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ou bitch!You don't know what you are talking about!」暴怒中的學
生吼著打斷了我,他甚至氣得把桌上模型半成品狂掃到地上,砰砰啪啪發出極大的
聲響。我震呆了,本來耐心講解的話也被截斷。孔武有力的學生揮舞著用來作模型
的木材,狠狠摜到地上,碎片反彈起來,咻的劃過我的臉畔。
周圍突然被這巨大噪音給震得靜了下來。大家都眼睜睜看著對峙著的我們。學
生餘怒未消,狠狠推開我往門外走。我吃他這一推,往後踉蹌了幾步,差點摔倒。
站穩了之後,我深呼吸著,試圖穩住。雖然還有點眼冒金星,但還是要很冷靜
的交代一屋子面面相覷的學生們:「回去工作,有問題的提出來問我。老師明天下
午也會進來。」
「Sunny,妳的臉……」旁邊一個學生怯生生的說,指了指我的臉頰。
我伸手摸了一下,臉畔刺刺的,低頭一看,手上有點血絲。
「沒事,我去洗個手。你們繼續工作,我馬上回來。」我盡量穩著腳步走出大
二的工作室,往走廊底端的洗手間走。
洗手間裡,我用紙巾沾了冷水敷在臉上,辣辣的感覺才舒緩了一些。望著鏡中
略顯蒼白的臉色,眼睛底下因為熬夜而長年不褪、用什麼眼霜都沒用的淡淡黑眼圈,
已經好幾個月沒修的頭髮……一陣陣委屈突然就這樣淹沒了我。
我為了自己想唸的東西,犧牲了多少?我何嘗不想像采瑤那樣,每天打扮得美
美的,假日出去到處玩,時時有飯局、有朋友在身旁?我為什麼要忍受這一切?當
助教為的是什麼?還不就是想接觸更多的設計理念、訓練自己的表達能力?當初要
接助教工作時,媽媽還萬般捨不得,覺得功課已經夠忙,家裡也不是供不起,何必
要把自己累成這個樣子?
不行,不能這樣自憐下去。我立刻又對著鏡中的自己教訓著。比我辛苦的人多
得是,今天只是一點小小的不順而已,何況學生也不是故意的,大家期末壓力都很
大,一時失控吧,而且我說不定我跟老師也都講得不夠清楚……
堅持下去。我要堅持下去。這不算什麼。
「Sunny,妳怎麼了?」身後突然有人出聲叫我。從鏡中看到是剛剛進來的曼蒂。
她很驚訝的看著我:「妳受傷了嗎?」
「沒事,小擦傷。」我用力閉了閉眼睛,希望在昏黃的洗手間燈光下,曼蒂不
會注意到我眼眶泛紅:「妳幹嘛跑下來二樓洗手間?」
「我們那一樓,工友正在打掃。」曼蒂湊過來要看我的傷,我連忙閃開。「妳
在哭嗎,Sunny?」
「沒有啦!」我閃躲著她的視線,低頭要出去:「我要去幫大二的改圖囉。晚
點再上去工作室。」
走出洗手間,我還是覺得心情起伏不定。索性又折回去,確定曼蒂已經上樓之
後,我才在樓梯上坐了下來。等著平靜一點再進去幫學生吧!不然像現在這麼不穩
定的狀況,要講也講不出什麼來的。
我托著下巴,坐在樓梯上發呆。倒沒有太責怪那個失控的學生。我很多時候也
曾經挫折到想拿東西砸老師。
只是……覺得累了吧?
「Sunny,妳怎麼回事?我剛剛在樓上遇到曼蒂,她說……」不知道什麼時候,
雷蒙已經走到我面前,一臉關心而焦急的模樣。
我抬頭看著他英挺的臉龐。他溫文又帶著真摯關心的詢問,讓我忍了又忍的眼
淚,絲毫不受控制的,像有生命一般的湧了出來。
完全不能遏止。武裝通通都瓦解了,我像迷路的孩子看到最親的家人一樣,什
麼話都還來不及說,又放心又委屈的哭了起來。
「別哭,別哭,先告訴我是怎麼回事?」他坐到我身邊,伸臂輕輕攬著我的肩,
一面溫和的哄著,就像上次在旅館時一樣:「被老師罵嗎?東西做不完?」
「都……不是……啦……你不要問了……」我什麼都不管,只是哭,躲在他溫
暖的懷抱,我像是退化了很多很多年,變回一個小女孩,撒賴似的什麼都不說也不
答,只是單純的發洩著胸口的鬱悶和委屈……
可不可以,讓我一直享受這樣的溫暖呢?
此刻心中真的只有一個最簡單的想法,這世上,只要有他了解我,只要有他陪
伴我,就夠了。
雷蒙果然沒有再問,只是靜靜陪著我。
我才不相信什麼一枝梨花春帶雨之類的鬼話,哭得希哩嘩啦的,誰還會好看啊。
一定是眼睛腫鼻子紅還流鼻水齪得不得了,不過,我居然沒什麼尷尬的感覺。大概
是經過這一段時間的相處,很明白雷蒙是怎樣的人,他不會笑我的。
「大二,班弗德老師那一班,我剛剛去退圖,結果,結果那個傑米,在我面前
發脾氣還摔東西,罵我什麼都不知道。」我一面手忙腳亂找面紙擦眼淚擤鼻涕,一
面好像小孩子告狀似的一樣樣說著。「也許我講得不夠清楚吧,可是也不能罵我母
狗又摔東西嘛。」
「不是這樣的。」雷蒙換個姿勢,輕輕使力把我轉過來面向他。蹲在我面前低
我幾階的他略仰著臉,專注看著我對我說:「學生們現在是最不確定的時候,妳當
助教的,不能也跟著模稜兩可。要把意思講清楚,讓他們知道妳要他們怎麼做。」
「可是……」我遲疑著。「可是跟老師的意思不一樣,怎麼辦?我不就害學生
被班弗德老師……」
「妳聽我說。」雷蒙停了一下,用他那有些薄繭卻依然溫厚的大手包住我的手,
很誠懇的說:「只要妳覺得對,就去做。老師有意見,妳要站在學生那一邊,也是
妳自己那一邊,跟老師爭取、講清楚。」
「是你告訴過我,班弗德老師不喜歡助教意見太多的!」我冤枉莫名的喊,忍
不住不滿的嘟起嘴。
雷蒙望著我微笑,原來略蹙的眉頭也放開了,天啊,真是溫暖的笑臉,具有不
可思議的安定力量。他停了一下才又開口。
「老師這樣說,學生這樣說,我這樣說。」他溫柔的淺色眼眸中蕩漾著笑意:
「妳自己呢?妳怎麼說?妳對於那個結構體,有怎樣的想法?」
我認真思考了一下。「我覺得不是不可行,只是楯接處一定要加強處理,要不
然就是要縮小他原先採用的V字尺寸。」
「這樣就對了。」雷蒙略施力握緊我的手。「在我們這個專業領域裡面,妳並
不能找到一個所謂『大家都高興』的解答。事實上,當一個好孩子並不見得可以取
悅所有的人。有些時候,風險跟挫折是難免的,不是妳盡力避免就可以少遇到一些。」
「怎麼連你也這樣說?」我氣餒。這話我的同學漢斯、赫曼都講過。
雷蒙還是微笑。
「妳記得史汀的那首歌?英國人在紐約?」他穩穩的說著。「Be yourself no
matter what they say?」
「可是,很難耶。」我很懊喪的說。
「我知道很難,要不然他們不會拿來作成一首歌天天唱。」雷蒙笑著起身,順
勢拉了我一把,我也跟著站起來。
「老實說,你看起來不像是講這種話的人。看不出來。」我略偏著頭打量他,
有點懷疑的說著。我們私底下給了他老大一個綽號叫Renaissance Guy,文藝復興
男人,因為他整個人都是無懈可擊,連細節都工整無比,就像文藝復興時代提倡的
那種對稱完美結構。渾身上下沒有一絲火氣,很難想像他對誰據理力爭,粗脖子紅
臉的樣子。
「我還有很多事情妳沒看到、不能想像呢。」雷蒙回頭看我一眼,露出那種很
莫測高深的微笑。
「哼,稀奇啊。」我從鼻子裡哼氣,今天一整天受的氣都飛到九霄雲外了。我
也有我厲害的地方啊,比如說,不要以為我沒抓到他話裡的漏洞:「對了,你剛說
在樓上遇到曼蒂?少來,你去找我幹嘛?」
「我……只是……」果然有效,他馬上臉一紅,有點支吾起來。
「不要說順路遇到!你們工作室在四樓,我們在三樓,而且方向都不同,你不
管走電梯或走樓梯都不會遇到曼蒂!」我洋洋得意的說著。
「好,好,妳真厲害。」雷蒙放開從剛剛拉我起來就一直握住我的手,兩手一
攤,有點無奈:「我是想去幫妳看看圖,順便要跟妳說,下個週末要跟植物園計畫
的負責人們開會,羅賓森老師要妳一起去。」
「還有?」我手叉著腰,揚著眉問。看他有點窘的樣子真是太享受了。
「還有,我們住的那裡,期末會開送別派對,想問妳要不要來?」雷蒙講到這
裡耳根子已經紅了。我只是笑吟吟的看著他,不答腔。
看我半天不肯講話只是笑他,雷蒙索性過來攬住我的肩頭,拖著我走:「走吧!
妳也該回去大二那裡了。派對到底來不來?」
「當然要來,你們那個兄弟會我可是久仰大名。」我笑著,雖然眼睛還有些腫,
但是整個心境跟幾分鐘前已經完完全全大不相同了。他比我高大許多,我的額頭只
剛過他的肩,此時這麼接近,當然聞得到那淡淡的清爽古龍水味。「有沒有人跟你
說過,你聞起來很棒?古龍水選得真不錯!真有眼光啊!」
「是啊,是啊。」他低頭看我一眼,縱容的微笑著:「我都告訴別人,這是一
個很美麗的小姐送我的。」
「那個小姐,她是個alien(外星人、外來者、外國人)嗎?」我繼續搗蛋。
「是啊,她是個legal alien(合法居留的外國人,註)。」雷蒙也很有默契的
笑著回答。
註:出自前面提過同一首歌,Sting: Englishman In New York
詳見下。
Englishman in New York
Produced by Neil Dorfsman and Sting
From the A&M "…Nothing Like The Sun"
I don't drink coffee I take tea my dear
I like my toast done on the side
And you can hear it in my accent when I talk
I'm an Englishman in New York
(Skip)
I'm an alien
I'm a legal alien
I'm an Englishman in New York
If "manners maketh man" as someone said
Then he's the hero of the day
It takes a man to suffer ignorance and smile
Be yourself no matter what they say
I'm an alien
I'm a legal alien
I'm an Englishman in New York
Modesty, propriety can lead to notoriety
You could end up as the only one
Gentleness, sobriety are rare in this society
At night a candle's brighter than the sun
Takes more than combat gear to make a man
Takes more than a license for a gun
Confront your enemies, avoid them when you can
A gentleman will walk but never run
If "manners maketh man" as someone said
Then he's the hero of the day
It takes a man to suffer ignorance and smile
Be yourself no matter what they say
Be yourself no matter what they say
我們的學期在五月初結束,隨即是十天的期末大考。因為大家選修課都不盡相
同,加上也要留時間給我們讀每學期都必選的各階段建築史,所以設計課的總評照
慣例是排在上課最後一週。也就是,唉,這個禮拜。正確一點說,是兩天,共計四
十八小時以後。
「為什麼我們要排在禮拜二?」赫曼的鬍渣長得參差不齊,頭髮也亂亂的,身
上棉T恤皺得像鹹菜乾。他已經埋首在他的設計成圖,讓我們說,太久了。他上一
次回去洗澡大概是四十幾個小時前。睡覺?什麼睡覺?過勞死的那一天就會睡到夠。
「禮拜二有什麼不對,至少不是禮拜一!差一天就差很多了,禮拜天藍圖店不
開,我們至少還有明天一天可以印圖出來。」我打著不知第幾百個呵欠,感覺眼睛
酸澀不已。
「再四個小時,我就可以把細部圖全部弄完。」赫曼咬牙切齒的盤算著:「然
後吃飯半小時,閉眼睛半小時,那我還有大概四十個小時來弄模型細節。」
「那是理論上啦。喔對了,今天晚上,木工廠會開嗎?是禮拜天耶。」對面眼
睛都快睜不開的漢斯嘶啞著聲音問。
「會,這一整個禮拜都開到凌晨兩點。」赫曼說。
不只是木工廠的工讀生要加班,我們全系都在加班。每學期到期末總評之前,
每個工作室都堆滿雜物、殘稿、紙張、奄奄一息的學生們。撐了這麼久,到最後,
老實說,已經有點麻木了。此刻我們只想把該完成的完成,用力撐著千金重的眼皮,
在老師同學以及評圖員面前,把腦中還有印象的所有高深美麗字眼通通一股腦倒出
來描述自己的設計,裝出很專業的樣子。雖然我們已經有一兩個禮拜持續熬夜中,
頭腦早就不清楚了。
「每個人發表時間是五分鐘,討論時間五分鐘。中間休息十五分鐘,最後總講
評十五分鐘,或以上。」最後一次上課,我們助教麥斯一面發著排定的上台發表次
序,一面講著:「星期二中午一點開始,預計六點結束,大家都清楚這表示大概七
點半到八點之間你們可以回家。」
「各位都已經是高年級研究生了,發表時間請控制好,重點講清楚,不要拖!」
羅賓森老師也很累了,他還是一板一眼清楚交代著我們,不厭其煩:「還有,不准
穿牛仔褲,男生一定要有襯衫跟領帶。最重要的是,通通要回去洗過澡再來!」
「系館幹嘛不蓋個淋浴間啊。多方便。」漢斯很無奈的咕噥著。
我在連續四天半沒有上床或閉上眼睛超過一個小時的情況下,於星期二早上八
點左右把所有圖與模型都弄好。走出系館開車,打算回家洗澡睡一下下。感受到戶
外已經溫暖舒適的天氣,覺得自己很像吸血鬼。清晨陽光晒得我眼前金星亂冒。
險象環生開車回到家,結果在門口遇到正要出門的采瑤。
「Sunny!妳看起來跟鬼一樣!」她攔住我,打量著一面驚呼起來。「幹嘛熬夜
熬成這樣!妳剛剛回來嗎?跟妳說,妳媽媽打過電話來,她說妳又都是答錄機……」
「我今天下午要上台發表。」一開口,我就發現,現在如果我一彎腰,喉嚨裡
一定可以倒出一碗沙來。實在是沒力氣多講,我慘兮兮的對著打扮整齊化妝精緻的
采瑤揮揮手。「一切都等明天再說吧。」
「我今天晚上要煮三杯雞請學長他們吃,妳要不要來?」采瑤不太放心的看看
我:「妳媽拜託我看著妳吃飯,可是我根本找不到妳。國強學長也……」
「不聽了。」我舉起手作抵抗狀:「有吃的幫我留吧,我今天至少要弄到七八
點才回家。謝謝。」
「七八點剛好啊,吃完再休息,國強學長也說,妳這樣熬夜熬成習慣,身體真
的會壞掉啦。」采瑤不顧我的打斷,還是繼續講完。
「我真的不想聽到這個名字,妳看不出來嗎?」我嘆氣。老實說我是根本不想
站在這裡繼續讓太陽晒,一面還要聞到采瑤身上剛噴就的冰火相容香水。熬夜熬久
了,我的毛病是胃會不舒服。加上又很久沒吃東西,整個胃都像要抽搐起來一樣。
我再繼續站在這裡,不出五分鐘就會開始嘔吐。
「學長他蠻關心妳……」
「心領了。」我真的快站不住了,道個歉越過采瑤,皺著眉上樓。
重新回到系上,已經接近一點。我們班上,其實應該是說下午要評圖的所有人,
都已經看起來接近人模人樣啦。雖然眼睛裡面都還有紅絲,但至少外表看起來都整
齊乾淨許多。
我穿著鐵灰色薄羊毛套裝,淺貝殼紅接近白色的襯衫,黑色高跟鞋。這是一種
武裝吧,所謂的專業人士模樣,以後就要靠這種武裝出去唬客戶的。其實學了這幾
年的建築,越學越覺得自己懂的少、會的更少,而我們居然要負責一棟棟住人的房
子……有時想想這種責任之大之沈重,好像並不是我的能力可以負擔的?
「嘿!Sunny!非常期待妳的設計喔。」奇怪這是哪個沒神經的,還這麼奕奕有
神的樣子,我們現在聽到稍微大聲的噪音都會頭暈呢。我轉頭看,在工作室門口,
發現是那興高采烈的米克。
「畢業班都沒有事了嗎?你們不是明天開始要畢業作品展,還在這裡幹什麼?」
我真的有那種中氣提不上來的感覺,講話非常沒力。
「小姐,妳忘記我也是高等設計的助教了嗎?」米克笑嘻嘻的:「我們班跟妳
們班分配在一起評圖。可惜不是雷蒙他們班跟妳們一起,不好意思。」
我沒好氣的瞪著他。
「趕快搬模型啊!我會手下留情的。」米克探頭往我們混亂一片的工作室看了
看,回來衝著我笑:「週末我們兄弟會要開派對,妳知道吧?很多人等著要看妳,
穿美麗一點。」
「誰要看我?」我不顧身上穿得多麼專業,逕自插著腰質問著米克。
「同住的兄弟們啊。因為那個雷蒙……」
「閉嘴。」我指著笑容一如金髮燦爛的帥米克,很不爽的說:「一定就是你去
亂講話對不對!」
「妳知道我們兄弟會,幾乎全部都是建築系的人住?」米克不以為忤,只是笑
吟吟的,拍拍我的肩,走了過去:「不用我多說。喂,上台加油,祝妳好運啊。」
米克走後,我踏進混亂不堪的工作室,搬圖板跟模型下樓。疲倦不堪的身體和
肌肉,加上眼看發表要開始,滿滿一會議室的人,我的胃又開始緊張的抽搐。
我只好進洗手間去一趟。乾嘔半天,眼淚都差點逼出來之後,洗著手還得扶著
洗手檯喘息。旁邊是我的同班同學梅根。她對著鏡子在擦口紅。
「撐著點,再幾個小時就結束了。」她塗著亮紅的唇膏,卻依然面有菜色。偏
黃綠的眼眸一向是很俏麗的,現在也是布滿紅絲非常無神的樣子。
我們在鏡中相視苦笑。
「剛剛看到妳跟米克在聊天?」梅根與我一起走出洗手間,她閒閒問起:「怎
麼看妳跟幾個助教都很熟的樣子?」
「還好啦。」我想到米克說的,大家都等著看……
「真是見鬼,帥的助教一定都是別班的,我們只分到一個麥斯。」梅根撇撇嘴,
很不高興的說著。我被她話中的不滿給逗笑了。
「我覺得麥斯也還好啊,至少他蠻清楚老師要什麼的,設計也還不錯。」我先
把以前個人恩怨放一邊,平心而論他是個不錯的助教。
「才怪。助教的想法應該要更有彈性一點,更大膽活潑一點。高等設計四個助
教裡,米克就不錯。」梅根聳聳肩:「我是比較不喜歡保守派啦,麥斯、雷蒙對我
來說都太文氣了。」
「真的?」我大吃一驚。「麥斯,跟雷蒙,他們……會……很保守嗎?」
「這是我個人感受而已。不過沒關係,妳喜歡就好。」梅根笑。
天啊,到底還要有多少人這樣老神在在,用那種了解一切的微笑對著我呢?
馬拉松式的評圖果然如我們助教麥斯所預測,一直拖到將近八點才結束。把自
己的模型圖板搬回工作室,我已經有那種油表到底,快要熄火的感覺了。
「不管發生什麼緊急大事,今天晚上開始,絕對不要打電話給我!」我們互相
告誡著彼此。
今天一整天都沒有看到雷蒙。應該這樣說,這幾天根本都沒有機會或時間看到
他。我嘆了一口氣,收拾好東西準備回家昏迷個二十小時再說。
慘兮兮的和同學們走出系館,旁邊赫曼推了我一下。
「幹嘛?你不知道我現在很脆弱很易碎嗎?」我有氣無力的罵著。
「那邊。」他指指停車場旁路燈下,一個熟悉的高大背影。是雷蒙。
「嗨。辛苦了。」看見我們,他大步走過來,很大方的向旁邊眼睛睜得大大的
同學們點頭招呼。不過在我的兇狠眼波攻勢下,赫曼他們乖乖的拖著腳步離開。
「你們也結束了?」我隨口寒暄著。嗚,看到他真高興,永遠那個氣定神閒的
微笑,讓人莫名的心安。雷蒙就有這樣安定人心的力量。
他不說話,先是輕輕擁抱我一下,像是撫慰又像是鼓勵。讓我繃緊了很長一段
時間以來的神經,通通都像被熨斗熨過一般全體乖乖聽話。舒服貼心得讓人想嘆氣。
「恭喜啊,總算都結束了?」他看我累得眼皮都要掉下來的模樣,一直笑著。
「下禮拜建築史期末考,不過那是睡醒以後才有力氣擔心了。」我任由他拉著
我的手往停車場方向走,一面打著呵欠。相信我,就算現在雷蒙是要拉我到大峽谷
去把我推下去,我都不會有任何異議的。
可惜並沒有如此驚險刺激的場景發生。他只是陪著我走到停車場。迷迷糊糊中,
我聽見雷蒙在問:「我只是要問妳的電話號碼。我可以問嗎?」
我隨口把號碼報上。因為精神不濟自己又不常打自己電話,還改了幾次:「嗯
我剛說0821?好像是,或是0281,其中一個。嗯,我想0281才對。」
「好,我知道了。」他還是很縱容的微笑。
<8>
「你又沒有寫下來,這樣會記得嗎?」我很懷疑的看著他,隨即又好像清醒了
一點,發現疑點:「等一下,你怎麼可能沒有我的電話,系上通訊錄就有,羅賓森
老師牆上就貼著所有研究生的連絡方式,你要我電話幹嘛?」
雷蒙笑開了,空著的那隻手摸摸鼻子:「這是一種禮貌,也是一種聲明。禮拜
六我去接妳。之前會打電話跟妳連絡時間。」
我還沒有搞懂。繼續不解的皺著眉,很白目的說:「你不必來接我啊,我有車,
而且我知道你們兄弟會在哪裡,以前曾經半夜順路載赫曼……」
講到這裡,我自己突然靈光一閃,腳步也隨之停住。
「你是說,你在跟我要電話號碼?」我側著頭,很不確定的問。
雷蒙聽我這樣問,笑著點頭。路燈下,他深深輪廓看起來更俊美了,眼裡的笑
意簡直要滿出來一般。
「然後,你要來接我去派對?」我傻傻的繼續問。
他又點頭。
我用力敲了一下自己的頭。天啊!我簡直可以跟山伯兄結拜了,雙雙合唱我是
隻呆頭鵝啊呆頭鵝……
他、在、約、我!不是公事,無關功課,跟系上老師同學都沒有牽扯(希望都
沒有),他這個文質彬彬禮貌周到的青年才俊,正在用他們美國人最直接也是最傳
統的方式,約、我!
白癡!林心陽,妳是個世紀大白癡!居然一點都沒有聽懂!
不誇張,那天回到家門口,簡直像是騰雲駕霧一般,飄飄飄的排進 P 檔,拉手
煞車,熄火,開車門,關車門,喔不對我的書包還在車上,又重新打開,一把扯出
書包,重新砰的一聲關上門。
然後臉上毫無辦法的一直滿溢著笑。
結果大概是開關車門聲音很大,引起注意,我當場給采瑤逮到。
「上來吧!我聽到妳回來了。」她在電話裡聽起來很忙的樣子:「學長也有事
晚了一點,我們正要開始吃,妳……」
「你們吃吧,謝謝,我真的很……」
「我正在忙,妳快點直接上來,還是妳要跟薛國強學長講?」
我掛了電話(其實是采瑤掛我電話),剛剛的好心情都小小被破壞了。采瑤一
向視我為蝗蟲,有空給我吃就給我吃,她沒空我沒空就拉倒,最近幹嘛連她都囉囉
唆唆起來?難道是我媽的關係?還是那個老古板薛某人?
感恩,我要感恩,有這種朋友是我的福氣,人家都煮好等我去吃,頂多分擔菜
錢而已,我不可以這樣一肚子不高興,雖然我已經不知道多久沒好好吃好好睡,而
此刻按照操作型定義來演繹,我已經是在夢遊了。
換過衣服,拖著沈重的腳步上樓,來開門的就是薛國強。一屋子香噴噴的九層
塔爆香,讓我的肚子非常合作的立刻醒來,開始咕嚕咕嚕抗議。
「臉色真是不好看,妳們期末考開始了嗎?」薛國強倒是一點都不記前嫌,雖
然有點衝但不失關心的問。
我沒力氣多解釋,只是點點頭。他大概覺得我很沒禮貌吧,不過,我真的不是
那種笑容甜嘴巴更甜的學妹,就算是,也要是我精神好一點的時候。像我們這樣的
忙法累法,又怎麼能祈求世人都了解呢?幸好有人給了這種狀況一個很棒的藉口,
所謂的藝術家脾氣!哈哈哈!
「已經可以吃了,坐吧!」采瑤廚藝真的沒話說,真是進得了廚房出得了廳堂。
我如果是男的,一定卯全力追。不過想必薛國強也跟我有一樣的看法吧,這一陣子
他在采瑤這裡出現的頻率頗高。
「怎麼老皺著眉?還在賭什麼氣?」吃飯就吃飯,薛國強還是要跟我算舊帳:
「我不跟妳小女孩子計較,不過我這個人就是這樣,個性比較直,看不順眼的就會
講一講。」
「喔,嗯,好啊。」我的頭有如千金重,舀皮蛋豆腐舀了好幾次都沒成功,手
眼嚴重不協調。只得胡亂應了幾句。
「我是不太會講好聽話啦,不過,我是為妳好。妳要知道。妳那脾氣,太嬌了,
應該要改一改。」他老人家還繼續嘮叨著。我只是埋頭吃飯。後來是采瑤也聽不下
去,笑著來攔。
「學長,心陽已經快要睡著了。你再講也沒用,她現在什麼都聽不見。」采瑤
還幫忙學長舀湯,我如果更有力氣一點一定會當場看得傻眼。不過現在只是用力按
著嘴巴免得打呵欠太明顯。「妳這一回去,大概要睡個兩三天吧?週末可以輕鬆一
下對不對,我要去Mall買東西準備暑假帶回台灣的,妳要不要去?」
「週末?喔週末,我要去Party。」我喃喃的說著。
「開什麼Party?下禮拜不是期末考嗎?還有那個時間去玩?怎麼,不用唸書的
啊?」薛國強皺眉問。
「我們……只有一科要考……」我又打個呵欠。「妳要用車嗎?借妳,我有人
來接我。」
「誰?」沒想到采瑤非常的感興趣,從我要去哪裡、跟誰去、有誰在、誰來接
我等等通通問個過癮,鉅細靡遺。可能是因為太累了的關係,我乖乖的不疑有他有
問有答,采瑤越聽越興奮。
「帶我去!」她聽到最後大聲宣佈。「那個兄弟會光從外面看房子就夠美的,
我每次經過都很想進去看看!Sunny,我跟妳一起去可不可以?」
「要來接妳的,是上次我看過的那個,高高的美國男生嗎?」薛國強眉頭皺得
更緊。問話口氣好像警官要審犯人。
「學長你看過?為什麼?什麼時候?」采瑤非常驚訝。
「啊?」我努力撐開眼皮,迷惘的面對這兩種截然不同又匪夷所思的反應。
我整整睡了二十一個小時。起來也只是隨便喝點牛奶什麼的料理一下,倒頭又
睡。到真正清醒的時候,已經是禮拜六了。
結果采瑤還是跟我一起去了派對。她在樓下看到我一出現,就開始挑剔:「妳
怎麼穿成這樣?」
我?棒球外套加牛仔褲,頭髮還是剛洗的髮稍都還沒乾透。我覺得非常神清氣
爽,沒想到她小姐又看我不順眼了。
「妳也打扮一下吧!連口紅都沒擦?」采瑤開始翻她的皮包找口紅:「妳也太
不修邊幅了一點!幹嘛穿牛仔褲?還穿這種好像坦克一樣的鞋子!拜託喔!」
「這有什麼不對?」我把她硬塞給我的口紅又推回去:「噓,不要吵,雷蒙來了。」
美國大學裡的兄弟會是很有趣的組織。算是小型的宿舍,但是向心力很強,種
類也很多。像雷蒙他們住的這個,幾乎百分之九十以上是建築系的學生在住。申請
進來住的時候還要審核成績,要宣誓,以後如果成績未達標準,還會被踢出去。他
們視住在這裡為一種榮譽,據說以後還可以放在履歷表上面,對求職很有幫助。
果然我一路就遇到一大堆認識的人,學生、同學、助教等等。他們這兄弟會是
一棟三層樓的暗紅尖頂磚房,爬滿長春藤,外表看起來很有氣質,
「建築類型?」越過到處都是人在聊天、喝飲料的整齊草皮,我們進到房子裡,
冷不防有人在我耳邊問。
「English Colonial,米克,你不要裝神弄鬼!」我直覺的回答,立刻轉頭,
果然就是米克。他哈哈大笑過來給我一個熊抱。
「歡迎!」放開我,米克好像有點抱歉的拍了拍我身邊的雷蒙,忍著笑對我說:
「這傢伙昨天晚上還在整理房間,雖然本來就蠻整齊的了。不過我知道他把東西藏
在哪裡,Sunny,我帶妳去看。」
「什麼東西?」我好奇的看看米克,又看看尷尬得臉紅的雷蒙。
「跟我來就對了。」米克不由分說拉著我就要走。
「哇,這個比妳的阿那答更帥,快介紹一下。」采瑤已經有點頭暈眼花了,她
扯著我衣袖,料定他們聽不懂,很自然的用中文對我說。
「不可以講我們聽不懂的話!」米克似笑非笑的回頭抗議。
我趁機趕快介紹采瑤給他們認識。大家招呼一陣,不時有人從我們身邊經過,
不知道是我多心還是怎樣,總覺得老是在被打量。
「這一樓都是研究生住。」米克興高采烈的像導遊一樣帶著我們穿過人群、爬
上木樓梯、轉過二樓的長廊:「我住這間。對面是你們助教麥斯。然後……再往這
邊,轉角這間就是雷蒙跟傑森住的。」
「不是一人一間?」
「轉角這間最大,足夠兩個人住。」米克熟門熟路登堂入室:「快點,我拿給
妳看,趁現在雷蒙不在。」
我回頭,果然發現一直在我身旁的雷蒙不見了。登時讓我有點失落。
「他一定是去幫妳們拿飲料,快來啦。」米克才不管那麼多,扯著我進房間。
東西都整理得乾乾淨淨,大概因為今天要開放吧。房間真的蠻大的,放得下兩張單
人床,兩張大書桌,櫃子什麼的,還有地方擺一張小沙發。雷蒙的書桌在窗前,上
面製圖工具各種傢俬擺得一絲不苟。我送他的香水也在,就在筆筒旁邊。
「那不就是……」采瑤也看到了。她指著香水,轉過來看著我。我點點頭。
「妳看!就是這個!」米克已經從衣櫃裡面拉出他要我看的東西。是個保齡球
大小的……
地球儀!上面還有小小的標籤,貼出台灣的位置。
「奇怪,還有一個掛圖,是妳們台灣的全圖,不知道被他收到哪去了。」米克
把地球儀塞給我,又回頭去翻雷蒙的書架。
那天的派對我們都玩得很盡興。尤其是采瑤,雖然在我的白人同學朋友堆裡是
個完全百分之百的陌生人,但她看起來非常開心,如魚得水。回來之後還一直吵著
要我介紹米克給她認識,下次有這樣場合還要帶她去云云。
「米克比妳的雷蒙帥!」她興高采烈在電話裡喊:「而且個性好開朗,我喜歡
那種男生!快點幫我介紹吧!」
「妳不要鬧了,他們今年都是畢業生,米克六月初就要開始在事務所上班,
哪裡還有機會!」
「那妳的雷蒙怎麼辦?」采瑤怔了一下,隨即反問。
「他的競圖一直要弄到六月底,然後……之後……」我不是很確定的說。
采瑤沈默著。
「其實,我覺得妳們這樣就好了。別再繼續吧。」她用罕見的認真語氣說:
「繼續下去也沒結果,感覺上妳們都是會認真的人,這樣很危險,到後來一定會傷
心的。」
我不知道應該說什麼。
「那天派對的時候我也有在觀察啊。他是真的很喜歡妳吧,一直陪著妳,溫柔
體貼,沒話說。可是,心陽,妳真的覺得妳們會有什麼將來嗎?先不說什麼文化、
生活習慣上的差異,妳的英文也很不錯很流利沒錯,可是,要妳割離台灣的一切,
到一個完全沒有中文的地方生活一輩子……」
「我……」這也想得太遠了吧!
「更何況妳家裡怎麼可能讓妳嫁給外國人,常住美國呢?妳光是一個暑假不回
家,他們就受不了了。妳媽媽很煩惱呢。」
這是采瑤說溜嘴,我聽出破綻。很懷疑的反問:「我媽?妳怎麼會知道?」
采瑤立刻支吾其詞,想要轉移話題。「妳暑假有要回台灣嗎,還是妳爸媽會來
看妳?怎麼都沒聽說妳有定機票?我下禮拜就要回去了。」
說到這個我就煩。相較於往年,學期還沒結束機票早就已經買好在等了,這次
我一點都不想回台灣。不是小吃失去魅力,也不是爸爸媽媽不可愛了,而是這裡有
更吸引我的人在。我不想離開。
然而對於殷殷詢問著我的爸媽,我說不出要留下來的理由。
「陽陽,妳學期不是快結束了?妳要到什麼時候才可以回來?我們去北海道玩
好不好?夏天去很舒服喔,還可以洗溫泉。」面對媽媽這樣的講法,我真的什麼都
說不出來。
「我有一個助理的工作,要做到六月……」支吾半天,好不容易講出這個理由。
「暑假還那麼累幹什麼,妳平常學期中都在熬夜,快點回來我幫妳調養一下身
體,那個藥材啊什麼的我都弄好了,就等妳回來吃。」媽媽自己講還不夠,還要拉
爸爸過來幫腔:「陽陽啊,回來看看吧,爸爸有在幫妳留意這邊的工作機會,看要
不要暑假去見習什麼的,明年回來找工作才更方便。」
我總是很為難的支吾著,從學期快結束拖到結束,從期末拖到考試完畢,我都
在逃避。電話能躲就躲,不能躲就瞎扯幾句草草結束。跟以前沒事就跟老媽講越洋
電話從雞毛蒜皮小事開始報告到美國施政方向,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媽媽還是媽媽,可是,我已經不是我了。
學期結束,雖然是開始放「暑」假,但是五月下旬的天氣若與台灣相較,還真
是清爽涼快,出門不能忘記外套的。
從初春開始醞釀的綠意,現在已然明朗化,大剌剌在枝頭喧騰。這一段時序變
化我總是錯過,因為從冬天轉成春季的時候,都是我們最辛苦最暗無天日的一段時
光。好像埋首在圖桌夜以繼日、日以繼夜之後、偶然一抬頭,就發現,啊!窗前那
棵大橡樹,以其他校園裡千千百百棵大小樹木植物一樣,都已經換季了。
照例要清理工作室。每學期結束都是這樣,嘻嘻哈哈把陪我們奮鬥了一學期的
工具小心翼翼收拾整齊,作品該拍照的拍照,建檔的建檔,其他,我們有個不成文
的規矩,大夥兒聚在一起,撕、圖、大、會!
那種痛快就不是外人所能體會。把辛苦畫出來卻不得青睞,或連自己都不滿意
的圖稿,一張張撕掉。膠片紙用剪刀剪成碎片,模型手腳並用毀去……
爽。這就是一種發洩。
暑假沒有課,我開始全職擔任研究助理,主要就是在幫羅賓森老師還有雷蒙。
系館變得空蕩蕩的,大學部學生幾乎全部去打暑期工、見習了,研究生畢業的
畢業,留下來幹活兒的時間又都不一致,平日喧譁熱鬧人來人往的工作室收拾得乾
乾淨淨一點雜物都沒有,我的腳步聲會在長廊上激起回音。
我突然發現自己是一個頭腦很簡單的人。或者該說是逃避現實?采瑤跟學長他
們的叨唸都像耳邊風一樣飄過去,爸爸媽媽的催促詢問在我踏出家門那一剎那通通
都丟在腦後,剩下的,只有單純的愉悅:今天又可以看到雷蒙。
所以總是興高采烈的進研究室,那裡,總會有一雙帶著笑的溫暖眼眸等著我。
一整天就是工作,畫圖、整理資料、使用電腦、試印、跑晒圖店、拍照……那麼枯
燥而制式的工作,我依然甘之若飴。
雷蒙什麼時候離開?打算去哪裡工作?那之後,我們會怎麼樣?
我不知道,我也沒想過。我只是享受著他和煦如陽光的個性,在他專心畫圖的
時候偷偷看他漂亮的側面,托著腮靜看在他跟羅賓森老師討論得興起時眼睛亮亮的
模樣。還有我不小心畫錯東西或弄亂次序切壞模型材料時,他略皺著眉、無奈的淺
笑、想唸又捨不得的表情實在太好玩,害我差點變成欲得周郎顧,時時誤拂絃。
所以我不介意工作。從早到晚泡在研究室我也不介意。就算是放暑假。
不過顯然不是每個人都能理解。采瑤回台灣過暑假之後,薛國強一定很無聊,
他打過幾次電話給我都找不到人,居然還找到系上來。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我瞠目結舌看著站在我們研究室門口的薛國強。他
皮膚曬黑了一點,鏡片後的眼睛審視的巡了一遭室內,嘴角抿著。我正在面對門口
的電腦桌前處理圖檔,身後大製圖桌上埋頭畫圖的雷蒙聽我突然開始講話,講的還
是中文,不解的轉頭。
「找不到妳,我就過來妳們系上看看。樓下辦公室,妳們系秘書說妳在這裡。」
薛國強不是很友善的打量著雷蒙,一點也沒有打算講英文的意思。雷蒙有點困惑。
「這是雷蒙。這是薛,我的朋友。」我很勉強的開始介紹。天知道在跟他講慣
中文的學長面前講英文有多彆扭,同樣的,在講慣英文的雷蒙面前講中文,也很古
怪。我硬著頭皮講著,雷蒙起身跟學長握了握手。
「很高興認識你。」雷蒙微微笑著寒暄。他隨即很溫和的對我交代:「我去收
塗裝好的木條,我想應該都乾了。」
看著找了藉口避開的雷蒙消失在門外,薛國強轉過來有點諷刺的問:「就是為
了這個帥哥,妳不想回家,對吧?」
我皺起眉頭,看著薛國強,一點都不想開口。
「不要那個臉色,是妳家裡託我來看看的。」他也高興不到哪裡去的樣子:
「心陽妳都幾歲了,還要家裡這樣操心?每天跑得不見人影算是什麼意思?妳知不
知道妳爸爸媽媽……」
我眉頭皺得更緊,心裡非常反感。沒錯,我都幾歲了,不能給我一點自由嗎?
要像盯犯人一樣盯著我,幾千哩之外都還要派了眼線來監視?此刻我不但覺得薛國
強很煩,對自己一向很親的父母也連帶的感覺不愉快起來。
我們在研究室裡對峙著,氣氛有點僵住。不,是很僵。被我放來當背景音樂的
Boston Pop正興高采烈的演奏著藍色狂想曲,我煩躁的把音量關掉。
「妳不必對我這麼不高興,我也不想管妳好不好。」學長把手臂抱在胸前,靠
在門邊,也很煩的樣子:「妳這個工作,要做整個暑假嗎?都沒有空檔回去一趟?」
「至少……要做到六月底吧,有一個大的競圖。」我悶悶的說。
「那之後呢?」薛國強絲毫不放鬆:「如果真的走不開,乾脆跟妳爸媽說清楚。
我想他們並不是在意妳回不回去,而是妳都不跟他們講,他們搞不懂吧。」
我搖搖頭。啊!真是麻煩!我的父母幹嘛這麼關心我啊!「我,回台灣的話,
其實也沒幹嘛……」
「在這裡就有嗎?」薛國強顯然不是很相信我的話,他撇撇嘴:「六月底之後,
暑假還有整整兩個月,妳又不修課,也不是要待實驗室的,怎麼可能走不開。要不
然妳直接跟妳爸媽講不想回去,讓他們,至少妳媽,過來看妳嘛,還不是一樣。」
雖說兩國交戰不斬來使,但是我此刻真的有那種衝動。
薛國強參觀了一下我們研究室,伸頭研究了一下雷蒙正在畫的圖,評論幾句,
這才離開。他走後,我對著大片的玻璃窗外,青翠鮮麗的草皮發著呆。
「我都收好了,明天可以開始組裝。」雷蒙回來之後,完全沒有多問,只是跟
我討論著工作:「剩下大約兩個禮拜,我排了時程表。等一下老師進來,要請他看
一下我們討論過的東西。」
「雷蒙,你有在找工作嗎?」我莫名其妙冒出這句問話,自己都嚇一跳。
雷蒙有點驚訝的挑了挑眉毛,看著我。
「我是說……嗯……七八月之後……你……」被他盯著看,我登時結巴起來。
「你會……在哪裡呢?」
他思考一下,才慢慢的說:「嗯,系上本來的意思是……」
「系上想把他留下來當講師啦。」羅賓森老師此時現身幫忙講完,老先生他一
反平日上課整齊裝扮,穿著馬球衫牛仔褲,休閒得不得了。他笑嘻嘻看看我,又看
看雷蒙:「不過雷蒙應該是要回家工作的。我們不想放人也得放。」
「回家?」
「別說這些了,來看看還有那些事情應該要盡快完成?」雷蒙顯然不想繼續這
個話題,只是很客氣的把待完成工作列表給老師看,又討論起競圖細節來。
時間的觀念突然在我腦中清晰了起來。不是因為競圖日期逼近,不是因為還有
很多細節待處理,而是,過了這個暑假,雷蒙就要走了。
老實說,之前他畢業作品展、畢業典禮的時候,我都沒有什麼特別感覺,因為
反正暑假一開始就可以全天從早到晚泡在一起,雖然只是在工作。我很清楚他在植
物園的案子還沒結束之前是哪裡也不會去的。
不過,結束之後呢?現在那個案子只剩下兩個禮拜要結案了。競賽的圖一交出
去之後,我們根本就不必來系上工作了。
從來沒有過的、突如其來的恐慌就這樣掩上來。好像早晨起床發現睡過頭,考
試馬上就要開始,而自己還穿著睡衣坐在床上的那種恐慌感。
怎麼辦,怎麼辦,原來已經快要沒有時間了。
雖說之前已經連續工作了兩個多月,但到截止日期前,還是無法避免超時工作
的宿命。
跟雷蒙這樣朝夕相處下來,我必須承認,看到了他的另外一面。那種專注而投
入是很嚇人的,連我這種被說過是工作狂的都甘拜下風。也難怪他在系上表現可以
這樣亮眼優異、受到器重了。
而我會開始發呆。面對窗外草木扶疏、碧空如洗的美景,常常出神而不自知。
少掉聒噪的赫曼他們在身邊,一個人的時候,有時呆坐很久,才發現自己不知道神
遊到哪兒去了。
「Sunny。」雷蒙一定是叫了好幾聲我都沒反應,他才輕輕敲了敲我面前的桌子:
「妳這四張圖的底色,怎麼都沒有換呢?」
他很溫和的提醒我,我卻猛然一驚,從神遊中醒來。四張彩色圖稿全部錯了,
只因為我之前沒留神,這幾張全部要再印過。我慚愧得低頭講不出話來,只覺得臉
畔麻麻的,非常過意不去。
「對,對不起,我重弄一次。」我的聲音好陌生,這是我自己的聲音嗎?
「妳怎麼了?太累?」雷蒙溫醇如酒的眼睛看著我,伸手過來打氣似的按了按
我的肩膀:「要不要休息一下,我們出去走一走。」
雖然雷蒙老是氣定神閒,但我非常清楚,現在基本上已經進入搶時間的階段,
共同指導的幾個老師,加上主要指導羅賓森老師,每天進進出出川流不息,連我這
個助理都漸漸感受到壓力了,更何況是他?
不過雷蒙還是決定要出去散散步。我們踏出有空調的系館,登時感受到溫熱氣
息撲面而來。春天,不,其實是夏天,真的到了。
太陽晒在身上暖烘烘的,走著走著,居然開始微微滲汗。大陸型氣候,在我們
這邊,四季真是像教科書一樣精準分明。我刻意走在陽光底下,享受那久違的、可
喜的燦爛亮度。
「Sunny Day。」雷蒙伸了個懶腰,帶著笑意轉過來對著我說:「每次這樣講,
都想到妳。每天都是妳的日子。Sunny Day。」
他的笑意像陽光灑了我一身。我還可以享受這樣的溫柔多久呢?想著想著,居
然有一點點想哭的衝動。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3-31 21:47
<9>
周遭我的洋將同學們有男女朋友的,通常在分隔兩地前,就會和平的協議分手。
美國人對於約會、交往的態度是很開放很自由的,相看順眼,談得來,就要個電話
號碼,約出去酒吧喝杯啤酒,或是看看電影、參加派對之類的。試了幾次感覺若不
錯呢,就繼續交往下去。否則開開心心的說掰掰,以後還是朋友的情況也不少見。
跟台灣我所知道的,一起出遊吃過兩次飯,就可以穩定到彼此老公老婆相稱,眼裡
除了你沒有別人的模式有所差異。
我跟雷蒙,頂多也只能算是剛開始吧,要談什麼都還太早。但眼睜睜的就要面
臨別離的局面,該怎麼辦?
我不知道。大概只能怨恨我認識他太晚。
他怎麼想呢?大概只是感覺不錯,所以跟我走得近吧,等到要分開了,一定也
可以微笑著道別,以後偶爾連絡,回想起這一段,都還能帶著愉悅的心情。
好。很圓滿。
可是,為什麼我的胸口還是悶悶的?
我不敢再多問,上次脫口問過他之後工作的事,他閃避了話題。一定是不願意
談這個吧。我已經沒有勇氣再去試。我怕他用那個一貫輕描淡寫的笑容,很自然的
告訴我:「是啊,我要去某某事務所上班了,我以後會想念妳的。」然後就Game Over
一切都順理成章的變成往事只能回味。
我怕。就算他現在在我身邊,溫柔依舊,寵溺依舊,我還是怕。
胡思亂想的關係,晚上睡不好。我抱著枕頭,坐在床上發呆。
靜謐的黑暗中,只有電話答錄機的紅色小燈沈默的亮著。
我瞪著那盞小小紅燈,不知瞪了多久,一粒米大小的紅色居然開始閃爍。閃啊
閃的,過了好幾秒,我才領悟過來,電話鈴聲被我關掉了,現在燈在閃就表示有電
話進來。我連忙撲過去接。
「陽陽。」是我媽媽。她不像平日批哩趴拉一開口就講個沒完,明顯的是在壓
抑著什麼情緒:「妳睡了嗎?」
「還沒。」我清清喉嚨,硬著頭皮說。「媽妳沒出去啊?」
「沒有,我想把妳找到,問一問清楚再做打算。」媽媽慢慢的說著:「妳要不
要回來呢?如果不回來,我就去看妳。妳跟媽媽講好,我等一下掛了妳的電話就可
以去定機票。」
果然被薛國強講中了。我還來不及在心裡偷偷罵他,就被一陣心煩意亂給打散
神志:「幹嘛要來啊?這邊又沒什麼好玩,我都在工作嘛……」
「工作?」媽媽很不悅的反問。「我就是想去看看,哪個系哪個老師這麼不近
人情,明明就放了假還要這樣操學生?妳整個學期都忙成那個樣子,現在連暑假也
不能休息?這是什麼道理?」
我支吾又推託著,這次卻一點效果都沒有,媽媽像是吃了秤柁鐵了心,怎樣都
要得到一個確定的答案:「妳回來或我過去?」
磨到後來,我的心情本來就已經夠紊亂夠不愉快了,加上媽媽態度莫名的強硬,
搞得我煩躁不堪,口不擇言:「就先不要管我嘛!我已經夠煩的啦……」
「煩?妳嫌媽媽煩?」話一出口我就知道毀了,果然,我媽又委屈又生氣的反
問,聲音都有點哽住:「陽陽,妳到底怎麼了?是不是在那邊交到什麼朋友,叫妳
不要回來?妳不可以跟美國人學,亂搞什麼關係,知不知道?要不然,媽媽爸爸都
會很傷心很失望的,我們送妳出國唸書,不是要妳去跟美國人學這些的……」
我越聽就越覺得不對勁,這口氣跟媽媽平日的講話方式不同。她不是會任意猜
測的那種媽媽,她從我這邊所得到的資訊也不太可能讓她有這樣的反應。所以……
「媽!妳是不是聽誰亂傳什麼謠言,說我在這邊怎樣怎樣?」我很狐疑的問。
「沒有什麼謠言,媽媽自己會判斷。」這根本就是坐實我的猜測嘛!想也知道,
一定就是薛國強那個老古板……我咬牙切齒的想著,拳頭都握了起來。媽媽還是一
面在講:「妳的想法一直都那麼單純……美國人男女關係都很隨便很亂的,媽媽很
不放心妳知道嗎?聽話,陽陽,聽媽媽的話,暑假回來好不好?」
「媽!要亂搞也不一定要用暑假吧?」我很沒力的微弱抗議著:「我還有半年
才畢業,而且我都來這麼久了,要怎樣早就怎樣了,媽妳不能對我這麼不放心啦!」
「我只有妳一個女兒,怎麼可能放心?」媽媽嗓門高起來:「反正妳不要說那
麼多了,要不就是定機票回來,要不就是我們過去,妳自己決定吧。沒有第三條路。」
煩死了!煩死了!我一肚子極度不爽的掛了電話,一口烏氣出不來,火大得很,
蠻勁兒一上來,我開燈找到號碼,打過去找薛國強。
「怎麼會想到打電話給我?」來接的就是他本人。如果我沒聽錯的話,他居然
還有幾分驚喜的樣子。
「學長,請問你是不是在我媽媽面前講了什麼?」我的口氣一定是一桶冷水當
面淋下去,溫度迅速降低:「我要做什麼、跟誰在一起,是我的自由,請你不要搬
弄是非可以嗎?」
「妳這是什麼口氣?」薛國強的脾氣也硬,他抗聲頂了回來:「好歹我也是妳
學長,妳太沒禮貌了吧?我能跟妳媽講什麼?妳沒做的事情,難道我會無中生有嗎?」
「不管我做了什麼,不管有做沒做,都不關學長你的事吧?」我把一切的鬱悶
跟火氣通通借題發揮到他身上,算他倒楣,我豁出去了:「我不需要你的道德批判,
也請你不要再通風報信了!算我拜託你!」
「妳以為我是那種成天沒事做,只會搬弄是非的報馬仔嗎?」學長嗓門比我還
大,口氣比我更硬:「妳錯了!大錯特錯!我當然知道每個人都有自由,但是妳的
事情我沒辦法不管!我是為妳好!這跟妳媽媽妳家人無關好不好!」
「你幹嘛非管我不可?」我很受不了的吼回去。
「妳自己去想!」學長砰的一聲掛掉我的電話,留我拿著話筒愣在當地。
因為心情惡劣所以沒睡好,隔天起晚了,一肚子不爽的來到系上。在走廊上就
遠遠看到隔壁研究室的班弗德老師,也就是上學期我擔任他助教的那位老師,正走
過去我們那間要串門子。直到我走到門口,果然聽到班弗德老師在跟雷蒙寒暄。
「我聽你們羅賓森說,你七月份馬上要開始寫坦納基金會的古蹟維修報告?」
班弗德老師是個矮矮胖胖的中年男子,他撫著自己的大肚腩笑呵呵的問著。
雷蒙低聲回答著,我聽不真確。不過「坦納基金會」這幾個字倒是讓我耳朵豎
了起來。坦納是我們業界一個規模相當宏大的事務所,居然還有古蹟維修的基金會
那也就算了。最詭異的是,雷蒙就姓坦納啊!這幾個線索連在一起……
「那你就像之前決定的,七月初就走囉?你以前幫我做的那個案……」班弗德
老師的問話清清楚楚鑽進我耳朵裡,我只覺得嗡地一聲,後面什麼都聽不太見了。
他已經決定要走了。七月初。
可是我什麼都不知道。他也沒有講。我天天跟他見面,從早到晚,他什麼都沒
有講。
我覺得有一陣酸麻衝上我的鼻樑,嗆得眼淚都在眼眶裡打轉。對啊,我怎麼會
笨到沒想到,雷蒙是那麼遠謀深算無懈可擊的人,他哪有可能到現在什麼都沒打算
都沒想好。他只是沒有跟我說而已。
已經打定主意要離開了,怎麼還能對我那樣溫柔體貼?雖然沒有說出口,但我
為了他毫不猶豫的留在學校,甚至冒著被朋友學長誤會、被自己媽媽爸爸不諒解的
風險,就只是想多待在他身邊,可是,他……
我不想再聽,掉頭往洗手間走。走了幾步,眼淚就掉下來了。一面抹眼淚一面
覺得自己莫名其妙。完完全全的莫、名、其、妙。
坐在洗手間外間的沙發上很久很久,我哭了一下子,之後拿浸了冷水的紙巾敷
眼睛。有什麼好哭的呢?這是本來就該預料到的結局啊。他有什麼錯呢?我們一定
還可以保持連絡,做好朋友的。有什麼好傷心的呢?
可是我還是在哭,我還是傷心。從一開始好像就是我喜歡他比較多。他對我好
他喜歡我沒有錯,但是,又怎麼樣呢?雷蒙有他的路要走,他有他的前途,他畢業
了要展翅高飛,這全部都沒有錯,這通通都是早就可以預見的呀。
沒有預見的,大概是我的感情吧。在不知不覺中,我已經太享受也太依賴他的
陪伴與寵愛。
待我好不容易把心情平靜了一些之後,走出洗手間,覺得自己好像有熬夜過久
的那種不真實感,意識跟軀體被硬生生抽離,有點呆呆的。我用旁邊的公共電話打
了旅行社,定好回台灣的機票。
「今天比較晚?」雷蒙見我進研究室,給我一個好溫暖的微笑。我永遠不會忘
記他這樣的笑容曾經在寒冬給過我的溫暖與力量。我無意識的伸出手,輕輕碰了碰
他的臉頰。
「怎麼了?」感受到我的古怪,也注意到我的眼睛,雷蒙伸手握住我的,偎在
他的臉畔,一面認真的審視我:「妳的眼睛怎麼回事?」
我又險些掉下眼淚,只好用空著的那隻手揉了揉眼睛:「喔,好像是隱形眼鏡
有點問題,所以眼睛不是很舒服……」
「那就別揉眼睛。」雷蒙拉住我另一隻手,兩手一起握著。坐在椅子上的他抬
頭仔細看著我,咖啡色的眼睛閃動如酒的光澤:「有什麼不對嗎?要不要說給我聽?」
不行,我不能哭。我深呼吸著,克制自己要掉眼淚的委屈與不捨。
「我沒有什麼事,真的。」我勇敢的看著輪廓英挺,略皺著眉沈吟著,好看得
令我心酸的那張臉:「不過……你,都沒有什麼,要告訴我的嗎?」
雷蒙愣住。他靜靜的看著我。
沒說。還是什麼都沒說。
七月的北台灣,驕陽如炙。
車多,人多,滿街都是同文同種黑眼睛黑頭髮黃皮膚,剛回來還有點適應不良,
老覺得古怪,哪裡來的這麼多華人。幾天之後,時差調整完畢,古怪的感覺也立刻
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是我成長的地方,是我的家。雖然我可能永遠無法喜歡又溼又黏、令人汗出
如漿的氣候,但是踏在自己的土地上,那種在異地一路繃緊的神經放鬆下來的感受,
足以讓異鄉遊子前仆後繼的像候鳥一般飛奔而返。
一天洗好幾次澡,洗得都快脫皮了。我每天窩在家裡哪兒都不去,報紙從第一
版看到分類廣告,拿著遙控器享受喧譁熱鬧又沒什麼內容的各種綜藝節目、第四台
廣告、沒頭沒尾接不起來的日劇韓劇甚至是將心比心。
像心靈大師奧修說的,這些聲光資訊也只是一種麻醉……逃避面對靜下來思考
的自己,不敢去碰觸傷口。
因為怕痛。
離開美國前,植物園競圖截止,通通交出去那天,我們一票暑假還在工作的師
生,在羅賓森老師的領導下,一起去慶功。
燈光幽暗的酒吧裡,圍了一桌的大家高談闊論著。震耳的音樂聲,時而爆出的
大笑與激昂的辯論……我握著冰凍的啤酒罐,恍恍惚惚的在想,後天,後天我就要
去坐飛機了。再回來的時候,大家都還會在,只除了雷蒙吧。
「我可能會有幾天不在家……」我記得是這樣跟雷蒙說的,他已經累壞了,在
酒吧裡只是安靜坐在我身旁,放在我背後的大手輕輕玩著我的髮梢。
「要出去玩嗎?玩得高興點,回來打電話跟我講一聲。」雷蒙的手滑過我的背,
落在肩頭,他摟了我一下。
而我再也管不了那麼多,順勢鑽進他懷中,環抱住他的腰。我聽見自己有點嗚
咽的聲音埋在他厚實的胸口:「你不是也要走了?」
「我?」胸腔裡的震動傳到我耳中,雷蒙顯然有些驚訝。「我剛剛忙完,至少
還要一兩個禮拜才會開始忙別的……妳不是只離開幾天嗎?」
坦納事務所跟基金會都不在我們學校附近,最近的一個,開車來回就要四五個
小時,更何況搞不好他會去東岸或西岸的辦公室……
我不想送他,我不想看他在我面前含笑揮手,輕描淡寫的跟我道別。所以我逃
跑了。帶著少少的行李,回到眉開眼笑的父母懷中。
我想我是很傷心的。十多小時的飛行途中,周圍旅客都在睡覺或看電影,而我
只是在黑暗中不斷的掉眼淚。哭了又停,停了又哭。哭到我開始懷疑,身體裡的水
分都用光了,臉會不會像乾掉的橘子一樣開始發皺。
「陽陽,晚上妳大舅要請吃飯,說是好久沒看到妳了。先跟媽媽去洗頭好不好?
妳的頭髮要不要燙一燙,現在好流行那個離子燙,妳要不要試試看?」媽媽剛結束
什麼聚餐飯局回來,一進門,就看到我依然保持她出門前的位置、姿勢,窩在沙發
上動也沒動,忍不住過來推我:「妳每天都躺在這裡,不會悶嗎?怎麼不出去走走?」
「不會啊,電視很好看。」我心不在焉的玩著選台器。吳宗憲跟康康正在虧郁
芳,一樣的橋段我已經看好幾次了。「外面好熱,人又好多。」
「那陪媽媽去逛街,我們去買衣服。妳看妳天天都穿T恤運動褲,好拉塌。」
媽媽還是推我。我實在不能理解,攝氏三十五度的天氣,媽媽還可以穿得整整齊齊
出去喝下午茶,這種能耐拿來報效國家,台灣早就強了。
「妳在美國不是都東跑西跑的,每天打電話都找不到人?怎麼一回家就哪裡都
不想去?」看我依然懶洋洋一點反應都沒有,媽媽有點忿忿的抱怨著:「人家請吃
飯妳都不跟我去,前幾天還可以說妳時差還沒調回來,現在要我怎麼說?」
「乾脆說我沒回來算了。」我喃喃自語著,也不管媽媽聽到了沒。我人是回來
了,不過心倒是沒有,不知道遺落在哪個不知名的角落了。應該是那個嘈雜擁擠的
酒吧?溫暖堅實依舊的懷抱,熟悉的淡淡Hugo Boss,在那一刻,在昏暗燈光與震
耳的音樂聲中,我什麼都不管的抱住他。然後,離開。
他呢?他離開了嗎?他有找我嗎?「幾天」之後我都沒有出現,他會不會感到
焦急呢?其實,只要一通越洋電話,我可以打回去聽自己的答錄機。或是更簡單的,
上網收信,看看他有沒有寫E-mail。
可是我都沒有。美國的一切,冰天雪地、萬物蕭索的冬天,溫暖的眼睛和微笑,
好像都是很遙遠以前的記憶了,像另一個星球上發生的事情。而此刻,我只是在熱
辣辣活跳跳生氣蓬勃的寶島北部,縮在皮沙發裡吹著冷氣,恍恍惚惚的看著電視上
中年男人用流利的台語推銷貴婦人果菜機。
「禮拜六晚上!」媽媽終於受不了,發出最後通牒:「大舅他們請吃飯,妳表
姊也會在,都約好了,妳不想去也要去!」
「禮拜六喔?可是……」我猶豫著,還在思考脫身的藉口。大舅約了好幾次我
都沒去,這次是媽媽跟舅舅都快翻臉了,才說定禮拜六要一起吃晚飯。再不去我怕
會造成什麼人倫慘案社會版頭條。
「沒有可是!」媽媽展現鐵腕作風:「下午先陪媽媽去弄頭髮,妳的頭髮要修
一修,這次一定要去!」
我覺得怪。只是跟舅舅吃個飯,幹嘛態度這麼強硬?不過我實在想不出推托的
理由了,只好認命。
「穿漂亮一點,不要好像我都不打扮妳一樣,上次妳小舅媽居然說我自己每天
打扮,都捨不得給女兒穿漂亮一點!」媽媽一開始抱怨這種妯娌問題,我就很想退
席抗議,不過她在旁邊虎視眈眈的,我也只能唉聲嘆氣換上無袖洋裝加小外套,還
被迫化了一點妝。天氣這麼熱,才坐電梯到地下室車庫就開始冒汗。恨不得又衝回
去洗澡。天啊我真想念乾燥的大陸型氣候,不過我想念的又何止是氣候呢,還是不
說也罷。
被母后押著去修了頭髮,媽媽還在洗頭上捲子修指甲,我在旁邊已經無聊到斃,
雜誌翻過數次,店裡的CD也唱過一輪了,最後只好討饒:「我出去晃一晃!」
熱到沒力。台灣女孩子身材真是瘦,東區美眉打扮真是辣。我一路像個土包子
一樣吸收著落後許久的流行資訊,像西門町麥當勞那種色老伯一樣盯著辣妹們看個
沒完。只是怎麼每個都板著臉啊,冷漠的與妳視線相交,然後更冷漠的轉開,跟在
美國不管認識不認識,都會微笑一下甚至打個招呼的互動方式差真多。
猛地在人群裡看到兩個穿著整齊白襯衫黑長褲的年輕摩門教士。在台北街頭人
潮裡看見白人不是什麼怪事,但那種時空錯亂的感覺突然襲擊著我,讓我有點頭暈。
記憶裡熟悉的奶白色皮膚,深邃的輪廓,算是高大的身材……恍惚中,另一個身影
開始清楚浮現。我開始覺得恐慌。
思念。思念,這是思念的力道。
因為太沈重,所以想要躲開。我有點踉蹌的扶著身旁的摩托車,深深呼吸著。
旁邊是一家便利商店,人進人出的讓自動門不停開關,發出清脆的叮咚聲。我幾乎
是毫不考慮的像逃難一樣逃進去。
冷氣迎面而來,正想喘口氣時,店裡正在大聲播出的流行歌曲,女歌手很淒厲
的大唱:「我知道妳很難過……」
不用妳知道!氣得我掉頭就走。
臉色一定有點灰敗的我重新尋路出來,那兩個摩門教徒已經不見了。我穿過人
潮,一路跟逛街的太太小姐們撞來撞去,簡直像是在什麼園遊會裡一般。
人好多,壓迫感好重。這種溫度和悶熱,這樣小的生物距離,這樣多的人……
大馬路上滿滿的車,嘈雜的人聲車聲各種聲響……我突然覺得好陌生,這一切都曾
經是我所熟悉的嗎?為什麼今天感覺通通都不對了?像村上描述過的,錯開的描圖
紙,一點一點再也回不去原來的位置了。
是我熟悉的街道,我熟悉的悶熱與噪音。周遭是我同文同種的人潮,街上店面
招牌通通是我的母語漢字,唱的流行歌、講的話我一點都不費力就可以接收,可是,
這種陌生感到底是怎麼回事?
強烈的思念一抹溫暖的笑意,一個屬於自己的,安靜而帶點孤獨的角落。我思
念那種安心的感覺,強烈到幾乎窒息。
往餐廳的路上,媽媽不停不停叨唸著,說我臉色不好看,不開朗。然而我又應
該怎麼解釋我的精疲力盡呢?
而當我走進餐廳門口,看到已經早到的爸爸,正在跟一個我做夢也想不到會出
現的人正聊著天時,我那一整天下來的時空錯亂感,才算到達極致。
薛國強。
那餐飯如果不是我人生中吃得最彆扭的第一名,至少也在前三名了。
「陽陽出國唸了書喔,連打扮都越來越像洋妞了。」大舅笑呵呵的,對著臉色
已經可與桌上海參比美的我開著玩笑。
「越來越漂亮才是真的。」我的表姊,就是大舅的女兒,也就是薛國強的堂嫂
(天啊)也是很高興的樣子,不斷拉攏著:「這麼漂亮,一定好多老外喜歡妳對不
對?國強你就要幫幫我姑姑她們的忙,多照顧我們陽陽,才不會被美國人騙去了。」
我忍不住橫了坐在我對面的薛國強一眼。一定就是他搬弄是非,要不然這些親
戚幹嘛講話都含沙射影的。他只是對我挑了挑眉毛,黑實的臉膛上看不出表情。
「國強聽說只有兩個禮拜的假?才剛回來幾天,還有時差吧?」媽媽什麼時候
跟人家這麼熟了,直接叫名字的?「我們陽陽,光調時差,就睡了一個禮拜!」
「她在學校功課比較忙,常常在熬夜,很累吧。」薛國強淡淡的說。
哇塞!這人怎麼一回到家就轉性了,在大人面前一副忠厚老實的好青年樣,想
他在美國時飆我的那種口氣!扮豬吃老虎!
這頓飯如果不算相親,我都不知道要叫什麼了。從頭到尾我一點好臉色都沒給
他,不管表姊表姊夫,甚至是大舅大舅媽怎樣想辦法炒熱我們之間的氣氛,我還是
無動於衷。奇怪的是他也莫測高深得很,講話算是相當謹慎。
「美國人,是不是真的都很喜歡追東方女生啊?」表姊至少也長了薛國強四五
歲,問出這種可愛的問題,真是叫人啼笑皆非。不過這種敏感問題一出,不要說我,
身旁我媽的脊背都緊張的僵直起來。
「我看那些跟老外在一起的女生喔,感覺上都不太正經。」表姊夫好歹自己也
是放過洋喝過洋墨水的,居然連他都插嘴:「而且,美國人的審美觀,跟我們差很
多。白人看上的東方女啊,都是扁臉小眼睛皮膚黃黃的,好醜!可是他們覺得那樣
才有東方情調!」
放屁。我在心裡忍不住咒罵。要不是我在這裡年齡輩分都最小,一定會炸起來。
你是看過多少對啊?講的好像多麼權威似的!不過,在自己父母、長輩面前,再不
馴也要顧慮一下大人的面子。哼。
沒想到他們居然開始妳一言我一語的大發議論,連大舅那種回溯到鄭成功不知
道登陸台灣沒有的古早年代都出現了,什麼美軍俱樂部啊,釣美國大兵的吧女啊之
類的講個沒完。
「外國人來騙台灣女生,還不是都想玩玩?」表姊夫一面喝著鮮魚湯一面很權
威似的說著:「妳看那些來台灣打職棒的洋將,聽說有的私生活很爛的,女朋友一
個換過一個!女生也真沒志氣,幹嘛阿凸仔就比較拉風?還要這樣去倒貼?以前在
美國,我唸書的學校,那些交到白人男朋友的女生,一個個都好像突然身價暴漲一
樣,走路抬頭挺胸,深怕人家不知道自己交的是白人男友!跟台灣同學講話還都要
用英文!厚,又不是不認識,哪裡來個一兩年中文就忘記了?裝模作樣!」
身旁我爸爸還好,媽媽的臉色越聽就越難看,好像已經看到自己女兒變成那個
模樣的一天了,笑容非常僵硬。
「也不見得都是這樣啦。」薛國強居然講出有點中肯的話,讓我非常吃驚的瞪
著他。他看我一眼,清清喉嚨繼續說:「有些人是比較過分一點,不過大部分的台
灣留學生都還是很自愛的。」
這話不算壞,但是聽在我耳朵裡還是有點刮耳。交白人男朋友就是不自愛嗎?
這算哪門子的推論?不過他好像有股力量可以讓長輩們信服的,這麼一說,我都可
以感覺身邊我娘緊繃的神經放鬆不少。
「反正我覺得喔,外國人道德觀念都比我們薄弱,合則來不合則散,還是不碰
為妙。」表姊很慎重的對著我說:「陽陽,妳那麼單純,不要隨便就被人家騙去知
不知道?要找就要找腳踏實地的,雙方能溝通的,正正經經的,大人才放心……」
我看表姊就差沒講出薛國強三個字而已了。他在對面悠哉游哉的吃飯喝湯夾
菜,我在這邊氣得簡直七竅生煙。這些所謂的長輩聯合起來要給我善意的建議與
關心,我只能像啞巴吃黃連一樣悶頭猛吞我的胡椒蝦。
暴力,語言暴力跟血緣暴力。藉著關心之名,把刺探和道德批判毫不留情的加
在晚輩身上。我不能認同,卻又無能為力。
「妳看,妳的洋脾氣又來了。」奉命要跟我喝咖啡的薛國強,看我一臉忿忿不
平,忍不住老調重彈:「對長輩就不能比較乖巧聽話柔順一點嗎?」
「府上何方?我有被交代要送你回去。」我實在不想跟這位老兄坐在這畫面好
燈光美氣氛佳的地方喝咖啡。我寧願喝幾千哩外系館販賣機賣的便宜紙杯咖啡。就
算我不愛喝,就算喝起來像洗腳水……我身邊如果是雷蒙,就什麼都不在乎。
我好想他。我也思念那個讓我優游自得、自由自在的環境。雖然沒有我朝思暮
想的好吃台菜,沒有噓寒問暖的父母長輩,每天又累又拉塌……
「怎麼可以讓妳送!」薛國強這人說老式還真有點老式,他聽我這樣一說,虎
起一張黑實的臉膛,氣呼呼的說:「當然是男生送女孩子回去!」
「我剛好有開車啊,我送你吧。這種事不必爭了,男女平等不是這樣算的。」
我一面抽起小杯裡的帳單研究著,準備付帳。沒想到薛國強掙得額上簡直要爆青筋。
<10>
「拿來拿來,沒有讓女生請客的道理!」他氣得要命。
「我沒有要請客,只是出我的部份而已。」我很詫異的看著氣呼呼的他:「拜
託,你也不是沒留過美,你在美國還比我久,幹嘛還有這種觀念?一人一半各付各
的有什麼不對?」
「我不管妳有什麼洋脾氣洋規矩,反正我是不會讓妳出錢的。」他硬把帳單搶
過去。
「我們又不是在約會!都是被迫的,不必堅持這個吧。」我實在懶得跟他吵。
他的男性自尊面臨空前的大挑戰,自尊心很強的他,看得出來氣得不得了。他忿忿
不平的瞪著帳單看了很久。
「妳是被迫的,我有說我是嗎?」他過了半晌,才從齒縫中擠出這句話來。
「不是被迫的,難道你是自願的嗎?以你對我的不屑程度來看,你堂哥大概逼
你逼得更厲害吧。」我嗤之以鼻,看著他兩道濃眉扭在一起快打結了,覺得很爽。
不過他接下來講的話讓我瞠目結舌。
他先是恨恨的瞪了我半晌,突然之間好像氣消了。雙眉一舒,甚至有點無奈的
說:「妳真的以為我是對妳不屑?」
「那當然啊。」
「真的不屑,又幹嘛花那麼多力氣理妳呢?還為了妳飛回來這一趟?」
我十指交握放在桌上,很空白的看著他,覺得涼意一陣陣沿著脊梁冒上來。
「我不相信。你明明跟采瑤很好。」我簡單的說。
「那是一開始。後來去找她,多半都是為了要看妳。」薛國強講這話的時候,
根本不看我,只是有點緊張的捏著那張已經被他快要看得穿孔的帳單。
「你一直在批評我的交友狀況。」
「我是怕妳受騙上當,誤入歧途,被別人追走。」薛國強很快看我一眼。「而
且妳爸爸媽媽都一直託我要照顧妳。我想,他們會很樂意看到妳跟我……而不是跟
那個洋人……」
我覺得這一切都太過荒謬,聽到後半句,根本已經開始神經質的呵呵笑起來。
薛國強跟我?不要鬧了。一面這樣想,一面有種莫名的恐怖感浮現。看這個態
勢,我被逼迫要跟薛國強來往簡直已經成定局了。
那天晚上我失眠,強烈的,迫切的想要逃離這一切。
回來三個多禮拜,終於破天荒的,帶點遲疑的去打電話。本來偷偷很矛盾的希
望我的答錄機裡面滿滿的都是雷蒙著急的留言,不過,我失望了。
No New Messages。答錄機裡制式的數位男聲很冷漠的說。我茫然的掛掉電話。
就這樣沒了嗎?他就這樣不要我了嗎?可是我又有什麼權力去怪他,是我自己
逃跑的,沒留下隻字片語就跑了。我期待什麼呢?他不顧一切迫切焦急的到處找我?
從何找起,同學們都去事務所實習或打工,何況我們私下也不互相干擾生活的。台
灣的朋友雷蒙也全體不認識。
我居然開始恨起他的篤定與輕描淡寫。原來我是那麼無足輕重嗎?只是他壓力
龐大生活中的一個小調劑?不,不像。我沒辦法懷疑他的真心與誠懇。
從來沒有那麼深刻的感覺到,我跟雷蒙是在兩個不同世界裡的人。今天不要說
別的,把飯局裡的薛國強換成雷蒙好了,要怎樣談笑風生?要怎樣相談甚歡?雷蒙
要怎樣在桌上很客氣的跟大舅對酌陳紹互相敬酒呢?
可是那些又怎麼樣?重點是我跟薛國強在一起根本談不來,而談得來的遠在千
哩之外,失去連絡。
發了狂似的,我光著腳穿著睡衣,不管爸媽都已經就寢,跑下樓去爸爸書房用
電腦。E-mail裡面終於有他的消息,雷蒙只是問候,在他要離開學校前告訴我一聲。
回來打個電話給我喔,號碼是若干若干。他這樣寫。
像是溺水的人終於抓到浮木,我迫不及待的抄下電話,衝回自己房間打。我要
聽到他的聲音,我只要他了解我,也只有他能了解我吧。離開美國前所有的決心與
想法到現在好像全部都沒有意義,此刻我只想要回到他身邊,專心的,單純的當我
自己,被愛與愛人。
「……坦納基金會您好,這是雷蒙.坦納,現在不能接聽電話,請在訊號後……」
聽到熟悉的溫柔嗓音,鼻頭一酸,恍若隔世的感覺襲擊著我,眼淚就這樣掉下來。
我聽到自己努力壓抑但忍不住哽咽的聲音在敘述著,我在台灣,在家裡,電話是這
樣那樣,如果方便的話,我很想跟你談一談……
為什麼不在呢?我握著話筒不停的掉眼淚。鼓起了多大的勇氣才打這通電話,
為什麼偏偏找不到他?他已經在基金會了,所以就是離開學校了。這次回去,我已
經不能沒事晃到他研究室去找他,工作告一段落時一起出去散個步……
「陽陽,為什麼還沒睡?」媽媽在我房間門口出現,突然開始講話,把我狠狠
嚇了一大跳。已經接近午夜,媽媽通常這時候都睡了,現在怎麼會……
我慌忙轉頭掩飾著,一面吸著鼻子假裝有點感冒,心裡暗暗期望不要被發現自
己的淚痕:「我剛剛有點流鼻涕,起來找面紙。」
平日她會很大驚小怪的去張羅藥啊熱水的,不過媽媽今天只是看著我,臉色不
是太好。她好像想說什麼,不過到最後還是緊閉著嘴,下樓去了。
酸澀的淚水不停湧出來,我平躺在床上,耳中迴響著剛剛聽到的聲音:「這是
雷蒙.坦納,現在不能接聽電話……」
哭著哭著,迷迷糊糊的哭累了快要睡著,我房間的電話響了。不算太大的鈴聲
劃破寂靜的午夜時分,嚇得我連忙撲過去接,心頭還怦怦直跳。
「Sunny?」光聽到這個字,這個熟悉的嗓音,我就毫無辦法的哭得更兇,哽咽
著簡直無法回答。「妳剛剛打過電話嗎?聽到妳的聲音,我好高興。」
「我好想你。」我哭個不停,上氣不接下氣:「我不想待在家裡,壓力好大,
我好不快樂。我想回去學校,我想看到你。」
「Sunny,不要哭,妳先不要哭。」雷蒙還是一如往常的溫和,他好聽的英文讓
我毫不費力的想起那張英俊的臉,此時一定是又擔心又心疼的表情吧:「妳聽我說,
我現在講話不方便,晚上打給妳可以嗎?」
「不要,我要現在跟你講……」這輩子大概還沒跟誰這樣撒過賴甚至是撒過嬌,
我緊緊抓著話筒用力壓在耳邊,一直哭著,英文邊講邊打結,但我什麼都不管了,
那種壓抑多時又突然找到決堤口的情緒,不斷不斷的流湧出來。
「噓,噓,別哭,沒事的,妳慢慢講。」
待我哭訴好不容易告一段落,比較平靜一些時,雷蒙沈吟著。
「妳們那邊是晚上?Sunny,妳先去睡一覺,好不好?」他溫和的說:「我現在
在工作,不方便多談,妳上床睡一覺,等我們這邊晚上,我再打給妳。」
「可是……」我聽他這樣講,好不容易停下來的眼淚又奪眶而出。感覺好像第
一天去幼稚園的小朋友,看到媽媽要轉頭回家,恐慌又不捨,怎樣都不肯獨自留下。
我已經失去理性了嗎?以前的我不是這樣的。此刻的我只覺得好累,好孤單,
我需要溫暖,我需要力量……
「先別多想,去睡一覺,我晚點打給妳。」雷蒙的語氣透露著令人無法駁斥的
堅定,他一向有那樣的鎮場架式。我只是沒想到會在這樣的情況下見識到而已。
那個夜晚非常難熬,我腦中彷彿有走馬燈在不停旋繞著,媽媽的臉,爸爸的臉,
雷蒙,老師,薛國強,甚至是采瑤赫曼米克……各種不同的語言、講法、對話一遍
遍重複著,而我只是無助的抱著枕頭,睜眼乾瞪著床頭的鬧鐘發出冷冷的螢光,秒
針有氣無力的走著,一秒秒的數,一格格緩緩的動,好像,永遠都熬不到天亮。
接近清晨,台北街頭已經開始有蒸騰的人氣車聲時,我才恍惚睡去。睡得極不
安穩,朦朧之中一直覺得時間過去了,一天過去了,而我的電話都沒有響過,或是
響了我來不及接,連在夢裡都痛苦得呻吟起來。
我是被媽媽叫醒的。她問我中午要吃什麼。
「隨便……」我虛弱的聲音像蚊子叫,繼續縮到涼被底下。奇怪媽媽通常中午
都是有飯局的,今天為什麼會在家,還問我要吃什麼?
「妳該起床了,等一下國強要過來吃飯,我請他來的。妳快起來準備準備。」
媽媽丟下這一句,又下樓去了。我根本還沒有清醒,完全沒辦法接收訊息,只是馬
耳東風一般的不予理會。
不過就算是半睡半醒,大腦的某個部份還是很活躍,某條神經一直繃得緊緊的,
不曾放鬆過。所以電話聲一響,我就立刻能有反應,撲過去接。
「Sunny。」果然是他。他沒有失約。我激動得手都微微發抖。「妳有沒有睡好
呢?我已經在家了。吵醒妳了嗎?」
「沒關係,沒關係。」當然沒關係,能跟他講話,什麼都不重要了。「你……
現在住在哪裡?」
他遲疑了一下。「在DC的辦公室附近。」
我聞言心頭就是一窒。DC離我們學校飛機單程就要三個多小時,簡直是台北到
東京的距離。你就這麼忍心,把我丟開,跑到那麼遠的地方去?我覺得自己又快要
掉眼淚了。
「到底怎麼了,在家受什麼委屈了嗎?」雷蒙溫和依舊的詢問我:「妳不是說
過幾天就回來,結果我離開學校前,妳也都沒有消息。」
「沒有消息又怎樣,你也都不關心,沒有找我啊。」我果然開始哽咽,忍不住
嗔怪著:「我回來台灣了,要不是我打電話,你也不會知道!我在這邊好累喔,我
想回去美國,可是你又不在了!」
「怎麼了,誰給妳氣受?」雷蒙聽我顛顛倒倒的英文已經很習慣,他清楚重點
在哪裡:「跟爸爸媽媽鬧意見?」
「他們不要我……跟……跟美國人……」我困難的吞吞吐吐著。「大家,都有
好多意見,我,我怕……我真的好想逃走……」
雷蒙在話筒的那一端沈默著。彷彿我們之間隔的不只是整面海洋,而是一整個
宇宙那樣的沈默。一分鐘二十多塊台幣,果然沈默是金。
「Sunny,逃避不是辦法吧。」終於,他打破金光閃閃的沈默,溫和但堅定的對
我說:「這是妳與妳家庭的問題,外人是沒辦法幫妳解決的。」
我的淚滾落臉頰。「我沒有要你解決……我只是……我只是……」
「妳想要什麼呢?妳自己的想法是怎樣呢?」雷蒙詢問著,我的腦海中浮現他
微蹙著眉的深思神情。天啊,我真想念他,我好想伸手去輕輕撫過他漂亮的兩道眉
毛,讓他寵寵的對著我微笑。「妳要想清楚,什麼是妳能放棄的?什麼是妳不能放
棄的?做了選擇,就要享受它,也忍受選擇後帶來的所有後果。」
「我沒辦法像你那麼清楚,那麼篤定……我只是想看到你,想跟你在一起,這
樣而已。」我的眼睛從昨晚開始就已經腫了,現在更是雪上加霜。雷蒙選擇過了吧,
也或許對他而言,我根本就不是一個有力的選項,至少他現在身在 DC 這件事情,
就已經代表了千言萬語。我只恨自己為什麼不能像他一樣果決瀟灑,遇到事情,還
是只能又哭又傷心,束手無策。
潛意識中把雷蒙當成超人。功課上的疑慮,找他解決。生活上的不順與挫折,
在他面前傾訴。可是,那都是在同一棟系館,一個冬天加一個春天的範圍裡。出了
那個角落,我們從不同的世界來,又將要回到不同的世界去。而我卻遲遲不肯踏出
那個甜美溫馨的角落,只想賴著他,繼續賴下去,直到永遠。
這些,他懂嗎?我該怎麼說?
「陽陽!」不知道何時已經又出現在我房間門口的媽媽粗聲打斷我的話:「我
不是要妳起床準備一下嗎?國強已經要到了!妳還在床上?」
「我不要跟他吃飯,我不要看到他,可不可以?」我幾乎是歇斯底里的對著媽
媽喊:「我正在講電話,我對他一點興趣都沒有,媽媽,不要再逼我了好不好?」
「我逼妳什麼?我只是要妳準備一下好吃午飯,我逼妳什麼?」媽媽被我氣得
臉色發白:「妳講電話,講什麼電話?不要以為我們都不知道!妳在跟那個外國人
講什麼?媽媽不是完全聽不懂英文!妳講得哭哭啼啼的又是在幹什麼?」
「Sunny,我們先講到這裡吧。妳有事情就先去忙。」雷蒙在電話那頭清清楚楚
聽到我跟媽媽的拔高嗓門對峙,他很冷靜的說。
「不要!不要掛!」我簡直是聲嘶力竭求他:「我好不容易才跟你講到話……」
「現在我們都有對方電話,沒問題的,妳先去處理……」
「不要永遠這麼篤定好不好?」我終於受不了,對著他吼起來:「你都沒有情
緒嗎?你都沒有想望嗎?你為什麼總是可以輕描淡寫、氣定神閒,我的存在與否,
對你到底有沒有意義?」
「妳對我有沒有意義,我想妳很清楚。現在妳情緒正激動,不適合多談,我們
都冷靜一下再說。」雷蒙深呼吸一口,依然力持穩定的說,不過我已經沒辦法注意
到他略微顫抖的嗓音了。
「把電話掛掉,現在!」媽媽指著電話,憤怒的大聲說:「妳是我的女兒,妳
在這個家裡,就要聽我的話!掛掉!」
我掛了電話,淚流滿面:「媽媽,妳到底要我怎樣?捏死了我也沒用,我不喜
歡薛國強,我跟他在一起不會快樂,妳為什麼一定要這樣逼我?」
「妳嘗試過嗎?妳有試著跟他在一起看看嗎?」媽媽也紅了眼睛,略帶哽咽的
指責:「如果妳心裡一直只有那個洋人,我們說什麼,國強做什麼,都沒有用,不
是嗎?妳為什麼不想想,這樣下去有什麼幸福?我跟爸爸都不會接受的,難道妳要
忤逆我們到底,自己跑去公證結婚嗎?親戚朋友問起來,要我們怎麼說?」
「媽!妳們關心的到底是什麼,我快不快樂,還是親戚朋友怎麼說?」我毫不
考慮的頂撞回去。
媽媽被這句話氣得發抖,激動的喘著,一張被祖父母誇獎有福氣的圓臉褪成慘
白。她很難過很痛心的看著我。
「我跟爸爸,用盡多少精神心血,栽培妳,什麼都給妳最好的,從小一點點打
罵都捨不得。為了生妳,我在醫院裡面痛了兩天多,生完之後還差點血崩,之後也
都不能再生。」媽媽哽咽著,一個字一個字的說。我從來沒看過媽媽這樣萬念俱灰
的表情,令我觸目驚心:「妳小時候,好貼心好可愛,我一不高興,妳就抱著我的
脖子撒嬌,學小貓叫,唱歌給我聽,要逗媽媽笑。現在呢?為了一個什麼都還不是
的外人,妳居然,問我這種話?我關心的是什麼,是親戚朋友怎麼說?那妳關心的,
又是什麼?妳有沒有為我們想過一點點?」
我不相信世界上有那麼鐵石心腸的人,聽自己的母親講過那樣的話之後,還可
以任性的為所欲為,毫不動容。
至少我不是。
所以我現在坐在咖啡館裡,打扮得整整齊齊,對面坐著正在翻報紙找電影廣告
的薛國強。因為是正常上班上課時間,店裡人很少,只有我們這種在放暑假的老學
生還可以悠哉游哉的喝咖啡,找電影看。
其實薛國強不是壞人。他只是嘴巴糟糕一點,又大男人主義,但是在很多時候,
尤其是過去幾天我跟媽媽處於前所未有的低氣壓狀況下,他跟媽媽或偶爾在家的爸
爸聊天,可以有效的把氣氛緩和許多。對於他所看見的,我在美國時的狀況,他完
全沒有提起,就算媽媽問他,他也沒怎麼說。在這點上面,我是很感激他的。
「你為什麼一開始態度那麼衝,看我那麼不順眼?」我有時找不到話題跟他聊,
會問這種擺明了沒意義的問題來增進會話能力。
「我不喜歡那種什麼都有的女孩子,一路走來環境都太平順,以致目中無人,
被寵壞到極點。」薛國強很直率的回答。
「你怎麼能這樣說,我讀書很辛苦的,什麼叫太平順!」我不服氣。
「不一樣啦。」他簡潔地回答,一面看著桌巾的花紋,不知道在思考什麼。半
晌,突然才又開始說:「我高中的時候,參加口琴社。很想要一隻口琴,我記得是
蝴蝶牌的。那時候,在重慶南路的一家樂器行,櫥窗裡就擺著一隻那樣的口琴。我
每次要去補習經過,都在窗外看很久。那定價對我來說是天價,我一個普通公務員
家庭的高中學生,怎麼可能買。可是我真的很想要,所以就這樣晃晃晃,每次經過
都在看,卻只能等著它被買走。」
說到這裡,他抬起頭,臉上有一種我沒看過的落寞表情,不過很快消逝:「這
樣的心情,妳經歷過嗎?妳曾經很想要什麼東西,卻得不到過嗎?那種感覺,妳能
想像嗎?妳擁有的一切都遠超過於許多像我這樣的平凡人,那種驕氣也許妳不自覺,
但是確實存在的。有時候,妳不需要做什麼,就已經夠傷人的了。」
我沈默。不是同意他的說法所以啞口無言,相反地,我完全清楚他的感覺,也
絕對可以反駁。我只是不想在這個話題上面作文章。
我也有那種想要到心痛的,卻不可得的經驗感受。那種心裡破一個大洞,涼颼
颼的感覺,甚至會讓我夜裡睡不著,失眠,嘆氣,甚至是默默流淚。
不敢再打電話,怕聽到那個溫柔的聲音,會又控制不住自己。我寫長長的E-mail
給他,努力的,用英文表達自己的處境、想法、感受。不可否認我在期待一個奇蹟,
期待雷蒙會不顧一切的要我拋開所有,做一些瘋狂的事情,比如說休學跑到 DC 去
跟他在一起之類的。甚至更甚的,我卑微的夢想著,有一天我拉開家裡的大門,發
現是他站在門口,劍眉星目依舊,帶著那個讓我無法忘懷的溫和微笑。
我真的做過這樣的夢。夢境太真,真到醒來之後那種發現是夢的失落感太強,
讓人幾乎無法招架,只能用熱淚撫平。
沒有。都沒有。雷蒙只是一貫的理智含蓄,客觀但不親暱的給我建議。讓我覺
得他不是在美國,不是在華盛頓特區,而是在木星土星甚至是不知名的遙遠星球。
「妳要想清楚,這不是任何人能幫妳的。不能因為什麼人,或因為想討誰歡心,
才去做不想做的事情。因為勉強之下所造成的不開心,終究會讓對方很痛苦,妳自
己也不會好過。記得,Be yourself, be tough.」
看到他寫的這一段,我的無力感達到最高峰。深刻體認到美國台灣兩地的不同。
父母對我們而言,很多時候,都是必須要勉強或壓抑自己去順從的吧。孝順,要孝
就得順。美國人的觀念裡,在這個方面是淡泊許多,我不期望雷蒙能體會這種無奈。
所以我只能坐在這裡,很努力的說服自己,薛國強其實人不壞。他最大最大的
一個好處,是能讓我的爸爸媽媽比較開心一點。
「……別忘記了。妳有在聽嗎?」我只看到薛國強的嘴一開一闔,他講的話卻
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直到他皺著眉略略提高聲音問,我才驚覺。
「什麼?對不起,我在想別的事情。」我甩甩頭,
「妳老是這樣心不在焉的。我是說明天晚上要跟我爸媽吃飯,別忘記了。」
整個夏天好像都在飯局與飯局之間周旋。掛著一張乖巧的笑臉吃飯,非常的累。
其實做女孩子根本就是很累的一件事。要注意口紅不要沾到碗筷,還要保持完整不
斑駁。臉泛油光要用吸油面紙,妝掉了要補,還不能化太濃以免長輩不喜歡,又不
能不化否則臉色不好看。態度要溫婉兼大方,不該講話時就不要開口。最重要的,
是一切都要很自然。說到底,根本就是作假。
夏天都還沒過完,我的心態就已經老了好幾歲,很有點萬念俱灰的感覺。我想
潛意識裡我是在賭氣吧。我氣雷蒙依然溫文篤定的態度,我氣媽媽強硬地用她的愛
勒索我,我恨爸爸什麼話都不說。我也恨薛國強,明知道我不甘願,我還在想別人,
就對我好,無異議的接受雙方家人的擺佈。
其實最恨的是自己。既然選擇了做乖女兒,不管是不是被迫,卻依然心有不甘。
不快樂又無能為力。恨。
然而這一切都沒有意義。我很努力要接受這一切,努力把感性的易感的那個我
藏起來。這是一種逃避沒錯,不過逃避久了就會成習慣吧。也沒什麼大不了的,誰
沒失戀過幾次,又有多少人能跟自己的夢中情人共渡一生呢。我也只是個平凡人。
所以跟薛家父母吃飯吃得險象環生我也無所謂。薛媽媽眉開眼笑的拉著我的手
絮絮聊著,國強這樣國強那樣,他喜歡吃什麼不喜歡吃什麼,小時候如此如此這般
這般,我通通沒有認真聽,只是微笑的點著頭。心裡在想,薛媽媽的眉毛修得真美。
「心陽的手真漂亮,又白又細,薛媽媽有個戒指想要給妳戴……」薛媽媽此話
一出,除了我以外,飯桌上所有人都是一愣,氣氛登時鄭重起來。我還是沒有什麼
反應,只是微笑,一面注意到薛媽媽的紫色洋裝上面其實是有暗花的,我居然到現
在才看出來。
我不關心。除了雷蒙之外,其他的男人對我來說都一樣吧。可惜,雷蒙對我沒
有那麼強烈的感情。
吃完飯,大人們繼續熱絡的聊著,我告個罪去洗手間。恍恍惚惚走過華麗的大
廳,推開金碧輝煌的化妝室木門,迎面一個盛裝女子正要出來。一照面,我跟她都
是一愣。
「采瑤!」我訝異的叫她:「妳還在台灣?我打過電話去妳家,妳家人說妳已
經回美國了?」
采瑤先是狠狠瞪我一眼,然後就像沒我這個人的存在似的,嘴角一撇,頭也不
回的往門外走。
「采瑤,妳幹嘛?怎麼回事?」我顧不得自己正穿著行動不便的高跟鞋,快步
追上去:「妳什麼時候要回去?我把車鑰匙先給妳,妳回去就……」
「不用了,林小姐,我一回去就搬家,我不想再看到妳。」采瑤停下來,卻沒
有看我,她細長的鳳眼此時充滿著恨意:「算我怕了妳,請不要再來打擾我!」
「妳說這是什麼話?」誰打擾誰啊?我覺得莫名其妙。采瑤從來沒有這樣對我
過。我簡直是傻眼。
「喔,對不起,是我忘記了。也許妳馬上要搬家,也許妳根本就不回美國了,
不過,喜帖不必寄給我,除非妳想收到紅包以外的東西!」
我被她臉上的恨意與鄙視給震呆了。「誰,誰要結婚了?」
「又在裝無辜了。」采瑤撇著嘴角,冷冷看著我:「薛國強跟妳不是要訂婚了
嗎?算妳厲害!不過,如果我爸爸也是大老闆,我看……」
「等一下。」我皺眉:「我沒有要跟薛國強訂婚,妳聽誰鬼扯?」
「薛國強自己講的,他說他父母有在提。」采瑤畢竟跟我認識不只一天兩天,
看我的樣子不像在說謊,她有點狐疑的瞪著我:「妳不知道?」
「我不知道啊!」我很茫然:「我跟他才認識多久,連熟都講不上,怎麼可能?」
「算了吧,相親之後一個禮拜就訂婚的,我也不是沒聽過。你們認識也不只一
個禮拜了。」采瑤撇開頭,嘴角倔強的抿著:「我不會祝你們幸福的。今天在這裡
遇到妳,算我倒楣,我不知道妳在這裡吃飯。」
采瑤轉身就要走,我情急之下一把扯住她:「妳不能走!我……」
「薛國強來了,我更不想看到他,妳放手啦!」
果然,薛國強大概是下來找我的,他正從大廳的另一邊走過來。采瑤用力想掙
脫我,無奈我的力氣也不小,不肯放手。
「我一定要講清楚,妳,妳聽我講……」
「晚上打電話給我再講,妳現在放手,我不要看到他!」采瑤眼眶都紅了,我
只好放手。采瑤奪手迴身,高跟鞋喀喀喀地快步離開了大廳。
「妳還不上去?」薛國強走到我身邊,看我臉色不對,有點詫異:「怎麼了?」
「誰要訂婚了?」我不是很友善的揚著頭問。他臉色一變,立刻噤聲,可見得
根本就是知道這件事的。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3-31 21:48
<11>
「是我爸媽他們覺得……」他支吾著。
「你爸媽覺得,關我什麼事?我跟你連熟都稱不上,你爸媽不知道,難道你也
不清楚?你真的覺得我跟你有可能嗎?」我非常不客氣的質問。
「妳怎麼能這樣說,要是妳完全沒有意思,幹嘛我每次約妳妳都肯出來?」薛
國強臉色也難看起來:「難道妳把美國那一套也帶回來,誰找妳都出去嗎?」
我好像迎面被打了一個耳光,臉畔火辣辣的。美國哪一套?我從頭到尾喜歡的
只有一個人,為什麼他老把我想得這麼隨便?
突然之間,一股難以言說的悲哀湧了上來。人們的成見到哪裡都一樣,無法輕
易改變。我喜歡的人遠在天邊,並沒有不顧一切的來愛我,他愛工作搞不好比愛我
還多上許多。我不喜歡的人一面覺得我可以跟他訂婚,一面覺得我是隨便的女人。
采瑤以為我搶了她的心上人。我的父母以為硬逼我就可以讓我斷念,對另一個人產
生感情。哈哈哈。
「學長,你真的覺得,在你責備我隨便這麼多次之後,我還可能跟你有什麼發
展嗎?」我悲哀地,緩緩地說:「你根本覺得我是一個隨便的女人,不是嗎?」
「就算是好了,我相信我們穩定下來之後,妳會改變的。」他的腦筋好像灌過
水泥,堅持的模樣讓我的悲哀感更甚。我搖搖頭。
「學長,別說了。我跟你是不可能的。」我苦笑:「是我的錯,我不該利用你。」
是啊,我一面說一面才明瞭過來。我只是在利用他逃避我跟媽媽之間的問題。
然而這是沒有用的。問題依然存在,我這樣只是多拖累一個人而已。說不定不只一
個,連采瑤、薛家父母都在內。
重新回到飯局,我們兩個的臉色都難看到極點。不過我必須說,我還是佩服薛
國強。不管大人們怎麼問,他就是什麼都不說,只是強顏歡笑的應酬著。
如坐針氈的吃完那頓飯,回到家就開始每隔十五分鐘打一次電話,直到十一點
多才找到采瑤。
「幹嘛,還有什麼好講的?」她依然不友善。
「妳要我怎麼講才相信,我跟薛國強是沒可能的,別人不知道就算了,妳難道
不知道?」我簡直是聲嘶力竭。
「那……」采瑤還是悶悶的:「妳要跟那個美國人在一起?」
我只能沈默。雷蒙,你到底在哪裡?在你埋頭工作的時候,可知道我在面臨怎
樣的壓力?在偶爾抬頭的片刻,會不會想到我?
能不能像超人裡面的女主角一樣幸運,在她有難的時候,只要專心期待克拉克
及時出現,一切就能夠迎刃而解?
「其實,我……雷蒙他……」我開始一股腦兒的把回台灣之後的所有事情傾吐
出來,也不管采瑤想不想聽。除了她,我也沒有別人可以講了。我講著講著,數度
哽咽,嘆了無數口氣,斷斷續續的,連希望雷蒙變成超人飛過來這種白癡話都講了。
采瑤很沈默的聽我講完,沒有插嘴。
「妳知道嗎,我所要的,只是他的一句話,我就會更有信心,更篤定的去爭取、
去嘗試改變。可是,他……」
「這就是妳所要的嗎?」采瑤終於打斷我,當頭一棒打下來,令我眼冒金星:
「妳打算坐著等待一句話,來決定自己甚至是身旁很多人的幸福?妳,不覺得這樣
很幼稚嗎?」
我開始用很多很多的時間思考。把想法寫下來,不停在素描簿上亂塗。打算寫
信給每一個人來釐清一些想法,起草一遍又一遍,用手寫,每個字都慢慢的,工整
的,非常職業水準的寫。寫著寫著,覺得應該要留個副本裝訂起來拿回去給老師們
看。看!我手寫字多麼無懈可擊!
生活還有許多許多,我一項項條列著。我心愛的櫻桃巧克力,甜玉米,跟曼蒂
一起品頭論足跟我們一起修課的都計系男生,跟赫曼漢斯相濡以沫嘻笑怒罵,跟老
師們爭執辯論,在幾十個小時的焚膏繼晷後幫作品拍照,跟學生們纏鬥許久後解決
他們的問題,跟采瑤在冰天雪地的天氣裡就算只是樓上樓下依然窩在被窩裡講電話,
陪媽媽去逛街幫爸爸選領帶……
當然,最幸福的時刻,是在雪地裡的凌晨和雷蒙漫步在系館外,在研究室裡互
相陪伴,他溫暖的懷抱,令人安心的微笑……不管怎樣,我已經擁有過,這些回憶
是誰也奪不走的。
我是非常幸福的。但是如果我自己不能肯定、體認這一點,別人再怎麼說,再
怎麼做,我還是永遠不會滿足。
為什麼一直在等待、在自憐呢?我也是有能力讓自己、讓別人幸福的吧。
就算是自己一個人,也要努力讓自己開心,讓自己幸福。
跑去爸爸書房角落,我把大書櫃底層的幾本相簿抱出來翻。一年年往前看,我
高中畢業典禮,國中畢業典禮,小學,幼稚園,每年過生日的蛋糕與蠟燭,掉了門
牙的呆樣,圓滾滾的臉蛋和笑得瞇起來的眼睛……媽媽從最早泛黃相片中的青絲紅
顏年輕模樣,到現在眼角拖出細紋……每一張照片裡,媽媽都從背後緊緊摟著我,
臉貼著臉,快樂滿足得像是擁有全世界。
我記得那些下雨天的午後,爸爸照例在忙不在家,我擠在沙發上媽媽的身邊,
媽媽看電視,我在旁邊鬧,吱吱喳喳把什麼芝麻綠豆小事通通報告給她聽。講完了
還要唱歌,還要說故事,還要猜謎語……
「陽陽,妳怎麼不開燈?」爸爸的聲音突然出現,隨即啪的一聲打開了燈,我
發現燈光刺眼,眼前一片模糊,原來不知道什麼時候,我又哭了。
「我,我只是看一下相簿……」我揉揉眼睛:「爸你回來了?今天這麼早?」
「等一下要再出去。」爸爸站在書桌後翻找著資料,頭也不抬,輕描淡寫:「
妳跟媽媽還在賭氣?媽媽說妳現在看到她都不笑也不多講話。陽啊,妳知道媽媽,
那個更年期喔,差不多到了,脾氣不穩定。有時候讓她一點,知道嗎?」
我被爸爸這樣一講,噗哧一聲破涕為笑。我抬手擦掉滾落的淚珠。
「妳的英文名字,一出生妳媽媽就幫妳想好了,要叫 Sunny。她說想要一個個
性像陽光一樣很溫暖很明亮的小孩。記不記得小時候阿公他們都叫妳小太陽?」
「記得啊。」我有點不甘願的鼓起臉:「每次我被表哥他們欺負,一哭,阿公
就說,妳是小太陽喔!小太陽怎麼可以下雨呢?不哭不哭。真不公平。連哭都不行。」
「對啊,就是這樣。後來妳不知道從哪裡聽到一個故事,說狐狸……」爸爸慢
慢說著,一面笑,我看著他慈祥的笑容和鬢邊的星星白髮,突然又有下雨的衝動:
「說狐狸嫁女兒的時候就會下太陽雨。嫁女兒出太陽是好天氣好兆頭,可是一面又
要下雨,好讓人們躲在家裡不來打擾狐狸們慶祝。」
「是媽媽講給我聽的。」我連忙低下頭,掩飾我又溼潤的眼眶。
沈默片刻,爸爸又閒閒問起:「妳最近都在家裡,沒跟薛國強出去?」
「爸,我,我跟他,我覺得……」我吞吐著,斟酌用詞:「我想應該沒有以後
了。我跟他……不是那麼合得來。」
「我也覺得。」老爸居然嘆口氣:「那小子,配不上我女兒啦!算了,陽陽,
我們不急嘛。我女兒這種條件,怎麼可能沒人要。而且就算不嫁也沒關係,爸爸養
妳一輩子。又不是養不起!」
「就是說嘛!」我附和著,笑得眼淚掉下來。彷彿又回到了以前,我爬起來跳
著過去幫爸爸穿西裝外套,把公事包提起來,裝作提不動的樣子彎腰皺眉,把爸爸
逗得笑個不停。
「妳呀,就是這樣,扭起來的時候像小魔鬼,可愛的時候又像小天使。真是。」
爸爸搖著頭,捏了一下我的臉頰。我們一起走到書房門口,爸爸把我往主臥室房門
推了一把:「進去吧,妳媽媽在裡面,去跟她撒個嬌,事情就過去了。別賭氣。」
房間裡帘幔都拉上了,放著清涼的冷氣。媽媽正在睡午覺。我躡足走過去,爬
上床去鑽在媽媽手臂底下。我在媽媽懷裡鑽啊鑽的,把媽媽弄得又好氣又好笑。
「都幾歲了還這樣子!」媽媽笑罵著,把手放在我頭上,一下一下撥著我鑽得
亂七八糟的短髮。
「媽媽對不起。」我埋在媽媽軟軟而略為鬆弛的胸懷。這是母親的懷抱,我像
隻無尾熊一樣巴著媽媽,一面模模糊糊的嘟囔著。「媽媽我不喜歡薛國強可不可以?」
「妳不喜歡,就算了。我們慢慢再看。」媽媽嘆了口氣:「只是我還要去回絕
那個薛媽媽,還有妳表姊她們。對人家真不好意思,他們都在提要小定了說。」
「小定是什麼?聽不懂。大定的弟弟嗎?」我繼續裝瘋賣傻嘻皮笑臉,被媽媽
打了一下,我叫起來:「媽媽打我!難怪爸爸說妳在更年期最近比較暴躁!打小孩!」
「妳聽妳爸在亂講!」媽媽火起來:「誰在更年期啊!」
我們母女倆嬉鬧片刻,媽媽突然又沈默下來。
「陽陽,妳還是一定要跟那個美國人在一起?」媽媽聽起來是真的很煩惱。
我埋在媽媽身畔,搖了搖頭:「我想不太可能,他已經去外地工作,以後也不
會有什麼機會看到他、跟他在一起了。」
「妳真的很喜歡他?」
「嗯。」我在媽媽懷中抬臉望著她,發現連定期染頭髮的媽媽鬢邊都有白髮了,
心中不禁一酸:「媽媽我跟妳說,他真的是一個很棒的人喔。我很高興可以認識他。
他叫做雷蒙,跟雨人裡面達斯汀霍夫曼的角色同名。我是寒假助教研習的時候才認
識他的……」
下午到傍晚,我跟媽媽就這樣窩在床上聊聊聊,聊到天色已晚。樓下煮飯的歐
巴桑已經讓滷肉的香味開始干擾我,我唬的一下就爬起來,開始找拖鞋下床。
「媽媽我們去準備吃飯吧,今天滷肉之外還有什麼菜?我想吃海帶跟烤白菜還
有獅子頭……」我一面說一面回頭去拉媽媽。
「妳哪裡吃得了那麼多。」媽媽起來之後叨叨唸:「每次都說要吃這個吃那個,
煮了妳又吃不完,剩菜還不都是我吃掉,我越來越肥都是妳害的。」
「哎唷我都快要回美國了,又要好久吃不到陳媽媽煮的菜,很哀怨耶!」我抱
著媽媽手臂皺著鼻子說。
「妳要回去了?什麼時候?」沒想到媽媽一怔,很鄭重的問。
「八月下旬要開學,再兩個禮拜也差不多該回去了啊!」我說:「而且我們老
師寫過好幾次E-mail催我,我有好多事情要做呢。」
媽媽沒答腔,只是眉頭又蹙了起來。
半夜醒來找水喝,突然想到要上線註冊還要回羅賓森老師看起來就是愁眉苦臉
的E-mail,我躡足走到爸爸書房打算用電腦,卻被房間裡傳出來的話聲給吸住了。
抬頭看鐘,很詫異的發現已經兩點多了,怎麼爸爸媽媽還沒睡?
「爸爸,我還是想不通。」媽媽又困惑又煩惱的細聲在講:「台灣人這麼多,
男孩子條件不錯的也很多,為什麼我的女兒就一定要去愛美國人?吃飯連筷子都不
會拿,不要說台灣話,連國語都不會講。我光想像年夜飯坐在一起吃,就夠彆扭的
了。語言不通,生活習慣也不通的,那種人,會疼我們女兒嗎?陽陽在那邊受了什
麼委屈,要跟誰說?」
爸爸沒講話,不過我很確定他醒著,因為沒有鼾聲。
「從小栽培到今天,每年寒暑假送她出國去住去練英文,結果練成這樣。」媽
媽聽起來更煩惱了,講著講著還有點鼻音,居然要哭了:「早知道就讓她待在台灣
就好,大學畢業找個工作安定下來,現在也沒有這麼多事情。我這幾天只要想到陽
陽萬一真的要跟美國人交往認真了,嫁到美國永遠不回來,我就……」
「妳就睡不好?」爸爸取笑媽媽。「我說妳也不要想那麼多,女兒才幾歲啊。」
「陽陽是死心眼的孩子,她那個樣子看起來是很認真的。」
爸爸沈默了。良久,我大氣也不敢出。只聽到書房裡掛鐘滴滴答答走著。
「不管怎樣,我們也只是希望她能幸福能快樂就好了,不是嗎?」半晌,爸爸
嘆了一口氣。「受什麼委屈就叫她回來啊,就一個女兒,不然還能怎樣?又不能鎖
她一輩子。氣歸氣,擔心歸擔心,總有個程度。妳也不要太堅持了,把她嚇到,以
後受了委屈也不敢回來哭,難道妳就捨得?」
「作父母真不值得,孩子永遠都穩贏的。」媽媽發牢騷。
「別怨了,還不是妳生、妳寵的。」爸爸又嘆氣,無奈得很。「睡吧。別多想啦。」
那天晚上,我寫了一封很長,很長的信給雷蒙。
無論你在什麼地方,跟誰在一起,我都希望你快樂。一路走來你的溫柔和陪伴,
我永遠不會忘記。就算沒有結果,我還是很感謝上天,讓我有機會認識你。
雖然依舊是邊寫邊哭,但我已經決定,哭完這個晚上,明天開始,就要回到豔
陽天了。
我前輩子有沒有欠他呢?為什麼每次跟他有所牽扯,都要還他一些眼淚?
依我們那傳統而古老的講法,越過千山萬水來相見,必定是有著特殊的緣份吧。
一切,都是註定的。我努力地用英文表達這樣的意境。祝你,一路順風,一切都順
利。下次不知在何時何地會相見,但是,相信我,那一天,會有一個溫暖的擁抱與
友善的微笑迎接你。
If you need somebody, call my name
If you want someone, you can do the same
If you want to keep something precious
You got to lock it up and throw away the key
If you want to hold onto your possession
Don't even think about me
If you love somebody, if you love someone
If you love somebody, if you love someone
Set them fre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