
伊佐间赶忙整理准备。
所谓预付住宿费,出入自由,对伊佐间这种沒常识的旅人,实在非常方便。因为受到了贵音的照顾,本想说去打声招呼,但特意把她叫醒也很可怜,干脆不拖泥带水地离开吧。
但整理和准备花了三十分钟以上,等到要出房门时已经快四点了。
再卷起一次窗帘,寺院的灯火已经熄灭。
到最后还是很在意。不过已经与寺院没关系了,也无须担心。
——问题是警察。
如果金色骷髅搜查队勤奋办案的话,像伊佐间这样的怪人,不管有没有犯罪,只要一引人注意,就会立刻被检举吧。
外面很冷,天气不错。
桃囿馆不管傍晚看,夜晚看,还是清晨看,都破旧不堪。
甚至看起来有些倾斜了。
出了大道,强风袭来,毫无人迹。离天亮还有一些时间,没人影的地方也不会有警察吧,看来是不用担心。听说叶山那边有早市,但不知道地点,去了也沒用。
来到田越川,之后只要沿着川边走就是海岸了。河川旁系着几艘小船,其中也有已经半沉了的船。
——离朱美的家很近。
今天她丈夫在家吧。
——回程时绕过去看看吧。
因为都来到这里了,不为前些日子的事到个榭也说不过去。但是伊佐间粗心到连样伴手礼也沒准备。
——咦?
确定看到对岸有人影。
——那是桃囿馆的……
穿战后返乡服的男人。
一大早出门工作吗?还是通宵后回来?
说是回来,比较像是闲晃的感觉。他拿着什么东西啊?
——与我无关的事吧。
风很强,耳朵和鼻尖好冰。
开始听见潮骚。
海似乎狂乱了起来。
这样不行。
伊佐间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拿出钓具准备,但在准备就绪的阶段,几乎要放弃了。这么高的浪很难钓吧。下雨时鱼比较容易上钩,但依伊佐间的技术不可能钓得到。再说浪很恐怖,心情也无法安定,这种天气,不管能钓到多少鱼都不适合伊佐间。
——去叶山那边看看吧。
结果还是决定这么做。伊佐间照例用不甚敏捷的动作,快速有声地整理工具,沿着河川上溯到有桥的地方。
逗子海岸和叶山海岸的中间地带是怎么样的地方呢?伊佐间想着。
——是别墅区吧。
和自己没什么缘分的地方。
过了桥,朱美的家就近在眼前了。
越过那个无名的山道入口,就是叶山。
——奇怪的女人呢。
这么说的自己也很奇怪。
就在此刻,突然失去了对钓鱼的执着。要说是失去了动力嘛,其实是觉得不论什么事都无所谓了。不如说是想吹笛子的心情。
费了这么多工夫来到这里,想想所花的时间和麻烦,就叫人不甘心,若是一般人,再怎么也会钓个鱼吧,但伊佐间不同。比起结果,他更热衷于过程,没有所谓辛劳要有回报的想法。他本来就不觉得很辛苦。
——放弃吧。
其实很干脆。世人称这种态度为没有毅力,但伊佐间认为这并非没有毅力,只是不执着而已。
一旦作好决定,便怨起迟迟未明的夜。要钓鱼就算了,没人会因为那以外的理由而在日出前的海岸晃来晃去,这让伊佐间变成一个形迹可疑的人。真的被盯上,有理也说不清。
——啊,刚刚的男人也是。
在这层意义上,那个穿着战后返乡服的男人更是百分之两百的诡异。如果被捕,伊佐间带着钓具还比较有利。
听见海的声音,就是这海有骨骸漂浮。
——会浮着那种东西吗?
如果海面上有那种东西漂浮,会很恶心吧。如果钓上了那种东西,就算是伊佐间,也一定会大惊失色。
——应该没有钓客,也没有人吧?
伊佐间终于了解了那个理由。
平常,说不定还热闹一点。
是恶心的传闻导致?还是警察导致?
潮骚——不,海涛声,听见了。
一股潮骚的焦虑侵袭伊佐间。
——明明没有感冒。
心情不安,空气不稳。
不。
——真的很不安稳。
那并非海涛声也不是别的什么。
伊佐间一回头,几乎在同一时间,一部车驶过身边。
——是警察。
车子不止一部。
吃惊得张口结舌的伊佐间身边,随即驶过第二、第三部车。是因为时间的关系吗,没有鸣警笛。即使如此,四周还是突然陷入不安的气氛。
——又有骷髅出现了吗?
一转眼,发现有人从民家的窗户窥视状况。
也有人因这非比寻常的气氛而从家里走出来凑热闹。
车子驶往朱美家的方向。伊佐间难得地感到不安,为了不要被怀疑,故意夸张地露出钓具,小跑步跟上。

果然三部车都停在山道的入口。然后,仿佛等待伊佐间到来似的,警官和刑警三三两两地下车。已经有两三个凑热闹的围观者,很冷似的缩着脖子站在那里。
一位警官声势惊人地从山道上冲下来,过猛的气势让他差点撞到另一位刑警,才慌慌张张地停下来。
……这边。
喂,是真的吗?
是真的!
真是糟糕,离报案整整过了一天了。
别说了,快点。
警察全凑齐过来,爬上山道。
那前面……
——是朱美的家。
那山道的尽头不是只有朱美的家吗?
——这样的话。
不,还无法断定。记得那条路在中途应该分成两条路才对。伊佐间曾经在那里沒跟上朱美,那么说不定另一条的前面还有路。
伊佐间佯作无事,靠近其中一位围观者,不经意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年近半百的肥胖妇人,擦擦惺忪的睡眼,说:不知道,好像是很严重的事。
睡昏了。
虽然伊佐间有股想跟在警察后面上去的冲动,但这种道路,要假装过路人是不可能的。如果朱美家发生了什么事,到时候就真的有理也说不清了。
山道的入口也站了两位警察。
——要等吗?
反正也没事做,混入围观的人群中就不显眼了。不过那也要站在这里的三位围观者有耐性才有用。
——这种状况下,不是执着,是耐性吧。
好像有个字眼叫围观耐性。
过了十分钟左右,什么事也没有。
然后,伊佐间担心的状况解除了。又来了两部警车,这次真的是声势浩大。围观者别说减少了,立刻增加了好几倍。
一道光照上伊佐间的脸颊,是日出吗?围观者已经超过十五六人。一看山的那头,山的轮廓的确变亮了。天空几乎全被积雨云覆盖,只有东边没有云,于是变成一种不清不楚的颜色。
是伊佐间最喜欢的,黎明前的时刻。
也是与朱美相遇的时间。
围观者骚动起来。
穿老鼠色外套加绅士帽的刑警从山道上下来,后面跟着警官。在他们后面……
——啊。
我不逃也不躲啦,不要这样推,很痛啊。
——……朱美。
朱美被几个警官围住,走下山道。伊佐间推开两三个形成人墙的人,挤到前面去。朱美手腕上盖着像是披肩的东西,遮掩被捕绳绑住的手。
围观者把五部车都围住了,人数已经膨胀至接近三十人。一大早的,还真是热心啊。领头的刑警确认围观者的状况,表情很明显一沉,脱了外套要盖住朱美。
不要!现在才遮脸,明天报纸也会登吧。
朱美摇头拒绝了。围观者像热水沸腾似的发出——”的声音,就这样变成长长的鸣动。
伊佐间张着嘴僵住了。
——做了……什么?
伊佐间又拨开两三个人,挤到最前排。一出前排,就被后面推挤,几乎跌在朱美眼前。
…………”
在说出朱美小姐之前,朱美发现了伊佐间,瞬间转为吃惊的表情。

她笑了。
…………”
后面的围观者立刻挤到伊佐间的前面,从四面八方冒出各种声音,几位警官介入阻止,伊佐间眼睁睁地看着朱美被带走了。朱美与后来跑下车的刑警一起被推入车内,车子立刻发动了。朱美在警车驶离时,大幅度地回过头来,从后面车窗看着伊佐间。
——她笑了。
伊佐间看似如此。
车子一下子就走远了。
朱美小姐。
当伊佐间好不容易将所有单音连结起来发出声时,对象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现出一片混乱。想爬上山道的人、加以阻止的警官、询问警官事由的人、大声推测谈论的人,还有茫然和一脸惊愕、僵立不动的人……
——穿着战后返乡服的男人。
长期投宿桃囿馆,穿战后返乡服的男人,睁大双眼直立站着。
和伊佐间一样,穿战后返乡服男人的视线尾随远离的警车。
失了魂的表情——还是该说是碰到始料未及之事的表情,总之好像吓着了。不仅如此,也像是异常兴奋。
——为什么吃惊呢?
这男人认识朱美吗?还是……
眼看着载着朱美的警车越来越小,一转弯便消失了。车子从视线中消失后,男人轻轻地握拳,像是对着地板敲击似的挥了挥,突然往山道入口快速前进。
不行,不行,妨碍搜查就依妨碍公务罪逮捕!
不,不对。那个……”
什么东西不对?你知道什么吗?
不,不,总之上面……”
说不行就不行。你要干吗?去,解散了解散了。大家都回家去!没什么好看的。
男人被推回来,淹没在围观者之中。
伊佐间思考着该说什么。
应该向警官说自己认识朱美,询问事件内情吗?朱美到底是……
——八年前杀了民江的事曝光了吗?
因而演变成如此的大骚动吗?再怎么说也是八年前的事了。并且,只要朱美不说,也不会有人知道。如果不是自首,那是谁高的密?
——不,她说民江还活着,又说死而复生……
死而复生的被害者本身去举发朱美吗?
——哪有这种蠢事。
在伊佐间思考时,围观者的数量又增加了,挤满了狭窄的道路。
四周已经完全亮了,附近人家都起床出来了吧。群众骚动起来。
有什么东西从山道上运下来。
喂,太早了吧,搬运的车子还没到。
但是上面说要搬下来。
要搬回去吗?
笨蛋,这是在干什么!你们这些家伙,好好地围住啊。这样车子根本过不来,至少把人隔开啊。
但是谁要下命令?
你这笨蛋!这种事自己判断。
刑警和警官你一言我一语。返乡服男人趁隙冲上山道,被警官逮到。你给我听话点!警官大声叫,双手从后面穿过腋下抓住男人,摔到路上。为了闪避,其他的围观者开始移动。从上面下来的警官为了制止他,离开岗位,于是从上面运下来的东西,一览无遗地显露出来。
——门板,白布——尸骸……吗?
只能认为是尸骸。
立刻有几位围观者聚集起来,七嘴八舌地在说些什么。刑警发现一位老人正想拉开白布,慌张地冲过来叫骂驱散。又引起一阵骚动。
伊佐间移动到山道入口的侧边,环顾四周。行动方针尚未决定,为了控制秩序,又有警官从山道上下来。后面跟着一位胡碴异常明显,眼珠转来转去的男人,看似一般民众。男人对出口处的混乱状况皱起脸,为了让路给从后面跑下来的警官,男人来到伊佐间旁边停下。
——向这个人……
发生了……什么事?我跟刚刚那位妇人……那个……说过话。
为了不让警官听见,伊佐间在男人耳边用非常小的声音询问。男人疲惫的脸转向伊佐间,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他,同样很小声地回答:那女人……那位妇人……”

杀了她丈夫……”

男人这么说。
……朱美小姐吗?
男人严厉地瞪着伊佐间。
——那女人,宇多川朱美,杀了她丈夫宇多川崇,在前天晚上。
伊佐间总算只得朱美的姓了。
男人抬起布满血丝的眼镜,看着太阳。
看起来很悲伤的样子。
作者: DSA99    時間: 2012-8-12 12:15

24

木场修太郎造访关口巽,是在十二月七日星期日,下午三点过后。
在刑警到访之前,关口家中笼罩在一股不自然的沉默之中。榎木津在睡觉,中禅寺敦子一脸沉重,静默不语。关口双颊严重凹陷。
关口至今仍无法相信宇多川已然死去。
即使看到尸骸,说不定还是无法置信。
因为见到宇多川先生生前身影的人,除了杀害了宇多川的凶手之外,关口可能是最后一个。
逝去了的老作家身影,还历历在目。那不过才一个星期前,是十二月一日的事。

依照与宇多川所约定的,关口在隔天便通过自己的精神科医师,请对方介绍在日本首屈一指的名医。对关口而言,可以说是电光火石般快速的响应行动。
并非只是顾虑宇多川才如此行动。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关口谨慎态度的表现,但无论如何,宇多川所说的话、宇多川的地位,以及其人品与苦恼的严重性,这些都对关口的精神形成莫大的压力,不消说,其结果便是促使关口快速行动。
然而,宇多川一直没有联络。在毫无消息的情况下,关口应敦子之请,前往榎木津处,虽非本意,但还是将工作委托给这位超级侦探。几经争论之后,榎木津接受委托,关口则如其所担忧的,被迫同行参加长野探查之行。目前事情发展至此。
出发应该是前天,却在临行前中止了。
因为早报上刊登了宇多川的讣闻。
难怪没有联络。宇多川死了,并且是被深爱的妻子亲手扼杀——报纸如是记载。据说死后已过多日。
委托人死了,便无法进行侦探调查。长野之行不得不取消,当时只顾得慌慌张张地急忙与榎木津联络。
在那之后,惊愕、后悔与不安,接连冲击而来。而在关口察觉事情的严重性时,已然形成骚动。
涟漪立即扩散开来。
宇多川既有权威又有资历,对业界也有非常大的贡献,其死亡讯息带给出版界的冲击,远大于单纯死了一位知名作家。
小泉和敦子两人一脸苍白地造访关口。可以做什么?应该做什么?——虽说被卷入事件,但宇多川与久保不同,完全是一名被害者。但是,即使要举行葬礼,宇多川也没有家属。他唯一的家人是妻子朱美,以杀人罪嫌疑被捕了。当然,遗体仍由警察保管。
关口他们什么事也不能做。
警察应该会来询问案情,关口一开始只想到这件事。想想看,宇多川在与他们分手后回家,立刻就遭到杀害。只要追溯被害者的行动,马上会找到关口等人身边。关口思忖——这会演变成麻烦事,所以,首先要与小泉和敦子商量的是,是否主动向警察说明。
结论是,不用做到这种地步吧——宇多川确实是在自己家里被杀害,那么回家前人在哪里并不是太大的问题。再者,严格来说,最后见到被害者的,应该是送宇多川回家的司机吧,说不定下车后当地也有目击者。载送宇多川司机的名字稀谭舍已经记下来了,只要警方提出要求,随时可以提供协助。
然而关口对保持沉默有所抗拒。
当然,只是由于关口特有的过度忧虑意识所致——知情不报,万一到后来出了问题,被问罪怎么办?但这次这个问题似乎排在第二位,关口更在意的是——根据报道,杀害宇多川的人是其妻子这件事。
假设如报道所指,其妻子即使凶手的话,那么她的病症应该已经相当严重,在与宇多川会商时,如果关口察觉这点,说不定老作家可以免于一死,而他的妻子或许也不会犯下无须犯下的罪行。
——他的妻子真的是凶手吗?
关口还抱着一丝怀疑。
因神经症或精神障碍的病症加剧而杀害他人的事,确实并非无法想像。说不定宇多川的妻子不单只是神经症,而是精神分裂。不,以关口这个外行人的判断,可能性相当高。精神分裂病患虽然不一定会有暴力行为,但至少还是有这种案例,只要可预期其可能性,就应该尽早应对。即使不是这样,如果考虑到药物等媒介的存在,也可以猜想到有所谓因幻觉或妄想而引发暴行的案例吧。
关口在听宇多川陈述时,就已经预测到与服用药物有关。
也就是说,有关这起命案,关口认为自己是处在可察觉、可阻止的立场。因此,关口怀疑并非宇多川妻子犯案,是由于介意自己的立场,也就是一种逃避责任的想法。宇多川如果是被强盗所杀,关口不会有责任。这种情况下,关口只会惊讶、同情与寂寥感,如果只有这些,不会溢出关口身上那小小的感情容器。
——然而……
宇多川妻子——朱美经历几度残忍杀戮行为的幻想。一介女流有此幻想,可以说真的是太严重了。事到如今回想,关口还是认为那并非正常的状态。因此,朱美是凶手,这件事也许是事实。不,既然已经见报了,在现在这个时间点上,就是事实。
因此,关口的心情很沉重。
再加上,报道中对于朱美是精神障碍患者一事,只字未提。即使报社判定并无报道的必要,但难以想象那是因为不合适报道而故意不刊登。报道中写着杀人动机调查中。
说不定,警察不知道朱美的病?——这也是关口所担心的事情之一。
因为关口认为朱美的状态无法冷静地说明自己的病症。遭到逮捕后,应该百分之九十九处于错乱或忘我状态。即是所谓的失神状态才对。然而,以现状而言,警方并没有断定其为连续性症状的讯息来源。犯下杀人案之后,即使是正常健康的人,陷入不省人事的状态,一点都不足为奇,反而应该说是理所当然的。那么朱美也会被认定是在冲动犯案后,一时丧失心智吧。现阶段,警察如此认定的可能性很高。如果考虑嫌犯的处境,应该刻不容缓地告知警方相关事实。这至少是关口负起责任的方式吧。
然而另一方面,关口觉得这种想法未免太小看警察了。即使沒有如关口这类门外汉的通知,这种事应早在警察掌控之中,不是吗?他又觉得——没有报道是因为另有隐情。
于是,关口只能像平常一样陷入思考的泥沼,无法动弹,结果只能一位沉默。只是烦闷也没用,而沉默对关口而言,在精神卫生上比任何状况都糟,这也是事实。
因此关口提议交由木场判断。就算不是亲耳所闻,在榎木津的事务所几乎把来龙去脉都告知木场了。也就是说,有无必要主动出面说明,交给刑警来判断。于是——木场来访了。
怎么了,各位?吃坏肚子了吗?这么无精打采。
硬汉刑警一开口就是最高音量。
在睡觉的侦探起床,回答:小关照惯例回溯过往,正苦恼不已。回顾着沒一件好事的自我人生,简直就像反刍的牛。做那种事只是让自己觉得反胃,因为你跟牛不一样,只有一个胃啊。没用的啦,笨蛋。猴子有的不是反刍胃,而是颊袋!
他说得很过分,但关口连反驳的气力也没有。敦子也很苦恼,只有在准备茶点的关口妻子苦笑着。
脸颊的袋子,那你不就是粟鼠了吗?木场认真听完批评,坐了下来。
刑警真是无知啊,有颊袋的不只是啮齿动物,日本猴子有颊袋呢!
但是,这家伙怎么说都算是西洋猴吧,不是狐猿吗?
连发的批评,只有无聊的知识特别丰富。
不管我是狐猿还是猩猩,都无所谓!快点进入主题。
哎呀,别那么生气嘛。交往这么久了,你们的心情我都看透了。木场说完,喝了口茶。
我啊,做不来打通关、探消息这些事,神奈川那边,那个啊,发生过上次那起事件,不太好……”
你人面很广吧,你不是鼎鼎有名吗?榎木津捣乱。
很啰嗦呀,闭嘴,你这家伙。我在跟这位三流小说家说话,沒用的侦探退下。
哼。等你们事后觉察我退下后很无聊,到时候,可别再来找我。榎木津说完,又躺下。这样话题进行会比较快。
木场嗤之以鼻,继续说:总之,我,那个,不擅长打探消息,但是我也说过,同事中有一位很会做这种事的大叔。我对那大叔全盘说明后,请他去调查。个性琐碎的大叔,很仔细地为我查证了,根据他的调查呢……”
是姓长门吗?关口不太记得。
听好,关口,你的顾虑是杞人忧天。首先,被害者宇多川崇的推定死亡时间是十二月二日下午七点到九点。久保的葬礼是在一号晚上,是吗?所有宇多川被杀的时间,是在与你们分手,过了一天之后。因为我从你们这里听到事情是在二号的傍晚,当时宇多川还活着。
发现时已经过数日——报纸只报道了这些。也就是说,所谓一回家立刻遭到杀害,完全是关口言之过早。因为宇多川一无音讯,所有关口擅自如此认定。根据方才的说明,宇多川回家后,隔天在家里待了一天——不知道是不是待在家里——那天的晚上才遭到杀害。这段时间,他和朱美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呢?
完全不需要劳烦你们,已经取得了载送宇多川回家那位司机的证词了。司机自己出面说明的,他好像是从东京绕到了神奈川。那司机,嗯,冈崎交通,姓户冢,听说是宇多川的书迷呢。知道载到的是作家宇多川之后,激动得要命。因为是长距离,好像聊了很多话。后来看了报纸大吃一惊,便出面说明了。听说宇多川到家时是二号清晨三点左右。
户冢先生确实把宇多川老师送到住家门前了吗?敦子问道。
嗯,好像不是住家的正门吧。那个什么的,叫山道吗?宇多川的家在那凿山辟建的山道上面,车子没办法开上去,所以听说在山道入口的地方让他下车了。那条路是到宇多川家的唯一道路,宇多川自己说山道入口就等于到家门口了。哎呀,事实上途中有条岔路,好像可以到隔壁邻居家,但因为无法穿越整条道路,所有就只能到自己家或邻居家。
虽然如此……”
虽然如此,关口的心境并未产生太大的变化。与关口分手后,宇多川直接回家,然后死了,只是时间稍稍往后延了一点而已。阴郁的心情并不会因此而开朗起来。
木场继续说:说到被害者之后的行踪,下了车的宇多川爬上山道,应该是不会错的吧。户冢遇见了平常见不到的作家老师,激动之余,目送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假设宇多川没有在户冢回家前在中途躲起来,等户冢走后又回头下山,就一定会回到家吧,因为这么晚了也不能去邻居家。还有,直到尸体被发现为止,至今没有人在二号凌晨后看到宇多川,目前警方似乎判定他没有出门。
我记得宇多川老师说,拜托邻居太太注意他的夫人。
敦子的不安似乎也无法消除,不像平常一样伶牙俐齿。
啊。邻居——叫一柳史郎,工作室……什么?啊,是卖家庭用药的销售员。就像福山县的卖药商一样。邻居太太好像确实受宇多川之托,注意他妻子的状况。事实上,一日那天听说待到很晚。等到过了十一点,宇多川一直没回来,所以就回家了,这是邻居太太的证词。然后有关被杀害当天的事——这还在调查中,正在做笔录吧。啊,听说邻居太太因为隔壁惨剧的打击,卧床不起。
那么……凶手……”
是朱美应该错不了吧。木场断言。
理由呢?
很多啊,罪证如山。如果有目击证人就更完美了,没什么好怀疑的。
为什么?
关口假装无法被说服的样子。当然凶手一定就是朱美,对于这点关口已经放弃了。不过,就这么说是的对啊,也太不近人情了。
一方面站在应该指出朱美可能犯罪的状态,但又无法指责,这样的关口,不希望朱美是凶手的心情,是对自己的一种辩解。
朱美不是凶手的可能性是零吗?
所以关口才先表示不满的情绪。
你很钻牛角尖。当然不是零,但几乎是零。不,应该是很难怀疑其他人吧。
木场沉默片刻,然后依序举出被认为是证据的状况。
首先,接获报案的搜查人员到达时,玄关门转扭式的锁从内侧锁着,还细心地扣上门闩的样子。不管朱美是不是凶手,这个工作应该是朱美或宇多川本人所为。如果是宇多川做的,那凶手就是朱美,如果凶手是外来的侵入者,那就是朱美在凶手作案逃离现场后上的锁。
无法从玄关以外的地方出入吗?
好像不行。那房子像这样,盖得好像被水沟夹住似的。唉,虽然有庭院,但因为是山道,像断崖一样,高度好像很高,所以有点勉强吧。因此,无法从两侧侵入。
木场从口袋掏出香烟和火柴盒,放在桌上说明。
这是山,这里好像盖得像被夹住一样。
这两侧,从山上侵入呢?
敦子用食指摸摸火柴盒背面。
哎,不可能吧。也不是不可能像登山家一样从断崖上爬下来。只是,实际上似乎是不可能的。再加上没有从山上走到房子那边的痕迹,也没有断崖下来的痕迹。还有,这一边……”
木场也用食指指着香烟和火柴盒的间隙。
真的是断崖,下面是海。要从这一边上来下去,更困难。
没有玄关以外的出入口,然后玄关……
——从内侧上锁?
喂,木场说。所以只要是从内侧上了锁,那么在里面的人就是凶手,或是凶手逃了之后,在里面的人上了锁,可能性只有这两种。很难想像是后者吧?
的确很难想像。丈夫在眼前被杀,或是发现丈夫死掉后,慌慌张张上了锁,把自己关起来——普通人并不会做这种事,反而是打开锁逃出去才对吧。因为凶手有可能还留在屋内。然而……
事实完全相反。如果说受到惊吓而动弹不得,还能理解,但是转上锁,还扣上门闩,如果能采取这般冷静的行动,正常人应该会报警吧。无法报警至少不会紧闭门窗,不过……
——朱美并非处于正常的状态。
即使丈夫被某人杀害,如果她无法正常地认知这件事实的话,会怎么样呢?
比如说——
当时朱美受到所谓死灵造访的幻觉侵袭。
为幻觉所苦,恐惧之余更谨慎地上锁……
——这是有可能的,绝对由此可能。
关口说出自己的观点。敦子说原来如此,表示同意。
木场也点头说:嗯,对你而言,还真是很不错的意见呢。
木场接着说:正是如此。锁的问题就只是这样,这并非密室杀人案。里面有活着的人,并且那个人有可能做出异常的举动,任何情况都有可能发生。所以,只能说事情就是这样。
木场抽出一根烟,点上火。
所谓就是是?
就是说锁什么的,完全无所谓。
无所谓?
木场说:对啊。哎呀,听我说。抵达现场都还好,但上了锁进不去,对吧?哎,因此,据说调查人员猛力敲门。沒回应,就破门而入。叫也没人出来,于是就进去了。从走廊向前走,逐一确认房间,嗯——面对庭院的客厅。就在那里,嗯,中间靠走廊侧的那个什么,哎,叫什么无所谓啦。总之发现了倒在地上的宇多川和在一旁恍神的朱美。
她在尸体旁恍神吗?
……好像是。宇多川像这样趴倒,断气了。听说调查人员摇晃她,确认是否死亡。确实死了,因为尸体已经开始僵硬,于是立刻认定死后已经过了二十四小时以上。关于这点,与解剖验尸结果对照,确认是正确的看法。据说搜查人员发现时,应该是死后三十二三个小时。
这么说,被发现是在四号的清晨——四点或五点左右?
敦子的算术很快,关口才正要开始计算而已。
嗯嗯。听说是早上五点二十分左右。从尸斑的状况判断,死后尸体并没有被移动的痕迹。在那种地方,以那种姿势被杀害了。是有一点点拉扯移动的痕迹,也认定有些微争执过的迹象。
夫人——朱美小姐呢?
在尸体左侧,横坐的姿势,一动也不动。据说搜查人员一问话,她还微微笑了。
笑了?
是啊,搜查人员因此害怕了起来,吓坏了。他们慌慌张张地寻求支持,再说死者是有名的文艺界人士。
——哪里不对。
关口感觉到矛盾之处,无法明确知道是什么和什么不吻合。但……
——这是不对的。
他们说朱美笑了。坐在丈夫尸体旁对警官笑,这种行为百分之百是异常的。然而,关口所预测朱美的异常现象,不应以这种形式显露出来。但是,要问那应该会有什么反应,关口也说不上来。
再说关口没见过朱美。
对了,听说拉门和挡雨门都关着,也没有开灯。是管线烧掉了还是怎么了,好像是点不着,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点不着了。不管怎样,房间非常暗。
那朱美呢?
啊,立刻在当场自白说,是我杀的。
自白……吗?
是的。一直说杀掉了、杀掉了,之后越来越兴奋,听说还大叫快,快点逮捕我吧,判我死刑吧,来支援的警官和刑警全体合力才终于压制住,将她带走。
可是……”
那种自白可信吗?那正是丧失心智的状态,不是吗?也有可能是自己认定是自己杀的。再怎么说,朱美患有神经症——不,也很有可能是精神分裂症或滥用药物。
关口如此极力主张。木场笑了。
当然不会就那样决定罪状啦,别把警察看扁了。在遗体的脖子上发现了朱美的指纹,非常清楚。这个啊,是目前的关键证据吧。
……但是,也可能是死后再掐尸体的脖子啊。这种事……”
如果死后好几个小时再掐脖子,那是可以判断出来的。人啊,死后一两个小时就会出现尸斑。如果尸斑出现后受到压迫,那部分就会褪色。尸斑全部出现后,尸体便会开始僵硬。过了这个阶段,僵硬又会慢慢消失,但接下来就开始腐烂了。所以尸体随着时间一直在变化,在哪个阶段动了什么手脚,马上就知道了。如果朱美不是凶手,就是在宇多川死后一秒钟,仿佛要给他最后致命一击似的,掐了他的脖子。这再怎么说也很奇怪吧。
的确很怪。但是,她可能不是处在正常的状态下啊。不管是做了什么怪异的举动,就说那很奇怪也不对啊。
木场把细细的眼镜眯得更细,瞪着关口。
是这样没错,宇多川朱美做什么都不奇怪。我不懂神经症还是精神病的区别,但是,哎呀,病人肯定是在心神丧失状态吧。但是关口,你的意思是说,那位做了什么事都不奇怪的女人,只有犯下杀人罪这件事是奇怪的。这样根本说不通嘛。
的确如此,关口也知道这点。
这个想法大概已显露在关口脸上,木场察觉了,于是继续追问下去:那个,如果朱美不是凶手——是外来者行凶吗?有这种可能性吗?我无法想像,但如果是这样,要怎么解释才对呢?如果可以明确说明,我可以到神奈川去探听看看。
关口不可能作那种说明的。但是,只觉得——所有事情都留下了朱美不是凶手的可能性。木场似乎也从一开始就知道关口无法回答。
首先,凶手不是从断崖或海边来的,事实上也无法从那边过来,所以是从玄关进入的。也就是说,锁是开着的,或是宇多川或朱美开的门。然后凶手在客厅扼杀了宇多川,朱美看见了,或是人死了朱美才走过来,立刻再度掐住宇多川的脖子,让凶手出去,上锁,扣上门闩后,回到尸体旁边,直到被发现为止都呆坐在那儿——事情会变成这样。哎,朱美如果不是正常的女人,说不定会这么做,但是这样以来,变成凶手行径怪异,不是吗?这种情况需要另一位不正常的凶手
关口从一开始就放弃了,因此无法提出强力的反驳,但是好像又觉得木场刚刚说的话合情合理。当然,这种情节是异想天开的吧。木场像是再度确认般,转过头来看着关口。
令人意外地,提出反驳的是敦子。
这当然只是临时想到的,实际上可不可能发生,并且如果可能的话,是否能成功,这一点上还有很大的疑问,但,只有一点是肯定的,可以作为设定,产生刚刚木场先生所说,超出常识范围的外来者行凶说的状况。
木场说了:哦。
榎木津也起来了,看来一直在听。
那个……”敦子像是在整理思绪,还是在选择用字,盯着半空中一会儿后,环顾大家一圈,开始说:比如说神经障碍或是精神障碍——我不知道如何区分,但是不管哪一种障碍,都有所谓的类型,不是吗?
你说的类型是?
也就是,患者咋看之下支离破碎的行动,那是因为拿一般常识性的判断来解读才觉得异常,只要能找出患者特有的行动模式,或说类型,只要遵循理论来解读,便是拥有整合性的行动——像这样的事……”
不能这么想吗,关口老师?敦子哪个不好选,选择了问关口。
关口突然被指名,吃了一惊。
如其所说——可以这么想,事实上正如你所说。对某种刺激反应与一般不同,便视其为异常,比如给予同样的数字,却得出不同解答的话,就是错误——异常。不一定就是有精神性的障碍,因人而异,其间存在着微妙的差异,但通常其误差很小,在一般常识可容许的范围内。然而,如果出现很离谱的答案,就会认定这家伙不会算术。但可能并非不会算术,而是算错了而已。比如说应该用加法的地方,用了减法,导致答案的差异很大。每个人的方程式完全不同,但只要了解该用哪一个算式,就可以得出同样的解答。也就是说,只要能掌握那个人的行动原理,就能理解其反应。
关口意外地尽全力往假设得以成立的方向回答。至少站在敦子这边,也可以说,比榎木津的态度更能增强数万倍的信心吧。
木场一脸似懂非懂的表情保持沉默。敦子继续说:谢谢。依据刚刚关口老师的说明来思考,也就是说对什么样的刺激,会有什么样反应,只要完全掌握那个方程式,就可以在某种程度上解读朱美小姐的行动——是这样吗?也就是说,如果有人知道朱美小姐患有神经症——不,是熟知这件事的人,那位某人,蓄意使朱美小姐执行那个行动,有这种可能性吗?
你的意思是,也就是说让朱美去杀人吗?
木场好像终于理解了。
作者: DSA99    時間: 2012-8-12 12:16

25
这样的话,你是说,比如斗牛看见红布会兴奋地跑过来一样,有那样的东西,让朱美变得凶暴的机关,促使朱美杀害宇多川,是这样吗?
不是。敦子摇头,那并非无法想像的事,但在执行时会有很大的问题,所以我想是错的。这种情况,是凶手必须制造出朱美确实犯下杀人罪行的状况。也就是说,凶手必须知道引导出所谓杀人这个结果刺激方程式。那应该是很困难的吧。这是必须知道,如果给予某种刺激,就一定会得到某种反应的确定方程式,才能成功的犯罪。为了得知这点,实验是不可或缺的。这样做的话会大叫或发狂,那样做的话会站起来等等,这种程度的反应还有可能确认,但是……”
原来如此,只有关于杀人这件事——不可能啊。
对,不可能。敦子说。
因为,无法做有关杀人的实验,无法确认。再怎么熟悉朱美小姐的人,也不知道朱美小姐是否一定会犯下杀人的罪行。所以这种情况下,只有杀人的动作是自己确实执行,之后,让朱美小姐做刚刚木场先生所说的举动——这是我的想法。
也就是说——比如朱美有这样的习性,一旦给予某种暗示,便会害怕得把门锁上。凶手利用这点,让她上了锁;或者是只要看见横卧的人,即使不至于杀人,也会去模仿扼杀的动作;或是只要没有什么特别的刺激,就会沉默地坐着等等,让朱美做了这些事——是这样吗?
木场似乎稍微振作起了精神了。
关口认为这种想法虽不够严谨,但也大受吸引。
的确,作为犯罪事件,这种手法卑劣至极,可以说是最恶劣的犯罪吧。但绝非不可行。给予精神衰弱者某种强烈的暗示,使其帮助犯罪——或是让他变成凶手——不,如果使用催眠术,应该可以设计出更有技巧的卑劣罪行吧。
大爷,那是有可能的,可以想像得到。朱美小姐在精神上和肉体上都被逼到极限了,这听过宇多川老师所说的话也能确认。所以可说是极易掉进那种陷阱的状态。如果,如果是这样的话……”
是无可原谅的行为吗?
这是绝对无法原谅的犯罪。利用神经症或精神病患者来犯罪,再加上让患者变成凶手,不管有什么原因都不可原谅。只要有这种可能性,就要彻底地……”
我知道了啦,别这么亢奋嘛。
木场挑起两边的眉毛。
杂司谷事件时也是这样吧,你一亢奋就没好事。你想说的我都懂。关于这点,拜托帮我探查的大叔,去跟对方暗示一下。只是,真是难以想象啊……”
木场打开记事本,写了些什么。
木场先生,那个,有关夫人的神经症,警察怎么说?因被关口的亢奋打断下来的敦子,如此询问。
哦。因为关口穷追不舍,我的话前后颠倒了。那个啊,警察也确实了解。朱美,就像你们告诉我的一样——那个复活了好几次的死人啦,砍头啦等的故事,都一一跟问供的警官说了。这样可不行啊,听说正在进行正式的精神鉴定。嗯,帝大的精神卫生学研究室的叫什么的老师……”
木场说了关口也认识的某教授名字。
那个和,嗯,叫什么临床心理鉴定的,搞不太懂,去拜托他们了。所以不是像你们这些文人雅士需要担心的事啦,不需要急急忙忙赶到警局,提供嫌犯是精神病患的消息。哎呀,我一开始就想这么说了,可是关口……”
木场的表情有点可怕。
喂,这个精神鉴定虽然要花点时间,但是那位伟大的老师听说早早就得出结论了。根据他的报告,哎呀,这是非正式的,还不是正式的鉴定结果,可是……”
木场稍微停了一会儿。

据说,朱美百分之九十九,是装疯。

撞风是什么东西?榎木津天外飞来一笔似的问。
侦探真是沒常识啊,也就是说,故意假装发疯了。
假装发疯吗!那可厉害了。
榎木津非常佩服,而关口……
老实说,愕然了。一点也不想试着怀疑。但想想,那是有可能的。关口只是相信宇多川的话,并没有见过朱美。
敦子问:如果朱美小姐装疯卖傻的话——警察会如何判断呢?
那很简单啊,当然判断那是为了减轻罪行而说的。朱美行为明明那么异常,却在警官到达的时候很干脆地自白了,这是不自然的。也就是说,她杀了人这件事本身,从整个状况来判断是清清楚楚的事实,所以难以脱罪。即使逃亡或事后动手脚,都不如就此发疯比较好,不是吗?——警察已经开始分析这一条线了。
敦子似乎在思考什么。对于已经放弃思考的关口而言,敦子是最后的依靠。
木场先生,比如说……”
聪明的依靠似乎又想起了什么。
你没想过说不定——朱美小姐庇护某个共犯吗?为了庇护凶手,心血来潮设定了精神异常的状况——上锁或是脖子上的指纹——准备好这些……”
那不行,朱美的状况并不是因一时的判断而假装精神异常的。
木场很简单地就驳回敦子的假设。
……对的。如果朱美小姐是装疯,那就要从好几个月前就开始演习了——变成这样,哦……”
木场用力地点头:对啊,如果说你们的证词很重要,正是这部分啊。听好了,精神鉴定的结果,如果朱美真的有什么精神性的障碍,那另当别论,但是万一就这样判定朱美是装疯卖傻的话,你们的证词就会变成证明朱美犯罪行为的证词了。
证明?
对。如果朱美是正常的,你们的证词也可信,那么就会变成朱美从好几个月前,就开始在宇多川面前假装发疯。这么一来,这就会变成计划性犯罪了。朱美长期持续模仿精神病患,一直在等待杀宇多川的机会。只要宇多川向社会透露自己老婆的行为异常,那么装疯也会变成事实——哎呀,虽然实际上这种事很快就会露出马脚——但这么一想,宇多川在跟你们商量后立刻被杀,就不是偶然了。
也就是说,连续好几个月装疯卖傻之后,宇多川老师终于对其他人——我们——说明有关他妻子的异常行为,因此,朱美小姐便杀了老师,是这个意思吗?
对。并且,拖拖拉拉的话,可能会被带去看专业医生。关口,你说会立刻介绍医生,对吧?
关口点头。他觉得喉咙有点哑,发不出声音来。
所以宇多川立刻被杀了。
怎么会这样……”
朱美从几个月前头脑便开始不清楚,这件事用不着你们出马,从邻居一柳夫妇的证词也可以作出某种程度的判断。所以警方认为——朱美是不是假装得了神经症,有计划地杀害宇多川,这还不能断言,但已经从这条线开始调查了。所以你们的证词,结果变成只是补强这个想法的证据,没有其他的效用。可以确定的是,关于这一局,近日内就会来搜查盘问吧,不知道会是从神奈川本部还是叶山警局。哎呀,到时候我会先跟他们说要通过警视厅,所以不会直接来到你们面前吧。
敦子终于沉默下来。
不行啦。榎木津突然开口,这是,你呀,没有结果的结局!这种沒品味的结局是你一厢情愿的吧。
你说一厢情愿的,事情就是这样也沒办法啊!
复活的无头男人要怎么办?头重新再生了!还有,死后的世界要怎么办?不像你前世是豆腐还是骰子,那女人前世还是女人。这些都可以无视不管吗?
榎木津说得一副因获胜而洋洋得意的样子。
可是,如果朱美是装疯,那幻觉也是捏造的。关口完全放弃了,看着敦子的侧脸。同时,俯视了一会儿的敦子,又似乎想起什么似的,把脸抬起来。
对了,朱美小姐前夫事件怎么样呢?警察调查到什么关联性吗?还是还不知道?
对呀,还有这件事。
那件事啊。
木场皱皱鼻头,摇晃着身体。
不,警察知道。事实上,有关八年前的长野事件,据说朱美自白了。正在向长野本部查询中——不,数据已经送到了吧。嗯,数据上说——从指纹与其他情报看来,本案疑犯,自称宇多川朱美的女性,与昭和十九年佐田申义杀人事件的参考证人佐田朱美,确实是同一个人。其他听说还在调查,总之那边也在搜查。
朱美小姐果然招供了杀害前夫的事啊?那样的话,那边的搜查也会重来。关于那件事,有其他嫌犯正在通缉中,对吧?
木场一副臭脸看看记事本,说:不,好像不是这样的。当然她是说过——丈夫是规避兵役者,被发现时是具无头他杀尸体,但是,嗯,目前朱美所招供的是,那个,她杀害了杀死佐田申义而糟通缉中的宗像民江。紧急调查中的应该是这件事吧。
宇多川也提过这件事。
那么朱美小姐没有说任何关于杀害申义的事情吗?
没说吧。
那不是很怪吗?
敦子一脸吃惊又尖锐的表情看着木场。
什么?
因为朱美小姐陈述了有关复活的申义和杀害他的事,对吧?但是却没说明有关在一开始,或者说造成其原因的八年前的申义命案,这不是很怪吗?
如果是装疯卖傻,这一点的确很怪,因为这才是造成朱美发疯的主因。
如果朱美想让警察相信自己是异常的,我觉得她一定会说这件事才对。
哎呀呀,那虽然很奇怪,但说不定她连这件事也招供了,只是我没有听到而已。但是,那个,有关这件事,她一度洗清罪嫌,警察认定其他人是凶手了,警察赌上面子也不会承认错误吧。或许会发生这种情况。
那种什么警察的面子还是敬茶的面纸的,都无所谓啦!比如执着的宪兵、被洒在庭院的血等等,这些事都无所谓了吗?木场修,你说的金色骷髅、绑票和尚集团相亲什么的,这些都没有关联吗?如果有关联的话,可不能如此随便就结束!
榎木津有一种相当不成熟的口吻说,但集体相亲应该是集体自杀吧。木场摆出极为厌恶的表情。
不要让我想起那件事。
那边——在二子山发生的集体自杀事件——的搜查也陷入胶着状态了吧。不,记得木场对那件案子原本就抱着不满的态度,前几天应该也大吐苦水才对。
榎木津不满的心情未曾稍减,继续质问:那种结果上了报大概很无趣,读者的抗议会排山倒海而来。什么也沒解决不是吗?我都决定要特地跑一趟长野还是山梨什么遥远的地方了,现在变成这样,我的决心到底要怎么办啊。下了个得不到褒奖的决心,你要怎么弥补我的不幸!
原来如此,说穿了,榎木津是对此不满。
但是,先不管死人复活,朱美如果是装疯,那洒在庭院的大量血液,要如何解释呢?难道说是朱美自己洒的吗?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在自己家的庭院洒血,除了吓坏家人之外没有其他效果,不管吓到了谁,都无法证明朱美发疯了。事实上,只有宇多川看见,只让他心情有点混乱罢了。
对,庭院的血,只能证明那是不是幻觉。所谓是不是幻觉,是指在那里是否实际发生了杀人行为,或是死灵真的出现了。这种状况,会变成朱美并非真的发狂,但也并非装疯。
——她会做这种事吗?
即使清楚明白那是刻意为之,仍难以想像是位了证明自己发疯而作的行为。特意制造出若非超自然现象则无法说明的状况,这对于把装疯这件事假装没有装疯,一点贡献也没有。反而会有反效果。
关口针对这点质问木场。
庭院的血?没有啊,报告书里完全没有提到这点。现场一定会进行勘验的,所以如果有血迹,应该有人会发现吧——什么也没写的话,代表从一开始就没有那种东西,不是吗?
难道是——谎言。
难道说看到幻觉的不是朱美,而是宇多川吗?
敦子很显然感到困惑。关口也是,因为是直接从宇多川那里听来的,觉得疑惑也是理所当然的。
但是,宇多川老师说看到了。老师说,那并不是朱美指出,而是他自己发现的。还说,清也清不掉之类的,说得很具体。那种事,说谎也没什么好处啊,对吧?
如果这个证词可信,那就奇怪了。但是,庭院是地面吧?血到底是怎么样呢?地面的话会渗透进土里,也无法清扫啊。要怎么清扫啊?
血是沾附在庭石上的,地面还有像血泊般的东西。所以我想,所谓的打扫,应该是擦拭庭石之类的。至少我是如此认为……”
敦子说完瞄了关口一眼:是吧,老师?
啊,嗯啊。
关口慌忙回答,但那是内心尚未确实掌握问题所作的回应。因为关口没有那么具体地想像到石头、地面等情况。听到庭院里洒了血的时候,只是全盘听进去了。所以,回答之后,他想着——原来如此,如果是地面会渗透进去啊。
庭石?对哦,那的确是无法理解。如果经过洗刷也不会掉,那下雨之类的也不会掉才对……”
一见木场有点犹疑,榎木津立刻见缝插针:嘿嘿,看吧,小敦真厉害。这位便当盒似的男人正因为无法回答大伤脑筋呢,活该。
什么嘛,那种口气。被像你这种失败者攻击,我可不服气。我刚刚说的,可是神奈川本部的判断,是社会一般人的判断,不是我个人的意见。
原本半眯着眼镜的榎木津又张大眼睛,像是取笑木场似的瞪回去。
木场摆出一脸又不是我愿意的表情。
木场大概有他自己的理由。从他的口气判断,木场的见解一定是与神奈川的警察或是社会一般意见多少有些出入。关口认为,以木场刑警的哲学,不一定会偏向体制那一方。不如说出他的理想,似乎是在与所谓警察机构的框架错开的位置上。
——这么说……
关口发现了木场不服气的态度。
大爷——有什么意见,是吗?
哼。刑警鼻子发出声音,是没意见啦,可是有疑问。因为那些家伙有时候只要大方向能通,细节这些就随随便便让它过去了。这种情况下,很可能会忽略掉一些细枝末节的问题……”
像什么呢?
果然木场从关口、敦子不同的角度来看,感到有些蹊跷。与那粗枝大叶的外观不相符的纤细神经,这位刑警到底注意到了什么?
木场果然说了令人料想不到的事:……我最在意的,首先是宇多川胃里的东西。
啊?
被害者所吃的东西。没有人在意这件事,但我觉得百分之百有问题。听好,宇多川最后所吃的东西,是斗鸡锅。
斗鸡锅——跟我们一起吃的?
中野那家的吗?
对。所以宇多川回家后整整一天,什么都沒吃。跟你们在中野吃过的火锅,是他最后的一餐。这不是很奇怪吗?如果在外面的话,应该会吃点什么吧,在家里的话,更是会吃东西才对。跟老婆吵架了吗?吵架就不吃东西吗?睡了一整天吗?我总觉得很可疑。
要说奇怪确实是很奇怪,但这是很大的问题吗?关口不太懂。不过敦子好像想到了什么。
这件事,在神奈川警方眼中,不是问题吗?我也觉得如你所说,是不太自然——可是,该如何解释呢?
侦探代替刑警回答了:很简单,小敦。一般人所能想像的程度很容易懂,他们可能是这么看真相的——被害者没有食欲,就是这样。榎木津虚张声势地说。
刑警很失望地垂下肩膀,说:正是如此,礼二郎。非常可惜的,就这件事,的确如你所说,他们认为宇多川没有食欲。真是的……”
在木场看来,就像教育部长被幼童追问错误的心情吧。不过,在关口看来,只有与那些警察的判断相近的感想,他至今未能看出更多的意义,这也没办法。要说关口的感想,知道自己是宇多川的最后晚餐的同席者,总不免有些感慨,只有这样而已。
然后还有一点,有个事实,真的很奇怪。
木场把关口搁在一旁,继续说。

到底是谁报的警?

你是说,有报案人?
关口的疑问百分之八十是无意义的。他这么想,木场也是这么想吧,用一种好似生气的口吻说:当然,没有的话就不会知道啊。
然后他翻开记事本,继续说:这一点怎么都无法厘清。
听好,最初的报案,听说其实是三号早晨八点。
三号的早上……”
那是关口和敦子到榎木津事务所,与木场碰面的隔天早上。
然后呢?
这代表什么意义呢?
发现尸体是四号的早上,对吧?为什么隔得这么久呢?
敦子质问。她的疑问和关口不同,百分之九十会正中红心——关口这么想。木场大大地缩起肩膀无礼地回答。
被认为是恶作剧。报案的内容是——说了宇多川的地址,发生了分尸案,请过去看看——因为只有这样而已。接到报案的好像是叶山警局,但那边现在设置了金色骷髅,啊不是,是逗子湾首级杀人事件的搜查本部,所以很忙。事实上,也有不少恶作剧报案,说什么这次头在空中飞等等的,听说大家都烦得受不了了。然后,同样在三号傍晚,这次是神奈川本部接到了相同的报案电话。即使如此……”
还是没去吗?
没去。只联络了派出所,指示他们去调查一下而已。而接到指示的派出所,听说因为时间晚了,打算第二天早上再去。但是这回,连那派出所也接到同样的报案电话。听说因此才觉得不对劲,一大早就去了,不过话说回来,亏他们选在日出前赶过去,是有不好的预感吧。听说去了两位巡逻警员,发现案发现场,才大动作地向本部和辖区请求支持。也就是说,报案电话总共有三部。非常坚持,不断地报案,报案者很希望警察出动吧,但是,报案者是谁?完全不知道。
是女人吗?
男人。到底是谁?是谁得知夹在山道里上了锁屋子中的客厅里,发生了惨案呢?并且,第一次报案是在事件发生的隔天一大早,简直就像等着警察局里有人来了之后,再打电话进来。
不是隔壁的一柳先生吗?
对了,宇多川说过,虽然和邻居来来去去很麻烦,但只要稍微留意一下,并非不能窥见状况。但是,刑警干脆地否定了:不是。
不是吗?
听说不是。有谁,不是警方的人,知道事情始末。他如何得知的?为什么这没有成为问题的焦点,我觉得很不可思议。
阿修,那很简单。你自己刚刚不是说了吗?一定是想保住警察面子的家伙。接到电话却整整放了一天不管,如果这件事曝光了会很麻烦,所以就绝口不提。反应迟钝又害怕见光死。
榎木津边笑边说,从木场手上夺过香烟,抽出一根衔在嘴里。
谁是阿修?但是啊,令人可恨的是,说不定就是这样。如果因此无法确认嫌犯的话,锁定报案者便是很大的问题,但是,在这种情况之下,朱美在现场,有自白,又有罪证——善意的第三者被排到后面去也是没办法的事,也有可能就这样含糊不清地被带过去。可是,我想不通。报案的家伙,难道是用比如说千里眼、读心术得知事件始末的吗?
路过房子前面——这是不可能的。听到可疑的声音——这也很难想像。如果报案者可以这么早就知道事件发生,只能想到他在现场。不管是不是凶手,只要有第三者在现场,事件的状况就会全然改变,不是吗?
或者,并不会发生这种事?
敦子说:如果,报案者以某种方式与这起事件有所牵连,可能性便是刚刚说的教唆杀人,不,应该是教唆事后共犯吗?——不知道有没有这种专用名词,就是这类的——不过如果是朱美装疯卖傻有计划地杀人,那就不可能了。可是这么一来,比如说,真正的共犯——这也是很奇怪的说法。那个,也就是有共犯了,对不对?
那共犯可能会这样子背叛吗?只要朱美被逮捕了,他也自身难保啊,会打那么多次电话给警察吗?然后,朱美还拼命地护着这位出卖她的共犯吗?
真的很奇怪。表面上没有什么可疑之处,事件等于已经解决了,但是却无法说明任何一个细节。散步在细缝里的矛盾与不合理,多到令人吃惊的地步。一旦要总结起来理解,不知不觉就会设想其中介入了不可思议的力量,这么一来,又觉得复活的尸骸或是转世的记忆,全都统括为事实,太不可思议了。
关口一下子变得非常不安。
如果全部是真的,就不觉得不可思议了。
这件事不属于这世界。是与前世、复活者有关的,彼岸的事件。
榎木津说:我知道了,报案者是无头尸体。无头尸体为了再次被杀,而长出头来造访朱美,但那女人竟杀了别的男人。于是他一气之下就打电话给警察了,因为不甘心。
你说什么莫名其妙的话?我要骂人啦,你这笨蛋。我一想到跟你这种笨蛋交往了二十几年,就觉得很对不起社会,很想切腹自杀。再说这种愚不可及的话,看我把你逮捕扣留拷问,起诉后立即判刑。
一个谜团也解不开的无能刑警,说什么自以为是的话啊。你们一调查,只会增加谜团,不是吗?抓到一个也不确定是不是凶手的人,就以为很厉害啊,只是把谜团变成众多谜团而已嘛。请痛痛快快地解决所有谜团,如果做不到这种潇洒风流的做法,说什么都只叫人觉得恶心!榎木津提高音量说道,然后点燃衔在嘴里的香烟。
总之,把无头怪物放着不管并不是好事。小关,京极那家伙怎么了?
关口照惯例吞吞吐吐时,敦子回答了:我想哥哥就快回来了,我打过好几次电话,大概说明了事件经过。
他说了什么吗?
想听听京极堂的意见。
啊,说是没什么好说的。
啊。
京极堂是个讨厌说错话的男人。也就是说,不说有犯错之虞的话。现况是,他并没有得到足以发表意见的情报吧,因此什么也不想说。就关口等人来看,这与其说是慎重,不如说是胆怯。
不过,哥哥说他很在意那个宪兵现在的状况,以及,那个,宇多川老师的房子。
房子有什么好在意的?
不知道。房子本身相邻却无法立即到邻居家去——这是宇多川老师所形容的——他好像是在意这一点,但是又怎么样呢?哎呀,光听木场先生的话,知道主要原因好像是盖在山道上,如果是那样,我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还有,对了。他说有必要调查一下鸭田周三。
谁啊,那姓鸭田的?
关口一下子反应不过来,谁啊,不知道。
啊,前一阵子说的,朱美小姐工作地方酿酒屋的老板。
在关口胡思乱想前,敦子简单明了地说明了。这么说,好像是这个名字没错。因为关口几乎忘了,所以应该也没有告诉木场才对。
但那种事不必说吧,他一点也不认为有什么关联。
虽然哥哥很在意,但我不知道为什么。敦子也这么说。
木场皱皱眉,用手掌摩擦鼻头。
作者: DSA99    時間: 2012-8-12 12:17

26
这次,总算那个有怪癖的家伙好像无法大放厥词。有长颈鹿的视野也没用。
什么东西啊,长颈鹿的视野?
小说家真没常识啊。长长的视野,就是常识。哎呀,笨蛋侦探和小说家再怎么努力,对这件事也一筹莫展了。木场挑起两边的眉毛,这么说。
关口脚有点麻了,放松了姿势。
那个……”敦子趁机发言,如果朱美小姐是装疯卖傻,也就是说是个假装神经症或精神病的正常人,那所谓的动机——警方作了什么推测吗?
哎呀,那种事一定是作了连狗也想像得到的推测啊。感情的纠葛,或是夺去财产。
那就等于什么也没有嘛。
目前是的。
在关口的脚麻消失之前,对话已经中断了。

就在此时。
门口传来声响。关口看看手表,刚过下午五点。
往玄关方向看,门开了,关口的妻子雪绘一脸惊讶地站在那里。
那个,有警方人员来了。
警方人员?要找警察的话,我在这里。
木场一脸疑惑。
听说是神奈川的警察。
神奈川?为什么?明明说了要来之前先通知我一声的。
木场站起来。关口想——应该接受通知的本人在这里偷懒,所以才直接过来吧。木场先出去有点怪,关口想先出去迎接,但因为脚麻而晚了一步。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你才为什么来这里?这里是东京,不是你的岛吧。
我在搜……搜查。
搜查?金色骷髅吗?还是又被踢成搜查小组了?
你在说什么啊?你真……真是,哼。
突然来访的自称神奈川警察的男人,嘴角往下撇,微微喘气。紧握的拳头颤抖着。
我是东京警视厅的刑警,这里是东京都中野地区。况且,我和这人从战争时期就开始交往了。我们躲过枪林弹雨,是同吃一个番薯的好兄弟。我在这里,用不着不同辖区的你来管。我在这里吃饭还是拉屎,都跟你无关!
木场用大嗓门气势磅礴地一口气说完,神奈川刑警仿佛耳朵痛一般,神经质地扭曲了脸。这么说来……
——这个人……
关口见过。
——对了。当时和木场刑警在争论的……
石井警部吗?
在关口卷入上次事件时,那值得纪念的日子里,这男人和木场发生了口角。
那么这人可不是被木场害得降职的,姓石井的神奈川本部的警部嘛。
你给我安分点,木场。你搅局的话,这次可沒那么容易了事。我是为了公务而来,你这是妨碍公务。
知道了知道了,赶快办公吧。嗯,关口,你的客人。
木场用力推了关口的肩膀。
啊,那个,是关口先生吗?
是,我认识你。前几个月,八月三十日也见过一次面吧。
教人无法忘记的日子呢。
木场搅局,石井瞪他。
我是国家警察神奈川县本部的石井。
石井打开记事本给关口看。
事实上,想请教您一些事。关口先生,您最近去逗子那边了吗?
啊,没有。
因为上次的事件去了神奈川,但沒去过逗子。
这样啊。
石井神经质兮兮地从将视线从关口脸上移开。
什么啊,石井先生,你有点怪喔。我可是不遗余力协助搜查,你就说来听听吧。木场说。
石井的表情变得很复杂。
首先,国警的警部大人单独一人出来搜查,就很异常,不是吗?再说,这算出差吧?一定有什么理由。
这个人啊,被排挤在外所以不爽啦!不知何时跑出来查看状况的榎木津,简直就像算命师传递神谕似的宣告,年轻人都用轻蔑的眼光看这个人呢。
石井警部吃惊又狼狈。
……你说什……什么?
原来如此。你被排除在升官大道之位,变得怪里怪气,被抓到弱点,是这样啊,跟辖区的同伴不好吗?
这真是多管闲事,不过,会把奇怪侦探和硬汉刑警当做对手,互相拉扯角力,这个叫石井的男人好像也不是什么大人物。来到这里,真是他毕生的失策吧。关口非常了解石井的心情,在发射强烈波长的奇人面前,只能发射微弱波长的平凡人,只有被玩弄于股掌之中的份。看到他太阳穴微微跳动,教人不得不感到同情。

石井进了客厅,一坐下,木场立刻对石井低下头。关口对这意外的发展感到惊讶。
上次给你添麻烦了,我觉得很对不起你。哎呀,我不懂得怎么好好道歉。
……事件就那样了,哎,也沒办法。只是我对于你那种做法啊……”
很讨厌吧,关口较能轻易地认同石井警部。虽然身边少有这种类型的人,但倒是比较能轻松地感同身受。
我现在是逗子湾首级杀人事件搜查本部的负责人,今天为了别的事情来东京,所以顺便,那个,多少……”
可以一个人抢功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吗?木场虽然道歉了,却一点也没有认同他的意思。
不是这样的!在搜查会议上……”
石井警部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环顾所有人一周。是语言不通,单枪匹马卷入异乡的异乡人心情吧。
哎呀,算了。总之,可以先让我确认一下吗?嗯,关口先生,事实上,大前天又有人报案说,在逗子湾的田越川河口附近浮现首级。实际去看了,结果真的有东西浮着……”
你自己去看的吗?
对啊,那无所谓吧,你很烦呀。然后,打捞起来发现不是头。
石井从皮包里拿出相片。
是这个东西。关口先生,你见过吗?
照片上映着像石头的东西,还有摊开的男性和服、内衣、绣了家徽的和式外套、腰带和长裤。
为什么给我看这个?
你沒印象吗?看不出颜色,但是,哎呀,差不了多少。那颜色很深。
不知道……”
石井警部很遗憾地歪着头,那么这个怎么样?
这次照片上的是纸片,纸片上写了什么又脏又乱的字。
——这是……
这个就知道了。
因为上面写着关口的名字和地址、电话号码,乱七八糟的字像蚯蚓在爬,确实是关口本人的笔迹。
这是我的字。少根筋的回答。
这样啊!
石井的表情稍微开朗了起来。
事实上,这颗石头被这些衣服包成一团,用绳子绑得紧紧的,在河口漂浮。石头如果再大一点,可能会沉下去吧,因为包裹的是男性和服嘛,大概是空气跑进去形成浮力,载浮载沉的。刚好,比头大一点,但是看起来也很像头。唉,总之里面放了这张纸片,纸片上写了这里的地址。虽然不知道有无直接关联,因为没有其他线索,便前来拜访了……”
石井把照片放在桌子上说明。
看到那照片的敦子,立刻有所反应:关口老师!这个……”
关口慌忙看仔细。
这是……这是那天……”
石井吃惊得把脸抬起来。

这和服是宇多川老师所传的衣服啊!

宇多川?那个遭到杀害的宇多川崇吗?
石井往后仰,发出异于平时的尖声。
石井似乎完全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啊,对了,这是我写给老师的联络地址的字条!
关口终于想起来了。
木场的强硬态度更趋于激烈,质问石井:石井先生,你跟宇多川事件的搜查没关系吧?
石井警部一脸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别说有关系了,拜那起事件之赐,首级事件的搜查人员被抽走了三分之一,又因为在同一地区,打乱了搜查行动,真的是很凄惨……不管这些,莫非你们跟宇多川崇事件有牵连?木……木场,如果你这次又妨碍搜查的话……”
木场双手抱胸:石井先生,你说我们,应该说这位关口和这位小姐——姓中禅寺,你知道吗?宇多川崇先生在生前和他们有过接触,可是和被害者共进最后晚餐的人。但是,等了好久警察也不来叫人,于是就想主动出面协助,正在商量这件事呢。我们刚刚说了很多和这次事件有关的事。喂,这照片上的和服是宇多川穿的衣服没错吗?
木场轮流看着关口和敦子。
老实说,关口的记忆很暧昧。他记得自己写的字条,但要是没有印象特别深刻的图纹,他觉得和服看起来都一样。
没错吧,那和服。为什么是榎木津回答。
你又沒看到!
就是这样,真相是不会扭曲的!
这是什么意思啊?
敦子阻止了毫无意义的争论:为什么宇多川老师的衣服会在海上漂流?老师下车后,应该穿着这身衣服爬上山道才对。这种季节,不会在途中脱下来丢掉吧,这么说来,老师的确是手上拿着这件短上衣,然后套上披风回家的,对吧?这样的话,是谁把这些东西从老师家里拿出来了呢?
谜团又增加了。
然后,关口终于想起那天宇多川的装扮。的确,宇多川穿着照片上的衣服,套上披风离去。
石井有一段时间似乎完全无法理解而显得极为不安,但终于发出惊吓过度的声音:啊,看到名字和地址时,我就有不详的预感。又来了,我又……”
石井抱着头,像是做了噩梦似的。
喂,警部。
木场放低姿态,以对敌人毫无防范的表情,看着石井。
没必要那么沮丧吧,石井先生,只有你掌握这个讯息。这说不定是洗刷污名、挽回名誉的好机会,不是吗?
你在说什么蠢话啊,木场,那件事已经逮捕到凶手,也招供了,事到如今,知道这个讯息……不,这本来就没有什么意义,根本无关嘛。
所以说——你不行嘛。
木场好像想到什么妙招了,用一种小孩子般的视线投向关口。关口不知道他有何企图,但总之先摆出一副我懂了的表情。
木场说:石井先生,难得我们在这里见了面,要不要听我说一下?实在还有太多我们无法理解的地方。只不过我是落单又升不了官的刑警,也不在辖区,还有,那个,他们都是老百姓,无法插手。相较之下,你是神奈川本部的警部,大有可为。
原来如此,看来木场是打算把石井拖下水。
顺利的话,可能得到事半功倍的结果。
有魄力的木场和善于说明的敦子,高明地整理出所有疑点告知石井警部。
很幸运地,多亏搅局元凶榎木津在一旁翻杂志、看报纸,提高了说明解释的效率。
看来侦探对石井不感兴趣。
石井始终皱着眉头。
然后,他说了一段连关口都感到惊讶,极为符合常识的解释。
听好了,凶手宇多川朱美自白了,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再加上遇害当天,被害者的行动完全不清不楚,这段期间发生了什么事,没人知道。不如说,他预感自己会遭到杀害,于是对某个友人说了这件事,那会怎么样?然后试想那位友人报了案,就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了。如果宇多川感觉妻子的杀意,大概会没胃口吧。连我也会因为胃痛而一两天不吃东西。把衣服卷起来丢掉——虽然不是很清楚,但说不定是一种求救讯号。对这位关口先生——虽然有点怪,但是——不,因为他家好像沒电话。人被逼到极限的话,真的不知道会使出什么奇怪手段。
庭院的血迹怎么解释?
你啊,那是朱美精神错乱——不,精神错乱是演戏吧,是恶作剧。但即使是恶作剧,庭院里如果留下血迹也应该会知道,那可以问问看……”
最好问一下。然后,朱美所陈述的幻觉……”
啊,那是胡言乱语吧,非常支离破碎。没必要问了。
但让人觉得跟金色骷髅有所关联,不是吗?
不,所以啊,那个证词是反过来,从金色骷髅所得到的灵感吧。我刚开始听你们说就这么觉得。听说了骷髅的谣传,再从那里想到砍头,是这样吧。前世云云,是根本无须介意的胡言乱语吧。
那八年前的事件呢?
那件事就如自供的那样,杀掉前夫逃亡的女人,被朱美杀害了。因为抓不到真凶才显得扑朔迷离。那是昭和十九年的年终吧?过完年就是战败年了,不是吗?正是战况最激烈的时候。只有混入战争受难者中,一个人离奇死亡是不会有人注意的。警察再怎么抓也没抓到,不是吗?这是有可能的。
只剩下庭院的血迹,其他几乎都解决了。
嗯,不愧是警部大人啊。快刀斩乱麻的明快判断,真是失敬。
木场的客套话。不,不是客套话,很显然是在嘲弄他。只是表面上衷心佩服,听起来像是称赞。木场的说话方式,听的人脑筋转还是不转,意思也会一百八十度转弯。石井似乎当真接受了。
话说回来,石井先生,那个,你负责的金色骷髅那边,有进展吗?
有进展的话我就不会在这里了。真是的,从本部那边过来勘察现场的只有我,其他都是叶山警局的年轻小伙子,没教养又粗鲁,完全无法沟通。觉得奇怪的人马上列为参考证人,以外只要施加暴力,证人就会招供。真是败给他们了。
你真的是被彻底厌恶耶,因为你头屑很多的关系吗?榎木津大声说。
好不容易逐渐找回威严的石井警部,又因突然搅局的无礼男人的无礼发言,再度手足无措。
……木场,这个怪人到底是谁?为什么净说些无礼的话?
这家伙是侦探。
啊!我读过报告书,上次财团委托的侦探就是这男人啊。哼,早早嗅到事件的味道靠过来啊。
你在说什么啊?我是侦探不是猎犬。如果鼻子像狗一样灵敏的话,也许还可以当专门寻找失物的猎犬风侦探,但很不凑巧,我鼻子不太好呢。不,鼻子那么好的话,也可以当品酒师了。
石井一脸受不了的表情。果然,榎木津侦探远远超越了保守的警部可忍受的范围。木场用眯眯眼牵制榎木津,然后重新煽动石井。
不要理那个笨蛋。石井先生,为了我们这些后进,请一定要说明一下你对金色骷髅的见解。那起事件对我们这种平凡人而言,也只能认为是不不可思议的故事啊……”
光靠木场获得的消息情报来判断,金色骷髅事件也是一起毫无常识、荒唐无稽的事件。因此,这个戴着常识的眼镜,明哲保身的警部,到底会下什么样具常识性、保守性的判断呢——关口非常有兴趣。认真来说,关口是属于连普通事物都用超越常识的方法来思考的个性,他想利用这机会,学学所谓普通的判断。
那个,还没锁定首级的身份吗?木场重复询问。
看来石井还拥有容易上钩的个性。轻易地搭上木场的话,尽可能留意不堪榎木津那边,开始陈述。
先声明一点,我搜查的是逗子湾首级杀人事件,不是金色骷髅事件。金色骷髅只是流言蜚语,不是警察搜查的对象。大约在六天前打捞上来,被砍掉的部分遗体几乎尚未腐化,所以怎么看都不像会跟头盖骨弄混看错。再加上金色骷髅那边的骚动最早是九月二十二日,已经是两个月以前的事了。而遗体打捞上来是十二月一日,分析死后数天到十数天左右。
推测的死亡日期——是难以锁定吧?敦子质问。
轻易地对一般民众泄露搜查情报,在某个层面是很严重的问题吧,但现在石井警部除了榎木津,其他人的发问,都会乐意地回答吧。
是很难锁定,在水中,对吧。而且水温相当低,所以不会腐烂。加上只有头而已。像宇多川崇那样,有胃还好一点,但只有头无法正确判断。不过,在水中久了之后,尸骸会尸蜡化。尤其眼珠的尸蜡化现象特别快。如果在水里超过一个月,已经碱化也不稀奇。因此,我提议金色骷髅,至少和在九月中被目击的那一次,必须完全分开来思考。但是辖区的同事似乎因为一直在找金色骷髅,好不容易找到了首级,都说一定有关联,不理会我的看法。我想缩小搜查范围的时期和地区,但其他搜查人员都持另一种意见,我也莫可奈何。即使在搜查会议上决定了方针,也没人要顺从。到底会变得如何呢?在这种情况下……”
石井神经兮兮的动作碰到了关口的手背。
石井先生,你是正确的。木场如此断言。
我没想到,你……你会赞成我。
石井警部老实地露出意外的表情。
为什么?为什么那种表情?喂,我跟你人格特质不同,身为刑警的方法论也不一样,但即使如此,真相只有一个。金的骷髅变成普通的骷髅,普通的骷髅变成带肉的骷髅,带肉的骷髅变成活生生的首级,都是不可能的。
对,不可能。石井强调,打捞到的只有首级而已,其余很有可能是看错了。不如说利用既有的传闻,为了扰乱搜查,故意弃置在逗子,这种可能性比较大,不是吗?如果不砍掉就没办法。
原来如此,石井先生啊,你的论点是正确的。即使那既有的传闻是真的,最好的方法就是先砍掉。上次也是因为把所有东西想在一起,才导致失败。
木场从几次事件中学到了这一点。
关口对此也有痛苦的回忆。
敦子发言:即使目击证词都是正确的,那么被害者就有四个人。然后这可能是连续杀人事件,也可能是非连续杀人事件,是这样吗?
是的。
石井很高兴地点头,说不定他个性真的很单纯。
不过,现在可以确认的只有最后一个而已。这是因为发现了被砍掉的部分遗体,即使不是杀人事件,总之可以先确定是刑事案件。因此如果也出现其他的骷髅,那么连同关联性在内,就必须同时搜查不可,无论我怎么对辖区的同事说明,他们就是听不懂。连我做笔录的人,也都是传闻的目击者或是嫌犯,根本成不了事。我认为应该要先寻找尸体的身体部分。
单纯的石井警部,显露出生气的情绪。
单看这态度,关口觉得说不定榎木津不全然是错的。
甚至从关口眼里看来,似乎都能想见石井警部在案发现场的摩擦、与同事不和、情绪恶劣的样子。就连一个人前来这里,说他是顺道什么的,还是令人觉得可疑。说不定是叫不动任何一个辖区的搜查人员,在搜查会议上,或许被视为与本案无关而被否决掉了。无论如何,这是身为负责人的面子彻底粉碎的证据,加上如果还没找到解决的线索,更是焦急吧。现况是一旦石井警部被孤立了,如果不一个人解决,就无法重新赢回面子了。
木场说:石井先生,我现在被迫协助搜查二子山的集体自杀事件。
啊,那真是不幸的事件。起于大事件,在毫无头绪的状况下,事件又接二连三地发生,导致无法给予机动警力。现在,叫什么来着的?叶山警局里最年长的一位刑警和另一个人——应该只有这两位在负责,咦?你在帮忙吗?
石井异常愉快地说。关口等人想也想不到,刑警们因处理的案件而彼此较劲。
哎呀,很不起眼的工作,从以往的失踪者中锁定自杀者。现在,好不容易找到两名。而且除了其中一人外,还不到可断定的程度。只不过,因此我大半时间都很闲,也有出差到逗子的正当借口。
木场向石井投出锐利的视线,只有嘴角笑了。
你想说……什么?
就是说,顺便为上次赎罪,我愿意协助你。上次演变成彼此冲突的结果,但这次,至少比起叶山警局那些家伙,我想我比较说得通。
石井似乎吓了一跳。关口看着平常看惯的木场的脸,也觉得他是认真的。
……但是木场,没有正式的协助请求,越区搜查也是个问题,如果那个……”
不用担心,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我自有分寸。但是如果知道了什么,一定会私下通知你。所以,你也告知我搜查状况如何,怎么样?
总觉得今天的木场仿佛带有饥饿野兽的气息。
……没有什么内情吧?你不是要陷……陷害我……”
相信我,警部。我不是会玩弄心机的男人,这你知道吧?
但是……如果因此破案了,你沒荣誉也沒奖赏,什么都没有……”
我不要那种东西,我只要能搜查就好了。
搜查……啊。
石井在诱惑之蛇前陷入苦恼,结果好像决定要吃禁果了。
木场,你因为身为公仆,在社会正义之名下,基于不允许或许会导出错误结论的错误方针的搜查,所以才协助我……呃,我可以这样解读吗?
好像有些不同……哎,你那样说也行。
两人想破案的目的大概是南辕北辙吧。关口想——社会正义是什么东西,木场这辈子大概一次也没想过吧。
榎木津若有所思,看着石井警部无比认真的侧脸,像是嘲弄般摆出不怀好意的表情。之后,石井警部说,这一两天可能会因为宇多川事件请大家做笔录,届时还请多多协助,便离开了。
木场目送他离开后,说:有关宇多川事件,我想,只剩下琐碎的疑问要怎么解决的问题,大方向应该是不会动了。
看在关口眼里,木场似乎恢复了点精神。

作者: DSA99    時間: 2012-8-12 12:19

27
木场打道回府,关口家的客厅只剩下三名老百姓。
当场回到一开始那种不自然的沉默状态。
……”
并不是想说什么。两位刑警在场时片刻的高昂士气,只是单纯的幻想。结果木场和石井所说的话,并无法纾解关口阴郁的心情。不论是胡言乱语或是谣传,是幻觉还是谎言,对关口而言都是一样的,其中有多少真相并非那么重要。在事件的一切都只能从传闻中得知的关口的意识里,那些可能都与真相同性质,都是假想现实。
宇多川充满神秘的告白,就在找不出任何解决之道,不,伴随着更深一层无法解释的问题而更加扑朔迷离的情况下,已经以所谓宇多川之四带来的冲击,准备强行闭幕了。
我觉得好恐怖。
敦子同意:宇多川老师为什么非死不可呢?这件事我完全不懂。无论有多少无法理解的事或不可思议的巧合,如果可以想通这一点,我想心情也不会变得这么奇怪。相反地,所有现况中阴森且无法说明的部分,即使给予所有部分可被说服的解答,只要这件事不说明清楚,我想我和关口老师的心情是开朗不起来的。
开朗不起来吧。
虽然牵连不深,不,就是因为没有关系才会留下疙瘩。
留下谜样的话语就死掉了,这就像被下了解不开的咒一样。
不能怨谁,关口只是……
心情变得极为恶劣。

木场修太郎陪同降旗弘爬上两旁坟墓夹道的晕眩坡。
坡道很直,途中没有任何障碍物,刺骨的冷风从坡道上呼啸而下。风打在两人的脸颊和额头上,把外套吹得呼呼作响,直下坡道。
寒风刺骨的日子。
木场心中满是不安。
一旁的降旗也是,两人都是一脸疲惫。
京极堂位在坡道上面。

把石井警部拖下水,让自己开心享受暗地搜查杀人事件的乐趣,木场怀着这不良企图,从与石井订立密约隔天起,说实话,他觉得意气风发。
明明前几天还完全提不起劲,然后不由自主投入确认自杀者身份的无聊工作,就连长门那不机灵的皱纹脸,都觉得朝气了起来。真是不可思议啊。
——迫不及待地想揪出当事人,前往逗子,在城里来回搜索。
木场这么想。
对木场而言,所谓来回搜索才是关键。要感觉到活着的价值,除了劳动身体别无他法。虽然对石井大言不惭,但木场心中没有任何计划,也不是说到了逗子就能有所突破。他只是心慌,需要竞争力而已。
而木场最初的绊脚石,还是来自长门。
老刑警凭着一股执着,持续脚踏实地地搜查,终于打探出谜样的真言僧山田春真的身份。
听到这件事,木场开始对长门另眼看待。捕风捉影似的谜样和尚,凭着追踪记录和传闻,终于获得了肉身。虽然不是炫目华丽的事件,对手也不够凶恶,但一点一滴地调查,并得出若干结果,这样的行为本身也很有趣,不是吗?——木场这么想。
山田春真也就是山田春雄,并不是东京人。因故被托给住在大森附近的亲戚抚养,但听说一毕业就立刻回故乡了。他的亲戚没有后代,因此才会不知道消息。长门死缠烂打地探查山田亲戚的底细,终于打探出山田的故乡。
然而,听到山田春真的真正身份,木场着实困惑了。不,可以说是错乱了。
山田的故乡在长野,并且在上田。
母亲生春真的时候死了,那正是将他托亲戚照顾的理由,不过,山田的父亲还活着,现在仍住在上田。
父亲——山田富吉,目前没有工作,但本来是酿酒工匠——就是杜氏。并且听说住在长野县上田下之乡的酿酒屋工作。
酒屋的商号称为鸭田酒造
木场听到这个名字时,一开始还浑然未觉。然后突然想起和关口他们的对话,才愕然一惊。
谁啊,那姓鸭田的?
朱美小姐工作地方酿酒屋的老板。
鸭田酒造。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循线搜查集体自杀事件,会牵扯到宇多川的老婆身上?如果这种偶然都可能发生,那不是什么可能性都有了吗?这世上酿酒屋多如牛毛。伏见的宇山酒造、郡山的小田岛酒店,随便哪一个都可以啊,干吗非得是下之乡的鸭田酒造。
被自己视为无足轻重的事件扯了一把后退——就像那样的感觉。
木场把这个偶然告诉长门。连老刑警看来都很惊讶,思考后如是说:看来,那酒屋有问题啊。
据长门说,鸭田酒造这些年一直处于半休业状态,到夏天为止好像都还有零散的客人,但一入秋,几乎完全没人上门,店便关了。
找不到相关的人,也没有山田的行踪。
刚开始似乎也不知道。
但是长野本部辖区的行动颇为敏捷,早早找出山田富吉的行踪,取得可确认春雄身份的相关资料。
想是各方调查缜密吧。
不,不是调查缜密。是因为宇多川朱美的供词而引出八年前的佐田申义命案,山田春雄的父亲是关系人,也就是说,因为其他案件已经被调查过了,找起来当然比较快。
听说富吉拒绝出面,固执地进行确认,结果经由其他认识春真的人,大致判定——照片中的遗体就是山田春真没错。
听说富吉对自己儿子的事情,顽固地什么也不肯说。不仅如此,据说现在几乎不与他人对话。长野的搜查员和认识富吉的人,都认定那是老人的偏执个性所致,但听在与关口这类人有交情的木场耳里,总怀疑是不是精神上的疾病。有所谓难以与人交往的病。
然而……”
尽管木场闷闷不乐,然而长门却如鱼得水。木场看着长门衰老的矮小身躯,仿佛有什么源源不断翻涌而出,觉得有些忌妒。
长门认为二子山的集体自杀与鸭田酒造间,或许有着非比寻常的关系。幸而是八年前的事件,因朱美自白而衍生的宗像民江杀人事件的搜查,对鸭田酒造所有关系人目前的行踪,,均作了某种程度的调查。
查了就会知道。
这是木场真诚的感想。
据说鸭田酒造创业于江户时期。如今已不见昔日光景,但——因为关门大吉了所以也是理所当然的——全盛时期包含打杂工的小女孩,工作人员超过六十个人,连其各自的家庭都算进去的话,关系人随随便便就有一百多人了。
所谓全盛时期指的是从战前到战争时期。战后工作人员减少,也没有雇佣新人手。也就是说,佐田申义的事件,是发生在鸭田酒造最景气的时期,因此需要确认的对象非常多。尽管夹在战争的大混乱时期,还能某种程度掌握所有讯息,木场也觉得这真的不简单。
调查后,行踪不明者,只有十三人。
首先是通缉中的宗像民江。她从昭和十九年事发后,便行踪不明,直至现在。
接着是佐田朱美。她正如大家所知,经确认就是目前遭到逮捕拘留的宇多川朱美本人。
除了这两人,还剩十一人。
其中一人是宗像民江的哥哥,宗像贤造。
不过——贤造只在户籍上确认有其人,本人要是没去过长野,很有可能不知道妹妹牵涉的事件。案发当时,听说贤造已经到大陆去了。因此,转而搜寻战后归国人员名单,但警方认为他与鸭田酒造没有直接关系。
顺带一提,民江的双亲在事件发生后,相继过世了。
过了战败归国那段时期后,下落不明的人有鸭田酒造老板鸭田周三的外甥鹭宫邦贵。鹭宫在昭和二十年入营,也被送到大陆,记录上写二十三年归乡,但似乎没有回到鸭田酒造,也可能是记录有误。
这么一来——在实质上,行踪不明的鸭田酒造关系人,包含山田春雄,是九个人。里面包含了五男四女,所有人都在战后立刻辞掉工作,不知所踪。关于山田春雄,最后的目击情报是昭和二十年二月现身于高野家,剩下的八人也在战争结束后半年左右消失了行踪。
长门首先觉察了人数。
集体自杀的也是五个男人,如果其中一人是山田春雄,那么剩下的四人会不会就是那四人……
不,女性方面也是。自杀的五个女人中,只有一人确定是今年夏天失踪的本乡的酒屋——又是酒屋——的女儿。剩下的四人,如果确定有大森的高野八重,那就剩三人。与鸭田酒造有关,四位行踪不明的女性中,如果有集体自杀者也不奇怪。

就结论而言,这个灵光乍现的想法正中了红心。
在二子山死掉了十名男女之中,有八人是鸭田酒造的关系人。
当然,这是借由照片确认的,也不能说是绝对。但是,并非一个一个单独指认,而是八个看来很像,或是说都见过,那么结论又不同了。
木场认为关于这点,已经可以断言了。
二子山集体自杀事件的身份确认工作,就这样简单又不过瘾地结束了。不仅如此,鸭田酒造关系人的消息,同样地除了一位女性之位,全都查明了。
——所以,那又怎么样呢?
完全搞不懂,为什么酿酒屋的工作人员非要在山里集体自杀不可?并且——还把刻有菊花纹的匕首当做凶器。
明明不是长门的错,木场却激愤地苛责老同事。长门照例边笑边说:好了,接下来是叶山警局的工作了吧。
然后也不给木场反驳的机会。
算式协助搜查了吧。
就作了总结。
木场的步调因此全乱了。
他心里有你不要管我了的感觉。
在这当口,木场完全失去了前往逗子的正当借口。
并且还留着不清不楚的抑郁感。
——不是更加混乱了吗?
越解决谜团越多。这样的事件——不,事件群——对身体不好。一点关系都没有的时候,心情还比较清爽。

然后,报告仿佛追讨敌人似的来了,宇多川朱美的精神鉴定结果出炉。
那是十二月十日的事。
结果,根本不需要鉴定——这就是鉴定结果。朱美没有任何精神障碍。结论是,宇多川朱美拥有正常的精神与健康的神经,其精神状态足以担负社会责任。
朱美所陈述不可理解的体验与记忆,全是毫无根据的谎言——这是博学者的见解。话虽如此,离委托鉴定日还不到一周时间,实在是太迅速了。听说所谓精神鉴定是相当精细的工作,通常不会随随便便提出结论,一般是不可能这么迅速的。这证明了,朱美的谎言是如何地拙劣啊。
警方接受了——或说预测到吧——这个结论,开始追究事情的始末。听说关口和中禅寺敦子再三接受笔录调查,结果得出的结论是,朱美长期佯装发疯,有计划杀害了丈夫。各家报纸莫不大肆报道此事。
木场的心情变成仿佛再次被谁丢弃了似的,失去了行动力。
木场的行动力持续不到三天。
这段时间,石井警部多次与木场联络。石井不愧是个谨慎的人,虽然有些地方似乎太过严谨了,很可惜,木场接到石井的联络,也只能有气无力地回答。
最初的报告是有关宇多川庭院的事。根据报告,讽刺的是,宇多川家的庭院里并没有庭石。
庭院非常乱,似乎有好几处被挖掘过的痕迹,单到处找不到庭石,不巧又下过雨,十分泥泞,因此并未发现血迹之类的东西。
不过,走廊测下方和仓库里,好像有类似血迹的痕迹。被仔细地擦拭过了,但到处都有被认定为血液的附着物。虽然鉴定的结果,确认是人的血液,但有不同的血型,尚未能判断其中有什么意义。
只有一件事是肯定的,那些血液,与宇多川崇命案无关——只有这样。
——这不是教人觉得很不舒服吗?
庭石上如果没有血迹还好,连庭石本身也不存在,这是什么意思啊?再加上,发现了他人的血迹,这又是怎么回事!
石井看来受到部属极大的压力,总觉得他喘不过气来。然后,第二次是有关首级事件的进展报告。
被害人呢,木场,是风太郎。石井这么说。
首级的身份,终于厘清了。
——被害人听说叫做矢泽骏六的风太郎。
木场一时听不懂,所谓风太郎,指的是在港口打零工的工人。听任海风吹袭度日,所以最近开始被这么称呼。哎,虽然称呼很好听,但就木场看来,只不过是不务正业、不正经的家伙。
矢泽一边做摊贩的生意,浪迹全国居无定所,半年前左右,他流浪到横滨,做起以日计酬的搬运工。不过,不久后可能是厌烦了吧,矢泽最近几乎不工作,只是喝酒,说些没用的醉话。
然后,不知一时兴起了什么念头,矢泽在十一月中旬左右,和两三个风太郎来到镰仓,最后有人看到他的行踪是在二十七日。他有个同伴看了肖像画觉得大事不妙,经由听闻此事的派出所巡逻警员通报,石井警部亲自出马,确认照片后才确定。从痣的位置、缺了犬齿,以及耳朵的形状,几乎可以断定首级就是矢泽的。
话虽如此——石井又是亲自出马了。
据矢泽的同伴说,十一月二十六日晚上有个掩面的诡异男人来访,仔细查问了四人后,指名矢泽,把他一个人约出去交涉工作事宜。矢泽被灌了酒,醉醺醺地回来,非常高兴地说获得了轻松赚钱的好工作。然后隔天下午三点,对三位同伴说:不好意思,这次我交上好运了。
留下这句话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男人为什么要指名矢泽,工作内容如何,完全无法得知。当地警察,现正探查与矢泽交涉工作的诡异男人的特征,并追查其行踪。
——被害者是不知来历的人啊……
木场觉得自己又被背叛了。
——和宇多川的事件无关了……
首级事件似乎越来越脱离主线。
——这样没问题吗?
依然找不到遗体的身体部分。
并且听说,目前唯一浮上台面的可疑人物只有一位叫做白丘亮一的牧师。
不过,石井力主怀疑牧师是错的。那牧师的确形迹可疑,供词也很暧昧,出面说明时听说态度也不太正常,不过再怎么说,牧师开始出现可疑举动是在九月二十日以后——据说是如此。
也就是说白丘牧师的可以举动,并非发现首级的时候,而是发现金色骷髅的时候。如果白丘与事件有关,那也是金色骷髅事件,对于坚持金色骷髅事件首级杀人事件必须分开来看的石井警部,不论白丘的举动如何可疑,当然都想将他排除在嫌犯名单之外。那么早期的异常举动,根本不值一提。
木场总觉得不对劲。
只有情报不断地出现也很伤脑筋。木场加以分析也解决不了,在目前的状态下,只让木场更加意志消沉。木场修太郎是必须亲力亲为的那种类型。
最后的关键一击是一个打给木场的电话。
那个电话接近刑警办公室是在十二月十二日,报纸报道朱美的鉴定结果后的第二天。
男人自称降旗,说费了好大功夫才找到木场的联络方式。
你是阿修……吧?电话那端的男人说。
被叫阿修,木场顿时不知所措。现在会这么叫木场的人,只有长门。因此突然瞪了在一旁琐碎地整理文件的皱纹脸,老人不解地摆出恍惚的表情。
很难听清楚的阴沉声音,男人继续说:我是小石川的降旗,降旗齿科的……”
——哦,那个牙医的儿子啊。
想起来了。
超过二十年的事情了。降旗是住在附近的幼时玩伴,有点怪的小孩。那个怪小孩说是要是商量,希望能见一面,声音很迫切。木场虽然觉得心情沉重,但又想说不定能稍微化解阴郁的情绪——便接受了对方的要求,还订了四谷小料理屋的房间。
然后,飘雪的夜晚,带着一副惶惶不可终日的表情,降旗出现了。
记忆中的降旗,是个眼镜圆滚滚的,什么话也不说的小孩。战时战后的消息不得而知,这次好久不见,那种印象完全没变。体形变大了,但还是个眼镜圆滚滚,像小孩般的男人。眼镜还布满血丝。
降旗一坐下,寒暄后早早谈起令人不舒服的噩梦,是沒入海中变成骷髅浮起来的女人的梦。木场吃了一惊,接着怀疑起老朋友的精神状态。
那个怎么了?你没事吧?
什么怎么了,我就做了那女人变成那副模样的梦啊。
真是恶心,我不想听那种故事!
木场丢下这句话,现在并不是听那种故事就会高兴的心境。希望他适可而止。
恶心的故事我从友人小说家那里听到烂了,没有必要特意被叫出来听你说。已经够了。
如果你可以接受关口的话,我介绍给你。这类故事是那小男人的专业。那些神经啊,精神啊,是关口拿手的领域。木场说出那阴沉的小说家名字。
降旗认识关口。
关口?那个小说家关口巽吗?阿修,你认识啊?
认识?只是战友啦。孽缘。
孽缘?东京警视厅的龟刑警和前卫小说家是刎颈之交,这确实是很滑稽的笑话。
我不懂什么刎颈还是滑稽。本来你说有事商量我才来了。我是说,我不想听那种女人的梦。真是不懂人情世故的男人啊,那种故事去跟关口说。要不要,我真的可疑介绍给你。把他叫来这里吧,我一叫他就会来。
木场一边抓了腌海鲜小菜一边说,降旗不回答,阴沉地看着木场,小声说:你还记得我的梦吗?
——梦?
木场不懂他是指什么,以为是将来会成为什么、想要什么之类的梦。
……记得,果然。
降旗一度悲伤地垂下眼,然后说了全部的事。木场哑然,混乱到达极限。
他口中梦见恶心的梦的女人竟是宇多川朱美。
也就是说降旗在宇多川命案也有一份。不仅如此,降旗还寄居于金色骷髅事件的嫌犯白丘牧师的教堂。
而木场绵延不绝地听着完全搞不懂的怪异故事,最后终于失去了判断能力。
满身是血的神主加上抱着骷髅的僧侣。被砍掉了头还数度来访,侵犯朱美的死人——和关口、敦子说的相同但又有些微不同。因为关口他们说的是依据宇多川而来的情报,但降旗的话则是出自朱美之口。那种栩栩如生的感觉全然不同。
并且,说到金色骷髅事件嫌犯白丘的恶心故事时,木场的心情真的依据不想听了。当然,那与宇多川事件一点关系也没有,但是白丘很显然是被朱美的话所诱发,才变得怪异。并且他到警察局说明后,可疑的举动更加严重,现在已处于精神衰弱状态——降旗如此说明。
那些降旗卷入的事件,苛责着他,他连自己现在还能夠保持正常都觉得不可思议。
——骷髅——骷髅山?
木场渐渐想起降旗所说的我的梦,悚然一惊。
——从二十年前开始的?
令人不悦的偶然巧合,发生在那样的过往里。
白丘的体验、降旗的梦、朱美的梦。金色骷髅事件的嫌犯是白丘,白丘与降旗因朱美的梦而方寸大乱。如果朱美发疯是一场戏,那朱美工作的酿酒屋当真怪诞异常——工作人员集体自杀,其中一人出家了,并且涉嫌诱拐妇女。白丘可能有所牵连的金色骷髅,与朱美陈述的谎言一脉相承,但是金色骷髅最后变成首级事件的被害者,是毫不相干的流浪汉。诱拐少女的和尚、挖掘骨头的神主、复活的死者、前世的记忆、长肉的骸骨,到底什么东西,彼此如何牵连,丝毫无法理解。当神主、和尚和牧师全员到齐的阶段,木场已经完全投降了。
——别开玩笑了!
连木场也快要疯掉了。

于是木场决定陪降旗爬上晕眩坡。怪力乱神蔓延至此,警察已经无能为力了。这是那位个性偏执的友人京极堂的领域。
吹下坡道的风毫不停歇,木场和降旗始终默默地忍耐着,终于爬上了坡道。
爬上晕眩坡后有竹丛和古老的民宅,再前面一点的穷酸荞麦面店隔壁就是京极堂。
京极堂是家旧书店,无聊的书堆积如山。木场身为刑警,算是看很多书的人,但与书店主人的喜好可说完全不合。不过,因为只要说想要哪本,京极堂花半个月也会找出来,所以要说这地方是重要宝库也真可算是很重要。
但是木场并非因为看重京极堂作为书商的高明手段而来这里。京极堂的本业是神主,书店反正只是兴趣。不过木场没有看过他扮神主的模样,因此木场认为,京极堂作为副业的副业民间阴阳师——驱魔师才是他的正业。
这起事件,大概是阴阳师的范畴。
作者: DSA99    時間: 2012-8-12 12:20

28

主屋的玄关排了几双鞋,好想已经聚集了几个人。还没开口夫人便出来了,领两人进屋里。
客厅里坐着关口和钓鱼场伊佐间屋的老板。
关口依然一脸对不景气忧虑不已的阴沉表情,伊佐间依旧我行我素,一身印度魔术师似的,让人搞不懂的装扮,飘飘然的模样。
说到主人,背对着和室的壁龛,简直就像村里的人全死光了似的臭脸,读着线装书。
你们这些家伙举行什么聚会啊?是在彼此确认这世上没有一个开朗光明的话题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木场也想加入。
京极堂的视线没离开书本,说:哼。如果你这么说,就请你偶尔带点开朗光明的话题登场吧。我家不是星期日的教会,也不是精神科医生的诊疗室。而我不是收音机里回答听众烦恼问题的主持人,也不是住在巷尾神通广大的隐居者。连在旅行都接到敦子血腥故事的电话,一回家就看到郁闷的关口,还有伊佐间莫名其妙的烦恼,再加上你,大爷。真是烦死人了!
说到烦人处,主人终于把脸抬起来。
依然不变的锐利眼神,和往常一样丛简式和服的宽袖子里,突然伸出手轻搔下巴。木场没看过这偏执者穿过西服。
那是你自找的,你的可疑个性自己引来了可疑事件,自作自受。讨厌的话就悔改吧。木场边说边在京极堂正对面的椅垫上一屁股坐下。
然后催促降旗坐在他旁边。
京极堂坐着向降旗点头示意后,挑起一边的眉毛看着木场,说:在说我的个性云云之前,请你介绍这位先生吧。我在电话里听说了,但是关口和伊佐间什么也不知道。关口超级怕生,说不定会吓得哭出来。
木场被这么一说才想到这点,慌忙介绍降旗。虽然有点犹豫,不过最后还是说明是幼时玩伴。然后京极堂自我介绍,接着介绍关口。
木场仔细地注意两人彼此问候的态度。木场所认知的关口,和降旗是同类人。虽然没有什么依据,但他们在木场心中是同类的。所以他对这两位同类人的相逢很有兴趣。不出所料,降旗对关口似乎别有所感;另一方面,关口看起来没有任何感觉。木场认为关口在这一点上,比降旗迟钝。脑袋里满满地装着其他的事,没空观察眼前的男人。但降旗似乎很敏锐地看出了关口的个性,半直觉地——找出了与自己共通的部分吧。那或许就像近亲交恶吧,就算是木场,如果和自己同类的人对峙上了,也会心想,你这家伙。
京极堂接着继续介绍伊佐间。
木场对于这里出现这么一位奇特的男人感到很不协调。联络时,京极堂已经透露会有同席者,但木场擅自以为一定是侦探——榎木津,或事件记者——中禅寺敦子。没有钓鱼池老板出场的桥段。
话说回来,喂,钓鱼的,你为什么在这里?
嗯。伊佐间屋老板不知道是高兴还是悲伤,回答:我去找小榎啊。
笨侦探怎么了?说清楚点。
嗯。
真是搞不懂的男人,京极堂补充说明:事实上,伊佐间跟那位被逮捕的——叫朱美小姐吗?跟她有一面之缘。因此无法对这次的结果保持沉默。
钓鱼池的老板怎么会和朱美扯上关系啊?降旗一脸僵硬看着这位少根筋的男人。
喂喂……是怎么回事?喂,钓鱼的,你该不会,说你迷上了宇多川朱美吧?饶了我吧。
如果事情弄得更复杂混乱,那真的是受不了了。
但是伊佐间又不知道是肯定还是否定,暧昧地回答:那个,嗯。不。
说不定真的是那样。
你这家伙……喂,京极。那个装傻的侦探怎么了?还有,也没看到你那满脑子小聪明的妹妹……”
我拜托两人去调查点事情了。
一点也不亲切的回答。
你说什么?妹妹就算了,你拜托那侦探去调查?不像是你会作出的决策啊。
没关系。别看小榎那样,他很有用处的。
京极堂很不耐烦地解释后,依序看了木场和关口,又看看降旗后,说:事情的梗概已经听这位刑警说了。虽然不知道我可以做什么,你们到底要我做什么,不过,光看诸位,我想缘分不浅,如果套用木场刑警的话,那是起因于我的个性吧。
等一下,中禅寺……先生,你到底……”降旗似乎很困惑。
京极堂第一次笑了。
别担心,我跟你最讨厌的超心理学之类的没缘分,跟超自然灵异毫无关联,也不是宗教家。
降旗很狼狈。
降旗似乎不了解京极堂。
但是,阿修……不,依木场所说,你是……神主还是驱魔师什么的。
神主是家业,本业是书店老板,驱魔师是副业。只是这样。所以,本来像这样没报酬的工作我是不接的,但看来好像自然走到了这一步,也没办法了。再说,我相当在意你所做的梦。
我的……梦吗?
降旗的脸一阵苍白。木场对降旗的梦,真的只记得几个片段。因此应该只对京极堂说明了印象最深的部分而已。然而,这位饶舌的偏执男人似乎觉得什么地方卡住了。

你的梦正是关键。

不习惯京极堂这种叫人期待后续的台词,一击就倒了。
民间阴阳师的惯用手法。
降旗一方面对关口异常介意,一方面低声陈述了自己的梦境。

你,你是说——你把半生都献给那个梦的解析吗?降旗说完的同时,京极堂如此询问。
呃,简单地说——是的。
含糊不清的回答,京极堂看着关口。
关口,你怎么想?
关口一副丧家之犬的表情。你问我什么……”
旧书店老板又重复:我问你怎么想?
关口有胆怯的眼神看了降旗好几次,似乎终于开始意识到降旗。
问我怎么想——听起来,这是降旗先生的专业吧。问像我这种门外汉……”
解释梦没有什么门内门外。要追溯的话,公元前一千一百年,有一本埃及中期王朝时写的《僧用圣文字之梦书》,同时期美索不达米亚也有《亚述的梦书》,这是,喂,汉谟拉比王的时代呢。希腊也有《神托梦解析》,阿拉伯也有解梦师。因为人类有史以来,就一直在与梦打交道。关口你也算是人类,所以有陈述意见的权利。
关口更狼狈了:虽然你这么说,所谓的梦是……”
深层心理吗?
惊,这次换降旗有反应。当然坏心眼的旧书店老板是不会错过的。
或者是——被压抑的无意识欲望的意识化?这是降旗先生的专业,所以你也没有必要说什么。因为你已经从那个世界隐退了,只要诚实说出感想就行了。
感想——虽然你这么说,我也只能说——莫名其妙地牵扯上这次事件的感觉。我只觉得,因为我现在处于这种精神状态,大家才告诉我这些事情,当然只觉得很无趣,所以对降旗先生的梦的解释,没有任何参考价值。
说话不清不楚的男人。
降旗摆出相当不悦的脸色。
就是这样,关口,这个梦正是这个意义。
京极堂真是毫不犹豫,降旗更为狼狈。
你说什么?这是什么意思,中禅寺。
京极堂用食指抓抓下巴。
梦有各式各样的种类,无法全部都用同一种方法来解释。在什么状态,哪一种睡眠中梦见的,应该作生物学上的区分,当然其性质也会因此而不同,还必须考虑文化背景吧。我认为弗洛伊德或荣格的解析,只是众多解释中的一个例子。如果要看重《梦的解析》或《原欲的变迁与象征》(注:《原欲的变迁与象征》〈Wandlungen und symbole Libido〉,荣格著。)那么也应该同时把犹太教的《塔木德经》(注:《塔木德经》〈Talmud〉,犹太教经典。)里对梦的解析,和希腊的《梦的象征学》(注:《梦的象征学》〈Oneirocritica〉,罗马占卜师阿提米多罗〈Artemldorus〉著,或译为《梦的解析》、《解梦》,在此尊重原文之日文翻译。)或波斯的《玉栏真理之园》(注:《玉栏真理之园》〈The Walled Garden of Ttuth〉,哈基姆·萨奈〈Hakim Sanai〉著。)考虑进去。不,不需要追溯那么久远,中世纪关于梦的解析的参考书也是多如山高。其他还有《但以理的解梦书》(注:《但以理的解梦书》〈Book of Daniel〉,《圣经·旧约》里的一卷。)杰曼努斯(注:杰曼努斯〈Germanos〉,八世纪君士坦丁堡的总主教。)、尼基弗鲁斯(注:尼基弗鲁斯〈Nikephoros〉,东罗马帝国君主。)、卡尔塔鲁斯(注:卡尔塔鲁斯〈Cardanus〉,文艺复兴时期哲学家。)等人的书。不,也不用执着于西洋理论。住在中南半岛南方的西诺伊族(注:西诺伊族〈Senoi〉,马来西亚原住民,习惯每天集体讨论自己所做的梦。)是做梦专家,当然东洋也有关于梦的研究书籍。没有理由无视这些东西。
京极堂在说什么,木场一个字也听不懂。他偷看降旗,结果看到一脸悲怆的表情。
然后,降旗用阴沉的声音反驳:但那不是咒语或咒法之类的东西吗?那种东西没有理论也没有真理。
降旗扬着眉看着京极堂。
京极堂眯起眼睛捕捉他的视线。
非理论就达不到真理,这很奇怪,再者,若说咒语或是咒法是非理论,这是错误的想法,只是不同道而已。只是途中的公式不同,目标可是一致的,结构上也没有太大的差别。
但是……”
不过,明明没有差异,但结论可能大相径庭。比如,同样内容的梦境,一旦时代或文化背景不同,解释也有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事物并非总是以相同的公式来解,也不能说每个国家都一样。除去这些隔阂的普遍真理——说不定就是我们难以达到的境界。
那样不就没意义了吗?翻阅那听都没听过的古代书,我不是埃及的木乃伊工匠,也不是犹太律师,无法理解这些。
京极堂笑了。
对,同样地,你并不是奥地利的犹太人,也不是弗莱堡(注:弗洛伊德出生于奥地利弗莱堡。)毛线商的儿子,是小石川牙医的儿子。
……你是弗洛伊德的否定论者吗?
没那回事。像他那般暴露自我的人,文学家里找不到一个。值得尊敬。
京极堂从上到下慢慢地端详降旗。
不过,要在性的欲望里全部还原是不可能的。虽说也有可能的时候,但如果是你,会扭曲吧。
你,你想说什么?
你要分析我吗?
什、什么……”
总之不是那个问题。降旗先生,问自己是什么,这是好的,但是不可以把答案拿出来。因为关口很轻易就往那边去了,所以常令人放心不下,但是像你这样的人,即使想往那边去,也是去不了的。
很难……懂。
是吗?要把附在你身上的魔驱走,看来很费工夫呢……”
附身?
木场对旧书店老板和精神科医生这种意义不明的一来一往,已经相当麻痹,失去知觉了。
喂!不要太过分了,京极。这家伙开始梦见骷髅的时候,还是小鬼头呢。从三十年前开始,跟这次的事件没关系!
正确地说是二十九年前吧。京极堂如此断言。
你说什么?
我说开始做梦是二十九年前。
京极堂的步调一点也没有乱掉,木场想起京极堂是个一点也吓唬不住的男人。一看,降旗睁大了眼睛,注视着不为所动的旧书店老板。
降旗先生,有两三件事想请教你。你有宗教信仰吗?
降旗对这突如其来的问题,一瞬间似乎胆怯了,但总算设法挺住。
非常简短地回答:没有。
也不曾在可以学习宗教性教养的环境成长吗?
母亲信奉天主教,但也不过就是那样,父亲好像没有信仰。
你身边没有佛教徒吗?特别是真言宗的信徒。
我不记得。
这样啊。还有一点,大正震灾时,你人在哪里?
啊?
降旗似乎脑筋变得一片空白,突然陷入沉思。
木场忍不住插嘴进来:喂,京极,你赶快进入正题。我记得这家伙跟我同年,震灾时才五六岁。那么久远的事……”
不,等等,阿修。那是……”
你不记得了,不是吗?
不,没那回事。记得是记得,只是该怎么说呢?对,很恐怖,很恐怖的记忆。
当时你不在东京,对吗?
……对,我记得我当时并不在东京,不,当时……为什么?想不起来。我,明明拥有很多幼年时期的记忆……”
等一下,京极堂。关口插嘴,我还是不明白你的意图,虽然如此,因为降旗先生是说记得震灾很恐怖,所以不会不在东京啊。
大正震灾不止东京在摇,神奈川也摇了啊。
你是说降旗先生那时在神奈川吗?
不对吗?
啊!降旗像大吃一惊抬起苍白的脸。
为什么?喂,对吗?
降旗没有回答。
你所压抑的大概就是那件事。
啊?
降旗仿佛进入停止的时间似的,定住了、
如果能更早一点察觉那件事,你就不会去挖掘并偷看自己并不想见的深处了。
怎,怎么这样…………”
好了吧。喂喂,知道了。
京极堂夫人抓好时机端着差和茶点出现了。因为家里总是聚集了奇怪的人,听说夫人为了计算端茶时间大伤脑筋。这是有同样处境的关口夫人说的。
夫人打开拉门时,猫从缝隙歪歪扭扭地进来。猫咪试着爬上主人膝盖,被拍了拍头,一溜烟穿过木场旁边走了。这儿的猫咪除了主人一点也不亲近人。
京极堂喝了口茶,说:那么,我们来开个无聊家伙的意见交换会吧。除了我,在座的四位,分别握有只有自己才知道的情报。为了让大家拥有共同的认知,首先必须公开这些情报。我在此洗耳恭听,就从关口开始说吧。叫你不要太主观,我看也是没用的,因此也不期待客观的报告,不过拜托,请尽可能仔细,不要捏造事实。
关口用力皱眉,摆出臭脸。然后用一种不安定的说话方式,叙述宇多川找他商量的事。
接着是钓鱼池老板伊佐间说明与朱美不可思议的相遇,最后降旗报告了朱美在教会陈述的奇怪告白。
除了伊佐间的故事外,木场都听过了,但是重新听过一遍后,觉得好像很通顺,又好像哪里很不协调——奇怪的故事。
从钓鱼池老板伊佐间的话里,非常仔细地了解了朱美的成长、结婚,和险些死掉的故事始末。
与关口说明的宇多川的陈述没有任何矛盾。
宇多川将朱美从死亡边缘救起,之后过着怎么样的生活,可以从关口的说明中清楚得知。并且,其中陈述的疯狂举动,与朱美对降旗所作告白的精神错乱之间,没有一点矛盾。降旗所陈述的朱美的告白,不如说像是佐证了宇多川的答述似的。
然而,在此对照警察的判断和搜查状况,又好像无法吻合。木场一边这么想,会变成——那血迹是朱美砍掉复活申义的头时所流的。
依降旗的见解,这是幻觉。
而帝大教授的见解,则是胡言乱语。
然而,宇多川看见了。如果他的陈述可信,那么杀害死灵这件事就不是幻觉也不是胡言乱语。当然,还有死灵是否会流血的最大疑问,但关于这点,宇多川欺骗关口他们也沒什么好处,并且朱美对降旗陈述仿佛为宇多川佐证的内容,更是毫无意义。
如果宇多川说谎,那就是被害者和加害者为共谋关系的犯罪……
——为了什么?
那当然是为了减轻朱美的罪。
——不对,根本就是相反。并不会变成那样。
更何况事实上连庭石也没有。
我不懂。只有一点,要解决这个谜,就是申义真的复活,诳骗朱美或宇多川,不然什么事也解决不了。比如像四谷怪谈(注:四谷怪谈,以东京四谷为舞台的怪谈故事。伊右卫门为了和小梅在一起,谋害妻子小岩,却在与小梅的婚礼上看到小岩的幽灵,砍下才知竟杀了小梅。)一样,大喊,喂,小岩,还犹豫什么!一斩才知道对手是伊藤梅,像这样的桥段……”
对啊。
不知道有没有在听,一直在看书的京极堂头也不抬地如此回应。木场用手比画刀砍小梅的样子,就此定住。真是窘态毕露的民谷伊右卫门。
你说,对啊——是什么意思啊?你这家伙,老糊涂啦?
京极堂是个非常讨厌灵异故事的男人,旧书商只挑起单边眉毛。
好了,好像还有后续。
后续?已经没有了,这就是全部。
真伤脑筋啊,明明还有。首先是降旗先生,你还有寄居教会的牧师先生的故事吧。伊佐间也是,那个什么,应该有看到朱美被逮捕前后的事情吧。大爷也是,石井先生负责的金色骷髅,加上你负责的集体自杀事件,什么也没报告,不是吗?
那个没关系吧。你不是常说,不要把什么东西全搅和在一起吗?
不一定因为类似就是一样的,这是上次事件的教训。这次别说类似了,只是觉得有点在意的程度罢了。
有没有关系,不听怎么会知道。大爷和关口,也觉得那些事情混在一起,所以心情很不舒服,不是吗?
关口真的一副很不舒服的样子。
虽然如此,但是京极堂,那牧师的事情怎么了?不就是小时候的回忆嘛。那个……没关系吧?
你依旧很愚蠢啊,关口。白丘先生是金色骷髅事件的嫌犯,对吧?金色骷髅也是造成你情绪恶劣的最大因素,最好还是听一下吧。
京极堂用一种极为冷淡的口吻说。木场总觉得这位旧书店老板和那位侦探,平常对这位小说家的态度过于冷淡。然而,明明这么想,也常常发觉自己一开口就骂起小说家。看来关口天生就是那种与褒奖无缘的人。
话说回来,京极堂说的算是命中目标。没办法,木场只好说明二子山集体自杀事件金色骷髅·逗子湾首级事件的细节。然后,降旗说明白丘牧师的告白,伊佐间接着飘然说明朱美被捕的现场状况。
木场并不知道逮捕时的细节,因此兴致高昂地听着伊佐间说话,但是这少根筋的男人似乎欠缺紧张感和迫切感。不论说什么话都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但又不到让人觉得想捧腹大笑的程度,顶多就是搔到痒处的感觉。因此木场完全不明了伊佐间到底对朱美多在意。

京极堂毫无抑扬顿挫地说:降旗先生,我确认一下。白丘先生遇到污秽神主是在口能登的键取明神,是吗?
他是这么说的。
在神主对话中出现的神社,是信浓的善光寺、生岛足岛社、越后的知贤大人,还有东北的诹访社,是吧?
如果我没听错的话,是这样的。
京极堂紧抿住嘴巴,把手从衣襟口里伸出来,抓抓头发。
有这种事吗?
有吧,他本人是这么说的。难道是,京极,你该不会是要说,白丘牧师也看到幻觉了吧,那个,什么东西来着,关口,嗯……”
假想现实吗?
对,那个。你不会要说是那个吧,歪理太多了。
木场已经不想听那类事情了。
京极堂无视于木场的反应。
降旗先生,你梦里出现的咒语,是重复唵摩诃伽罗耶莎诃,是吗?
啊?不……我不知道该从哪里起头。卡啦呀索哇喀喔吗喀?还是哇喀喔吗喀卡啦呀索?没有段落。
我知道,但是反复的是这些元素吧。
……有什么关系吗?
嗯。那可成为一条线索,可得知那和尚是何种来历的人,大约是这种程度的问题吧……”
京极堂好像找到什么头绪了。
还有那个八年前事件的被害者,佐田申义吗?那位申义的父亲的病症,到底是什么?
回答问题的是伊佐间:朱美说是麻风病。
癫病吗?原来如此,是这样啊……”
京极堂点了两三次头。
木场看过描写麻风病患者生活的电影,记得片名是《小岛之春》吧。患者的痛苦不用说,治疗和看护是如可辛苦,木场是从电影里才得知的。不过,同时感受到挥之不去的是社会的偏见、歧视的眼光。尽管医学知识与医疗技术进步,那已经变得并非不治之症了——该说逐渐变成才正确吗,医学知识很贫乏的木场无法判断。
这么说,朱美嫁到有麻风病患的家里,还真有勇气。虽然是很愚蠢的事,但听说连麻风病患整个家族都会被视为禁忌,遭到厌恶。朱美对麻风病相当理解吗?还是……
仿佛读出了木场的心思,关口口吃不清不楚地说:癫病依然,那个,就像妖魔附身般,还有这种偏见吧,特别是在乡下地方。听说视情况,也有受到严重歧视的残酷故事。不,就连被成为知识分子或文化人士之中,持有强烈偏见的人还很多,不是吗?朱美毫无反抗地嫁到佐田家,还真有勇气。她是很特别的人吗?
关口对于那种歧视,比常人加倍敏锐。京极堂双手抱胸,赞同地响应对啊,又继续说:我想朱美可能是在不知情的状况下嫁过去的。因为佐田家直到申义逃避服役之前,似乎并没有受到歧视迫害。嗯,虽然关于这点没有进行调查,但说不定对外隐瞒了父亲的病。这种可能性很高。
关口看来心情极为沉重地把京极堂的话听进去。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也很危险。癫病是传染病,虽不是借由空气或黏膜传染,但如果患者的脓接触到伤口,就会被感染。过度的歧视当然是问题,但至少在与接触患者这点上,必须具备基本知识。隐瞒实情的话,也无法好好治疗吧……”
我想大概没有好好治疗。对病情有偏见,对医疗也很无知吧。这只是想像而已,不过有没有给医生看,都令人怀疑。
那是什么情况呢?
民间疗法,申义自己治疗吧。大概。
京极堂这么说,然后沉思了一会儿。
这样的话——鸭田周三是否知情,就事关重大了。话说回来,那叫申义的人一定非常孝顺。
相当异常地孝顺。伊佐间加入回答,朱美小姐说相当异常地孝顺。
所谓异常是?
一直跟不能开口的病人讲话,规避兵役逃亡期间还特地为了喂药而回来。
就是这里,这是相反的吧。京极堂自言自语说道。
相反?
关口耳朵灵敏地听见了,加以反问,但京极堂没有回答。一个人脱队的旧书店老板,再次质问钓鱼池老板。代替了回答。
对了,伊佐间。转个话题,可以说说有关朱美小姐家的状况给我听吗?你睡觉的地方,我记得你说是佛堂吧。我想确认一下那里的唐木佛坛。
嗯,看起来很贵的佛坛。黑檀木吧。
喂,京极!你是问自己感兴趣的吗?虽然我知道你喜欢佛坛、佛具之类的……”
这地方很重要。关于在哪一侧,只有伊佐间的话里有线索。伊佐间,你没有到庭院去吧?
可以看见庭院吗?
我不是打开拉门看见的,而是从拉门正中间的地方——像这样开着,是叫冇间拉门吗?那个是开着的,虽然镶了玻璃,但我是透过玻璃看见了。
——佛坛是空的,没有牌位,但是你说有铃?
对,铃闪闪发亮。我记得很清楚。
那是下午喽,也就是说铃反射了西晒的阳光。铃放在佛坛前面吗?
该说是前面吗?还是中间?
这么一来就等敦子了……”京极堂喃喃自语。
木场因不顺心而生气,又敲桌子:喂,别太过份了。
简直是禅问。
木场努力想找出什么关联性,但终究徒劳无功。
作者: DSA99    時間: 2012-8-13 08:51

29

喂,京极。木场敲桌子,不要净问些听不懂的问题,说说你的意见啊。
明知恐吓沒用还是大声地说。京极堂把木场的焦躁当做哪里吹来的风一样,一副清凉的表情,说:我想先问问各位是怎么想的?现在大家所拥有的情报是共通的。即使如此,大家是否依然无法理解……”
当然无法理解。
怎么连接或切断,翻过来或敲打,奇怪的东西还是很奇怪。
越听迷雾越深重。一个接着一个可判明的事实,彼此各自毫无关系地出现。而超越常识的地方竟还牢牢地相连。事件已经有了眼睛和鼻子,但是,明明眼睛、鼻子和嘴巴都很清楚,但就是看不见事件的全貌。很朦胧,有破绽。
假使京极堂到达可解决的地步,必定仍存在有瑕疵。
只有这次,是不可能毫无破绽地解决吧。
木场用很恶毒的口吻说:我觉得不对劲。如果以朱美是杀害宇多川的凶手为前提来思考,首先无法理解,在朱美装疯卖傻状况下庭石血迹的问题。庭石到哪儿去了?报案者也有问题。的确,即使宇多川对谁泄露了,也无法得出明确的结论。这么一来,就会变成宇多川在十二月二日外出跟某人见了面。那是谁?如果向人寻求救援的话,为什么会毫无防备地回家遭到杀害?再者,写了关口地址的纸条,用衣服包着放流到川里,这表示什么?如果跟某人见面了,托给他不就行了?即使不托给他人,如果都能够来到川边了,也可以逃得掉不是吗?很奇怪。再加上宇多川那天断食。虽然感觉没什么问题,但也很怪不是吗?然后,剩下的根本不用说明了,鸭田酒造的集体自杀和金色骷髅事件当然是偶然的一致,但也一致得太完美了吧。令人觉得很不舒服。
木场一口气说完,但对这些事的犹豫感,很难用言语表达。不是单纯的矛盾,一旦说出口,又异常地条理分明,一个个谜团好像变成了不需要坚持的琐碎小事。
京极堂继续寻求降旗的意见。
降旗先生,你的确说过——对现在木场刑警陈述的,所谓警方的见解有异议,对吧?
降旗又苍白着脸,无力地回答:——无法理解的,与其说是警察的见解,不如说是精神鉴定的结果。我不认为宇多川朱美是装疯卖傻,她的确没有疯,但精神确实病了。
京极堂说:你是说,如果是你,会如此鉴定,是吗?
我不是鉴定者。
那么我重说好了。你是说,你如此分析吗?
降旗犹豫了片刻,回答:是的。因为我直接与她面对面谈话了,因此了解,那女人没有装疯。负责鉴定的帝大教授我也很熟,他是个优秀的人才,但为什么会得出那样的鉴定结果,我无法理解。
你是说误诊吗?
该说是误诊吗?哎,我国的精神神经医学现状或许如此也说不定。想认真学习精神分析的人,无论哪个国家,都只有屈指可数的数量而已。就连我上的大学,即使理解了,但终究无法在学校里学习。心理学不是医学,而被认为是文学的领域。
降旗这么说,斜眼看着关口。
本来就不是你的领域吧——仿佛想如此嘲讽的眼神,映在木场的眼底。木场追着视线,看到了关口。对这条路稍微有些了解的小说家,像是在思考什么似的,只是郁郁不乐地听着。的确,如果从降旗的角度来看,强烈受到心理学影响的便宜三流作家,或许只觉得碍眼也说不定。
你的主治医生也一样。降旗清楚明白地对着关口这么说。
关口吞吞吐吐的,终于冒出一句:你认识他吗?
这个世界很小的。那个人确实是有点知识,但他只把精神分析当兴趣或嗜好而已。我跟他说过几次话,他似乎没有要在临床上加以运用的意思。但是即使如此,只是对此有认知就很不错了。这社会上怎么说,都还是令人伤脑筋的医生比较多,动不动就判定为精神分裂,监禁起来,以为用电疗就能治愈了。这样的话跟妖魔附身没什么两样啊。这么一想,判断其为正常人的帝大教授的见解算是正确的吧。她没有精神病,可是……”
京极堂说知道了,阻止了降旗的发言。
原来如此。那么有关朱美小姐的行为,你怎么想?如果不是装疯,那是病症发作吗?
是这样的吧。宇多川朱美杀了丈夫,大概是事实吧。降旗很干脆地断言。
我不知道犯罪搜查的细节,但只有一点,她绝对不是能够有计划地佯装发疯,执行冷酷无比犯罪的人——这是可以肯定的。如果她犯下罪行,那应该如你所说,是一时冲动的结果。当然,当时她处于心神衰弱状态,这就不用说了。她的幻觉不像是捏造出来的内容,是规规矩矩地遵循某个法则显露出来的。
那依据降旗先生的分析,八年前她杀害了前夫申义,砍掉了不需要砍掉的头,而造成心灵创伤,因此带来神经障碍——是这样吗?
正是如此。她不想承认自己心中潜藏着快乐杀人的特质。因此,将它推得远远的,盖上盖子,再放上重重的石头,严密地压抑隐藏,辛苦地活过来了。即使这么想还是无法认同。如果佯装精神异常,假使曝光了,应该有更简单的做法才对。所谓装疯卖傻,很理所当然地,一般就是假装精神异常。但是我所接触的她非常地正经。正因为很正经,所以她是真的患有精神病。变成骷髅浮起来的梦,白天不停地回放淫乐、忌妒、怨恨的其他人生的记忆,还有为了多次被斩首而造访的死灵幻觉——这些如果不用灵异或异常来说明,就只能如此思考了。装疯卖傻的计划性犯罪是最不可能的。
降旗说完之后全身颤抖。
很愤慨吧。
京极堂双手抱胸,只把脸转过去,不久后又挑起单边眉毛,说:唔。
木场认为这是在暗示,这下可麻烦了。
伊佐间觉得怎么样?
嗯。
京极堂把问题丢向伊佐间。
说实话,木场也想问问少根筋男人的意见。这个怪人在这种情况下会怎么想?他会说什么呢?
我吗?中禅寺,我觉得朱美小姐是清白的……”
果然不出所料,伊佐间说了与他人完全不同的意见。
并且,我觉得那女人也没有罹患神经质。
完完全全相反的意见,木场挺起身子。
如果做了什么就该有什么理由。伊佐间又说。
所谓理由是?
对。报复,或是为了包庇谁。
果然如预期说了奇怪的答案。有什么根据——木场以一名刑警的身份,洗耳恭听。
那个,因为我不是专业,所以不懂,但是比如说,杀掉事实上是现任丈夫的前天,或者其实前任丈夫还活着——这种情况的话,会变成朱美在八年前的供述中说了谎,现在因为某种理由,前任丈夫出现,想杀了现任丈夫,于是包庇他——私底下发生了这类的纠葛,而装疯卖傻是为了隐瞒这些事情的作业之一——哎呀,我的意见只是随行而至啦。不过,那女人并不相信什么死后的世界。
是这样吗?
绝对不会错的,因此也不用想转世这条线吧?我并不这么认为。再加上,那女人对前任丈夫,依然……有情。
不知道为什么,伊佐间一副很害羞的样子。
是因为这种情色话题不适合他的个性吧。
原来如此。关口呢?
京极堂用一种被说服的语气,转向关口。关口一直摆出很不争气的表情,吃坏肚子似的,有点驼背地坐着,一被询问到意见,背更弯了。
很可惜地,我一点也没有像意见的意见,京极堂。我投降了。我缺乏这种所谓健全的判断力或是见解,你不是最清楚吗?我只是背安排的一个角色,担任宇多川老师最后晚餐的同伴角色,非常困惑罢了。再说,我从宇多川老师那里听到朱美小姐的事情时,立刻就想到精神分裂症或因药物所造成的智识障碍、但是,那个……”
关口战战兢兢,介意着降旗。
降旗说:那很正常啊。关口先生并没有见到宇多川朱美本人,用仅有的情报来推测的话,那是很正常的判断。
关口发出啊啊还是唔唔之类,难以听懂的声音。
我并没有要叫你作精神分析,关口。京极堂冷淡地说。
小说家垂下眼角说:所以才说投降了啊。不过,如果你那么期待我说什么的话,我就直说,对我而言,承认灵异现象——神秘力量的存在,会比较轻松。
只要搬出神秘,就能解决吗?
关口回答:那是当然的。申义复活了,简直就像救世主般复活了。怨恨太太至极的申义首级,从遥远的利根川流到好几里之外的逗子海边,因怨恨而发出闪闪金光,长了肉,生了发,贴了皮,变成活生生的一颗人头,然后长出身体复活,去拜访太太,然后被杀了。即使如此,复活的死者总计被杀掉了四次。这些都是为了附身于太太身上,杀掉宇多川老师的序曲。结果朱美小姐被死灵附身,失去了正常意识,扼杀了最爱的丈夫……”
关口上次说是无头尸体长了首级,但曾几何时,似乎改弦易辙,成了头长出了身体。光用想像的,变更后的状况更怪诞滑稽。
不擅长说话的小说家,不知是喘不过气还是口渴,喝了一口茶,继续说:这么一想,其实真的很轻松。如果有幽灵,就有那个世界,有那个世界,就有转世。太太转世那在海边长大的女人,变成骷髅的梦是死后世界的景象。庭院的血是灵异现象,所以出现又消失了。怎么样?这么想的话,什么可能性都有吧。
关口说完,终于像是解除义务似的,一脸放下重担的表情。
并且有种终于还是提及灵异的感觉。
当然木场也想过好几次,这样的确比较轻松。
关口似乎想早点乐得轻松。
但是……
但是,关口,你搬出传家之宝的灵异现象,并没有解决被包成一团丢弃的和服之谜。幽灵会把和服用绳子绑起来,丢到川里吗?并且,集体自杀也不能用灵异现象解决吧。鸭田酒造的员工因为受到申义的怨恨,而在八年后被诅咒而亡吗?如果可以杀掉十个人的话,应该直接先杀掉朱美吧。说不通啊,为什么要把杀人事件弄得如此迂回?
木场气势凌人地一口气说完,关口又像压着肚子似的,变成弯腰驼背的姿势。
——怎么能让你一个人轻松。
木场这么想。
正如木场所想的,关口比开始时气势更弱。
那个……嗯,哎,不可思议。
对吧?出现幽灵也不行啦。很奇怪啊,不是精神病、神经质,也不是装疯卖傻,不论假设有共犯,或是另一个凶手,都还有地方怪怪的。无论如何都会留下不可思议的点。
京极堂夸张地笑了。
然后这么说道:

世界上啊,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对吧,关口。

——这家伙。
喂,京极。你知道了什么吧?知道就快说!
知道事件的大结构了。如果我的预测正确——这是个短路事件。不,演变成这样,被害者实在很可怜哪。
我说,你知道的话就快说啦!这次没有人被任何东西附身,所以你没必要装模作样啦!木场轻敲桌缘。
不,不,必须除掉各式各样的附身物呢。刑警、小说家和钓鱼池老板,还有前精神神经科医生和牧师、和尚。不过,最先非得要把它从朱美小姐身上除掉不行——在那之前,必须确认一下。朱美小姐移送检方了吗?
那个……大概还没,没听说。
这样的话……嗯,再等一下比较能确定。
等什么?
敦子和小榎。
木场的焦躁已膨胀至爆裂前倒数计时阶段:你啊,我们并非要在此解决事件,只要放松心情就好了。所以要是有什么已知的事,就快点说啦。这不就是你的责任吗?
喂,大爷。我不是侦探,也不是刑警,我只知道驱魔仪式。驱魔有各种方法,比如也有这种情况:一点一滴阶段性的解开后,原本可去除的变得去除不了。有时候,所谓戏剧性的正心更为有效。
还钱因为京极的话而产生了动摇。不知何故,降旗从震灾的问题开始,便一直摇摇晃晃的。说不定被什么东西附身了,那是木场等人所不知道的,但京极堂说不定可以解决。降旗觉得害怕极了。
喂,真的是搞不懂的家伙。你说到底是什么附身了?
嗯,这种情况是很特殊的案例。
京极堂从放在壁龛上的几本线装书中抽出一本,啪啦啪啦地翻开,放在桌上。
这次是这家伙——井中白骨。
奇异的画。
像布头般的东西伸出木桶。
布头般东西的前端……
——连着骷髅头。
没有表情的骷髅,只留着头发,胸部可见类似胸骨的东西。
像是有些戏谑,又像是世上幽灵经常摆出的表达怨恨的姿势,虽然两手无力垂下,但手的前端也像破布块飘然不定的样子。
木桶里插了竹竿,竹竿被绑成棒状,所以这是汲取井水的拨钓瓶。
那个的下面则是井。
骷髅搭上拨钓瓶的上升力量,从井底上来了吧。
不恐怖,很奇怪的姿势。
滑稽的骸骨。

为什么长这样子,没见过。
应该没看过吧,这个妖怪的知名度很低。
叫做狂骨吗?
对名字大概是石燕(注:鸟山石燕〈一七一二∼一七八八〉,江户时代的浮世绘画家,因作《画图百鬼夜行》而成为著名的妖怪画家。)所创的吧。根基石燕的说明,这是抱着强烈怨恨的井中白骨。同样的图好像也有铜版腐蚀画,但那个名为钓瓶女。这种情况常有。形状、名称和属性,全混在一起或是互相掉换,使得传承错综复杂而变得不知原貌的妖怪很多。这个妖怪即属于此类。我想这本来应该是由于拨钓瓶的奇特运动性而衍生,叫做钓瓶落、钓瓶卸或钓瓶火等上下来去的妖怪之一。不过,在井底的话,就叫人联想到数盘子,那是盘子屋舍阿菊的故事,但也难以排除跟这边的井中怨妖的关联。
阿菊是幽灵吧?番町皿屋敷(注:皿屋敷为江户时期流传的怪谈。因各地均有流传,故加上地名,而有番町皿屋敷播州皿屋敷等不同名称。)里面登场的。关口质问。
不是,《江户砂子》(注:《江户砂子》,记录江户的地理或寺院、名胜由来的书。一七三二年出版,作者为菊冈沾凉。)里的记载是牛込的故事。不是有播州皿屋敷吗?也有云州皿屋敷呢。不,宫城的亘理郡、高知的幡多郡、长崎的福江、福冈的嘉穗郡也是,就连京都也有同样的传说。所谓打破了盘子被丢到井底,这是那么普通的事情吗?同样遭到不测的女佣,大家都变成幽灵在全国各地数盘子了啊?再说,大部分的名字都是阿菊呢。所以,这不是幽灵谈,而是妖怪谈。至于为什么是阿菊,说明起来要花很长时间。总之,所谓皿屋敷是盖在更地上的屋舍,更地是没有用途的土地,也就是土质不好的地方,大概都是排水不良的土地。所以水井很重要。
盘子。
伊佐间拿起茶点的盘子发呆。
说到盘子,嗯,也是一种品味呢。
哎呀,是啊。水井是进出死后世界的出入口,阿菊从那里发出声音伸出头,诉说心中哀怨。
所以井很重要。京极堂意味深长地说。
那么,所谓狂骨,是从那个世界往这个世界,像拨钓瓶般飞出来,上下来去吐露怨言的妖怪吗?关口问。
木场想像着——如果从井底飞出骸骨是什么情景?不久便放弃不想了。
不过……”
京极堂并没有直接承认。
不过,这家伙也是骸骨妖怪,这边才是复杂的源头。骸骨系列妖怪,从烦恼中被解放出来,本来就有活蹦乱跳的另一面个性。假名草子(注:假名草子,流行于江户时期,以妇女及小孩为主要读者的小说。)《二人比丘尼》里出现的骸骨,也会让骨头发出声音,唱歌跳舞,对于人世间的无常,一笑置之地说,摆脱了腐败部分的自己,才是人的真正本质。歌德的《浮士德》里登场的死灵也是骸骨,也在安息日里跳舞,不是吗?
即使京极堂征求他的同意,木场也不懂。
本来所谓骸骨就是那样的东西。被丢弃了也不忘继续怨恨,但却不会阴险地诅咒任何人。
落语(注:日本一种表演艺术,类似中国的单口相声。)啊。
伊佐间又在发呆。
对啊,被丢去的骷髅又笑又唱。在原业平在奥州八十屿遇到小野小町的骷髅头,也是死了还作诗,还有很多唱歌骷髅头的街头表演。就像《扶桑拾叶集》里,歌人僧侣庆运法师在和歌里所写的,骸骨是逃离现世执着的真正形态。石燕也在其他骸骨的项目里引用了这一段:庆运曰,回头看啊,我心为何物,纵使见色听声……’”
京极堂看看降旗。木场跟着看向旁边。降旗一脸佩服的表情。
狂骨是上下来去的妖怪井中怨妖的三题落语(注:三题落语,由观众提出三个题目,当场编成一个单口相声。)。这也是最令人讨厌的地方。事实上与这次的事件刚好相吻合。
这次的事件也是三题落语吗?
——什么意思?
……是的。不过,这次的骷髅似乎没有那么活蹦乱跳。
降旗每次听到骷髅,眼皮就微微颤动。
京极堂从宽袖里拿出一根香烟点燃。
这男人到底是如何有所理解?
好了,如果如我所猜测,这是个愚蠢也该有个程度之分的事件——只不过,一旦回溯说明,又是一件不胜枚举的事件。
依这口吻,这家伙至少已经看透了什么。
说实话,我因为上次的事件已经很累了。京极堂岔开话题,唉,就等等敦子和小榎吧。
这么一说完,旧书店老板深深吸了一口烟。
话说回来,这次木场周围的确环绕着骷髅。说是怨恨,根基又似乎很深。总觉得有超越个人纠葛范畴之处,让人觉得很不舒服。
——这样的东西。
如果要说是有什么附身,木场本身可以说被附身了。
不过,到底京极堂拜托榎木津什么事?木场非常在意。
喂,京极,你托那笨侦探……”
木场才说到一半,走廊侧的拉门便被夸张地大开。
你才是笨蛋!你这个暖桌脚男!你真是方便的木场修啊。死了被丢在野外,因为骸骨呈四角形,所以马上就能查出身份!
是榎木津。
木场被毁谤也沒气生了,只是感到极度厌烦。事情变得乱七八糟的,本来想在这怪人来之前先问问,即使只是结论的起头部分也好。
榎木津发现降旗,又提高声量:喔!这个男人不是小旗吗?
……小旗?
不是吗?是小旗吧!什么嘛,你还活着啊!依旧被骸骨附身吗?还长了胡子啊。
你,你是……”
现在降旗的脑袋里,肯定像震灾后的帝都那般大混乱吧。降旗并没有胡子,是榎木津那种莫名其妙的说话方式比较稀奇。
对,榎木津礼二郎在此,好久不见啦,小旗。你啊,从前是个令人很不舒服的小孩呢!我都还记得了,所以一定是相当怪异喽。
没有人比你更怪异啦,你这个吵闹的家伙。好了,坐下。降旗在发抖了。
降旗真的脸色发白。
不用你说我也会坐下。喔!伊佐间,你也在啊。依旧一副老成的样子啊。总之你先移开,那是我的座位。关口你顺便也挪一点空间,有猴子在小敦坐不下啊。
被这么一说,木场才发现。
在榎木津身后,敦子一脸可怜兮兮无聊地站着。
榎木津虽然引起骚动,但京极堂根本不看这旁若无人的侦探,转向聪慧的妹妹询问事情的进展。
筑地的老师心情怎么样呢?
很好啊。只是心情太好,前前后后花了三个小时。下次哥哥自己去吧。
敦子说完,拿出来什么文件数据给哥哥。
笨蛋,因为我去要花更多时间才拜托你啊。那位老师平常也很忙的,特地拨出宝贵的时间给你,还得赐高论,要感谢人家。京极堂边说边看文件。
作者: DSA99    時間: 2012-8-13 08:51

30
关口问:所谓筑地的老师,是你偶尔提到的那位明石老师吗?你常常称赞那个人,到底他是做什么的?
嗯,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你明明见过好几次面。
见面就会知道吗?不过,如果问他这世界上的事,他没有不知道的。
是哪号人物?又是侦探吗?算命师?
木场有些介意。难道京极堂委托侦探调查吗?
不是那种下流的生意。那个人是筑地第一的好男儿,日本第一的博学者。
脖子有那么长吗?
不,那位老师啊,非常清晨地知道哪里记载了什么,谁知道什么。因此是一位真正的智者,也是博学者。所谓真正的知识分子,就是在说这种人。好了,会怎么出来……”
京极堂约略看过资料,笑了。
嘿嘿嘿,连图都到手了。太完美了。
看来对调查的内容极为满意。
我想请你把我介绍给那个人。关口像是在偷看数据般,胡说八道起来。
于是,京极堂又挑起单边眉毛,说:你很笨耶。如果是你啊,即使成功地见了面,也会被整整说教三天。想被骂的话,我可以帮你写介绍函。
听到这句话,伊佐间装糊涂地下了个结论:小关,你不喜欢被骂吧。
京极堂趁此时环顾大家,将那张图在桌上摊开。
这是什么啊。木场问。
京极堂是在等这张图吧。
这是大正初期,某风流雅士所盖的屋舍,听说名为脑髓屋舍。盖屋舍的人是位医生兼俳句诗人,叫椿金丈。你们应该不知道吧,我也不太清楚。说到大正时代,当时逗子一带作为休闲度假区,尚未如现今受注目吧。那么,只能说诡异至极。
好像是房子的平面图。
喂,京极。你说得高来高去的,完全听不懂。这张图是什么?
这个啊,大爷。是宇多川崇的家。
——宇多川的,在山道的家吗?
你说什么!喂,这么说来你在京都时,好像很介意宇多川的屋子,难道,该不会那屋子有机关吧。你这样犯规了,应该一开始就跟我们说。是有通道吗?隐藏的房间?还是有隧道跟邻居相连——这是机关住宅杀人事件啊?
没有那种东西,大爷。京极堂难得地笑着说,这是一个兴趣诡异的男人所盖的怪异房子——只是这样而已。仔细看这两间,与现在的宇多川邸和一柳邸,是完全相同格局的建筑物。并且有两条路把山切开,盖得好像嵌进这缝隙里似的。正中间的山的部分,几乎薄得像墙壁一样,但还是把山留着。很奇怪吧。如果把正中间这条棱线去掉,那就方便多了。占地会变宽,日照也会变好。你们想,为什么要弄成这么奇怪的样子?
那是,比如说,嗯,我知道了,土地不是自己的。
错了,听说这整座山都是椿先生所有。因此,如果要在这种地方盖房子,不要做山道,把山的顶端铲平,工程说不定比较简单。
会不会是住在那建筑物里的邻居吵架?伊佐间说。
非常接近正确答案。
很接近吗?伊佐间自己响应,又一脸意外的表情。
这位椿先生听说过着破戒享乐的人生。特别是女性关系,越到晚年越是需求旺盛,据说这屋舍也是为了要隐瞒什么而盖的。这两间屋舍,其中一间是妾宅。他用左边屋舍关住正室,用右边关住小老婆。
真是讨厌的家伙。
伊佐间的口气听起来并没有那么讨厌。
不良嗜好,不良到极点了。根据数据记录,椿氏有过五任妻子。住在这里的是最后一任妻子,年纪相差三十几岁。尽管如此,这位椿老师还有年纪更小的小老婆,这边,也就是在连咳嗽都听得见的近距离——不,算隔壁吗——让她住在隔壁。并且,他最诡异的嗜好是,两间住宅从格局到摆设,完全相同。
为什么要这样?
椿氏创造了虚拟的二次元世界(parallel world)。
什么东西啊?那叫二次元的。
另一个世界。京极堂说,外出回来时,爬上山道往右是妾宅,往左是正宅。依当天的心情,享受两个同时进行的人生。即使是完全相同的建筑物,也不能盖在别的地方。因为首先,风景不同,回家的路也会不同。光只是妾宅的建筑与正宅相同,也不会有这种奇妙的感觉,也就是不能有任何一点落差的。他低头往前走,身体往右倾一寸,或是往左倾一寸,出来迎接的女人就不同了——这才是他的巧思所在。但是如果看得见隔壁也不成。如果从庭院可以清楚看见另一边,那就扫兴了。
因此才有这正中间的山壁?
对对,这奇怪的开山方法由来便在这里。尽管非常接近了,也绝对到不了隔壁。这间最靠海的房间,虽然是山道的尽头,但这种盖法也不可能互相往来。图可能看不出来,但这边是断崖吧。
是这样没错。
这正是虽然房子相邻但无法立刻到邻家的房子的真面目,这是并行享受两个人生的奇人怪屋。
木场感觉有些难以理解。
但是,京极堂,这我懂了,但为什么是脑髓屋舍关口不可思议地问。
的确有哪里是脑啊的感觉。
啊,那是因为椿先生是医生,似乎是看到这张图而联想到的,是比喻啦,比喻。虽然有点勉强,你们还不知道吗?
不知道。
没人知道。
嘿,这种平面图,不觉得很像脑的断层图吗?妾宅是右脑,正宅是左脑。山道是胼胝体(注:胼胝体〈Corpus Callosum〉是连结大脑左、右半球的主要组织,负责传递左、右半球的讯息。)吧,包围这些的这座山是大头盖骨。
又是骷髅啊。
几乎所有人都摆出了厌烦的表情。
原来如此。椿先生经过这脑干,到右脑或到左脑。真的是奇怪的癖好。
敦子不满地提出异议:脑髓屋舍啊,可是,哥哥,我有个简单的问题,如果要复制脑子,应该对称地盖,不是吗?
哥哥回答:不是复制,是类似。左右对称是不行的,隔间会变成左右相反。这样就没意义了。所有像脑髓屋舍这种怪名字,应该是椿先生看到完成后的这张平面图才想到的吧。
这样啊,要让人不知道在哪个房子里的相同隔间才是重点。但是,即使是同样隔间,比如说有一边没有窗户,这么简单的事也可以造成视觉上的掩蔽吧?啊,但是从其中一边就会变成看到围墙或墙壁了。不对,这样会变成恨奇怪吧?
不只如此。听说这屋舍其实是复制品。根据资料指出,椿氏本来出生在北镰仓的家。椿氏小时候,父亲事业失败,那间房子拿来抵债还是怎么样,就卖掉了。这房子跟那间房子的隔间据说是一样的。房子被迫卖掉,相当不甘心吧。听说所有细节都跟记忆中的家做得一模一样,连庭院的盆栽和水井也是。
井吗?
井是那个世界的入口——据说如此。
对,读这数据之前,我一直无法理解。据降旗说,宇多川宅的庭院里有井。但在海边挖井的话,跟海水混在一起,根本不能用,不是吗?必须挖得非常非常的深。但即使如此,是否能挖出好水呢?不过这个院子里的井,刚开始就不是为了汲水而挖的,是一个装饰用的井。嗯,挖井的人逞强,坚持要挖到有好水出来为止,于是挖得很深,但最后放弃了。这里是这么写的。
干涸的井。伊佐间说。
也就是说只是个洞穴。还有,听说除了井之外,对庭石也费了一番苦心。
……庭石……”
你说庭石吗?哪有这种……”
哪有这种蠢事。根据石井的报告,说没有那种东西……
本来有。在木场说完之前,京极堂先说了,这张平面图的这个标志就是庭石。依据记录显示,找不到同样的石头——这是理所当然的,但请雕刻家雕了一样形状的。所以有庭石。
怎么会……那是哪里出了……”
没有出错,庭院里没有庭石才是错的。
那庭石到哪儿去了?警察的眼睛脱窗吗?或者,你是说警察看不见?
庭石在井底。
井底?
因为很重,所以大约不可能丢到悬崖下的海里吧。
什么意思?
——那是关键吗?
哎,等等。总之,好像是怪癖异行太过头了,椿氏晚年听说过得并不安泰。进入昭和时代没多久,就孤独而亡了。根据此报告书,椿氏倒在山道的岔路上死了,死因是脑溢血。该说是自作自受呢?还是完成心愿?
椿先生没有后代吗?伊佐间单纯地质问。
好像没有,似乎只留下了债务。右脑和左脑的两个女人,一直忍耐地过着屈辱的生活吧。椿氏一死,葬仪草草了事,房子也快速处理掉了。
……”伊佐间插画回应,哎,社会也改变了,就像妇女团体拿着汤勺饭匙,怨声载道的处理方式吧。
于是这间房舍,转手给与椿氏生前有往来的文化艺术社会长手中。会长和宇多川先生好像也有交情,他就是提供这房子给宇多川先生的人……”
京极堂环顾众人。
所以,如此我们终于知道事件发生的地点了。
那又怎么样呢?京极堂越说,木场越觉得心里焦躁起来。
喂,这很重要吗?
不是很重要。但是如果不知道,知道的事情也看不出来真面目。
京极堂凝视着木场。
这次的骚动的特征是,在此的所有人都只是间接性地与事件有所牵连。仅有敦子、关口与被害者见了一次面,伊佐间和降旗先生分别与被认为是加害者的人见过一两次面,仅仅如此。我和大爷、小榎,只是听到这些故事而已。而我认为这起事件的当事者,实际上只有那两个人。这就是问题所在。这起事件,一名被害者,一名加害者,我觉得靠这两人的关系就可以厘清所有问题了。不,警方似乎打算靠朱美小姐一个人就把问题解决掉的样子。虽然找不到被害者必须被杀的理由,但加害者即使杀人也不足为奇的奇怪状况却比比皆是。假设朱美小姐所陈述的怪异故事是幻觉,或者她装疯卖傻,都是朱美小姐一个人便可以解决的问题,不是吗?这是不会错的。我们必须知道的东西还很多,比如……”
京极堂转向敦子:你拿到报纸了吗?
前天,这么薄。
敦子把折叠起来的报纸交给京极堂,然后说:给筑地的老师看了之后,老师觉得非常稀奇呢。他说,在报纸遭到限制达最高峰的昭和十九年,可能造成人心不安的报道内容,只要有一行,都是前所未闻的珍奇事件。
真是的。不只由情报局将情报彻底地一元化,也因为物资缺乏,没有充裕的墨水。我记得晚报停刊正是这时期,不是吗?哦,这像广告单一样的,是一天份的报纸啊?
一周十四页每天半张的时代嘛,那下半段左边角落小小的报道……”敦子用手指指出来。
啊,有了,这么小啊。现在的话,应该会成为全国报纸的头条吧。嗯嗯……不过刊登出来已经算是奇迹了。
是八年前申义命案的报道吧。
木场向京极堂确认,京极堂边用眼睛扫描报道,一边回答:正是如此。第一次的报道,几乎全是警察和宪兵的谈话。背叛国家体制的违法者——没有政治思想背景的事件,这样的内容,硬要转到赞美国家政策的方向去,看来是登得恨辛苦。如此费劲是为了想报道真相吧?不,说不定不想唯唯诺诺的吧。该说是记者的骨气、微弱的反抗吗?
你在叨念什么啊?登在那么小的报道里的情报,我们都知道啊。还是说登了什么其他的事吗?
登了,有宪兵的名字。
你说什么!
木场把宪兵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与其说是忘了,不如说是完全忽视。因为与其他要素比起来,印象太薄弱了。
山内敏治……吗?那,关于这个人呢?
调查之后,幸好山内先生住在都内。昨天联络了,今天早上要去老师那里前,先跟他见了面。他记得朱美小姐的事情,也记得一起问供的两位下士的名字。
然后呢?
嗯,一位是石桥正,然后令人吃惊的是,另一位是一柳史郎。
你说什么!
木场又大叫。关口好像也同时叫了出来,但似乎被木场的重低音盖过了。
难道说邻居就是那个宪兵啊!
好像是这样的。
……那,为什么宇多川没发现?就是为了逃避那宪兵才住到现在的家,对吧?不是说在附近晃来晃去的很伤脑筋吗?这样的话,应该知道长相,不是吗?结果是邻居,很奇怪啊。
不奇怪,宇多川崇不认识邻居男主人。他只跟太太见过面而已。对吧,关口。
关口的嘴巴无力地微微张着发呆,被京极堂一问,慌慌张张地回过神来。
啊,啊啊,说与邻居没有往来,只跟太太见过面。但,但是,京极堂,追踪宇多川老师的那个宪兵,这……这么巧住在老师家隔壁,这即使是偶然,这种故事发展不会稍微太巧合了点吗?无……无法置信啊。
哪里是巧合啊,不是住在那里,是追过来的吧。这并非偶然,一柳夫妇一直在找宇多川夫妻。因为每次都被逃掉,于是屡逃屡追。最后终于找到了,便费了一番苦心租下隔壁的房子吧。
为什么?为什么要穷追不舍?并且,为什么可以住到隔壁了,这次却不现身?
对啊。千辛万苦找到了,还住到隔壁的空屋,然后不知道该怎么办,便偷窥状况——是这样子吧。事实上也不奇怪吧。
偷窥状况?喂,京极,那么那个宪兵,一柳,比如说,那个,会是凶手吗?
不是。京极堂的表情有点困惑。
不懂,完全不懂。木场比来此之前更不懂了。
从京极堂开始,木场依序环顾同席者。敦子、关口、伊佐间、降旗,还有榎木津。
这之中有人懂吗?京极堂从方才一直叙述着听不懂的话,但是不是用他拿手的诡辩在捉弄人呢?木场正把视线投向榎木津那雕像般的脸时,京极堂对榎木津开口了:那,小榎怎么看呢?
唔,因为要我等,我正想睡觉。没怎样阿,就像你说的,双岔路加三岔路。这种无聊的事情不要拜托我。托你的福我一身海苔味,简直变成海苔烤麻糬了。
这样啊,夫人说了这样的证词吗?
证词?不,因为她装傻说咦,是怎么了呢?所以我就大笑给她看了。
那,看到了吗?
嘿,结果想起来了。不过,我觉得那种事无所谓啦,不值得信赖。可信赖的只有我。
榎木津自信满满。
伊佐间看着他,做了个嘲讽似的奇怪表情。
喂,这次又是什么事?再搅乱事件,我要揍人了!
木场是认真的,京极堂苦笑。
我让小榎去见大森那位高野老师的太太,因为想确认一件事。
在集体自杀女人的家,要确认什么?
你们这些家伙,没做出妨碍警察搜查工作的事情吧?
我想并没有妨碍到你们,只是确认一下高野太太看到的,山田春真持有的法器形状。这会妨碍搜查吗?
发具?什么啊?啊啊,叫毒菇杵的东西吗?
长门马上想起名字的那个东西。
毒菇杵?啊,独钴杵啊,那是像这样前端尖尖的东西吧。是金刚杵之一,前端收拢在一起,所以这么称呼。金刚杵本来是印度的武器,后来成为密宗修行的法器,作为破坏烦恼的菩提心象征。前端像这样呈三股状的是三钴杵,五股的叫五钴杵。
京极堂竖起三根手指头,之后又竖起两根,变成五根,如此说明。
木场从头到尾都想成毒菇杵,不知所云。
那个东西怎么了?
就是啊,有一边三股,另一边双股的变形金刚杵。如果山田春真所持有的是那种,我的猜测就可以说是中头奖了。
中了吗?
中了,当然,如果相信小榎的话。
榎木津睁大眼睛,挑起眉毛力持己见:相信我吧。虽然我的戏份很少,但不会弄错,怀疑我简直是岂有此理。
那就相信吧,然后,还有必须确认的地方。
在弄懂那个话题的真正含义前,京极堂又擅自往下说。这男人每次都这样,今天也是从一开始就这样子,而且今天的发展特别快速,大概没人跟得上。
正想着这样的事,耽搁之际,矛头转向了木场。
大爷,有件事一开始必须确认——被害者死亡时呈什么姿态?
姿态?那家伙啊,像这样,趴着,这样。
木场只有上半身模仿遗体的姿势。
不是,是服装,衣服。宇多川崇到底是穿着什么死的?
啊?我没注意到,有什么意义吗?
我想事关重大——现在不知道吗?
这样吗?其实我知道,只是不在意罢了。不管穿着什么死掉,也不会有什么影响吧。我看看……”
应该记在哪里了才对,木场翻看笔记本。
啊,有了。被害者是穿着内衣,记录上说,穿着圆领内衣和男性内裤。
内衣?这样啊。那其他呢?比如袜子之类的。
袜子?这么冷的天气,袜子……不,是足袋(注:足袋,搭配日式和服的鞋子,拇指与其他四趾分开的鞋形。)。好像是穿着足袋。嗯,这有什么影响吗?
死亡时间是半夜或清楚,对吧?在睡觉吗?伊佐间不满地说。
遇害时间在七点到九点之间。啊,是晚上。
夏天的话还能理解,但在这种时节不会以这种装扮起床吧。但是这个人,即使在睡觉,这么冷,会连睡衣也不穿,只穿着内衣睡吗?真是怕热的人啊。却穿着足袋?末梢神经冰冷吗?
对啊,这么说,这样的确很怪。那么是因为要出门而准备穿衣服,中途被杀了。但是……在晚上。
也可以反过来想,比如外出回来,正在换睡衣。没有准备了什么换穿衣物吗?还是说脱下来的衣服丢在旁边等等。敦子似乎觉得很可疑,如此询问。
这种小节,长门的调查细微周到,如果有那种东西在现场,应该不会没有记录。因为死者在房间的哪个位置,以怎么样的姿势倒下,几尺几寸,连方位都查来了。木场不是负责鉴识的,即使有了这些记录,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好高兴的,不过这时候倒很有帮助。
嘿,什么也没有。房间里有茶具柜和暖炉,然后只有两块坐垫,好像是这样的。嗯,寝室里也只有一床棉被而已。好像没有发现衣服类的东西。
敦子和她哥哥一样挑起单边眉毛:一床?只有一套棉被吗?那是朱美小姐睡的吗?
啊,好像是这样。朱美也如此供述,听说她一直在睡觉。
那么,宇多川老师是刚好外出回来吧?但是这样一来,没有脱掉的衣服也很奇怪。
是很奇怪,又出现了新谜团了。在京极堂指出前,谁也没想到,但如果神奈川那些家伙也美注意的话……
——有问题。
如果是回家后正在脱衣服,要换穿的衣服就罢了,没有脱掉的衣服的确很奇怪。但如果沒出门在家就更奇怪了。宇多川没有铺床,也没穿衣服,只穿着足袋过了一天吗?
衣服,浮在川上的衣服是……”关口发出带着口水的声音说,难道他没有穿着那个吗?
会有这种事吗?不。
但是,那衣服是老师遇害的前一天所穿的吧?敦子立刻点出问题。
葬礼穿的衣服,整整两天的时间,一直都那样穿着吗?哎,说不定也有那种状况吧,但是一直穿着,然后脱掉。啊,对了。衣服是遇害后才被脱掉的,对吧。
就是这样!
一定是这样,只能这样说明。但是木场不知为何无法理解。
无论如何,在这种情况下,就变成有人脱掉宇多川的衣服,这号人物把衣服带出去了。也就是说脱掉衣服的人不是朱美。
但京极堂当下便否认了:衣服是在活着的时候脱掉的,虽说如此,对了——是让他脱掉的吧。
到底在想什么,大家都毫无头绪。
旧书店老板又搔搔头发:还有发型,宇多川崇的发型是?
这个嘛,后发根剃得很短,像这样子三七分,对吧,敦子。关口很没技巧地说明。
敦子一点头,京极堂便质问木场:尸体也是如此吗?
作者: DSA99    時間: 2012-8-13 08:53

31
嗯?你是说被害者死前剪了头发吗?哎,案发当天被害者的行踪不明,因此说不定去了理发厅,记录里可没有。要不要让他们送尸体的照片过来?不……”
受到诡辩家的话所牵引,这种琐事没关系吧。
我不懂你追查的目的。的确,如果发型和葬礼时不同,可以成为掌握被害者当天行踪的线索,但是否在理发后立刻遇害,看遗体一眼就可以知道了。如果是这样,警察也会去理发厅探查的。唉,不晓得是刻意隐瞒还是真的不知道,听说朱美对于前一天发生的事,完全没有提起。
京极堂一脸好像没有把木场的话听进去的表情,陷入沉思,然后突然说:这样啊,这一点也不清楚吗?那么大爷,嗯,那个,知道遭通缉的宗像民江的户籍地吗?
民江的户籍地?不,不知道,没听说。
没想到会问这个问题。
是吗?那么有关鸭田周三,警察掌握了多少情报呢?
鸭田?呃,呃,那个,工作人员或其家属现在的地址……”
不是鸭田酒造,是老板鸭田周三本人的下落。
这个嘛……”
几乎等于零,至少木场并不知道,什么也无法回答。木场觉得能体会关口的心情了。不过,他还是认为这并没有调查的必要,鸭田既非嫌犯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
请你赶紧调查,还有他的外甥鹭宫邦贵也是。你拜托一下那位老搭档,现在立刻调查一下比较好。之后就轻松了。
轻松?什么意思?
京极堂当然不回答蠢问题,又沉思片刻,继续说:剩下的,对了,穿战后返乡服男人的问题。因为我今天才知道复活的申义穿着战后返乡服,关于这点还无法确认什么,不过很教人在意哪。很奇怪。
可是战后返乡服很稀奇吗?哎,最近是少见了吧。的确也不太想看到……”
关口叨念,但伊佐间却飘然地阻止了他的喃喃自语。
不,不稀奇,小关,刚刚提到的桃囿馆里也有。
啊,是的。现在还有,战后返乡服。
喂。木场已经听不下去了。
喂,关口。你不要这么简单就被说服了。
但是,大爷……”
那不过只有这人看到了而已啊。
无法接受只有伊佐间看到,就被视为一般观点。
两三年前,战后返乡服好像还满街都是。但是最近越来越不常见到穿那种衣服的人了。木场身边,平常会穿那种衣服的,也只有朋友川岛而已。木场借此迁怒伊佐间。
喂,钓鱼的你别在那里随便说说。如果你看到了就不算稀奇的话,这个笨侦探也不算稀奇喽。还是说还有这种笨蛋?那是特例。你自己就很稀奇了不是吗?
……”伊佐间回答得很含蓄。
京极堂配合伊佐间这声拖拖拉拉的回应,啪一声拍了手。
这里就是问题所在。伊佐间,那间桃囿馆,想想,比如要长期在逗子潜伏的话……”
正好合适。
对,这么一来伊佐间和那男人的相遇也不是偶然了。因为那里是最佳场所……”
木场怎么也跟不上话题。
到底是什么啦?战后返乡服怎么样了?
虽然听见了木场的问题,但京极堂跳过他,转向降旗问话:降旗先生。你可以说明,为什么在朱美小姐的幻觉里登场的前夫亡灵要穿战后返乡服吗?
看着榻榻米地板的降旗,轻轻咬了下嘴唇,抬起脸。
因为那是前夫被杀时所穿的衣服吧。除了这个之外,没有别的答案了。
但是,为什么不是士兵服或军服,而是战后返乡服呢?佐田申义是逃兵,所以没上战场。那么就不应该是返乡。而朱美为什么要形容穿着战后返乡服呢。
这太强词夺理了吧,中禅寺先生。她只是偶然如此形容罢了,对她而言,军服或是国民服没有太大的差别。战后,那一类的衣服都叫战后返乡服。
降旗看来也逐渐习惯了整个场面。然而,那说不定是因为被异常的家伙包围住,失去了自我。
嗯。也是。但是,我很在意这一点。如果可以解开这个谜——在这时期出现好几个穿战后返乡服的人,很不自然吧。
——好几个?
喂,京极,你说好几个,只有幽灵穿了,还有钓鱼池老板看到了一个而已啊。幽灵是真的,或者是幻觉,或者是捏造的,那都不是这世界上的东西,所以不能算进去。所以只有一个人,不是吗?
一个人吗?不,有四个。京极堂说。
四个?你不会算术啊。从哪里突然冒出那么多。再说,怎么了?那种东西,即使有几个也沒关系啊。如果有,也是最近才回来的吧。
还有大量的日本人留在国外,所以说不定有最近才回国的人。即使踏上了内地的土地,如果没有家人迎接,也没有工作的话,那当然无法换衣服了。再加上现在开房战后回国船只的港口只有舞鹤,所以一直到回到故乡,都是穿着战后返乡服吧。
说看不见战后返乡服了,只是城市里的状况。又没有明文禁止,也不能说有人穿就很奇怪吧。
是这样吗?大爷。从去年到今年,应该都没有派出载送战后回国军人的船。最后一艘回来的,我记得是前年四月的信浓丸号,不是吗?
也许是吧。收容回国人员的工作很费事,出了麻烦,也是事实。
话虽如此……
这么长的一段时间,一艘都没有吗?
那是从西伯利亚回来的船。敦子,帮我查查战后归国者名单里有没有宗像贤造的名字,还有鹭宫邦贵,不,这个不是。然后是剩下三件衣服的所有者……”
喂,那是……”
不懂京极堂的真正用意。虽然不懂,但好像意义深远,到底是什么……

最后……”
似乎是要消除木场的疑惑,京极堂再度把脑髓屋舍的平面图在桌上摊开。
最后是大爷。让我确认一下,这两间里面,宇多川的家是哪一间?
什么?
不知道。
木场连这种事也不知道。
不知道是吗?
京极堂皱眉。
不知道。
觉得好像能懂为什么被丢在一边的理由了。木场什么也沒看见,什么也沒闻到,什么也沒摸到,不知道是理所当然的。木场果然是不到现场就什么也不知道的人。这样的话——当然不可能胜过京极堂。
伊佐间发出没把握的声音。我想是……左边吧。嗯,但是我当时发烧了,所以……”
伊佐间去过的一定是左边吧。但是大爷,你连这基本的问题都不知道,就这样兴奋莫名啊?真伤脑筋。很难判定,不是吗?
京极堂以责备的眼神望着木场。
你说伤脑筋,这无所谓吧。
对,这种事不成问题。
实际负责调查的当地搜查官当然去了现场,进行仔细的调查。当时右边还是左边,并没有形成什么大问题。是右是左,没有关系吧。正因为在纸上谈兵,才会把这无聊的事情当成问题……
这一切只不过是这能言善道的诡辩家的推托之词。证据便是,京极堂说了很多有的没的,但却没说半句像是结论的事。

木场看着京极堂。
旧书店老板双手抱胸,暂时让他的长舌休息,低下头,又慢慢地把脸抬起来,说:真是没办法。
到了最后,还是有几点无法确认,哎,没办法。时间到了,发动吧。大爷,虽然还不完整,但大致齐全了。说结论吧。
结论?有结论吗?

现在被逮捕的朱美小姐是清白的。

你说什么!
木场慌了,然后他看看四周。
情绪动摇的人……
只有木场。
事实上大家都哑然了,但木场并不知道。
如果说朱美小姐犯了罪,也只是伪证罪。就此把她定位杀人凶手,是个问题。就是如此。
但是,那要怎……怎样?
那叫石井警部的人愿意配合吗?
呃,嗯。
那你马上联络他,拜托下面几件事,如果执行的话一定可以成为石井先生的大功劳。这样一来,也可以除掉石井先生那没必要的遭排挤感和孤独感了。
但是石井并未负责宇多川命案。
是同一件事,京极堂说,这个事件,包括金色骷髅事件逗子湾首级事件二子山集体自杀事件,再追溯至逃兵分尸杀人案,不,连朱美小姐家人被烧死的事件,还有在各处挖掘的神秘神主事件,如果不把这些全部合起来想,是无法解决的。这些全是有关联的事件。
你说什么?
我说这些事件全都是一起事件,因为分开想所以才会搞不清楚。
——是这样吗?
所以,这个搜查也是有关首级事件的搜查。
……要他做什么?
首先,抓住长住桃囿馆穿战后返乡服的男人,尽快保护一柳夫妇,然后……”
然后?
跟他说到宇多川家,看看井里。
看井里?
剩下的之后再说。这些事情办成后,马上开始驱魔吧。地点在,对,虽然有点远不太想去,就定在逗子的圣宝院吧。
京极堂说得非常镇定。
木场非常不知所措。
关口巽听着海涛声。
非常令人不安的声音。
关口从小就很讨厌海藻。不是餐桌上的那种,而是漂流在海里,纠结、蠢动的那种。当身体浸在海水里,每当皮肤感受到互相摩擦的感触,就会无法置信地全身打起寒战来。那东西细细碎碎,却又黏黏滑滑的,简直无法分辨从哪里到哪里是一个个体。群集、纠缠、丛生,并非个体,而是整体不知所云地主张着什么。
长大后,听到群生在海洋中的大海藻的故事,关口害怕得全身寒毛直竖。
想起来这件事。
这个,似乎令人怀念,又不安定的声音,说不定是海藻骚动时的声音?虽说海洋如母,但若海是万物根源,那么那里也是死的世界。所谓出生于此世的自己,与走完人生后的自己,意义是相同的,不是吗?
那么,前世便是来世。万物之母的海洋,也是永远的冥府之海。
关口看着站在身边的伊佐间。
受到海风吹拂,看起来很冷地拱着身体的伊佐间,竟神奇地与海相当亲近。
小关,风声震动着耳朵的鼓膜,听不太清楚,所谓那个世界……”
啊?
存在吗?
咦?
……”
伊佐间微微笑了,就此沉默。关口觉得思考方才的问题很麻烦,只是望着海平面的方向。真的好冷。

京极堂所暗示的事……
——看井底。
是宇多川的小说里的一节。
探查宇多川宅水井的作业,现正在进行中。
石井警部,不,是国家警察神奈川本部及其所管辖的警局,非常配合地接受了木场的提案。
不仅如此。多亏石井警部的尽心尽力,以及木场的同事长门的奔走,几个搜查本部在昨晚,成立了共同搜查本部。宇多川命案逗子湾首级二子山集体自杀三起事件的搜查工作,最后进入联合搜查的态势。因此,本来受到正式协助的邀请,负责搜查的木场,也得以和长门光明正大地进入逗子,现在正监看宇多川宅的搜索工作。
当然,长门着眼于集体自杀和鸭田酒造、宇多川朱美间关系匪浅,也是联合搜查得以实现的原因之一。不过,促成这搜索网意识化为强而有力的最大原因,是长期投宿桃囿馆男子的存在。
——抓住长住桃囿馆穿战后返乡服的男人。
这只不过是那位旧书店老板一时兴起的想法。再说,现在想想,触发这想法的,是站在身旁的钓鱼池老板的闲话。关口至今仍想不透,京极堂到底是根据什么联想到的。
旧书店老板这单纯的想法,通过木场牵动石井警部那位孤立于素质不良辖区警察中,饱受挫折的优秀警官,触发其对晋升的执着,而获致全面搜查的结果。
桃囿馆的逮捕行动,木场自京极堂与石井取得联络的第二天——也就是昨天,已早早进行。
不过,很不巧地沒抓到那穿战后返乡服的男人。男人一得知石井等人的身份后,揍倒一位搜查人员逃走了,显然并非正常的反应。
石井警部确认投宿名簿,发现显然是写了假名,东京都曲町区二番町三番地、吉田茂、三十六岁。如果是平时,石井应该会采取谨慎的态度,先核对地址、姓名,等候结果出来再行动,但不知为何,听说当时石井突然发火了。就此冲进桃囿馆,沒带搜索令就强行搜查房间。沒考虑到万一什么也找不到时的后果,是自暴自弃了吧。
但是,出现了意想不到的东西。
矢泽骏六——“逗子湾首级事件的被害者——绣着这个名字的衣服,和据判断是矢泽的随身物品。不,不仅如此。绣着宇多川名字的披风——那天穿的衣服——也在其中。
桃囿馆的战后返乡服男人,一下子变成两期命案的重要关系人。石井一下子得意了起来,也对木场充满感激。石井紧急决定,进行一开始犹豫不决的宇多川宅搜索工作,确保有充足人手,主张共同搜查的必要性,亲自火速前往保护一柳夫妇。
——尽快保护一柳夫妇。
这也只是旧书店老板外行人的想法,关口无法理解为什么要保护他们。
石井应该也不了解,因为将这件事传达给石井的木场也不了解。但是石井在不理解的情形下,佯装懂了,登上山道。
然而,迟了一步,一柳宅空无一人。屋内被翻过了,还有打斗的痕迹。
真是出乎意料的戏剧性发展。
本来无关的事件变成互有关联的事件,无关的旁观者一个接着一个变成嫌犯和证人。
那一天之内——也就是昨天,石井的意见受到采纳,正式决定共同搜查。并且这消息经由木场迅速地传回京极堂。
关口很能了解木场的心情,他想要速战速决吧。事件纷至沓来,知道越多越是觉得心情不快。一知道桃囿馆的男人与事件有关,心情就无法畅快。动机和手法全像蒙上了一层雾,完全不得而知。关口深深觉得,所有与事件相关者的意志,都在事件的庞大意志下,被忽视了。
而京极堂难得迅速地作出反应,那似乎是起因于没有顺利保住一柳夫妻。
然后,关口和伊佐间今天联袂走访逗子。
不过,不能去搜查中的宇多川宅,便像笨蛋似的望着海。
在这里。伊佐间说,风稍微和缓了一些,所有清楚地听见了声音,朱美小姐像这样站着。
伊佐间前进到浪潮边缘,停在脚刚好会被打湿的地方。
如此,看着日出。
伊佐间转过身体,回头看向关口。
已近傍晚时分。伊佐间的脸,大约与当时的朱美正好相反,形成逆光的感觉,被越过肩头的强烈光线笼罩,几乎无法分辨。
只有轮廓渗透出橙色,伊佐间变成黑色块状的人形。
影子拉得好长,仿佛爬在沙滩上靠过来。
背后的海,闪耀着细碎的金黄色,关口不禁眯起眼镜。
金色骷髅的金色,是这种颜色吗?
井的……”
啊?
井的里面有什么呢?看不清脸孔的伊佐间说。
京极堂说是庭石。
嗯。
会出现沾了血迹的庭石吧,因为那家伙不说沒把握的话,他这么说的话应该就是了吧。
是谁的血迹呢?
那个……”
是死灵的血吗?
……吧。死灵、幽灵、怨灵——带着强烈执念复活的死者。
没有脸的伊佐间转向海的方向。
所谓人的意志,是那么坚韧的东西吗……”
啊?
那样贯彻至死的坚韧意志是什么啊?虽然我不是要说至死方休,但死了,没了身体依然留着的人格,会是很清楚的吗?
不。
人格就像用杯子舀起的海水,杯子一旦破掉,人格和轮廓都不存在了。混杂吞噬,在那儿的,只是虽然通透却又不透明,茫茫无限延伸,称为海的怪物。
集体性的无意识?不对,不是那种东西。
——虚无吗?不,叫什么都可以。
这么一来,幽灵又是什么?从海洋——冥府来的生者本身的影子吗?
啊,船。
伊佐间后退两三步,在不会弄湿的地方蹲下来,模仿汽笛声。
关口因为海风太冷而竖起外套领子,弓起背缩着颈子。
啊,这模样是多么像自己——关口这么想,异常地自我认同,脑袋空了。

——”
从河川方向传来声音,关口回头。
桥上有一位眼熟的男子。
穿着皮制短外套的修长男人,轻盈地过桥,往海岸直奔而来。
海!终于来到海边了!喔喔,好冷,怎么这么冷!干吗要待在这种地方啊,笨蛋,这对老人家的身体很不好,会因为神经痛而死啊!
声音洪亮的麻烦男人出现了。大约,只有这个男人是死是活,在哪里变成怎么样去到哪里,都是特例。
喂喂,装傻的老人和睡不醒的小说家凑在一起,两个天生傻子对话,没有重点谈不下去吗,看我好好地给你们一点深度。
以浩大声势登场的侦探,猛力往关口飞奔而来,一声打了他的头。
不要发呆啊,关口!你也是,伊佐间。真是名符其实的老人饮冷水,不要做危险的事。
……很痛,小榎。你来做什么?你不是说讨厌工作吗?
京极那家伙拜托我,推不掉啊。来来,集中精神。在你们发呆之际,这个地球依然在快速自转喔。
大概吧,话虽如此,到底要去哪里啊?我们跟京极堂有约。傍晚,在寺院……”
圣宝院。伊佐间提供了最简短的协助。
对,说好去那里。
不论何时,都是猴子头啊你。时代一刻也不停地持续前进,你们站在这里的时候,世界正气势磅礴地前进着呢。来,快点,当我的随从吧,我不想提重的东西。
重的东西?
是的,杂工正是神赐予你的天职。不要想东想西,学学木场修。
神?
就是我啊!来吧,就决定用小猴子和河童当随从了。不要叨念了,跟我来。
河童?是在讲我吗?
伊佐间指着自己尖尖的鼻头,确认这句恶言。榎木津大喊:对啦,河童。看来伊佐间终于变成河童了。榎木津大概都会把人名省略得记,如果没有好的谐音,偶尔会随便压缩或加以变形。要是仍找不到适当的,就像这样,用夸张的=乱来的称呼作为象征。伊佐间想了一会儿,说:没有豬喔,榎先生。
那是将自己比喻为《西游记》一行人了,当关口发觉时,两人已经走了。
等我,要去哪里?
教会啦,教会。听说要做什么神的仪式还是进行什么魔法的,叫我们快去,京极真的很啰嗦。
榎木津看也不看关口。
风沿着川面吹过。孙悟空颓然无力地跟在玄奘和沙和尚后面前进的景象,实在不成体统。

作者: DSA99    時間: 2012-8-13 08:53

32
关口想起京极堂,京极堂常说《西游记》里的沙悟净应该是河童。
流沙河里有河童吗?
河童的腰间垂了好几个骷髅吗?
记得京极堂说,沙悟净吊挂在脖子和腰间的骷髅,是玄奘三藏前世的骷髅。
关口想起京极堂的解释。
——故事里的沙悟净入门为三藏弟子,是继悟空、悟能后的第三个,但事实上与三藏的渊源最长久,加上悟净与历史上实际存在的玄奘有交集。历史上玄奘的游击是有名的《大唐西域记》,但还有另一部作品《慈恩传》。根据书里记载,据说玄奘经过一处寸草不生的地方,即塔克拉玛干沙漠东部的莫贺延碛——所谓的流沙河——非常艰辛,几乎到了濒死边缘。终于来到鬼门关前的时候,玄奘在心中默念观音,做了个梦。
据说出现在梦里鼓励玄奘的是毘沙门天,之后其化身为深沙大奖,或称深沙神——就是玄奘梦中感应到的神,而这深沙正是沙悟净的前身。据说两者的共同点便是都戴着骷髅,是两个、七个,还是九个,虽然数量的说法不一,但都是三藏法师自己的骷髅。
关口对《义经三岁骷髅》这本书印象深刻,当然,书中情节是捏造的,书中记载,三藏在前世已经好几次至印度取经,每次都遭魔物吞食,在志业未竟之前死了。然后不知在第几次,终于成功制服魔物,收为弟子,取经成功。
也就是说,三藏所收的弟子,吞食了过去的自己,并佩戴了那个骷髅。
京极堂之后不知道为什么,把沙悟净比喻为河童,讲了很久,但关口忘了。说阴阳五行怎么样,《易经》怎么了,也听不太懂。
走在前面的伊佐间,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比喻为河童。这次,前世和骷髅又在这城市里乱舞。
在教会会发生什么事?
关口想着降旗这位奇怪的男人,他似乎是到达了关口所无法企及境地的男人。关口是个因为害怕到那里而闭上眼睛的男人。
——那个人能心平气和真不简单。
或许并不平静。但是,因为活着所以等同于平静。关口过去只是预感降旗所窥视的那部分,就好几次想结束生命。而降旗窥视着,并且面对面地活着。
关口不洁的人生观与过度的自卑感,都发自于那个预感。虽然或许面对就能加以去除,但一想到届时自己不知将往哪里去,光是想象也教人害怕,害怕得几乎想死去。
关口将永生永世与平稳无缘。
话虽如此,在危险之外保持均衡的现在,可说是最平稳的姿态吧。因此,如果关口想要维持均衡,就必须塞耳闭眼。然而那边的诱惑毫不留情地贯穿关口的耳朵,撑开关口的眼睑,让他预感其异样姿态。
——狂骨吗?
仿若留下骨头般……
所谓虚妄的执念,也会永远留下吗?
比如,所谓人格的杯子破了之后,就像海里的水的密度将有一部分变浓,或者有机物凝固了一般,那个会留着,持续不断地在海中飘荡吧。如果是这样,被浓缩的许多虚妄执念,会在海中缓慢下沉,如溶不掉的沉淀物,沉淀到海底去吗?所以光线才到不了深海啊。
关口将这妄想,并非虚妄执念,逐渐扩大,以一径往前的河童背为目标,踩着步伐。因此周遭的城镇风景完全没有进入眼里。在这里走散了,一定会迷路。
因为没有时间概念,也完全不知道前进了多少距离。

看见教会了。
如果不是心想着就是这里了,根本不会觉得是教会,看不出是间教会的建筑物。
来吧,两位,上次木场修带来那个叫小旗的奇怪家伙在这里。榎木津开朗地说,打开门嘿,小羊来解救迷惘的牧师喽!
礼拜堂——是这样称呼吗?关口不太清楚,但总之,在被打开的门里,看见降旗和牧师——白丘。
降旗坐在最靠近门的椅子上。
牧师在十字架下。
回过头来的降旗,比之前更显疲惫消瘦。黑色衬衫加上白色长衣,不知何故卷起袖子。露出来的手臂,看起来好冷。后面跟着两位随从的侦探进入堂内。
外面天色渐暗,堂内更是昏暗,关口瞬间觉得视野一黑。牧师发出害怕得颤抖的声音。降旗……这些人是……”
是我小时候的朋友。
叫阿修吗?
把他和木场弄混,榎木津觉得很愤慨。
不对!我不是那个四角脸。来吧,没空拖拖拉拉的,赶快拿出来吧。
拿出来?
除了牧师,所有人都丢出问号。
小榎,说明……”
关口说到一半停住,要求榎木津说明是没用的。不,只要京极堂不在,没有任何事需要说明吧。因此,他变更问题:京极堂再干吗?
没有答案。
你说了不合时宜的话。
榎木津把视线转向牧师,牧师像时间暂止般地僵住。降旗慢慢站起来走向这边。
牧师说:这里是必须神圣清静的地方。
是啊,事实上打扫得不够干净。榎木津如此摆起架子,大摇大摆地靠近牧师,盯着他的脸。
降旗走进两人,然后用颤抖的声音说:这个人对我而言是恩人,请不要太粗暴。
粗暴?你在说什么啊?小旗,我是来解救他的。
解救?那是……”牧师僵硬的脸显出不安的表情。
我不是木场修,不会施暴,更何况京极堂说这位牧师先生并没有做坏事,我怎么可能对她粗暴呢?只是听说他很烦恼,才特意来解救他的。
你说解救?降旗突然用一种完全不同的声音说,……可以救人吗?为什么?
榎木津呆住了。
我用了一生在学习,然后遇见这个人后才确信。降旗边说,站在榎木津和白丘之间挡住了去路。不知何故,他变得很激昂。榎木津似乎什么感觉也没有。
我问为什么,能够解救人的……”降旗用斜眼看着白丘,继续说,只有神。
降旗决然地说:人无法裁决人。不,是不可以裁决吧。同样地,人也不能救人,所以才制定了法律。但是法律也是人所制定的,即使可以惩罚但无法解救。所以,人需要神。
但是这个人因牧师的习性而烦恼。
对,他很痛苦。所以我身为友人,想解救白丘亮一。然而我可以分析这个人,却无法解救他。不只是这个人,我身为精神科医生,不,身为人,解救不了任何一个人。
降旗……”
白丘周章狼狈的声音被榎木津淹没:但是希望解决问题的不是小旗你吗?
我只是受不了宇多川朱美被陷于不义之罪而已,她与我是同类的。礼二郎!你懂吗?发现了心底的黑暗,并且不得不去凝视它的人的心情。
不懂。说完,榎木津又逞强地说:那种东西怎么能懂。无法解救是因为不想被解救,这是确定的。因为所谓信者必得救,不是吗?
明明还有其他好方法,侦探却对牧师和精神科医生恶言相向。所谓不知自己的斤两正是如此。暴戾的态度之后,侦探眯起眼睛。
讨厌的话就算了,我也不是爱做这种麻烦事。只是,这么下去的话,那个朱美,是叫朱美吗?
榎木津的话在此中断,突然看了伊佐间一眼,然后继续说:唔。唉,算了。听说那个叫朱美的人会很麻烦,所以,赶快拿出来。听说那个小的是朱美的东西。
小的?朱美的……东西?降旗反问。

白丘微张着开嘴,后退一步。到底是什么?刚刚榎木津说了,很重的东西什么的。
白丘的样子变得更怪了。榎木津凝视着他的手边附近,说:喔,埋起来了呀。京极堂说藏在某处,要我找,这下可简单了。来,挖吧。你不挖的话,我可以帮你挖。
挖?
不懂你的意思,礼二郎,不要太过分了,不要在苛责他了,这个人跟朱美小姐的事件无关,你安静点。
你真的不懂啊。榎木津耸耸肩。
跟阿修商量果然是错的,很抱歉把你们牵扯进来。礼二郎,你和我住在不同的世界,关口先生,你……”
降旗瞪着关口,关口有点胆怯。
你应该懂我的心情才对,你为什么能如此平静?
我,我……”
那不是刚才关口对降旗所抱持的疑惑吗?
关口说不出话,看着榎木津。
榎木津难得地摆出精明干练的表情,并且更难得地乱了语气:你不要太过分了。从刚刚听来就一直很不痛快,你说居住的世界不同,这里是地球,而且不都是在日本吗?不要说蠢话了。
榎木津似乎生气了。
小关呢,虽然有点像猴子,但比你懂得更多。你一副背负着全世界不幸和苦恼的脸,那种东西每个人都背着,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不懂什么心的黑暗还是什么的,心里面有光度和亮度这种东西吗?能用明亮黑暗来决定好坏的,只有电灯泡。
榎木津敲敲讲台。
说什么人不能救人的大话,我连泥鳅都能救。如果小旗不想被救的话,那随便你,但在那里的牧师另当别论。你,想被解救吧?想得救就去抓稻草。不过,我不是稻草,是侦探。
榎木津的魄力使得牧师和精神科医生退缩了。
如果无论如何都不想给人救的话,这样想也可以啊。
榎木津的声音响彻圣堂:我也是神。
余音消退时,牧师瘫了。
榎木津保持着干练的眼神,笑了。
降旗说不出话,看着榎木津的脸。然而,似乎无法与那大玻璃珠似的眼眸投出的视线相对,结果低下头。
关口忍不住发言:小榎,这里是教会,你刚刚的发言再怎么说也是一种冒渎。收回发言比较好,不,道歉吧。
你这随从再说什么啊,小关,这不是你可以说三道四的问题把。如果听了我的发言会生气的,应该是神吧?要抱怨的话,我直接听神说。要不然,我下周日来忏悔好了,会有神因为这种玩笑而生气吗?
玩笑?小榎懂得虔诚信仰的人的心情吗?白丘先生堵上一生……”
对啊,小榎。很可怜。因为关口卡住了,伊佐间接下去说。
无宗教和多宗教受到的天谴都是应该的,你们两个在说什么啊!你也是,如果要相信神,救赶快带我们到埋的地方去。
白丘缓缓挺起腰:或许如你所说。
亮。降旗吃惊地看着白丘。
没关系,降旗,真的如那个人所言。拯救,经常不是救人的,而是被救的人的问题。人虽然无法裁决人,但说不定可以解救。如果因此而得救了,也是神的旨意吧。
牧师摘掉眼镜,擦擦冷汗。
在我说请救我之前,我自己应该悔改,我差一点就连我努力而来的正心都丢了。我再站在这里,太辛苦了。站在神圣的神前,我的灵魂未免太污秽了。那个人好像什么都看透了,我已经觉悟了。走吧。
……”
来吧,小旗,你也来。早点解决吧。
降旗茫然了。这是当然的吧。就连特意前来此地的关口,都搞不懂发生了什么事,然而第一次见面的侦探与牧师之间,彼此好像右什么默契……
——到底埋了什么东西?
在白丘的前导下,所有人走到屋外。
穿过们的时候,关口追上榎木津,小声地问:小榎,到底埋了什么东西啊?
不知道。
不知道?你不知道还那么嚣张?
京极堂这么说了。但是埋的是箱子,箱子。小关喜欢的箱子。
白丘绕过建筑物旁边,来到后院。
看来那里才是他真正的圣地。

降旗,还有各位。虽然我这个样子,但也还是个基督徒。我拼命地学,拼命地想,努力虔诚地信仰。但是要问为什么信仰,是因为畏惧内心深处的某个东西。那个,救埋在这里。
牧师说着,站在大汽油罐旁。
降旗,那天,我醉倒的那天,我真正像跟你商量的,是这件事。
然后指着地面。
因白丘的指示,降旗准备了铲子。降旗始终不发一语,很紧张吧。
看,小关,那边的河童也是,你们在做什么?到底为了什么带你们来?赶快挖啊。榎木津说。
明明刚才说了要自己挖,真是任性而为的家伙。但是关口很想看看,将这位诚实聪明的牧师拉往那一侧的神圣遗物是什么,结果铲子转到关口手上。
挖掘这种工作,不是猴子做的,是狗吧。
伊佐间这个笑话,没有人笑。
在没体力的关口差点断气前,那东西救已经隐约出现了。看来埋得很浅,好像是用破烂不堪的不包起来的箱子。
亮,这是……”
是的。
白丘从关口手上接过铲子,自己挖了一下,将铲子放在旁边,再用手扒开泥土,将东西拿出地面,是个一尺五寸左右的方形物体。白丘拍掉布上的土,解开绳结。像是个桐木茶具箱,用纸带封印着。
关口不禁想起上次的事件。
这是那个箱子。
那个箱子?
那个神主拿的箱子?
亮,莫非你,这,那时说的……”
对,大家好像都知道了。这正是,让我小时候受到打击的东西,正是那件东西。
白丘撕开封印,拿开盖子。
所有人往里面看。
但是里面没有骨头,只有很多用紫色绢布包起来的东西。
亮,你再怎么也不该把这种东西……”
降旗充血的眼睛望向白丘,快哭出来的表情:为什么要收着这种东西!”  
白丘的眼镜后面,充满悲伤的双眼,轻轻地笑了。
我受到委托,那时我说了吧?已经可以说了。天谴已经无法降临于我,因为我已变成要降下天谴那个人的保护者。
然后白丘作了说明。
在曼陀罗堂倒下的男人——从前那些污秽神主的其中一人——白丘救起他时,已经奄奄一息。
一察觉那男人就是当时的污秽神主,白丘受到非同小可的打击,即使如此——或者该说,正因如此——他无论如何都想救助这男人。当然,这是白丘的个性或说身为牧师的职业病,不论是谁,最重要的是以人道为重。不,身为想成为虔诚信徒的人,白丘无法见死不救吧。
然而,男人拒绝了救援之手,他抱着随身行李,顽固地拒绝了。男人无论如何也不肯放下行李,结果,白丘连同行李一起背着,总算搬到这里——饭岛基督教会。
背着男人的白丘,心中五味杂陈,这是当然的吧。虽然从未说出口,但那是几乎左右自己人生的重大打击,而白丘却背着打下这一击当事人,和打击本身。那重量比实际沉重,心脏如擂鼓般响着,眼前几度变得一片白晕。明明正值寒冬,额头上却浮出好大颗的汗珠。再说,他脚伤尚未痊愈。当时,白丘还处于没有拐杖救难以行走的状态,事实上,白丘在背着男人时,根本忘了自己的脚伤。拐杖也在途中丢了。
白丘让男人睡在圣堂里。
然后,男人发现了十字架。

这里似乎并非身为异教徒的我该待的地方。
生命的尊严不变,不可动摇。现在,吃点什么……”
不,我不能接受贵重的食物。
你在说什么?这种时候才需要分享。我很健康,不要担心。
不,我就快要死了。在这种地方,会玷污了你的神吧。再说,施舍将死之人是没有用的。
主在所有人面前是平等的,不是我的神。即使对你……”
抱歉,谢谢你的亲切,但是我有我的神。
……”

白丘想起来了,自己面对的男人是神主,而男人带的行李是……
男人说:我不是很懂,但听说你们的神复活了。
那是……”
说明是没有用的,白丘这么想。并且不论有多大的意义,复活就是复活,在异教徒眼里看来,不过纯为奇迹。

男人的脸极为痛苦地扭曲着,上气不接下气地继续说。
我死了没关系,但是志愿未成,就此死了的话,无颜见先我而死的同志。
你不是异教徒,当然也不是赞成国家神道的人吧。在临死前,被你所救——说不定这也是种引导——拜托你,拜托。听我说,我的悲愿。

他的悲愿是什么?关口忍不住问。
那是——神的复活。白丘严肃地回答。
你说什么?亮!你,那么,你是说有解答了吗?你是说你的推理——那个西行法师的故事——你猜对了吗?
对,猜对了,降旗。他们收集了分散在全国各地的骨片,企图让他们的神复活。
神有骨头啊?”
因为死灵有血啊。
对于榎木津这少根筋的问题,伊佐间的回答有过之而无不及,然而此时,关口没有心情谈笑。他眼睛紧盯着箱子里的包裹,耳朵被白丘的话语囚禁了。
男人把身后的事托给我之后,死了。
身后的事?
头,头一定在这一带——那男人这么说。这里面除了头盖骨,有整副的人骨而不足的部分在逗子……”
为什么?为什么在这地方。
听说是循线找来的。本来有头盖骨,那男人追着那个来,然后终于来到这里,用尽气力。我……”
牧师苍白着脸,拿起箱子里的一个包裹。
牧师眼神变了——关口觉得。当然四周开始变暗了,加上牧师戴着眼镜,因此不知道真正的状况。
我,然后我……”

作者: DSA99    時間: 2012-8-13 08:54

33
白丘把男人的遗体和事后处置交给警察,但行李没有交出去。他苦恼了大约一个星期,便将其埋在庭院里了。白球说,那一星期简直是炼狱,不,是地狱。
他长久以来视为恐惧象征的那件东西就在眼前,伸手可及之处。
不是梦也不是幻。对白丘而言,神秘变成拥有实体。普通的东西,就在那里。
现实里的那个,褪色了,似乎不再那么恐怖。与第一次见到时不同,他对生物学的见识也丰富了。那只是遗体风化的结果,对长大了的白丘而言,应该已经不是幼时所感受的那种神秘之物了。   
我呢,为了消除经年累月的不安,确认了里面的东西。我一张张打开包裹的布……”
白丘把布打开。
很慎重地……”
里面是茶褐色的块状物体。
很慎重地,然后确认。这个,是单纯的骨头,不是什么神秘之物,有六成还是七成的石灰盐,剩下的是胶质性的有机成分,蛋白质,一点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这是舟状足跟骨(注:舟状足跟骨,脚板上的短骨。)。
白丘在地上摊开包裹的布,把块状物放在上面。
接着取出细长型的包裹。
这是左边的腓骨(注:腓骨,小腿外侧的骨头。)。
同样地,里面出现了细长的茶褐色棒子。
我很想确认,所谓人体全部什么的,反正一定是随便说说的。那些家伙是没有学识教养的迷信之徒,我如此希望。我想一定也参杂了动物的骨头——如果是这样,无论进行什么秘术也没用,因此拼命像这样排起来。但是,看,像这样……”
白丘同样吧腓骨放好,又从箱子拿出了一个细长的包裹。
——又一根腓骨,规规矩矩地左右成对。然后锁骨、肩胛骨、肱骨、桡骨、尺骨、髋骨、股骨、胫骨、髌骨、距骨、跟骨,各成一对。手掌骨八对两组,肋骨左右合起来是二十四根。至于尾骨、荐骨、趾骨都有。
白丘已经不看箱子。
骨、骨、骨骨骨!骨头……”
……吗?
有!整套都有!用一百八十块布小心翼翼地分别包好,除了头部之外,人体所有骨骼统统都有!
白丘几乎是用叫的,拿着腓骨站起来。
我把这些,就像是原本就连接着那样,整齐地排成人形,然后,然后……”
停了很长一段时间后,牧师说:我,被更深的幻觉附身了。
……”降旗突然发出像是深深叹息的声音。
我想,那是可以做到的。因我我只有一个人,无法跟任何人商量,无法给任何人看。在密室里排骨头,任谁都会变得怪怪的,但是我当时真的这么想,想要继承男人的遗志,把头找出来。我当时疯了。
去找了吗?
关口很想知道,白丘去找头了吗?
找到那个……
牧师仿佛突然泄气般虚脱了。
我没有找,慌慌张张地吧所有东西重新包好,放回箱子里,收拾好后,我觉得恶心,吐了好几次。然后,好几次想把它丢到某处,放到很远的地方。也想过应该干脆寄放到某个寺院比较好,但是……”
你无法到寺院去,对吧?降旗很悲伤地说。
对,我没办法去。牧师似乎有点害羞地低下头,自虐地笑了,不止如此,也无法丢掉……”
把骨头拿在手上的牧师,凝视着放骨头的箱子。
所以才埋在这里。之后的我,是怎么样的精神状态,不必多说明了吧。我明明是新教徒,却每天每天忏悔,乞求赦免。寻求告解、悔改的圣典。主没有原谅我任何一点。这是当然的,我什么也不知道。跪在地上,越是虔诚地澄清,越是看清楚澄清的心底的沉淀物,就是这个箱子。
牧师把拿在手上的骨头包裹放回箱子里,拿出来外面的另一根腓骨和足跟骨也小心地放回去。
我不是专家所以不太懂,但是据降旗说,人,那个...本能的欲动吗?将它推到潜意识的那一边,压抑着,还是什么来着。
牧师的肩膀颤抖着,在笑吗?
在哭吗?
我,偏偏把那东西,埋在可说是无意识庭院的教会的后院里。呵呵呵,为了可以随时挖出来。
亮,你……”
降旗,牧师大声叫唤前精神科医生,战后的我,虽生犹死。我跟朱美小姐一样,刚好是八年前,忘了这东西……不,心里某个角落确实记得,我愚弄自己,诳骗周遭的人,欺骗了神。然后……”
骷髅——金色骷髅吗?
第九年了,对,今年的九月。

消息首次见报是在九月二十三日。但还没看到报纸,海上飘着金色头盖骨的谣传,似乎已经传进牧师耳里。发现的当天,二十二日,牧师走过骚动不已的海岸现场,得知此事。
总之,外表镇静的喔,体内的幻想朦胧地现形,结成一个神秘之物的果实。结果我这八年,由于没有头盖骨而得以压抑住自己。因为人骨不是那么随手可得的东西。但我却听说那东西就在这片海上漂流,耐不住了。我在那天晚上,到海边去,在黑暗里寻找骷髅,隔天也从一大早就开始找。只要有骷髅就齐全了,就可凑齐整副认沽,那是那个,死掉的男人的悲愿……”
骷髅出现了,在三天后的九月二十五日被发现了。但发现的人不是白丘,听说是住在海岸附近的一名男性。
我远远地看着吓坏了的男人,敏感地察觉到是那个东西,于是慌忙靠近他。幸好男人是单独一人,当他大喊大叫地跑走时,我快速地将它捡起来。民众听到声音,聚集过来。而我迅速逃离现场,边跑边想,骨头终于齐全了。这么一来,那些人的梦就会实现。齐了,齐了——我一直在心里这么想。那个,那个……”
那个?
在这里。
白丘用铲子敲了敲箱子埋放处右边的泥土,将它铲松。立刻出现一个圆箱子形状的东西,看来是埋在旁边。
亮,你!
是的,降旗。警察怀疑我是把金色骷髅丢到海里的凶手,对吧?不是的,完全不对。我是捡了金色骷髅据为己有的大笨蛋。
白丘吧那个箱子——看来好像是帽盒——从土里挖出来,准备打开盖子。那只手迅速被榎木津阻止了。
你,做了吗?
...什么?
我问你是不是进行了复活术?
……”
白丘抱着帽盒,思考了一会儿,回答:没有做……”
什么嘛,没做啊!榎木津似乎非常失望,这样什么意义也没有啊,只是没用的烦恼,完全不行。什么魔法嘛,京极这个说谎的家伙。
榎木津说着没头脑的话,一味地数落白丘。说了那么多解救、我救你的话,这下子又像是要将他推下地狱。
白丘很珍惜地抱着帽盒。
然后说:很可惜,我不知道方法。
那种说话方式似乎是觉得非常可耻,关口感到背脊一阵寒战。觉得说这话的白丘着实可怕,因为不懂他为何觉得丢脸。那种举止,比任何告白都更直接地刺进关口糊烂了的神经里。
——……
白丘的确说出了秘密,凝聚其黑暗面的神圣遗物也见了光。然而,能解救因此而烦恼的牧师吗?总觉得像演技很差的即兴剧。再说,这个……'
——这和朱美的事件一点关系也没有啊。
对,隐瞒的事实确实是曝光了。但是明白了被隐藏的东西后,并未对事件有所影响。要说可确认的事,只有仿佛想象画中才会出现的污秽神主是实际存在的,还有古人的骨头,真的有齐全的一整副。然而在此浮现的,只是牧师赤裸裸的苦恼经历罢了。
再怎么觉得不舒服,再怎么出现骷髅,这都只不过是桩以白丘为主角独立的故事,不是吗?难以想象是以朱美为主轴的一连串的事件
然而京极堂说是互相连贯的,如果有关联的话……
——还是骷髅吗?
如果那个帽盒里真有骷髅,至少可以说是消去了一个幻觉。
骷髅长了肉,变成活生生首级的幻觉。
最开始的骷髅在这里,最后的首级在警察手中。至少右两颗头,这样便可以确定金色骷髅逗子湾首级是完全不同的事件。然而这个结论在确定之前,大概已被如此预测了,在确定后也没有进展。与其说是幻觉,不如说只是一个巷弄里的谣传消失罢了。
消失一个谣传,等于增加一具尸骸。不,如果这帽盒里面的东西也是古人的骨头的话,那就没有问题吧。应该立即委托警方鉴定,交给警方……
——真的是金色的吗?
有这种事吗?
太阳完全西沉了。

嘿,看谁来了。
伊佐间发出傻乎乎的声音,打断了关口站着几乎要晕眩了的感觉。就像贯穿缝隙般,飞进熟悉的刺耳人声。
喂,在这里啊,各位,事态严重了!
是木场,身后跟着两名警官。
看,牧师先生,这粗野的男人才是阿修,不应该会弄错的四角笨蛋脸!
榎木津照例用开朗的声音说,看了木场那边一眼后,说:干吗啊你,很恶心。
什么东西很恶心,你这呆茄子!在这昏暗的地方,一群男人聚在一起偷偷摸摸的,你才叫人觉得很恶心。别说这了,这边发生大事了。
木场像是将话吐出来似的说:真的是莫名其妙,警察乱成一团。
什么!给我说清楚点,大爷……”
到底还能有什么事啊。
井,井底。
石头?伊佐间简短地问。
石头?啊,是有块石头。在最上面,黏糊糊地沾了血啊,像盖子一样盖住了,所以才没有立刻察觉。
最上面?那下面呢?
木场严厉的表情更加僵硬,简直像鬼面一样,盯着大家。
喂,关口,伊佐间,还有降旗,你们的推理全都错了。听好喽。
出现了死灵的尸体。

啊?
井底,出现了三具穿着战后返乡服的无头尸体。
无头?
无头尸体?
空气一阵骚动,如海涛声般的东西贯穿了关口的身体。然后,过了一会儿,就像被浇了冷水一样,一阵寒战突然向他袭来。
——”
虽说如此,关口尚未确实掌握木场所说的话的意义,在正确认知其意义前,还需要点事件。他只是觉得害怕。
最先反应的人是降旗:蠢!没有那种蠢事,你说是朱美的幻觉实体化了吗?还是,朱美真的……”
降旗走向木场身边求证:她真的杀人,犯下杀人……这,这怎么……”
穿着白色长衣的前精神科医生,嘴无力地微张着,踉跄地后退两三步,靠在教会的墙上。
骗人的,骗人的,骗人的。这样的话,我……”

关口听了这句话,终于明白意思了。
再说一次,大爷。你是说,井底被弃置了尸体,并且有三具,是吗?
我刚刚不是就这么说了吗?关口,我知道你的眼睛不好,但不知道耳朵也不行。好,要说几次都行,你清清耳朵好好地听。井底,没有头的士兵像叠罗汉,死了三个。懂了吗?笨家伙。
…………”
砍掉头后将尸体弃置在井底——这是朱美对降旗所作的告白。
只是过程实在是太匪夷所思,因此没有人当真。
也就是说,那并非是朱美的幻觉吗?那么,朱美所陈述的事情全都是事实。这么一来……
也就是说,朱美原原本本地陈述了自己的体验喽?
八年前丈夫被砍掉头死去。
复活。来访。陈述。侵犯。
然后杀掉。
再度砍头,再砍,再砍……
太愚蠢了,这么愚蠢的事。如果这是事实……
那么帝大教授的诊断,在某种意义上是正确的。因为这样意味着朱美本身是正常的,而围绕着她的世界才是异常的。
朱美不是神经病,没有神经病,也没有管用药物,并且也不是装疯卖傻吗?那么……”
死灵吗?笨蛋。死灵会每次复活都长新的身体出来啊!如果是轻飘飘地冒出来还能理解,但是慢慢地长出活生生的身体,抽烟抱女人,再附赠被杀啊?然后复活时冒出别的身体吗?死灵是害虫啊!
——那不就是三藏法师的骷髅吗?

榎木津说得兴高采烈:所以我说是四胞胎嘛!嘿,看过吗?榎木津无所不知。
该死的是你。喂,钓鱼的,你把这家伙杀了,后续让警察来处理。
呃。伊佐间摆出一副奇怪的表情回答,听说我长得像申义。
之前他说过这种话。
伊佐间抓抓自己的脸,拉拉胡子,说:……那么大爷,接下来要怎么办?
我是来接你们的。要去寺院吧?那个叫什么来着?
事态演变成这样,京极堂的解密之术仍然有效吗?关口想也没想到会从井底冒出尸骸,还是说……
——他全看透了呢?
京极堂呢?
那家伙可得意了,开出条件。在桃囿馆集合。
集合?什么,警察也一起吗?
当然喽,是事件就有凶手,右凶手就有警察。旧书店那家伙,真是的……”
什么条件?伊佐间问。
他说,把宇多川朱美带来。我说,朱美?你啊,她可是嫌犯,并且是确定的。主张无罪的不是旧书店老板吗?他竟说,没错,我的工作是驱魔,必须把附在朱美小姐身上的妖魔铲除。
然后呢?
因为目前他的预言全部命中,很快就安排好了。石井那家伙可得意了,好像赌上前途区交涉的。哼哼,骄傲天狗别折了鼻子就好。总之,这地方好冷,不行了,赶快上车吧。
降旗浑身虚脱,像个废人一样,伊佐间便把肩膀借给他靠。榎木津快步地走了,白丘宝贝似的抱着帽盒,没办法,关口只好拿着骨箱。总不能拜托警察吧。
比想象的更重。有车子来接,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啊。街道已完全笼罩在夜色中。

桃囿馆前的空地停了两部警车,关口等人分乘三部过来,共有五部,此外,还停了好几部车。
木场一开门,从里面像滚出来般,跳出一位穿着围裙的女性。
哎呀,各位辛苦了。好多人哪,是大案件吧。
她摆出讨好的态度,然后发现伊佐间,连忙靠到他身边,说:哎呀,客人是刑警先生啊!难怪我就觉得奇怪,讨厌,真是的。跟我说一声,我什么都会做啊,真是坏心肠。
伊佐间再三环顾附近,回答:嗯。
警察似乎为了请桃囿馆协助搜查,而整个包下来了,当然是免费服务吧。
女人接着又靠近关口。她福相的脸垂着鼓胀的肉,眼角算得上可爱。
果然投宿的那个男人是凶手吗?好恐怖啊,幸好没开口跟他说话。那个箱子是什么?我帮你拿吧。
啊,这是骨头。
女人——”大叫,跌到了。

玄关大厅站着两名警官,加上开车过来的三个人,看来穿警察制服的小组在那里待命。
馆内最大的房间——虽说最大,也只有八张榻榻米大——老婆婆领众人进去。老婆婆从出来迎接到抵达房间,嘴巴始终微微张开,一句话也没说。看来是吓坏了。对她的人生而言,这是太平洋战争以来最大的事件了吧。
伊佐间解释,老婆婆多年来除了固定的待客用语外,没说过半句话,事先付款的系统被破坏了,因此无法应对。
室内有暖桌炉,一个身材矮小的老人穿着外套在取暖。
哟,阿修,这些是你快活的伙伴吗?
别胡说,一个也不快活。而且全是无益于社会、无益于人类的家伙。
老人站起来说:大家好,我是长门。然后劝大家到暖桌炉旁就座,但当然坐不下。木场和榎木津、伊佐间围着暖炉桌,白丘抱着帽盒坐在入口处。
关口同样拿着箱子,却犹豫着要站还是要坐,便偷窥降旗的动向。降旗这么冷依然卷着袖子,并且眼睛似乎有些失焦。前精神病科医生的表情不变,无言地坐在白丘旁边。结果关口只能拿着箱子站在入口处,不知所措。大家身旁都坐不下了。
喂,小关,你真是只不安稳的猴子啊,赶快找个地方坐下来就好了啊。把箱子放下吧,拿着骨头晃来晃去的猴子很稀奇耶。
骨头?
长门露出奇怪的表情,这是理所当然的。
关口害怕话题又停滞,就此屈身放下箱子,坐下。白丘异常执拗的视线扫过来。
但是这沉重的气氛是怎么回事?简直是大规模行动。
警察会因为这种不清不楚的情报采取行动吗?
关口问木场,长门回答:哎呀,这个啊,不是监视,也不是准备搜索屋宅。是因为你们的同伴,中禅寺先生吗?是他的要求。
什么样的要求?
他很小心谨慎呢,作了以防万一的准备。
不,不仅如此,听说有非法逮捕监禁的嫌疑。
非法逮捕监禁?
我是这么听说的。刚才跟阿修分手后,接到了电话。刚巧我回到叶山警局那里。
唔。
木场好像也不知道这个消息。
关于各查询事项。我这边都调查过了,于是全部告诉他了。

那个,省了我的事是不错啦,但这样好吗?哎呀,也不是不能信赖那家伙,但是对方是老百姓。这样毫无保留……大叔跟我不同,有自己的立场吧。发生了什么事,我可无法负责。
没问题的,因为他不是妨碍搜查,而是协助搜查。调查内容也是中禅寺先生提议的吧,没关系。再说石井警部也异常地投入。真的会带嫌犯过来。
要怎么带来?没有那种硬拉出来的方法吧,更何况在这大半夜里。
不知道,说是现场勘验还是什么吧,不过锁定首级的被害者,发现嫌犯,在宇多川宅发现尸体,到目前为止,这些全是他的功劳,所以在上层和辖区方面好像都很受瞩目,搜查人员也会听取他的意见。
长门皱着一张脸,笑了。
然后,所有人都沉默了。

作者: DSA99    時間: 2012-8-13 08:55

34
关口想重新试着想想看。
像现在这样,只觉得郁郁不快,什么也不知道,乱七八糟。应该有什么头绪才对。
京极堂说这件事件全部都有关联。
关口所谓的全部是什么和什么也不知道,所以心情很郁闷。
首先是宇多川崇命案。
有一名叫宇多川崇的被害者,有一名叫宇多川朱美的加害者,已经完结了,这应该是单纯的事件。但京极堂的前提是朱美不是凶手。再加上,现况是连同宇多川,总共有四具尸体。
朱美是妄想、幻觉,抑或是捏造,无论如何,她都陈述了恶心且非现实的故事,那些一一成为了现实。只是,一旦出现了尸体,这已经不能用神经质或谎言来解决了。
目前,与朱美有过接触的伊佐间,判断她是正常的。然而另一方面,同样与朱美有过接触的降旗,则诊断她有重度精神障碍。伊佐间是外行人,降旗是内行人。
——应该采纳内行人的意见吧。
然而说到内行人,内行人中的内行人,帝大教授则判断朱美是装疯卖傻。这是说正常人假装发疯的意思。与伊佐间的判断有微妙的差异,而与降旗的诊断明显相违背。
话虽如此。
——尸骸出现后,两个说法都一样了。
然后是首级事件。
这个事件的被害者是从横滨漂来的风太郎。乍看之下毫无关联,但嫌犯是逗留在这间桃囿馆,穿着战后返乡服的男人,男人还藏了宇多川的披风,因此强烈地暗示了此案与宇多川事件有关。
再者,这个首级与宇多川宅井底的身体出自同一人的可能性说不定很高。一边只有头,一边没有头,这与朱美的供词一致,不是吗?但是这么一来,就变成嫌犯和被害者都是战后返乡服男人了。造访朱美的死灵,和从井底出现的尸体,都是战后返乡服男人。首级事件的嫌犯也是战后返乡服男人。
——果然有太多战后返乡服男人。
如京极堂所言,如果去年、今年都没有返乡军人的话,在一起事件中,同在一处登场的频率可说异常地高吧。

然后是金色骷髅事件
关口认为这应该完全不相关。
不过,现在这件事并非单纯的谣传了。不知道是谁的骷髅,也还没确认颜色,但那颗骷髅由关系人白丘藏了起来……
现在,就在关口的眼前。
但他仍然觉得这是不相干的。
只是白丘偶然捡到了。白丘只能说与嫌犯见过面,关系浅薄的关系人罢了。牵连了白丘半生的那件事,也与本案无关吧。
在白丘幼时体验中登场的污秽神主,根据白丘的话来推测,四人都已经死了,况且地缘关系也很薄弱。有个想进行返魂术而走遍全国的疯狂信徒团体还是什么的。白丘牧师不幸地两次遇到那些人,只是如此吧。这不幸的接触让一个认真的男人的人生有点乱了,并且……
——他在想什么呢?
关口看看白丘,从表情完全读不出牧师现在的心境。但是看他抱着帽盒的手,似乎使劲得连指头都变白了,甚至微微地颤抖。由此推测,一定感受到相当大的压力。
但是关口觉得白丘在这里很奇怪,觉得他是不相干的。
再加上,关口在心情上非常同情这位稍稍开始往那里去的牧师。与其说是同情,不如说甚至觉得有点可惜。这个箱子和那个帽盒,就那样埋在庭院里,不对任何人提起,如此度过一生,这样会对他比较好吧。至少关口认为那样的人生比较有吸引力。
灵魂深处仍被众人窥视,踩乱了心里的秘密花园……
——为什么会觉得很丢脸呢?
还是无法理解。

还有其他事件——“二子山集体自杀事件
关口认为这也毫不相干,但牵扯方式令人讨厌。最初只是因为地点接近,实际上,只看地图,二子山似乎就在桃囿馆的旁边。但是因为十位自杀者中有八人与朱美工作的地方有牵连,使得事件复杂了起来。只是在这一点上,本来也没有人将它联想在一起,因为如果十人都有关联,也无法判别身份。
——有人提到菊纹匕首。
是疯狂的极右团体还是什么吗?不,这种时期没有人会做那种没有用的行动,不像是什么抗议行动,没有声明文,也感觉不到有何政治主张。这么一来,是某宗教的疯狂信徒吗?
——那就是神道了吧?
领着菊纹寻死,只能想到这个吧,以关口的常识来看是这样的。戴着菊纹的人只有位居神道顶点的人士。
——那么,是疯狂信仰的神职者吗?
于是关口想到,说不定自杀者是白丘所遇到的污秽神主的余党?这样的话与白丘事件也有关联。但是……
——为什么要现在死?
不懂。那件事发生在金色骷髅漂浮海上的几天前,如果他们是信仰白丘手上骨头的神主和巫女……
——不对,山田春真是真言宗的僧侣。
自杀者之一山田并非神职者是可以确定的。但是关口记得京极堂说过,有神道与真言宗渊源颇深,记得叫二部神道吧?
——一般认为二部神道是空海所创,其实不然。的确,空海在开创真言宗时,接受高野的土地神丹生明神的神旨,奉命镇守丹生都比卖神社,但最终统合教义是在镰仓时代以后。此为和尚所创的神道,所以当然是基于神佛习合加上本地垂迹(注:神佛习合,神道与佛教融合之意。佛、菩萨为了救济人类而以神道之神的形态降临,佛、菩萨为本地,神道之神则为垂迹。),将天神地祇加以密宗性的解释,但也多少受到反本地垂迹的伊势神道影响。所谓二部是指金刚界(注:中国佛教密宗二部教法之一,以金刚顶经)传承的教法修行。唐朝时由南印度金刚智传入中国,再东传日本和韩国。)和胎藏界(注:中国佛教密宗二部教法之一,以大毗卢遮那成佛神变加持经传承的教法修行,主要是修习菩提心和大悲心。唐朝时由中印度无畏传入中国,再东传日本和韩国。)两界。曼荼罗(注:曼荼罗〈梵名:mandala,藏名:dkyil-hkhor〉,古代印度指国家的领土和祭祀的祭坛,但现在一般是指将佛菩萨等尊像,或种子字、三昧耶形等,依一定方式加以排列的图样。又译作曼陀罗、满荼罗等。意译为轮圆具足、坛城、中围、聚集等。)有两种吧?熊野曼荼罗春日曼荼罗等等,看过这类神道曼荼罗吗?
京极堂好像说过这些话。
那二部神道没有关联吗?
但是接下来的,关口就不太懂了。脑袋里只浮现僧侣和神主相处融洽的不搭调画面,说不定不相干。
而且,总觉得神道里不该有骷髅。
——说到骷髅……
在关口的知识里,说到骷髅就想起印度教。虽然不是很清楚,但关口记得看过画了骷髅图样的原色宗教画。
——等等。
骷髅、密宗,还少了一个什么?再加上一个变成三题落语的话……
——降旗。对了,降旗的什么……
不行,话明明已经到喉咙了,但就是想不起来。三题落语不就和狂骨一样吗?京极堂的台词一个一个卡进来,说什么祈祷驱魔的,下咒语的该不会就是那男人吧?
关口最近这么想过。
还有其他事件。
佐田申义命案。
关于这点……
门开了。
是京极堂。
太慢了!等得无聊极了,我正准备睡觉呢。榎木津大叫。
有很难调查的事情,想要万事齐备,但终究还是无法确认。
京极堂用斜眼观察白丘和降旗,又向长门打招呼:这次真是劳烦您了,我是中禅寺,托您的福省了很多麻烦。
长门对他的态度似乎有点吃惊,但非常亲切地说:哪里哪里。
京极堂一身驱魔的装扮,黑色简式和服加黑色手背套、黑色足袋。依照惯例一身黑,但不知为何只有手上拿着的黑色木屐上的带子是红色的。离上次的事件还不到两个半月。
嘿,人数众多呢。关口,你不用吧。榎木津说。
现在才在说什么啊?
什么东西不用?
啊,对了,不要这么生气嘛。因为我讨厌全部集合起来调查嘛,更何况真正的侦探就在那里。
接着有个声音说:那个侦探就是我。
木场一副看到脏东西的眼神,瞄了一眼那个侦探之后转回来看京极堂。
没关系。你就是爱拖拖拉拉的嘛,但也只能大家耐心等你了。虽然每次你一出场,事件就解决,让人觉得心情很差,不过碰到这种超越常识的问题也没辙。事情全交给你了,赶快开始吧。
京极堂挑起单边眉毛说:这次可不便宜。
见状,除了长门以外,所有人都站起来。

屋外没有风,只是冷得很。
京极堂在黑暗中快速前进,黑衣融入黑暗里,几乎看不见身影。关口不知为何变成了骨箱负责人,有一点踉跄地跟在最后面。因为犹豫着这古人的骨头和接下来要进行的事情有没有关系,在犹豫之际变成最后一个了。就像抽到了下下签。
圣宝院文殊寺——伊佐间闯入的寺院。
毫无整体感的一行人零散地进入寺内,一致对宽广的占地感到吃惊。
白丘甫一进入门内便停下脚步。
他害怕寺院吧。
京极堂发出声音:白丘先生,这里没有般若之钟。
白丘胆怯地重新把帽盒抱正:啊,但是我……”
是想说,没关系吧。他吐露了痛苦的隐情,应该已经可以被解放了。不,京极堂没有听到白丘的告白。他本来就知道吗?
不请你把箱子拿来,无法开始啊。
不知何时,京极堂来到白丘的斜后方。
关口一直到听见声音,都没发现黑衣男人在移动。
这里的地比新教会更适合那个。确实如你所说,这种地方,才是适合那个东西的地方。
虽然像自言自语的声音,但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好响亮。
你,你……”
关口完全不懂牧师的反应。
没关系,如心所向。你反正没有悔恨,又何必坚守节仪呢?现在不是已经可以看见,在最后的审判时会下地狱。事到如今又由于什么呢?
简直就是恶魔。
果然下诅咒的就是这个男人。
关口这么想,黑衣男子突然指着关口:你看,身体已经走到那么里面了,头迟到了很可怜哪。
拿着身体的关口。
被恶魔的甜言蜜语所诳骗的牧师,摇摇晃晃步履踉跄,终于迷走异教徒圣境。
这里啊,在送过来的数据上显示,并非寺院,土地也为个人所有。因此建筑物必须视为一般屋舍。京极堂说。
不是寺院啊?
自然地,提问也变得很小声。
对。但那只是官方数据上如此显示,但在某种意义上,比起附近的糟寺院,这可是很正派的寺院呢。不举行葬礼,也不图利。
有塔,是三重塔,相轮(注:相轮,佛塔尖端的金属部分。)的珠宝上挂着月轮。习惯了夜晚的光线,关口往上看,月光亮得刺眼,渗入景色。

这里啊,是学习的地方。
学什么?
当然是教义,并且也是僧侣修行的道场。恩,原来如此,刚刚没仔细看,确实是个奇怪的寺院呢。金堂已经烧毁了吗?似乎用讲堂代替金堂。如果是这样,就是四天王寺级(注:四天王寺的寺院建筑,南大门、中门、塔、讲堂、金堂呈现南北一直线的配置。)的寺院。虽然没有回廊,但有点像,经过不断重建,似乎已失去刚创立时的风貌了。
不知道是在说明,还是自言自语。
正面,所有人零零落落地站在被视为讲堂的巨大堂宇前。
京极堂毫不畏缩地登上阶梯,径自从走廊往右移动,没发出声音。关口只能追随他。右手边有建筑物,是伊佐间说的阵屋吧。
灯笼……”伊佐间简短地说。
建筑物围篱的门那边,点了两盏灯笼。
——……纹吗?
在关口看来是这样,但因为很远,所以不太清楚。
现在的状况也不可能前去确认。
榎木津追在京极堂身后,跳着上阶梯,伊佐间和木场在后,关口搜寻着降旗,情绪不稳定的前精神神经科医生,该不会已经逃了吧。不过不需要担心,降旗和白丘一起,已经登上阶梯上方了。
好响的声音,因为京极堂打开了板门。
抱歉。
关口慌慌张张,追过伊佐间,跟在后面。
一身漆黑的男人消失在一团漆黑之中。

堂内感觉非常宽广,而且很冷。觉得室温比气温低。
黑漆漆的,完全看不见天花板。不过,如夜空一般黑地乔装着无限空间,事实上却是实实在在的有限空间。朦胧可见类似虹梁(注:虹梁,寺院建筑里如彩虹般弯曲的横梁。)的东西,但位置极高,天花板恐怕很高吧。因此面积很宽广,容积也很大。关口觉得好像能理解空间恐惧症的心理了。伸手之处有墙壁,登上座台便能触碰到天花板的尺寸,让人觉得轻松多了。
紧接着,关口立刻顿悟,这压迫感不单只是大小的问题而已。
堂内的空气凝结了,与紧迫感不同,是密度极高的感觉。
连呼吸都很困难的浓密,也可以说是空间不断地膨胀。
关口呆立原地。
——明明温度这么低。
却没有一点凛然的清净感。
老和尚,在修行吗?
传来了京极堂的声音,他在哪里?
不是。别的声音回答了。
仿佛空间自己相应似的感觉,是适于堂内浓密空气传递的频率 吧。
再度听见京极堂的声音:听说您是文觉长者。
名字是这样没错,但不是什么长者,是凡僧在家信众之辈。你认识我吗?
我叫中禅寺。想暂借讲堂,请求您的许可。
做什么用呢?
一点左道邪术。
左道,那可有趣,怎么样的左道?
不知不觉间,所有人都进入了堂内。
眼睛渐渐习惯了。
中央后面有个像坛一样的东西,眼前浮现一个漆黑的人形,似乎是京极堂的背影。因为京极堂遮住完全看不见,但再过去便是声音的主人。
灯泡似的虚弱光点,是蜡烛吧。
因思念同厌忧世能辨花月情之友(注:《撰集抄》里的一段,西行执行返魂术的理由。)……”
大法房(注:大法房,西行出家后的称号之一。)吗?那种事真的可成?
不做不知。
有趣,观之。
那么……”
京极堂似乎转向这边,黑漆漆的,分不出正反面了。
取得同意了,开始吧。你们,去坐在那里。
没有任何人发出一字一句,全依京极堂的指示往空气浓密的堂内移动,围成圆圈坐下。关口分不清谁是谁,隔壁是伊佐间还是降旗?坐下之后都成块状物了。
所谓彼者为谁——无法辨识对手的状况,那种恐惧正是如此吧。
异常。像与不安面对面似的,最糟的心情。左右的人,面对面的人,全是自己的影子。京极堂在这种状况下要做什么呢?解开事件之谜,不,驱魔吗?
——左道邪术?
京极堂的确说了左道邪术。左道邪术是指不正的邪恶之术。
关口突然紧张了起来。
来吧,关口。你要抱那东西到什么时候?
啊。
被京极堂严厉的口吻责备,关口重新察觉到自己拿着什么东西,发出小小的悲鸣,将它放在地上。然后,推向圆圈的中央。这个,里面是……
——这是,骨头。
哇!
关口坐着,身体却瘫了。为什么?为什么刚才能够如此平静地拿着?骨箱发出声音,在地板上滑了一下。
不要乱来!
啊,啊啊。
耳后的血管咚咚地搏动,心脏几乎要跳出嘴巴来了。直到脉搏的震动和缓为止,关口的听力显著低下,就像晕眩一般。

白丘先生,首先是你。你想做的事,就请你在此进行,这是来此地的目的。
想做的事——是什么?
是什么事?白丘的声音再一次想起,颤抖着。
装傻救麻烦了,那么我帮你把。
你想说什……什么?
因为你希望死者复活,我才如此严阵以待。你应该拥有充分的认知才对吧?
在说什么啊?这男人。不觉得他是认真的。该不会,真的要进行返魂术吧?如果真是如此,那可不是正常的行为。
关口拉回逐渐远去的意识,质问京极堂的意图。
喂,等一下,京极堂。你今天不在所以可能不知道吧,这位白丘先生只是没有丢掉骨头而已,并不是真心想做那件事。
牧师接着说:对啊,我……我是神的仆人,那种,冒渎的事情……”
那么,为什么要如此宝贝地抱着那种冒渎的东西?
啊?
当然,看不到表情,只能感受动静和声音。但可感觉到牧师乱了阵脚的颤抖迫切地传来。
京极堂,你头壳坏了啊。你应该知道这个人有精神性创伤吧?白丘先生长久以来与它对战,在即将克服的现在仍苦恼着。应该站在救人立场的你,面对痛苦的人,却往彼岸架桥,到底要做什么?
关口,我不救人,我只是驱魔。漆黑的一团说。
——对,这家伙不是牧师也不是神父,是驱魔师。
好了,没什么时间了。过了深夜,这地方就不能用了。
声音移动了,靠近白丘身边了吗?牧师极为狼狈惊慌。
但是……但是我……”
——很可惜,我不知道方法。
对了。
刚刚,白丘很可耻似的如此告白了。
喂,京极堂,白丘先生说……”
不可能不知道吧,这个人三十年来一直追求着这个,当然应该知道。来吧,你的梦即将实现!
……”白丘没有否定。
……会成功吗?
当然。
真,真的……会成功吗?
但是,你必须要有那个心。
……但是,砒……”
砒霜,我有。
……有吗?
亮!是降旗的声音,不要失去理性,这个人在试探你。
试探?
对啊。在我看来,这位中禅寺先生不是会相信那种超越常识事物的人,所以这是恶意的实验。你的信仰是否真的虔诚,你是否正心——这个人只是在试探你。
但是……如果是这样,如果这样我……”
白丘的声音几乎要消失了。
亮,你很努力,没有什么好丢脸的。中禅寺先生!
降旗一边喊着京极堂的名字,一边似乎转了好几次身体的方向。对方没有动静,所以不知道在哪里吧,他四处喊叫。
作者: DSA99    時間: 2012-8-13 08:56

35
拜托你,不要再欺负他了。他已经十分痛苦,也充分理解了。
降旗,没关系……”白丘发出痉挛的声音,没关系。
有关系。亮,你是说,你花了这么长的时间建筑起来的东西,在这种地方被毁掉了也无所谓吗?不要听信恶魔的甜言蜜语,你收齐了全部的骨头,但至今什么也没做。那是为什么?
那,那是做法……”
你应该知道做法。降旗断言,对,亮,你知道做法,但没有做,对吧?
知道?白丘果真知道吗?
——当时那不自然的反应,那是……
降旗用快哭出来的声音,继续说:明明知道却没有去执行,是因为你有身为虔诚忠仆的信仰之心吧。或许的确没有所谓的戏剧性的正心,但是努力而得来的坚毅朴实的正心,在你不知不觉之间已经形成了。
降旗先生。
阻止激昂的前精神神经科医生余音的,是很响亮的阴阳师的声音。
放弃那一时的安慰吧,这位白丘先生无法正心,降旗先生,你应该最清楚才对。
降旗沉默了。
白丘先生并不是因为持有虔诚的信仰才不进行返魂术的。这个人没有去做,是因为拥有身为一般现代人的科学素养。只是因为拥有常识,认定那种非科学的事实不可能的。然后还有一点……”
还有……一点?
材料不足。
但是,骨,骨头全收齐了……”
只有骨头是不行的,阴阳师说,说实话,是因为拿不到砒霜,对吧,白丘先生?
白丘没有回答。
如降旗先生所说,勤奋加学院派的你,要说不知道方法,实在是令人难以想象。都能够找到西行了,要说没找到方法,很奇怪。但是知道了却做不到。首先,没有头盖骨。再加上身为牧师的你,要拿到砒霜也很困难。因此,降旗先生,白丘先生没有时间邪术的理由,是因为怀疑做也不会成功,以及实验所必要的物品不齐全所以不能做,这种物理性理由的成分比较大。
并不是没有做吗?是这样吗?
是这样吗?亮?对于降旗的问题,白丘用沉默回答。
只是想做也没办法罢了,阴阳师冷酷地放话,到目前为止,零件——因为头盖骨不足的理由而忍住了,但是收齐之后,现在的状况不同。因为只剩下备好药品就行了。头盖骨也不是那么我容易到手的东西,而药品虽说入手不易,但也不是不可能。很痛苦吧,而且难以忍耐。
……但是……”
所以我说,我准备了。
可是……”
别担心,也有其他材料。来吧,你不自己做就没有意义。
……真的……”
没关系,这里和外面的世界不同。白丘先生,这里,是可以堂堂正正地做那种事的地方。
像是白丘的影子站了起来。
等等,亮!
降旗大叫,关口也已经无法忍受了。
京极堂!再怎么说也太疯狂了。这种事……”
关口就此沉默。
因为京极堂橙色的脸,一瞬间仿佛模糊浮出黑暗。但如焰火般,顿时融入黑暗里。过了一会儿,飘来奇异的香味。
这是返魂香,从生长于东海祖州、西海聚窟渊的返魂树所制造出的香木。据说是汉武帝与亡妻会面时所烧的香。当然,这种东西并无效果,但在这种场合,很适合听这个故事吧。
白丘的影子摇摇晃晃地接近关口,屈膝蹲下。
伸手,将手伸向骨箱。
……不要。
已经,无法阻止。
白丘似乎打开了骨箱的盖子,这么暗也能知道位置吗?
凌乱的气息声,以及似乎是打开补得摩擦声。
叩叩响着的,是骨头放在地上的声音吧。
太离谱了。这种事情,是不可以发生的。
为什么大家都不说话,现场还有刑警和侦探啊。
——他们在吗?
在那里的真的是木场、榎木津、伊佐间吗?不只是影子吗?
死人真的会复活吗?
死者复活是真的吗?
你,京极堂,你,真的……”
你很吵,关口,你不能安静地守候吗?这对白丘先生而言,是三十年来的悲愿,我非常期待。
……期待?
叩、叩、叩。
第一颈椎,第二颈椎,第三颈椎。
放下来,依序地。即使看不见也知道的程度,记得如此清楚吗?这男人……
关口战栗了。
你说期待,复……复活的?
对,我正期待着呢,复活后的这个人会怎么样呢?
叩、叩。
第五胸椎,第六胸椎。
西行法师隐居于高野山时,就像他一样,进行了这个邪术,但是复活后的东西不够完整。虽有人的形状,却似乎脸色不好,声音像管弦之音……”
叩、叩。
并且没有心。
叩。
白丘的动作停止了。
没有……心。
是啊。西行法师的和歌做得高明,但咒术技巧却很差。西行,将这失败告诉懂得秘术的大老——前伏见中纳言师中卿,结果被取笑。听说师中卿夸大其词地说,已经做过好几个人,其中还混入真人之中升官的人呢。西行听了怎么想呢?关口。
白丘的动作停止不动。
白丘先生,怎么了?请继续。
……”
如果需要什么请说,我大概备齐所有东西了。
啊,啊啊,我知道。
白丘极为困窘狼狈,京极堂并非不明白。
西行把那复活的家伙丢在山里,真是不负责任啊。
白丘不懂。
然后他颤抖地问:……做的东西,也会没有心吗?
没有,这只是普通的骨头,不是石灰质的结块吗?
你,那你!
白丘激烈地动了。
什么?反正你所做的是左道。
怎么这样,因为你说可以……”
当然可以吧,有好几个例子。比如根据《簠簋抄》里的记载,我所信奉的安倍晴明,曾经一度被人砍掉首级而死,但师父伯道上人收集骨头,执行生命存续之法而使其复活。于是晴明完美地复活了。
……呢?
当然真的复活了,因为阴阳道的生命存续之法并非左道。
哪里……做法不同吗?
是不同,宗旨不同。
京极堂的声音异常响亮:阴阳道最具代表性的宫廷祭祀时泰山府君祭。泰山府君,经常被视为等同于东岳大帝,但这是冥府之神,掌管人的生死之神。晴明修行泰山府君的祭祀,定其为阴阳道的诸神。因此,对阴阳道而言,唤醒死者并非左道或邪术。
……那你做给我!你会吧?做这没……没有心的东西也……”
事到如今你在说什么啊,白丘先生。你不做就没有意义啊,再说,我只是懂得做法而已。跟你不同,我并不想要那种东西复活。所以,我来做也不知道能否成功……”
……”
再说,这是你的问题,所以应该由你来解决。很麻烦的话我来帮你吧,把骨头排成人的形状,涌现和藤蔓接起来,对吧?
京极堂走到中央,把手伸进骨箱中。
不,不要,我不想做这种东西。我对制造生命那种超越常规的事没兴趣!更何况没有心的东西……”
或许是吧。白丘先生,你把手段和目的颠倒了。拥有这些骨头的污秽神主们期望这骨头的主人复活,那是目的。收集骨头,进行返魂术只是成就其目的的手段而已。但是,你把那手段本身当做目的了。你,认为这骨头的主人是谁都无所谓,对吧?白丘先生。你学习排列骨头的方法,调查返魂术的做法,但在那之前,首先应该想想这是谁的骨头。
骨头的主人?
是的,这些骨头是这次一连串事件的真正凶手。

喂!京极堂!你……”
——疯了吗?
不,关口,这是真的。如果这骨头早点齐全了,也就不会发生这种愚蠢的事件。
——骨头是凶手?
京极堂吧手上的骨头叩的一声放在地上。
这骨头的主人不是用秘法现形之类的人。回想看看,收集骨头的人是神主。因此如果想使这些骨头正确复活,只能依赖古神道的秘法。也许用死返玉(注:死返玉,《先代旧事本纪》卷五《天孙本纪》中所记载的十种神宝之一。),将灵魂从黄泉之国引回——这些骨头只是为了引回灵魂的凭借罢了。因此收齐整副骨头本身并不是问题,问题是这是谁的骨头。如果想要成功,这个方法并不适当。你似乎以为只要骨头齐备就好了,以为这样就行了,但那是因为西行的故事很有名,所以才被牵绊住了。西行学做鬼,因此是左道。晴明能够复活为晴明,是因为全部使用了晴明的骨头。收集不知从哪儿来的谁的骨头,只能作出妖怪。
但是,这不全都是同一个人的骨头吗?

不,头不是。
白丘似乎看了帽盒的样子。
……不是?
京极堂敏捷地拿出箱子里的东西,打开了包裹。
相反地,白丘的手停止不动了。
像这样有形的咒物是很强的。因为要相信无形很难,但崇拜偶像很简单。来吧,白丘先生。我不是生物学家,不知道这种东西的原序。赶快排吧。
……我,只是想做些什么……”
你其实是想确认死后的意识保存,对吧?你想确认死后,个体意识仍会存续,不是吗?你所想要的,不是轮回,不是转世,也不是给骨头注入生命,更不是复活。你死后,直到最后的审判降临之日,你担心自己是否还是自己。炼狱的悲伤可忍,地狱之苦可忍。你只是,无法忍受你不是你自己吧。
——”白丘发出从喉咙深处绞出似的呜咽声,浓密的空气震动了。
叩。
大块骨头掉落地板的声音,是从白丘手中掉落的吧。
你并没有被违反自己信仰的想法所魅惑。你,只是怀疑你的信仰本身。
咚的一声,白丘将手撑在地板上。
……如你所说……大概……但是,这样的话,这种事……”
死后意识是否存续,那必须彻底看清意识是什么,才能理解。没有那么多空闲去担心死后的事。

呜,呜哇!
白丘踢飞了排列的骨头,就此跪倒在地板上。
这,这骨头的主人是谁?这骷髅到底是谁的东西!
京极堂的语调不变,淡淡地说出了名字。


这幅骨头的主人的名字是——武御名方富命。


喂,京极!从左端响起木场的声音。
我很清楚你的做法,所以保持沉默,到目前为止的发展都顺利。但是接下来,站在刑警的立场,不能沉默了。先确认一点,迷信的言论已经够多了。
当然。
听好,这可不是什么神经还是脑的事件。
是啊,是不一样。
也不是疯狂科学家制造愚蠢东西。
不是。
那是乱来吗?那个,你刚刚说了,这骨头是凶手。
我的确说了,正是如此。
喂,你刚刚说出口的是神话里面出现的神的名字,跟大黑神还是天照大神一样的神。那是凶手吗?
是啊。这次的事件,那个,有一种互相争球的野蛮游戏吧,在国外。
橄榄球吗?
对,就像那种下流的游戏。所以不用担心,不会有问题的。
京极堂这么说,对着似乎是白丘的黑色团块伸出手,带他回到原来的地方。白丘默默顺从。
如大家所知,武御名方是让国里登场的日本神话的神。一般依《古事记》的记载,是大国主命的孩子。让国,在这里的人没有人不知道吧?
关口讨厌让国神话,总觉得不解其意。不懂为什么一定要让,也不懂是武力解决还是和平解决,从头到尾都不懂所谓神的战争。为什么超越人的超越者必须斗争,没听过基督教的神和其他神斗争。当然,如果是一神教,神只有一个,想要斗争也没对手。
受到天照大神之命,必须评定苇原中国,第四次的使者建瓮槌神从高天原降下,大国主与其子八重言代主听从建瓮槌神,但大国主的另一个孩子武御名方却反抗,于是与建瓮槌比角力,也就是说不顺从就战斗。武御名方败亡,逃到长野的诹访,最后顺从建瓮槌神。这就是让国。
那种事我们都知道,我记得是手臂被折断了,是吧?我不想听那种故事。你该不会是说,有人想要报当时武御名方的仇吧……”
是的,想报当年仇,便是这次事件的发端。
咦?木场发出青蛙被踩到的声音。
京极堂话题一转:武御名方神被奉祀于信州知名的诹访神社,并且诹访神社没有所谓的神无月。
没那回事,你这糊涂虫唐变木(注:意指傻瓜。)。全日本,全世界都有十月。
不,不是那个意思。在诹访,十月称为神有月。
喂,京极堂。那不是出云的故事吗?一年一度,到了十月,成千上万的神,全部集合到出云的故事吧?所以除了出云以外都是神无月,但只有出云称为神有月,这种事我也知道啊。
不需要特地说明,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吧。
不,不对,关口。武御名方的深,十月不到出云去。
不去吗?
对,只有武御名方不参加神的集会,不离开诹访,因此诹访没有神无月,诹访的豪族不把自己的神放在天照大神之下。事实上,诹访长期以来受到独立国的待遇,可以不听从信浓国司的命令,也不接受中央的支配。至少到武田信玄(注:武田信玄(一五二一∼一五七三),日本战国时代大名。)歼灭诹访氏夺取领地为止……”京极堂一边重新包好骨头一边说。
诹访氏这么特殊的地方吗?没什么特别的吧?
不,很特殊。诹访自古以来一直是被孤立的地方,信仰也比较复杂,很难用单一观点解释。听说现在也还留着信封武御名方之前的信仰。
留着比《古事记》的神更古老的信仰吗?
那种东西到处都有,只不过,诹访的状况比较特殊一点。古老信仰与新兴信仰虽有更迭但也同时并行,就是那样的风土民情。比如——有这样的传说,镰仓幕府成立时,诹访以为称为中泽丰前守的人为地头,进入了出云的村落。当时,他把那个村落的名称改成诹访村。不用说,中泽是武御名方血统的任务。为千年前的祖先遗恨复了仇,是打算夺回让出的国吧。村落名称恢复为本来的须贺村,是明治二十二年的事。
等,等一下。木场插嘴,那个武御名方,不是神吗?为什么有子孙?
你在说什么啊?大爷,天照大神的子孙不也好好地在千代田城迹(注:千代田城,江户城的异称。现为皇居。)里吗?
?”
木场沉默了。这是当然的。
喂,京极堂,你是要说神话是真实的吗?你要说《古事记》和《日本书纪》都是史实吗?
我不会说那种圣书主义者的话。因为《古事记》和《日本书纪》并非圣书。那东西在当时,不是宗教书而是历史书,并且是为当时的当权者所写的。所谓史实啊,哎,那种事无所谓。如果思考所谓日本的神的性格,不,那也无所谓。唉,简单地说好了,武御名方是神,但所谓的神,在被奉祀前有着成为神之前的形态,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你是说有武御名方的子孙喽?
可以这么说。总之诹访没有神无月是确定的。并且,石川县的羽咋也没有神无月。对吧,白丘先生。
啊,那是……”
正确地说,是位于志雄町的志乎神社——通称键取名神,那里也没有神无月。这样说才正确。
你说键取名神!
白丘罹患神圣恐惧(注:神圣恐惧(das Numiose),对神的恐惧。德国神学家奥托(Rudolf Otto)所提出的概念。)的地方。
对了,那里的身在整个能登的神不在时,也留在能登,管理钥匙……”
白丘似乎再次受到了打击。
国内的神为什么要集合起来离开神社?神不在家的时候,当然是一年一度去出云的时候——十月的时候。所谓键取名神,是神无月时不去出云的神所在的神社。
这么说?
键取名神的祭神就是武御名方。
——”白丘发不出声音,只反应出惊吓。
回想看看,白丘先生,你所听到的污秽神主们所说的话。
京极堂慢慢地往白丘的方向移动。
首先是越后的平与神社——通称为知贤大人吧,这里的祭神也是武御名方。
……贤大人。
对,然后是长野城山的善光寺。
善光寺是寺院吧?
是寺院啊,但是附近有个叫做建御名方富命彦神别神社的神社。听说寺院成立之前,那座神社比较大。现在善光寺已经是超越宗派,很受欢迎的大寺院了,但在悠久的历史中,曾经记录着有家室的僧侣,便是社僧,也就是本来的神主。当然这边的神社的祭神,是武御名方和他的孩子,彦神别。
……善光寺。
好,接下来终于到了下之乡,这里有生岛足岛神社。
……生岛、足岛……”
那是佐田申义奉纳手印的神社,也就是——朱美故乡的神社。
这座神社的祭神是生岛大神和足岛大神,而这座神社里有所谓御笼祭的神道仪式。在古老的神代时代,武御名方下乡诹访途中,路过此地,当地人曾奉献米粥。御笼祭便是依此故事而来的神道仪式。如神主所说,那里的内阵(注:内阵,正殿内安置祭神的地方。)和正殿都没有铺地板,是路出地面的。
……那里没有地板,真的……没有吗?
是的。神主好像没提到下之乡的下一个,大概是里山边的薄水神社吧。到这里,快到诹访大社的下社(注:诹访大社由上社与下社组合而成为一座神社。)了。
快到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这是武御名方从出云到诹访的逃亡路线。
从出云到诹访?
神主说了吧?从出云出发。
说了,确实是说了——从出云的清手出发。
因为出云还流传着手臂吧。刚刚木场刑警也说了,根据神话,武御名方在让国时手臂被拉扯断裂了。
那个不是神话吗?
明明是神话,怎么会——关口的心情变得有如酩酊大醉般。
是的,是神话。但是神话并不是单纯的创作,不能依字面上的解释接受,一定是为了反映什么而创作的。那不一定是历史上的事实,是某种象征、寓言,或是政治性的诡辩,但也不是胡说八道。让国的神话也不例外吧,那是反映了什么而创作的,应该不会把它弄成这么难解的故事,而是设法使其更加夸示当时政权的正当性,不是吗?没有这么做,是因为有无法怎么做的什么吧。那么,如果说对应那个什么的事迹或传说依然流传,也就没有什么好不可思议的。在传说的神失去手臂的土地上,真的留下了手臂的骨头。战败之神的逃亡路线上有祭祀神的神社,也无需特别讶异。
啊,但...但是京极堂,在我的记忆里,所谓诹访神社不是散布在全国各地吗?神主也说了东北还是哪里。
诹访神社的分社很多,但是武御名方最后只停留在诹访。诹访神社的分社全是武御名方死后移请的分灵吧,所以他们才说不一样吧。
不一样……”
是说武御名方本人没有到诹访的分社,因此他们才要一一处理明明是以武御名方为祭神,却不叫诹访神社的神社。那地方很有可能与武御名方的生前有关。
为什么?
因为武御名方死后,被分别埋葬在其曾经留下足迹的地方,或者是祈求威猛的灵魂,分别把像舍利子般的骨头赐给有缘之地,传说是如此流传的吧。也常有因为畏惧复活而将对立者的遗体分开埋葬的情形,但在这种情况下,说不定应该说在被分割前就藏起来才是正确的。他们是为了某种理由而收集这些骨头吧。
某种理由——那是……
复权。京极堂说,奉祀百倍之神的这些人,一定是长期以复权为终生愿望。为了实现心愿,无论如何都需要拥有向心力的神圣遗物。只是,神代的事情,正确的记录总有一天会消失吧。口耳相传,或是后世留下什么记录,总之污秽神主们浪迹全国,挖掘神的遗骨。
无法置信……”
关口无法置信,这超出了可容许的范围。
作者: DSA99    時間: 2012-8-13 08:57

36
那所谓的让国,到底是几年前的事情啊?如你所说,这个国家当时的确对神话有什么强烈的主张吧。但是那种神话时代的怨恨,至今仍持续存在——会有这种事吗?
有吧,京极堂回答,即使是我们,直到最近,有人说了句为了当今人神(意指天皇)去死吧,就毫无疑问地说是的,就死了啊。皇室的历史不也可以追溯至那个时代吗?虽然战争是愚蠢无比的行为,但是世世代代传承自己的来历,是很普通的事。任何一个国家都有建国神话,以与我们不同的神为中心,与历史层层叠叠流传,有这样的人存在并不稀奇。
历史和真相都不止一个,关口。京极堂说,不过,能够如此正确地收齐人体的零件至此地步,即使这不是武御名方本人的东西,但这里有其传承的某种真相,似乎是不会错的。而之后,连头盖骨都到手了,真是恐怖的执念啊。
那所谓的污秽神主到底是……”
不知道。那些污秽神主是何许人,我也不知道。不过,不知为何与诹访神社的山伏(山伏喂修验道的修行者)很合得来。一旦说明修言道的事情会变得很复杂,还是不要说了,但他们信奉在让国时败北的神为主神,这是不会错的吧。总之,就是代代信仰武御名方的集团吧。
京极堂敏捷地蹲下,从须弥座的烛台上拿了蜡烛回来。京极堂用蜡烛蠢蠢摇晃的光亮,照着散乱一地的骨头。
这是他们祖先的骨头,或者是他们所信奉的神的骨头。听好,白丘先生。他们所期望的并非肉体的复活,当然也不是个人意识的复活,而是神的复活。因此最后一个人,委托了你——牧师。那个对基督教的教义一无所知的家伙,误解了耶稣就是神,也就是说他以为基督教是神会复活的宗教。
复活……”
对神主们而言,所谓神的复活,必须伴随着肉体——没这回事吧。分散的灵力集中于一点,对几千年前的羞辱复仇雪耻——这才是悲愿。这种事你想都没想过吧。
京极堂将蜡烛靠近白丘的脸。
照出牧师的脸。
牧师摘掉眼镜。
所谓信仰……”
就是相信,不是理解。他们是相信的。
浮现于黑暗的牧师的脸,意外地坚毅。
如果我也相信就好了。相信的人确定可以实现——只是这样而已。
那是对于认为那就是幸福的人而言,没必要勉强。只是,这种遗物对你而言是无意义的。必须是相信的人拿了这东西,这些骨头才会有意义。
白丘抬起脸,两手交握,闭起眼睛,再度低头,祈祷。
京极堂拿着蜡烛站起来。光亮渐远,牧师的身影淡出。

那么,问题是谁拿了武御名方的头。不知为何,结果污秽神主们只有这个没找到。正因如此,变成白丘先生长期的苦恼——我想那在从能登到诹访之间途中的某一地,应该不会错。
不是那个骷髅吗?木场问。
不是这个。京极堂断言。
还没……找到吗?那么这个帽盒里的骷髅……”
关口,别急。头在喔,在信州盐田平独钴山里的南方村。
喔喔。伊佐间首次发出了声音,朱美小姐出生的家里?
——连贯起来了。
白丘的幼时体验、神主拿着的骨头。非但不是没有关系,而是直接连贯到朱美身上。因为朱美的本姓……
是的,朱美小姐的本姓是南方,朱美小姐的家被称为头家,是因为村民全部都姓南方把。那颗头并没有奉纳于神社,也没有埋在坟里,而是被南方村的头家代代祭祀着。是因为本来在那里的神社消失了,或是随着搬迁移动而来,已经无法得知。正因为如此,同族的污秽神主们也很难追查出来。
伊佐间似乎有些吃惊:那么朱美小姐家的人代代祭拜的,装在箱子里的骷髅……”
那个也与姓氏相同,被称为南方大人吧?本来他们就只是信奉南方大人的一族而已,并非从以前就是这个姓吧。贫民的姓氏,大家都是随便取的。明治以降,失去了必须保持神秘的意义后,才为了方便对外如此自称也说不定。无论如何,都清清楚楚地称为南方了,这就是武御名方(注:在本小说中,御名方南方日文发音相同。)。因为所谓武,是表示强而有力的修饰语。
那么……朱美小姐。
突然。真的是很突然,杀人事件的女嫌犯,摇身变为从神世之代开始抱持怨念的一族之后裔。曾几何时,这个事件开始带有这世界所想象不到的异样感。
京极堂将蜡烛照向自己的后背。
接下来——想问问老和尚。
须弥座上,照也照不进的漆黑阴暗的中心。
知道当时事件经过的,只有老和尚。
对了,那里还有一个人在。
京极堂呼叫文觉长者。
他是这座寺院的主人。
连一点动静也没有。
喂!在那里的老和尚也是关系人吗?
当然,大爷。我借这地点,不知是因为这里很宽敞而已。

京极堂接着照亮降旗。
在途中沉默后直到现在,降旗没有任何动静。
来吧,降旗先生,这次说说你的梦吧。
没有回应。
荣格所做的梦,你知道吗?阴阳师突然这么说。
荣格的……梦?
一九零零年的事了。尚未决裂的弗洛伊德和荣格到美国旅行,然后荣格做了个梦。
关口知道这个梦的故事。
听说,荣格一回神,突然发现自己处于陌生房间内。
房间是陈设了洛可可式家饰的客厅,墙壁上装饰了许多美丽的画。
荣哥觉得很不可思议,然后他发现楼梯,便下楼去。楼下是与客厅截然不同的中世纪风格,铺着红瓦地板。阶梯再往下,似乎是地下室,荣格当然又下楼。摆设更是不同,地下室是罗马风格的设计。虽然没有楼梯,但是提起地上的石板,便有梯子往下延伸。于是荣格又往下走。
最下层的房间积了很厚的灰尘,碎裂的土器和骨片散落一地。荣格在其中发现两颗骷髅,拿起来……
——然后醒了。
记得是这样的梦。
京极堂问:弗洛伊德如何解释这个梦呢?
降旗无力地回答:两颗骷髅是荣格希望妻子与小姨子死亡的象征,弗洛伊德如此解释。
你觉得如何呢?
如何——这不能算是一种解释,弗洛伊德无法解释荣格的梦。
是的。相反地,荣格这么想:每下降一层阶梯,时代便回溯而上,这是因为在自己的内部超越了自己个人历史从原始到近世的历史的继起性重叠。也就是说,预知到在自己所经历学习的记忆之上的超记忆,或是超越个人意识的集体潜意识。这是他与弗洛伊德决裂的序曲。
这是我知道,事到如今谈这个做什么?
我想问你,对这个决裂有什么看法。不是道理,而是问感想。
被蜡烛照耀的降旗的脸,奇妙地扭曲。
你为什么现在还要……不,我也承认荣格的成就。但是只到超越个人意识的集体潜意识为止。他的神秘主义对我而言——这只是对我而言的论点——我难以接受。因为那个梦,如果事前先有了那种想法,解释会稍微不同。
如何不同?
在解剖学上,明白指出人类的身体包含了进化的过程。与此相同,人类的精神也包含着精神性的进化,这样很好,比如说在进化的过程割舍掉的感觉或反应如残渣般留着——或许有这种事。但是我不认为文化性的积累在生物学上传承下来了,那是经由经验的学习吧。我是这么想的。
这与弗洛伊德的看法几乎相同,是吧?梦的太古性表达……”
不一样,但是要说接近也很接近。我不认为所有心象都可以用生物学上的解释来说明。然而,我认为若要说普遍性,只有去除民族或文化屏障的生物性上的普遍性。但是荣格无法认同这一点吧。
降旗抬眼看着京极堂,带着挑衅的味道。
京极堂往下看,说道:对。他想要更大的背景——超记忆或集体的潜意识吧。至少他认为,没有了这个,便无法解释刚刚那个’”
但是,即使不想象所谓为集体潜意识这种夸张的东西,也可以看见荣格的梦。因为,洛可可式是怎么样的东西,这是与其说是中世,不如说是更接近近世的样式,这种事实可以从经验学习的内容。
你是说,只要能在知识里理解就好了。
不,这是没有这方面知识不会做的梦。不管是洛可可式还是什么,反正所谓的样式,在庞大的人类历史中,只被视为是极细微的差异。尽在一瞬间,流行于极为狭隘的文化之中罢了。这种东西难道可视为超记忆吗?
不止如此,降旗似乎很不屑地说,只要荣格事前拥有将所谓超越个人的壮大精神性背景还原于心理学的想法,荣格这个梦的时机也太好了。在于刚开始提倡梦是无意识的意识化的弗洛伊德一同旅行的途中,梦见了简直像是绘画般浅显易懂的前往过去的旅行’——太巧了。因此,如果弗洛伊德说出那个梦是人类的历史、是超记忆的话,就获胜了,荣格便会获得强而有力的支持者。说的深入一点,要说那个梦本身是捏造的,是有可能的。即使不是这样,也可以视为单纯的愿望满足梦。我所说的是这个意思。
原来如此。听说也有那种民族,拥有可以自由地作想做的梦的能力。无论如何,弗洛伊德故意不解释那部分,而只着眼于所谓骷髅的物品,是这样吗?
那种事与现在并不想干吧?
不,有关系。
即使有,我也不想听了。我已经无法忍受围绕在我身边的所有东西,所以,已经都无所谓了。
京极堂缓缓放低身体,照着降旗的脸,定看着他,说:你所抱持的对于所谓第三冲击的厌恶感,每个人多多少少都有。首先提出此观点的弗洛伊德应该也有。
降旗脸上诚实地表现出厌恶感。
京极堂所说的第三冲击,是遭科学破坏的人类的自恋第三个案例。
第一个是哥白尼的地动说。
第二个是达尔文的进化论。然后……
第三个是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
人类犹豫地动说,失去了所谓宇宙中心的宝座;因进化论而断绝了神子的血统,因精神分析而放弃了所谓完全自我支配的幻想。这是弗洛伊德在其著作《精神分析难解的一个原因》里所提出的。
京极堂继续说:为什么弗洛伊德这么乱七八糟还没有毁掉自己,我认为那是因为他是犹太人。
什么……意思……”
他想为强力的一神教也就是犹太教的选民思想做心理学性的佐证。所谓犹太人是被选出的人民,他想将这个信仰视为历史上的事实。这是他的支撑。
降旗一脸惊讶。
京极堂把蜡烛移近自己的身边,继续说:他晚年的工作,最显著的是强调超我的概念。他感觉到,至今一直作为他理论中枢的性的欲望,不知何时被超越了。弗洛伊德拥有太多从被称为本我的沸腾兴奋大锅,以及性的欲望储藏库中满溢出来的欲望。因此即使克服、禁止了冲动与外在禁止作用的冲突所引起的各种隔阂,依旧能够满足。他寻求这唯一的道路,其结果便是内在的禁止作用,也就是对超我的服从。是这样吧?
概略地说是这样吧。但是中禅寺先生,这与他是犹太人,是犹太教徒,到底有什么关系呢?自我,本我,超我,是弗洛伊德所创的精神机能概念,并不限定于犹太人啊。
那是当然的。的确,所谓超我,是从所谓与双亲接触的对象关系所形成的,本能冲动的禁止,被引入自我之中,成为独立的精神机能,是吧?
恩,因此在他的解释里,崇高的神被贬为幼儿期的父亲形象降旗别过脸,吐口水似的说。
不对,降旗先生。
不对?
弗洛伊德绝对没有贬低神,那正是弗洛伊德所追求的答案。他想用他自己的语言,给予神心理学式的肯定。比拟与父亲,在他看来是莫大的赞词。并且,弗洛伊德发现了无比优秀的超我——摩西。《摩西与一神教》是犹太人所创造的对优秀的超我的弗洛伊德式的爱与赞赏。如此便能证明,自己是拥有以心理学为佐证的优秀之神的选民,选民思想因科学而被合法化。也就是说,晚年的弗洛伊德,创造出超我——摩西——内在之神,而得以寻回受损的自恋。
降旗似乎花了点时间才理解。
中禅寺先生,你到底要……”
降旗先生,我要说的是,你里面并没有摩西。
——”
京极堂将蜡烛放下。光的残影变成一条白线,在他消失的同时,地板上的帽盒浮了上来。
你所拥有的只是这个骷髅而已。这样的话,又再强韧的神经也撑不下去。
降旗动摇了。
京极堂一边看着那圆形盒子一边说:好吧,相对于寻求方法论的弗洛伊德,摸索意义论的荣格找到了炼金术。他大概无法从那里逃离出来吧。你读了《心理学与炼金术》吗?
京极堂知道很多关口不知道的书。降旗读过了吧,他保持沉默。
你知道,前年,罗马教皇宣告了圣母玛利亚的就位教义吗?听说荣格对其大为赞赏。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与认知女……女性原理的重要性有关……”
对。白丘先生,基督教所谓的三位一体是什么?白丘被指名,用相当平静的口吻回答。
刚才的混乱简直就像假的一样。
唯一的神,将自己表现于圣父、圣子与圣灵的三位格中,据说如此。
谢谢。荣格从炼金术的想法找出了——那个三位一体的三角形构图所欠缺的东西——女性原理及恶魔的部分。所谓男女、善恶的对立要素是无法分离的。因此如果补上这些,不就能达到完全地认识世界了吗?这是填补教义理论与心理性现实鸿沟的作业,关于这点怎么样呢?降旗先生。
降旗再度被照出,看起来很疲惫。关口现在觉得,那虚弱的蜡烛光,如太阳般刺眼。
……我没有特……特别的感想。
降旗一边颤抖一边看着帽盒,依旧卷高袖子的手臂看起来很冷。
是吗?宗教欠缺女性部分,这问题经常被提起。的确这在某种意义上,代表不完整,但这也是历史中不分东西的事实。对这种不均衡的反坑,不知荣格,很多人都这么想。比如,有一部经典,称为大乐金刚不空真实三摩耶经波若罗蜜多理趣品’——俗称《理趣经》。
这么一来,关口不懂了。
降旗——弗洛伊德——性的冲动——女性原理。
——密宗。骷髅。三体落语剩下的那一个。
一种如鲠在喉的不舒服感,是什么?
这是玄奘所译的六百卷《大波若经》中,以《理趣分》为原型的波若经典。最有名的故事是,空海曾经拒绝天台宗开山始祖最澄借阅这部经典解读书的请求。
关口知道空海欺负最澄的故事,但是不知道是没借他什么。对一般人而言,这故事的普及度如何?
但这部经典里有些许怪异之处。
降旗转过头去。
这部《理趣经》全部由十七段组成,初段内容为男女的性行为,或者也可以解释为肯定因性而获得快乐的内容。在佛教,性欲本应是被压抑的行为,在这种情况下,肯定性、解放性,那是所谓与宗教理想的大乐境界冥合的革命性思想——可以如此理解。这么一来,这可谓是密宗的极致。不过,这个部分,所谓十七清净,在其原型玄奘的《理趣分》里已经出现,关于这点,包含解释,也应该受到讨论吧。
……中禅寺先生,我对佛教认识不多,你说的大乐还是密宗的极致……”
所谓大乐,是密宗的宗教理想,呃,也就是肉身成佛。所谓肉身成佛是金刚界与胎藏界的合一。这部《理趣经》被视为至高无上的经典,因而诞生了某个密宗流派,这是十二世纪初的事情。
——”
关口喉咙里的骨头掉出来了。

立,立川流吗?

密宗。骷髅。性崇拜。三体落语的答案,是淫祀邪教中极受赞誉的真言立川流吗?
关口以前为糟粕杂志写过报道,以性为中心的恶心秘密仪式,和一般认为不存在的冒渎的本尊……
——本尊是……
关口好想知道,但是大概只知道令人怀疑的民间传说吧,所以请闭嘴。因为如果被说是淫祀邪教就太可怜了,很失礼的。那是以醍醐三宝院的仁宽为流派之祖的真言立川流。仁宽曾担任平安时代末期崇德院的护持僧(注:护持僧,进行祈祷仪式的僧侣。),因反叛和犯女戒而遭到流放,但立川流影响了许多宗派流派,以后大为盛行。

作者: DSA99    時間: 2012-8-13 08:57

37
京极堂大步移动,蜡烛的光轨画了个圆,消失了。
说起历史很花时间,有人可能已经脚麻了吧,省略不说了。因仁宽而开始的这个流派,之后由东寺第一百二十世长者,文观房弘真集大成而流传下来。所谓东寺的长者(注:长者,东寺的座主,最高位阶的僧侣。)是真言宗的领袖。好,那么,说到立川流的教义……”
京极堂看向须弥座上的僧侣。
没有动静也没有说话。
那是《大佛顶首楞严经》吧,老和尚?男女二根即是菩提涅槃之真据……”
京极堂沿须弥座大大地绕了一圈。
还有《理趣经》,二根交汇五尘成大佛事,因为是真言流派,所以立阿字义,以万物之根源为阿字,这是当然的。阿是事物之始表男性,吽是事物之终表女性。也就是说——男性原理是金刚界。
京极堂用蜡烛指着曼陀罗。
离关口有一段距离,复杂的图腾只能看出朦胧的样子。京极堂一边牵引光的轨迹,一边移动。
然后——女性原理为胎藏界。
正如伊佐间所说,曼陀罗似乎有两幅。
只要这二界表达了宇宙的真理,金胎耳部的合一正是唯一的真理。也就是说在禁止犯女戒的佛教界,不只承认女戒更从男女的性交中寻找真理——这便是立川流。
京极堂用更有力的声音说:大胆导入佛教里所欠缺的女性原理的立川流,被揭示正统的真言所抨击,被盖上淫祀邪教的烙印,遭到攻击排斥,于江户时代断绝。遂因像是参考撷取印度经典的性力魔术之流的左道密宗,与道教、阴阳道等结合,真正往邪教发展。但追究其源头,并没有不可见人之处。是荣格听了会很高兴的教义。
京极!木场大声叫出来,不会扯太远吗?赶快回到主题!
我一直都在说主题。听好,一般认为已经断绝很久的立川流,事实上并没有消失。
什么?
我们所在的地方,正是日本最后残留的本家立川流继承者——文觉长者的圣境。
文觉长者被如此点名,依然毫无动静。
关口安静缓慢地环顾四周。
——这里是立川流的寺院吗?那么……
——那么这个是,这个……
——金色骷髅。
——不会吧。
关口大叫出不输给木场的声音。……骷髅本尊吗?这……这个……”
这个帽盒里!但是,如果这样,为什么……
木场仿佛将怒气用力洒出般,问道:骷髅本尊?为什么?
信仰需要本尊,立川流继承引出尸神的性力的印度经典魔术。当然,其本尊不会是佛像。
京极堂不知何时站在了降旗的身后。

立川流的本尊是骷髅做的。

微弱的烛光使得降旗的影子一样地浮现,看不见背后京极堂的身影。
普通的骷髅是不行的。要智者、修行者、国王、将军、大臣、长者、父亲和母亲之类所谓尊贵的骷髅才行。不过,这些很难入手。于是做所谓千顶的工作,削取千人骷髅的头盖骨部分,混合这些粉末来制作,这也很难。如果是平安镰仓时代就不得而知,但在现在,要一千个头盖骨是不可能的。
降旗仿佛被妖魔附身似的无法动弹。
比如霜降之日……”京极堂在降旗耳边喃喃细语,选一个没有覆盖到霜的骷髅,然后选一个没有缝合线的骷髅。这也很难吧。骷髅没有满地遍布到可选择的地步,最后的手段是称为法界髅的选骷髅方式。
法界髅?
对。九月九日重阳节时,到尸横遍野的地方,捡回许多骷髅。将它层层堆积,在前面进行茶吉尼法(注:茶吉尼,又称茶吉尼天,佛教的鬼神,能在六个月前预知人的死亡,而食其心脑。),然后连续加持祈祷好几天,自然会浮上一个骷髅。取其加工作为本尊。
……笨蛋,哪里有尸横遍野的地方……啊,有。
二十九年前,有一天,关东尸横遍野。
啊啊!
降旗转头时,京极堂已经不在那里。
啊,我……我的……”
大正时期的大地震发生于大正十二年九月一日。东京就不用说了,靠近震央的神奈川灾情也极为严重。东京的卫星城镇和横滨发生火灾,死伤惨重。被烧死的比被压死得多。多达九万九千三百余人死亡,四万三千人失踪。当时,关东平原尸堆如山。救援与复原的工作花了很长的时间,九月九日当天还是一团混乱,这是捡骷髅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于是,他们进行了法界髅,大概,在二子山里……”

你是说我的梦是真实的吗?

我只是不断不断地重复我见过的记忆吗?没有变形、没有压缩、没有置换、没有象征,是原封不动真实存在吗?
降旗站起来。
骗人的!不可能有那种脱离常规的事!
然后,他无意义地转身,背后只有虚无。
你说那个梦是实际体验?不可能有那么愚蠢的事!如果那是原封不动的事实,那记忆就完全没有受到压抑,不是吗?如此一来是不可能忘记的。如果反复回方未受压抑的记忆,记忆本身应该会更加强化才对。
这是依你所学的理论。
真理只有一个!
不,那只不过是你选择过的真理。
你说什么?
甚至连单纯只视为器官的大脑机能都尚未完全解析。意识、记忆或心的领域,不是能如此单纯地图示化的东西。你所说的确实是正确的吧,可以那张图示来说明的东西也很多。但是你如何能断言,没有在那公式以外的案例呢?
……没有那种案例。
只是没有被视为问题而已。如果案例不视为病症,就难以浮上临床的台面,无法成为讨论的对象。不断梦见的图纹,事实上是自己刚出生时所穿衣服的图纹,这种事情经常发生。这种情况,如果用你的理论来衡量,那就变成必须存留所谓这是出生的衣服的记忆不可。
不,不要跟那种东西混为一谈。如果那是实际体验,那就一定会成为精神性的创伤。那么只有反复回放影像或是声音的记忆,只有所谓体验的记忆乖离缺落了,这种事是不可能的。
如果没有造成精神性创伤的话,会怎么样?
啊?
降旗像被趁虚而入似的沉默了。
用你的语言来说明吧,京极堂说,精神性创伤的定义至今仍极为暧昧。弗洛伊德最初认定其为歇斯底里的原因,难以承受的强烈且不舒服的体验,受到所谓的压抑,而移到无意识领域,形成自卑感,影响其往后的精神活动——也就是说,将威胁精神安定源头的体验,模拟外科式的外伤概念而如此称呼。在初期阶段,主要指被压抑的幼儿期体验,但因为那体验未能实时发现其为损伤,不适合称为外伤。晚年所发生偶发性被压抑的体验才如此称呼。对吧?
——对了。
关口想起来了,京极堂并非外行人。
虽然不是很清楚,但应该是在军队里学来的。
——然后……
降旗现在被他自身的语言所责难。
使用对方的语言来责难,也是使用言灵驱魔的老套。
那么,接下来就是你的案例了。阴阳师继续说,如果这是实际体验,如果这体验对当时的你并没有带来任何强烈的刺激,也没有觉得不舒服的话——怎么样呢?
……你说什么?
目击双亲的性行为——弗洛伊德所谓的原初场景(primal scene,被举为精神性创伤的代表例子,但是在骸骨山前交合的男男女女,如此脱离常轨的愚蠢光景,是否能成为原初场景呢?那确实是相当稀奇的事吧,但在无法理解他们所为何事的状态下,会成为外伤吗?当然因人而异吧。但是,你无所谓。
你说,无所谓?
对。所以你,只把那个记忆当做普通的奇异记忆,应该在某个固定的时间内一直记得才对。至少——直到长大后懂得什么是性行为为止。
我记得?
对。在成长的过程里,你在某种契机下,知道了在哪里所发生的行为具有什么意义。于是,你在那阶段,是不是相当厌恶自己?对那样淫秽的行为毫不在意的成长过来的自己,不如说应该是在那时察觉的。对你而言,知道了那是什么这件事本身才是极为不愉快的体验。所以你更讨厌毫无疑问地将它视为真实事件的你,于是压抑。在那时候,你只封印了所谓实际见到的记忆,不是吗?
降旗沉默,颤抖。
我想起来了。木场说,降旗。我们见面那天,你问我记不记得你的梦,我想不起来。你再问我一次,还是想不起来。因为在那之前听你说了朱美的梦,我一头雾水。但是,现在我完全想起来了。
降旗缓缓转向木场。
你啊,降旗,小时候的确说过骷髅山的故事,也说过裸体男女的故事。但是,你完全没有说那是梦。
你说什么……那是梦吧,我是这样说的。阿修……”
我说,那种蠢故事,你该不会是梦到二零三高地了吧。然后榎木津那笨蛋跟你说,没那回事,真的。于是你很高兴,说第一次有人相信你了。也就是说,你当时并不认为那是一场梦……”
因此,降旗才会无法忘记木场和榎木津吧。
不对,没那回事。降旗大吼,那是……那是我的……”
潜意识思考吗?本能的欲动?快乐杀人?不要太过分了,降旗先生?降临于你的,并非如此不祥的黑暗,只是对性有些扭曲的认知而已,那种东西谁都有。你是个普通人,不是特别的人也不是被神选出的人!创造出那种幻想,没有任何好处!
但是……”
不信的话,问问那位文觉长者吧!那个人,正是你噩梦中的主角!

京极堂将蜡烛转向文觉。
当然,光线照射不到。
暧昧模糊。
影子……
那张……脸是……”
关口仔细凝视,还以为坐在那里的是弗洛伊德。当然那是老僧蓄了胡子的缘故。
……”
老僧不动。
降旗先是两腿一弯,紧接着屁股着地,瘫坐下来。
我在震灾时,到亲戚家玩,对,是东逗子。房子很旧,被震到了,好可怕。表兄妹就在我眼前被压在柱子下,痛苦地死了。我好害怕,好害怕,边哭边跑逃走了,然后被人救了起来。但是我说不出话来,因为身份不明受到收容。然后……啊,想起来了。不知道是第几天,我逃出去了。突然觉得要赶快去就被柱子压住的表兄妹,因此在山中迷路了。然后……然后,我看见了。看见了,确实是看见了。不是梦,那不是梦!对。
降旗指着老僧:……在骷髅前的,是这个人!
哇啊——”降旗绞出声音,对!对啊!然后,女人是……啊,朱美?不,不会吧,那是……”
降旗先生,你的梦比荣格的梦更无意义。是肉眼所见,不需要解释。
京极堂绕到降旗前面,照他的脸。瞳孔中映着烛光,双颊摇晃明灭。
解释是……不必要的吗?

蜡烛熄了。
同样地,降旗也消失了。
黑暗中只有京极堂的声音:对,降旗先生目击了法界髅,但在二十九年前所进行的法界髅,失败了。即使持续修法,骷髅也无法浮升。对吧,老和尚。
你很清楚嘛。是文觉长者的声音。
茶吉尼的修法被视为邪法,并没有传下正确的做法。有各式各样的种类,哪一个才是本来的面貌我也不知道。甚至也有用人黄的。
很简单,只要观想就行了。文觉的声音响彻堂内。
在黑暗里,完全无法辨别位置的间隔。
好像很远,又好像很近。
观想?你是说,迄立字变成心脏,更变为茶吉尼,再变为文殊菩萨吗?
文殊再变为茶吉尼,但骷髅却不浮升。是法力不足,如你所言。
茶吉尼也是大黑天的侧女,因此径自比为大黑天吗?
是的,能够降服猛神茶吉尼的只有大黑天。因此结大黑天的根本印,诵十万遍大黑天的真言。唵摩诃咖罗耶莎诃唵摩诃咖罗耶莎诃唵摩诃咖罗耶莎诃唵摩诃咖罗耶莎诃唵摩诃咖罗耶莎诃唵摩诃咖罗耶莎诃唵摩诃咖罗耶莎诃唵摩诃咖罗耶莎诃唵摩诃咖罗耶莎诃唵摩诃咖罗耶莎诃唵摩诃咖罗耶莎诃。
不,不要!降旗大叫。
唵摩诃咖罗耶莎诃唵摩诃咖罗耶莎诃唵摩诃咖罗耶莎诃唵摩诃咖罗耶莎诃唵摩诃咖罗耶莎诃唵摩诃咖罗耶莎诃唵摩诃咖罗耶莎诃唵摩诃咖罗耶莎诃。
是那声音!在梦里听见的声音!
唵摩诃咖罗耶莎诃唵摩诃咖罗耶莎诃。
咚咚,有人敲门。
真言停止。
京极堂出声:骷髅并没有浮升。
对,加持失败了。
文觉的声音在笑。
京极堂点了新的蜡烛。
降旗俯首闭眼。
门再度被敲响。
木场想站起来,被京极堂阻止了。
然后他转向板门。

板门打开,传来异常巨大的声响。
有人说了什么话,听不见声音。
京极堂离开位子的瞬间,关口觉得好害怕。
充满未知面目空气浓密的巨大空间里,坐着几个影子。眼前,武御名方的骨头散置一地。帽盒里装的听说是邪教立川流的骷髅本尊,须弥座上谜样的僧侣一无动静。因为没有动静,不知道何时会突然来到自己背后。就连坐着的影子,也令人开始怀疑是否真是朋友。刚刚传来木场的声音,也听见了伊佐间的声音。但叫人怀疑那是否是真实的。榎木津一句话也没说。
就连自己的身体,都不知道那里到那里是自己。话题狂乱迷离,完全看不见解决事件的征兆。
关口感到些微恐惧。一旦有此意识,便教人害怕的想叫出来。
——传来巨大的声响。
将蜡烛拿在胸前的黑衣男人,他的背后——
站着女人。
背对入口的降旗,反射性地回顾女人。但用比回头时缓慢好几倍的速度,将头转会,然后,他背对着女人低下头。
女人完全是个剪影。
是朱美小姐。
石井呢?
在外面。
外面?不进来吗?
听说敬而远之。
怎么带过来的?
不知道,只有石井警部一个人。
女人穿着和服。
看不见脸,也没说话。
女人坐在稍微远离圆形阵式的地方。
京极堂从须弥座上拿了一个烛台,放在散置骨头的圆形阵式中,将手上的蜡烛放在烛台上,橙色的光从众人脸部下方照上来。
伊佐间和每次看向朱美那边。
因为与朱美隔着一段距离,对关口而言,她依然只是影子。
别说表情了,连发型和衣服的图纹也不得而知。
京极堂坐在圆形阵式与朱美之间。
好,又增加了一个人。刚好接下来是这个女人的故事,时机正好。这位是我们今晚祭祀的话题人物——御名方大人的南方村头家之女,南方朱美小姐。没错吧。
是。娇滴滴的声音。
请教几个问题,听说你在十三岁时到鸭田酒造工作。
是的。
请告诉我们当时的状况。听说你每次想起来,就对工作地方的人,提起御名方大人——家里的骷髅,这是真的吗?
是的。
你记得是什么时候说的吗?听说你在外出工作前就看到了,那么是开始工作就说了吗?
……刚开始工作时……”
还不熟的时候没说。
是。
那是在经过至少三年后,是吗?
…………”
换个问题吧。听说你还蛮常回娘家的,那是从一开始就这样的吗?
不,刚开始时没有,过了几年可以回家。
这样啊。很抱歉,接下的问题,如果不想回答也可以不回答,你的初经该不会是来得很晚?
这是什么问题啊?京极堂到底想问什么?这种问题可以面对面地问女人家吗?并且一点关联性也没有。
在关口责备前,朱美回答了:是的。我的月经现在也经常断掉没来。开始也……”
很晚吧,十六,还是十七?
……吧。
你,当时是不是被要求回娘家?
啊,是的,我记得太太体贴我……”
当他说出这句话时,降旗流露出无法理解的表情。那种气氛就像用整个背部介意着朱美。但即使如此,他还是不敢回头吧。京极堂继续提问。
你当时回到家,看到骷髅了吗?
啊。
看到了,对吧。那么在工作地方提这件事情是在那之后吧?
啊,是的。
京极堂的说法简直就像亲眼看见了一般,他有什么根据吗?

这样我就懂了,烧死你全家的,是鸭田周三和鹫宫帮贵。

啊?
喂,京极,为什么这样就知道了?你是高岛吞象(注:高岛吞象(?-1932),江户末期知名的易经占卜师,被称为易圣,与当时的政界、金融界往来密切。)!提出证据来,证据!木场气得大吼。
哎,等一下,还有后续呢。
大老板和小老板吗?
接下来你便会明白。另外,请告诉我有关宗像民江的事情。记得民江小姐应该跟你同年吧?
嗯,是的。
但是她比你早进去工作,她没去上学吗?
嗯,本来是一定要去的,但是那女孩没去,说想学写字,我还教过她。
喔,然后呢?
她记得很快呢,也很热心学习。呆呆的女孩,但头脑很好,马上就会读书、读杂志了。应该很想去上学吧。
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其他住在工作地方的打杂女性有多少人?
……总共六个人吧。
大家吃睡都在一起吗?
两个人一个房间。
你和民江小姐同房吗?
是的。
民江小姐晚上经常外出吗?
嗯,因为是半夜,我在睡觉了,但是,常常天亮才回来。
每天吗?
不知道……”
民江小姐以外的打杂女工的名字——是不是阿末、小鹤、小春、玉枝?
对,对……你为什么知道?
喂,京极堂!你为什么知道那种事啊!
你很笨耶,关口,这种事,木场大爷也知道。
喂!我不知道啦。不要乱说话!
真伤脑筋啊,这不是你负责的吗?这不是与鸭田酒造有关的四名女性吗?目前下落不明的。也就是说,除了小鹤之外,全被认为是集体自杀身亡的女性。
喔喔,这样啊。
集体……自杀?朱美发出讶异的声音,自杀……吗?
警察没有告诉你吗?很遗憾,听说你以前的同事四个人都死了。
喂喂,京极,不要随便乱讲,不是全部吧。有一个——呃,啊啊,我想起来了。田川……鹤吗?那位小鹤有没有死还不知道。
死了,所以本乡的酒屋的女儿才会被掳走。
啊?木场发出尖锐的声音。
挺好,朱美小姐。捉弄你命运的是御名方大人——你家代代相传的骷髅。你因此而失去家人,失去丈夫,甚至犯下杀人未遂案件。但是反过来说,你也因此而能活到现在。你的人生,因你不曾知道的事物运作着,因此你不需要负什么责任。
责任?
是叫你停止做伪证,即使是为了丈夫。
……证。
喂,你真的不要太过分了!所谓事物的道理,不是应该循序渐进吗?这样快速地跳来跳去,知道的事也变得不懂了。喂,钓鱼的,你懂吗?
嗯。
你这家伙,那是哪门子的啊!回答是或者不是!
木场咚咚咚地踩响地板站起来。
等一下,已经知道大概了,所以可以了。我不是说有尚未确认的是吗?难道不应该问本人吗?好吧,因为火爆刑警快要爆炸了,所以差不多该让来宾进来,进行下面的解答了。怎么样呢?老和尚。
喔,这话真奇怪,这里只有我啊。
哎呀,你装傻啊。我是说,想请住在旁边阵屋里的那位,移驾到这边的讲堂来。
还有谁吗?
有的。
好,我去把他带来。
木场正要走向板门时,板门发出硬物用力摩擦的声音,开了。
没那必要。
影子。
又增加了。

作者: DSA99    時間: 2012-8-13 08:58

38
到底在骚动什么呢?很厚重的声音。
京极堂站起来。
谁,这家伙是谁?
是鸭田周三先生,大爷。
鸭田?鸭田……鸭田酒造的?
朱美动了,好似抬头看了影子。
鸭田酒造的老板,传说为后醍醐天皇直系子孙的鹭宫家的最后一人,鹭宫周三先生——这么称呼比较好吧?
后醍醐天皇?
除了文觉,所有人都哑然了——关口想。
意志消沉的降旗,甚至抬起脸。
武御名方加上立川流,再加上后醍醐天皇——支离破碎至此,已经不想再问什么了。

只认为是完全脱离现实生活的世间迷信。
正是,我本姓鹭宫,但那之后所谓后醍醐天皇是什么呢?再说,我也不是鹭宫家的最后一人,我还有外甥。
很遗憾地,邦贵先生已不在这世上了,这你也很清楚吧?因此你才会在这里,不是吗?邦贵先生过世了,现在,皇位继承权在你身上。
说明一下,京极。木场大吼,这是第几次了?
京极堂转向朱美,文觉,依序看过来,之后往关口等人靠近。
鸭田周三先生是入赘女婿,本姓鹭宫。三兄弟的老三,外甥邦贵先生是长男邦周先生的儿子,鹭宫家是后醍醐天皇的后裔,是吧?
——菊纹的灯笼。
——山田春真说的……熊泽天皇?
不会吧,京极堂,你该不会是要说,这个人跟那个熊泽天皇一样是南朝后裔吧?
京极堂突然停下脚步,然后说:很可惜的,关口,似乎并非如此。后醍醐帝的血统为南朝所继承,南朝传承后南朝,后南朝因长禄之变而落幕。这是不会错的吧,因此,南朝后裔已经完全灭绝了。
鸭田似乎介意着朱美,关上板门,用十分清晰的声音说:正是如此,我以为你要说什么,如果突然说我是骗子的话,就太过分了。被跟那熊泽混在一起,我可伤脑筋啊。
京极堂重新转向鸭田的方向,挑拨似的说:或许是吧,但是熊泽宽道不是握有家谱吗?
家谱随便写就有,因为帮人写假家谱的人多如繁星。明治之后,自称源氏或是平氏后裔的市井小民也很多。
还说拥有神器。
当然是不可能有,鸭田说,因为没人看过真正的神器,所以要伪造也很简单吧。不可能有人拥有南朝血统。建立后南朝的龟山天皇之子——小仓宫实仁亲王病死,其子尊义王也死了其子——也就是龟山的曾孙——自天王、忠义王死后,后南朝就完全断了。那是长禄二年,就是你刚刚说的长禄之变。然后支持后南朝的奥吉野川上村被称为筋目的乡绅,直至现在依然忠心信奉枉死的自天王不断进行供养。尊义王的坟墓和自天王的坟墓都还在川上村。
鸭田说得冠冕堂皇。
——后南朝绝后,长禄之变怎么了,筋目这样了,熊泽很糟糕。
这不就是山田春真在高野家所说的事吗?木场确实这么说过。
关口瞄向木场,他果然有反应。
京极堂也有点在意着木场,但继续说:知道得真是详尽啊,鸭田先生。能够懂得这么多的话,那不足为信的熊泽天皇也不过是个普通的丑角罢了。但是,你似乎实在了解得太过详细。奥吉野至今交通仍然相当不便,那里有人供养后南朝末代王裔,知道这种事的人很少吧。如你所言,川上村里有尊义王和自天王的坟墓,筋目的人仍然一年一度执行自天王的供养仪式,这都是事实。
对,是事实。
但是鸭田先生,这仪式是一种秘密祭典,并非一般为人所知的仪式。当然,当地的人如此坚信,我也认为是真的,不过宫内厅并不正式承认。
不过,知道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吧,我的个性就喜欢这类的故事。
那的确是的。奥吉野虽是很险峻的地方,但也不是说去不了。我也没有调查你是否去了奥吉野,假使没去,你因为什么其他的动机而引发兴趣,调查了那里的事——这么一来,如你所言,知道也不稀奇。但事实上,据说山田春真也说了与你现在所说的内容相同的事。
山田?
你认识山田春真先生吧?前些日子,在这附近的二子山自杀的和尚。连他都知道这些事,关于这点,该如何解释呢?这是偶然吗?
鸭田稍稍迟疑了:那叫山……山田春真的,是在我那里做杜氏的山田的儿子——春雄吗?战后我就不知道他的消息了。并且,那种……他人的发言我无法负责。
唉呀呀,那就奇怪了。山田春真先生应该就在这寺院里修行吧。
喂!京极,这点应该还没有查到才对。关于山田,只知道他是与鸭田酒造有关的人!你倒说说根据。
京极堂的影子缓慢地转向这边,回答木场的疑问:那是啊,大爷,因为这里是日本唯一的立川流寺院,刚刚那位文觉长者也承认了。那么就只能认为春真也是文觉大人的弟子。
山田是个叫什么立川流宗派的和尚吗?为什么?有关那家伙的情报,只有说是真言宗的和尚,只有这样而已。
毒菇杵啦,大爷。
啊?
山田春真所拿的法器——高野前教师的夫人看到的金刚杵,不是一般密宗所使用的独钴杵,也不是三钴杵或五钴杵。是一边三股,一边双股的特殊样式。三股表示男性,双股表示女性,是称为割五钴杵的法器。
啊,小榎……”
榎木津说过双股和三股。
只有立川流使用割五钴杵。

因此,使用那法器的立川流寺院只有这里的话,就只能认为山田春真先生是那位文觉长者的弟子了。
这么说,那……那个高野老先生好像说了山田去的是神奈川一带的寺院,但是,长门大叔说寻遍神奈川的寺院也没找到啊,啊,这里不是寺院,所以沒查到吗?
对,这里是鹭宫家私人所有的土地,所以——你不会不知道的,鸭田先生……”
所以你要说什么!鸭田突然发出粗嘎的声音,的确,这里是鹭宫家的财产,山田春真是在此修行的和尚。但是,这种事完全无法证明我们一族是后醍醐帝的后裔。再说,你自己刚刚也说了后醍醐的后裔在自天王时绝后了,不是吗?
鸭田说完,堂皇地越过京极堂,靠近文觉。
京极堂让鸭田过去后,说:我说,后南朝绝后了。
那不就意味着不可能有后醍醐的后裔吗?
不,有可能。
京极堂对威吓不为所动。
鹭宫家本来住在哪里——这是关键。如果追溯鹭宫家,应该是来自诹访附近,天龙川沿岸的下伊那大川原。调查这件事可费工夫呢。不过,我因此大概找到了头绪了。
——又是诹访啊。
是听说如此,那又怎样?
知道宗良亲王吗?后醍醐天皇的皇子之一。他是个爱好和歌的文化人,似乎是与战争无缘之人,因为父亲的关系流放至赞岐,被奉为天台座主(注:座主,专指天台宗寺院首席住持。),一生动荡不安。南北朝动乱时,他一边辗转远江、信浓等国,一边不断地与足利战斗。卒年不详,但至死始终颠沛流离。
喂,历史讲解就算了吧,宗教讲解也听得很烦了。说关于案件的事。
木场的威吓对京极堂也没效。
颠沛流离之中,宗良亲王与大川原的豪族结为挚友,屡次造访,那一带以诹访为中心,对宗良亲王而言,可以说是非常熟悉的地方。大川原应该也有所谓宗良的御所遗迹。
……这可以作为什么凭据?关口看不出有什么深切的关系。所谓鹭宫一族,来自于后醍醐天皇的皇子有深切关系的土地,不知是这样而已吗?
喂,京极堂,你该不会是要说这个人是那个宗良亲王的子孙吧?
不,关口,那也是错的。宗良亲王的后裔还存留在此的可能性很小。
那么……”
我呢,认为这个人是正史上没有出现的,后醍醐的第九皇子的直系后裔——如何呢,鸭田——不,鹭宫先生?
你在说什么荒唐无稽的事。鸭田不为所动。
当然黑衣男人也不为所动:我刚开始也这么想,我不太喜欢这种话题。但似乎要这么想才会通,不,不只如此。
京极堂回头看文觉:那位文觉长者不是文观僧正(注:僧正,僧侣阶级中的最高位阶。)的子孙吗?
文观……是立川流集大成者的那一位?
是的,关口,想不到你记得很清楚嘛。据说出生于播磨国加古郡冰丘村的文观房弘真,自幼在真言律宗西大寺派的分寺出家习佛。而后于天台宗法华山一乘寺剃度,之后于全国山野修行,成为奈良西大寺的律僧(注:律僧,律宗的僧侣。),建立其权势。这位律僧拥有学僧所没有的无双法力一事,传到后醍醐帝耳里,而被请为后醍醐帝的护持僧,之后一生效忠后醍醐帝。但是文观因被发现伪造祈祷安产,行降服关东之咒,而被流放至硫磺岛。当时宗良亲王在赞岐,后醍醐帝本身也被流放隐岐。
京极堂边说边移动到须弥座,在文觉旁边停住。
然而,逃出隐岐的后醍醐在施行建武新政前后,文观回到了京都,就像刚刚所说的,登上了真言密宗的顶点,是特例晋升吧。因为文观只是个普通的修验僧,通常不会有这种事的。后醍醐帝的一意孤行招致强烈的反弹,高野山信众甚至对后醍醐提出诉状。指其学习算术之道,喜好卜筮,施行咒术、修验之法,祭祀茶吉尼,挟朝廷之威信以逞其淫威。为天魔鬼神之业,此异人非东寺长者之器——相当严厉的指责。
文觉出声:那是偏见。真言僧娴熟算术与卜筮是理所当然的。即使这是因为文观僧正是律僧,才如此毁谤谩骂,也可以说是他身为律僧的结果吧。只不过是平凡的僧侣对文观僧正稀有法力的骚动罢了。
是这样吗?文观虽然是毁誉褒贬两极的僧侣,有关誉与褒就算了,毁与贬可就与法力无关了。不论平凡僧侣忌妒与否,他受到责难是因为向权力靠拢的缘故吧,因为这相关人事是政治性的人事。事实上,文观成为东寺长者时,刚刚提及的宗良亲王也当上天台座主,法名尊澄法亲王。如此一来,所谓真言与天台,日本两大密宗教团便都纳入和后醍醐帝伞下。后醍醐首先计划依咒法进行武装,然而后醍醐的儿子中,能夠担当这重大角色的,只有宗良亲王,因此文观才被选上——只是这样而已。
文觉没有回答。
听好,老和尚。立川流之所以被贬为邪教,并非因为其特异之教义。在立川流之前,也有很多将性代入教义的宗教,也有将骷髅利用于咒术的民间宗教或左道密宗。天台也有玄旨归命坛。立川流受到压制,是因为文观执着于权力,他耽溺于现世利益的茶吉尼邪法。
京极堂拿起须弥座上剩下的蜡烛。
然后照着满脸胡须的妖僧。
茶吉尼天法是东密的秘中之秘,不是那样随便简单可学习的。我想文观在山野修行中,接触了许多民间宗教,并且认识了印度密宗,也接触仁宽开创的立川流,独学茶吉尼之法,说不定在成为东寺之长后,才正式修茶吉尼天法也说不定。文观不是将立川流集大成,而是取立川流而创出文观流的降服法——我是这么认为的。当时融合的民间邪法本来就是压制的对象。文观的降服法接受了那些邪法,因为是铜臭味太强的现世祈祷而受到厌恶,结果其源流立川流也被视为淫祀邪教了。这也是因为文观执着权力,趋附后醍醐的缘故。
被蜡烛所照的文觉一动也不动。
京极堂将矛头指向鸭田。
但是,这种中看不中用的宗教政权并没有帮上什么大忙。足利尊氏拔旗易帜,天下分为南北二朝,兵荒马乱。南朝败走,宗良亲王还俗参战,文观也随后醍醐隐居吉野山,耽溺于茶吉尼天法。就像你们一样。
哼,你有什么根据……”鸭田嗤之以鼻,擅自改写历史这种事,不可以随便说说。文观就算了,如果后醍醐天皇有第九皇子那可是大事一桩。正史上未登场的天皇家后裔,岂不贻笑大方。我虽沒学沒识,也还能了解这些事。后醍醐天皇的皇子,加上后村上天皇(注:后村上天皇〈一三二八∼一三六八〉,日本第九十七代天皇〈一三三九∼一三六八在位〉,后醍醐天皇第七皇子。)是八人。你说,母亲是谁?叫什么名字呢?
我不知道那种事。不过,文观如果在吉野山里进行与现在所流传的立川流相同的秘密仪式,那个仪式中不可或缺的是性交。如果这样,也不难想像在那时怀了孕。不,会流传至民间,表示那是很盛大的仪式。
在仪式中怀孕——实际上曾发生过这种事,那时关口在做杂志采访时知道的。
你是说,在修法途中,有女人怀了文观房和后醍醐帝的孩子吗?哼,真是太愚蠢了。
真是愚蠢的故事呢,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是你们相信了。那些女人大概从吉野山逃到诹访,经由宗良亲王之手托给当地的豪族,是这样吧?
你是说,那是我的祖先吗?是鹭宫家的祖先吗?因此我们几百年来不断祈求恢复南朝的正统吗?
不是吗?正因如此,才在大正震灾时捡拾骷髅进行法界髅,是吧?
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要到现在才做这种事?沉默了几百年都在做什么?
那很简单。南朝的正统后继者是后村上、后龟山。也不能在南朝继续传承时建立另一个东朝或西朝吧。南朝毁灭后,后龟山仍然努力营建后南朝。如果有军队的话,也想追随而去吧,但大概没有。鹭宫家的祖先所传承的,只有文观的咒术——真言立川流吧。因此一筹莫展,纷纷扰扰中国家骚动起来,宿敌室町幕府倒了。在战国时代宣示,我才是正统皇帝,结果什么也不是。进入江户时代,天皇的权威已摇摇欲坠。那个其实是大正奉还(喂喂,是大政奉还吧,翻译,乃弄错了——by眼花爆肝中的菊花田)之后回来的,也就是进入明治时代以后。到了明治时代,全国开始称颂明治大帝,终于——事实上已经过了五百年——你们发现了自己的不当待遇。便将以前所居住的土地卖掉,鹭宫家将这个等同于废寺的寺院,以及旁边的空地连同森林买下,鹭宫宗周先生。你们以此为根据地,想要让慢慢琐碎地流传下来的文观僧正的咒法复活。也就是想夺回皇位。
这是真的吗?京极,那你……”
木场又站起来重新转向须弥座。
那么桃囿馆也是?
伊佐间似乎也同样吃惊,但两人吃惊的原因大不相同。如果刚刚京极堂所言属实,那么建立桃囿馆的就是鸭田周三的祖父,伊佐间是为了这一点吃惊吧。木场莫名的愤怒似乎不知该将矛头指向谁,而伊佐间只说了声
很可惜,光是这样是无法问罪的,大爷。大不敬罪云云现在已经没有了,下诅咒也不能问罪。
虽然如此,但是……”
鸭田说:这里确实是祖父买的土地,隔壁的洋房也是祖父所建,早就已经卖掉了。但是夺回皇位——沒证据说什么大话!我……”
决断力很差。你的两位兄长,一位在小时候夭折了;长兄,邦贵的父亲邦周先生,是在大正十二年九月三十日,震灾后随即过世的,是自杀吧?
那没关系吧。
不,那不是因为法界髅失败的缘故吗?降旗先生所目击的法界髅,你也参加了吧?但是邪法不成,悲观的邦周先生自杀了。之后,你们这些余党便解散了。经济上也有困难吧,因此将桃囿馆转手现在的主人。
放弃了吗?
沒放弃。只不过当时,可继承皇统的邦贵先生才八或九岁。无法进行立川流灌顶,也不能做秘密灌顶。在性方面还太小了,因此只能等待。将这个寺院交给文觉长者,自己则回长野,接收鸭田酒造,在那里隐藏真实身份,等待时机。是这样吧?
鸭田依然不作声。
当时你带着代代随侍在旁的五位心腹,进入鸭田酒造。是为发生突发状况时所准备的精英部队,但是出现了脱队者,那是……”

宗像新造先生——民江的父亲。

什么!那是?喂,京极,你在哪里查到的?
是长门调查的。我不是拜托他调查民江小姐家吗?还有鸭田先生的真面目。那不是隐瞒得了的事,一查就知道了,重点在于能否看出其中蹊跷。并且到中途为止,是长野的警察调查的。
虽然如此,但事情只是更错综复杂,不是吗?你……真的看透了吗?
正如木场所说,越是了解内幕只是越纷纭杂沓。关系人越来越多,而事件却丝毫不见收束。厘清了超脱现实的五百、一千年前的事情,也只教人觉得怪不舒服的。
京极堂苦笑道:嗯,像这种令人讨厌的巧合,这是最后一个了。五名心腹加上宗像先生共六人,恐怕是五百年来一直随侍鹭宫家的家系吧。不过宗像当时已有家室,有个叫做贤造的儿子。同样的,五人之一山田富吉也有了叫春雄的小孩,但夫人早死,便把春雄寄养在大森的亲戚家,孑然一身。剩下的四人单身未婚。当时,脱队的宗像如此约定了吧:谋反再启之际,必定参加,如果自己无法参加,也必定交出小孩。不对吗,鸭田先生?
鸭田转向旁边。
然后邦贵长大了,已到了可以灌顶的状况。于是宗像先生交出女儿民江……”
被卖掉吗?
朱美小姐。京极堂的话题终于回到朱美身上。
朱美还坐在当初的位置上,简直就像是融入了黑暗一般。
你,不,你们,在鸭田酒造打杂的六名女性,事实上是为了这个而被聚集起来的。你们将成为邦贵和五位心腹的对象,因此是六个人。
所谓对象是?
对象啊,立川流的仪式一个人绝对做不来,那是男女一对才能施行的。想想看,这比卖到妓院还恶心。为了成就大愿,而寻找愿意奉献贞操的女性是不可能的,没人会简单地接受这种毫无道理可言的仪式,也没有公然拜托的道理。因此他们想到了一计,从附近村落集合未成年的女孩,为了强迫她们进行性交仪式作准备。大概震灾那年进行的法界髅,也是同样的手法吧。
那么,这不是犯罪吗?但是,小女孩再怎么年幼,这种事……”
大概给她们吃了药物或什么的,才进行仪式的吧。少女们每夜被带出去,在因麻药而意识模糊迷乱中几度被侵犯,并给予强烈的暗示,到早上再让她们回去。如此持续训练修行,渐渐地少女们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这是一种洗脑方式。持续一年后就成为完美的立川流信徒——鹭宫一党的伙伴。
……”
所以,如果可以找到证据就是犯罪了。不,你们必然会遭到检举。
什么……意思?
这座寺院的后面全是罂粟,不是吗?
喂!真的吗?
并且还是最容易精制鸦片的种类。最近取缔麻药变严格了,我记得也立法了吧,早就禁止栽培与研制鸦片。只要搜索寺院,就会找到鸦片了吧。
鸭田没有回答,也没有动静。
那个池里种的是鸦片吗?
传来伊佐间的声音。关口有些狼狈,到底堂内有几个人,是怎么样的位置,完全没有概念。
抬眼环顾,阴阴暗暗的还是不知道人数。
怎么飞进视野里。
……京极堂,那朱美小姐……”
坐在那里的女人也……是这样的吗?
朱美小姐没事,因为她的初经一直没来。并且,在来潮的同时,她带来了某件贵重的情报,无法立刻灌药了。
为什么?不懂。为什么?
不懂吗?朱美小姐的家里……有非常尊贵的骷髅。

御名方……大人吗?
南方大人。
骷髅……”
骷髅。
于是,终于,这次的事件开始了。

作者: DSA99    時間: 2012-8-13 08:59

39
烛火尽了。
变成真正的黑暗。
朱美小姐,民江小姐沒受义务教育就来鸭田酒造,不是因为家里很穷。只因为她与你不同,她比较早熟。听说民江小姐的父亲,鹭宫家的心腹之一,宗像新造先生得了肺病,当时的状态实在无法参加立川流仪式。取而代之的,便是让民江小姐变成牺牲品。她在未满十岁时,其素质就被察觉,于是被送到鸭田酒造,作为邦贵先生未成年时的对象。
民江吗?……”
民江小姐沒有回娘家也沒有回故乡,不是因为她个性怪异或娘家太远。是因为她是六人之中,惟一取得监护者同意,当成活祭的女孩。相反地,你之所以可以频繁地回家,不是因为雇主人很好,也不是因为你已经长大成人了,更不是因为娘家很近,是因为你家有御名方大人,鹭宫一党想要确认那个情报。你跟店里的任何人说,都是同样的结果。因为鸭田酒造核心人物——大概除了老板娘之外——都是鹭宫家的人。跟民江小姐说,就等于跟老板或邦贵先生说一样。秘密全部曝光了。
那个……骷髅……”
对,为了成就大愿,需要本尊,这是绝对不可或缺的。隐身鸭田酒造二十年,本来还年幼的邦贵先生已经二十七八,他的对象民江小姐也已经十七岁。只要有本尊,事情随时都可以进行。也就是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等待骷髅——的状态。但是,法界髅曾经失败,他们不想重蹈覆辙。因为立川流的秘密仪式极为耗时,没那么容易重来。我想也因为有这样的内情——鹭宫邦周先生才悲观得自我了断。然而,骷髅这种东西,在此昭和之前,不是那么容易取得的东西。更何况也不是说什么骷髅都可以。
智者、修行者、国王、将军、大臣、长者、父母——京极堂这么说过。
武御名方是武神将军,也是诹访国王,当然也算智者吧。
不,因为他就是神……
如果是古代的神或王的骷髅,拿来作为本尊,没有什么好犹豫的。再加上那个很大,因为听说自古以来法头是越大越好,最适合当做本尊。
然后呢?
朱美的声音搔着关口的耳朵。
然后……”
京极堂的声音震动关口的鼓膜。
经过几次的调查,让你最后一次回家乡。
偷骷髅……”
木场接了伊佐间的话,继续说:放火烧死全家吗?
不对,鹭宫先生?
有证……证据吗?
沒有。
你疯了啊!木场大怒,喂!为了得到那种东西,也不需要烧死全家啊!你这家伙。
不要这样,木场修。
大概木场正要向鸭田挑衅,而伊佐间阻止了。当然,这一切全凭感觉。黯然的黑暗中,只有紧张感刺向关口的额头和颈子。但那不过是有人动时,所带动的风吹到冷汗的感觉罢了。
闪开,钓鱼的!这种家伙。
让京极堂先……先作了结。
京极堂点上新的蜡烛。
木场和伊佐间剪影般浮现,堂内仿佛旋转灯笼。
老板……”传来朱美的声音,这是真的吗?
……朱美。
小的托老板的福才能活到现在,再怎么感谢也不为过。如今我无怨也无恨。
我,我……”
不过……没必要连小婴儿都烧死吧。好可怜,连骨头也烧化了。那时候,老板不是非常同情我吗?那都是骗人的吗?
……朱美。
输了,输了。看来你还是觉悟比较好。这样一来也无法灌顶了。说这话的人是文觉。
你说什……什么?文觉大人。那,那么……”
那边那位女施主,真相就如那边那个人所说,太残忍了。杀死幼子这种恶行,是违背人道佛道的凶神恶煞的行为。
自己做的事,怎么说得像事不关己一样,你这个臭和尚。木场发火了。
鸭田慌张起来:不,不是。是邦贵亲王……不,是我的外甥邦贵做的。和尚并不知情。
呿!木场说完后,地板发出的一声。
行凶者是谁都一样。京极堂说,看看妖僧,这残虐的骷髅夺取计划圆满达成,朱美小姐失去了全家,却不怨恨凶手,反而感激收场——看似如此。但是,你们并没有立刻开始制作本尊,对吧?是还沒进行邦贵的灌顶吗?
……”鸭田似乎觉悟地呼了一口气,然后,好像一切都无所谓了似的说,正是如此,首先必须为邦贵进行传法灌顶、秘密灌顶、心灌顶的秘密仪式。
因为,不知道何时会收到征兵令。
喂!你讲清楚点,灌顶是什么呀?
所谓灌顶是师父授予弟子法的仪式,做法说明起来会很长,不用说了吧?
我才不想听。
是吧,总之制作本尊花了很长时间。因为不知道征兵令何时会来,不能悠哉悠哉的吧。因此首先,想要先对邦贵授法……”
对,但是……”
民江小姐不要,对吧?
对,但是你怎么知道?
民江小姐爱上了佐田申义,不是吗?
鸭田喃喃地说:唔嗯……”
申义……”朱美自言自语。
伊佐间借机坐下。关口已经可以靠动静看这世界,不需要转头用眼睛确认。
木场好像很难以启齿地问:那个,所谓灌顶,那个……什么,还是要跟男人那个……”
嗯,当然沒有凑齐男女两人是不行的,所以如果沒有对象民江的话,邦贵一个人无法进行。
其他的女人不行吗?
关口所知的立川流,只有酒池肉林、杂交的印象。对象不是谁都可以吗?
不行,立川流认为,交合可以达到肉身成佛的境界。对象不可以随意更换。对吧,老和尚?为了让民江小姐放弃……”
就让我成为申义的妻子吗?
朱美的声音凌厉地打断了鸭田——鹭宫。
民江小姐和佐田申义先生是怎么认识的,存在什么关系——已沉入记忆之海,如今也无法确认。不过,我想,这是民江小姐单方面所谓的单恋吧?我想,两人相遇大概是因为民江小姐错认申义为邦贵先生了。朱美小姐,他们两人的体格——背影看起来是不是很像?
咦?
突然被问,吓了一跳吧。朱美陷入沉思。
嗯,你这么一说,背影好像很像。但是,脸并不像,申义的脸……”
朱美看了伊佐间吧,伊佐间长得像申义。
这种情况下,长相没关系。当时,两人都穿着国民服,对吗?
啊,结婚前的申义我不太知道,不过我记得小老板是穿着国民服。
那应该就没错了吧,刚开始是民江小姐弄错了。
为什么?木场问,因为背影和衣服一样,就把人弄错,那是怎么回事?如果真的弄错,那实在无法想像是一般的相遇
那个等一下就会知道了。不管契机为何,总之,民江小姐和申义先生的相遇,正是第二悲剧的开始。申义先生为了探取某种情报,几度接近民江小姐,民江小姐受到周遭不当的苛责,误以为那是爱情——是这样吧。怎么样呢,警官先生?
民江是个有点笨的女孩。因为是宗像的女儿,所以挑来做邦贵的对象,但是日复一日,我心里后悔了。但又心想,又不是要娶妻,只是仪式的对象罢了。事到如今,我可以说了——我想把邦贵的对象换成那边那位朱美。朱美——虽然在本人面前说有点那个,不过,她真的是一位聪明又机灵的女孩。只不过……月事一直不来。
不知不觉间,鹭宫承认了所有的事,诚实地回答京极堂的问题。那并非因为清高的文觉认输了。而是因为这个缺乏光亮的异样空间,以及如今俨然成为此处主人的黑衣男人的锐利词锋。
京极堂似乎一边摸着下巴一边说:哼,那么你的那个认知正是元凶。你看轻民江小姐,觉得她笨,将她孤立起来,对吧?
我的确不太疼民江。只是,每次跟文觉商量换对象一事,都收到斥责的回信。他说只要不是某一方死了,既定的组合就不可改变,所以没办法。民江……对,骷髅本尊到手了,到了要灌顶的时候,她拒绝一切仪式。我慌了,因为当时民江已经凭己意进行仪式。事已至此,无法用更多的鸦片解决问题,邦贵也生气了,对她的态度很恶劣……”
朱美用一种很悲伤,但很害羞的声音说:民江……并不是每天晚上跟申义幽会啊,那是,那个,跟小老板……”
对。所以如果要问民江小姐和申义先生是否要好,我想应该是沒有。白天辛苦工作,晚上要当邦贵先生的对象,也没时间幽会。但是申义先生还是趁着空当,不断与民江小姐接触。民江小姐很普通,大家都嫌她笨,怀着莫名其妙的自卑感和忌妒心过日子。会把申义先生的热情接触视为爱情表现,也是很自然的。
为什么那个申义要接近民江小姐呢?还是怀有爱意吧?
这个啊,关口,因为他非常孝顺,他的父亲还生了重病。
没有人能理解京极堂解说的真正含义,但大家习惯了,也没人询问。总有一天——会理解吧。
朱美小姐,你和民江小姐很要好吧?
嗯,大家说她迟钝,头脑不好,但是我不这么认为啊。虽然她经常会送错东西,或是因为在店里晃来晃去挨揍,哎,是好像有点少根筋……”
但是对民江小姐而言,你是令人非常羡慕的。得到老板的宠爱,工作做得又快又好,最棒的是不需要参加夜晚的仪式。这样的你,即将与自己所爱恋的申义结婚,民江小姐的心情应该很复杂。
如京极堂所说,朱美的确心里已有所察。
鹭宫先生,你为什么不使朱美小姐成为自己的同党?夺取骷髅之后,朱美小姐的月经也应该来了,应该有资格了吧。是因为杀了她的全家的罪恶感吗?
正如你所言,不过还有另一个理由。好巧不巧,邦贵恋上了朱美。然后邦贵的对象民江爱上佐田的儿子。但是,替换仪式的对象,只限于对象死亡时。这么一来,干脆……”
鸭田好像后悔不已似的,低着头甩着右手臂。京极堂的态度很冷淡。
干脆让朱美小姐跟申义先生在一起——你是这么想的。一石二鸟,真是邪恶的人啊。
……但是,京极堂为什么申义沒有拒绝这门婚事?我无法理解。
这也跟刚刚的理由相同。这对朱美小姐有点残酷,不过,申义先生事实上只要是与鸭田酒造有关系的人,谁都可以。
我不懂。
不懂吗?

申义先生也想要骷髅。

为什么?你该不会说申义也想要制作骷髅本尊吧!京极堂。
喂,这次又是什么?不要说他是后白河法皇(注:后白河法皇〈一一二七∼一一九二〉,日本第七十七代天皇〈一一五五∼一一五八在位〉)『后白河法皇就是源平之战时的上皇,被源赖朝称为日本第一号大天狗”——by今天在怠工的菊花田』的后裔啊!
嗯。
那个啊,大概是让罹患癫病的父亲吃自己大腿内侧的肉。
什么?什么东西?喂!
中国曾有过一种称为割股的民间疗法。刮下自己的腿肉,煮给生病的君亲吃,使其痊愈的习俗,这被赞誉为大忠大孝的表现。《本草纲目》的人部里也引用江伯儿(明朝洪武年间,山东日照人江伯儿为医母病,割肋肉医母,但未痊愈,便向泰山神祈愿,母病愈则杀子祀神。后江母痊愈,江伯儿遂杀三岁子谢神。)的例子。日本也曾发生所谓割臀肉事件。明治三十五年一桩震撼社会的案件,咸认是因为那故事发生的罪行。不过,这种情况因为不是自己的大腿,因此别说是孝顺了,简直是分尸案件。
有这种事吗?木场问,割下别人的臀部的肉?
哎,那起案件因为证据不足而被判无罪,虽说如此,但听说嫌犯挖出少年被害者臀部的肉和眼珠,给生病的哥哥。那哥哥的病是——癫病。
那,那么……”
当然,这也有可能是因为对癫病的无知与偏见所衍生的罪行。但是有这类以人体为药材的恶心民俗疗法流传,也是事实。听好,人的身体是可以入药的。明治二十年,在大分县发生过为了医治母亲的眼疾,杀了妻子将其肝脏给母亲吃的案件。
但那是所谓分尸案吧,骨头呢?很难相信这么想要得到——如果是内脏或肝等等的,好像还能理解……”
沒那回事,可以做成药的,不止肉和内脏。看看汉方吧,骨头也能做药。在明治初期,京都曾经有一种叫做‘HIE的梅毒特效药风行一时,那是用从坟墓挖出来的头盖骨当药材。贩卖者在明治十六年遭到逮捕,但事实上他已经贩卖了七年。明治十九年,同样在京都,有个女孩想要治好中风的父亲而挖坟盗骨,结果被捕。这在从前是常有的事,明治三年甚至发布过禁止秘密贩卖人胆、天灵盖、阴茎等等的禁止令。
那么申义真的是为了父亲的病,为了治愈癫病?
对,身为孝子的他,知道父亲的病被社会所厌恶,大概一直暗地里试着自己治疗。刚刚提到的《本草纲目》的人部里,记录许多有关天灵盖的功效和处方。啊,所谓天灵盖就是头盖骨、骷髅,被称为穹窿天象、泥丸宫、神灵聚集的骷髅,包含了民俗迷信,想想看,可是治疗万病的至上灵药呢。
也就是说,佐田申义偶然从宗像民江那里听到有关骷髅的事,只因为想要那个,于是积极地与民江交往,还干脆答应与朱美小姐结婚。是这样吗?
应该是吧,连民江小姐等人对于骷髅的事,以及那下流的双重生活,一切应该都禁止对外公开。对吗?
当然。鹭宫回答。
应该是吧,连朱美小姐都沒有察觉,那应该执行得很彻底。本来申义先生是不会知道的,但是……”
弄错了,伊佐间说,那叫民江的人弄错对象了。
京极堂好像缓慢地点头。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啊。鹭宫提高音量,那天,那个晚上邦贵不听劝阻跑出去了。他大概慌了吧,无论如何都想要骷髅。我也慌了,但是,太迟了。邦贵从朱美家夺取骷髅,并且放火。当时,就是那时候,民江独自去找邦贵,沒有回来。就是那时候将邦贵……”
跟申义先生搞错了,而问了有关骷髅的事吧。那是他们第一次相遇,应该不会错吧。那奇遇是不幸的相遇,而让朱美小姐更进一步陷入不幸。
朱美什么也沒有回答。
取而代之的是鹭宫用有点凌乱的语气,仿佛自言自语般地说:邦贵很自大,我的哥哥也是如此,鹭宫家的长男都受到特殊教育。自傲自夸,绝不成为低贱之人,无论如何穷困,我才是正统的皇位继承人——所谓的帝王学。对邦贵而言,为了北朝的天皇陛下去当兵,简直是无比的屈辱!因此在征兵前,必须想办法做点什么。朱美的话无异是天启。
什么天启啊,你这家伙!木场踢了某处,你有病啊!疯了!不正常啦。
少罗嗦!对我们而言,可是五百年的宏愿!
同样的……”京极堂的声音盖住了两名愤怒的男人,佐田申义也跟鹭宫邦贵一样,慌了。不,就他看来,可以说已经迫在眉睫。因为顺利与朱美小姐举行了婚宴,接下来就要策划夺取骷髅,没多久——不过朱美小姐并不知道丈夫想要骷髅——总之,在什么事都还没做,什么计策都还没想到时,申义先生被征召入伍了。
——
因此……逃避……”
孝顺的申义先生,为了治疗父亲,我想恐怕用尽了所有方法。但是不论做什么都没效,更无法丢下病情恶化的父亲入伍。至少在最后,他想给父亲尽己所能所知的最佳良药天灵盖
我吗?逃兵?不对啊。你要相信我。
我没想过出兵还回得来。
入营之前,无论如何,就这件事……”

所以……他才说……”
是的,朱美小姐。申义先生并没有规避兵役与民江小姐逃亡。抛弃父亲、背叛国家与女人逃走的男人,是不会在逃亡中回家给父亲喂药的。那样的话,行动过度缺乏一贯性,太支离破碎。申义先生是打算在入伍前确保住药的材料,制作药方,给父亲吃了之后再入伍吧。但是那比预计的花了更多的时间,只是这样……”

我没想到要花这么久的时间!
啊,说给你听也不会懂的。
如果更早知道的话……”
父亲就拜托你了,除了你沒有可依靠的人了。

所以他不是路过进来,申义先生当时是回来了。然后,总之先完成目的,喂完药,看状况已经逃不掉了,便决心逃亡。

对我而言那比兵役更重要。
我现在要开始逃了。

那么,你是说那个人——申义,觉得最重要的不是我也不是民江,而是他父亲吗?
正是如此。
总觉得这样的说法很残忍。
如果伊佐间所说,朱美至今仍对申义有情。
结婚后,申义先生是不是很执拗地问你有关鸭田酒造的事?
沉默持续了好一会儿。
这么说来,嗯,我记得他的确问过我,鸭田先生有没有什么很宝贝的东西等等。因为我一无所知,就说不知道,但是,那是指曾放在我们家的那个骷髅的事吗?
这是件很讽刺的事。申义先生很偶然地,与寻求已久的宝物原主人,你,在一起了。然而即使结婚,申义先生从你那里却探不出任何消息。过了几天就受到征召的申义先生,不得已寻求民江小姐协助。民江小姐原以为自己思恋的人已经被抢走了,却又突然来访,欢喜至极,说好了要帮忙,但是却一直找不到。是被藏起来了吧?鹭宫先生。大概,在干涸的井底。
……为什么你会知道?
民江小姐虽然找到了,却无法偷出来。她沒有时间也没有技术,能从后院的井底打捞出那个东西。在这期间,申义先生的荣征会也举行完毕。他在入伍的前一天,侵入鸭田酒造,偷出药的材料——奇药天灵盖,大半夜,正在举行夜间仪式时。但申义先生的作业花了点时间,逃不出去了。当获得民江小姐的帮助得以逃脱时,已经引起骚动。
……可恶!当时,知道本尊被人夺走,然后知道民江不见了的时候,我们何等悲愤!那该死、遭天谴的,把神圣的本尊,竟然想把本尊煎煮来喝!
是熏蒸——蒸烧炭化吧,大概。
蒸烧炭化!鹭宫发出尖锐的声音。难以察知他的心境,但是如果要比喻,是像把佛像铸熔做成子弹的感觉把。
把本尊蒸烧炭化吗?
跟生材一起放进土瓮里,熏到炭化为止。
他做了什么遭天谴的事啊!
对关口而言,只觉得鹭宫的话很滑稽。因为他认为奉祀本尊,或是煎煮成药,并沒有太大的差别。
不过我想,申义先生最开始的计划是打算偷偷借用骷髅的一部分——大概是头顶骨的顶端——将它削下来,再悄悄归还。当然,民江小姐也是因为如此,所以才答应的吧——讲好了只是借用一下而已。但是骚动扩大,计划失败了。总之,两人先逃了再说。做了药,当时也想要物归原主的,或是判断在时间上无法将头盖骨整个炭化吧。骷髅如预期的被削掉了上面的部分。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才失败了啊!鹭宫愤恨不屑地说,在文觉座位的正前方坐下。
一旦欠缺七魄,无论长者的法力有多强,我们如何斋洁修行,也不可能做成完整的本尊。

哦,是因为如此吗?京极堂嘲讽地说,但是鹭宫好像没听见。
这样啊……佐田的儿子为了那种事,污毁了本尊。为了救该死的老人的命——我们五百年的宏愿……”
那是佐田申义先生的梦想。
梦?
就像你们梦想着夺回皇位一样,佐田申义先生梦想治愈父亲的病。并且,还有一组人——将梦想寄予那些骷髅的人——沒忘了吧。
啊,污秽神主’……”白丘说完,站起来。可能因为沉默良久,话讲得不太清楚,是这样吗?
他说的神主又是怎么一回事?鹭宫不知情。
你们鹭宫一党想要立为本尊、佐田申义想要当成药材的骷髅的原主,奉武御名方富命为主祭神的神主一行人。
你说武御名方?
在这里,只有身体。
关口看着眼前的地板,京极堂弯腰将烛火拿近。地板周边形成橙色的圆形光晕,散乱的骨片拉着长长的影子浮现出来。
鹭宫先生,你把什么五百年的宏愿挂在嘴上,如果要自夸的话,他们的可是从一千五百多年前开始的大宏愿啊!
你说一千五百年?
对,因为是沒有南朝也没有北朝的神世时代的怨恨。他们打算夺回在太古时代让国之际,让给了天孙的这个国家。
你说让国?又不是讲古,不要开玩笑了……”
注意一下你的遣词用字比较好哦,鹭宫先生。不论是南朝或北朝,都是依据那个古老故事才被视为正统的。武御名方如果获胜了,就没有南北朝了。
……”
如果要说沒根据,你们也是一样,重点在于是否相信吧。就连熊泽宽道也信了。正如同对你们而言,那是可信的事实一样,对他们而言,所谓后南朝的后裔也是事实。并且,对神主们而言,武御名方的悔恨才是事实……”
鹭宫沒有反驳的余地。
无论如何,他们同时找到了南方家的骷髅。在第一千五百年,终于把失去传承的部分填满了。从遥远的出云,到能登、越后、信浓,几次不断地来回搜索,事实上已经过了二十几年,流浪的神主当时也仅剩一人。
是那个……男人吗?我照顾的……”
对,白丘先生所照顾临终的污秽神主,正是为朱美小姐的公公——申义的父亲举行葬礼的亲切神主,并且也是那位满身是血的神主
——满身是血——神主。
终于出来了。并且……
——抱着骷髅的僧侣……
在须弥座上。
坐在板门前的朱美所看到的幻觉,全部变成现实,那么复活的尸体也……
因此是橄榄球啊?伊佐间说,关口不了解其意。
作者: DSA99    時間: 2012-8-13 0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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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这个事件基本上是互相争球。神主、鹭宫一党和佐田申义,争取一个骷髅——就是这样的事件。
太扯了!木场恶言相向。并非针对谁,而是对着无光的虚空。对着轻松超越个人意志的宏图大志。
然而,当最后的神主抵达南方家时,骷髅已经没了。山里的南方村已经废村,头家南方一家在新居因火灾被烧死了。但宏愿即将完成,不能就此放弃。再怎么说也是一千五百年的宏愿啊,是鹭宫一党约三倍的岁月。
……那种事情不是古老就比较好。
当然,那么你们也不能说申义先生怎么样。
鹭宫又没话说了。
神主找到了鸭田酒造,然后找到了佐田申义。并不是说比起战争期间的警察,奉祀太古之神的人搜查能力较高,但是神主有所谓骷髅这种警察所不知的因子,寻找骷髅是忠臣的正当理由,加上最重要的执念。从鹭宫家借由放火抢夺骷髅,到伴随着逃兵骚动的佐田申义抢夺骷髅事件,有一年多。时间绰绰有余。
到申义偷取骷髅事件为止——神主都查出来了吗?
查出来了。不,与其说是搜寻调查,不如说是一直死守着的猎物被从旁夺走了——或许应该这么说才对。神主一直紧盯鸭田酒造的可能性很高。
查出从南方家夺走骷髅的是鸭田酒造的人,于是虎视眈眈地监视着吧。这么一来,要察知申义的罪行并不困难。
但是重要的猎物又被别人夺走,且被视为嫌犯的申义先生下落不明。神主焦急不已吧。如果不比宪兵和鹭宫一党先找出申义的话,就无法获得骷髅。于是神主这次改为盯住佐田家。
就在那时——申义回来了,手上拿着蒸烧炭化的药。民江呢?
当然是在一起,也有目击证人。
民江——那,那时候,在房子外面吗?朱美用很怀念的声音说。
伊佐间也用同样的声音回答:嗯。
然后,我猜——回家后,申义先生心意有所改变。
京极堂陈述他个人的意见,木场似乎不太能认同。
改变?你是说对沒去当兵这件事变得很害怕吗?还是达成了给父亲骨骸药的心愿,心满意足,想去当兵了?
不,从朱美小姐的话来推断,我想他是觉悟已经无法回头。事到如今,到宪兵那里自首,可预测到一定会被送到前线,那是一种自杀行为。并且,申义先生的真正目的,不是给药,而是治愈父亲的病
我懂了……”伊佐间说,他把骷髅占为己有。
正是如此。他认为只给一次药,父亲的病并不会就此痊愈。另一方面,事已至此,也只能继续逃亡了。但是在决定之后到被捕之间,还有点时间。再加上手上有一个完整的骷髅。如果将这样材料分次使用,制造大量的灵药,持续给父亲吃的话,说不定就会痊愈把。并且事已如此,再把骷髅还给鸭田酒造也没有意义……”
他原本打算归还骷髅吗?
大概吧。如果不这样,民江小姐再怎么喜欢他也不会再帮助他吧。但是,另一方面,民江小姐说不定在这一段共同行动中,多少看出申义的本意了吧。
所谓本意是?
申义并不喜欢自己,只是想要骷髅罢了……”
啊,伊佐间说,再加上,应该归还的骷髅也没还的话……”
对,至此两人终于产生裂痕,起了争执。
民江……想要守住约定。鹭宫说。
约定?
对,约定。民江虽然不是聪明的女孩,但身上也还是留着我们一党的血液。虽然背叛一次,但她还想要回头吧。
是什么样的约定呢?京极堂问。
民江本来应该在那一年的九月九日,与邦贵一起在这圣宝院接受灌顶的。并且应该以其为契机,在这寺院开始进行我们完成本尊的秘密仪式。民江本来拒绝了,但好像因为佐田的儿子和朱美结婚,而终于下定了决心,不过,就在此时,那个佐田的小伙子!都是因为他,结果民江背叛了我们。因此,如果民江不爱那小伙子了,一定是打算依约带着骷髅来逗子。不,就是这样。事实上,之后,骷髅……”
民江小姐……”鹭宫的话被京极堂打断了,她是否真的不爱申义先生了,不得而知,不过两人有摩擦应该是没错。然后,争执的结果,民江小姐掐死了申义先生吧。
是在扭打中太过激昂,才冲动杀死了吧。
这种状况,该说有杀人意图吗?
民江小姐,有杀……杀人意图吗?
那不是能称为杀人意图,应该问降旗先生比较好。你是专家吧。
在关口确认降旗的位置前,木场大声叫骂:等一下!京极!你是说杀死申义的是民江吗?那么坐在那里的朱美的证词是假的啊?那女人说自己杀了申义,她这么说的。喂,降旗!你也直接从那女人口中听到了吧?以你的说法,杀死申义,砍掉首级都出自这女人的精神病,你不是这么说的吗?凶手如果是民江,那之后的事该怎么说明?不要发呆,你倒是说话啊!
降旗在哪里?

……”

那女人不是朱美小姐!

降旗站起来,用一种完全不同的声音,只说了这句话,便蹒跚地退后,渐渐远离朱美。
——不是朱美?
什么意思?接着是木场站起来,喂,你说什么?你这家伙,降旗,不要说傻话。这个女人是朱美本人,警察可以证明,因为指纹一致。钓鱼的,你也见过吧?怎么样?
……”伊佐间沒有明白回答。
哪一种啦,你这个呆子!喂,在那里的,是鹭宫还是鸭田,你怎么说?喂,回答啊。再怎么暗,也能分辨别人吧。人不看到脸没办法分辨啊!京极!喂,你说话啊!这女人……”
木场十分狼狈。
朱美紧闭着嘴。
——在这里的是谁和谁?
关口突然感到害怕,刚刚大声胡闹的真的是木场吗?说不定只有木场的声音?在这里的全是影子,没有脸。是沒有个体意识,如剪影般的东西!
拥有意识的,是这个漆黑的空间!
关口终于走到临界点,站起来大叫:那,你说,坐在那里的女人到底是谁?

那人的确是佐田朱美小姐,但不是宇多川朱美。

京极堂说。
不懂意思。
京极堂转向须弥座:老和尚,鹭宫先生。差不多可以把软禁的那两人交出来了吧,似乎终于到他们出场的时间了。
喂!京极堂,又要增加人数啊?
木场踩着地板发出声音。黑衣男人盯住鹭宫说:借由扩散而鲜明轮廓——这次的事件就是如此。来吧,鹭宫先生,这里有东京警视厅的刑警。桃囿馆也有警官待命,外面有神奈川的警部,已经无法逃脱或隐藏了。只要脚一踩进去,就一定会找到。那时候如果对方请求保护,你们就是非法监禁。受了伤就是伤害罪,如果使用了鸦片……”
鹭宫蹲下来。
丢掉笨拙的野心把,鹭宫先生。沒有本尊了。再者,在真正的意义上,你并没有信仰。你无法继承立川流,你想进行的邪法,是左道。茶吉尼天修法并没有用。
少啰嗦!我要制造本尊!我还没输。
鹭宫爬上须弥座。
然后绕到文觉的后面。京极堂的声音追着他。
文觉长者!我想听听你的看法。你学习许多宗派,准备复兴真正的立川流,不是吗?那么,这种蠢事……”
你姓——中禅寺吧,你聪明多闻。并且,能够如此善辩,你说的话也都会变成事实吧。简直就是语言的曼陀罗。
只是诡辩。
沒有不是诡辩的语言。
有所谓真言。
妖僧笑得像一阵风吹过。
聪明,聪明,真是太棒了。我确实是梦想着再兴立川流,但是愚僧如尘垢般堆积了五百年份的梦。在此之前,愚僧一个人的梦就像个屁,再说现在只有这个人可以继承我流的法灯。所以怎么办呢?愚僧能做的只有一件事,那么剩下的……”
无论如何也不能获得你的理解吗?
文觉摊开左手,轻轻握了右手,结了个印。
然后,一声,使尽全力地大叫:

南莫三漫多沒驮南讫利诃莎诃!

这是答案吗?
京极堂摆出对峙姿势,后退三步。
就在此时。
从文觉和鹭宫的背后发出几道光线。亮度逐渐增强,妖僧和后醍醐的后裔被极光所包裹,变成了完完全全的影子。
终于……光背……”伊佐间说。
真的就像佛像的光背。光变成了圆,关口觉得好刺眼。不知何时所有人全站起来面向须弥座。曼陀罗上映着巨大的影子,除了须弥座上的两人,所有人的脸都清晰了。
——世界恢复了。

哇哈哈哈哈,愚蠢的人!想逃走,可不能让你得逞!这种事我从一千年前就看透了!是榎木津的声音。

关口觉得刺眼,眯起眼确认。
榎木津站在须弥座后面。
闪光自他手边延伸出来。
他拿着手电筒。
因处在黑暗中太久,而无法判断。
喔喔,你在说什么啊?所谓冬寺和笨蛋们的痕迹就是这个啊!喂,京极!你说被监禁的就是这两人。
于是,简直就像从地面冒出来似的,出现了两个人。鹭宫确认了他们的身影,非常狼狈地呆站住。样子不变的只有文觉,因逆光而完全看不见脸。
这个寺院很有趣,真是有趣。真没想到会从这种地方出来。
原来如此,回廊变成地下道吗?真是盖得很特别嘛。小榎,这些人本来在哪里?
被绑在那边的房子里,我救了出来。喂,牧师,我们真的会救人喔!
看来榎木津一开始就没有进入堂内。侦探侵入阵屋,救了京极堂所说的被软禁的两人,再加上发现了连结阵屋和讲堂的地下道,经过那里过来了。出口在须弥座后面吧,榎木津的手电筒亮光正是光背的真面目。
礼二郎,你已经可以撤退了。喂,这两人是?哦,我知道了,是一柳夫妻。
不是,这边这位的确是一柳史郎。但是,来吧,请报上名。
我叫宇多川——朱美。

降旗睁大了双眼。
降旗先生,这位是宇多川朱美小姐,没错吧?
……错。
虽然你的眼神简直像是见到了幽灵,但这女人是活着的。降旗先生,你或许希望这位宇多川朱美小姐,那天在教会的整个记忆都是你自己的幻觉,但是所谓世界,并不是配合你的方便而形成的。
什么……说明一下。
从刚刚就在说明了啊,这些人大概是在睡梦中被偷袭还是怎么了,而被带来这里。来,请过来。
慢慢地,女人——宇多川朱美踏出步伐。
被称为一柳的男人,看着佐田朱美。
佐田朱美则看着走过来的宇多川朱美。鹭宫似乎也丧失了语言能力,一致看着移动的女人的侧脸。
鹭宫先生,女性就算了,你到底打算对这位一柳先生怎么样?想杀掉的话应该可以办得到,你让他活着……”
别无他意,我不做无谓的杀生。
那是表示,如果不是无谓的就可以杀吗?哎,都无所谓。那么……”

嘿,京极!我都来了,你应该知道不赶快解决不行。快点。
榎木津用手电筒照着宇多川朱美。
沒有精神。穿着和服,齐肩的头发。外型很像朱美——佐田朱美的感觉。但是再看接着被照出来的宇多川朱美,又察觉这两人简直一点都不像。共通点只有同为女性而已。
好了,回到我们的话题吧。我不知道详细的内情,但是可以确定的是,决心规避兵役的佐田申义和宗像民江,只逃亡了两天,申义先生便死了。关于这点,就如刚刚所说是争执的结果,民江小姐掐死了申义先生,这么想应该很合理的吧。这位朱美小姐好像也表示自己犯罪了,但那是不可能的。因为,就如警察的记录,佐田申义被杀害时,佐田朱美小姐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关于这一点,这边的一柳先生可以为我们作证吧。
换一柳被照了,榎木津好像是负责照明的。
啊!你。伊佐间发出无力的叫声。
关口想,佐田朱美被逮捕的早晨,伊佐间在山道入口所遇到的男人就是一柳吧。因为如果有一般民众从山道下来,就只能这么想了。
并且……
这个胡碴青青的,大眼睛,体格很棒的男人,就是追着宇多川崇的谜样宪兵。
一柳用与其体格相应的低音回答:我在战争时被派到宪兵队。当时,从昭和十九年八月三十一日到九月二日,在那里的佐田朱美小姐,被连我在内的三名宪兵,以问供为名加以软禁拷问,这全是事实。当时,做了什么非人道的事情,怎么执行的,有需要的话也可以说明,但是当然必须获得本人同意才行。
沒有那个必要吧,听好,木场大爷。就像你现在所听到的,在这里的是经过指纹比对也能确定的佐田朱美本人,这位佐田朱美小姐是无法杀害丈夫申义的。而对降旗先生告白杀害申义的幻觉的人,是宇多川朱美小姐。
就是这里不懂啊,哪一位是真正的朱美呢?
两个都是真的。
不一一问就无法懂,似乎很难懂。
总之朱美有两个。
民江小姐和申义先生互相夺取骷髅,纠缠争夺,因失去意识而掐了脖子。所谓掐颈的行为有什么意义,那种事想也没用,知道也没有好处。这里的重点,不如放在当时骷髅在哪里的问题吧。总不会直接拿在手上。怎么样呢,鹭宫先生?
应该是从南方家偷出来时的模样。
喔,那么必须问你。佐田朱美小姐,骷髅装在哪一种箱子里?
……我想想。这么大的桐木箱子,很漂亮,是用像那个和尚的衣服一样的绢布包起来的吧。
原来如此。然后呢?那个东西回到这寺院来时,是怎么样的呢?
回来?你说什么回来?该不会是说骷髅回来吧。喂,京极堂!
一个一个地问很麻烦,当然一定是这样的啊。怎么样呢?
文觉回答:放在像那样的箱子里。
这么一来,民江小姐就变成把骷髅直接拿在手上逃亡。唉,从有目击者这点上来想,这应该是正确答案吧。那么,申义先生可能想要将骷髅整个拿来熏蒸,而从箱子里拿出来,就在那时因不要归还而争执起来,这才是正确答案吧。
很难懂啊,那又怎么样呢!
杀了申义先生的民江小姐沒有把骷髅放回箱子里,就那样拿着逃亡了。不,应该说躲起来吧。
为什么?
那是因为污秽神主来到了现场。
神主?对喔,一直尾随着。
在佐田家监视的神主发现申义先生和民江小姐,想要趁机夺取骷髅,因此一直尾随其后,窥探状况。而他俩突然发生争执,神主旁观一阵子后,觉得状况不对,于是走出来……”
对喔,当时民江把申义……”
掐死了。民江小姐突然察觉有动静,回过神来,知道了自己做了什么事,一度惊慌失措。然后,她拿着骷髅躲起来……”
躲不掉……”伊佐间说。
神主知道申义先生已经断气,然后发现箱子空了,看来是女人拿了骷髅逃走了。事到如今要追也不知道方向,但是,如果回去也是鸭田酒造吧,既是没回去,反正女人家的脚程,要找出来并不困难——神主应该如此推测。于是神主想到某件事,并且执行了。
把头砍掉吗?
于是污秽神主变成了满身是血的神主
据降旗说,白丘牧师听到满身是血的神主时,乱了阵脚。这也是正常的,因为那与白丘所认识的污秽神主是同一个人。
但是京极堂,为什么神主要把申义的头砍掉?
这个嘛,关口,赝品。
赝品?
计划让鸭田酒造的人拿到赝品用的材料。
那,那……是为了做骷髅头才把头砍掉的喽?
对,那正是满身是血的神主

……什么!那么上次做的本尊,那,那个是……”
鹭宫在须弥座上摊了。
另一方面,民江小姐并没有回到鸭田酒造。根据鹭宫先生所说,她应该遵守约定的,但是说不定因为神主监视着,才回不了家。总之,约定的日子是九月九日,不立刻前往逗子也来不及。她在某处用包袱将骷髅包好,前往约定的地点,也就是这里吧。因此,她所拿的并非佐田申义的首级,而是武御名方的骷髅。
那时候……”佐田朱美发出很大的声音,那时候民江拿着的,不是那个人的首级,而是我们家的……”

你是,朱美?
民江,那个头还我!
不要!怎么可以还给你!
你说什么!

是的,民江小姐是不可能把骷髅还给你的。
啊,我怎么会做这么愚蠢的事,早知道就不要知道那种骨骸怎么了的事情。那个……”佐田朱美轻轻地摇了好几次头,……”
往逗子的途中,民江小姐在利根川边与朱美小姐相遇,争执后掉落川底。于是宗像民江死了。武御名方的骷髅沒有送到这里,而沿着川面流走了——是这样吧?佐田——朱美小姐。
佐田朱美用一种很怀念的声音说:是的。
鹭宫发出喘气似的声音。
当时神主找到了民江小姐的足迹,与在这里的身体骨头配成一套……”
榎木津照着地板的骨片。
与预期的相反,民江小姐并没有拿着申义先生的首级,回到鸭田酒造。但是神主似乎也已调查出她下一个会去的地点,应该是逗子。不,神主说不定也知道鸭田酒造,不,鹭宫一党的真面目。然而最大的错误是小看了她的脚程。尽管比警方掌握了更多的情报,绝对能早一步到逗子,但是却一直找不到民江小姐。神主一直沿着镰仓街道走,但在途中越过了民江小姐。当然,因为民江小姐的足迹止于利根川沿岸的本庄附近,而神主并不知情,就先行前进了。足迹完全断了,而神主在当年的年底,终于抵达逗子。
关口现在看见了——素未谋面的神主。在这个光线极为暗淡的堂内,可视与不可视的境界极为微妙。在被封闭的圣境里,连不可能看见的东西都会映在视网膜上。
荷着重物走过飘雪的山道,做遍路打扮的男人看来有些疲惫、脏污,头上的乌纱帽显得很不搭调。神主的眼里沒有希望之光,但也绝无绝望的黑暗。瞳孔里散发的是执念的迟滞光线,历史的昏暗在其中扩散。
申义先生的首级在这三个月的路途中,经由神主之手加工,已经完全变成了骷髅,收入本来放武御名方的箱子里。然后神主知道民江小姐尚未来到圣宝院,佯装受民江小姐之托,交出骷髅。
关口看了鹭宫一眼。
自称后醍醐帝后裔子孙,在护持僧的背后,低下了头,很不甘心吧。
再来就是要找出民江小姐和骷髅,然而神主的体力已经到达极限。过了年就是二十年,没走多远,他的流浪生涯便落幕了。他被白丘牧师所救,武御名方的骸骨由异教徒的牧师接手……”

我有我的神。
志愿未成,就此死了的话,无颜见先我而死的同志。
我不是很懂,但听说你们的神复活了。
拜托你,拜托。听我说,我的悲愿。
作者: DSA99    時間: 2012-8-13 09:01

41
神的头颅流向海的另一端——死者世界,神主未能得知便死了。但若是知道的话,神主会出海吧,就如补陀落渡海(注:日本熊野海岸有座补陀洛山寺,在九∼十八世纪间,有许多僧侣从此乘小舟,航向南方海上的观音净土补陀落山,即为补陀落渡海。)的修行者。
——这样比较合适。
关口这么想。虽然不知道武御名方是什么神,但总觉得很合适这样。
于是,古代的神沒有复活,但骷髅却成功调包了。你们鹭宫一党,完全落入神主的陷阱里。之后不再寻找骷髅,开始在圣宝院制造本尊。民江小姐依然下落不明,邦贵先生也还没从战场回乡,但是你们等不及了。
鹭宫和文觉的影子重叠。
又重叠上京极堂的影子。
接到骷髅已经抵达的通知,除了已经年老的山田富吉先生和周三先生,其他四人分别带着自己的对象,小末、小鹤、小春和玉枝,立即抵达这里。周三先生大概留在店里等待邦贵先生回乡吧。于是昭和二十年九月,终于开始建立本尊。骷髅本尊里有大头小头月轮行等种类,但是这次的状况应该是大头吧?
没错。
首先,在骷髅里用木粉漆做出脸颊肉,装上舌头和牙齿,恢复脸型。再从上面涂漆,收在木箱里。然后在那面前,男女交合——也就是性交,此时将红白二渟的和合水涂在骷髅上……”
和合水是什么?
男性的精水和女性的分泌物混合而成的东西。女性为赤,男性为白。重复涂一百二十次。必须没日没夜地在本尊前重复男女交合,从子时到丑时焚烧返魂香,烟熏本尊,诵一千次真言……”
……一百二十次?那你是说,那个一百二十次吗?再怎么喜欢也不行吧!做到想吐吧……”木场在关口旁边抱着头。
所谓返魂香是你刚才一开始时烧的香吗?
是的。涂完一百二十次的和合水,将符咒或蛊物放进骷髅里,在上面贴上三层金箔和银箔。当然,贴箔纸时也是用和合水来粘。然后,在上面画曼陀罗。画曼陀罗时也用和合水。接着再贴金箔,再画曼陀罗。如此完成的本尊,安置在现在文觉长者坐的地方,供奉山珍海味,最后又从子时到丑时焚烧返魂香、交合之后,在卯时用七重锦袋包起来。那袋子直到仪式结束,都不可以打开。
太凄惨了……”
还没完呢。之后,在白天仔细小心地供奉骷髅,夜晚也不离身地随身携带供养。此修行连续七年……”
七年!
要花这么久的时间啊?
是啊。于是昭和二十年,山田春真先生从战场回来。山田先生既然已经在文觉长者之下修行了,因此也立刻加入了这个修行仪式吧,但却沒有女性对象。于是山田先生考虑之下,用甜言蜜语拐骗大森的高野八重小姐,诱拐监禁后,半强迫地让她成为自己的对象。也就是说,山田先生代替父亲富吉先生,为主家效忠。
平凡的教师之女基于一种无法用常识来解释的理由,被拐骗了。
啊,没办法把实情告诉住在大森的老夫妇啊,说是在横滨一带向驻军卖春去了,可能比较好吧。或说回来,沒有过人的体力也办不到啊。会死人的,即使是精力过人也会死人的。
对,死了。
死了?谁?
就在宏愿即将实现前,同党的田川鹤小姐死了。虽然死因不明,桃囿馆的贵音小姐目击了葬礼——战后只看过一次的抬棺,就是小鹤的吧。但是这样一来,女性又不够了……”
啊,所以本乡的酒屋女儿被掳,是不是说过这样的事?终于懂了。
白丘战战兢兢地说:但是,像我这样的人没资格说这种话,可视,简直就是恶魔主义者所进行的黑弥撒或是安息日。怎么想都像是恶魔仪式,这难道是偏见吗?
视骷髅为神圣之物的宗教很多。当然从基督教的观点来看,都只是可怕的异端行为,那么,你有这种想法也是理所当然的。但也有人认为——这并非异常也不是异端。
文觉接在后面说:人有三魂七魄,三魂在死后轮回于六道,而七魄留在世上,保护骨头,骷髅里有这七魄。另一方面三魂七魄也存在于男女二渟的和合水里,通过骷髅的七魄以及和合水的三魂,便成活本尊。
活本尊?
一直忍耐至此的鹭宫,似乎也到达极限。——”发出咆哮声后,非常愤怒地说:什么活本尊!真是可恨!你是说我们在这七年里,一直在拜佐……佐田的儿子的头吗?文……文觉大人!你倒是说说。
怎么事到如今才大惊失色啊,真是难看。愚僧——早就知道这件事。
啊!
鹭宫失去了所有气力。堂内的空气密度变得更为浓密,而身体里面渐渐变空了。关口这么觉得。
……早就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早知道不会成功,还做了七年!那样的话也真教人想去死啊!鹭宫用一种绝望的语气说。
听到这些对话的榎木津,故意照亮须弥座上鹭宫的脸。鹭宫用手遮光,但仿佛不放过他似的,榎木津用不适合这个场合的明亮声音突袭他:喂,你说成功,什么东西成功啊?也教教我嘛,该不会是骷髅唱歌又跳舞吧!
京极堂回答:就是那样。
骨骸会说话!真的吗?
简直就像小孩子。
过了七年的时间,因密宗高人——这种情况之下是文觉长者吧——而修成正果的骷髅本尊,借由修行者的法力发出三个阶段的强大神通能力。
很强大吗?
首先是下位的修行正果。据说向本尊祈愿,任何愿望都可实现。
下位吗?
对,中位的话,是在梦里宣告即将发生大事。
就是——预言吗?
到了上位,骷髅本身会说话,授予过去现在未来的一切。
不需要告诉我们那些事啦,只要会说话就好了!
榎木津说了像小孩子的话,转着手电筒。关口追着那光束。
宇多川朱美。一柳史郎。佐田朱美。木场。
眼前瞬间一片花白,照到关口了。
伊佐间。白丘。降旗。中央是京极堂。
须弥座上是鹭宫和文觉,然后是光影下的榎木津。
全部都在。
声音从中央响起:今年——昭和二十七年九月九日应该是宏愿成就的日子。但是骷髅本尊一声嗯或唔都沒有,也没有梦的预知,更沒有将愿望听进去。这七年,只凭着相信这天的到来而度过的人绝望了,然后……死了。

二子山集体自杀事件的真相。
代代随侍相传流着后醍醐帝血脉的鹭宫家的男人们,和被掳来或洗脑成为仪式对象的女人们,在长达七年的淫秽仪式后,未能完成宏愿而绝望,用刻有主家家徽的匕首了断生命……
的确是很凄惨的动机。但是,因此而自杀更是异常。
像是堂内的浓密空气扭曲了般,关口感觉很不舒服。
木场摇了两三次头,高声说:为什么那么轻易就要死!喂,京极,我不懂。可以用疯狂信仰一句话就解决了吗?那个,不惜身命还是什么的。
不惜身命是法华经里面的话,也出现在其他很多经典里,但不一定要死。这是说求道者为了解救众生,连自己的身体和生命都可以舍弃。沒有要人死的宗教,只是,少不了疯狂信仰的教众。在相信时什么问题也没有,问题在于相信的东西崩坏了的时候。
真是简单地……”伊佐间说。大概省略了就坏掉了的部分。
真的相信吗?
可以相信吗?
降旗说:这是——与其说是精神性的修炼,不如说是因拷问而得来的强制性的正心。被软禁在此,在与一般社会脱离的状态下,七年来被强迫性的正心。被软禁在次,在与一般社会脱离的状态下,七年来被强迫执行性仪式,任谁都会变得怪怪的。中禅寺先生,你说这个宗教并非淫祀邪教之类,但我不这么认为。不,我能懂。我不愿意承认自己内心对性的偏见,因此我把所受到的精神性创伤的原因归咎于宗教,贬低宗教以让自己正当化。
再说得诚恳一点!榎木津大骂。

降旗先生,你知道为什么建立这骷髅本尊需要花这么长的时间吗?那是因为修行本身是有意义的。男女交合以达肉身成佛的境界,需要相互理解。让彼此心中所谓金刚界、胎藏界的真理觉醒,提升彼此使其合一,这才是最终目的。本来立川流的并非恶魔的仪式,也不是淫乐或肉体修行。对吧,老和尚。
两体不存在一非二,到此境地后,理智父母二根交会和合相应。世界欠缺男女任何一方是无法成立的。一念无二无三,也就是说此二者身心达到合一时,净心来临和合水生识支,而产生解脱实相的佛身。
对,解脱实相的佛身就是胎儿。也就是说人类才是包含金刚、胎藏两界的佛,立川流便在人类自己重叠结合之真理中。从大极分出阴阳后,各可获得其单边真理,这不过是纸上谈兵。在真理中,是无法孕育生命的。因此……”

立川流的真正本尊是胎儿。

骷髅只不过是代用品。反正就像佛像是木头的一块、石头的一角般,骷髅本尊只是单纯的偶像,那种东西是不会说话的。
鹭宫张大了眼睛。
不,说得更清楚点吧。使用骷髅的咒术,本来应该与立川流沒有关系。可能是为了压制,而勉强将其结合在一起。茶吉尼也一样,那些诡异之处,不是做法或想法的问题,是因为都着眼于低下的现世利益。这种东西对立川流而言一点也无所谓,鹭宫先生。
……文觉大人……”
这么长的过程里,男女同时获得悟彻,才是立川流真正的修行。那是很难达到的,因此才要花这么长的时间准备建立本尊的修行。在这段长时间里,并不需要骷髅本尊!听好,沒有如此认同女性的宗教,因为不凑齐男女就无法达到悟彻境界。而你们却把为了达到顿悟境界的神圣伴侣,想成单纯的道具吗?诱拐、软禁、甚至使用麻药洗脑,这样是无法达到悟彻境界的。在世界第一的男女平等教义里,因为只看重男性理论而失败了。你们这些愚蠢的人,因为你们的缘故,死了多少人,造成多少的不幸啊。
……让我来说!
算了吧,这家伙想说的我都知道。愚僧的教义沒有传给任何人。因此一开始我就说了,法力不足。不过啊,中禅寺先生,那些家伙也是很认真的,没有人认为不会成功。
女性……也是吗?
说出要死的女僧们。
那真的是疯狂信仰的结果吗?
自己去理解吧,不说一切。
哼!那么,老和尚,你打算最后使用茶吉尼天法吗?很可惜的,宇多川朱美必须交给警方。如果没了女人,又要掳人吗?不能吧。
谢谢你的关心,但我们已经决定了。

京极堂耸耸肩说:真是可惜,看来以我的道行是无法将你身上的魔驱除掉了。
此时。
外面骚动起来。
板门开了。
喂,喂,木场!木场,快。是石井。
什么!怎么了?
影响所及,堂内众人的位置大幅更动了。
在里面的榎木津走向板门,两位朱美也跟着一柳绕过关口等人往相反方向移动。白丘本想移动,又因为骨片而停住,关口、伊佐间和降旗站在原地。
……不好了,那家伙,穿战后返乡服的……”
什么!
出现了吗?
……武器……”
木场慌忙冲向板门。
糟了,来,这里。
京极堂爬上须弥座,想移动鹭宫和文觉。就在此时。
枪声响起。
不要动!我不加害不相干的人。
声音从须弥座后面传来。
榎木津正想以手电筒照射时,枪声再度响起。
我说不要动!不……不懂吗?
榎木津关掉手电筒。
黑暗再次降临。
来回搅拌的混浊空气,再次沉淀。

朱美,你在那里吧,怎么样?尖锐的声音。
沒有回应。
你这肮脏的家伙,杀了人。我说给他点教训,你却做了令人生气的事。
什么也看不见。
不可思议地,并没有紧张。
终于出现啦。是京极堂的声音,等着你来呢,本来想让让你从头开始听的。
……什么,你们这些人!我的事情……”
很清楚,宗像贤造先生。

什么!宗像!
民江的……”
不要动!子弹还有很多发!没错,在下正是宗像贤造,那又怎么样!
你的误解最多,正想要纠正你的想法呢。
我误解什么了?随便胡搞的话,我可不饶你!
话说回来,还真是华丽的出场啊,跟我的兴趣不合。你在隔壁的……对了,地下回廊也连到稻荷神社那边吧?小时候在这里长大的你应该知道。
少罗嗦!
不听我的话,会后悔,可是无法挽回的。
这个男人在这种状况下,恐吓依然沒用。
在此开枪是不智之举,桃囿馆里有警察待命。听到有人开了两枪,警察应该已经差不多到外面了。
我知道,所以只有现在。要杀朱美只有现在!
朱美?哪一位朱美?
佐田朱美啊!让我妹妹背负杀人的罪名,还残忍地杀了她,又逼得我双亲自杀的女人!杀人狂佐田朱美!
喔,你为什么知道这些?
想拖延时间吗?拖到警察来,我不会让你得逞的。不然射杀所有人也没关系,我反正准备一死。
这可伤脑筋了,我的工作还没结束。木场修!石井警部!你们在这里吧。
在。
把板门关上。如果警察来了,石井先生,请指示不要他们进来。
……你有什么打算?
如果不懂状况的警官进来了,会破坏尚未完成的驱魔行动。我的用意在此。
但是……”
不赶快照我的话做,这个人真的会开枪,我还不想死。
可是这么暗,能打中谁啊?
这个人沒那么笨,他一定准备了照明用具。

突然亮了起来。
你很清楚嘛,正是如此。赶快把门关起来!
男人——宗像贤造的腰上吊挂了两支特大型手电筒。他打开手电筒,一口气照出堂内的一切,显露出其异样的身影。
贤造手上拿着一把猎枪,好像还背着一把。
来吧,朱美,过来这里。是你自己叫我来的,既然如此,干吗那个态度?你以为只要说对不起,事情就可以解决了吗?
贤造先生,你好像直到最后都在满洲,所以应该是移送到西伯利亚的俘虏收容所吧。那么回来应该是前年的四月喽,为什么到现在才出现?
哼,你是什么东西!
我是阴阳师。
阴阳师?
顺便告诉你,我是侦探!
什么啊,你们这些人知道什么?我怎么样不管你们的事吧。
贤造架好猎枪。
有关。因为你今年十一月来到逗子,才会发生了可以不必发生的事。再晚个几天也不会发生那种事。你为什么来这里?
信啦信啦,朱美写信给我,谢罪的信,所以我全懂了。前年在返乡船中,我充满活着回家的喜悦,因为还有很多人留在西伯利亚呢。但是没有人来港口接我,身上有伤的我,连回故乡都很辛苦。结果,从地狱般的收容所,抱着不如一死的心情回来了,等着我的只是空无一人的家。没有人告诉我原因,大家刻意疏远我。当我知道父亲和母亲切腹自杀,简直说不出话来。过了很久,才知道民江因杀人而被通缉。我沒工作,也不想工作,每天过着乞丐般的生活。在今年夏天,我收到一封信。
京极堂看着两位朱美。
佐田朱美说:是我寄的,我知道民江的哥哥回来了……”
你又装傻啊!

信上写了什么?
写她杀了民江的事,无论如何都想见面谈谈。我稍微查一下就都知道了,这家伙是民江被通缉前的嫌犯,所以把罪嫁祸给民江,等她被通缉后再杀掉。于是案情便陷入谜团。
然后呢?
我把房子处理掉,带着所有财产出来了。
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杀掉?
最初半信半疑,但是……”
你看到了杀人现场,对吗?于是确信了,接着便思考复仇的方法。因为实验了两次成功了,第三次便实际执行了,也成功了,但在最后情势逆转,你的计划挫败了。
对,你怎么会知道?
你的计划真的非常奇特。但是拥有那么奇特想法的你,却作出如此野蛮粗野的举动,又是怎么回事?情况再怎么危急,整个来龙去脉还是稍显粗糙。
尽管堂内如此明亮,京极堂还是一个人隐身在黑暗里。
黑暗的祭司向前迈出一步。
鹭宫先生,还有文觉长者。这个人也是你们这些无聊的妄想被害者之一。好了,该怎么落幕呢?
台上两人沒有出声。闪光摇曳,甚至无法看清楚妖僧与后醍醐的后裔。
你在说什么?跟这些人无关!
对,对的,贤造,你还记得我吗?我,我是周三。你……你的双亲……”
对,宗像新造先生是文觉长者弟子中最接近悟道的人,所以早早脱离阵营了。但即使如此,鹭宫家的诅咒还是强到让他交出了女儿。连文觉大人都亲自上阵了呢,降旗先生。
啊,是。
你窥视到的大正震灾时的法界髅修行僧中,有宗像夫妇。你记得的是这位文觉大人,以及女方是贤造先生和民江小姐的——母亲。
……那么,那个!
降旗僵住了,然后又一种极不自然的动作看向朱美。
……你在说什么胡言乱语!算了,闪开!
贤造重新架好猎枪,摆出预备射击的姿势。
连关口也紧张起来。但是多余的神经过于敏感,使得大腿内侧抖动起来,连带使外套飘飘然摇动,异常地可笑。
一柳像是庇护两位女性似的向前。
京极堂靠近他们,将一柳推倒一旁,站在女子前面,用响亮的声音说:来吧!贤造先生,瞄准这里!

作者: DSA99    時間: 2012-8-13 09:02

42
贤造面对着的,右边是宇多川朱美。
左边是佐田朱美。
贤造故意用很大的动作将枪口转向。
瞄准了!替身也没用了!直接杀掉你。
这个是你的目标吗?
京极堂抓住宇多川朱美的肩膀,拉到自己面前。
没人懂他的用意。自称宇多川朱美的女人只是低着头发抖。绵密的空气突然拉得好紧,时间的流动静止了,关口吞了一口口水。枪口越过须弥座,直直地对着宇多川朱美。
女人的性命如风中之烛。
只有贤造絮乱的喘息声传过高密度的空间,震动关口的鼓膜,关口的心跳与那震动以相同的频率震动着。简直就像海涛声,在关口心中的心跳与那震动以相同的频率震动着。简直就像海涛声,在关口心中蜿蜒,并放出同样絮乱的喘息。
关口与贤造步调完全一致了。
贤造的指头用了力。
将毁坏所有的东西。
用扣扳机的一根手指头,一切即将结束。
这是天谴。报应。诅咒。
——万一不小心女人碰到了,会发生不得了的事……
不是吗?

京极堂的反击真的很奇怪。

喝让我取三次,这是什么啊,哎呀连笠蓑都想立起来,嘿咻我的妻……”

木工民谣。
贤造的手指瞬间犹豫了。

——咿呀————,呀——咿嘟呀啊——,哎呀,叩哩哇咿——,呀——豆邪,啊——呀啊豆叩邪……

宇多川朱美抬起消瘦的脸,然后几乎是第一次开口了:…………”
汨汨,汨汨,汨汨,汨汨,汨汨。
什么啊,这感觉。
宇多川朱美往后跌。
佐田朱美抱住她。
啊,朱美小姐。
——”

死人终于复活了,我的返魂术成功了!

贤造一将枪口往上,榎木津几乎在同一时间夺下了枪。
榎木津绕到贤造的背后。
……这个……”
这个人终于从彼岸归来。听好了,贤造先生。你犯罪了,并且现在枪口所瞄准的,是你的妹妹宗像民江小姐!
贤造张口结舌无法动弹。
关口有些乱了阵脚。
那种事……
从很久以前……
你们应该也已经早就知道了吧,但是只有民江小姐本人不知道。
京极堂说了一声,从朱美,不,民江身边离开。
这个人很犹豫要不要继续当宇多川朱美。在宇多川先生过世后,也不知道能否持续这种不安定的虚构人格,总之我想只有唤醒她一途。
朱美紧紧抱住民江。
而民江像是撒娇般在朱美胸前哭泣。

这个笨蛋,那边也有通道的话,早点说!比我先一步钻进来,真是太卑鄙了。榎木津说完,从失神恍惚的贤造身上夺下另一把枪。
然后……
连这个都比我亮!
说完又夺下手电筒,在须弥座上将两把枪并排放着,自己也在须弥座的一端坐下。所有人都仿佛没了气力,坐在地板上。
贤造张着嘴,双膝跪地。

真是,相当完美的左道。

文觉静静地说。
伊佐间一成忍着轻微的发烧。
狂乱平息下来,所有人回复了沉稳。
堂内众人位置与方才沒有太大的改变。
伊佐间有一点担心中禅寺是否已经筋疲力尽,但是,他的驱魔工作似乎还没有结束。
——终于……
终于轮到自己了,伊佐间这么想。

于是,中禅寺从开头开始描述事件的始末:鸭田酒造失去了武御名方的骷髅,应该阵脚大乱。然后,发现民江小姐失踪,知道可能是她所为,但我想并没有马上与佐田申义联想在一起。唉,本人也在场,问他就好了……”
周三回答:我很慌张,心想她该不会交给警方了吧。然后,想了几个可能性。首先,我想到,这该不会是民江因为拒绝灌顶而有此一举。然后,还有一个可能性,是不是朱美夺回了传家之宝的骷髅。因为民江和朱美很要好,说不定民江受到朱美的请求,而帮了她的忙。
这是错的。
对,这是错的,因为朱美并不像已经发现纵火犯是邦贵,民江也在佐田的儿子结婚后变得很顺从。因此我逐渐怀疑起佐田的儿子,那小伙子怎么看都有问题。明明就跟民江勾三搭四,当我提到撮合他和朱美,还一副沒事人的样子,立刻就答应了。
我太小看他了,还以为只是在男女关系上比较随便,这是我最大的错误。周三很不高兴地说应该要更早察觉的。
将申义先生和骷髅被盗事件联想到一起,是在他规避兵役一事被揭发之后吧。应该有宪兵来调查,这问一柳先生就可以得知。于是你们慌张地展开搜索。在那期间,有消息指出,申义先生曾经回家。为了藏骷髅而回家——你们是这么想的吧?
是这么想啊。
但是,当时佐田家已遭村民排挤,无法轻易靠近。不久,申义先生的父亲死了,再加上发现了申义先生的尸体。于是,你们一面寻找民江小姐,另一面决定搜索佐田家。朱美小姐正不知如何是好,刚好让你们以收拾善后为借口而侵入。唉,那时候,佐田家的搜索工作早就经由最后一位神主之手完成了,但是你们并不知情。大概没想到还有一组人马想要骷髅吧。于是,你给了朱美小姐钱,当天就赶她离开村子,大肆搜索佐田家,是吧?
搜了。
不可能找到的。因为,当时,民江小姐正拿着骷髅前往镰仓……”
大家都看着民江。
民江无言地轻轻点头。

伊佐间重新把民江,和坐在她身边像是守护者的朱美比较一下。不像,怎么说都比较接近完全不同的感觉。朱美沒有民江的纤细,民江身上也感觉不到半点朱美的坚毅。明明如此,几个小时前,大家还认为她们是同一个人。

然后,伊佐间再度想像从来没去过的利根川边。
同样的黄昏景色。
川原一片摇曳的芒草。
漆黑而微微闪动的川面。
不安的,并且到处都有的风景。
然而出现在那里的民江,有着脸孔。
手上提着的包裹里也不是血淋淋的首级。
是年代久远的骷髅。
然后,离家的朱美小姐和前往逗子的民江小姐在利根川边相逢。朱美小姐忿忿地道出自己的不幸,民江小姐则以防御本能对峙,两人在纠缠中摔落川底。骷髅不见了,两人失去意识被水流冲走。然后,朱美小姐被一柳先生救起。
一柳先生?
前任宪兵。
有着青色胡碴剃痕的男人。
朱美被逮捕时,从山道下来的男人似乎就是那位朱美的丈夫。
也就是说,那天伊佐间穿的浴衣,是这个男人的东西。
一柳先生好像对宪兵队的做法不以为然,对吧?
一柳说:嗯,不是我自命清高,在那个时代,说不定那样做才是正确的。不过,与其说好或坏,不如说是适合不适合的问题。拷问、严刑逼供,我都做不来。虽然我的长官不是坏人,但因为其他宪兵也这么做,于是大伙对朱美加以性凌虐。第一天,我做不到。但是后来,被骂胆小鬼又被狠狠教训,我很害怕,虽然因此改变心意更是窝囊。然后,我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惭愧不已,同时极为同情朱美的境遇,便想着该如何补偿她,但是一直做不到。后来听说佐田死了,朱美失踪,我再也无法沉默,于是假借公务单独追踪,然后……”
一柳对两位女子投以温柔的眼神。
伊佐间不禁认同这位壮汉,认为他那样做合情合理。
原来如此。另一方面,民江小姐被宇多川老师所救。宇多川老师以民江小姐身上束口袋上的地址姓名为线索——这个束口袋本来应该是朱美小姐的东西——拜访鸭田酒造,从在这里的鸭田酒造老板处获得情报,几乎确信自己救起的就是佐田朱美。你非常亲切地告诉他有关朱美小姐的事,这是为什么?
那种事……我忘了。周三含混带过。
伊佐间一边看着周三那张年老松弛的侧脸,一边想,他有多大年纪?他的一生中思考什么?那真的是他的意志吗?伊佐间当然没见过后醍醐天皇,也不会有那种想法,那种,继承只存在印刷铅字里的男人的遗志。
即使如此,伊佐间知道其中一件事。
——周三先生对朱美小姐有点着迷。
即使这是真的,周三也绝不会说出口吧,因为那是不符合身为后醍醐帝后裔的感情。
中禅寺看出一切:哎,算了。无论如何,宇多川老师确信民江小姐就是朱美小姐的关键,是一位佐久间老先生的证词。那位老先生还活着,我昨天去见了他,但他似乎把宗像和南方两个姓氏搞混了,或者说是完全搞错了。于是宇多川老师所救的女子便被认定为佐田朱美。
因为这种薄弱的理由就认定了?但是那种事马上就会知道了呀。再怎么说是丧失记忆,那个不是自己的事情,人家怎么说也听不懂吧?听了别人的事情……”
木场的个性是用激烈的态度逼近对方后再加以承认。
民江小姐丧失记忆的主要原因是外伤性因素——比如跌倒时撞到了头——这种可能性很高。但如果是心因性的,那么应该说是封印了杀死申义先生的打击吧……”
中禅寺有点介意民江。
民江小姐被大家欺辱做事不得要领、少根筋,崇拜与自己正好相反、机灵、对自己又亲切的朱美小姐。然而反过来对她又忌妒又憎恨。在某个方面依赖朱美小姐,又因为情人被夺走而恐惧。总之,对民江小姐而言,朱美小姐是很特别的存在。而且她握有很多朱美小姐的情报。
民江的眼神相当悲伤。
宇多川老师是文学家,他将从鸭田酒造取得的详细情报,用几何就像亲眼目睹的建构能力再架构后,给了民江小姐充满真实感的过去。民江小姐的记忆被他提供的过去情报所刺激,与民江小姐所拥有的朱美小姐的记忆深深结合。而不足的部分,宇多川老师仔细地为她填满。所谓宗像民江因为佐田朱美的记忆而完全搞混了,于是形成了与佐田朱美共有过去的,叫做宇多川朱美的女性。叫做宗像民江的女子,虽然活着却被送往冥府,因而产生了拥有相同过往的两位女性。
诡异的事。
就像一个人的人生在途中分岔了吗?
有些不同。伊佐间虽然懂得道理,但无法有技巧地用语言表达。
木场又逼近对手:但是,火灾时的记忆、和服的图纹等等,这些东西是怎么回事?我听说宇多川朱美甚至想起了别人不知道的事。
当然,朱美小姐的个人情报——比如火灾之类的,民江小姐所拥有的是朱美小姐那里听来的记忆,这与宇多川老师所说的几何相吻合。因此而引出的记忆,视情况,有时甚至比宇多川老师所得知的情报更多。然后,朱美小姐工作的失败经验或成功经验,是比任何人都注意着朱美小姐的民江小姐所见到的记忆被称赞时所穿的和服图纹之类的,被称赞的本人会记得吗?那是民江小姐用交织着羡慕、憧憬与忌妒的视线,观察朱美小姐才会知道的。
的确,伊佐间想不起来自己昨天所穿衣服的颜色,但是却清清楚楚记得那天朱美所穿绢织衣的细微花纹。
然而,一般认为是不会产生这种混乱的。对吧,降旗先生。
降旗用手撑着脸颊:不会发生吧。健忘症——俗称丧失记忆的状况,哎,其构造并不明确,无法明白论述,但可以获得这么多与自己有关的情报,只要有一点点与自己的记忆相吻合,大概会以那为契机而全部回想起来。不会只想起风景或事件等细节,而想不起自己是谁……”
这是我对现况的想法。降旗以此作为结尾。
伊佐间觉得很同情她,无法断言。
对,大部分的记忆障碍,只丧失体验过的记忆。即使不知道自己是谁,也几乎不会忘记如何洗脸、如何吃饭等事。也就是说,所谓自己是谁的记忆和所谓如何使用筷子的记忆,一般认为是不同种类的记忆。另一方面,前天所穿的和服图纹,或是昨天跌倒了之类的记忆,与所谓自己是谁的记忆是同类的记忆。民江小姐的状况是明明想起了和服图纹,却只有自己是谁这一点想不起来。这不合道理。不过,这种分类也很老套。这部分事实上是更为暧昧的。比如降旗先生只封印了体验记忆里,所谓体验的部分,民江小姐则是应该将当做知识所积累的记忆,置换成了体验’——不,是努力去置换吧。不,民江的状况还是应该视为特例,她……”
中禅寺将视线投向民江:是看得见与我们的世界有些不同的世界的人。
——不同的世界?
是指什么?伊佐间也看着民江,又看看她身旁的朱美。
关于这点,让我依序说明吧。中禅寺说,无论如何,叫做宗像民江的女子被送往冥府,诞生了叫做宇多川朱美的女性。从此之后,她的人生在朱美小姐的过去上,因朱美式的行动原理而构筑起来,但是,所谓朱美式的行动原理也是民江小姐擅自创造出的幻想,但是,也正因为如此,朱美的过去和取回记忆后现在的自己宇多川朱美间,沒有任何矛盾之处。反过来,偶尔从冥府渗出来的民江记忆,则被当做与自己的想法南辕北辙的他人想法而吸收。
这就是——前世的记忆吗?
真的是前世记忆。

——原来如此。
把本来的自己放在川的对岸了。

这么一来,叫一松的地方是民江小姐的……”

关口看着说话的民江,最像关口作风的是,不看她的脸而看着肩膀附近。
伊佐间不记得曾与这位胆怯的小说家视线相对。
在逗子脱离了鹭宫一党的宗像新造先生,在上总的一松当渔夫。不知道为什么,这也是警方一开始就查到的线索,但没有人把它联想在一起。顺带一提,宇多川朱美所使用的单字,表示冬天冷风的大西一词,听说是渔夫的用语。然后——刚才的木匠民谣是大渔木民谣,也就是俗称的万祝歌。捕获大量的渔获时,船家举行神明感谢参拜之际所唱的歌。九十九里是民谣的宝库呢。
因为这首歌,民江的灵魂从大脑的冥府被唤醒了。
对民江小姐而言,宇多川朱美的人生真的很方便。没用的自己、讨厌的自己、被欺负的自己——想重新来过的过去,全被干干净净地清理掉。朱美小姐没有看到满身是血的神主,也没有看到抱着骷髅的僧侣。朱美小姐并不知道每天晚上与邦贵进行讨厌的仪式,那么也没有想起来的必要。再加上出现了宇多川崇这位值得信赖的庇护者……”
——原来如此。
伊佐间懂了。中禅寺说,民江努力置换记忆。她的潜意识里,看来念念不忘想要一个新的自己吧。
叫做民江的人虽然活着,但转世了。
如此拥有佐田朱美的过去,叫做宇多川朱美的女性,就这么跌跌撞撞地将生活与岁月重叠。而另一方面……”
中禅寺在此停顿,看着朱美:被一柳先生所救的朱美小姐……”
朱美轻轻地转了一下几乎要断了的细长脖子,说:我没办法忘记民江,再怎么怨恨也不应该害死她。好可怜,她在那么冷的川里流走了,每次这么想,我就坐立难安。但是,有这个人在我身边……”
一柳对上朱美的视线——宪兵开始讷讷地陈述:我从川里救了朱美后,怎么也无法放手离开她。因此躲到福山老家,战争结束后就结婚了。不过,朱美也忘不了宗像民江小姐的事。虽说生死不明,但最重要的是隐瞒杀人罪行过日子,是很辛苦的。我很想解救朱美,便寻找民江小姐的下落。然后知道了叫做宇多川崇的作家,刚好在这时期收留了亲戚的女儿在农家休养。从特征上来分析,我认为她就是民江小姐,因此决定拜访宇多川崇。
只凭单方面的情报是无法得知事情真相的。
关口所听到的怪宪兵印象,在一柳先生身上一点也感觉不到。
现在想想……”一柳垂着眼看民江,第一次拜访宇多川邸时,出来应门的女子正是民江小姐,但是,不,那个时候也是,我想莫非就是她……不过,她却一直鸡同鸭讲,也不像是说谎的样子。没想到,当时的民江小姐得到朱美的过去,以朱美的身份生活着,我想也没想过。
宪兵是个诚实的人,宇多川似乎也是。
是哪里的齿轮咬合不正。
总之,我想只是向宇多川先生本人询问。但是,我一找到他的住处,他就立刻搬走。因此无论如何都无法确认,然后终于找到了现在逗子这个家。他已经看过我的长相,如果不谨慎地靠近,又会被逃掉。因此我小心地让朱美去。
于是朱美小姐确认了宇多川的妻子就是民江小姐,对吗?
朱美轻轻地点头。
一柳用谨言慎行的口气继续说:但同时,也知道了民江小姐似乎忘记了所有的事,因此就租下了偶然空出来的隔壁空屋,住了进去。是朱美强烈希望如此。
看来宇多川对关口所说,一柳夫人因乔迁而来打招呼,是在搬过来之前所做的确认民江的工作。因此对搬迁日期的印象,变得很暧昧也说不定。
朱美继续说:我很犹豫。如果她是因为我的所作所为而丧失了记忆,真的很可怜。但是,如果我说出了真相,又会破坏她现在的生活吧。因此,对,我就想——至少应该通知她哥哥……”
哥哥。
那是指这位持枪男子。
贤造静默,面无血色。

那好意——产生了大悲剧。

作者: DSA99    時間: 2012-8-13 09:03

43
中禅寺在此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当时以宇多川朱美的身份,回放了整个过去的民江小姐,已经到达极限了。在宇多川老师这位庇护者之下,过着避免刺激的生活,辛苦地形成了宇多川朱美。幸而,位于佐田朱美宗像民江分歧点上的佐田申义的记忆,本来对朱美小姐的记忆而言,就是一种禁忌。有关佐田申义的情报一直被隐瞒着。但是住在海边后,情况有些改变。朱美的记忆里沒有海涛声这一项。海的声音——海涛声——刺激了幽禁在记忆冥府里的宗像民江。民江小姐在海边长大,海涛声正是正常世界的召唤。

对自我而言的恐怖梦境,对潜意识思考而言是至上的愿望梦境。降旗这么说。

伊佐间不懂是什么意思,但又觉得感觉上是懂的。
也就是说宗像民江所期望的,对宇多川朱美而言,是应该避忌的东西——应该是这样吧。虽然不懂道理,但如果是这样的话就能懂。
——应该沒有差太远。
这么想着,看看降旗,降旗显得非常憔悴。
一开始是出现在梦里。我不喜欢解释梦境,但是如果硬要说的话,对,有上升又坠落的梦吧。是叫飞翔之梦吗?感觉上就好像是与那个颠倒的版本。深深下潜又急速上升。唉,我的解释和降旗不同,是外行人的解释,很随便——不过宇多川朱美如果将其认为死后的世界,就某种意义上来看,是很有意思的。

——开在深海的花朵依然是菊花吗?
伊佐间想像着,光线抵达不了的深海里,开满了谁也沒见过的菊花。
于是,慢慢地外壳破了,民江小姐的记忆流出来了。这是有点难以表达的感觉吧。同样的人格,想法与过去不同,我也无法说得很清楚。然后发现了报纸的报道,伤口扩大。佐田申义这禁忌的四个字,刺激了宇多川朱美的记忆坟场。于是,朱美的过去以外的过去不断地流出墓穴。乱了思绪的宇多川朱美’——就是那位民江小姐,完全变成精神病的状态了。
会变成这样也难免吧。虽然无法实际感受,但以为自己的这个人生,说不定不是自己的,会很不安吧。就像搭上船底破了洞的船出海一样。
不像木场作风的表达方式。从伊佐间的角度看来,因为木场是属于眼见为凭的人,因此所谓自己无法置信的状况,就连想像都令人觉得害怕也说不定。
于是,你——宗像贤造来访了。

那个晚上,民江一个人。
贯穿树枝的风吹过山道的夜。
海涛声汨汨作响。
传来剧烈的敲门声。
打开门,站着一个男人。越过男人的肩头,山道另一端的夜空星辰闪烁,风吹舞了两根枯枝,据说这些民江都记得很清楚。
男人穿着战后返乡服,系着领巾。

贤造先生返乡后,过着沒有固定职业的日子,因此刚好沒有其他衣服,所以沒有别的意思。他一抵达逗子,就那身装扮直接爬上山道。并且造成了不幸的相逢。

终于见到你了。
别装傻,是你叫我来的。
你是佐田朱美吧?忘记了吗?
你终于想起我了啊,真是用心。
什么嘛,那张脸。
是你叫我来的吧?
来,我依你的愿望,听你说。说吧。
你还真能悠闲地过了八年啊。
杀了丈夫。
为了揭发你的恶性,只靠着憎恨你的心情,我从地狱复活了。来吧,不要沉默,赶快告白吧。我是为了这件事来的。
你杀了自己的丈夫,把罪推倒民江身上。不仅如此,还杀了民江。
对吧?

死灵是贤造先生吗?咦?为什么?
所谓地狱——是指收容所吗?
——”伊佐间终于发出声音。
所有幻觉逐渐变成现实,那有什么意义呢?完全无法理解,总之想发出——”,的声音。
贤造先生不知道朱美小姐的长相,更不幸的是,也不记得从小离散的妹妹的长相。对吧?
贤造用双手捂着脸。
那个叫椿金丈的怪癖男人所盖的无聊机关,将替妹妹复仇的哥哥,引到妹妹的身边了。然后,贤造先生一个接着一个地,陈述了对妹妹而言是禁忌的事情。过去的民江、过去的朱美的记忆,和现在的宇多川朱美的记忆错综交织,混乱达到顶点。不过,似乎觉得朱美小姐样子很怪,这位贤造先生,再怎么怨恨也不是那种会当场杀人的冒失鬼,因此暂时走了吧。如果只是那样就好了,但是刚好当时……”
什么当时?
贤造先生,你造访宇多川宅到底是几月几日?
贤造在发抖。
……十一月一日……”
伊佐间第一次见到朱美的日子。
伊佐间和朱美一边吃蛤蜊锅,边聊着申义的话题时,就在隔壁,另一个朱美遇到了申义的死灵。然而,那其实是亲兄妹相隔了二十年的重逢。
原来如此,就是那时候吧。鹭宫邦贵先生展开行动了……”
邦贵?对了,这么说来邦贵怎么了?那个仪式失败后,悲观得自杀——不是这样吧?
木场瞪着周三。
邦贵先生不会因为咒术失败就放弃的,对吧?中禅寺故意别开视线这么说。
周三一脸吃了苦瓜似的表情,那是因为他是被如此教育过来的,就像他的父亲——我的哥哥邦周一样。因为一出生就是国王,即使是兄弟叔伯,也得行臣下之礼。
根据记录,邦贵先生在昭和二十三年返乡。只是,他直接进入这间阵屋,直到宏愿成就都关在这里。是吧?
正是如此。终于过了七年,我跟老婆离婚,把店收了,来到这里。那时候心情已经像取得王位了。宏愿成就之日,我从来没见过他那么狂暴。过了一星期,不见任何显灵,邦贵对着本尊骂脏话,把它丢到海里去。
那个——在那边的那位牧师捡了。
在伊佐间视线范围内,白丘似乎重新站好。
牧师周围,骨片散布,帽盒也放在旁边。
邦贵所咒骂丢弃的东西在那里面。
并且那也是朱美前夫的骨骸。
而把它砍下来的是,那位神主。
中禅寺伶牙俐齿地问:邦贵先生在这圣宝院做什么打扮?
法衣。
外出时呢?
修行中不外出。外出办事是山田的工作,剩下的就是由我来运送物资。七年来其他人都沒有出门,连邦贵也不例外。自二十三年返乡后,丢掉本尊那次是他第一次出门。
那么,那本乡酒屋的女儿也是山田春真拐来的。山田是专门掳人的僧侣,真是怪异的和尚啊。
中禅寺毫不客气地问:那么,丢弃本尊的时候——邦贵先生是穿着战后返乡服外出的喽?
战后返乡服?
对,他也是那身装扮。
邦贵先生在其他十人全数自尽后仍然沒有放弃。于是,越接近十一月十日,越无法沉默看着事态发展。对吧?
喂,那是为什么?
十一月十日是立太子的仪式。
因此才……”
全日本都欢欣鼓舞。伊佐间也……哎,算是觉得可喜可贺吧。然而,整个日本只有一个男人,燃烧着忌妒与怨念。

邦贵先生在十月时,曾经看到民江小姐——宇多川朱美小姐吧。于是他私自猜测,那本尊不说话,不是因为修行不足,也不是因为法力不足,说不定是因为骷髅是假的。
脑筋转得很快嘛。
周三皱眉看着中禅寺。
正是如此。邦贵丢了本尊后一直很狂乱,到城里喝酒,回来后又很凶暴,完全无法控制。但是有一天——十月中旬左右吧——满脸通红地回来,说是见到民江。我以为民江死了,因此认为是哪里弄错了吧。因为民江被通缉,警察又沒有捉到。再加上我根本不觉得骷髅是赝品。民江因为被通缉而无法出面,于是托人带来——我这么想,所以不相信邦贵所言。但是……”
他找到宇多川邸,十一月四日登上了山道,穿着战后返乡服。
敲门声再度响起。朱美盖着棉被害怕得直打哆嗦,但声音就是不停。她忍着头痛走向玄关,一开门,又是战后返乡服的男人——邦贵站在那里。

找到你喽。

朱美这次两腿一软当场跪坐下来,爬着逃走。

沒必要逃吧。
难道你忘了我吗?
呵呵呵,那是什么表情嘛。
想起来了吗?
我让你想起来吧。

然后民江就在那里遭到侵犯了。

那之后已经过了八年了。
你的身体一点也沒变。
八年来一直扮演着忠贞的妻子吗?
我相信你喔,所以至今一直沉默地看着。你也是想被我找到,才住在这种地方的吗?海浪声听得很清楚,很棒的家嘛。汨汨,汨汨的声响。
但是啊,你骗了我。
骗不过我的喔。
嘿,藏在哪里了?
赶快把骷髅拿出来。
把你拿走的骷髅还给我。
怎么会不知道,不在现场啊。
是你拿走了吧?
那个骷髅是我的。

等一下,京极堂!那么你是说,最开始的死灵是贤造先生,第二个死灵是邦贵先生吗?那很奇怪啊。再怎么昏暗,长相也应该……”
关口在此停止了发言,他是个经常在讲话时改变想法的人。
榎木津在须弥座上愉快地说:双胞胎啦,双胞胎!
你闭嘴,你这沒大脑的!为什么邦贵和贤造会是双胞胎!啊,等待,宗像贤造也是在此长大的,对吧?年纪相同?喂,不会吧。
对!比如说,为了以防万一,把双胞胎之一交给宗像家抚养。喂,京极堂,你倒是说说,该不会是真的……”
这是什……什么蠢事啊!不可能有这种事!贤造和邦贵吗?有这种事吗?我不知道啊,再说……”
周三发出狂乱的声音看着贤造的侧脸:一点也不像。
那似乎仅止于一丝怀疑。贤造本人只是一脸狼狈,眼睛沒有焦点。中禅寺仔细地观察周三和贤造的样子,明白清楚地否定了双胞胎论点。
很可惜,这是不对的,大爷。关口也是推理,但并不是事实。再说,死灵有四个人喔。照这条线走的话,风太郎矢泽骏六和另一个被害者,大家都是后醍醐天皇的后裔吗?
四人?对啊,尸骸有三具。咦?喂,那到底是为什么?仔细想想,从第一个人开始就很奇怪,不是吗?
民江小姐啊,大概是侧头叶(注:人类的大脑可分为前头叶、侧头叶、头顶叶及后头叶等四部分,各部分专司职责不同。侧头叶专司记忆、听觉与语言。)的内侧有先天性缺陷——机能障碍。
你说什么?
什么意思

所以,宗像民江小姐无法分辨人的长相。
你说无法分辨长相,喂,那什么意思?看不见脸吗?
看得见,看得很清楚。痣或皱纹的部分都看得清楚,但是沒有整体构架。是吧,民江小姐。
本人在场,伊佐间将视线投向民江。

对,该怎么说呢?我一直都是这样的——用声音,或是衣服的花样,身高等等的,用这些来分辨。所以……”
——”降旗大叫。
是该大叫。

长相呢?是你认得的脸吗?
——无法判别。
虽然记得,但无法比较。

民江从一开始就对降旗说明了好几次。

民江小姐即使是在普通状况下,都会被逼到神经衰弱的状态。出现了体型类似,外加相同服装的男人,一看到这个,过去的秘密便暴露出来苛责她。本来就无法辨识长相的民江小姐,当然会认定他就是申义先生。因为当时她是宇多川朱美,在宇多川朱美的记忆里,没有所谓与宗像贤造的回忆,也没有与鹭宫邦贵的爱情的项目。能符合的,只有佐田申义而已。
……会有这种事吗?这么说来,京极堂,你在夏天那起事件里也说过类似的事……”
虽然不是很普遍的状况,但像是脑中风的后遗症,也有人会变成那样。稍微想一想,好像也不是那么严重的问题,但要过普通的生活其实很辛苦。民江小姐似乎是天生的,所以学习积累了应对的经验,因此还能正常地行动,但如果是后天的就麻烦了。民江小姐被身边的人欺负的原因也在于此。她并非学习能力不好,也并非沒有理解能力,也不是注意力不集中。不如说她记忆和理解力是优秀过人的,只不过,她无法分辨人的长相。所以,民江小姐,你受到的恶意批评,全是不当的,也没有必要被责骂。
中禅寺的视线,乍看很冷静。不过,伊佐间也有不作此想的时候。
那是……”伊佐间说,不同的世界吧。
有眼睛鼻子和嘴巴,但是不知道长相,那正是不同的世界吧。
对。我们所见的世界,与民江小姐所见的世界,我想是相距甚远的。
是视觉失认症(注,失认症是指在沒有感官功能不全、智力衰退、意识不清或注意力不集中等情况下,不能通过器官认识身体部位和熟悉物体的临床症状。包括视觉、听觉、触觉和身体部位的认识能力缺失。)或是触觉失认症那类的状况吗?关口问。
中禅寺苦笑地回答:正是那类的状况。视觉失认症的人明明视力很好但看不见东西;触觉失认的人的皮肤沒有异常却丧失触觉。这些作为接受全部情报的器官没有任何异常,一般认为是接受的大脑上出了问题。民江小姐的状况也一样。
看不见……脸吗?
不是看不见,看得见但组合不出一张脸。
我不懂。木场说,无法认知,像是记不起来吗?
不是,不会忘记的。
不知道却记得吗?
因为无法认知而无法记忆,并不是这样的。所谓人的意识,是将从眼睛或耳朵进来的情报与记忆情报组合所构成的东西,所构成的就是认知。情报就是零件,我们也拥有很多无法认知的情报。民江小姐的状况,应该视为只缺失了构成相貌的机能,其他的都很正常。民江小姐好像用记得但无法比较来形容,但这也就是说,知道眼睛或鼻子,但就是无法组合成长相。如果是肤色,还可以比较,发型也可以比较。但是,就是无法比较长相——这很麻烦。人要身为人而活着,所谓长相的比重非常大。为了补足那个机能的障碍,民江小姐一定是用我们不同的记忆方法在过日子。因此……”
民江小姐可以变成宇多川朱美吗?关口用一种郁郁寡欢的语调说。
说不定是这样的。中禅寺说,就如刚刚所说的,记忆有很多种类。为了补足欠缺的能力,可想而知民江小姐对于记忆——零件,使用方法与正常人不同。在她的心里架构的世界,其组合方式应该与我们完全不同吧。
——因为无法窥视脑内。
伊佐间想。即使不是民江,每个人都是不同的吧。伊佐间和关口所看见的世界也全然不同。木场、降旗,就连中禅寺,大家都应该看见各自不同的世界。当然,朱美也是……
那么看来,说是死后的世界还是很怪。如果没有了可视的主体,不是应该也没有世界了吗?并且,所谓可视的主体,不可能是灵魂。正因为个别的肉体——个体,这世界才会如此不同。如果灵魂是主体,世界应该变成更普通的东西,不是吗……
伊佐间觉得光是想想就很愚蠢。
没有脸的世界……
虽然很难懂。
几乎所有人都茫然了。
然而,最吃惊的似乎是周三。
所以……那天晚上,民江才把邦贵和佐田的儿子弄错了……”
一切从那里开始,似乎给人这样的感觉。
这是说邦贵、申义、贤造,三人的背影很像喽。
那么也就是说,伊佐间的脸有几分神似申义,这对民江而言是毫无意义的。伊佐间只在朱美的回忆中——才会变成申义。

袭击民江小姐的邦贵先生当然不知道此事,他应该想都沒想到自己会被当成申义的死灵吧。因为民江小姐曾经是自己从前的伙伴,不可能忘记——这么想是很正常的。

你该不会是把我忘了吧?
从那之后已经过了八年了嘛。

只能说是诡异的巧合。

于是邦贵先生翻边宇多川宅寻找骷髅,暂时撤退。然后过了一星期,没想到两个死灵碰头了。首先是贤造先生,你……”

民江因为很害怕而不敢开门。
并且听说只是一味地道歉。
我知道了。不过,告诉我民江的事。
你对民江做了什么?
在哪里,怎么杀了她?
说!说!

然后,邦贵先生接着来了。
民江以为是宇多川,便开了门。

作者: DSA99    時間: 2012-8-13 09:03

44
邦贵推压着朱美,沒脱鞋就进去了。开着门,几片枯叶乘着寒风从玄关吹进来。像被风推着背一样,邦贵穿过走廊进到屋里。

你很用心嘛。
骷髅在哪?井底吗?是吧?
上次来的时候太暗了。
什么,有想要我抱啊。

从朱美小姐娘家偷出来的骷髅藏在鸭田酒造的井底,所以,已经有先入为主观念的邦贵先生这么想吧。另一方面,民江小姐跨过了恐怖的极限,不,这点还不是很清楚,总之,她把邦贵先生……”
中禅寺在此犹豫了一下。再怎么说,因为当事人在场。
民江用几乎要消失了的声音说:请继续。我也……很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真的好害怕,所以……”
掐了他的脖子。民江说。
对,民江小姐掐死了邦贵先生,应该是个不小心吧,没想到会真的杀死了。那个现场,贤造先生,你看到了。
我看到了。
贤造如此回应,眼神很不寻常。
明明室温低得惊人,汗水却从他额头流了下来。
对。我直觉地想,在山道的入口处错身而过的男人说不定是邦贵。但是,已经将近三十年没见,无法肯定,只是反射性地追在后面。邦贵好像在玄关四周找了一会儿什么,但后来就进去了。我很介意,便窥视里面的状况。结果听到争执的声音,我悄悄地潜入,从拉门的后……后面……”
民江发出小小的悲鸣,这一切都是自己的故事。
于是邦贵先生被杀了……”
头被砍下了。
伊佐间偷看民江。
那颗头,被丢到当时丢弃本尊的海里。这颗头,之后在金色骷髅事件转变成逗子湾首级事件的过程中被人目击了。
怎么会是这么讽刺的结果。
贤造先生,你看到了这一幕吧。
贤造的眼睛充血,忘了眨眼。
一直到民江小姐砍下邦贵先生的头,你全都看见了。于是确信,果然杀掉佐田申义的不是妹妹,而是眼前这个女人。因为头被砍掉了,那么杀掉妹妹的也是这个女人……”
当事人——民江低着头,朱美温柔地把手放在她的肩头上。降旗脸上全无血色,凝视着她们。
然后,你又发现了一件事。能够发现这件事,你实在聪明。听了邦贵先生和民江的对话,想起自己与民江小姐的对话,于是你便明白了。民江小姐——当时对你而言她是朱美小姐——说不定无法分辨你和邦贵先生。那么,其共通点是什么?
战后返乡服啊。木场自言自语。
对。这位贤造先生似乎不是很清楚申义先生的事,当然也不可能知道医学界才发现不久,有关相貌失认症这种病。因此,他一定是这么想的:虽然不知道理由,但这女人异常地、病态地害怕战后返乡服……”
贤造低声发出
不仅如此,恐怖之余,无法分辨穿着战后返乡服的人……”
贤造把脸别过去。
结果——这个女人拥有一看见穿战后返乡服的男人就反射性地杀掉的习性——你是这么推测的。当然,如果这么想的话,简直就是完全错误的见解,但是考虑当时民江小姐悲惨的状态,也可说虽不中亦不远矣。
中禅寺依然不看贤造,静静地,但似乎带着恐吓的语调说:嗯,于是你做了实验。
原来如此,这是实验啊。关口提高音量。伊佐间还是搞不懂。
做实验确认,这是你聪明的地方。而那……”
中禅寺缓缓地把脸转向贤造:那实在做得太过火了!
中禅寺突然用尖锐的声音刺穿贤造。
贤造被语言所刺,几乎濒死。
什么意思,京极堂?
就是啊,这个人做了实验——看看民江小姐是否会杀人。
木场短促叫出
懂了吧。
中禅寺站起来移动到贤造面前。
因为移动的东西很少,影子的动作令人觉得毛骨悚然。漆黑的影子延伸至高远的天花板,在虹梁附近融入黑暗。影子的来源——中禅寺本身,漆黑一团。
是你做的,你自己说明吧。
我,我…………”
应该早就知道会说不出话吧,贤造崩溃了。
贤造先生想了个不弄脏手便能复仇心愿的卑劣奸计。不过,要执行之前,要先调查以这作为复仇工具是否能奏效,并且有必要实验看看是否能顺利进行。调查很简单,她现在是否有丈夫,她丈夫是否经常不在家。这很快就能知道。
她的丈夫——叫做宇多川崇的作家。
伊佐间没见过。
因此贤造先生立刻进行实验的准备。首先是战后返乡服——在旧衣店找到与自己所穿的相同的衣服。关于这一点已经请长门刑警调查了,长门先生把镰仓、逗子、叶山的旧衣店全找遍了。根据他的调查,战后返乡服总共卖掉了三件。买的人当然就是这一位。
如今,很少有人会购买战后返乡服了吧。
接着,他找寻与自己体格相似的男人,然后巧言哄骗有好工作。不知道说了什么说服对方。不过,给钱要他去威吓某个女人——或者甚至拜托他去强奸——条件当然是要穿着事先准备好的战后返乡服去,还是会有接受这类工作的无赖汉。你盯住这些家伙,在宇多川老师外出的日子,将他送入现场。民江小姐……”
呜,呜呜。
贤造哭了出来。附身在贤造身上的魔成了呜咽,从口中泄出。
这种不该做的实验,很不幸地竟成功了。但是,这个人很谨慎。第一次成功了,但也有可能是偶然。于是第二次的实验,利用了矢泽骏六。民江小姐到饭岛基督教会那天——十一月二十八日,然后这次也成功了。当然,这第二次的实验正是石井警部所负责的逗子湾首级事件,也就是还剩下两颗头在海上漂流。
邦贵的头,还有第一次实验所使用的不知名男人的首级。
从申义的骷髅,到那叫矢泽的男人首级之间,还有这两颗头。
这正是,从金色慢慢长肉再生的金色骷髅事件的真相。

伊佐间偷瞄白丘的动静。然而,举动怪异的不是白丘,而是坐在他旁边的降旗。降旗的肩膀在颤抖,不久后痛苦地发出低低的声音:啊,朱美小姐……不,民江小姐。降旗叫她。
对不起。我,我劝你杀人!如果当时我阻止你的话——说不定你就不会杀人了。我什么也不懂,我只是在我自己的迷宫里团团转而已。明明如此还假装很懂,让你……”
降旗双手撑在地板上颤抖着。
你诚实地告白了,如果我不作这不必要的思考,照单全收,立刻报警,或许你可以少犯几桩案件。我的所作所为,让你……你明明就是来寻求救援的。
降旗,如果你这么说的话,我也同罪。她是来教会求救的。白丘望着半空,用十分沉重的口气说道。
民江以悲伤的眼神看着两人。因为她无法区别长相,从白丘眉宇间刻画出的悲怆的皱纹,以及降旗充血的眼睛,她可以感觉到什么呢?伊佐间无法想像。
喂。如此在精神上穷追不舍,让她不断地重复去杀人——这就是复仇吗?你的想法实在……太阴险了吧。
太过分了。木场低声地说。
关口用手捂住嘴巴。
伊佐间有点惊慌失措。
仔细想想——真的很过分。
然而……
不,到目前为止只是简单的实验。
中禅寺说出令人恐惧的发言,绕到贤造的对面,俯视低着头的贤造。伊佐间第一次看了中禅寺的脸。
浮现轮廓的黑影的恐怖表情。
正式来——还在后头。黑衣男人说。
那天……
贤造穿着自己的战后返乡服,带着第三件战后返乡服和剪刀、绳子和饭团,在山道入口处等待宇多川。因为从玄关通往外面的路只有一条,在那里和在玄关等,并没有什么两样。因此宇多川出门的时候一定会知道,如果没出门就只能等明天再来。他似乎是这么打算的。
到了下午,宇多川出门了。
前往参加久保竣公的葬礼。
贤造在山道途中等他回家。只要在岔路口等,必定等得到。
宇多川迟迟沒有回来。因为贤造沒有手表,所以不知道时间。
过了深夜,将近丑三刻时,宇多川终于爬上山道。贤造躲在岔路的另一侧,等宇多川通过时,便从后面袭击,用绳子绞紧他的脖子。
并不是想杀他。
疲惫不堪的宇多川被攻击了要害,晕厥过去。贤造背着他走下山道,从入口处旁边,将宇多川拖到山道旁山里的杂木林里。靠近房子那边太险峻,无法爬上爬下,但从入口处附近就能爬上山。那里沒有人迹。
脱掉宇多川身上的衣服,换上准备好的战后返乡服。
接着用剪刀把头发剪掉。
这似乎是出于小心谨慎。
正如中禅寺所看破的,贤造认为战后返乡服才会有效,但也担心是否能分辨发型。用来做实验的两个男人,加上邦贵和贤造都是平头,但发型也不是完全相同。每个人头发长的速度差很多,因此,的确不需要十分缜密,无须剪得很好。大概是小平头就好了,参差不齐也没关系。贤造看穿了那女人现在因为恐惧,判断能力下降了。只是觉得,如果发型不稍事整理,未免也差太多了。
忙乱一阵后,天渐渐亮了。
不知何故,贤造误以为那必须要在晚上才能进行。因此,事先考虑到说不定会发生这种状况,而用备用的绳子将宇多川绑起来,坐在他旁边,穿着宇多川的披风抵御寒风,等了整整一天。这期间,每当宇多川醒来,就攻击他的要害,掐他的脖子。宇多川很虚弱吧,也无力抵抗。
又到了深夜。
贤造把宇多川移到山道中段左右的地方,随即离去。
他将宇多川的衣物包成一团,用绳子绑好,在回程时丢到川里。
原来如此,所以她……”木场用很沉重地表情看着民江。
民江张开眼睛,在回想。
让你久等了,朱美……”
咦?
他说了:让你久等了,朱美。非常沙哑的声音。
让你久等了……
会这么说吗?莫名其妙地被暴徒攻击、捆绑起来、挨揍、扼颈,被绑了整整一天。终于获释,性命垂危回到家的第一句话。如果是伊佐间的话,一定不会说这种话。或许不会哭叫,但会先说明自己的不幸遭遇吧。但是……
让你久等了,朱美。
但是我……沒有听出那是丈夫的声音。
因为喉咙很干吧,没办法。木场很不亲切地辩护。
民江摇头:那个人摸着脖子,说自己的不幸遭遇。我已经精神错乱了,以为他说的不幸指的是我所做的事。因为我已经扼杀了三个穿战后返乡服的男人,把头砍了。所以……”
中禅寺制止她。的确,要她交代这一段,太残忍了。
让她亲手杀掉最爱的丈夫——这正是贤造先生所计划的,世上最恐怖的复仇。不过,这还有后续。如果只是那样罢手,不算真正地完成。因此,这个人等到早上——报警了。
报警的是这家伙啊!原来如此,报警说发生了分尸案。虽然说是扼杀还不是分尸,但这家伙认定她一定会像以前一样把头砍掉。
木场说完,摇了两三次头:让她被逮捕,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好事。是打算这样吧。
不,本来应该是在之后才要做最后的加工。中禅寺说。
你说什么?还能有什么最后的加工?
让因杀夫罪而被捕,下山来的民江小姐,看到穿着战后返乡服的自己。让她知道,我还活着。
……”
伴侣被自己亲手杀了,然后被警察逮捕,最后告诉她做错了,给予最后一击。这才是这个人所策划的复仇。
贤造痛哭失声。
民江也靠在朱美身上哭泣。

但是这个计划,在最后一步失败了。首先,警察并没有立刻行动。贤造先生穿着战后返乡服伺机而动,前后总共报案三次。
嗯。
伊佐间抵达桃囿馆时,他正在等待时机。虽然没能看清他的长相,只记得确实是战后返乡服的装扮。然后,当天早上……
从山道上下来的女人是别人。
他一定非常吃惊吧。不,是真的很吃惊。
然后,今天获知真相后,更是加倍吃惊。
这下子,真的——无法挽回了。
说不定不要知道比较好。
但是如果不知道,这男人会为了替妹妹报仇而杀了妹妹。

民江……民江!我……我做了什么事!原……”

原谅我,是想这么说吗?
伊佐间很想对他说些什么,但怎么也想不到适当的话语。因此……
中禅寺。他叫了友人的名字。
嗯。中禅寺回答。
民江小姐,这绝对不是值得称许的事情,但即使如此,这个人总是为了洗刷你的冤屈而出此下策。结果让你遭受不幸,犯了罪,并且害死了三个无辜的人,因此事到如今也无法辩解,不过,即便如此……”
我知道,民江说,再说,不论被设了怎么样的机关陷阱,杀人的是我。不是哥哥的缘故,也不是教会的医生和牧师的缘故。
因为是我亲手做的。民江说。
对啊。可悲的是,正如贤造先生的计划,民江小姐杀了宇多川老师,但是并没有砍掉头。朱美小姐发现隔壁邻居出事了,对吧?
朱美,真正的朱美。
嗯,我慌了。我在那前一天,终于可以跟民江小姐好好地说话了。我很震惊。不只是名字,民江所陈述的人生,全是我的人生。于是我察觉了,这女孩变成了我。死了一次,变成我,复活了。所以,叫做宗像民江的女人,还是我杀的。

——我杀过人。

并且,听了民江说话,才晓得也有我不知道的事。我沒看过申义被砍头后的颈部伤口,因为我见到时,他已经变色了。但是我不认为那是谎言,再加上还有复活的死灵,和变成骷髅的梦等等。因此,她是比我加倍辛苦才活下来的。
朱美……”民江呼唤着。
这么一想,我就觉得很受不了。我想民江因为苦怕了,所以想变成我。所以那天,我待到很晚。但是,总觉得心里很不安,然后,刚好那天这个人回来了,我很慌张……”
中禅寺接着说。
把民江小姐带到一柳宅,用力掐宇多川老师的脖子留下指纹,把他的战后返乡服脱掉,把庭石丢到井底,柴刀和锯子扔进海中,翻挖庭院的泥土。然后把血迹擦拭干净,从里面把门锁上……”

为什么要这么做?伊佐间终于发出很大的声音,朱美……小姐。
朱美笑了:杀了宇多川老师的是宇多川朱美。因为是朱美,也就是说,并不是我,也不是宗像民江。
你打算——顶罪?
我说过了吧,那天,伊佐间先生,我杀了人。佐田朱美杀了宗像民江的罪,用杀了宇多川崇的宇多川朱美来偿还。我这么想,但是……”

……”
揽着民江肩膀的朱美,白细的手指,如同那天清晨,如冰一般冷吧。
中禅寺环顾大家。
然后把视线停留在民江身上:我把你从那边叫回来,说不定你并不想回来,但这是不得已的。你还好吗?

我没事。
民江从朱美身边离开,重新坐正。
朱美,我已经没事了,谢谢你。牧师先生和那边的医生,我已经无所谓了。是我不好。从朱美家偷了神,烧死了朱美全家,虽然那是小老板做的事,但是我知道,却沒有说。你对我那么亲切,我一定是不知不觉在心里某处非常忌妒你。
民江站起来。
再加上恨你偷走了申义,我偷了回来又杀掉,即使如此,你仍然想解救我。我没想过要自首,我逃到逗子这里来了。因为我想小老板会来这里,可以让我躲起来。全部都是因为我肤浅的想法所引起的,是我自作自受。但是,在途中可以遇见朱美,真好。我真的这么想。
民江直接走到贤造面前,坐下。
之后我的人生,以这样的我来说,很幸福了。宇多川很温柔,我连那么温柔的宇多川也杀掉了,这些全是我做的。这个罪我自己偿还,哥哥,那个……”
民江沒有依靠的视线,不对着谁,飘在空中。
中禅寺问:什么?
哥哥……会有什么罪吗?
木场回答了这个问题:有罪。不过,与其担心别人,你先担心自己吧。你连申义在内,杀了五个人。
贤造听了后,发出悲痛的声音:……救救我妹……妹妹!
你这大笨蛋!一直躺在须弥座上的榎木津大叫,该救的是你。救你的是在那里的牧师、治疗你的是在那里的怪医生、逮捕你的是那个刑警。侦探和阴阳师的工作结束了。
榎木津威风凛凛地说,从须弥座上跳下来,抱着猎枪跑向板门。硬汉刑警走进民江,将手放在她的肩膀上,让她站好。
这个女人——民江,要被带走了吗?筋疲力尽的周三在须弥座上站起来,无力地说。
鹭宫先生,你也已经完蛋了。难逃炼制鸦片和诱拐监禁之罪。
……但是我……我如果被捕了,鹭宫家会变成怎么样?你,你们能懂我的心情吗?你们要持续了五百年的鹭宫家的宏愿变成怎么样?不能在这时候弃……”
听好了,立川流的本义不是依恃权力,而是男女相爱相合,孕育子孙,不断产生新生命,也因此你的家族可以持续五百年。时代进入明治才十八年,变成了以权力为导向,你的家族就在一瞬间断灭了。所谓宏愿,并非夺回皇位,而是保有真正的血统,不是吗?
……但是,这位文觉长者……”
你还不懂吗?你只是因为对你的哥哥和外甥怀有自卑才这么做的吧?跟鹭宫家、后醍醐毫无关系,还是赶快放下吧。你哥哥和邦贵都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闭嘴!文觉大人答应我了!一定会在最近建立新本尊!所以我不能被捕。文觉大人!

鸭田先生,文觉长者已经死了。
啊!
关口、木场、降旗,还有白丘全部一起看向须弥座上的妖僧。
伊佐间也站起来。
榎木津一个接着一个打开板门。
连格子窗也打开,堂内阳光灿然。
——已经天亮了。
日光所照出的僧侣……
不令人觉得害怕。
不如说,很清净。
鸭田先生,这正是文觉长者跟你约定的本尊。
……本尊?
长者已经肉身成佛了,他大概已经断食五谷十谷很久了。你还要对这清净的佛,许下邪恶的愿望吗?
……文觉大人……”
鹭宫——周三失望得垂下肩膀。
唵 阿谟伽 尾卢左曩 摩贺 母捺罗 摩尼钵 纳摩 入缚 罗 钵罗嚩多野吽(注:光明真言,大日如来之真言,一切诸佛菩萨之总咒。)
中禅寺念诵了什么之后行一鞠躬。
——终于见到本尊了。
伊佐间合掌轻轻低头,为新本尊祈祷。一张开眼睛,发现除了榎木津之外,所有人都在默祷。感觉有点可笑。
石井和警官从外面进来,带走鸭田和贤造。木场把民江交给石井。
事件总算全部解决了。算是石井警部的功劳吧,但报告书和调查记录到底该怎么写呢?
石井一直待在外面,鼻子红通通的。
作者: DSA99    時間: 2012-8-13 09:04

45
走到外面。
好冷,但天气晴朗。
又不是来钓鱼的。
回头看,发现警官在捡拾地板上的骨头。
那种东西,会变成什么样的物证呢?
关口和伊佐间同样站在门口,边回头边说。白天看,还真的是很脏污的骨头。那种东西,也能使人心生狂乱。
中禅寺,伊佐间问在阶梯下的中禅寺,那真的是武御名方的骨头吗?
变成了骨头后,是猪是狗都沒有差别了。光是思考生前是谁就累啊。
黑衣男子说完,拉长了一声——”
对了,那帽盒怎么样了呢?
结果,并没有打开。
降旗和白丘搭警车离开了。
走的时候,白丘对伊佐间等人点头示意。
——啊,掉了。
伊佐间终于知道这是在指那件事。
降旗沒有点头招呼,但一脸安稳的表情看了讲堂一会儿之后,上了车。
一柳深深地鞠躬,搭上别部车。
啊。
发呆之际,沒看见朱美。
有点后悔。
喂,猴子和河童!还有那边的京极堂!在拖拖拉拉什么啊?是榎木津,好天气应该玩水!
榎木津洪亮地说完,沒走楼梯,飞跃栏杆,轻快地跑了。
可以吗?去玩水。
好啊。
伊佐间问,关口很刺眼似的眯起眼睛。
榎木津的身影早已不在视野之内。
伊佐间像某个日子一样,沿着田越川走向海。
身边是关口,后面有中禅寺。
川风刺痛眼睛。伊佐间问:中禅寺,你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朱美小姐是两个人同饰一角的?
咦?因为摔落川里时,朱美小姐用双手掐了民江小姐的脖子,不是吗?那么握着束口袋卡在川里,应该很怪吧。再说朱美小姐也说了,从颈子的伤口不断流出鲜血,这是不在案发现场看不到的光景,应该会变成轻微的精神性创伤。因为朱美小姐有不在场证明,绝对看不到那里吧。然后就是佛坛了。
那个唐木佛坛?为什么?
佛坛这种东西不是面对西方,就是面对总本山寺院的方向摆,哎,大概放的位置都是固定的。伊佐间看到的佛坛反射了西晒的阳光,所以是面西。椿心生是净土宗吧,那倒是无所谓,不过那个脑髓屋舍的佛堂,只有左脑才会西晒。所以伊佐间过夜的房子应该是左脑,但事实上宇多川宅是右脑。
啊,那么宇多川宅照射不到西晒的阳光啊。是因为山道的缘故吗?关口用手指在半空画,边想边说。
左脑的一柳宅在山道左侧,也就是西侧是挖进去的,因此阳光从那里西晒进去。但是右脑的宇多川宅,因为中间墙壁似的部分很高。如果西晒的话,应该只有最靠海的书房。
伊佐间去过,因此可以想像。
那,那个木工民谣呢?
是什么啊?伊佐间不懂。
什么?那只是随口唱唱的。因为刚好与当地民情相符,觉得还不错。我还在想不知道会变成怎么样呢,哎,还好没发生什么大事。幸好这里是民谣丰富的土地。
中禅寺微笑。
如果那是虚张声势,还真是了不得的胆子。
关口异常认真地反问:但是,京极堂。那个,所谓骷髅的蒸烧炭化真的有效吗?
你也是笨蛋啊,关口。这世界上不可能有治百病的药吧。中禅寺说完,笑得更开心了。
不是笨蛋吧,你讲了那么多大道理。你啊,无论什么时候……啊,我知道了,京极堂,你连白丘牧师都骗了,你从一开始就沒有带什么砒霜吧。
这是理所当然的啊,关口。中禅寺挑起单边眉毛,我为什么要带着那种危险毒药走来走去呀?
全都是你一派胡言,那个什么返魂香也是骗人的吗?
那是放在须弥座上的,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中禅寺一副似知非知的表情。
伊佐间看着缓缓流动的川流。
风景与前些日子并没有什么不同。
沉沒的船依旧沉没。
在一瞬间,伊佐间看见了漂浮川面的骷髅幻影。

——骷髅。

流到海里的骷髅会变成怎么样呢?因为留了一千年、两千年了,还会留在哪里吗?
几百年,几千年。
几万年,几百万年。
都还会留着吗?
中禅寺似乎也很冷的样子,看着川面,说:武御名方是勇猛南方——这么说,我不否认是太巧合了,但也有听说南方是宗像转变来的。因为宗像神(注:宗像神,宗像大社位于福冈县宗像市,以海上守护神闻名。)是海之神,这也算是回到应该回去的地方了吧。
关口也学中禅寺看着川面,然后说:但是,武御名方的骷髅如果真的被做成了本尊,会怎么样呢?对武御名方而言,菊纹正是仇敌不是吗?总觉得有什么事未了。
中禅寺依照惯例用轻视的口气,破坏了小说家的感慨:你在说什么啊,关口。菊花是外来植物,武御名方的时代里,这日本可是沒有开过一朵菊花呢。不相干的。
这样啊。
那么伊佐间所见到的这个世界,如果不是外国,也沒那么古老。因为那里,有一片望不尽的菊花。
——还是很怪。
伊佐间似乎懂了。
走到桥头,伊佐间屈着身过了桥。
当然对岸沒有菊花。
关口在桥的中间停下来。异常感伤的小说家望着海的方向,然后用一种断断续续难以辨识的声音疲累地说:如果周三真的是后醍醐的后裔,那血统大概会从此断绝,执着了五百年的执念到此落幕了啊。
伊佐间也停下来看着海。
中禅寺叩叩地敲着栏杆:也不一定如此。
什么意思?
嗯,唔。中禅寺难得拖拖拉拉地回应。
伊佐间回头一看,中禅寺不安地追过关口,站在伊佐间和关口之间,问道:为什么只有宗像新造先生一个人可以脱离鹭宫一党?
新造先生当时有小孩了——这是你说的。
对。但是如果仿效山田富吉先生的例子,春雄先生继承家业改名春真,贤造先生被送到长野的事也是可以的。但是交出去的不是贤造先生,而是民江小姐。为什么不交出贤造先生呢?
什么意思?
哎,贤造先生本身什么事都不知道,那似乎是连周三先生也不知道的事,所以啊……”
京极堂!难……难道,贤造先生和邦贵先生真的是——……”
关口在此说不出话。这个小说家因为胡子长得太快,因此比其他人看起来更憔悴。
中禅寺用斜眼看着他说:民江小姐无法判别长相,但可以辨认声音。杀了邦贵先生砍掉头之后,似乎连那判断能力也丧失了,但关于最开始的两个人如何呢?贤造先生和邦贵先生几乎毫无间隔地造访了。我在想——至少那两个人,声音很像吧。说不定那类似的声音才是错觉的决定因素吧——我这么认为。
那么两个人是——异卵双……”
古书店老板用手挡住,阻止了小说家的发言。
哎,应该体贴一下沒有告知贤造先生一切真相就切腹自杀的新造夫妇的心愿吧。思量这个心愿,或许也算是继承文觉长者的遗志吧。在此不知情的情况下,贤造先生今后若能勤勉生活,正是文觉式立川流的成功,更进一步延续到——醍醐帝的宏愿实现。
伊佐间摸摸嘴边的胡子。虽然不太懂宗教,但那样大概是对的。

看见沙滩了。
海好蓝。
好像一场梦。关口说。
有同感。所有一切,都像梦。
一千五百年的梦。五百年的梦。前世的梦和现世的梦。
仿佛围绕骨头的许多梦连在一起,奏着狂想曲。
狂骨之梦。
关口追过伊佐间,沒有血色的表情,走下坡,双手掩着脸。
很冷吧。关口就此回头,把手拿开脸,说:京极堂。那些都无所谓,但有一件事,我怎么也不懂。
然后交替看了伊佐间和中禅寺,用一脸更无血色的表情继续说:我知道神主砍头的理由。但是为什么民江小姐要把头砍掉?好像懂,又好像不懂。如果造访的不是死灵,她就是杀人犯,因此被杀的一定要是申义才行,只要是申义,就必须要有头,是这么想的吧。是这样吗?关于这点,沒有任何的说明。
中禅寺停下脚步小小地叹了口气。
关口也停了下来,因此伊佐间也停下来。
中禅寺又挑起单边眉毛,说:关口,问这个问题的人很无趣。唉,你又会去问弗洛伊德吧。
然后在关口又要说出什么愚蠢问题时,中禅寺又说:但是,你早就知道答案了。
之后,中禅寺任黑衣飘荡,快速走下海边。
海很安静。沒有海涛声,只有潮骚。
天空仿佛穿透了般地蔚蓝,薄云挂在遥远的水平线上。
空气有些湿润,说不定好天气只有现在。
啊!真是累人的工作啊!到底驱了多少魔啊。
中禅寺又说:结果我是做白工。关口,你到现在还没有付上上次的祈祷费呢。当然上一次的那件,也没人付我钱。我连续好几次做白工了,那样一来我要关门了。
在关口吞吞吐吐之间,传来响彻海洋的开朗声音。
怎么只想到自己啊!我也是免费的耶,免费的!如果有钱付给阴阳师啊,要先付给侦探吧,这才是宇宙常识啊!
榎木津在海滩的中间。
榎木津轻快地跑过来,又想敲关口的头,这次被躲掉了。
小榎,你什么时候……”
名侦探当然是神出鬼没喽。喂,河童,我曾经听京极堂说,河童不可缺少骨骸喔。嘿,感恩地收下吧。
名侦探说完拿出了什么。
给你吧!
是帽盒。
这是……”
小榎,你……干吗拿这种东西啊!听好了,这不是应该是物证吗?
小说家皱着眉,心情很差地责备侦探,旧书店老板假装没看到。
哼,沒有主人被随从责备的道理!看,就快要来了。
什么东西要来?
嗯。伊佐间好像懂了,把榎木津的好听进去。
——这里面是申义。
和自己很像吗?
朱美曾经站在这个海边。
供养这个盒子里面的东西。
并没有流到海里来。
朱美依旧对申义有依恋吗?
这个,帽盒里所封存的首级,还留着什么遗恨吗?
那么那遗恨,过了八年的岁月,是否也会与朱美心里相通?
来喽。是榎木津的声音。
抬头一看,上面的道理停着警车。
门开了。
木场带着朱美从车里出来。
喂!要马上回来啊。虽然无罪也是事后共犯,要做笔录啊!
朱美就像某个日子一样,轻快地走下坡,站在沙滩,快步往伊佐间的方向靠近。
然后她向关口点头示意,也向中禅寺行礼。

这次承蒙你的照顾了。真的很抱歉引起轩然大波,大家都很累了吧。
沒有你累。你给民江小姐力量,我认识很好的律师,介绍给你吧。这位关口,什么事都做。中禅寺说完笑了笑。
啊,嗯嗯,哎。关口一副很不可靠地说。
朱美又行了一次礼。
然后转向伊佐间:伊佐间先生。真的是,哎,奇妙的缘分呢。那天真的很高兴,啊,不过我没跟我老公说。
咦?
这样啊。
为什么呢?也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事。
朱美似乎看穿了伊佐间的心,说:虽然也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啊。
伊佐间突然觉得很可笑,抱着帽盒笑了。
朱美也微笑,说:还会……有缘分吗?
嗯,再来,吃火锅。
嗯,沒有感冒的时候。
朱美小姐。
什么事?
这个……”伊佐间递出帽盒。
你的东西,申义先生。
哎,真是执念太深。朱美说完歪着头,浮现很可爱的表情。
海风吹动齐肩的头发很动人。
然后,唰,伸出白皙的手指,接过帽盒。
轻轻触到的指尖,依旧……
冰冷得令人吃惊。
朱美抱着盒子看了一会儿,将细长的颈子几乎要折断般地伸长,看着海的那一方。
我不知道什么后醍醐还是武御名方,那种伟人的人生和我的人生,重量也不同吧。但悲凄的情绪留了五百年或是一千五百年,不觉得很丢脸吗?
传来潮骚。
与潮骚非常融合的声音。
虽然不是说死了就算了,但我并不想留下,吹了就飞了的无聊人生。不过啊……”

朱美拿起盖子丢到海里。
然后抛开盒子。
朱美的手上剩下一个很粗糙的骷髅。
第一次见到天日的金色骷髅有点蠢。
金箔剥落了一大半。
补上肉块的地方也随处剥落,眼窝处空着个洞。
朱美绢织衣的下摆被风吹起。

朱美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望着骷髅,突然用力将它往沙滩一丢。

我讨厌你!

伊佐间的预测落空了。
朱美看着伊佐间,笑了。
骷髅被浪卷走,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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