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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武俠仙俠] 《青蓮記事》作者:葡萄(全書完) [打印本頁]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17 20:24     標題: [武俠仙俠] 《青蓮記事》作者:葡萄(全書完)



書名:青蓮記事
作者:葡萄
 
作品簡介:
在一次飛機失事後轉生到古代大貪官兼大變態張青蓮身體上。一睜眼便發現了睡在身邊的絕世美男姚錦梓,正當他(她)垂涎錦梓英俊的外表時,卻發現自己變成了同樣俊美的男人不說,更是那個被自己鎖住武功並發誓要殺了自己的錦梓的第一號天敵……現在的張青蓮處境四面楚歌,不但不能暴露自己已經不是原來的張青蓮,也不能像原來那個變態一樣禍國殃民。面對單純可愛的小皇帝,青蓮決心誓死幫助他保衛這個鏡像中的國家;面對變態包纭的糾纏,青蓮飽受殘酷的折磨卻始終沒有氣餒;面對老謀深算的王爺,青蓮巧妙地一舉毀滅了他們叛亂的計劃;而對那個自己深愛的錦梓,青蓮卻陷入了一片迷惘……


[ 本帖最後由 globe 於 2014-5-17 22:02 編輯 ]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17 20:25

孌童

回到古代的人很多,回到古代的方式有很多種,所去的時間地點人物也大大不同。有連身體去的,有靈魂單獨去的;有一個人去的,有兩個人去的;有去拯救世界的,有去征服世界的,當然,也有去征服美男美女的。

無論如何,有一點很重要,那就是你的空降地點和你扮演的角色。如果你一過去就是皇帝,那麼即使你在現實社會裡是個賣盜版光碟的,要完成征服世界或美女的任務難度都不大,至少第二項不難。如果你不幸降落在一個菜農家,作者又比較崇尚實際,那麼你就算在這兒是核武器專家,在那裡也很難存活。

相比而言,回到古代女人一般更不討好,因為面臨整個社會強勢的性別歧視,一般只能跟了第一眼見到的那個男人,寫一篇穿越時光的言情文文。

所以,當我醒過來看了兩眼之後,我心滿意足,十分愉快,長長吁了口氣,重新美滋滋地閉上眼睛,享受憧憬日後美好生活的快樂。

那自然是因為:第一眼,我看見了自己所處的環境,鑲金嵌玉的紅木雕粱床頂,質地良好的白綾底湘繡被,空氣中薰的白蘭香,寬大柔軟異常的床,再再說明我新身份優越的社會經濟地位。

Lucky!第一憂慮解除,我不必為生存擔憂了!(物質主義者就是物質主義者。)

於是,我徐徐側過頸子,看了我來到古代的第二眼,這一看不打緊,我險些停住了呼吸,心臟也有罷工趨勢,一口氣順不過來,忍不住要感動得仰天痛哭流涕:老天啊,你對我真是太厚愛了!我何德何能啊!

原來,我的枕邊有另一個人酣睡,一張臉近在咫尺,那是怎樣一張臉啊,在白綾下顯得微黑的橄欖色皮膚,正是我最喜歡的拉丁帥哥那種健康膚色,俊秀絕美到讓女人想一頭撞死的五官,深邃完美無瑕的輪廓,把木村拓哉柏原崇朧澤秀明加起來也沒有他十分之一的美麗!就是在漫畫和夢裡也沒有這樣的帥哥!如果說有缺點,就是閉著眼長長的睫毛隨呼吸微顫,顯得稚氣了點……咦,不對,這面目輪廓也有幾分俊秀少年的青澀稚氣,這這這,這分明是不超過十七八的美少年!

老牛吃嫩草?太不道德了吧,雖然姐弟戀確實很流行……我邊在心裡流口水邊天人交戰。

是了,古人結婚早,我的良人在現代是未成年,這裡可正常得很,咦,我豈非也可以從十四五的荳蔻年華重新活起?

老天啊,我又有痛哭流涕的慾望,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難道我是你留在人間的私生女嗎?

我心念一動,想起床看看我新的肉身是何等小美女(為什麼直接讓人想起了借用人類身體寄生的妖怪?),不料我親親美少年老公警醒得很,我剛有動靜,他就睜開了眼。

在毫無預警時,我的眼神與他相撞,在那一剎那,時間凝滯了,我什麼都聽不到,只聽見自己越來越響的心跳,手不由自主緊握,沁出汗來。這,這莫非就是傳說中宿命的邂逅,就是我在現代時二十六年的生命裡也不曾嘗試過的……一見鍾情?

嗚嗚嗚,感動。

不過,為什麼小帥哥的眼神如此平靜,甚至在平靜下還有一絲警覺冷滯,實在不大像做人家老公道早安吻的感覺?

他先我一步,在稀稀索索,叮叮噹噹的聲音伴奏下,徐徐坐起半個身子,被子緩緩滑下,他斜眼看我,嫵媚得很。

啊,會長針眼!我卻捨不得不看那精瘦結實的肌肉,年輕美麗的雄性肉體……性感的肩還有一點略顯單薄,可是幾年內就會很有男子氣概……我的夢幻美少年啊!

咦,不對,這叮叮噹噹的聲音……我睜大眼,這銀色細鏈子是什麼?還有他脖子上的項圈,莫非我們夫妻平時的閨房之樂竟是sm?這個,我如果是施的一方還好,反之我可怕痛,那就算小帥哥再美個十倍,我也只好忍痛割愛……

「相……」公,這是什麼?

剛發出一個字,我的帥哥良人也同時開口。

「大人,您醒了?」

清脆動聽和磁性低回結合的美妙聲音啊!咦,阿勒?大人?

莫非我竟是武則天之流人物,這小男孩是我男寵?(你進入角色倒快,這就成小男孩了?)

「大人,」銀鏈子鎖著的俊美男寵傾身向我,聲音帶了慾望的沙啞,一手揭開了我的被子,讓我的裸體暴露在空氣裡。

不,不要吧?一大早就是H戲?我的老骨頭會吃不消啊,還是先培養一下感情……

可是,美麗的少年不容分說,已經傾身朝我壓過來,低頭親吻我平坦的胸部。

平坦的?

我的引以為傲的75D的胸呢?

我的餘光掃到自己胸膛,沒錯,雖然潔白如玉,但平坦得比一馬平川還過分,別說胸了,連胸肌都沒有。

這……傻子都知道,只要是女人,再怎麼平,再怎麼發育不良,也不可能這個樣子。

該死的賊老天,我就說他不會這麼對我有好意,我居然成了個男人,還是個gay,而且一出場就是BL床戲,是為了吸引點擊率嗎?

我在現代時並不是慾望強烈的女人,因為還沒有遇到喜歡得要固定下來的男友,回國後有一兩個長期性夥伴,需要就打電話讓其中之一來,一般一兩個星期一次,想不起來時經常幾個月也沒有,並不牽扯感情。我從來不搞一夜情,也不留男人過夜,更不會去別人家過夜,性行為也比較保守,據說可能還是心理上不喜歡對方的緣故。

如今這種頭腦昏昏沉沉,小腹又熱又沉是什麼?忍不住要喘息是什麼?為什麼我竟然弓起身子想去抓人家美少年的頭髮?

難道果然在生理上雄性生物有更強更直接的性刺激嗎?那麼,日後我倒是可以瞭解為什麼大半都是男人流著口水要把女人往床上騙,傳說中到手前與到手後態度迥然不同的都是男人了。

不過,冷靜自制一向是我的特長,所以我去抓美少年頭髮的雙手在千鈞一髮之際改成抵住他的肩膀,在因為堅韌柔滑的觸感心猿意馬遲疑了一秒鐘後,狠狠心,把美少年從我身上用力推開。

他抬起臉望向我,我喘著氣看著他,一時不知說什麼好,但是看著他的臉,我卻吃了一驚:他面色眼神都很平靜,看不出什麼情慾波動,根本不像是剛剛在做什麼淫靡之事。

我被他清冷冷的眼神一看,竟忍不住想往後退。

他幾乎有點怨毒地看了我一眼,突然離開我的身子,在我迷惑不解的目光下,他在我身邊跪著趴下,屁股微微翹起,然後就不動了。

我不可置信的看著我的夢幻美少年擺出這樣屈辱的姿態,他,他的意思是讓我上他嗎?我低頭看了看自己多出來的那個東西,雖說不算大,看來確實對美少年的邀請是有興趣得很。

可是,我對於自己新增加的硬件功能還不大適應,讓我拿著這個捅到別人身體裡,也實在太難為我了。

美少年一動不動地趴著等我,我看著他姣好的身體,形狀完美的腰臀,不由心裡為他難過起來,他擺出這樣禽獸一樣的姿勢,心中會不會羞辱萬分?

似乎是因為這樣些微的不忍,我突然很想安慰他,顫抖的伸出手觸摸了一下他的尾骨處,他抖了一下,很像下意識要避開,卻又勉強忍住。

我的指尖輕輕在他脊骨移動,他也顫抖起來,從我的角度,可以看見他的某個部位在膨脹中。

我的手指本來是有著溫柔安慰憐惜的意思,但是卻起到了挑逗的作用,我知道他有點動情了,看著他狹窄的臀部,我頭皮發麻……

可是……讓我把原本不屬於我的奇怪的生殖器官插到一個男人的排泄器官裡這樣變態的事打死我也做不出來!

又不是單孔生物,為什麼要共用生殖孔和排泄孔?

於是我跳到一邊,聲音有點尖得刺耳,「不,你快起來,我,嗯,今天我不想要……」

他卻倏的抬起頭來,瞪著我的美豔妖瞳流露出極度絕望和憤恨,我嚇了一跳,剛想後退,他朝我撲過來,壓在床上,胡亂又親又摸,聲音急促,勉強壓抑著憤恨絕望,用平平的聲音叫著:「大人,你不想要我了嗎?你不是說最喜歡錦梓,永遠也不會膩嗎?」
仇比海深

我被他的神情態度嚇懵了,一時只知道掙扎,在這過程中,我不小心扯了床內側一根繩子,外面頓時跑進來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兩個容貌古怪,目光邪淫的男人來。這兩人口中叫著大人,神色恭敬,其中又矮又瘦,肚子卻很大的那個手裡還抓著一個十二三歲的小男孩,見到我跟美少年赤裸裸在床上糾纏,居然面不改色,看來是司空見慣。

我正疑惑,床上的美少年已是嘶聲痛叫了一聲「小楓」,聲音之悲慟哀切讓我心頭肉跳,脊背發寒。

那小孩長得很漂亮,細皮嫩肉,有幾分像床上的美少年。他不住蹬踢掙扎,口中大叫著「哥哥,哥哥」。

美少年倏的轉過頭,眼中惡狠狠的神氣叫我想起籠中猛獸,他咬牙切齒地說:「張青蓮,你果真不肯放過我弟弟?」

我又懵了:「放過,你弟弟?」

我不過是不理解而無意義的重複,聽到他耳中就成了否定意義的反問,他大叫一聲:「我和你拼了!」就朝我撲了過來。

我呆呆看著放大的銀色鎖鏈,才醒悟過來,躲閃著尖叫:「救命!」

我那兩個一看就不是好人的手下本來全無意要救援,見我居然叫救命,不由呆了一下,那個胖子才撲過來,三兩下制住拚命的美少年,一邊嘿嘿笑道:「姚家小子,別做無畏掙紮了,你以為你還是當年的『錦貂』姚錦梓嗎?我家大人看得上你們兄弟是你們的福氣,要不然你們只好和你們家姚老頭一起去見閻王了!」

美少年聽了這話,用一種睚眥欲裂,怨毒之極的目光瞪住我,那個小孩也哭喊著「哥哥,殺了他給爹爹報仇。」

我被這詭異的場面弄得不知如何是好,突然看見那個美少年不但手腳脖子被鎖住,還有兩根細細的鏈子從項圈上下來,穿過了他的琵琶骨。

這該多痛呀,我心都抖了一下,別過頭避開他的目光。

美少年突然一字一句地說:「張青蓮,我求你,我求你放過我弟弟,他還是個孩子,只要你放過他,不管你叫我做什麼我都會做的。」

聲音微顫,沉痛,但是很堅定,很認真。

我進的這個身體原先到底是個什麼人啊?欺男霸女,魚肉百姓。看來是個壞透了的傢伙。

我苦笑了一下,低聲說:「我能對一個孩子做什麼,你放心吧。」

一時屋裡的四個人都愣住了,但是我從他們投給我的目光中都看到了兩個字:不信。那個叫姚錦梓的美少年看著我,有點緊張地說:「張青蓮,你到底玩什麼把戲?」

我哭笑不得:「你叫我放過他,我答應你了,你還想怎樣?」

美少年繼續用他的勾魂鳳眼對我發射警惕懷疑的目光,我簡直有想哭的衝動,老天爺,我招你了嗎,人家回到古代都是金銀滿箱,美女滿屋,功成名就,你一下把我放到這麼複雜的狀況,至少讓我先倒倒時差吧!

一怒之下,我對胖子和瘦子冷冷下令:「把他們倆都帶出去!」

那兄弟倆眼中射出不敢置信的喜悅光芒,看到兩個美少年因為遠離我而如此高興,這種打擊……唉,不提也罷。

瘦子說:「大人,要關進水牢嗎?」

什麼,我看了一眼美少年細緻的皮膚,這種皮膚被水一泡還成樣兒嗎?再說我也不能虐待兒童啊。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送到他們平時住的地方,好酒好飯伺候著!」

美少年聽了這話,鼻子裡哼了一聲,大抵是富貴不能淫,革命志士不會輕易被你收買的意思,我也懶得理他。

胖子和瘦子恭聲應是,抓起我的美少年和亂叫的死小孩就往外退出去。剛打了簾子,我心中一動,說:「慢著。」

兩人停了步,聽我吩咐,美少年抬頭看了我一眼,眼中又是厭倦又是不屑,大概想說我早猜到你不會這麼好心。

我上下掃視著他,徐徐開口說:「給他把鎖鐐去了。」

此言一出,我那兩個手下大驚失色,胖子說:「大人,萬萬不可啊!」

我冷冷掃他一眼,說:「為什麼?」

胖子說:「這二人的父親原是御史姚乾進,邀世濟名,素有姚青天之稱,一向與大人,這個,政見不大合,兩年前因為窩藏逆賊包存鑫被先帝問斬,家產籍沒,府上男女被先帝發給大人為奴,這些人卻甚是好笑,一口咬定,這個姚乾進是為大人所害。姚家這兩個小子也唸唸不忘要不利大人,大人仁慈為懷,為姚家保住一點香火,不與他們計較,千辛萬苦尋來這專門能困住武林高手的『縛神千蛛鎖』,把這姚錦梓困住,使他不致犯下大錯。這姚錦梓從小就被稱作武學天才,十一歲御前獻藝,名動京華,先帝欽賜『錦貂』之號,武藝實在非同小可,若是讓他恢復了,大人雖也武功,這個,嗯,高強,卻要謹防他暗算。」

美少年還沒說什麼,那個小男孩卻大聲叫罵起來:「呸,害死我爹的奸賊,我哥哥武藝無雙,豈是你們這些宵小可比,若是恢復了,一個指頭摁也把你摁死了。」

胖子和瘦子大聲呵斥他,小男孩哭鬧不已,我卻在紛雜中心裡百味交織,聽這胖子道來,我豈止不是好人而已。

人家是姚青天,我作為對頭,自然是一個禍國殃民的大奸臣,這家破人亡,也一定是被我陰的,這還不算,還把人家好好的貴公子弄來做孌童,忌諱人家武功,又穿了人家的琵琶骨,好便於玩弄,如今連人家還是小孩的弟弟都打算玩弄,這種事情都幹得出來,簡直不是頭頂生瘡,腳下流膿可以形容。

我自己都先背寒了。

我抬眼看那個倔強少年,憐惜之情油然而生,原先是高高在上的官家公子,武功高強,容貌俊美,何等少年得意,一夕之間,父亡家毀,自己和弟弟成了仇人的家奴,還被廢了武功,被仇人凌辱,為了保住弟弟,委屈自己曲意承歡,這是何等委屈啊。

我不由自主走到他面前,低頭直視他的眼睛,他毫不退縮,漠然望著我,我嫣然一笑,柔聲說:「我去了你的鎖鐐,你會不會殺我?」

他冷冷望著我,似乎在考慮怎麼回答,要不要騙我,終於點點頭:「會。」

我真是沒有面子,不過也是,我真傻,居然忘了自己現在根本不是什麼性感魅力美女,而是人家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的大仇人,我還指望人家說什麼?

無趣地讓人把他們帶走,心裡想,帥哥,雖然對不住你,不過我也不能就伸脖子讓你斬呀,畢竟都不是我幹的,我可是無辜的呀。

這時,丫環送來沐浴用品,幫我梳洗一番,我終於見到一面銅鏡,可以看看現在的模樣了,可惜沒有穿衣鏡,看不得全貌。

鏡子裡映出人影時,我自己也呆了一呆,鏡中是一張十分柔媚的面孔,比起方才的美少年還要美麗,畢竟那個美少年只是少年的青澀脆弱,並不缺男兒氣,這鏡中人卻十分女氣,要不是已經看到過「證明」,我指定以為是個美貌女子。大約二十七八歲了,眼下和嘴角都有點鬆弛,那是縱慾過度的痕跡。

以方才那些人站在一起看,我的身高大約也就一米七,骨骼纖細,所謂弱不勝衣大概就是指這種男人吧?想不到剛才那胖子說我還會武藝,我自己是沒看出來。

真不知這種天生就是做小受的料,為什麼偏偏要做攻?

胡思亂想時,另一個丫環進來說:「車馬已經備好,請大人不要誤了早朝。」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17 20:26

上朝

出了屋門,才知道「我」的府第有多麼大,多麼華麗,我是不願再費神形容,再說,這些都是搜刮的民脂民膏,也沒什麼意思。

天還沒亮,兩個容色俏麗的小丫環在我前頭挑著宮燈,我換上的是一襲紫蟒官袍,品軼應該不低,但是,這個歷史上曾有叫張青蓮的大奸臣嗎?有姓姚的清官嗎?這到底是哪朝哪代?

我卻沒法跟人打聽,「我」不過是尋常睡了一覺,又不是受傷後醒來,不能用別人通常慣用的失憶藉口,有人聽說過睡一覺醒來就失憶的嗎?再說,這姓張的大奸臣肯定是仇敵滿天下,我失憶的事一旦傳出去,在朝在野不知多少人瞅著空子把我拆吃入腹呢!

想來這姓張的也定是惡貫滿盈,不然不至於睡睡覺連肉身都被老天重新分配給我了!

出了高第重檐,精雕重彩的府門,停著一輛十分華麗,用著藍狐皮擋風簾的描金小馬車,車前是四匹一模一樣的神駿黑馬,仔細一看,皆是四蹄雪白,我不由吃了一驚,這張青蓮竟如此誇富,拿四匹烏雲蓋雪來拉車,就是貴為一國之主,也未必有這樣的排場!

這是一個青衣美貌丫環走上前,伏在積了雪的地上,等待我踩著她的背上車。

我一怔,隨即大怒,這張青蓮究竟是個什麼東西!踩下人的背上馬上轎固然極端踐踏別人的尊嚴,不過歷史上倒不罕見,罕見的是硬要踩著一個嬌弱女子,真正是惡劣之極的變態!

我知道我在現代常被人說成女權主義的思想又不甘寂寞了。

「你起來吧。」我對車前趴著的女人淡淡說。

不料那丫鬟竟面色大變,起來撲到我面前連連磕頭,身子在風裡抖得像片落葉,哭都不敢大聲哭,只啜泣著連連哀求:「奴婢錯了,求大人饒了奴婢。」

可憐她連自己錯在哪裡都不知道!

我心底喟嘆一聲,一種無力感油然而起。

突然,一個穿著松香色掐牙裌襖,藏青撒細花棉裙,梳著光滑的雙棋髻,插了一支珍珠鳳釵的女人排眾而出,到我面前深深一福,說:「回大人,今兒起晚了,是紅鳳自作主張將轎子換作了馬車,請大人責罰紅鳳,不關清兒的事。」

我看看面前的女子,不禁有些猜疑她的身份,看她容貌端麗,已經二十六七歲,卻又不像嫁過人,身上的衣著質地甚佳,絕非普通奴才,但若說她是家眷,又太樸素了些。她說話雖恭敬,卻並不誠惶誠恐,反倒有點不卑不亢……

算了,左右大概是個府裡管事的女管家。

我和顏悅色地說:「我並沒責怪她什麼,從此以後,我不要人在車前作墩子。」

哪知那地上叫清兒的丫鬟聽了這話倒抽一口涼氣,竟哭出聲來,只哀哀叫著「老爺饒命」。周圍的人頭低得更低,肩膀更加瑟縮。

我覺得氣氛不大對,那叫做紅鳳的女人微微嘆了口氣,說:「清兒這丫頭雖不伶俐,卻也老實恭敬,不知哪裡犯了大人……罷了,大人請快上車,要誤了早朝了。」

我想這可是輕則罰俸,重則殺頭的罪,不敢怠慢,便一步跳上了車去,車子駛遠,還猶能聽到清兒丫頭的幽幽啜泣。

我的府第離皇宮並不遠,出了兩條街便到了,士大夫們上早朝的車馬轎也多了起來,皇宮的五扇巨大銅釘鎦金門已是在望了。

得以瞻仰勝景,我心裡也頗有幾分激動。

突然,我發現士大夫們已經分流,在東西兩個最側的小門前下馬下轎,可我的馬車卻直往最中間的大門駛去,我驚出一身冷汗,我再不懂歷史也猜得出這是天子進出專用的,這該死的車伕是想我被誅九族嗎?

「停車!」我不顧風度地厲聲大叫,捶打車廂。

馬車急急停下。

「狗奴才!」我真急了,衝著掀簾聽從吩咐的車伕罵道:「瞎了你的狗眼嗎?你走那兒做什麼!」

車伕一臉愕然,倒是旁邊十來歲的跟車小廝說:「爺不是打從四年前封了左騎都將軍,與先帝共乘一車,先帝准中門行走,禁內騎馬,帶刀覲見,入殿不拜之後一直都走這兒嗎?」

這……我頭上滴下一滴冷汗,這傢伙還真是受寵,大概是先帝的男寵吧?才敢這麼恃寵生驕,魚肉百姓。可如今這「帝」都已經是先帝了,他還這麼著,不看看史書上不知多少重臣寵臣犯了這種大忌,到最後死無葬身之地!

這個張青蓮到底是得意忘形嫌命長呢,還是早有反心?

不過不管是哪一種,今天開始都有我來替他一一改正。

我舉目一看,東邊小門處大都是綠呢轎,西邊則大都是高頭大馬,便知道一定東邊是文官,西邊是武官,我既是左騎都將軍,自然也走西邊。便對轎伕正色說:「從今日起,你都把車趕到西邊那門那兒停下。」

車伕連聲應是,倒是小廝又奇道:「大人是先帝臨終交託的顧命大臣,龍圖閣大學士,加太子太保,就是走偏門,也該走文官進出的東便門,為什麼要走西邊?」

我身子一僵,轉身留意看了小廝一眼,只覺著孩子也眉清目秀,一臉聰明樣兒,不覺說:「說的是,走東邊。你叫什麼名兒?」

小廝詫異的看著我,突然嘴一癟,一副要哭出來的樣子:「大人連小綠的名字都不記得了?還是大人您親自取的呢!」

「噢,」我說,「小綠,你今年幾歲了?」

小綠興奮起來,說:「大人,小綠今年十三了,也可以侍奉大人了呢,鋤煙哥他們都說小綠生得好!」

我頭皮發麻,這是什麼話?我說:「小綠,為什麼你想服侍我?」

小男孩眨著無辜的大眼睛:「因為大人生得好看,小綠喜歡大人!」

不行,這什麼世道,我要從小糾正這些被張青蓮腐蝕過的幼小心靈,我露出和顏悅色的微笑:「小綠,天底下有男人還有女人,男人應該喜歡好看的女人,我是男人,你也是男人,所以小綠不可以服侍我。」

「那為什麼那些哥哥們可以?」

「那些?」該死的張青蓮還不止養了一個孌童?他到底害了多少良家子?「哦,那是因為他們不讀書,不知道是非。」

「小綠也不識字。」

「哦,」我饒有興趣地看著他微笑,「小綠很聰明呀,不識字還知道那麼多。」

小綠不好意思地抓抓腦袋,「娘說小綠從小沒別的,就是記性好。」

「那小綠想不想讀書啊?」溫柔的誘哄笑容,小男孩立刻高興得點頭。

我還想說什麼,車子已經停下了,小綠先一步跳下去,再把我攙了下去,車伕想做人肉墊腳石來著,被我狠狠一瞪,又記得剛才府門前的事兒,終於還是沒敢。

文武百官見到我的馬車不進中門已是大為驚訝,議論紛紛,此時我一下車,倒一下靜了,紛紛恭敬的打招呼,讓出一條道來,跟我府裡的奴才態度倒也差不多。我客客氣氣的和大家打招呼,微笑,點頭,說著「大人好,大人請」之類的客氣話,只因我實在不認得誰是誰。想必一定有人暗自奇怪,卻也不好問我什麼。

正和氣應酬之際,突然人群中有小小騷動,一個衣袍服藍的官兒擠了出來,好像跟我格外親近些。走到我身前,二話不說,跪伏在地,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響頭,用格外發自肺腑,誠懇響亮的聲音說:「義父大人,孩兒給您老請安了!」

我心中大嘩,這官兒少說也四十來歲了,居然管我這個年齡可以作他兒子的人叫義父,身為朝廷命官竟無恥到這種地步,難道朝政已經腐敗到這一步了嗎?

我環顧四周,官員們都面容鬆弛安靜,看來已經司空見慣,只是四周投到那藍袍官兒身上的視線卻各個不同,有豔羨的,有嫉妒的,有譏誚的,也有不屑的。

這是一個五大三粗,面容黝黑,身穿朱紅色官服的四十多歲壯年人冷冷哼了一聲,說:「無恥之尤!」便分開眾人,率先往前走,一個青袍,大約二十多歲的清俊儒雅的年輕官員也跟著去了。其餘人既沒動,也沒作聲,看來這就是朝中僅剩的反對派,也就是忠良,其餘都是黨同阿附我的。

其實他說的話我倒是很贊同,可畢竟他罵的也有我,我總不好在大庭廣眾下公然附和。

等他走遠,這幫官兒才開始議論紛紛,

「古大人還是這般粗魯,又貌似鍾馗,還執掌禮部呢!」

「是呀,他自己想做御史中丞,莫非想步姚干進的後塵?」

「還是太子太傅,如今的堂堂帝師,如此豈不教壞了聖上?」

我看著這些佞臣嘴臉,心中止不住的厭惡,不由咳嗽了幾聲。然後看到我的「寶貝兒子」已經笑嘻嘻的跳了起來,說:「父親大人不必和粗人生氣,孩兒對父親大人一片純孝濡慕之心,被別有用心的小人認作是攀龍附鳳,清者自清,孩兒也不會放在心上。」

我幾乎是不敢置信,這種東西也說什麼「清者自清」,黑白顛倒到如此地步,還有沒有天理?無恥到這位仁兄這樣,也算是藝術了。

不過,這人能人之不能,其心決不在小,倒是不可掉以輕心。想到這裡,我便細細觀察他一番,只見此人留三縷微髭,面目清秀儒雅,白白胖胖,一臉和氣,若非我已經知道他無恥之極,倒要將他當作是可親長者,飽學鴻儒,真正是人不可貌相。

「父親大人今日為何避開不走中門。」他大概覺得自己最有資格問這話。

問得好,我早做好準備,此時清清嗓子,故意大聲說得連走開去的那兩個忠良也能聽見:「呵呵,本官得志於年少,又蒙先帝加以殊恩,不免年少輕狂,近日也頗讀了幾本聖賢書,才知自己所錯已大,有心改悔,豈可仗著先帝的榮寵,再犯這冒犯君威的事。」我說得很是誠懇,簡直不下於我兒子。

周圍的官員都愣住了,但隨即反應過來,我就被一片諂媚之聲包圍淹沒了。

這兩章可能沉悶一點,因為我要敘述清楚主角所處的形勢,大家也希望一篇文再怎麼異想天開,也要合情合理是不是,反正我個人是很討厭邏輯差勁的文章。
廟堂之上

若非上朝的鐘聲和鞭聲響起,我不知還要聽多少「大人一日三省,真聖人也」,「大人居功不傲,實難能可貴」之類的廢話,我想隨著眾人一起進殿,看別人怎麼做我也怎麼做,怎料這幫官兒都十分狗腿,硬要我先行,我也只好硬著頭皮上了。

好在那個黑臉官兒和書生樣的官兒都已經站列,我也總算有了坐標,文武分列,那個鍾馗站在右手第二,書生則離他頗有七八人的距離,想來我也在這邊,以我如此炙手可熱的情況和我的官職判斷,他上首的那個空位應該是我的,但是我不敢造次,萬一弄錯,惹了笑話事小,若引發什麼嚴重的政治後果就糟了。微一思酎,我故意放慢腳步,側身對後面的官兒們微笑客氣地說:「大人們,請。」

果然,官兒們受寵若驚,爭先恐後的拖著長長袖子遙遙虛擬最上首的位置:「大人請。」「張相請。」

我笑了笑,走過去站好。

站著的時候,我想,這究竟是哪朝哪代,為什麼官職稱呼混亂不堪,龍圖閣大學士是宋朝的,太子太保好像是歷代都有的給元老重臣的恩銜,顧命大臣什麼的好像是清朝的,這些人至少沒剃頭,那麼……

朝上可不能露出破綻啊,我有點擔心,決定牢牢記住我的偶像張廷玉大人的話「十言十得,不如一默」,做個鋸嘴葫蘆。

武將們此時也魚貫而入,我看他們肅穆的樣子,知道自己剛才的行為只怕已經大大逾禮了,若是御史龜毛一點,就可以參我一本「朝上失儀」,不過,現在只怕朝廷裡大都是我的人,倒不必擔心。

這時,太監尖聲尖氣的叫了聲「皇上駕到」。哼,和連續劇裡差不多嘛。

皇上出來了,我睜大眼睛,居然是個六七歲的男孩,呵呵,主幼國危,奸臣當道,這裡形勢不佳啊,難怪老天出這種釜底抽薪的賤招把我弄來,莫非想讓我拯救世界嗎?

這個嘛,我會掂量著辦,不過不要指望我為「正義事業」獻身哦。

皇上很可憐,這麼小小年紀,正是需要睡眠的時候,天天這麼早起,不過他還是坐得筆直,很有點樣子。

司儀太監開始說出「有事啟奏,無事退朝」的經典台詞,禮部那個黑臉鍾馗就出列了,他奏的是給死了兩個多月的皇帝和殉情的皇后加尊號的最後確定事項,這一來朝廷上就成了炸開的鍋,文武百官都踴躍加入了辯論大賽,據我看以他們的熟練程度,絕對不是第一次討論這個辯題了。

我對這種形式化的蠢事毫無興趣,樂得袖手觀賞猴戲。

鬥爭日趨白日化,這幫選手們口沫橫飛,除了沒說髒話,把辯論大賽的各個規矩都一一破壞,尤其喜歡搞人身攻擊,嘲笑人家的成分不夠高貴:什麼「夏蟲不可語冰」,「李將軍武將耳,不讀聖賢之書,豈知聖賢之事……」夾七纏八,羅索不已。

我旁聽了一陣子,發現其實形勢很鮮明,就是我那幫朋黨想要抬高皇帝,要叫什麼「聖文武明睿高皇帝」,那個鍾馗那幫人卻只肯叫「奉天智仁武皇帝」;而對方要叫皇后為「聖端儀和方慧德皇后」,我們這邊卻死活要去掉人家那個「聖」字,為之引經據典,謾罵不休。

我現在連誰是誰都不知道,政治是複雜至極的東西,我當然不明白為什麼,不過可以肯定的就是張青蓮和殉情的皇后是對立的。也是,搶了人家老公,能不恨之入骨嗎?不過,這殉情一說只怕就有幾分蹊蹺了,別又是給這大壞蛋給害死的吧?

然後我發現反對派除了鍾馗和書生,我對面站的白鬍子老頭也是他們一撥,呵,有軍隊支持,難怪不懼我。

眼看他們都吵了半個時辰了,也沒什麼結果,我無聊地想打呵欠,這幫人也真是的,差一兩個字能怎麼了,這麼認死理兒!

我看看高處的皇帝,同情之心油然而生:真難為這孩子了,他沒親政,沒有發言權,還要坐得那麼直當擺設,其實他也很想打呵欠吧?

正神遊呢,有人點我的名了,「張大人,不知張大人有何高見?」

誰這麼煩?我不耐煩的掃了那個不知趣的傢伙一眼,呵,我那個「清者自清」的「兒子」正衝我媚笑呢!

我思索了一下,決定各打五十大板:「先帝文武雙全,明睿通達,當然是『聖文武明睿高皇帝』;皇后以身殉先帝,那是何等情義,何等貞烈,又怎麼當不起一個聖字了?」

我一說完,兩邊的人都怔怔看著我,大概沒想到我會妥協一半,他們嘰裡咕嚕又唧歪了一陣子,就定了下來。

下一件是西南對番邦用兵的糧草調集令,用兵規模似乎不大,也就是地區衝突級別,這些剛才激烈爭執的傢伙們都閉了嘴,表示出不屑理會這等小事的模樣,尤其是我附近的大佬們。

我卻知道用兵對一個國家是如何慎之又慎的大事,一個不對足以動搖國本,而糧草又是軍隊的命脈,可惜我對情況完全不知,只能空自著急。

這時,一個文官列中最下首的綠袍官員出列,伏首說:「臣戶部侍郎劉春溪請奏。」

眾人目光都看向我,我知道該我說話了,於是我說:「劉大人請講。」

這人大約三十出頭,倒是生得高大昂藏,卻生了一對桃花眼,很是奇怪。

他講話沒什麼修飾,條理很清楚:「……京師運抵雲貴,路途遙遠,所費昂貴,易於損耗,現廣東府常平倉有餘糧四十七萬九千六百五十四石,廣西府有糧三十二萬七千五百九十四石,足敷軍用,唯春播將至,農家所謂『青黃不接』時節,須為之預留稻種借貸,各需留糧七八萬石,恐有不足,請從江南府水路調運。」

數據記得如此清楚,看來是個能吏。

這人我有印象,方才眾人沸沸揚揚,他一言不發,雖然不排除他是人微言輕乾脆不說話,不過基本上我肯定他屬於我素來欣賞的實幹家類型。

我已經決定給他機會,溫言說:「如此請劉大人略作整理,上個摺子。」

又幾件雞毛蒜皮的小事,早朝散了,我心裡一直緊繃,已經有點疲倦,但是,我總算搞清了一些事。

首先,如今是精武元年,小皇帝即位不過兩個月,先帝享年二十九歲,染病身亡。

這麼年輕就死了,看到他畫像上那麼精壯模樣,不像什麼病歪歪的藥罐子,心裡不由一陣惡寒:別是愛滋吧?

聽說某種性行為很容易感染這個,老天別怪我醜話說在前頭,我的處境夠艱難的了,原先我是做資本運作的,業界說我是整合企業的「第一高手」,那些被收購的企業輕則管理經營不善,重則工人罷工,官司纏身,什麼千奇百怪的情況沒遇見過,沒解決過,可也沒遇到過這麼棘手的爛攤子。再說當個縱慾過度,人人得而誅之的壞蛋已經夠委屈的了,你要再給我弄個什麼花呀柳呀梅呀愛呀打頭的病,我真會死給你看!

我朝國號是圭,至此我已經肯定自己並沒有回到我所知道的中國歷史上任何一個朝代,但是這裡生活習慣語言文化都十分酷似古代中國,連地形地名都一樣,莫非鏡像宇宙的說法是真的,這裡就是與中國對應的折射世界?

不過對我這種崇尚實際的人來說,這樣玄之又玄的事並不重要,我不關心自己為什麼和怎樣在這裡的,而關心我應該怎樣在這裡也混得如魚得水,風生水起。

退朝之後我本來心中記掛著我的美少年琵琶骨上的鏈子,想快點回府,不料幾個排名靠前的文官將我團團圍住,噓寒問暖,我只好一一客套,他們才又說出「大人請」的永恆台詞。

我的美少年,我回來了!我正滿心歡喜要往宮外走,咦,他們指的方向可不大對啊,我遲疑一下,也只好走過去。

七拐八彎,終於來到一處相對樸素的幾間抱屋,我抬頭一看,上書「內書房」,我倒,鼎鼎大名的中央決策地居然這麼不起眼!

進去之後,才看到炕桌上已堆滿了摺子,是了,我是顧命大臣,要批摺子的,唉,看來一時半會兒是回不去的了,這裡的工作時間也不短啊,還沒有雙休日和年假!

我抱著少說少錯的心態,和幾個大臣會同處理國事,豎著耳朵,用海綿吸水一樣的功力,不放過他們的每一句話,搜尋一切對我可能有益的信息,這樣一個多時辰下來,我總算弄清楚了這幾個人的官職名字。

與我作對的黑臉是禮部尚書古韻直,別看年紀不大,他是三朝重臣,——由此可見這幾個皇帝活得多麼短壽。古韻直為官清正,剛直不阿,在民間很有人望,是名副其實的國家棟樑,也是顧命大臣之一。

顧命大臣共有四個,那個首席的白鬍子武將也是其中之一,彪騎大將軍,一等忠勇公李閔國,是皇后的父親,既然是後族外戚,當然與我勢不兩立。

據歷史和經驗看,在這種形勢下,外戚和孤忠黨一定是聯合起來共同對抗我,不過道不同不相與謀,自命清高,為國為民的大臣沒聽說過不討厭外戚的,這兩派之間一定也矛盾重重,如果我這個共同敵人不存在了,他們一定也是你死我活。

另一個顧命大臣是梁王,先帝的堂兄,據說身體不適,在別業靜養,不知是哪派的。

書生樣的年輕官員叫周紫竹,是翰林院編修,也是古韻直的學生,他是江南名士,文名甚著,而且家裡是揚州的士族大家,難怪以一個沒有實權的小小史官敢公然與我對抗。

還有就是我「兒子」了,刑部尚書高玉樞,一看就是蔡京秦檜之流,想不到當年還曾經中過狀元。

從勢力對比看來,形勢根本不像表面看來那樣對我有利,我真要加倍小心才是。

當然,最重要的事有多少軍權掌握在手裡,如今我不是張青蓮了,也不想把持朝政,殘害忠良,甚至挾天子以令諸侯,逼宮篡位。但是,現在是個騎虎難下的局面,我若是軟下來,被反對派勝了,難道我還大聲嚷嚷我的靈魂其實是另一個人之類的廢話嗎?他們豈不正好把我捆在火刑柱上做個巴比Q?

午時初終於幹完了今天的活,我可以回家解決家務事了。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17 20:26

家務事

坐著我的「香車」回到府裡,在門前迎接的還是那個紅鳳,小心伺候我下了車,立馬遞上熱熱的紫銅手爐,我正覺這裡的冬天比現代寒冷,又沒有暖氣空調,連忙抱在手裡。

我一邊往裡走,紅鳳一邊給我披上一件黑色玄狐腋面子貂鼠腦袋的大毛斗篷,一邊責備小綠不小心伺候我的冷暖,我有點不耐煩,說:「又不下雪,這會兒又穿大毛做什麼?」

「雪雖停了,天氣格外寒,大人素來身子弱,國事又重,病了可不是好玩的。」

我懶得跟囉嗦的女人爭辯,乖乖停步讓她系好鬥篷的帶子,一不小心瞄到小綠充滿崇拜雙眼發光的仰面看著我,不由心中一暖。

我知道他是跟車的外門小廝,在府裡奴才中地位低下,不過卻覺得他伶俐天真,很對我胃口,就對紅鳳說:「今兒起讓小綠去我書房伺候。」

一聽這話,小綠喜不自勝,差點跳起來,周圍的別的奴才紛紛投向他壓抑嫉妒豔羨的低垂目光。

我微微一笑,對他說:「以後要好好幹,不可淘氣。」

小綠連聲應承,又喜滋滋的跪下朝我磕了幾個響頭,我揮手讓他起來,走進了內府。

至於隨侍的紅鳳,如果她有什麼驚訝,也沒有表露出來,只是恭謹淡然地答應,然後蹙了蹙眉,遲疑一下,說:「今早的清兒,我已命人打了她四十家法棍,叫人牙子領出府去了。」

我大吃一驚:「什麼!」

紅鳳突然在我身前跪下,說:「大人,紅鳳自作主張,處罰得是輕了些,可紅鳳思來想去,那孩子素來老實謹慎,並沒犯什麼大錯,要說得罪了大人,也就是名字犯了大人的諱,大人若不嫌煩,給她改了就是,若嫌麻煩,就趕她出去。無論如何,罪不致死。」

我會因為一個下人名字裡一個字和我發音相同就要殺人嗎?這紅鳳把一個嬌弱女孩打了四十棍還是因為她秉性善良,要冒險救她,這是什麼世道,什麼人物?

我怒極反笑,「你一直這麼自作主張嗎?」

紅鳳低頭說:「請大人責罰。」

我看著跪在我面前的女子,突然發現這個女人既不怕我,也不恨我,也不巴結我,所以才這樣大膽,這樣寵辱不驚嗎?

在古代也算得一個外柔內剛的優秀女人了,我有點欣賞。

「罷了,以後要責打家人,先回了我再說。給那個清兒送十兩銀子養傷,你考察她素來的品性,若覺得這個人還能用,依舊招回府裡。」

紅鳳驚訝的抬頭看我。

我放和緩語氣:「紅鳳,我以前待下頭人太苛刻,以後要慢慢改過來才好,我早上也不是針對那個清兒,而是這樣粗重的事,不該教一個女人來做,就是男人,也不太好,以後馬車上都放個踏腳凳吧。」

紅鳳萬年不變的淡淡臉色終於有了波動,眼中閃過一抹光彩,好像是不信,驚喜,又像是激動,安慰。她急切的目光在我臉上搜索,似乎在尋求某種保證,但她張開嘴,不過平平的說了句「是,大人」。

我的首次「向善宣言」並沒有得到鮮花和掌聲,我有點失望,不過也是,以張青蓮素來所作所為,哪那麼容易取信於人,我還是慢慢來吧。

「紅鳳,姚錦梓現在在哪裡?」

紅鳳對我的突然轉換話題有點措手不及,猶豫了一下,說:「姚……嗯,公子現在還鎖在一貫的三號石牢……」

沒等她說完,怒氣已經爆發:石牢?一貫?竟然這樣對待我命運的美少年!

這張青蓮把自己的床伴如此處置,究竟是什麼東西?黑寡婦嗎?!

我沉下臉來,用壓制怒氣的聲音沉聲說:「還不帶我去!」

風風火火穿越大半個張府,我們終於來到風光與別處大大不同,陰森的石牢。

我看著那低矮醜陋的建築就有氣,走到第三個門前,對前來伺候的獄卒僕役沒好氣地說:「還不快打開門!」

門打開了,裡面光線很陰暗,我好一會兒才能看清東西,只見裡面四壁徒然,只有牆角的一堆稻草,大概是用來睡覺的,靠近門有一個托盤,上面有幾個吃剩待洗的碗碟。總體而言還算乾淨,至少沒有異味。

姚錦梓穿了一襲沒有遮住腳面的簡單白衣,我可以肯定裡面什麼都沒穿,現在寒冬臘月,他又被封住了武功,這幫人也不怕他凍死!

不但如此,他身上的銀鏈還被扣在石牆上的鐵環裡,以限制他的行動範圍。

他從我進來就目光冷漠地看著我,那種目光,唉,我都不願意形容,就像是根本不用刻意去敵視仇恨,恨早已融在骨血之中了,很有點蘇軾「不思量,自難忘」的神韻。

基本看來,他的境況很糟,但是還沒有我的最壞設想那麼糟,所以我暫時鬆了口氣。

哪知剛一鬆懈,一團小小黑影就橫衝過來,眾人阻攔不及,他一頭撞在我腰間,小手狠狠一推,口中還高聲罵著:「狗賊!你又來欺負我哥哥!」

原來是姚錦楓,他沒被繫上,還穿著暖暖的棉襖,這孩子力氣甚大,我又虛弱,竟被他推得往後倒下。

這下場面真是混亂不堪,有震驚的,有斥罵的,有驚叫的,幸好紅鳳在我身後,一手托住我的背,將我穩穩扶住,咦,原來她也是學武之人,看來我府裡藏龍臥虎啊。

不過,我始終關注的只是我的美少年而已,他在那個臭小孩衝過來時叫了聲「錦楓,不要」,後來見我被推倒,表情卻十分驚異,還用懷疑的目光看著我。

這時突然有一個長得獐頭鼠目的傢伙衝出來,大概是這裡的獄卒頭子,他一把揪住臭小孩的後頸拎了起來,「啪啪」兩個耳光,大罵說:「小兔崽子,不要命了!」又擲在地上,狠狠踹了一腳。臭小孩被踹得不輕,一時都爬不起來。

這下可捅了馬蜂窩了,我那個美少年十分護崽,從今早就可以看出,豈容得人打他弟弟,當下發出一聲嘶吼,好像野獸一樣,拚命拉扯身上的鎖鏈,要撲過去攻擊那個獄卒。

他武功被封,聲勢居然還很是嚇人,鏈子和鐵環被扯得搖搖欲墜,那個打人的傢伙也嚇得後退幾步,有幾個家丁撲上去要制住他。

他死命掙扎,銀鏈子在他的琵琶骨裡穿動,拉扯著皮肉,我看得覺著自己那裡都痛起來,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天哪,真的看不下去啊,我這人雖然不是什麼善男信女,甚至以前整頓收購企業裁起員來乾脆利落,從不容情,被稱作「殺手」,商場上的腌臢手段也見了不止一星半點,可是,這種事情我無法面對。他那鏈子再不取下來,我夢裡都會聽到那種聲音!

可是,可是,要我束手就死,我也做不到啊。

想個什麼主意好呢?

咬咬下唇,突然一個膽大妄為的主意跳了出來。嗯,為今之計,也只好冒險了。

「都給我住手!」我厲聲大喝,終於發威了。

一時寂靜無聲,打人的獄卒也好,踢打哭鬧不休的臭小孩也好,如困獸掙扎的姚錦梓也好,三個把他的身子往地上壓制的家丁也好,所有人都停了下來,呆呆望著我。

我冷著臉,先是側身叫過紅鳳,在她耳邊吩咐了幾句,她點點頭,從獄卒腳邊抱起臭小孩,轉身走了出去。

姚錦梓又發威了,更加努力掙扎,一邊淒厲地大叫:「住手,張青蓮,你要把他怎麼樣?」

「閉嘴!」我受不了這種噪音,朝他冷斥了一聲,「我叫紅鳳帶他去敷藥。」

聽了這話,他乖乖閉了嘴。嗯,還算有藥可救。

我冷厲的臉色叫留下來的下人們都嚇著了,我朝那個倒霉的出頭鳥一步步走過去,我每進一步,他就後退一步,等我終於走到他面前,這個獐頭鼠目的小人已經出了一頭大汗。

我不開口,冷電一樣的視線上下打量他,據我的經驗看,他一定嚇得腿都軟了。

「這裡誰是主子,誰是奴才啊?」我聲音不響,慢條斯理的開口。

對方終於「撲通」跪倒在地,連連磕頭:「大人饒命,大人饒命!」

我哼了一聲,「在我面前你都如此囂張,背後還不知怎麼作威作福了!」

這個沒用的小人,只會磕頭求饒,我生平最討厭的就是打女人的男人,虐待兒童的傢伙,和欺善怕惡之徒,這人不幸就佔了兩個,還長成這副德性,別怪我無情了!

「哪隻手打的,就砍下哪隻手來……滾出我府裡,別讓我再看到你!還有,不許說是我府裡出去的!日後要被我發現你打著我的名號在外頭招搖撞騙,就是你的死期到了!」我用陰狠的聲音擲下話來,嗯,現在一定是我今天最符合張青蓮一貫形象的一刻。

那個獄卒很是沒種,開始大聲哭泣哀號,頭磕得梆梆響,身子抖得像得了瘧疾。我厭惡的看了他一眼就轉身不再理會,果然平時越狠毒凶惡之徒越是怯懦。

有家丁迅速把他拖了下去,從他們的熟練度和令人驚訝的效率看,談笑殺人對於我一定是家常便飯了。

我拿了鑰匙,親手打開鐵環,將鏈子拉出來,放開姚錦梓。
協議

我有點吃力地把姚錦梓從地上拉起來,他的手十分冰涼,我連忙把身上那件大毛斗篷脫下來,裹在他身上。唉,冬天穿得暖暖的衣服脫下來,誰都會覺得更加寒冷,我哆嗦了一下,對斗篷很有些不捨,只好安慰自己說人家更需要。

他冷冷地任我忙乎,不過,那件斗篷帶了我的體溫,十分溫暖,裹上他身體的那一刻,再怎麼也不能阻止細微的舒適和放鬆的表情從他年輕俊臉上一掠而過。

斗篷是為我量身定做,穿在他身上就短了一大截,他又沒穿鞋,小腿和雙腳都光著,想來已經凍麻了,我轉身對下人喝道:「愣著幹什麼?去拿衣物和鞋來。」

下人們鼠竄而去。

我手腕一痛,一扭頭發現他死死捏住我腕子,真的很痛,好像要折了一樣,我忍住痛,皺眉說:「做什麼?很痛,放手!」

他不理會我,狠狠瞪著我的臉:「究竟怎麼回事?你的玉蛛功呢,張大人?」

我心頭一緊,急促的說:「你想死嗎?還是連你弟弟都不顧了?還不放手!」

果然他弟弟是他的罩門,他一下就被我成功轉移了注意力,放開我手腕,一下揪住我衣襟,低吼道:「你把他怎麼了?」

我無奈地嘆了口氣:「不是說去敷藥嗎。」

他將信將疑看著我,搞得我實在很無力。幸好這時下人們把衣服和鞋都拿來了,我便讓開,讓僕人服侍他一一穿好,穿到最後剩我原先的狐裘,下人詢問地看了我一眼,我點點頭,示意也給他穿上。不料穿的時候那傢伙居然手一擋,將我的狐裘揮落在地上,冷冷說:「不必。」

我的小帥哥還挺有骨氣,我又好氣又好笑,不過我向來不和青春期的叛逆小孩一般見識,所以我好脾氣的微笑了一下——雖然不知道在他眼裡是不是奸笑——,舉步走出去,示意他跟上來。

走兩步停下,那個又臭又硬的石頭還在原地待著,一臉不豫,神色冷漠,完全沒有跟上來的意思。

呵,還挺大男子主義嘛。

沒關係,我不跟他計較。

我微笑地看著他說:「麻煩你跟我到書房來一下。」那傢伙才不情不願,一副慷慨赴死的架勢跟了過來。

我們在僕人小廝們的簇擁下一路走到書房門口,我在門口停下,讓他先進去,然後對跟著的僕役們揮手說:「你們都散了吧,該幹什麼幹什麼去。」

踏進書房,覺得氣氛有些怪異,姚錦梓那傢伙昂然站在花架和書架的中間,既不看人,也不看書,臉色不但很臭,而且目光呈四十五度往前上方延伸,全然不顧小綠崇拜的目光一直死死追隨他,小臉興奮得發紅……

小綠?對了,那小傢伙也在,已經換了一身新衣裳,整個人透著興奮勁兒。看到我,連忙搶上前要磕頭,被我攔住:「得,得,」我笑說,「老是磕頭,別把小腦袋瓜子碰笨了,——往後請個安也就是了。」

「大人,」小綠扯著我嘰嘰喳喳,「錦貂哥哥也老來書房嗎?我以後常能見到錦貂哥哥嗎?我還是第一次這麼近看到錦貂哥哥!——錦貂哥哥是我從小的偶像,他那時候從皇宮的城牆用輕功翻出來,整個人好像會飛一樣……那麼多人齊刷刷喝彩……」

這孩子一點都不怕我。

不過,為什麼伶俐的時候伶俐,傻的時候卻這麼傻呢?這時的姚錦梓豈會願意聽人提他的風光舊事?

「好了,小綠,你話太多,」我打斷他,「你去看看紅鳳,叫她給你裁兩件新衣裳,置兩套文房四寶,以後你就是我的書僮了,得識幾個字才好。」

小綠樂傻了,連忙答應著打著虎跳往外竄。我目送他的身影離開,又四下張望,以確定沒有人。

會不會有擅長潛蹤的高手埋伏呢?我底下要說的話可不能落進第三個人的耳朵……

「如果你是看有沒有人偷聽的話,我可以告訴你,沒有。」清澈微冷的聲音突然在我身後零距離響起,結結實實嚇了我一跳。

我驟然轉身,差點撞到他。

「嚇死我了。」我不自覺輕嗔他,一手撫胸。

大概這個動作和話語都太女性化了些,他有些瞠目不知所對。

我連忙放下手,露出我招牌的溫柔,篤定,漫不經心的微笑,據說我們圈子裡很多人看到我這個美麗的招牌笑容都會出一身冷汗,回家還可能做惡夢,他們非常沒有品位地管之叫「惡毒算計的魔鬼笑容」,我當然是不同意的,他們只是條件反射而已,笑容本身是沒有算計的含義的,並不影響其審美價值。

不知道這個笑容移到張青蓮這個大惡人臉上是何許效果?

——我的美少年雖然英勇,一臉視死如歸,卻也不覺後退了一步。

討厭,和那些人一樣!我有這麼可怕嗎?

我追上那一步。

美少年沒再退,卻皺眉冷聲說:「你要說什麼就說,靠那麼近幹嗎?」

唉,不愧是我看上的人,連做這麼討厭的表情說那麼討嫌的話時都俊美得叫人心跳!

我正了臉色,說:「其實我今天是想跟你談個交易,一個絕對對你有利的交易。」

「交易?」他現在臉上的表情就算不是免談,也可以翻譯為「我絕對不會相信你」。

「不錯,交易內容是我給你去掉你的鏈子,好好對待你和你弟弟,而你呢,要給我賣命三年。這三年裡,你要聽命於我,當然,我不會讓你作違背你的良心和原則的事,你則要忠於我,不出賣我的秘密,自然更不能傷害我。」

「給你賣命?」美少年不屑的冷笑,笑容在反覆宣告四個字:痴人說夢!

這反應早在我意料之中,我胸有成竹地肯定他沒聽錯:「不錯。」

「我有什麼好處呢?」無比譏誚的語氣。

我深深凝視他,不語。

沉默是很有力量的,每一個優秀的演員,演說家和煽動者在充分發揮言語的力量的同時,都應該擅長利用這種力量。

姚錦梓畢竟還嫩,雖然冷漠如故,已經有他心中的焦躁不安洩露到周圍的氣壓裡。

我抓住了他心底最軟弱的一瞬間,開口字字斟酌地說:「我會給你最想要的東西,——三年一到,我的命就是你的。」

他睜大了雖然歷經痛苦而變得深邃,但畢竟年輕明亮的眼睛。

我趁熱打鐵,語氣沉重凝滯:「三年後的今天,這顆大好頭顱我雙手奉上。到時看你是要一刀砍下祭奠你父親也好,喜歡零碎剮我個三天三夜也好,都隨君之好了。」

面對這樣離譜的話,他震驚動搖,不過拒絕相信。重新擺出那種譏誚的冷笑,他說:「你以為我會相信這種騙三歲小孩都沒人信的話嗎?」

「你以為我會用這種騙三歲小孩都沒人信的話來騙你嗎?」

「你大概是想讓我暫時恢復武功,去幫你做死士,暗殺某個棘手的政敵吧?」

我嘆了口氣:「我已經說了,不會讓你做任何違背你的原則或良心的事。」

「我憑什麼相信你?」

「因為你和你弟弟的命都握在我手中,你別無選擇,只能相信我。」我聲音輕柔,內容卻致命。

但沒等他反應,我語調一變,正色說:「不過,這一次,我會遵守承諾。我張青蓮雖然不是好人,卻一定會遵守自己簽訂的契約。」

我說的鄭重誠懇無比,態度頗有幾分凜然,叫最懷疑的人也會有幾分動搖,他用漂亮的鳳目緊緊盯著我,視線在我臉上逡巡,想找出說謊的痕跡和幕後的真相。

他失敗了。

考慮了一下,他謹慎的說:「我要先知道原因。」

呵呵,就等你這句呢!否則我悉心想好的說辭豈非白費了?

我踱到窗前,低頭,讓風吹動我未束上的鬢邊髮絲,沉吟不語,營造出內心舉棋不定掙扎不語的景象情態。

不過,姚錦梓的道行也不至於低到連這樣都沉不住氣的地步,並沒有催促詢問,只靜靜等待。我只好自己開口:

「……這件事,除了你之外,不可以有第三個人知道……我的玉蛛功……你也知道,並不是很好練的武功……」方才聽他提起張青蓮練的勞什子玉蛛功,正好現學現賣,這武功的名字全然不像太祖長拳,形意拳,易筋經這樣童叟皆知,定是邪門的冷僻功夫。

我的美少年冷哼了一聲,意思是何止是不太好練。

我幽幽一嘆,「這幾年來,我已經走了岔路,走火入魔的狀態,早就出現過了……我的記性出了問題,經常明明很重要記得很清楚的事都忘得一乾二淨,這種情況,日益加重……我,今天早上醒來,我竟不記得枕邊人是誰,連你的名字都不知道了……」

說到這裡,美少年雖喜歡扮酷,也不由大吃一驚。

我臉上出現悲切之色:「更可怕的是,我的武功本身,我也忘了…………這樣的事,我,我很害怕……我私下知道,自己已經沒幾年好活的了,既然如此,我就拿著沒幾年的命交換,把我的秘密告訴你,一來會使我心中恐懼憂愁少減,二則你手段高強,智勇雙全,也是一大助力……」

唉,小男孩就是經不起捧,那傢伙本來面上還有疑惑之色,大約想問我為什麼選他而不是紅鳳或其它心腹之類的問題,被我一吹捧,反倒覺得我如果不選他而選別人才奇怪呢。

現在換他踱步了,這邊踱到那邊,那邊踱到這邊,速度還很快,我的優點並不包括耐心,不禁頭疼起來。不過幸好他終於停住了。

「……當初你為了捉住我,使了多少心機計謀,死了多少手下死士……如今你放開我,我武功一旦恢復,你府裡再沒人治得住我,你不怕我殺了你,搶了錦楓走?」

怕,當然怕,我最怕就是這個!

我臉色卻很鎮靜,胸有成竹地笑笑:「當然怕,所以,好叫你知曉,我已經有了完全準備,倒讓你失望了。」

他臉色臭下來,狠狠盯住我,沉聲說:「你幹了什麼?」

「嗯,前些年曾有個苗疆的客人,送過我一個小玩意兒,那個蠱很特別,對宿主沒什麼傷害妨礙,但是,一旦原主人起了念,就算遠隔千里,也能取那個宿主性命。……方才,紅鳳去給錦楓治傷,只怕不小心把那個蠱也混進去了。」

我的美少年勃然大怒,粗魯的一把揪住我衣襟,氣得話都說不連貫了:「你……你竟敢!……」

聲勢有點嚇人,呵呵,不過可嚇不了我!如今局面完全在我掌握之中,bienjoue!

我既不驚慌,也不生氣,溫柔地看著他,柔聲說:「我當然敢的,你也知道的。」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17 20:37

猛獸出籠

聽了我的話,他安靜下來,放開我,站在那裡思索,我幾乎可以看到各種想法意念從他心裡穿過的影子。

我的大腦也在緊張運作中:他會相信我嗎?那個蠱什麼的自然是沒有的,我上哪找那種東西去?不過,我是用張青蓮的嘴說出來的,以張青蓮的權勢能力和一貫的狠毒作風,任誰也不敢不信。

可是,他會不會假意答應,恢復了武功就伺機迅速殺了我?不不,我跟他說是起念就可控制生死,他是不敢拿這種時間差冒險的!

看來,他是一定會答應的了。

唉,三年會不會太短?我要說五年就好了。可是談判這東西,你要是把價碼抬得太高,人家說不定談都不跟你談了。

哼,以我的手段,你跟我朝夕相處整整三年,不信你不會改變!

……可是,如果萬一這小子執著於復仇,三年後還是一定要殺我呢?…….

嗯,那我就……耍賴好了。

姚錦梓抬起頭來,墨黑的頭髮有幾縷垂到他如玉的面龐之側,映得他挺直的鼻樑,瑩亮的雙瞳越發英挺秀麗,他咬了咬薄薄的,形狀優美的下唇,毅然決然,慷慨赴死,從容就義地說:「好,我答應你。」

雖然是意料之中的回答,我也忍不住笑逐顏開。

我終於有了這個時空的第一個盟友,雖然是和我有深仇大恨,時時想著殺我的盟友,可畢竟是與我分享秘密的……好吧,我承認,一部分秘密。算了,怎麼說也是我的命運美少年,他還和我有特殊的關係,共享過「床笫之歡」呢!

「如果,三年之後被我發現你是騙我的,我發誓不管你用什麼手段,玩什麼陰謀,我都一定會讓你付出代價。——絕對不止剮你三天三夜這麼簡單!」

……

好重的殺氣!好冰寒的聲音!好歹毒的話!

我笑著上前抓住他的手,上下搖晃著,興高采烈的說:「錦梓,你放心吧,我說到做到,不會負你的!」

(汗,你真的以為這是在海誓山盟嗎?

大概是我的笑容太過燦爛,他有點像被陽光耀了眼睛,彆扭的別過那張臭臉去:「有什麼好讓你高興的!——你今天真奇怪!」

這話立刻使我的笑容凍結在臉上。

是啊,我是太得意忘形了,我目前的形勢很危險,很容易穿幫的!

正這麼想呢,門外有人跑過來了,瞧那蹦蹦跳跳的樣兒,就知道是小綠,後面跟著的,是紅鳳。

「紅鳳,你來得正好,那『縛神千蛛鎖』的鑰匙,我收在哪兒了?」

紅鳳有點驚異:「大人,您不是讓田純和朱纖細輪流保管的嗎?」

田純?朱纖細?什麼人?好奇怪的名字!

「哦,那小綠,你去把他們叫來。」

等小綠把人帶來,我冷汗如雨:原來這兩人是老相識,我早上剛剛見過的!田純就是那個胖子,而朱纖細自然是那個大肚子的瘦矮子!

這……也太有幽默感了!

兩人上前請安,我說:「罷了,把『縛神千蛛鎖』的鑰匙拿出來吧。」

兩人一驚,互相看了一眼,「撲通」一聲,四隻膝蓋同時與地面撞擊。

朱纖細說:「大人,萬萬不可!」

田純說:「大人三思!」

我有點不悅,這兩個跟著張青蓮為虎作倀的傢伙還擺出忠直進諫的樣子,也不怕人笑話!

「大人,這姚錦梓素來詭計多端,咱們兩年前為了捉這個逃奴費了多少力,死了多少兄弟啊!」

「大人,擒虎易放虎難啊,他一旦脫困,只怕靠我們兄弟難以護得大人周全!」

「大人,姚錦梓一定又在玩什麼花招!您忘了他剛被捉到之後假裝馴服,曲意逢迎大人,等了一年多,讓大家都放鬆警惕的時候,才伺機行刺的事了嗎?這次一定也有什麼陰謀……」

咦,還有這麼一段?看來姚錦梓頭腦也不差勁嘛!

我很是驚訝,當然表面上不能露聲色,呵,這傢伙失敗之後只怕沒少吃苦頭啊,以張青蓮的性格,怎會輕易放過他?

我臉一沉說:「囉嗦這麼多做什麼?我自有打算!」

兩人無奈,又相覷了一面,那個朱纖細從懷裡掏出一把銀色的雕了一隻栩栩如生的蜘蛛的小鑰匙,遞給了我。

我接過鑰匙,朝姚錦梓走過去,氣氛突然壓抑沉重,我的幾個手下看來都很緊張,包括紅鳳也有點備戰的意思。

他目光灼灼的看著我手裡的鑰匙,不過沒採取什麼行動。嗯,好現象。

我拉他到椅子坐下,在靠近項圈處尋到鑰匙的插孔,把鑰匙插進去,輕輕一扭,「咔嗒」一聲,鎖開了。

在這一秒,這個屋裡所有的生物都停頓了一下呼吸行為。

姚錦梓抓住椅子扶手的手微微用力。

我也有點緊張,先給他取下了手上的鎖鏈,琵琶骨裡穿的鏈子要抽出來就像動外科手術的感覺,我口乾舌燥,雙手也不禁有點發抖。但是我現在的身份是個心狠手辣的男人,現在才讓別人來不是太奇怪了嗎?

我握住鏈子一端,低頭,閉上眼,深呼吸一口,手中迅速而用力地往外一拔,我知道越快越可以儘量減少他的痛苦……

鏈子拔出來了!

血湧了出來,很快濡濕了他的白色衣裳,我覺得頭暈,連忙別過眼去。

姚錦梓輕輕推開我,站了起來,運指如風,點了傷口附近的幾個穴道,止住血,取下脖子上的項圈。

他脫困站起的那一瞬間,我覺得他的身高好像突然高了不少,整個人感覺都不一樣了。我心中充斥著矛盾的感覺,就好像把受傷的猛獸救治好後將其放歸野外的動物工作者,既充滿喜慰和成就感,又緊張不已,擔心它回頭反噬。

不過,在那一瞬間,我有一種隱約的直覺:這件事好像對我會有不大好的影響。

算了,就算後悔也來不及了,就像我一貫的行事準則一樣,看看在既有局面下我能做到哪一步吧!

姚錦梓俾睨地掃了我那些緊張的手下一眼,神態甚是傲慢。

「叫他們都出去,我要調息一下。」語聲清冷。

我揮揮手:「你們先退下。」

「可是大人……」紅鳳抗聲說。

肥瘦二人組也很牴觸這個命令,只有小綠的大眼珠子滾來滾去地觀察這個又觀察那個。

「下去!」我語氣放嚴厲了一點。

他們不情不願地退下。

我回頭時,他已經盤膝坐下調息,神色很安靜,也沒見有什麼白煙白霧之類的東東冒出來。

今天早上起床以來發生了那麼多事,我實在有點不堪重負,現在正好稍微放鬆一下。這傢伙的傷口看著還真觸目驚心,我很想拿東西給他擦拭處理一下,但是還是不要,免得妨礙他運功來個走火入魔什麼的,我又不是那種專門給男主角惹禍的幸福女主角,有人給她收拾爛攤子。

快速的自憐了一下之後,我決定做一套Office15分鐘瑜伽。張青蓮這傢伙的身體縱慾過度,虛得很,我要鍛鍊身體,努力自救才好。

做完動作,那傢伙還在調息,我就用大攤屍式冥想一下吧,這是我喜歡的瑜伽內容之一,至少可以使我頭腦空靈,思路清晰,身體得到充分休息,可惜以前工作太忙,不可能天天有時間做。

意念在身體內外各個器官運行一遍後,我睜開眼。饒是我現在心境空靈,也不禁嚇了一跳:一張放大的臉近距離觀察著我。

看到我睜眼,他退了回去,淡淡的好像很無謂的說:「你在做什麼?」

「哦,那個呀,作瑜伽冥想。」我趕緊淡化處理,心裡在慶幸他醒得是時候,沒看到我一些比較傻的瑜伽動作。說不定會以為我抽風呢!

「哦。」他淡淡應了聲,大概不懂吧。

「對了,你的傷,……」還沒說完,手腕被他捏住了。

我一瞬間有點驚慌失措:不會吧?我真的賭輸了?

被他扣住的脈門有一股細細的若有若無的熱力沿手臂攀升,在我體內迅速地試探了一下,又收了回去。

「真氣還在,」他站起身子,淡淡說,「不過好像有點凝阻,沒在自行運轉十二周天。你那個邪門功夫的運功方式很獨特,我也不懂,要恢復就要靠你自己想起來了……」

我怔怔看他,我的美少年在脫困之後真的不一樣了,我已經不大能掌握他的心思,是因為我心裡暗暗憂懼,不夠自信了嗎?

敲門聲又響起,小綠笑嘻嘻探頭進來,「大人,紅姑娘讓我問您午膳在哪裡開。」

哦,午膳。現在都午時末了,開得還真晚。難道果然是像文藝復興後的歐洲,平民十一點多用午餐,商人十二點多,鄉紳小貴族一點,伯爵兩點,侯爵兩點半……地位越高吃得越晚?

說起來這可是我到達這個時空後第一次進食呢!真的有點餓。

一天結束

我回頭對姚錦梓笑道:「我們就在這裡用午膳可好?」

他蹙眉,陰沉的看著我:「錦楓……」

「哦,」我很善解人意,轉頭對小綠說:「午膳就在書房用了,你讓紅鳳把姚錦楓也領來。」

小綠對跑腿很有熱情,高高興興去了。

我回頭看看姚錦梓:「對了,紅鳳到底是什麼身份?」

我的美少年雖然想維持淡然超脫的樣子,臉上也不禁顯出一點驚異的神氣:「你連她也忘了?」

「她對我很重要?」

「她是你的通房丫頭,掌管府內的大小事務。」美少年總算又恢復冷淡的語氣。

通,通房丫頭?我狂汗,這個張青蓮還是雙性戀?

「那個,剛才那一胖一瘦呢?」

俊美的臉上掠過不屑,越發顯得年少氣盛的動人,「星棋派的所謂雙宿,你網羅的武林高人。」

「哦?他們能接你多少招?」現代人對於只存在於金庸筆下的武林人物永遠是充滿無窮好奇心的。

美少年略側過頭想了想:「你當時派人追殺我的時候,朱纖細也參加過,跟我照過面,接了我二十招。田純是笑面虎,他的棋子也難對付些,大概可以支撐三十招開外。不過,那是兩年前的事了,這兩年我的武功停滯不前,就是要恢復成以前的水準也要將養三四個月,他們卻可能早又練了什麼絕技,如今強弱也難說。」

他說的時候沒看我一眼,語氣也淡淡的,聽不出恨意,不過我知道他是恨我入骨的。

我壓制住自己想偷看他臉色的神經反射,也很淡然的在椅子上坐下來,故意坐得姿態妙曼。哼,幹了那些缺德事的又不是我,我有什麼好愧疚的?

紅鳳打簾子進來了,後面一堆拿了食盒小幾的丫頭老媽子,最後頭有一個大漢捉著姚錦楓,那小屁孩還在踢打辱罵,連髒話都有,枉他還是官家少爺,可惜了那張漂亮臉蛋。

不過,一看到他,我不知為何心情大好,人也放鬆下來。

姚錦梓像一陣風一樣捲過去,還沒等我看清,就到了那大漢面前,劈手奪過姚錦楓,立刻上下檢查他有無傷勢,又搭住他脈門檢查。

我心底輕笑,我明白了,因為姚錦楓就是他哥哥的命門,有他在,我就有把握對付姚錦梓。方才姚錦梓脫困,我畢竟是第一次面對一個恨得想殺我的武林高手,說心裡不緊張,不害怕,不忌憚他,那是騙人的。

可是現在,局面重新被我掌握。

姚錦梓察探了一番,大概是一無所獲,回頭恨恨地瞪我一眼,我給他一個燦爛的無辜笑容,激得他更加惱火。

「錦梓,」我懶洋洋的說,「別白費心思了,那蠱若是你隨便也能找出來,只要一道真氣過去就化為飛煙,那還有什麼用處?」

本來就是哄他的,哪裡找去?

看他快發怒了,我連忙安撫說:「不過,你別擔心,只要你履行我們的協議,我一定讓他毫髮無損。」

姚錦梓雖然不忿,也只好無奈地放開那臭小孩的手腕,直到這時,臭小孩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

「哥哥!」驚天動地一聲吼哇,「你恢復武功了?」驚喜過度,不敢相信,已經傻了。

「哇……」小p孩就是小p孩,抱住他哥哥,把腦袋埋在他哥哥的前襟裡,用更加驚天動地的聲音哭了起來。

姚錦梓倒不嫌眼淚鼻涕,也緊緊抱住姚錦楓,看來是激動得很了。

無聊,我看向紅鳳,紅鳳目光低垂,不知在想些什麼。小綠則一直用研究的目光看著姚錦楓。

突然,小屁孩的聲音咬牙切齒地響起:「哥,既然恢復了武功,你還等什麼?快殺了這個惡賊為爹爹報仇!」

看,我就知道,哭累了,開始向我總清算了。

看到哥哥居然沒有反應,臭小孩開始急了:「哥,哥,你怎麼了?這個人是殺了爹爹,還欺負你的仇人啊!快殺了他!……哥,你說話呀,為什麼不說話?他是不是給你吃了什麼奇怪的東西?」

哼,我才沒這麼沒品。

姚錦梓低頭看著他弟弟,臉上神色極其複雜,掙扎,痛楚,欲言又止……

我悠哉地托著腮,欣賞美少年內心的掙扎。

「哥哥——」小屁孩的音量真不是蓋的。

「……錦楓,」姚錦梓的聲音就低沉多了,而且也許因為其中壓抑了過多的東西,反而顯得又平又澀又幹巴巴的。從我這個角度,還可以看到他垂下長長的漂亮睫毛,擋住了視線。「現在……還不能殺他。」

「什麼?!」臭小孩立馬錶現得像被雷劈了,「為什麼?哥哥!……」他突然臉露驚恐之色,朝後退了一步,「難道,你向他投誠了?」

他這種白痴幼稚的言行當然影響不了別人,但是對他那個把他當寶的哥哥卻絕對有殺傷力,我的美少年臉上立刻流露出一種被人捅了一刀的神色。

真是看不下去了!所以我說,最討厭這種什麼都不懂卻會指責別人的小屁孩了!

我「噌」的站起來,「噔噔噔」幾步走到那哥倆面前,不顧眾人的詫異,指著小屁孩的鼻子開罵:「夠了!你哥是大英雄,怎麼會投誠我這種人?如果連他一直拚命保護的你都不相信他了,他不是太可憐了嗎?……這裡都是大人,你一個靠人家養,靠人家保護的臭小孩,有什麼資格在這裡吱哇亂叫!大人的世界根本不像你想得那麼簡單!……」

大家都拿極度驚異的目光瞪著我,包括姚錦梓。姚錦楓的小臉先青後敗,最後漲得通紅,震驚,沮喪,憤怒的情緒一一先後登場。

完了,我越來越多破綻,越來越不像張青蓮了,不知道是不是已經有人懷疑了?

為什麼一涉及到姚錦梓我就不冷靜呢,難道真像古人所說「色是刮骨鋼刀」?

算了,就算懷疑他們都沒證據,如果真有麻煩……兵來將擋,水來土淹吧!

我整理好臉色,最後趁勝追擊的鄙夷了臭小孩一眼,冷冷的拂袖轉身走了回去。坐定說:「吃飯!」

臭小孩愣愣的,氣得渾身發抖,不過還算硬氣,既沒哭也沒再叫「哥哥,殺了他」,只是狠狠一跺腳,賭氣飛也似的跑了。

姚錦梓叫了聲「錦楓」,待追過去,我卻在他抬步的一瞬間語氣嚴重的叫了聲「姚錦梓!」

姚錦梓身形頓了下,停住步子,回頭詢問的看了我一眼。

我抬眼,眼神堅定,——反正就是自己認為可以做到目光炯炯的程度的那種——,逼視著他:「你應該留下陪我吃飯。」語聲溫和,卻有不容抗辯的味道。

姚錦梓遲疑了一下,看了一眼他弟弟遠去的方向,終於還是面無表情地走回來,在我身邊坐下。

我也沒看他,表情若無其事,其實心裡早樂開了花。呵呵,這第一局,我勝了。

不過,這個姚錦梓還不笨嘛。

紅鳳已經著人拿了藥物和替換的衣服,此時便與另一個丫鬟上來給姚錦梓處理傷口,換下髒了的血衣。說來丟臉,我一向有點輕度暈血,不過只要不是自己的血,是不會真的暈過去的。儘管如此,還是不要看好了,雖然美少年身材養眼。

「紅鳳,我讓你安排的事安排好了嗎?」我閒閒地問。

「是的,大人。」紅鳳雖然一邊手裡在忙乎著,一邊還是恭謹高效地回答我:「姚公子的住處如您所說,安排在『暗雪閣』,姚……二公子安排在緊鄰的『中直館』,每邊撥了四個丫頭,若是不夠,再慢慢物色好的,日用的各種什物已安排了一些,下午我再去把這事辦妥當了……」

「暗雪閣」是我早些時候去石牢解救美少年的路上看到的一處館閣,種了許多梅花,真正有「疏影橫斜,暗香浮動」的味道,我留了心,記住它的名字,好用來金屋藏嬌。

「你派個得力的人去看看姚錦楓,順便看他想吃什麼,叫廚房裡做……嗯,小綠你去好了,你們年紀差不多,會比較談得來。」

雖然這些話聽起來像是在向某人示惠,其實不過是我的管家婆習性發作而已,也不知某人怎麼想的。

我偷瞥他一眼,他已經換好一身新衣,風姿出眾,依舊坐得挺直,眼簾微微垂下,沒有表情。

哼,我何須管他怎麼想?

被冷落了半天的菜們終於被從食盒裡一盤盤拿出來,也不過十道左右,並不如何奢華,紅鳳站在我身後布菜。

菜色很精緻,我是不知道名字,只知這個是雞肉做的,裡面不知加了什麼菌類,那個是鹿肉,大概是炙的,有的乾脆連原料都吃不出來。不過大都不辣,也是,中國又不是辣椒原產地,這個時候只怕還沒人見過辣椒呢。

姚錦梓始終一言不發的吃東西,姿勢很優雅,從這些地方就能看出他的良好出身了。

默默吃完一餐飯,紅鳳帶人收拾了東西走了,我呢,把身邊跟的人都擯退,讓我的美少年帶我熟悉府裡的環境。

我的府裡還真不是一般的大,估計比起大觀園也毫不遜色,姚錦梓一開始假意順從張青蓮的時候是可以在府內自由行動的,所以很熟悉。

他的話始終很少,對於我遺忘得如此乾淨並沒再表示驚訝,也不知心裡是不是懷疑什麼。

我看著他輪廓完美的側臉心裡有點黯然,這傢伙真的吃了很多苦啊!

以後會怎樣呢?

現在的形勢,誰也沒有把握,大家各憑本事吧,雖然是我的命運美少年,也只好請你努力自救。

掌燈的時候,也沒有完全逛完,我是累得不行了,姚錦梓那傢伙,倒跟無事人一樣。

又吃了一頓像中午一樣的默劇晚餐,紅鳳說姚錦楓發脾氣,不肯吃飯,呵呵,意料之中耳。

姚錦梓並沒像老母雞一樣急得不行,或者非要去看他寶貝弟弟,看來,他雖然護崽護得厲害,卻不見得會縱容小屁孩撒嬌。我對他的評價又高了一些。

在一幫丫環的簇擁下,姚錦梓送我去我的住處。

這張青蓮很是惡俗,因為自己名字裡有蓮,就非要住在種滿荷花的湖心小島,還叫什麼「聽雨水榭」,這種地方夏天住我是不反對,現在可是冬天啊!

屋子陳設最大特點就是精緻,不但所有用物都極考究,還有許多盡巧奇淫的玩物,喝,比我還不像男人!

我這時已認出了那間臥室,使喚丫頭們大概是為了不妨礙我們的性趣,都很識相地退下了。

姚錦梓倒很從容,非常習慣性地去點上一盞燈,燈光十分昏黃,能見度很差,不過燭火搖弋,拉長了姚錦梓沉默修長的身影,在一片黑暗之中,使我的心一剎那陷入深深恍惚。

一種昏黃的溫暖悄悄襲上我心頭,有種把我整個人浸沐在熱水裡的感覺,彷彿有一種忽略時間和空間的力量,一霎那間我不知自己身處何鄉,眼前人又是誰,我的心像在黑暗裡徬徨無計的飛蛾,終於找到一點燈光……

但是,姚錦梓那傢伙的一句話打破優美意境。

他說:「大人,今夜要我侍寢麼?」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17 20:38

小皇帝

他說:「大人,今夜要我侍寢麼?」

他的聲音還是那種很乾很平,完全沒有任何情緒在裡頭,既不像邀請也不像挑逗,機械化得像是態度差勁的餐廳服務員在問:「要開發票嗎?」

不過,他既然問出來,決非沒有含義。

儘管我的大腦在維持完美有效的運作,聽了這話,我卻還是差點沒跳起來,臉上好像有火燒,也不知紅了沒有?我壓制自己的怦怦心跳,拚命掩飾住驚慌失措。

「不,……嗯,不必了。今天有點累,你也早點回去適應一下你的新居吧……」我不但詞不達意,而且言不由衷。

可恨我的美少年居然一點堅持的意思都沒有,接著用公事公辦的口吻說:「那大人要找誰過來?要我幫你叫嗎?」

我差點沒嗆著,對哦,我還有別的男寵。可是,這個姚錦梓也未免太……唉!

「不用了,我今天想早點睡!」我非常固執地說。

美少年淡淡瞥了我一眼:「大人畏寒,素不獨寢。真的不用嗎?」

不用你提醒我以前多麼淫亂!你就回家哄你那寶貝弟弟去吧!我狠狠瞪了這木頭一眼。

「錦梓,」我故意親親熱熱拉住他袖子,裝得聲音甜美,以前我只要一這樣,立刻當者披靡,不知在這裡用張青蓮的身體來使用是否有效,「你今天辛苦了一天,好好休息吧,要不人家會捨不得啊!你若是能好好靜養調息,盡快恢復武功,就是幫了人家的大忙啦……」

有效!

我清清楚楚地看到我的美少年打了個寒噤,把袖子從我手裡掙脫開來,十分警惕的退開一步。

我「噗」的一聲笑了出來。

姚錦梓驚訝地看了我一眼,若有所思地又看一眼,終於說:「大人,我告退了。」

我微笑點點頭。

著人進來伺候我梳洗完畢,我躺到那張大床上,鑽進了被窩。

終於一天過去了!不容易啊!

那個時空已經少掉我一天了,運作當然會很好;好在我的父母已經過世;老闆當然會惋惜少了我這個人才,可是很快會找到人頂我的位子;那些愛過我,喜歡過我,欣賞過我,怨恨過我,曾經被我在他們生命裡留下過痕跡的人們,大概會黯然若失一下;認識我的人,會說這麼出色女人,年紀輕輕就這麼能幹,居然就這樣飛機失事死了,人生無常啊……

到最後,也不過如此而已……

不過,不應該沮喪,上天已經很厚愛的給了我第二次機會,雖然形勢很奇怪……我的特長不就是清理殘局,在現有基礎上儘量扭轉局勢嗎?

我不會害怕。人活著一天都要直接面對,做最大努力,明天也許就會碰到美好的事,值得作為回憶珍藏的東西,值得珍惜的人……

還睡得迷迷糊糊,就被喚醒了,看到紅鳳的臉。

「大人,快起床,不要誤了早朝!」

我像夢遊一樣爬起來,任憑人家幫我穿上衣服,幫我洗臉擦拭,接過蘸了青鹽的柳條刷牙……呸,呸,好鹹!我清醒多了,唉,這古代,真不是人待的!

還有夜壺!我哪會用那種東西?馬桶也很臭。

另外,我偷偷觀察過自己的那個新增加的配件,說實話,挺噁心的。男人的生殖器官真的很醜,當然,女人的也漂亮不到哪去。

我的那個好像尺寸方面也不值得驕傲就是了,聽說這種事對男人打擊很大,不知道張青蓮會不會是因為這方面受了刺激才這麼變態的。

我梳洗好出門上朝時天還黑著,還有滿天星斗,做個官也不容易啊,這麼早起。幸好沒有堵車,要不然以後我也不用睡覺了。

今天坐的是四人官轎,藍呢的,不知怎的,讓我想起曾國藩。相比於馬車而言,當然是轎子更舒服,不過速度就差得太遠了。

到了東便門,下轎,重複昨天那套,上朝。

我一直很想打瞌睡啊。

今天幾乎沒什麼事,只是提到了翰林院正在編的先帝的起居言行錄,又是逐字逐句計較辯論。我完全沒興趣,又不是李世民,留什麼言行錄?會重用我這種奸臣的,能是什麼好皇帝?

而且據我蒐集到的有限信息,這傢伙其實很像隋煬帝,好大喜功,性喜奢華,把他爹辛苦留下的基業敗得七七八八,唯一比隋煬帝強的是沒亡國。也是,敗家也是要有天賦的,要像隋煬帝那樣,還真不是誰都做得到,需要極佳的體力,熱情和藝術衝動。

不過私生活方面隋煬帝和他取向不同,只看這傢伙最後只留了一個子嗣就可以看出他絕對是同志。

人家康熙在這個年紀子女都有兩位數了!

摺子也不多,真是太平之秋啊,而且我已經漸漸開始熟悉環境了,有些摺子不用問六部的尚書和別的顧命大臣也能處理。呵呵,天才果然是天才!

那個戶部的劉春溪寫了一個摺子給我,不但提到西南糧草的詳細安排,還說了許多他對於目前朝政和戶部積弊的看法以及解決方案,就策論而言,是寫得花團錦簇,不過他提到的很多東西我都不瞭解,沒法批覆他,只好留中,打算回去問問姚錦梓一些具體情況再說。

這傢伙的鼻子很靈嘛,已經嗅到我要重用他的風頭了,呵呵,這種狡猾聰慧和急功近利,真不陌生啊!今晚他大概會睡不著,反覆揣度我的意思。不過看這摺子的長度,昨晚他應該也沒睡就是了。

可憐人啊!

批完摺子,別的大臣先走了,我自己又留下看了些積檔資料,比如說官員名錄什麼的,在目前,多知道一點我就多一點優勢。

出來又是午時了,幾乎空無一人,我伸了個懶腰,往宮外走。突然聽到奇怪的聲音,像是聲音變小的鑼,又像是打更的梆子,我一看,長長的明黃色的小型隊伍朝這邊過來,看來這個奇怪的打擊樂是為皇帝清道的。

我連忙在路邊跪下,等皇帝過去,我雖可面君不拜,到底這樣容易招來殺身之禍的特權少用為妙。

好像停下來了,我抬起按規矩垂下的眼瞼,偷看了一下。

喝,小皇帝正站在我面前呢!

小皇帝今年的實際年齡是七歲,算是發育比較良好的,站著比跪著的我稍高一點,正低頭仔細端詳我,黑亮的眼睛忽閃忽閃十分有神。

我連忙低下頭。

「張愛卿,朕准你抬頭。」奶聲奶氣的聲音很可愛,說起來這是我第一次聽到皇帝說話。

我抬起頭,他繼續端詳我的臉,我也趁機觀察他。

雖然五官和諧清秀,不過小臉有點方正,談不上很漂亮,但是長大會是很有魅力的男人吧。額頭很高,下頜也飽滿,眼睛既大又長,炯炯有神,史書裡常說的龍姿鳳表大概指這種。

「母后說得不錯,張愛卿長得很美。」

我心裡咯噔了一下。

「張愛卿,為什麼父皇仙駕之後你就不怎麼到宮裡來了呢?」畢竟還是天真的小孩啊。

我望著他,對這個站在天下人頭上最高處的孩子漸漸有點憐惜:這麼小就無父無母,在陰謀最集中最陰暗最骯髒的皇宮度過他的童年,時時有性命之憂,而將來,這個孩子將來要擔負的是天下蒼生的幸福啊,他將不能哭,不能笑,不能對心愛的女人說「我愛你」,一步行差踏錯就是萬千性命,千古罵名。

我想讓他現在做個快樂的孩子,將來當個好皇帝。

「陛下,」我柔聲說,「臣乃外臣,陛下不宣,豈可輕進宮闈?陛下日後若想見臣,只要宣詔就是。」

小皇帝很沉穩,點點頭。

我心中一痛,目光柔和的看著他:「陛下,最近吃飯香嗎,睡得好嗎?陛下一早就上朝,晚上幾更睡啊?」

「乳媽和嬤嬤初更就伺候朕睡了。」小皇帝很乖地回答我。

「皇上如今讀什麼書呢?師父又是誰啊?」

「四書。現下是尚書古大人教的。」

嗯?不妙,那皇帝豈不會站在他們那邊?他可是皇帝,將來有一天要親政的!除非我想除掉他取而代之,否則他手裡可握了我的生死榮辱呢!

可這種野心小女子不但沒有,還敬謝不敏。

所以,一定要和皇帝把關係搞好。再說,我不妨灌輸他一些經過歷史沉澱的治國之道和現代企業管理理念,對他將來一定大有好處。也算是有功於黎庶了。

「陛下,以後臣要是有時間也去陪陛下唸書好嗎?說起來臣曾是陛下的太子太保呢!」

皇帝顯出高興的神氣:「好哇,張愛卿,你要教朕騎射武功!」

騎射武功?我呆了一呆。哎,不怕的,左右有姚錦梓呢!

我微笑點頭答應。

這時一個穿淺黃色宮裝的女子越眾而出,朝小皇帝行禮,說:「陛下,讀書的時間到了,請移駕南書房。」

我眯起眼,這女子是皇帝的乳媽?女官?她是故意不讓小皇帝和我接觸?還是僅僅是盡忠職守?

小皇帝答應了。有太監尖聲叫「擺駕」,明黃色隊伍浩浩蕩盪開拔了。

我跪在那裡目送,同時深思:張青蓮不可能沒在皇帝身邊安插自己人,是誰呢?這一點,就算問我的美少年,他也不可能知道了。

我走出東便門,想不到出了我的轎子之外,還有人在等我。

「父親大人!」高玉樞甚是親熱地迎過來。

我看到官員資料上高玉樞字琳西,就笑道:「琳西啊,為何還不曾回府?」

「專為等待父親大人。」

「琳西有什麼事嗎?」

「呵呵,父親大人,孩兒近日發現一處極靜雅的去處,想著父親大人必定喜歡,想請父親大人前往一遊,也盡盡孩兒的孝心!」

「哦?」我也有幾分好奇,「是什麼去處?」

「城西小章亭那邊,頗精緻的幾間館舍,雖談不上富麗,房舍用具都是干乾淨淨,花了心思。難得的是館主原先是揚州一個大班子的當家花旦,手下十幾個孩子,都是極品好貨,還不曾見過客人。那館主求孩兒請到父親大人去品評一二。」

我先是愣了一下,繼而明白他說的是專供男妓的一處私娼寮子,不由有幾分躊躇。

不過,現在還不到和我的團夥鬧僵的時候,而且,對於那種地方,我總還是好奇的。

「如此甚好,便請琳西帶路吧!」
逛窯子

看著窗外的古代房舍街景慢慢晃過,坐在馬車裡的我心思有點飄移。

我知道自己並不是完美型的女人,雖然天資很高,卻有許多缺點,我不是那種能夠站到最高處的人。

記得有一個前輩企業家曾經跟我說,我的兩大缺點,一是缺乏野心,二是不夠狠。他又說,但是幸好我都有代替的補償品,雖然沒有野心,但是高傲會使我不樂見人爬到我頭上去,因此會鞭策自己努力;至於說不夠狠呢,雖然對於一個成功者是很致命的缺點,但是我足夠冷靜聰明,對人性有很敏銳的洞察力,也很有大局觀,別人要想算計了我去,也是很難的。我不會主動挑起戰爭,可是對別人發起的攻擊也從不畏懼,在這種被動應戰裡積累下來的戰利品,使我有了今天的地位成就。

前輩老狐狸難得掏心窩子的話,不是不中肯的。

我是積極和被動性人格,也許正是因為這樣,我在公司裡是主管已收購的企業整頓重組的,專做去蕪存菁,起死回生的事情。至於收購過程,我就不夠狠到來玩這種頂級金融遊戲了。作為一個「整合高手」,比較能發揮我的才華。

同時,也要擔負上層公關方面的一些事情,因為我的人脈出乎意料的廣,說起來都像是奇遇,可是一個二個的,那些商場和政界的老狐狸們都待我青眼有加,據說,是因為我足夠聰明通達,善解人意,又尚存一些厚道的過。當然,也有的是人說我擅長拿身體作本錢,不過這就真的是清者自清了。再說了,這幫大佬們也不見得就能看上我,我又不是什麼傾城麗色,說是大美女,也不過是別人說來恭維,自己說來調笑的。我的北斗七星身材是魔鬼訓練出來的,當然,要感謝我天生的勻稱骨骼和頗值得一觀的胸脯,可是如果不堅持鍛鍊,讓它長個二十斤,還可能是美女嗎?我的五官不過是清秀端正,只不過會穿衣服,會打扮,三分人才就成了七分,再加上勉強可以說腹有詩書氣自華,也就可以打個八分九分的了。

工作不是不累,但是報酬已經足夠補償我的賣死賣活,去年拿了年終分紅,年薪已經過千萬了,自己一個人住頂級公寓的頂樓,三百多平米,有專門的司機和保姆,有幾個女人靠了自己的真才實學在二十六歲上就有如此成就的?

當然,運氣好也是重大的先決條件。

但是,無論如何,我知道自己還是嫩了點,比起我打交道的那些老狐狸們,我只是學徒而已。

在這個時空,也有的是那種年老成精的狐狸吧?我這點道行是不大夠看。別說別的,光是我這個寶貝「兒子」,就棘手得緊哪!

我要小心應付。

幸好我還有很多優秀的特點:急智,頑強,對危險的強烈直覺。這些會讓我躲避掉很多危險,就算躲不過的時候,也會阻止最壞情況的發生,給我翻本的機會。

我179的智商和被哈佛的心理研究室嘖嘖稱讚,認為很少在高智商人士身上同時出現的高情商一定會幫助我解決目前這詭異處境的!

我「兒子」的馬車晃晃悠悠,晃晃悠悠地出了城,我有點警惕開來,我政敵私仇都多,可不能讓人家逮著機會刺殺我!不行,以後一定要讓姚錦梓當我的貼身保鏢!(最想殺你的就是他吧?你這樣也配叫什麼聰明冷靜的現代女強人?)

心中正疑懼,馬車停了下來,浦一下車,我心裡就暗暗喝了聲彩:果真是個靜雅所在!

只見小小幾處房舍,灰瓦白牆,門前有清澈見底的小溪潺潺,溪邊幾塊怪石,看似無心,不論形狀位置擺放都匠心獨運,積了點未化的殘雪,越加獨特,小小房簷下幾株芭蕉,不知為何,這樣天氣猶能青翠欲滴。

一走進去,就聞到一股熏出來的素馨清香,桌椅茶几,都有幾分古拙的精巧,周圍靜悄悄的,忽然聽到古怪的叫喚:「有貴客來,奉茶!有貴客來,奉茶!」

我看了一眼廊下懸著的鷯哥,笑道:「想嚇我嗎?哪有這麼容易?」

高玉樞也呵呵笑了起來。

裡屋的簾子掀開,走出一個粉光脂豔的大美人來,雖然是個男人,也穿著男裝,動作態度無不嫵媚,女人味十足。他穿得一身紫色魚尾羅的窄袖衫子,對於男人而言,實在太華麗也太乾淨了一點。

他笑著走過來要給我和高玉樞磕頭,被高玉樞攔住,我看姓高的那色授魂與的模樣兒,莫非也是此道中人?

那個美人笑著說:「高大人,想不到高大人真有能耐,將張大人請了來,小蘭一會兒可要多敬您幾杯呀!」

高玉樞笑得鬍子顫抖,只說:「一定,一定,蘭老闆,我既然給你請來了大菩薩,你可要好好表現,別給我丟臉啊!」

那個蘭老闆真不愧戲子出身,飛了個千嬌百媚的媚眼給他,又滿面春風的對我說:「張大人,蘭倌給您磕頭了,張大人來我們這樣的小地方,真是蓬蓽生輝!還請張大人不嫌簡陋,以後多多來捧場啊!」

高玉樞在他臉上捏了一把,說,「就你一張嘴能說!既然想巴結張大人,還不好酒好菜都拿出來?那些孩子呢?快交出來讓張大人瞧瞧啊!」

蘭倌嬌笑著過來扯住我袖子,我立刻聞到一股香風襲來,雖然濃郁有脂粉氣,但是不知為何有股肉體溫暖芬芳的味道,很像我從小在母親身上聞到的女人香,我居然不討厭。

「張大人,您生得可真是俊啊,瞧這臉,這皮膚,這眼睛,我的眼睛都移不開了!這麼著我可不敢把我那些小子們都叫出來,一來他們那些蒲柳之姿,見了大人不免慚愧,二則我怕他們搶得打起來!」

我還沒說什麼,高玉樞已笑道:「你這張嘴啊,真叫人愛也不是,恨也不是!既如此,就把你那個新來的頭牌叫出來陪著大人,你陪著我,咱們四個人清清淡淡的喝點酒,聊會兒天,豈不甚好?」

那蘭倌兒聞言拍起掌來,歡喜無限:「這主意好,怪不得人說高大人是風月場上的雅士騷客啊!」

這種老鴇和嫖客的對白……還都是男的!我算是見識了!

跟他們進了個暖閣的雅間,大家都上炕上坐著,兩個使喚的小廝也都長得清清秀秀,拾掇得乾乾淨淨,開始擺放酒菜吃食。

這時,門口已經走進一個人來。

我們原本正在玩笑,突然一下都靜了下來。

這是我第一次在這個時空見到美貌足以與我的美少年和張青蓮本身相比的美男子,此人年齡大約二十一二歲,當真是猿臂蜂腰,星眸櫻唇,臉如敷粉,眉如墨裁。如果說姚錦梓是那種清俊秀麗的美少年,帶著一種沉默脆弱的倔強和少年鋒芒畢露的英氣;我就是那種超越年齡和性別的柔弱的姣美,風姿婀娜;這個人呢,卻是美豔至極,一種英氣勃勃的,屬於男人的豔麗。和他相比,張青蓮嫌蒼白陰柔,姚錦梓嫌青澀倨傲。

世上竟有這等人物!這是我的第一印象。

第二印象自然是:這等人物居然淪為優伶男娼之輩!

「小雲,快過來坐,見過張大人呀。」蘭倌很是熱切地招喚。

那個叫小雲的男娼居然只是朝我抱了抱拳,說:「見過張大人。」就大大咧咧在我身畔坐下。

呵,柳湘蓮來了不成!我可不是薛蟠!

不過,我發現這人聲音很特別,甜膩柔滑,讓人想到蜂蜜和絲絨之類的物品。

「呵呵,小雲就這副不知禮儀的野人樣,張大人幸勿見怪呀!小雲,你快向張大人自己介紹一下,再敬大人一杯酒,謝過大人不罪之恩。」蘭倌急於幫這個小雲開脫。這個蘭倌,雖然操此賤業,又作這般形貌打扮,我卻對他頗有好感,許是因為他身上有種良善的味道,老是讓我想起「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郎」。看看坐在一起的蘭倌和高玉樞,真是挺應景的。

不過,女人的直覺是要壞事的。我還要記住「婊子無情,戲子無義」。

「張大人,小人原慶雲,大人叫小人小雲也可,慶雲也可。」那叫小雲的超級帥哥肆無忌憚的咧嘴而笑,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笑容異常炫目,雖然自稱小人,那眼神態度可不是這樣說的。

可是,很妖豔,很邪魅。

我琢摩著張青蓮在此情此景該怎麼說:「呵呵,那本官就不客氣,叫你慶雲了。慶雲舉動一派天然可愛,本官又怎會怪罪呢?」酸不拉唧的話,真噁心。同時還要配闔眼神動作:我笑眯眯的看著他,眼中透露出饒有興趣。

蘭倌說:「來來來,我來敬高大人一杯,小雲你敬張大人一杯,咱們四個喝個交杯酒,小蘭再為兩位大人唱段貴妃醉酒……」說著自己泯了一口,將喝過的留有嘴上胭脂末子唇印的殘酒送到高玉樞口邊。高玉樞笑呵呵的就著他的手喝乾了。

我看得不寒而慄,謝天謝地,佛祖如來,那原慶雲別也給我來這一套才好!

原慶雲卻忽然伸手攬住我的腰,自己喝了一口酒,朝我俯下臉來。

看著越來越近的笑眸薄唇,我腦子一片空白:上帝啊,馬麗亞,他不是真的想對我做這種事吧?

可是晚了,他的唇印在我唇上,我想推開他,他雙臂卻箍得很緊,在我掙扎不及時,那口混著唾沫的酒就被灌進我肚子裡去了。

真……噁心!

我怒火中燒,又欲哭無淚。

最討厭男人隨便吻我了!做愛是一回事,吻又是另一回事。在我看來,做愛也可以只是為了單純身體的慾望,吻這種不以生殖為目的的親密行為則與感情息息相關。在現代時,即使是與我三年的sexpartener,我也一向不准他吻我的嘴。這觀念也許有點幼稚,卻是我最後的堅持。

現在卻被一個下賤的男娼輕薄了去,真是豈有此理!

高玉樞那個賊官還和蘭倌兒在那裡拍手起鬨!

不過,冷靜,深呼吸,我現在是張青蓮,張青蓮是不會為了這種事情生氣的。

「哈哈,慶雲很熱情啊,怎麼以前我來從沒見你這樣過?到底是英雄慕少年啊!」高玉樞看著原慶雲的眼睛閃亮,垂涎三尺。這種令人作嘔的「淫意」,只有這種慾求不滿又腎虧的中年男人才能散發出來。

還有,那個什麼什麼「英雄慕少年」,既不應景又沒出典,到底是哪來的?誰是英雄?誰又是少年?

狗屁不通的東西,真不愧是張青蓮的狐朋狗黨!

蘭倌也來湊趣,笑著對原慶雲說:「小雲悠著點,別太急色,小心把張大人嚇走了!」

高玉樞嘿嘿笑道:「等會兒不被張大人嚇走就好!」說著還擠眉弄眼,實在是猥褻當有趣。

我看得鬱悶之極。

這時蘭倌兒已經叫了兩個調絲竹的清官人來,都是十五六歲的小姑娘,一吹玉簫,一弄琵琶,蘭倌笑著睇我們一眼,說:「方才說的貴妃醉酒,大人們將就著聽。」說著便婉轉珠喉,鶯啼燕唳的唱起來。

我雖然不懂他唱些什麼,以前也從不聽戲,也覺他唱得十分動聽,等他唱罷,和高玉樞一起大聲叫好。

蘭倌笑盈盈地坐回高玉樞懷裡。我看原慶雲在蘭倌唱時始終淡淡的,嘴角噙笑,意甚不屑。又想扳回剛才可能讓他懷疑我很嫩的一吻,就笑著說:「慶雲可會唱一段?」

他微笑著搖搖頭。

「那,」我掃了一眼他也算得雄健的身子,「慶雲會劍舞?」

他又笑著搖頭,毫不慚愧。

「那慶雲會什麼?」

他側過臉看住我,低下目光,膠著流連在我的唇上,輕笑著低啞地說:「會喝酒。」

我臉紅了。

這,這……看看這都是什麼情景啊!我坐在他懷裡,——既然他比我高一截,大一圈,總不能他坐我懷裡吧?——他隨便輕薄我,現在居然還調戲我。

到底誰嫖誰呀!?我連個男娼都搞不定?

新仇舊恨,我越想越怒,真想仰天大叫一聲:這窯子逛得真他媽鬱悶!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17 20:38

賄賂

我正鬱悶不已,突然外頭有嘈雜人聲,這裡並不是那種公開營業的大妓院,本來十分幽靜,所以這嘈雜聲音就顯得格外刺耳,不只是我,連高玉樞也皺起眉來。

蘭倌連忙起身去看,和門外頭的人嘀咕了半天,走進來朝我賠笑說:「張大人,是我家後台老闆的一位好友,想要求見大人,實在是太冒昧了。可是此人一來是山西巨賈,在京城裡也有十分勢力,二來與我家老闆素來交好,蘭倌也不便得罪。可否請大人准他進來給大人磕個頭呢?」

高玉樞說:「實在掃興,不過,他倒是一片孝心。父親大人,意下如何?」

呵,我心裡冷笑,原來這就是你高玉樞把我騙到這裡的圖謀啊!倒要看看你們玩什麼把戲!

我懶洋洋的笑了笑,力求在別人看來會有莫測高深的效果:「既如此,就請他進來吧!」

進來的是一個四十多歲的男子,一身醬紫蜀錦長袍,手上的漢玉扳指看來很值錢,其餘倒也沒有什麼金光燦燦的東西。

那人規規矩矩跪下磕了個頭,抬頭說:「給張大人請安,張大人身子康健,萬事平安。」

我看了一眼,這個男人臉有點瘦,下疤很固執,進退很有氣度,倒不想個普通商人。不過想想也是,一個巨賈,手下從人無數,每天經手的銀兩數目駭人,自然要有威儀,只不過因為這個時代重士農輕工商,他才沒得到與他的財富相應的社會地位,如果是在現代,至少也是和點評我的老狐狸一個級數的人。

看到一個和老狐狸同級數的人跪在我面前磕頭,要見我一面如此煞費苦心,我……真是爽啊!我的虛榮心得到的滿足不能用言語表達。

因此我也不急著叫他起來,而是擴大了嘴角的笑容。其實當然是因為我爽得忍不住,但是看在別人眼中,肯定越發莫測高深。

證據就是高玉樞已經忍不住開口了,他裝作不認得那人,故意清了清嗓子,擺足官腔,就差沒拍驚堂木了:「咳咳,下跪何人!」

「回兩位大人,小人林貴全,山西大同人氏,久仰張大人風儀高貴,愛民如子,為國操勞,官清如水,小人一家無不盼望有一天能瞻仰大人儀容風姿,今日小人正好來京城做生意,憩在此間,聞說大人也在此遊玩,小人無論如何也想見大人一面,以償平生所願。小人行囊中有一些土儀,甚是微薄,只是想表一表小人拳拳之心。」說著就叫人拿禮單來。

這段話凝聚了很大的官場智慧和厚黑學精髓,我聽了很佩服,只是太過生奧,所以有必要翻譯一下。他的真實意思是這樣的:我早聽說你張青蓮長得像女人,是死掉的皇帝的兔相公,一直很好奇,想看看究竟如何,不止是我,我一家子都這樣。我還聽說你是個貪官酷吏,只要錢,不顧人命,現在我有事想打通關節,所以立刻想到了你。我特意跑到京城,費了許多功夫錢財,好容易才見到你,現在趕緊送上一份重重厚禮,你收了錢,咱們也好辦事。

我慢吞吞的喝了口茶,這時禮單已經遞到了我手上,玉版紙燙金的厚厚一本,撲面一股檀香。

我打開一看,呵,還寫的小篆,幸虧本精英練過書法,要是看都看不懂,張青蓮的惡名豈不又要多上不識字這一條了。為什麼從古到今的商人都喜歡附庸風雅呢?

禮單如下:

大紅寶金釧一副,碧玉龍鳳浮雕玲瓏一對,紫砂金瑞獸雙環香爐四隻,南海龍涎香五斤,新羅百年靈芝一對,雪豹皮裘十件,波斯大折花蟬翼紗二十匹。

我拿著沉吟半天,這禮不算輕,不過作為一個巨賈送給當朝權臣的見面禮可不算重啊,看來只是投石問路,端看他要求我什麼了。

我微微一笑,隨手把禮單扔在面前案上,說:「這裡頭可不都是大同府的特產啊。」實際上一件也沒有。

那林貴全賠笑說:「大人,這是小人走南闖北做生意,頂級貨品中留下來打算日後自用的,有些市面上難以尋覓,小人想大人為國日夜操勞,小人所能做的,也不過如此而已。」

「呵呵,那就承你費心了。」我看了他一眼,才假惺惺說,「總是跪著做什麼,這是私人別業,又不是公堂衙門。」

那林貴全有點僵硬地直起膝蓋,蘭倌趕緊給他拿墩子坐。呵呵,不習慣吧?不過以你的身份見了我也只能如此了,諒你也不敢有什麼怨望(請不要把你在現代老狐狸那受的氣發洩給古代老狐狸,那個叫遷怒)。

林貴全不敢放肆,只坐了個屁股邊兒,我像我所知的所有國家的領導人那樣裝成親政愛民,故作隨和親切地詢問他家有幾口人,大同民風如何,今年生意是否好做等等,果然奧斯卡都應該頒給政客政治家。

他一一回答,略說了兩句,就知趣地告退了。

等他走了,我也站起來說:「我還有些政務要理,也先回府了。」此言一出,餘人都怔了一下,我當然知道是因為面對如此絕色美男,愛好男色的張青蓮居然要回家。

蘭倌說:「大人不留宿嗎?」又用手扯扯原慶雲。

原慶雲朝我慵懶地笑笑,十分性感。

最討厭這種男人了,因為長得帥就以為可以無往不利,誰都逃不過他們的魅力。

我淡淡說:「不了。」又冷冷瞥了那個原慶雲一眼,警告他不許再對我動手動腳,他又笑了笑,毫無惶恐害怕的意思。

但是高玉樞和蘭倌卻噤若寒蟬了,高玉樞陪著我告辭,走了出去。

默默走了一小段,我這個寶貝兒子一直偷覷著我的臉色,想揣度我的喜怒。快到門口,我漫不經心的說:「琳西啊,這人到底想求我做什麼?」

高玉樞被我說穿,臉色難看了一下,哼,活該,叫你想把我當傻子!

「父親大人,林家家大業大,在大同也算是個望族了。卻因為是庶族,總是受當地士族欺壓,這老林就說不拘花多少銀子,也要捐個士族出身,求到孩兒身上,孩兒雖有心幫他,怎奈這事歸禮部管……孩兒想,此事除了父親大人,旁人再也無能為力的。」

呵,以為給我戴頂高帽子我就會隨你擺佈?以前的張青蓮或許很蠢,但我可不。

據我看的資料,這個時代士族和庶族很像魏晉南北朝,溝壑分明,雖不至於通婚都不可以,朝中也有許多庶族出身的官員,不過地位相差就要以雲泥計了,又豈是花錢就可以辦到的事?

「禮部?那是古韻直的管轄範圍……此事免談。」

被我給了個硬釘子,高玉樞愣了一下,但不愧是成了精的,立刻堆上笑臉,說:「古韻直那老鬼確實不好對付,可難道父親大人還奈何不了他……」

激將法嗎?未免幼稚。

「琳西啊,」我頗有深意地說,「切勿因小失大,還不到時候。」

高玉樞擺出滿臉慚愧,又是敬仰地看著我說:「父親大人教訓得是。」

清流黨,哼哼,我不至於天真到以為我可以向他們投誠,他們認定我這個靠做男寵出身的人是國之蠹蟲,就算我投誠,他們也會嫌我髒。基本上可以確定為我的主要敵人之一。

雖說他們往往官聲比較好,出了些忠良,比較像正義的一方,但是,世上沒有乾淨的政治。他們只是更愛惜羽毛而已。

看是要日後一舉擊潰他們,還是要留著他們和外戚黨互相牽制。

我個人是更傾向於後者,只要設法在他們和外戚之間弄點事挑撥一下,達到目的並不難。

目前我的主要關心點只有三個:一是如何保住自己的身家性命;二是弄好施政方針,雖然我說不上是什麼憂國憂民的傢伙,可是,民不聊生,民生凋敝絕對會破壞我的美學標準和專業名望;第三則是對小皇帝的長期養成,這個很有實際好處,又有挑戰性。

不過,剛才這高玉樞慚愧得太快,臉上敬仰的表情太過浮誇,莫非……莫非這東西其實是故意說出那些話來引我發表意見,再表現出那副樣子來滿足我好為人師的虛榮心的麼?

不可小覷啊,不可小覷!

「父親大人……這一樁若不行也就罷了,那林貴全還有一事相求。林家生意裡頭有一樁是每年從絲綢之路進出的瓷器茶葉絲綢和大食波斯的珠寶香料,佔了比率甚大。本朝雖早有封疆令,但一般只是東南沿海查得嚴些,西北督轄府素來是睜隻眼閉隻眼的。但年前兵部尚書神舞將軍邵青大人去西邊平叛,邊疆就再無通融餘地。林貴全求大人給他個特許。」

我沉吟了一番,看來這才是他們真正目的所在,從現代人角度看,通商自是大大的好事,但是如果有戰事的話……這個兵部尚書邵青是哪一派的呢?

「此事……」

「父親大人,邵大人與您親如一家,此事有您一句話,斷無問題。老林說,只要此事能成,願意花十五萬兩銀子把原慶雲買下送到您府上。」

笑話,那也得我肯要才行啊!

「哼哼,十五萬兩銀子,這原慶雲很值錢嘛,兌成金子都夠打個一樣大小的金人兒了。只是這真人會老會死,不及金人好啊。」

高玉樹愣了一下,連忙笑著說:「是是,我叫老林把銀票直接送去就行。」

給他一個邊疆貿易的獨家特許,他每年掙得何止百萬?我有這麼好糊弄嗎?

我冷笑:「我又不是市賈之徒,與他討價還價!你去與他說,每年我抽三成利,要是不願意就算了!」

高玉樞答應下來,看他那樣,只怕好處也不少,估計每年也要抽成,哼,這下你去和林家協調去吧。

不過,在古代斂財感覺一樣好啊!果然像我一個朋友所說:掙錢是一種經久不衰的樂趣。

好了,現在我要打道回府,探望我的美少年去了。
我的後宮

回府,依舊是紅鳳來迎接,我說:「叫姚錦梓到我書房裡來。」就逕自往書房去了。

書房裡,小綠正趴在書桌上,費勁地寫著什麼。樣子十分可笑。我笑著說:「小綠,你在寫什麼呢?」

那孩子卻驚慌失措,想把東西藏起來,又知道藏不住,很是為難,終於哀求說:「大人,小綠知道錯了。」

「錯什麼?」我一邊笑,一邊拿過來他寫的東西。

原來是我昨天寫廢了的一張宣紙,上面螞蟻爬一樣的字寫著密密麻麻,歪歪扭扭的「綠」和「楓」字,我說:「小綠學寫名字了?很好啊,是姚錦楓教你的嗎?」

小綠不好意思地說:「嗯,昨天,大人讓我去看看姚錦楓,問他要吃什麼,可是他很凶,不吃東西,還不停地罵大人,小綠氣不過,也罵了他幾句。他就罵小綠是狗奴才,還說懶得理我這種字都不識的賤人……」說到這裡,不但眼睛,小小的鼻子都變成粉紅色了,很是招人憐。

「後來呢?」我溫言問。

小綠更加不好意思,扭捏地說:「後來,後來,小綠就哭了。小綠雖然確實是做下人的賤奴,也真的不識字,可是也不願意被人這樣罵啊,再說,小綠一直很喜歡讀書人,也很想讀書……他這麼一說,不知怎的,我,嗯,小綠就止不住眼淚了,就哭個不停。」

「那姚錦楓怎麼辦的?」

「嗯,他一開始不理我,後來見我哭個不住,就走過來看我。小綠不理他,他轉了半天后,問我想不想識字,他可以教我……」

「然後你就跟他學了你和他的名字?」呵呵,小孩的友情很有意思啊。

小綠點點頭,這時,姚錦梓走了進來。

他走到我面前,低低叫了聲大人。我讓小綠退下,仔細端詳他。

果然還是我的美少年好啊!雖然和那個英挺豔麗的原慶雲比是青澀陰鬱倔強了些,不過,我愛的就是這調調啊!

他被我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說:「大人想把昨天沒逛完的部分逛完嗎?」

「嗯,還有哪裡?」

「外門下人住的地方和廚房,想來大人不會有興趣,六問塔,大人正遣匠人翻新。還有就是芳梨院,大人的後宮。」

「我的後宮?」我嚇了一跳。對哦對哦,我還有別的男寵,早該去看看裡面有沒有我喜歡的類型,哈,看美男我有興趣!

「大人養了十數位……咳,像我一樣的人。」美少年平靜下既有點羞恥又有點憤恨的樣子,嗯,很吸引人。

都穿了琵琶骨?都與我有仇?

「這些人有的是人送的,有的是大人從娼寮買的,也有買的樣貌好的小童僕役大人收房的……」

還好還好,不過,這個張青蓮也太縱慾無度了吧?難怪年紀輕輕身子那麼虛,說起來,那個玉蛛功我一點頭緒都沒有,不會張青蓮本人其實就是走火入魔死的吧?那我這二次生命豈不也危險得緊?

我正在天馬行空,人家卻在接著念叨:「大人平時嫌他們爭寵吵鬧,所以限定他們在芳梨院範圍不許出來……」

這麼過分?不過,我現在對張青蓮所作的無論什麼事情都已經不奇怪了。

我頗有興致地跟著姚錦梓去看我的後宮,才發現芳梨院是整個府裡最大的一處院落,前後三進加花園,算是府中府了,很是富麗。

大門鎖著,有人看守,呵,還真有點土耳其後宮的感覺。

門剛打開,我就看到了我今生難得一見的奇景:十數個容貌俊美白皙的年輕男子,穿著與這個社會的普遍傳統相悖,顏色豔麗,質地輕薄,款式適合參加巴黎時裝發佈會的疑似輕紗的物品,一湧而出。

「紫鸞姐姐嗎?今天爺叫了誰去?」

「大人都三四天沒翻過這裡的牌子了!是專寵著姚家那小子嗎?」(翻牌子?他張青蓮真以為這裡是後宮嗎?)

「那小子有什麼好?」

「紫鸞姐姐,幫我跟爺美言幾句吧?或是請託紅鳳姐姐也可……」

在看到是我和姚錦梓時,頓時一片寂靜無聲。

我目光挨個掃過去,嗯,果然是百媚千紅。

一個我從沒見過的丫頭氣喘吁吁的跑過來,站定請安,還是氣喘吁吁地說:「爺怎麼親自來了?」

我端詳了她一下,和紅鳳一樣,穿著不比尋常奴婢,容貌俏麗甜美,但是舉止有點隨便,不比紅鳳進退有度。

難道是我的另一個通房丫頭?這個叫什麼紫鸞的?

我不認識她,而且我的經驗和直覺告訴我,這種冒冒失失的丫頭很容易出狀況,連帶讓我也出狀況,還是遠離一點好。

「我隨便過來看看,不用你伺候。」我淡淡說。

「是。」那丫頭乾脆利落地福了福,一點都不恭敬的走了。看得我張口結舌。

且不說她,那些百媚千紅們簇擁著我進了正廳,然後在我面前一字兒排開,人人一副既想獻媚又很怕我的樣子。

我挨個打量,發現雖然個個年輕俊俏,但大體分類無非只兩種:柔弱書生型和玉面奶油型,都不是我很感興趣的類型。而且雖說俊俏,卻沒有叫我動心的味道,比之於我的美少年,猶如魚目之於珍珠。

啊,這究竟是先入為主呢,還是我秉性太過專情?

雖說覺得無味,而且覺得他們確實有點煩,我的人道主義精神還是會讓我噓寒問暖一下的,畢竟是一堆小帥哥啊。

「你們素日在這芳梨院裡做些什麼?」

此話不提還好,這一提一下就炸了鍋,抱怨和撒嬌如泉湧而至:

「爺啊,我們在這裡好生無聊!」

「大人,雲芝一年也見不到大人幾面,雲芝好想大人……」

「大人啊,都快悶出病來了!」

「大人,嗚嗚嗚,素馨想念家中老母,前幾日有人帶話給奴婢說她病了……」

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後,說:「既如此,以後也不必拘在這院子裡,在府裡走動走動也好,只不要去前廳。倘若想出府,須得紅鳳調度安排。」

靜了靜,哇,歡呼聲震耳欲聾。

我冷眼看這幫傢伙,有大聲鼓噪的,有感激涕下的,有手舞足蹈的,實在說,真正不堪,難怪只能做人家孌童男妾。

可是,在這幫人中,廳的最角落處,有一個卻與眾不同,看年紀也不過二十左右,沒穿哪種奇怪的時裝,而穿了乾乾淨淨,洗得發白的青布袍子,容貌不過清秀而已,神色畏縮,倒像個不得志的少年書生。也不怎麼歡喜。

看到我看他,他又瑟縮了一下。

我倒是好奇起來,瞥了姚錦梓一眼,姚錦梓朝我微微搖了下頭,表示他也不認識。

我只好這樣開口:「那個……嗯,……」

那個少年書生有點驚慌的抬頭,看看我,有點沮喪,又有點認命地說:「羅耀祖……大人只寵幸過我一次,不記得我的名字也是當然的……」

是呀,你雖然長得不算差,但在這種大環境裡,就是孔雀裡的烏鴉了,難怪張青蓮冷落你。

「我看你神情鬱鬱,可有什麼委屈苦衷嗎?」

他聽了我的話,居然掉下兩滴淚來:「大人興許不記得了,我是去年自賣自身,賣到大人府上的。是因老母病故,家寒無以為葬……原是自己心甘情願,也沒甚可怨,只是想到寒窗十年,不能科考以光宗耀祖,便是做個文書抄寫,教個蒙童也是好的……誰想……」說著伏地大哭。

我雖然對古人這麼激烈的表達感情的方式有點感冒,但想想這哥們也確實慘,在現代我可沒見過這麼軟弱的男人。

看看一言不發的姚錦梓,突然靈光一閃,說:「耀祖苦讀十年,想來文字功夫是深的,既如此,錦梓的弟弟這兩年耽擱了功課,你便去教他吧,另外,我的書僮小綠也要跟著識幾個字,就勞你多費心了。」

羅耀祖聽了抬起頭來,揉揉眼睛,像是不相信,看我神色平靜,才欣喜若狂的謝恩。

我說:「叫紅鳳給你在『中直館』給你拾掇個房間出來。」

嫉妒的殺人目光紛紛投向——姚錦梓。

姚錦梓站在我身側,眼簾低垂,對那些目光全然沒有反應。

我突然厭倦了,說:「錦梓,回書房去吧,我還有摺子沒看完。」

我們回到書房的路上,有一隻灰色的信鴿落在我面前,我詫異地取下它腳上的小竹管,裡面一張用防水油脂塗抹包裹的小紙,寫著龍飛鳳舞的狂草:

「戰捷,安好,四月回京,勿念。」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17 20:39

政治局勢

「戰捷,安好,四月回京,勿念。」

我不無疑惑地看著這張紙,紙上的字跡飛揚灑脫,卻穩重而不輕狂,說不上是很好的書法,卻看得人舒服。

可是,沒有落款沒有抬頭,是給我的嗎?是誰呢?

「是兵部邵將軍嗎?」姚錦梓淡淡的,看不出表情。

我咬咬嘴唇,搖頭說:「不知道。」

突然有不好的預感。

姚錦梓伸手接過去,看了一眼說:「確實是邵將軍的字。」

我想到高玉樞說過的,就問:「是兵部尚書神舞將軍邵青嗎?」

「嗯,」清冷冷的聲音,有自制的意味,「你對他還有印象嗎?」

我再次搖頭。

「邵青,京西大族邵家的二公子,北方士族勢力培養的這一代領袖,今年二十九歲,我朝第一名將,先帝去世之後,你能穩住朝中地位,十之八九賴於此君。」

原來如此,這位就是張青蓮背後的軍事支柱嗎?可是,從字條看……語氣很親密啊。

「那個,嗯……他和我……」我有點難以啟齒,不由悄悄握住了拳頭。

姚錦梓淡然的瞥了我一眼:「神舞邵將軍是張學士的入幕之賓,天下盡人皆知。」

我腦子裡轟的一聲,也不知臉紅了沒有。雖然告訴自己醜聞天下知的,被姚錦梓這樣諷刺的是張青蓮,不是我,卻還是止不住心裡面上火燒火燎的感覺。

況且,還有我的理智在提醒我很可能遇到的大問題:

這神舞將軍與張青蓮有曖昧,從姚錦梓的說法和種種跡象看絕對不是空穴來風。等他四月回來,若來要求同我溫存怎麼辦?

看看我的容貌和身子骨,再看看人家的地位職業,這誰攻誰受還不昭然若揭?可是……我不要被雞姦啊!

我是連口交都不願意的,何況這種深惡痛絕的非自然的變態的交配方式。眾所周知的危險,違背自然規律,噁心,傷害健康,使愛滋的傳播幾率大幅度上升……最最可怕的是,會很痛很痛很痛啊!

但是,那個人是我朝中最重要的支持者,我得罪不起的人,我有這個膽子和他翻臉嗎?

我一時心亂如麻,死死咬住嘴唇,一言不發往前走,姚錦梓也不說話,但是,以他的立場,又能說什麼呢?也許,我被人那樣他反而高興出了口氣吧?

回到古代的第一次,我有想哭泣的衝動。

不過,我還是擅長自我調節的人,等到了書房時,我已經初步平靜了心態。再怎樣再怎樣不濟,我還可以學郝思嘉說一聲「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明天一切都會好的」,何況,事情還沒到那個份上,離他回到京城還有兩個多月的時間,事情未嘗沒有轉機,我若是從現在開始就惶惶不可終日,在這樣的處境裡,那也不用擔心這個神舞將軍的問題了,因為等他回來,我已經是個死人了。

所以,收攝心神,還是先做我要做的事情吧。

我拿出了劉春溪的摺子,給姚錦梓看,他看了一會兒,然後說:「大體說得沒錯。」

劉春溪的摺子其實是一個揭露戶部現有弊端的改革倡議,第一條說的是戶部內部分支機構冗雜重複的問題,這個比較專門化,而且我也沒什麼興趣,打算讓吏部酌情辦理。況且,這個現象雖然平白耗費國庫,遇事互相推餒或擎肘,使得效率低下,究竟危害有限。而且,會造成這種局面,必有其深層理由,一旦要動,就牽涉到裁員問題,那就會得罪各個勢力,對我的危害不是一星半點。我要是現在去做這個,那就真是壽星上吊嫌命長了。

第二條,是說各部官員拖欠庫銀的問題,情況好像很是嚴重,據他說,國庫帳上有積銀七千九百六十八萬兩有餘,但實際庫中銀子不足五百萬兩。他很擔心,如果爆發大規模戰爭或天災,戶部就會拿不出銀子來。

姚錦梓和我說,如今我們正在兩處小規模用兵,一處是西南吐藩,因為土司不聽話,發兵教訓教訓他,將軍是王和靖,是古韻直的學生,翰林周紫竹的姐夫,也是江南大族出身,理所當然的清流黨。從這種意義上說,清流黨也代表了江南士族的利益。

一處是我的「老相好」,邵青,正在平一直臣服我朝,近來卻公開叛亂的回鶻首領,他手裡掌握了歷來對抗匈奴的最精英的北虎軍和鎮守西北的西北軍,佔我國軍隊的五分之三強,這也是我為什麼可以一手遮天的最重要原因之一。這樣說來,我這一派更多是代表北方士族的利益。

除此之外的外戚黨,則代表了京城士族和部分王族,首腦彪騎大將軍李閔國,掌控著御林軍,人數雖只有兩萬,但重要的是衛戍京師,動輒可以逼逼宮,清清君側,所以不可等閒視之。

這樣一理清思路,我立刻想到了我的利益增長點,那就是庶族地主和商人,庶族手裡也有很大的實力,卻沒有相應的政治地位,比如說劉春溪,據資料看,家中亦是一方豪富,和周紫竹同年的進士,但是一為士族,一為庶族,在朝中地位不可同日而語。以他急功近利的心態,怎麼可能心裡不抱怨?還有那個林貴全,像他這樣富可敵國的大商人,何嘗不想嘗嘗鐘鳴鼎食的味道?

我如果想培養真正屬於自己的班底,而不像以前張青蓮一樣用身體攀附皇帝或邵青,他們就是我最好的選擇。

言歸正傳,說到這個庫銀的問題,雖然確實很嚴重,但是拖欠的官員各派都有,我目前根基不穩,自身難保,是沒有可能做這種到處得罪人的事的。

第三條則是關於一個在我國古代始終存在的問題,土地兼併。因為士族是免賦稅徭役的,所以很多農民都自願把自有的小片耕地賣給士族地主,自己去做他們的雇工佃農,以至於士族的土地越來越多,小塊耕地越來越少,可以收賦的田地也越來越少,每年的國庫收入都在持續下降。劉春溪建議向士族一體徵稅。

作為一個現代人,我知道土地兼併的壞處,那是要動搖國本的。但是,同樣,我若是現在改革,雖說可以打擊政敵,同時也會得罪我目前還得罪不起的人,還不到時候。

說到底,這劉春溪的諫言我竟是一條也不能用。

不過,像他這樣的人我是會拉攏的。

第二天早朝時,邵青的捷報八百里加急送到,真是舉國歡慶啊。當然,只有我是「斯人獨憔悴」。不不,也不只我一個,確切地說,清流黨也就罷了,畢竟還知道大局為重,外戚們的臉色可不好啊,邵青立下赫赫戰功,我的地位權勢也會水漲船高,對他們打擊頗大。

邵青的捷報說生擒回鶻首領,現在只剩如何安撫處置當地部族的問題了,一個月後班師,等到京大概四月中旬,這下朝堂之上就討論怎樣迎接他凱旋的問題了,又是一場舌戰。

我一言不發,自然引人猜疑,不過他們大概覺得我變聰明了,知道韜光養晦,所以,敵對方的目光除了嫉恨還有警惕。

下朝後我通知光祿寺卿自己明天開始要每隔一日進宮陪皇上讀書,讓他記錄並著內府安排,這句話被不只一個人聽到,也不只一個人變色,呵呵,又不知要有多少版本的猜測出現了,最壞的肯定是說我想伺機弒君。

我派的人今天因此一律昂首挺胸,喜氣洋洋。

高玉樞偷偷湊著我耳朵說:「老林說,但憑相爺吩咐。」說著小人兮兮的嘿嘿笑。

呵,這就叫相爺了,我又不是真正的中書令。難道邵青打場勝仗回來我就能拜相?還是他們以為我要有大動作了?

我私下叫住劉春溪,把摺子還給他,非常誠懇地說:「春溪所言,實良策也。然非青蓮眼下之力可以及,宜徐圖之。春溪有經緯之材,請為國珍重之,必可圖將來。」

我這樣掏心窩子的話等於把他看成了最可信賴的心腹,劉春溪激動得差點沒流眼淚,說:「大人,春溪素來聽人說過大人種種詬病,至此才知何謂積毀銷金。大人以國士待我,我必以國士報大人。」

我點點頭,著他去了。

姚錦梓在馬車裡等我,從今天起,他就是我的貼身保鏢,我去哪裡,他就去哪裡。雖然他一路上不怎麼搭理我,我還是因此心情好了很多。

回府之後,我也寫一張便簽傳書給邵青,既然他和張青蓮親密,我自然要格外小心謹慎,以免漏出馬腳,所以還是越簡越好:

「甚喜,盼歸。有晉商林貴全,請給通商特許。」

我知道自己和張青蓮的字跡不可能一致,所以儘量避免寫字,摺子因為是三位顧命大臣和六部協商批覆,用不著我動筆,此時卻是第一次寫私函,我想來想去,讓姚錦梓動的筆。這傢伙的字端穩清俊中有靈秀,給我的感覺很像康熙的字。

這一天都很累,我覺得身心疲憊,所以很早就爬上了床,反正在這種時代,又沒電腦又沒電視,入夜只有一燈如豆,不睡又能幹什麼?

可是,沒想到的是,在我到古代的這第三天的半夜裡,突如其來的發生了一件香豔的事情。

不得不說的話:

首先,這篇文是比較長的,總在三四十萬字以上,所以,場面很大,人物眾多,結構複雜。目前主角到達這一時空才三天,我還在佈局階段,但是,故事脈絡我已經成竹在胸,請不必擔心tj,而且現在出現的人物情節很多都是為了以後的伏筆,我是不會平白無故寫個人出來的。

這篇文並不是純粹的耽美或言情,有一半以上是放在政治戰爭陰謀權術甚至日常生活之類的事情上的,也是這種局面下不能避免的,如果是只想看a喜歡b,c也喜歡b,整個篇幅就是a,b,c不停跳來跳去,愛恨情仇,尋死覓活那種,只怕要失望了。

當然,情感也是書中最重要的成分。

第二,關於大家最關注的攻受問題,其實,我在第二章就說了,本書要探討一下男女和攻受不同的性心理,既然要探討,那自然都要試試的。當然,必須根據人物本身性格的發展才能發生得合情合理,我是一個重視邏輯的人。但是,不管支持哪種的,都請耐心等待,遲早都會有的。

第三,關於NP的問題,首先,我沒去閒什麼的地方討論過,所以是重名了。

女主角來到這個時代很不容易,我自然要安排一些出色男性喜歡她,以犒勞她的勞苦功高,可是不等於她也要喜歡人家。

還有,沒必要連七歲的孩子都不放過吧?
夜挑

我的臥室雖然在水謝裡,但是,因為是冬天,睡的是耳房側面的暖閣,地方不大,床卻很大,像一個小屋子,有頂,有三面雕花的紅木板,把簾子垂下,就完全與外界隔絕,甜美和驚悚的夢想都只在那燭光透過簾幕微微波動的小小天地裡。

看到這樣的床,總讓我想起外婆家,外婆家也有一張這樣的古老的,精雕細琢的,三面包裹的舊式紅木床,那一般都是嫁妝,當然,沒有這一張來得精緻華麗。躺在裡頭的時候,會聯想到青石板的小路,小竹椅,下雨時中式庭院的屋簷角落「嘩嘩」洩下來的雨水,像水洗過一樣的青磚顏色……心裡會有悠久的惘然和點點的微痛。

雖然只睡了三天,我倒是有點依戀的感覺了,在這裡都是早睡早起,為了上早朝,凌晨四點就要起,因此,一般九,十點鐘就睡下了。哪像我在現代時,經常加班或應酬到兩三點,早上十點才過去公司。而且在這裡不知道是不是安靜的過,睡眠質量很好,長此以往,不知會不會發胖。

我的床和外婆家的床除了華麗程度,最大的不同就是我的床有一個像腳踏的比床面略低的窄窄的部分,上面也有被縟,據我看,這是給貼身丫頭睡的,便於晚上倒個水,遞個夜壺之類的。

但是張青蓮這個變態並沒有貼身丫頭,大概是因為「夜不獨寢」,一來不方便,二來用不到。

所以,這天晚上,我一個人在這張大床下睡下,和前兩日一樣,很快就入睡了。

睡到半夜的時候,突然被奇怪的感覺弄醒,好像有人在撫摸我的身體,光滑的胴體緊貼著我蠕動。

我還有點迷糊,一時不知是夢是醒,心想:莫非是我太垂涎我的美少年,竟做起春夢來?

我伸手在糾纏著我的肉體上摸了一下,真實的觸感,緊致光滑的皮膚,在柔軟的皮膚下有並不明顯的頎長的肌肉,手感很好啊。

咦,莫非是我的美少年在被張青蓮那個的時候從不習慣到習慣到愛好上了嗎?這幾天憋得不行,所以才趁夜摸到我的床上來?

唉,可恨我現在是個男人啊!

那個鑽進我被窩的傢伙很是熱情,從我的前胸一路吻上來,雙臂如蛇糾纏,唇舌摸索著尋到了我的嘴,輾轉吮吸,還企圖把我很想說是丁香舌其實卻就是一條滑膩膩的舌頭送進我嘴裡。

前文我已經說過了,我很反感別人不經我同意就喂我口水。性對我來說,是一種健康的需求和運動,最好與愛有關卻不是必要條件,理應是一個正常的成年人生活的一部分,但是不應該也不會沉迷其中……注重氛圍,雙方的感覺都很重要,因此如果不按我的規矩來,我就有權隨時叫停……(你有女權傾向我是早知道的,為什麼現在覺得你還有性冷淡傾向?——啊,兼愛非攻啊,我先走了!)

可是,對象是我的命運美少年的話,我是不是應該通融一下?

就在我嚴肅思考這件事的時候,那人撬不開我的嘴,已經轉移到我的耳垂,又舔又吮的。耳垂是我的敏感帶,那傢伙急促溫暖濕潤的呼吸噴在我脖子上,弄得我又癢又酥又麻又……那個。

就在我決定放棄一回原則的時候,那人緊緊摟住我的脖子,腿纏在我腰間,在我耳邊發出銷魂沙啞喘息的聲音:「青,青,……抱住我,抱住我……」

我全身都凍結了:女人!

長這麼大,第一次有女人摸上我的床!

很熟悉的聲音,是……紅鳳嗎?呵,原來是我的通房丫頭耐不住春宵寂寞了。

「紅鳳?」我試探地輕輕喚了一聲。

她僵了一下,不動了,把頭伏在我胸前。

我又喚了一聲,良久,她才從我下巴底下悶悶的,發出一聲幽幽的,鼻塞一樣的聲音:「是的,大人。」

我很想推開她,可是……她好像很難過啊。

轉念想,我改做男人之後還沒有機會試試新增加的功能呢,到底什麼滋味,人皆有好奇之心,何況又能解她的飢渴,這樣一舉兩得的善舉,何不偶一為之?

反正跟男人是bl,跟女人是gl,也沒什麼區別了。

這樣想著,我有點遲疑地伸臂也回抱住她。

弄清楚我的意思,紅鳳的聲音裡綻出不敢置信的欣喜激動:「青——」

我閉了閉眼,強逼自己去撫摸她,本來還好,可是當我摸到她豐滿的前胸的時候,她雖然咬著牙氣喘吁吁,嬌吟不已,我卻像被一盆冷水當頭潑下:

這種東西我原先也有啊!

怎麼可能對一個同性的女人感興趣?作為性取向正常的女人。

果然還是靈魂來得更重要些。

紅鳳興致都被挑起來了,我卻突然停止動作,她不耐地在我掌下自發地蠕動,磨蹭著我,咬牙喘息著呼喚我:「青……快點,快一點……」

我是實實在在很愧疚。

「紅鳳……對不起,我……」

紅鳳停了下來,我一時只能感覺到她胸膛劇烈的起伏,氣氛卻冷下來,好久,她才澀聲說:「大人……」

「大人,是紅鳳的不是……大人這幾日行為與往常迥然不同,也不召人侍寢……紅鳳以為……」說到這裡,這一向冷靜自持的女子居然也凝噎了。

我對女人一向比對男人寬容,這個女人素來舉止嫻靜,又能幹得緊,說得上秀外慧中,我是很欣賞的,現在見她這樣壓抑著慾望,羞恥,受挫,極力平復情緒的樣子,不由有點憐惜。

如果可能的話,我是很想做完,免得大家尷尬難受,可是,那個新硬件卻很不合作。

啊,莫非,我不但變成個男人,還是早在二十多歲就因縱慾過度而有早期陽萎徵兆的男人嗎?!

這時紅鳳已經起身點了燈,燈光下她一身紅羅褻襖,香肩半露,一頭青絲披散,比起平時嚴謹樸素的著裝,平添了許多風情嫵媚,我若是個男人,又豈會放過這樣送上門的好事,可惜……

「大人,可要紅鳳給您倒點水喝嗎?」語氣已經平靜了,也不叫我「青」了。

「不必了,你去睡吧……」我溫言說。雖然也擔心自己心軟了一點,太不像張青蓮,卻沒法不溫和地對她。仔細觀察她的眼睛下面,發現沒有水跡,鬆了口氣。

紅鳳出去後,我在這個時空第一次失眠。

誰想這種事居然有一就有二,第二天晚上,我的床上居然又在半夜多了一個不速之客:一個我記不得名字的男寵。

對男人我可不會像對女人這麼客氣,我勃然大怒,一腳把他踢下床。

這男人賣相不錯,大概因此有幾分倚恃,此時見我發怒,嚇得趴在地上求饒。

我餘怒難消:我是妓女嗎?我是妓男嗎?一個二個都隨便往我床上爬,尋思著我好欺負是不?

早知道不該把這幫賤人放出來的!縱虎歸山,倒傷了自己!難怪張青蓮要把他們鎖著!

我打鈴叫人,一會兒紅鳳,田純,朱纖細衣衫不整地匆匆跑來,我還氣得渾身發抖,指著那個男寵叫道:「給我把這賤人轟出去!不許再進這府一步!否則打斷他的腿!往後誰再擅自溜進我的水榭,殺無赦!」

紅鳳瞬時臉色煞白,我原不是針對她,此時見了也有幾分後悔,可說都說了,張青蓮總不能向個通房丫頭道歉吧?

我立刻轉移目標向那兩個:「還有你們兩個!護衛怎麼當的!這種貨色都能摸進我屋裡,要有刺客我豈不死定了!」

田純不作聲,朱纖細卻忍不住委屈了:「是大人您說不要貼身護衛,不讓我們在水榭待著!」

是啊,人家張青蓮有「玉蛛功」護體,我可是手無縛雞之力啊!

我鐵青著臉,說:「你們下去吧,把這雜碎弄走!我要睡了。」

紅鳳最後出去,我看她眼神有點幽怨,不免埋怨自己怎會一時糊塗,口不擇言。

第二天,我做了一個影響深遠的決定:我決定讓我的貼身保鏢的工作時間延長到二十四小時。

還是和姚錦梓一起睡吧。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17 20:39

養成計劃第一步

第二天早上,紅鳳和另一個丫頭過來伺候我穿衣梳洗,除了恭敬地問安,什麼也不說。我心中愧疚——現在終於明白為什麼那些「不行」的男人格外怕老婆了——,於是沒話找話說:「紅鳳,你這件襖子好看得緊哪!」

她面無表情地看了我一眼,說:「謝謝大人,這件衣裳紅鳳已穿了四年了。」

我汗,我怎麼覺得自己越來越笨了,難道我不只對美男沒轍,對美女也沒轍?

既然討好沒用,我也不討好了,我冷下臉色和語氣,拿出了主人的譜來,吩咐正事:「那些男孩們在府裡甚是無趣,我看也沒什麼好貨色,你統統打發出去吧。別人送的就直接放出去,自家採買的就賣了,我看了心煩。」

「全部嗎?」

「嗯,除了那個我叫他去教姚錦楓和小綠的書生。」

紅鳳以毫不驚奇,見怪不怪,公事公辦的語氣答應了下來,然後問我:「大人,要不要著外府管家採買新的?」

我……

鬱悶,我很想宣洩一下情緒,卻還得做出冷冷淡淡的樣子:「暫時不必了。」

今天朝上的事也不怎麼重要,或者說其實是因為不在我專業領域和興趣範圍之內,因為是春天到了,要祭農桑,小皇帝過幾日要拿鋤頭去田裡挖兩下,感覺很像以前大學時的植樹節,但是現在既沒有皇后也沒有太后,沒人可以去象徵性的採桑,所以朝上在重點討論這個人選,最後決定了一位老太妃,是先先帝的貴妃。

我對於這種不能產生實際經濟效益的事素來是不感興趣的。

下朝後我去宮裡陪小皇帝讀書。小皇帝看到我眼睛一亮,高興地說:「張愛卿來了,咱們今日學騎射嗎?」

騎射,騎馬我是會的,不過在古代就不夠看了吧?射擊課我倒是學過一陣子,射箭只是在美國上學時去過幾次,弓弦很容易反彈打腫手肘內側啊。

「不,陛下,今天我們就隨便聊聊天吧,下回我會讓人教您騎射的。」聽到自己溫柔的語氣,我不禁有點懷疑,其實我也挺適合當幼師的吧?

小皇帝有點失望,不過很快就恢復常態,作為一個七歲的孩子可真不容易,我像他那麼大的時候斷無此等功力,不愧是在罪惡裡出生,在陰謀中成長的孩子。有前途啊有前途。

「張愛卿要聊什麼?」奶聲奶氣地說著老氣橫秋的話,可愛得讓我想把他抱起來親一口。

可是,聊什麼呢?我沒做過老師啊,員工培訓倒是做過的,那也不一樣吧。而且我沒有對付這個年紀的異性的經驗啊,如果在現代,我還可以送個艦艇模型,可是古代……

難道聊UFO?

「嗯,陛下素日在宮中快樂嗎?」

「快樂?」不解的語氣。

「嗯,陛下都玩什麼?」

「玩?」驚詫的語氣。

可憐孩子,嗯……我還有什麼可說的?「陛下認為君與民孰輕孰重?」

小皇帝立刻背孟子給我聽,還加上李世民的「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資優生啊!

我可憐的智商莫非退化了嗎?我覺得我至少有十年沒感覺過如此無力和不知所措了。

「陛下,治國不是易事啊。」

小皇帝小心翼翼保持嚴肅的架勢點點頭。

我看著那小臉上嚴肅的神氣,無奈地嚥了口口水。好差勁!我是來和一個七歲的孩子說這些的嗎?

「陛下,有一點最重要,大家都會有私心,每個人跟您說的話都不是完全的事實,陛下要弄清真相,要用自己的眼睛和心去看,去分辨。」

我為了什麼要說這些?最近也沒看阿嘉莎.克里斯蒂啊!

小皇帝擺出謙虛受教的樣子繼續點頭,只怕在他心裡我現在比古老頭還要無聊吧?看來我其實畢竟不適合當幼師。

「陛下治國即是治民,要治民,就要知道百姓真正的需要。」

點頭。

「為了知道百姓真正的需要,陛下,找個時間我們去微服私訪吧?」

張大了眼睛。

「我們喬裝改扮,不讓人知道是陛下和張學士,去市集城鎮看看普通百姓是怎樣生活的。」

完了,會惹大麻煩!可是陛下烏溜溜的眼睛中已經綻出喜悅和渴望了,對著這樣的眼睛,我是沒辦法食言而肥的。

我差不多是落荒而逃。

好失敗的養成第一步啊!我就是對孩子和動物沒轍!

回府裡時紅鳳告訴我該遣出的和該賣的男寵都已經分好了,就等我下一步指示,我想想有點太狠,就說:「罷了,要是賣出去只怕也落不到什麼好地方,你給他們每人一百兩銀子好生打發出去,囑他們自己去做個什麼營生。」

紅鳳答應了,小綠也在旁邊,插嘴說:「那些哥哥們都在哭呢。」

沒用的男人!我的同情心可就到此為止了。不過還挺像以前裁員的感覺,最近我經常都分不清自己在什麼時空了。

外府管家遣人進來稟報說林貴全把禮單上的禮送到了,我便帶著保鏢姚錦梓,通房丫頭紅鳳,書僮小綠一起去前廳觀看。

上次說過的禮都林林總總擺放了一地,還有多出來的,一個長老鼠鬍子,一看就是師爺的老頭站在那裡,見我去就向我磕頭請安。

「大人,敝東遣老朽將禮送上,又因最近有些時新物品,一併送與大人賞玩,請大人笑納。」

外府管家接過另一份禮單和一個小小錦盒,呈給我,我先把錦盒微微打開一瞥,是厚厚一疊銀票,我淡淡不動聲色,把錦盒納入袖中。又打開禮單一看,加了十支高麗老山參,兩瓶從大秦(羅馬)來的玫瑰露,一斤大食的乳香,五十匹新到的哆羅呢。

我淡淡一笑:「倒叫你東家費心了。」

師爺走後,我懷著極大的興趣觀賞禮物,袖中那十五萬兩銀票在暗處散發著極致的熱力與光芒,我心花怒放,直到這一刻才發現穿越時空的快樂與價值所在。

藥材和香料我都命收到庫裡,那兩瓶拿水晶瓶子裝的玫瑰露看來價值不菲,我打開蓋子聞了聞,一瓶清淡些,有點像kenzo的flower,一瓶濃點,像嬌蘭的一千零一夜。我很喜歡呢,雖說現在是個男人,不過反正是長成這樣,又是先帝男寵的男人,就算用香水人們也不會更奇怪吧?

那對金釧我賞給了紅鳳,紅鳳斂首謝恩,看不出有什麼特別高興。真是難伺候的女人!

我看那些波斯大折花蟬翼紗輕巧鮮豔,十分美麗,可惜啊,這個我自己是真的用不到了。「紅鳳,一匹賞你,去做幾件春衫穿罷,余的收進庫裡,對了,看看庫裡有什麼積年的布料,也該拿出來給丫頭小廝們裁春衣了,白白放著也沒用。」

紅鳳答應著。

我又看那些哆羅呢,倒真是挺好的料子,都是青色的,就說:「拿這個給錦梓和錦楓多裁幾套衣裳,還有那個雪豹皮,給他們各做件皮裘穿,春寒究竟料峭呢。」

眼前場景讓我想到了紅樓夢,於是我想起了一件事:「紅鳳,如今你每月月例銀多少?」

紅鳳怔了一下:「十兩。」

十兩,比起紅樓夢裡好像跟小姐們一樣,不過,在這裡算高薪嗎?

「升到十五兩。錦楓每月也要二十兩月例,小孩子有時也會想買個什麼玩物兒的。至於錦梓,」我看了他一眼,「不拘多少,要用錢就去賬房支吧。」

他臉上還是淡淡沒表情,可惡,怎麼這幫人一個比一個難伺候?

可是我的好心情不會這樣受阻撓,我回到房裡數了一遍銀票,不是十五萬而是十八萬。

呵呵,林老狐狸挺懂事啊!

姚錦梓一直冷眼看我數銀票,我心中一驚,莫非張青蓮以前並不在乎銀錢?會露餡嗎?最近我總覺得姚錦梓好像已經知道什麼了。

「錦梓,從今晚開始你就在我屋裡睡。」我有點忐忑,故作不經意的說。

「是。」沒有表情,又沒有表情!

有壓抑的怒氣嗎?

看不出來。我有點惱火了,覺得自己處於下風。

驚瀾

晚上上床睡覺的時候,我和姚錦梓都面無表情,看不出誰更不安。但是竊以為應該是我,因為人家早就習慣了。

我已經囑丫環在床上放了兩床被,以委婉地表示出我並不要他侍寢。不知道他能不能領會?不過,以他的聰明應該明白的吧?

之所以讓他跟我睡,排除掉我潛意識裡不願自己分析的東西,主要是考慮到現在的張青蓮沒有武功,因而沒有自保能力。這兩天連著被人摸到床上去都不知道,我忽然開始擔憂刺客的問題。

想要張青蓮死的人恐怕不只一個兩個,如果不小心點,只怕哪天睡下就爬不起來了,而且,我最近真的有不好的預感。說到女人的預感,還是很靈的,之前曾有一樁大老闆下了苦功的收購案,我當時便覺得預感不好,後來開會時我一直以各種理由反對,他們都覺得我來了月事,情緒不穩,不過,見我難得如此堅持居然也被我說服了。再後來,這家公司果然暗中有極複雜的產權問題,代替我們收購還覺得佔了大便宜的一家投行差點沒被拖垮。這件事曾經非常有效的鞏固了我當時受到一個強有力的空降對手威脅的地位,所以記得很清楚。

見他沒有動靜,我決定先脫衣服,「錦梓,我先睡了,我睡裡面,你睡外面那個被窩。」我再次強調不跟他睡一起。

我當然比較喜歡裸睡,但是現在有他在不太好,所以決定留條褻褲。呵呵,我現在已經理直氣壯的沒有了上面的累贅,不用怕什麼了。

說到女人的胸部,完全是一個為別人而長,對自己什麼實際用途都沒有,還居然這麼要緊的部位,多麼不方便啊,跑步的時候就算改用運動胸衣也沒用,晃得很難受,還有剛發育的時候裡面長了小小的硬核,一碰到就疼得死去活來,為了面子也不能說。唉,它的存在本身就是老天歧視女人的明證。

我鬆了腰帶,褪了外袍,忽然覺得有點不好意思,說實話,也不是十幾歲的純情小處女了,又不是第一次在男人面前寬衣解帶,居然不好意思,我都不明白自己了。何況,我和他第一次見面就發生過……唉,不想了,越想臉越紅。

褪下了中衣,抬頭發現他盯著我看,見我看他,生硬的扭過臉去,好像有點臉紅。不知為什麼,我頓時心情大好,一點都不緊張了,反而笑吟吟地湊到他面前去,他瞥了一眼我裸露的肩,把臉別得更開,眼神陰鬱,又像惱怒又像害臊。

呵呵,畢竟還是小孩子啊。

說到我現在的身體,最大的好處就是實在美麗得緊,無論男女,都很難對抗這種吸引力的。

不過,玩火會自焚,我也別太過了。

我溜進自己的被窩,好整以暇的觀賞我的美少年脫衣秀。他瞪了我一眼,轉身脫衣服,啊呀,再次看到美麗的裸體真是幸福養眼!那細膩光澤的皮膚只有這個年紀的時候才有吧,胸肌,腹肌,背肌都有料但是又不會過分,也沒有洋人討厭的胸毛,上身與腿絕對符合黃金分割率,自然細下去的腰部曲線……我以前怎麼沒發現自己有戀童癖?

他在我的旁邊被窩睡下。

感覺很溫暖,很安全。我枕著自己手臂,說:「錦梓,來聊天吧。」

他沒看我,眼睛看著床頂,說:「大人想聊什麼?」

我想了想:「不如聊聊你的心情吧?」

他不作聲。

「你現在想殺我嗎?」

他沉默了很久,才說:「三年我還等得起。」

「恨我嗎?」

他不說話,大概是因為我問的問題太顯而易見,不屑得回答。我嘆口氣,看他長長的睫毛投在顴骨上的漂亮陰影,有點怔仲。

他咬住了嘴唇。

我又嘆口氣,決定要轉身睡覺。他卻突然恨聲說:「你如果要,就說要,到底想玩什麼?」

我怔住了。

他突然一把抓住我,很是粗暴。然後惡狠狠的咬住我的嘴唇。

我一時都忘了閉上眼睛,驚愕的看著他。

不過這樣粗魯的吻我還沒遇到過,我愣愣地任他噬咬我的嘴唇,直到疼痛裡混進了血腥味。

這該死的混帳把我的嘴咬破了!我明天怎麼去上朝?

我用盡全力推開他,他也沒堅持。

看著還有點喘息的姚錦梓,我知道自己生氣了,雖然還不知道為什麼,和生誰的氣。

「睡覺。」我冷冷說。轉身背朝他躺下。

我開始和姚錦梓冷戰,雖然同出同入,同食同寢,卻不和他說話。

而這幾日朝中,發生了一件很具震撼性的事。

事情是這樣的,三個月前瀏陽駙馬的舅舅,陝西節度使崔宇的獨生子,強搶了當地大士族宇文家女扮男裝溜出去玩的小姐,宇文家大少爺上門理論討人,卻不自報家門,崔大少只當是好欺負的平頭百姓,縱使惡奴將其活活打死,震驚一時,案子鬧大,上了京師,交到大理寺。

這件事估計使張青蓮很是頭疼過,因為瀏陽駙馬是他在皇族中不多的支持者之一,而崔宇是高玉樞的死黨,他苦心提拔的封疆大吏,自然是要保的。可是宇文家也很有實力,又和邵青家是姻親,那也是不能得罪的。其間經過了些什麼,我是不知道,但是這個崔家大少爺被判了斬立決,並且在一個多月前被斬於菜市口。

現在的問題是,這個應該死了一個多月的傢伙並沒有死,而且被人拿到十足證據證明他買了「人鴨」替死。

所謂「人鴨」,一般都是賤奴或平民百姓,因為某種原因,比如說自己已經得了不治之症,為了還要活下去的家人,把自己賣給那些大戶人家家裡有人犯事的去替死。當然也有很多是健康的男子,因為更加慘烈的原因而去做的。

購買「人鴨」代價當然不低,還要買通刑部的人,監斬的人,杵作等等,不是大戶人家也用不起。

這種事件被兜出來,當然震驚朝野,堂堂天子治下,居然發生這樣暗無天日,泯滅人性的事!清流黨又可以趁機攻擊我們這派,當然義不容辭,義憤填膺,跳出來大肆鞭撻。至於外戚黨,他們估計也不是沒幹過,但是也當然要落井下石。

我當然也震驚,而且憤慨,但是現在的狀況卻不容我發揮正義的立場,因為人家是想趁我病,要我命啊。

先不說夾在崔家和宇文家之間的難做,這「人鴨」事件被捅出來,首先崔家就不保了,然後直接關聯到刑部尚書高玉樞。我這個乾兒子雖然不是什麼好貨,到底現在和我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所以,還不到棄子的時候。

高玉樞的頭上已經見汗了,我偷偷瞥他一眼,他也正偷瞥我,我使了個眼色,低下頭,做出「推托」的口型,也不管他有沒有看到。

這老小子果然精,咳嗽了一下,義正詞嚴的說:「朗朗乾坤,有此不經之事,是可忍,孰不可忍!下官定當令刑部徹查此事,如果屬實,乃下官治下不嚴,請至貶罰。」

這傢伙已經鋪好退路,如果屬實,也不過是下頭的人頂罪,他「治下不嚴」,也就是罰罰俸,最多貶個一兩級。

敵對派果然有人跳出來嘲諷他,但是鑑於無憑無據,也沒什麼說服力。

最後決定由大理寺和刑部會同審查此案。大理寺卿是清流黨的。

我回到馬車上當然很鬱悶,一方面我也考慮過是不是為了正義乾脆現在就放棄高玉樞,但是清流和外戚決不會就這樣算了,攀到高玉樞,就一定也想拉上我,就算我逃得過,也不免寒了下頭人的心。況且瀏陽駙馬是瀏陽長公主的夫婿,瀏陽長公主是先帝唯一的妹妹,在王族裡勢力強大,我是得罪不得。

如今,如何是好呢?

姚錦梓看我煩惱,投了一個勉強可稱之為關注的眼神給我。我有點賭氣地說:「哎,錦梓,反正三年後我的命也是你的了,有什麼秘密我也不瞞你,你若等不及三年,現在就想賣了我也請便吧。」然後就把事情來龍去脈說了一下,又發洩地說:「崔家小子真是白痴!好死不死去惹宇文家作甚?還有該死的高玉樞,搗鼓個『人鴨』想幹嘛?」

姚錦梓沉默了一會兒,看看我說:「『人鴨』的主意是你出的,人也是你找的,是你的京畿莊子上的奴工,你扣住別人的妹妹,逼得人答應的。」

我張口結舌,說不出話。

「你不記得了,」他看我震驚的樣子,冷冷一笑,「你夾在瀏陽駙馬和邵青之間左右為難,所以想出了這個『兩全之策』。」

我的腦子裡有野馬群呼嘯而過,轟隆作響,現在只剩下一個意識:我麻煩大了!

如果被人查出替死的「人鴨」是我莊子裡的奴工!

該死的張青蓮是白痴嗎?要找也別找自己莊上的呀!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17 20:40

密謀

我沉默了一會兒,悶聲說:「那人的妹妹現在哪兒?」

姚錦梓眼裡露出嘲諷的神色,說:「放心吧,你早就讓人滅了口啦,她和原先莊子的管事經手這事的都死了,現在知道的只有你,我和去動手的田純。」

我眯起眼睛:「紅鳳都不知道麼?我以前很信任你嗎?」

姚錦梓眼裡嘲諷的神氣更濃:「你很喜歡在床上下令,有什麼齷齪事也不避我,因為,我在你眼中早就是個死人,你遲早都會殺了我。」

我看著他彷彿無所謂的語氣和表情,看到他深藏在眼睛裡的陰影,知道他一定想起了張青蓮以前折磨和羞辱他的不快的回憶,我心裡最柔軟的地方被驀然觸及了一下。

我柔下眼神,低聲說:「錦梓,我不會殺你的,無論你以後做什麼我都不會殺你。」

姚錦梓目光灼灼地盯著我,突然冷笑一聲,別過臉去,表示不信。

這時,馬車突然停下了,小綠鑽進來,說:「大人,高大人的長隨來請大人。」

高玉樞鬼鬼祟祟請我去的地兒還是上回的私娼寮子,估計是貪圖那裡僻靜,事關重大,我當然要去。

叫小綠和車伕在外頭等著,我帶著姚錦梓進去了。

蘭倌來迎接我,見我未語先笑:「張大人,許久不來了!小雲很想您呢,都不肯見別的客!」

提到原慶雲那傢伙我就寒毛直豎,連忙說:「有勞蘭老闆了,今日有正事,不必叫他過來了!」

蘭倌笑起來,說:「高大人已經囑咐過了。」聲音和姿態如此像女人如此比女人還嫵媚的男人實在是第一次見,不愧是做了多年的名旦,難得是一點也不覺得噁心,難怪高玉樞迷戀他。

我們走進雅間的時候,雅間裡已經有三個人了,除了高玉樞,兩個我都不認識,一個年輕的,大約三十左右,服飾華麗,也說得上玉面朱唇,大約便是駙馬。一個五十多歲的中年男子,已經發福,有很大的將軍肚,面有憂色,那麼,應該就是那位節度使崔宇了。

他們見我進來,一齊站起來朝我寒暄,突然看到我身後的姚錦梓,都愣住了。

崔宇臉上的驚愕一掠而過,客客氣氣地說:「原來是姚世兄。」

駙馬卻別過頭去看了眼高玉樞,尷尬的神色十分明顯。想來他以前和姚錦梓是有點交情的。

姚錦梓微不可察地朝崔宇點了點頭,算是招呼了。

高玉樞也很尷尬,不過卻是因為他覺得姚錦梓不可信任,我不該帶他來這裡。

錦梓面無表情地說:「大人,我在門外守候。」

我覺得有幾分惱火,沒有提高聲音,卻增加了寒冷度地冷冷說:「不必,你就待這裡。」

然後,我攜住錦梓的手,嫣然笑著對眾人說:「錦梓現在是我的護衛,大家有什麼話都不必避他。」

那三個人都不由自主盯住我握住姚錦梓的手,崔宇和高玉樞很自然將眼光移開,駙馬則尷尬地咳嗽了一聲。

大家開始討論正題。我著意觀察之下,發現各自態度不同,崔宇自是憂愁,高玉樞的態度第一是自保,第二是儘量不要失掉崔家這個左膀右臂。而駙馬顯然對他那個表兄也好,「人鴨」事件也好,都有幾分不以為然,只是畢竟自家人的事,不好不偏袒。

我想起之前惡補的資料:駙馬姓薛,開國名將之後,弓馬嫻熟,品貌出眾,十七歲就尚了唯一的公主。我朝規矩駙馬都不可大用,所以一直不過做做品軼較高的御前護衛統領,龍騎尉之類的閒差,三年前才作了八千禁軍統領。禁軍與御林軍不同,禁軍幾乎都是士族高第的子弟,吃著皇糧,拿著優俸,不過是給個事幹,再怎樣也不會讓他們上戰場,個個鮮衣怒馬,有不少還是世代將門之後,個體戰鬥力不弱,卻毫無軍紀可言。

可是,這些人卻是一股強大的政治力量。張青蓮與駙馬交好,便可利用他來牽制外戚在京師的勢力。

我看薛駙馬雖然年近三十,卻一直一帆風順,養尊處優,反倒並不習慣政治的黑暗,很多心思都可以一眼看出來。

他待我很是親熱,是那種不習慣討好別人的人笨拙的討好方式,百分之八十的時間目光都停留在我身上,一會兒說「青蓮近日身子可好」,一會兒說「張大人的茶涼了,快換了去」,我也曾懷疑他是不是和張青蓮也有一腿,不過看著又不像,而且蘭倌來奉茶時他隱隱有嫌惡之色,在這裡也不自在,好像很反感男色這種愛好。

嗯,頗費思量。

高玉樞說:「事到如今,只怕要追查的第一件事便是『人鴨』的身份,受賄的官員,和……」他看了一眼崔宇,「崔家的干涉之深淺。」

一時都沉默。

我在乎第一點,高玉樞在乎第二點,崔宇在乎第三點。駙馬呢,他看著我。

兩隻老狐狸都不願意先說,我只好當出頭鳥:「琳西,刑部定有官員涉及此事,你可要查出來從嚴處理。」

高玉樞愣了一下,連忙說:「父親大人教訓得是。」

「也不可不公,使人心存怨望。」

高玉樞說「是」,我知道他很明白我的意思:找下面的人頂罪,不過事情要做得漂亮,不能留下漏洞。

高玉樞說:「父親大人,是否要安排個人去認屍?」

漏洞不能補的,越補越多,然後再去滅口嗎?還是有跡可尋啊。

何況,我承認我不算是個好人,但是能少殺人還是少殺人為妙,人家也是一條命啊。說實話,剛才在馬車裡聽到錦梓說那個「人鴨」的妹妹已經滅了口,我竟然感到鬆了口氣。因為我就是在掙扎和猶豫要不要滅口的問題,而且我知道自己至少有百分之四十的可能性會去做。

所以我不得不感謝老天,還沒有直接讓我面對這麼慘酷的選擇。

說到底,我的正義和原則也不過是這種程度的東西吧?

「不必,流民大都已無親眷,便是有,也找不到了。哦,聽說那個『人鴨』受過崔公子的救命之恩,知道崔公子惹上人命官司,便找上崔府少奶奶,自告奮勇欲以身代。少奶奶雖驚駭不允,到底愛夫情切,那人又百般堅持,最終只好允了,私下去買通關節。此事崔大人全不知情。」

駙馬又是驚愕又是好笑的看著我,高玉樞正色嘆道:「此人實義士也!雖身處下賤,有古之荊軻聶正之遺風!惜乎損及國法,否則何愁不能立傳留俠名於後世。」

我看著這人,真是受不了。雖然我現在也很無恥,不過比起這個人……

「只是,唉,名門眷屬對簿公堂,要委屈少奶奶了。」一定要干得漂亮,不能露怯,不能被抓住馬腳。

「好在當年崔公子義助此人之事,知道的也不是一個兩個。」捏造證據,找幾個家丁作偽證。

崔宇點頭答應,愁色卻不解,嘆道:「下官只這麼一個逆子,可恨疏於管教,惹下這天大的禍事!他若是死,我也不心疼,卻斷了我崔家的香火,叫下官日後有何臉面去見泉下的列祖列宗!」

說到底,還是要保住敗家子的命,唉,可憐天下父母心,也不是不能理解的。

「崔大人,如今令郎脫逃,官府是必定要下令通緝的,只是大人雖欲大義滅親,卻苦無其行蹤。過幾日邵將軍班師回朝,打了大勝仗,朝廷必要下令大赦天下,屆時將令郎的斬立決減成杖責刺配,大人再設法照顧周旋便是。」

崔宇聞言大喜,說:「如此便仰仗大人了。」

我正色說:「崔大人,青蓮所能盡綿薄之力只不過如此而已了,成與不成,尚有天意。」

崔宇說:「大人如此相待,下官一家已是結草啣環難以報答。」

於是大家又說了些噁心至極的客套話,氣氛明顯輕鬆下來。我趁空覷了錦梓一眼,那傢伙很擅長稀釋自己的存在感,不知道是以前萬千寵愛於一身時就已經擅長的呢,還是被張青蓮害了之後被迫成長。

覺得胸口憋悶,我就起身告辭,帶著錦梓走出去,還沒走到門口,就見一人長身玉立,斜斜倚在門口,靠到我們,美麗邪魅的面孔上滿是一種似笑非笑。

我看到這人就頭皮發麻,這傢伙總令我覺得極端危險。而且,說實話,他氣質如此狂野濃烈,與蘭倌這個精緻小巧,女性化的館所十分不協調。

這樣的人居然會是男娼?我再次覺得不可思議。

「大人數日不來,今日好不容易來了卻過門不入,叫慶雲好生傷心啊!」他用一種懶洋洋的拖長了的調子說,雖然是娼妓常對恩客說的話,由他說來就異常性感和……嘲諷。

我很尷尬,當著錦梓的面。

原慶雲的目光十分無禮的慢吞吞的在我面上打了個轉,滑向了姚錦梓。

在那一瞬間,我覺得空氣中傳來了緊張感。原慶雲的姿勢還是那樣懶洋洋的斜斜倚門,還是滿臉要笑不笑,可是,我幾乎能感覺到他肌肉暗暗緊繃,像貓一樣的瞳孔收縮。而錦梓,雖然在我身後我看不見,卻好像散發出一種凌厲氣勢。

這莫非就是傳說中的殺氣?

他們莫非是……為我吃醋?

唉,還是不要做白日夢。至少錦梓是絕對不會的。

兩人對峙了片刻,殺氣消失,原慶雲放鬆下來,可是對著錦梓的含笑的眼睛深處藏了些……鄙夷。

我拉住錦梓的手,對原慶雲微笑說:「慶雲有空等我,不如趁著年輕多掙點錢,以免將來色衰無靠。」

……

他臉都青了。

唉,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為什麼要像個小孩子一樣去跟人說這麼賭氣的話。

我這個人,其實真的很糟糕。

回府時,紅鳳稟告說邵家大公子和二等誠信伯宇文爵爺在前廳已等我多時了。

唉,麻煩終於來了嗎?

我從來沒像這一刻這麼盼望自己還在現代,一覺醒來抱怨應酬太多報酬太少然後開車去公司。
小綠的夢想

叫錦梓不必跟來,我一邊往裡走,一邊鬱悶不已,揣測著這兩人的態度。

我還真是命苦啊!在現代的時候人們同我說起女強人的口氣好像在說女強盜,職場上要十八般武藝樣樣來得,用亦舒的話說「胳膊上要能跑馬」。人前但凡有一點風光得意就有人指著鼻子說你女權主義,驕傲,得意忘形,哪裡知道我們這樣的女人背地多少努力,多少打落牙齒和血吞的辛酸!

你事事都要靠自己,男人們見了你總是見獵心喜,誇你堅強獨立,潛台詞是自生自長,不需他費心照拂付出負責任,他只要吃乾抹淨走人即可。等到你傻得動了心要他把你娶回家,他就滿臉為難說「我配不上你」或者是「我是男人我也有自尊」。有運氣好的嫁出去了,小心翼翼,別提收入高低以免刺激對方脆弱的男性自尊,再累加班再晚也要做做家務免得人嘲笑你老公是全職先生或吃軟飯的,做愛時不可以在上面,否則會被認為連房事都要主控……饒是這樣,也以離婚做大結局的居多。

想不到在古代,我不但被扔進這麼個爛攤子裡,還是只能靠自己,還是裡外不是人。

我廳裡的人也是一個三十出頭的年輕男子和五六十歲的中年男人。年輕男子相貌普通,氣質溫和清貴,讓人一見就很有好感,自然是邵青的哥哥,邵家的大公子邵玟。據說他是庶出,在家並不受重視,也不曾為官,和只比他小幾個月的弟弟完全不同。和宇文家結親的就是他。

他旁邊的自然是他的岳父,宇文家現任家主,世襲二等誠信伯宇文放。是個清癯的中年人,面有深愁憤郁之色。

我剛邁進廳門,兩人就迎上前來,宇文放「撲通」一聲,推金山,倒玉柱,在我面前跪倒。

我大吃一驚,連忙伸手去扶他:「世伯這是為何?快快請起!」

宇文放硬著身子不肯起,緩緩抬起臉,老淚縱橫:「大人,年前幸得大人主持公道,將害死犬子侮辱小女的凶手繩之以法,孰料竟……請大人……」

這該死的兩面三刀的張青蓮!

唉,不過現在換了我,也沒什麼更好的辦法啊!

邵玟也愁眉深鎖:「青蓮,如今二弟不在家,我也只有拜託你了。這次竟發生這樣的事,拙荊與岳母大人都在家哭得肝腸寸斷……」

叫得挺親熱啊,這個邵家大少爺是把張青蓮看成弟媳了不成?

我正容說:「公道自在人心,如今朝野上豈無說法?宇文世伯,邵大哥,你們且放寬心……」把宇文放扶了起來,好言安慰。

唉,我和我那乾兒子也沒什麼區別了,想想真是寒心。

邵玟說:「這案子原無甚懸疑,只是現在會同審理的是大理寺卿胡大人和刑部高大人,都知高大人與崔家交好,我們也不能拜託他,只好請大人從中斡旋。」

我派的兩支內鬥啊,清流和外戚要笑歪鼻子了。

「放心吧,邵大哥。我已經囑了琳西,此事定要從嚴查辦。」

我,我居然還作出這麼誠懇的表情!

……不管了,至少這句話我確實說過。

兩人又說了許多感恩和訴苦的話,我也只好應和著。不過想想這宇文大叔也確實慘得很,白髮人送黑髮人,叫他怎能不氣苦難平?

邵玟突然提到他弟弟:「二弟四月就回來了,青蓮,你二人交好,又可結伴去酒樓了。」

我笑了起來:「倒叫大哥笑話了。」突然心念一動。這邵青和邵家對我如此重要,就算將來我改變政治風格,把我「兒子」那些名聲糟糕,行事不知分寸的無恥之徒們扔了,邵家和北方士族還是要牢牢掌握的,何況我感情上也覺得他們更不刺激我的審美風格。那麼從現在起,就要更努力搞好關係。

「邵大哥,近日有下頭人孝敬了些東西,不值什麼,只是從波斯大食千里而來,圖它個稀罕。請帶回去送給伯母,大嫂,二嫂和幾位妹妹賞玩。」

伯母是邵青的生母,邵家女主人,大嫂是邵玟的老婆,二嫂是邵青的妻子,幾位妹妹是邵家幾個沒出閣的小姐,其中好像有一個是嫡出,其餘幾個都是庶出。呵呵,掌握詳盡資料一向是我克敵制勝的法寶之一。

說著按鈴叫紅鳳進來,吩咐她說:「前幾日收到庫裡的波斯大折花蟬翼紗取十匹出來,連同兩個紫砂金香爐,兩斤龍涎香,六支高麗老參遣人一會兒隨大公子一起送去邵府。」

邵玟連忙推辭說:「青蓮留著自用吧,也是下頭人一片心啊。」

我笑道:「若非咱們親善,這點東西如何拿得出手,還請邵大哥不要推辭,我府裡沒有女眷,只有紅鳳這個丫頭,她哪裡用得著許多?白放著也是蠹了,壞了。倒是大哥回去要好生安慰大嫂才是。」

他們告辭走了之後,我臉上的笑容便掛不住了。真是累啊,政界果然比商場更加血腥黑暗虛偽。

我胸口像有沉甸甸的石頭壓著,獨自一個人走到湖邊一塊石頭上坐下。

我還真的有點懷念現代,懷念我剛買的公寓,我幾十套不菲的晚宴服,被大家環繞的室外午宴,我為數不多的好朋友……

雖然也要玩手段,也有身不由己的時候,畢竟那時候的生命還是飛揚灑脫的,不像現在這樣無奈。

有一個法國人曾經同我說,所有的政治都極骯髒,所有的政客都是流氓。當時覺得經典,可是,當我也不得不骯髒時,這就成了苦澀的笑話。

不會只有一次的,我還是要面對違心的殺戮和陰謀,一次次去泯滅掉我本來不多但畢竟還有一點的良心和是非觀念,這樣的事,我真做得到嗎?張青蓮走到這一步是不是也和我現在一樣有過掙扎?然後一步步陷進泥淖,終至沒頂?

這次的事我可以先勉強擺平,可是一個月後抓不住崔家小子,邵家和宇文家就不會不滿?等邵青回來大赦,他們不會懷疑我從中出了力?

有多少人想殺我?多少人為國為民想除我而後快?多少人想取而代之?還有,現在有多少人心裡已經暗自懷疑?

紅鳳,姚錦梓,就是高玉樞,是不是也覺得奇怪了?

我能怎麼辦?難道辭官歸田?難道浪跡江湖?一旦失了勢,只怕一天都活不過去吧?

可是我還不想死。已經死過一次,我不想這樣放棄。

心情越來越沉鬱的時候,突然聽到「嘻」的笑聲,我聽著耳熟,往聲源望去。

樹下兩個小小人兒,不,其實是一個坐在樹枝丫上,晃著腿兒,另一個仰頭望著他,夕陽照在稚嫩的小臉上,幼滑的皮膚上細細的絨毛微微閃著金光,眼睛是只有這種年齡才有的透亮。

正是姚錦楓和小綠。

「……錦楓好聰明,這一段我總也背不熟……」

「笨蛋,那是因為我以前就學過了!而且你總跟著那個大惡人跑前跑後,當然沒時間讀書!」

「別叫大人大惡人,大人很好的。對你也很好啊,給你做好看的衣服,給你那麼多零花錢……」

錦楓嗤之以鼻:「哼,那是他要收買我哥!」

小綠低頭不作聲。錦楓說:「來,不提那人了。我今天把哥哥前日教我的一套拳練熟了,練給你看看!」

說著跳下樹,練起拳來。

小小身子十分矯健,開合之間已經頗有法度,我雖然不懂,卻也覺得這孩子資質很好。

小綠拍手道:「錦楓好厲害!文武雙全!錦楓……你將來想做什麼?」

錦楓愣了一下,哼了一聲,說:「當然是練好武功,殺了大惡人!哥哥說如果我進步得快,就把張青蓮留給我殺!」

小綠難過起來,說:「可不可以不殺大人?」

「不行!」錦楓斬釘截鐵,「殺父之仇,不共戴天!」

「可是……大家都說姚大人是朝廷問斬的,又不是大人殺的!」

「是他陷害的!」

小綠嘟起了嘴。

錦楓大概對這個唯一的同齡朋友還是珍視的,就轉換話題說:「不說他,小綠,你將來想幹什麼?」

「我……」小綠被成功引導了情緒,眼睛開始閃閃發亮,「我想做官!」

什麼!我嚇了一跳,連鬱悶都忘了。

「什麼?」姚錦楓也嚇了一跳,愣過之後哈哈大笑起來。

小綠沮喪了:「錦楓也覺得我做不成嗎?」

「哈哈,做官?……哈,小綠,你為什麼想做官?是為了有很多錢嗎?哈哈哈……」

「……我家原來不是京城的,兩年前黃河大水,我們只好逃難,娘染了時疫,到京城病倒了……爹爹先把姐姐賣了給娘抓藥,後來爹也病了,連吃的都沒有……爹就把我也賣了……幸虧大人肯買下我,還讓大夫去給我爹娘治病。不過沒治好……太晚了,爹娘都死了……」

「爹說,如果我們攤到一個好官,會治水,會放賑……就不會這樣了。所以,」他大聲說,「我想當官!想當一個好官!我以後管的地方都不會發生這樣的事!」倔強稚氣的聲音帶著鼻塞哽塞的餘味。

姚錦楓收住了笑聲。

我覺得自己眼裡有了濕意。

原來,原來,我還不如小綠。

我不是聖人,會做錯事情,我不懂救國救民,自私,自我中心,也許努力到最後什麼都做不了,也許痛苦,也許弄髒了手……可是,總還是可以做一些事的,可以使悲慘的事少一點,可以用現代知識去治水,可以減少賦稅,可以用我的經營能力充盈國庫……就算到最後什麼都沒成功,至少……還可以完成一個少年的夢想。

錦楓的聲音變得溫柔,他輕輕說:「如果小綠想的話,一定可以做到的。」

小綠擦了擦眼睛,笑著說:「我現在有大人,有錦楓,已經不難過了。」

「嗯,吃飯去吧。」

「好。」

兩個孩子走遠了,我還坐在太湖石上一動不動。

一個聲音突然在我背後響起:「你在這裡坐著幹什麼?」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17 20:41

行刺

一個聲音突然在我背後響起:「你在這裡坐著幹什麼?」

我沒有回頭。「錦梓。」我叫他的名字,聲音溫柔,平靜中有點虛軟。

「吃飯了。」和錦楓對小綠說的話一樣

「嗯。」我輕輕回答。

他不再說話,站在我身後。

這樣的季節,這樣近暮的時候,風吹在身上,有點冷。

所以我總喜歡在入冬時談場戀愛,讓另一個生命的溫度溫暖我整個冬天,等春天來了再分手。

每一次相遇的方式都不同,過程都精緻,人都特殊,情節都適合演成電影或小說,分手都平靜而黯然。

到最後,我已經不知道什麼才是愛了。

我現在很冷,很想自自然然回首牽住他的手,偎到他懷裡,神色淡然聲音低切地說「錦梓,可不可以不恨我」。

我忍住。

錦梓,錦梓。

我知道我對他是不同的。

也許因為他是我死過之後第二次生命在這個時空睜眼看到的第一個男人;也許因為他的優秀和種種淒慘悲痛;也許因為我母性過甚;也許只是因為我好色……而慕少艾。

我痛惜他。

遇到他我引以為豪的理性就自動屏蔽百分之五十以上。

他卻恨我。

他在等待三年後殺我。

我垂下了睫毛。什麼都沒做,什麼都沒說。

我有時會淺眠,做許多亂七八糟的夢,這時有一點動靜便極易驚醒。

可是,今天半夜時,並沒有做夢,也沒有半點聲音,我卻很奇怪地醒了過來。

簾幕半垂,月華雖明,照進來也已微弱。

我看著枕邊人,他的臉在陰影裡,睡得很安靜,我發現只有在他閉著眼睛時,我才會想到他真實的年齡。

那麼安靜,不帶情慾的共枕,好像睡在一張床已經成了一種習慣的疲憊的中年夫妻,又很像同性的親戚或朋友。

他呼吸綿長,輕而淺,突然微微蹙眉,光潔的下巴延到鬢邊令我心動的弧度都浸在倔強忍耐中,不知道夢見了什麼,我想起他這般年齡,卻經歷過的種種事情,心裡不由得微微的痛。

這時,我覺得窗外的月光暗了一下又亮了,好像有什麼東西快速移動過去,但是並沒有人影黑影什麼的。

我覺得自己有點毛孔豎起來的感覺,是危險的直覺嗎?

我沉吟著要不要叫醒姚錦梓,他突然睜開了眼睛。眼神清明,並沒有一點睡意,讓我懷疑我醒的時候其實他早醒了。

「錦……」我想跟他說我的發現,他卻把手放在嘴邊示意我噤聲。

我乖乖閉上嘴。

不知道是門還是窗,突然大開,一道絢麗的冷虹劃過黑暗,劃過我的視網膜,不知是冷風還是殺氣灌進我溫暖的臥室。

我的眼睛已經沒有什麼作用,只有感覺還在運作,我旁邊的姚錦梓好像一躍而起,一連串的刀劍相擊聲,在黑暗中綻出暗藍色的微弱火花,依稀兩個人影往來如風的糾纏,我卻分不出誰是誰。

我心跳停止,身子僵硬,張開嘴卻發不出聲音,喉頭乾澀。

到底是和平時代嬌生慣養過來的,我沒有經驗面對這樣赤裸裸的暴力和生命危險,原來竟會恐懼成這樣。

叫啊,叫「來人啊」,為什麼發不出聲音?

我的掙扎也許不過一秒,那兩個纏鬥的人影就倏然分開了,其中一個踉蹌後退……

「錦梓!」我嘶聲尖叫,聲音淒惻粗糲得嚇了自己一跳。

不過我馬上就明白受傷的不是他,因為那個後退的黑影一翻身從窗口越了出去。

我應該立刻叫人,讓田純和朱纖細帶著護院去搜捕刺客,可是我卻十分愚蠢地朝姚錦梓撲過去,緊緊抱住他。

「錦梓,你怎樣?」我的手心在出汗,身子還一直微微發抖。

他沒推開我,而是雙手抓住了我的上臂,「沒事。」

我摸到他胸前有濕漉漉的液體,心一沉。

「血……」我極力使聲音平靜,不發顫音。「你受傷了。」

他隨手一彈,點亮了青油燈。

我看到他胸前大片的血跡,一陣暈眩,身子晃了一下。

該死的,我的暈血更嚴重了。

他總算伸手及時扶住了我。「不是我的血。」他說。

外面燈光人聲喧囂起來,有人發現了刺客的蹤跡,有人大叫「保護大人」,然後朱纖細闖了進來,大叫「大人沒事吧」。

一有人,我立刻恢復了常態。

「我沒受傷,你們快去抓刺客。這裡有錦梓。」我冷靜地吩咐。

朱纖細不放心的看了錦梓一眼,不過還是又沖了出去。

紅鳳接著也到了。我說:「紅鳳來得正好,去拿金瘡藥和乾淨衣服給錦梓。」

紅鳳也微微吃了一驚,說:「姚公子竟也受傷了嗎?」然後看到他胸前和地上的大片血跡,臉色一白。

「我沒受傷。」姚錦梓的語氣又輕又淡,不過倒沒有不耐煩。他用奇怪的眼神盯著我。

「這是什麼?」我拉住他被劃破了衣袖,劃出一條細細淺淺傷痕的滲血的左臂,有點失控地提高了聲音。

好吧,我承認我小題大做,只不過是很輕的傷。他受傷竟讓我這樣失控,再這樣下去我就死定了。

女人一戀愛,智商真的會下降。

雖然我現在……算不上女人。

紅鳳拿進來衣服和藥,我就讓她出去了,我拉住錦梓讓他坐到床邊,幫他脫下血衣,上藥,換上乾淨衣服。

錦梓很順從,任我擺佈,一直用有點奇怪的方式看著我忙碌,眼裡有點探究和若有所思。後來見我看他,就垂下眼神,不再看我了,也不知在想什麼。

我用牙咬著包裹傷口的布條打結,抬頭看姚錦梓又看著我的臉,我皺了皺眉,說:「疼嗎?」

他搖搖頭。

「你怎麼了?你識得出方才的刺客嗎?」

他又搖搖頭。

「那麼,」我微笑起來,「你是擔心我麼?」

他哼了一聲,別過頭再也不看我了。

刺客終究是沒抓住,我倒也不失望,想殺張青蓮的人太多,查都很難查。而且我早已先入為主,想殺他的人都是有原因的,大都奇慘無比,真的抓到我還不知怎樣處置。

不過我也不想引頸就戮,所以跟朱纖細田純他們佈置了加強警備的任務。

紅鳳,田純,朱纖細都很緊張,我因此反倒沒有把這件刺殺事件看得太重,他們決定了嚴格的守夜,把我的水榭周圍佈置得連進只蚊子都難。

我在第二天吃早飯時吩咐小綠不必再跟著我,以後就專心作姚錦楓的伴讀,好好讀書。

小綠嚇了一跳,哭著跪下問我是不是不要他了。

我發現小綠也是不怕張青蓮的傢伙之一,因為他認定「張大人是好人」,看他平時挺伶俐,不知為什麼對特定物品有如此偏差的看法。大概和他說的張青蓮當時買下他,叫人去幫他爹媽看病有關。

「小綠,如果想做一個好官,就要讀很多書,懂很多事。」我溫和地說。

周圍的人聽到我沒頭沒腦的話無不驚訝,大概以為我抽瘋了。

小綠張大嘴看著我,我朝他眨眨眼,微微笑了笑。

小綠用力擦了下鼻子,大聲說:「是,大人!」

因為小綠我想到更小的孩子,皇帝陛下。

我答應要帶他去微服私訪,可不能食言,而且我如果想做點事,也要更加瞭解這裡的現實世界,民生疾苦才好。看來我應該安排一下這件事了。
瞞天過海

由於我對刺殺事件要求低調處理,所以,這事並沒有傳出去,也幸得如此,我沒有被慰問討好的官員淹沒。

我著手準備小皇帝的偷溜,不,微服私訪事宜。我知道小皇帝身邊必定有各派的人,比如說那天那個乳母,定是外戚派的。清流派不屑如此,因而古韻直就自己出馬,去做小皇帝的西席。張青蓮也肯定安插了人,我卻不知道是哪個,而我唯一可以問的,就只有唯一知道我「失憶」的姚錦梓了。

我本沒指望他知道,想不到他居然真的告訴我了:「司禮太監王福桂與你交好。」

我覺得最近姚錦梓很不對勁,按理說我是殺父辱他的仇人,就算有三年之約,也不可能這麼合作。

我雖然有自戀的傾向,也不至於沒有自知之明到以為他喜歡上我了,那麼,其中肯定有我不知道的事情。

這孩子年紀雖不大,倒是不容易看透。

我下朝後進宮去,在養心殿後殿附近遇到一個小太監,便隨口問他王公公在哪裡。

「這會子在敬事房茶水監呢。」小太監尖著嗓子告訴我,看我的眼中充滿好奇和驚豔。

這種眼光我最近遇到很多,不大喜歡。不知道張青蓮從小受到大心裡是什麼感覺。其實男人長得太美,尤其是這種女性化的嬌弱之美絕對不是什麼好事,無論你文才怎樣,武功如何,人家看到你,首先看到想到的,只是姿色而已。

我讓他帶我去,還沒走到敬事房,就聽到叱罵哭叫求饒的聲音,一個尖聲尖氣的聲音在數落:「……咱家不是跟你過不去,小鄭子,伺候皇上主子那是腦袋懸在脖子上的營生,你長一回兒記性,就少死一次!…….你們還不拉他出去,二十棍一棍都不能少!」

一個童音都沒消的孩子大哭著求饒。鬧得不可開交。

我皺皺眉。走進去果然場面極亂,上首一個四品太監服色的四十許中年太監,皮膚白淨,無須,一看就很像小說電視裡禍國殃民的大宦官。面前跪了一個小太監,哭得眼淚鼻涕一塌糊塗,地上有碎了的瓷器碎片和茶湯。旁邊幾個不大不小太監,站在那裡,一臉想勸又不敢的神氣。

我看了一眼,心裡明白了大半,便笑道:「王公公,這是做什麼呢?」

那王福桂見到我,早跳了起來,驚喜交加地竄到我面前,「張大人,您老怎麼有空來這裡了?」彷彿見了親爹一樣。

我呵呵地笑,說:「沒事來看看公公。」

地上的小太監還在哭得抽噎,唉,也怪可憐的,窮人家的孩子,養不活送進宮裡弄得不男不女,不知受多少打罵欺侮,也難怪歷史上那些大奸宦,一朝大權在握,個個都那麼變態。

我心下惻然,就幫那小太監求情:「怪可憐的,公公饒了他這一回罷。」

王福桂搓著手嘿嘿笑:「好好,大人開口了有什麼不行的?」說著踢了地上跪著的小太監一腳,喝道:「沒眼色的小兔崽子,還不快謝謝張大人給你求情!」

小太監一邊抽抽噎噎一邊給我磕頭,我笑道:「罷了,起來吧,下回小心著點兒。」

小太監答應著。

人世間很多事是很奇妙的,比如說我現在,不過是一時興起,有點不忍,給個不相干的人隨口求個情,並沒有多少善意和悲天憫人的胸懷在裡頭,哪裡想到有朝一日這微不足道的小太監會因此救了我的命呢?

我現在自然不知道的,所以也沒怎麼理會那小太監,轉向王福桂專心處理我今天打算的正事:「王公公,我要去內書房,公公陪我走一遭罷。」

王福桂心領神會,連忙說:「是是,張大人請。」

皇宮是陰謀詭譎的地方,隨時隨地都要防隔牆有耳,所以,視野開闊的路上反而是說話的好地方。

我問王福桂近日宮中動靜,他想想說:「沒什麼大事,劉奶媽做事囂張,近日管皇上管得嚴了,皇上前日發了通火,攆她不許進養心殿。嘿嘿,皇上年紀雖幼,龍威是不缺的。」

那個劉奶媽吃鱉,看來他爽得很哪。

劉奶媽就是上回打斷我和小皇帝聯絡感情,疑為外戚在宮中耳目的那個乳媽。

「古大人天天進宮給陛下上課,陛下很膩味他,不過最近古大人公務繁忙,讓翰林院周大人來上課的比較多,皇上好像比較喜歡周大人。」

這些都是極有用的情報,天子左右皆大事,當今天子雖小,也是不可輕忽的。

我從袖子裡摸出個錦匣,塞給王福桂,裡頭是一千兩銀票和我在庫裡隨手拿的一個小小赤金彌勒像。「公公,天氣寒冷,公公當值又辛苦,隨便買兩杯酒吃。」

天下的太監,被扼殺掉某一部分的慾望後,無有不將所有的熱情轉移到金銀財富方面的。王福桂眉開眼笑地接過去,揣進懷裡,口裡連聲道:「叫大人費心了。」

轉眼到了內書房,門口當值的小太監恭恭敬敬叫王福桂「師父」,嗯,看來是一派的,那就好辦。

我說:「王公公,我以後也要不時進宮給陛下講講書,我若是進宮時,公公需選信得過的人當值。」

王福桂連忙說:「大人這事只管著落在咱家身上。」

我笑眯眯地謝過他,便進去了。

小皇帝早在裡頭正襟危坐地等我,見我進來,黑如點漆的眼眸裡露出一絲興奮。

我規規矩矩的磕頭請安,小皇帝壓制住不耐煩用他奶聲奶氣的聲音說:「張愛卿免禮平身。」然後等我一站起來,就立馬跳起來說:「愛卿,上回提的,嗯,微服私訪,體察民情的事怎樣了?」

我壓住笑意,說:「好叫陛下得知,微臣有個主意。」說著拿出一件我著人定製的小小的太監服,「臣斗膽請陛下換上。」

皇帝連忙接過去,急不可待地換,可是他年紀太小,又沒自己穿過衣服,急切間連袖子都找不到。

我跪在他面前幫他穿,可惜我也是初來乍到,對於這個時代的男裝尤其是太監裝的結構不甚瞭解,再說我平時也沒自己穿過衣服。我們倆忙得手忙腳亂,一會兒把中衣帶子系到了外面,一會兒把外褂穿反,等我終於幫他把靴子穿好,我們倆都出了一身汗,兼且笑軟在地上。

給皇上的小臉上了點妝,把原先的衣服藏好,我帶著一個剛剛誕生的小小太監走了出去。我對門口當值的太監嚴肅地說:「陛下今日開始學易經,要打坐半日,無論是誰都不得進入打擾!」

太監領命,自始至終對於我身邊多出來的小太監看都不去看一眼,嗯,果然……有前途。

成功地把小皇帝帶出宮,領到我的馬車上,實話說,真是捏了一把汗。

錦梓在車上等我們,我說:「皇上,為了免得露餡,臣等無禮了。從現在開始,禮節都不能按規矩來,我也不叫皇上為皇上,皇上也不能叫我愛卿。」

小皇帝說:「朕,不,我要叫張愛…….你什麼呢?」

我想了想說:「皇上叫我七叔,叫他……二哥好了。我們管皇上叫……嗯,小筆。」

小皇帝默念了一下,記住了。

我又拿出一套尋常富貴人家小公子的衣服給皇帝換,鑑於我的技術太差,錦梓看不下去接過手,所以這次是錦梓充當了奶媽宮女的角色幫他穿的。

小皇帝平日在宮裡一言一行都是天下表率,這樣好玩好動的年紀,真正是悶也悶死了,如今有了野馬脫韁的機會,雖然探險還沒真正開始,光是這樣的變裝遊戲,已經興奮得要命。

姚錦梓終於幫皇帝把衣服穿好,小皇帝原本不甚注意他,只當他是我無關緊要的從人,這時不經意看了一眼,突然睜大眼睛,大叫一聲說:

「錦貂!」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17 20:41

微服私訪

姚錦梓愣了一下,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小皇帝已經緊緊拽住他衣角,壓住興奮地小聲說:「你是錦貂姚錦梓是不是?」

錦梓點點頭,也小聲說:「皇上知道臣……」

小皇帝的眼睛裡也快產生星星了:「朕……我知道!他們,我的奶媽侍女和太監老說起你當年的御前會武……」

呵,小男孩的英雄崇拜,我突然想到小綠第一次見著姚錦梓也這副樣子,看來錦梓當年風光得緊哪。

我開始想像他當年不過十一歲,在皇帝和百官面前力挫群豪,一夕之間,名動天下的舊時丰姿,不禁也有幾分神往。

這樣的人物竟被張青蓮……!唉,不想了,越想越鬱悶。

「那……愛,不,二哥現在在……七叔身邊做事嗎?是做……捕頭嗎?」小皇帝的星星眼繼續發光。

畢竟是小孩子呀,還是會做夢的,他以為是御貓展昭?四大名捕?

皇帝雖然是個好學生,卻還是太小,不知道姚家和張青蓮的恩怨,也不知道他的孩提時代英雄已經家破人亡。

我有點緊張,怕上演苦大仇深的姚某人在皇帝面前哭倒,求皇帝做主的狗血劇。不過想想自己也覺莞爾,小皇帝這麼小,又沒實權,求他有什麼用,姚錦梓也不致蠢成這樣吧?

姚錦梓臉上淡淡的,連嘴角擠個弧度出來都做不到:「回陛下,臣是張青蓮大人的私人護衛。」

小皇帝看看他,又看看我,滿臉豔羨。

我怕他開口跟我要人,連忙說:「陛下,錦梓武功極佳,日後我去宮裡時帶上他,讓他教您騎射。」

小皇帝聽了這話,果然眼睛一亮,說:「太好了!」叫完又覺得自己失儀了,有點腆然。

我微笑看著他,覺得這個貴為天子的小男孩真是太可愛了。

我自己也脫下官袍,換了一身尋常仕子的衣裳,唉,古代衣服確實繁複,光靠自己穿是太難了,結果錦梓又做了一回宮女奶媽。

給三個人都化了妝,改改容貌,我叫馬車在東市口拐角停下,我們三人步行在市集上閒晃。小皇帝第一次出宮,看著什麼都稀罕,眼睛都快不夠用了。我來到這個時空也是第一次體會平民百姓的生活,也是新奇不已。

我們幾乎什麼都買,每個攤都逛,然後我就會和擺攤的傢伙唧歪兩句,問問他的生意如何。

比如說:

「大叔,這糖人兒做得真好,大叔做了多少年了?……哦,大叔一天能賣多少個啊?……這面兒現在貴不貴啊?」

「大嬸這餛飩真好吃,這得趕多早起來做啊?得做多少才夠一天賣的?」

「這位兄台好字畫,如此才華為何不進科場考……哦,等秋闈……兄台從湖州來?賣畫貼補盤纏?這一天能得若干?夠兄台客棧吃食開支嗎?……哦,住在廟裡……」

……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本身學的是經濟,我非常注重普通老百姓的收入和生活成本的問題。這樣做「市場調研」雖然奇怪,卻可以給我一個基本概念。

人少的時候我小聲對皇帝說:「陛下,微服私訪為的是體察民情,體察民情就要知道一般百姓怎樣生活,一年能有多少入息,每月多少錢才活得下去,什麼政令利民,什麼政令擾民,哪些官員官聲好,哪些欺壓魚肉百姓。如此,陛下才知道孰對孰錯,孰是孰非。」

小皇帝仔細想了想,點頭應是。

姚錦梓手裡抱著一堆我和小皇帝買的東西,十分滑稽,我看他雖然極力維持面無表情的特徵,雙手臂腕裡卻擠滿撥浪鼓,糖葫蘆之類的東西,也不禁好笑。

黃昏時,走走累了,我們便走上一家叫「醉賓樓」的酒樓,這種酒樓的小二眼睛最毒,我們三人雖穿得都不見得十分華麗,那小二卻叫道:「二位爺勒,二樓雅間一間!」

我們正想體驗生活,當然拒絕要雅間,在二樓的大堂揀了個靠窗的座位。

小二仍是十分慇勤,上來報菜名,倒茶,遞熱毛巾,我讓小二推薦了幾個招牌菜,又點了幾個名字看著新鮮,皇宮裡沒有的,不一會兒琳瑯滿目,擺了一桌。

所有的中式酒樓,無論古今,都是人滿為患,喧囂熱鬧,小皇帝好奇得緊,一時真不知是先試菜還是先看熱鬧。

錦梓拿銀針試了毒,我們就開吃,我正和一盤珍珠丸子奮鬥時,突然隱隱聽到有人提到張青蓮的名字,不由豎起耳朵聽:

「……被張青蓮搶到府裡,這會兒正專寵呢……」

「作孽呀,那孩子長得確實漂亮……那年比武大會我親眼見到來著……」

「估摸著那會子就看上了……聽說就是為了這孩子,才害了姚青天姚大人……」

「我姑媽娘家的二表姐嫁的人家的鄰居家的侄子在張府裡做事,聽說張青蓮為了他,前陣子把府裡的孌童姬妾都遣散了……」

……

我……我聽得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不由瞥了姚錦梓一眼,他正喝茶,沒看出有反應。

那邊還沒完:「……姚公子立誓要為天下蒼生感化他,舍了一條清白身子,要想把他改化成好人……」

「聽說那張青蓮為了得到姚公子,已經發誓要棄惡從善,最近都不干壞事了……」

「還日行一善。」

我……的天,這幫人什麼都說得出來啊!這,這叫什麼狗血劇情?趕緊吃完走,可不能讓小皇帝聽到!

我還真是公眾人物啊!

不過,我最近風格的改變居然連市井百姓都有耳聞了,那麼,有多少人已經懷疑了呢?或者至少是暗自奇怪?我的那幫狐朋狗黨,有多少人開始揣摩,開始不安?

不妙啊,不妙!

我正在苦惱的時候,小皇帝看著闌外的夕陽,突然說:「七叔,我今日學《論語》,讀到二童論日,連聖人都不能解。我心裡很疑惑,問古……老師,他也回答不出。七叔,你說究竟是『日始出時去人近』,還是日中時呢?」

我心不在焉,順口說:「那還用說,當然是日中時離人近了。」

「為什麼?」

「因為地球自轉和繞太陽公轉啊,日中時是直線距離,日落日出時還有一個斜角啊。」

「地球?自轉?公轉?」

我吃了一驚,該死,我怎麼會犯這麼低級的錯誤!我又不是那種少根筋的傢伙!

小皇帝一臉迷惑,充滿求知慾,姚錦梓也是一臉不解和感興趣。

「嘿嘿,」我幹笑,「這是我平日無事,自己一個人瞎琢磨的。」

小皇帝說:「原來七叔和欽天監的那些人一樣,喜歡天文。」說著又有幾分欽服。

姚錦梓則明顯像是不信,好在沒有逼問我。

我趕緊給小皇帝布菜,說:「陛下嘗嘗這個糟釀羊蹄,很好吃呢。」

小皇帝比較乖,真的吃起來,還說「好吃」。

吃完飯把皇帝送回宮裡,外書房門口當值的居然還是那個太監,泥塑木雕一般,彷彿連姿勢都沒變過。看到我,太監向我請安,對於我身邊和皇帝長得一模一樣的小「太監」,好像完全不存在一樣,一眼都不看。

我不由欽佩萬分,再次肯定這個傢伙前途無量,還問了他名字,他說叫「小林子」。

幫小皇帝換回龍袍,洗了臉,小皇帝之前太興奮,有點累了。他對於今天的節目顯然是十二萬分的喜歡,可居然沒有纏著我要我安排下一次。

這孩子的自制力真不錯啊,和他父親完全不同。而自制力是一個明君的重要素質之一,因為站在權力最高峰時,已經沒有任何力量可以有效牽制你了,這時候皇帝就要自己制約自己,當然,過得了這關的皇帝是不多的,所以才有「絕對的權力造成絕對的腐化」的說法。

而像李世民像康熙這樣的千古名君,則屬於自我約束力很強的成功案例。

我的學生很有成為明君的潛力和資質,我對於他是越來越有興趣了。

答應了小皇帝明後天就帶姚錦梓進宮教他武功,我便告退了。

錦梓在路上好像不時偷覷我一眼,彷彿有話要問我,不過最終忍住什麼都沒問。
龍涎香?

接連數日都沒有什麼大事發生,時間進入了陰曆二月。最近看到柳條開始吐出極細極嫩的點點新綠,空氣中帶了些微暖意和濕意,這天下午,便淅淅瀝瀝下起雨來。

我一個人待在書房裡,透過有雕欄的畫窗望著綿綿雨線和雨中迷茫起來的樓台山水。

居然會有沒事做的時候,自從回到古代之後,這可是頭一糟啊。

也罷,就當是「偷得浮生半日閒」好了。

南珠金瑞獸裡熏的白蘭香沒了,香爐裡只剩餘燼,我懶得叫丫頭,就自己找香來點,找了半天才在一個旮旯裡翻出裝在一個精製小紅木盒子裡的一點子。

我聞了一下,香味比現在熏的那個要濃,但是不俗,是上回林貴全老狐狸送的龍涎香嗎?

把香扔到香爐裡點燃,我又覺得百無聊賴了。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我來到這裡之後,因為怕字跡不同穿幫,從來都不寫字,可是日後總有不得不動筆的時候,到那時就晚了。不如趁現在有空,找出他的字跡臨摹一下,好好練練。而且,說不定能找到他的什麼書信,密函,賬本,筆記之類的,對我豈非大有好處?

想到這裡,我趕緊又開始翻箱倒櫃。

把每個角落,每本書都翻過了,我又開始敲牆壁和地板,聽聽有沒有中空的聲音。

這時錦梓進來了,他剛剛去考察姚錦楓那個臭小孩的武功進度去了。淋了雨,黑亮的頭髮和身上的衫子都沾濕了,有點貼在身上。原本就睫毛長得過分,眼珠黑得過分,形狀妍麗得過分的眼睛現在水濛濛的,顯得比平時還中性化,害得我想不妒忌都不行。

「你在找什麼?」他一進來就看到我這樣的姿勢動作,不由也愣了一下。

「嗯,我想看看有沒有以前和邵青的往來書信,那人快回來了,我怕他看出我失憶,先溫習一下。」

「書——信?……」

討厭,錦梓怎麼也學原慶雲那傢伙拖長了聲調說話?而且語帶嘲諷,末了還冷笑一聲?

我滿頭灰地爬起來,甚是無辜,略有氣惱地看著他:「是呀,可是怎麼也找不到。」

他又冷笑了一聲,「你當然找不到。」

「為什麼?」我不解。

「因為……張青蓮大人你出身寒微,自幼根本沒有機會讀書識字。…….一直到先帝寵幸了你,你才有機會學了一陣子。你所識之字不盈千,會寫之字不足百,且字跡幼稚醜陋,又豈肯自暴其短?……所以,你的信都是文書寫的。至於說邵將軍的,你不是每次收到誰的信都會燒掉嗎?」

我被他這一番話真是說得張口結舌,如受雷擊,一時竟想不到用什麼話來回。

真是太震撼了,張青蓮這樣的權臣居然是個半文盲,這麼大的一個國家,用一個半文盲來做大臣!

那個先帝到底是從哪裡的泥坑裡把張青蓮挖出來的?

不過,這種事也不罕見就是。像武則天的幾個男寵,還有不少昏君的幾個寵臣,有些出身都很離譜。咦,說到武則天,好像有個男寵的名字和張青蓮差不多啊。

我突然煩躁起來,一屁股坐到椅子上。

好熱,好熱呢,天氣已經這麼熱了嗎?我扯了扯衣裳的襟口,又覺得四肢酥軟,身子懶洋洋的,便伏在我那張酸棗枝嵌黃梨心木的雕花書案上。

「錦梓……」咦,為什麼我的聲音這麼輕漫,這麼遙遠,還帶著媚意?

姚錦梓吸了口氣,突然面色一變,低頭看到屋角的香爐,立刻上前弄滅,然後看著我,問:「這個香是誰點的?」

「我……」

他愣了一下,又眼神更加有壓迫力地盯住我:「你知道這是什麼香嗎?」

「……龍……涎?」

「這是『和合』,你以前常用來對付不聽話,激烈反抗的男孩,比如說……我。」

不要這麼大聲,我腦子轟隆隆的響啊。

「……是,是春藥嗎?」

「差不多。」

「……不交合的話,會死麼?……」

「不至於,不過,也不差多少了。」

「好烈的藥啊,那,錦梓,為什麼你沒事啊?」

「你給我用過太多次,現在對我已經沒什麼用了。」

……

「……錦梓,你抱我做什麼?……」

「去床上。」

我拚命甩著頭,試圖喚回一點正在迅速消散中的神智,但是效果不明顯。

「……錦梓,我渾身都沒有力氣了……」

「那是因為這香裡有軟麻散,對付會武的人也很有效。」

我的衣裳似乎被解了開來,有一雙手在我身上游移,我覺得清涼了一些,那雙手所到之處,我肉體的疼痛和飢渴就得到疏解,但是移開之後,火就燒得更烈。

周圍的一切已經開始模糊,只有錦梓是鮮明的,他離得很近,他的聲音很清晰,他的手讓人無法忽視,他的臉……

啊,他那麼俊秀的臉,為甚會扭曲了?他眼裡的火光,究竟是憎恨還是慾望?

我的下身忽然一痛,我吃了一驚,神智都恢復了大半。

是錦梓!錦梓什麼時候把手指……他的另一隻手上還有一個貝殼做的精緻小匣子,裡面裝的,好像是動物的油脂……

「錦梓,你要做什麼?」我開始氣急敗壞。

他沒回答,反而試圖把手指更深入一些。

痛!

也許沒有那麼痛,但是心理上的恐懼排斥令這種痛苦已經到了不能承受的地步了。

「不行,錦梓,停下!」

他的聲音裡面好像燃燒著幽幽冷冷的火焰,「這句話,當年我也對你說過。」

我被他聲音裡面的東西嚇住了一秒鐘,沒等我運用剩餘不多的理性思維來分析,他把手指撤了出來。

呼,我鬆了口氣。這小受真不是人做的,對身體的利用方式太強人所難了,尤其對於一個女人……雖然我現在身體是個男人。

錦梓……不對!錦梓在脫衣服!

「錦梓……」我的聲音裡有倉皇。

「不行,不要……錦梓!」我忍住藥物的反應,往床裡面爬,試圖使自己和他都恢復理性。

他沒理我,迅速除掉衣裳之後,抓住我的足踝把我拽了回來,我掙扎,但是無效,他很容易地壓住了我。現在已經恢復武功的姚錦梓和武功差不多廢了又聞了那該死的「和合」的張青蓮的肉身之間,力量好像沒有可比性。

我下身被壓住動彈不得,就只好用上面的雙臂廝打反抗,扭動腰肢,他統統漠視,反正上半身對他也沒什麼用。

…….

痛!這次是真的好痛!

一定已經流血了!

那種東西和手指是不可同日而語的,我第一天又不是沒見識過他的……

我為了掙扎保命連吃奶的勁兒都使出來了,他緊緊按住我的腰,但由於這種行為本身就要求比較高的技術操作性,我又十分不配合,所以只能進入一點點。

但是形勢是不利的,這樣僵持下去死的一定是我,只要他想起來點住我的穴道,我就大勢已去了。

我急瘋了。

錦梓支撐身體的手臂就在我臉旁,我都能看到美麗的肌肉線路和肌膚紋理,不假思索,我用足全身力氣狠狠一口咬下……

他猝不及防,被我咬得鮮血長流,我自己也被他身體自動反彈的功力震得嘴巴痠痛,滿嘴都是血腥味。

他吃痛,暫時離開了我的身體,怒道:「你做什麼?」

我撐起上半身,轉過臉去看著他,不知為什麼竟忍不住淚流滿面,恨聲說:「姚錦梓,你不如現在就殺了我吧!」

他瞪著我,我也勉強壓抑住被藥物催起的情慾,不甘示弱地瞪著他。

終於,他憤然起身,穿回衣服,一邊冷冷說:「你若以為我現在還會讓你碰我……那你就錯了!」

解除了危機,我虛軟地倒回床上,方才的掙扎把我的意志力,體力和潛能都消耗殆盡,現在一放鬆,藥性又回來折磨我了。

我咬住嘴唇不讓自己呻吟出聲,蜷起身子,低聲說:「你快出去吧,我自己解決。」

是呀,我可以DIY,雖然我不是熟練工。

他往外走了幾步,又折回床邊,低頭看著我的裸體,終於咬咬牙,抓住我的肩膀,把我的身子翻了過來。

我原本側面躺著,蜷成一團,被他翻成仰面平躺,頓時感覺像被翻過殼子來的海龜,極度沒有安全感。

「你……」我想抗議,但是他的手不同方才,還算溫柔,這抗議便沒說出口。

他握住了我,我震動了一下,看著他。他沒有理我。

雖然不大願意,但是他帶來的快感和我體內的藥物雙重攻擊下,我竟說不出一個「不」字。罷了,若是自己來,不知還要出什麼丑,就……隨他去吧。

我漸漸沉沒在那種快樂裡,除了溫柔的極樂狂歡,在他掌心裡還有一種安全感,彷彿黑沉沉的夜幕壓下來時心裡開始期盼的甜美夢境……

我把臉埋在臂間。

好難堪。

……

我居然擺出這麼大的烏龍,把自己害成這樣,我真的是作者說的什麼聰明理智的現代女強人嗎?

好白痴,真丟臉。

……

可這香是我自己點的,要怪也只能怪……

張青蓮!

這個該死的淫魔把這種東西放在書房裡究竟想幹什麼!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17 20:42

投我以桃李 報之以瓊瑤

等到藥性從我體內徹底清除時,天色已經黑了。

錦梓自去清洗了手,又打了一盆熱水來給我擦洗身體,我渾身乏力,卻又很不好意思。雖然以前有性經驗,但是我一貫既不與他們同眠,也不同浴,沒有很親近的身體或精神接觸,幽會頻率也很低。

並不是我有精神潔癖。

女人總是很容易愛上佔有她們身體的男人,尤其是第一個。我當年也沒有能夠免俗。

做愛時會很自然的分享親密,這種親密會導致依戀,獨佔,愛情……其實很正常。

而當時我還很小,還相信一些愚蠢的海誓山盟,甜言蜜語,身體和心一起淪陷。那種感覺很不好,無力保護自己,失去理智,感情被操縱,過度容易受傷害……

等一切過去,唯一留下的感覺就是替自己不值。那樣一個男人,居然為他付出那麼多,迷失自我,神魂顛倒。

倒也不恨他,人一輩子總要上一堂這樣的課,以後就知道收斂自己的熱情。

所以我不再讓男人太親近我,性是性,喜歡是喜歡,親密是親密。我不喜歡在同一處跌倒兩次。

現在,我居然很難開口拒絕姚錦梓溫柔的服務,是因為我到了古代呢,還是因為我成了男人?抑或是因為對象是他?

我知道我對錦梓是憐惜,喜愛,不過,還沒到真正愛的程度。再說了,我又不自虐,做甚要愛上痛恨自己的人?

我拒絕了下床吃晚飯,也拒絕了在床上吃晚飯,表示自己很累,這就要睡覺。

錦梓沒說什麼,出去了一次,過了一會兒回來,在我身邊躺下。

雖然累,我卻睡不著。錦梓大概也睡不著,他倒不翻來覆去,只是特別安靜,連睡著時那種內功高手特有的輕淺綿長的呼吸也聽不見,可是儘管是這種寂靜無聲,我卻能感覺到他心中的煩躁。

突然想到,今天錦梓也聞到了那「和合」香,雖然他自己說那香對他沒什麼用,他也可以用內力驅出來,總不可能一點影響也沒有。我記得他想那個我的時候是頗為激動的。就算沒有藥物影響,後來他又幫我……那個,也不可能不產生情慾啊。

那麼,他現在煩躁是因為這個原因嗎?

男人的情慾比女人的更難控制,現在我成了男人,對於這一點是有體會的。也許生理上並不真的如此,那麼至少他們更不習慣控制自己。

……

我煩躁的翻了兩回身,錦梓都沒理會我。

我終於忍無可忍,坐起身來。一下掀掉錦梓的被子,拉掉他的下裳。

果然,在上膛狀態。

他吃驚的看著我。

我咬咬牙,給自己再鼓一次氣

伏在床沿不停地嗆咳和乾嘔,很想怒責他的粗暴行為,但是想到畢竟是自己主動,人家不過是行為激烈了點,決定就這樣算了。

不料他卻托住我下巴,把我的臉抬起來,凝視片刻,用拇指溫柔的擦掉我嘴角的污物,然後一個熱致纏綿的吻就落了下來。

……

嗯,吻技很好,熱烈又不失溫柔,我承認,如果我說我沒被打動那是騙人的。

事實上,我簡直有點心醉神迷。

不過,吻完之後看著他那樣盯住我的臉,我的心情突然變得很糟很糟。

糟歸糟,做愛這回事,就像茹素和開齋,當你禁慾的時候未必怎麼難耐,可一旦開禁,就覺得再也沒有必要壓抑自己。

我和錦梓睡在一張床上,可謂地利;兩人都青春年少,乾柴烈火,可謂人和;所以在月黑風高的天時之時,這種用手和嘴互相安慰的勾當就沒少做。

我是個很好的學生,在錦梓的教導之下,技巧日益純熟。

我們因而也將兩床被子撤換成一條,我開始習慣窩在錦梓懷裡睡,這真是意想不到的福利,他的身體又溫暖又堅韌又光滑又有彈性,摟著實在很舒服,我最喜歡化身八爪魚在他身上糾纏廝磨。

不過這當然也有危險性,我現在已經恢復了裸睡的習慣,錦梓比我,嗯,比張青蓮小將近十歲,自然也比我更容易衝動。

如果是他為我服務,我覺得很舒服,當然沒意見;可是如果要我為他服務,我就不那麼甘之如飴了,無論是手還是嘴都很容易累,事後都又酸又疼呢。不過,想到相比較於要我貢獻出另一個器官的方式,我就會更加積極一點。

不管怎麼說,我的私生活現在算是比較安定和諧和規律的。

公務方面的應酬並不特別多,可能是因為我已經處到這樣的高位,夠格請我的人已經不多了,而像古韻直和李閔國這樣的,雖然夠份量,卻又不會請我。

劉春溪那個傢伙倒是開始三天兩頭往我府裡跑,但是他官職比較低微,也怕御史彈劾他攀附,所以不敢名正言順的邀請我出去。

「人鴨」事件基本上按照我的思路處理,現在崔家大少爺已經被通緝了,我心裡還是有點擔心,總覺得這事沒那麼容易善了。

我的乾兒子最近不知為什麼忙得很,也不來討好我了,我倒是有點擔心他因為生疑而打算倒戈,就叫田純去暗中查探他的動向,才發覺了一件趣事:原來我乾兒子竟有懼內的毛病,他常去蘭倌那裡的事不知怎麼被家裡的河東獅知道了,竟帶人去砸掉了蘭倌那裡,還把我乾兒子揪著耳朵從京郊一直拎到西府大街的宅子裡。

不過蘭倌似乎後台很硬,被砸了之後,竟然搬進城裡,賃下一處新建的雕樑畫棟的華廈,取名叫「留芳樓」,採買了幾十個清秀男孩兒,乾脆大張豔幟,做起生意來。一時聲勢之盛,快要蓋過京師原先最著名的三處青樓了。

我敢肯定裡面一定有我乾兒子的股份。

就是不知道蘭倌的後台究竟是什麼人,似乎神秘得很,田純和朱纖細一起去查都沒有頭緒。

邵玟昨日送了一筐嶺南急送的新鮮荔枝,大概是答禮,這個在古代可難得得很,我雖然不是楊貴妃,卻也滿心歡喜。

這樣一來,最近我都窩在家中,和錦梓過小日子,有時候考察一下錦楓和小綠的功課,那個書生羅耀祖文章其實不錯,人也不像我原先想得那麼沒用,錦楓和小綠都很尊重他,小綠且不提,錦楓那麼倔又討厭的孩子居然也認真把他當師父,倒很是叫我吃驚。

可是,這個書呆子只要一見我就神色驚慌,笨手笨腳,醜態百出,不知道是不是被張青蓮上過一次之後心理傷害太深。

我看他字寫得很是漂亮,囑他閒暇之餘也做點文書的活兒,又通知賬房給他提高束修。

我府裡的經濟和人口狀況我現在還沒弄清楚,決定哪天比較空就來好好查查帳,清點一下庫房,搞清楚我的收入和支出情況。我可不是敗家的紈褲子弟。

而且,盤算自己有多少錢是最叫人愉快的事了。

可我決定要著手做的時候,一張請柬卻送到了,原來是駙馬大人,請我去「太白居」喝酒。

奇怪的是,他居然加了一句,讓我不要帶姚錦梓。
提親

我也有點疑惑,不過想來要暗殺我的人也不至於想出這麼爛的點子,這請柬又確實是駙馬府送來的,駙馬也不至於會害我。

左思右想,我還是顧惜小命,反正駙馬只要求我不帶姚錦梓,又沒說不帶護衛,我便帶上了朱纖細和田純。

似乎天下的酒樓,十個就有五個叫什麼「太白居」,「太白樓」的,這家「太白居」,卻是京師最著名,最好,最貴的酒樓。

相較於底樓水洩不通,擠滿食客,二樓雅座便人少得多了,裝潢也備極華麗,卻不失清雅,難怪號稱說京城高官貴胄,沒有不曾是這裡座上客的。

我上去的時候,二樓只有寥寥三兩桌客人,座位都半隔開來,彼此又離得極遠,語聲不易相聞,駙馬坐在南邊近窗欄的一副座頭上,居然只有一個人。

朱纖細和田純很有專業精神,一個立在樓梯旁邊的窗下,一個守在……算是包廂口吧,卡住交通要道,站位站得極好。

駙馬一扭頭見到我來了,不由喜動顏色,迎上來握住我雙手,說「青蓮來了」。

張青蓮的個子本不高,骨骼纖細,手也不大,手指修長,平時大概又費了不少心思保養,當真是白皙細膩,宛若無骨,被薛駙馬平時慣常拉弓使劍,長了老繭的手包住,粗細立斷,黑白分明,真彷彿是女人的一樣。

薛駙馬也怔了一下,看看握住我的手,一時訥訥,臉紅了一下,說:「青蓮體弱,手都這麼涼,為何不多穿些衣裳呢?」

我笑一笑,說:「倒叫薛兄費心了,不礙事的,也開春了。」

駙馬有點狼狽的放開我的手,同我入座。

這人是官場上難得的比較單純的人,和他說話倒不需要多費心力,我因而也比較放鬆。

「薛兄今日叫青蓮前來,不知……」

「噢,」他連忙接過去,這傢伙見了我總有點慌手忙腳,單獨相處時尤其明顯,並不像公眾場合那麼玉樹臨風,莫非是暗戀張青蓮?「無關甚要緊事,一來是我家表兄的事多有麻煩,致個謝;二來就是想邀賢弟小酌一杯。」

我微笑點頭:「薛兄好雅興,小弟敢不捨命陪君子?只是這謝不謝的,休要再提起。」

菜陸續上來,並不奢華,當然精緻是精緻的,這時一個小小的陶土罈子送了上來,造型很是古拙。

薛駙馬指著罈子笑道:「聽聞青蓮嗜飲『梨花白』,這是汾陽釀酒第一家的老劉家祭祖自用的上品,已有五十年陳了,前日得了,未敢自偏,今日特請賢弟來共品。」

喝酒嗎?我倒也不懼,現代時三天兩頭的應酬,也算久經沙場了。何況古代的酒都不算太烈。不過說到品酒,我卻只會品紅酒。

三杯下肚,我只會說:「醇而不放,好酒,果然好酒。」

薛駙馬卻很容易滿足,已經十分高興。

然後薛駙馬說:「今日不讓賢弟帶小梓一起來,不是為的別的,只因有些話,不便當他講。」

小梓?叫得很親啊。

我注目他等他下文。

「賢弟,有些話做哥哥的不知當講不當講,講了賢弟聽不入耳,也不要惱了哥哥。」他偷看我一眼臉色,見我面色如常,這才惴惴不安的說下去,「賢弟,有些事是小時候的營生,如今也大了,終日和男兒廝混成什麼樣子?……先帝現今也不在了,不會禁你婚娶,便是在,也得顧及『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總得讓你留香火……堂堂七尺男兒,俯仰天地之間,豈可如此不珍惜愛重……」

看來論題讓這位駙馬辯手為難得很,他囉里囉唆,時而慷慨激昂,時而語重心長地說了半天,才說到正題上:

「我家小妹,青蓮大約也知道,原先跟小梓自幼有婚約,後來姚伯伯壞了事,家母便取消了婚約——若是家父還在,是斷然不肯的,便是我也不讚同,不過她愛女心切,我們做晚輩的,也不好責備……舍妹比小梓大兩歲,今年十九了,家母和我商量下來,如今滿朝文武,各家公卿,年齡品貌都配得過,又未婚娶的也就是只有賢弟你了……舍妹雖姿屬蒲柳,到底還勉強入得眼,自幼伶俐,詩文武功,學了不少,性子雖跳脫淘氣些,心底是寬厚的……若得侍奉君子,兩家結為秦晉……」

原來給我提親來了。

對象居然是姚錦梓原先的未婚妻!

我沉吟不語。

真要說起來,這是一個很好的政治聯姻的機會,我現在依靠的除了自己的無恥門徒,有很大部分是邵青的軍隊和邵家代表的北方士族,而薛家是開國名將,是世居京師的高第名門,拉攏一下他們,對於分化和削弱外戚是有好處的,還可以鞏固自己的勢力。

可是……

首先就不能設想自己娶個女人回去。以後這個女人就是我的妻子!想起來就毛骨悚然。接收張青蓮留下的是一回事,讓我再娶一個……

我也想不出張府有了女主人是什麼情景,紅鳳要怎麼伺候主母,她現在名義上是我的通房丫頭啊,而且管著家,那女人進來第一個便要剷除她吧?

還有姚錦梓,這個女人是他前未婚妻,原本要做他老婆的人,這兩人見面是哪生情景?不要我還沒娶進門,就先綠雲罩頂吧?錦梓又生得這麼英美俊秀……到時候我連該吃誰的醋都不知道!

不行!張府雖大,斷容不下另一個女人!

駙馬見我不語,便輕聲說:「家母要我來和賢弟說的,賢弟若願意,我們便請人去提親……賢弟若現在還不想成親,也別勉強自己,我雖然很想和青蓮成為姻親,卻不願見你為難……」

我抬頭迎上他的眼光,見他眼中十分誠摯溫厚,看得出他真的很喜歡張青蓮啊。

「……青蓮現在這樣的位子,許多事都身不由己,你心裡的苦,我是知道的,外頭許多話說得難聽,我知道賢弟不是那樣的人,只是不得已……就像家表兄的事,賢弟心裡定是萬分為難。連我都拿這樣的事來為難賢弟,唉,我心裡很是愧疚無地……」

「只是賢弟切不可因過往的事自暴自棄,聽愚兄一句勸,男女乃人之大倫,賢弟勿要再沉迷不經之事,我知道那也不是你的本心,……邵將軍那裡,你若怕他不肯,我去替你關說,他也不是蠻橫無理之輩……」

他絮絮叨叨說了半天,聽得我張口結舌:他這麼語重心長,翻來覆去說半天,是要勸張青蓮別再做Gay嗎?

可是我看他自己對張青蓮的關心就不算很正常啊。

而且,照他說的,張青蓮竟是個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因為生得美,被迫接受非正常性取向的可憐人了?他做的種種壞事都是因為無奈?難道他蓄養孌童也是被逼的?

有時候人和人的想法……真是差太遠了。

對於這位還沒發現自己的心的老兄,我當然不會提示他來給自己添麻煩,只是投其所好,點頭半帶些淒然說:「多謝薛兄的好意,只是青蓮已是不潔不祥之身,此生是不願再娶妻的了……薛小姐是名門金玉質,青蓮出身微賤,不能高攀褻瀆了小姐……」

薛駙馬連忙駁斥我的觀點,我卻一徑兒說些自憐自傷,自暴自棄,自輕自賤的話,聽得這位老兄又急又心痛,恨不得把我摟進懷裡著意安慰,卻又勉強忍耐住。

這樣纏夾不清了半天,他說:「青蓮若實在不願,我也不好勉強,只是再好好考慮一下吧。」

我答應了再回去考慮,他一時也不知說什麼,又提起錦梓:「姚伯伯的事,原也是無奈,取消婚約,我也覺得很對不住小梓,只是不能違逆家母……小梓這孩子是心高氣傲的人,遭到這樣大的變故,真是難為他了,幸虧有你照應他,我還放心些。外頭還有說姚伯伯是被你害的,真正是可笑!不過現在看來,小梓也不相信流言就是……」

我現在覺得最可笑的就是這位駙馬大人了,張青蓮照應姚錦梓?把他拿鏈子穿了,弄到床上去就是照應?這位駙馬大人似乎覺得張青蓮是蒙塵的天使呢。

不知道是被感情矇蔽的駙馬大人太愚蠢,還是張青蓮太會演戲?

我真的不知道說什麼了,駙馬同志在我耳邊絮絮叨叨,問我些平素飲食冷暖,十分愛切。

我有點走神。

窗外天已黑了,此際開始飄起雨絲,最近的雨很是不少。樓下是條小巷,但是因為這處著名的酒樓,下面停滿達官貴人富賈的車馬騎轎從人,算得車水馬龍,還有些十來歲的貧家女孩子提著籃子,衣著單薄,在賣梅花和早發的迎春花,若是再等一兩個月,這裡就會很有「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的情調了。

而此際,我看著這微雨裡的燈火點點繁爍,車聲人聲馬聲,心底突然泛起些微的寂寥,微涼的遙遠。

此時此刻,錦梓他在家做什麼呢?是守在燈下麼?昏黃晃動的燈光映著他本來年輕秀美卻故意板出堅毅線條的臉麼?是在檢查他最看重的弟弟的功課麼?為他示範在燈下舞一回劍麼?還是在細細擦拭著許久沒染過血的劍鋒,想著三年後要拿我這個仇人來祭劍,不覺間咬緊了嘴唇?

我突然很想回家。

呵,我已經把張府叫做家了。在現代時,我那空蕩蕩的,花了巨資的,佈置得像現代藝術展館的屋子,也一次不曾被我叫成「家」啊。

心中種種感慨思緒糾纏,我一仰脖子,喝乾一杯酒,擊箸朗聲長吟:「……紅樓隔雨相望冷,珠箔飄燈獨自歸……」

放下杯子,突然發現駙馬一臉震驚地看著我。

那是什麼表情?就算張青蓮是個半文盲,難道不能唸唸李商隱的詩?還是因為張青蓮的聲音吟詩太好聽?

「賢,賢弟……」駙馬看來驚訝過度了,「這詩是你寫的嗎?」

我……我寫的?我真是一頭黑線,難道駙馬大人也是文盲?

這時隔壁突然一陣騷動,一會兒幾個年輕士子竄到了我們這邊,當先一個穿著月白夾衫,嚷嚷說:「方才吟詩的是哪一位?真是好詩……」

後面跟過來一個,聽聲音穩重些,穿了一身青灰色長衣,外面披著貂裘:「白風,你怎麼總是這麼急吼吼的,莫要失儀……」

那人一抬臉看到我和駙馬,不由失聲說:「張大人?薛都統?」

我和薛駙馬也吃了一驚,進來的正是翰林院的周紫竹。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17 20:43

文豪誕生的起點

一時之間,真是尷尬異常。聽到周紫竹說是我,那幾個仕子的臉色是變了又變,愣在那裡,進又不是,退又不是。

我看他們當中只有周是為官的,其餘都是年輕讀書人,但是看衣著打扮用具俱都不凡,只怕個個是有身家來歷的。

周紫竹本人也很尷尬,他向駙馬說:「方才是薛都統在吟詩嗎?端的是好詩。」不過面色也很迷惑,大概是因為出身將門的薛都統並不以文采著名。

薛駙馬搖搖頭,說:「不是我,是張大人。」

周紫竹一驚,望著我說:「張大人何處得來這等佳句?」

我是文盲,這詩當然不會是我寫的。

我腦筋飛轉,周紫竹是翰林加江南名士,文名天下知,如果這裡有李商隱的詩流傳,斷不會不知,那麼……我不就可以不負責任地侵犯知識產權,迅速成為大詩人加大文豪了?

可是,我看小皇帝,錦楓,小綠他們讀書,孔孟之說還是有的啊。莫非是有個時間分界線,之前的有,之後的沒有?那是什麼時候?唐朝?或者是隨機選擇?我頭疼了。

周紫竹見我不答,又問了一遍,他雖然教養氣度甚好,對著我,也不免隱隱有瞧不起的意思流露出來,周圍那些仕子就更不掩飾了。

我一時不爽,就笑道:「不敢稱佳句,最近閒暇無事,正在學詩,這兩句是練筆之作,寫著玩的。」

此言一出,在座眾人都大吃一驚。薛駙馬首先說:「青蓮賢弟果然聰慧無人能及,初學便寫出這等好詩,倒叫我佩服得五體投地。」

周紫竹說:「張大人真叫紫竹欽佩啊。」言下之意甚為不信。

我嫣然一笑,拱手說:「哪裡哪裡。」

周紫竹這才想起介紹,首先介紹了我,眾仕子都臉色不豫,勉強拱手為禮,我壓住惱火,說服自己他們針對的是張青蓮,不是我,才維持住笑容,不過卻也很明白張青蓮當初做某些惡事的心情了。

周紫竹又介紹薛駙馬,薛駙馬名聲比我好得多,又出身名門,他們的態度便親熱客氣了許多,「久仰」「神交」之類的客套話漫天飛。

周紫竹又把幾個仕子都挨個介紹了一下,果然都是江南名門大族出身的年輕子弟,都是為了今科秋闈,提前進京遊學,順便吃喝玩樂,結交背景相似的文友,傳傳詩文,提高知名度的。

薛駙馬熱情地邀他們一起坐,他們倒不客氣,也不推辭,一時喚小二加椅子,加菜,添杯箸,忙得不亦樂乎,片刻之間我們就變成一大桌子人了。

屁股還沒坐熱,酒沒過三巡,客套話沒說幾句,便有人說要作詩。

我看著他們互相傳遞的眼色,心中暗暗冷笑,無非是不相信那詩是我做的,想看我出醜呢。

呵,儘管放馬過來,我有中華五千年文化作靠山,任你什麼花樣也難不倒我!

最先進來的那個叫白風的月白衫子的年輕書生拿出幾枝梅花說:「方才樓下從賣花女處買得幾枝梅花,不如就詠梅吧。」

眾人轟然應好,我繼續心中冷笑。

哼,惡俗!古代讀書人吃飽了飯沒事幹,就會什麼詠雪詠梅的,從無新意。不過,這詠梅的詩詞有名的可就太多了,我唯一的苦惱就是剽竊哪一首的問題。

大家拿了紙筆,伏案而作,看他們冥思苦想,繳盡枯腸,我只在一邊把玩酒杯。周紫竹倒是一揮而就,抬頭見我不動筆,奇道:「張大人還在構思嗎?」

我搖頭說:「我已得了。字不好,一會兒念出來請你們修正就是。」

這時幾個寫好的都把自己的念了,我仔細聽,都覺得文采平平,詩不過工整而已。他們互相倒是都吹捧了一番。

周紫竹見我端坐不語,面帶冷笑,便說:「不知張大人有何妙句,可否說來讓大家共賞。」

我懶洋洋睇他一眼,說:「不敢。拋磚引玉而已。」當下決定用陸游的那首卜算子,便念道:「驛外斷橋邊……」

「慢著,」薛駙馬是武將,不通詩文,不參與詩會,便自告奮勇拿過紙筆,說,「青蓮你念,我來幫你錄下。」

我給了他一個笑容,把全詩念了出來:

「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我語音已落,全場寂然無聲,每個人都用震驚的目光看著我。

周紫竹半天才說得出話來,澀聲說:「真是……驚才絕豔。」

薛駙馬激動地抓住我的手,說:「青蓮,我就知道你果然是出淤泥而不染,志向高潔……世人都誤會你了!」差點淚光瑩然。

我呢,我差點沒吐。本來猶豫想用林和靖的那首,因為不知道詞在這裡算不算。不過又覺那首律詩比較淡然清雅,遺世獨立,這首卜算子更煽情一點。果然效果就出來了:人家開始以為我是自吐心聲了。

那幫仕子們驚豔的目光投在我臉上半天都移不開。

我這首詞後來在坊間流傳開來,讀書人對我的態度有了微妙的變化,像是那個白風,比較任情縱性一點的,就成為了我的死忠FANS,天天想往我那跑,而且和駙馬一樣,覺得天下人都誤會了我。

也有一些人開始向我索要詩文,我便把唐宋八大家剽竊了個遍,我的才名逐漸遠颺,大家把我文中的東西都當成我的心聲,於是就有這樣版本的故事悄悄在民間流傳:張青蓮其實是一個家境敗落的書生,寒窗十年,文采絕麗,想要進京趕考,以求一振門風,光宗耀祖。可惜臉生得太漂亮,竟無意間被先帝看到了,當時還是皇帝的先帝一見傾心,便把他的功名革去,硬是將他留在身邊,當作孌童男姬玩弄……

於是漸漸我開始贏得了一些輿論同情。

我承認,這個故事的傳播我功不可沒。

周紫竹還不至於因此就放棄對我的敵對政治立場,但是,對我的態度卻客氣了許多。

我當時是沒有想到的,我想改變張青蓮的既有惡劣形象的努力,竟以這樣的方式打開了契機。中國的讀書人總有個毛病,認為文章第一,只要文章詩賦寫得好,便什麼都好。其實我對這種看法很唾棄,很多文章好的人人品都很糟,也做不了好官,好像秦檜,當年還是狀元呢。說起來我乾兒子也是狀元,文章照樣寫得花團錦簇,難道人品很好麼?

面對這個局面,外戚開始流言,說張青蓮絕寫不出這種文章來,定是府裡蒐羅了一個高明文人捉刀;清流態度比較保守,沒見什麼反應,畢竟周紫竹親眼見我應題而作,但是,他們也不可能因此就少跟我敵對一些。

不過至少,我變成了一個有爭議的人物,街頭巷尾,有人罵我時,開始時常有人為我辯護了,我的奸臣形象不再單調。

這些都是後話,現在就先不說了。
還記得紫鸞嗎?

那天我是被架回去的,我喝醉了。

古代的酒雖不烈,後勁卻足,我喝得太爽快了點。不過也因為喝酒爽快,給一些仕子們留下了好印象,覺得我沒有架子,和傳言中完全不同。

這些,都是後來曲白風告訴我的。

曲白風就是那個莽撞的白風,家裡也是江南大族,和周紫竹是姨表兄弟,他這人沒什麼心機,也不在乎世俗得失,雖然是讀書人,卻有點任俠的脾性。說得白一點,就是大大咧咧,家裡有錢,讀了點書,到處胡鬧。

我是喜歡這種人的。

他打從聽了我從陸游那裡剽竊的那首詞後,就決定要把我當朋友了,用他的話說,「寫得出那樣的詞的人,決不會是惡俗或惡毒之輩」,他這話我倒不反對,可惜詞不是我寫的,我就是一個惡俗之輩。

幸好我酒品很好,酒後從不失態,也不多話,只是會多多微笑,而以張青蓮的姿色皮相,多多微笑當然只有好處。

第二天醒來時,已是近午了,這是我在這個時空第一次罷早朝啊,不知道後果嚴不嚴重。

紅鳳坐在我床邊,正拿著手巾蘸了水給我擦拭,面有憂色,見我醒來,不由微微喜道:「大人醒了?怎麼喝得這麼醉?駙馬送你回來倒叫我嚇了一跳,田純說你和許多酸儒論詩來著,是不是有什麼憋屈著了?」

我接過她遞來的茶喝了一口,微笑著搖搖頭。紅鳳素來感情不外露,今日憂形於色,想來是十分擔心我了。

「大人近日有什麼煩心事嗎?」她淡淡問。

大概是張青蓮以前喝酒很有節制,很少喝醉吧,所以紅鳳才如此擔心,一再追問我。

我看著她端麗的臉,突然有興趣調笑,就像以前女同學女同事之間互相調侃。笑睇著她說:「非關悲秋,不為病酒。」

紅鳳飛快的看了我一眼,臉居然微微紅了。

唔,我檢討,沒事調戲人家作甚,上回紅鳳已經夜襲過了,我的表現很不樂觀,還是別招她了。所以我立刻正色說:「早朝……」

「已經遣人去報病了。」

我點點頭。

就在床上喝了一碗筍尖狍絲豬肝粥,養養被酒精荼毒的胃。好幸福啊,不用早起!天天上早朝真不是人過的日子,官員們拿著高薪做著優差其實也不容易啊。

要是經常可以喝醉不去上朝就好了。

我懶洋洋地爬起來,紅鳳伺候我梳洗好,我問她:「錦梓人呢?」

「在他的『暗雪閣』。」紅鳳高效地回答我,可是,如果我沒看錯的話,她的臉色是暗淡了一下的。

我愛莫能助啊,又想安慰安慰她,就說:「紅鳳,最近府裡事忙嗎?等過些日子草都綠了帶你去踏青吧?你想去哪?最近有沒有逛街,有喜歡的東西嗎?如果有就跟我說,什麼都可以的。」

她怔住了,失神地看著我,臉上又是感動又是恍惚,突然竟失笑,握住我的手,柔聲說:「青,你還是那個樣子啊,我以為你變了呢,可是有的時候突然間就覺得什麼都沒變,還是當年,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的時候……」突然又露出極難過又隱忍的樣子,說,「青,你恨我嗎?」

我僵住了,這是什麼對白?紅鳳怎麼會用這種僭越的語氣跟張青蓮說話,以前,以前發生過什麼事,他們以前是什麼關係?紅鳳做過什麼?張青蓮為什麼要恨她?

完了,這個時候只要說錯一個字就穿幫了。

所以我一個字都不說,只是看著她緩緩搖了搖頭。

哈哈,搖頭可以有很多含義啊,和那個算命先生豎起的一個指頭異曲同工。當事人會自己理解的。

紅鳳果然自己詮釋了,露出非常失望黯然的神色,說:「你果然……不肯原諒……」

她不再多說什麼,只是低下頭,給我系好腰帶,說:「好了……大人。」

不知道為什麼,看她給我繫腰帶的手微微顫抖,聽她那一聲低低的「大人」,連我心裡都酸了一下,難道是張青蓮的身體自發的反應?

我已經發現了,紅鳳只要把對我的稱呼改做大人,就代表溝通結束,開始公事公辦,情緒再不洩漏。

不不不,不要為自己無能為力的事情傷感,這是我堅持的處事守則之一。

我驅趕掉這種情緒,微笑說:「有勞你了,紅鳳。」然後就走了出去。

錦梓在「暗雪閣」麼?自從他跟我同睡之後就不怎麼回那裡了,昨天回來之前就很想見他,雖然晚上肯定是一起睡的,但是我沒有記憶了。

「暗雪閣」的梅花最近趕著謝之前再風光一把,開得極盛,原先的「疏影橫斜」的味道都沒了,遠遠一片紅紅白白的花雲,爛漫過頭,很有點怪異。

我遠遠看到錦梓在樹下舞劍,劍風把許多的梅花花瓣捲得雨一般紛紛而下,落滿他身上時,有一刻簡直懷疑這其實是一棵櫻花。

不管怎麼說,錦梓的劍……真是美啊。

我這樣的外行,想不出什麼可以稱讚他的,難道說「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可是,那樣力與美的結合,氣韻與意境的交織,我想已經沒有人會懷疑他的天賦和造詣。

好像一隻非洲蒼茫的稀樹草原近暮時天邊燃燒的紅色晚霞下徘徊的獵豹,又彷彿岑參的一首詩。

他一趟舞罷,一個收勢,劃然而止。

我正想走過去,突然看到有人已經搶先一步,便下意識停住不動。

咦,走過去的是個年輕女人,一身湖水綠的衣裳衫裙,一頭黑色錦緞般的秀髮,是個大美人啊。

我極度小心,屏住呼吸,找好竊聽的最佳位置。

那美得有點甜,有點俏,有點驕,又有點刁的丫頭,怎麼好像很面熟啊,我府裡什麼時候多了這號人物的?

那丫頭「噔噔噔」走到錦梓面前,那急驚風似的走路方式讓我想起來了:是那個丫頭,叫什麼紫鸞,給我管理後宮,脾氣很拽,不怎麼把我放眼裡的。

她好像認識錦梓啊,還有,張青蓮到底從哪弄回來這麼個姑奶奶供著的?

她衝到了錦梓跟前,仰面望著錦梓,咬牙說:「梓梓,可叫我找到機會單獨見到你了!」

梓梓!叫得……好親熱!

我一向不屑吃醋,現在竟也有把這漂亮丫頭一腳踢出去的衝動。

錦梓還是那種面無表情的老樣子,冷淡的說:「薛小姐找我做什麼?」

咦?薛小姐?

紫鸞看著他,突然眼圈子一紅,跺腳說:「你怎麼還是如此冷淡?我,我為了你潛入這麼骯髒的地方,什麼都忍住,見了張青蓮這狗賊還要叫他大人……你……」

錦梓淡淡說:「男女有別,薛小姐本就該顧惜自己的身份名譽,不應輕易改名換姓,混到年輕大臣的府第裡。」

薛大小姐生氣了,不過居然又勉強忍住,放低聲音說:「梓梓,你可是怨恨我娘和我哥哥嗎?我……我可沒有同意過退婚哪!都是我娘一意孤行!我為了這事和她吵過很多次……我一開始找不到你,後來才知道你在這裡,我想了多少辦法才混進這裡!謀到管他的……」大小姐認為孌童這詞很不雅,不適合閨閣女兒說,所以臉紅了一下,才說,「管他的那些下賤人的活兒,——可你又不在裡頭!我一會兒要回去應付家裡,一會兒又混回這裡應付張青蓮,要不是有我的貼身丫頭和紅鳳姐姐照應,都不知道被抓住幾回了!後來知道張青蓮把你關進石牢,我去求紅鳳姐姐救你,低聲下氣,她卻還不肯……我多擔心你啊!」

原來果然是薛駙馬的妹妹,看來大小姐對錦梓是唸唸不忘,情深意重啊。紅鳳居然吃裡爬外的幫她,這倒奇怪得很,她叫紅鳳姐姐,兩人有什麼關係?

不過現在我更留心的是錦梓的反應。

錦梓看著她,面上神色和緩了些,說:「薛……老夫人原是為了你好,做得並沒錯,你該當聽她的話的。」

薛大小姐臉上露出極度失望的神情來,繼而又顯得很悲憤,一揚俏生生的下巴說:「不用娶我你其實很開心是不是?……如果我告訴你現在我娘和我哥哥想把我嫁給張青蓮呢?」

氣氛凝滯。

我大氣也不敢出,目光自動下垂四十五度,看到錦梓垂在身子兩側的手慢慢握成拳頭,很緊。

「他不會娶你。」他用肯定的語氣說,極力壓制一些東西使他的語氣平淡無波。

紫鸞大受刺激,叫嚷道:「你怎麼知道?因為他喜歡你是麼?——娶我對他可大有好處呢!難道……難道你真的也喜歡男人了?」

錦梓冷著臉,不肯作聲。

我倒是很感動,就衝著錦梓這一句「他不會娶你」的肯定語氣,儘管我其實知道方才心裡還計較盤算著娶薛家小姐的利益得失,這回我也鐵了心不娶了。

唉,看來我和曲白風那種意氣用事的傻瓜也沒什麼不同。

紫鸞呼吸紛亂,半天才平息下來,上前扯住錦梓袖子,殷殷說:「梓梓,其實你是想伺機報仇才留在這裡是嗎?只是,前幾日古伯伯遣人來和你接洽,你為什麼不理會呢?古伯伯倒是很信任你,他說你肯定自有打算,但是別人不知道啊,他們說得很難聽,說你忘了父仇,只顧和張青蓮這狗賊……那個,風流快活呢!」

呵,原來清流黨已經開始下手了嗎?他們已經嘗試和錦梓聯絡過了?也難怪,錦梓是原來清流的中流砥柱姚乾進的兒子啊。

錦梓突然冷笑一聲,甩開薛大小姐,說:「自有打算?不錯,我是自有打算!報仇的事,我自己一個人就行了,跟旁人無關!古韻直他們是看到我如今武功恢復了,可以利用了,才想起有我的吧?我家滅門時他們在哪裡?我被抓住時他們在哪裡?這兩年怎麼沒人想到來救我?……我有那麼蠢嗎?」

紫鸞大吃一驚,被錦梓振袖的力道帶得朝後連退了幾步,才站穩身子,一時說不出話來,半天才說:「……可是包……叔叔的事牽連太深了呀,姚伯伯當初也說要別人都不得涉進來,才能為朝廷保住一支忠良……他們不知道你被張青蓮抓住啊,我也是過了很久才知道的!」

「是啊,聽了我爹的話,那些人都鬆了口氣吧?本來又擔心名聲又擔心身家性命,這下頓時兩全其美,忠義兩全了!不知道?你以為他們和你一樣嗎?」

紫鸞一時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錦梓平緩了一下情緒,臉上些微有點溫和地說:「……你別再犯傻了,聽聽令堂大人的話吧,她是個精明的女人,知道怎樣做對你好。便是你哥,其實也比你聰明得多…….你快回家去,不要再到這裡來了。如果再來,我就告訴張青蓮你的身份。」

「你——」薛大小姐一時氣苦,又無計可施,狠狠頓足說,「不來就不來!大不了我就聽我娘的話嫁給張青蓮!」

薛大小姐被氣跑了。

我看著她還是一樣不文雅地狂奔而去,正努力消化著我剛剛聽到的話,突然聽到錦梓淡淡冷然的聲音說:「出來吧。」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17 20:44

番外一  錦梓的一日流水

寅時末,習慣性起床,去水榭的人工小沙灘練劍,練完回到臥室,洗臉,漱口,拭汗,更衣。

看到床上熟睡的美人,容貌嬌弱,楚楚動人,海棠春睡,動人心懷。

可惜是男的。

還是個作了許多壞事的男人。

突然想起這具身體對自己做過的事,不由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抓起美人披散在枕上的絕美的絲絲墨黑髮縷,迫使他把藏在枕頭裡的櫻唇露出來,惡狠狠地吻下去。

美人被咬醒。

睡眼惺忪。

自從……之後,此人每次睡覺起來都是那副睡眼惺忪,迷迷糊糊的樣子,在這段時間內對他做什麼都不會反抗。

可惜,美人今天吃痛,比往常清醒得容易,睜大眼睛,叫道:「幾點……幾更天了?要誤早朝了!」

正考慮要不要說服他還有時間做點別的,敲門聲響了。暗暗洩氣。

紅鳳帶著兩個使喚丫頭端了洗漱的水盆,種種用具和乾淨的官服進來,放下,又出去。

自從前幾日因為偶然的機會與自己同床開始,某人就不大願意讓紅鳳等侍女隨便進臥室,也不大肯讓早晚貼身伺候。

自從……之後,此人就開始知道害羞了。

美人自己洗漱完畢,穿衣服,第一千零一次系錯帶子,穿錯順序。

自從……以後,此人就不會穿衣服了。

終於忍不住上前幫他穿好衣服。

沒有時間用早膳。直接上馬車,某美人踏著踏腳凳上去,身姿輕擺,宛若弱柳扶風。

自從……之後,此人就不肯踏著下人的背上下馬或馬車。

車廂裡空間不大,某美人又開始瞌睡,東倒西歪,把他抓過來,擁在懷裡,興之所至,恣意親吻,美人熟睡不知。

自從……之後,此人警惕性極低。

在馬車裡等美人下朝,車伕突然敲窗探頭,用壓得極低的聲音說:「今晚二更,古大人在梧桐巷等您。」

不置可否,不予理會,和對待前幾天的清流黨的說客一樣。

美人下朝,同自己去宮裡教當今皇上練武。

皇帝已經在宮內專門的演武場等了,看到人進來,水靈靈的大眼睛閃閃發亮。

這幾日都讓他打基本功,他很勤奮。

今天繼續扎馬步。

扎馬步其實是很累的,尤其對於一個七歲的小孩。儘管寒風正烈,居然出了一額頭細細密密的汗珠子。

扎完馬步,開始用一套步伐走位,皇帝初學,還不純熟,被絆倒幾次。

某美人在場外觀看,臉上露出不忍的樣子,想過來好言關切撫慰皇帝,又覺得不好幹涉,著急得走來走去,團團亂轉。還要威顏喝止想過來扶皇帝的宮女乳母嬤嬤諸色人等,矛盾不已。

自從……之後,此人有時變得心軟之極,且婆婆媽媽像個女人。

練完武,某人開始教皇帝算術,內容精深玄妙,發人所未發之論,令人驚異。

自從……之後,此人突然精通了許多旁學,文采也好了不止一點。

回到府裡,有客來訪。應是賄賂,某人喜滋滋去看。

自從……之後,此人對銀錢較為在意。

趁此機會,去「中直館」看弟弟錦楓。

路上,遠遠看到一身影熟悉,酷似一以前日日躲之不及,且為了自己混進張府的舊人,「寧信其有,莫信其無」,立刻跳到樹上躲避觀望。

那人走過,果然所料不差,暗自僥倖。從樹上跳下來,繼續向「中直館」走。

中直館裡多竹,竹林裡有兩間書房,簡樸清雅。

錦楓和那個說將來要當好官的伴讀書僮在上課。姓羅的夫子正在講謝靈運其人其文其詩,眉飛色舞,講授得法,見解頗精。

略感意外。

以前不曾留意此人,以後要多加注意。

錦楓驚喜交加,黏著撒嬌,斥之。

囑其演練前日所授的一套劍法,對效果很是滿意。

到了用晚飯時間,錦楓仍舊不肯和某人一起吃,要和夫子,伴讀書僮一起在中直館吃

勸之無效,由他。自行離去。

用晚膳時,某人吃光了以前不太愛吃的茄子,但是以前頗愛吃的蘿蔔一口未動。

自從……之後,此人的口味好惡有很大變化。

飯後,一起到水榭書房,某人突然要求也要學武,打通阻塞的筋脈,以便恢復以前的武功。

理所當然不予理會,告訴他愛莫能助,無能為力。

某人不爽,發飈,賭氣不說話,開始練動作十分詭異,卻至今完全沒有顯出任何實際功效的奇怪功夫。(汗,那是瑜伽,錦梓不認得。)

練完,某人拿出紙來亂寫亂畫什麼東西,看似在謀劃什麼陰謀,時而托腮苦想,時而低頭奸笑,幸好沒有旁人在側,暗暗為他僥倖。

寫完,某人拿起紙又看了一遍,和以往一樣,燒掉。

亥時中,某人按常規時間就寢,陪他一起上床,把早上想做沒有做成的事做了一遍。

事罷,某人累極熟睡。

自從……之後,此人……在某方面變化極大。

觀望其已深眠,悄悄穿衣出去,掩至梧桐巷,來到早已探聽知道的房舍,潛在簷下竊聽。

房中有一四五十歲的壯年人,容貌粗陋。另有一三十多歲的寒酸書生。

是古韻直和他的幕僚。

聽到下面一段對話:

「……大人,最近有心他們在底下蒐羅到的證據不少,都是張青蓮一黨貪贓枉法……」

「此乃藥引,師出必要有名,名正方能言順……」

「大人,姚公子隨時可能前來……是否……」

「不打緊,老夫約了他二更,當無如此之早。」

……

「……今上尚幼,不能罷黜奸佞,若要清君側,還需軍隊將領……」

「忠勇公已同意鼎力合作,只等和靖從西南迴來……大約還需數月……只可惜神舞將軍即將回朝,如此一來,只好先按兵不動,待邵將軍戍邊之後……如此又需一年半載……」

「大人為民之心如此,實黎民之福。……潛心謀劃至今數載,便是再等半年又如何?」

「可恨不能早日解民倒懸。」

……

「……梁王怎麼說?」

「未置可否。」

「大約是打定主意潔身自保了,兩不相幫……身為王家,祿重位尊,卻不心念天下……唉,罷了,只要不與張勾結已是很好了……」

……

「……最近張青蓮行為詭譎,與前大不相同,不知又有什麼鬼蜮伎倆?」

「大人,國難存忠臣,為了天下蒼生,大人一定要小心提防,愛惜自身啊!」

……

沉思,沒有露面,悄悄離去,回去張府。

沒有驚動任何人地回到臥房,床上美人熟睡正酣,秀髮蓬亂披散,吐息濕暖,玉面微泛紅暈。

鑽入被窩,美人未醒,但身體立即自行黏上,腰肢臂足糾纏不休。(青青的八爪大法已成為生命本能,登峰造極。)

察覺他手足微微泛涼,無奈回抱住他。

低頭看埋在自己胸口的臉,雖然以前極度痛恨這具身體,不得不承認確實是「芙蓉如面柳如眉」。

心中微蕩,忍不住低頭輕吻。

美人夢中呻吟。壓制住慾念,睡覺。

墜入夢鄉。
小皇帝的課業

我僵了一下,不過知道躲不過,就慢吞吞走了出來。

錦梓看都沒看我,反而看著一片片落到水裡的梅花花瓣,半晌不言語。

我心裡也複雜之極,他在想著跟我解釋嗎?是解釋紫鸞的事?還是清流黨私下找他的事?

今天有很多情況我都理不清啊,錦梓心裡究竟怎樣想的?他在謀劃什麼嗎?他會害我嗎,現在?

他那些話是故意說給我聽的嗎?

他對他的前未婚妻究竟是怎樣的心情?

錦梓看了半天的落花流水,突然說:「昨日薛詠覆送你回來,我看到你那首詞了。」

我心裡一緊,屏息待他的下文。

他緩緩移過目光盯著我,冷然一笑,說:「一個連字都不會寫多少的人,因為失去一些記憶就可以寫出這樣的詞麼?」

我的大腦血液供氧能力突然下降,開始出現低血糖時常出現的症狀,他的聲音好像有了回聲,他的形象開始偏蒙太奇。

他也不催我,只是看著我。

我腦筋飛轉:圓謊?怎麼圓?告訴他真相?他會信嗎?以後怎麼相處?他會不會因此來操縱我?

「我不來問你的事,你也別問我。」

我衝口而出的居然是這麼一句。

他看著我。然後扭過脖子,繼續看他的流水落花。

「薛詠瑤的婚事,你答應了嗎?」他恢復淡淡的語氣。

轉移話題?意思是成交麼?他肯這麼就算了?我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這傢伙在想什麼陰謀?

不管怎樣,我先混過去。「沒有,當然沒有。」我連忙表明政治立場。

他點點頭,表情還是有點滿意的。

不知道是為了我不會娶某人,還是為了他情深意重的前未婚妻不用嫁給我?

當天晚上,我單獨找紅鳳問紫鸞,不,薛家小姐薛詠瑤的事。

紅鳳沉吟了一番,見我什麼都知道了,就從實招來:「……詠瑤她曾師從我師父妙心神尼數月,學過一套刀法,算是我半個師妹,因為姚公子的事,幾個月前求上門來,我卻不過情面,又同情他們,就答應了……求大人責罰。」

態度可一點也不惶恐。

我能罰她什麼?

「此事便罷了,不過不准她再來了,傳出去惹人笑話,成什麼意思了?我也不好對她哥哥交待。況且錦梓現在行動自由,也用不著她營救。」

紅鳳點頭說:「打從大人放了姚公子,我便同詠瑤說讓她別再來了,不過她想見姚公子一面,問清楚一些話,所以才依舊留著。如今既然有機會見面說清,自然也該當不會再來。」

我哼了一聲,說:「紅鳳,我素來只當你嚴謹,原來你如此妄為。」

紅鳳又自請責罰,我說:「這回便罷,下回決不輕饒。」

如今宮裡幾乎每天都去,小皇帝極度喜歡他的偶像姚錦梓,我看這位仁兄明顯比我更受歡迎,實在不解為什麼,明明對小皇帝很嚴厲,毫不容情。莫非是因為他一貫面無表情夠酷?

莫非他才是適合學幼師的那個?

不過,這樣很不妙,小皇帝喜歡他勝過我對我有什麼好處了?這傢伙三年後要殺我的,而我是打定主意要耍賴的。到時候少不了一番龍爭虎鬥,你追我趕。

而小皇帝現在雖說沒有權力,但是既然我不想篡他的位,那他終有一天要親政的。萬一我和姚錦梓的對立延續到那時,皇帝偏幫他,那我豈不慘了?

所以,前幾天我當機立斷,跟小皇帝申明要增加文化課的份額,減少體育課。

小皇帝當然有點失望,不過沒說什麼,只是點頭接受了我的安排。

所以今天我就甩掉姚錦梓,自己去皇宮裡見小皇帝。

最近我花了不少心思,給未來的一代英主確立了教育大綱。

基礎教育,是我認為比較重要的常識課程,對照現代的學校九年制義務教育。

英語……當然不必了。真是幸福的孩子。

語文,有古韻直和周紫竹呢。

數學,我已經開始教了。還是很重要的。而且,至不濟還能鍛鍊邏輯能力呢。

物理,嗯,牛頓力學就算了吧?小皇帝也不需要知道如果沒有摩擦,運動物體會無止境運動下去。至於說電學……發電原理我還記得,但是塑料怎麼做就不知道了,如果沒有塑料包裹電線,在這個時代要想利用電能是不可能了。所以也不必學了。

也許可以學點光學基礎?

化學,讓他知道原子分子的概念吧,物質的構成,當然不必知道分子式,化學反應,PH值之類的。

歷史,我還想找個人來教我呢!我真想弄清楚這個時空裡究竟有什麼,什麼沒有,有孔孟,李白,漢武,曹操,沒有李商隱,陸游,韓愈,唐太宗,就算是以時間分界,也不對勁啊。一定要弄清楚,這樣我剽竊作品和引用典故才不會有問題。

地理,同樣,這個世界的地理也不是我的強項,但是我至少可以告訴他山川河流的構成,雲雪雨電的真相,大地星辰的運行,雖然沒多少實際作用,但是我的審美觀還是不能容忍我親手培養出來的英主認定大地是一塊四四方方的燒餅。

生物,我要告訴他細胞的概念嗎?DNA就不必了吧?但是我希望他能瞭解人體的內部結構,至少將來不會相信什麼煉丹的傢伙,弄得晚節不保,葬送一條小命。有多少年輕時頗有作為的皇帝到後來是敗在這上頭的呢!

這樣說來,基礎教育內容也不大多,都是會被認為雜學旁學的東西,好在小孩有好奇心,對這些會很有興趣。

對了,然後便是專業課了,作為一個皇帝,他的專業自然就是如何當好一個皇帝。這個時空沒有《資治通鑑》,也沒什麼系統的教科書。我雖然比他們知道更多的歷代帝王施政得失教訓,但是要我安下心來,寫一本《論如何做個好皇帝》,目前我還沒有這個時間,也許等我老了的時候吧。

可恨我手裡沒有一本馬基雅維裡的《君主論》!

想來想去,我決定剽竊一千零一夜的創意,運用哈佛工商管理學院的案例教學法,融會現代企業管理制度理論,每次給小皇帝講一個故事,讓他通過故事來明白一些東西。

啊,想得出這樣寓教於樂的法子的我,果然是天才啊!

今天是第一天,我應該講個什麼故事呢?對於一個皇帝,最重要的是什麼呢?如果我拿這個問題去問李世民,他肯定說是「納諫」,如果是康熙……大概是權力制衡吧。

對於我呢,我覺得應該是使人民富裕,國庫充足。

有錢,老百姓能吃飽肚子,才不會造反;有錢,才養得起軍隊,買得起武器。

「陛下,從前有一個人,養了一群羊。他的羊都很瘦,他分到的可以放牧的土地也很貧瘠,他為此很苦惱,陛下認為他應該怎麼做呢?」

小皇帝很奇怪我的問題,不過還是眨著聰明的大眼睛,認真想了想,說:「他可以換個地方放羊。」

我差點暈倒,連忙說:「不可不可,別的地方都有人了。這裡是他的父輩祖先代代傳下來的,無論如何不可放棄。」

「哦……」小皇帝又仔細想了想,說:「那他可以把這批羊賣了,買一些肥的羊。」

這孩子真勇,我都無語了。不過,至少他還沒說要把這些羊扔了,叫太監換上一批好的來,還知道賣了,可見還是有點頭腦和常識的。

「陛下,瘦的羊是不容易賣出去的,就算賣出去了,也賣不上好價錢。這點錢不夠買幾隻好的肥羊啊。再說,如果沒有草吃,肥的羊也會變瘦的。」

小皇帝受教地點點頭,說:「張愛卿覺得應該如何呢?」

我來了精神,開始說:「陛下,這就應該從兩方面考慮,一是怎麼把草弄得好些,多些;二是怎麼減少羊的運動消耗。」

「羊兒吃的東西既然不多,就讓它們少走點路,有時颳風下雨把草割了來餵牠們,別趕著滿山跑。」輕徭薄賦,養民生息啊。

小皇帝點點頭。

「牧羊的狗兒要選脾氣安靜的,別沒事把羊兒咬來咬去,攆來攆去,那樣羊兒很容易掉膘。」要慎選官吏,知人善用啊。

小皇帝又點點頭。

「草地的話,別怕麻煩,澆澆水,施點肥,若是看到好的草種,就買回來換上。」要積極關注農業和工商業發展,如果有新的先進的技術和生產力要及時嘗試。

小皇帝仍然點點頭。

「實在不行,沒有草吃的時候,就是去別處或偷或搶,那也是沒法子的事啊!」非常時期……有非常手段。

小皇帝贊同地點頭。

汗,其實他完全不明白我說的意思吧?我果然不適合教小孩子啊。

「……不過,張愛卿,牧羊的狗兒……是怎麼回事?」

啊,這裡沒有牧羊犬吧?看來……下回要好好備課才行啊。

小皇帝又跟我學了一會兒關於磁石和磁場的東西,他對於這些很有好奇心,學得津津有味。過了一會兒,他突然站起來說:「張愛卿先寬坐,朕去更衣。」

更衣?嗯,當然學過一點古文的人都知道去更衣是什麼的委婉表達方式,我點頭,坐下來等他,他出去了。

宮女來撤了殘茶,換上新的,我捧著茶杯,無聊地不時喝一口,等了半天,也不見小皇帝回來。

就在我已經十分不耐煩時,外頭突然起了騷動,一個宮女踉踉蹌蹌地奔進來,臉色慘白,驚慌失措,一下子撞到桌角,「哐當」一聲,把我的茶杯撞到地上,摔得粉碎。

我即時躲開茶水的威力範圍,斥道:「什麼事,如此驚慌?」

那宮女神色茫然,不住急促喘息說:「不好了!……皇,皇上……」

我心中一緊,推開她衝了出去。

小皇帝正被兩個太監從茅房抬出來,已經處於半昏迷,呼吸困難,手指顫抖……

我腦中蜂鳴不已:小皇帝中毒了!

「快傳太醫!」我厲聲大叫,聲音迴蕩在一片空渺的皇宮上方。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17 20:46



太醫還沒有趕到,我手足冰涼,自己都沒有發現自己在發抖,搶上前去檢查小皇帝:他在半昏迷中不停咳嗽,呼吸十分困難,小臉鐵青慘白中有一抹病態殷紅,手指尖簌簌顫抖。

看了最後一個症狀,我突然心中一動,掰開他的嘴聞了一下,果然牙齦滲血,嘴裡有隱隱的金屬味。

典型的重金屬中毒,十之八九就是汞中毒!

那一刻真感謝自己在美國讀書時曾經一時興起參加過的那個急救夏令營。

「去拿四個雞蛋清和一碗牛乳來!」我沉聲對已經嚇得毫無主張的宮女太監說。

有一個太監飛奔而去,迅速地拿了來,我知道如果有2%碳酸氫鈉溶液效果會更好,但是卻不知道在這樣的時代用土法要怎麼弄。

不管它,先把蛋清和牛奶灌下去。好在小皇帝還能吞嚥,我心中稍安。

片刻,小皇帝睜開眼,開始嘔吐,吐完之後,才又虛弱得閉上眼。

看來還算及時。

我稍稍鬆了口氣,把他抱起來,抱在懷裡。直到現在才發現男女力量差異:若是以前的我,要抱這樣大的孩子還是很吃力的,而現在的身體雖然作為男人是孱弱型的,但是抱著小皇帝還是十分輕鬆。

「還不帶路去寢宮!」我對木在那兒的宮女說。

宮女回過神來,連連點頭說:「是,張大人。」

皇帝的臥室在養心殿,極大的一間,但是進去的時候,我不禁呆了一呆。

光線很昏暗,陰沉沉的空氣裡彷彿都有灰塵,所有的家具都以紫檀木做成,精緻華麗是不消說的,但每件東西至少都有百十年歷史,莊嚴,宏大而沉重,那些明黃的墊褥簾幔之類,有點弊舊,看得出也略有些年頭了。

看著這間華麗,莊嚴,陰沉,散發著腐敗和塵土味道的一國之君的臥室,我突然想起了現代那些中產階級的小孩的兒童室,大片的玻璃採光,原木的宜家的兒童床,各式各樣的絨毛玩具,色彩鮮豔明快的裝飾,連空氣裡都帶著陽光和木頭的香味。再低頭看看手中孩子蒼白的小臉,感覺那輕得叫不習慣接觸小孩的我心驚膽顫的身體重量,不知怎的,我鼻子一酸,差點流淚。

把小皇帝輕輕放到床上,小小的身軀臥在那寬大得足以躺三個人的榻上,更加顯得脆弱稚幼,真的只有那麼一點點大。

而當我無意中瞟到被縟上居然有一處小小的開線時,真的是要用盡所有的自制力才能控制自己不大發雷霆了。

我知道小皇帝父母雙亡,小小年紀,又沒有實權,在這最為險惡的皇宮裡必定有許多苦楚艱辛之處,可沒想到這些惡奴竟敢如此欺心憊怠!

堂堂一個大國的皇帝,竟然讓他睡開了線的被縟,這種事情……小皇帝平日在宮裡到底是怎麼過的?怎麼為自己的利益和地位奮鬥?他才是個七歲的孩子啊!

上回王公公說劉奶媽管皇上太嚴,皇上終於動了龍威把她攆出養心殿。那個女人究竟是如何囂張驕橫,做了如何出格,不守奴才分寸的事,七歲的小皇帝才會奮起反抗?

我恨得牙都癢了!

好不容易勉強忍住怒氣,又看了一眼小皇帝,他仍舊緊緊閉著眼,我開始認真思索這件事:到底誰要毒死皇帝?這件事肯定是左右的人下的手。為什麼我沒事?毒是下在茶裡的嗎?宮中規矩,皇帝飲食是有人先試毒的……外戚和清流都沒有動機毒害皇帝啊,會下毒的話除非是我想篡位,我手下那幫人絕不敢不知會我就動手的……

莫非是……有人想嫁禍給我麼?

我心中一涼,這次麻煩大了,皇上被下毒,我在現場,真是跳進黃河都洗不清!

清流是不太可能用這一招,十之八九是外戚干的!說不定就是那個什麼劉奶媽!

抑或根本別人是衝著我來的,小皇帝只是誤服了毒?

正越想越心寒凝重時,王公公帶了一個白鬍子,一看就是御醫模樣的老頭兒急匆匆跑進來。

我正情緒十分糟糕不滿,一見他一時忍不住怒道:「怎麼才來?」

好在王公公也知事態太嚴重,並沒有心思計較,只一邊擦汗一邊喘氣說:「跑到御書房,才知已經回來這裡……林醫正,快!快!」

白鬍子老頭不用他催,早上去給小皇帝號脈,又檢視他舌苔,便刷刷開了張方子,籲口氣說:「皇上這……病,還不要緊,幸好發現得早,毒劑量不大,受得也不深……張大人知道用牛乳,雞子排毒,看來也精通醫道啊!」

「哪裡,」我說,「不過是在民間聽說的偏方。」

姓林的御醫捋著長長的白鬍子說:「原來如此,民間偏方多得是有奇效者,幸虧如此,如今皇上已經無性命大礙了,只照著我這張方子調養數月便可。——也多虧皇上洪福齊天,張大人博聞強識啊。」

我又謙了幾句,拿過方子遞給小太監去抓藥煎藥,順便掃了一眼,上面有不少甘草綠豆之類的,用來解重金屬中毒倒是頗有效的,看來這姓林的御醫老頭還不是個庸醫。

御醫一出去,我便鐵青著臉,對王福桂說:「王公公,此事非同小可,今天左右伺候的人都一體拿下,先送進天牢,御書房的殘茶要試毒,宣內務府宗人府的人和刑部高大人一同進宮會同處理審查此事。——哦,那個劉奶媽也不要忘了,也一併拿下。」

周圍幾個太監宮女聽說要拿他們,嚇得跪了一地,哭喊說:「求張大人饒命!」「王公公給奴才求個情罷!」

王福桂沒理他們,只奇道:「劉奶媽也要拿下麼?她已經被攆出養心殿了。」

我其時已經認定是外戚陷害我,冷哼了一聲,說:「不定就是她心懷怨恨,指使哪個奴才幹的呢!」

王福桂作出恍然大悟狀,道:「原來如此!」便去叫侍衛們來鎖人。

不料這時一聲微弱的「慢著」從我背後響起,我回頭一看,見小皇帝已經醒來,正勉力撐著身子要坐起來。

我連忙上前扶住他。他聲音低弱地說:「張愛卿,不關他們的事。」

我有點驚訝,問:「皇上怎麼知道不關他們的事?」

他想說什麼,又撕心裂肺地咳嗽起來,我忍不住心疼,給他在背上順著。

「皇上莫非知道是誰幹的?」

小皇帝一邊咳嗽一邊艱難地點頭。

我心裡一跳,莫非皇上已經認定是我幹的了?

皇帝的咳嗽好容易平息了,才低聲說:「張愛卿,你叫他們都出去。」

我點點頭,對王福桂說:「王公公,你帶他們都先下去。」

王福桂說:「是。」就招手讓地上跪著的眾人起來,帶著魚貫而出,又帶好門。

我還扶著小皇帝,見他還是虛軟無力,就說:「陛下有話還是躺著說罷。」給他墊高了枕頭,讓他靠著。

「陛下真知道下毒的人是誰嗎?」一邊暗暗祈禱,小皇帝千萬別指著我鼻子說「凶手就是你」。

小皇帝不說話,好像很累,閉著眼睛,呼吸還是很有點困難,臉上的慘白鐵青仍舊帶著一點缺氧的嫣紅,小小的胸膛急促起伏。

我忍不住又說:「皇上……」

「是我。」小皇帝突然短促地說了兩個字,就緊緊閉上了嘴。

啊?

我徹底傻了。

這孩子莫不是燒壞了腦袋?

小皇帝睜開眼,看我目瞪口呆,嘆了口氣,又掙紮著從枕下打開一個暗格,掏出一個小瓶子,塞到我手裡,說:「我一直吃這個,母后在世時給我的……今天早上不小心吃得多了一點點。」

我打開瓶塞,聞了一下,面色大變。「陛下,您……」

「母后說,以後都不能保護我了。張愛卿早晚一定會想殺了朕自立……這個每天吃一點,就不怕張愛卿暗中下毒了。」

我渾身血液都凝結了,骨肉都冰凍了,好半天才從喉頭擠出幾個乾澀的字:「那……陛下現在為什麼要告訴臣?」

「父皇曾對我說,男兒要有擔當,不可因自己做的事叫別人替罪。那些奴才雖不好,卻是無辜的。」

啊,那個昏君也說得出這樣的話嗎?

小皇帝飛快的看了我一眼,又垂下眼簾,小聲說:「而且,朕覺得張愛卿並不是真的像母后和別人說的那樣。」

在那一瞬間,我在小皇帝被蒼白臉色映得越發深黝的眼瞳中,看到了天使的翅膀。

我克制不住自己,突然把皇帝小小的身子緊緊摟在懷裡。小皇帝嚇了一跳,身子都僵住了,遲疑地伸出一隻小手,想推開我,又停在半空。

當我的眼淚一滴滴滴在他臉上時,他的反應像是被灼了一下,但是繼而又安心了,慢慢放鬆了身子,閉著眼睛靠在我懷中。

「陛下,我永遠不會傷害您……也不會讓任何人傷害您……」討厭,淚腺不受控制的生理反應連累我的聲音帶著難聽的鼻音,所以……我最討厭在人前哭了。

小皇帝沒說話,只是用小手緊緊攥著我的衣袖。

我忍不住把他抱得更緊,用臉腮輕輕摩挲他的額頭,嗯,小皇帝身上還有點隱隱的奶香。

我們很久都沒說話。

……

「張愛卿,你多抱朕一會兒好嗎?」

「好的,陛下。」

……

「……其實朕一年也見不到父皇母后幾次……母后她……從來沒抱過我。」

我沒說話,把小皇帝抱得更緊更緊。

……

「張愛卿,真的不會殺朕嗎?」

「決不會,陛下。寧可臣死都不會傷害陛下。」

小皇帝長長舒出一口氣,「太好了,最近朕一想到張愛卿要殺朕,胸口就疼得難受。」

……

「陛下。」

「嗯?」

「陛下不討厭的話,臣天天來陪陛下好嗎?」

「嗯。」

「陛下千萬不能再吃那藥了。」

「……嗯。」

……

「張愛卿,朕胸口疼。」

汞中毒是會胸骨疼,可憐這孩子。

我知道他最想說的是「娘,我胸口疼」,像普天之下許多孩子一樣。

懷著叫我心裡隱隱作痛的憐惜,我十分輕柔的為他揉著胸口。他舒服得嘆了口氣,慢慢睡著了。

一直等他睡熟了,我才離去。

我出去之後,王公公他們還在外頭候著,我冷著臉,說:「皇上聖諭,此事到此為止。在場就這麼些人,事情還沒傳開,就當沒有發生,若想要腦袋,就把嘴閉緊了!」

宮女太監們面露喜色,一迭聲兒應是。

「若被我發現外頭有半點風言風語,在場這些人誰也別想活著了!」我又滿面肅殺地加了一句。

大家都說「不敢」。

我和緩了臉色說:「不是本官要為難大家,實在干係太大,咱們誰都擔不起。」

眾人又都表示理解,說了些奉承,感激的話。

我知道這件事很可能會讓外戚和清流拿來做我意圖弒君篡位的證據,但是要滅口一來也晚了,二來我還真做不出來。

只好先這樣了。
暗格

我把那瓶疑似含著汞的毒藥收好,那瓶藥很刺鼻,還有硫磺味,天知道是什麼毒。不過我倒是很佩服皇后,居然給自己兒子長期服用汞,這種重金屬中毒是會在人體日積月累的,通常可以做慢性毒藥,小皇帝說是早上多吃了點,我看十之八九是積累的毒素到達臨界點發作了,真不知道是古代人太缺乏醫學常識,還是皇后真的想要自己兒子的小命。

幸虧發現得早,汞中毒很麻煩的,會有很多後遺症,對胃,對呼吸系統,神經系統都有很糟的影響,好像還會影響腎功能,要是再晚點,只怕將來這個圭王朝的子息傳承大統又成問題了。

以後要想辦法把皇帝體內的汞排乾淨,還是發育的小孩子呢。

接下來的日子我開始忙得不可開交,主要是眼看神舞將軍邵青就要回來了,朝中正在籌備迎接他的凱旋典禮,看來大家的意見都是要豁出去辦了,如此完勝的大勝仗,怎麼也要大肆慶祝的,正好是提高軍民士氣,宣揚國威的好機會,就連不同派別的禮部尚書古韻直他們都忙得不亦樂乎。

我一邊忙,一邊想起古羅馬將軍凱旋時建凱旋門的風俗和他們的凱旋儀式,只怕也不過如此了吧?

因為皇帝「身體微恙」,早朝是暫時停了,不過每日依舊要會同各位重臣處理奏摺,和六部協調政務,不過不管怎樣,至少不用五更前天還未亮就趕到宮裡上朝,那真不是人過的日子。

這樣乍暖還寒時候,輕寒的清晨,縮在暖暖的被窩裡賴床,聽著外頭薄薄晨霧裡不知是黃鶯兒還是什麼的鳥兒囀鳴,實在是人生中一大樂事。唯一可恨的是姚錦梓那個變態,每天一大早就鑽出去練武,然後又鑽回床上,掀起被窩帶起的寒氣往往把我凍醒。

幸好他的身體總是很溫暖。

其實睡個回籠覺也很舒服,可惜錦梓經常會讓我睡不成。唉,少年貪歡啊。

不過想起來錦梓也很不容易,比如說練武,他花了多少時間精力在上頭?每天風雨無阻,難道對我來說是酷刑的早起對他就輕而易舉不成?大家都說他天資好,其實怎麼可能不努力就有結果。

小皇帝現在黏我黏得極緊,我已經比錦梓更受他歡迎,現在想起來,他那麼喜歡跟錦梓學武,其實是想儘早學到保護自己的東西吧?可憐孩子。

不管是不是真的這樣,至少這樣想會使我心理平衡。想起來簡直像我和錦梓有一個孩子,孩子對爸爸比對媽媽親,我心裡不爽。在這個時空,我是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了,真的不是不遺憾的。就算找個女人生一個,那也是承續的張青蓮的肉體的遺傳基因,感覺不是我自己的孩子。所以才不知不覺把小皇帝看成了自己的孩子吧?

不過這孩子很厲害啊,我還記得第一次見面他還故作親切問我為什麼不常進宮了,後來也表現得對我很親善,想起那時其實他都聽了他母后的話,對我暗自提防,真不得不佩服七歲孩子就有如此城府。真是成長為明君的料啊。

他的母后究竟是不是張青蓮逼死的?小皇帝究竟知不知情?

唉,頭痛。

今天去看小皇帝時,給他帶了個很古樸但其實做工又很精緻的陀螺,小皇帝十分喜歡。他大概從來沒玩過這種東西。

我已經吩咐王公公把皇帝寢宮裡的簾幔墊褥都換成新的,又放了幾盆綠色植物,一些小擺設,添了不少生氣,看上去好多了。至於服侍的人,我也命他換過。新換上的其中便有上次打翻茶水我給他求情的小太監和那個站在書房門口當值對我們睜隻眼閉隻眼的聰明太監。我也親自看了選出來的宮女,至少面相看來都還算老實厚道,就不知是否勤勉。

小皇帝身子還沒好全,今天仍有輕微的嘔吐和腹瀉,我陪了他一會兒,哄他睡了,才回家去。

今日算是這段日子以來回家最早的,還不過申時,我決定不能浪費光陰,要從事我許久以來一直想做卻又沒時間做的一項浩大工程:弄清府裡的收支狀況。

這件工程之浩大絕對會讓劉春溪這樣的戶部能吏也望而卻步,如果不能理解,請自行參照紅樓夢裡王熙鳳的日理萬機和探春改革的艱難。雖然張青蓮只算新貴,張府不比榮寧二府這樣是根深蒂固,盤根錯節的老世家,但人員的多少,大小事務的繁雜也並不強到哪去。

況且古時的賬本整個兒一流水,沒有借記貸記,更沒有資產負債表,我只能慢慢看。

要想一下午看完幾乎是不可能的,我只能看看去年總共收了多少銀子,支出多少。

去年田莊和我的食邑,俸祿總共不過四萬多兩銀子,府內日常開支就有兩萬出頭,張青蓮自己在外頭的人情應酬也是很大一筆數目,去年薛駙馬家瀏陽公主生日,採買的一串南珠就值四千兩銀子。而且那傢伙對金錢好像沒什麼概念,用起錢來又任性又揮霍,比如說非要買那四匹烏雲蓋雪來拉車,這四匹馬就花了六萬七千兩。

養的以田純和朱纖細為首的那幫江湖人也很花錢,他們倆每人一個月的月例就是八百兩,別人少一些,有五十兩的,一百兩的,三百兩的,一年下來要五六萬兩銀子。這樣優厚的待遇,難怪這些人肯不顧武林高手的身段,來替張青蓮護院看家。

這樣看來,我這裡竟是大大的資不抵債。

這兩個月換了我,果然支出少多了,我連一件衣服都沒替自己買,幾乎沒有額外開支。上個月日常開支不到兩千兩,再加上養那些護院的五千兩。

府裡有一百多個丫環家丁小廝,大都是買斷的賣身契,不過即便這樣也有月例零用,大都是二百,五百錢,有些大丫環是一兩。廚師和賬房先生月例都是十兩,羅耀祖現在每月束修十二兩,按這邊規矩,都算得高薪。我交代給錦楓的二十兩月例,他不肯要。哼,吃我的穿我的住我的,我給你請老師,還裝什麼清高?小屁孩就是討人嫌。

奇怪的是錦梓從來沒在賬房支過一文錢。難道他自己有錢?他家家產不是籍沒了嗎?

我知道張青蓮的正經收入是一個明的賬本,貪污受賄的錢肯定不在一塊兒,他自己應該有個專門的小賬本子,我卻怎麼都找不著。

於是我又開始在臥室和書房大規模地毯式搜索暗格機關,我就不信沒有!小皇帝床頭還有個暗格呢!

錦梓推門進來時,我又是正爬在地上敲打磚頭,他見我的模樣,愣了一下,眼中露出的奇怪光芒似乎可以稱為笑意,說:「你又在作甚?」

我爬起來,一邊敲著腰一邊說:「找賬本。」

「賬本?」

「是呀,以前誰送過些什麼之類的,我應該記下來過吧?」

他奇怪的看著我,說:「你以前都是隨手亂塞,哪會想到記下來?」

我瞬間僵住,又是一頭黑線。……張青蓮這傢伙……還真是又任性又缺乏條理。怎麼會有這種男人?

真的沒有暗格嗎?我開始翻書架上的書和擺設,很多書和電視裡暗格密室的機關都是在書架上的。

錦梓袖手看我忙碌,看他神氣很像在嘲笑我,我生氣了,更加非要找到不可。

最終我也確實找到了,不過不是什麼暗格機關,更不是密室,而是一本厚厚的書,中間掏空了。技術含量還真是低。

打開一看,首先入目的就是一疊厚厚的銀票,我頓時大喜過望,略微數了一下,大約有五六十萬兩。不錯啊,這麼有錢,不愧是大奸臣,難怪平時用錢這麼沒節制。

我把分別夾在幾本書中的這些日子來收到的賄賂大概二十多萬兩銀票也拿出來(我的技術含量更低),和這些銀票放在一起,放回那本掏空的大書裡。一回頭,發現錦梓好整以暇的倚靠在門口,雖然臉上淡淡的,眼神卻隱約帶點笑意和促狹地看著我。

我有點訕訕,朝他綻開一個如花笑厴,說:「錦梓,錢都在這裡,如果你要用就自己拿吧。」反正他不是貪財的人,我樂得做個好人情。

錦梓從鼻子裡哼了一聲,不知道什麼意思,不過看他樣子不像覺得被冒犯了。

我還是有點不放心,萬一他突然有什麼奇怪的急用,一下給我全拿走怎麼辦?很想加上一句「最好別超過十萬兩」,但是考慮再三,為了維護自己的形象,生生忍了下來。

剛想合上書,發現還有夾層,打開一看,是兩本薄薄的小冊子,和一枝十分粗陋的荊釵,我好奇地拿出來看,荊釵是男人用來挽頭髮的,真的是最廉價最普通的,窮人才會用的,張青蓮為什麼拿這個當寶,好生收藏?

莫非是什麼定情之物?

兩本小冊子的第一本上面的字十分古怪,我完全不認識,第二本是隸書寫的,封面上三個字《玉蛛功》。

我大喜,這下好了,可以照著練,找到恢復武功的方法,有了武功還是很方便的。就算單為了過我這個只能在小說電影裡看到武功一說的現代人的武俠癮,也還是值啊!

正想翻開來看,突然臉側刮過一陣氣流,再一看,原本還在門口的錦梓已經不知怎麼把我手裡的兩本書劈手奪了過去。

「錦梓?」我呆了一呆,「別鬧了,還我!」

他冷著臉,一點還我的意思都沒有,我急了,上前去搶。

他微微讓開,一揚手,大概是用的內功,瞬間把兩本書化成飛灰。

我傻在當場。

突然一種冰冷的憤怒從胸口湧出來,「為什麼?為什麼不讓我恢復武功?就算恢復了,我也不是你的對手,三年後,你要殺我還是輕而易舉!」

「有我在,你不需要會武功。」他冷冷說。

他這話叫我胸口憋得難受,我也冷下臉,「我需要什麼不需要什麼什麼時候輪到你管了?」

生氣地轉身走出去,突然被一股力量拉住,錦梓從後面抱住我,粗暴地把我拉進他懷裡,緊得讓我窒息。他低頭尋找我的嘴唇,狂亂地吻我,又用兇猛而熾熱的吻灼痛我脖子上的肌膚。

「你的命是我的。」他在我耳邊用低啞的聲音說著已經被用濫了的爛台詞,呼吸熱熱地噴在我耳後。

雖然被撩起情慾,但是憤怒使我冷漠,我使勁全身力氣狠狠推開他。他沒運內力,居然就這麼被我推開了,還退了一步。

我冷冷哼了一聲,說:「三年後才是。」轉身走出去。

接下來的日子,我和他冷戰,一直到邵青回來。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17 20:46

凱旋

在忙碌了半個月之後,這一天終於來到了。

今天,文武百官都要從皇宮出發,到京郊十里,去迎接凱旋而歸的神舞將軍,兵部尚書,二等國威侯邵青。

說到爵位,和官職關係不大,和家世卻十分有關,大都是世襲的。也有少數是軍功封侯。比如說邵青,他們家世襲爵位是三等公,如今要繼承這個爵位的是他哥哥邵玟。原本邵玟是庶出,世子立邵青更為妥當,不過邵青自己退出了競爭。邵青不是世子,作為嫡子,他蔭為一等男爵,後來憑著軍功,積到了二等候。

至於我,我是三等義嘉侯。我出身寒微,沒有尺寸之功,竟然能封侯,可見當初聖眷之隆,也可見先帝之任性昏庸。

邵青早派人快馬回報,大隊人馬大約酉時初到京郊。邵青這次動用的五十萬軍馬有百分之八十是原本的西北軍,有六萬是帶過去的京師子弟軍,這次回來,原來的駐軍自然留在西北,只帶了六萬人回京。

我下午早早就去巡視各處,京城沿途主要的街道都以黃土鋪地,撒了清水,每隔十米就是現扎的竹棚街亭,供著酒水吃食,犒勞三軍,等他們到了皇宮前面,狂歡一開始,有幾十處地方都會擺上流水席,京城軍民盡可隨意取食。

這次的花費,實在是天文數字。

我們坐著馬車,到幾十處地方一一檢視。——我們,自然是我和我的保鏢——,最近這些天都在冷戰,別說同床了,就連話都不說一句。起初我還想,我二人之中,他比較年輕血熱,我慾望又不強烈,絕對是他的日子更難過。結果後來發現,這傢伙真能忍。唉,關鍵是我心比他軟啊。

不過,這件事絕對是他的錯,要我先低頭是不可能的。

此時我們同坐在馬車裡,兩人都冷冰冰的不說話,氣氛實在是僵得很啊。

大概是馬車的輪子硌著一個小石子,車身劇烈顛簸了一下,我一個沒坐穩,摔在他身上,一開始他動都不動,我掙紮著要爬起來,卻因為車子的顛簸而失敗,又摔回他身上,我掙得臉都紅了,他才慢吞吞伸手扶住我的腰,把我扶起來,我的臉挨在他胸膛上,他放在我腰間的手的熱力透過我的衣服傳進來,我心裡彷彿有什麼東西萌動,臉更加紅了。

我覺得自己應該說聲謝謝,又覺得不應該,就在我反覆猶豫時,時機稍縱即逝,他已經鬆開了手,我又變成低頭正襟危坐的姿勢,現在說謝謝就太著痕跡了。

唉,討厭討厭討厭!想我平日還算能幹,為什麼一遇到這種事情就變得很白痴?

姚錦梓也很討厭,他鐵青著臉,看都不看我。

他有什麼好生氣的?毀掉了我的武功秘籍,隨便輕薄我,我又沒做什麼對不起他的事。要說心情不好的話,誰能有我心情不好?

我的秘籍毀了也就罷了,現在邵青回來了,我連他長得是圓是扁都不知道,他是我得罪不起,必須要仰仗的人,又和我有那種關係,可是對策我現在卻一條都想不出來,難不成跟他說我得了花柳病,不能那個了?

再說,他既然和張青蓮親密,自然也是對其十分瞭解的,只怕我一不小心,就要露餡,我現在心中的忐忑,真是成年以後,從所未有。七上八下,時而心臟縮成一團,時而又劇烈跳動。好像小時候上體育課要跑我總是跑不及格的八百米之前的心情。

正在鬱悶不已的時候,車停了下來,我正納悶,掀開簾子一瞧,是薛駙馬,他騎著馬,笑得十分陽光,說:「青蓮老弟別來無恙?」

我看到他心情還算不錯,微笑說:「托福托福。」

「上回提的事……」突然一看到車裡錦梓的側臉,本來的大嗓門立刻嚇回去了,「嘿嘿……那個,呵呵。」

「就不必提了。」我繼續微笑,「我不打算改變主意了,謝謝薛大哥的好意。」

說完偷溜了錦梓一眼,他果然臉色略緩。

薛詠覆真是老實人,當著錦梓的面,連一句也沒敢多說。

「薛大哥還在巡視嗎?」這次的京城治安是交給禁軍管的,也就相當於憲兵。

「是啊是啊,東城和南城還沒去,這就要走了,要不來不及。——青蓮,邵將軍回來,你就可以休息休息,不用每天那麼累了。」

什麼意思?邵青一回來,我就要交權嗎?我像嗅著危險的貓,背上的毛都豎起來了。

但是嘴裡還要打哈哈。

薛詠賦走了之後,我比之前還要鬱悶。

但是就算我再鬱悶,該來的東西也還是躲不掉。

申時中,病體未癒的小皇帝帶著文武百官朝京郊出發。

真是大場面啊,吹吹打打的樂隊,執金執吾的武士們,華蓋的隊伍,拿拂塵,如意等物的宮女太監,皇帝金碧輝煌的御輿,武官一律騎馬,文官一律坐馬車,浩浩蕩蕩,怕不有好幾千人?

路邊夾道的百姓開始歡呼,有鮮花之類的東西撒過來,小皇帝雖然臉色蒼白,在御輿上站得卻穩,姿勢算得上端凝貴重,朝他的臣民揮著小手,引來新一輪歡呼。

這孩子真是……有前途。

車馬行進極慢,用了大半時辰才到郊外預先紮好的亭子。這時皇帝和百官都下了地,按品軼站在自己該站的位置,比如說我,就站在皇帝身後右側第一位,老古在我身後,那個李閔國則在我身旁,周紫竹,劉春溪就比較後了。

彼時邵青的大營已經駐紮好了,跟他回來的六萬人是不可以進城門的,這是老規矩,自然怕手握重兵的將領擁兵自重,逼宮什麼的。只有邵青的三千精衛可以跟他進城。

塵土漫天,鐵騎開過來了,我睜大眼睛,要看清楚這個聞名已久的人物。

灰塵在我們前方五十米停下,當前一人,一身銀甲,配著赭石色戰袍,在一匹栗色駿馬上端坐,身姿挺直如劍。

他翻身下馬,後面的也都紛紛下馬,朝前走過來,我們也迎過去。相遇的一刻,他跪倒在小皇帝面前,鏗鏘朗聲說:「臣邵青,今得勝歸來,未負君父之望。」聲音清厚好聽。

小皇帝親手將他扶起來,用稚嫩的童音說:「邵將軍辛苦了。」

這位神舞將軍順勢站起來,雖然穿著沉重的盔甲,可一點也不累贅,這回我看清了這位將軍的形貌:不像錦梓或是那個原慶雲那麼俊美,下頜比較方正,目光清朗,嘴唇和鼻子生得挺漂亮,劍眉斜飛入鬢,這樣的男人,我們通常稱之為……俊朗。

不過,我的感覺是,他簡直就是為了詮釋「儒將」這個詞的外部形象而生的。他的朗朗英姿,衝鋒殺敵的銳氣被他身上一種溫和,因為家世而產生的貴氣所中和。看到他,彷彿看到一柄帶鞘的好劍。

錦梓平日表現比他的真實年齡成熟很多,我經常會忘掉他比我小那麼多,不過如果和眼前這位一比,就會明顯感到錦梓還是個少年,這位才是真正的男人。

邵青和小皇帝又互相對答幾句,都是古韻直他們讓小皇帝事先背好的,然後我們就開進邵青的大營犒賞三軍。

雖然跋涉數千里,人倦馬疲,大營還是佈置森然有度,軍士們士氣還是很高,也可見得邵青治軍很是有一套的。閱兵式自然不能跟現代那些不用上戰場沒事就練這一套的部隊比,但是經歷過戰場,血腥和殺戮的軍隊,氣勢上是不同的,就像淬過火,飲過血的刀劍。看的人也不免會被激起胸中些許豪情。

酒水和三牲不停流水價送進來,都快成酒池肉林了。

小皇帝發表簡短演說,邵青也交代了幾句軍紀,我們就和邵青一起,帶著他的三千鐵衛,一起回城中,凱旋儀式正式開始。

道兩邊已經擠滿了圍觀的京城百姓,兩邊的樓上更都是人,禁軍竭力維護秩序,不過我覺得明天一定會得知有多少多少人被踩死什麼的。

看到邵青,人群爆發了最熱烈的歡呼喝彩,還夾雜了女子婦人的尖叫聲,花朵都快把他淹沒了,然後羅帕汗巾首飾之類的物品也朝他丟過來,竟然還有一隻撕下的袖子,我都替他汗。他倒是恁的好脾氣,仍然保持微笑,朝群眾頻頻拱手為禮。

不過也是,身為男兒,不管出身為何,這樣的時刻,大概是生命中最高的光榮與夢想了吧?其實不得不承認,我都有點嫉妒他。

最受大家歡迎的自然是獻俘的那一部分,車上堆滿掠來的各種奇珍,珠寶,金銀,車後被繫著手的一串行走的俘虜,原本都是回鶻的王室和貴胄,其中甚至還有幾位少女,深鼻凹目,容貌美豔,裝飾華麗,卻讓她們縛著雙手,赤著雙足,踉踉蹌蹌地在車後走著。這樣自然大大刺激了圍觀民眾的感官,瘋了一樣的叫好。

這樣好不容易,戌時中才到皇宮,天已經全黑了,君臣登上午門城樓,向百姓致意。全城燈火通明,煙花爆竹屢屢劃破已經被映照得不復純黑的夜空,山呼萬歲的聲音響徹雲霄,這樣的景緻,誰能不激動呢?都忘了這個國家其時存在的種種近憂隱患,誤以為這是一個繁榮強大的無憂國度了。

接下來是皇帝御花園賜宴,百官有份,莫大榮寵。

御花園早就佈置好了,扎滿美麗的宮燈,開了十幾桌席,雖然那時沒有滿漢全席之說,不過我看菜色奢華,種類之多,不下百道。

邵青自然坐在除了皇帝之外最貴重的位置,可恨的是,我的位置就緊挨著他。

我覺得自己已經漲紅了臉,好在黑鴉鴉的夜色裡誰都看不真切。

這幫該死的東西!怕我死得不夠快嗎?

看來我和邵青的關係,是完全公開的秘密。莫非是禮部那幫安排座次的人故意諷刺於我?

我看著那個空著的座位,覺得所有人都在心裡等著看我的笑話。正要硬著頭皮坐下,邵青回頭朝我微微一笑,說了回來後對我說的第一句話:「青蓮怎麼了?還不快坐下?」

然後十分自然地托住我的手肘,扶我坐下。
夜宴

我只好坐下,這邵青看似持重,怎麼居然大庭廣眾如此失儀,還這麼若無其事。看看周圍的人也視而不見,好像再尋常不過,難道,他以前和張青蓮就肆無忌憚慣了?

我很怕漏什麼餡,所以低頭吃東西,儘量不作聲。幸好所有人都熱情異常,問邵青戰事情況,北疆風土,倒也不用我說話。

邵青也沒有主動跟我說什麼,只是突然夾了一塊魚肚在我碗裡,夾得自然異常,看也沒看我一眼,好像是夾給自己一樣,連嘴裡和另一個官員說的話都沒停頓。

我愣住了,看著那塊魚肚。

邵青的行為不是在宣告所有權嗎?

當著這麼多朝廷百官的面,對另一位同是國家重臣的大官作出這等親狎的舉止!而且看他的流暢自然程度也是早就習以為常。

當初張青蓮心裡是何感想?

甜蜜?還是……羞辱?

這一刻,我是如芒刺在背。

小皇帝不過一炷香的時間就退席了,人家是小孩,需要早睡早起。這下官員們更加放得開了,笑語不斷,只我如坐針氈。

勉強又忍耐了小半個時辰,我終於站起來說:「各位大人,下官不勝酒力,要先告退了。」

一時都靜了一下,大家都有幾分詫異地望著我,又都看看邵青,然後才紛紛同我說道辭的場面話。

邵青轉過身,朝我溫和地笑笑,低聲說:「青蓮覺得不適嗎?也好,你就先回去歇息吧,明日咱們再敘。」

怎麼聽怎麼彆扭,我又不是他老婆,用得著他允許嗎?

我勉強自己朝他嫣然一笑,也低聲說:「敏之(這是我事先查出的他的字,不管怎樣,叫字總不會太奇怪,而且他們既然有一個字重名,從人的正常心理看,張青蓮以前也不可能叫他青),今日確實身子有些不適,這麼多人也鬧得我頭疼,明日我再單請酒為你慶賀。」

他又微微一笑,伸手握握我手腕,表示同意。

由於今天耽擱的時間長,我下午就叫錦梓先回去了,免他枯等。現在我一個人坐在馬車上,心亂如麻地回家。

事先沒說好,紅鳳都不知道我會提前離席,也沒迎接我,看門的家丁想去通報,被我阻止了。

自己走回水榭,錦梓不在,不知是不是又得空去看錦楓了,我心中十分煩躁不安,便加了件衣服,出去走走。

月華如練,夜涼似水。周圍靜悄悄的,偶有蟲鳴。不知不覺,已經四月了啊,桃花都開過一遍又開始謝了,過幾天詩人墨客們就要開始吟哦「春且住」了,我答應紅鳳帶她去踏青也沒做到,——這些日子真的太忙了。

要怎麼對待邵青,我現在一點底都沒有,也只好走一部算一步。

突然過了兩株芭蕉,便見到一個身影坐在湖邊石上,月光和水榭窗戶依稀透出的微弱燭光打在他背影上,我不需再看第二眼就知道是錦梓。

原來他在這裡。

尤有寒意的夜色裡,一個人坐在我上回因人鴨事件坐過的石頭上。

我突然覺得他的背影十分蕭索郁楚。

和他真不配啊,他這樣的少年,應該是天之驕子才對,應該目光明亮,驕傲地抿著唇,大口喝酒,大聲笑,背著名劍,騎著寶馬,隨隨便便脫下貂裘換酒。

可是經過那些事,我不知道他要什麼時候才會開口大笑。

今日他很鬱悶吧,有沒有見到邵青騎馬進城,被歡呼淹沒的時刻?以他的武功家世,本來也應該十六七歲便能在軍中一展身手,說不定今天也立下不世奇功。

他命運的線,在十五歲時被張青蓮擰斷,從雲霄之上墜落淤泥之中。

看到邵青的春風得意,他是怎樣的心情?

我心中突然絞痛。

算了,不要再和他賭氣了,他其實不過是個受了傷的孩子。

我輕輕走過去,從後頭環住他的腰,把臉貼在他背上。他僵硬了一下,很快就放鬆下來。

「在想什麼?」我柔聲問。

他沒說話,回手把我摟在懷裡。

「我明天就脫了你和錦楓的奴籍,你可以去參加科考,以你的能力,定能在朝中大放異彩。我也會幫你的。」

他看著我,好像一時沒理解,突然冷笑一聲,把我推開一點,「你以為經過我家的事,我還會一心想擠進那個泥潭裡?非要『習得文武藝,貨與帝王家』?」

我有點不解,看著他眼睛,他神色又譏誚又認真,我頓時明白了,他真的對權位功名已經沒有興趣。

呵,想不到我家錦梓覺悟很高啊。

突然覺得他那雙墨黑的年輕眼睛在月夜下,反射月亮映在水中的粼粼銀光,變得更美麗了。

「那……錦梓想要什麼?希望什麼?說來聽聽啊。」我有幾分熱切地說。

我總是這樣,真的想對一個人好的時候,表達方式會變得可憐貧瘠,就只會給他這個那個,問他想要什麼。以前很多人說過我,我卻改不掉,有時簡直覺得自己像千與千尋裡的無臉男一樣。

他聽了我的話,更加冷笑起來,看了我半天,才伸手握住我的臉頜,「我想要什麼?我想殺了你。希望?……」譏諷的笑了笑,他說,「我希望你這樣的人從來不曾存在過。」

我怔怔對視他眼睛,一瞬間覺得柔腸百轉,黯然銷魂。

那天夜裡,我們恢復了自冷戰以來一直嶄停的床上運動,而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熱烈。

從表面看,冷戰算是過去了。

第二天朝中的中心依然是邵大將軍,首先上午是祭告太廟,下午則是為有功將士們加官進爵封賞,邵青從二等國威侯晉為三等國威公,神舞將軍變成鎮國將軍,食邑加到三千戶,賞賜黃金五千兩,絹八百匹,紅玉珊瑚髓一副。他手下將士論功行賞,都升了一到三級不等。

然後是邵青向皇帝的獻俘儀式,東西是不提了,反正也會大半轉賜有功將士。倒是那幾十個原先地位高貴的俘虜,還挺讓我好奇。

其中的幾個少女,長得都不惡,可憐啊,她們以後的命運就算不是淒慘無比,也是漂泊無靠了,只能做大臣貴族家的家妓之類的。

想想這邵青真殘忍呢,非把她們千里迢迢捉過來,昨天還讓她們赤足行走,看來不像表面那樣溫和儒雅啊。

邵青指著其中一個身量最高的少女說:「這是回鶻的公主,是俘虜裡地位最高的。」

那個少女並不是其中最美麗的,大概十八九歲,臉部線條太堅毅了一些,不過她有一雙彷彿燃燒著黑色火焰的漂亮眼睛,倨傲不屈的挺直脊背,整個人有英氣勃勃的美麗。

和別的少女不同,她不是用繩索,而是用鐵鏈綁著,傲慢地昂著頭,面對我國那些和昨夜街頭叫好的百姓心態毫無二致的官員們感興趣的眼光,絲毫也不瑟縮。

「回鶻公主武功不錯,所以要加意小心。」邵青解釋說。

按照常規,通常這種情況下她應該被留下來充斥皇帝的後宮,但是我國現任皇帝才七歲,她就和其餘幾個少女一起被賞給了大功臣邵青。邵青後來大都和金珠玉箔一起分送給屬下將領和別的大臣,卻沒有送我一個,這是後話,暫且不提。

朝上的事完了之後有幾個大臣一起請邵青赴宴,包下了「太白居」的二樓,請客的大都是出身名門的北方士族,古韻直周紫竹李閔國當然不會去,劉春溪還不夠格,但是高玉樞卻不在被請之列,大概是鄙夷他的人品。

除了薛駙馬,在座別的人我都不大熟,都屬於平素對我還算友好,配合,但絕不親密往來的,有吏部尚書,御史中丞,太常寺卿等等大約七八個,不是中間派,就是邵青的班底。

薛詠覆坐我對面,不是佯作不經意掃一下我和邵青座位中間過窄的距離,就是在邵青對我態度過於親密時投來不讚成的一瞥。

我記得錦梓曾說薛詠覆其實很聰明,當時不以為然,覺得他並不是那種扮豬吃老虎的類型,但是現在想想,他無論是和我,和邵青,和清流,還是外戚關係都很好,光是這一點,已經很了不起。所有人都不會討厭他這樣沒有算計,又不給人添麻煩的人。也許,是恰巧,這樣的人在這樣的位置;也許,只是他的本能選擇。但是,光靠著本能就能成長為這樣的人,真不愧薛家的後人。

這頓晚宴自然又以為邵青歌功頌德為主旨,但是散得極早,好像所有人都不約而同有事。當有的人道辭時眼光都不由自主刻意避開我時,我明白了:他們是為了方便邵青和我單獨相處。

薛詠覆也離席時,我幾乎要忍不住用目光哀求他再待會兒,不過,我還是控制住了自己不做這種沒有意義的事。

最後,真的只剩我和邵青了,心中的忐忑讓我覺得自己好像沒有做作業的學生站在老師面前,抱著萬一的期望希望不被發現地逃過一劫。

邵青朝我微笑,眼睛裡有些東西使我想避開他的眼神,他說:「青蓮,去那邊雅閣喝點茶吧?」

我不能拒絕,點點頭,跟他過去。

那裡頭我第一次進去,倒真是很雅緻,垂著細竹白紗簾幔,除了兩盆蘭花,裝飾全無。我們坐下,茶博士來為我們烹了茗,邵青便揮手要他退下。

「青蓮。」他隔著桌幾捉住我的手,低聲說,「這些時日,可曾想我?」

我朝他笑笑,縮回手,實在說不出口肉麻的話,就說:「莫要把茶放涼了。」端起茶喝了一口。

他也笑了笑,也不迫我,反倒坐正了些,也端起茶喝一口,說:「那個晉商的事我替你料理好了。」

林貴全的事啊,我點頭:「我已經知道了。」

他似笑非笑說:「總是有事才知有我。對了,青蓮,這回帶了匹好馬給你。」

張青蓮既然會一擲千金買好馬,自然應該是愛馬之人,我作出歡喜的樣子說:「真的?什麼馬?」

邵青見我喜不自勝的樣子,笑道:「據說是汗血馬,也不知是真是假,不過,我看腳力不差就是。是回鶻王的愛騎。」

「汗血?」這回我都忍不住有興致了,莫非能看到傳說中天馬的後裔?好像真的產自西域啊。

「別歡喜得太早,要請行家品定才知。」邵青笑看著我。

我點點頭,忍不住仍是有點期盼。

總是他說,我也要裝出一點關心,便問道:「這次可曾受傷?可曾有甚艱難?在軍中吃得飽嗎,莫要傷了腸胃。」

邵青握著茶杯,起身慢慢走到窗前,看著外頭,然後回身看著我說:「青蓮,你變了,懂得為別人著想了。」目光仍是溫暖含笑。

我僵住。但是現在不是露怯的時候,我知道從心理學角度說,人說謊或心虛時會儘量遠離說謊的對象,我當然要反其道而行之,偏要走到他身邊,這樣會使心中有疑惑的人不自覺地消除疑惑。

所以,我也站起身,緩緩也走到窗前,與他並立。

沉默是最有力的,再加上低頭的一聲幽幽嘆息。

邵青果然慢慢收了笑容,替我理了理鬢髮,低聲說:「這些日子苦了你,自己一個人,不好應付吧?」說著輕輕摟住我的腰。

我現在深刻明白應召女們第一次坐台的心情,明明很想打掉那隻手,卻還要裝出近似甜蜜的笑容:「不,還比不上遠征辛苦。」

他低頭望著我,目光熾熱,手中微微用力,把我帶進他懷裡。

我心亂如麻,一時不知道如何是好。

他握住我一隻手腕,舉到面前,低頭落下一連串細密熾熱的輕吻,才抬頭啞聲說:「青蓮,我日日夜夜都在想你。」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17 20:47

西南得朋

邵青說:「青蓮,我日日夜夜都在想你。」

這次我真的僵硬了,難道今晚就逃不過了?我還沒想清楚利害,身體就自動反應,從他手中抽出了手腕。

邵青愣了一下,隨即柔和下來,說:「青蓮,你今天仍是身體不適嗎?」

我連忙打蛇隨棍上,點點頭。

他輕嘆了一聲,放開我說:「既如此,就過兩日吧,——青蓮,你不是故意的吧?」

故意?

莫非以前張青蓮和邵青之間是「神女有心,襄王無夢」?看他方才就有些幽怨啊。

我微嗔說:「你若如此想,我也沒法子,你今日定要,我也不會堅拒。」

他倒有些失笑,說:「你又這樣說,我的為人你不清楚嗎?」然後稍斂神色:「我不過近日聽了些飛短流長,說你這幾月變化甚大。還說,你現在專寵姚錦梓,為了他把閤府的男孩都遣散了,入則同枕,出則比肩。」

呵,想不到他會明著說出來,邵青這人不簡單啊。

我故意咬唇不語。乾脆讓他以為張青蓮變了心,就算吃醋生氣鬧起來,我再哄就是。儘管是拿我的政治生命當兒戲,但是兩人間應該有千絲萬縷的利益共存,應該不至於會一下徹底決裂,危及我身家性命。總好過馬上就要陪他上床。

邵青見我不語,嘆了口氣:「青蓮,你的心,你的人,還有誰比我更明白的?你對錦梓是什麼感覺,我心裡難道不知?那天御前會武,我看你看他的樣子,心中就明白了幾分……」他忽然用手指抬起我下巴,溫柔的望著我,說,「青蓮,有的事情還是忘了吧,唯一記得的就是你,當初傷害你的人都死了,忘了,只有你還在污泥裡不肯出來,死活地記著,這樣作踐自己……我知道,你很羨慕錦梓吧?很嫉妒他?就算他有你想要卻沒得到的所有東西,現在不也什麼都沒有了嗎?你別讓自己再陷下去了……當初我就不讚成把姚大人扯進來,你執意要如此,我就知道你是為了錦梓……所以,我沒有堅持攔你……」

我聽了他這番話,真是驚疑交加,張青蓮受過什麼?有什麼悲慘過去?他嫉妒錦梓?才這樣對他?

我是什麼都不知道的啊,我怎麼回答?

幸好有一種反應總不大會有錯,我就是咬住嘴唇死不開口。

邵青無奈嘆息:「你總是不肯聽勸,不過,青蓮,這事你一定要聽我的,——姚家兩兄弟,你一個也不能留著,趁早動手,否則將來你定要自受其害。」

我驟然抬頭看向邵青,一時不能掩飾自己的驚訝:無論如何,邵青一直給我的感覺還是比較正道的,剛才還說他當初不讚成對付姚干進,而且仍稱之為姚大人,想不到下一句馬上就要我斬草除根,還說得那樣自然,依然帶著他儒雅清朗的風度,絲毫不自覺狠毒,好像天經地義,順理成章。

邵青看到我的眼神,苦笑一聲:「不錯,錦梓也算我的師弟,與我也沒什麼仇怨嫌隙,不過青蓮你自己想,你和他們仇深也算得不共戴天了,他們豈肯放過你?錦梓不是池中物,你若以後落到他手上,會是什麼下場?不如趁早了斷了乾淨。」

我的天,邵青到底是怎麼樣的人啊?若說他是壞人,朝野並無什麼人說他怎樣不是;若說他是好人,手段狠辣且不提,——在官場軍中,不狠是不行的,可他光是縱容張青蓮為所欲為,連對自己的師弟都毫不手軟在在都令人覺得不解,難道他喜歡張青蓮到瘋狂得是非不辨的地步?

莫非那件事其實對他本身也有利?

邵青有什麼陰謀?

此人志不在小?

難道他的目的是小皇帝尊臀下的龍椅不成?

薛詠覆曾說,邵青回來之後我就可以輕鬆輕鬆,我當時以為是要交權,還緊張了一陣子,過幾天才知會錯了意:自從他回來之後,我發覺處理很多政事都順手了許多,頗有點得心應手,勢如破竹,這才知道原本竟有不少人給我暗中使壞,推餒拉皮,如今有了邵青的實際支持,這些人很多都收斂了不少。

這些官吏們使用的手段之高明,技巧之無跡可尋,使我深切明白官場的關門過節實在是精湛的藝術,我之於這個世界,真的不過是門外漢罷了。

我實在很受打擊。

不過有一點也還不錯,那就是我的辦公時間倒大大減少了。

這天下午,我已經處理完了公務,錦梓去宮裡教導他的皇帝學生去了,我有點懶得去,早早回去府裡。這幾天為了避開邵青,我不大在皇城逗留。回去之後,我突發奇想,覺得自己來這裡後還不曾一個人逛過,乾脆換上一件樸素的夾衫,把臉和手抹抹黑,容貌畫畫丑,從後門出了府。

京城地形四方,十分規整,以皇宮的衍生線為界,西北邊大都是官宦貴人,大部分是賜第,還有好些是世族祖屋;東北是許多新貴巨賈,並庶族的大地主;東南多的是瓦當勾欄酒肆之類;西南則是平民聚集地。這中間的界限並不十分分明,比如說我的宅子,離皇宮很近,雖然也是有來頭的賜第,但就比較偏東北。

我來到古代後沒多少時間真的去參觀城市,尤其是西南,一次都沒去過,所以,我今天的主要目的地就是那裡。

我一直認為,不管是在古代還是現代,當你想要參觀瞭解一個大城市,那麼你一定要去看它的各個層面。比如說當你參觀巴黎時,應該看看盧浮宮,協和廣場周邊精緻的店舖和茶室,也要看看拉丁區夜色初下時街頭的小樂隊,聖心教堂所在的蒙馬特爾高地聚集的現代藝術的小鋪子,甚至是周圍雜亂骯髒的黑人、阿拉伯人聚集地。

平民區的房屋明顯要低矮破敗許多,不過我卻覺得更有生氣,街上人更多,屋前屋後晾著花花綠綠的衣服,不時會有身量和嗓門都同樣壯觀的大媽大聲喝罵喝多了幾口的丈夫,小孩子尖叫嬉笑著從我身邊跑過,這裡的姑娘也不可能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養在深閨裡不見人,有的是捋著袖子在街邊賣菜賣布賣胭脂的,間或井上提水碰到輕狂的小夥子調笑,也是大聲笑罵回去。

大概因為還不是貧民窟,並不見如何悲慘,反倒不時讓我忍不住微笑。走了一路,我還收到不少或明目張膽,或含羞帶怯的媚眼。

過了一個街角,街道越發狹小,有幾間食鋪,人也擁擠了起來,碰碰撞撞的。我捏緊錢袋,因為通常這種情況下,會有個小屁孩小姑娘小乞丐之類的撞我一下,然後我就發現錢沒了,然後拔足緊追,從而引發一段故事。不過,我對這種邂逅還不感興趣,所以先杜絕可能性。

突然,前面圍了一堆人看熱鬧,還有人大聲叫嚷,我一時好奇,也擠過去看看,只見一間食鋪,上面寫著「狗肉宋」三個大字,一個大黑漢子,滿臉絡腮,不過四月天氣,只穿了一件單衫,敞著懷,露出黑乎乎的一片茂盛胸毛,正捋著袖子捏著拳頭在門口高聲叫罵。

平民區這邊沒有「太白居」那樣的大酒樓,往往都是賣熟肉的食鋪,順帶賣酒,店堂裡擺幾條桌椅板凳,食客們買斤把熟肉,沽幾角酒,坐下小酌大啖一番。

這家既然叫「狗肉宋」,自然是賣熟狗肉的,老闆姓宋。

這黑大漢揪住一人衣襟,大聲罵道:「不開眼的灰孫子,沒錢到宋爺爺這裡混吃混喝!你爺爺可不是好欺負的!快滾快滾!」

被揪住的人也是聲如洪鐘:「你宋三不是誇下海口,說什麼『天下英雄,但賒無妨』!咱也不是第一回來你這裡吃喝,難道少過你一回不成?今天不過一時身上不方便,下回一起算就是!」

我聽著聲音耳熟,往裡擠進去一點,一看不由怔住:此人身高尤勝姓宋的黑大漢,一身肥肉,若不看臉,倒有三分像彌勒,不是我手下哼哈二將的田純是誰?

只是,田純的薪水據我所知可不低啊,我給得都心疼,這傢伙居然會落魄到買點酒肉還要賒的地步?

我向來覺得他是個笑面虎,心機比朱纖細深沉得多,怎麼竟然當街跟個不會武功的市井之輩吵架吵得不亦樂乎?

黑大漢狠狠啐了一口:「呸,你姓田的別人不知我還不知?要真是英雄,別說賒點酒食,就是要我這間鋪子,老宋也雙手奉上!你姓田的也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倒跟著個兔相公賣命!你也配叫英雄!你不嫌丟臉,咱都替你家地下的祖宗十八代臊得慌!以前你來,看在銀錢份上,老宋不把財神往外趕,今天沒錢也來,咱賒貓賒狗就不賒你!」

田純聽了這話,也大怒起來,反手揪住黑大漢的衣襟,怒道:「老子願意替兔相公賣命,你管得找麼?」

我看這黑大漢說話倒也直白有趣,不欲讓他吃了虧,也不欲田純鬧出事來,連忙排眾走了出去,拍拍田純的肩膀說:「老田。」

田純回頭一看是我,大吃一驚,正要說什麼,我朝他使了個眼色,他也乖覺,連忙閉緊嘴。

我掏出一塊碎銀子,說:「店家,我這老哥哥是直脾氣,你莫見怪,今兒這酒肉我們是要吃的,不過不跟你賒,現銀交易。」

那黑漢子接過銀子,放嘴裡咬了一口,仍是氣鼓鼓地說:「既有銀錢,老宋家規矩,不把財神往外趕,客官這就堂上寬坐,——這是祖訓,可不是我老宋怕了事!」

我忍住沒笑,拖著田純進去坐下。外邊人見打不起來,都無趣散了。

裡面又黑又窄,方才一鬧,客人大概都跑光了,我們揀了最不搖晃的桌椅坐下,那個黑大漢跑廚下料理酒食去了。

我不說話,只瞅著田純笑,他也毛了,不好意思地說:「大人,田純出了醜,丟了大人的臉,叫您連帶挨罵了,請大人責罰。」

我微笑,搖搖頭:「替我做事,你倒是不大容易。」

他撓撓耳朵,說:「咳,大人這話倒叫老田無地自容。」

我笑道:「這話不說了,我倒是想不通,你一月八百銀子,就是養十個八個老婆也夠了,怎麼還來和人賒食爭吵?」

田純更加不好意思,支吾說:「唔唔,這個,老田沒妻沒子,沒事不輪值就愛賭兩手,又好兩口杯中物……這家賣狗肉的傢伙,沒事愛舞兩手棍棒,雖然武功低微,也不在江湖上混,因為脾氣古怪,又料理一手遠近聞名的好狗肉,在京城倒也挺有名……我常去的賭坊離這裡順路,貪他這兒酒好肉香,不扣斤兩,每回總也要來這裡吃喝,今天手氣不好,輸了個精光,路過這兒,又腹裡饞蟲發作,想賒一回,不料這廝欺人太甚……」

我忍不住大笑:「想不到老田也有這些苦惱!」

「我們這些人,誰沒點難處,我還算好,老朱可就更苦了……他是有家的,有一個獨生兒子,那小子跟他爹學了武功,說什麼要闖蕩江湖,到處跟人吃喝玩樂,也不想著掙點錢,只會跟老爹伸手要錢,老朱自己省吃儉用,都快給那小子榨乾了!這兩天去了揚州,姘上個粉頭,要錢的信一封一封像催命,老朱愁得眉毛都白了……一文逼死英雄漢,若不為了錢……」突然吞了話尾,有點尷尬。

我當然明白他未盡之意:若不是為了錢,誰替張青蓮賣命?

我笑起來,田純說:「不過大人這些日子與往常不大同了。」

我說:「變好還是變壞了?」

老田想想,說:「我有時覺得大人沒往常可畏了,有時又覺得大人比往常可畏。」

這傢伙很有做哲學家的天賦啊。

這時,宋三把鹵狗肉送了上來,滿滿一大盤,細膩紅熟,香飄十里,我忍不住誇了句:「好香。」

正要動筷,突然門口一暗,一個人影進來,也笑道:「好香!」

我眯起眼,迎著陽光,看清來人。呵,居然是許久不見的一個老熟人:原慶雲。
馬名汗血

我正看著生平見到最香的一盤狗肉,要動筷子,突然眼前光線一暗,進來一個人,笑道:「好香。」又說:「宋三,快切一斤肉,斟三角酒來。」

此人面如白玉,發如墨黛,一身豔麗的灑金洋紅襖子而逾顯英氣勃勃,慵懶嫵媚的一雙丹鳳眼似笑非笑,除了蘭倌那裡的頭牌原慶雲還能有誰?

我上次與他見面時,因為一時衝動,曾對他說過很過分的話,雖然說他在這裡的身份只不過是個男倡,實在很低,但我畢竟是出生在法國大革命,人權宣言之後的現代社會,怎麼也還是知道一點尊重他人的個體生命,所以事後自己也有點覺得過了。此時見面,不由有幾分尷尬,反正也化了妝,光線又暗,我低下頭吃狗肉,希望他看不到我。

不過這種希望老天一般都不會成全,原慶雲自己剛剛坐下,眼波一轉,朝我這裡瞟過來,見到我和田純,愣了一下,嘴角便慢慢漾出一個笑容來。

我也不好再裝作沒看到他,也緩緩放下筷箸,朝他微微一笑。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幻覺,在這幽暗的斗室之中,原慶雲眼中在一剎那間好像某種火焰被點燃,一閃而逝,讓我想起某種潛伏在幽秘的熱帶雨林裡的掠食動物,但是那光芒瞬間就被笑意掩蓋。

他起身朝我走過來,說實話,黃種男人裡很少有這樣美的身材,只是簡單的一個站起來的動作,就滿蓄力與優雅。

原慶雲在我身邊坐下,望著我說:「想不到大人會來這種地方。」

我笑笑:「我才是想不到慶雲會來這種地方。」

他突然笑起來,把手伸向我的臉,我下意識躲閃,沒躲開,被他捧住我的臉,用拇指用力擦掉我臉上抹的黑灰,他用力大了些,弄痛了我,我想掙開,卻被他的雙手固定住,不能如願。

他垂下眼睫看我,離我極近的低聲說:「這麼美的臉,為什麼遮起來?」

他的聲音煽情得很,只是只能讓我不自在,這傢伙卻十分自信,還在繼續朝我放電:「大人,最近都不曾見到,慶雲十分傷心啊。」

太近了,呼吸都噴在我臉上,雖然不難聞,也並不讓我討厭,但是,我果然還是最喜歡錦梓的氣息啊。

我扯出一個笑容:「慶雲這樣美麗,不知多少人著迷,何必一定要我也作不貳之臣?」

這個放肆的傢伙一如既往的大膽,一手摟著我的腰往自己懷裡帶,一邊用手指輕輕撫摸我的臉,慢慢滑下我的脖子,上下微微摩挲,明顯的挑逗。

我瞥了田純一眼,他顯然早就司空見慣,低頭吃著狗肉,目不斜視,好像我和原慶雲都不存在,大概認為原這麼美麗,我是心甘情願得很。他一見我看他,連忙說:「大人,我去外頭守著。」說著就起身要出去。

「回來!」我喊住他,一邊抓住原慶雲騷動的手,一邊又好氣又好笑,「吃你的香肉吧!好不容易才等到!」

田純猶豫了一下,還是端起了一盤肉,溜躂了出去,我叫他,他也只是朝我嘿嘿一笑。

宋三卻恰好這時送酒上來,見到我和原慶雲的樣子,愣了一下,僵在那裡,又像是被我的樣子震撼,又好像猶豫要不要發作,一時端著酒進退不得。

我想起之前宋三說的話,一時大慚,用力掙脫了原慶雲,朝宋三勉強笑道:「可麻煩你了,果然好手藝啊。」

宋三聽我說話才回過神,還是愣愣的,把酒放下,一句話不說就跑回廚下去了,讓我很是尷尬。

後來老田跟我說,宋三在很久以後,和他一笑泯恩仇後說過這樣的話:「……當時咱就覺得,也怪不得啊,比十八歲的大姑娘還俊哪,而且也不像別人說得那樣狠毒,脾氣好得很,被罵了也不惱,反倒和咱好言好語……難怪連爺們都喜歡……」

不過此時宋三出去後,就剩我和原慶雲兩人了,我連狗肉都不想吃了,就起身打算也走,不料原慶雲突然一把拉住我手腕,反坐力使我跌進他懷裡,我掙紮起身,又被他拉回去,雙臂如鐵,勒得我動彈不得,他低頭把臉貼著我,嘴唇在我耳邊低喃說:「看來,你是真的不喜歡我呢……真叫我詫異……」

我怒了,低喝:「快放開我,你不要命了嗎?……我本就不喜歡你這種類型,難不成天下人都該喜歡你?」

他在我耳邊發出一串低笑,震得我心底和尾椎骨同時酥酥麻麻。

「還沒試過你怎麼知道?大人,至少……試一次如何,慶雲保證會讓你如登極樂,樂而忘返……」極度魅惑妖異的聲音也就罷了,這個人還肆無忌憚地將手往我下身探去,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一下抓住他的手,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這樣迅如閃電的潛力。

「放肆!」我冷目看他。

他望著我,臉上又浮起那種譏誚不恭的笑容,卻慢慢鬆開手,我站起身,他也輕巧、無聲無息地站起來,他的笑容和眼神讓我聯想起在狩獵前估算獵物安全距離和衝刺點的貓科動物,不知為什麼,我突然心裡有點恐懼,背上發寒。

「田純!」我當機立斷,揚聲叫,並且保持面對他,沒有透露懼色,聲音也很冷靜斷然,「該走了。」

幾秒內,那種寒意突然消失了,好像是我作為獵物,知道掠食者已經放棄這次攻擊的一種本能和直覺,我不自禁舒出一口氣。

田純答應著跑了進來。

自始至終,原慶雲連姿勢都沒變過,可是笑容卻更加譏諷,眼神更加挑釁。

我帶著老田走出去的時候,不知是不是出於對他的挑釁眼神的回應,還是不忿他給我造成的壓迫感,我停了一下,回過頭,凝視著他,慢慢從嘴角泛起一個笑容說:「也許……我會去找你試一次的。」

我和老田回到府裡時,已經申時末,紅鳳告訴我說邵青遣人把馬送來了,我高興起來,就直接去馬廄,果然看到一匹十分高大,毛色比棗紅馬更鮮豔幾分,神駿異常的牡馬。

它站在馬廄中間,別的馬兒都不敢靠近它,也不敢和它同槽吃食。

這畜牲很有王者之風,神氣得緊啊。

我一時心癢難搔,便想上去摸摸它,卻被紅鳳袖子一卷,擋住我的手。「大人,這馬烈得很,邵將軍囑從人提醒您千萬小心。馬僮剛被它踢了一腳,如今都不敢靠近。」

那馬彷彿通人言一般,前蹄人立,仰首長嘶,鬃毛飛揚,十分得意。

我想了想,便讓紅鳳去取些松子糖來,親自雙手捧著,小心地靠近。

那馬果然威脅地從鼻子裡噴氣,後蹄開始小幅度地刨地。

我小心不越過安全距離,慢慢地,讓它可以看到我所有的動作,把松子糖放在馬廄的欄上,然後退回去。

它懷疑地看著我和糖,遲疑了一下,終於伸出長長的舌頭一卷,把一粒糖捲進嘴裡,咀嚼一番,立刻發現好吃,把剩餘的也都捲進嘴,「嘎吱嘎吱」大嚼起來。

糖很快就被消滅光,這匹驕橫的馬用「還要」的命令目光看著我,後腿又不安地刨起來。

我認為可以冒冒險了,慢慢靠近它,這次它已經明顯是期望多於警惕,但還沒完全放鬆,盯住我伸向它的右手。我晃過它迎過來的舌頭,把手放在它寬大,毛乎乎的鼻樑上。馬兒大怒,一口咬住我的手。

紅鳳驚呼一聲,一隻纖纖玉掌就朝馬兒蓄勢拍過去,我厲喝一聲:「紅鳳!」

玉掌在空中一滯,紅鳳滿面焦急驚惶地看著我。

我朝她搖搖頭。

馬兒雖然咬得我有些疼,其實是沒使力的,只是也不肯鬆開嘴。

我小心翼翼伸出另一隻手,溫柔地拍撫馬兒的鼻吻,柔聲說:「好馬兒,乖馬兒,不怕,快放開我……」

馬兒沒放開我,不過,也沒對我的另一隻手表示反感。

我於是輕柔但堅決地掰馬的嘴,要把右手救出來,馬兒雖然緊張,但終於沒有堅持己見,讓我掰開了嘴,抽出右手。

一旦獲釋,我立即發動後繼攻勢,又伸手去摸馬的腦袋,它一側頭,避開了我的手,好像鬧彆扭嫌我的孩子,但是至少沒再咬我或威脅我。

我摸了個空,毫不氣餒,再接再厲,又伸手過去,這次終於被我成功地摸到了它,雖然它的表情好像很勉為其難。

我得意粗魯地亂摸一氣,故意弄亂它的毛。

很突然的,「噗嗤」一聲,竟是紅鳳忍不住笑出聲來。

我扭過頭看她,見到一向老成的紅鳳把我剛才行為盡收眼底,竟至失笑,不由大為不好意思,有點訕訕。

紅鳳看出我不好意思,就忍住笑說:「大人,紅鳳要去交待晚餐,大人自己在這裡……馴馬罷。」

然後善解人意地走了出去。

不料同時錦梓以極快的身法和她錯身而入。

一看到錦梓,我忍不住高興起來,說:「錦梓,快來看我的新馬!聽說汗血寶馬其汗殷紅如血,也不知是真是假,咱們去試試吧?」

卻見錦梓身上有塵土,面有疲色,冷冷沉著臉。我不由怔了一怔,慢慢收了笑容。

他的憤怒冰冷的話已經朝我傾倒過來:「你跑哪裡去了?為什麼不說一聲?我找了大半個京城!你不想活了嗎?……」他似乎惱怒到有點難以控制自己,伸出一隻手握住我肩膀搖晃了一下,字字冷利地說,「你的命可是我的!」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17 20:47

劍作含章

錦梓劈頭蓋臉的怒斥叫我一時都愣住了,他不是情緒化的人,一向自制到陰沉的地步,怎麼突然這樣發作?

我突然有個荒謬的感覺:如果張青蓮知道現在一個男娼敢隨便調戲他,原先的男寵可以隨便朝他發脾氣,不知道會有什麼感覺?

看來還是我太沒用啊。

「錦梓,怎麼了?我只是覺得憋悶,隨便出去逛了逛……」

錦梓沒有消氣的跡象,還是狠狠地抓住我,逼問說:「你到底去了哪裡?」

為什麼要逼問這麼無聊的問題?憑什麼那般口氣?

我也惱了,怒道:「我去哪裡難不成要跟你報備?」

錦梓立刻就鬆開了手,憤怒地咬緊嘴唇,明澈的眸子瞪著我,我雖然被他的眼神刺激得心軟了一下,但還是不示弱回瞪他。

結果我們又開始新一輪冷戰了。

最近相處真的是越來越成問題了,錦梓的表現怪怪的,好像為了什麼事很敏感的樣子。

我實在懶得這樣小心伺候他大少爺了,莫非是因為這孩子在叛逆的青春期嗎?上回就是我主動示好才把他慣成這樣,雖然說我比他大,應該擔待他些,可也不能越來越過分啊,這次我更不覺得自己有錯,堅決不要先低頭。

這時有人進來通稟說曲白風和劉春溪來了。

這兩個人是往我府裡跑得最勤的,曲白風是我的fans中比較狂熱的,而劉春溪,我當然明白他今天為什麼而來。

因為,年選就要到了。

所謂年選,就是每年一次甄選官吏。官員們會得到吏部的考績,或是晉陞,或是不動,或是平調,或是貶斥,對於官員們,可是性命交關的時候:若是晉陞當然好,便是平調,也有許多是肥缺,許多是清水衙門,有那些已經佔住了肥缺的,別說調職,就是升職也不情願。每年這幾天,吏部尚書和侍郎們家的後門都是門庭若市,去也要去得小心,須在月黑風高之時,要不然被御史得知參一本,可也不是小事。

而各大派系的爭鬥,在這個時候也將白熱化,像分贓一樣,激烈爭奪但又相對均衡地瓜分掉所有重要或相對重要的官職。

大家這時候就會像發情的螞蚱,情緒處於高度亢奮,整天蹦來跳去,到處鑽營,嗅覺靈敏,不放過任何可能的機會。

比如說我的乾兒子高玉樞,他的職務就是相當重要,可謂處在風口浪尖上的刑部尚書。他的人品向來很多人唾棄,又是我派的中堅,清流的眼中釘,連邵青那幫人都看不起他,但是,吏部尚書是中立派的老狐狸,不會動各派的中堅人物,絕對會給他優等考績。所以,他還是比較安全的。

但是,高玉樞也沒少活動,吏部尚書那裡是少不了的,前兩天還把我請到他家,故意弄個什麼親熱的「家宴」,因為是「家宴」,我傳說中的母老虎乾兒媳也露了面,是個四十多歲的貴族女人,身材粗壯走樣,容貌甚陋,但還是看得出出身很高,——後來我才知道她是前前宰相的女兒,高玉樞自己出身不過沾個士族的邊,當年寒窗十載,中了狀元,就像很多戲曲彈詞裡一樣,被宰相許婚,只不過這個宰相的女兒不太貌若春花而已,但是反正也不影響他攀上高枝,從此開始平步青雲之路。可惜後來宰相因事獲罪,被免了官回家養老,高玉樞頓失靠山,鬱鬱不得志了十年有餘,後來靠無恥手段攀上了我,才又抖起來。

不知道是不是積威過重,明明老丈人早下台了,還是懼內懼得厲害,連一個姬妾都沒有,三個女兒全是正妻所生,連無子息都不能成為納妾的藉口,只能偶爾去找找蘭倌還鬧出醜聞來。

老高的日子也不容易啊。

老高作了許多肉麻舉止,說了許多肉麻話之後,我的乾兒媳就「賢惠」地引退,然後老高就跟我說了關於邵青回來之後大赦,「人鴨事件」中崔家大少爺的後續處理,刑部已經趁著這次大赦將他的斬刑改為流三千里,發到軍前效力。崔節度使頗為滿意云云。

之後乾兒子就把話繞到年選上來,開始唧歪了一番,直到我要他寬心,保證絕對會力挺他才甘休。

正因為有乾兒子的預防針,我很明白劉春溪所來為何。不過,他何以會和曲白風一起來呢?

這個問題的謎底在我帶著錦梓跨進待客的小偏廳時就揭曉了:這兩人坐得很遠,互相答對笑容神情客氣生疏,看來不是一起來,而是恰巧遇上了。

「春溪,白風,今天什麼好風把你們一起吹來了?」儘管和錦梓剛剛爭吵心情不好,我還是笑容可掬,想來也算得令人如沐春風。

他們一起站起來寒暄。

我便給他們介紹,說:「你們兩位也都認識了吧?這位是江南曲白風公子,曲公子是笑傲詩酒的性情中人,這位戶部劉侍郎,是國家社稷的棟樑之材啊。兩位都是人中龍鳳,可要好好親熱親熱。」

兩人都說方才都互相通過名姓。但我看他們似乎是屬於見面就不對路那種,彼此神情都很有點不豫。

寒暄沒幾句,喝了杯茶,我就吩咐備晚餐,留他二人吃飯,正好可以不用和錦梓兩人吃尷尬,以前我和錦梓鬧彆扭,那真是寢不言食不語,吃飯時默默相對,連刻意細微下來的咀嚼聲都能聽到,實在很難受的。

反正這兩人相處起來都挺算得上愉快。

晚餐比平時的菜多了五六道,我府上廚子還不錯,紅鳳理家很有方的。

不過曲白風好像覺得劉春溪是急功近利之輩,有點不屑搭理他,只跟我說話,劉春溪也因為私下有關於年選的話想對我說,不免有點對曲白風的在場不感冒,也不理會他,他知道姚錦梓和我的關係,便去慇勤同他搭話,可惜錦梓無事尚且喜歡扮酷,何況此時心情不好,便有一句沒一句,愛理不理。全場只有我在拚命調節氣氛,一頓飯吃下來,身心交瘁。

曲白風突然拿出一個古舊木匣子,對我說:「張大人,晚生此次來,是因為前幾日得了把古劍,遍請行家名儒,也未曾考證出劍名,所以來給大人看看,瞧認不認得,若也不識,便請大人賜名。當今天下,若論文采風流,白風只服大人一個,便是周大哥,白風也只服一半,是以如此寶劍,天下也只大人配得上給它起名。」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何況是真心崇拜你的人說出來的讚美。我一時也不禁有點飄飄然。便拿起盒子,盒子入手極重,木紋暗麗,隱隱有股清香,我說:「這……便是沉香木麼?」

曲白風讚道:「大人好見識。」

劉春溪也好奇起來,湊過來看。我打開盒子,便見到一把長約九寸的短劍,劍鞘破爛,抽出來劍鋒也不寒氣逼人,鋒刃甚鈍,只沿刃邊有一條隱隱流轉的虹色光澤。

我拔下一根頭髮,往劍刃一吹,果然立刻斷成兩截,大家忍不住齊聲讚:「好劍!」

劉春溪也拍馬屁說:「如此好劍,請大人給他一個好名字吧。」這傢伙可不像曲白風耿直,見我樣子知道我決不能知道這劍的名字來歷,立馬揭過這一層。

我拿著劍沉吟不語:取名字,我可不擅長,難不成叫紫郢青索,倚天屠龍?

突然一隻手把我手中的劍取走,我吃一驚,一看是錦梓。

錦梓拿過劍在光下端詳了一番,開口沉聲說:「是『含章』。」

「這把劍在史上籍籍無名,我是聽先師曾提起過。」

大家都是一驚,錦梓小小年紀,竟認得大家都認不出的古物。曲白風看著錦梓的臉,突然驚訝的叫起來:「你……你不是『錦貂』姚錦梓麼?」

我知道這位仁兄是對自己不感興趣的東西從不注意的,所以直到現在才看清錦梓的臉,卻也不禁暗暗搖頭。

那個神經大條的傢伙又叫道:「當年我看過你會武,後來大家都不知道你去了哪裡,想不到居然會在張大人府上!姚兄在張大人府裡做什麼?」

錦梓當然不喜歡別人戳他傷疤,冷冷沉著臉不應。劉春溪大致是知道來龍去脈的,也尷尬不已。

我只好又出面救場,拉住錦梓手臂微笑說:「姚公子武功極好,如今是我的護衛。」

曲白風看看我又看看錦梓,突然露出恍然大悟神色:「原來如此,兩位一文一武,真是英雄美……那個,英雄才子,坊間將大人傳得不堪,竟是為了這樣的事!」激憤地說:「兩位若心心相印,與旁人何干?兩位都這般人才,何嘗不是一段風流佳話?大人放心,我曲白風決不是那般淺薄的假道學!」

我目瞪口呆看著他慷慨激昂的臉,又好笑又好氣。

這個沒神經的……白痴!

曲白風又纏住錦梓要求切磋一下武藝,錦梓這樣的高手豈肯和他切磋,我看劉春溪很想單獨和我說兩句話的樣子,就使了個眼色給錦梓,錦梓卻當作視而不見。我急了,從桌下去掐錦梓的大腿,錦梓卻把我的手握住,我抽了兩下,都沒抽出來。

「既如此,曲公子請。」就在我要更用力試時,錦梓突然清清冷冷地鬆了口。

我斜了他一眼。

曲白風大喜,和他相攜走了出去。

果然,他們一出去,劉春溪便舒了口氣,開口說:「大人,其實春溪此來……」

我按住他的話頭,微笑說:「我知道你的來意,放心吧,春溪,我一定會給你個大施拳腳的機會……」

劉春溪大喜,納頭便拜,我連忙扶住他,又囑他說:「只是春溪須知持重二字,便有所為,也當循序漸進,戒驕戒躁啊。」

劉春溪說:「大人金玉良言,下官謹記在心。」

我又說了一些收買人心的親切話語,好讓他感恩戴德。

之後錦梓和曲白風便進來了,曲白風氣喘吁吁,身上滿是土,頭髮上有片樹葉,看來被錦梓小整了一下。錦梓自然是連條衣服上的褶皺都不曾多,乾淨整潔一如方才。不過,曲白風現在看錦梓的那種赤裸裸的崇拜眼神和看我也差不多了。

曲白風走的時候要把「含章」送給錦梓,錦梓不肯收,曲白風堅持說:「寶劍贈壯士,只有姚兄這樣的英雄才配使用這把劍。」一定要送。我也很喜歡這劍,便讓錦梓收下。錦梓不好當眾下我面子,便收了下來。
利益與性

事關年選的大事,我必須去找邵青商量,再說,這兩天我都躲著他,他也不動聲色,頗有點看你打算如何的意思,只怕再躲下去就糟了。

我去邵家時,故意把錦梓支開,帶了老田老朱。

邵家的家丁在門口迎上,一個飛快地去裡門通傳給邵青知道,另外的招來府內坐的二人便轎,扶我從馬車轉移到轎子裡。

這裡不是邵家祖宅,不過是邵家在京城的別業,但還是比我的賜第大多了,邵青常年征戰,邵家老夫人和邵玟夫婦一年有大半年都住在京城這裡替他料理。

轎子一路抬到會客廳走了大約十幾分鐘,邵家累代豪門,氣度森然,便是下人接待之間,也與別不同。我下了轎,邵青已經迎在廳門前,見我下來,走上前握住我的手,說:「青蓮,終於過來找我了。今日怎麼有空?」

我笑道:「生受了你的好馬,今日特來回禮。」

邵青看著我的眼光一熱,歙唇大概想說句調笑的話,但又礙著下人,又縮了回去。只有些啞聲說:「這裡人雜,青蓮,咱們去我的書房。」

我心中一跳,但又不好拒絕,他已經拉著我的手往前走了。

邵青的書房十分簡樸,並無多少雕琢,壁上掛了一琴一劍,青紗白帳,有幾幅字畫看得出不菲而已。

他讓我坐下,一個俏麗的小侍婢奉上茶,邵青便讓她退下,不疾不徐地端起茶,喝了一口,微笑說:「我猜猜……青蓮是來和我商量年選的事?」

我暗吃了一驚,面上卻綻出一個笑容,說:「真叫你猜著了,這事確實要和你合計合計。」

邵青看著我微微的笑,許久才說:「今年確實有肥差重職空出,御史胡大人年老求退,戶部季尚書丁憂,古大人李大人他們估計要搶瘋了,不過你手下那幫人雖眾,成氣候的不多,資歷都不大夠,只怕不容易啊。還是你想讓誰外放?」

我笑了:「珍饈當前,也得不怕燙啊,我也不貪心,御史這職位雖極重要,我這裡卻沒人吃得下去,你只管薦人,我必會在朝上幫你兜著。但是戶部的劉春溪才思敏銳,人又精明,對戶部陳弊頗有見地,我想提拔他管管這攤子事。」

邵青不由皺起眉來,說:「戶部左侍郎劉春溪麼?我知道此人,確有幾分才力,只是心高浮躁了些,假以時日倒堪大用,如今年紀尚青,資歷還淺,——擢拔戶部尚書?只怕不能服眾。」

我微微一笑,說:「也不須擢拔,只要把古韻直和李閔國他們薦的人都推掉就行,反正也是暫代,就叫劉春溪維持原職,參議暫領戶部就是。」

邵青說:「這倒可行。」然後又與我商量了一些職位和人選,還推敲了一些古李二黨可能推薦的人,找找人家的毛病到時好挑刺。然後突然對我說:「崔家和人鴨的事你是不是摻和了一腳?」

我吃了一驚,還沒想到說什麼,邵青就接著說:「我也知道你的為難,只是此事辦得不乾淨,幸而我大哥和宇文伯伯還不知情,這事我來接手,你就別管了。還有前月你在宮中時是不是皇上被下過毒?」

我點點頭,邵青埋怨我說:「為什麼不滅口?暗地裡下手做得乾淨點就是,青蓮,以前你可不會忘了這種事,添多少麻煩,多少後顧之憂?」

我被他訓得無話可說,邵青起身走到我面前,溫柔地托起我下巴,柔聲說:「青蓮,到底怎麼了?我走這半年發生什麼事了?你與以前很不同啊……而且對我更冷淡敷衍了……」

我有點心虛,想避開他的手和眼睛,但是邵青的手雖然輕柔卻不可撼動。

邵青把我拉起來,摟進懷裡,低頭搜尋我的嘴。

我心裡真是矛盾不已,要不要堅拒呢?不拒絕不行,可是,再不安撫一下邵青會不會……

在我天人交戰時,邵青輾轉吮吸我的嘴唇,又企圖把舌頭伸進我口中,我心裡很不舒服,他卻把我摟得死緊,吻得越來越熱,越來越深,手也在我身上亂摸。

我終於推開他一點,氣喘吁吁地說:「敏之,我,我喘不過氣來了……」話音未落,他在我腰間的手突然運指如飛,飛快的點了我身上幾處地方,我立時渾身酥軟,一絲兒力氣都沒有了,軟倒在他懷裡。

「敏之!」我又驚又怒,失聲叫起來。「你想做什麼?」

邵青打橫抱起了我,輕輕鬆鬆地跨進旁邊的耳房,裡面有一張午睡小憩用的貴妃榻,他便將我放置榻上,動手解我衣裳。

我動彈不得,眼睜睜看他將我的衣裳逐一脫光,我的身體沒有遮攔的暴露在空氣裡,我又急又怕,顫聲說:「敏之,為什麼要點我的穴道?」

邵青一手撫摸我的臀部,一邊俯身在我的背上烙下一串吻,我忍不住一陣顫抖,他抬起頭,柔聲說:「青蓮,我知道你不喜歡被壓在下面,不過,我實在是忍不住……很想進入你身體裡……」說到最後,聲音因為慾望而嘶啞了。

我一向排斥,也許是害怕過於強烈的慾望,何況現在完全沒有反抗的可能,只覺得心一點點涼了,沉到底……

邵青把我翻過來,一點點一寸寸的撫摸親吻我的身體,抬頭凝視我的臉,聲音低啞混濁地說:「這具身體,還是這麼美麗……」

我很想哭,但是忍住,冷眼看著他擺佈我,彷彿靈魂遊離到了一旁,甚至想他玩弄的是張青蓮,並不是我。

邵青拿出了一盒什麼膏,我已經徹底絕望,開口說話,聲音又低又澀:「…….敏之,把我翻過來吧,從……從後面好了……」

我不想看著自己任人宰割,不想在做愛時看到他的表情,也不想讓他看到我的表情。

邵青想了想,同意了。依言把我翻過來。

我感覺他的手指慢慢進入我體內,很疼,尤其是他的指甲,雖然很短,還是會讓我覺得被刮傷,他慢慢轉動手指,似乎在把藥膏均勻地抹開,我感到一陣清涼,那藥裡一定有薄荷之類的東西。

邵青把手指撤出去,然後聽到悉悉索索脫衣服的聲音,他終於用雙手抓住我的腰時,我全身都繃緊了,但還是不能阻止一個物體緩緩進入我的體內。

我極力說服自己就當作正在接受灌腸,可是灌腸不會這麼痛啊,比我當初失掉童貞的時候還痛,比有一次骨折還痛,痛得我完全不能忍受,想要大哭,尖叫,哀求,想說怎麼都好,只要停止這種痛苦,即使讓我立刻死掉都可以……現在才知道那些被嚴刑拷打就出賣黨和組織的叛徒實在是情有可原。

但是我很驕傲自己既沒有痛哭也沒有尖叫,更加沒有哀求,我咬住被子的一角,拚命忍住,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邵青已經解開了我的穴道。

可是我沒有什麼反抗的餘地,邵青壓住我,在我後面不停的運動和撞擊,除了痛,我的下半身幾乎沒有什麼知覺了,哦,還有就是我覺得有一種溫暖的液體慢慢從我身體裡淌出來,在我身上蜿蜒滴下,從邵青的動作判斷不可能是他的精液,那麼,就是我的……血了。

疼痛最大的折磨是你不知道它什麼時候才結束,而我的疼痛的施與者的動作越來越瘋狂,不受控制,給我每一波的痛苦都疊加上更痛更強烈的下一浪……

邵青一邊動著,一邊把手伸到我前面撫弄,另一隻手安慰地撫摸著我的背,一邊喘息說:「青蓮……青蓮……」

這樣叫著有什麼意義呢?從他而言,叫的是不是摯愛者的名字?

我沒有回答,我身體的自我保護機制已經開始作用,用失去意識來對抗太過強烈的肉體疼痛。

我漸漸暈了過去。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17 20:48

當時月光

我醒過來的時候,馬上判斷出自己已經不在邵青那裡了,我躺的是自己的床,平平趴著,渾身疼痛得像要散掉,尤其是那個地方。

有一隻手儘量輕柔地在我身上抹拭,指尖帶來清涼的感覺,所過之處,疼痛都得到緩解。

是紅鳳在給我上藥嗎?

我不想回頭看,不想動,怕牽痛傷口。悶悶地趴著,我說:「紅鳳,錦梓在哪裡呢?這事別讓他知道,知道了只怕又要同我鬧了。」

抹藥的手停了一下。

我等著紅鳳和我說些什麼,此時此刻,我很想聽到她說什麼的,同情心疼我也好,責備我也好,但她什麼都沒說。

人在自己覺得悲慘時,果然是需要別人的反應來安慰的。

真是庸俗可笑的情緒啊。

我頭伏在枕頭裡,慘然無聲地對自己笑。

那隻手繼續抹著藥,在我身上零星分佈的淤傷上。動作那麼慢而溫柔,我覺得有一點受到安慰,她逐漸塗抹到我的臀部,輕輕分開,然後一個聲音低聲說:「忍著點。」

這個聲音……?

痠痛也不能阻止我跳了起來,駭然望著那個面無表情,拿著一瓶藥的人。

「錦,錦梓!」我驚駭莫名,連疼痛都忘了。

錦梓此刻的面無表情實在是把面無表情發揮到極致了,以前他也總是擺出面無表情的樣子,但是我還是能看出其中所表達的情緒,而現在,我什麼都看不出來,只是心裡不由得一陣陣發怵。

「躺好。」他說,一隻手把我按躺下,手堅決,力道卻溫柔。

我的腿被微微分開來,他的指尖粘了一大坨藥膏,輕輕塞進我體內,我咬緊嘴唇,蹙著眉,忍不住暗地裡用手用力絞緊床單。真的是又羞又窘,疼痛都還在其次,卻比被邵青那個還要尷尬百倍。

因為疼,我忍不住輕叫了一聲,錦梓呼吸一頓,神色不自在起來,把頭扭過去不看我,定了一會,突然冷笑一聲,說:「你也太嬌氣了,這點都受不了嗎?」

一瞬間,我忽然明白了他話裡好幾層的意思,心中不由一酸,眼淚落了下來。

他把我又擺回趴臥的姿勢,這樣比較不容易壓住傷口,我一邊伏在枕頭上抽抽搭搭地哭,一邊在心裡怪自己丟臉,可是真的用盡所有力氣也忍不住。

錦梓冷笑說:「你不是早就作好打算了嗎?既然如此,是男兒自有擔當,你還哭什麼?」

我沒理會他,繼續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反正都丟了臉,乾脆丟到底。

錦梓後來終於忍不住心軟了,猶豫了一下,把手放到我頭髮上,才嘆了口氣,低聲說:「放心吧,他不會再找你了。」

我聽了這話,突然一震,驚慌起來,轉身倏的坐起來,一把扯住他衣裾,切切盯著他的眼睛,聲音急促倉皇:「我怎麼回來的?你去找我了?你看見什麼了?你同他說什麼了?你——受傷沒有?」我瘋了一樣拉扯錦梓的衣服,想查看他身上有沒有傷口。

錦梓被我狀若瘋癲的動作弄得很無措,只好用力握緊我雙臂,把我按著固定在床上。

「冷靜下來,」他低低的聲音很有鎮定作用,「聽著,我受傷了,但只是一點小傷。」他脫下上衣給我看,在上臂上回夜裡遇刺的淺淺傷疤旁邊平行地裹了一圈白布,並無血漬。「邵青同我沒什麼仇怨,若想殺我也是為了你,他這人雖然不算是什麼好人,卻也不是嗜殺之輩。——我去晚了,不過,他以後不會再找你了。」

我愣愣的看著他年輕、俊美而忍耐的臉,像是需要時間來消化他的話,後來終於回過神,放聲大哭。

這次錦梓沒再阻止和安慰我,就任憑我哭得天昏地暗,哭到黃昏漸漸降臨,哭到黑夜星子月亮又替換掉暮色如血蒼茫。一直坐在我身邊。

「手。」我終於哭累了的時候,用因為哭泣又啞又悶帶著鼻音的嗓音悶在枕頭裡說。錦梓沒聽懂,不解徵詢地看我,我又含糊不清地說了一遍:「手。」

他這次聽清楚了,把手伸給了我。

我抓住他的手,拉到我哭濕的臉旁,他也就任我拉著,他的手端正修長,雖然有練劍的薄繭,卻仍說得上漂亮。我把我的手放上去,在他掌心輕輕摩挲,他的手掌比我的要粗糙一點,也比我的手熱,這來自另一個生命的熱度漸漸使我安下心,就這樣居然也慢慢睡著。

睡到半夜醒來,我讓錦梓上了我。雖然還是極痛,也許是因為月光照進來的溫柔,好像不是那樣難以忍耐。

此時此刻,我必須這樣做。

就好像一隻狗嗅到汽車輪胎上另一隻狗撒的尿,在其上再尿一泡覆蓋掉原來的味道。

不過經過這兩回,等到我可以下床的時候,已經是五天之後了。

第五天下午覺得自己好多了,這些日子憋也要憋出病來,所以便偷偷下了床,我心裡還記掛著年選的事情,便想出去看看風頭,聽聽坊間傳聞,知道錦梓和紅鳳都不會同意,我只帶了老田和老朱去。

想不到出了府沒多久,就碰上羅耀祖帶著小綠和錦楓,我一驚,頗覺尷尬,便擺出一家之主的威嚴來,正色說:「羅夫子帶他們出來玩嗎?怎麼不叫下頭備車?」

羅耀祖一向很害怕我,不過這次好像好了點,笑笑說:「大人,兩個孩子說要出來聽評書,因為近,就沒備車馬。」

我掃了小綠一眼,說:「聽評書?又是你這小子的鬼點子吧?」

小綠早笑嘻嘻請了安,說:「大人這些日子都不讓小綠在跟前伺候,小綠很想念大人呢。」

我這陣子確實忽略了這兩個孩子,不過我自己的事情也很多,而且總覺得錦梓會關照他們,紅鳳會什麼都打點好,但無論如何,還是有點愧疚,就微笑說:「既如此,就和你們一起去吧?」

小綠聞言歡呼,錦楓一直黑著一張小臉在一旁不耐煩地站著,這孩子什麼都喜歡學他哥哥,扮酷也是,不過這些日子兩個孩子都長得很快啊,我應該叫紅鳳給他們添置幾套新裝了。

老田和老朱現在和我已經不算上下涇渭分明,有時也頗願聊幾句家常,老朱笑著說:「小綠越長越水靈,仔細看倒有幾分像咱們大人。」

我知道他調侃的意思,笑了起來,說:「我還生不出這麼大的兒子。」

小綠卻因為一句話喜滋滋起來,滿面笑容,錦楓哼了一聲,說:「男人長成這樣有什麼好高興的?」

老田老朱臉色都有點難看,不過因為錦梓的關係,錦楓也算半個主子,他們不好出言喝斥。小綠去扯錦楓衣角,羅耀祖偷看我的表情。

我知道錦楓對我恨意甚深,也不計較,一笑便罷。

東市是離得最近的繁華市集,在皇宮正東,位於東北的富豪區和東南的貿易區之間,我們便逛去那裡。

小綠大概是最高興的,奔前奔後,不時說句話逗得老田哈哈笑,錦楓卻冷著臉極力作出大人的樣子來,在羅耀祖旁邊走著。

我側耳留意聽路人的話,卻沒聽見和年選有關的或是清流外戚的什麼傳言,後來發現,說起這次隨邵青回京的子弟兵的是最多的,好像軍紀甚嚴,評價極好。

我們進了一個茶樓,說書的剛剛開始,說的又是邵青在西北的戰事,那叫一個眉飛色舞,口沫橫飛,聽眾是如痴如醉,聽到邵青如何神勇,一劍於千人之中斬敵上將,如何使計賺開人家的城門,叫好聲震天價響。

我看看周圍,兩個孩子聽得入神,連到嘴邊的瓜子也忘了磕,就連那三個大人也是端了茶忘了喝,不由心中十分鬱悶:邵青那傢伙倒是很擅長使用輿論工具,難怪民望甚高。

這時旁邊座頭的人說話大聲了點,吸引了我的注意,只見是一個儒生和一個武人,那儒生對那武人說:「陳兄可是邵將軍的親衛隊的,這說書先生說得可有幾分真切?」

那姓陳的武人說:「有什麼不真切的?邵將軍神勇無敵,哪次不是身先士卒?軍糧斷了,哪次不跟我們一起嚼野菜馬皮?有一次他自己一個堂房侄兒犯了點事,二話沒說,邵將軍就砍了他腦袋,所以軍紀再嚴,誰敢不服?」

旁邊一個座上另一人搭話說:「照你這麼說,邵將軍就比得上當年包將軍了?」

那姓陳的武人神情猶豫起來,說:「包將軍固然是……用兵如神……」突然大聲道,「只是卻不該通敵謀反!那便說什麼也不如邵將軍了。」

場上突然熱鬧起來,許多人開始爭論邵包孰優孰劣,一時都沒人聽說書了,說書先生控制不住場面,急得拿帕子直抹汗。

他們所說的包將軍就是幾年前連累姚家滿門的包存鑫,我一直對此人很好奇,但是朝廷裡竟無關於他的一點存檔,什麼線索也沒有,此時便留神聽。

可惜巷語街言,竟沒什麼可信的事情,聽到最後,包不如邵的說法佔了上風,滿耳都是稱讚邵青的話,我聽得愈加煩悶,便帶了老田小綠一干人走了出去。

因為收穫不大,我便想打道回府,不料這時一匹馬疾馳而來,跳下一個人,馬和人都氣喘吁吁,我仔細一看,卻是我的前丫環,錦梓的前未婚妻,薛家大小姐薛詠瑤。

她上前一把抓住我,說:「借一步說話。」

老田他們緊張起來,我擺擺手不讓他們妄動,很合作地跟薛大小姐去了僻靜之處,還沒站穩身子,薛大小姐就厲聲說:「你快放了梓梓,否則我絕不與你幹休!」

我一怔,不解的看著她,薛大小姐說:「前幾日我娘的手下密報,說梓梓為了你闖進邵府,還刺傷了邵青!我當時便想去找你,紅鳳姐不讓我進!我只好派人在你家附近守著,可被我等出來了!」

薛大小姐喘了口氣,接著說:「你以前怎麼對梓梓的,我都不同你計較了!你現在想讓他死嗎?邵青是什麼人?被他傷了豈肯善罷甘休?」說到這裡,突然急得淚下,梨花帶雨,咬著下唇,淒然說:「你……你若放了梓梓,便是讓我嫁給你,我也允了……」

我愣在那裡,作聲不得。
童話的續集

如果我說我真的想不到錦梓會為了我這樣做,那麼,我是在騙人。就像如果我說我當時去邵青那裡並沒想到會被他上了一樣。

事後覺得委屈,想向一個比我小將近十歲的孩子撒嬌麼?

我真的是個怯懦可鄙的女人。

不,準確地說,是一個不男不女的怪物。

但是,我真的沒想到錦梓會傷了邵青。他能夠帶著我從邵府全身而退已經很了不起。

這幾天,我躺在床上,其實時時刻刻都在擔憂邵青的反應,會不會與我決裂,會不會要殺錦梓,如果真的走到要和邵青決裂要怎麼辦?他手握重兵,我鬥不過他的。難道真的和錦梓遠走高飛?然後東躲西藏逃避追殺?

這些事我都不敢深想,可是又像一塊石頭一樣,時時壓在我心上。我不敢問錦梓,卻也沒有勇氣去找邵青。

可是,如果事情已經嚴重到這一步,我就不得不出面和邵青交涉了,我想保護錦梓,從一開始便是如此,他的生命,還有他的心。

其實,雖然發生了那件事,我並不恨邵青,對他的感覺一直以來大部分是忌憚,還有點……欣賞。如果我不是張青蓮,大概會和他成為朋友的,他身上有好些東西,都隱隱讓我覺得似曾相識的親切。

既然已經下了決心,我就打發掉薛大小姐,去了邵家,不料竟得知邵青去了京郊大營,處理什麼事情去了,算算日子,正是五天前與我上床那天。我一時疑慮叢生:錦梓到底做了什麼?和邵青又說了什麼?邵青為什麼受傷後會去京郊?

我回去想來想去,終於忍不住還是問了錦梓,結果錦梓竟給我擺譜,冷冷說:「你不必知道。」

我被他噎得無話可說,只好幹瞪眼,難道還像做女人的時候可以撒嬌利用一下自身魅力不成?我也不能不顧及一下形象,張青蓮以前就算是一幅小受樣只怕也不會有我女氣,大概已經有很多人覺得我越發陰柔之類的了。

只是錦梓自從那天以後就越發在我面前像個大男人的樣子,再這樣下去,這一家之主都不知道是誰了。我現在越來越不能控制他,畢竟有了交情,也不好意思再拿錦楓威脅他。

從錦梓口中挖不出東西來,邵青又死活不回來,恢復上朝之後貌似一片風平浪靜,但是我卻認為完全是暴風雨之前的寧靜,我現在天天越來越焦躁,好像等待得知刑期的囚徒。

要和邵青對抗,我的實力差太遠了,關鍵沒有軍隊,政治無非依靠兩樣東西:金錢和軍隊。我一向過於重視前者,認為軍隊也無非是靠金錢堆起來的,現在到用的時候才知道自己已經被過去的經驗誤導。

話又說回來,老天也沒給我機會來培養軍隊或掌握軍權。

唉,不過到底是我一向太苟安被動了,我這種人,大概最多也只能做個陶朱公,成不了大氣候。

為今之計,似乎找一個強大的盟友是比較可行的,但是叫我哪裡找去?外戚清流的敵人都是我,不是邵青。邵青也夠厲害的,他利用張青蓮這個白痴作幌子,明明利益一致,好人全他做,壞人全張青蓮做,大家都唾棄張青蓮,卻沒半個人唾棄他,輿論對他都這樣寬容,固然跟他的幾十萬大軍有關,但玩政治玩到這種地步,也算是頂級高手了,絕非我可以望其項背。

唯一有點可能幫我的是薛詠覆,但是他那八千禁軍在邵青面前濟得甚事?還不如我和錦梓捲了銀票亡命天涯呢。

我唯一想知道的是,邵青究竟有多大野心?會不會篡位?如果要對小皇帝不利的話,我很害怕自己就算已經打包了行李也會忍不住留下來和他魚死網破。

下毒?暗殺?我一樣樣考慮著對付邵青的法子。

我就這樣胡思亂想,經常想到半夜睡不著,然後看著錦梓安靜的睡顏嘲笑自己說:說什麼和錦梓亡命天涯,是錦梓追殺你亡命天涯吧?

說真的,我很想知道錦梓心裡怎樣想,但是他的心思已經越來越難捉摸。除了知道他現在夜裡都很有興趣爬到我身上來,我是完全看不透他了。當然,錦梓的這種要求我是誓死不從的,經過血的教訓,我已經拒絕再做受了,而且連被窩都分開,也不與他有親密的肉體接觸,免得他哪天忍不住強行要了我。我現在是沒什麼自保能力的。

所以錦梓的臉色近來越來越黑。

就這樣在內憂外患日夜煎熬裡過了幾日,我已經鬱悶到開始考慮趕緊把火藥的配方弄出來,做些殺傷性大的武器,裝備一下那八千禁軍,或是自己暗中招募一支軍隊,到時把城門一關,依靠先進武器以一敵十,大家來打場圍城戰好了。

不過時間已經注定這是空想,何況以我的性格,比起戰爭,還是逃亡的活兒更適合我。我甚至想大不了帶上小皇帝一起跑,我可以賺錢,把現代的新技術利用一下,替他積攢力量,然後等他滿十八歲成年讓他當哈姆雷特回來報仇復國。

就在我終於到了情緒爆發的臨界點時,邵青終於回來了。他的三十歲生日到了。

之前邵青凱旋,加官進爵,邵家就應該大宴賓客,但是因為邵青三十歲大壽已經沒幾天,就決定合在一處辦。

這場宴會是為了雙喜臨門,籌劃時日既久,規模之大,可謂一時無兩。宴會要辦整整三天,所有文武百官,皇親貴胄都在被邀之列,宴會本身且不說,光是戲班子就請了十二個,有外頭請的極有名的,也有借的各位王公大臣自己蓄養的。

我自然是不敢帶錦梓去,不過這次要在邵家住一兩夜,大場面魚龍混雜,難保不會有刺客混進去,所以我不但帶上田朱二人,連紅鳳都帶去貼身伺候。

走之前不放心,又叮囑錦梓千萬別再闖進去惹事,錦梓有點不耐地答應,彷彿我杞人憂天。我看他那樣篤定,不由詫異,錦梓年紀雖小,行事是很可靠的,這次他為什麼這麼滿不在乎?

邵府周圍三條街道旁都停滿車轎馬匹,說車水馬龍不足形容其盛,我在古代還是第一次遇到泊車難的問題。

知客的是邵家的大公子邵玟和邵家幾個堂房的叔伯兄弟,忙得團團亂轉,邵玟見到我連忙微笑迎上來,說:「二弟今日真是忙瘋了,前幾日又病了,還趕那麼遠去大營裡料理事情,一會兒青蓮幫襯著點,別讓他被灌太多酒。」

我答應了,讓紅鳳遞上禮單,又在禮冊上寫上我送的東西,據我看,今天邵家收的禮都可以開家古玩字畫鋪加珠寶鋪加綢緞鋪再加一家銀號了,我送的還不算頂名貴,是一對三尺高的南海紅珊瑚和一枚和闐玉鎮紙。

當然也有送得寒酸的,比如說周紫竹老兄就送了一幅自己寫的字,而古韻直更過分,他送了一百隻壽桃。

清流嘛,就算其實也很有錢,也要示人以清廉狷介。

我被管家引領著去為我安排的客房,還好,離邵青的居所很遠,我心裡稍安。

宴席開始還要一個時辰,趁著紅鳳為我整理東西的時候,我就出去熟悉一下環境。

邵府比我家大,格局房舍都很大氣,但若說富麗風流,自然大大不如我府裡。我是順著一條流水走的,走了一炷香時間,到了一個比較空曠有些草木花卉的所在,大約是後花園。

遠遠看到一個人影坐在水邊。

我心漏跳了一拍,隨即對自己說邵青此時不可能得空在此閒坐,鬆了口氣,又隱隱有點失望。我大概是有些怕見他,又希望早見了早把事情解決。

走近一看,是一個膚色白皙的少婦,大約二十五六歲,穿著一身鵝黃羅裙,只在頭上簡單插了支珠釵。

現在天氣已經熱起來,夾衫都換了單衣,不過這少婦穿成這樣,卻脫了鞋把雙腳浸在水中踢蕩,也實在過分了些。

那少婦玩著水,又把樹葉扔到水裡逗弄游魚,臉上好像孩子一樣天真單純,卻突然嘆了口氣,似乎十分不快樂。我都不禁有點為她黯然。

那少婦回過頭,看到我站在那裡,不禁嚇得跳了起來,她的臉很小,很秀麗,此時驚駭得皺在一起,像個白生生的包子,十分好玩。

「你,你是誰?」她抖著聲音說。

我想起自己現在是個男子,還是和她保持點距離的好,免得孤男寡女,瓜田李下,生出些事來。

所以我站得遠遠的,拱拱手說:「在下張青蓮。」一邊心裡奇怪:她居然不認得我?拜這副臭皮囊所賜,天下認不出張青蓮的人還真是不多。

那女子出了口氣,放心地拍拍胸口,說:「你是今天來的賓客吧?嚇死我了……千萬別告訴別人我在這裡玩水,否則婆婆和大嫂她們又要責罵我了。」

婆婆?大嫂?

我突然想到一個可能性,用不可置信的眼光看著她,怪異地說:「你……你莫不是邵二夫人?」

那女子更嚇了一跳,而且真的跳了一下,說:「你怎麼知道?」然後就聽「啪」的一聲,她滑倒在地,摔了一身泥。我連忙把她拉起來。

她哭喪著臉看著裙子上的泥,神情十分愁苦,說:「為什麼我總是這麼笨?」眼淚就開始一滴一滴往下掉。

我傻在那裡,真的沒想到邵青的妻子是這樣的,以前大家都對邵青的妻室諱莫如深,而以我和邵青的關係,也確實不便打聽他的妻子,只隱約聽說極其門不當戶不對,邵家視為有辱門楣,從來也不讓她拋頭露面。

我看她越哭越厲害,很是不知所措,只好掏出我的手帕給她。她接過去大聲地擤鼻涕,把鼻子都弄紅了,一邊抽抽搭搭說:「……嗚嗚,為什麼只有我這麼笨?什麼都不懂,在自己家花園裡都會迷路……嗚嗚嗚,幹什麼事情都做不好……」

她哭成那個樣子,確實會引發男人的保護欲,當初,邵青是因為這樣才一定要娶她嗎?門不當戶不對的婚姻,阻礙頗多呢,想不到邵青年少時會做出這樣的事。

一個迷糊,笨拙,家境平凡的女人,一個精幹,俊朗,天之驕子的男人,突破世俗重重阻礙在一起,好像那些言情小說。

我說:「你怎麼不和敏之在一起?今天他生日呀。」

她本來哭聲已經小了,一聽這話,眼眶又紅了,勉強擠出一個笑容說:「我只會礙手礙腳,會惹敏之生氣,讓他被人笑話。」笑容比哭還難看。

我也不禁起了憐憫之意,低聲說:「敏之待你不好嗎?」

她一驚,連忙搖頭,皺起眉頭,勉強說:「不不,他對我很好……可是他越來越忙,沒有時間去看我……」說這又擠出一個笑容說,「因為他要打仗,就算回來了,也有很多事情,敏之真的沒有時間……」

是呀,要去打仗,回來還要忙著和張青蓮上床,怎麼會有時間看自己的愛妻?

她爬起來說:「我……我真的要走了,趁沒被發現去換掉裙子……謝謝你,你真是個好人……」說著把沾了鼻涕的手帕塞還給我。

我看她提著裙子跑得越來越遠的一點鵝黃身影,一時哭笑不得,趕緊把手裡的手帕扔掉。

連對方是自己丈夫的敵人還是朋友都不知道就能說出這番話的女人,確實會給邵青惹麻煩吧。

這是一個很好猜的童話續集:精明,地位重要的男主角在婚後開始厭倦於無止境地收拾迷糊的女主角的爛攤子,一回,兩回,百回,千回,再怎樣深濃的憐惜恩愛也終於消耗殆盡。他漸漸開始不滿,為什麼自己說的話她聽不懂,為什麼自己做的事她不知道欣賞,為什麼她總讓自己丟臉,給自己惹麻煩,她當初可愛惹自己憐惜的迷糊一天天變作了蠢笨,也許心中已經後悔當年年少衝動;而她呢,越來越孤立無援,越來越動輒得咎,越來越慌張,越來越惶恐……

我突然有點興趣知道:邵青愛的,究竟是他的妻子,還是張青蓮?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17 21:00


又見行刺

晚宴終於正式開始,內眷在內府,外面男子則設了三十桌。東西兩個主桌設在正廳之上,東邊一桌大都是朝中權貴,下首主位坐的邵青,西邊一桌則多是北方名門故老,與邵家有些或遠或近的親眷關係,主位由邵玟作陪。

我當然坐在東邊這一桌,但是並不跟邵青毗鄰,中間隔了好幾個位子。李閔國,古韻直,周紫竹,和我乾兒子全在這桌,還有別的幾位各部尚書,三公三卿,御史之類的。周紫竹在其中品軼最低,所以坐在邵青身邊。

邵青終於出來時,一片善禱善頌之聲就鋪天蓋地席捲而去,繼而落座,便開始觥籌交錯,祝壽和諂媚的話此起彼伏,不絕於耳。邵青始終微笑一一相對。

但我覺得他不對勁,他好像在短短十幾天裡瘦了一圈,人也憔悴了幾分,下巴都尖了些,臉色也有點蒼白,雖然一如既往的溫和微笑,但是卻總覺有些悲哀的意味,現在看上去,不像個名將,倒更像個落拓不羈的名門公子。

他始終不看我,有一次偶爾目光相遇,他竟也有意識地掉開了。

他是壽星,除了古韻直滴酒不沾,自然人人要來敬他酒,這傢伙居然來者不拒,酒到杯乾,好似沒有受傷一般。每一杯都是一仰脖子喝個乾淨,換來一片喝彩。

他越喝眼睛越亮,越喝臉色越蒼白,到最後身形都有點不穩,依我看竟是有點故意要喝醉的意思。我看得有點觸目驚心,私下拉拉旁邊高玉樞的袖子,阻止他再去敬酒。

邵玟在那邊一桌看得焦急,屢屢矚目我,示意我勸解,我本不想幹涉,後來也覺得不能忍了,終於在他又接過一杯時說:「敏之,你前幾日生病,身子還沒大好,不要再喝了,這一杯,我替了你吧?」

周圍的人聽了,紛紛對他的健康狀態表示驚訝關心,邵青哈哈大笑,一口喝乾杯中酒說:「大丈夫當醉臥沙場,馬革裹尸,區區小恙,豈能阻了酒興?」

周圍幾桌有不少是邵青的部將,還有別的武將,便是文人,也不乏狂狷之輩,都大聲叫好。

連古韻直都讚他「好男兒,好氣概」,周紫竹便立即斟了一杯酒敬他,說什麼「邵將軍如此男兒,實江山之福,社稷之幸,下官佩服」之類的話,不像周紫竹,倒像我乾兒子的手筆。

結果又掀起一輪敬酒高潮,邵青杯杯喝得爽快無比,我回眼神給邵玟示意我無能為力,邵玟急得要跺腳,又無法可想。不過,後來邵青快喝醉時,我還是偷偷替他擋了幾杯。

最後邵青終於率先醉了,被僮婢攙扶著去睡覺,一場壽筵貌似賓主盡歡。各個戲班子開始熱鬧,煙花爆竹都拿了出來,邵家一時熱鬧非凡。

我自覺酒也略多,先回房歇息。

紅鳳讓邵家的小婢打來熱水,伺候我洗了腳,便去了鄰房,我自己想著邵青反常至極的舉止,怎麼想都想不明白,輾轉不能眠。

外面笙歌喧鬧從極盛到漸不可聞,我始終沒有一點睡意,後來便漸漸只聽見早發的夏蟲這裡那裡不時的一聲高吟低鳴。

至三更過後,園子裡沒有人聲已經很久,我漸漸也快要睡著,突然聽到遠處一聲似有若無的尖嘯,然後便隱約有刀兵碰撞,有人大叫「有刺客」,只是隔得極遠,聽不真切,我心中驚疑,坐起身來,突然門便被撞開,一個身影踉踉蹌蹌地跌進來。

我定睛一看,是一個身材高挑,穿著黑色緊身服的女子,頭罩掉了,一頭烏黑長發散落下來,捂著左肋,五指間滲出血來。她猛一抬頭,我吃了一驚,那張臉因失血慘白,但是輪廓深邃,還有那雙有火焰燃燒的美麗黑眸,我是記得的。

這個刺客是那天那個回鶻公主。

我張口欲言,卻聽「唰」的一聲,一把寒光四溢的長劍已經架在我脖子上。

「把我藏起來!快!」她命令說。因為說的不是自己的母語,不免聲調有些崎嶇,但是略帶沙啞的女中音很好聽。如果在現代,很有潛力成為人氣歌手,而評論會說她的聲音充滿磁性。

「快!」她又催了一遍,我脖子上的劍緊了緊。

我定定神,迅速四顧了一下周圍環境,冷靜地說:「到床上來。」

她的臉飛紅了一下,也不知是害羞還是憤怒,但是銀牙一咬,柳眉斜飛,低聲怒叱道:「賊子!」

我脖子上的劍又緊了緊,寒意入骨,這下恐要見血了。

不過我還是很冷靜。這就像如果你在現代時遇到帶有凶器的歹徒搶匪,最最重要的就是保持冷靜,只有你冷靜才有可能使對方冷靜,歹徒本身往往是很緊張不安的,你要極力安撫他的情緒,否則他很可能會一時緊張用凶器「誤傷」你。

我面前的美麗的「歹徒」倒不緊張,卻很憤怒,所以我趕緊用十分冷靜的語調對她說:「這屋子裡沒地方藏人,床下是最容易被發現的,你可以到我裡床,我拿被子裹住你,他們不敢越過我搜人的。——要不要隨你,不過快點,人就要追來了!」

彷彿為了印證我的話,外頭人聲腳步聲近了,火把亂晃的光映在我的紙窗上。

女刺客一咬牙,躍進我的裡床,鑽進被窩,劍也帶了進去。

長劍離喉,我鬆了口氣,拿被子連她的頭都矇住,只留一頭長發在外頭,動作的時候大概不小心碰倒她的傷口,她身子抖動了一下,卻一聲不吭。沾了一手粘粘膩膩的液體,我怕一會兒露餡,不敢擦在別的地方,就在她身上把手指抹拭乾淨。

她的身體緊貼著我,溫熱通過一層薄薄的衣物透出來,我手下衣服下的肉體微微的顫抖,讓我想起受了傷躲在黑暗裡的野生動物。

果然有人大聲敲門,我叫了聲「進來」,邵玟帶了幾個人衝進來,別的人都在外面等著,邵玟只穿著中衣,披著外袍,氣喘吁吁,神魂不定。

我說:「出什麼事了?」故意看了幾個男人一眼,慢條斯理地回身把刺客公主身上的被攮嚴實些,除了頭髮一絲兒也不叫露出來,充分表現出不欲自己的侍妾在別的男人面前走光的樣子。

邵玟等人果然尷尬地把眼神避開。

邵玟說:「深夜來擾,對不住青蓮了,只是事情緊急,還望見諒。——有人行刺我二弟,刺客朝這邊逃了過來,我怕他對青蓮不利,所以趕過來看。」

我裝作吃了一驚,說:「敏之沒事麼?刺客是什麼人?」

邵玟苦笑說:「二弟受了傷,——若不是喝醉,豈會輕易受傷?刺客也跑了,不知道什麼人,不過好像也受了傷,我看二弟劍上有血。」

我故意沉吟一下說:「今日這院子裡人太雜,只怕是跟著哪位大臣混進來的,要查並不容易……方才我睡得迷糊,隱約見有黑影往西邊去了,也不知有沒有看花眼……」

西邊過去兩個小院住的是李閔國,我且小試一下移禍江東。

邵玟果然臉色一變,想了想,頓足說:「果然如此!」便要往外衝。我叫住他:「邵大哥!」他停下看我。

我朝他緩緩搖頭,凝聲說:「切勿打草驚蛇。」

邵玟神色一凜,說:「知道了。」然後看看我,猶豫說:「青蓮,我二弟那裡……」

我會意,起身下床,把衣服穿上,說:「我去照顧他。只不知是否已有內眷……」

邵玟搖頭苦笑,說:「哪敢驚動?女人見不得這個,到時呼天搶地,我二弟倒要先哄她……」

我已經扣好衣帶,轉身對床上的人說:「你就在這裡睡罷,我去去就回來。」然後便同邵玟走了出去。
受傷的邵青

邵玟帶人去搜刺客,我則跟著僕役去後院邵青處看他。

邵青平時好像不住自己夫人那裡,而是住在上回的書房旁邊的一間耳房。他還沒有子嗣,也沒納侍妾,除了與張青蓮,也沒別的緋聞,算得上是一個節慾的人。

他的房裡此刻燈火通明,有許多僕僮侍婢跑進跑出,拿水拿藥,我認出上回送茶的俏麗小婢,估計是他的貼身侍女,便問:「大夫來了嗎?」

小婢急匆匆朝我施了個禮,說:「回張大人,府裡有二少爺軍中的大夫,已經來了,但是大少爺叫人去請林御醫,二少爺卻不讓。」

我點點頭,掀開門簾進去,一個五十多歲的醫生老頭正洗手,看來已經處理完傷口,邵青躺在床上,雙目緊閉,臉色越發慘白,地上有一盆血水,一些剪碎的沾滿血的衣服。我連忙掉開眼睛,還好,現在暈血不嚴重。

大夫朝我施了一禮,說:「張大人,邵將軍已經無性命之礙,外傷雖有些重,過半月就會收口,無需擔心。只是內腑還有些痼疾損傷,是一定要好好調養。」

我暗暗吃了一驚,內傷?是錦梓打的嗎?

但是表面上我還是不動聲色,點點頭說:「有勞費心了。」

大夫又說:「方才處理傷口時喂他喝了一些麻沸散,一會兒就會醒。」

呵,原來麻沸散在這裡倒沒失傳,華佗他老人家也可含笑九泉了。

我說:「我留在這裡照顧他,請大夫去指點他們抓藥吧。」

大夫同伺候的侍女下去煎藥了,屋裡只留下我和邵青,他熟睡中呼吸有點急促淺浮,確實不像習武之人,不像錦梓平日那種細微綿長的呼吸,看來內傷不輕。

我輕輕走到床邊,看著他的臉,腦中不由浮起一個奇怪的念頭:我能不能現在下手殺死他,然後把自己弄出重傷來,謊稱刺客去而復返?

我很快否決了這個念頭,就算我能應付這種難度的操作,邵青的死亡引起的朝野動盪,勢力對比的消長,後果不是現在的我經得起的。

不過,同樣的理由,邵青也不會輕易同我決裂吧?

想到這裡,我心稍定。

邵青輾轉了一下,突然低吟了一聲,夢囈輕呼:「青蓮。」

我呆了一呆。

說實話,我最看不起那種男或女主人公偷聽到不明朗的戀人夢中呼喚自己的名字,就此明心見性,豁然開朗,深為感動,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橋斷。畢竟夢實在太多種,倘若人家其實是夢見跟你借錢呢?通常也會聲音溫柔,充滿感情的。

不過,此刻我卻幾乎毫不懷疑邵青以前真的很愛張青蓮,那一聲低呼,似乎已經凝聚種種酸澀、悵惘、遺憾,彷彿心痛得要絕望。

我的心都跟著輕輕擰痛起來。

邵青比預期的要早醒過來,看來是意志力很強的人。他輕輕呻吟了一聲,我連忙抬頭看他,說:「痛得厲害嗎?要喝水嗎?」

他微微搖頭,朝我微笑了一下,說:「你陪了很久嗎?」

他的傷在肩膀以下,差一寸沒刺到心臟,脖子以下都不能動,一動就會牽著劇痛。

我搖搖頭,也朝他嫣然一笑:「不,不太久。」

邵青仔細望著我,目光並沒有因為傷痛變得軟弱,看得我有點發毛。

他最終垂下了眼簾,嘆了口氣,低聲說:「那天我太急躁,弄傷了你,對不住了。」

我臉一熱,說:「過去了就別提了。」

他笑了笑,有點吃力地閉上眼養會兒神。我沉默了一陣子,終於決定單刀直入,開口說:「那天錦梓傷得你重嗎?你身上的內傷是他打的嗎?」

邵青睜開眼,又笑笑說:「他那天……闖進來的時機尷尬,見到你暈了過去,情急劈了我一掌,不過還算顧念舊情,只用了七分力,但我也還了他一劍……」

他說這麼一長串話,不免有點吃力,斷斷續續,精神卻奇怪地好起來。

莫非迴光返照?

呸呸,邵青還真沒那麼容易死。

「不過……我這個小師弟的武學天賦實在驚人,當年就遠不及他,還以為他這兩年……功力定會倒退不少,可以和他比比了……不料更難望其項背了……」

我連忙賠笑說:「他那是一人敵十人敵,敏之是千人敵萬人敵。不可同日而語。」

邵青看著我,突然笑出聲來,又牽動傷口,痛得皺眉,臉色白了幾分,又笑又喘地說:「你倒真是維護他,為了他不惜大灌我迷湯。」

我有點不安,笑笑說:「我原說的實情。」

邵青止了笑,注目看我,突然嘆道:「你放心,我不會去對他不利。當年他從先師學藝時我早已出師,我們師兄弟沒什麼感情,但畢竟還有同門之誼。若非為了……現在看來,他是不會殺你的了。」

他們的師父是誰?我決定回家問問錦梓。

邵青又說:「你伸出手來。」我有點疑惑,還是依言伸出手,他伸出手指搭住我脈門,我困惑地看他閉著眼,全神貫注,然後鬆開我的手,說:「你的玉蛛功……唉,當年就勸……不要練,如今……不要再去碰它了,就當沒練過武罷,目前內力糾結鬱塞,錦梓當會替你設法化解,我的傷好了之後,也會幫你想法子……」

我說:「你受了內傷,不要妄動真氣。」

邵青又微微笑笑:「受傷……也好,我都多少年沒有好好歇歇了,真是累了……這次想回洛陽祖宅去養病,看看小時候的地方,好好休息一兩個月……」目光移到虛空之中,笑容有一種我說不出的淒惻疲憊。

我只能說:「敏之,你受了傷,小心路上舟馬顛沛勞頓。」

邵青看向我,微笑說:「我自會當心,倒是你,朝中之事一切偏勞了,萬事都要小心……」

看來邵青真的還不打算與我決裂,我心中大定之餘,好奇起來,問他說:「錦梓那日究竟同你說了什麼?」

邵青看看我,笑出聲來:「原來他還沒同你說嗎?既然如此,我倒不便先說了,以後問錦梓吧……」

我聽得滿頭黑線,邵青居然也這樣,男人……究竟是什麼生物?

邵青重傷之餘說了這許多話,精神委頓下來,我也覺得困了,便起身告辭,走到門口時,邵青突然叫住我,說:「青蓮,去年你生日,我幫你刻的那枚雞血石印章你還留著嗎?」他聲音神色都平淡,但是眼中藏著激動期盼,希冀萬一的神色。

我心裡「咯噔」了一下,裝得若無其事,回頭微笑說:「留著呢,怎麼了?我回去找出來。」

邵青的身體雖然沒什麼大動靜,我看來卻好像瞬間洩了氣,臉色霎時蒼白如死,眼神移開,不再看我,冷淡地低聲說:「沒什麼,不必找了,你去吧。」

我帶著一腔疑惑和患得患失離開,回到房裡,又愣了一下:我的房中現有兩人,一個是紅鳳,一個是刺客公主。

紅鳳已將刺客公主制住,點了她的穴道,包紮好她的傷,替她換了一身自己的衣服。如今正乾乾淨淨坐在椅子上等我。

真不愧是永遠高效的紅鳳啊,如果在現代,比我更有資格做個女強人。

只是現在是什麼場面?夜審犯人嗎?

我其實困得要命,只想睡覺,也只好在椅子上坐下。

公主被制住穴道,眼中都要噴出火來,怒道:「若非我受傷,你絕制不住我。」

紅鳳沒理她,對我說:「大人,此女身手看來似是藝出崑崙,大人看如何處置?」

如何處置?我頭痛地看著公主。

公主臉上掠過一片輕紅,扭過頭去不看我,冷冷哼了一聲,說:「殺剮隨你。」

我突然發現公主是那種越看越美麗的類型,她身上有如此強烈的生命力,整個人就像活動的火焰,靈魂彷彿生來就為了燃燒。

她要殺邵青,原也無可厚非,國仇家恨啊!從戰鬥到被俘,這幾千里迢迢之路,受了多少苦?是怎麼熬過來的?

我柔聲問:「你怎麼逃出來的?」

公主不屑地說:「邵青那廝把我扔在後院一個小閣,派了兩個人看守就不聞不問了,我找到機會就逃出來了。」

她這樣輕描淡寫,不知道是怎樣驚心動魄的過程,脫身之後居然立刻就去行刺,是判斷大宴的環境利於下手嗎?如果真是這樣,這般膽色,這樣的判斷力,果然不是尋常女子啊。

「以後你有什麼打算?」

公主美麗的杏眸橫了我一眼,冷硬地說:「報仇,復國。」

「報仇和復國哪個重要?孰先孰後?」

公主看向我,突然眼中出現恍悟的神色,甚至有了一絲感激。說:「復國為重。」

我微微一笑,說:「我若帶你出去,以後你自己有法子逃掉嗎?」

「京中有人接應我。」

「既如此,好,」我對紅鳳說,「你給她易易容,打扮成婢女,明天咱們帶她混出去。」

紅鳳始終不動聲色,只低頭說:「是,大人。」

我打了個呵欠,說:「紅鳳你帶她去你房裡睡吧,我要就寢了。」

公主神色複雜的看著我。

因為邵青遇刺受傷,三天的盛宴果然夭折了,第二天吃過午飯,大家就散了。混亂中我帶公主出府,完全沒被察覺。

公主臨走對我說:「我們回鶻人有恩報恩,有仇報仇,你這份恩我欠下了,改日一定十倍償還。」

回到府裡,我想起邵青說的話,就對紅鳳說:「去年生日邵將軍送我的雞血石印章你幫我找出來罷。」

紅鳳微訝,說:「去年邵將軍送的是一套雞血石杯子,大人記錯了。」

我驟然回頭瞪著她,心中一片混亂。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17 21:00

留芳樓

我竟然露餡了。

雖然知道遲早會有這一天,但是總覺得可以再瞞一陣子,總覺得還會經歷一次又一次險象環生,有驚無險。

就好像偷情的人,總是知道會有瞞不過的一天,但仍然覺得會一次次混過去,直到有一天被揭穿了,還是覺得充滿不真實感。

現在邵青已經知道了。

我去找他,他已經回去了洛陽,我想,短時間內他並不想見到我。

幾次看著錦梓,我想要問他,但是話到嘴邊又嚥下去。他既不想挑明,我何苦自找苦吃?

大家都裝作不知道好了。

錦梓最近越來越沉默,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採取禁慾措施的緣故。我的心情也不免連帶著受了影響,其實,如果可以的話,我也不想這樣,但是上回真的太疼了,對我的影響太慘烈,我都不好意思說,在床上躺了五天也就罷了,我連固體食物都不敢吃,以儘量減少上廁所的次數,事後第一次解手的時候,我差點痛暈過去,還是沒成功。

便秘的痛苦,想來很多人都很清楚,但如果是外因強制性便秘呢?

怎麼能怪我忌憚?

何況現在心裡堆著那麼多事,也沒有心情上床。

有一天我為了調節心情,也出於對自己負責,決定做個面膜。很多女人想振奮心情時都會作美容,我也不例外,到古代之後,一直都沒做過什麼保養,張青蓮的年紀本就比我大,又縱慾過度,我是一定要好好保養這張臉的,否則太虧了。不過說實話,我現在比起第一次在鏡中見到時已經好多了,精神煥發,肌膚細膩,果然節慾就是有好處啊。

我用蜂蜜加鹽來去角質,用苡仁粉,珍珠粉,蛋清混在一起做面膜,紅鳳見我一臉糊狀物,在旁邊又是驚駭又是好笑,還勉強忍住。我一時興起,拉她坐下,把手裡剩的往她臉上抹,紅鳳抗聲說「大人」,側過臉躲避,不過她沒敢使出功夫來,還是被我抹了一臉。

錦梓進來看見這一幕估計是唬了一跳,不過還強作鎮靜說:「你們在做什麼?」

我笑道:「我和紅鳳在保養我們的花容月貌,錦梓,你生得這麼美,要好好保護那張臉,快也抹點吧?」

錦梓果然極為不屑地看著我說:「男人長成這樣已是不該,還學女人塗脂抹粉!」

連說的話和表情都和我猜得差不多,我差點笑痛了肚子。

錦梓見我不受教,還笑他,氣憤地走了,我自己笑了半天。

高玉樞下帖子請我去喝花酒,我騎了邵青送的那匹不知是否贋品的汗血馬去,這馬現在肯讓我騎了,不過每次騎之前都要喂兩顆松子糖,我很害怕長此以往它要成為第一匹馬齒未增卻先掉光的癟嘴沒牙馬或是血糖血壓血脂三高的汗血寶馬,正在嘗試拿親親熱熱的甜言蜜語逐步取代糖果的誘導劑地位,不過效果還不明顯。

我給它起名叫「壁爐」,以紀念我在現代的那個三百多平米的大房子客廳裡花了大價錢大功夫請人做的貨真價實的壁爐。為了那個壁爐,我半個客廳都用了防火材料,真是犧牲慘重,居然都沒來得及用一個冬天就……唉!

大家對我的馬的名字都不大理解,有人問我,我就故作意興闌珊狀曼聲吟一首「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然後便有一班人驚為天人,醍醐灌頂,恍然大悟,如痴如醉,我的文名也就日盛,估計再這樣下去國子監就要請我去做祭酒了。

我騎著馬,徜徉長街之上,有許多人都忍不住止步看我,想來我現在看上去也算得鮮衣怒馬,美人如玉了,看在別人眼裡,大約會引起不少嚮往羨妒,又哪裡知道我現在其實是內憂外患,如坐針氈呢。

「壁爐」好像心情不錯,突然小跑起來,我連忙勒韁,它卻置之不理,而且這馬彷彿練過武一般,還懂得躲閃行人,比後頭跟的老田還利索,一會兒工夫便把他甩到很遠的後頭。

突然一個拎著籃子的賣花小女孩衝出來,我一驚,連忙死命緊勒韁繩,韁繩從我手心磨出一道血印,但還是滑了出去,勒不住,馬的前衝力太大。我幾乎要閉上眼睛,不忍心看即將發生的一幕,但是馬兒卻嘎然而止,在只差一寸就要撞上那小姑娘時收住了前蹄。

我嚇出一身冷汗,又被慣性弄得俯在馬背上,風度蕩然無存。

該死的馬,一定是故意的!我氣憤憤地滑下馬鞍,若非自知踢不過它,真想踹它一腳。

小姑娘嚇得跌坐在地上,似乎嚇傻了,直愣愣的看著我,籃子打翻了,花兒撒了一地。

我雖然知道「壁爐」沒踏著她,也怕她有什麼碰著了擦著了,連忙上前攙她,小姑娘卻趁機在我耳邊用極低的聲音說:「公主請您去見她。」

公主?

我第一反應想到了薛詠覆家的瀏陽公主。

在古代,一個上流社會的女人,不管她有沒有嫁過人,如果私下偷偷派人去請一個年輕俊俏的男子,那麼通常只有一種情形:偷情。

難道瀏陽公主看上我了?

不過,如果這件事發生對象是張青蓮,那麼還有一個可能:就是瀏陽公主發現她老公潛意識裡對我暗藏情愫,所以事先來個通牒。

我一時頗費躊躇。

小姑娘見我猶豫,連忙又低聲說:「公主要當面謝您救命之恩。」

我一愣才反應過來她說的是回鶻公主。

猶豫了一下,我站起來說:「帶路吧。」

老田已經吭哧吭哧趕了過來,我想想覺得還是需要有保鏢,而且老田還是可以信任的,就讓他也跟著去,小姑娘雖然不大樂意,也沒有辦法。

只是七拐八彎,想不到我要去的地方和我原本打算去的地方竟是一處:蘭倌的留芳樓。

蘭倌此處已經生意日益興隆,成為京城數一數二的大青樓,不但做相公的生意,也有女性娼妓,分在東樓和西樓。

很少有妓院同時作這兩種生意,一來因為顧客群不大一樣,二來不便管理,不過蘭倌居然做得這樣有條有理,看來背後的人不簡單啊。

不過,回鶻公主竟然躲在蘭倌這裡,難道說接應她的人就是……原慶雲?平素看他就不像個男娼啊。

高玉樹他們在東樓設宴等我,我卻同個衣衫襤褸的小賣花女從西樓小側門偷偷溜進去,這要叫人發覺,又是一番是非……幸而,還比較容易地混了進去。老田在外面等我。

我低著頭,目不斜視,在一片淫聲浪語中,跟著賣花女「噔噔噔」蹬上木頭樓梯,閃進一扇門內。

門內地方倒也不甚小,有一股脂粉味,進去就被一隻手摀住嘴,一個人從後面抱住我,我差點透不過氣。

那人看清我的臉,才把我鬆開,低聲說:「對不住,委屈張大人了。」

我又嗆又咳,轉身看著回鶻公主,她換掉了夜行衣和不合身的侍女衣服,穿著自己的衣服,雖然下身還是比較緊身的打扮,上衣換了紅色的短裝,綴著金線和珍珠,宛如一朵火紅的薔薇。

不過這火美人神情很冷淡,說對不起也全沒歉疚的意思,更不要說什麼是為了當面感謝我的鬼話了。

我很是憤憤,不過表面裝得很淡然優雅的笑了笑,說:「公主言重了。」

那個女人完全沒有客套話就單刀直入,說:「我請你來是有事相求。我們要逃回西域復國,但是現在京師戒嚴,出京查得很緊,幫過我的那人在京師力量不夠,你有沒有辦法?」

因為邵青遇刺,刺客逃脫,現在全城是下了戒嚴令。

我好奇地問:「接應你的人究竟是誰?是這裡的老闆蘭倌嗎?你為何躲在這裡?」

她愣了一下,說:「蘭倌?哦,這裡確實是那人的產業,蘭倌不是老闆,只是替他管管。他也不知情。」

「是原慶雲嗎?」

她更愣了:「原慶雲是誰?……那人與我有所協議,我不能透露他的身份,請張大人不要猜了。」

我竟然猜錯了?

公主雖然有求於我,神色還是很倔強,我一向認為如果你投資一樣東西,只要不是有可預見的虧損前景,還是要追加投資下去的,否則前頭心血豈不白費?

所以我答應了公主。

公主神色鬆弛下來,有點欣慰,但是又好像她其實從沒懷疑過我一定會幫她的,我不便多留,這便要告辭,臨走公主塞了一個翡的小圓牌給我,上面刻著我認不得的回鶻文字,她神色很鄭重,給我系在腰間,說:「你的恩我一定會報,等報了恩,我再把它贖回來,你要小心不要弄丟了。」

我點點頭,估計這是他們王室的令牌什麼的,說不定以後會有大用,就先留著吧。

出去的時候遇到了一點小麻煩,一個衣裳十分華貴,三十多歲,喝得醉醺醺的傢伙突然在經過我身邊時抓住我的腰,把我摟進懷裡,淫笑說:「寶貝兒……你是從東樓溜過來的吧?怎麼?來會相好的?呵呵,瞧我不告訴蘭老闆!……你要不想被罰,就過來好好伺候大爺……」

那人一身酒臭,我直想吐,但是現在才從公主房裡出來,不能暴露身份,怕萬一引起麻煩,只好隱忍,那人一徑兒想看我的臉,我拚命低著頭不讓他看,折騰了半天,形勢越來越不妙,我漸漸沒了氣力,正危急時,突然一隻手把我從那人手中奪過來,拉進懷中。

總算脫離了污濁的空氣,我把臉藏在救我的人懷中感激地大口呼吸,卻突然僵硬:救我的是原慶雲!

原慶雲朝著調戲我的人那樣懶洋洋地魅惑地笑:「李二爺,我說怎麼等不到你?敢情都跑這邊來了!……還調戲我們剛來的孩子!看來是看不上我了!」

那人看著原慶雲的笑臉骨頭都酥了半邊,涎著臉說:「小雲,誰會看不上你?我是等不到你才來這邊……不過逗他玩玩……」

原慶雲把我往門口推出去,說:「你先走吧。」然後便去應酬那姓李的了。

可惡!居然欠了原慶雲這傢伙的人情!

這個害我欠原慶雲人情的該死的傢伙後來被我查出來,是李閔國的二公子,前皇后的異母哥哥,也算當今皇上的舅舅。一個連自己老子李閔國都看不大上的沒用的紈褲子弟。

這筆賬,我先記著了。

兩天後,我安排公主一行人混在林貴全的商隊貨物裡出了京城。

狩獵

清晨的時候,「轟隆」一聲巨響,把我從夢中驚醒。

「什麼聲音?」我睡得一片茫然地坐起來,揉著眼睛。

錦梓也醒了,不過他每次醒來好像從沒睡眼惺忪過,總是眼睛清澈明亮。

「不就是你帶回來的爆竹師傅嗎?」錦梓清冷的聲音總是那麼好聽。

哦,我記起來了,前幾天因為要做對抗邵青的準備,我去找了幾個煙花爆竹坊的老師傅回來,把土法火藥的配方寫給他們,撥給他們一處靜僻的院落,讓他們摸索著把這種火藥做出來。

這個時空其實也有火藥,就是煙花爆竹裡的那種,但是威力太小,又不穩定,要用於戰爭是不可能的。所以需要革新的品種。

可惜我不學理工科,很多技術都不清楚,火藥的配方是因為看多了穿越小說,如今也可說得上是人都知道了。如果我也會煉鋼就好了。

當然,我也不是天真到以為靠著還在研究中的新武器就能與邵青對抗,但是放在那裡,將來總會派大用場。好在邵青現在還沒有動我的意思。

「紅鳳說,最好另外安置他們,再這樣下去,遲早有一天這宅子就沒了。」

笑話,這怎麼可以?軍事機密一定要好好保護。不在我眼皮子底下我不放心。特意叫老田老朱加派了人手守著那個院子呢。他們卻都以為我最近迷上了煙花,心血來潮弄幾個人回來做新品種。

當然,我巴不得天下人都這麼想

「不成。」我斷然說,打了個呵欠,倒下繼續睡回籠覺。

咦?怎麼又到了錦梓懷裡?

明明已經分被窩睡了,可是因為已經快要到睡涼蓆的時候了,所以被子很薄,還總是被我踢掉,春光大洩是經常的事,這樣下去,錦梓對我用強只怕也是遲早的問題了。

錦梓現在已經忍不住摟緊我上下其手了,我一邊掙扎一邊身子發軟,最後半推半就接受了他的服務,可是輪到我為他服務的時候,他卻嫌棄我一貫的回報方式過於清淡,又作了一次必然會被我拒絕的嘗試,在我寧死不從之後,他生氣了,壓住我用力吻,咬破了我的嘴唇,幸好被紅鳳進來打斷。

這種情形再繼續下去就不妙了,而且我也不想總是身上嘴上帶著傷去上朝,紅鳳替我穿衣服時,我故意作出漫不經心的樣子說:「錦梓,最近天氣熱,我要一個人睡,你還是先回『暗雪閣』一陣子好了。」

我還真是怯懦,這句心裡盤算很久的話一定要紅鳳在才敢說。

錦梓果然色變,鐵青了臉,二話不說起來穿上衣服,冷冷說:「如你所願。」然後就出去了。

真是頭疼啊,我頭疼欲裂。

我不知道如何安撫錦梓,如何面對。難道,難道就這樣順從他嗎?我還有很多不甘心,很多顧忌恐懼,很多東西不能說服自己。

結果錦梓不見了蹤影,我只好讓老田老朱送我去上朝。

自從得了我家「壁爐」之後,我乘馬車的次數銳減,騎馬的次數激增,實在是「壁爐」太漂亮了,而我又是一個極重美色的人。

我們一人一馬照舊會引起交通堵塞的,自從我每天騎馬上朝之後,奇怪京城的百姓似乎早起的越來越多。

我得到極大滿足的虛榮心稍稍安撫了一下因為不知道如何處理與錦梓的關係的受挫感,所以上朝時情緒還好,連李閔國那個老匹夫故意大驚小怪地問「張大人,您的嘴是怎麼了?」,引得滿朝文武都欣賞關注我的嘴唇上的傷口時,也只是皮笑肉不笑地說:「多謝李大人關心,下官是被家中養的小貓抓傷了,不礙事的。」

不過李閔國還真是和他的寶貝兒子一樣討厭,難道他以為這麼一說就會跳出一個御史參我個「不修朝儀」?

也不過讓人覺得我私生活不檢點罷了,反正張青蓮的私生活不檢點天下盡知,話說回來,這朝上除了七歲的小皇帝恐怕還真沒什麼人是一乾二淨的。

外戚真是討厭,我要想個法子整死他們,最好是尋著什麼機會挑撥一下,讓清流先跟他們鬥個你死我活。

下朝後我直接去宮裡見小皇帝,小皇帝也極喜歡我的「壁爐」,讓我牽進來看看,因為「壁爐」性子烈,所以我不讓他靠近,他卻十分羨慕留戀,一眼不眨地盯著看。

後來,他突然說因為最近跟錦梓學了弓馬,想要出去狩獵。

天子出狩,那是大事,要交給禮部好好準備一下子的,我同意替他關說,安排一下,等夏天一到就去狩獵。

結果他不干,一定要今天就去。

小皇帝一向是十分克己的孩子,很懂事,知道顧全大局,最近卻任性起來,莫非是被我慣的?

真是的,現在一個二個都朝我使性子!

最後我拗不過他,只好答應偷偷帶他溜出去,本來偷溜計劃一如既往還很成功,結果好死不死在快到宮門口時遇到了周紫竹。

周紫竹堵住了我和小皇帝,滿臉不敢置信,又是憤怒又是震驚,把我們拉到一邊無人處,厲叱我說:「張青蓮,你想帶皇上去哪裡?你可知這是什麼罪?」直呼其名,面叱其非,看來是把我當亂臣賊子了。

小皇帝還是比較忌憚同樣是帝師之一的周翰林的,但是依然牽著我的手,小小身子挺得筆直,還能勉強保持天家威嚴地說:「周愛卿,是朕命令張愛卿帶朕出去的。」

我看著挺身走出半步遮在我前頭的小身體不由很感動,雖然拉著我的小手緊張得有點發抖,但是小孩子做到這一步真是不容易啊!

我頓時很不想讓他失望,便對周紫竹微微一笑說:「周兄,陛下雖是九五之尊,舉動干係天下,究竟年紀還小,深宮寂寞,偶爾出去看看民情,也好過將來『何不食肉糜』,咱們做臣子的,悉心照拂就是,周兄達人,當不致以陳法苛例責我。」

周紫竹並非不講理的人,何況他以文名動天下,骨子裡還是有點浪漫主義的文人多過政客,更加不是理學家,若是對方是古韻直或李閔國,我這番話不過徒落人把柄,不會有半點用處,不過,如果對象是周紫竹則不同,他果然聽完之後就沉吟不語起來。

小皇帝也十分精明,立刻用極為渴盼的眼睛眼睜睜地望著周紫竹。周紫竹教小皇帝唸書已有一段時日,感情已經培養了一些,聰明可愛又懂事的孩子誰不心疼?何況這孩子將來可是操生殺大權的真正頂頭上司。

周紫竹更加猶豫。

我連忙趁熱打鐵,說:「周兄要是放心不下,不如和我們同去,人多也熱鬧點。」

小皇帝和我很有默契,立刻流露出十分歡喜的樣子說:「周愛卿一起去就太好了!」

周紫竹果然最終投降了。

我很是高興,這下可有人替我分擔罪名了!既然他也來,就乾脆叫了四五個比較可信的御前帶刀侍衛,而沒有帶田純和朱纖細,以便使我的立場更加撇清一點。

我們一行六七人便半公開的出了城。

天色已是午時,只有下午可以狩獵遊玩,所以去的只是近郊。

我們出得城,幾乎人人心中都歡暢起來,實在是楊柳如絲,芳草蔥茸,天高雲淡,春風已經漸漸有點熾熱的影子,讓人既暖洋洋的又止不住升起縱馬疾馳的渴望。

小皇帝心滿意足地窩在我懷裡,他終於如願以償騎上了我的「壁爐」,「壁爐」現在也算認主了,還是蠻給我面子的。小皇帝自己背著一把描金的精緻小弓,也有一個相配的小箭筒,不時伸出小手摸摸「壁爐」的鬃毛。我看他開心,湊趣說:「皇上,過些日子臣挑匹好的牝馬同『壁爐』配了,生下小馬送給皇上。」

小皇帝聽到有小馬,很是高興,繼而又問:「什麼是同『壁爐』配了?」

我語塞。

現在進行性教育太早了吧?

周紫竹狠狠瞪了我一眼。

我幹笑著帶了過去,後面幾個侍衛都勉強忍住不笑出聲來,憋得甚是辛苦。

我們一路分花拂柳,往林子裡越走越遠,也沒見到有什麼動物,漸漸便走到山上去了。京郊多得是這樣不出名的山,也不高,也沒甚古蹟,不過是些長草雜樹,長得熱火朝天,我也叫不出名字來。

好半天才打到一隻兔子,兩隻山雞,其中一隻山雞是小皇帝親自射到的,我和周紫竹都沒帶弓箭,不參與狩獵。大家都略有些累,便停下歇息。

小皇帝大概平生第一次打到獵物,十分歡喜,雖然勉強不表現出來,但是情緒的雀躍卻十分明顯,我想了想,笑說:「皇上,不如我們就在這裡烤野味吃吧?」

小皇帝頓時十分感興趣,連忙說好,侍衛們平時在宮中輪值很是枯燥,現在出來玩,又有機會討好皇帝和朝廷重臣,個個都很起勁,跑去弄水的弄水,弄柴的弄柴,洗剝獵物的洗剝獵物,忙得不亦樂乎。

獵物很快烤好,香氣四溢,我都覺得有點饞,周紫竹拿出一個銀簪試毒,然後弄了一隻兔子腿呈給小皇帝,小皇帝吃得很香甜,直叫好吃,比平時在宮裡吃飯要積極得多。

侍衛呈給我一隻山雞腿,又給周紫竹呈上,沒吃午飯本就餓了,我也不客氣地吃起來,再一看,周紫竹居然也不顧他世家公子的形象大嚼雞腿,不禁輕笑,對他的印象好了不少。

一個侍衛將水囊呈給我,我正要伸手接,突然有破空之聲,然後,便像電影裡的慢鏡頭回放一樣,我眼睜睜地看到有一隻黝黑的鐵箭頭從我面前侍衛的胸前鑽了出來,繼而一種殷紅濃稠的液體大量的湧出,那個侍衛低頭看著,臉上露出驚訝的神氣,然後就在我面前倒了下去。

我一陣暈眩。

第一次,不論是在現代還是古代,我第一次看到有人死在我面前,我的心臟不受控制的跳動,抬頭一看,已經有七八個蒙面的黑衣人跳出來,將我們團團圍住。

侍衛就是干這行的,反應都比較快,迅速抄起傢伙應敵,與那些襲擊者鬥在一塊。

我承認我有剎那間茫然,腿軟,但是,當我看到又一個侍衛被砍倒在地時,我知道真正的危險已經來了。我迅速抱起正張弓瞄準刺客射的小皇帝,躍上一旁的「壁爐」,「壁爐」揚蹄馳過周紫竹身邊時,我看到他還處於我剛才的茫然狀態,呆在那裡,一念不忍,我做了一個讓我在下幾分鐘十分後悔但是多年後很是慶幸的舉動:

我俯身朝他伸出手。

他本能地抓住我的手,我用力拉。

好重,我險些被他拉下馬去。

周紫竹是不諳武功的文人,不過出身名門,究竟弓馬熟諳,一借力躍上了馬背,我一拍「壁爐」說:「壁爐,快跑!」

馬兒甚有靈性,撒蹄狂奔。

後面有幾個黑衣人舍了侍衛,追了上來。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17 21:01

懸崖

為了避箭,我壓下小皇帝微微俯身伏在馬上,呼呼的風聲呼嘯而過,刮得耳朵生疼。「壁爐」似是也知有危險,撒開勁跑,但是終究是壓了三個人在身上,縱使這樣的神駒,速度也漸漸慢下來,何況又是在林中,樹枝藤蔓,「壁爐」有些施展不開。

我向後看去,有三四個黑衣人也騎了馬追了過來,當先一個,已經離我們很近,我們的侍衛大都被擺平了,只有武功最高的那幾個當中的頭領也騎了一匹馬追過來。

我心急如焚,不停催著「壁爐」,可離得最近的黑衣人已經不過數米,寒光一閃,我看到那人甩出一件奇門兵器,就像是一根長長繩索上縛了一把短劍。其勢如閃電,直取我前面的小皇帝。我心中一驚,也不及多想,眼睛一閉,撲身向前用身體整個護住他,然後臉上一熱,便似是給人潑了一股熱水,一股濃烈的血腥氣襲擊我的鼻腔,一個軟中帶硬的東西狠狠撞上我的鼻樑之側,我的淚腺因此而快速反應。我下意識的睜開眼,渾身一個激靈,才反應過來那個撞擊我的面頰而快速彈飛的東西是一隻斷臂,我甚至可以在驚鴻一瞥間看到截面鮮血淋漓之下隱約的粉紅色的肉和白色的骨頭……

我居然沒有尖叫。

小皇帝也沒有,周紫竹也沒有,但是他們的手不自禁地同時用力抓住我,身體同時抖了一下。

指甲都掐到我的肉裡,好痛。

但是此時此刻,我需要這痛來使我保持清醒。

那斷臂不是我的。是後面追上來的那位侍衛頭領,看到情況危急縱身撲過來,不及做別的,只好用手臂來格那短劍的結果……

失臂的血人兒一般的侍衛從地上一滾又站了起來,發出一聲痛嘶虎吼:「皇上快逃!」就又向追來的黑衣人撲過去。

馬兒帶著已經失神的我們把這場景飛一般的掠過去,什麼也都看不到了,只能聽到一些不願意聽到的聲音……

小皇帝的頭髮上身上也都濺上了不少血,他小小的身子不住發抖,帶著顫音和哭腔說:「張……愛卿,你記得他……叫什麼麼?朕回去要給他進爵……」

不,我不記得他叫什麼了。侍衛們自報名字時,雖然我在親切地點頭微笑,其實是一個都沒記住的。

我只知道他是不會活著見到自己的爵位,他的家人在捧著他的靈位表旌撫卹銀兩時定會痛哭失聲。

「皇上,我們回去可以查一下……」我的聲音乾澀,不像我發出來的。

坐在後頭摟著我的腰的周紫竹低聲說:「盧大有,他叫。」

但是,現在說以後未免太早,今日我們三人能否逃出生天也難說得很,被那個侍衛盧大有拚死阻了一阻的黑衣刺客已經又追上來,我回頭的時候視野裡已經又遠遠出現了幾個小黑點。

我的心沉了下去,駝著我們三人的「壁爐」是不可能跑得更快了,這樣很快就會被追上。一瞬間我真是後悔不已,為什麼要拉上週紫竹呢,少掉他我們現在就可以逃脫了,如果馬背上只有我和皇上,那些人怎也追不上的。

可是現在也晚了,我總不能把周紫竹一腳踹下去。

咬咬牙,我做了一個決定,抽起右腿,雙腳脫出馬蹬,我從左邊滾下馬背,同時低聲說:「周兄,皇上託付給你了。」

周紫竹和小皇帝齊聲驚呼,伸手想拉我,卻沒有拉住。「壁爐」悲嘶了一聲,風馳電掣一般向前飛跑出林子,遠遠還聽見小皇帝叫著「張愛卿,張愛卿……」

我的背摔在地上,很疼,但是這個姿勢很好,不會受傷。人在危急中總是能激發潛力,我平時那麼怕疼,此時居然一下就站了起來,朝山路左邊一片齊人高的草中跑去。

黑衣人中立即分出兩個黑點朝我這邊追過來。

我在草中拚命地跑,中學運動會之後,再也沒有這樣跑過。身體所有器官都盡了全力,心臟跳得好像要衝出胸腔,肺被呼吸的風撕裂,我的腿越來越沉,越來越沉……

那兩個追我的黑衣人已經下了馬,打著草追過來,我回頭看了一眼,山路那邊「壁爐」跑得極快,只剩一個小小紅點,把後面追殺的人甩得越來越遠。

我很欣慰,看來小皇帝他們能脫險了。

現在就看我的運氣怎樣了,我在草中看不清路,只能朝一個方向跑。周圍的景物顛簸如蒙太奇的畫面,我一邊跑心中一邊想的居然是「壁爐」大概看多了這樣生離死別的畫面,並不像我。以後「壁爐」會換一個怎樣的主人?它想起我的時候和想起回鶻王的時候有什麼不同?

我的毛病之一,總在不恰當的時候心裡想起不恰當的東西。

黑衣人好像越來越近了。

我又加把勁,沖了幾米,但是突然急剎車,心中暗暗叫苦。

我運氣不好得很,還是跑到懸崖邊上了。

兩個蒙面刺客逼了過來。

我步步後退。

突然一個刺客開口,聲音很刺耳,好像在刮什麼東西的感覺,他對另一個刺客說:「原來只有他一個,沒帶著皇帝……呸,咱哥倆運氣真不好,功勞全叫他們搶了……不對啊,密報不是說張青蓮武功不錯嗎?這人可不像會武功。」

另一個刺客笑了一聲:「管它呢!反正他也不是主要目標……我看沒錯,哪有那麼多唇紅齒白,長得像娘們的男人……」這刺客的身形很纖長,聲音又軟又膩,濕濕冷冷,總讓我想起什麼爬蟲類,很不舒服。

聲音刺耳的刺客說:「主上說張青蓮最好別殺,可如何是好?」

我心中方一喜,那另一個爬蟲類刺客就咯咯笑起來,說:「功勞反正也沒了,咱們也別回去湊熱鬧了,不如就在這兒玩玩他……老子倒很想試試皇帝老子玩過的屁股什麼滋味……」

我心都涼了,忍不住後退,那個爬蟲類伸手抓我,我拚命躲避,結果腳下一滑,身子往崖下倒了下去。

幸虧危急之中,我的手緊緊巴住了崖邊的土石。結果我就十分艱難的吊在那裡。

爬蟲類刺客大笑起來。

另外一個說:「你怎麼老愛玩男人……快拉他上來,要不你就只有一堆死肉玩了。」

爬蟲一邊笑一邊說:「你一會兒玩過就知道……不過別上癮,以後這種上等貨色還真不好找……」

他伸出手來,已經摸到我手上,手指又冷又濕,粘粘膩膩,我噁心得差點鬆手。可是鬆手就是萬丈懸崖,雖然根據「懸崖定律」,我摔下去一定不會死,還一定會遇到奇遇,練成絕世武功,得到絕世神兵,至不濟也會遭遇絕世美女……我的本能還是使我僅僅巴住手下的泥土和石塊。

爬蟲淫笑著摸摸我,卻不急著拉我,反而笑嘻嘻說:「張大人,快求求我拉你上來。」

呸,這算是什麼三流情節?我憑什麼遇到這種事?

倒不是要寧死不屈,這種不入流的情節已經嚴重傷害了我的審美,我倔強的不做聲。

爬蟲開口準備說什麼,突然,一道光芒如同天際的閃電斜切而下,灼傷了我的眼睛,閃電掠過那個聲音刺耳的刺客的半個腦袋,又刮過爬蟲的胸腹之間,然後我便看見他的半截身體凌空而起,激起漫天血霧,其間甚至夾雜著散碎的內臟和另一人乳白色的腦漿。

這是我在半個時辰內遭遇第三次極度血腥,我再也忍不住閉上眼睛歇斯底里發洩的尖叫,認命地等著鮮血內臟腦漿灑在我身上。

不過,等了好一會兒,那些髒東西並沒有落到我身上,倒是有重物從我身邊落下的破空之聲,還有掉到下面的回聲。

我睜開了眼。

看到一張乾乾淨淨,俊俏美麗,沒有一絲血跡的臉。

「錦梓?」我不敢致信地小聲試探。如果不是手不得空,一定會揉揉眼睛。

錦梓的臉還在那裡,並沒有消失,我欣喜若狂的叫起來:「錦梓!」

錦梓鐵青著臉,冷冷看著我,沒有表情,也沒有伸手拉我上來。

難道他這麼小氣?還在因為早上的事生氣?

我漸漸狐疑起來,慢慢閉上了嘴。

「先告訴我,你是什麼人……或者是鬼?死了多久?原先是男是女?」錦梓的聲音幾乎說得上輕柔,仍是那樣清清冷冷,好聽之極。

我卻漸漸的心冷了。

先告訴我……是……人……是鬼?……是男是女?

否則就不救我嗎?

錦梓威脅我……呢。

為什麼早不問?為什麼不好好問?那樣我就不會說嗎?

為什麼……用得著來威脅我嗎?

我一霎那心痛得快要受不住了。

錦梓還在說:「你說下在我弟弟身上的蠱……是騙我的吧?」

我心一顫,手中的力道再也支撐不住,身子朝下墜去。

錦梓的瞳孔瞬間放大,伸手來抓我,卻僅僅抓住了我的衣角,一聲裂帛,我還是墜了下去。

「你……」錦梓臉上的驚恐驚惶驚痛,慢慢遠離,卻清晰無比。

最後的畫面,我朝他笑了笑。
攤牌

我一直知道自己有點暈血,不過倒不知道自己恐高。我以前坐過山車可是從來不尖叫只大笑的。

耳邊風聲呼呼作響,我沒有來得及體味生命最後的過程,沒有來得及回放任何重要的場景,就暈了過去。

究其深層原因,恐怕是怕死。

經過一次死亡之後,我真的很怕死。

既然我暈了過去,自然也就對不起觀眾地錯過了所有的好戲,等到我再醒過來時,已經和前兩回醒過來時躺在了同樣的地方,連身邊的人都一樣。

「懸崖定律」與我無緣。

我果然碰不到絕世武功,神兵,帥哥或美女。

「我殘廢了嗎?」我問。

「沒有。」錦梓的臉色很有點憔悴的意思,左頰有一道明顯的刮傷。

「毀容了嗎?」

「沒有。」

我動了動身子,發現哪裡都可以活動自如,除了手指有點疼,身上並沒有受傷。

「你怎麼救的我?」

「跳下去,抓住。」錦梓悶悶說。

「然後呢?」

「抓住石頭,爬上來。」

「噢。」

高手就是高手,果然有任性的本錢。

我心中忍不住的冷笑。

我不再說話。他也不說。

我不說是因為不想說。

他不說是因為不知道說什麼。

我索性閉上眼,讓沉默無止境延伸。

……

「皇上脫險了,親自來看過你。」他終於忍不住開口。

「哦。」

「朝中大臣除了李閔國和古韻直都來過了。」

「嗯。」

「周紫竹來了兩次,『壁爐』也送回來了。」

「哦。」

「高玉樞現在還在廳裡等你醒過來。」

「嗯。」

他終於放棄,又是一片沉默。

我看看外面,已經是夜裡。月光很黯淡,織在窗紗上,流溢的光彩如同某種年深日久已漸漸失掉光華的玉器。

我側過身子,把背對著他,閉目假寐。

錦梓突然又開口了:「那天我毀掉的書,除了張青蓮的玉蛛功,另外還有一本。」

「那不是什麼好書。」

我睜開了眼睛。

他靜靜敘述:「……是天竺傳過來的淫穢武功。原本也沒什麼大用。講怎樣把一個高手的武功收為己有……通過房中術……也不知道張青蓮從哪裡得來,他抓到我之後,知道我會梵語,就叫我翻譯。我自然不肯教會他來對付自己……但他有錦楓在手,可以要挾我做所有的事情……我便只好給他翻譯,十句裡面夾一兩處假的。我編出來的口訣,以張青蓮的武學造詣,自然發現不了……初練尚有功效,他便日漸沉迷,等到了我計算差不多的日子,就會筋脈淤塞爆體而死。……那一夜,他自覺武功大進,很是得意,說明日要把錦楓也拿來玩弄,——他素來見我難受便會高興……我心中焦慮,就在他……的時候冒險動了一些手腳,僥倖生效。他果然突然走火入魔,通體發青,就沒了呼吸……」

我突然覺得背上發冷,轉過來瞠視他:「然後你就安安心心同一具屍體睡在一張床上?」

錦梓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啊。

「不是!」錦梓有些惱怒,「我只是閉上眼睛想下一步怎麼辦,你就醒過來了。」

「……我起初以為他沒死,只是一時閉過氣。還擔心他會不會識破我……後來什麼都不對,你對我說失掉記憶時,我半信半疑……還以為你有什麼詭計……後來越來越覺得不對,一個人再怎麼不記得,也不會連衣服都不會穿,人品都變了,才華突然大漲,性格好惡完全不同……借屍還魂的說法,古已有之,民間傳說也很多,我雖素來不信怪力亂神,不過也沒有別的解釋了……」

「你什麼時候確信我不是張青蓮的?」我冷冷問。

「……記不得了,不過你回神後大約三四天之後我就知道了。」

我又是心寒又是憤怒,怒火從胸口燒到頭頂。

原來他一早就什麼都清清楚楚!在旁邊冷眼看我如此辛苦遮遮掩掩!我竟是被當作傻子了。

自尊受創的痛楚尖銳到我無法忍受。

我坐起身子,冷笑出聲:「好啊,耍著我玩很有趣吧?你心裡是不是很高興?」越說越不能控制怒意,素性把很久以來就使我芒刺在背的東西一古腦兒拋出來。我一下扯開自己的衣襟,露出潔白如玉的胸膛和肩膀,指著說:「這身體很漂亮啊,比我原來的美麗多了……其實你覬覦很久了吧?可惜是你不共戴天的大仇人……愛恨交織啊!心裡很痛苦吧?現在好了,這身體裡面換了人,管我原來是阿貓阿狗呢!反正不是張青蓮……現在你什麼問題都沒有了!可以心安理得的做自己想做的……你還真是好運啊,姚錦梓!」

我抬頭挑釁地看他,卻不禁嚇了一小跳。錦梓面上還是沒有表情,但是眼睛裡蒸騰的……已經不僅僅是怒火而已。

我不自禁地噤了口。

「你……」他已經氣得說不出話來,聲音澀啞,雙手緊握著拳,不住發抖……

他眼睛裡的東西很多,好像有許多極度的傷心,失望,痛苦,委屈,重重交織,欲辯無言,看得我在他轉身出去時還怔在那裡。

屋子裡只剩下了我。

我突然苦笑一聲,頹然倒在床上,我是多麼痛恨自己的這種能力和性格啊,喜歡把所有人,包括自己的潛層心理都分析得清清楚楚,所有自私的,齷齪的,骯髒的,隱藏的,不美好的,真實的東西,為什麼只有我總喜歡去直接面對。

除了痛苦,還能帶給我什麼?

以前如此,現在在這裡還是如此。

如果不去看就好了。

如果可以不想就好了。

以前有一個人對我說,看事情太洞察是很痛苦的,除非你已經有了和這種洞察力相匹配的胸襟。可是,就算能夠寬容,也不是什麼事情都可以啊……

我控制不了自己,在錦梓每次凝視我的面孔時心情都會很糟;我無法讓自己相信,他愛的只是我的靈魂……

這是我和錦梓同眠以來第一次獨自入睡,雖然已是初夏,卻止不住覺得淒清,身子發寒,心頭燥熱。

我無法入眠,爬起來把衣服脫光,恢復裸睡的習慣。

平躺在床上,月亮已經穿過了雲彩,月光又明亮皎潔起來,透過窗櫺籠罩住我的身體。

我在那一霎時很希望這月光是某種酸性溶劑,可以把現在的身體無痛地化掉,最好是依舊塑出我原來的形態。

到了這個時空,我第一次身心疲倦到有了厭世的感覺。

可是不要緊,我知道我明天會一如既往地起來上朝,無論心裡多麼倦怠。

明天,我會去想到底行刺的主使者是誰,我會打迭起精神應付一場狂風暴雨。

我是一向如此的,光是習慣的力量就足以使我撐下去。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17 21:01

水患

關於這一次行刺的主使者,雖然從表面上看,嫌疑最大的就是躲回洛陽的邵青,但是,我的第六感卻告訴我不是他。

何況邵青是知道我已經沒有武功了的。

現在朝中三大派系,外戚是想利用小皇帝爭權的,自然不會動手;清流就算欺世盜名,謀逆是斷然不可能的;從別人的角度看,最有可能篡位的是我,但是我又捨身救了皇帝。何況我自己知道不是我。

那麼,必然是存在一個不為我知曉的勢力了?

我覺得彷彿遠處天邊已經壓過來一處烏雲,我卻想不出好法子,心裡壓得沉甸甸的。

朝中等著我的是一場目前為止最激烈的鬥爭。外戚開始對我和周紫竹發動極其猛烈的攻擊,說我們「罔顧國法,意圖不軌」,「陷君上於奇險」,就差說我們要謀反了。

而我那幫人則跳出來說我捨身救主,應被大大嘉獎,並立為萬世楷模。

清流很狡猾地保持沉默。

外戚的攻擊範圍果然漸漸縮小到我,而不大提周紫竹。

舌戰開始白熱化,已經開始人身攻擊,互揭老底,我越聽越不耐煩,乾脆走出列,走到御陛前,「撲通」一聲跪倒,說:「臣慮事不周,行事顛倒,致君父於險,百死不足贖臣罪愆,請陛下誅臣九族。」

一時寂靜起來。

以退為進,加點聲勢,無論在什麼情況下都會有些效果的。

不過我沒有想到一向只不過作擺設的小皇帝居然搶在所有人之前開了口:「張愛卿是奉朕之命同朕出去的,捨身救朕,張愛卿無罪有功。」

小小的孩子用力大聲地說,稚氣的聲音在高曠的正大光明殿頂繚繞迴響,和這陰沉久遠尊嚴壓抑的地方極端的不配,我一時差不多淚盈於睫,覺得自己所有的努力都沒有白費。

莫非看似摩登西化的我其實骨子裡受中國文人傳統的「學而優則仕」的影響頗深?錦梓已經不感興趣的「習得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其實對我是很有吸引力的?

看到小皇帝居然開口說話,在場的朝臣都有一剎那驚慌失措。

沒有親政的皇帝是無權干政的,一個七歲的孩子在朝上發表意見,也確實罕見。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高玉樞,他出列撲倒在地,伏地痛哭說:「皇上聖明,明辨忠奸,臣等死心塌地,死而無憾。」

外戚一時頗費躊躇。

周紫竹走出來,在我身邊跪下說:「臣與張大人均是年輕,行事不穩,但張大人危急之中捨身救主,其功足抵其過有餘,請皇上治臣一人之罪。」

我的眼睛餘光看到古韻直望著周紫竹連連蹙眉,周紫竹卻一直目光直視,不去看他的老師。

我心中冷笑,清流打什麼主意我不知道?定是要周與我撇清,比如說是阻止我不力,無奈跟出去之類的,到時把錯都推在我身上,周紫竹頂多就是個「處置不當」。

現在周紫竹不肯,古韻直自然要大皺眉頭了。但是也沒有辦法,清流也只好加入論戰,外戚一支對付我派,清流和小皇帝,後來連素來中立明哲保身的幾隻老狐狸都開口為我說話,最後當然以我方大勝告終。

結果是我因「行事不當」被罰俸三個月,但是卻因「忠勇」被賜紫和賜玉帶,這自然是無上的殊榮。周紫竹被左遷到御史台,做了御史中丞的下手,品軼雖然降了一級,作為言官,位置卻重要了很多,我也因此知道清流此次年選對於把周紫竹推上御史的位置是志在必得。

對於捉拿刺客,調查此事,朝中上下自然毫無二致,勒令刑部和九門提督府一同派出最好的捕快在限期十日內抓到凶手,高玉樞連連抹汗,看來他也知道這樁差事棘手得緊。九門提督因為最近京師行刺事件層出不窮,治安不好而被叫上來廷斥。

這件事自然是幾家歡喜幾家愁,我可以說在懸崖事件後得到了很好的政治本錢,外戚和清流則各有各的盤算得失。可是,在退朝後,我們在敬事房批摺子時,一封加急邸報卻使所有人同時陷入晴天霹靂的打擊之中。

黃河作為母親河,功過自然有無數人評說過,各持一端,種種不同。但是,作為世界上最難治理的河之一的名聲,大概是不會有任何人有異議。挾大量泥沙而成為懸河,每年夏天總會有或大或小的水汛,崩幾處堤,淹幾個縣。

可是,圭王朝精武元年的水患似乎來得特別的早,特別的兇猛。

今年的夏天還沒有真正開始,還沒下幾場雨,但這封加急邸報卻是報告的陵陽縣的堤壩崩塌,洪水一夜之間淹了十三個鄰近的縣,受災人數已經有數十萬,水情卻還不受控制。

一時所有人都呆若木雞。

天災和刀兵,一向是足以撼動一朝統治的大危機。我來到這裡之後,還是第一次遇到這麼大的事情。

震驚之餘,大臣們開始七嘴八舌議論如何解決,但是卻沒有什麼妥善的法子,只是吵吵嚷嚷,也得不出任何結論。最後我說:「先命臨近府道開官倉發賑糧,命最近的駐軍趕去搶險,至於朝廷如何救濟,如何處理,各位大人都快回家寫個摺子,明日早朝商議此事。」

大家都沒什麼異議,便有人提筆擬旨。

我心煩意亂,覺得壓力比以前的任何一次重大投資失誤都大,而且是我不熟悉的領域,干係又如此之大,事態又如此危急,難免也覺得無措。

從敬事房吵吵嚷嚷了半日出來,我去養心殿見小皇帝,不料進去之後就見小皇帝坐在椅子上,微微低著頭。

這孩子坐在這張紫檀官帽高椅上的樣子是我一向很喜歡看的,因為椅腿高,他的兩條小腿碰不到地,但是他卻不像別的孩子拿兩條小短腿晃來晃去,而是正襟危坐,好像腳下面可以碰到無形的地面一樣。這孩子每次表現得像個小大人的樣兒我就心中忍不住微笑。

但是今天我卻笑不出來。

小皇帝垂縮著肩膀,身形說不出的沮喪抑鬱。我微微吃驚,走上前柔聲說:「皇上。」

小皇帝悶悶地「嗯」了一聲,連回答都沒有,對於平日很守禮數的皇帝來說還是很少見的。

我在他面前蹲跪下去,用手搭在他小小的膝蓋上,更加柔聲說:「陛下,您怎麼了?說出來讓臣替您分憂。」

小皇帝抬起臉來,小臉上滿是憂鬱,漂亮的黑眼睛也有些光彩暗淡:「張愛卿,災情很嚴重嗎?」

呵,小皇帝已經知道了。消息傳得很快啊。

我嚥了口唾沫,考慮怎樣開口,小皇帝又說:「朕內宮的開支可以縮減,也可以裁撤宮女。」他很認真地看著我。

我心頭一熱,真是禁不住地感動,小皇帝才七歲呢!看來我真的要見證一代明君的成長了。

「陛下,」我輕輕環住他說,「還沒到這份上呢。恕臣失言,陛下還是個孩子呢,這些事情不用擔心,交給大人來做就可以了。臣會替皇上處理好的……陛下只需要快快長大,好好讀書,趕緊長成愛民如子的好皇帝就好。」

「嗯。」小皇帝撲進我懷裡,把頭埋在我肩窩裡。

我雖然很喜歡抱這個還帶著奶香的小男孩,但是礙於天家威嚴,也不好總是把皇帝當普通小孩抱來抱去,何況小皇帝早熟自尊,平時是沒有法子不把他當對等的成熟獨立生命體對待的。

不過看來小皇帝其實也很喜歡我的擁抱就是了。

我緊摟住他小小的身體。他的柔細的發絲紮在我頸項處,引得我脊背一陣顫慄。

這樣的孩子,真叫我忍不住不顧一切的來保護他,愛護他啊。

「陛下,臣一定會替陛下守住這江山社稷,等到陛下長大後親手交給陛下。」我在他耳邊輕柔而決絕地說。

不管要面對多少困難,多少危險。與多少人為敵。要我付出多少代價。

小皇帝沒說話,只用兩隻短短的小胳膊緊緊摟住我的脖子,摟得我差點窒息。

回去之後,我找來劉春溪,兩人一直忙到三更天,清算了國庫目前的存銀和糧食,又擬出了幾條對策。然後我又飛鴿給邵青傳了封書。
廷爭

早上醒來的時候,我習慣性轉身,卻摸了個空,手下未曾被體溫溫暖過的彈花梨絲被冰涼涼的,我的心瞬間就清醒了。

前天晚上之後就沒再見過錦梓,但是,我現在不想去想,我不想再把屬於女人的柔軟的地方暴露出來,讓別人輕易傷害。

雖然不是他的錯,我也知道那天懸崖邊上他的行為更多是因為早上的事負氣撒嬌,其實很多事情我們心裡早已心照不宣,原是不用問的。而且前晚我的話也是過了一點。然而,我實在很不喜歡這樣的感覺,生命重心往另一個生命傾斜,他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會強烈影響你的狀態,你的情緒。我受不了,自己這樣軟弱,這樣容易受傷害。

睡了不過兩三個小時,我的狀態有一種疲倦的亢奮,遠處天空漸漸透出一絲白色,我鏡前的燭火因而顯得慘淡。

到了古代,進入這個身體裡,我就很少照鏡子,因為實在並不喜歡這個身體。這個男人的容貌對我而言還是很陌生,我也一直覺得自己還是飛機失事之前的那個女人,所以,始終採取迴避的態度。

鏡中人秀美的臉上冒出一些胡茬,儘管有經驗和心理準備,我還是噁心得抖了一下。說實話,對於現在的身體,沒有胸我可以當自己做了乳房切除,多出來的部位可以當生了良性腫瘤,張青蓮的喉結也不甚明顯,唯獨鬍子,我是看一次噁心一次,第一回的時候差點吐了,所以總是立即叫紅鳳或錦梓拿小刀幫我刮得乾乾淨淨。

但是今天我不刮了。

人總要面對現實。我想更堅強,更獨立,更坦然,就必須要接受目前所有的現狀。

從今天開始,什麼我都不想逃避,一定要漸漸淡化我對錦梓毫無理由的依戀,不再讓自己一遇到關於他的事就喪失大半理性。

不過,沒刮鬍子的我倒是歪打正著,因為上朝後滿朝文武無不形容憔悴,滿眼紅絲,不管是真的還是裝的,紛紛顯示出自己憂心國事,夜不成眠,所以,我的落拓模樣竟是意外的合群應景。

我倒是沒想到搶先說話的是外戚,李閔國還十分講究實際地拿出兩封密函,說:「臣昨夜得到急件,均是說郭正通誇大水情,實則水患並不如此緊急。」說著把那兩封信給大臣們傳閱。

郭正通就是發昨天的邸報的官員,是陵陽刺史,這次被淹的十三個縣中有九個是他治下。他出身已經破落的江南士族,與周紫竹同年的進士,也算是古韻直的門生,一直外放,據說官聲極好,難得是同時也可算是一員干吏。

無論從出身,還是關係,此人自然是毫無疑義的清流派。

外戚和清流前些日子還頗能聯合對我,但近來我屢屢沒有大動作,他們便開始有些互相不對,尤其是外省的中下級地方官員,更容易因為行事風格的差異而產生衝突,這兩個寫密函的,是鄰近府道的地方長官,想來都是素日和郭正通頗有些不對。

這兩封信第一封還好,不過是說水情如何如何已被自己加以控制,另一封就有點險惡了,說郭正通誇大其詞,謊報水情,意圖騙取朝廷賑濟,取悅於民,為自己邀得民心,意圖不軌,其心可誅云云。

這些話都是最犯皇帝忌諱的,幸而皇帝還小,決事的是我們幾個顧命大臣,清流派從古韻直開始一個個跳出來同外戚展開激烈辯論,引經據典,互相謾罵,而且絕對與主旨相差十分之遠。

我也算是見識了,這水情如此緊急,他們還在這裡費這些口水,實在是……歎為觀止。

由於我們三個在朝的顧命大臣平時決策頗有點少數服從多數的意思,所以很快就有人問我的意見。當然,說是少數服從多數,其實也不盡然,比如說若有一件事他二人都同意,而我反對,他們不顧我的意思下了政令,我可以威脅,鬧一鬧,然後我派下的官員就會抵制,扯皮,因而目前朝政還是比較混亂的,牽制眾多,政令不能很有效的貫徹。

「張大人以為如何?」問我的是中立派的吏部尚書老狐狸。

我故意清了清嗓子,慢條斯理地說:「水情事關重大,萬千黎庶性命具在其間,非同兒戲,怠慢不得。孰是孰非姑且不論,以下官愚見,寧信其有莫信其無。」

清流沒想到我會跳出來替他們說話,都驚喜了一下,周紫竹深思的看著我,古韻直說:「張大人既也如此說,此事當無異議。救急如救火,這便當立即撥放賑銀賑糧。」

呵,等的就是這句話。

我端正了一下神色,緩聲對古韻直說:「古大人,請問這賑銀賑糧從何處出?」

古韻直愣了一下,說:「自然是國庫官倉。」

我冷笑一聲,說:「春溪,你來給各位大人說說,目下國庫帳上存銀幾何?」

劉春溪出列,朗聲道:「四百七十一萬三千九百八十四兩。」

「實際庫中銀子尚有多少?」

「年初尚有百萬,今春兩處兵事,到現下實存銀兩是十一萬三千四百五十兩。」

此言一出,一時滿堂俱驚。且不說賬面和實際之間巨大的差額,一個堂堂大國,居然庫中只剩十數萬兩銀子,實在駭人聽聞。如今只賑災也是不夠,何況邵青雖已回來,王和靖還在西南打仗。竟是要面臨巨大的財政危機了。

沒等別人開口,我又問:「那這些銀子都哪兒去了?」

劉春溪恭謹地正色說:「回張大人,除開去年嶺南未能繳齊的三十多萬兩稅銀,俱是各部官員私借了。」

朝上像是有一窩蜜蜂飛出來,開始「嗡嗡嗡」個不停,大家都竊竊私語。

我又一次假咳了幾聲,朗聲說:「朝中官員家裡有個急事,私借庫銀,原也不是什麼大事。只如今國庫空虛,朝廷竟是連軍費賑銀都拿不出來了,各位大人若有在戶部借了銀子的,三日之內請一概還清。否則耽誤了大事,只怕誰也擔當不起。」

一時蜜蜂們都靜下來,朝上無人說話。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沒有人會廷爭的,這件事的難度不在這裡,而在索要的實際操作時。看看當年雍正還是貝勒時的逼債事件就知道會遇到什麼事了。幸而現在不會有皇子和被康熙照應的元老出來攪局,不過,這裡有這裡的局勢,也有這裡的難處。

我的第一步總算踏出來了。

下朝後老高又請我去了「留芳樓」,我知道他要請託我的事,便跟他去了。

如今「留芳樓」的內部裝修和當初的精雅小舍完全不同,大部分走奢華路線。我們包下的一間,是充滿異域風情的波斯式風格。

大紅羊毛氈毯,鑲金嵌玉的矮桌,濃郁的乳香沒藥的味道,顏色鮮豔的簾幔,有幾個吹吹打打的波斯或大食的歌女,俱是披著輕紗,帶滿寶石首飾,衣著暴露。

我們席地而坐,面前頗有幾份葡萄和哈密瓜之類的異域瓜果,還有整隻的烤全羊。蘭倌現在極忙,不過還是趕過來露了臉。我家乾兒子對他說:「小蘭,你先去忙吧,我和張大人正有要事相商,過半個時辰你再帶人過來,也好久不曾見到小雲了。」

蘭倌笑容慇勤的答應了,又說了好些噓寒問暖的話,就把歌女婢女們都帶了出去,還體貼的掩上門。

老高一見人走了,就迫不及待朝我淚汪汪起來:「父親大人,且救孩兒一命。」

我故作驚訝說:「琳西這是為何?」

老高十分沮喪,說:「皇上遇刺一事,都著落到孩兒和九門提督身上,還有十日之限,孩兒雖派出不少高手,奈何一絲線索俱無……」

我沉吟了一下,就把老朱和老田叫進來,說:「此事幕後必有手眼通天者,所圖不小……」想了想,我覺得還需要老田給我守我的火藥研發中心,就對老朱說:「你去走一趟,務必要小心行事,切勿打草驚蛇,先去賬房支三千兩銀子,即日便去罷。」

老朱領命而去。

老田退到屋外守著。

高玉樞似乎對老朱不抱太大希望,神情還是很沮喪。奇怪,難道他想跟我借的是錦梓不成?

我微笑寬慰他說:「琳西放心,我會替你關說,把期限延長。」

老高這才轉憂為喜,連連稱謝。

我又說:「琳西啊,戶部好像也有你八萬兩的借據?」

老高是聰明人,立即說:「孩兒明日便去還清。」

我奇道:「琳西啊,別人不知我還不知?你何曾短過這區區幾萬兩銀子了?為何要去借?」

老高有點尷尬,說:「父親大人,此事瞞得過別人,須不可瞞父親大人。前兩年是李國丈先開此風,借了國庫三十萬銀子去放印子錢,所賺不少。便有不少官員暗暗效仿。孩兒一時心癢,也借了八萬,不過多久便覺無趣,只是一時未曾歸還而已。」

我冷笑一聲,說:「原來如此。」

我說李閔國何以要借下這許多錢,便是當年皇后歸寧,建個行宮園子,以李家的財勢,也不致落下虧空。

無論如何,討債一事都要從李家開刀。

我們這邊剛談完,蘭倌和原慶雲就來了。那傢伙還是那樣目中無人,笑得一副討人嫌的模樣。

我暗自想,他之所以如此之紅,固然和那副皮相大大有關,只怕這拽樣也是原因之一。見多了曲意奉承,溫柔嫵媚,婉轉承歡如蘭倌這種類型的,原慶雲這誰也不鳥的樣子格外有吸引力吧?

他照舊大大咧咧坐到我身邊,照舊大大咧咧地把我摟進懷中,手在我腰間摸來摸去,說的話字字挑逗。

情景總讓我覺得似曾相識,不過,我現在應付得比第一回好多了。果然墮落是在不知不覺間產生的。

酒過三巡,老高和蘭倌有些放浪形骸了,有些東西我看得不免要暗自臉紅心跳。

原慶雲的臉在我臉畔輕輕摩挲,略帶酒氣的呼吸逐漸替換掉我周圍可供呼吸的氧氣,弄得我也有一點醺醺然,心跳得快了一點。

「大人,」他現在幾乎把我完全抱在懷中,垂下眼睛,帶笑俯視我,用他那種拖長的蜂蜜絲綢一樣的調子說,「大人前些日子曾說要來找我試試,慶雲可是日日倚門苦待,卻不見大人來……大人莫非怯戰,想打退堂鼓了?」

那一刻,我也不知道是怎麼了,也許是喝了酒,也許是被某些東西刺激的,明知道是再淺俗不過的激將法,我還是驕矜地笑了笑,說:「怯戰之名,是個男人都擔不起,慶雲是激我呢?既如此,今夜我便在你這裡留宿了。」

原慶雲大概也沒想到我會這麼說,也愣了愣,然後慢慢,慢慢的綻開一個慵懶的笑容,緩緩說:「慶雲掃榻以待。」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17 21:02

偷歡

原慶雲拉著我的手往他臥室走去,要穿過長長的走廊,空氣裡漂浮著濃郁到令人不舒服的脂粉味道,偶爾才有一兩盞的燈光照出走廊華麗而有點俗豔的裝飾,昏黃暗淡曖昧到看前面幾乎是影影憧憧的地步,但是原慶雲走得很快,那自然因為他很熟悉。

我完全由他拉著向前走,心裡其實很猶豫,到現在我都不相信自己對原慶雲說了那句話,即將發生的事充滿不真實感:我的第一次出軌呵。

不過,到了這個時空,除了和錦梓的互相慰籍,我就沒有過像樣的性生活,基本上讓我當受我是決計不干的了,和女人的話我心理的一關還過不了,我雖然性慾不強,但並不是禁慾主義者,說不定我這輩子就在張青蓮體內了,難道以後數十年都自己DIY?可說實話我現在還不怎麼會呢。

所以,現在未嘗不是一個良機,嘗試一下,順便滿足一下好奇心。

下定決心,我壓下心中忐忑,由他拉著走到了他房門口,他放開我的手,推開雕花的木門,率先走了進去,我猶豫了一下,也跟著走了進去。

他房間裡沒點燈,一下陷進黑暗中,我有一瞬間驚慌失措,但是被一雙有力的手攫住。我被他一下推在牆上,灼熱的吻和粗重的呼吸一起襲擊過來。他健美的身體緊緊擠壓著我,彷彿想把兩個身體融為一個,他的吻很粗魯激烈,類似於啃噬,弄痛我皮膚的同時也點起一種異樣的火焰,使我不自禁地顫慄。

這是我第一次接觸到純粹的,赤裸裸的慾望,沒有愛,沒有憐惜,只有一種最最原始的動力,從下腹蒸騰,渾濁,陰暗,粗魯,灼熱,但是充滿力量,和戰鬥與征服的感受一樣古老。

原慶雲很專業,我還沒怎麼反應過來,他已經把我弄到床上,脫掉我的衣裳,在我全身又啃又咬的。尤其是這一手不知不覺極其快速地剝人家衣服的功夫,令我由衷佩服。

他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不悅地用盡全力撐著他光滑的胸膛推開一些,氣喘吁吁說:「我要在上面。」

他總不會以為我會花錢讓他嫖我吧?

原慶雲「噗嗤」一聲笑出聲來,用帶著笑意的聲音故意慢吞吞說:「是,大人。」

他翻了個身,把我帶到他上面,我的身體與他光滑溫熱的肌膚廝磨,我甚至可以感受到他皮膚下因為這個動作而伸張運動的肌肉,彷彿像是被絲絨層層包裹的鐵塊。一時間不禁有些心猿意馬。

他牽著我的手去撫摸他,在黑暗裡摸到某個堅硬灼熱的物體,我像是被燙了一樣倏然縮回手。

「你……你自己做準備。」

讓我用手……我是做不來的。可是,這話自己聽著都覺得蠻橫,哪有讓小受自己給自己抹潤滑劑的?

不過原慶雲沒抱怨什麼,他自己摸索出一個什麼小盒子,然後自己抹了,把尷尬地在一邊呆等順便心理鬥爭的我重新拉回他身上,舔噬我的胸脯,撫弄我的身體……

……

結果我在他的幫助和引導下完成了我作為男人的第一次。過程出乎意料的順暢,彷彿我的身體有了自己的意志,非常的順理成章。

我已經肯定了一點:做攻比做受要愉快許多。尤其是進入的時候,那種溫暖緊窒,被完全包圍的感覺真是好啊,有回到母體子宮的安全感和替代感,所以接下來的律動就完全是跟隨生命本能了。

不過最最關鍵的是:至少不會痛啊!

可惜原慶雲這傢伙的床上功夫過於精湛,他在我身下動著,變換著角度和受力點,結果我沒堅持幾分鐘就不行了。

……

事了我還沒有退出他的身體,趴在他身上呼呼地喘著氣,弄得自己一身大汗,不由感慨這年頭做攻也不容易,實在很累啊。

他卻在我身子下面氣定神閒,彷彿我不過是一隻小狗,趴在他身上撒嬌玩。完全不像我之前被邵青和錦梓那個之後,都半死不活了。

果然人和人之間的距離,比螞蟻和大象的距離還大。

「如何,大人?還舒服麼?要不要再來一次?」他一邊好整以暇的撫摸著我的側腰,臀和大腿,一邊用欠扁的懶洋洋的調笑語氣說。

最討厭他這種語氣了!

會讓我覺得明明是我上了他,為什麼總像是他佔了我的便宜?

他充滿興趣地舔咬著我的鎖骨,雙臂把我緊緊桎梏在他身上,一會兒呼吸又粗重起來,含糊低啞地說:「……再來一次吧?大人……」

這傢伙想把我榨乾嗎?

可恨的是,雖然很丟臉,不想承認,我……真的沒有體力再來一次了。

當然我一定不能這樣說,否則那傢伙一定會很高興地說:「既然如此,換我來吧。」

所以我用力掰開他的手臂,忿忿然撤出他的身體,裝出冷若冰霜的聲音說:「不必了。」

我爬起來點上油燈,一一穿上我的衣服,燈光亮起的時候,我看清這間屋子,真的是十分奢華,屋子的一角還有一尊半人高的碧玉瓶,裡面插著幾根孔雀尾羽。

而屋子正中間好像是特製的加大的大床上,原慶雲坦然地裸著身子,維持原來的姿勢仰面躺著,雙手疊在腦後,一張笑吟吟的俊美面孔,饒有興趣地觀賞我的「穿衣秀」。

我狠狠瞥他一眼,他的床上是一床猩紅羽緞的被子,襯著他沒有體毛,白皙,光滑,健美,堅韌的肉體,糾纏著黑色長蛇一般的長長墨發,說不出的豔麗淫靡,讓我想起一些古代豔情小說裡老愛說的「被翻紅浪」之類的形容。

不過現在即使看著這樣叫人血脈迸張的圖畫,我也沒什麼漣漪,因為目前已經「清空」了,所以男人們才總是在做愛之後就睡覺或是抽菸,表現相對冷淡,這種感覺我現在也明白了。

我是已經發洩完了,原慶雲的身體還明顯處於那種狀態,不過,我想也沒想過要像對待錦梓那樣去回報服務原慶雲。小小遲疑了一下,我很淡然說:「我走了。」

原慶雲朝我笑了笑,還是那樣慵懶的躺著,像是進食之後的大型貓科動物:「大人走好,慶雲不送了。」

見他這樣幹脆,也沒抱怨糾纏我,我倒些微有一些不好意思,扔下一句「過幾日再來看你」,便故作鎮定的落荒而逃了。

出去的時候我給了蘭倌一千兩銀子,即使是紅牌,這個價錢也是十分大方了,不過蘭倌不肯收,說老高已經付過錢了。

我還是把銀票塞給他,說:「那便都拿給慶雲,讓他自己去買點東西吧?」

蘭倌有點心神不定,眼神一直朝原慶雲方向瞟過去,也沒跟我多作推托,急匆匆地說了兩句,就揣著銀票朝裡頭走了,好像很緊張原慶雲。

難道他以為我會對原作什麼SM之類的奇怪事情?

我神情恍惚地騎著「壁爐」,帶著老田回家,「壁爐」打從立下救主大功,被我嘉獎一番之後,越發驕矜,現在要三顆松子糖才驅使得動它。不過,它同我倒是越發親熱了。

我出了「留芳樓」,便一直覺得有一道冰冷的視線投在我背脊上,弄得我寒毛直豎,每次回頭又不見有人。後來我忍不住低聲問老田:「有什麼人綴上我們了嗎?」

老田凝神注氣,察看了一番,說:「不曾發現有人。」

唉,果然是疑心生暗鬼,我第一次做偷歡這樣的虧心事,立刻就心虛不已,疑神疑鬼起來,真是……

近家情更怯,越是離我府門近,我心裡沉甸甸地壓著的就由磚頭變成石頭,然後變成建金字塔的巨型花崗岩。

用晚膳的時候,我的心虛達到最高點,我很怕錦梓出現,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他,這麼大的心理壓力,我怕一不小心就會露餡。但是,我又很牽掛他究竟去了哪裡。

結果錦梓沒有出現,我又是失望,又是鬆了口氣,很想問紅鳳他在哪裡,不過還是忍住沒問。

晚飯後,我收到了邵青飛鴿傳書的回信,展開一讀,不由心情大好。
番外二  養病中的回憶

五月初,鎮國將軍,三等國威公邵青回到洛陽祖宅,謝絕所有親友應酬,獨自住進其父當年隱修的「因果齋」養病療傷。洛陽今歲早夏,「因果齋」門前那株合抱的大銀杏樹上已初聞蟬聲。

凌晨即起,是邵青多少年的規矩了。從十幾歲的時候開始,夜裡挑燈讀兵書,凌晨則在這棵樹下聞雞起舞,風霜雨雪,三九三伏,從未曾一天斷過。許多同年的紈褲子弟們在走馬鬥雞,眠花宿柳時,邵青的少年時光一寸一分都沒敢浪費過。

劍創慢慢已收口了,內傷還沒好全,邵青將真氣運行十二周天,還是覺得有些氣血虛浮,不過比起前些日子已經好了很多。

披起外袍走出去,凌晨的空氣濕潤而且涼絲絲的,走到銀杏樹下,聽到樹上有幾聲不知名的鳥兒的囀啼,邵青抬起頭,微微笑了笑。

手扶住銀杏樹粗糙的樹皮,有許多的陳年往事突然都湧上心頭:

……

父親是個溫和的男人,學問是好的,卻不曾為宦,不通人情世事,又不屑經營,這樣的人,自然挑不起這樣枝繁葉茂的一大家子。邵家從洛陽第一大家族的地位漸漸下滑,親戚們的嘴臉一年比一年傲慢。

七八歲的邵青,看到小廝從母親房裡抬出一箱箱的東西,好奇地問母親怎麼回事,母親陰沉著臉,半晌落下淚來,摟住邵青說:「我兒,邵家將來就靠你了……」

母親出身金陵大族,容貌美麗,性子高傲,原是受不得逐漸冷落,炎涼更替的世事磨折。

一張紙從母親枕下飄出來,迴旋空中,那時候的邵青,還看不懂當票是什麼。

……

每年年關,是邵家最難過的時候,年宴,給幾百個僕人的紅包,親戚的人情開支,永遠不夠多的莊子上的入息……躲進「因果齋」的父親,臉色極差的母親……

不到十歲的邵青因為和哥哥淘氣打鬧,哥哥不慎打碎了一個古董花瓶,結果兩人被捉到母親面前跪下。

比自己大兩歲的哥哥簌簌發抖,他素來畏懼母親如畏蛇虎。哥哥是父親婚前的通房丫頭生的,寄在母親名下,管母親叫「娘」,那個通房丫頭見了他則要請安叫「少爺」。

所以邵青承認是自己打碎了價值萬金的花瓶,但是在除夕宴的時候獨自被罰跪祠堂的卻還是哥哥。

小邵青偷偷摸摸,揣了一包點心溜進又黑又濕又冷,陰森森的祠堂,兄弟倆一起吃,一起玩……結果便有了邵青迄今為止記得最真切的一個除夕夜。

……

因為所有這些,邵青很早的時候就有了覺悟,除了奮發,他沒有別的路好走。

隱郁的父親,不平的母親,地位尷尬的哥哥……人間有許多無奈,而他可以逼迫的,只有自己而已。

這上上下下幾百口人,從出生起就注定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族人姻親眷友,祖祖輩輩的高第榮光,這些東西,都要他背負到身上,後來這個範圍還要逐漸擴大:下屬,軍士們,國家的平安榮辱,朝廷的更替興衰……

不公平嗎?

有些人生來就可以依賴別人,有些人生來就是給人依賴。

運氣算是很好了,十一二歲的時候偶然拜了一個很好的師父。師父是文武全才,驚才羨豔的人物,出身皇族,性格脾氣也很古怪,能夠看中邵青,自然叫邵青的父母親友都大大的驚喜。

邵青的天資無論文武都在上等,加上努力不懈,也是很得師父歡心的。這樣的邵青,從很小時候就有人不停稱讚,說「邵氏一族,光宗耀祖,賴此子矣」,邵青因而有了很超然的地位,在父權軟弱的家中說話很有份量,也因此,當母親堅決不同意立庶出的哥哥為世子時,邵青可以堅持到底,一意孤行。

自己可以去出將入相,哥哥不繼承祖襲爵位,就什麼都沒有了。

……

十六七歲便入了軍中,短短幾年就嶄露頭角,旁人當然不會知道雪中千里行軍的疲累,長著蠹蟲的饅頭都有人爭奪的飢渴,從屍體堆裡爬出來的恍惚,一刀過去濺得滿頭的鮮血……

不過邵青積功成了校尉了,成了偏將了,成了將軍了。

年華一年年過去。

爵位日高,聖眷日隆。

這雙手上的人命也越來越多。

……

第一次見到姚錦梓這個小師弟還是十年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師父突然出現,邵青自然歡喜,設宴款待。

師父推出身邊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俊美的不像話,小小年紀就冷冷傲傲的,師父說:「這是你小師弟,姚乾進的兒子。」

本來漂亮的小孩人人都喜歡,不過當師父教自己一套新的劍法,一向舉一反三的自己兩遍不曾學會,師父叫來小師弟示範,看著那小小的身體在半空騰挪,翩若驚鴻,矯若游龍,真是吃驚得說不出話來。

一向冷淡到怪異的師父用那樣慈愛,欣慰,驕傲的目光看著小師弟說:「得此子予衣缽得傳。」

還不至於去嫉妒一個小孩,但是,這個世界真的不公平。

就是有天才這樣的生物出現,讓普通人的聰慧成為笑話,讓尋常人的努力變成鬧劇……

有的人天生就什麼都有,聰慧,俊美,出身高貴,在哪裡一出現都蓋過所有人的光芒,別人怎樣努力都得不到的,他手到拈來。

三四年間,小師弟已經名動天下。

可是這樣的孩子,誰想到他會遇到後來那樣的事情?

邵青忍不住想,明明可以阻止張青蓮卻沒有阻止,是不是終究還是和那一刻心中的不舒服有關?

不能夠避免的陰暗。

儘管自己也說,我有許多地方都比他強。可是看到這樣光芒四射,劃破天際的星辰陷到泥淖之中,還是忍不住暗暗高興吧?

邵青嘲笑著自己的時候,突然被一聲驚叫打斷,一看原來是妻子端著一盞什麼燉品滑了一跤,湯湯水水灑了一地,正滿眼水光看著自己。

一邊慶幸不必喝那盅東西,一邊忍不住心中暗嘆了口氣,上前扶起即將決堤的活源頭。

娶這個妻子是自己年輕時作過最任性的事,也是被別人認為最不理智的決定。

當時才二十三四歲,偶然見到這個小布商的女兒,迷糊到迷路到自己的行轅。第一次看到這樣的人啊,就好像第一次見到一隻小狗的小男孩,看到她嘟嘴的樣子就想抱抱,掐掐,揉揉,可愛得讓人想佔為己有。

所以不管身邊多少人,怎樣反對,還是娶了回來。

可是,後來就漸漸變了。總是要哄她,安慰她,收拾她的殘局,說了許多話才發現她一點都聽不懂,她的行為叫自己在眾人面前遺笑……再怎麼可愛也會叫人累,會搖頭,會無奈。

但時至今日,看到她這樣也會忍不住微笑或心憐,還是覺得她許多表情都可愛。如果不發生那天在宮裡的那件事的話,也許一輩子都會覺得這已經是愛……

可是那件事後,自己的所有目光,所有心思,所有注意都不由自主漸漸被那個原本看不起的男人佔據了。才終於知道愛不是那溫和的微笑,不是微微的心疼,而是靈魂都被撕裂,意志都被剝奪,天堂和地獄僅只隔一線……

……

如今,怎樣的東西都只能投入永幻……

一隻鴿子從遠方飛過來,停在邵青肩上,取下紅色爪上的短函,略略沉吟,理智又習慣性恢復運作,邵青回到書房提筆回覆,綁上鴿子的腿。

信鴿消失在蒼藍天際時,邵青又寫了另外一封,放走另一隻鴿子。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17 21:03



第二天我去戶部察看收回欠銀的情況,果然不出所料,只收到二十三萬七千兩,絕大部分都是我派系或中立派系還的,其中自然有老高的八萬兩。

我皺起眉頭問劉春溪:「王和靖那邊的糧餉最近一批運過去沒有?」

「還不曾,這次預計發到西南的糧餉是三十萬兩,王將軍催了半個月了。年初下官曾獻計從兩廣江南調糧,但幾地官倉與長平倉中積糧與賬目相差甚多,和國庫大同小異,如今也拿不出來了。王將軍急報說軍中已經快要斷糧。庫中寸銀存糧不夠,之前都優先發到西北,我本待東挪西湊湊出來,又攤上水患,實在是捉襟見肘。」

錢啊,永遠是錢的問題。一文逼死英雄漢。沒有錢,前方將士吃什麼?穿什麼?讓他們赤著腳餓著肚子去打仗嗎?一仗可以,要是十天半個月呢?還沒等人家動手,自己先餓死了。

說話間,便有工部的一個中層官兒來還錢,此人是清流派的,借了不過六十兩銀子,見到我有幾分尷尬地問安。

欠債大軍中清流派是絕對的少數派,首先是他們以清官自詡,對阿堵物自然要表示蔑視,也不會去放高利貸;其次他們往往都出身高門貴第,家裡都很富有,也有這個資格去做清官。

工部的官兒還完錢就走,這次兩大處用錢的地方都和清流有關,清流自然也是著急的,看來我這次的行動會「得道多助」的可能性很大。

「大人,是先撥軍餉還是賑銀?」劉春溪問我。

「那王和靖打了多久了?還打不下來?」我忍不住向劉春溪私下抱怨。

真是討厭,這取捨很為難的,軍餉晚一天,就會誤了大事,我難道叫士兵去空著肚子打仗?而賑銀晚一天,餓死的百姓卻要以千萬計。

兩邊都是要死人的,兩邊都會發生奇慘的事情。

我但凡心再黑一點,就應該不管王和靖的軍餉,把銀子都撥給災民,又光明正大又能為我博取民望令譽,清流打了敗仗,與我也無損有益,反正吐蕃國力甚弱,也不敢反攻。

可是這事我還真做不出來,心裡徒自憋悶,只好抱怨兩句發洩一下。

「西南地形奇特,我軍多不適應,也難怪王將軍。」劉春溪說了句公道話。

我嘆了口氣,說:「先發二十萬餉銀給王和靖,挪十萬作賑銀今日就發到陵陽給郭正通,跟王和靖說剩下的七日後給他。官倉裡有多少糧食,統統拿出來,一處一半。」

劉春溪面露難色,說:「京師若鬧糧荒可是不得了的大事。如今大水過後,糧商們必定囤積居奇,糧價必定哄抬,到時官倉拿不出糧食來平市價,局勢必定不可收拾。」

我沉吟一下,咬咬牙,狠狠說:「救人如救火,你先這麼著,到時我自有驅處。」

劉春溪答應了便填寫公文,我問他李閔國是否已經說了幾時還錢,劉春溪告訴我說他自己不出面,大兒子對上門通知催錢的差人說要去賣京郊的田地莊園湊錢,三個月後還。

三個月?

我冷笑一聲。

三個月後人都死光了,也沒人同他要了!打的好算盤。

我也不管面子裡子了,反正這敵是早樹下的,今日就要拿他做那駭猴的雞!

說到要債,要是在現代,倒也簡單,先發Email催,三軟兩硬,再來兩軟三硬,十封之後下通牒,推脫三次未能付款下律師信,然後再不行的話向法院申請強制執行,如對方老大攜款潛逃,就去找信譽良好實力雄厚的討債公司。

現在,只好自己登門,等著對方一哭二鬧三上吊,坐地撒潑,無所不用其極,逼得急了,什麼都做得出來,若說來硬的,李閔國手裡還有幾萬御林軍,再和別的外戚派,京師的王公士族一聯合,到時弄得京師大亂都難說,幸好我已經先取得邵青支持。

這般世道,乾綱不明,也可以說誰手裡兵多誰說話就硬。

劉春溪又湊上前,壓低聲音同我說:「欠債的大戶裡,有不少宮裡的公公,王公公欠了十四萬兩,大人看此事……」

這事可真麻煩,從大戶清起,就算我先清了李家,底下若不去管王福桂,人人都可以擠兌著不還錢。這王福桂是張青蓮在宮裡的內應,皇帝身邊管事的,身份非同小可,半絲兒也得罪不得。

我瞥了劉春溪一眼,淡淡說:「這事我來處理,春溪不必管了。」

回到府裡,果然紅鳳告訴我說邵青的副將,如今坐鎮京郊大營的羅蒙將軍已經來了一會兒,正在廳中等我,我連忙過去。

羅蒙將軍出身是庶族,四十多歲了,行伍出來,從小兵當起,一刀一槍賺到的頂子,不過我看他面容清瘦,稍稍有點黃,留著微髭,倒不像個粗魯武夫。

羅蒙見我出來連忙搶上前行禮,我連忙挽住他,他十分慇勤,笑容可掬,說:「張大人,邵將軍吩咐末將了,一切聽大人吩咐。」

之前我在朝中曾見過此人,邵青的壽筵也打過照面,卻不曾說過話,不過我估計張青蓮跟他是認識的。據說邵青曾在戰場上九死一生救過此人性命,此人對邵青的忠心程度已經到了臥冰求鯉,綵衣娛親等等匪夷所思的地步。

我滿面春風地說:「有勞羅將軍了。」

羅蒙說:「邵將軍吩咐下來的事情,就是要末將的腦袋,末將也不會皺皺眉頭,何況也是為國效力。」

呵,果然是把邵青置於國家之上,為國效力只是順便。

我點點頭說:「羅將軍辦事,本官一向信得過。這次羅將軍帶了多少人進城來?」

「多了是帶不進來的,也會惹口舌,末將點了五千精兵,加上城裡原駐著邵將軍三千鐵衛沒帶走的一千,一共六千人。」

我想了想,儘夠了,李閔國總不可能將兩萬御林軍全叫來把李家團團圍住,人這麼多已經很誇張了,明日街頭巷尾又多了一大激動人心的談資。

「既如此,羅將軍,你便去調人,一個時辰後本官和你在李大人家外頭的紅衣巷會合。」

又囑咐羅蒙小心低調行事,以免對方迅速反應,就讓他去了。

呵呵,上門討債啊,不知道為什麼,我竟有一點點興奮,莫非這就是商人的劣根性?

我換了衣服,洗了臉,抖擻起精神,帶了老田興沖沖地出去,不料走到門口,卻遇到許久不見的錦梓,我立刻站住,頗有幾分尷尬。

錦梓斜斜倚牆而立,懷裡抱著短劍含章,微風偶至,黑髮幾縷飄在如玉雋秀的面龐之側,衣裾袍角輕揚,我可以看見灰紫色的夏羅衣衫袖角暗金線勾繡的雲紋。

突然發現,這傢伙穿衣服其實滿有品位的。

「你去李家?」冷冷淡淡的聲音不說,而且連看都不看我一眼,裝酷裝得過了!

可是我因為自己那件事正虧心,所以見他總覺心虛,其實也沒什麼好心虛的,他既非我老婆也非我老公,我也沒對他海誓山盟,連愛都沒說過,真不知道自己心虛個什麼勁兒。

可是雖然暗責自己沒用,我還是底氣不足,半賠笑半驚訝說:「錦梓怎麼知道?」

他冷哼了一聲,說:「看到羅蒙出去的樣子,再想想這些天的事,也就不難猜出你要做什麼事了。」

突然轉過來,深深看了我一眼,說:「你既然這樣做,想來已經深思熟慮,想好了其中得失後果。我就不阻你了。」

我明白他說的什麼意思,心中一凜,徐徐點頭說:「我已經想好了。」

這一撕破臉,就沒有轉圜的餘地了,以後就是驚風駭浪。

他又哼了一聲,似是不耐煩看到我的臉,轉過身子,依然擺他裝酷的西門吹雪式pose。

我頓了頓,見他已經不打算再理我,便拔腳走過去。

想不到走了十幾步,他在我身後突然開口:「可要我陪你去?」

不知為何,當時我心中沒來由一陣喜悅,回頭微笑說:「那是再好不過。」
討債

錦梓騎的馬是「壁爐」來之前府裡最好的一匹,黑色牡馬,毛色油亮,骨相駿奇,最特別的是鬃長及膝,尾長弋地,據說是傳說中的名馬「蕭稍」。錦梓年少,雖然平時喜歡故作深沉,終究還是有點喜歡寶馬名劍的,所以前些日子沒冷戰時我就送了給他。

我們三人都騎著駿馬,前後一路小跑著到了紅衣巷口,羅蒙效率甚高,早已齊集了六千人,一色黑甲,軍容整肅,寂靜無聲,還有飄著青色的「邵」的旗幟,不像來討債,倒像要上戰場。

紅衣巷雖名為巷,卻是西北城中最著名的街道之一,這一片都是京師大貴族的宅第,比如說薛家的祖宅就離此不過一條街。此地街道寬闊華麗,紅衣巷外有一大片空地,六千人站立於此,不過稍顯擁擠。京城各區分隔嚴密,這西北城中庶民是不能入內的,因此也沒人看熱鬧,靜悄悄的,倒有幾分山雨欲來的肅殺。

羅蒙見到我便迎上來,他換了甲冑,不便行禮,告了罪,我們同到軍前,羅蒙說:「今兒為張大人效力,兄弟們都要盡心,邵將軍自然不會虧待!」底下轟然應是,聲音劃一。

我微微一笑,說:「有勞各位了。」便不再多言。

我當然知道這些軍士個個都知道我的身份名聲,和同邵青的關係,軍中男兒多血性,只怕十個有九個是大大的看不起我的,所以話說得越少越不自取其辱。

那些士兵礙於軍紀,都目不斜視,但總有些餘光朝我瞟過來,有不屑的,有好奇的,也有……垂涎的,不過倒是也有很多目光越過我朝錦梓投過去,錦梓一如既往視若無睹。

劉春溪也匆匆趕到,我們便開拔往巷內進去。

李家自然早已得了風聲,朱門緊閉,周圍圍著披甲執戈的御林軍,甲作赤色,矛戈鋒銳,映照日光,若非我一向覺得御林軍頭盔上裝飾的羽毛華麗得太過可笑,倒說得上個個英挺。

呵,想來場攻城戰麼?不過這兒的御林軍不過五六百人,況且這些養尊處優的花架子又怎麼能和邵青那些身經百戰的軍隊相比?以一當十都不成問題吧?看來李家沒想到我會借邵青的兵,以為我只帶幾個吏卒吧?慮只慮一會兒聞訊有御林軍的大部隊開過來,看來要速戰速決。

「把李家圍住,一個也不許放出去!」我低聲喝道。

羅蒙似乎猜到我的心思,在我耳邊低聲說:「大人放心,御林軍那些草包,便是兩萬個人一齊上,咱們也敵得過。」

我回頭衝他笑了笑,今天是無善了了,我這麼一鬧,倒像紅樓夢裡抄賈府的架勢,但李家有軍隊作後盾,不免要發展到巷戰之類的,不知一會兒要驚動多少人,鬧出多少事。不過,這個注,我下了。

軍隊除了奔走包圍寂靜無聲,我當先站著,正對著李家的朱漆大門,御林軍那邊已經紛紛喝罵起來,更顯得色厲內荏,沒有章法。

御林軍為首的校將走出來,到我面前喝道:「你們什麼人?想造反嗎?」意態十分驕縱蠻橫。

我還沒開口,羅蒙就劈手打了他一個耳光,罵道:「不長眼睛的兔崽子!張學士張大人在這裡你沒瞧見?我們什麼人?這旗子這麼大你不識得?」

那人原本大約想裝裝糊塗給我個下馬威,不料自己倒吃了虧,捂著臉想發怒,看看我身後的軍隊卻又不敢,忍氣吞聲說:「張大人,小人有眼不識泰山,衝撞了大人,大人勿怪。小人甲冑在身,不能向大人全禮了。」

我冷冷笑了笑,說:「免了。去通報張將軍,龍圖閣學士張青蓮,戶部侍郎劉春溪公事求見。」

那個校將朝身後的小兵一努嘴,小兵「蹬蹬蹬」跑去叩門環,身上的盔甲「咔咔」地響,映著傍晚有點血色的陽光,耀眼得讓我有些微的暈眩,手心微微出汗,周圍一派寂靜,我深呼吸了一口氣,告誡自己不要緊張。

門「吱呀」一聲打開,有家丁從門縫探頭探腦,和那個小兵低聲唧咕了幾句,便跑了進去。我們在門口候著,劉春溪拿出戶部的賬冊存根及他整理的欠款名單給我翻閱。

這時兩三個家僕跑出來把門大開,然後便有一堆清客侍從簇擁著兩人走了出來,我一看,原來是老相識了,其中較年輕三十多歲的那個就是前些日子在留芳樓調戲過我的李家老二,我看著他因縱慾過度而呈現的血絲的眼睛,總讓人懷疑他酗酒的紅鼻子,以及華貴到有油頭粉面之嫌的一身行頭,就厭惡得恨不能一腳踹死他。

另外一個年紀略長,大約四十左右,臉型略方,容貌肖似李二,不過看去正道些,衣著也沒這麼華麗誇張,臉色有點青黃,幸而沒有血絲和酒糟鼻,但是那眼神陰戾,我更加不喜此人。

他倒是先堆起笑來,長揖道:「不知張大人大駕光臨,有失迎迓,恕罪恕罪。」

他弟弟在後頭則冷笑一聲,傲不為禮。

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麼?這招我倒是也常用啊。

我微微一笑,淡淡說:「大公子不必客氣,本官和戶部劉大人此來並非訪友,純粹公幹。」我記得李家老大隻有一個雲騎尉的虛銜,並沒有實際官職。

李大沒想到我如此單刀直入,不由愣了一下,又道:「不知張大人有何指教?」

我還沒作聲,李二就冷笑了一聲,說:「那還用問,瞧這架勢,張大人帶兵圍住我們家,當然是來抄我們的家,滅我們的門的,搆陷忠良,不是張大人平日裡最擅長的嗎?」他語氣惡毒,看清楚了我的臉後,突然張大眼睛,看我的眼神裡面便透出無盡垂涎欲滴的淫褻味道。

我淡然一笑,說:「二公子說笑了,,慢說張某人不善此道,便是真的擅長,也不能對李家使出來。本官今日來純屬公務,羅將軍他們不過順道陪本官來瞧瞧熱鬧。」然後轉身對劉春溪說,「劉大人,請向李家二位公子說明。」

劉春溪應聲向前,拿出單子,道:「戶部賬務名冊,李閔國大人,歷次累計共欠銀四十二萬七千六百兩。因水汛軍餉,朝中三位顧命大臣決議至明日未時所有欠官銀的各部官員,需至戶部交妥,違者籍沒家產。李大人乃是欠款第一大戶,又是顧命大臣,皇親國戚,國之棟樑,請李大人首先以身作則,交還欠銀。」

李大已經堆出滿臉愁色,說:「家父已去處理京郊的田莊地產,一時籌措不出,請寬限三個月。」

以為用這麼簡單的苦肉計就能打發我麼?我冷笑一聲說:「三個月?大公子可知這賑銀延誤一天要有多少災民餓死?可知邊疆將士已經斷炊,要空腹去作戰?李家同我說三個月,人人盡可也說三月,三月之後,只怕已是哀鴻遍野,白骨千里了!」

李大還沒說話,李二在他身後跳腳大叫:「向朝廷大臣,皇上的親外公逼債,國家的體面都被你們這些小人敗光了!要錢沒有,要命一條!有本事你就拿走!」

李大攔住他,對我抱拳說:「以張大人之見,又當如何處置?」

唉,李家老大沉得住氣,又知道言語服軟使自己處於有理且被同情地位,厲害得很哪,和他那個草包弟弟完全不同。

我面色一沉,肅容說:「非是青蓮要與一殿為官的同袍過不去,此事幹係萬千黎庶性命,國家危亡,惡人也好,逐利小人也罷,這罵名青蓮擔了。」

發完慷慨宣言之後我又說:「如今百姓流離,糾纏生死,求水粥米湯填充飢腹暫延一息而不可得,求一陋室草棚且免風雨疫疾難於登天,易子而食,不日將至。大公子你們卻拿著原應賑濟災民,救人水火的官銀居於廣廈華庭,穿綾羅綢緞,帶金珠玉翠,又如何對得起先皇皇后,對得起天下蒼生?本官不才,只好請兩位將內室的金銀細軟暫時用不著的拿來抵數還到國庫,這宅子甚大,僕役過多,也請搬間簡單清靜些的住。」

眾人一聽我竟真要抄李閔國的家,不禁人人駭異,不但御林軍那邊竊竊私語,連劉春溪和老田都驚訝地望著我,面不改色的也只有錦梓和羅蒙。

李家二人氣得渾身發抖,那幫清客們都幫腔喝罵起來。

李二直著嗓子叫喚說:「呸,我家七代王公,不信你這千人騎萬人入的兔相公有本事敢對我李家動手!」

我冷笑一聲,對李大說:「大公子,李家若不肯主動配合,我只好叫下頭人動手了,他們手粗,失了體面莫怪!」回頭使了個眼色給羅蒙,羅蒙簡單的一聲令下,黑甲的軍隊便往李家大宅裡開,御林軍拔刀上前攔阻喝罵,兩廂裡「乒乒乓乓」地動起手來。

兩邊實力相差太過懸殊,不消幾分鐘,幾百個御林軍便被綁倒在地,也不曾有人命,只十幾個人見了紅。

羅蒙的手下士兵便推開李府僕役往內室闖,李二急紅了眼,怪叫一聲:「我和你這不要臉的兔兒爺拼了!」就狠狠朝我撲過來,狀若瘋癲。

我當先站著,見他面目猙獰,雙眼發赤,氣勢洶洶地撲來,心中一驚,竟忘了躲避。

我於身體對抗一項甚弱,何況現在身體又不好,李二雖然是酒色掏空了身子的型,到底生得人高馬大,又是出身將門,拳棒刀槍總是知道的,拚命之下,竟像要致我於死地。我後面眾人來不及反應,齊聲驚呼。

我也嚇了一身冷汗,但千鈞一髮之際,李二的身體竟生生剎住了。

一柄短劍抵在他喉結上,輕重把握極之精準,劍尖抵住的地方滲出一滴血珠,李二嚇得腿都軟了,卻不敢癱下,雙腿發抖,冷汗涔涔而下,喉結滾動,嚥了口口水。

所有人都朝執劍者看去,只見錦梓雲淡風清的站著,好整以暇,舉重若輕,彷彿手中不是一柄瞬間判人生死的寶劍,而不過是拈著枚繡花針,風拂過他面龐,他面容清冷如水。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17 21:04

繼續討債

看到錦梓用劍抵住李二的咽喉,好些人都驚叫起來,我知道錦梓性子審慎能斷,不會亂來,倒不放在心上,只笑笑說:「大公子,令弟太急躁了。」

李大臉上一陣青一陣白,似是也有點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他突然側身衝著李二罵道:「你隨便辱罵朝廷命官,我李家的家法教養都哪裡去了?」便好像十分氣憤要沖上去打他弟弟一耳光。

其主要目的當然是借此一發飈來把錦梓的劍擋開,好使李二擺脫脖子上的劍尖。

我看出他用心,心中暗笑。果然錦梓劍尖輕輕一點,說:「李大公子少安毋躁,小心誤傷令弟。」

李大急忙剎住,十分尷尬,朝我說:「快叫他放開舍弟,這成什麼樣子了?」

我正要說話,突然後面喧鬧起來,回頭一看,原來又有幾千御林軍趕過來了,看到被綁倒的兄弟,都紛紛喝罵,上前便要動手,這巷內雖不狹窄,容了這許多人,也擁擠得很了,羅蒙又命邵青的黑甲軍擺開陣勢迎戰,場面眼看控制不住。

我連忙走到錦梓和李二緊側,錦梓不待我說,便轉了劍鋒,將鋒刃緊貼在李二脖子上,一手搭住他肩膀制住他,李二嚇得小腿肚不住打顫,我也聞到一股惡臭,這膿包嚇得失禁了。

克制住掩鼻的衝動,我厲聲喝道:「都給我住手!」

我們站在台階上頭,位置較高,眾人抬頭見到這明顯的挾持人質的畫面,都條件反射地停止了手中動靜。

李大臉色很難看,說:「張大人,你身為朝廷命官,居然劫持舍弟,是何道理?」

我「哈哈」一笑,說:「令弟欲對本官不利,本官不過為制止他犯下大錯,說得上什麼劫持?倒是大公子,你慫恿御林軍持械私鬥,襲擊邵將軍的西北軍,不知是什麼罪名?」

李大指著被捆在地上的御林軍說道:「分明是西北軍先動的手!」

「此言差矣,乃是御林軍欲阻止本官公幹,羅將軍的兄弟看不過,阻止他們傷害本官而已。」我和他攪和。

李大氣得臉色發白,正要反駁,突然後面騷亂又起,旗幟飄揚,又有一支軍隊匆匆趕來,將這一片都團團圍住,看旗號是禁軍。幾匹馬兒疾馳入巷,當先兩人是薛駙馬和古韻直。

薛駙馬和李大打過招呼,便對我說:「青蓮兄弟,這是做什麼?錦梓,快把李二哥放開吧?」

我正色說:「薛大哥,萬萬不可,李二公子方才欲行刺本官,場上數千人都看到了,須得交解到刑部去。」

李大連忙說:「舍弟手無寸鐵,說得上什麼行刺?張大人未免言重。」

古韻直此時已下馬,走上前來,臉色鐵青說:「這都成什麼體統了?張學士,同為顧命大臣,你怎敢擅自領兵來抄沒李公府?」

我笑笑說:「古大人此話差矣,李將軍又沒有犯什麼事兒,青蓮怎會來抄沒其家?我不過是幫同劉大人來收回欠款,此事性命相關,危我社稷,青蓮憂心若焚,言辭或有過激,得罪是不敢的。」

古韻直指著黑甲軍道:「這些是怎麼回事?西北軍當駐於郊外大營,何以私自入城?」

羅蒙說:「古大人,這些人馬是邵將軍城中親衛交接,入城是有兵部批文,顧命大臣加藍印的,並非私自入城。末將進城早了,遇到張大人,張大人說待會兒此間事了去看我們交接,我們便先陪張大人走一遭。孰料御林軍的兄弟竟朝我們動起手來,倒叫大人們誤會了。」

兵部的批文是邵青下的,藍印是我加的,我們做事當然要防人抓小辮子。我微笑說:「御林軍的兄弟只怕也是一場誤會。」

古韻直沉吟了一下,臉色轉霽,道:「原來如此,如今恰逢大患,庫銀必須全數收回,李公身為顧命大臣,原是應當以身作則。這所欠銀錢是當要即日交還,不該拖欠。只是張學士也未免急躁,引人誤會。」

呵呵,老古啊老古,我豈不知他方才心中定是盤算著能否趁此事把我和李閔國一鍋端了,只是想來想去,還是要以王,郭二人處的急務為先。這次他們要用銀子,卻是我在這裡當出頭鳥,老古雖不明白我葫蘆裡賣什麼藥,但還是覺得有利於他,不利用白不利用。

老古既然已經決定這次站在我這邊,我心中便定了。雖然是意料中的事,但其實我打從決定這麼做時心中便是惶恐的,畢竟我可是來抄皇帝親外公的家,這麼一來,我和外戚可再無迴旋餘地了!後來邵青這樣持重的人居然不阻止我,還願意無條件支持,我便咬咬牙上了,其實,內裡還是虛,我以前接過最大的case也不能同這個比的。

清流態度鮮明,李大的臉色就有些白,古韻直又說:「李公呢?此事須得要李公親自出面,怕世侄做不得主。」

李大說:「家父去處理京郊地產田莊,不刻便回。」

古韻直說:「既如此,我們便等等他。」

他也不肯應李大之邀進府裡,也不請我或是羅蒙放了李二和那些御林軍,只往那裡一站,倒成了和我一塊兒來逼債的了。

我看得心中暗笑,此時劉春溪和羅蒙才去正式見禮,古韻直目光往錦梓面上一掃,說:「原來姚賢侄也在此處,不知近日可好?」

錦梓冷淡地說:「托福。」

古韻直又說:「賢侄今年也十七歲了,該當出仕,報效國家。」

錦梓更加冷地說:「在下如今不過是張大人府上下奴,苟全性命而已,談得上什麼出仕?」

古韻直望著我說:「張學士應當不會阻止少年人報效家國之心。」

我伸手挽住錦梓,但笑不語。古韻直自負理學家,看不慣我們這放逸模樣,皺眉避開眼神,他後面的那幫人卻竊竊私語,看著錦梓的目光或不屑或憐憫或痛心,錦梓始終臉上淡淡的,似是不把他們放在眼裡。

我早被熏得受不住,便叫人來捆李二,李大還沒開口,薛駙馬倒先求情:「青蓮兄弟,李二哥只怕方才是急紅了眼,你就不要計較了。」

我玩味的看著薛詠覆,薛家的家規大概和瑞士差不多,永遠中立,四面討好,誰都不得罪。薛詠賦看似心思簡單,其實做得極好,要是在現代,一定可以做國際紅十字會的高層,可嘆他妹妹薛詠瑤看似聰明,卻自負正義,整天和清流的人攪和。

不過,說不定薛家這一代的策略就是薛詠覆和我交好,薛詠瑤則親近清流也難說。

我笑道:「也罷,看在薛大哥面子上。」

我親手動手去把錦梓的劍尖拿開,錦梓收劍極快,我即將觸及劍刃時,光華一閃,劍已歸鞘。

我對李二笑道:「李二公子,得罪了。」

李二哼了一聲,繃著腿走回他大哥那裡,說了幾句話,回內室更衣去了。

又等了一會兒,古韻直叫羅蒙先帶兵走,羅蒙說即刻就走,卻不動,叫御林軍走,御林軍也陽奉陰違,那麼維持平衡的禁軍當然也不能走,一萬多人堵在這裡,人頭攢動,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超女演唱會呢!

古韻直連碰釘子,氣悶之下,叫了劉春溪去看欠款名單去了。薛駙馬有一搭沒一搭地同我話家常,但錦梓在旁邊,他總是不大自在,別彆扭扭的。

一直等了大半個時辰李閔國才露面,李大跟他嚼了會兒耳根,李老頭走在我面前,說:「同殿為官,為了這些身外的阿堵物,竟逼人致斯!」

我一派平靜,拱手說:「不敢,青蓮不過職責在身,不得不然耳。」

李老頭「嘿嘿」冷笑了兩聲,叫來家人,托著一個盒子,裡面放著幾十張銀票,李閔國說:「這是老夫變賣田產,七拼八湊所得,共是二十五萬兩,請張大人古大人查收。餘款待我將幾處宅子賣了,三日內繳清。」

李老頭言辭激憤,老古終究自小受的教育就是不能斤斤計較於黃白之物,不禁面上有些訕訕。我卻暗自冷笑,本來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弄得倒似是他成了竇娥似的,真是豈有此理。不過事情至此我也算是完勝,當然不便逼人到底,所以也沒嘲諷他。我朝劉春溪抬了抬下巴,他便上前接過了銀票。

「打擾了。望李大人言而有信。」我朝李閔國微笑地拱拱手,老頭哼了一聲。

於是我們便各自帶人撤退。

羅蒙有點不放心,想把人馬留一半在我家護衛。我已經和外戚正式翻臉,他大概怕李老頭一怒之下,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派御林軍衝過來殺了我再說。

錦梓說不必,以李老頭的性格,雖然翻臉,也不會輕易正面衝突,若想殺我,只會派刺客,不會派軍隊。

不過最終羅蒙還是留了五百人,住滿我家客房下房柴房,住不下的便在花園裡紮營,弄得亂七八糟,我頭疼不已。

羅蒙告辭走了,此人今天的表現讓我刮目相看,什麼命令都面不改色,又謹慎聰明,對邵青的忠心已經到了當年冒頓鳴鏑練軍弒父的要求,假以時日,邵青若想要逼宮弒君,只怕此人連眉頭都不會皺就動手吧?

消停之後,也已近晚,我挽住錦梓袖子,對他笑道:「錦梓,我們許久不曾一起用晚膳了。」

想不到錦梓居然甩開我的手,冷淡地說:「我答應錦楓陪他吃晚飯,大人自個兒用餐吧。」

我目瞪口呆看著他,心中一陣氣苦:這傢伙居然,居然同我擺譜?
鬱悶的一天

錦梓既然不給我面子,我也不便主動提出讓他搬回來住夜裡保護我,幸而邵青那五百精兵也不是吃乾飯的,已經安排了嚴密的夜間巡邏。老田把幾個好手也安插到我的水榭周圍,我又將紅鳳招來睡在我隔壁貼身伺候,這才放心睡了。

結果這一夜無事。

其實也是當然的,剛發生白天的衝突就暗殺我的話,豈不是傻子都知道怎麼回事?李閔國還沒有這麼大魄力和實力來面對後果。估計在朝政中給我下絆子的可能性更大。

第二天朝上自然有一番風波,外戚派的人有幾個跳出來彈劾我任意妄為,惑亂朝綱,瞞昧主上,欺侮大臣。不過他們本不是言官,何況只外戚幾條小雜魚能成什麼氣候?我又不是中飽私囊,是替朝廷催款,因而幾乎完全觸不到我分毫,我都不必自己辯駁。

下了朝我趕緊進宮裡去找王公公,李閔國搞定之後,王福桂現在是第二大戶,首當其衝。

太監貪財,這是千古不易的真理,就像貓若是作了絕育就會開始貪吃,變得又肥又懶。王福桂當然不缺錢,每年從張青蓮那裡就不知拿多少好處,他的錢必定和李閔國一樣,弄地下錢莊放高利貸去了。

王福桂是精明人,見了我專程來找他,還不知道我的來意?何況我昨日大鬧李府的事已經轟動朝野,路人皆知。

所以一見我,王福桂就擺出一副死了爹娘飛了老婆的樣子,愁眉不展,請我到他房裡,叫小太監上了茶退下。

「王公公缺錢花麼?」我覺得還是直接點好。

「唉,」王福桂把臉皺成苦瓜,長嘆一聲,那其中淒苦悲涼,倒好像能寫十首宮怨詞,「宮中清苦啊!」

我連忙緩緩點頭,表示十分理解和同情,甚至也跟著他嘆了口氣,聲音誠懇,出自肺腑。

王福桂眼巴巴看著我說:「張大人能明白我們這些人的苦楚就好……」

我又嘆口氣,說:「王公公啊,我是明白,只是難做啊,李大人心中不平,只怕馬上就要責問我公公的欠銀……」

王福桂的柿子臉立刻扭曲得很是難看,愁眉苦臉說:「十三萬兩銀子……叫咱家一時怎麼拿得出?……張大人,這銀兩又不是張大人自個兒的,這次這般雷霆作為,張大人莫非另有計較?」

他大概以為我想趁機打擊李老頭,又或者有更加隱秘的陰謀,當然,這麼說更可能是想轉移我要銀子的注意力。

我苦笑一下,說:「王公公,這瞞別人還瞞公公你麼?實話說,我這回不過是個出頭的槍,這事是一律議定了要嚴辦了,李大人那樁不過是作張作勢呢!」

王福貴睜大了眼睛,神色開始焦慮起來,後來居然四下一覷無人,雙膝一軟,便朝我屈膝跪了下來。

我連忙扶起他,說:「王公公,你這是作甚?」

王福桂居然還擠出了兩滴眼淚,哽咽說:「請大人救我,咱家出身貧苦,有點錢都貼補或是借給老家的窮親戚了。一時如何拿得出這許多銀子?」

我暗自冷笑,借給窮親戚?這話倒也不假,只不過至少要收五分利而已。

我沉吟一番,道:「王公公,你同我說實話,你現在拿得出多少錢來?」

「兩三萬……」看我臉色不對,連忙又說,「湊一湊四五萬也未可知!」

我假意煩惱了一番,才說:「這麼著罷,公公拿出五萬兩,餘下的我來替公公想法子……我認得一個大賈,同他挪借個七八萬兩銀子還是有得商量的。只需寫個欠條,不拘什麼時候還,也不用利息,王公公以為如何?」

王福桂一聽甚喜,連忙笑道:「有勞張大人了,張大人幫了咱家這個大忙,以後有用得著的,水裡水裡去,火裡火裡去。」

我當然不會相信他的話,不過還是耐著性子說了幾句客氣話,又著意慰勉一番,才去找小皇帝上課。

不料小皇帝下午發起了燒來,已經臥床休息,我連忙進去看他,見他小臉蒼白,額頭上一層細細汗珠,閉著眼睛躺在被窩裡小小的一團。

他警覺得很,聽見聲音睜開眼睛,看到我說:「張愛卿。」聲音低微細弱,像只小貓咪。

我心生憐惜,搶到跟前,幫他拭汗,柔聲道:「怎麼突然就發起燒來?」突然想起一事,臉色一變,道:「陛下,您沒再服那藥吧?」

小皇帝連忙吃力的搖頭說:「朕沒服。」

難道是積聚在身體裡的毒沒清乾淨?那也不該發燒。我憂心忡忡地思考,突然失笑:小孩子感冒發燒原屬尋常,我這麼緊張兮兮,都快成老母雞了。

小皇帝說:「張愛卿昨天去收錢得罪外公了?」

我心裡一凜,口中卻柔聲說:「是啊,陛下怪臣了?」

小皇帝搖搖頭,說:「朕知道張愛卿都是為了朕。」

好乖巧貼心啊,我心裡忍不住發熱呢。可不知十年之後這件事會不會成為我獲罪的理由之一?他還會不會記得現在的話?不過,即便如此,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我還是不會改變初衷。

我默默地看著皇帝,低聲說:「陛下,以後您就會為此怪臣魯莽狂妄,疑臣擅權了。」

小皇帝急了,轉身拉住我的手,因為這個動作有點喘氣地說:「張愛卿無論做了什麼,朕也不會怪張愛卿!」

我微微的笑了:「真的麼?陛下,陛下雖然信任臣,但如果別的臣子人人都說臣不好呢?陛下聽一次兩次不信,百次千次還不信嗎?這就叫做『積毀銷骨,眾口鑠金』。」

小皇帝仔細地觀察了我半天,突然小臉嚴肅起來,說:「張愛卿是害怕那些壞人麼?……別怕,朕會保護你。」

我又感動又好笑,說:「好啊,陛下要快些長大,不讓壞人欺負臣。」

小皇帝卻鄭重點頭承諾。我同他笑鬧了兩句,他撒起嬌來,一定要我抱他,我便隔著被子將他抱在懷裡。

小皇帝病中體力不好,沒多久就睡得香甜,我把他放回床上,裹緊被子捂汗,又吩咐宮女太監小心伺候湯藥,便出宮去了。

近日因為心境緣故不想招搖過市,所以沒騎「壁爐」,是乘的馬車。馬車停在禁城外頭,老田則在內宮的東華門外等我。我想起今日白白損失八萬多兩銀子,雖說是必要的政治投資,但是因為回報的前景不能折現,又不是百分之百的可預見,心中終究不樂。

孰料悶悶地出了禁城,竟發現一樁更加鬱悶的事:我的馬車居然沒在那裡等我,空蕩蕩的鬼影子都不見一個。

老田抹了把冷汗,「估摸著沒料到爺這麼早出宮,哪裡撒歡去了。」

我氣得渾身發抖,冷笑道:「這奴才真是好膽!」

我也不是苛待下人的人,車伕估算著時間出去玩也不是完全不可理解,但是這也太過分了,發生在這麼敏感的禁宮門口,明天只怕人人都要嘲笑我不懂役下,張府沒有規矩。

人倒霉的時候,果然喝涼水都塞牙。

「要不大人先在此等著,小的回去家裡叫車來?」

那得等多久?何況我一人在此也太危險。我搖搖頭,嘆口氣說:「不必了,左右不遠,走回去罷。」

老田沒有異議,我們便步行回家。

回去是要經過東市的,我已經很久沒逛街了,東市也算繁華如昔。不過就在我們走到街尾時,突然有一點小騷亂。

一個賣燒餅的小販的攤子突然被幾個家丁和街頭小混混打扮的人踢翻在地,拳打腳踢,砸東西,燒餅滾得滿街都是,圍了好些人看熱鬧,指指點點。

被毆打的小販衣著寒酸,滿臉稚氣,頂多也就十八九歲,驚恐萬狀,抱著頭哀號:「……幾位爺,饒了小的吧!這個月的利錢不是還沒到日子嗎?……嗚,哎喲!」

動手的人又狠狠踢了他幾腳,嫌不解恨,啐了口吐沫在他臉上:「呸!不開眼的東西!利錢?現在問你要的是本錢!大人家都快揭不開鍋了,還有錢借給你?!」

小販撲上去拿身子護住殘存的攤子,哀求說:「大爺,小的一時哪兒湊去?這是小人的生計,砸了更還不出錢來了!」

「呸!」又有人啐他,「誰耐煩等你一個燒餅一個燒餅的還?我們明天就要!還不出來趁早把你娘你妹子賣一個到勾欄院去!不夠就兩個都賣!」說著自覺幽默,哈哈大笑起來。

其餘幾人也跟著大笑,有一個湊趣說:「要還不夠,我看這小子生得還算白淨,乾脆自個兒也賣留芳樓去!還不用賣燒餅養家!」

又是一陣狂笑。

最後一人陰惻惻說:「你也別怪我們心狠,要怪就怪張青蓮那兔兒爺,他逼債逼得狠,我們大人只好來逼你們還錢啊!」

小販哭天搶地地罵我和李閔國,「狗官」之聲不絕於耳,又哭訴自己如何為了替母親抓藥借了二兩銀子,如今每月還五錢已經還了大半年,欠的債不但沒少倒變成了五兩。周圍有人竊竊私語起來,我雖然早有心理準備,心裡還是被撞得沉了一下。我低著頭,想了想,說:「老田,你去出面,把他們打發走,問那小夥子欠多少錢,去替他還了。」

老田微微有點驚異地看了我一眼,就領命去了。我躲得遠遠的,看老田去交涉,說了幾句什麼,突然出手一巴掌把其中一人打飛,又扔了錠銀子在那人臉上,又說了幾句,那些人便拾起銀子跑了。然後那個小販便朝老田連連磕頭……

老田興沖沖回來覆命,興奮地說:「大人,擺平了。」

我看他很高興,也是,只要是人,作了好事,幫到別人,心中總不免是喜樂的。

我有點意興闌珊,在前頭更加鬱悶的低頭走著,老田見我不喜,不敢再多說什麼,想要安慰我又不敢造次,只好跟我踩螞蟻。

其實我很明白這事完全不是我的責任,我做得一點錯都沒有,而且我也不能做得更好一點,但還是忍不住有點心灰意冷。

今天真是倒霉的一天,錦梓不理我,賠了八萬銀子,小皇帝生病,我的馬車不見蹤影要步行回家,莫名其妙被罵做「狗官」……

我胡思亂想,只顧低著頭走,也不看路,半晌一抬頭,不由一呆:我居然走到「留芳樓」門口來了。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17 21:04

為偷歡付賬

想不到我隨便走走也能走到「留芳樓」門口,莫非人家說的是真的,偷情果然是會上癮的麼?莫非我潛意識裡對原慶雲的肉體其實挺有興趣?

我不大相信。事實上,上次來過之後,提到「留芳樓」這三個字我都有點心虛,更別說現在就站在這裡了。總覺得有好多眼睛盯著我,許多張無表情的面孔後頭藏著不以為然,看來偷腥對我而言還是太刺激了點,我本質上果然是一個老實的……男人。

我忍不住偷偷掃了老田一眼,老田的態度很輕鬆,哪裡也沒有不以為然,顯然他認為我來這裡再正常不過。

我一轉念,以張青蓮的名聲,來這裡不是很合宜麼?我幹嘛要心虛成這樣?

我挺了挺胸膛,做出很從容不迫的模樣。可惜老田這時湊過來咬耳朵:「大人,小的已經仔細看過了,姚公子沒在後頭跟著咱們。」

我當場破功,差點吐血倒地。什麼興致也沒有了,轉身低斥說:「別胡說,走——,回家!」

正舉步欲走,突然聽到蘭倌黃鶯兒般的嗓音,「大人,張大人,您可是來了!小雲那夜之後真是日盼夜盼,可盼到爺過來了。——他嘴裡不說,心中不知怎生心心唸唸……這幾日憔悴了許多!」聲調十分驚喜。

結果不少進出大門的客人都朝我們看過來,我恨不得捂上他的嘴,或是自個兒找個地縫鑽進去。

他把我往裡拽,我連忙申明:「我不過是路過。」

蘭倌笑語嬌嗔:「大人,瞧您說的,路過難道就不來看看我們小雲?」完全不管我的意願,硬是拽進了大堂。

我好容易站穩身子,原慶雲已經下樓,他今天穿得倒不太花哨,是近乎黑色的墨綠色的團花長衫,但質料是極輕薄的絲綢,雖不透明,卻很貼身,漂亮的寬肩細腰一覽無餘。

我完全沒看出他哪裡憔悴,還是那要笑不笑的欠扁模樣瞅定我。

我突然詳細地想起了上回黑暗中的香豔舊事,不禁臉上微紅。

他走上前,在我臉上摸了一把,笑道:「張大人,幾日不見,越發唇紅齒白了。」

又……又來了!每次都讓我產生角色錯位的感覺!我原還有點為上回的事訥訥,現在也盡付東流。咬牙切齒的打掉了他的手,冷眼怒視著他。

想不到原慶雲不但不以為杵,反倒一把拉起我的手,說:「大人去我房裡說話吧。」又攬住我的腰,附到我耳邊故意低聲說,「幾日不曾來,大人的身子,慶雲可想唸得緊哪,大人今晚不走了吧?」這所謂的「低聲耳語」,其實不低也不高,剛好夠廳裡每個人都聽到。

眾嫖客小倌都用曖昧的眼光看著我倆,發出一陣意義不明的湊趣笑聲,我臉上頗有點掛不住,原慶雲卻二話不說把我往他屋子裡拽。

我掙紮了幾下,但是他氣力甚大,竟掙不脫,我又要顧全體面,不能太過著相,結果便被他拉著進了那條暗通通的走廊。後面還聽到幾個非富即貴的嫖客在笑著議論:

「原來包下小雲的恩客是張學士張大人,怪道連王孫公子都沾不上邊呢!」

「呵呵,倒真是一對才子佳人……」

我……我突然很想知道:誰是才子,誰是佳人?

但是我已經被推進房裡了。

這次天還不晚,原慶雲房裡很亮堂,越發顯得華麗精緻中帶著異域風情,像他這個人一般處處透著神秘。

我站定身子,便正色道:「我不是專程來找你的,一會兒還有急事,不能久留。」

原慶雲眯著眼看著我,半晌突然咧嘴一笑:「不過一次就膩了,我還第一次遇到這麼厭棄我的人呢。」

我開口正要說話,他的手突然掩住了我的嘴。這個英武與妖豔詭異統一的男人朝我類似溫柔地微笑:「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不必說了。」

他不會是難過吧?我還真不相信。不過想起上回他盡心對我的回憶,我倒有點躊躇。結果原慶雲打鈴叫人送上酒菜吃食,對我笑道:「不留宿也不打緊,大人今天心情好似不佳,喝兩杯再走吧?總比一個人悶著好。」

這話正經觸到我今天的心事了,雖說像我們這樣的人,這點自我調節情緒的能力通常都不會沒有,但是我在這裡還真沒什麼發洩的方式:不能去和朋友泡酒吧,事實上連個朋友,可以說話的人都沒有,許多事情只能爛在心裡,再這樣下去,我也要去挖個坑說『國王長著驢耳朵』了。

我不過略一出神,酒食就送了上來,只不過一壺酒,幾樣果品涼盤,原慶雲居然沒對我摟摟抱抱,上下其手,反倒正正經經在桌子旁邊的黃梨雕花圓墩上坐了下來,又指指對面說:「大人請坐啊。」

我也坐了下來,端起酒杯,酒色澄清,氣味芬芳,好像是杜康。原慶雲先干了一杯,說:「大人不喝麼?」

我心中一動,這原慶雲來歷詭譎,這酒裡不會有什麼吧?再說我可是吃過春藥的虧的,還是小心為上。

我被他再三催促,才喝了一口,隨即咳嗽起來,拿帕子掩住嘴,趁彎腰咳嗽時把一口酒全吐在帕子裡。

原慶雲微微一笑,起身取了一支蠟燭點上,說:「還不到酉時,怎麼天就這般黑了?」又重新坐下,喝了兩杯酒,見我始終不動筷,也不舉杯,笑說:「張大人可是要我喂你麼?」

我瞪了他一眼,說:「這酒不合我胃口。」

原慶雲笑著傾身掩了過來,我條件反射往後退,突覺身子酥軟,不由大駭。

原慶雲咯咯一笑,伸出一隻手指在我肩上輕輕一推,我便像爛泥一樣倒在床上。我拚命掙動,誰知就像全身癱瘓一般,連一個指頭都舉不起來,不由又驚又怒又疑,張口欲喝問原慶雲,卻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原慶雲見我怒視他,哈哈大笑說:「張大人,你可是奇怪明明都吐在手帕裡了,又沒吃別的,怎麼中的藥?」

他指了指點燃的蠟燭,說:「這『三步芳華』是極烈的迷藥,任你內功如何古怪也要變成癱子啞巴。這藥一燒起來效果最好,比吃下去還好……」

我氣得要吐血,這原慶雲果然有問題,我的直覺還是靈的,可惜迷藥卻不在酒裡,白白提防半天還是中了套。

原慶雲嘿嘿笑著爬上榻來,俯在我上方,低頭望著我,姿勢極是曖昧。我只道他要輕薄我,心中大急,可此際老田還在大廳裡,只怕以為我正在樂不思蜀呢,誰又會來救我?

誰料原慶雲不曾碰我,手卻在我雙肩上方的榻上用力一按,我只覺身子驟然失重,便同原慶雲一起翻身掉進一個黑洞洞的所在。

我摔得身子生疼,眼淚都出來了,卻叫不出聲來,也沒法揉,旁邊的原慶雲似是站起了身,點燃一盞油燈,我才看清此刻我們似乎身在一間無窗的狹小密室裡,空氣裡帶著沉滯腐敗不流動的氣息。

原慶雲走到我身邊,踢了我兩腳,說:「沒摔死吧?」踢得雖不重,舉止語氣侮辱性卻很強,我甚怒,卻無計可施,不料他竟然彎下腰,伸手抓住我的頭髮,拖著我往門口走。

我其實從小到大,從來沒有經歷過肉體上的暴力,連上小學被同學推一跤打個架什麼的都不曾有過,這樣粗暴的待遇還真是第一遭,頭皮痛得像要被整個剝下來,身體被地面摩擦的部分都麻木了,好容易穿過門走了一段之後他停下來,把我像扔死狗一樣往地上一擲,說:「把他裝進去。」

我的臉就對著兩雙男人的黑色靴子,一雙手伸過來就住我後頸,我被提起來塞進一個很大的木頭圓桶裡,像是裝米之類的東西的,過程中我看見了黑色靴子的主人,是兩個黑衣蒙面人,我想辨別他們的衣著與那天行刺皇帝的是否一樣,但沒等我看清,一個蓋子就緊緊蓋上,我便陷在一片黑暗中。

我在桶裡覺得自己連桶被抬了起來,然後放下,然後身下的平面開始晃晃悠悠動起來,往前走,原來是馬車或牛車之類的,七拐八拐走了好一陣子,桶裡空氣稀薄起來,我暗罵原慶雲慮事不周,不知道留個透氣的小洞,難道費這麼大勁把我綁來就為了悶死我麼?

後來我就失去了知覺。

醒過來的時候,是被一盆涼水潑醒的,手腕劇痛,睜開眼第一個看到的就是原慶雲笑吟吟的面孔,說:「原來你的內功被廢了,早知道我就不用浪費藥了。」

我張開嘴,突然發現自己已經能出聲了,趕緊動動手腳,卻發現自己被剝光了衣服,雙手被鐵鏈子繫住吊在一面粗糙的石牆上,腳踮起來足尖勉強能碰到石頭的地面。
包家子

我觀察了一下,這是一個頗大的石室,根據其陰暗潮濕的程度判斷,應該在地下,地上堆了些奇奇怪怪的雜物。

原慶雲顯然對我現在赤身被吊著的狀況很滿意,上下打量著我,笑道:「張大人,這樣子還真適合你這樣的……賤貨。」

這種含笑的惡毒語氣中的怨恨……我雖然知道他罵的是張青蓮不是我,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寒噤,何況現在雖然是夏天了,這石室甚是濕冷,我早就凍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不過,現在應該是設法擺脫困境才對,我定定神,不理會他的侮辱,維持冷靜說:「你究竟是什麼人?抓我來做什麼?我在留芳樓裡不見了必會掀起軒然大波,你們都難逃其咎。」

原慶雲放聲大笑,說:「難道我還回去讓他們抓不成?——張大人,你原是不認得我,在下姓包名紜,是包存鑫的三子,因為秉性不肖,所以早早就被老頭子放逐到西域學武去了,你害死我家老頭子和我全家時,我還在西域,害得大人未盡全功,真是對不住了!」收住笑聲他又柔聲加了一句:「大人放心,這裡秘密得很,不會有人來打擾你我。」

我心中一涼,我本以為原慶雲是什麼番邦間諜什麼的,那樣的話,我還可以見機行事,使個什麼法子,編些話兒忽悠他。人只要有所圖,有所欲,就有弱點。他要是貪錢,可以騙他哪裡有個什麼什麼寶藏;他要是愛權,就哄他說不殺我便給你裡應外合,除掉某某,登上什麼寶座之類的;倘若他喜歡某美人,就說我有法子幫你弄到手。都只是具體操作難易的問題,對症下藥,總會有辦法。但他處心積慮,要報血海深仇,似乎除了報仇,什麼也不希罕,什麼也不在乎,那可就難辦得緊了。

我拚命在腦子裡搜索應急的法子,突然想到他那兩個黑衣蒙面的同夥,靈光一閃,我正色問他:「那天行刺皇上的刺客,是不是你指使的?」

原慶雲愣了一下,笑道:「我一個浪蕩江湖的人,還想做皇帝不成?——不是我。」

我盯著他眼睛:「休要騙我。」

原慶雲揚首笑道:「你反正是不能活著出去了,我騙一個將死之人作甚?我不過是為了報仇和那人合作,他助我些力,我幫他些忙,他要做皇帝自會自己派人行刺,要我指使作什麼?」

唉,原慶雲連權力也不想要,真的沒什麼指望了,不過第一次聽到我懷疑的幕後勢力,我心中不免一緊,急忙凝聲追問道:「那人是誰?」

原慶雲「呵呵」冷笑,上前捏住我下巴把我的臉抬起來,我被他扯得披散的頭髮就垂下來遮住我一邊的視線,他的手指纖長漂亮,卻像鐵鉗一樣,捏得我下巴極痛。

「什麼時候堂堂張大人要改行做忠臣了?」他的語氣輕佻不屑,「你還挺護著那個昏君的雜種?莫非……那是你的種?」又湊在我耳邊,咬著我的耳垂,甜甜膩膩說:「張大人想知道那人是誰麼?——偏不告訴你。」

這……這個變態!

我冷眼看著他說:「你要現在殺我嗎?」

原慶雲看著我,像聽見什麼天大笑話一般縱聲大笑:「哈哈,張大人,你可真會開玩笑,我下了多大功夫才活捉到你,哪有讓你死得這般容易的道理!為了接近你,我可連相公都做了……」他貼上來摟住我的身體慢慢摸索,一邊用他那種故意拖長的調子軟綿綿地說:「本打算讓你迷上我,到時候再叫你痛不欲生,不料你這人鐵石心腸得很……我都把身子給你了,你居然第二次見面還這般冷淡,一副等不及要走的模樣兒……叫人家心都涼了,看來也沒甚指望,只好臨時起意,把你弄了來……」

我被他摸得寒毛倒豎,被他裝腔作勢的調子刺激得肝火上升,冷笑著說:「我看你做相公做得不是挺享受麼?別把這也記到我頭上來。」

原慶雲,不,包紜側過臉笑吟吟看我,突然一巴掌扇上來,我的臉被巨大的外力打得偏向一側,火辣辣地疼,腦中嗡嗡作響,口裡一下充盈著血腥氣味。

我保持頭偏在一側的方向,沒作聲。

包紜仍是笑吟吟的,卻極粗暴的抓住我的頭髮把我的臉扯過來,手指漫不經心的糾纏玩弄我的頭髮。

「來,」他柔聲說,「我帶你參觀一下這屋子,這可是我花了許多心思為你準備的……打從那天夜裡去你府裡拜訪,被姚錦梓那吃裡扒外的兔崽子刺了一劍,我就決心決不能讓你死得太容易,便費心蒐羅了這許多東西……」

他放開我的頭髮,走到一個桌前,先拿起一套針,說:「咱們回頭先從簡單的試起,比如這套針,是用來從指甲縫裡插到肉與指甲之間,大都給女人用的……」又拿起一個鐵絲的彷彿箅子的東西,笑嘻嘻說:「張大人見過這個麼?把它罩在肉上按緊,肉從鐵絲網口擠出來,拿快刀一片片片下,據說恰好可以片三千六百刀……」他走到一個角落裡,指著一個木馬般的東西說,「這個張大人一定見過,處置淫婦遊街的木驢……」他故意伸手摸著木驢鞍上拳頭粗細的巨大突起,說,「這麼大給男人用恐怕吃不消,不過給張大人用也算名至實歸。」

這屋裡的東西總有七八十種,他一一詳細解說,越說越眉飛色舞,我每多聽一個便覺面上蒼白一分,要是此回還能活著回去,我便要書上「酒乃穿腸毒藥,色是刮骨鋼刀」十二個大字掛到正廳以儆後人,果然嫖娼不會有好下場啊!

包紜一口氣說完,也不需要喝水,接著又說:「……還有些東西要現準備,比如辣椒水,今日來得倉促,委屈大人了……等大人把這些一一試過,我又想不出什麼別的好玩花樣,我就今天切一隻手,明兒割半個鼻子,慢慢來,總要殺個三五個月,才捨得送大人歸西……」

他這麼一說,我反倒有點鎮定下來,如果他「捨不得」殺我,我便還可以拖幾個月,錦梓他們一定會找到我的,只要我能熬過這些酷刑……

可是,我真的能熬過去嗎?說不定一天沒過完我就會哭著求原慶雲,不,包紜殺了我了。我的自知之明告訴我,我的痛覺神經一向比情慾敏感。

包紜走回我面前,用手摸著下頜,若有所思地說:「先從哪個開始呢?……看你這身細皮嫩肉,先來些不要把你的身子弄得太難看的吧?……別害得我都沒胃口了……」他轉身摸到那包針,道:「要不就這個吧……」

我看著那閃著寒光的尖針,想像它們從我的指縫裡插進去,只覺我的血液已經拒絕提供到頸部以上,渾身忍不住哆嗦了一下,連忙低頭垂下眼簾,免得他看出我恐懼的眼神。

包紜看著那針出神,然後搖搖頭說:「未免太過女氣,不好,不好。」他想了想,好像做出了決定,說:「也罷,我這人素來心慈,張大人一下受不了太烈的,咱們還是從最容易的開始,慢慢往上加……」

說著,他從腰間抽出一根烏黑細長的鞭子。

鞭笞麼?我微微鬆了口氣,比起針來是好多了。

原慶雲玩弄著手中的細鞭,手勢十分熟練,嘴角噙著隱約的妖媚笑容,神情從容,不過眼中慢慢升起一種興奮的火焰。「別擔心。」他越發柔聲說,「這『烏蠶鞭』我已練了近十年了,決不會弄破你的皮膚。」

我聽著他這越聽越像sm的腔調,心底惡寒,只是閉上眼睛。

第一鞭終於落在我身上,那種感覺,就好像我身體的別的部分都不在了,所有的意識都集中在那細細,狹長的一條,那一處的皮肉尖叫著要求我注意到它們的存在,而繼之的火辣辣的灼燒感使這種強烈的存在感無限延長。

我拚命咬住嘴唇不尖叫求饒,身體還沒有從第一鞭的劇痛中調節過來,第二、第三鞭也下來了。

好痛……

我低頭看到自己的身上開始交錯著嫣紅的道道鞭痕,襯著白皙細膩的皮膚,顯得詭豔淫糜。果然沒有皮開肉綻,這和執鞭者的功力有關,我似乎曾在書上看到過,經驗豐富的行刑者,可以使人看起來皮開肉綻,鮮血橫流,其實一點都不重;也可以像我這樣皮都不破,但皮下的肉都被打爛了,糜爛在其中,以後治起來也加倍困難。關鍵在於最後鞭子著肉時收的尾勁。

我顫抖著死死忍住,牙越咬越緊,血腥味在口腔裡慢慢暈染開來,因為怕刺激到原慶雲的性慾,我一開始就下定決心死也不哭不叫不扭動閃避,只僵在原處默默硬挺著挨他的鞭子。

但是原慶雲突然朝我敏感的部位打了一鞭,我實在忍不住微微扭過身子躲閃,這一旦開頭,就像潰了一點的堤,瞬間就守不住了,我拋開矜持,盡力地扭動著腰躲避,只求能避開一點點鞭梢,避開最痛的部位。

他的鞭子卻精準惡毒,每次揮下必然是我的大腿根部之類的身體敏感帶。我還是不肯慘叫哭泣,但是扭動閃避之餘,眼淚已經無聲地沾濕了面孔,汗也出來了,漸漸弄濕我的身子……

空蕩蕩的刑訊石室裡迴響的就是鞭子打擊皮肉的聲音,間或有我壓抑不住溢出來的一聲短促的嗚咽哀鳴……

原慶雲,不,包紜的呼吸漸漸粗重起來……終於,按照節奏該等到的一鞭沒有來,卻等來了他抓住我的腰的手……我睜開眼睛,因為疼痛大口的不斷喘氣……

能夠中斷一下這不斷疊加的痛苦,我甚至願意接受別種痛苦。

「賤貨。」他喘息著說,眼睛裡的火焰更加熾熱,惡狠狠的把我的下半身往懷裡一帶,我的小腹撞到他的下身,明顯有一個堅硬的突起抵住我。

「別。」我忍不住還是低喃了一聲。

和強暴比起來的話,還是繼續鞭打好了。

他的呼吸還是不穩,胸膛起伏。「別?」他喘息著笑起來,「上回你在我身上時可沒這麼說,投桃報李,張大人也該服侍我樂一回了吧?」

我這人有個壞毛病,平素處事還能做到圓滑,其實打小內裡就極犟,一旦被逼得起了性子,從來都是一門心思要「玉碎」的,雖然越大越不容易發現,但偶爾也會被逼出來。比如說現在,我想也不想,開口冷笑說:「以你的變態,和令尊這樣的正人君子國之棟樑只怕半點也處不來吧?難怪要把你踢得遠遠的!呵,反正也沒什麼感情,說什麼報仇!不過就是你本來就好這些變態的東西,現在可好,有父仇家恨作幌子,可以名正言順玩這個了……呸,你不過就是個敢做不敢當的懦弱小人!」

包蘊雖然聽不懂什麼叫變態,但還是毫無疑問明白了我話中的意思,果然大怒起來。「啪啪」兩聲,我左右臉各著了一巴掌,比一開始的手勁還大,我已經感覺到細細熱熱的液流從我嘴角淌下來。

「婊子!」他恨恨地罵著,「死到臨頭還賣弄唇舌!」

「想激怒我殺了你?」他冷笑說,「你放心,我要殺也等把你奸夠了奸爛了。」他把我的身體轉了一百八十度,用手掰開我的臀部。我拚了命地掙扎,把繫住我雙手的鐵鏈拽得「嘎吱」作響。

他一隻手圈住我的腰,把我固定在他身上,一手摸索著解自己的褲子。我心裡絕望已極。

我已經感到某種東西無間隔地抵著我的臀,我拚命收縮著臀部的肌肉,把腰往前挺,想遠離威脅,見效卻極微。

事態已經危急到千鈞一髮的地步了,這時我突然聽見一聲輕而清晰,微微顫抖的聲音:「你們在做什麼?」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17 21:05

蘭倌

「你們在幹什麼?」微顫的聲線。

這聲音我是認得的,男人的聲音說得上甜美的,在我認識的人裡面只有一個。

蘭倌站在石室的門口,雙手扶著門框,微微依著,臉色白得有點不自然。

他素來溫柔嫵媚,這姿勢更顯得嬌弱如女子,好的旦角很多這樣,女人扮多了,已經不知道怎麼做一個男人了。蘭倌曾經是紅遍大江南北的名旦,時至今日,雖然他已經改行做一個老鴇,大家還是習慣叫他蘭老闆。

「幹什麼?」原慶雲發出冷酷的嘲笑,一邊把我放開,「你會不知道這是干什麼?」

被扭轉的鏈條因為驟然鬆開的反作用力在空中旋轉,連帶我的身體也隨之轉了半圈,有點暈眩,彷彿間看見蘭倌的臉色又白了幾分。

「樓裡那邊怎樣了?」原慶雲若無其事的整理他的下裳。

「我依你說的放了火,這會兒燒得差不多了……紜,你這麼做不行的,咱們在留芳樓下了這麼大功夫,主上要生氣的……」

「閉嘴!」原慶雲冷斥了一聲,「那是你的主子,不是我的!我只要能報仇就好,他要不舒坦就找人來殺我好了!」

「紜……」蘭倌無力地喚。

「你沒被人盯上吧?手腳有沒有做乾淨點?」

蘭倌搖頭,「我趁亂作一團時出來,途中換過三次馬車。」

原慶雲哼了一聲說,「須千萬小心,這姓張的手下好些都不是吃素的,姚錦梓那小子我從小知道,悶聲不響,其實精得跟狐狸一樣。」

「放心,紜。」蘭倌輕聲安慰他,「這裡隱蔽得很,誰也找不到。」

原慶雲又哼了一聲,說:「你出去吧。」

蘭倌看看他又看看我,猶豫不決,欲走又止步,終於咬著唇兒開口低聲哀求:「紜,你一刀殺了他吧?」

原慶雲沒有就答話,他徐徐側身,要笑不笑地望著蘭倌。「嗯?」他說。

「殺人不過頭點地。紜,我知道你和他不共戴天,殺了他也就完了,何必給他這麼些零碎苦頭吃?」

「蘭兒,」原慶雲那種危險的拖長調子的輕柔聲音又出來了,很像情人的耳語,卻每每說些致命的言辭。「你是吃醋麼?」

蘭倌蒼白的臉泛起一抹輕紅,「紜。」

又正色說,「今天的事太大,總得寫封信通知主上,再說來日方長,紜你又何必急於一時?」

原慶雲側頭想了想,笑了起來,「說的也是,好菜不能一下子吃膩了,倒了胃口。」

我被原慶雲從鐵鏈上解下來,拖到一個木頭籠子旁邊。我現在已經完全沒有力氣自己站住了,只好讓他拖,鞭傷被壓迫到,鑽心的疼,我咬牙忍住。

籠子不大,開口更小,原慶雲先把我的下半身塞進去,留著上半身還在籠子外頭,我自知掙扎無用,乖乖任他擺佈,反正能逃過這次不被他強姦已經很讓我欣慰了。

他突然低頭在我肩膀上咬了一口,雖然不大重,還是挺痛,又來得突然,我吃驚之餘小聲驚叫了一聲,抬頭看見他美麗的臉近在咫尺,眼睛中又開始燃燒那種熾熱的火焰,薄薄的嘴唇帶著情慾的味道,不禁下意識閉上了眼睛不去看他。

原慶雲輕笑了一聲,捏住我下巴把我的臉抬起來細細端詳,手沒有方才重,拇指有意無意地摩挲著我脖子上細膩的肌膚。「張大人,」他在我耳邊低低說,「今夜要委屈你孤枕寒褰了,明天我一定好好陪你。」

我身上一陣惡寒,幾乎哆嗦了一下,勉強別過眼不去看他。原慶雲大笑起來,手裡毫不溫柔的把我整個塞進去,把籠子的門鎖好。

原慶雲和蘭倌相攜走出去,燈也被熄了,我一個人被留在黑暗裡。

所有的鞭傷好像有生命的什麼生物,附在我身上啃噬我,持續的痛苦和灼燒感,隨著每一次脈搏心跳血液跳動一突一突的疼痛。我的肚子也漸漸餓起來,其實今天什麼都沒吃,早上沒來得及吃早飯,下朝就去了宮裡。嘴唇乾渴得好像裂開了,身上不著寸縷,寒冷地氣的侵襲使我的身體漸漸麻木。

可是隨著時間慢慢過去,所有這些痛苦不適都變得微不足道,我的意識開始集中在一個方面:這籠子很小,我在裡面既不能把腿伸直也不能坐下,只能保持半蹲半坐。這樣的姿勢維持半個時辰以上簡直就是酷刑中的酷刑,每一秒都好像一個世紀一樣難熬,我要用盡所有的精力才能使自己的心態平靜,漠視痛苦。

原慶雲真的太狠了。

我恨不得把自己的腿剁掉,我恨不得立刻就死去,我希望當初飛機失事時就死透了多好,為什麼要跑到這裡來受這等罪?我開始恨我的母親把我生到這世上……

空洞的黑暗裡開始迴響我輕輕啜泣的聲音。

錦梓這時在做什麼呢?是不是發了瘋一般在找我?我開始後悔自己自我保護過度的姿態,如果早知道會有今天這樣生死不能自主的時候,當初還糾纏那些細枝末節做什麼?害得兩個人心裡不痛快。還不如「得一朝快活,一朝便宜」呢。

這樣的煎熬我不知道過了多久,久得我已經懷疑自己是不是還活著,這時我聽到細細的腳步聲。

來人在我的籠子前頭停下,小小的火摺子細微的光芒映著蘭倌娟秀的臉。他打開籠子的門,把我拖抱出來,此刻我才意識到蘭倌是個男人,可以不費力的把我抱起來。

出來的一瞬間,我突然覺得自己又活了過來,從沒有感激一個人像現在對蘭倌這樣。

我的腿已經不能自己伸直,又酸又麻又痛,好像不是自己的,蘭倌輕輕一拉,我就痛得「哎唷」一聲叫了出來。他還是沒鬆手,輕輕拉直了擱到他膝蓋上,慢慢揉捏,直到我的血液又恢復循環。

「蘭倌,你來殺我麼?」我輕輕問他。

他搖搖頭,「我原也想過,殺了你是對你最好的,不過畢竟下不了手。」

「那就放了我吧?」我哀求他。

蘭倌搖搖頭:「我不能叫紜這麼久的心血都白費了。」

他掏出一個小盒子,打開一股藥味,他用指尖挑起藥膏給我抹,又溫柔又細緻。

「……其實,紜不是壞人,他心很軟,你……別太恨他。要不是我知道得清清楚楚,我都懷疑有什麼地方搞錯了……張大人,你這樣的人,怎麼會害了他全家呢……」

「我這樣的人?」我失聲笑出來,「蘭倌,你怎麼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了?」

「你是好人。」蘭倌肯定地說,「我見過的男人多了,好人壞人我分辨得出來。……紜……他也不壞的。」

…….

如果我的善良程度只是和原慶雲一樣,我可以肯定自己決不是好人。還有,蘭倌絕對分辨不出好人壞人。

「蘭倌,你是喜歡他麼?」我問。

蘭倌在暗淡的光線下的白皙面孔紅了一紅,眼睛裡有明亮的光芒一閃而逝。

「我們這些下賤人,」蘭倌垂下頭說,「生來不過是伺候人的。臉要生得好些,就愈加命苦。我十五歲出師,一邊唱戲一邊就要不時去給這些爺們取樂,也沒什麼人把我們當人看……我是一早就認得紜,那時他還只算是個孩子,那麼漂亮尊貴的人,卻和旁人不同……他從來待我都是極好的……我這樣身份,不配說什麼喜不喜歡。不過只要紜高興,叫我死都行。」

我看著他不言語。叫我說什麼呢?難道說愛是不分尊卑的?那也得當事人自己認可才行,只怕原慶雲就不這麼認為。

再說,我現在這等處境,哪裡還能去替我的仇人當心理醫生和戀愛顧問?

蘭倌細心地把我所有的傷處都上好藥,有的位置比較尷尬,害得我很是不好意思。

「你這身子可真美……」蘭倌輕喟說,「生得漂亮的男孩子我見得多了,不曾見過美成這樣的,也難怪他……迷戀你……」

迷戀我?我驟然抬頭看著他。

蘭倌溫柔地捋了捋我散亂的發絲,把我抱在懷中,低聲說:「你別同他犟了,他這人吃軟不吃硬的……你遷就他些,曲意承歡,他再恨你也下不了辣手……你如今既然武功被廢了,想逃出這裡便難如登天,為了少吃苦頭,只好這樣了……」

我瞠目看著蘭倌,他居然跟我這樣提議?

「紜心裡也很苦,——這些日子我都看在眼裡呢——,所以加倍對你狠毒……」

他抱起我要放回籠子裡,我現在看到這籠子就像兔子看到天敵,心都沉了下去,實在說得上害怕已極,顧不得體面,伸手抱緊蘭倌的脖子,哭著說:「別放我進去,求你了。」

蘭倌無奈的嘆了口氣,柔聲說:「紜知道要生氣的,我倒無所謂,只是他會得更加折磨你……」

「他現在不會來的,沒天亮他不會來……讓我再在外頭待會兒吧……」我把頭埋在蘭倌懷裡,那種第一次見面時聞到的彷彿母親的溫暖肉體的馨香又籠罩了我,而且他懷中很溫暖。

「可是快天亮了呀。」蘭倌很無奈地說,手卻沒再把我往籠子裡塞,反而溫柔地撫摸我的頭髮安慰我。

「我不要……」我竟然忍不住像小時候在母親懷中一樣撒嬌哭鬧,把蘭倌的脖子抱得更緊,把淚水都擦在他頸子上。

呵,我有多久沒對人撒過嬌了?刑求果然使我脆弱了。

蘭倌是那種很母性的男人,他忍不住也抱緊我,柔聲說:「乖,別怕。」然後抱了我很久。

以後我回想起這滑稽的一幕大概會慚愧不已,但是我暗暗決定,如果能逃出生天,今天欠蘭倌舍藥取暖的情分我以後一定會好好報答。

「你們又是在幹什麼?」冷冷的聲音響起,我身上一涼,蘭倌已經一下把我推開,跳了起來。

原慶雲舉著燈,燈光下臉色越發鐵青。蘭倌有點手足無措的解釋:「不是的,紜,不像你想的那樣。」

原慶雲沒理會他,惡狠狠的盯著我,語氣輕蔑:「張大人,你還真是淫賤,一夜沒男人都受不了?不過我也真是佩服你,連蘭兒都被你勾搭上了!」

我冷笑一聲說:「你這麼齷齪的人自然看旁人也一樣齷齪。」

蘭倌還想分辨,被原慶雲大吼了一聲「滾」,臉色瞬間變得死白,眼睛裡淚珠子滾來滾去沒掉出來,掩面跑了出去。

原慶雲抓起我的頭髮把我扯過來,二話不說又是兩個狠狠的耳光,我的唇角又流血了。不過這種程度我已經不在乎了,只暗自希望他不要打掉我的牙齒,古代可是沒有牙醫的。

「賤貨。」這傢伙罵人的詞彙其實也挺貧乏。

我不理會他。

「這次怎麼罰你好呢?」他好像自言自語。

我想起這些古怪的刑具,不禁臉色一白。

「想起來了。」原慶雲突然微笑起來,他把蘭倌丟下的金瘡藥撿起來,又從懷中掏出一把精緻的匕首,「我還是先閹了你好了,反正這東西你以後也用不上了。」

我駭異莫名的望著面前微笑的惡魔,腦子裡一片空白,只剩下一個念頭:

瘋了!這傢伙一定瘋了!
英雄救美

去勢大概是所有男人噩夢中的噩夢。

我雖然不是男人,沒有那麼嚴重的心理障礙,卻也不禁渾身發抖。

唯一比變成一個男人更糟的,就是變成一個太監。

原慶雲把我往地上一推,伸手向我的下身,我嚇得一把抓住他袖子,低聲叫:「不,不要!」眼淚撲簌簌的往下掉。

原慶雲停了下來,看著我流淚,微笑起來:「不要?」他的聲音柔滑動人。

我淚眼模糊地點頭。

他輕輕抬起我下巴,用一個指頭。

「求我。」更加柔膩的聲音。

我暗自質疑他的創造力。怎麼這話聽起來這麼耳熟?

不是我不肯求他,若是求他有用的話,就是求個百八十遍又有何妨?但這種話往往不是最終目的,只是開頭,我一旦開了口,他底下不定要我做什麼更加奇怪的事情。

所以我咬住嘴唇。

「怎麼?」危險的拖長音再次出現,「你不肯?」

我猶豫不決。

「也好,其實就算你求我,我還是想閹了你。」原慶雲故意溫溫柔柔地說,眼睛朝下面一掃,「我早就看這東西不順眼了。」

我明白他的意思,可是,上次可是他主動的,又不是我想要!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他把藥盒打開備著,伸手抓緊我的腰,一手持著寒光迫人的匕首,柔聲說:「別亂動,否則血噴得太急金瘡藥糊不住。」

匕首貼在我下腹冰涼冰涼,我意志瞬間崩潰了。與此同時,我的急智開始發揮作用。

「不要。」我撲到他懷裡,抓住他胸前的衣裳,哭得梨花帶雨,上氣不接下氣,「……求你!求你別這麼對我!你們家,你們家不是我害的!」

「什麼?」原慶雲在我撲到他懷裡的一刻身子僵了一下,隨即冷笑起來,緩緩把我推開,「你以為這種鬼話騙得了誰?」

我垂下眼簾,說:「是邵青。我不過是出個頭而已。所有事情都是邵青安排的,他要我出面,我也不便拒絕。」

邵青別怪我,我現在可顧不得你。不過就算原慶雲去找你報仇,以你的能力相信也沒什麼大礙啊。

「邵青?」原慶雲瞳孔收縮,眼神變得凌厲如刀。「若你是騙我……」

「我不會編這種沒譜的瞎話,」我急忙說,「你也是聰明人,想想就明白了!我不過是以色事人,陛下垂憐,才能得些富貴,也沒甚野心,與令尊有什麼仇怨了?邵青呢?令尊逝世得益最大的人是誰?令尊若在什麼時候才輪得到邵青當兵部尚書,做第一武將?」

我這些話說服力是很強的,因為十之八九就是事實,當然,張青蓮沒我說的無辜就是了,他和清流互相不爽,大概也是盼包存鑫完蛋的。但是真正的受益人絕對是邵青。

我估計這個計劃本身也應該是邵青提出來的,他不是那種野心很大很大的人,但是認定自己應該做到的,就會不擇手段去做。而且,以邵青的性格,錦梓畢竟是他師弟,就算他實際上一點也不喜歡錦梓,也不會完全聽任張青蓮胡來,只怕就是因為這之前包家的事張青蓮幫了他,所以不得不投桃報李幫張青蓮對付姚家。

原慶雲在那裡沉思,果然是越想越對,他抬起頭來,「邵青,哼,邵青……」眼神陰冷,殺氣畢露。

「不過,我還是不會放你的,你也算是仇人之一。」他看我的眼光雖然凶惡,好像沒之前這麼叫人毛骨悚然,突然臉一沉,冷聲說:「若是被我發現你是騙我的,你就會覺得死是一件多麼難得的事情!」

我點點頭,夷然不懼,說:「你去查一查就知道了。」

他又托起我下巴,詭秘地盯著我眼睛,輕聲說:「張大人對邵青挺仗義啊,之前被我打成那樣都不說。」

我眨眨眼睛,睫毛上粘著一顆淚珠,看不清原慶雲的臉。他突然低頭在我下巴上咬了一口。我又痛又惱,「哎唷」一聲叫了出來。原慶雲哈哈大笑,笑聲裡似乎有說不出的愉快。

這個變態!又不是狗,這麼喜歡咬人!

「包紜。」冷冷的聲音,似乎壓抑了很多怒氣。

錦梓!我瞬間欣喜若狂,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扭頭一看,錦梓站在門口的陰影裡,看不清他的臉,他手裡拎著一個人,拿劍架住此人的脖子。慢慢從陰影裡走出來。

被他抓住的人質是蘭倌,在他的劍下微微發著抖,我倒有些不忍。

原慶雲已經從我身邊站了起來,面對著錦梓,輕笑一聲:「許久不見了,姚——賢弟。」他故意拖長那稱呼,有說不出的諷刺。他的語氣笑容姿態都很輕鬆,但我明顯覺得他其實很緊張,暗地裡已經繃得像要斷掉的弦。

「這麼快就找來這裡,還真是厲害。」

錦梓不屑的微微冷笑:「也不見得如何難找,你總是喜歡自作聰明,把別人當傻子。」他瞥了我一眼,大概見我赤著身子,渾身傷痕,眼中的怒火著了起來,但是臉還是冷冰冰的。

原慶雲吃吃地笑:「我何曾敢把你當傻子了?姚賢弟若是傻子,天下就沒有聰明人了!趨利避害,誰有你精乖?連殺父之仇都可以置若罔聞,替仇人當走狗。如此後繼有人,姚叔叔在九泉之下,豈不老懷大慰?」他把我從地上提起來,抓到懷裡,故意不堪地撫弄我的身體,挑眉看著錦梓,悠悠說:「只不知姚賢弟甘行如此無恥之事,看重的是此人的榮華富貴呢,抑或是這羊脂白玉的身子?」

錦梓果然成功地被他刺激得眼中怒火更熾,卻依舊維持冷淡的態度,手中青鋒微微一動,在蘭倌的脖子上劃了一道血口,冷冷說:「廢話少說,放人吧。」

原慶雲仰天大笑,說:「姚賢弟素來自負當世英雄,怎麼玩起這麼下三濫的把戲?莫非你沒自信能憑武功擊敗我麼?」

錦梓露出一個冷淡的笑容,說:「你我武功高下,難道你自己不知道?上回的教訓不曾受夠?我不過是知道你為人,所以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你把他放了,我自然也會放人,你若想打,多少回合我也奉陪。」

原慶雲又是一陣大笑,「姚賢弟素來伶俐的人,怎麼痴了?」他扯著我的頭髮把我的臉拉高,說:「我手頭的是堂堂龍圖閣大學士,當今的重臣;你手上不過是無足輕重的戲子男娼。這種賠本交易誰會去做?」

這話一出來,我看見蘭倌顫抖著閉上眼睛,臉上的表情似乎是意料之中,可是哀戚絕望,我心中都痛了一下,暗罵原慶雲狠心。

誰料錦梓冷冷一笑,臉上有淡淡的諷刺和厭倦:「包紜,不必費心如此。別人不知,我豈不知你?你若還是嘴硬,就試試看我會不會動手殺他。哼,就算我手頭沒了人,你想在我面前殺張青蓮只怕也沒這麼容易!」

原慶雲沉下臉來,看來他很瞭解錦梓,知道錦梓不是威脅來玩玩的。我倒很好奇,看原慶雲開始為難的樣子,他果然還是在乎蘭倌生死的,莫非真如蘭倌所說,此人面噁心軟?

錦梓更加無謂地說:「你放了他,帶上此人走,我不會攔你們。你也是聰明人,此刻動起手來,可沒什麼便宜好佔的。」

錦梓不想和原慶雲動手?他還是想維護此人嗎?以前第一次見面他們就互相認出來了,他一直沒同我說。上回原慶雲夜襲,被他傷了,他也絕口不提是誰。到底是有世交情分在,又同病相憐,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可這回不能放過他呀!我要問出那個想謀篡的「主上」是誰!我心中大急,幾乎想喊出來,可現在我人還在原慶雲手上,當然不能隨便亂說話,只好幹著急。

原慶雲的臉色瞬息萬變,最後終於平定下來,啟唇笑道:「好,一言為定。這次我就先收手。」

他把我往前面一擲,我撲倒在地上,地板冰涼,撞得我很痛,半天爬不起來。

我頭頂上方有破空之聲,錦梓把蘭倌凌空擲給了原慶雲。

原慶雲輕笑一聲,說:「張大人,後會有期。」就抱著蘭倌錯身從門口走了出去。

我大急,叫道:「別放他跑了,我有話問他!」

可是錦梓居然理也不理會我,任憑原慶雲二人跑得沒了蹤影。

錦梓走到我面前,停住。

一襲帶著體溫的外袍輕輕落下來,把我籠罩住。

溫暖,嗚,好溫暖。

錦梓有力的雙手溫柔地把我拉起來。

他清俊的面容在燈下似真似幻。

錦梓,錦梓來救我了!

一切都過去了!

「錦梓……」我歡喜,激動,溫柔地嗚咽。

「閉嘴!」錦梓看著我身上的傷痕冷冷說,眼中怒氣未消,「我回去再同你算賬!」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17 21:05

慶功宴

錦梓臉色不好,我也知道他氣什麼,看來上回盯著我的就是他了。

果然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我因此一路都沒敢吱聲,還是不要火上澆油的好。

可是他把我挾著走,實在很不舒服,就算不抱我,背總可以吧?難不成前兩回我暈過去都是被他用這種難看的方式弄回去的?

天將破曉,夜風清涼,街上一個人都沒有,錦梓像武俠劇中的人物一樣飛簷走壁,輕功很好的樣子。

風掠過我的耳朵和頭髮,這樣的感覺,好像飛行。

終於回到了家裡,沒驚動人,是跳圍牆進去的。直奔我的水榭。

門口的小丫環見到錦梓救了我回來,欣喜地迎上來,錦梓說「滾開」,丫環嚇得不敢靠近。

錦梓一腳踢開門,狠狠把我扔到榻上,我背上的鞭傷被重重撞到,一時痛得有點暈眩,蔽體的袍子也散落開來。

他這樣粗暴,我倒真是吃了一驚。

錦梓陰沉臉也不是一回兩回了,但這次格外不同,緊緊抿著的薄唇,斜長晶亮的鳳目中有什麼東西在翻滾噴湧,迄今為止,我從沒見他氣成這副模樣,他年紀雖小,一貫可是城府頗深,內斂堅忍的人啊。

每個人內心都有隱藏的暴力和破壞的傾向,所以平時端莊知性的淑女說不定鬧起來會瘋了一樣砸東西。只不過有的人也許一輩子都不會爆發。

錦梓現在的模樣,就像控制不住他內心的野獸。

我原就理屈心虛,一瞬間心裡居然恐懼起來:錦梓會對我做什麼?如果錦梓對我做什麼,我是受不了的,不像原慶雲,就算他有再多花樣折磨我,就算我肉體屈服得不能再屈服,投降得不能再投降,到底是毀不了我心裡最深處的平靜。但是錦梓……

我大概瑟縮了一下,又或者面上露出一點恐懼,他因此更加盛怒,一把把我拉近,我的鞭傷在床榻上摩擦,痛得眼淚都要下來了。

他一邊用手撕下他自己襟口的衣服,身子也壓了下來,意態狂暴。我猜測他的意圖,不禁大是驚恐:此刻我傷得如此之重,怎麼經得起他雪上添霜?

我用盡氣力手忙腳亂地掙扎,但以我們的體力差距,實在是不可能有用,他不費吹灰之力就制住我,一手按住我赤裸的胸脯把我釘在榻上,一邊繼續解自己的下裳。

我不想恨錦梓啊!

掙扎全然無效,阻止不了他任何的行動,我終於忍不住絕望地小聲哀告:「錦梓,不要現在……求求你,我……知道我錯了……」

我這一天之內求的人還真多。

他毫不理會,冷冷掃我一眼,手放到了我小腹下,我倒抽了一口冷氣,雖然現在心中實在是一點興致俱無,但是也阻止不了正常的生理反應,這也算是雄性生物的悲哀吧?

他往我身上跨坐下來,我這才明白他其實想做什麼,不由瞪大了眼睛。

他也不用什麼東西先做潤滑,就要這麼直接讓我進入,我一時心臟都團縮起來,難受得很,叫道:「……不要,錦梓,你會痛的!」

他冷冷笑了一聲,一把掐住我下巴,用力甚大,疼得我以為下頜骨會碎掉。他的聲音態度冷峭激憤:「你不就是不願意在下面嗎?你可以同我說啊!……你連問都沒問過,怎麼知道我不願意?——還是你根本早就垂涎包紜那傢伙的美色?……」他突然放低了聲音,咬牙切齒又很低膩的在我耳邊說,「他讓你很舒服?三番兩次去找他?……你至少也該比較一下吧?」

我的臉「轟」的紅了,心中卻像被這幾句話插進了一把刀一般劇痛起來,只是拚命搖頭,眨著眼睛想把開始湧出的某種液體眨回去。

錦梓這時已經真的在我下腹上方坐了下去,沒有經過任何潤滑,又乾又澀,連我都覺得被擠擦得很痛,他卻連眉頭都不皺一下。我掙紮著想擺脫他,不過好像掙動時更加重了他的疼痛,他悶哼了一聲,我聽到素來極硬氣的錦梓都呻吟出聲音來,想是疼得狠了,嚇得不敢再亂動。

他毫不遲疑開始做某種機械運動,慢慢的一種液體充當了潤滑劑,使我的某個部位舒適順暢了很多,他好像沒有痛覺,動作連緩都沒緩一下,俊美年輕的臉上毫無表情,眼睛冷冽地盯著我的臉。那種液體從我們身體交合的地方溢出來,流到我,不,是張青蓮白皙如玉的小腹上,益發殷紅刺目。

這一片殷紅中我彷彿可以看到很多東西,十五歲的錦梓被凌辱時也曾這般流血麼?張青蓮究竟曾經拿什麼法子折騰他?他當時心中在想些什麼?如今又是怎樣的心情?

天開始旋,地漸漸轉,我的暈血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強度,我的肉體快感漸漸升溫,心卻一點點冷下來,並且猛烈的跳動抽縮,好像全身的血液都倒流回心臟,甚至可以聽到那種突突的聲音,周圍的東西開始模糊不真切……

不行了,要暈過去了,為什麼被原慶雲那樣折磨都沒有能暈過去,這種時候卻要暈呢?

人類的結構真是玄妙啊。

背部和臀上火辣辣的疼痛都不能維持我的意識,我的眼睛還著了魔一般死死盯住那灘還在不規則暈開的鮮紅色液體,不能移開,不能移開……

可是不可以在這個時候暈過去啊,不可以讓錦梓抱著這樣的心情做著這樣的事情……我掙紮著,伸出顫抖的手,一把抓住他撐在我體側的兩隻手臂,指甲深深陷進他結實彈性十足的肌肉裡,用盡我所有的力量,嘶聲叫:「……停手,姚錦梓——」

也許是我的聲音太過淒厲刺耳,錦梓也驟然被我嚇了一跳,怔在那裡,居然停住了動作,僵在那裡,慢慢抬起眼來看著我。

我也朝他抬起臉來,才發現自己竟已淚流滿面,好久好久泣不成聲:「……錦梓,不要,別這樣……我……我在下面好了……我再也不去找別人了,除了你我誰都不要……」

錦梓深深地望住我,我以為他再也不會理會我時,他卻從我身上下來了,我的某個部位從最溫暖的地方回到空氣裡,有一點涼意和失落,我心裡卻鬆了口氣。

我以為他要和我談,他卻在我身畔躺下,把我翻成側臥的姿勢,從身後抱住我,小心不弄痛我的傷口。

看來他是要和我做了,雖然是自己的建議,但是總又覺得他太快從善如流,好像在等我這句話似的。不過話既已出口,也不好收回,反正這樣的形勢再重來一千遍我也只得如此而已。

我讓眼淚留在臉上自己去風乾,由於太緊張身子不由自主僵硬,微微蜷起。他輕輕握住我沒受傷的上臂,低聲附在我耳邊說:「放鬆點,一開始是會疼,但也不會總是疼……我會小心的。」

我完全不相信他的話,據我的經驗,以前的信息和資料以及我根據人體本身結構做出的科學推斷,根本不可能不疼。不過轉念一想其實我對錦梓甚不公平,上次是在已經受傷的情況下,那麼他即使再溫柔我也會痛得死去活來。

是應該給他一個機會,也許不會像上次那麼痛也未可知。

錦梓起床拿了當作潤滑劑用的某種動物的油脂,回到床上。低聲吩咐我分開雙腿。我覺得很是羞恥,不過還是依言做了。

他的手指很輕柔,指尖剛剛碰觸到我時,我覺出觸電般的快感,可是當他企圖進入時,我卻不免緊張僵硬起來。

「別怕。」他柔聲安慰我,輕輕撫摸我弓起的脊背,好像安撫受驚的動物。

硬是擠進去的手指在我體內停留了很久,直到我慢慢適應這種不適的異物感。塗藥的行為也持續了很久,直到我慢慢覺得甚至有點舒適了。他差不多把一盒藥全抹上,才放下盒子,重新回到床上。

錦梓貼在我身後,我當然會感覺到某個硬的東西抵著我,這個東西的大小我很清楚,所以不免恐懼。他進入時,雖然做了這麼充分的準備,我終究忍不住還是極度緊張。

據我認為,心理緊張與否其實有很大的關係,緊張使括約肌收縮,會使過程變得困難許多,而且疼痛倍增。結果錦梓半天還是沒能進去,他又不忍心太過硬來,這反覆嘗試中我已是痛得淚水涔涔,身子越蜷越厲害,卻始終忍住不呻吟出聲來。

他又試一次,進得更深了些,我疼得渾身發抖,咬住嘴唇。

錦梓終於放棄,嘆了口氣,撤出我體內。

我們兩個都不說話。

錦梓在我身後,突然低聲對空氣說:「我……確然以前張青蓮折辱我時,有時我會有想反把他壓在身下……的念頭,但是……我也確然不喜歡他。殺他的時候,我一絲兒猶豫也不曾有過……」

我緩緩回頭看他,錦梓凝視著我,那雙鳳目中第一次有一種近似於溫柔但是又有些惴惴不安的複雜神色,我突然覺得心中什麼東西被觸動,又有什麼東西慢慢融化,有一種長吐一口氣,一掃積鬱的感覺,我的身體四肢也像是長跑之後終於可以放鬆下來。

我想了想,朝他笑了笑,說:「錦梓……從小到大,我只對你這般在意過……真是好沒來由。」

我說這話時,神色聲音笑容都淡淡而從容,只有我自己聽見胸腔裡越來越奔騰的心跳,連自己都不敢相信,有一天,我終於對另一個人,另一個生命,真心誠意地說出這句話,做出這樣不曾言明卻拿我所有的信譽作保的承諾。

我看到錦梓眼中有一點欣喜溫柔的笑意浮出,甚至他的唇角也有一點上揚,突然間這臥室的燭火變得很是溫暖,外頭的夜風清涼沁人心脾。

他的臉慢慢靠近,他的嘴唇輕柔的覆蓋住我的時候,我心裡想,不管最後的結局如何,這一定會是我死前回放的一生中最重要的場景之一……

唇舌絞纏的滋味原來可以這樣美好,溫柔美好得彷彿心裡揣著一隻即將振翅的小小白鴿,又彷彿小草在春日凌晨的露水裡靜悄悄地生長。

……

我們在床上互相探索著對方的身體,做愛突然成為順理成章的事,我竟然真的可以放鬆下來,可以去容納,全心全意地願意並渴望去容納。疼痛過後原來真的有快感……

溫柔而激烈的律動,我好像從沒有在床上這樣自然過,我習慣患得患失,為了保護自己而一早穿了軟蝟甲的心停止了理性部分的運作,什麼都遵循本能……

我終於找到生命的脈搏本身。

……

時間過了多久我不知道,也許是一彈指,也許是十萬年。

我的宇宙破碎再重組,重組又破碎……

錦梓最終筋疲力盡倒在我的身上,生怕壓倒我的傷又連忙用手肘撐住自己的體重。我也筋疲力盡,微笑的望著他。

他凝視我的臉,用手指描摹我的嘴唇,輕輕碰觸我身上的傷,說:「弄痛你了嗎?」

我微笑搖頭,其實痛得很,但是我決定以後再撒嬌。

錦梓望著我的眼睛好久,突然說:「我好害怕。」聲音帶著顫抖的尾音,有些哽咽的意味。

我記起他今年還不滿十八歲,心中一痛,伸手把他擁到懷裡,他熱情地回摟住我。

「對不起。」我喃喃說。

「是我對不起,」錦梓的臉埋在我頸窩,憋悶的聲音顯得難得的孩子氣,「我太自負了,以為自己可以保護你…….上次,上次我就害怕得要命……昨晚我幾乎都瘋了,再找不到你,我都不知該怎麼辦……」

不顧身上的傷,我用所有力氣緊緊抱住他,他很緊張,說,「小心,你的傷……」

我一再說「不要緊」,他才放鬆下來,用不下於我的,想把我揉進身體裡的力度抱住我,我痛得齜牙咧嘴,卻忍不住唇角上揚。

我們彷彿兩個在黑暗裡迷路許久的孩子,有一天伸出手指摸索路的時候,卻不小心碰觸到另一個摸索的指尖,帶著生命的熱度。

終於可以找到一個會聽到他的心跳動,永夜裡可以擁抱住他的身體抵禦各種寒冷的同類,從此以後我再也不必一個人在永遠走不完的黑暗長廊裡滿懷恐懼……這個人會成為生命的搭檔,什麼事情都可以兩個人來面對……

前面有什麼,我都可以不再去恐懼。
閨房些許瑣事

等到心情平復下來,我只有躺在床上冒冷汗的份了,痛啊,痛死我了!

錦梓見我痛苦成那個樣子,緊張起來,趕緊找出上回用過的金創藥,我瞥了一眼,是一個和闐玉的小瓶子,裝了些淡淡的胭脂色的藥膏,抹到傷處涼絲絲的很舒服。

錦梓先替我略作清潔,然後一邊極盡溫柔的替我塗抹,一邊說:「這是我師父在世時配的,沒名字,不過比內貢的那些跌打藥膏好得多了。」

我「嗯」了一聲,心裡忍不住開始想不知道這方子錦梓有沒有,原料珍不珍稀,是否有可能壓縮成本大規模制來販賣云云,思緒一直飄到要用什麼營銷渠道。直到錦梓連連叫我才回過神來,說:「你說什麼?」

錦梓甚是無奈,說:「我讓你分開腿來讓我看看那裡有沒有傷到。」

我臉一熱,說:「沒有,你……你剛才很小心……」

錦梓也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低頭咳嗽了一聲。

我也低著頭,看到床單上斑斑血跡,不過都不是我的,是錦梓方才流的。

我朝他伸出手,柔聲說:「你疼嗎?我替你抹藥。」

錦梓嚇了一跳,一把扣住我伸手接藥瓶的手,淺淺的橄欖色的俊臉上微微浮上一層可疑的輕紅,說話都有點結巴了起來:「你,你休想!」

定了定神,他勉強擺出冷淡不屑的樣子說:「我們學武之人,這點小傷算什麼?不用抹藥了。」

看他這樣子,我就忍不住想笑,自己反倒不怎麼害羞了,還想逗逗他:「錦梓——」我看看自己身上,拖長聲音故作嫵媚說,「你的血什麼的都沾在我身上了,等一會兒藥幹了我想洗澡,錦梓幫我洗行嗎?」

錦梓臉上可疑的紅色又加深了些,他側過頭不看我,裝作無動於衷說:「你現在不便洗澡,不過,你若是自己受了傷沒法子弄,我可以替你擦身。」

我忍住笑也忍住痛,膩聲說:「錦梓服侍我,我也想投桃報李,要不就不好意思要錦梓替我擦身了。」

「你——」錦梓看著我眼睛,我也含笑看著他,他又惱又拿我沒辦法,無奈地嘆氣。

「快點,」我用哄小孩的語氣說話,又有意把手放到他大腿上,「再小的傷也要及時處理,要不會很麻煩。」

錦梓低頭看見自己身體的反應,臉真真正正徹底紅了。他往床上一撲,說:「好吧,你愛怎麼怎麼好了。」接著卻又一把抓住我摸到他背臀的手,低聲警告說:「不許亂摸,也不許亂動。」

我撐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道:「好,好,放心,錦梓,不會把你怎麼樣的!」

他因為賭氣和害臊乾脆閉上了眼睛,長長的睫毛輕顫。

我第一次細細端詳錦梓的背面裸體,真是美麗啊,那腰和臀的曲線,淺褐色的細膩的肌膚,略窄的肩膀,修長堅實的肌肉……我倒不敢再放肆調笑亂摸他了,專心地分開他的臀部給他抹藥,手有點發抖。

我的手指碰到他時,錦梓微不可聞地呻吟了一聲,聽到我耳中卻如遭雷擊,一時有點口乾舌燥,抹藥的動作愈加不利索。

錦梓沒睜眼,卻背過手來一把捉住我還在抹藥的手,聲音發粗,氣息不穩:「行了,別再磨蹭,我怕我要忍不住了。」

我頓時臉紅得像要燒起來,錦梓閉著眼睛說這樣話的模樣真是……性感。薄薄的嘴唇乾脆地歙合,旁邊粘著一絲散落的黑髮。

好美麗。

我乖乖地住了手。

錦梓翻身坐起來,退到離我一臂之外,微微喘息,說:「先離我遠點,你這次傷好之前,我還不打算再碰你。」

我聽話地保持距離,心跳得厲害,我只好別過頭不看他。

房間裡熱起來。

結果紅鳳推門而入。

手裡托著食盤,上面有一碗熱氣騰騰的粥。

我第一反應立刻拉起散落的錦梓的外袍遮住他下半身,卻撞上錦梓拉起被子來裹我的身子的手,兩人不覺都一怔。

我尷尬的看向紅鳳,頗覺對不起她,到底她是張青蓮的侍妾,又愛著張,這個樣子要傷她心的。

可是紅鳳卻好像視若無睹,她睜大眼睛看著我,面色瞬間蒼白,把托盤往桌上一擱,飛竄到我身邊,捧起我的手,用尖銳的顫音說:「誰?誰又把你傷成這樣……」

然後便有幾滴水滴在我手背上。

我聽她的語氣憤恨已極,悲痛欲絕,雙肩不住顫抖,不禁大是驚訝。紅鳳素來喜怒不形於色的,我這回受的傷雖然不輕,卻不應該足以讓紅鳳這樣一驚一乍。

我看著她哭,覺得無措,求助的看著錦梓,錦梓投給我一個「自己的麻煩自己解決」的眼光,扭開頭去。我只好有點笨手笨腳地拍拍紅鳳的背:「好了,我沒事了,其實沒你想的嚴重……我挺好的……」

紅鳳素性大哭起來。

一貫忍辱負重的女子一旦哭起來加倍難對付,若是那慣使小性子的,我還可晾著她,不理她,冷笑,漫不經心的哄,如此等等。對於紅鳳難得的哭泣,卻不可置之不理。

結果我哄了半天,哄得口乾舌燥,幾乎想昏過去了事,還是不頂事。最後還是錦梓說:「你先出去吧,他受了傷,禁不得這些,讓他好好休養。」

結果紅鳳應聲起來了,一邊抹著眼淚一邊走了出去,我想到她下去也是自己一個人去哭,不禁埋怨地橫了錦梓一眼。

錦梓不予理會,起身去端那碗狀元粥,我說:「張青蓮以前常受傷嗎?」

錦梓冷冷說:「偶爾被皇帝弄傷吧,那也是免不了的。」

我「哦」了一聲,錦梓把一勺粥喂到我口邊,我一口吞下,只覺馥郁香甜,果然餓了之後吃什麼都加倍好吃,連忙作出還要的姿態。錦梓的眼光漸漸柔和含笑起來,盡心地一勺勺喂我。

我也就把紅鳳忘到了腦後,心裡慢慢被幸福溢滿。

剛剛確定你愛他他也愛你的時候是戀愛中最幸福的時候,所有的猜疑試探都已經過去,所有的疲憊倦怠都還沒到來,在做什麼的時候都會突然想到,然後就覺得居然有這樣的奇蹟發生,我居然會這樣喜歡上一個人,這個人居然也喜歡我!連眉頭唇角都掩不住笑。

我現在就管不住自己,忍不住就要微微咧起嘴,結果錦梓終於不能忍了,對我喝道:「堂堂男子漢,總這麼傻笑也不怕人笑話?」

我的笑容收了回去,突然想起在錦梓眼中我毫無疑問是個男人,錦梓是喜歡男人的。於是突然就覺得自己是一個扮成男人,去迷惑男同性戀者的不道德的傢伙,莫名心虛了起來。

若是錦梓知道我其實是這樣不男不女的怪物,會不會覺得噁心?

我的心情低落起來。

不過,算了,我就瞞著他好了,瞞到瞞不住的時候再說。愛情是不能考驗的,因為經不起,如果真的愛一個人,就不要去考驗他。

我貪戀這樣的溫柔,就算是欺騙也要多得一些。

錦梓見我不再張口,就放下調羹,低聲說:「怎麼?還痛得厲害麼?」

他不說還好,一說更覺得又渾身痛,又疲倦不堪,便點點頭。

錦梓說:「再吃一點。」

我搖搖頭。

錦梓沒強我,自己把剩下的吃完,我才想到他找我一晚上想來也沒顧上吃東西,不禁有些慚愧。

我還是習慣性的自我中心。

窗外天已白了,錦梓讓我趴著睡下,替我輕輕蓋上被子,說:「好好睡一覺吧。」

我「嗯」了一聲,又拉住他的手平靜的撒嬌說:「錦梓陪我睡嗎?」

錦梓為難了一下,答應了,也鑽到被窩裡。雖然他怕碰到我的傷既不能摟住我也不能太靠近我,被窩裡還是暖了起來。

我從小就格外貪戀人的體溫,父母都是老留學生,是那個時代罕見的西化的人,他們在世時始終是分房睡的,我兩歲就有自己的房間,必須要在黑暗中一個人入睡,黑暗是我在童年戰勝的第一種恐懼。

大了我已經養成獨立的習慣,自然更不可能去黏人了。

有錦梓的體溫,就覺得幸福。

錦梓和我都很久不說話,他突然張口,卻欲言又止,我的直覺立刻知道他要問什麼,我掩住了他的嘴,「別問。」我輕聲而堅決地說,「別問我以前的事。」

錦梓閉緊了嘴。

我在背光的些微光明裡微張著嘴急促地呼吸,眼睛望著他的眼睛。

錦梓突然伸出雙手,小心地把我擁在懷裡。

「都過去了,」他貼著我的頭髮說話,聲音溫柔,無限心痛疼惜,「我以後會保護你。」

我被他過於激動的言行弄得有點懵,突然反應過來他是以為我有不堪回首的往事,甚至恐怖血腥的死亡經歷,所以不肯提。

算了,就讓他這樣以為吧。我有點想笑,又覺得安下心來。

最後要睡著的時候錦梓說:「我只問一件事。」

我睜開眼。

「你原來叫什麼?我總不能叫你張青蓮吧?」

我笑了:「翹楚,我叫季翹楚。」

我的名字很中性化呢。

「翹楚?」錦梓也有點要睡,「你的字嗎?」

「不是,是名。」

「你有字嗎?」

我想了想說:「我字寥寥。」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17 21:06

武林高手

一覺睡到黃昏,被夕陽照到臉上醒來,是許多年不曾有過的奢侈了。如果不是背上的鞭傷碰到床單壓著疼得要命,此刻的生活就幸福到完美了。

我想繼續翻身趴過來睡。

但是小腹上擱著什麼東西,我扭動了一下,聽到錦梓的聲音說:「別亂動。」

我睜開眼,是他把手放在我的小腹上,熱乎乎的。

這傢伙這麼急色?

我瞟了他一眼,說:「你趁我睡著亂摸我?」

錦梓臉一紅,沒好氣說:「你想到哪去了?我在替你療傷!」哦,原來這就是傳說中的運功療傷麼?我頓時大為好奇。

這樣也好,古代的藥物總還是差點,又沒有抗生素,若是發炎潰爛化膿,留下傷疤就不好了。說到這裡我倒應該感謝原慶雲,幸虧他居心歹毒,用這法子打我,若是打得我皮開肉綻,要養掉傷疤只怕殊為不易。雖然星矢那個小強說「傷痕是男子漢的勛章」,我倒還是寧願皮光肉滑。

我舒舒服服等待著錦梓的內力療傷兼全身按摩,不料他只是把手按在我小腹不動,慢慢有一股熱氣透進我據說是丹田氣海的地方。

我感覺甚是怪異,忍不住說:「錦梓……」

「別說話。」錦梓沉聲說。「別動。」

他態度很嚴肅,我乖乖閉上嘴。

漸漸的,我感覺到他透進來的一絲綿長的勁力好像在拉扯著我小腹裡面的什麼東西,就像小時候吃的棉花糖,一絲一絲的捲著,咬住一絲拉扯開吃。

我小腹內鬱積的不明物體在他帶動下慢慢的轉動起來,越轉越快,越轉越快,好像一個漸漸擴散的漩渦,我漸漸不能自主,這團旋轉的東西透出一股陰寒,往我的四肢擴散,且越來越厲害,明明是入了夏,我卻凍得發抖,牙齒打戰,渾身哆嗦。

「錦梓……」我實在熬不住了,顫聲開口求援。

「噓,」他說,「再忍忍。」我發覺他頭上出了許多汗,臉色也有點白。

「冷……」我哆嗦著伸手想握住他的手,好汲取一點溫暖。

錦梓伸手反握住我,一股溫暖的氣流從他手中透進我體內,我頓時感覺好多了。

就這樣在陰寒中靠著錦梓的些許溫暖支撐著,這凌厲的寒氣在錦梓度進我體內的那道勁氣的引領下,慢慢爬遍我身體的每個角落,我想這就是武俠小說中所謂的真氣運行一週天。

寒氣本身越來越厲害,錦梓通過我的手度進來的溫熱卻越來越弱,我撐不住顫抖微吟時,他會咬牙突然增加,但是支持不了多久就不行了。

等到這寒氣又被錦梓的引導真氣驅趕著吸納回丹田時,我終於慢慢緩過來,寒氣轉得越來越慢,到最後完全平息,連寒意也沒有了。

我感覺神清氣爽,不,專業些說是神完氣足,連鞭傷都不那麼痛了,真是又驚又喜,說:「錦梓……」突然身上一沉,錦梓整個人倒在我身上。

我大驚失色,抱住他,只見他臉色蒼白灰敗,雙目緊閉,渾身都是汗,整個人虛脫了。

「錦梓,錦梓!」我又驚又痛,但這種武功上的事情我是幫不上忙的,只好叫:「來人啊!」

紅鳳和老田似乎是守在外頭的,聽到我的叫聲立刻破門而入,只當我有什麼事,看見倒在我懷中的錦梓,都十分驚訝,紅鳳十分鎮定,說:「大人先把姚公子平放在床上。」

我依言放他平躺下,舉動間扯動鞭傷甚是痛楚,卻也顧不得了,紅鳳上前搭住錦梓的脈門,閉目凝神,半晌吁了口氣,說:「不礙事,大人。姚公子是內力消耗過劇。」

我略鬆了口氣,雖然想來也是如此,到底關心則亂。

紅鳳回頭對老田說:「田前輩,請助晚輩一臂之力。」

老田對紅鳳執禮甚恭,說:「是,鳳姑娘。」

兩人於是一人抓住錦梓一隻手,閉上眼睛,大概是把內力度給他,不一會兒就見老田汗下如雨,紅鳳頭上白氣蒸騰,我幫不上忙,只好幹等著,卻瞥見紅鳳雙目還有些微腫,只怕是回去又哭了很久。我對紅鳳這個女子始終有些好感,何況是我佔了她心上人的身體,總覺有些愧對她,不免替她難過。

紅鳳會武我是知道的,現在看來,她的武功只怕尤在老田之上,她曾經說自己是什麼神尼的弟子,照這樣說,她應該是個才藝雙絕,仗劍行俠四海,在武林中地位聲望俱尊,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女俠才對,怎會屈尊給張青蓮作通房丫頭?

就算她自己家世不顯,不能做正室,側室已經十分委屈她了,居然做通房丫頭?張青蓮怎麼想的?

但至少紅鳳應該是愛慘了張青蓮,我倒要小心別叫她看出破綻,尤其是不能讓她知道是錦梓害了張青蓮的。雖然她決打不過錦梓,但是一個人想殺另一個人,未必要武功比他強。何況總有人時時刻刻惦記著要殺你的滋味是很難受的。

我在胡思亂想時,錦梓醒了過來,見我一臉焦急,微微一笑,說:「別急,我沒事。」聲音十分低弱。

紅鳳和老田都鬆了口氣,雙雙放開手,神情都是萎頓不堪,紅鳳挽著袖子擦汗,說:「沒事了,我叫廚下一會兒送參湯過來,府裡有成形的老參。」

我說:「叫他們多燉點,你們倆也喝點補補元氣。」

兩人都一怔,紅鳳眼光流轉,複雜地在我身上一掠而過,老田卻十分感動,粗嗓門有點嘶啞,說:「大人真是體恤,昨天留芳樓突然著起火來,衝進去卻怎也找不到大人,真急死小人了,大人若有甚意外,真是百死難贖。」

我伸手拍了拍老田肩膀,說:「有勞你們了,不必擔心。還有件事……」我吩咐他去聯絡老朱,讓他從留芳樓的錢糧來往查一查,這留芳樓的幕後主人就算不是那個「主上」,也差不多是條大魚了,只可惜現在燒了不好查。不過,我突然想起林貴全露面時曾說他認得此間主人,又提過要把原慶雲買來送我,只怕他也脫不了干係,改日我倒要想個法子旁敲側擊一下。

我又讓紅鳳取紙筆來,寫了封短箋給邵青,告知他原慶雲的事,讓紅鳳綁到鴿子腿上放了。

忙完這些他們出去,我雖然外傷頗沉重,居然也不覺如何十分吃力,回頭看錦梓,他正在自行調息。我不敢驚動他,慢慢等他自己睜開眼睛。

「錦梓醒了?」我甚是欣喜。

錦梓的臉色已好了很多。

「你覺得如何?」他正色問我。

我就是再傻現在也知道他方才是用內力替我打通奇筋八脈,任督二脈之類的玩意兒,不過武俠小說裡不都是快成仙的世外高人才幹得了這力氣活嗎?看來我家錦梓真不是一般的厲害啊。

我一邊想不覺就說了出來,錦梓啞然失笑,說:「我哪有這等修為?我自己二脈也沒有完全打通,這世上有高人能替人打通任督二脈?翹楚從哪裡聽說?這等高人倒要會會。果然人上有人,山外有山。」

我自然不能說是以前上學時沒事看的武俠小說上說的,只好支吾過去,幸好錦梓沒深究,只告訴我說:「我方才是運功替你打通阻塞的筋脈,如今你的內力又可使用了,只是這『玉蛛功』一來陰毒反噬,二來行功之法已毀,我也不甚瞭然,我師父留下的秘籍裡有一套心法,走的雖是陰柔一路,卻還算道家正宗,我這幾日琢摩來琢摩去,略作改動,想必和你的玉蛛功不致衝突,現在就把口訣傳你。」

錦梓傳我內功心法,我有許多專有名詞,穴道名稱都不知曉,什麼紫府,什麼羶中,都要他一一解釋,結果一直到玉兔躍上柳梢頭,才將將學完。

錦梓說:「本不待讓你恢復內功,但如今時事越發險惡,多一點自保之力總是有用的。我平生太自負,總覺保護你不過小事耳,如今才悟得人力有時而窮。何況你那走火入魔的內力郁在體內總是危險,如今一氣解決掉也好。」

我初次嘗到扮演武林高手的滋味,十分興奮,纏住錦梓教我點穴和輕功,錦梓被我纏得頭暈,哄我說待我身子好了,想學什麼他都教我。
病中朝政

繁華喧囂一時的留芳樓,綠玉紅香,風流旖旎,且說得上往來盡貴胄,座上無白丁,在京城一時極盛無兩,如今竟付之一炬,怎不讓人頓生滄海桑田的感嘆?

可笑的是堂堂龍圖閣大學士,顧命大臣張青蓮也在走水現場,眠花宿柳也就罷了,竟嚇得病倒,臥床不起十來天,頓時為京城百姓添了茶餘飯後津津有味的笑料,結果我已經複雜的奸臣形象又添了丑角和膽小鬼的光環,連我把曹雪芹同志的「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作為我的病榻文交出去,也沒能挽回什麼形象。

說是臥病,其實病榻前川流不息,如今非常時期,哪能安心養病?連跟錦梓偷空說兩句話,親個嘴都難。

錦梓守在我床前,奉湯奉藥,對於旁人把他完全看作我的男寵男妾面不改色。

劉春溪是日日一大清早來報到,午飯晚飯統統在我這裡吃,害得我幾乎懷疑我的臥室改作戶部衙門了。值得欣慰的是收債一事還算順利,我大鬧李家之後,人人自危,加上王公公以慳吝著稱,居然一文不少還了錢,別人也找不到什麼擠兌的話,兩三日內,就還了將近三百萬兩,但是再往下,就還不大出來了。

只因圭王朝官吏俸祿雖不算薄,卻也不算太厚。比如說我,我是從一品,月俸七百石,一年折下來是大約四五千銀子,這在朝中已是數一數二的高薪,我另有爵位,食一千八百戶,每年又可有一萬兩三千兩銀子入賬,再加上我自己置的,先帝賞的田莊,每年亦有兩萬多兩銀子入息,如果沒有額外收入,養這麼大宅子,這麼多下人,再加人情開支,就算不算養的武林高手,門生清客,不過將將夠開支而已。

但是朝裡有幾個一品從一品?有幾個公爵侯爵?大部分的京官是三品四品,薪水就要縮水很多了。比如說,劉春溪是戶部侍郎,正四品,月俸一百五十石,一年下來,不過一千兩銀子左右,沒有爵位,沒有田莊,所有開支就在這一千兩銀子裡。說實話,普通京城百姓,沒有妾,一夫一妻兩個孩子一兩個老人,這樣的中等人家,一年開支大約四五十兩紋銀;東北城的房子,不在最好的地段,一處三進的四合院,大約七八百兩。這樣看一千兩銀子算是不少了,可是這一年裡頭,多少大臣生辰?多少大臣的老媽老爹大壽?多少大臣的乾女兒,小姨子出嫁?多少大臣的第n個(n大於等於5,通常)兒子滿月?要想每份人情都不失禮,這一千兩銀子實在拮据得很。

若是肥缺或是外放,自然不會存在這問題,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可這世上永遠是清水衙門多過肥缺,想外放的官多,粥卻少。所以向國庫舉債的官員中,有相當部分就是宦囊不足,卻要過官宦的相對奢侈生活的。對這部分人,自然是榨不出錢來。於是有人開始說「莫非想逼我們索賄貪污?」,有人放狠話「便是宰了我賣肉熬油也還不起」,這種情形自然不能再逼,逼出人命於我是大大不利。

我和雍王爺當初的處境不同,我是不必盡全功就是了,這幾百萬銀子已經夠支付目前的困境,所以我囑咐劉春溪不必再追討,剩餘的從月俸扣除,每月扣一半俸祿,還完為止。國庫不再對任何官員借貸。

「等到國庫充裕些,我會提議增加俸祿。」高薪養廉嘛。「不過這人情,攀比之風不止,便是俸祿加上十倍也不濟事。」

劉春溪微微一笑:「張大人要清肅風氣嗎?」

我失笑,且顧不得這些呢,這一堆堆的事。便是日後要提倡清廉,也是清流該管的事。

給王和靖的軍餉已經全部發了出去,救濟的錢米也即日發出。可恨的是如今拿著錢竟沒處買米去,奸商們開始囤積居奇,米價飛漲,京城官倉已罄,雖可從江南調用,到底歲熟的時候還沒到,官家存糧有限。

「可曾下平價令了?」我問劉春溪。平價令很像古代的政府宏觀調控,在非常時期,規定糧食最高價格。

「下了。但是這些大糧商們開始隱匿不賣,如此下去,不出半個月京中也要鬧糧荒了。」

「哼。」我冷笑說,「大魚不過那麼幾條,你去找出來,請他們喝個茶,放出話過些日子待我起了床就要清查,有敢囤積米面千石以上者,就要處黔刑,萬石以上者籍沒家產,流。隔山震牛,先敲敲他們的骨頭,瞧是賺錢要緊還是性命要緊!」

劉春溪已經知道我不惜雷霆手段的目前風格,也不驚訝,答應了便去辦理。

換藥的時間又到了,我和錦梓慣常地又要受一回甜蜜煎熬,今日錦梓沉默,我笑問他:「錦梓可是覺得我如今得罪人太多,甚是可慮?」

錦梓想了想,說:「確是可慮,兼且不值。不過你若想做什麼就做吧,便是得罪光了人,惹了殺身之禍,只要你不記掛富貴權勢,咱們兩個天涯亡命,也非甚大事。」

這話聽得我真正是心花怒放,拉住錦梓的手,說:「錦梓真是太好了!」

這傢伙看不慣我坦率的表達好惡的好習慣,又不自在起來,抽回手冷眼斜睨我半天,說:「真不知你以前是怎生樣人,看你有時行事也算從容老辣,怎麼一轉眼就傻成這樣?」

我看著錦梓研究的目光就覺得心虛,悶悶不樂起來,趴著不作聲,錦梓見我不肯說話,大概也有些不樂,不過照舊十分溫柔的替我上藥,只絕口不再試探我。

高玉樞當然一天數回的獻慇勤,補品藥材流水般的送來,好似我要開中藥鋪,就差沒割塊股肉當藥引來噁心我了。他現在焦頭爛額得很,雖然朝廷目前因為國債和水患的事顧不上他,但一天破不了案就一天不能消停,少不得政敵會以此來攻擊他。幸虧我提供給他留芳樓的情報,總算有條線索可查。不過看這老小子如喪考妣的樣子,估摸著肯定是吃了留芳樓的乾股來著。

我順便讓他帶話給林貴全,叫他進京一趟來見我。

我病中的一件大事是年選結果出來了,高玉樞如願以償,不升不降,劉春溪也沒陞官,不過得以暫時攝領戶部,也算達到了目的。我自己當然也沒什麼升職前景。

比較意外的是邵青的一個遠方姻親,同周紫竹競爭御史之職敗北,周紫竹新遭貶謫,居然又陞遷,清流的決心不容小覷。而中立的吏部尚書老狐狸只怕也有了偏向。

他們趁我和邵青都告病的機會把年選過了,看來清流外戚是在這點上達成共識了。結果雖無太過,我和邵青還是吃了點悶虧,幸而中層以下和外放的官中我們兩派佔得比較多,也算平衡。

外戚裡頭李閔國的一個遠房侄兒當了太常寺卿,他家大兒子也謀了御林軍中校將之職。

新上任的御史大人居然也來探望我了,他說是因為其表弟曲白風前些日子初聞水患的事情就回鄉自掏腰包買了一批糧食親自送到災區去,聽說我病了,他沒法來看我,所以請託周紫竹務必替他來一次。

曲白風這傢伙熱心任俠,無意功名,心地算得淳厚,我真是很喜歡他的。不過他這次的行為卻使我心中一動,隱隱有一個念頭冒上來。

周紫竹如今紫袍加身,少了些儒雅,多了些銳氣。人逢喜事精神爽,他面貌原就生得好,越發光彩奪目起來,頗有少年得志,春風得意的感覺。

他帶了些安神的藥給我,還送了一對靈芝。值得意外的是他居然帶了一卷自己的詩集給我,實在叫我受寵若驚。

這事看似小,其實透露的信息卻很關鍵。這個時代為官的文人骨子裡的狷介狂傲是很足的,把自己的詩集送給別人要麼是對方是前輩著名文人,求指點;要麼是很看得起對方的文采為人,允為知己神交。周紫竹作為清流派培養的下一代接班人,對我這麼一個污穢的佞臣行此舉,若被人知曉,就是很大一場政治風波。

居然這麼看得起我。

既然如此,當然要翻一翻的。周紫竹文名甚著,詩名不顯,詩如其人,清淡裡帶點沉鬱。這個時代的詩平仄講究也不很大,他語句平實,用典不多,也不華麗風流,比起我盜用的名詩名句,自然不知差到哪裡去了。

比如說我現在隨手翻到的類似七言絕句的小詩就很有代表性:「柳色慾滴當街坊,紅蠟深閨趁月光,青瓦流離連夜雨,憶得那時需斷腸。」大家一看,也就明白其風格了。

倒是前面扉頁裡加上去墨色尤新的兩句似詩非詩的東西讓我深思了一下。他寫著:「始悟人言多不切,蘭質如何不丈夫。」

沒有題贈,沒有落款,大概是出於他的謹慎。但這送給我的兩句是明著說他覺得輿論對我不公平,我雖然看似嬌弱,又這般出身,骨子裡也算得大丈夫。看來,他心裡始終唸著當時我的救命之恩,我很有可能爭取到一個有力的政治同盟。

一念及此,我心情大好。

最令人驚訝的訪客是第三天早上睜開眼,就見到一個小臉蛋,一雙烏溜溜的眼睛,近距離觀察著我,我嚇了一跳,連忙掙紮著坐起身子,要下地行禮:「陛下怎麼來了?」

小皇帝攔住我,說:「朕的燒昨天退了,聽說張愛卿生病,就來看看。」

我看看站在一邊的錦梓,埋怨說:「為什麼不叫醒我?倒叫皇上等著!」

錦梓微笑不語。

小皇帝說:「是朕不讓叫的。」

我又問他怎麼出的宮,果然是溜出來的。我狠狠抱怨了一通,說上回刺客還沒抓到,怎可如此妄為,何況又是來探我,若出了什麼事我百死莫贖,便是不出什麼事讓別人知道了也會彈劾我云云。小皇帝甚乖,不嫌我唐僧,還作出受教的模樣,可等我念叨完了讓錦梓送他回宮時卻死活不肯,說出也出來了,要在我這裡玩玩才回去。

結果所謂的玩就是擠到床上來挨著我,不時碰到我的傷害我齜牙咧嘴還不能聲張,我後來給他講分子原子的概念和人體是由細胞構成的,結果小皇帝后來終其一生也覺得原子和細胞大小差相彷彿,無論我怎麼糾正也沒用。

錦梓則一直用「原來你沒事就瞎想這些」的寬容含笑目光看著我,我為之氣結,怎奈我也沒法做出一台顯微鏡來讓他們觀察觀察葉脈細胞,沒有佐證,我就無法證明真理掌握在我手裡。

不過,我肯定了一點:姚錦梓是個實用主義者。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17 21:07


賣官鬻爵

過得幾日,身子終於大好,我也開始恢復上朝,馬伕換了一個,原來把我晾在禁城外的那個已經不見了。

錦梓只淡淡告訴我說,那個馬伕是清流和外戚的雙重間諜,那天錦梓就是因為此人突然趕著馬車走,形跡可疑,才去跟蹤他,結果我就出事了。可惜的是錦梓雖然抓到他,他卻趁錦梓不注意,咬破口中所藏的毒囊自盡了。看來也是誰家蓄養的死士。

錦梓追蹤他,發現找他的人是外戚的,看來李閔國老匹夫心中不忿,打算搞什麼陰謀害害我,卻被原慶雲捷足先登,把我劫了去。

我怕錦梓因為複述這件事又回想自己沒能保護好我,傷了自尊,連忙轉移注意點,故意斜了錦梓一眼,說:「原來你一直暗地跟著我,你前些日子待我那麼冷淡,我只道你不管我死活了呢!」

裝酷是錦梓的常規表情,尤其是害羞的時候。他把頭微微別開些,哼了一聲。

一旁也坐在馬車中的老田呵呵笑起來,擠眉弄眼,雖然我不願這麼說,那神情著實有些猥瑣:「哪能不管?大人剛從李家要債回來的晚上,姚公子可在大人水榭外頭的大柳樹上蹲了一夜呢!姚公子的武功,自然不是咱們可比,要不是姚公子突然跳下來讓我去巡查水井,咱還不知道呢!」

我一愣,錦梓被說穿,估計心中大羞,立刻板起臉來,目不斜視,冷冷說:「我是怕羅蒙那些人裡頭混了奸細。」

我又是感動,又是好笑,拉住錦梓手,柔聲說:「錦梓,我一個人任性慣了,有的事做錯了,你也別同我計較。」

錦梓沒想到我這麼誠懇坦白態度這麼好,倒不好意思起來,神色有些訥訥,也沒說什麼,只緊緊回握住我的手,一直到了禁城外才松開。

上朝的時候,著重點自然還是庫銀,米價和賑災,我提出的從欠債官員的月俸裡扣除一半還錢的法子沒人公開反對。至於目前京城的米價,仍舊居高不下,大糧商們倒不敢完全不賣了,卻賣得很少,每天那麼些量,還說去年收成就不好,今年水患,糧食歉收,沒法入貨,依著平價令倒要虧損云云。因為我放的話,他們常屯糧的大糧倉都空著,把糧食分散開,硬說沒有存貨。最可慮的卻是目前百姓中的搶購風潮,略寬裕的人家都十好幾擔的買了往家屯,一時已經有人心惶惶的兆頭。

這事情很棘手的,一個處理不好就會出大事,京城天子腳下,不能隨便動亂。所以朝臣們都愁眉深鎖,卻又想不出來什麼好法子。李閔國說是可以限制百姓購糧數量,每人每次不得購超過十斤。我聽了這話真想把他腦袋擰下來,且不說實際操作問題,那些百姓難道不會多買幾次?難道還發糧票不成?這裡的戶籍制度都不齊全,要做到這一點真是太難了。何況,你這麼一搞,本來還不算人心惶惶也要惶起來了,這老頭真是不足於謀。

幸好也不是所有人都和他一樣,也不用我說話,我只管一邊端拱,就有以古韻直為首的好幾個人跳出來說他的法子不好,有傷國威體面,使黎庶驚惶。

古韻直的法子比他稍好,說是可以從幾個大商人那裡以高價收購米糧,再以平價賣給百姓,由國家補貼差價。這個法子若真到危急時也未嘗不可偶一為之,但是現在哪來這樣的閒錢?我目視劉春溪一眼,劉春溪意會,站出來說:「古大人所言雖是仁厚救國之道,奈何所費巨萬,目下國庫空虛,不足支付。」說著又算了一堆帳,叫老古無話可說。

其實我倒更加懷疑老古的用心,江南魚米之鄉,繁榮富庶,京師用糧多由江南供應,大糧商裡有一半以上都是背後靠著江南大士族,老古莫不是想替他們拉生意?這種看似道德君子,不通俗務的人,也許心中小算盤打得很精也難說。更可怕的是這種人還擅長把自己無限合理化,要害一個人時可以在心裡認為是為了江山社稷為了大業不得不勉強自己的節操,做這種和贓官無異的事說不定認為自己在救世,總是充滿悲壯感,還總是理直氣壯。

想來都惡寒。

我那個乾兒子從來不會不知道應該在什麼時機恭恭敬敬請教我的高見,而我等的就是這個,清清嗓子發言,首先說認為應該殺一儆百,先捉一個匿糧的大糧商辦辦,震一震餘人的膽。果然清流好幾人都反對,說不合仁恕之道。而且中立派那邊也是一片期期艾艾,我底下那些人雖不作聲,也不過是礙於我的面子。

我暗暗冷笑,政客和大商人果然是從來便如同共生生物一樣的存在。

不過,各派都打點好,這些商人也做得很周到啊。性命攸關,下了大本錢呢。

這幾日也有好幾撥來給我送禮的,禮都極厚,金珠玉帛,還有美麗少年,不過這樣的時候我再貪財也不會受。

最好笑的是還曾撞見一個外門管家訓斥來送禮的人,說:「你們主子也太不曉事,消息太不靈通!如今大人專寵姚公子,這種貨色送來濟得什麼用?」

我偷偷聽見,也沒露面,看著那個管家耀武揚威的面孔,自己躲著悶笑了半天。

既然不同意,我便提出了另一個構想:「天下間商人無不逐利而進退,既無銀錢可給,那麼便通告下去,有願輸米往京師或災區者,萬石以上旌表,加封祖上;五萬石以上者允為士族。」

此言一出,真是滿座皆驚。古韻直伸手指著我,氣得說不出話,手還直抖,宛如帕金森;李閔國一跳三丈高,說:「你!你想賣官鬻爵!」

連一向堅決不在朝上發表意見的吏部尚書也皺眉說:「士庶之分,何等緊要大事,豈可因區區錢米混同?置士族顏面於何地!」

許多人同時發表意見,朝上一片沸騰,大佬們無不反對,事實上,只有像劉春溪這樣的少數幾個庶族出身的人才沒有出聲反對。

我反駁說:「又不是正官,也不涉爵位,不傷朝廷分毫,何談賣官鬻爵?士庶之分,原非古已有之,最初我朝士族,也是祖皇帝分封,如今不過是個虛名,既無封地又無爵位祿米,為何不能通融?」

他們雖不能有理有據地駁我,卻叫囂得厲害,一再申明士庶之分神聖不可侵犯,大義凜然宛如人權宣言的架勢,有一個外戚的官兒居然尖酸刻薄地說:「張大人原不是士族,是先帝恩賜的出身,難怪不解士庶之別的緊要。」

這話在朝上說是太過分了,周圍突然靜下來,我都愣了一下,一時拿不定主意是作不與他計較的寬容狀還是盛怒拂袖,周紫竹卻突然出列,彈劾此人廷辱尊位大臣。

一時朝上靜得連針掉下來都能聽見。

周紫竹又接著說:「張大人所說有理,是老成持國之道,事急從權,士庶分別再要緊,別不上人命,五萬石米可救活上萬人,難道數萬黎庶性命比不上一家的爵位封號?」

周紫竹公開挺我,真是叫許多人掉了下巴,清流的人好幾個都快把眼珠子瞪出來了。

接著又是熱烈的爭論,有幾個的態度軟化了些,但大都死都不肯,只同意前半段:萬石以上旌表。我深知商人心性,這點沒有太大實際好處的甜頭不會吸引太多人的,所以堅持己見,死不松口。

結果吵了一上午,到午時也沒結果,暫且退朝,待明日接著吵。

下去時我遠遠看到周紫竹向古韻直頗為激烈地說著什麼,卻聽不真切。高玉樞追上我,抱怨說:「這般大事,父親大人為何事先不和孩兒商量,這樣提出,實在冒失。」

我說:「也是突然的念頭。」

大概張青蓮本就任性慣了,高玉樞也不太驚奇,只是同我商量此事如何善了,他是務實為上,雖然出身士族,倒不太執著士庶之分,甚至說:「士族如何?庶族又如何?孩兒出身士族,幼時也曾險些餓死,不見得士族出身就比旁人更餓不死些!」

我第一次聽他說自己小時候的窘況,倒有些愕然。

不過,老高這麼熱情地支持我,更多是因為他靈敏地嗅到其中有利可圖的味道,像林貴全這樣的大賈,為了擺脫庶族出身是不惜代價的,自然到時不會忘了來向我們打點,這樣的人又不在少數,這下真發了!

回去後我私下向錦梓說起此事,錦梓也說我冒失:「士庶之分雖不合理,由來已久,許多人看得比祖宗性命還緊要,豈肯輕易妥協?翹楚以前是庶族嗎?居然不知其中利害。」

我當然算是庶族了,我瞥錦梓一眼:「士庶不通婚,錦梓嫌棄我麼?」結果被他抓住狂吻。

邵青來信說不日要回京,我又有些期盼又犯躊躇,錦梓看穿我,說:「邵青此次也不會幫你。」我微訝,不過想想也是,邵青身後站的是整個北方士族,以他的聰明,就算知道我的主意好,也不能夠挺我。

因此越發覺得周紫竹這回行徑既難得又頗費猜疑。

我終究掛心如今京城的米價和形勢,用完午膳,便拉著錦梓偷偷溜去西南城察看。
番外三 紅鳳青桐

滿地的雪,今年冬天好像格外寒冷,街上行人甚稀,冰天雪地裡,有一個二十左右的姑娘,牽了一匹瘦馬,禹禹獨行。

這姑娘一身青衣甚是單薄,卻絲毫不見畏縮畏冷,頭上只插了一枚金鳳釵,腰間佩了一雙柳葉刀,容色妍麗,鵝蛋臉兒,杏目柳眉,只是眉宇間深鎖愁色。

尋覓那人已有二載,從江南到江北,從塞外到京師,江湖水深,山川峻險,風霜不曾浸染,愁思卻侵蝕了如花嬌顏。

少年子弟江湖老啊。

這本應醉臥紅綃的年華,多少夜在陌生的,或大或小的城鎮,或俗麗或爬著臭蟲的客棧度過?一個人靜悄悄的對著燈芯看偶爾爆出的燈花?因雨滯留的白天,看著對角青瓦飛簷嘩嘩淌下的雨水,不覺間咬緊了紅唇?

到如今,連希望失望都淡了,尋覓成了下意識的行徑。

那個人究竟在哪裡?

「姑娘?一個人麼?住店打尖?」店小二慇勤接過她手裡的韁繩。京城眼界闊,這家也是大店,江湖兒女見得多了,也不奇怪這般貌美如花佩著兵刃的單身女子。

「住店,先吃飯。」紅鳳淡淡回答,有些意興闌珊地把韁繩放到店小二手中。

在當時,她並不知道自己尋覓了多年的答案,將出現在這個即將走進去的建築物裡。

這家客棧很大,有好幾個小院子,好幾棟樓,最前頭正樓的一層賣些吃食,二層是正經吃飯的雅座。紅鳳到房間安置好後,就被引到二樓一角坐下。

到底在京郊,又非吃飯的正點,二樓只有寥寥幾桌人,但是正中央卻有一夥極其顯眼的人。坐著的只有一個,穿著一身白衣,白狐裘,纖塵不染,頭上帶著精緻的箬笠,白紗飄垂,遮住容貌。團團圍著他的有十幾個,頗有官威,似乎是顯貴人家。

不知道是誰家王孫公子出遊,這般招搖。

紅鳳忍不住多看兩眼,發現中間一個瘦小卻大腹的老者,帶著一對有齒鋼圈,形貌酷似江湖傳說中「星棋雙宿」中的「滿天星」朱纖細。朱纖細在江湖中算得上一流高手,居然作了人家的護院,看來此人來歷不凡。

那桌上擺滿酒菜,白衣人卻連筷子茶杯也不沾一下。

紅鳳不是喜歡管閒事湊熱鬧的人,又兼滿腹心事,任他多奇怪,看了兩眼也就不再理會。只悶頭吃自己的飯。

突然間一個家丁打扮的小廝跌跌撞撞地衝進來,胸口像護寶似的抱著一包東西,叫道:「大人,來了!來了!還是熱的!甜的鹹的都有!」

旁邊站立一人說:「怎麼這麼半天?大人都等餓了!」

小廝有些委屈,低聲說:「這京城在北方,哪裡找黃橋燒餅去?小的騎馬跑了十幾里路才好不容易找到!」

黃橋燒餅?

那位達官貴人要吃的是這樣的販夫走卒的乾糧?

紅鳳有點怔仲,恍惚間彷彿看到七八歲的自己,紮著兩根小辮子,穿著打補丁的花棉襖,凍得通紅的小臉蛋,呵著熱氣,懷裡揣著一包東西,興沖沖地在村後頭找到一個年紀相仿的小男孩。

小男孩穿得比她還要破爛些,不過一張小臉真是漂亮,莊稼人家居然有這樣漂亮的小男孩,實在叫人詫異。

「給!」小紅鳳把那包東西塞給小男孩,「青桐哥哥最喜歡吃的黃橋燒餅!是答謝青哥哥昨天在後山救我!今天在集上我叫爹爹給我買的!我一直捂在懷裡,還熱的呢!」

小男孩大喜,接過去一看小小紙包裡有一長一圓兩個,澄黃噴香、酥脆微熱的小小燒餅,更加高興,說:「一個甜的一個鹹的嗎?紅鳳你真好,以後我也會救你的!」

小紅鳳笑彎了眼睛,美滋滋地看著小男孩小口小口捨不得吃,說:「青哥哥救我,我也會救青哥哥。不叫二牛他們欺負人!」

燒餅很小,雖然很小口地吃,還是很快吃光了,小男孩意猶未盡地把手上的餅屑也舔得一乾二淨,惋惜地嘆了口氣。

紅鳳又從懷裡掏出了一個物事,抿嘴笑著,塞到小男孩手心裡。小男孩展開手心一看,是一枚極其粗糙的男用木頭簪子,村裡的成年男子大都用這種簪子挽頭髮。

「哪來的?」

「二叔要走船,今年不回家過年,提前給我的壓歲錢,我在集上買的!」紅鳳笑咪咪說。

「我用不著啊!」小男孩把那枚簪子在陽光下轉來轉去地看著,有點好奇,又有點不感興趣。

「以後就用上了。」紅鳳也不惱,還是笑眯眯的,「等青哥哥十五歲就可以拿它挽髻。青哥哥頭髮又黑又亮又軟,挽上髻一定好看死了!」

「咳!」小男孩不屑地說,「男人要好看幹嘛?小丫頭就知道這個!再說還有六年呢!你有這個閒錢還不如再給我買兩個燒餅!」

小紅鳳終於生氣了,一把搶過簪子,說:「你不要還我!」

小男孩見她生氣有點著慌,連忙抱住要走的小姑娘,奪過簪子來,說:「要,要!誰說我不要了!」

……

紅鳳因為回憶忍不住微微揚起唇角,突然一聲巨響把她心神喚回:那個白衣人一腳把那小廝踹翻在地,燒餅都砸到他臉上,餅屑弄得滿頭滿臉。

「該死的奴才!拿什麼東西來糊弄我!這叫黃橋燒餅嗎?哪有那麼難吃的黃橋燒餅!」尖厲陰寒的聲音,帶著暴戾,卻還是不能掩飾掉原本柔婉動人的聲線。

「是那個小販說這是正宗黃橋燒餅……」小廝委屈地辯解。

「去給我把那個騙子抓來!」

周圍寥寥幾桌的食客都開始走避出去,紅鳳沒動。

一兩盞茶時間,派去抓人的抓了一個三十多歲,青衣短打扮,油膩膩的小販進來,扔到那貴人面前瑟瑟發抖。

「你是哪裡人?」陰惻惻的聲音。

小販沒經過陣仗,只會哆嗦,半天才結結巴巴說:「回,回老爺話,小,小的安徽人氏……」

白衣人暴怒:「安徽人?安徽人會做黃橋的燒餅?」對身後的保鏢打手惡狠狠地說:「給我把這騙子的手指一根根拗斷!叫他以後做不成這騙人的假貨!」

兩個保鏢上前提起嚇癱了的小販,哭爹喊娘的聲音刺耳地傳過來。

紅鳳也算名門正派出身的俠女,看到這裡也坐不住了。她雙手在桌上輕按,身形一掠而起,雙刀不曾出鞘,手中一推一拉,就從那兩個保鏢手中搶過小販,抖手扔到角落裡。

半路殺出程咬金,保鏢們如臨大敵,把白衣人團團圍住,拔刀向著紅鳳,紛紛喝罵。

「燒餅做得不好,罪不至此。」紅鳳聲音清朗悅耳。

朱纖細眯眼看了半天,說:「原來是寒雪峰妙心神尼的高弟單紅鳳女俠,單女俠好寬的肩膀,來架這不平事!」

「萬事莫為己甚。」紅鳳一貫的不卑不亢。

朱纖細自知未必能敵,一使眼色,眾人齊齊撲上,紅鳳夷然不懼,一撤雙刀,舞出兩團寒光,同眾人鬥在一處,身形矯嬈灑脫。

有兩個想護著那白衣人退後,免被誤傷,卻被揮退。那個白衣人一動不動坐著看他們打鬥,連一絲聲音也沒發出來。

果然,紅鳳一把刀尖盪開朱纖細的雙輪後,刀尖微側,驚險萬狀地挑飛了白衣人的白紗箬笠,白紗飛舞,黑髮微揚,露出一張絕美容顏。

白衣人還是一動不動。

紅鳳整個人僵在那裡,連被人趁機用刀架在脖子上都不知道閃避。

那張臉,十二歲後就沒有見過,如今已經大大不同,全然不同,連眼神也不同,可還是一眼就認得出啊。

以為再也見不到,找了這麼久沒有消息的人。

好像被施了定身法後又活過來,紅鳳的身體,手臂,刀尖,一點一點顫抖起來……

「青……桐……哥哥……」喉頭乾澀,嘴唇發抖,聲音低弱。

雙目凝著,陌生又萬般熟悉的眼睛。

「我現在不叫儲青桐,叫張青蓮。」白衣人輕聲說,好像大聲會驚醒一個夢境,但是聲音好奇怪。

張青蓮,最近這一兩年開始聞名的昏君的新男寵,無恥的佞臣,竟是他嗎?

「我找了好久……」紅鳳的嘴不受控制地輕輕翕動起來,好像有什麼外力在操縱她說話,而不是她自己在說,「兩年前出師,我就回去找你……才知道你被你娘賣給……我又去王牙子那找你……一直找到滄州……可那些人都死了……連碰過你的人也都死光死絕了……我又找了好久,在山東鄉下找到一個在那個鬼地方做過傭人的老婆婆,她說你沒死,被一幫神秘人帶走了……我失掉所有線索,只好到處亂找……」

紅鳳很奇怪自己的聲音居然聽起來那麼平靜,自己的眼睛裡居然一點眼淚都沒有。

張青蓮突然笑了起來,「你現在找到我了。」他柔聲說,「又能做什麼呢?」

紅鳳愣住了。

張青蓮笑得極溫柔:「我一天幾百遍求著老天讓我死的時候你沒找到我,單女俠,你正在成為武林人人敬仰的女俠……你現在找到我,又能替我做什麼呢?報仇嗎?我都報完了……讓我過好日子?我現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榮華富貴,唾手可得……對了,單女俠武功高強,可以保護我!」他又笑了笑,伸手在桌角一拍,一個桌角就慢慢變黑,變成粉末,飄散開去,而剩下的地方截面整齊如刀裁。「可惜,我現在也學了武功了……」

紅鳳的眼淚慢慢留了下來。刀慢慢掉在地上。

……

「等等!」十二三歲的小男孩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終於追到前面的中年美貌尼姑和小姑娘,一下跪在地上不住磕頭,磕得頭上鮮血直流,「求求師太,也收我為徒吧!」

小姑娘不忍心地看著小男孩,央求地扯新拜的師父的袍袖,美貌尼姑神色冰寒,虛空一拂,把小男孩托起來,冷冷說:「我收她為徒是她天賦淳厚,你稟賦單薄,難成大器,不是練武的料子。」

「那師太帶我去給你們做飯劈柴吧!我什麼都能做!吃得也不多!」小男孩不死心的苦苦哀求。

「寒雪峰不能讓男人上去,你年紀雖小,也不能破例。」最後的希望也被打死。

小姑娘好不容易求得師父同意,把小男孩拉到一邊,掏出帕子,替他擦頭上的血。小男孩一把抓住她腕子,哀懇說:「紅鳳,你別去行嗎?你去了,我就只有一個人了……」

小姑娘猶豫再三,狠狠心說:「青哥哥,我想學武功,當個大俠……當大俠不好嗎?到時我就可以保護你,誰也不能欺負咱們了……還能讓青哥哥過上好日子!」

「那,」小男孩有點怯怯說,「紅鳳說好長大要做我老婆,成了大俠,還肯嫁我嗎?」

小姑娘笑起來,露出不易察覺的一顆小虎牙,「肯的肯的,青哥哥你等我,我十八歲就回來同你成親,做你老婆!」

終於還是走了。

只留下小男孩一個人,站在村外的風裡,小小身子上打著補丁的破衣服在風中胡亂翻飛。

……

「啊,想到了!」已經從漂亮小男孩長成絕世美男子的男人故作喜悅地叫起來,「紅鳳可以做我的丫環,我還缺個合用的丫環!」他雙目柔情似水地看著她,「紅鳳,你肯不肯做我的丫環,伺候我,給我端茶送水,疊被鋪床?」

「嗯。」紅鳳輕輕說,「我肯的。」

只要和你在一起,我什麼都肯的。

如果可以挽回一點已經挽回不了的東西,就算做丫鬟也無所謂。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17 21:09

小珠

自從上次偷偷溜來之後,我就不曾再來過這京城西南的平民聚集地,此次舊地重遊,身邊有錦梓相伴,滋味自是不同。

還沒看出禍亂的由頭,但是不知是不是我有先入為主的成見,街上行走的百姓,十有七八面有愁色,街上攤販也似冷落了些。

我們逛到一家米棧門口,那裡已經排起了堪比國慶期間火車售票點的長龍,蜿蜒數十米,衣色雜亂,人聲鼎沸,男女老少俱有,堪為壯觀。我同錦梓擠到前面去問米價,被數個神情焦躁的人橫眉冷對:「去!去!年紀輕輕不學好,到後面排著去!」

我們出來時不想張揚,換了下人的破衣服,結果就遭到此等待遇,不由互看一眼,暗自失笑。後頭一個頭髮稀黃,臉部浮腫,穿翠綠襖子的中年大媽見我們都是眉清目秀的後生,好心告訴我們說:「十五錢一斗。」

十五錢是平價令的最高價。

那大媽又壓低聲說:「兩位小哥買幾斗?奴家替你們帶,每斗多加一文就是了。」

原來不是我和錦梓的魅力,是要做生意,我忍住笑,謝絕了她。大媽急了,說:「小哥莫要不識好歹,官倉早不賣了,這錢記米鋪每日只從未時到申時開一個時辰,你現在排隊可輪不到了!」

啊,只開一個時辰麼?看來情況真不樂觀。

這位大媽很有安利推銷員的潛質,絮絮叨叨還待說服我們,突然前面起了騷動,米鋪的夥計走出了幾個,拿門板上門,說:「米賣完了!」後面的人群急了,紛紛大叫起來,說:「才未時末呢!怎麼就不賣了?」

夥計臉孔僵硬,「沒米賣啥?不信店裡搜去!一粒也沒有了!」

人群炸開來,叫嚷不止,大媽貨源沒了,也沒法兜生意,直著殺豬嗓子叫:「還讓不讓人活啊!家裡孩子餓得哭啊!」坐到地上抹眼淚,揮舞著手帕拍大腿作為哭喊的節拍,並且即將滿地打滾。

叫嚷的當然不只她一個,更多人則是深鎖著眉,滿臉愁色拿著癟癟的米袋默默離開。我看得心情沉重。

錦梓拉著我離開,我一直在想如何說服那幫老頑固,如果真的說不服,還有什麼圈錢或是弄米的途徑。

如果真的是沒有糧食了怎麼辦?

從印度或東南亞進口?這時候的印度和東南亞是怎生情況?

回去路過了上回的狗肉鋪,遠遠就有奇香飄來,我對錦梓說:「錦梓沒吃過這種地方的東西吧?這家很有名,要不要試試?」

錦梓看我一眼,點點頭。

結果發現狗肉宋這裡人滿為患,生意好得要命,天氣又熱,宋三光著大黑膀子,忙裡忙外,汗下如雨,裡面的桌子擠滿了人,多有搭座,還有人在外頭等著新的一鍋出爐外帶回家。

宋三端出十幾個盤子,突然見到我和錦梓,愣了一愣,「咦」了一聲,說:「……你,你是上回同老田來的那位客官……爺……」

我朝他微微一笑,說:「是啊,老田還常來嗎?」

宋三「嘿嘿」一笑,想摸腦袋才發現雙手都不得空:「來!怎麼不來!隔三差五地來!……嘿!我們哥倆是不打不相識!」然後又看看錦梓。

我笑了笑,說:「舍弟。」

宋三露出怪不得的恍然神色,錦梓卻暗暗橫了我一眼。

「爺要在這吃點子酒嗎?怕是沒地兒了!」宋三邊說著邊把手裡的肉一一上桌。

「這裡今天生意可真好啊。」

旁邊食客裡有人抬頭笑:「宋老三實誠!家家漲錢他都不漲,如今連個燒餅都要四五文了,老宋的狗肉還是半斤十九文,童叟無欺,誰不來吃?」

旁邊幾桌的漢子也笑鬧應和起來,大抵都是這意思。

宋三不好意思了,挺挺胸膛,說:「咱做買賣為的是交朋友,說漲錢就漲錢那還有啥意思?」

食客們轟轟地笑起來,七嘴八舌誇他。

這等漢子也只有古代才得見吧?我也笑起來,說:「既然如此,替我包兩斤帶走。」

宋三去替我包了,還對後頭排隊等著的打招呼:「這位爺住得遠,先給他,大家街坊鄰居,等等沒事!」

那些人也不惱,笑呵呵地看我們,也有人說:「好俊生的後生,兄弟倆都俊著哪!」有碎嘴的還打聽我和錦梓結親了沒有,想要做媒。弄得我甚是不好意思,一看錦梓反倒從容不迫,大概從小被人問慣了這等問題。

說話間外頭進來一個乞討的小姑娘,光著腳,頭髮還梳得整齊,小臉卻髒兮兮的,衣服破得都不像話了。怯生生地站在門邊,手裡捧著一個破碗,也不做聲。

宋三見了,百忙之中不忘招呼,「小珠來啦?等著!」從鍋裡撈出一大塊通紅噴香,汁水淋漓的狗肉,又從後廚翻出大半張餅給她。

小姑娘眼睛裡淚珠兒滾呀滾的,嘴唇抖半天,才細聲說:「宋……宋大叔,我來您這幫忙行嗎?」

宋三對著小姑娘脾氣甚好,雖然於他已是柔聲但還是不免粗聲粗氣地說:「你弟弟病不是沒好麼?等你弟病好了吧,啊?」

小姑娘還想說什麼,卻只會淚汪汪的看著大黑漢子。

旁邊有人怪笑起來,說:「宋老三好心腸,天天肉啊餅的供著,難怪小姑娘不好意思。」

另一人說:「依我說吧,老宋,你就留她下來,給你縫補漿洗,過幾年就是個現成小媳婦!」

好些人都跟著起鬨。

小姑娘咬著唇兒,神色又驚恐又害羞。

我看得不忍,正要說什麼,宋三卻把三角刀往地下一砸,氣呼呼大罵開來:「娘的說的是人話嗎!人家小姑娘家裡遭了水,沒了老子娘,弟弟病得要死了!你們倒拿她打趣!小姑娘才十來歲,做我女兒還嫌小!老宋莫不是那趁人之危的人?」

我一聽遭了水,心裡一驚,問那小姑娘說:「你是陵陽來的?」

小姑娘抬頭看我,眼睛裡還是水光盎然,怯生生點頭。

「陵陽已經有災民逃難到京城了?沒聽說啊。」

有人插嘴說:「逃倒是都逃信陽一帶的多,京城遠,沒幾個往這裡逃,我表弟昨兒從信陽販茶葉回來,說是信陽太守關著城門不叫進呢!城門外頭災民鋪天蓋地,每天跟蒼蠅蚊子似的一死死一大批!」

竟有這樣的事?這種事情居然沒有一個地方官員上摺子?

我手心出了冷汗,口中乾澀,錦梓悄悄握住我的一隻手。

「朝廷不是發了賑糧賑銀嗎?難道郭正通都沒發放?」我澀聲問,希望沒人聽出我的異樣。

小珠一無所知地搖搖頭:「沒有……我,我不認得姓郭的……」

旁邊的人紛紛笑著,說:「小哥忒嫩了,天下烏鴉一般黑,誰管百姓死活?」

我辛辛苦苦籌出來的賑銀!

難道郭正通身為清流派的幹吏竟是徒有其表?難道他的官聲都是欺世盜名?

我從脊背涼到指尖,心中升騰起怒火,但是想想又覺不對,這裡頭一定是有什麼干係。

宋三發完脾氣,逼著打趣的人道了不是,見我怔仲,說:「小姑娘一家是發水到京城投親的,爹娘死在路上,也難為這小姑娘把她弟弟拉扯到這兒……可惜卻找不到她姑姑,弟弟又病了,那個……爺,您府上缺不缺人手?小姑娘挺能幹的,老宋沒本事,一個人一張嘴還能混個飽,添倆孩子著實吃力……」

眾人聽他叫我們兩個衣衫弊舊的人「爺」,本就奇怪,現在聽了這話,都寂靜無聲地盯著我看。那小姑娘煞是伶俐,立刻就跪倒錦梓面前,說:「爺,求您收了小珠吧!小珠年紀雖小,洗衣做飯挑水,什麼都能幹!」

她自動跪在錦梓面前,把我忽略掉,看來我果然已經老了,不及錦梓對十來歲的小姑娘有吸引力。

錦梓冷冷看著她,一句話都不說。

我突然想起來,錦梓其實沒什麼同情心,很多事情看在眼裡他都不管,與他無關的不論是國家大事,還是別的人,一向不理。這大概就是那兩年痛苦生活的後遺症,雖然沒有變態,卻變得冷漠,所有的關心和熱度只留給身邊最親近的人。

我的錦梓不但是實用主義者,還是懷疑論者。

不過小姑娘我是要帶回去的,我還要問她些事呢,再說府裡也不多兩張嘴吃飯。

我把小姑娘扶起來,柔聲說:「既如此就和我們回去吧。你弟弟在哪裡?我們去接他。」

小姑娘自然感激涕零,覺悟到還是成熟男子更加有魅力,我把宋三叫出來,私下叮囑他不許胡亂透露我的身份,見他點頭如搗蒜,才同小姑娘去了。

跟著她七拐八拐,走過許多我聞所未聞,歎為觀止,骯髒至極的小巷子,終於到了一個疑似牛棚豬圈的所在,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躺在濕乎乎的一堆稻草上,臉色青黃,一把骨頭,若非我看到他鼻翼還微微翕動,都要懷疑是具屍體。看得叫人愴然。

小姑娘先過去,把他扶起來,掏出餅和狗肉,低聲說:「二毛,吃東西了。」

小男孩慢慢睜開眼睛。

我連忙阻止,說:「他身子虛弱,又在病中,不能吃這些油膩的東西,回到府裡叫人給他先熬點粥吃。」

小姑娘點點頭,還是淚汪汪的,神情有點呆滯。

我有些不忍,安慰她說:「不用怕,我會請大夫來好好給他治的。」小姑娘又點點頭,神色有幾分感激。然後便吃力地去攙扶她弟弟起來。我上前要幫她抱,卻被錦梓平平一推,雖沒使什麼力,我卻被他穩穩地推到幾米開外,愣了一下,不解看著錦梓。

「怕是水後時疫,」錦梓淡淡說著,「會傳給人,你離遠點。」然後便將小男孩輕輕提起。

我們回到府中,便吩咐紅鳳叫人去請醫生,又讓人帶小珠去洗澡換衣服吃東西,把小男孩安置起來,給他熬些藥粥喝。

我和錦梓也用了晚膳,等杯碟撤掉,有僕婦領著小姑娘走了進來。

我看了一眼,便感嘆果然「人要衣裝,佛要金裝」這話一點不錯,小姑娘洗得乾乾淨淨,換了身新衣服,立時嫩得跟棵水蔥似的。

小珠還是有些怯生生的,不過答話口齒伶俐,我問她她家水患的事,原來她家住在黃河邊上,是最早決堤被沖的縣,爹下落不明,娘同她姐弟倆逃了出來,到京城來投靠姑姑,他娘在半路上半餓半病死了,她好不容易帶著弟弟來了京城,卻尋不到親。

這其中自是不知多少生死別離,慘絕人寰的事情,我也不想多說,又問她水患和災民的情況,果然大部分人都逃去信陽,只有他們是因為投親才來京城。

我又問她地方官的情況,小珠尚小,不知道這些,太守刺史這麼大的官從沒聽見,只知道她那裡的縣令,我問她縣令如何,她想了半天,說縣令的三表弟娶了胭脂鋪的李寡婦,大家都在議論。

看來小孩子問不出什麼來,恰好大夫看完小男孩來向我匯報,果然是時疫,不過還不是沒得治,我便讓人跟他去抓藥煎製。

紅鳳問我如何安置這姐弟倆,我想了想,小男孩目前是要隔離的,先單獨隔開,至於小珠……「去把小綠和錦楓叫來。」

不一會兒,錦楓和小綠來了,好些日子沒見,似乎又高了些,尤其是錦楓,都有點錦梓的風采出來了。

小綠見到我興奮不已,錦楓照舊不理不睬我,卻對著他哥哥眼睛發亮,錦梓招手讓他過去,便立時高興萬狀地飛撲過去,纏著錦梓,興高采烈地回答錦梓低聲問他的功課武藝,日常起居的情況,還撒嬌說:「哥哥,你都好幾天沒來看我了!」

聽著純粹陽剛和陽光型的小男孩嗲聲嗲氣的撒嬌,我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果然,錦楓又被錦梓訓斥了兩句,乖乖站好,我也儘量無視小綠一直「痴痴」盯住我的星星眼,正色說:「她叫小珠,以後也住中直館去,人家身世很可憐,你們要好好對她。」接著把小珠的情況大概一說。

小綠和她身世相仿,同病相憐,自然著實親熱,雖然兩個小孩面對同年齡的異性孩子都有點怕羞,不過還是看得出很有好感,一見如故。錦楓在一邊冷眼看著,不時不屑地哼一聲,對小珠理都不理。這孩子醋性甚大,估計是不滿自己的玩伴被別人搶去。

我叫紅鳳帶著三個孩子去了,心裡想要不要把中直館改名叫「中直托兒所」,「中直小學」之類的。突然有個家人送上一封信箋,說是剛才有人送來給張大人的,卻不肯透露主人是誰。

我很是好奇,想去接,又被錦梓攔著。錦梓隨手指指一個小廝,說:「你,來把信打開。」

我才恍悟錦梓是怕來歷不明的信上有毒藥機關,這傢伙心腸也挺狠,看來古人果然是不把奴傭當人看,連錦梓也一樣。

小廝打開信,事實證明錦梓是多慮了,一點事都沒有。

我接過素白箋紙,只見上面寫著「已說服老師」。下面一點有兩行小字:

「君若為國,僕請助之,鼎力不惜;

君若謀私,僕當狙之,粉身亦然。」

這手龍飛鳳舞又不失清俊的飛白我最近很熟悉,是周紫竹。
納粟

夜裡的時候,我輾轉反側,一邊想賑銀的來路,一邊想其去向,又推推錦梓問要不要找人去今天的米店查查證據,再來個殺雞駭猴。錦梓回頭看我半天,嘆了口氣,終於低聲說:「翹楚,你以前不怎麼遇到官面上的事罷?怎可如此急躁?一來你現在第一要對付的不是這個,二來你可曾探清楚這家攀的誰的路子?方不方便現在動?」

其實這些我未必想不到,只是今日著實有點急怒攻心了。錦梓這小屁孩倒逮著機會端起架子教訓我了,我恨恨地朝他瞪了又瞪,結果卻招惹來他新一輪求歡。這樣的架勢,我雖然內力已經恢復,也吃不消。於是我同他商量說:「不行了,下回我在上面好了。比較不難受。」

結果他又把我拉到懷中,除了進攻我的嘴,手還大肆在我身上又摸又捏,好像這樣就能混充按摩替我消除疲勞似的,自古以來,男人最擅長的莫過於轉移話題和注意力,看來我下次要嚴肅地跟他談談這個問題。

第二日上朝,果然繼續吵起來,周紫竹沒再多說什麼,但是老古也沒說什麼。

周紫竹的地位在清流黨中也很卓然,他家可以說是真正意義上的江南第一大家,世代出許多軍政要人,且與別家聯姻密切,比如說清流最大的軍事支柱王和靖就是周紫竹的表兄,相比起根基不厚的現任清流領袖古韻之,江南士族聯盟的清流黨內定的下一任領袖周紫竹更可說順理成章,眾望所歸。

說實話,我覺得他其實比較理想主義,並不會成為一個成功的政客。但是,他身上有一個政治家的熱情和氣節,如果挺過不利因素,很有可能成為千古名臣。

大家吵來吵去,我發現眾人反對的態度都不及昨日堅定,仔細想想,大約消息透出去後有不少身在京城的大商巨賈和庶族大地主已經開始走路子了,而反對最激烈的清流完全不吭聲,自然是因為周紫竹作了工作。

吵了半天之後,問題的中心竟然變成納粟的多少了。這時古韻之提出要捐糧十萬石才能脫庶民入士籍,而且要限制名額,只能前十,得到了中立派的贊同,李閔國說要限制前五。

我盤算了一下,十萬石是十分可怕的一個數量,尤其是如今的米價,全國能拿得出來的恐怕不過寥寥幾人而已,只怕是會大大影響庶族大商人的積極性,而且我其實還想利用這個機會把一些感恩戴德的庶族地主抓到手裡成為我的政治力量,這是我一直想做的事情,我甚至有時還想過要設法改革一下目前的科舉,因為目前的科舉考試雖然不是完全不許庶族學子參加,卻很不公平,庶族參加要多通過一輪激烈的「甄選試」,然後才能和士族一同參加正試,而「甄選試」裡淘汰率大概是每一千人才能進兩三個。不僅如此,庶族考生還需得到一家士族替他作保才能有考試資格。這樣不公平的待遇自然是為了保證朝政始終掌握在士族手中,而聯保制度則是為了使僥倖上來的庶族考生也是依附一家士族的。

目前,朝政幾乎完全是士族把持,清流是江南士族,邵青派是北方士族,外戚是京城大士族和部分皇族,張青蓮不成氣候,其實是依附於紹派的,手下班底大都是高玉樞這般趨炎附勢的小人,我也不比他強太多,我上了他的身後一直忙於適應和被動應付各種情況,幫張青蓮收拾爛攤子,不怎麼積極求上進,只發展了劉春溪等幾個年輕幹吏。

但是,我有好好想過下一步的發展,不想再依附邵青就須要有自己的政治勢力,而我認為最好的選擇就是不滿現狀的上層庶族。他們大都十分富有,卻沒有與財富相應的社會地位,即便富可敵國,才高八斗,也要受到哪怕是已破落的士族的歧視。

如今數得上的如周家邵家這樣的大士族全國不過幾十家,而士族名冊上有記錄的大約有一千多家,這一千多家卻享有全國一半以上的財富和幾乎全部的政治權益。

當然不合理。

我很想制定一個方案,一步一步做,比如說可以把這次的事當第一步,科舉改革當第二步,第三步則是儘量提拔一些如劉春溪這樣有才華的庶族官員。慢慢收買上層庶族的心,把他們拉攏過來。

現在老古老李他們提高門檻,限制數量,那是因為他們想把這次機會用來提拔和他們關係深厚的幾家大商人,和我想收買一票人心的做法當然是不合的。

我據理力爭,結果最終妥協的結果是六萬石,限二十人。這已經是我能做到的最好了,雖然不能說盡了全功,畢竟如此一來士族的地位已經不是那樣神聖,而我的幾個目的也大致達成。

這世上沒什麼東西是無價的,關鍵在於價錢多少。面對一百塊大部分女人都是貞節烈女,面對一百萬卻少有不動心的。

執行這件事的人選問題卻引發了比剛才還要激烈十倍的爭鬥,朝上的官員們化身為爭搶特大骨頭的餓狗,吵鬧不休。最終這樣的好事當然不可能把任何一派擯除在外,決定的執行人選是吏部尚書,劉春溪和太常寺卿。所有人選須得我們三個在朝的顧命大臣全部通過,而御史周紫竹自然負起監察之職。

我考慮過關於賑銀事件是否要提出來,但道聽途說,尚無證據,又在這當口,不可過急,還是等一二天,我把納粟一事稍穩一下再說。

回到府裡時,老高和林貴全在等我,林老狐狸滿身塵土,神色憔悴,向我請安之後說是得到通知我招他來星夜兼程而至,到京還不及略洗風塵就直接來了。

林老狐狸人既然來了,禮當然要送,這次大概採辦得急,送了一尊半人高的白玉觀音,和三兩大紅袍,兩盆西府海棠。我不知道出於什麼心理,對於不方便一卷就走的金銀珠寶細軟不是很感興趣,何況大紅袍給我喝也算是牛嚼牡丹,至於花呀草的,我是連仙人掌都能養死的,所以面上淡淡的,直到林老狐狸又塞給我一個和上回裝銀票一樣的錦匣才神色稍緩。

我也不同他繞圈子,開口就問留芳樓主人是誰,林老狐狸立刻說不認識,並且說和原來那處暗娼精舍的後台主人不是同一個,原來的是他一個朋友,也是晉商,姓黃,被老高家母老虎砸了場子之後就沒再開,蘭倌另外找人開的。

我反覆試探,也沒尋著破綻,只得罷了。此時林貴全已經聽老高說起納粟,激動不已,表示六萬石糧自己可以應付,還替幾個同為富商的親朋好友也要報上名,估計都是他們晉商聯合會的。

「這等利國利民之事本官自要大力相助。」我笑眯眯地說,囑他這便去戶部衙門找劉春溪把名字報上去,林貴全多年心願眼看得償,不像以前坐得住了,立刻就要去。我想起周紫竹之前給我寫的箋子,肅容交待說:「你們從後門悄悄出去,來的時候沒驚動什麼人罷?這風口浪尖上,你們須趨避些,這幾日都不要再來,便是有什麼消息物事要傳遞,也多動動腦子,小心為上。」

兩人都點頭說省得。

為了避人耳目,便讓林貴全先走,老高見他走了,涎著臉說:「父親大人,我家鄉尚有些故舊須謀此事。」

我笑一笑說:「那便要快些,只得二十人你是知道的,慢了一步上天入地也沒法子辦。」

高玉樞點頭稱是,又低聲說:「林貴全請孩兒問父親大人一人四萬兩夠不夠父親大人去打點開支,孩兒自作主張,跟他說了五萬兩。」

比我預計的還多,我心花怒放,面上卻淡淡說:「此事不是我一人說了算,別的大人那裡該打點一些的,殊不可少。只古大人同周大人那裡不可輕易行事,張大人那裡出手大方些。」

高玉樞說:「父親大人教誨的是,孩兒那些同鄉也一體循五萬的例可好?」

我微微點頭,此事老高撈得一定不少,不過,財總是要大家發的。

老高臨走前,我囑他去好好查查那個姓黃的晉商,老高會意,領命而去。

大家的效率都高得異乎尋常,我們當日昭告天下,公文還沒等得及往下面各省發,到了第二日,已經有三四十個大商人和大地主報了名,經過激烈的角逐,包括挑剔人家祖宗三代的職業等等,最終初定下二十七人,因為要防止有人臨了拿不出六萬石米。當然,真正的敕封要等米粟運到地頭,進了官倉之後。

我收穫甚豐,二十七人中有十三人走的我的路,其中八個是按每人五萬送的,有兩個散戶是自己找上門來,分別孝敬了我十萬和八萬兩,還有兩個是劉春溪的途徑過來的,我看他面子,每人不過收了三四萬,最離奇的是最後一個居然是一個武林大豪,是通過紅鳳半夜找到我那裡,送我的禮物也不是錢,而是一件天蠶軟甲,一瓶朱紅色的九轉丹,號稱能起死回生,另有一筒金燦燦的暗器,立刻讓我聯想到孔雀翎,不由見獵心喜,立馬答應了。

林貴全那撥是四個人,那個錦匣裡裝了十張一萬兩的銀票,後來他又補給我十萬兩。

說起那個錦匣,裡面還有一對極品玻璃種,水色極好的翠佩,一龍一鳳,雕工也是精美異常,我看了很是喜歡,想起我和錦梓也沒什麼表記,定情信物之類的,巴巴的拿去給他一人一隻。

因為龍那個的顏色更得我心,我就把鳳凰給了他,結果這小子冷冷瞥一眼就說不要,我很是不解,他先是不屑,說「脂粉氣」,在我再三追問並且佯怒之下才說「我不喜歡鳳凰」。

我聞言怔住,他又說:「鳳凰那個很配你。」

原來,這傢伙有危機意識,打算跟我確定主控權了!

我認為這時便被他吃住,我這一輩子也不用混了,堅決不妥協,這傢伙很是無賴,一副懶洋洋的「你不給我龍那塊也無所謂,反正我都沒什麼興趣」的冷淡模樣,後來直到我作抑鬱寡歡,悶悶不樂,長吁短嘆狀,他才心軟,勉強讓我把鳳凰那塊給他掛上。

到第二日傍晚時,幾封加急邸報先後送到了京師,打破因為解決了糧食問題貌似松了口氣的局面:郭正通的頂頭上司中南督撫盧良連同陵陽鄰近幾郡的郡守聯名彈劾郭正通誇大水情,惑亂民心;信陽太守彈劾郭正通唆使災民鬧事;郭正通彈劾上司盧良貪沒賑銀。

我們幾大巨頭因為此事連夜聚集商議。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17 21:10

出行前夜

最難受的是我和老古,因為這件事的核心人物其實不過就是盧良和郭正通。郭正通也算是古韻之的門生,雖然並不很為老古賞識,但毫無疑問是清流派。

而盧良,是不折不扣我這派的。

這件事必有一忠一奸,若是郭正通,對清流是巨大打擊;若是盧良,對我的打擊也是相當致命。

李閔國毫不掩飾地用幸災樂禍的眼光看著我,我心裡實在有點忐忑:郭正通十有八九是冤枉的,盧良,從他是張青蓮這一派就可想而知不是好貨。

這件事必定要嚴肅地徹查,周紫竹是監察御史,又是新官上任,肯定是要去的,那麼涉事的清流既然有人去,我們這邊必然也要出個人去。

本來老高主掌刑部,叫他去很合適,不過一來他手頭行刺皇帝的大案沒破,又在暗中替我搜捕原慶雲,暗訪留芳樓事件,正焦頭爛額中;二來我也很怕他下去之後不問是非,和盧良勾結一氣,什麼事都幹得出來,反倒弄巧成拙。

劉春溪一來和這事扯不上,二來如今賑銀和賑糧的事須得他在戶部坐鎮。

想來想去,我手下竟一個得用的人也沒有。我咬咬牙,說:「本官親自去走一遭。」

自己去一趟也好,我原不放心新募得的賑糧,這裡頭可以存貓膩的地方太多,那二十幾個人納的粟米大都是直接運到災區的多,這裡要不弄清楚,正經落到老百姓手裡的只怕沒幾粒米了。

聽了我的話之後,李閔國這老匹夫眼中簡直露出得意洋洋的神采來了。他必定認為此事已經把我逼進死角,才出此下策,不得不在這樣敏感的時候離開京師親自去查訪。

實話說此時離開京師是不智的,納粟一事還不曾真正穩下來,好在初步已經定了,而且邵青正在回京途中,不日即可抵達,目前邵青和我也算一根繩上的螞蚱,雖然不是不防他,有他坐鎮,我還是放心的。

我和周紫竹不約而同打算暗訪,沿途不驚動官面上,因而這件事便成為中央最高機密。

我二人都算是年輕有幹勁的,略一商量,定下明天一早就出發。

彼時已經三更之後了,回家還不知多少東西要收拾,多少事情要交待,也睡不了多久,好在馬車上可以睡。

老高追出來,暗暗說:「父親大人,此事千萬慎重啊!」我看這一向一臉假笑的傢伙露出真切憂慮之色,也明白這事幹係實在大,點了點頭,說:「我自有分寸。琳西,京中一切就交給你了,春溪年輕,你多看著點兒。邵將軍回來,萬事你只管聽他吩咐。多事之秋,萬望事事謹言慎行,莫出紕漏。」

老高哽咽起來,說:「父親大人為國事勞動舟馬,孩兒恨不能身替!水深山遠,父親大人千萬保重身體。」

好像我真的七老八十似的!

我本來還真有點惜別之意,被他這已經成為生命本能的噁心演技又逼出一身雞皮疙瘩,真是笑罵不得。

錦梓站在馬車前等我,夜色濃重,我所在的時空沒有霓虹,只有車伕手裡的「氣死風」的暗紅微光,他微微低著頭,有夜風輕拂他的發稍和袍袖,馬兒在他旁邊刨著蹄子,輕輕打著響鼻,遠近街邊的民舍在他身後的黑暗裡露著恍惚不真實的輪廓,他的身影在風裡既飄然又堅定,彷彿流水中的磐石。夏夜裡的塵土氣和悶熱點點散盡,好像喝下一杯冰鎮酸梅湯,覺出真真切切的味道,沁入我肺腑間。

等待很可怕,很容易會使人焦躁失常,可是錦梓的身影一點也不躁,他回頭看到我時,我分明見他臉上有恬定的韻味。

這是他第多少回這樣等我了?忽然覺得到了古代的一切辛苦都有了補償。

不過,如果是為了他的話,我也可以等,等得起很久很久。

他迎上來,把我雙手握在手裡。我笑笑說:「這是夏天,我不冷。」

他沒說什麼,雙瞳在夜色裡自在晶瑩。

上了車我偎到他身邊,告訴他發生的事和即將遠行之事,他一言不發聽我說完,矚目我片刻,攬住我低聲說:「不用怕。我會護得你周全。」聲音雖輕卻堅定異常。

我正侃侃而談,分析形勢,表示我一定要如何如何,不提防他來了這麼一句,不由怔住,張著嘴愕然看他,半天才失笑:「你……你到底……是怎麼看出我害怕的?」

他手上略使力,摟得我更緊些,淡淡說:「你素性愛逞強,每次心中憂疑恐懼時,都是格外一副鬥志盎然模樣。若胸有成竹,反倒淡淡的,什麼也不說。」

生平第一次有人看穿我緊張和恐懼時的表現。

這個辦法很有效的,從小到大我用它戰勝了很多東西,連親如父母也沒看出來過。許多人稱讚過我勇敢,有時候連我自己都懷疑自己什麼都不怕了。

不知為什麼,鼻子一酸,險些落下淚來。伸手緊緊摟住他的腰,我把臉埋在他身上,呼吸著年輕健康潔淨的身體散發的味道,半天才抬頭小聲說:「其實只是一點點。」

他點頭。

側面鬢邊的黑髮柔柔落在我面上。

回到府裡,立刻叫紅鳳開始指揮下人收拾東西。我到達此時空後可是第一回出遠門,京師之外的風土人情也不是不期待。張青蓮大概也是若干年沒離開過京城,府裡大大折騰起來。我吩咐紅鳳說:「此次不宜聲張,又是水患之後,不是去遊山玩水的,萬事從簡。」

紅鳳點頭答應,自去忙碌去了。

我同錦梓回到臥房,重要的東西我得自己拾掇一下,把那本中空的書從書架上取下來,那裡面是我目前全部身家,我昨日剛數過,總共是一百四十三萬兩的銀票,當然,也不乏送黃金的,不過黃金累贅,都在庫房堆著,大概也有幾千兩。別的珠寶字畫古玩自然也不少。

時常想,古代若也有福布斯,我這些收入又見得光的話,不知道我現在能不能進全球財富榜前一百名?

我想了想,把四十三萬兩的零頭放回去,拿出一百萬兩。

四十三萬兩,也夠我和錦梓幾輩子花的了。

拿來做本錢的話,我很快就能賺到一個帝國。

不過再想想,我把零頭拿出來,把整數的一百萬又放回去。

賑災的話,賑銀我都發過去了,賑糧只要準時到,還是很充足的,我只是以防不備,不需要一百萬這麼多。

我拿進去又拿出來,舉棋不定,突然一抬頭,看見錦梓滿眼笑意地看著我,想來我的行徑他正看得津津有味。

我的心理鬥爭被人洞若燭火地觀察,不免有點羞惱,說:「有什麼好看的?」

錦梓想正色說話,終究還是止不住笑容:「你不必擔心,我師父生前給我留了些產業,你若是將來落魄,我也能養活你。」

這傢伙還有私房錢?看樣子還不少,難怪從來不從我帳上支。

雖說如此,我也不禁大喜,笑著說:「原來錦梓也是有錢人。」

錦梓終於撐不住,「噗嗤」笑出聲來,把我拽起來抱在懷裡,在我臉上親了兩口。

我打掉他的手,說:「正事要緊!哪有時間做這個?」

最終我確定了帶上七十五萬兩銀票,把十五萬交給錦梓收著,剩下的拿出針線,縫在我新得的軟甲夾層裡,把軟甲貼身穿上,那個藥還有暗器當然也要帶的。

我從身體稍好些便開始嘗試跟錦梓學武,不過我實在沒什麼運動天賦,又沒時間又吃不得苦,刀劍拳腳是沒指望了。輕功練了幾式,若只是使力的技巧倒還好,點穴原本挺適合我學,可惜礙於其學習方式,每次學不到幾處穴位我們師徒就會以滾到床上告終,我總算知道老頑童其實挺敬業,雖說弄出個兒子來,畢竟人家是教會了瑛姑的,哪像錦梓,教到今天,我也不識得一二十個穴道!而且如今他但凡要求歡,就會說「我繼續教你認穴」。

我想到小珠地頭熟,帶上她或有好處,就叫人去中直館叫她過來,想不到一會兒中直三大成員都來了。小綠繼續用狗狗一樣水汪汪的眼神看著我,說他也想跟去伺候我。我想起這小孩的身世和夢想,一時心軟,就答應了。

錦楓仍然懷有對小珠的強烈敵視和鄙視,他一見錦梓就巴住,惡狠狠地瞪著我,嘴裡卻用可憐兮兮的語氣說:「哥哥別丟下我一個人,這惡人詭計多端,說不定趁你不在就叫人暗害了我,等哥哥回來就見不到了!」

我又好氣又好笑,說:「不成,那邊危險,這麼多孩子跟過去做什麼?乾脆誰都別去了!」

小綠立刻哭喪起小臉來,小珠還是怕我,不敢放在面上,雖然如此,也看得出很是失望。

結果錦梓卻要帶錦楓去,他說錦楓十三了,也該去歷練一番了。我知道他其實是不放心錦楓不在跟前。這傢伙還是自負,覺得只要在跟前自己就能保得周全,也不管此去凶險。

因而睡覺時我忍不住問他:「此行險惡,要是遇上大水,你是救我還是救錦楓?」

唉,真沒想到連我也會有一天問出這麼無理兼庸俗的問題。

錦梓回答超乾脆:「救你。」

我心中一喜,卻又有幾分不信。

結果他冷冷加了一句:「錦楓如今武功比你強得多了。」

我氣結。

第二天一大早天濛濛亮就要起床,算算睡了不到一個時辰,三個小孩都精神異常,打扮整齊,精神奕奕地守在馬車跟前,錦梓不用說了,紅鳳昨晚睡得比我還晚,也毫無睏倦之色。

只有我呵欠一個接一個地打,搖搖晃晃好像夢遊。

我們這邊的隊伍最終決定是我,錦梓,錦楓,小綠,小珠和紅鳳。老田留下來幫我看著家,盯住至今沒什麼成果的火藥研究所。

出發前進宮向小皇帝辭行,結果通報後進去發現周紫竹已經來了,小皇帝坐在椅子上,周紫竹在他面前說著什麼,小皇帝不時點點頭,窗外一輪火紅朝日正升起一小半,映著地位尊卑大不相同的師徒二人,一個黑髮垂髫,一個袍袖清澤,倒像幅畫兒。

小皇帝見我進來神色大喜,很想跑過來抱住我的樣子,但忍住沒動,端坐在椅子上受了我的大禮。我恭恭敬敬爬起來,說:「陛下,臣這些日子不能陪侍左右,皇上自個兒事事小心。」

小皇帝滿眼不捨地看著我,口中卻平平說:「愛卿為國為朕操勞,遠行千里,朕心不捨。望愛卿早早歸來。」

我恭聲說「是」。

說了一二句話,小皇帝要去上朝,我和周紫竹也要出發了。小皇帝說:「二位愛卿放心,朕自會修習,不會拉下功課。」

我和周紫竹都點點頭,又勉勵一番。

小皇帝最終還是悄悄捉住我的手和袖子,抬頭看著我,低聲說:「張愛卿早點回來。」有點泫然欲涕的感覺。

我也很是不捨地看了他一眼,柔聲說:「皇上,小心飲食茶水。」

他點頭,戀戀不捨的看我們離開。

我和周紫竹出了宮,和大部隊會合。
旅途第一天

周紫竹只帶了一個僕人,是個中年男人,光頭,脖子上有道駭人的傷疤,從他虎口的老繭和鼓鼓的太陽穴看,應該是個武林高手之類的。此人沉默寡言,對我們不假辭色,連對錦梓也沒多看一眼,不過對周紫竹卻甘執下僕賤役,十分恭謹。

至此我們賑銀貪污事件暗訪團正式成立,計有成員如下:我,錦梓,周紫竹,紅鳳,中直那三個,周紫竹的無名僕人和我的車伕一名。

我們的交通工具是我府裡最大的馬車一輛,還是勞動那四匹明珠投暗,本是譜上有數的駿馬卻來拉車的烏雲蓋雪,錦梓騎著他的簫稍,我帶了我的壁爐。

錦梓對於我帶著一堆扎眼的駿馬去暗訪表示不理解,不過我沒理他。對我而言,要緊的是快,掩飾行徑還在其次,何況連小孩都帶了三個,馬兒怎麼了?也想過給它們上點顏色,涂點泥,把簫稍的毛剪剪短之類的,不過壁爐就第一個不讓,只好罷了。

周紫竹目瞪口呆的看著我家的少年偵探團,我微微一笑,說:「我的書僮使女小婢,帶幾個孩子出去,不容易被看出身份來。」

周兄顯然不大認同我的說法,不過沒多說什麼,他看向錦梓,拱手說:「姚世兄。」

錦梓淡淡回了個禮:「周大人。」然後又回首對錦楓說:「錦楓。」

錦楓乖乖上前,先是抬頭打量了一番周紫竹,才慢吞吞說:「見過周大人。」

周紫竹有點驚訝,遲疑了一下,說:「這是……二公子?」

錦梓點點頭:「正是舍弟。」

周紫竹的坐騎是匹青花驄,也算是好馬了,不過他的從人卻騎了匹大花騾子。我心中頗有些嘀咕,但是現在不好就提意見,決定待會兒等他那個傭人跟不上時再說換馬。

不料我們疾行了一個多時辰,那匹騾子居然沒落得太遠,雖說壁爐和簫稍未盡全力,烏雲蓋雪們拉了好大一輛馬車,但即便如此,作為一匹騾子,也夠奇怪的了。

這時我們已經騎出了京城,風高天遠,綠野蔥茸,周圍空曠起來,倒是很有感覺,可惜的是太陽漸漸毒辣,這個時空又沒有防曬霜,為了保護我的皮膚,我決定回到馬車裡跟紅鳳和小孩們擠擠。

我突然停下馬,錦梓和周紫竹都勒住馬看我。我大腿內側磨得疼得要命,下馬的姿勢自是不雅得很,偏他們兩個都不識相,非要看著。

「沒事。」我勉強笑笑。「我累了,要去乘馬車。」

錦梓還沒說什麼,周紫竹先溫言說:「張兄身體不好,快去車內歇著吧,客中病倒不是玩的。」

我笑了笑,說:「有勞周兄關切。」一邊咬牙切齒地以破壞形象的方式爬下馬背。我蹣跚走到錦梓馬前,把壁爐的韁繩交給他,其實不拉著壁爐也會跟著跑,但還是讓錦梓拉著韁放心些。錦梓接過韁,望著我,低聲說:「不舒服嗎?」

我看他那樣子就知道他想偏了,臉紅了下,搖搖頭:「只是怕太陽曬。」

一回頭卻見周紫竹看著我們,眼光有點怪怪的。我想起在現代遇到同性戀者,也有點好奇,又覺得好奇不尊重他們的微妙心態,很可以理解他。

紅鳳給我撩起簾子,小珠想來扶我,被小綠搶了先,臉紅地縮回手,我朝她和氣地微笑:「小珠還習慣麼?沒不舒服?」

她臉更紅了,只會搖頭。

車裡已經很大,但是兩個大人三個小孩還是稍微擠了點,我和紅鳳緊挨著坐在一側,那三個孩子坐在一側。錦楓在旁邊看著窗子外頭,不咸不淡地說:「真沒用,還是男人呢!騎會兒馬都能累著!」小綠趕緊拉他袖子,被錦楓甩開。

我又好笑又好氣,不便跟小孩子計較,只好不作聲。不料錦楓站起來道:「太擠了!氣悶!我出去和我哥騎馬去!」

我沒說什麼,任憑他下車,反正我也嫌擠。從車窗看他跟錦梓說什麼,錦梓搖搖頭,他指指壁爐,錦梓又搖頭,後來錦梓從馬上下來,讓他騎了簫稍,自己騎了壁爐。壁爐也乖乖讓他騎。

唉,我家壁爐脾氣甚大,生人難近,但和我一樣,單怵錦梓,我呢,勉強可算得懼內,壁爐這樣算什麼?識時務?

小綠小心觀察我的臉色,沒發現我生錦楓的氣的跡象後,高興起來,開始向我問東問西。

我一邊回答他,一邊看小珠侷促的模樣,便問她:「小珠,是不是掛心你弟弟啦?」

小珠搖搖頭,說:「有人照料他呢,也不會餓著,我…奴婢不擔心。」絞了絞手。

我點點頭,沒再多說什麼,小綠還在問我什麼,我腦袋卻沉重起來,馬車搖搖晃晃好像搖籃,天氣雖熱,車窗卻有風進來,昨夜積欠的睡眠開始向我催討,我慢慢歪在紅鳳身上睡著了。

中途醒了一次,熱醒的,出了一身汗,發現自己枕在紅鳳腿上,紅鳳摟著我上半身,這個,那個,醉臥美人膝雖然風雅無比,但大熱天還是很熱的。

睜開眼就接觸到紅鳳水溶溶的眼眸,脈脈凝視我,眼神複雜而溫柔,我不免恍惚了一下。她問我吃不吃東西,我搖搖頭,口乾舌燥,就著她的手喝了兩口水接著睡。

再次醒來就已經日頭偏西了,我還枕在某雙大腿上,但是大腿的主人從紅鳳換成了錦梓,我睜眼看到令我賞心悅目的臉,自然心情不錯,正準備給他一個顛倒眾生的笑容,他說:「先擦口水。」

我氣急。

旁邊我的死對頭姚錦楓這個臭小子還幼稚地故意大聲笑!真是討厭的孩子!

近晚到了一個縣城投宿,我們這一整天也不過走了四五百里,還是因為馬好,我忍不住暗自嘆息:這要是在現代,不是騎馬而是開我的寶馬,這點路也就兩個小時。

這縣城雖也算是個較大的縣,當然遠不及冠蓋滿京華的京師富庶繁榮,我們雖不想張揚,但對於這種小地方怎麼也算是香車美人,鮮衣怒馬,聲勢浩蕩,打從進這個縣城就有無數人看熱鬧,還有兒童跟隨,也不用問,自然就有人給車伕指點最大的客棧所在。

來到客棧門口,客棧掌櫃的已經親自迎了出來,小綠跳出去說:「我們家少爺們攜內眷出遊,有沒有清靜的獨立院子,快收拾一個出來!」

這孩子倒口齒伶俐,我不由多看了他幾眼,才想起打一開始他就伶俐得很,只不過每次見了我就成星星眼花痴狀,我才忽略了這點。

小地方客棧包院可不常見,這裡當然也沒有,只有四五間上房,我和錦梓住一間,周紫竹住一間,紅鳳小珠住一間,錦楓小綠住一間,對此安排錦楓表示極度不滿,叫囂著要和他哥睡,我倒沒什麼意見,可惜他哥很有意見。

吃飯的菜也相對粗糙,不過八寶鴨子,黃河鯉唇,爆獐腿之類的菜總是有的。雖說口味太濃膩,也難為這小地方的廚子了。

我們因為太餓,吃得都很香,尤其是我,一天都沒吃東西,他們好歹中午在馬背上吃了乾糧,我可粒米未進呢。

錦梓和周紫竹不大說話,有點尷尬,小珠小綠不和我們同桌,去和車伕,周紫竹的神秘僕人一桌,紅鳳站在我身後替我布菜,被我拉著坐下來一道吃。

錦梓在我身邊坐著,他那邊是錦楓,周紫竹在我對面。錦梓不時給我挾菜,結果錦楓看我眼神越發怨毒起來,吃飯也不好好吃,一早就退席。

錦梓飯後去看錦楓,大概做思想教育工作去了,叫我先回房去,紅鳳領著客棧小廝打了熱水來幫我梳洗,突然聽見外頭一陣簫聲。

簫聲清雅低回,微微寂寥,我雖不懂音樂,也聽得心中一擰,紅鳳低聲說:「好簫。」

我忍不住走了出去,尋聲而去,果然見到周紫竹,倚著後園的假山石低低吹著,映著如水月華,不穿官袍的周紫竹倒頗有點翩翩濁世佳公子的味道。

他見我來,停了簫,抬頭道:「擾了張兄了。」

我笑起來:「周兄好雅興,青蓮佩服。」

周紫竹微微一笑:「張兄可擅音律,能為我奏一曲否?」

我搖搖頭,「慚愧,音律一道一竅不通,叫周兄見笑。還是周兄吹奏,青蓮傾聽好了。周兄不嫌我就好。」

周紫竹又笑笑,也不堅拒:「如此獻醜了。」

他換了一曲,更沉靜清澈些,在此月夜當真是脈脈如流水,我聽得沉醉,他忽然不吹了,望著我身後。

我回頭一看,原來錦梓不知何時來找我了。周紫竹說:「姚世兄見笑了。」

錦梓冷冷說:「素聞周大人妙解宮商,果然名不虛傳。」說著拉起我的手,說:「回房罷。」

我進屋子前回頭看到周紫竹怔怔看著我們,表情很是奇特,唉,這傢伙是正人君子,雖然古代上層社會中孌童龍陽之事從來都沒少過,到底要他坦然接受恐怕還是難為他的。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17 21:39

旅途第一天

周紫竹只帶了一個僕人,是個中年男人,光頭,脖子上有道駭人的傷疤,從他虎口的老繭和鼓鼓的太陽穴看,應該是個武林高手之類的。此人沉默寡言,對我們不假辭色,連對錦梓也沒多看一眼,不過對周紫竹卻甘執下僕賤役,十分恭謹。

至此我們賑銀貪污事件暗訪團正式成立,計有成員如下:我,錦梓,周紫竹,紅鳳,中直那三個,周紫竹的無名僕人和我的車伕一名。

我們的交通工具是我府裡最大的馬車一輛,還是勞動那四匹明珠投暗,本是譜上有數的駿馬卻來拉車的烏雲蓋雪,錦梓騎著他的簫稍,我帶了我的壁爐。

錦梓對於我帶著一堆扎眼的駿馬去暗訪表示不理解,不過我沒理他。對我而言,要緊的是快,掩飾行徑還在其次,何況連小孩都帶了三個,馬兒怎麼了?也想過給它們上點顏色,涂點泥,把簫稍的毛剪剪短之類的,不過壁爐就第一個不讓,只好罷了。

周紫竹目瞪口呆的看著我家的少年偵探團,我微微一笑,說:「我的書僮使女小婢,帶幾個孩子出去,不容易被看出身份來。」

周兄顯然不大認同我的說法,不過沒多說什麼,他看向錦梓,拱手說:「姚世兄。」

錦梓淡淡回了個禮:「周大人。」然後又回首對錦楓說:「錦楓。」

錦楓乖乖上前,先是抬頭打量了一番周紫竹,才慢吞吞說:「見過周大人。」

周紫竹有點驚訝,遲疑了一下,說:「這是……二公子?」

錦梓點點頭:「正是舍弟。」

周紫竹的坐騎是匹青花驄,也算是好馬了,不過他的從人卻騎了匹大花騾子。我心中頗有些嘀咕,但是現在不好就提意見,決定待會兒等他那個傭人跟不上時再說換馬。

不料我們疾行了一個多時辰,那匹騾子居然沒落得太遠,雖說壁爐和簫稍未盡全力,烏雲蓋雪們拉了好大一輛馬車,但即便如此,作為一匹騾子,也夠奇怪的了。

這時我們已經騎出了京城,風高天遠,綠野蔥茸,周圍空曠起來,倒是很有感覺,可惜的是太陽漸漸毒辣,這個時空又沒有防曬霜,為了保護我的皮膚,我決定回到馬車裡跟紅鳳和小孩們擠擠。

我突然停下馬,錦梓和周紫竹都勒住馬看我。我大腿內側磨得疼得要命,下馬的姿勢自是不雅得很,偏他們兩個都不識相,非要看著。

「沒事。」我勉強笑笑。「我累了,要去乘馬車。」

錦梓還沒說什麼,周紫竹先溫言說:「張兄身體不好,快去車內歇著吧,客中病倒不是玩的。」

我笑了笑,說:「有勞周兄關切。」一邊咬牙切齒地以破壞形象的方式爬下馬背。我蹣跚走到錦梓馬前,把壁爐的韁繩交給他,其實不拉著壁爐也會跟著跑,但還是讓錦梓拉著韁放心些。錦梓接過韁,望著我,低聲說:「不舒服嗎?」

我看他那樣子就知道他想偏了,臉紅了下,搖搖頭:「只是怕太陽曬。」

一回頭卻見周紫竹看著我們,眼光有點怪怪的。我想起在現代遇到同性戀者,也有點好奇,又覺得好奇不尊重他們的微妙心態,很可以理解他。

紅鳳給我撩起簾子,小珠想來扶我,被小綠搶了先,臉紅地縮回手,我朝她和氣地微笑:「小珠還習慣麼?沒不舒服?」

她臉更紅了,只會搖頭。

車裡已經很大,但是兩個大人三個小孩還是稍微擠了點,我和紅鳳緊挨著坐在一側,那三個孩子坐在一側。錦楓在旁邊看著窗子外頭,不咸不淡地說:「真沒用,還是男人呢!騎會兒馬都能累著!」小綠趕緊拉他袖子,被錦楓甩開。

我又好笑又好氣,不便跟小孩子計較,只好不作聲。不料錦楓站起來道:「太擠了!氣悶!我出去和我哥騎馬去!」

我沒說什麼,任憑他下車,反正我也嫌擠。從車窗看他跟錦梓說什麼,錦梓搖搖頭,他指指壁爐,錦梓又搖頭,後來錦梓從馬上下來,讓他騎了簫稍,自己騎了壁爐。壁爐也乖乖讓他騎。

唉,我家壁爐脾氣甚大,生人難近,但和我一樣,單怵錦梓,我呢,勉強可算得懼內,壁爐這樣算什麼?識時務?

小綠小心觀察我的臉色,沒發現我生錦楓的氣的跡象後,高興起來,開始向我問東問西。

我一邊回答他,一邊看小珠侷促的模樣,便問她:「小珠,是不是掛心你弟弟啦?」

小珠搖搖頭,說:「有人照料他呢,也不會餓著,我…奴婢不擔心。」絞了絞手。

我點點頭,沒再多說什麼,小綠還在問我什麼,我腦袋卻沉重起來,馬車搖搖晃晃好像搖籃,天氣雖熱,車窗卻有風進來,昨夜積欠的睡眠開始向我催討,我慢慢歪在紅鳳身上睡著了。

中途醒了一次,熱醒的,出了一身汗,發現自己枕在紅鳳腿上,紅鳳摟著我上半身,這個,那個,醉臥美人膝雖然風雅無比,但大熱天還是很熱的。

睜開眼就接觸到紅鳳水溶溶的眼眸,脈脈凝視我,眼神複雜而溫柔,我不免恍惚了一下。她問我吃不吃東西,我搖搖頭,口乾舌燥,就著她的手喝了兩口水接著睡。

再次醒來就已經日頭偏西了,我還枕在某雙大腿上,但是大腿的主人從紅鳳換成了錦梓,我睜眼看到令我賞心悅目的臉,自然心情不錯,正準備給他一個顛倒眾生的笑容,他說:「先擦口水。」

我氣急。

旁邊我的死對頭姚錦楓這個臭小子還幼稚地故意大聲笑!真是討厭的孩子!

近晚到了一個縣城投宿,我們這一整天也不過走了四五百里,還是因為馬好,我忍不住暗自嘆息:這要是在現代,不是騎馬而是開我的寶馬,這點路也就兩個小時。

這縣城雖也算是個較大的縣,當然遠不及冠蓋滿京華的京師富庶繁榮,我們雖不想張揚,但對於這種小地方怎麼也算是香車美人,鮮衣怒馬,聲勢浩蕩,打從進這個縣城就有無數人看熱鬧,還有兒童跟隨,也不用問,自然就有人給車伕指點最大的客棧所在。

來到客棧門口,客棧掌櫃的已經親自迎了出來,小綠跳出去說:「我們家少爺們攜內眷出遊,有沒有清靜的獨立院子,快收拾一個出來!」

這孩子倒口齒伶俐,我不由多看了他幾眼,才想起打一開始他就伶俐得很,只不過每次見了我就成星星眼花痴狀,我才忽略了這點。

小地方客棧包院可不常見,這裡當然也沒有,只有四五間上房,我和錦梓住一間,周紫竹住一間,紅鳳小珠住一間,錦楓小綠住一間,對此安排錦楓表示極度不滿,叫囂著要和他哥睡,我倒沒什麼意見,可惜他哥很有意見。

吃飯的菜也相對粗糙,不過八寶鴨子,黃河鯉唇,爆獐腿之類的菜總是有的。雖說口味太濃膩,也難為這小地方的廚子了。

我們因為太餓,吃得都很香,尤其是我,一天都沒吃東西,他們好歹中午在馬背上吃了乾糧,我可粒米未進呢。

錦梓和周紫竹不大說話,有點尷尬,小珠小綠不和我們同桌,去和車伕,周紫竹的神秘僕人一桌,紅鳳站在我身後替我布菜,被我拉著坐下來一道吃。

錦梓在我身邊坐著,他那邊是錦楓,周紫竹在我對面。錦梓不時給我挾菜,結果錦楓看我眼神越發怨毒起來,吃飯也不好好吃,一早就退席。

錦梓飯後去看錦楓,大概做思想教育工作去了,叫我先回房去,紅鳳領著客棧小廝打了熱水來幫我梳洗,突然聽見外頭一陣簫聲。

簫聲清雅低回,微微寂寥,我雖不懂音樂,也聽得心中一擰,紅鳳低聲說:「好簫。」

我忍不住走了出去,尋聲而去,果然見到周紫竹,倚著後園的假山石低低吹著,映著如水月華,不穿官袍的周紫竹倒頗有點翩翩濁世佳公子的味道。

他見我來,停了簫,抬頭道:「擾了張兄了。」

我笑起來:「周兄好雅興,青蓮佩服。」

周紫竹微微一笑:「張兄可擅音律,能為我奏一曲否?」

我搖搖頭,「慚愧,音律一道一竅不通,叫周兄見笑。還是周兄吹奏,青蓮傾聽好了。周兄不嫌我就好。」

周紫竹又笑笑,也不堅拒:「如此獻醜了。」

他換了一曲,更沉靜清澈些,在此月夜當真是脈脈如流水,我聽得沉醉,他忽然不吹了,望著我身後。

我回頭一看,原來錦梓不知何時來找我了。周紫竹說:「姚世兄見笑了。」

錦梓冷冷說:「素聞周大人妙解宮商,果然名不虛傳。」說著拉起我的手,說:「回房罷。」

我進屋子前回頭看到周紫竹怔怔看著我們,表情很是奇特,唉,這傢伙是正人君子,雖然古代上層社會中孌童龍陽之事從來都沒少過,到底要他坦然接受恐怕還是難為他的。

江湖風波

這船甚大,有四五個艙,說實話,在這個時代這種地方能租到這樣的船,我不是不驚訝的。一般大船都是富貴人家自己訂做自用的。

可憐的馬兒們被關在甲板下的艙裡,啃點幹草吃,煞是可憐,我家壁爐蔫蔫的,東西也不吃,看似暈船。我擔心它,喂了兩粒松子糖,它勉強用舌頭捲進嘴裡,「嘎吱嘎吱」地嚼。

這是黃河的一條支流,從這個港順流而下,可以到達離陵陽三百里外,比起陸路,省了不少路。這兩天這條河也漲了水,水流變急,再有一日夜就能到,若從陸路繞,且得兩三天。

上船時已是黃昏,水面金光粼粼的,不多久,就變了銀光,水雖急,波浪不大,水色透出深黝黝的藍,映了個月亮在裡頭晃蕩。

我和錦梓倚在船欄邊上,船家開始做飯,魚和米飯的香氣慢慢飄在江面上,遠處有別的船的依稀影子,彷彿還有人唱著山歌漁曲,我覺得好久沒遇到這樣寧謐悠閒的時光,叫人止不住心中安樂,直起出世之念。

我回頭看錦梓,錦梓也正好看我,我朝他一笑,他遲疑了一下,慢慢伸出手來攬住我的腰。

周紫竹又在船尾吹簫,不知是不是映著江水的緣故,簫聲格外淒楚寂寥,我沒過去,靜靜聽著,一曲罷,聽得他低吟:「昨夜誰家弄素琴,擾得江水徹夜鳴。一夜金風落碧玉,半江明月映秋心。煢煢孤影徑年餘,知交故友半凋零。慈母難盡堂前淚,遊子空負不孝名。」

我父母均早逝,但在世時也是慈愛的,朋友雖真心相待的不多,也總是有那麼幾個的,聽他這麼一念,也不禁嘆了口氣。結果錦梓放在我腰上的手就緊了一緊。

「風大,回去罷。」他幾乎有點柔聲說。

我點點頭,順從地跟他回艙中,這船有一個最大的艙算是吃飯什麼的地方,公共空間,大家的臥房就小得很了,我們的算是大的,也不過三四平米樣子,放了床就不剩什麼地方,氣悶得緊。「要不要睡一會兒起來吃飯?」

我「嗯」了一聲,枕著錦梓的腿躺下:「睡就不必了,躺著歇會兒。」

錦梓安靜地充當我的枕頭。

過了會兒,我說:「你覺得那個主上是誰?」

「大約是盧良。」他頓了頓說。

「噢?」

「你們出來這事朝中知道的有了那麼幾個,就無論如何也隱秘不了行蹤。我知道你不過是不欲沿途官面應酬浪費時間。盧良收到信兒,自然要拉攏討好你。」

「怎見得不是郭正通要討好周紫竹?」

錦梓嗤笑:「你莫非真覺得自己那邊有什麼好官?」

「盧良是不是好官不重要,重要的是郭正通是不是好官。這次是分贓不均,狗咬狗呢,還是純粹的誣告?」

錦梓沒理我,由著我自己想去。

吃飯時錦楓不肯出來,這傢伙被他哥揍了一頓,賭氣不吃飯呢。我於是叫小綠小珠拿了些吃的去艙裡和他一起吃。

船家做的只是尋常的菜,不過勝在魚新鮮美味,吃起來別有風味,我破天荒添了飯。

飯後回房,錦梓有點心不在焉,我說:「你去看看錦楓吧,別鬧點事出來。」

他點點頭,囑我早睡,就出去了。

我當然不敢一吃就睡,我還想維持身材呢,於是我坐在桌邊,對著桌上小小跳動火焰中的燈芯托腮發呆,突然聽見身後噗嗤一聲響,我一回頭,只見一個久違的熟悉人影而坐在床邊,正衝我笑呢。也不知何時進來的,真是形如鬼魅。

我汗毛倒豎,驟然起身後退,被他虐待鞭打的不堪回憶都一一回來,我身上已經痊癒的傷也開始隱隱作痛。

原慶雲輕功甚好,也沒怎麼動,身影一晃,就貼近了我,我看他那張又美又俊的臉就渾身起雞皮疙瘩,張嘴欲叫,卻被他摀住嘴。

我拚命搖頭也沒甩脫,反倒聽見他輕笑的聲音,近得呼吸都拂起我髮絲。我突然想起自己內力恢復了,不動聲色蘊了掌力,悄悄朝他小腹擊去。

不料手上一緊,我整個手掌被他捏在手裡。原慶雲「嘖嘖」兩聲,笑道:「原來張大人武功恢復了。」

我冷冷瞪他。

原慶雲把手移到我羶中穴,笑道:「別叫人,否則我就不客氣了。」

我點點頭,他放開摀住我嘴的手,我吐了口氣,望著他,勉強鎮定下來,冷聲說:「你不去找邵青,來找我做什麼?」

原慶雲嘻嘻一笑:「邵大將軍自然要找的,不過捨不得張大人,正好又離得不遠。先來探望一下。」

我聽到他這語氣就惡寒,忍不住退了一步,他卻跟著進了一步,就這樣慢慢把我逼進牆角。

我看他身子貼得我就快沒有縫隙了,忍不住出聲抗議,他的手慢慢摸到我脖子上,輕輕扼住,柔聲說:「別出聲,不許動。」說著俯首吻我。

我脖子被他捏住,自然不敢反抗,只好任他在我唇上又舔又咬,我只緊緊抿著嘴。他試圖把舌頭伸進來的企圖失敗後,離開了我一點點,膩聲說:「張大人,好歹咱們也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咱們這幾天沒見,怎麼這麼不念舊?」

我才不開口回答,給他可乘之機!

繼續緊抿嘴唇。

原慶雲大笑,伸手到我衣服裡亂摸起來。我被他摸得有些腿軟,不過生理反應是生理反應,我是不會對不起我家錦梓的。

突然,原慶雲低喘說:「……對,寶貝兒,你可真美,把腿再分開些……抱緊我。」

我聽得莫名其妙,一抬頭,頓時面無血色,錦梓站在門口,面色鐵青。

該死的原慶雲,居然用這種賤招害我!

原慶雲朝我一笑,才極度愉快地放開我,轉身挑釁地微笑看著錦梓。

錦梓臉上已經掛不出笑容了,冷冷看著原慶雲,「看來你是真想死。」

好重的殺氣。

原慶雲又大笑起來。

我連忙撇清:「錦梓,這惡人輕薄我,快捉住他算賬!」

原慶雲輕薄地笑道:「張大人,怎麼是我輕薄你呢?明明張大人說姚錦梓味道不佳,要和我重溫舊夢,慶雲才同意的……哎喲!」話沒說完,錦梓已快如閃電欺上身來,一掌朝他打過去,被險險避開。

兩個傢伙鬥成一團,拳來腳往,漸漸打到艙外去,引了一堆人。

慢慢我是只看到兩團影子,什麼都看不清,頭暈目眩,突然分開,原慶雲按著自己肋下,恨恨笑罵:「姚錦梓你小子真狠!」

錦梓站在欄杆上,腳尖一點,身形穩如泰山,衣衫隨風輕動,面色其寒如冰,冷哼一聲:「哼,我倒是奇怪以你的武功怎麼就這麼不知死活!」

原慶雲把腰間的黑色細細長鞭解下,立刻鞭影漫天,如雨如霧,我聽到後面有人「咦」了一聲,低聲說「烏蠶鞭」。我一看,是那個光頭阿三。

原慶雲鞭法精湛,錦梓赤手空拳,急切間竟討不了好去。我心中憂急,衝回艙中拿了錦梓的含章,跑回來想擲給他,突然被阿三伸手攔住,我看向他,阿三搖搖頭,說:「不必。」

我將信將疑,看原慶雲進退間尚無敗相,但果然不出三招,錦梓一把扣住他的長鞭,運力一震,原慶雲長鞭幾乎脫手,他強攻一式,錦梓才松了手,原慶雲奪回鞭子,飄出船舷外。

原慶雲往水面一躍,笑道:「姚錦梓,我在地上打不過你,有本事你到水裡來!」「撲通」一聲,就跳進了水裡。

錦梓甚是惱怒,緊緊抿著嘴唇,卻不追趕,我突然明白了:錦梓是旱鴨子!

周紫竹跑過來問長問短,我不及回答,原慶雲已經游遠了。遠遠傳來他的笑聲:「張大人,你可要小心!這河裡有人專喜歡鑿船……」

我聽得一驚,旁人也是,我們立刻往艙底跑過去,只見船底已經破了個大窟窿,水漸漸湧上來。馬兒們都不安地刨著蹄子。

阿三和船家都上去堵,錦梓也過去尋木板之類的東西,但是破口太大,怎麼也堵不住,水已經漫到了小腿,周紫竹說:「不成了!快出去!尋些木板之類的抱住!」

我對錦梓說:「錦梓千萬別離開我,一會兒抓緊我,閉住氣即可。」

錦梓卻臉色一變,說:「錦楓!」往外頭沖。

我大急,連聲叫他,他也不理我,我想跟著他衝出去,卻見馬兒們都被繫著,一會兒掙不脫非淹死不可,只好衝過去先解韁繩。

艙中已經只剩我了,我又害怕又擔心錦梓,心急如焚,手忍不住顫抖,半天打不開一個結,等我把馬兒全解開時,水已經漫到我腰間了。

費力拉著壁爐爬出去,外面燈火都沒了,黑漆漆的,船面迅速沉到水面以下,我不住叫著錦梓,叫得嗓子都啞了,卻得不到任何回應。

水漫到了脖子,我的泳技總算還是不錯的,壁爐作為一匹馬,也還是會游泳的,我們漂在水面上,周圍只有水聲,還有我不停叫著錦梓的聲音。

找不到他。

我閉了口氣,潛到水下尋找,但黑乎乎的什麼也找不到,忽然腳碰觸到如海藻水草般的物體,頭髮!我心中一喜,潛下去一把撈住,就勢把那人拉上來,頭透出水面,就著月光一看,原來是錦楓。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17 21:40

俘虜

我家樓下會所就有室內泳池,不論冬夏,只要有時間,我都會在起床後去游幾個來回,再洗澡開車上班。

可是,手裡拉著另一個人負重遊又是另一回事了。

錦楓雙目緊閉,已經暈了過去,月光下臉色青白,我不敢怠慢。方才為了騰出手救錦楓,我把含章咬在嘴裡,也沒法再呼喊錦梓,所以只好用手勢把壁爐哄過來,奮力把錦楓面朝下弄到壁爐背上。

可憐我家壁爐,居然要馱著這個臭小子。它全身毛都濕了,末端漂散在水裡,眼睛卻頗為興奮,在我不遠處游來游去,這麼喜歡水,難道這傢伙上輩子是條金毛尋回犬?

我心急如焚,不想跟它玩水仗,確定錦楓安穩地掛在壁爐背上,我又潛下去四處尋找,直到肺快炸了才浮出來透氣。等浮上來就見壁爐和錦楓在老遠外頭,連忙又游過去追趕。反覆折騰了幾次,我已經失去了定位,河上連沉船的碎木板都找不見了。

我的手漸漸劃不動,衣服在水中如繩索一般束縛住我的手腳,沉重不堪。

我心中已經明白,我找不到錦梓了。再耗下去,我和錦楓都會死在這裡。

我於是終於決定先上岸再說。

河面算是很寬的,我的體力已經不濟,如果不是可以拉著壁爐的尾巴,我一定游不到岸了。饒是如此,也是爬上河灘就倒在了地上。

壁爐像狗狗一樣抖著毛,水珠四濺,錦楓還沒有知覺,慢慢從馬背上往下滑。我連忙拖著千鈞重的腿爬起來,把錦楓從馬背上拖抱下來,一探他口鼻,似乎還有微弱的呼吸,心下稍安。

我想了想,用腳把河灘上的腳印擦掉,往東走了幾步,到有硬土的地方往西折,鑽進灌木叢裡。把錦楓面朝下放在腿上,用力拍打胸腹,臭小子嗆咳起來,吐出幾口水。

我才不給他做人工呼吸!

錦楓咳著咳著慢慢睜開了眼睛,我放了心,把他安置在灌木叢,說:「你等著,別亂跑。我還要去救你哥。」

錦楓一聽緊張起來,說:「哥哥怎麼了?」

我沒好氣地說:「船沉了,我找不到他。都是為了救你這小子!」

錦楓怒道:「誰要你這種人救了?」

我不屑地瞥他一眼,冷笑說:「說這種話真沒意義,哼,果然是小孩子!」

錦楓漲紅臉,憤怒地看著我。

我不想再為他浪費時間,轉身就要走回河灘,突然遠遠似乎聽到什麼聲響,我心中一驚,屈身蹲好,錦楓想說什麼,被我一把拉過來,摀住嘴。

果然不是我的幻覺,聲音越來越近,一個人影慢慢從黑暗中走出來,沿著河岸,月光下可見模糊輪廓。

「張大人,你在哪兒?快出來吧,親親張大人……青蓮寶貝,快出來……我知道你躲著呢……」

原慶雲渾身也滴著水,沿河岸搜尋我,那聲音的調子和噁心的稱呼又害我起一身雞皮疙瘩,縮縮脖子,躲得更嚴實。

他還在用軟綿綿的調子拖長聲音喚我,酷似叫魂,真是陰魂不散的傢伙。

笑話,怎麼可能出來?

錦楓這傢伙在我捂著他的嘴的手上咬了一口,好痛!這時有點動作也會被發現,我只好拚命忍住。

原慶雲看到了壁爐,「咦」了一聲,觀察一番後,嘆口氣說:「只是馬嗎?」又繼續往前走。

我鬆了口氣,垂下肩膀。錦楓狠狠把我的手甩開,說:「夠了沒有?」就想站起來。我心中一動,連忙拉住他,說:「別動!等等!」

果然,不到片刻,原慶雲便突然折了回來,我心裡暗暗僥倖。

那傢伙四處看了下,又嘆口氣,說:「原來真的只是馬。」

我和錦楓都摒住呼吸。

原慶雲上前牽壁爐:「你主人既然失散,我帶你去找他罷。」

壁爐是什麼脾氣?哪會乖乖讓他牽,先是按兵不動,等他靠近突然一撅蹄子救蹬了過去,原慶雲猝不及防嚇了一跳,飄開些身子,笑罵道:「好畜牲!」

原慶雲照著壁爐的鼻子給了一掌,壁爐大聲嘶鳴,又踢又蹬,卻還是被他翻身上了馬背,壁爐撅著後腿,又跑又跳,又是人立而起,想把他甩下來,卻只能換來原慶雲幾掌。

估計這幾掌蘊了真氣,打得甚重,我耳邊聽到壁爐不住悲鳴,心裡咬牙切齒,肉痛不已:這該死的原慶雲!虐了我不說還敢虐我的馬!

壁爐又一個虎跳,這次意外地竟把原慶雲顛了下來,原慶雲倒在地上,半天居然不爬起來。

我耐心等了一盞茶時間,原慶雲還倒在地上,壁爐已經慢慢平復,鎮定下來。

形勢很詭異啊,難道原慶雲想裝死誘我出去?那也未免太傻了吧?

我驚疑不定,難以抉擇,錦楓突然冷笑一聲,說:「看樣子這人中了我哥的離魂掌的『初解相思』。」

「嗯?」我訝異地回頭看他。

錦楓得意洋洋,說:「我哥這招的內力運用方法甚是特別,一開始中了掌不覺得傷勢很重,之後內傷會越來越重,突然發作,半個月內都不能運功。這是我哥的絕招之一。」

原來如此。

我又稍等了等,終究是唸著錦梓安全,便走了出去,我小心的走近,在他幾米外停下,說:「喂,還活著嗎?」一邊把含章和我那筒暗器拿在手裡,對著他。

半天沒有回應,我當他暈過去了,突然聽到有點虛弱但還帶著笑意的細微聲音:「你……果然在這兒……」

我哼了一聲,突然想他要是裝死我反正也暴露了,他若是真傷我更不必怕他,何必畏畏縮縮遺人笑柄?便大步走過去,拿劍尖指著他脖子,只見原慶雲那張美豔異常的臉在微白的些微月光下慘淡如金紙。

「你們鑿的船?為了什麼?」我冷冷說,「錦梓呢?你們抓到他了?」

原慶雲這時還能向我咧嘴一笑,笑得如許燦爛:「哪來的你們?……我素來獨來獨往……我是……無意發現有人要……鑿你的船,來示警順便重溫舊夢……想不到你這人好沒良心……」

錦楓已經走到我身邊,聽到他的話,不屑地撇嘴說:「原來你還勾搭過他,淫棍!」

淫棍?這評語居然用在我身上?我氣得無話可說,喝道:「閉嘴!小孩懂什麼?」

原慶雲哈哈大笑,牽動了傷口,痛得直抽冷氣。

我把劍尖刺進他脖子上的皮膚一點,血滲了出來。我冷笑說:「誰相信你?別廢話!你看到錦梓沒有?」

原慶雲夷然不懼,微笑道:「我是來找你的,找他幹什麼?」

我哼了一聲,打算先點他穴道,不料手指還沒碰上,原慶雲嚇得大叫起來,我也嚇一跳,說:「幹什麼?」

原慶雲喘著氣,苦笑說:「那不是軟麻穴,軟麻穴……要往左三分。那是死穴……你點下去我可活不成了……」

都是錦梓不好好教我,害我今天丟臉。

我有點訕訕地看了一眼錦楓,結果換來更加不屑的目光:「連穴道都認不得!我來。」

錦楓連點原慶雲幾處穴道,因為他功力還淺,又剛從水裡救上來,氣力不濟,我有點不放心,就把原慶雲的外袍脫下來,撕成條,把他捆成粽子狀。原慶雲少不得又要因此調侃我什麼「別急,慢慢脫」之類的混賬話,我只充耳不聞。

走到水邊,我深吸口氣,躍進河裡,又潛下去尋找,實在憋不住了就浮上來,水流急,我好幾次都險些被沖走,幸好還有內力,直到手足完全麻木,全身一點力氣都榨不出,我才游回來,還是錦楓把我拉上來的,我自己是沒力氣了。

我又喘著氣倒在河灘上爬不起來,身子重得要命,錦楓不停問,「怎麼樣?找到沒?」我無力地搖頭。他急得團團轉。

粽子狀的原慶雲嘆口氣,說:「何苦呢?你明知他若還在水裡,此刻也早死了,還找什麼?」

我聽了這話,忍不住眼角就有眼淚湧出來。

我掙紮著爬起來,走到原慶雲面前,冷冷看著他,揮手打了他十七八個耳光,不過癮,又沖著他受傷的肋骨處踢了幾腳。

原慶雲的俊臉迅速腫成豬頭,嘴角有血絲滲出來,痛得額上都是冷汗,還勉強笑道:「不講理,還……遷怒,張,張大人,你怎麼像個娘們似的?」

結果又被我踢了幾腳。他痛得滿臉蒼白,卻忍住不叫也不呻吟,我倒下不了手了。

他凝視我眼睛,半晌,突然柔聲說:「其實那個臭小子哪那麼容易死?這河又不算太寬,錦貂要能隨便淹死,也不會這麼叫人頭痛了。」

其實我也不信他會死,錦梓武功那麼好,就算閉了氣從河底走到岸邊都沒問題,何況他若真有意外,我一定會有感覺的。可儘管如此,我還是害怕,怕得身子和心都在發抖。

錦楓催我快下水找,我又下去了,可這次呆的時間更短,我知道我的體力已經告罄。

來回折騰,天色已經亮了。我做了個決定,我要帶著錦楓和俘虜一起朝災區去。

大家若是脫險,估計上岸的地點不同,互相找不到,一定會想到去災區匯合。
投宿

錦楓對我的決定十分牴觸,他站在河邊,沒好氣說:「你走好了,也沒指望你,我要留下救我哥!」

我大怒,說:「你留下怎麼救他?他若還在河裡,那便不可能活著,他若清醒無事,定會想著找咱們,找不到必定會去陵陽等。你若是走丟了我到時怎麼同他交待?」

錦楓冷笑一聲,說:「你這種無情無義的人自然不擔心,我一定要找到他為止!」

我冷下臉說:「不成,你一定要跟我走!」說著上前拉他手腕,卻忘了錦楓武功比我強,一甩手把我震倒在地,地上石子硌得我生疼。錦楓憤怒地冷言說:「誰要你管?你是我什麼人?我這回被你救了算我晦氣!我放過你這次不殺你,下回被我找到機會我絕不放過!」

「不殺我?你真以為殺得了我?我……」我冷笑著看他,身體的極度疲乏體力透支和疼痛和心理勉強壓住的東西似乎突然發作了下,剛才暫時止住的眼淚很奇怪地往下掉,明明我的臉色應該很正常的。我不想丟臉,為了拚命忍住哽咽的聲音,只好突兀地停住。

錦楓看到我的眼淚似乎愣了下,小男孩不擅長應付這個,有點傻了,不知所措看著我,卻倔強地在一邊站得筆直。讓我想起以前小時候養過的那隻傲慢的小貓打碎我的杯子,跳到一邊櫃子頂上,一副「我沒錯」的理直氣壯模樣,卻心虛地偷偷觀察我的反應。

我低頭平緩了下情緒,很平靜地用手背把眼淚擦掉,站起來,默默地把原慶雲粽子扔到壁爐背上,也不看錦楓,低聲說:「走吧。」就自己牽著壁爐往前走。

原慶雲雖然被我臉朝下掛在馬上,視角不是很好,還是努力以考究的目光深思地看著我,我不想惱羞成怒,所以就無視他。

我忍住不回頭看,結果過了一段路就聽見後面有輕輕的規律的腳步聲,錦楓到底還是跟來了,心情好了點。

完全默然地走了一段路,前面終於有人家了,似乎是漁戶,兩間草木為主要建築材料的小矮房子,但是看得見炊煙。

我們折騰了一晚上,現在的狀態都是又餓又累又困又濕漉漉的,極限了,自然要去投宿借衣服之類的。我看看原慶雲的粽子造型,覺得不妥,很難向老實的老百姓交待,難道說這是我們抓到的採花賊要送去官府領賞的?為了抓他大家都掉河裡了?

我想了想,把粽子抓下來,動手解掉那些繩索,原慶雲懶洋洋地看著我,也不說話,任憑我忙活。錦楓在我身後站住,沉默地看著。

「過來再點上幾個他的穴道,多下幾分力,別忘了啞穴。」我頭也不回地說。錦楓還是不說話,走上來默默照我說的做了。

我從胸前摸出那瓶什麼九轉丹,倒出一粒朱紅色的藥丸喂給原慶雲吞下,他似乎識得這藥,也不禁露出驚訝的神色,我點點頭,說:「不錯,是九轉丹,你吃了它內傷就不打緊了,不過我添了點東西在裡面,你只要不玩花樣,是無妨的。」

他仍是那樣看我,帶點笑意,因為動彈不得,只好眨眨眼皮,表示他明白了。我嘆口氣,說:「我不想打擊你,不過你現在臉是腫的,飛媚眼也不怎麼好看,還是別費力了。」

他眼中笑意更濃了。

來應門的是一對三十多的夫妻,臉上已經被風霜弄了一臉褶子,看到我們三個,不,四個落湯雞,都很驚訝。

我拱手說:「這位大哥,我和舍弟,朋友出來泛舟,不料遇到水賊,船被做翻了,我這朋友被水賊傷了,受了驚嚇,求大哥讓我們借地兒歇息下,若有茶飯,也請賞賜一二。」

漁民呆呆地看著我,半天才反應過來,「哦哦」的點頭,又結結巴巴說只有一間草房,我微微一笑,說:「已經足感盛情。」

我把動彈不得的原慶雲從馬背上扶下來,這傢伙真沉,錦楓也不知道幫忙,我啃哧啃哧跟著漁民把他扶進屋差點沒累趴下。

果然是草房子,裡面也只有一堆乾草,什麼都沒有,漁民大哥愧疚地傻笑,好像多麼對不住我們,我連聲道謝。

把原慶雲扔在屋角,我把濕的外衣脫下來,這又是作為男人的福利之一,可以無顧忌地光著膀子,不過也幸好現在是夏天。我一抬頭,發現原慶雲和錦楓都盯著我光溜溜的上身看,雖然眼光大不相同。

我臉微微一紅,狠狠瞪了原慶雲一眼,又把濕衣服穿上。

漁民的老婆送了三碗高粱小米的稀粥進來,居然還有個菜,是幾條小魚。也是很純樸的農村女人的模樣,同樣歉疚地遲鈍地笑。

我謝了她,接過吃的。那女人就出去了。

我身上只有胸甲夾層裡縫的巨額銀票,幸虧事先拿油紙包了。說實話,銀票在古代的流通性極差,普通老百姓連見都沒見過,和現代的紙幣完全是兩個概念,不能作為日常貨幣用的,只有林貴全之類的大商人做大買賣用得著,付給錢莊的費用也很高。一定要比較,最多有點像匯票。

我於是老實不客氣上去在原慶雲身上搜了搜,在他腰間有一隻綢緞袋子,還繡了細密的鴛鴦,倒出來一看,有十幾片金葉子,一些散碎銀兩,幾顆珍珠,我揀出一塊二三兩的碎銀,其餘的裝回袋子,直接揣在我自己懷裡,原慶雲苦笑地看著我,我不理他。

我追出去,叫住漁民老婆,把銀子給她,笑說:「大嫂,麻煩你給我的馬兒喂點草料,再給我們找三身乾衣服穿。」

那女人大概很少見到銀子,眼睛都瞪大了不少,說:「都,都是粗布衣服,不用銀子……」

我把銀子塞到她手中,笑道:「收著吧,買點好吃的。」

她點點頭,咽口吐沫,用粗糙黝黑的手接了過去。

粗布衣服一會兒就送來了,說實話真是太難看了,又粗,磨得皮膚都疼,不過現在只要是乾的,連樹皮我都會穿。

顧不得害羞,我躲到牆角,背對他們把衣服換了,錦楓也拿了一件換了,大袖子一直拖下來,上衣衣擺垂到小腿,小屁孩顯得更小,倒可愛了不少。

我想想還是走到原慶雲跟前,把他的濕衣服剝下來換干的,那傢伙真不是好人,這樣身體都有反應了,我本來當作不知,但那傢伙的眼光一直直勾勾肆無忌憚淫蕩地盯著我,我終於惱了,把衣服往他身上一摔,冷冷說:「你還是穿著濕的吧!」

我狼吞虎嚥吃完飯,錦楓也吃了,我氣原慶雲放肆,不給他吃,走到乾草堆自己躺下睡覺。也不招呼錦楓。

有時候對付彆扭的小孩和對付某些動物一樣,你不能太慇勤,噓寒問暖反倒招人煩,不理不睬他們便總忍不住要看著你,觀察你,企圖引起你注意。

錦楓遲疑了下,挨到牆邊,儘量遠離我地躺下睡覺。哼,一副防備樣,我就算再飢渴難道會對這種東西動手?

錦楓到底是孩子,很快睡著了,我可能是太累了,過了那勁兒,反倒翻來覆去睡不著。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仍然半清醒半模糊,熱得出了一身汗,卻隱約聽見原慶雲出了口氣,嘆息了一聲。我立刻警覺地起來察看,原來他的啞穴已經到時間自動解開了。我怕他的軟麻穴什麼的也自動解開,想叫醒錦楓再點一次。原慶雲輕聲急急叫起來:「別,我的好大人,你就讓我舒坦會兒吧,我可全身都麻了。」

我冷笑說:「你也知道?你當初把我裝在籠子裡時可高興得很哪!」

原慶雲嘆口氣,說:「天地良心,我當時也只捨得嚇嚇你,打幾鞭子而已,你就這麼記恨?要不我也讓你抽幾鞭?」

我更加冷笑:「你少給我裝乖,安什麼好心了?我不過懶得說你!示警?哼哼,有那麼示警的嗎?明明是一夥的,調虎離山,我又不是傻子!你趁早放明白,快招出來那個什麼主上是誰!要不我尋個合適的地兒把你之前給我演示的那些玩意兒一樣一樣給你練一遍!」

原慶雲看著我低笑起來,說:「真不是一夥的,不過人我也認識,聽說他們要來找你們做筆生意,就自告奮勇來幫幫忙而已,順便瞧瞧我的青蓮寶貝。」

我哼了一聲,說:「你確實不怕死。」

原慶雲絲毫不見有什麼在意,只在那裡肉麻當有趣地膩聲說什麼「親親寶貝,快給我換了乾衣服,難受得緊!」一會又說要去解手。

我不勝其煩,把錦楓拍醒,說:「你,快把他穴道再點一遍,然後給他換衣服,帶他去解手!」

錦楓被吵醒,很不高興地怒目而視:「為什麼要我去?」

「因為我在你睡覺時勉強支撐值夜來著,現在我要睡了。」我打了個呵欠,倒在乾草堆上,閉上眼睛,再不理會這兩個活寶,迅速沉入夢鄉。

再醒來已經睡了一天,天又黑了,錦楓也在睡,只是距離變得極近,這臭小子把一條腿壓在我身上,手也巴著我,我想了想,還是決定容忍他一回。

一扭頭看見原慶雲黑得有點瑰麗的眼珠,想起每天醒來都見到的錦梓的眼眸,一時心中劇痛。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17 21:40

千里餓殍

我們以這樣詭異的組合上路,往目的地走,我心中期盼越來越大,隱藏的不安惶恐越來越多,有時候竟至不敢去想,甚至希望不要到達比較好。我寧可像現在這樣被煎熬,也不敢面對萬一的結果。

如果,僅僅是如果……錦梓即便怎樣武功高強,機變無雙,終究也不過是一個人而已,一個人再強大,在天災禍福面前也不過是脆弱不堪的存在,如果,如果我在這裡前行,錦梓其實還依然……留在那條河底的淤泥裡,我……會變成怎樣?

真的不敢想,只要稍微想一想,在這等三伏天,也連腳後跟都涼透了,會渾身哆嗦。

有時候又覺得要快馬加鞭,錦梓和紅鳳周紫竹他們說不定正在目的地等我們,心急如焚呢,我只要到了信陽,一進城門,正中央的大道上或是柳樹下就會看到那抱著劍靜靜在風中等候的少年,然後一切都好了。

天天這般患得患失,我的話越來越少,自己都覺得變得古怪了,錦楓原本就不大想跟我說話,而且大概也和我一樣擔心錦梓,所以也很沉默。

原慶雲雖然還比較喜歡說話,但是大部分的時間都被點了啞穴,也無用武之地。

我們近乎沉默地往西南而行,離陵陽一天天的近。

途中我也朝他逼供過,但原慶雲死活不肯說,無論我怎麼恫嚇他只笑吟吟看著我,有時候還調笑不羈,大約是看準我下不得手。我又不能真的弄點酷刑出來,最多只能問錦楓:「你哥哥沒教你什麼一點下去就萬蟻穿心,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奇門指法?」

結果錦楓很不屑地扭頭不理我。

結果原老兄就成了雞肋,放也不是,帶著純粹是包袱。也罷,大不了回頭送去刑部給我乾兒子交差用!

只是此刻帶著他真煩,他動彈不得,錦楓也不是很好指使,他肯帶原慶雲去解手什麼的已經很不錯了,所以喂飯之類的繁瑣工作都由我完成。

原慶雲異乎尋常的老實,也不想著逃跑,頗有點樂天知命的架勢,每天不管喂的是什麼豬食也吃得很香,心情愉快,這種人居然不會發胖倒也奇怪。

我有時誘惑他說:「你不想找邵青報仇嗎?只要告訴我那個主上是誰,我就放了你。要不等到送進刑部,少說也是個剮刑。」

原慶雲全然不懼,哈哈笑說:「我想走的時候自然會走,你想送我去刑部可不大容易!」

我說:「不讓你逃走有什麼難,廢了你的武功,挑斷足筋,不行剁了你的腿。」我本就心情不好,冷著臉,語氣說得格外森寒徹骨,不料那憊怠傢伙只一徑兒衝我笑。

至於為什麼說吃的是豬食,那是因為我們離災區已越來越近,慢慢有錢也買不到什麼吃的了,饅頭已經絕跡,連紅薯都已是珍饈,錦楓是孩子,又是長身體的時候,找到食物我只好儘量省下來給他吃,我藉口說這些粗劣東西難以入口,實則餓得頭暈眼花,結果有一次連原慶雲都看不下去,趁我給他喂吃的暫時解開啞穴的時候,他老兄嘆氣說:「我的大少爺,這是什麼時候什麼地方?你還挑食?再這樣你也別想送我去京城了,你自己都挨不回去了!」

我也沒說什麼。

流民日漸多起來,個個餓得瘦骨嶙峋,滿面菜色,幸虧是夏天,一時還不至於受凍,但是疾疫發作的幾率卻大幅上升,路邊已漸漸可見餓死病死的屍體,大批的流民都目光呆滯,卻燃燒著一種類似飢餓的狼群的幽幽綠光。

我雖然有錢,現在卻沒地方買糧食,什麼也不能為他們做。

實際上我也已經快餓得半死了,腳步日漸虛浮,頭暈經常發作,甚至已經不怎麼覺得餓了。我現在包袱裡有兩個紅薯,是昨天無意間挖到的,一共四個,錦楓吃了一個,我吃了小半個,另外大半個給了原慶雲,虐待俘虜的事我終究是做不出的。現在這兩個我不能動,下次找到吃的不知什麼時候,前天吃的是麩子和一點點小米熬的稀粥,我花了五兩銀子才買到。

連錦楓也開始挨餓了,不過,好在信陽已經不遠了,到了城市裡自然會好的。

飢餓的人什麼都做得出來,雖然還沒有真的見識到易子而食的事情,但是今天已經是第三撥人想搶我的壁爐去殺了吃肉了。三十幾個餓得手腳發軟只剩骨頭的男人,又不會武功,自然片刻就擺平,但是看著被我們橫七豎八放倒一地的這些人,心情已經沉到谷底。

夜裡宿在樹林裡,這些樹的皮大半被扒了吃掉了,我把原慶雲縛在樹上,自己枕著手臂在地上睡,錦楓倚著另一棵樹,壁爐在啃著地上漏網之魚的草根,這兩天可憐它也瘦了不少,變得難看了。

我恍恍惚惚睡過去,半夜的時候,突然被極細微的聲音驚醒。這裡危險莫測,我不自覺就睡得很輕,極其警醒。

月光下原慶雲身邊多了個人,聲音是那人用小刀銼繩子的聲音,我起身弄響了身邊的枯枝,那兩人同時朝我看過來,果然是蘭倌。

他看到我,一時秀麗的臉上又是驚慌又是哀憐,眼中閃著水光,欲言又止地看著我,嘴唇翕動,半天才說:「張,張大人……」

錦楓也驚醒了,警惕地貓著腰站到我身後。

說實話,雖然我的武功是完全的三腳貓,錦楓不過是小孩,我們這邊還是佔絕對優勢的:原慶雲內傷未癒,動不得手;蘭倌就算會武也就是兩招花架子。

我伸手入懷摸那筒金光閃閃的暗器,但看著蘭倌驚惶的盈盈目光,就忍不住想起那天夜裡他抱我在懷裡好生安慰的前事,心一軟,手便放了下來。

蘭倌顯然跟著我們不止一天了,覺得今天是好機會才動手。可惜還是被發現了。

「蘭倌,告訴我你的主上是誰,你就可以帶他走了。」我用堅定溫柔,催眠般的語氣柔聲說。

「我,我……」蘭倌左右為難,幾乎掉下淚來。

「不用說。」原慶雲穴道不知何時已經解開了,他用力扯斷已經銼開了大半的繩索,扶著樹站了起來,有點吃力,卻朝我極燦爛地展顏而笑:「拜大人靈藥所賜,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呵呵,大不了勉力拚一拼,事後躺上幾個月。」

我心中暗惱自己起初太大方,面上卻冷冷道:「我那可不只是靈藥而已。」

原慶雲笑了起來,柔聲說:「嘖嘖,青蓮你可真不乖,總是騙人。」

我雖然餓得有氣無力,還是忍不住被他的語氣腔調刺激出一身雞皮疙瘩,目光游移,看看他又看看一臉期盼的蘭倌,終於說:「好罷,你們去吧。」

蘭倌臉上露出欣喜若狂的神色,猶豫一下,低聲說:「謝謝你。」

我無力笑笑。

蘭倌扶著原慶雲轉身走,原慶雲突然停下來,問蘭倌:「你身上帶了乾糧沒有?」

蘭倌很訝異看著他,卻乖乖回答說:「有。」拿了個油紙包,遞給原慶雲。

原慶雲打開一看,便重新裹上,揚手扔給我,說:「別再挑食了,好歹吃點吧。」

原慶雲和蘭倌走得不見蹤影了我才打開油紙包,是三張細白面餅。

終於到了信陽。

這裡是離災區最近,沒有被波及到的城市。

果然,城外頭都是災民,黑壓壓一大片,有奄奄一息的老人,有目光呆滯,顴骨突出的婦女,有滿身灰塵,蹣跚學步,卻找不到爹媽的小孩,大多數人都安靜地呆呆等著,不時人群裡一兩聲尖銳嘶啞的哭聲傳出來,大概便是有親友死去,其狀之慘,比一路看來尤勝。

信陽也不是不讓進,是不讓窮人進,我交了一人三兩銀子,便同錦楓進去了,有城門邊的災民見我們有錢,圍上來懇求,一個少女哭著拉住我衣角,說:「老爺,我給你做丫頭,不要錢的,收下我吧!」還有一個男的,帶著個小孩,不停給我磕頭,把頭都磕破了,啞著嗓子叫:「老爺,您就把孩子帶進去吧!幹什麼都行,讓他活著就行啊!給我家留個香火啊!」聲音淒厲。

我胸口堵著石頭,直想流淚,但是我知道現在人數太多,我什麼也沒法做,只有進了城,才能設法救他們,所以勉強克制,狠心低頭不理他們,錦楓一直睜大眼睛看著,顯然很震驚眼前的景象。

進了城,信陽城門附近沒有柳樹,錦梓當然也沒有在大路中央等我,我心裡一沉,茫然若失。

找到旅館,我們洗了澡,換了衣服,吃了頓飯,信陽的物價已經漲到離譜的地步,這麼一頓簡陋至極的飯就花了我十四兩,大街上也極其蕭條。

我匆匆吃完飯,打算到城門外找個災民大致打聽一下水災和放賑的情況再去找信陽太守。

出了城門,我找了幾個人問,都問不清楚,只知道他們都是陵陽的,水發得很大,至少這一點郭正通沒有虛報。

至於郭正通的官聲,十個裡頭有五個不知他們的刺史是誰,剩下的各有各的說法,有的說他是很好的清官,有的說他治下的徭役服得太重。

至於放賑,都是聽都沒聽說過。

大部分人懶洋洋的,不怎麼高興回答我的問題,我重金買了一籃子饅頭帶出來的,但是一出城門就被搶光了。

我正要回去,突然迎面就看到來了四個人,甚是眼熟,定睛一看,是周紫竹,阿三,紅鳳和小綠,俱都衣發凌亂,狼狽得很,像是剛跟人動過手,阿三那頭騾子依舊神氣得很,但是另外兩匹馬卻很狼狽,不仔細看真看不出是我以前的四匹烏雲蓋雪裡大難不死的兩匹。

我欣喜若狂,想奔過去,但卻僵住:他們後頭沒有人了,沒有錦梓,也沒有小珠。

放賑

周紫竹,紅鳳他們見了我都很欣喜,小綠都哭了,先抱住我的腿,又去抱錦楓,錦楓有點彆扭,不過顯然也很欣慰自己的小夥伴沒事。

從小綠喜極而泣的斷斷續續的說話裡我才大致知道原來那天錦楓鬧彆扭自己爬桅杆上去了,船進水下沉的時候小綠察覺到不對,衝出去找錦楓,小珠自己留在了艙中。結果小綠也沒有找到錦楓,船沉時有漩渦和碎木片,為了躲避他游遠了,結果只找到了紅鳳和兩匹馬。後來上岸找了一段遇到了周紫竹主僕。

沒有人見到過錦梓。

他們看到我沒和錦梓在一起也很驚訝,卻又不敢開口問,我的臉色大概已經難看得很了。總之是先回客棧,然後周紫竹才跟我講了一路遭遇:原來周紫竹落入水中便遭到攻擊,幸虧阿三護在他身邊,用他的原話說「幸虧我這家人尚有些用處」,水中搏擊,自有一番驚險,周紫竹淡淡帶過,只說阿三還受了些小傷,然後擊退敵人上了岸,遇到紅鳳和小綠,一路走來,暗殺投毒遇到無數次,幸虧阿三和紅鳳都是老江湖,武功都高,才次次化險為夷。

我沒有受到任何狙擊,看來鑿船的人是衝著周紫竹去的,個中玄虛,頗費人猜疑。周紫竹說他們組織有度,悍不畏死,被活捉到就自殺,都是死士,看來主事者志不在小。

我雖然擔憂錦梓,也不由關切,蹙眉深思,說:「此人究竟是誰?周兄可有腹案?」

周紫竹也皺了皺眉,猶豫一下,搖搖頭。

我深思不語,心中憂切惶惑,而錦梓的生死又不時沉浮心頭,打斷我的思考,完全定不下心來想任何事情,何況還有這城外無數生死存亡已至一線,嗷嗷哀啼的飢民,真是心緒翻覆,不能自已。

周紫竹說:「幸虧紅鳳姑娘仗義相助,不然在下今日今時已與張兄陰陽永隔,此等大恩,向張兄謝過。」我連忙謙謝,又見紅鳳在一邊坐著,形容憔悴,目光大半時間都膠著在我身上,眉宇間雖只輕愁,眼眸裡卻有深痛。

我自責自己劫後重逢只想著錦梓,待她未免冷淡,連忙握住她雙手說:「紅鳳,辛苦你了。」紅鳳顫抖了一下,哽咽說:「青你……大人沒事就好。」

她對張青蓮用情甚深,平時雖不大表現,生死關頭就顯出來了。我看她這樣不免也黯然神傷,但想起她雖然悲切,畢竟見到我無事,一顆心是放下來了,錦梓卻不知在哪裡,是生是死,我還要這樣懸著煎熬多久,便覺心中絞痛,忍不住朝錦楓望去。錦楓也是悲喜交集,見到小綠卻沒見到哥哥,眼光迎上我的,居然沒瞪我,也不若平時倔強,反倒有些茫然惶遽,看得我險些落下淚來。

雖然擔憂淒苦,正事卻不可不辦,我和周紫竹略飾儀表,換上官服,便去見信陽太守。

太守府不算大,信陽本也不是十分繁庶的大城市。太守接到我們的拜帖,沒幾分鐘就屁滾尿流的衝出來,衣冠都不整齊,誠惶誠恐。

這也是當然的,我是從一品,周紫竹升了御史後新升到正二品,他一個小小信陽太守才從四品,何況我和周紫竹都是炙手可熱的人物。

我沒多說什麼,開口就問他為何將災民拒之城外,他支吾其詞,說郭正通半個月前向他借糧,形同土匪,被他拒絕之後便挑唆刁民前來搗亂,他怕信陽被擾亂治安,所以才緊閉城門,又上奏彈劾郭正通,等待上頭來處理。聽得我暗暗冷笑。

周紫竹一皺眉,斥道:「糊塗!什麼刁民會拿自己性命玩笑?郭正通有什麼能耐買通唆使這許多人?看看那些餓死的人難不成是假的?」

太守對周紫竹不及對我恭敬,居然夾槍帶棒反駁了幾句,弦外之音大致是你和郭正通一派加同年自然偏袒他,又順帶捧了我幾句,把周紫竹氣得差點發作。

我冷淡一笑,說:「便是有所懷疑,我朝也沒有看著飢民餓死的先例,為何不放賑?」語氣甚是森冷。

太守偷覷我一眼,有點懼,連忙表示自己心有餘而力不足,也確實賑銀不歸他管,要不是被郭正通私吞的話,就在他上司盧良手裡,現在看來,明顯後者可能性極大。而運到災區來的買爵位納的糧食應該也都運到

太守又說盧良三四日後便來,郭正通在搶修一段水壩,等水情稍微安定下來也會過來,勸我等他們。

我雖然等得,災民卻等不得,耽誤一日就不知多少條性命。

我嚴辭厲色要他立刻就打開城門,有組織地把災民放進來,並且打開信陽官倉,開粥棚放賑。周紫竹也點頭同意我的意見。

結果這官兒居然說官倉裡一粒米都沒有了,全因信陽人心惶惶,搶購米糧,結果物價奇高,為了平止米價,他把官糧全拋出去了。

他的話我一個字兒也不信,這官兒看上去就是那種貪官污吏兼酒囊飯袋的多功能產品,最不可能有的品質就是能幹和高效,我們硬是跑到官倉看了,果然一粒米都沒有,天知道這可恨的東西把米高價賣給了什麼糧商來謀利。

事急從權,但是這意味著緊急的時候不可能事事按規矩來,很多東西你也就拿不到證據,讓人鑽了空子,這也是為什麼發國難財和戰爭才總是特別容易的原因。

太守假笑著請我們等三兩天,等盧大人來事情就好辦了,又請我和周紫竹移駕到太守府下榻,周紫竹冷冷拒絕,說要搬到驛館居住。

走的時候,我暗暗發誓以後要讓這官兒好看。

我和周紫竹都鬱悶至極兼憂心忡忡,我想來想去,無非就是錢糧二字,狠狠心,回到客棧後便直接去周紫竹房裡找他,開門見山說:「我有法子調幾十萬兩銀子,此地也不是買不到糧食,價高價低而已,只是茲事體大,紫竹敢與我一同擔了此事嗎?」

周紫竹又驚又喜,遽然抬頭說:「張兄可以調到幾十萬白銀?此時?此地?」

我點點頭。

他說:「有何不敢?」神情淡然,卻極從容慷慨。

「只是此事日後說不清楚,重則丟官,輕也是流言難止,紫竹想好了嗎?」

他淡淡一笑:「無愧我心而已。」

我頜首,同他相視一笑。

我拿了五十萬兩銀票出來,讓周紫竹寫了收據,和我一起畫了押,算是朝廷借的。

然後下午我們便拿著巨額銀票分頭去城中各大糧站和糧商處談生意,經過艱難的討價還價,我們收購到了城中的七千石現糧,居然花掉將近三十萬兩,合一石平均四十兩有餘,比平常價錢高出十倍不止,真是叫人震驚的高價,但是沒有別的法子,而且這也已經是我們努力到最低的價錢。

有糧食到手,底下就好辦了,從官府裡調了人搭粥棚,設鍋,開始施粥,此時太守被我逼著放災民進來了城,進城過程有些小小騷亂,不過因為我事先預見到,囑咐加派了兵勇維持秩序,一切還在控制之中。

入夜時,第一鍋粥已經送上來了,災民們在粥棚前排起長隊。兵勇們繼續控制著場面。我因為害怕水後瘟疫橫行,專門雇了人去清理餓死的人的屍體,又花大價錢去各個藥鋪子收購了大批價廉量大,能抗疾疫的草藥,也在那種熬粥的大鍋裡煎了四處分發。

一切忙得差不多時已經半夜了,天空嘩嘩地下起傾盆大雨,地上泛出白浪,把日間的塵囂浮躁沖洗一空,大部分人家都熄了油燈,有些街區一片黑壓壓,有些有粥棚的地方則人聲鼎沸,已經喝飽了稀粥的有些災民蜷在人家屋簷下躲雨打盹,大都寂靜無聲。

我長長舒了口氣,想起今夜應該不會有人餓死,覺得心中稍稍安慰,這才想起這一忙起來到現在都沒有再為錦梓的生死憂懼掛念苦楚,被轉移了一會兒的痛苦又開始下意識的一陣陣折磨我的心臟。

災民具體人數不明,大約總在一二十萬,七千石糧食熬成僅以維持生命的稀粥,大概可以撐到將近十天,到時應該解決了賑銀賑糧問題了,我還不用太過擔心。

但是第二天,信陽城來了一位意想不到的人物。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17 21:41

梁王

來的人是梁王。

作為顧命大臣之一,這個人的存在幾乎被我忘了。他是先皇的堂兄,算是比較近的皇室宗親了,因為身體不好,一直處於隱居狀態。他的封地原是離此不遠的。

梁王來得聲勢浩大。

數百護衛,家僕女侍,還有上百輛糧車。

據說,是因為聽聞此處災民蠅聚,日有老幼飢餒而死,棄屍於路,梁王篤信佛教,慈悲為懷,故特意傾其所有,攜糧而來。

如此善舉,自然受到百姓災民們夾道歡迎。

我對此人當然不可能不好奇,何況便是於禮節上也該前去拜訪,於是我和周紫竹便整頓儀容,前去梁王下榻的太守府。

進駐了梁王的太守府便像住進了鳳凰的雞窩一樣,連門口的石獅子都神氣了幾分,相比起我的府第大門都顯得寒酸的黑棗木大門也透出點侯門深似海的味道,門口站的也換成了梁王的銀甲衛士。

我們門前下馬,有下人來牽馬,阿三跟我們來的,但作為隨從僕役不能進正廳,太守來迎我們,說:「在內裡的『洗心閣』安歇呢,王爺身子弱,長途勞頓,有些受不住。」故意壓低了聲音,好像大聲一點就會傳到好幾進房子之後,驚擾了梁王殿下的小憩似的。

我掩藏住厭惡,看了他的老鼠臉一眼,微笑說:「難為王爺身體不好還這樣心懸黎庶。」

太守連忙說:「是是,底下來覲見殿下的官員甚多,下官怕打擾王爺,都自作主張就推了,不過兩位大人自然不同。」說著看著我諂媚地笑。

周紫竹一揮袖說:「如此就請帶路吧。」神色清淡。

太守府內府還是有些亭台假山流水小橋的,我們頗穿了些小徑,分了些柳枝桃花,才到了那個什麼「洗心閣」,周圍站了不少衛士,很是森嚴,太守上前去通報,守住門口的衛士轉身進去,過了一會兒,出來一個三十多歲,長得很乾淨的青衣文士,衣著雖有點簡樸,舉止卻瀟灑從容,氣度極是不凡。我只當是梁王,不過幸而來這裡之後為了防止露餡,我事事都小心觀察,微微落後於人才行進止,已經習慣成自然了。當下餘光瞥了一眼周紫竹,見他立在當地,全無表現,我便也按兵不動。

果然,那個青衣文士走上前,向我們長揖,笑容滿面,說:「張大人,周大人,敝上剛剛安頓下來,車馬勞累,正在午憩,請二位先至雅室奉茶。」

我們客氣一二句,便跟著青衣文士走進去,這個青衣文士對我們很客氣,卻看都不看太守一眼,也不邀他同去。

沿至一間雅室,只見裡面的桌椅等物雖俗,但擺放間自有章法,牆上掛了幾幅字畫都不俗,桌上的烏木筆架,白玉筆洗和一個青瓷花瓶色澤古舊,我雖看不出來歷,看上去件件不俗,還有半舊的水墨彈花手枕和椅墊,令人觀之忘俗。

那青衣文士見我打量擺設,笑道:「此地原先實在住不得人,在下收拾了一番,才勉強能會客,出門在外,也只好從簡了。」

我們在左首坐下,周紫竹忽然掃到一眼牆上一幅梅花,驚道:「此畫的真跡竟是在此處嗎?」

青衣人微笑說:「王爺好書畫,這幅是王爺的私藏之一。」

哼,出門在外,又是來救災的,居然連畫兒瓷器都帶了,真不知梁王到底是怎樣的人。我看不懂書畫,難免氣悶,但無論如何看這青衣文士都不像甘心居人下的僕役,便朝他微笑著,客客氣氣說:「恕我眼拙,還不知兄台高姓大名?」

青衣人連忙說:「不敢,鄙姓魏,只是王爺門下吃閒飯的一名小小清客,無名小卒耳,張大人不知道是理所當然的。」

一個清麗的綠衣小婢將茶奉上來,自然又是齒頰留香的好茶,當然,我是喝不出什麼茶的。

梁王架子甚大,足足叫我們等了一個時辰,中間那姓魏的進進出出數次,最後一次終於進來說:「王爺醒了,請二位跟我來。」

我們起身隨他去,一路他低聲說:「王爺有些不適,受不得風。只好委屈二位去內室了。」

到了門口,他連腳步聲都放輕了許多,小心翼翼,我們受他影響,也不覺屏氣凝神。

打開簾子進去,裡面點著安神的素馨,白煙繚繞,再一聞,只是和素馨有點像而已,卻帶了股藥味,我也說不上是什麼。然後便聽見一陣咳嗽聲,起初甚輕,接著便劇烈起來,到最後竟好像在咳血,連五臟六腑都好像要咳出來,我在一旁聽著,都替他渾身難受。

好容易才漸漸平復,我們在窗前的春凳坐下,梁王在榻上倚著,前面掛著素色紗幔,隱約能見而已,似乎他身後還站著一個黑衣人,大概是貼身保鏢之類。

一個小婢來把紗幔用金鉤掛起了半邊,我終於得見梁王的廬山真面目:他是先帝的堂兄,那麼年紀應該有三十四五了,但卻看不出來。慢慢從捂著嘴的手帕裡抬起臉,劇烈的咳嗽剛剛勉強止住,還有些細微的喘息,讓人印象最深刻的是那很不健康,青白的臉色,幾乎有點半透明,頭髮卻黑得很。

梁王應該說是美麗的,雖然憔悴,卻也有幾分豔麗,和原慶雲那種生氣勃勃的豔麗不同,這種豔麗有點哀淒,他那張臉讓我覺得一種風流婉轉的嫵媚,但其實他的臉是很有棱角的。

我第一眼就下了判斷:這個人讓我不舒服。他病弱的身上有不知道什麼東西很凌厲,叫我不舒服。

梁王開口說話,聲音有點低啞:「聽說你們昨日剛到,路上不太平,辛苦了。」

我們連忙都欠身,我說:「哪裡,王爺抱恙,還能唸著百姓,青蓮佩服。」

雖然同為顧命大臣,人家是王爺,我見他還是應該行禮的。

梁王笑笑說:「青蓮,上次還是先帝剛找你入宮時見過,這都……咳咳……五,六年了罷……咳……先帝去得突然……這段時間只怕不易,本王因為突然病得厲害起來……上次陛下登基都沒能去京城祝賀……咳咳咳咳……」又俯下身子,咳得渾身抽動,撕心裂肺,蒼白的臉上泛起一抹病態的嫣紅。

我看得難受,恨不得去替他背上拍兩下順順氣,他後面那個黑衣的保鏢還是侍從卻動都不動。

梁王好容易止了咳,回過氣來,咳得眼中都有點淚光,「見……咳咳咳……見笑了……我聽說你們昨日已開始放賑,如此甚好,就把我帶來的……咳,糧送過去粥棚就好……」

周紫竹大約也看不下去了,開口說:「王爺身子不好,要好好保重才是,下官等不便多擾,這就告退了。」

梁王又咳了半天,說:「好,無以為禮,有點小玩意……不過是個心意,小屠,你給二位大人拿出去。」

帳中有些動作,然後那黑衣人便慢吞吞走出來,先是走到我面前,我恍惚間只覺此人有些熟悉,幾乎脫口叫出「錦梓」,但是再一抬頭,發現容貌身材全然不同,此人也算是個英俊少年,看似比錦梓年長,一張臉挺漂亮,卻死死的全無表情,我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梁王送給我一串纏絲瑪瑙手串,送給周紫竹一個碧玉貔貅鎮紙,確實不算什麼厚禮,只是玩物,卻越發顯得親厚難得,我們都知道此時不能推,一推拒便是與梁王劃清界限要為敵,都道謝收下,然後告辭出去。

出去的時候,太守府外聚集了不少災民,有衝著府裡遙遙磕頭的,有喃喃說要給梁王立長生牌位的,俱都對梁王感激涕零,有一個頭髮蒼白的老婆子在望天磕頭,自言自語說:「老天爺啊,你可要長長眼睛,這樣的好人要保佑他長命百歲,那些貪官的陽壽只管折來給他續命罷……」

這次梁王來得及時,糧食又放在一起賑災,我們倒像是提前一天來的他的先頭部隊,天家人物,對普通平民更有吸引力,所以很自然的,我們之前的努力也被記在了他頭上,可算是為人作嫁。

回到驛館,我有些疲倦,回房休息,小綠來服侍我,嘟著嘴氣鼓鼓的樣子,我忍不住問他:「怎麼了?」

不問還好,一問之下,小綠氣憤地說:「街上的人都在說梁王梁王的,明明那五十萬都是大人拿出來的!」

我立刻正色說:「誰說是我拿的?是我替朝廷向富商巨賈們借的,我哪來那麼多錢?」

小綠疑惑地望了我一眼,有點不甘心地說:「哦。」

我看看他那樣子,忍不住心軟,柔聲說:「小綠,你需得記住,為人臣子,最忌諱沽名釣譽,邀取民心。這是要惹殺身之禍的。所以,梁王把我們的功勞搶去,對咱們來說,實在並不是壞事。」

小綠似懂非懂,想了半天說:「那梁王就不怕殺身之禍嗎?」

我被小綠的無心之言說得突然心中一動,怔怔出神想了半晌,才默然說:「也許……他是不怕的。」

晚膳過後,因為疲累,早早回房睡,紅鳳替我把床鋪好,就退出去了,我正想自己熄燈睡,突然窗格「咯吱」一動,我心中一喜,正想說:「是錦梓麼?」窗子已經掀開,露出一張明豔若花的臉來。

我先是一陣失望,繼而又驚詫莫名:窗口出現的居然是早該回西域的回鶻公主。
番外四 原慶雲的presentation

我姓包,名字叫紜,說實話,我很討厭自己的名字。

慶雲是我後來自己給自己起的字,也是我現在的化名,這個名字沒什麼意思,也是隨手起的。

有很多人我都很討厭,比如說絕大部分女人。從我有記憶開始,她們見了我只會發痴傻笑流哈喇子,還想動手動腳,捏捏我的臉什麼的,真叫人煩。到我稍微大一點,女人們突然在我面前矜持起來,動不動就掩袖臉紅之類的,再暗地裡給我飛個媚眼,送個秋波。一個人天天看著這些,當然會膩味得不能再膩味。我最開始小時候還對女人的身體有點好奇,所以,當十三歲時我的丫環主動勾搭我時,我就有了第一次性經驗。這種最早的青春期的沉迷持續了一年左右,等李尚書家二小姐的肚子據說被我弄大了,這個比我大四歲,主動叫丫鬟來給我送信夜半幽會的婆娘非要賴著嫁給我時,我對女人的厭惡到了頂點,從而使我走上了另一條路。

蘭倌是我的第一個男人,那年我十四,他十七。

那天,一幫平時總跟我混在一起的紈褲子弟把他招來,找點樂子。

我當時也不是不詫異,在國安伯劉家的畫舫上,一堆男人輪流玩他。他生得很美,乾乾淨淨,皮膚很白皙,大概是旦角的關係,很不像男人,看得出也不是第一回接這種生意,彼時小蘭老闆也算剛剛大紅,堂會叫他的班子很多,想不到私下卻要這樣被狠命糟蹋。也難怪,這些權貴子弟哪個他也得罪不起。

他倒是很溫順,被那樣折騰,實在痛極了才忍不住輕輕呻吟兩聲,因為奇怪的角度扭曲而抬頭對上我的眼睛。他眼中與其說有什麼悲痛恨怒,不如說是茫然的平靜,好像什麼食草動物。他的眼睛很黑,不過黑得很溫潤,有點水汽氤氳,就顯得不大黑了,我一直很喜歡他的眼睛。

我坐在椅子上安靜地看,有人邀請也不加入,後來其餘人都玩夠了,叫人抬他回去,我才去把他扶起來。抱到我房裡弄乾淨。

第一次嘗到男人的滋味,說實話,男人的味道確實比起女人別有風味,難怪有幾個特別沉迷此道。

我沒怎麼折騰他,蘭倌因此就在此後的許多年都一直認為我是一個溫柔的好人,這當然是個天大的誤會。

因為這一次,我覺得男人是比女人更好的玩物,尤其是蘭倌雖然喜歡仰慕地盯著我,他的眼神卻沒有那些女人叫我討厭的東西在,反倒叫我心裡舒坦。因此,我把蘭倌包了下來,不讓他再唱戲,因為我的因素,他當然也不必再去接那種髒活。

不過,蘭倌被我包下,小圈子裡有人爭風吃醋,結果鬧到了我爹耳朵裡。

老頭子本來就討厭我,嫌我長得漂亮,嫌我鬥雞走馬,嫌我不如兩個哥哥,嫌我不讀書不練武。其實,我倒不是很喜歡鬥雞走馬,也不喜歡那些狐朋狗友,可是無聊的感覺是會讓人發瘋的,一閒下來會想些玄之又玄的事情,比如我究竟為了什麼要活在這世上之類的問題,所以,即使事後覺得沒意思,只要當時有點樂子的事我都會做。

至於說讀書,我不喜歡經書,也不喜歡八股文,可是我爹的兵書我也沒少看。而練武呢,就是冤枉我了。哥哥們像我這麼大時武功還不如我呢,我雖然不大勤快,武功還是練得挺好的,之所以被我爹嫌棄,就牽涉到除了我爹之外我最討厭的一個人:姚錦梓。

那個臭小孩實在是討厭極了,我第一次見到他時我十一歲,他六歲,他爹跟我爹交情很好,兩家常有來往。

說實話,我以前都沒想過一個六歲的小孩能驕傲成這樣,還老是安安靜靜的,不大搭理人,他爹叫他演練武功,他就走到廳中間,抱拳說「是」,既不露怯,也不興奮,一點都不像六歲的小孩,一點都不可愛。

從那時候起,我就決定要一直討厭他。這個傢伙憑什麼這麼驕傲?要說長相,雖然他也不錯,我可比他美得多了,要說武功……他是比我強,可那是因為我不怎麼練,他天天像變了態一樣苦練,這樣做是為了討大人歡心嗎?是為了讓所有人都眾心拱月圍著他,仰視他嗎?

我判斷:姚錦梓是個庸俗而淺薄的人。

道不同不相與謀。

我家老頭子極喜歡他,恨不得是自己兒子,對我也就越發看不順眼,我覺得,其實從本質上,他們兩人很相像。

蘭倌的事情爆發後,我家老頭子對我的厭惡和不滿也來了次總爆發,他一直不想讓我在眼前待著,終極原因大概是因為我長得最像我那個在我一歲時莫名其妙失蹤的娘。

老頭子終於決定把我丟到西域去。

臨行前,我把蘭倌送給了梁王。

梁王比我大整整十歲,和我同一天生,是個很奇怪的人,我從來都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也不知道他為什麼肯和我這樣的小孩子走得近。說來有趣,我雖然並不喜歡這個人,和他相處卻很舒服,他可能也是同樣的感覺。

也有可能,是因為我們都是不大被承認的那種人,和我爹,和姚家小子不同。

梁王不見得是好人,但是至少他不會虐待蘭倌,也不喜歡男風。

我師父是另一個變態,他和我爹早年是很好的朋友,卻因為自己喜歡的女人嫁到了西域小國,他就跟了來,又從來不去見她,自己躲在雪山上做情聖狀自我陶醉。

這種黏黏乎乎的行為我最看不上,喜歡一個人為什麼不說?不行的話就搶過來好了,如果不想搶,就忘掉她,天下女人這麼多,又不是沒了她就活不下去。

實在說呢,我挺喜歡西域,這裡的人比中原直率得多,女孩子頂多會紅著臉跑過來直接對我說喜歡我,卻不會尤抱琵琶,惺惺作態。雪山的空氣很乾淨,因為沒事可做,我的武功進步倒是挺快。

不過,真他媽寂寞!

這種日子我過了八年。直到有一天,消息才傳到西域:我家被滿門抄斬了。西域偏僻,消息傳得慢,我知道時已經是出事的一年多之後了。

說真的,直到現在,我都不相信,我沒有親眼看見他們的死亡和下葬,便總覺得他們其實仍然不過是在一個遙遠的地方,遠遠離開我生活著。

那個我討厭的男人,我一直以為他是永遠不會死,不會老,不會倒下,不會敗,不可踰越。如果連他也就這樣死了,人的生命究竟是脆弱成怎樣的存在呢?

於是,好罷,我收拾東西,告別師父,踏上復仇的歸程。

人生如此無聊,有仇可報也是好事啊。

如今,回中原已經快一年,蘭倌回來了我身邊,這個孩子就像狗一樣忠忱。

梁王是唯一知道我回來的人,從孩子到男人,我的面貌變化很大,沒有人認得我了。

他主動提出要幫我,我知道他的心思,他和我終究也不是一路人,其實,有些東西值得這麼去爭取嗎?就算拿到手又怎樣呢?他想證明什麼呢?

不過,我還是接受他幫忙,適當時也給他幫把手。

對了,最近兩年覺得不但女人討厭,男人也很噁心,他們見到我時露出的眼神也很花痴,倒是我的仇人很有意思,他見到我從來都不屑一顧,據說他還是個好男色的人呢。

他也很美,很不像男人,但又和蘭倌不同,有時候我覺得他很嫵媚,有時候又很剛烈,大多數時候是很有趣,我一看到他就興奮,從小到大還沒有這麼想得到一樣東西呢,看來復仇真的是好玩的事情。

唯一可惜的是,他好像喜歡上姚家小子了,呵,就連像他這樣的人,也還是更喜歡姚錦梓那樣的男人啊。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17 21:41

番外 溺水

姚錦梓跑進船艙時,沒有看到錦楓,船艙裡只有那個被翹楚撿回來的小丫頭,好像叫小什麼的,回頭一看,翹楚也沒跟過來。

一向冷靜自恃的姚錦梓也不禁有一刻無措:是回頭去找翹楚,還是接著找錦楓?

這麼一猶豫,水已經從開著的艙門灌了進來。

任何不會水的人面對這種情況不可能不慌張,任憑你英雄蓋世,怎奈何水火無情,倉促之間,幸而錦梓記得之前翹楚對他說要摒住呼吸,於是他抓住艙裡一張木桌子,深吸了口氣,突然看到縮在角落裡的那個面黃肌瘦的好像嚇傻了的小丫頭,遲疑了一下,還是過去抓住了她。

小丫頭仍舊呆呆愣愣的,傻傻看著他,「屏氣。」錦梓冷冰冰說了一聲,看都沒多看她一眼。

大水已經湧進來了。泛著白色泡沫,捲著碎木片,破布,木桶之類的千奇百怪的東西,外頭人聲雜亂,錦梓心中大急,還是放開了桌子,提著小姑娘就衝了出去。

甲板早就到了水下,水淹在錦梓大腿處,燈籠早滅了,月光也不如何分明,怎樣也看不到翹楚和錦楓的身影,倒是聽到幾聲撲通聲,顯是有人跳進水裡逃生,周圍已經不剩人了。

張望時水已經沒到脖子,什麼都來不及了,錦梓也沒多想,五指抓住船艙壁,微一運力,硬生生撕下一塊木板來,指望靠著木板的浮力,自己再屏氣滑兩下,能逃得性命去。

水吞沒了船篷頂,船像從來不曾存在過一般,被水面無聲無息的吞下去,錦梓也有幾分緊張,他突然想起來,把手裡的小丫頭提高些,免得她嗆水溺死了。怎也是翹楚費心救回來的,死了只怕他要傷心一下子,這人外表看著還像個精明能幹模樣,其實婆媽得厲害,心又軟,心思又綿密善感,就是自在笑著時,心裡也許早就傷了也不知道,有時想來真是不可思議,居然有這樣的男人。

不過,也許他本就是個女人也未可知。

但是,女人是不可能有那樣見識氣度擔當的罷。就是男人,也有許多地方說不通啊。

自己,其實還是很想知道他的來歷的。

錦梓胡思亂想的時機很不好,他並不知道此時的凶險,他沒學過現代物理,力學之類的,不知道船沉下去時,會產生一個漩渦。

他發現這一點是因為手裡的木板並沒有如他預計地輕鬆浮在水上,而是被一股力量扯著往下拉,自己似乎也被往下拉了,然後,他發現水面不是平的。

對於一個旱鴨子而言,這顯然是令人恐慌的事情,錦梓是真正的旱鴨子,一急之下,喝了口水,從而更加著慌,涼水帶著絕望淹過他頭頂,髮絲飄散到水裡,感覺很奇怪。

錦梓為什麼是旱鴨子呢?其實小時候也和別的孩子一起在河裡玩過,可是,學什麼都天才的姚錦梓,唯獨學不會游泳。即使他最看不起,最笨的孩子都掌握了要領時,他仍舊沒學會。

不過是旁支末技,當時小小年紀,雖然不大喜言,其實心高氣傲的姚錦梓這樣告訴自己。反正他也不喜歡在水裡的感覺,那種腳不能站在實地,身體飄飄浮浮,外力強大難以抗拒,只能隨波逐流的感覺,真是討厭。

無論什麼時候,姚錦梓都痛恨不能自己完全掌握一切的感覺。

等到他終於明白人不論多麼強大,都會有抗拒不了的強大外力,都會不得不隨波逐流的時候,他也不再有機會,自由和時間學游泳了。

姚錦梓盡力使自己冷靜和放鬆,手腳從亂動到慢慢和諧,可是漩渦下墜的力真是太強了,他還是被往下拉。

就在他開始絕望,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要命喪於此時,突然有一股相反的力量把他往旁邊拉。

錦梓這才又記起自己另一隻手抓著的那個小丫頭,隱約感覺那乾瘦巴巴的小丫頭奮力拉著自己,雙腿嫻熟地踢著水,力道居然也不小。

錦梓不禁要失笑,那小丫頭生在黃河邊上,會水是理固宜然,自己居然沒往這上頭想。

小丫頭很有經驗,她沒急著往上浮,直接對抗漩渦太難,所以她平平游開,企圖脫離漩渦的範圍再上浮。

這個法子很有效,錦梓放開手裡的木板,片刻之後,已經漸漸感覺不到往下的拉力。小丫頭開始帶著他上浮。

漸漸的,月光透得過水面來了,銀色和黑色交織的粼光,半透明的液體,又呆又不起眼的叫化子小丫頭在水裡靈活得像一尾魚。

想不到會被這麼個小丫頭救。

強且聰明如自己,也會有這般無力的時候;一無是處不起眼的小叫花子,也會有很派得上用場的時候,人與際遇,原本是不可輕窺的東西。

自己又憑了什麼,改不掉這一身無謂的驕傲?

終於,最後一下衝出水面,可以呼吸的空氣籠罩了他,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又大聲嗆咳起來,無論如何,生的喜悅還是鮮明到不能忽略的。

但是錦梓立刻又擔憂起翹楚和錦楓,前者還好,會水;後者卻和自己一樣是旱鴨子。

然而,什麼也做不了。

他不會游泳,連自己在河的哪一段都不知道。

「姚,姚公子……」旁邊那個小姑娘怯怯地叫他。

姚錦梓回過神,知道自己現在首先要做的是先保住自己性命,他摒住氣,讓那個小丫頭拉著他往前游,手腳隨之劃動,居然也像模像樣,幾乎要以為其實自己是會游泳的……

終於精疲力竭地上了岸,錦梓嗆咳了幾口水出來,實在是很久沒有這般狼狽,他心如火灼,不及稍微坐息,便爬起來沿著河岸去尋。他們被水送出去挺遠,走了十幾里地,才又見到上船時的渡口,這樣一路找到天明,也沒有什麼蹤跡,便又回到渡口,找船過河去尋,奈何急切間竟沒有一條渡船,直到中午才尋得一條,過了岸去。

又是沿著河岸一寸寸細細搜尋,尋了半天之後,發現了河灘上有人和馬上岸的痕跡,再一找,在灌木叢裡找到一塊掛住的碎布,是錦楓的衣角。

錦楓沒事。

姚錦梓大鬆了口氣。

翹楚在水裡不至於有事,最大可能是落到了包紜和那幫鑿船的人手裡。那麼一時半會還不至於有性命之憂,頂多吃點皮肉之苦……

想到上回翹楚被包紜捉住的事,一股無名之火從心底騰起,心急火燎的坐下略微調息。稍微恢復一下體力好繼續去追,不過此刻在旁邊的小珠看來,卻是英俊無雙,武功蓋世的姚公子突然不找了,莫測高深的冷著一張臉盤膝做到地上,不知是為了什麼。

錦梓調息好,站起來,看到那個小丫頭還縮手縮腳的在旁邊跟著自己,不禁皺了皺眉,想起人家剛救過自己,放緩了一點語氣,卻還是冷冰冰地說:「你救我一次,姚某有恩必報,想要什麼,不妨提個要求。」

那個面黃肌瘦的小丫頭一聽,目光閃閃地看著自己,不敢相信的顫聲說:「真,真的麼?」

錦梓一看大為頭痛,不過還是冷冷點頭。

那小丫頭雙手交握在胸前,一臉許願的虔誠模樣,怯生生說:「我,我想,小珠想能一直服侍張大人和姚公子……」又期盼地望著錦梓,小聲說,「可,可以麼?姚公子……」

錦梓倒沒想她會說這個,他心裡盼著她要錢財金銀,最怕她要跟著自己,愣了一下後,淡淡說:「這個要問過大人。」

小珠臉上的失望一閃而過,乖順地低頭說:「是,姚公子。」

姚錦梓不再理她,正待起步,突然聽到遠遠有人聲動靜漸近,心中一動,抓起小珠,輕輕躍到樹上藏好。
番外 小屠的來由

姚錦梓抓住小珠,潛伏在樹上,便聽得人聲由遠及近,他閉住呼吸,凝神聽著,彷彿有三四個黑衣人和穿水靠的男人在沿著草叢搜尋,不過態度並不著緊,間或還閒語幾句。斷斷續續飄到錦梓耳中。

「……被張青蓮抓住了……還暗地裡打手勢叫兄弟們別救他……」

「天生犯賤的人,有什麼好救的?故意的吧?……反正也不會有什麼性命大礙,最多被那個……聽說兩人以前就有一腿……」一個人陰陽怪氣說話。

然後一個好像頭目模樣的黑衣人喝斥他:「閉嘴,原公子是你說得的!這話傳到主上或是魏爺耳中,你還想活命嗎?」

那人閉口不語,另一人說:「好了,咱們快找姓周的,幹正事要緊,張青蓮什麼的別去多管!」

「姓周的身邊有『北漠神龍』,可不好對付!」

「……嘿嘿,再強也不過是一個人,咱們用了魏爺的計,鑿船把他們拆開,如今錦貂也不和他們一道,還有什麼好怕的?」

聽了半晌這些話,錦梓心中突然一亮,好些原先不過是有些模糊的感覺突然連到了一起,融會貫通,前因後果,陰謀來由,清清楚楚,豁亮明白。他心中一動,一個念頭湧上來,便抓了小珠,躍下樹去。

小珠本來還努力鼓著腮幫子憋氣,免得被發現壞了錦梓的事,此時見錦梓居然主動在那些壞人面前顯身,不由大驚,說:「姚公子,你——」

姚錦梓看都沒看她一眼,飄然落在那些黑衣人面前。

空中驟然飄下人來,那幾個人自然有一剎那驚慌失措,待得看見落在他們面前的是誰,又聽那小姑娘叫「姚公子」,更是大驚失色,不約而同紛紛後退數步,如臨大敵,戰戰兢兢。

錦梓也不發話,面沉似水,發黑如墨,鬢邊幾縷風中輕輕翻飛,冷冷擋住他們的路。

為首的黑衣人勉強支撐著,色厲內荏地說:「錦貂,你待怎樣?」

錦梓淡淡說:「不必害怕,我沒要怎麼,你們去對梁王稟報,就說我要見他。」

黑衣人們更是面色大變,其中一人說:「什麼梁王?我們不認得!要找你自己找去!」

錦梓也不屑駁斥,冷冷地厭倦地笑了笑:「那好,去找『如意劍』魏關流來。」

那些人更是滿臉發青,小聲商量了一番,最後一個黑衣人飛也似的跑出小樹林,大概是去通報去了。錦梓也不以為意,自己盤膝而坐,閉目調息,全不把周圍虎視眈眈的那些人放在眼中。小珠在一旁看看這個看看那個,摸不著頭腦。

片刻後,那個黑衣人跑了回來,在為首的黑衣人耳邊說了幾句什麼,為首的黑衣人態度大變,恭恭敬敬地說:「姚公子,請跟我們來。」

姚錦梓微一頷首,舉步跟了過去,小珠猶猶豫豫,不知道是否應該跟上去,為首的黑衣人見了,便問姚錦梓:「這小丫頭……是什麼人?」

錦梓冷淡地說:「張青蓮的丫環。」

黑衣人「哦」了一聲,作了個切的手勢,說:「可要……」

姚錦梓搖搖頭:「我還有用得著她的地方,你們暫時把她關到哪裡,別叫她跑出去就是。」

小珠大驚,哆嗦著嘴唇,不敢置信地看著姚錦梓,顫聲說:「姚,姚公子,你……」

「閉嘴!」姚錦梓冷冷打斷她:「要想活命就別囉嗦!」

小珠乖乖閉上了嘴,有一個黑衣人過來把她提起來帶走,她也不掙扎,只是始終又驚又疑地睜大眼睛看著錦梓。

錦梓沒再多看她一眼,回首跟著為首的黑衣人走了,其餘的黑衣人散去別處。

錦梓跟著為首的黑衣人進了城,被引到一個種著不少梧桐的小小院落門口,為首的黑衣人跟院門口的家丁說了句什麼,那家丁點點頭,黑衣人回頭對姚錦梓恭聲說:「請,姚公子,魏爺就在裡面。」

姚錦梓跟他進去,走進一個極素樸的書房,便見一個青衣文士站在窗前,聽到聲音,回過頭來,看見姚錦梓,微笑說:「姚兄來了。」朝那黑衣人略揮了揮手。那黑衣人便掩門退下。

姚錦梓靜靜看著他,面無表情,也不做聲。

青衣人微笑拱手說:「聽聞姚兄要見在下,真是榮寵之至。」

姚錦梓也略一拱手,淡淡說:「魏兄客氣。」

魏關流笑道:「只不知道姚兄所為何事?莫非找在下比劍?」

姚錦梓淡然一哂:「我的來意,魏兄難道不知?」

魏關流收了笑容,目光灼灼地盯著姚錦梓的臉,半晌才說:「姚兄是當真嗎?」

錦梓低頭,過了好一會兒才抬頭望著他,語氣平板:「你只需想想我的遭遇,便知我當不當真了。」

魏關流臉上流過一絲同情,但很快便恢復了平靜,說:「在下聽聞清流中人曾與姚兄接洽,被姚兄拒絕,不知姚兄可肯為我解惑?」

姚錦梓眼光在他臉上一掃,冷笑說:「腐儒書生,不足與謀。能成什麼氣候?」

魏關流眼睛更亮,聲音也有了一些急切:「不知姚兄想謀什麼?」

姚錦梓轉開目光望著窗外,慢慢說:「男子漢大丈夫,立此一世,自當出將入相,封王封侯。」

魏關流目光閃爍:「這些難道清流就不能給姚兄嗎?」

姚錦梓冷笑:「我家的事,還有我自己遇到的事……如何還能堂而皇之地站在殿堂上?他們也不過想讓我做些雞鳴狗盜,取人頭顱密函的勾當。便是我去邊疆攢軍功,又要多少年?有邵青在,我幾時才能出頭?」

魏關流大喜,握住錦梓雙手,說:「姚兄快人快語,有氣魄擔當,魏某佩服。姚兄既然信得過魏某,魏某這就向王稟報。向姚兄這般驚才絕豔的少年英雄,敝主上自然求賢若渴。」

接著便有一輛馬車送他去見梁王,馬車日夜兼程,一日一夜後,姚錦梓在梁王府後花園的水亭裡見著了梁王。

梁王面色不好,倚在貴妃榻上,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樣。樣子倒很年輕。

梁王也沒多說什麼,只問他說:「王侯之封,大事成後論功行賞,自然少不了。不知你還有什麼想要嗎?」

姚錦梓不假思索,說:「張青蓮。我要活的張青蓮,把他給我處置。」

梁王說:「聽說你武功早復,要殺張青蓮似乎不難,為何自己不動手呢?」

姚錦梓一笑,眼中透出一絲冷厲怨毒,字字冰封地說:「我所求又豈止殺了他而已?不能將我所受十倍還之,我死不瞑目。」

梁王深思地看著他,最後點點頭,說:「我答應你。」

姚錦梓於是留了下來,未防身份暴露,自然有府裡的易容高手替他易容,改換身材,無所事事過了幾日,魏關流來找他,說梁王身邊沒有絕頂高手貼身護衛,請他去充任。

從此梁王身邊突然多了個影子一樣的年輕人,名字叫作小屠。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17 21:42

丫鬟生涯原是夢一

紅鳳一直都記得她到張府的第一天,她以前真的沒見過這麼華麗的地方的。

她第一次走進屬於張青蓮的臥室,第一次見到那張宛如一個小房間的雕花紅木大床。

「你就睡這裡。」他指著那床的外側一人寬的腳踏。燈焰搖晃,閃爍在他俊美異常的臉,陰晴不定,眼睛深邃詭譎,薄薄紅唇格外的紅,倒有幾分瘆人,像傳說裡的妖物。

紅鳳看著,沒說什麼,面不改色,只眉峰微微凝起一絲為難,他卻眼尖看到了,說:「你是我的貼身丫環,夜裡我要喝水起夜,都要你服侍,當然要睡這裡!……怎麼?單女俠後悔了?」說到後頭,聲音又尖厲起來

紅鳳微微搖頭,她是百折不饒的沉靜性子,不會在意小小折辱。

夜裡果然加倍折騰,剛剛睡下,那陪侍的腳踏又冷又硬,只裹了一層薄被,也幸虧紅鳳是學武之人,不畏寒暑,要換了個尋常女孩子,真要凍出病來。

一會兒,由於白天累了一天,剛迷糊勁兒有點上來,突然被一隻腳輕輕踢醒,張青蓮瞪著漂亮的黑眼睛,說:「我要喝水。」

紅鳳揉著眼睛,迅速爬起來,冬夜寒冷徹骨,她只穿著貼身小衣,去給他拿杯子倒水,送到床前,他坐起身子,黑色的長發垂到潔白的綢緞中衣上,冷眼看半天,不接,說:「我要用那個翡翠荷葉杯子。」

紅鳳給他去翻半天,找了來他要的杯子,倒上水,他才就著紅鳳手喝了一口,就不要了。

又過了一會兒,紅鳳睡著了,又被叫醒。他說:「我冷。」

紅鳳睡眼惺忪,愣愣看著他。

「你要不想給我暖床,就找床被子來。」

於是又有另一番翻箱倒櫃,好不容易,給他找了他要的百鳥朝鳳的那床羽翎被,替他蓋好。剛睡下,他又叫她:「我要解手。」

他躺在床上,了無睡意的一雙眼睛亮著,面無表情地說。

紅鳳怔住片刻,起身去給他拿夜壺,拿來他也坐起來,卻不接,說:「你不拿著我怎麼用啊?」

紅鳳止不住面紅,咬咬牙,還是低目斂眉,捧在手中服侍他用了,側過頭去不敢看,聽到他悉悉索索解衣服,然後便有那種水聲近在手中響起,心中說不出是何滋味。

「害羞?」他一邊仍舊悉悉索索整理中衣,一邊冷笑,「你既然做了我的丫鬟,這輩子也只能是我的人了,過幾日要你侍寢也難說,難道你當時都沒想到麼,單女俠?」

早上他還在睡,小丫環端熱水來給他洗面,紅鳳不忍立時叫醒他,接過盆讓小丫環先退下,等了半炷香才讓他起床。

孰料張青蓮手指一觸到水,臉色便沉下來,把門外伺候的小丫頭叫進來,把一盆熱水連水帶盆劈頭蓋臉扔到小丫環身上,罵道:「賤婢!你想凍死我?」

紅鳳一驚,連忙說是自己的主意,張青蓮充耳不聞,一迭聲叫人把那小丫環拉下去縊死,那小姑娘不過十三四歲,被水淋得透濕,簌簌發抖,不敢辯駁,只縮在角落裡哭。有人進來拉她,她死死抓住椅子腿,哀聲向紅鳳說「求姑娘救我!」,聲音淒切欲絕,被人連同沉重的紅木官帽椅往外拖,場面不堪之極。紅鳳驚怒不定,先是解釋後是求情,他只當什麼都聽不見,直到紅鳳跪到他膝前,他才正眼看向她,伸手捏住她下巴,輕輕柔聲說:「你替她求情嗎?」

紅鳳很自覺,垂下眼睛,聲音不高不低,卻很清晰地說:「求你。」

他微微扯開唇角,慢慢透起一個邪笑,俯首逼視著她,慢條斯理說:「『你』是什麼?我難道沒名沒姓?」

紅鳳忍不住也覺得為難至極,已經被逼到極限,只好抬頭哀懇的看著他,小聲說:「求你了,青桐哥哥。」

他的笑容漸漸擴大,眼裡卻露出狠絕的陰冷,「記住,」他的語聲在她耳邊,很輕很柔,裡面卻帶了精鋼匕首,毒蛇的汁液和南極玄冰交融似的東西,「這裡沒有你的青桐哥哥,只有你家老爺,你要叫我老爺或是大人。」

紅鳳跪得直挺挺的身子震了下,看不出她臉上的喜怒哀樂,她慢慢低下長著漂亮的長睫毛的眼簾,順從而無起伏地說:「是,大人。」

張青蓮沒縊死那個小丫環,卻叫人抽了那小丫環六十鞭。「若死不了就賣勾欄院去。」他淡淡吩咐,任憑紅鳳再怎麼求他也沒用。

「我已經很給你面子了,」他笑著伸手摩挲紅鳳紋理細膩的臉上的肌膚,「你在這裡不過是個丫環,再怎麼受寵也不能恃寵生嬌啊。」他的眼睛閃著光,「還是,單女俠要替天行道,殺了我這個惡霸呢?」

外頭傳來小女孩的痛喊哭叫,催人腸斷,紅鳳跪在地上,終究一動也沒動,六十鞭打完時,她的牙把下唇咬出了血來。

這一頓飯時間,比尋找他的兩年還漫長,她的世界裡的一些東西轟然崩潰,再也無法修補,她知道自己再也不是原來的自己,再也不是始終俯仰無愧的自己,她的理想和原則都已經不再無暇,也不再是最重要的堅持。

人要堅持信仰是多麼的難,而選擇,真的是世上最痛苦的事之一。

理想的坍塌,和偶像的崩潰一樣,比中了一百刀還痛,比背叛和欺騙還叫人絕望。因為那樣你還可以用怪罪別人來解痛,而現在,她只能腐蝕折磨自己的靈魂。

紅鳳從那一天起,就習慣了叫張青蓮「大人」,她的話越來越少,越來越得體,態度越來越謹慎,什麼事情都親力親為,從女俠迅速朝著一個完美丫鬟的方向進化。

張青蓮卻一天都很高興,晚上也沒再折騰她。

那個小丫環身子弱,最終也沒挺過三天去,自然也送不去勾欄,不知道是她的幸運還是不幸。

這樣的事情,在張府並不罕見,除了紅鳳和那小丫頭的娘,並沒有多少人去記得它。

而紅鳳的丫鬟生涯,不過剛剛開始而已。
丫鬟生涯原是夢二

其實,接下來幾天張青蓮也沒有如何過分,因為他很多時候都不在府裡,有的時候他要宿在宮中,這樣的頻率,大約三五天一次,張青蓮給了她一間房,他不在府裡時,紅鳳就自己睡在那間屋裡。

有一次張青蓮從宮裡回來時,紅鳳給他送參湯進去,結果著實嚇著了:張青蓮正躺在床上,掙紮著給自己上藥,朦朧不清映著灰塵旋舞的縷縷陽光下,他潔白纖美的肢體扭曲成怪異的位置,長長散亂的黑髮如同一條條無鱗的黑蛇,身體上點綴著花瓣一般深淺不一的紅色傷痕。

紅鳳驚喘了一聲,手中的磁盞「乒」然落地,摔得粉粹,湯汁四濺。

床上的人僵住了,維持怪異的姿勢停頓在那裡,好像一隻翩然起舞的蝴蝶突然被做成了風乾的標本。

他頹然倒下來,臉貼在床上喘著氣,微量的汗珠沁出他如玉的肌膚。

「愣著幹什麼?」又是那樣尖厲起來的語氣,緩緩掙紮著翻過身子來,某些地方又開始流血,「過來替我敷藥!」

紅鳳好像失去靈魂的木偶,一步步走到光與影的縱橫糾纏更深的大床前,慢慢蹲下身子,接過他手裡的藥,張青蓮仰面躺著,閉著眼睛不看她,如玉的胸膛起伏,身上遍佈血水與汗珠。

坦然裸裎的美麗身體,令人羞恥的部位,不忍猝睹的傷痕,紅鳳一點點地輕柔擦拭,好像處理著精細脆弱的東西,一點點地敷好藥……她的手卻顫抖得越來越厲害,當她哆嗦的手從他身子裡取出一小塊帶血的酒杯的碎瓷片時,終於忍不住喉頭發出一聲崩潰的細小哽咽,雙肩抖動。

張青蓮卻因為這個東西被取出來而鬆弛了身子,鬆了口氣,也睜開眼睛,嘲弄地說:「這樣單女俠就受不住了?陛下畢竟是九五至尊,心慈手軟,比起我以往所受的,如今不過是兒戲……」

紅鳳好像被戳了一刀,身子一晃,不過她銀牙一咬,反而加快了手下的活,迅速地把傷口處理好,一言不發,起身就往外走。

「慢著!」張青蓮不顧傷痛,一把握住她手腕,將她扯了回來,沉聲說:「你要做甚!」

紅鳳被拉住,掙脫不得,慢慢回頭,已是淚流滿面:「我去殺了他……他就不能折磨你了……」

張青蓮粲然一笑:「殺了他?怎麼殺?你如今的武功,只怕贏我都非易事,大內多少高手?」

紅鳳淒然望著他,緊握的手指發白。

張青蓮眼神一軟,輕輕把她拉近,柔聲說:「不要緊,其實這事也不常見,偶爾陛下喝多了才犯一次,你別……難過……」

她大哭起來。

張青蓮把她拉在懷裡,溫言安慰,漸漸拉到了床上,他的嘴唇親吻她的眼淚,嘴唇,漸漸移到胸上……

淚水和傷痕都化成某種火焰時,紅鳳沒有反抗,雖然很是受了點痛楚,她卻有被淨化的感覺,在因為過於疲累而導致的睡意前失掉意識的最後,她想:我要和青說,我們找個山明水秀的地方,兩個人開開心心地過日子,不做官,也不見這些人了……現在的他,一定會答應我了……

醒過來時,看到張青蓮微笑的臉,雖然傷還沒好,他卻很愉快,眼睛明亮地看著她,於是紅鳳很自然地把自己的想法說了,並不覺得他還會反對,還說:「青桐哥哥,以前的事情,我們都忘了吧……」

不料張青蓮面色大變,冷笑起來:「忘了?你不用忘,我不能忘……單女俠真是寬宏大量,願意忘了!可惜,我如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為什麼要和你去過窮日子?你不過是我的侍妾,憑什麼這般僭越?」

紅鳳目瞪口呆看著他,張青蓮把她的衣服扔給她,冷冷說:「滾出去!」

紅鳳回到自己屋裡,不久發現田純和朱纖細被派來守在她門口,不准她走出房門。晚上的時候,張青蓮摸進她屋裡,硬要了她,她略有反抗,他就狠狠地咬她,然後伏在她身上,瘋了一樣說:「不准走,你答應了要跟著我,就不能反悔……」聲音像哭一樣難聽。

紅鳳後來覺得,自己已經不想再想什麼問題,未來,對錯之類的,已經是很遙遠的話題。

生活變成了一種本能。

張青蓮那次之後就沒再要過她,甚至躲著不見她,但是她走到哪裡,好像都被監視住。

直到有一次,他半夜叫她去,她披衣過去的時候,他在床上,床上還有一個人,是一個俊秀剔透的美麗少年,在他的身下呻吟喘息,滿臉情慾之色,他在他身上馳騁,漂亮的長發被汗粘在身上,月光下美麗如畫,看見她來,他停下來,側過臉朝她微笑:「紅鳳,你來了,這個怎麼樣?我們一起玩玩好不好?」身下不知名的少年也微微睜開一線眼睛,迷離地望著她,甚至伸出一隻手來。

紅鳳不記得自己有沒有尖叫,有沒有奪路而逃,不記得自己的心在什麼時候輕微一響後碎掉。

日子渾濁起來,好像不再流動的水。

她有一次好像想振作起來擺脫,離開他,可是她剛在房裡收拾東西,他就驚慌失措地跑進來,從後面抱住她,痛哭起來,渾身發抖。

他一直很倔強,很小的時候被大點的孩子打得那麼慘也沒哭過,於是她又心軟了,自願沉淪下去。

只要不想,不想就好了。

反正,我已經找到他了,之前生命的使命已經完成了,只要不想,就可以安安穩穩這樣下去。

桃花開了又謝,柳樹綠了再綠,我的青春韶華就一年年這樣消耗,在這渾濁的水裡,離過去的單紅鳳越來越遠……

愛情,其實是一種很奇怪的病,對的人,不對的時間,有的可以治好,有的變成惡性。

而習慣呢,真的是最強大的力量,他的惡行,他的放蕩,他的脆弱,他的不穩定,一點一滴……因為無法離開,也就只好習慣……

他愛不愛我,有沒有愛過我,現在還愛不愛我,我又愛不愛他,這些沒有意義的問題,我早已經不想。

後來發生了一些事,有的鮮明,有的模糊。

有一天他又從宮裡帶傷回來後,這個府裡常來的,就多了一個叫邵青的客人,看他的眼光一天天的不一樣。

接著是誰?

是那個叫姚錦梓的男孩子。他花了好大氣力把他抓住,比對所有人都狠地折騰他。

對這個遊戲,他熱衷了很久,樂此不疲。

那個男孩子很可憐,可我卻總覺得他態度冷靜得很可怕。

為了他,我好像還和他吵過,他當時笑著問我是不是吃醋。

我是吃醋嗎?他有沒有愛上他?

我都已經不知道,也不再想。

我已經不過是只被麻醉了中樞神經的蝦。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17 21:42

壁爐的哲學思考

馬在這個世界上佔有什麼樣的位置呢?我想,這個問題除了我,會去想的一定很少。

人類不會去想,拉磨拉車的馬兒們大概也沒什麼時間精力去想。可是我呢,從很小的時候,我就在想這個問題了。

我算是幸運的,就像人類裡頭出生在朱門貴戶一樣,馬的血緣也很重要,甚至比人類更重要,因為雖然人類裡面出身也已經決定了大部分東西,但是畢竟還有機會爭取,而馬,血統已經決定了所有,快與不快,能不能跑,速度,力量,耐力,這就是一切。

我很幸運,我的父母雙方的血統都是馬里面最高貴的,我的汗是紅如血色的。

小的時候,我生活在一個大牧場裡,那時候我不知道有中原,也不知道自己所在的地方叫作西域,也不知道人類是這個世界的主人,我以為世界的中心就在西域,就在這個牧場,就在我腳下,就是我。

這個牧場有很多人,也有很多馬,我還是小馬駒的時候,和我的母親單獨住在特殊的圈裡,我從沒見過我父親,因為是對外借種的。

我們的待遇和別的馬不一樣,那時候,我唯一的事就是吃著最肥美的青草,閒時撒撒蹄子,看看天上有時飄得快有時飄得慢的白雲,如果有粉黃色的蝴蝶停在草叢的藍色小花上,我就突然衝過去把它嚇得飛起來。那時候,我以為那些來來往往的人類只是為了替我們打開圈門,送來草料而生的。

這樣的生活在我的體量開始長大成一匹成年雄性時慢慢發生了變化,雖然當時我還沒有真的成年。

母親不知道是被賣了還是送給了達官貴人,我於是和大隊伍一起,但還是受到優待。頭馬一開始很警惕我,後來也就好了。離開母親雖然很不安,可這是所有生物的宿命。

我找到一些年齡和我相近的夥伴,它們大都比我要瘦小一些,但也不妨礙我們每天從隊伍前頭跑到後頭,後頭跑到前頭,惡作劇驚嚇一下年老的母馬和脾氣溫和的騸馬。

我最好的夥伴是一匹棗紅色的小公馬,和我差不多時候出生,體形速度都比我差很多,它很小時母親就不在了,有一段時間,我們幾乎形影不離。我對於生命的思考正是從它的經歷開始的。

小公馬一歲多的時候,因為要發情了,就要開始面臨一項對人類而言完全是從便利考慮,但是對個體的馬卻很嚴酷的事情:除了被挑選出來的種馬,其餘的公馬都要被騸掉。騸馬性情溫順,不會有發情時的暴躁和麻煩。

像我這樣的血統,當然不會有這樣的問題,但是我的朋友卻沒有這種好運,我親眼目睹了那一天,大家的不安,我的朋友痛苦的嘶鳴,和空氣裡淡漠的血腥氣。我在圈中焦躁地人立,但是我衝不出圈,不能改變任何事情……我的朋友從此成為和我,和牝馬都不同的另一種,在群體裡降到最低等的那一類的怪物……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什麼叫做無能為力,第一次明白人類這種瘦小脆弱的生物比我們都要強大得多,他們才是這個世界的主人,我們只是在其下的附屬和工具。

從那一天起,我不再看雲,不再追蝴蝶,不再惡作劇,慢慢變成了一匹壞脾氣的馬,慢慢地成年,踢壞過很多次籬笆,踢傷過很多人,甚至連那些默默忍受的我的同類,我也很覺得討厭,人和馬都漸漸繞著我走。

他們管我叫「烈馬」。

我上鞍那天,是整個馬場的大事,那些人既興奮又小心翼翼,如臨大敵。

鞍,蹬和轡頭,被突然地裝到我身上,很不舒服,我不安地嘶吼,刨地,威脅著這些討厭的人類,企圖踢任何靠近我的東西,騎手是遠近聞名的好手,他靈巧地跳到我背上,我開始又顛又跑,前足直立,但都不能把他摔下來。

他的腿緊緊夾住我,馬刺刺進我的腹部,血湧出來,我的口鼻處也被韁繩拉出血來。從來沒這麼疼過。

我暴怒。使出所有的招數,用盡所有的力氣。

最終我失敗了。

原來人類真的是比我們更強大的生物。

那個騎手從我背上下來時,路都走不穩了,他大聲說:「從來沒見過這樣的馬,我的汗濕了三層衣服。」人們爆發出大聲的歡呼,恭喜他的馴馬生涯完美的無失敗紀錄。

那天晚上有專門的篝火晚會,人們大聲說笑唱歌,圍著火跳舞,姑娘小夥子們溜到僻靜處幽會。我獨自待在沒有光的角落裡,獨自感受傷口的刺痛,我還記得那天晚上蒼蠅圍著我的傷口嗡嗡作響的聲音,無論我怎麼用尾巴趕都趕不掉。

後來,我被獻給了國王。

國王就是位置在所有人之上的那個,據說比頭馬更重要,我如果願意也可以做頭馬,卻永遠也當不了國王。

我還是以我的壞脾氣著稱,還是人和馬都遠遠躲著我,然後國王就來看我,他是個老頭子,年輕時大概很威武,現在卻已經虛弱,這在馬里面當然不可想像:一匹頭馬如果老了,就會被別的年輕公馬趕下台。

國王的笑聲很宏亮,不論臣子們多麼反對,他一定要親自馴我,還說:「回鶻的男子漢,如果不能騎烈馬,活著還有什麼意義?」

於是他爬到我背上,我裝模作樣地跳了幾下,然後就乖乖的了。國王驚喜地爬下來,又爆發一陣歡呼,比上回還激烈。

我對國王很客氣,但是別的任何人要靠近我都會被咬被踢,脾氣越發暴躁,國王對此高興壞了,認為我是識得真命天子,忠於主人的神馬,把我看得比他女兒,比他的王國還重要。我住在華麗的屋子裡,睡在錦緞和氈毯上,吃著最好的草食,再沒有馬比我地位高了。

那時候我想,主人什麼的,沒什麼關係,我比大多數人類都重要,這就行了。

然後老國王被滅了,殺他的不是本國的年輕男人,而是來自遙遠的中原,我的生活也被打破。

我想也好,去看看遙遠的地方有什麼不同。

然後我走了很遠的路,過程很不舒服。

再然後我被送到了他的家裡。

換個主人是無所謂的,反正我那一套可以對付所有人。但不知為什麼,我的心情卻很不好。

然後那個人就出現了,他很年輕,很美麗,看到我很高興,拿又香又甜的東西討好我,試圖接近我的時候我咬了他,但沒有怎麼用力。他雖然很疼又受了驚,卻沒有驚叫怒罵,他溫柔地看著我,柔聲對我說話,安撫我,以為我很害怕。

他的眼睛讓我想起很早就離開我的母親,但是他忍著疼的樣子卻像一隻可憐的比我還弱小的動物,我不屑欺負他,就放開了。

我們相處得很好,他沒有給我華麗的馬廄,卻精心地照料我,讓我過得很舒服,經常一個人跑來看我,對我絮絮叨叨說很多話。

我慢慢地喜歡上他。

第一次開始喜歡一個人類。

那一天,他騎著我,和一些人遠足打獵,遇到了敵人。

我拚命跑,我感覺到他的焦急恐懼,可是背上有三個人,林子的路很跑不開,敵人追上來了。

他從我鞍上滾下去的時候,我覺得很悲傷,很驚慌,但還是聽他的話,背著那兩人往前跑。

風掠過我的耳朵時,我想,和上次不同,如果再也見不到他,我會很難過很難過,我已經不願意再換主人,不願意再換地方。

所以,再見到他的時候,我覺得從來沒這麼高興過,即使他不給我松子糖,我也肯讓他騎了。

聽說,我的脾氣越來越好了。

對了,說起來,我一直弄不清楚他是男是女,如果是男人,不會有這麼溫柔的眼睛;如果是女人,不會這麼勇敢。

我的主人是世界上最勇敢,最溫柔的人。

夜來嬌客

我打開窗,外面出現的,卻是早該回回鶻的某位公主大人。

一雙剪水明眸望著我,半晌無語,一躍而進屋裡,她仍然穿一襲夜行緊身衣,但這回卻是深寶藍色的,錦緞刺繡,甚是華麗,耳上還戴了一對小指甲大的藍寶石,臉上似乎也施了脂粉,俏生生立定,豔光頓時照得一室黯然,燈焰也隨她明滅了下。

我不禁有些異樣,訝道:「公主殿下?您怎麼會在這裡?」

公主凝望我半晌,直到我被她看得已經開始不自在的時候,才嫣然一笑:「有點事,順便來看你。」

她站立之後就離我極近,雖然不比我矮多少,還是微微抬首看著我,燈光下杏腮膚白如脂,眼波也頗有點脈脈的含義,心下微驚,不覺退後一步,說:「公主滯留在中原甚是危險,為何不回國,若被官家發現,在下可保不得公主周全。」

公主一手按住腰間的劍,啟唇微笑:「要想復國,豈可沒有斷頭的覺悟?」

我心中一動:「公主前來到底為了什麼?」

她放開劍,思量了一番:「張……大人會出賣我麼?我來這裡是購一批軍糧的……」

「這裡鬧水患,餓殍遍野,哪裡買糧?……」我說了一半,突然恍悟,一股怒火直衝頭頂。

看著我看她的神色,公主點點頭。

這幫沒人性的畜牲!

為什麼災區會有糧可以暗中出售?

就算有糧也應該是在這裡囤積居奇。能夠多到要「外銷」的,自然是那批買爵納粟的糧食。想不到我辟的財源,還沒有實物到賬,倒有一夥禿鷲獵犬一早聞風而動,惦記上了。

「是盧良還是郭正通?」我沉下臉色,看著公主冷聲說。

公主搖搖頭,「還沒有做好生意,我不能說。就算做完生意,我也要保持信譽。」

我臉色自然不大好看。可是她也有她的立場。

公主觀望我片刻,終於走上前一步,柔聲說:「張……大人,中原如今是是非之地,就算大人才華過人,有些事情也已經挽回不了了,何必白費力氣?不如去我國吧?您……是我的救命恩人,一定不會委屈您的。」

認識這麼久,鮮少見這位有鐵血傾向的公主大人露出如此溫柔遲疑的表情,莫非……我又退了一步:這位古代鐵娘子對我……

不不,感情債這種東西,最是背不得。

何況我現在的身體和靈魂狀況,無論男女,於我都不大合適。錦梓是我已認定了的人,也顧不上許多了,腳踩兩條船實非我的特長……

突然又想到錦梓,我心裡好像有什麼刺痛了一下,一時這夜闌燈影,紅袖暗妝叫我有些難以忍受,任何男人夢寐以求的豔遇,可惜遇到了我,真正是明珠投暗了。

我微冷下臉色,淡淡說:「多謝公主好意,只是在下要辜負了。」

公主愣了一下,愕然說:「張大人,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嗎?我父已歿,族中以我為尊,別無尊長。只要張大人肯把才力用在助我復國上,國中人也不會因為你是外族而阻撓我二人。」

到底是少數民族的姑娘啊。如果是漢族的女子,是不會這樣直率的。

我搖搖頭,微微笑了笑。

她有些迷茫地望著我,一向剛毅的黑眼睛透出些迷茫,倒平添了些許稚氣,讓我想起林間朝霧裡跳躍的小鹿。

「噢,」她突然恍然,「你擔心我復國無期麼?不必擔心,姓邵的大軍走了之後,我國已差不多恢復了。從中原來打我國本就興師動眾而所得無幾,又不能把大軍一直駐下,只留一點駐軍,根本不難對付,何況底下你們自顧都不暇了……」露出很有把握的表情,又很誠懇的樣子。

我突然被這個天真的誠懇表情打動,心裡軟了一下,溫和地望著她,柔聲說:「我有喜歡的人了。」

「誒?」她好像不太明白,抬頭看著我。

「有喜歡的人了,雖然現在不在……身邊……,但除了他誰都不可以。」

公主怔怔地看著我,似乎我的話很難理解,我屏住息,等待看到一朵嬌豔的花從盛放到慘白的瞬間過程。

被自己喜歡的人告知這樣的訊息來拒絕,是很殘忍的一件事,但可以迅速地斬斷執念。我記得自己似乎也曾經歷過這樣的事情,那一刻好像整個世界都沒有了希望,我所有的輾轉揣摩,所有的忐忑顧盼,瞬間變成了徹底貶值的貨幣,上到天堂的移民申請被永久拒簽……對自己說:再也,再也,再也去不了了……

可是,事後卻可以最快的速度恢復,重新去過我的生活,尋找和承受我的幸福和無奈……現在想來,那冷酷拒絕我的,其實也是個溫柔的人。

只不過人活在世上,就不可能沒有傷害和被傷害。

我當時怎樣來著?用所有的意志力擠出的笑容,一直撐到回家才自己鎖在洗手間哭,依稀是個暑假,熾熱青澀的少女時代……

如果是現在,自然又不同,現在的我根本不會去對任何人主動告白,我早就沒有了那時的勇氣和熱情,也不會那麼容易受傷害。

既有勇氣和熱情,又成熟堅強的公主又會怎樣呢?

公主突然笑起來,笑得很燦爛:「張大人果然是有情有義,頂天立地,不圖富貴的男兒,不同世間薄情郎,這外邊的人,眼睛竟都瞎了。」

她點點頭說:「我果然不曾看錯。」

一副下定決心,百死不悔的樣子。

我愕然。

公主的表現和我預計的黯然神傷有很大不同。

人和人果然是不可一概而論的不同個體。

她與我不同。比我樂觀堅強有鬥志,「獲取」的概念比我重。

想要的東西得不到,這樣的事情,她還不習慣。

我也曾經不習慣,所以可以理解。

不過我卻因為她現在這樣的堅強和鬥志而有些悵然,於是不說話。

不知道是否刻意,公主變得輕快活潑了些,微側著頭說:「我送你的令牌還留著麼?」

我點點頭,從腰間摸出來給她看。她似乎很高興我貼身帶著,笑容都有些小女兒的嬌悄味道:「請你留好,有一天說不定能幫上大忙。」

我想了想,說:「在下以為,還是請公主收回吧,留在這裡,說不定才會惹上大麻煩。」

令牌是死的,人是活的,她想幫我,沒有令牌也會做,這東西留著似乎只能成為我異日獲罪,通敵叛國的證據。我不要上了武俠小說的惡當才好。

公主臉色一變,說:「這東西……很重要。」

我一時很有點為難。

看來除了對小孩和動物,對女人我也不是很有轍。

尤其是喜歡我的女人。

公主終於嘆了口氣,說:「送出去的東西我絕不收回,天色不早,我要先走了。」

她說完就轉身往窗邊疾步走,似乎真的怕我還她,走到窗邊推開之後,突然回首一笑:「張……你還不曾問過我名字。」

我怔一下,頭皮發麻,這女孩子的閨名隨便問來作甚?尤其對方還貴為公主。也真是少數民族不忌諱這些吧?

我吸口氣,不動聲色,禮節性地拱手為禮:「不敢,請教……」

她嫣然一笑:「我的名字太長,你記不住,是天邊的彩霞的意思。我的漢文老師給我起過一個漢人名字,叫做若霞。」

「若霞公主。」我微微躬身。

她最後笑了笑,一縱身躍出窗外,融入茫茫夜色中。

些微仍有香氣繚繞,我恍恍惚惚站著,仍然充滿不真實感:夜探的美女啊,既美且貴,武俠小說經典橋斷,對象為什麼偏偏是我這樣的人?

想想還是不再多想,明天盧良就要來了,這件案子非同小可,是非忠奸,萬千性命,甚至朝廷大局,力量對比的此消彼長,都繫於此小小一線,足夠我打迭起全副精力去應付了。

我躺在床上,強迫自己入睡,強迫自己不去想錦梓,屢屢失敗之後,我退而求其次,逼迫自己開始想現在的局勢,想梁王的用意和為人;想周紫竹可能的立場和反應,能幫我到什麼份上;設想可能出現的局面,先預先想好也許用得上的對策

不知不覺間,天光微白,外頭開始有動靜,腳步聲,挪動桌椅,遠遠的咳嗽,彷彿偶爾也有人說話,甚至開始聞到不知名的食物的香氣,人間煙火氣逐漸回來,和黑夜如此不同,晨間有點寒意,我還不想起床,不自覺地裹緊了薄被,縮在被窩裡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17 21:43

初次交鋒

雖然其實完全是度過了一個nuitblanche,但還是不得不早起的。我大概也過了能熬夜的年齡了,浦一下地,就覺頭重腳輕,昏昏沉沉。但是就算現在想調息一番,也來不及了,今天有太多事是不能等的。

對自己說吃了早飯血糖濃度高些就會好的,我在小綠的幫助下穿好了衣服——紅鳳要裡外打點,要檢查廚房的飯菜有沒被下毒,把伺候我的工作部分移交給了小綠,小綠因此很高興,不過總的來說,他的心情也不算很好:他的夥伴小珠生死不明,錦楓又成天鬱鬱寡歡。

到了客棧的飯堂,周紫竹正正襟危坐,面不改色地喝著一碗稀可見底,小米和糠麩熬的顏色詭異的粥,看到我抬頭微笑,打招呼說:「張兄……張大人睡得可好?」

我無可無不可地坐下來,一邊揉著太陽穴,一邊說:「周兄還是叫我青蓮吧……」

周紫竹沉吟了一下,我剛開始後悔自己過於隨便——須知稱呼也是大學問,我們還算敵對政黨,關係也沒親近到那份上,隨便讓人叫自己的名字非常不好。說起來,張青蓮也沒有字,這裡似乎並不像中國古代每個讀書人都有字,但是有字的人還是不少。

正後悔呢,周紫竹似乎也想通了,展顏一笑,說:「如此有僭了。」繼而又關切說:「青蓮不曾休息好?」

我點點頭,想起來,問:「紫竹兄,貴介怎麼不在?」

「噢,」周紫竹微笑說:「他察看馬匹去了。」

我突然想起,來到信陽後周紫竹他們似乎就有些鬆懈,好像不怕再有人行刺,這其中到底有些什麼緣故?他們又知道了什麼呢?

於是我問他:「前頭的刺客紫竹兄心中可有些數兒?」

周紫竹看了我一眼,微微浮出些笑,說:「有阿三在,青蓮不必替我擔心。」

我看他分明像是不想說的顧左右而言他,也不再多提,跟他扯些外頭災民的境況,昨日分粥耗了多少糧說了幾句,便有人將一碗和周紫竹那個一樣詭異的粥放在我面前。幸虧我已經鍛鍊出來適應性了,捏著鼻子就灌了下去,喝完胃卻難受起來。

周紫竹側過臉望著我說:「難喝麼?」

我笑笑。

「這是放賑的粥,咱們在這裡的時候都喝這個好麼?」他溫和地說,但是貌似很堅決的樣子。

我點點頭。

周紫竹釋然一笑,好像很欣慰,我雖然不反對他的創意,卻覺得頭更痛了。

在街上轉了一圈,屋簷下,地上,台階上,到處都是災民,和著濕漉漉的泥地,襤褸衣衫,對梁王歌功頌德之聲愈熾,也不必多言,幸而進城之後,沒怎麼見到人餓死,心裡還算不太難受。

然後便有幾個衙役突然跑到我們面前,說是太守大人請我們過府用午膳,中南督撫盧良大人就要到了。

等的就是這個,我和周紫竹交換了一下目光,微不可查地一頜首,讓那些衙役前頭引路,為首的見我們是步行湊趣說要去找兩抬轎子,被周紫竹嚴詞拒絕。看來此兄是打定主意要在此役奠定他的名臣聲名了。當然,也不排除畢竟嬌生慣養長大的周公子被災民慘狀刺激了良心。

步行到太守府並不遠,不知為什麼我竟走得有些兩腿發虛,大太陽也出來了,我出了一身汗,覺得看東西都有點恍惚了,強打精神撐著。

太守一如既往地對我奉承,對周紫竹貌恭實倨,不過這是個比路人甲略高一點的角色罷了,不值得為他浪費筆墨。梁王殿下不曾露面,他家魏關流出來了一次,致歉說梁王身體更不好了,今天沒法見客。態度依舊謙恭自如,滴水不漏。我想起昨天梁王身邊那個年輕沉默的護衛,不知為什麼有點希望見到他。

略等了一會兒,那個千呼萬喚始出來,忠奸難料的盧良終於到了,我也不禁精神一振,和周紫竹一樣朝門口望去。

只見一個五短身材,紫黑臉膛,眉心有顆痣,總在三四十歲的男子走了進來,一臉肅然,衣裳也不奢華,卻很乾淨,看上去倒像既耿直又有幾分正氣的漢子。

他步伐矯健,步子也跨得很大,沒有官腔,走進來就躬身抱拳說:「卑職見過周大人,張大人。」對我和周紫竹分別見禮,也不見有什麼區別。

周紫竹板著臉動了動下巴算是打了招呼,態度很冷淡。我朝他微微一笑。

這人看上去很不像張青蓮一派的,也就是說很不像個奸臣,但其實奸臣也不會在額頭上刻字,所以,我先保留意見。

太守大人搓著手,笑著說:「盧大人辛苦了,辛苦了。」又對我們說:「盧大人可是武將出身,一點點攢軍功陞遷至今,寬正嚴明,我們此間的百姓都是敬畏有加的。」

我判斷太守大人這輩子只有當路人甲的命了,我和周紫竹都是年少擢拔,他捧一個一下得罪兩個更重要的,實在沒前途。

或者,他覺得盧良比我們兩個還重要?

太守大人見人齊了,就吩咐開宴,居然菜色奢華,器皿精緻,絲毫不遜於在京城,而且還叫了家妓來獻歌舞,絲竹齊備。

我暗暗搖頭,乾脆沒動筷子,果然,周紫竹冷下臉,說:「本官已經決意,這外頭的災民一天吃的是什麼,本官就和他們吃一模一樣的東西。」他臉生得偏向清俊柔和,不過這臉色一沉,倒有幾分官威。我並不反對他這樣做,形不形式化的,也有喝阻這些貪官的一點用處,而且表明立場雖然現在容易樹敵,將來倘若有命當了什麼閣老相爺的,也多一樁可留汗青的美談啊。中國做官的讀書人不自古都這樣麼?

我還沒來得及表明支持的立場,盧良已經大聲擊節道:「周大人所言甚是!卑職敢不從命?」揮手命使女撤掉面前的菜餚。

我結果就成了除倒霉的主人外最後表態的,點頭說:「本官也一樣。」又因為身體不舒服說話有氣無力,很有隨大流的嫌疑。已經可以預見,將來我就是史書裡名臣軼事美談中為周大人正氣所伏,不得不勉強依從的某官員。

倒霉的太守大人臉都黑了,只好說:「下官無知,下官慚愧。」揮手讓歌舞伎退下,使女僕童們寂靜無聲地收拾完未動的菜餚,片刻端上來四碗和早上一樣顏色詭異的稀粥。我一邊想那些菜會如何處理,一邊和其餘主客三人一起「咕咚咕咚」一言不發地把粥迅速喝完,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食物對人影響大,大家臉色都迅速變得和喝下去的粥一樣詭異。

用膳畢,應該說正題了,不料我還沒開口,盧良突然離座,往我們面前推金山,倒玉柱地直挺挺一跪,朗聲說:「卑職有罪,罪無可恕。請二位大人責罰。」

我一驚,很配合地說:「盧大人何出此言?」

盧良鏗鏘有力:「郭刺史為人不端,心思詭譎,喜好奇技淫巧,時而修壩,時而造橋,巧立名目,往往對百姓多征徭役賦稅,向上頭索要錢糧。卑職因而素來對其有偏見。此次水患,卑職轄處不曾如何受患,見郭刺史言辭浮誇,便以為也是如往常一般託詞,為了多從國庫支取錢米,也不曾好生查訪,便彈劾了郭刺史。今日來此一看,飢民夾道,竟是卑職錯得離譜。大錯已經釀成,懇請二位大人將卑職治罪。」說著將烏紗帽撤了下來,放在地上。

我聽得目瞪口呆,這盧良實在不簡單,這番話說得合情合理,不卑不亢,擲地有聲,還處處不忘貶低郭正通,抬高自己,推卸責任。偏生感覺又很真切,勇於承擔,倘若是裝出來的,這一手以退為進,貌似正氣凜然簡直就是我的真傳。

現在一時間,如何看得出真偽?

我正費躊躇,突然外頭有點騷動,有人狼狽在報:「陵陽刺史郭大人到」然後就有一人推開攔阻的,大步走進來。

我一看不覺一愣,此人尖嘴猴腮,黑瘦臉皮,骨節突出,步伐雖大,卻虛漂,我來到這時空,接觸過的大臣裡,目前以此君最醜,最不像好人,兼最不像大臣。

難道,這就是清流的郭正通?

如果是,也就難怪他和周紫竹同年,至今還是小小偏僻地方的刺史了。

來人被太守府的家人扭得官袍都歪了,而且我看他袖口都是污跡,實在不像個樣子,偏他進來也不見禮,就朝跪著的盧良撲過去:「你這個畜牲!你耽擱了多少條命在身上!要不是你」聲音嘶厲難聽。

盧良似乎比他強壯不少,一把扭住他襟口,大罵說:「郭猴子!別給臉不要!」說著用力一推,那郭正通竟摔了個觔斗,滾在地上。

我看兩個堂堂地方官員居然像地痞流氓一樣打架吵罵,滿地打滾,一時簡直無法相信。回過神來,勃然大怒,站起來一拍桌子,怒道:「你們倆給我住手!成何體統!」怒到一半,突然胸口一悶,竟發不大出聲,頭也一陣天旋地轉,身子晃了一下。

周紫竹忙著站起來叫「郭兄,你們住手!」沒注意到我的動靜,眼看我要摔倒,突然後頭一隻手穩穩托住我。

我掙紮著回頭一看,竟是梁王那個面無表情的年輕護衛,好像叫小屠的,不知什麼時候出來了。

他仍是一臉死板板的,掃了我一眼,聲音平平地說:「殿下午睡醒了,命我請周大人去對弈。」一邊扶我慢慢坐下。

我今天就是很不舒服,很像貧血要暈倒的症狀,胸口悶,呼吸不暢,胃不舒服,只怕真是病了,幸好這人來得及時,恰好幫了我一把,免我當眾暈倒出醜。

我閉閉眼睛,想緩過一口氣,那倆也終於不吵了,大家都看著我。

那個奇怪的護衛扣住我的手腕,貌似搭脈,半晌說:「張大人體質太虛,最近又不曾好生飲食休息。請太守大人派人收拾出屋子,讓張大人好生休養。」聲音神色僵冷死板如故。

太守連忙一迭聲催人去辦。

我幾乎癱軟在椅子上,心跳異常清晰,額上的冷汗也一滴滴滲出來,看著他搭在我手腕上的三隻修長的手指,胸口一片煩悶欲吐。

錦梓的獨立宣言

我恍惚間被交給了周紫竹,幾個人七手八腳半摻半架地把我扶到一間廂房,讓我躺在床上。

真是難受得很了,人果然是很脆弱的生物,尤其是病中,覺得什麼情緒,什麼傷春悲秋都是廢話,只要能健健康康活著,沒病沒痛,已經是老天很給面子了。

我這次生病真不是時候,又在這種地方。

來到這個時空半年了,雖然受傷過一兩回,但都有錦梓在身邊,願意撒嬌賭氣都不打緊,這一次……真是分外淒涼。

周紫竹坐到我床邊,憂慮地看著我,一隻手輕輕放在我額上,滿懷愧疚地說:「青蓮……張大人,對不住,只顧著……竟沒想到你的身體受不住,你又是受驚,又是落水,這一路也吃了很多苦,又沒吃幾頓飽飯,心中又有事牽腸掛肚,我竟逼著你和我一起喝稀粥……紫竹實在慚愧。」他眼中自責甚深,估計我的氣色也是難看得緊了。

我胸口好似壓了塊大石,呼吸甚是不暢,卻仍勉強對他笑道:「這樣至少百年後我出現在史書上……也不會太難看。」

周紫竹瞠目,我笑起來,一下又覺得胃疼,嘎然而止,喘著氣說:「紫竹兄,不必理會我,你……你去和梁王殿下……對一局玩玩罷……」

周紫竹皺眉:「這種時候,哪有……」我沒等他說出來,就在他放在我手邊的手上掐了一下,又使了個眼色。他會意,皺著眉站起來,有點不情願地說:「如此張大人好好休養。」出去了。

然後我說要休息,把後面站著的什麼盧良,郭正通,太守等人都轟出去,不過一會兒大夫來了,又折騰一番,然後紅鳳,小綠他們也聞訊趕到,緊張莫名,忙前忙後服侍張羅起來,然後藥煎好了,又要喝藥,苦得我懷疑大夫是把什麼熊膽蛇膽烏龜膽,飛禽走獸的膽全熬一鍋裡了。再然後,又是人參雞湯,又是冰糖燕窩的送了來,我只求病快好,不管什麼都捏著鼻子灌下去。

期間魏關流也露了面,代表他家王爺關心了我一下,但是那個扶了我一把的小屠沒再露面。

紛紛擾擾,勞民傷財的混亂中,我無意間瞥到錦楓,在人群後頭,一雙眼睛一直跟著我,我吐了口濁氣,柔聲說:「錦楓。」

他看著我,遲疑了一下,鼻子裡輕輕「哼」了一聲,以表示他仍然貫徹他一貫對我的鄙視和敵意,不過仍然有點憂慮地看著我。這兩天錦楓沉默了許多,好像也長高了,變瘦了。

我心中痛了一下,溫柔地說:「不用擔心,錦楓,你哥哥他,不會有事。」

錦楓驀然抬頭看著我,眼中閃爍怒意:「你怎麼知道?為了哄我麼?我不是小孩!如果,如果有事,你又能怎麼負責?」

我無力地閉了閉眼睛,睜開來,堅定地說:「不會有事,我就是知道。」

錦楓懷疑地看著我,不過至少沒再大叫大嚷。

一直到晚上,才算忙活完,紅鳳想留下來給我守夜,我堅決不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大家都轟了出去。

屋子裡立刻靜下來。

生病的話,還是不想讓一堆人在自己身邊待著,就像野獸們受了傷,也喜歡自個兒躲著,不願意把脆弱的東西暴露在別人面前。

我緊緊裹著被子,不知道是不是發燒了,不可抑制地發起抖來。我咬住被子,不讓我嘴邊的那個名字變成聲音,眼睛裡的水分不知不覺濡濕了被頭。

捂不出汗,捂點眼淚出來也不算壞事吧?

哭累了睡著的感覺其實不壞,可是後半夜我真的發起燒來,感覺呼吸的氣體都要燃燒起來,就算不看鏡子,也知道自己現在一定是雙頰嫣紅。

心智還有點清明,我暗暗嘆息:如果有退燒藥和抗生素就好了。

從貼身地方找出那瓶九轉丹,不管有沒有用,先吞了一粒。

我的嘴唇乾得粘在一起,可實在沒力氣起來弄水喝,也不想叫紅鳳。

就像困在沙灘上只會挺著肚子翕合魚鰓的擱淺的魚。

屋子裡唯一的聲音就是我急促沉重的呼吸。

難受至極的時候,似乎有液體滴在我嘴唇上,我急切地吮吸,索要更多,然後,很神奇的,果然得到了更多。

我的乾渴得到了疏解,終於顧得上睜開眼睛:眼前是一張依舊僵硬的俊臉,以他的身份根本不該出現在這裡的一個人。

他平靜地看著我,面無表情地放下手中的杯盞,說:「要再喝點麼?」

我盯著他,點點頭。

他扶我起來,喂我喝了不少,又把我放下來,然後便要站起身離開的樣子。

我就著他的手喝了不少水,此時卻慌了,來不及拭掉唇邊水珠,嗆了一下,一把抓住他的手:「別,別走,錦」眼睛憂急地緊緊望住他,臨時又吞掉到嘴邊的最後一個字的發音。

他頓住,雖然近在咫尺的肩膀和背還堅若山岩,總好像在胸腔裡面嘆息了一下,半天才轉過來望著我,眼神清明。

「為什麼你到底在」我壓低了聲音,嗓子有點發澀,問得很是艱難。什麼事也不分明,我不能給他惹麻煩。

「你果然看出來了啊。」他輕柔地說,呼了口氣,垂下眼睛。

到現在才露出本來的聲音,我被朝思暮想的聲音刺激得渾身顫抖了下,手裡握得更緊。

他沒縮回去,仍是靜靜看著我,任憑我握著。

我平復著呼吸,伸出另一隻手去揭開他那張討厭的面具,就算再英俊,也不要這樣的死物蓋住我最喜愛的面容。

但是手在半空中被他捉住。

「錦梓。」我微微掙紮了一下,沒掙開,低聲對他抗議。

「我已經發誓,在我沒有達到目標的一天以前,不會拿下這張人皮面具。」他冷冷說。

「目標?」我有點驚慌。

「啊。」輕描淡寫的聲音,「擁有超過你的權勢,可以把你握在手心的那一天。」

我結舌,驚訝地看著他。

他伸出手捏住我的下頜和脖子,拇指輕輕撫弄我的肌膚,目光在我面上流連搜索,聲音平淡中好像帶著很深的戾氣和壓抑:「雖然迷戀你,也沒有辦法忘掉你是我滅門的仇人。張青蓮,我絕對不會再做你的孌寵。」

我更加驚訝地看著他,他一隻手溜進我的被子裡,冰涼,我一個機靈,渾身發抖。

他卻毫無顧忌地在我身上摸索。

「以前的我已經死了,我要用新的身份為梁王殿下效力,賺到錦繡前程。」他用近乎陰狠的聲音說,「有一天一定會超過你,我會把你變成我的孌寵,你對我做的所有事情我都會加倍奉還」

他的聲音壓抑著激動的顫音,眼神卻異樣清澈平靜,深深對著我的眼睛,好似催眠一般。他朝我俯下臉來:「我現在的身份,你最好忘掉,反正,你也沒法操縱我了,要取你性命也易如反掌如果以後好好伺候我的話,我就不會殺你」最後的話都很模糊了,他一下低頭吻住我的嘴唇。

他的話這麼激烈,吻卻並不太蠻橫,搜索吮吸我的唇舌,帶著深深輾轉的依戀,溫柔深厚,銷魂蝕骨。我不覺便沉醉進去,忘掉了他奇怪的宣言,忘掉了我的病,也忘掉了問他錦楓怎麼辦。

他離開我的時候,我們都喘息得很厲害。

他脖子上掛的那隻翡翠鳳凰從衣服裡掉出來,恰好落在我嘴唇上,溫潤的觸感,帶著他溫熱的體溫。

我握緊了拳頭。

他也垂目瞥見了那隻鳳凰,低頭,把薄薄的,美麗的嘴唇在上面印了一下。

隔著鳳凰吻了我。

然後他放開我,溫潤溫熱的觸感也隨之離開了我。

「你好自為之,」恢復了清冷的聲音,非常清晰,「張青蓮。」

然後屋子裡又只剩下我。

才發現這間屋子居然這麼大。

我沒法放鬆握緊的拳頭。

錦梓,錦梓。不知道心裡的吶喊,能否在這空蕩蕩的空間裡造成迴響。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17 21:43

挑戰奧斯卡

燒似乎退了,因為我的頭腦比方才轉得靈活。

錦梓的話和表現簡直怪異莫名,但是我能在其中抓住什麼。

他叫我張青蓮。

如果不是神志失常,失去記憶什麼的,他不會這樣叫我。

那麼,是外頭有人在聽?

錦梓到底在打什麼主意?他有什麼事在瞞著我進行?梁王就是那個主上?那個謀逆之徒?

作為圭朝唯一的直系親王,確實是目前王位的第一順位繼承人。

但是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一來他病入膏肓,當然不排除裝病,扮豬吃老虎的可能;二來無論他除掉陛下除得是否神不知鬼不覺,終究要問鼎九五是需要強有力的政治尤其是軍事支撐的。他現在朝中勢力不顯,這裡分封的王也不可能有超過兩三萬的私人軍隊。他目前貌似並沒有這樣的實力。

當然,遠避廟堂原本就可疑得很,總是值得警惕。

又或者,梁王那裡有他想要的什麼東西麼?

或者錦梓真的喪失部分記憶了?這麼荒誕可笑的事只有韓國肥皂劇才有吧?

我煩惱地翻身:不管怎樣,錦梓現在所做的事情只怕是有幾分危險。

而且,錦梓對我說的話,如此流暢,如此合情合理,如此順理成章,我為什麼總覺得其中某些是他的心聲呢?

莫非,我一直以為錦梓不在乎旁人眼光只是我的一廂情願?他只是不表現出來而已?我是不是一直太不顧慮他,太過自以為是了?

我病了不過兩日,估計也就是個偶然風寒,在我強烈的意願下,好得很神速。

這兩天當然不好熬。

我讓周紫竹從盧良手裡把賑銀賑糧接手,加入我自募和梁王的賑糧中,富商們捐的也都陸陸續續到達,接收我也不讓盧良和郭正通插手,而這裡的災民也不過是一小部分,還需要把很大一部分糧食運到真正的災區陵陽那邊,周紫竹分身乏術,兩邊又都耽誤不得,急得團團轉,只盼著我一下好起來。

何況還有水災之後如何幫助災民重建家園,現有的和遭到破壞的堤壩如何整修,這些都是大問題。

基本上,我認為盧良絕不像他表現得如此耿直,問題就是他真的只是和郭正通不合,公報私仇給他下絆子呢,還是其實打算從中大撈狠撈一筆,發點黑心財。

目前據周紫竹說,盧良交接給他的賑銀和賑糧賬目並無問題。

還有郭正通,真的是一員干吏呢,還是不顧百姓死活,任意加賦加徭的酷吏?

要賣糧給公主的,又是哪一個?

所以第三天時,雖然頭還有點暈,還是爬起了床。

不過,起床有必須要做的第一件事。

我必須配合錦梓的態度,話語,如今的形勢,張青蓮的性格特徵演出一場好戲。

「殿下!」我怒氣衝衝,大呼小叫衝進梁王的寢室,「梁王殿下!」

有下人想攔我未遂,直到魏關流聞訊而來,才把我阻擋在梁王床榻紗幔前一又四分之一米處。

「張大人,殿下身體不好,豈可如此喧嘩吵鬧?」魏關流幾乎是架住了我,聲音平穩如昔,但隱隱有著寒意,架住我的手臂像鐵鉗一般,我的上臂被捏得煞是疼痛。

這人看似溫雅,有文士風範,想不到骨子裡也是個蠻子。

病美人從紗幔裡頭的塌上支撐起半邊身子,未語又咳嗽半天,才血虛氣短地說:「關流,放開青蓮。」

魏關流很聽話,輕輕放開了我。

梁王輕輕抬了抬手,便有下人會意來把紗幔掛起,我於是又得睹病美人的廬山真面目。

我注目往他身後看,錦梓不在。也好,要不然一會兒我怕我的表演太誇張,他會笑場。這傢伙雖然陰沉,到底年輕。

而且我也會有點不好意思。

「咳,青蓮」梁王開口,詢問我的來意。

我最後掃一眼自己的扮相:沒穿官服,衣裳累贅拖弋,衣襟微鬆,露出一丁點胸膛,頭髮披散,兩邊太陽穴上還貼了塊膏藥,帶著三分病容,有點融合怨婦和男寵的後現代主義風範。

「殿下!」我義無反顧地撲上去,聲音哀戚。

梁王及包括魏關流在內的在場人等都嚇了一跳,梁王又咳嗽幾聲,說:「咳咳,青蓮你怎麼了?」然後朝我身後揮揮手,除了魏關流餘人都悄悄退下。

「殿下!」我撲到他榻邊,抬頭看著他,既堅決又泫然欲涕,還帶著撒嬌的意思:「您把錦梓還給我!」

梁王瞥了我一眼,說:「青蓮何出此言?」

「殿下不必瞞我!」我帶了點怒氣,「天下誰不知我喜歡姚錦梓?我在他身上花了多少心血?殿下卻奪人所愛!」

梁王還不曾開口,魏關流卻在一邊說:「姚錦梓忠良之後,文采武功,超出儕輩,豈是孌寵之屬?」

我還是第一次看這人表達鮮明的意見,看來還挺向著錦梓,大概動了憐才之心,有點意思。不過我表面上卻一跳三丈高,冷冷盯著魏關流,說:「魏先生,您是指桑罵槐麼?」

魏關流一愣,抱了抱拳,淡淡說:「魏某失言。」

骨子裡大概對我不屑至於極點。

「好了。」梁王慢慢躺下身子,有點疲倦地閉上眼睛說:「關流說得也沒大錯,姚錦梓之才,本王也不忍他拋荒,便是看在他父輩份上,也應該拉他一把咳咳,青蓮,天下美貌少年不知凡己,你又何苦非他不可?這樣罷,過兩日我叫關流覓兩個絕頂的孩子再加兩個美貌處子與你送去」

「我才不要」

「青蓮。」梁王突然睜開眼,眼中寒芒閃爍,語氣沉冷,一沉下臉,真有幾分天家威嚴,我骨子裡寒了一下,立時噤口。

梁王見我露了怯意,滿意地舒了口氣,慢慢緩和下臉色:「你這想到什麼就做什麼的脾氣,倒是和以前一樣,要不是先皇寵你,你如今只怕連骨頭渣滓都不剩了其實,錦梓心中未嘗沒有你,你這麼對他,他當然心結難解,你放了手,假以時日,他回心轉意也未可知。」

把我當傻子哄。我看出來了,梁王心中對我,對張青蓮這個靠身體爬上來的下賤男寵真不是一星半點的鄙視,覺得我既沒腦子又沒見識又不足與謀。

也好,我趁機下台吧,我只是來配合一下錦梓,並不是要讓梁王真的把錦梓還我。

梁王見我不吭聲,認為已經成功說服了我,解決了這件事,心態也輕鬆起來,微笑說:「還是青蓮只喜歡功夫高強的?要不然我叫關流時常去陪陪你好了」說著故意往我旁邊的魏關流瞟了一眼。

我僵住,才發現梁王也是男人,和現代無聊的男人一樣喜歡說自以為「幽默」的雙關語,我真是無語了。我嫌惡地白了魏關流一眼。

倒霉的魏關流的臉色,青了又白,白了又紅,變了好幾變,最終終於恢復常態,看不出異樣,精彩之極,我暗暗欣賞他的涵養。

梁王哈哈大笑,終於笑岔了氣,猛咳起來。

活該!我在心裡罵了十三四遍,做出無精打采狀要告辭,突然被梁王喚住。

「青蓮咳咳,咳盧大人的事,我看他不過是一根筋,直肚腸,和郭正通憋氣,倒不是有心敢誤大事你看著辦,手裡寬鬆點」

我站住,皺眉說:「我知道,何況盧大人素來對我也盡心思。只是此事我是沒法子的,要看周大人」

梁王作出了然的神色,點點頭,說:「不錯。」又皺皺眉頭,大概是覺得周紫竹很不好搞定。

我告辭,梁王說:「過兩天關流就把人給你物色好,你若不喜歡,只管說,再找好的。」

我心不甘情不願地道謝,慢吞吞出去了。

成功謝幕。

然後便是和周紫竹議事,商量一番,我決定由我帶著大量的賑糧和部分賑銀同郭正通一起去陵陽布賑,考察災情。周紫竹留守信陽,接收納粟,清點帳目,繼續放賑,並且看守盧良。

周紫竹有點猶豫,認為我身體不曾痊癒,路上吃不消,想跟我換下差事。我嘆氣:「天下都知道紫竹兄和郭大人是同年,私交甚篤,這事如由紫竹兄去做,便再也說不清,如何堵悠悠之口,服眾人之心?」

周紫竹知道我說的在理,也便只好接受了。
野餐

我帶著紅鳳,小綠和錦楓同郭正通一起去目前的重災區:陵陽。

本來不想帶小綠和錦楓兩個小孩子去那麼危險的地方,但是他們不肯留下來,尤其是錦楓,臨睡前跑來我這裡磨蹭半天,還對我瞪了半天眼,一副氣鼓鼓的樣子。我實在不耐煩催問他到底何事,才扭過腦袋對我說:「我要看住你,萬一你趁我哥不在跑了,或是莫名其妙死了,我哥回來就報不成仇了。」我無奈,就讓他跟著我。如果錦梓在,大概也希望我把他帶在身邊就近照顧吧?

郭正通約的時間是卯時初,天才濛濛亮,我們便要趕到城南同他會合。周紫竹他們在太守府門口送我們,我們四人帶了三匹馬,也就是倖存的兩匹烏雲蓋雪和我家壁爐,錦楓和小綠身量尚小,便合乘一騎。臨別自然又有一番叮嚀。

街頭簷下不少飢民尤和衣而臥,雖是盛夏,清晨仍有幾許微涼,有的小孩依在母親懷中睡得香甜,有人被我們吵醒,無意識地睜眼張望,目光迷離。我怕馬蹄聲擾了他們,便示意紅鳳他們也下馬,牽了馬兒小心避開人多的地方。

再過一兩個月,天氣便要涼起來,到時如果不能安頓好這些人,讓他們重回鄉土,重整房舍,那便要流離失所,凍餓交加,賣兒鬻女,無數人境況會很不堪。而他們重整田舍要錢,今年收成是指望不上了,養他們到明年又需要多少糧食?這裡是北方,想來也沒什麼「二熟」「三熟」的,這裡的農作物到底是如何更替我也不知道,得去好好打聽,如若可以,也需找點快熟的糧食瓜果,不拘什麼地瓜紅薯之類的,能濟得一點事也好一點。

這裡自然又有無窮的麻煩。

我一邊默默走,一邊細細思量。最近要考慮的事情太多了,真是累啊。

不聲不響出了城,郭正通約在城南,是因為他不住太守府,而是住在城外的驛館。我沒來過這一片,今天才知道驛館已經破敗成什麼樣了,且裡面擠滿了災民。

至於說郭正通的交通工具,又叫我瞠目結舌一番:一輛破破爛爛的牛車。牛車旁有一個十七八的小夥子,雖然和錦梓年齡相仿,但真是雲泥之別都不足形容,和他主人一樣形貌醜陋,滿臉青春痘,大手大腳不知道往哪裡放,帶著青春期特有的笨拙和不協調。打扮當然也是破破爛爛,介於家丁和書僮之間,估計也是身兼兩職。

「郭大人難道尋不到馬麼?」我問他。

郭正通低下頭:「一時尋覓不得。」

「糧車呢?都在哪裡?」

「因大人馬快,已囑他們夜半先行了。」

我一滯,望著他緩緩說:「我的馬兒雖快,難道你的牛車也很快麼?」有一匹光頭阿三的大花騾子已經夠奇怪的了,我才不信這破破爛爛的牛車也能日行千里。

郭正通臉都紅了,一個勁兒說:「下官糊塗。」

我嘆了口氣:「你若沒有,難道不能同太守那裡要一匹?便是你們不對盤,也可同周大人要啊。」

郭正通唯唯諾諾,我只好吩咐小綠和錦楓下馬,把馬騰出來給郭正通騎,然後我和紅鳳一人多帶一個孩子。

小綠和錦楓下了馬,錦楓很自然看了紅鳳一眼,就走到我這邊來,小綠看他選了,才自己走到紅鳳那裡去,紅鳳拉他上馬,坐在自己身前。

我也依樣伸手給錦楓,錦楓哼了一聲,避開我的手,嘀咕說:「我又不是小孩子,不要坐在你馬前頭。」說著自己躍上壁爐背上來,手在我腰間一帶,身子已在我身後落定。壁爐很不爽地挪了下蹄子。

鞍上能有幾多空間,錦楓上馬便緊緊貼著我,又伸手摟住我的腰。這孩子也十三歲了,身材又頗高大,肩膀都跟我一般齊,和孩子模樣的小綠完全不同。這般緊緊摟住我,氣息容貌又與錦梓三分相像,實在是實在是感覺很不對勁。

我暗罵自己一定是最近思念錦梓過度,慾求不滿,荷爾蒙失調,也太過敏了些,一個孩子能對我如何?連忙收斂心思,不再想他。

郭正通騎術差勁,在家丁兼書僮的幫助下才上了馬,他又低聲囑咐書僮自己趕牛車慢慢前來,然後伸手進懷裡掏了半天,哆哆嗦嗦掏出小半弔錢來,給了書僮,讓他備著不時之需。

於是我們便開始趕路。

馬兒雖都是良駒,一來都馱了兩個人,二來這一路以來折騰得都有點狠,所以也不如何快。陵陽信陽之間不過一天的路程,居然到午時初還沒追上糧隊。

大太陽底下趕路,真不是人過的日子,我很快便汗濕了裡衫,偏生後頭還有一個火爐似的生物緊緊貼著我,我頭暈眼花,自覺離中暑不遠。他不知是不是帶了什麼硬的玉之類的飾物,硌得我也很難受。要說十三歲的孩子,尤其是錦楓,會對我有那個什麼,我是萬萬不信的,可我不是未經人事的純潔小孩子,那個抵著我的位置又很湊巧,我就沒法不往那方面想。

人的物理本能就是這麼無可奈何叫人惱火的東西。

我終於忍無可忍:「錦楓,往後去點兒,我熱得不成了!」

錦楓又嘀咕了一句什麼,倒是乖乖挪了一點,密切貼合的我的背和他的胸膛之間就有了一絲空隙,終於可以接納一點涼風,我舒服得想嘆氣。

錦楓放開我的腰,繼續往後挪,我又擔心他不抓住我會坐不穩,一會兒晃下馬去,連忙抓住他手腕,說:「也別太往後,看一會兒摔著了!」

錦楓怒了:「你一會兒讓我往後一會兒讓我往前,到底想怎麼著?」

我也很不爽:「所以叫你坐我前頭,就沒這些事兒了!」如果這小子坐我前面,我可是有十足把握不會產生一星半點的綺念,就跟小皇帝坐我身前一樣。

紅鳳大概看我們有大吵一場的潛力,連忙說:「大人累了嗎?先下馬找陰涼處歇歇,吃點東西再走吧?」

我聽她一說,也覺得有幾分腹飢,便同意了。不過哪有什麼蔭涼處,此地貌似也有大水過境過,樹都不剩幾棵,便是有,也是樹皮樹葉全都被剝光了,人煙也是全然不見。

我們勉強找了塊高高的石頭下頭,下馬歇息。

紅鳳遞給我水袋,我喝了兩口,她又拿帕子替我擦汗,我把水袋給小綠,問她:「有什麼吃的?」

紅鳳拿出一個小油紙包,裡面才四五塊指頭大小的芙蓉酥,我愣住了:「就這些嗎?」

紅鳳很尷尬:「我以為下頭州縣官員必會安排酒食,只是怕大人病體未癒,吃不得粗糲食物,才帶了幾塊大人愛吃的細點」說著瞟了郭正通一眼。

郭正通也是汗如雨下,拿袖子沒頭沒腦亂擦著,聽了紅鳳的話立時僵住:「下官下官原叫石頭帶了幾張玉米餅,只是他現在還在後面」說著往後面比劃著。

我無語,又見他口乾舌燥,知道他必是連水都不曾帶,看到小綠錦楓都喝了一圈,便說:「紅鳳快喝點水,渴了罷?」

紅鳳很有點驚訝,舉起小綠遞過的水袋喝了兩口,我又催她多喝點,然後自己也喝了幾口,把剩下的半袋水對郭正通晃了一下:「郭大人喝水嗎?」

郭正通說:「多謝大人。」接過來咕咚咕咚喝了一氣。

我沒有潔癖,不過不熟的人,尤其形貌如此醜陋猥瑣的人喝過的水我就不動了,兩個孩子我不管,紅鳳是女子,名義上還是我的女眷,郭正通喝過的水她也是不能再碰的。但是郭正通渴了,無論如何我不能不讓他喝。

芙蓉酥恰好分了一人一塊,每人捧著一塊丁點大的小糕點的樣子實在很滑稽,我看著自己手裡的一小塊,決定儘可能多地分成無數口,每次咀嚼六十次以上,這樣容易產生飽腹感,這是我以前在減肥的漫漫征途上煉出來的不二法寶兼密技。

我小心翼翼咬了一小口,熟悉的甜香叫我感動萬分,可惜芙蓉酥是入口即化的,我連兩下都沒咀嚼到,失敗。更餓了,我又咬了一小口,這時看見錦楓已經一口把他那塊吃掉了,正十分不滿狀。我嘆了口氣,把手裡的大半塊遞到他嘴邊。

他懷疑地看了我一眼,我又嘆了一口氣,說:「吃吧!」錦楓臉疑似紅了一下,張開了嘴。

我看著他一口吃掉我本來殫精竭慮想分成七八口吃完的芙蓉酥,自是心痛萬分。這小子還擦擦嘴說:「又甜又膩,吃著不舒服。」

旁邊的郭正通是兩口吃完的,居然也點頭附議。

我氣極。

可悲的餐會至此失敗地收場,我們又要趕路了,要上馬的時候,我和錦楓因為方才馬上的事還有點尷尬,這前後座次一下沒法決定,我正僵著考慮要不要讓錦楓和小綠換一下,突然遠遠一匹馬卷漫天飛塵而來。

等到近了一看,我頓時更僵了,又是原慶雲那個陰魂不散的傢伙。只見他興高采烈地朝我揮手,親親熱熱地叫著:「青蓮!」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17 21:44

翹楚和錦梓的相性一百問

1、請問您的名字?

錦梓:姚錦梓。

翹楚:嗯,這個問題很微妙。

2、年齡?

錦梓:他們老以為我還是十七,其實已經滿十八了。

翹楚:這個問題……很複雜,應該這樣說,張青蓮貌似二十七八,我的年齡則是永遠停留在二十五了。(是,七八年後錦梓就比你老人家大了!)

3、性別?

錦梓:男。

翹楚:這個問題更technique了,要說清楚必須寫一篇關於物質和精神孰為優先的論文。

4、請問您自己的性格怎樣?

錦梓:這種東西有什麼好說的?

翹楚:大家都認為還不錯。

5、您覺得對方的性格呢?

錦梓:很好。

翹楚:(微笑)很可愛。

6、兩個人是什麼時候相遇的?在哪裡?

錦梓:在床上。

翹楚:某天早上醒來。

7、對對方的第一印象是什麼?

錦梓:當時不知道,只覺得有點奇怪。

翹楚:好[漂亮的人,後來覺得真是好可憐的孩子。

錦梓:(不爽地掃他一眼)

8、喜歡對方的哪一點呢?

錦梓:全部。尤其有時候心軟,婆婆媽媽可是又要顧大局,咬著牙很痛苦的樣子。會讓人覺得心都化了。

翹楚:都喜歡,最喜歡他害羞的時候故意裝酷。很可愛。

9、討厭對方的哪一點?

錦梓:什麼事都自作主張,不跟我商量。

翹楚:有時候有點霸道。

10、您覺得自己與對方相性好嗎?

錦梓:很好。

翹楚:非常好。

11、您怎麼稱呼對方?

錦梓:翹楚。

翹楚:錦梓。

12、希望被對方怎樣稱呼呢?

錦梓:這樣就好。

翹楚:怎樣都好。

13、如果以動物比喻的話,您覺得對方是?

翹楚:果然還是……有點像獵豹吧?不過獵豹沒有錦梓漂亮。

錦梓:(思考良久)白鰭豚。

翹楚:(狂汗,乾笑)其實他是想說像海豚。

14、如果要送禮物給對方,您會選擇?

錦梓:他喜歡的。

翹楚:會讓他展顏的。因為太難想,到時候再說。

15、自己想要什麼禮物呢?

翹楚:他送什麼我都喜歡。

錦梓:他本人。

(汗。)

16、對對方有哪裡不滿嗎?一般是怎樣的事情?

錦梓:已經說過了,有些事喜歡瞞著我,自己逞強。

翹楚:如上面說的,太霸道,操控欲太強。

17、您的毛病是?

錦梓:有時太驕傲。(您能認識到真不容易!)

翹楚:有時候心軟了點,還有其實我很懶。

18、對方的毛病是?

錦梓:沒什麼毛病。

翹楚:現在這樣已經很好。

19、對方做的什麼事情(包括毛病)會讓您不快?

錦梓:……

翹楚:(眯起眼睛微笑)貌似你們的問題重複的很多啊?

20、您做的什麼事(包括毛病)會讓對方不快?

錦梓:強迫他做什麼的時候。

翹楚:拒絕他的時候。

21、您們的關係到了哪種程度?

錦梓:最親近。

翹楚:你說呢?

22、兩個人初次約會是在哪裡?

錦梓:天天在一起,不用約會。

翹楚:目前還沒有,等事情都完了,我說不定會領他去野營,pic-nic之類的。

23、那時兩人間的氣氛怎麼樣?

錦梓:已經說了沒有。

翹楚:……

24、那時進展到何種地步?

……

25、經常去的約會地點是哪裡?

……

(好吧,略過。)

26、您會為對方的生日做什麼樣的準備?

錦梓:(愣了下,匆忙)還沒想過。

翹楚:(微笑)我想偷偷帶他出去玩,親手給他做燭光晚餐,兩個人過。

27、是由哪一方告白的?

錦梓:我。

翹楚:好像是我。

28、您有多喜歡對方?

錦梓:很喜歡,比什麼都喜歡。

翹楚:我這輩子唯一會愛的人。

29、那麼,您愛對方嗎?

錦梓:愛。

翹楚:嗯。

30、對方說什麼會讓您覺得很沒辦法拒絕?

錦梓:大多數時候都沒法拒絕。

翹楚:能不拒絕我都不會拒絕。

31、如果覺得對方有變心的嫌疑,您會怎麼做?

錦梓:……(握緊拳頭,指節發白)

翹楚:(沉默,勉強笑)沒想過,錦梓不會變心的吧?

32、能原諒對方的變心嗎?

錦梓:休想。

翹楚:(苦笑)不知道。

33、如果約會時對方遲到1小時以上,您會怎麼辦?

錦梓:一定出事了,找他去。

翹楚:很擔心。

34、您最喜歡對方身體的哪一部分?

錦梓:哪裡都喜歡,不過這個身體本身我很憎惡。

翹楚:錦梓哪裡都漂亮。最喜歡他的腰。

35、對方性感的表情是?

錦梓:很多種。

翹楚:咬住嘴唇的樣子。

36、兩人在一起時最讓您覺得心跳加速的事情是?

錦梓:……(突然臉紅了)

翹楚:他臉紅的樣子。

37、您曾向對方撒謊嗎?您善於說謊話嗎?

錦梓:嗯。(這麼簡潔是什麼意思?)

翹楚:同上。

(某人也很狡猾啊!)

38、做什麼事的時候覺得最幸福?

錦梓:早上醒來看到他還在睡的樣子。

翹楚:錦梓等我下朝。

39、曾經吵過架嗎?

錦梓:吵過。

翹楚:誰家一對兒不吵?

40、都是些什麼樣的爭吵呢?

錦梓:(輕描淡寫)小小爭吵,不值一提。

翹楚:沒什麼,已經好了。

41、之後如何和好呢?

錦梓:(不耐煩)

翹楚:就這樣好了唄。

42、轉世後還希望作戀人嗎?

錦梓:(微笑起來,望著翹楚,柔聲)啊。

翹楚:(回以微笑,握住他的手)

43、什麼時候會讓您覺得自己是被愛的?

錦梓:他望著我的時候。

翹楚:他陪著我的時候。

44、什麼時候會讓您覺得也許他已經不愛我了?

錦梓:對著別人笑逐顏開,柔情脈脈的樣子。

翹楚:傷害我的時候。

45、您的愛情表現方法是?

錦梓:保護他。

翹楚:抱他。

46、您覺得與對方相配的花是?

錦梓:果然還是荷花。

翹楚:梅花。鐵骨冰心。

47、兩人之間有互相隱瞞的事嗎?

錦梓:(乾咳)

翹楚:(望天)

48、您有何種情結?

錦梓:什麼意思?

翹楚:也不明白,你想說錦梓戀母不成?還是想說我戀童?(聲音冷下來)

(明明我什麼都沒說)

49、兩人的關係是公認還是極秘呢?

錦梓:公認。

翹楚:當然是光明正大。

50、您覺得與對方的愛是否能持續到永遠呢?

錦梓:當然。

翹楚:能的。

51請問您是攻方,還是受方?

錦梓:我當然是……(看了翹楚一眼)咳,他可能不想我把這種事說出來……

翹楚:我大部分時候都是接受的一方。

52為什麼會如此決定呢?

錦梓:理所當然吧?再說他也不會……

翹楚:我沒有辦法。

53您對現在的狀況滿意麼?

錦梓:很好。

翹楚:還可以。

54初次H的地點?

錦梓:床上。

翹楚:初次h,錦梓,我們哪次可以算?中「和合香」那回算嗎?

錦梓:(皺眉,不確定)算吧。

翹楚:(展顏)沒關係,反正我們至今為止一直都是在床上。

55當時的感覺?

錦梓:有點吃驚,他幫我那個的時候……不過覺得很高興。

翹楚:(臉紅)不好意思,很尷尬。

56當時對方的樣子?

錦梓:(臉紅)很……動人。

翹楚:沒顧上看,我中了藥。

57初夜的早晨您的第一句話是?

錦梓:(皺眉)好像什麼都沒說。

翹楚:不記得了。

58每星期H的次數?

錦梓:不定。

翹楚:沒統計過。

59覺得最理想的情況下,每週幾次?

錦梓:多幾次無妨。

翹楚:現在稍微多了點,因為錦梓還小,比較熱衷。據有關材料統計,男女之間最合適的是一週四次,可是我覺得控制在兩次以內比較好。因為男人和男人h難度更大,開始總還是會疼的。

60那麼,是怎樣的H呢?

錦梓:h就是h,有什麼怎樣的?

翹楚:溫柔的。

61自己最敏感的地方?

錦梓:(有點尷尬)如果他主動碰我,哪裡都……

翹楚:(思考)背……吧?

62對方最敏感的地方?

翹楚:也是背?

錦梓:鎖骨。每次吻到都會發抖。

翹楚:(驚訝)是嗎?

錦梓:(點頭)

翹楚:不是因為癢嗎?

錦梓:……

(這兩人……汗,看來有必要在這方面再多修行一些……)

63用一句話形容H時的對方?

錦梓:百看不厭。

翹楚:這個……我都是閉著眼睛的,看不見。

64坦白的說,您喜歡H麼?

錦梓:喜歡。

翹楚:對方溫柔體貼的話。

65一般情況下H的場所?𨘻

錦梓:床上。

翹楚:我們從來都在床上。

66您想嘗試的H地點?

錦梓:太倉促的地點他可能不會同意。不過我想試試在馬車裡。

翹楚:還是床上比較有安全感,不想野合。

(你……還挺保守)

67沖澡是在H前還是H後?

錦梓:不一定。

翹楚:之前比較多。說起來我也很擔心衛生問題,可是古代衛浴設施真的太差了。

68H時有什麼約定麼?

錦梓:那時候不喜歡說廢話。

翹楚:沒有必要說。

69您與戀人以外的人發生過性關係麼?

錦梓:(變色,殺氣溢出)

翹楚:(乾笑,眼睛暗藏殺機)

(汗,這個問題當我沒問)

70對於「如果得不到心,至少也要得到肉體」這種想法,您是持贊同態度,還是反對呢?

錦梓:以前不屑這樣做,不過如果是他的話,說不定會這樣想。

翹楚:反對,肉體算什麼?

71如果對方被暴徒強姦了,您會怎麼做?

錦梓:(殺氣衝天,手握劍柄,緩緩的)殺。

翹楚:有這麼厲害的暴徒嗎?如果有,我會替他們請和尚做法事,因為他們必會死得支離破碎,淒慘無比。

72您會在H前覺得不好意思嗎?或是之後?

錦梓:不會。

翹楚:之前會,之後不會。

73如果好朋友對您說「我很寂寞,所以只有今天晚上,請…」並要求H,您會?

錦梓:我沒有朋友。

翹楚:沒有朋友敢這麼做。

74您覺得自己很擅長H嗎?

錦梓:還好。

翹楚:不太……吧。

75那麼對方呢?

錦梓:不擅長。

翹楚:很擅長。

76在H時您希望對方說的話是?

錦梓:隨便。

翹楚:h時專心h,說話幹什麼?如果一定要說,我希望他稱讚我,說我顛倒眾生,獨一無二,勤勞勇敢,舉世無雙。

錦梓:……

77您比較喜歡H時對方的哪種表情?

錦梓:微微有點退縮的樣子。

翹楚:說了我是閉眼睛的。就算不閉也顧不上研究表情。

78您覺得與戀人以外的人H也可以嗎?

錦梓:不可。

翹楚:不好,應該專一。

79您對SM有興趣嗎?

錦梓:不能想像讓他痛。

翹楚:完全沒有。

80如果對方忽然不再索求您的身體了,您會?

錦梓:索求他。

翹楚:如果只是短時間,會鬆口氣;如果長期,就開始驚慌了。

(誠實的孩子。)

81您對強姦怎麼看?

錦梓:不可原諒。

翹楚:最齷齪不過的事。

82H中比較痛苦的事情是?

錦梓:我還有興致,他卻不行了,只好忍。

翹楚:被弄痛,甚至被弄傷。

83在迄今為止的H中,最令您覺得興奮、焦慮的場所是?

錦梓:……

翹楚:說了只有床上。

84曾有過受方主動誘惑的事情嗎?

錦梓:哼。

翹楚:主動過一次,因為想試試在上面。不過後來還是被折騰得很慘。

85那時攻方的表情?

錦梓:……

翹楚: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86攻方有過強暴的行為嗎?

錦梓:……

翹楚:沒有。

87當時受方的反應是?

錦梓:……

翹楚:說了沒有!

88對您來說,「作為H對象」的理想對像是?

錦梓:他。

翹楚:喜歡的人,所以只可以是他。

89現在的對方符合您的理想嗎?

錦梓:嗯。

翹楚:還好,但最好再節制點。

90在H中有使用過小道具嗎?

錦梓:沒有。

翹楚:潤滑油。

91您的第一次發生在什麼時候?

錦梓:(拿出劍來觀賞)

翹楚:這種話題我不想討論。

92那時的對像是現在的戀人嗎?

錦梓:(緩緩抬起眼睛)

翹楚:(雙手抱在胸前,似笑非笑)

(汗……對不起,不問了)

93您最喜歡被吻到哪裡呢?

錦梓:嘴。

翹楚:脖子。

94您最喜歡親吻對方哪裡呢?

錦梓:全身,最喜歡胸。

翹楚:最喜歡嘴唇。

95H時最能取悅對方的事是?

錦梓:放慢節奏。

翹楚:呻吟。

96H時您會想些什麼呢?

錦梓:……

翹楚:你的問題確實無聊。錦梓,走吧。

(別,別,姑奶奶,還有幾個了!)

97一晚H的次數是?

錦梓:(微微露出笑意)最多還是平均?

翹楚:(嫌惡地看著錦梓)男人對於能誇耀自己這方面的機會從來不放過,想不到連你都這樣!

98H的時候,衣服是您自己脫,還是對方幫忙脫呢?

錦梓:自己。

翹楚:他幫我。

99對您而言H是?

錦梓:和親暱的人做親密的事。

翹楚:感情和肉體的終極交流。

100請對戀人說一句話

錦梓:(默默握住翹楚的手)

翹楚:(微笑,回握)
郭家

我把他拉到一邊,冷眼看著他,低聲說:「你又來幹嘛?」

原慶雲笑嘻嘻地湊過來,說:「想你才來呢!」

我哼了一聲:「你到底什麼時候才去找邵青?」

原慶雲呵呵一笑:「不急,不急。邵青年華正好,一時半會兒也死不了。」

我又哼了一聲,顧目一掃,只見郭正通一臉茫然看著我們;紅鳳皺著眉;小綠很好奇地側頭看著;錦楓則十分戒備。

突然發現,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已經不怕原慶雲了,儘管他現在內傷已經好了,佔據優勢武力,且來意不明,是敵非友。

「蘭老闆好嗎?怎麼沒跟來?你又把人家甩了?」

原慶雲作出怨婦狀:「張大人很喜歡小蘭啊,莫非張大人其實喜歡小蘭這調調的?不然送給你好了。」

我掃他一眼:「你捨得?」

原慶雲哈哈大笑:「捨得捨得!為了我的青青寶貝什麼捨不得?」

死東西叫這麼大聲,嫌別人不知道我的性取向麼?我惱怒地離他遠點,那傢伙卻很不識相地涎著臉兒跟過來。

我突然想起上回的三張餅:「喂!你帶乾糧沒?」

原慶雲一愣,說:「沒有,怎麼?」

最後的希望也沒了!我沒好氣地看著他,說:「那你跟過來做什麼?」

原慶雲立刻作委屈小媳婦狀:「我因為上次去幫人調虎離山,壞了青蓮寶貝的事,結果卻被你以德報怨,還送了我靈丹替我治傷,果然是有情有義。所以心中不安,決定隨行暗中保護。」

我聽得直汗,打了個寒顫說:「謝了,我不需要。你還是做你的正事去好了。」

原慶雲突然故弄玄虛地微微一笑,說:「青蓮,你這次可真要好好謝我。」言辭間十分得意。

我皺皺眉,不解地看他。

原慶雲的馬鞭在手裡玩了兩轉,慢吞吞說:「我上午過來,恰好看到一個糧隊,只有十幾個瘦弱兵丁隨行押送。這地頭如今民不聊生,自然就出了匪類,不甚太平。我當時想,這些人非出事不可,便不覺跟了幾步。果然便有一夥蒙面盜匪跳將出來」

我聽到這裡尤可,郭正通已經驚呼,道:「這位義士,那糧隊被劫了嗎?」又跺著腳說:「不至於啊,小黑他們已經答應我不做這些勾當了,再說他們也不會劫救命的賑糧」

我擺擺手,示意他少安毋躁,又看著原慶雲。原慶雲得意萬分,頗想擺擺譜,但被我眼光一逼,乖乖地交待:「我雖然一向不喜歡路見不平之類的蠢事,但覺得搶人家的賑糧也實在太過分,所以就教訓了他們一番,壓糧的兵丁自然感激萬分,一問才知道不是外人,是替青蓮寶貝當差的」

說到這裡,郭正通又喜不自勝,衝過來抓住原慶雲的手直搖,把原某人嚇了一跳:「多謝義士,義士可幫了大忙了」

呸,原慶雲何時也成義士了?如果不是心血來潮就是有陰謀。

我揮手擋開郭正通,問原慶云:「你抓到活口沒有?」

原慶雲呵呵一笑:「自然抓了兩個,和糧隊一起呢。你到了就會看到。不過我救了他們之後讓他們從河口走了。只怕和你們差不多時候才能到。」然後又湊過來:「青蓮,我幫了你這麼大忙,你如何謝我?」

我啼笑皆非看著他,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和此人相處模式變成這樣的?

「那麼,真多謝了,包公子。」我也慢吞吞說。

他期盼地看著我。

「之前我救你,替你治傷,一路照顧你的事,就一筆勾銷。」

原慶雲甚是失望,還想糾纏,錦楓突然不耐煩地說:「熱死了,還走不走?」

我見有人替我解圍,深為欣慰,欣然說:「走,這就走。」說著翻身上馬。

原慶雲很厚臉皮地跟著上馬,打算一直粘著我的架勢。我說:「包公子,你沒事可做?」

他正色說:「事情是有的,但有輕重緩急,如今還是跟著你要緊。」

「為什麼?」

他突然躊躇下,才輕描淡寫說:「你不是沒人保護了嗎?」

我突然明白他未盡之意:他知道錦梓離開我了。甚至知道,或者自以為知道為什麼。

那麼,梁王真的是蘭倌所謂的主上了?

原慶雲必是從梁王處知道的,也許正是因為原慶雲,錦梓才不得不去找我演一場戲,好使他們信服。

以原慶雲對錦梓的看法,錦梓的說辭是有說服力的。

但是,錦梓就這麼混進去,實在太險惡了。

這個混蛋,也不跟我商量一下,就這麼任性,一意孤行!

從來什麼都不告訴我,好像我沒有權力知道。

我默默騎著馬,連錦楓什麼時候上來的都沒察覺。

大家似乎都看出我情緒低落,氣氛也就低落下來。突然郭正通道:「張大人,前頭離寒舍很近,大人可願意去下官家歇歇,家母尚能操持爐灶,大人去用些粗淡茶飯如何?」

我正餓得慌,而且這一行人除了剛加入的原慶雲老兄,只怕狀況都與我彷彿,於是全票通過,我們繞開大路,往郭家去。

騎了一炷香時間,遠遠看到兩棵楊樹,然後便是兩三間草房,破舊不堪。

我一怔,這郭正通家真住這兒?

此人不是當真一清如水,便是如王莽那般欺世盜名,圖謀不軌之徒了。

不過,周紫竹既與他交好,他又不大伶俐,只怕還是前者居多。

郭正通見我神色不豫,賠笑說:「大人,因老母年邁,故接到任上。陵陽多水患,家母受不得驚嚇,下官多方勘查,只此處無論水發得多大也不至淹沒,所以住家在此。只是離得遠,常十天半月不能來,房子有些失修。」

我冷冷說:「既知多水患,又通曉水利,何不防患於未然?」

郭正通一愣,突然低下頭,倔著脖子,眼圈微紅,醜臉上強自壓抑著激動神色:「大人,下官到任一年,自第一日起,便千方百計修壩築堤,引渠分流。只水利百年之計,所費巨萬。下官到處奔走,難以籌得。只能盡此地所有,日常開銷,一分一釐不敢糜費。如今下官已是盡得慳吝不義之名」說到後來,語聲哽咽,不能成調,兩行濁淚蜿蜒而下。

這時茅屋的破木板門打開,一個六十有餘,頭髮全白的老太太拄著拐棍摸索著出來,眼耳昏茫,聲音瘖啞:「是十郎麼?」

郭正通連忙舉起袖子一擦眼淚,下馬奔過去,扶住老太太:「娘,正是孩兒。」

老太太布衣荊釵,蓬頭垢面,堂堂刺史的母親,朝廷也封過誥命,打扮竟還不如尋常農婦。一雙樹皮般的手哆哆嗦嗦摸索著早就長大成人的兒子的臉,顫微微嘆氣:「兒啊,有些時日不見了。我兒又瘦了不少!上回替我打的水喝完了,娘這兩天省著不捨得喝才說你什麼時候來」

郭正通一僵,哽聲說:「娘,孩兒不孝之至!」

我不是很容易被煽動的人,此時竟也覺得一陣寒一陣熱,熱血沸騰,毛骨悚然。

旁邊紅鳳小綠錦楓甚至原慶雲都靜下來看著這對母子,一時無人作聲。這一路過來,一方面郭正通尤存著嫌疑,一方面他種種行徑與旁人不同,不免有點迂腐可笑,再加上他容貌粗鄙,我們其實都有些瞧他不上。

此時大家看來都被震撼了一下。小綠甚至大聲抽鼻子。

我不是沒想過他作假的可能,但他母親雙手的粗糙老繭,風塵臉色,這茅屋住人的氣味,郭正通對母親自然流露的孝順和內疚演戲是不可能這樣無跡可尋的,所謂的第六感,也不過是理性還沒有觀察出哪裡不妥時,本能習慣潛意識已經察覺出漏洞而已。

我很肯定地判斷:這是真的。郭正通真的是個清官。

大家進了屋裡,雖不說家徒四壁,也不差太多,就是一些日常用品,木杵瓦罐,泰半我都不認得做什麼用。老太太看上去是很過得慣苦日子的人。

聽說我是長官,老太太哆哆嗦嗦要去裡間換上大禮服,被我攔下來。這大熱天的,別一會兒中暑了!

「娘,」郭正通聲音溫和,態度謙恭,「大人和大人的家眷都不曾用飯,家裡還有吃的嗎?」

老太太點點頭,「我這就做得。」便往後廚去。郭正通說:「娘,兒子去幫您生火擔水!」便往後跟去。

沒等我示意,紅鳳說:「老夫人,我來吧。」便也跟過去。小綠遲疑了下,也跟了過去。

錦楓看了一眼,也猶豫了一下,大概覺得人太多,就沒動。

我站起來四處走動,甚至踱到門外頭觀察周圍環境,原慶雲和錦楓可能待不慣這種屋子裡,一會兒也出來了。錦楓轉來轉去,似乎對那門口的楊樹很感興趣。

遠處天邊遠遠有片雲的樣子,不知會不會下雨,我心緒紛繁,什麼話也不想說。

「你也不必太介意。」原慶雲觀察著我的臉色,突然開口。

我吃了一驚,看著他。

「其實,他自小就心高氣傲,當然不肯屈居人下。」原慶雲一邊繼續觀察我的反應,一邊往下說:「我看他雖然不是不恨你,但也未必無情,不然怎麼這樣的仇他還不肯殺你呢?」

我才明白他說的是錦梓,以為我在為錦梓煩惱,雖然我確實在為錦梓煩惱沒錯,卻與他想的大不相同。

我警覺起來,這時不可犯錯,別被原慶雲逮著漏洞。

於是我作默默不語狀。

原慶雲居然當起開導別人的戀愛顧問來:「要說起來,男人尋個出身也沒什麼錯何況他本就是這條路上的人!說起來」突然又有興致開玩笑,咧嘴笑道:「張大人和我才是一路呢,都喜歡點離經叛道。」

我剛想嗤笑他,錦楓突然轉過來,僵著身子,瞪著我們,一字字說:「你們說的誰?」

我一時無言,他又追問:「是我哥麼?」

我閉上嘴。

「你見到我哥了?你有他的消息卻不告訴我?」錦楓不敢置信,提高了聲音,「我哥居然去找你?——居然找你不找我?」

我啞然,難道說他回來時你是小孩子睡得早,所以只好找我?

「我哥在哪兒?」錦楓快到歇斯底里的邊緣了。

「你哥哥替梁王殿下效力。」原慶雲說,「因為你們還是犯官之後,籍在官奴冊裡,所以不宜張揚。」

「梁王殿下?」錦楓懷疑地問,「我哥哥為什麼會遇到梁王?梁王跟我家沒交情好罷,總比跟著這個不男不女的好!可是,哥哥謀出身是好事,卻為什麼都不和我說一聲?為什麼不接我走?為什麼麼讓我跟著這個人!」說著拿手指著我,頗有點目齜欲裂的意思,我看他再接下去就要哭了,不禁大感棘手。

原慶雲一臉深思的樣子,大概也覺得錦梓把錦楓留在我身邊很奇怪。

我心中大急,也沒什麼好法子,只好故弄玄虛,以期混水摸魚:我慘然一笑:「錦楓,你哥哥什麼時候拋下你不管過?他這麼做自有道理,將來他總會來接你的」

錦楓懷疑地看我半天,突然恍悟:「我明白了。哥哥放心,你回來之前,我一定看好咱們的仇人,決不讓他跑了。」

還一臉堅毅。

你哥又不是死了,要你對天禱告,完成他的遺願!

我又好笑又好氣,表面上只是哼了一聲,裝出心煩意亂,十分不爽的樣子,掉頭走進屋裡。幸好本來就煩躁,不用怎麼裝也很像。

原慶雲微笑了一下,走過我身邊。

飯做得很快,已經得了。一共是三個紅薯,兩個玉米雜糧餅子。老太太拄著拐棍弓著腰踱過來,啞著嗓子賠禮:「見笑了,家中只有這些存糧了大人將就吃點吧」

我像被刺了一下,縮回去拿餅的手,錦楓反應和我差不多,紅鳳一臉難過,小綠眼睛紅通通的,正揉著呢。

我看向郭正通,郭正通勉強笑了一下,說:「不打緊,我今晚就送口糧過來」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17 21:44

夜審

我們默默吃完東西,很有默契地留了最大一個餅誰也沒去碰。郭正通再次確認水缸的水挑滿了,又從井裡打了一盆水供我們梳洗,井水清澈冰涼,很是舒服,並沒有因為水災而變混濁。

於是我們又上路。

這次,離目的地已經不太遠,傍晚時便到了。

進陵陽城之前,我猶豫了一下。底下要見到的必是比信陽要慘烈許多的一幕,我必須先做好心理建設。

「這些日子有人餓死嗎?」我低聲問。

郭正通的聲音也很低沉:「有。」

不過進去之後,城裡的境況並不像我以為的那麼慘。

雖然大水過境,有不少房子殘破了,但是居然還有人在修葺。也並沒有一堆堆的人躺在街上什麼的。

路上有不少人,奔走相告什麼,雖然人人面有菜色,有氣無力,但有種異樣的亢奮瀰漫。

路上還有不少處粥棚。

郭正通看著粥棚前待施的隊伍,不由臉上浮出喜色:「糧隊來了!」

小綠在旁邊奇怪地問:「郭大人,您怎麼知道?」

郭正通高興地搓著手:「水災後我把一些人又攏回來,幸好有些去年積下的糧食存在別處,雖然不多,可以勉強續命……不過前幾日是粒米也無了,所以才去催糧……如今又開炊了,豈不是糧隊到了麼?」

我看他興奮的樣子,也不禁微笑起來。

這時有一個二十多歲,衙役打扮的壯小夥興沖沖跑過來:「大人!大人!你可回來了!糧來啦!好多車的糧啊!」

「別放肆!京裡的大人在這兒呢!還不行禮?」郭正通喝斥他,但也掩不住笑意。

小夥子給我磕頭,我揮手讓他起來,城裡的興奮勁兒感染了我們,大家都起勁兒了。我連錦梓都暫時忘到一邊去。

接下來就是清點,郭正通把算出來的賬冊給我過目,大約需要多少糧食,多少錢,有什麼修復計劃,基本上他算的比我粗略預計的還要更少一點。我跟他一一核對,發現他確實是個精打細算的人。

這是很大一筆款項,但是現在國庫裡的加上納粟的那些糧食,倒也不是拿不出來,我心裡寬慰了許多。

郭正通見我同意了,顯然也很高興,一個勁兒擦汗。

已經入夜了,也沒顧上吃晚飯,原慶雲也好,錦楓紅鳳他們也好,大概都歇了吧。我伸了個懶腰,從一堆賬冊裡抬起頭,深呼吸。

感覺好像回到了以前加班的日子,有那麼一瞬間,幾乎以為真的是在加班,可以站起身來,換回高跟鞋,搖搖晃晃地從空無一人的寫字樓出去,心裡暗暗祈禱寫字樓後頭不遠賣夜宵的小店還沒有關門,可以吃一碗熱騰騰的酒釀湯圓。

即使是盛夏的深更,也還是需要一點類似於溫暖的東西。

人的心會隨著胃空虛起來,吃飽的時候往往比較不容易沮喪。

如果是十天前,這個時候應該有錦梓在外面夜色裡等我,今天當然沒有。

我走出狹窄的小屋,外頭破破爛爛的屋子,塵埃喧囂在月華之下倒也不顯了,反倒天井裡一棵強壯的月桂樹在月光下深綠的葉子上有點點光澤流轉,給人的印象還深刻些。

我想著錦梓這時不知在幹什麼,一邊走過轉角,突然看見有人在套車,走近一看,是郭正通那個青春痘家丁兼書僮,看到我,垂著雙手,僵著肩膀,侷促說:「張大人。」

我微笑了一下:「你也到了?什麼時候?這又是去哪裡呢?」

這個好像聽郭正通說叫「石頭」的僕童低頭小聲說:「大人吩咐給老夫人送口糧去,小的剛去領了。」

我心念一動,笑道:「什麼糧食?我看看。」

「石頭」扭捏了半天,一隻手把一個半滿的癟癟口袋送了過來。我打開袋口,湊著月色一看,似乎有點豆,有點高粱米,還有點玉米。

「都是你送麼?你多久給你們老太太送一次?」

「大都是大人親自送,實在抽不出時間才叫小的去。」

「老太太平時一個人住,沒人照顧嗎?」

「大人一直想買個丫環,就是一直沒湊出錢來。」

我點點頭:「你快去吧,別叫老人家等。」

牛車走了,我也很困了,不過今晚還有最後一件事必須要做。

我穿過街道,朝陵陽府的牢房走過去。

牢房被之前的大水毀得並不厲害,關人是不成問題的。我記得隱約來時看見有一口井,井旁邊有一棵都斜成離地面三十度角的奇怪的槐樹。

憑著記憶朝那邊摸過去。

果然看見了那口井,我心中一喜,走了過去,那棵歪脖子槐樹上卻似乎什麼東西動了一下,嚇我一跳。

那個東西坐起身來,笑說:「你終於來了。」

我驚魂初定,沒好氣說:「你在這裡幹嘛?」

「等你啊。」原慶雲居然又躺回斜斜的樹幹上,「想不到你來得這麼晚,不知不覺就在這裡看起星星來了。」居然還幽幽嘆了口氣。

我看到原慶雲居然作傷春悲秋狀,想客串「看星星的多愁少年」,不禁有點想笑。

不過,他其實也不過二十一二歲吧?要在現代,確實還勉強算少年。古人早婚,十五六歲就成家了,似乎應該早熟些。不過說到頭,人類這幾千年的繁衍下來,到底什麼才算是成熟呢?

原慶雲也好像真的有點憂鬱,今晚。

「你想什麼呢?」我不自覺放緩了聲音。

「哦,」他伸了個懶腰,有點意興闌珊,豔麗性感的臉上很少見的沒有笑容,不過還是有點懶洋洋的欠揍樣,語聲低啞:「想起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把小蘭包下來的事有時候心裡有點糊塗不知道是不是作對了。」

我失笑:「哪有這麼容易知道對錯呢!從來也不知道什麼決定是對的,雖然幾乎每個人都搶著告訴你:你應該這樣做;你應該那樣做;現實比較重要;夢想比較重要;錢怎麼都不嫌多;什麼也比不上快樂大家的口氣好像都很肯定,可是實際上,誰都不知道對錯的我們所能做的,也不過就是選了一條路,不後悔地走下去而已怎樣痛苦都不後悔」

原慶雲突然身子一動,掠了過來,臉貼得太近,嚇得我退後一步,見他目光灼灼緊盯著我,不由有點尷尬:「幹什麼?」

他猶自把目光深思地在我臉上轉了一圈又一圈:「你說話真奇怪」

我勉強笑道:「很奇怪麼?」

他低頭想想,又肯定地點點頭:「嗯,奇怪。」突然抬頭一笑:「好了,不說了,你還要不要去審訊那兩個強盜?」

我記起來的目的,連忙說:「要,要。」

監牢。天下的監牢都不會差太多。

永遠臭,永遠髒,永遠不缺臭蟲老鼠,永遠光線昏暗。

陵陽府的監牢只有一點不同:這裡只關了兩個人。

之前大水的時候,牢裡的犯人不是淹死了,就是跑了。

被我們從熱被窩裡叫起來的年輕獄卒在後頭拿著燈,打著呵欠。

年輕人總是貪睡,只有我的錦梓,每天早上五點起來練功,早起對他似乎從來不是難事。

獄卒打開了牢門,那兩個強盜不是沒睡,就是被驚醒了。

「格老子的,趁早放了你爹!你個細皮白肉的相公仔,老子一捏,你就成兩截了!」

「怕個球!他媽的腦袋掉了碗大個疤。」

很好,多麼經典的台詞。用在毫無用處的環境下。

是為了顯示作為強盜的素質嗎?

我看了一眼他們身上穿的衣服,很不錯的料子,決不是什麼被飢餓逼得去打劫的災民。

我找了個椅子坐下來,打了個呵欠,疲倦地吩咐:「有什麼刑具統統搬過來。」

結果並沒有讓我等太久,有原慶雲在,實在很好搞定,上次他把我都逼成那樣。而那兩個強盜,說真的,嘴裡叫囂得越凶,往往越沒種。

只是被削掉半邊耳朵,被原慶雲professional地恐嚇了幾句,就大叫「招了」。

我叫獄卒把其中一個帶到另一間屋子去,分開招供。

兩個都提到了同一個名字:盧大人。
失敗的性教育

接下來幾日,郭正通領我四處巡視,包括他做的一些水利的雛形。大方向上就是廣築堅堤,再加上狹窄處的分流渠,看得出郭正通對這個既內行且感興趣。

郭正通問我有何見解,我對於治河一竅不通,只知道最好在黃土高原一帶植樹固堤,防止水土流失,不過這不是一時半會兒能見效的東西,所以很不好意思地說了出來。想不到他居然大喜,誇我見解獨闢蹊徑,我愣了半天,說:「只是這是數十年的經營方可收效啊。」

郭正通卻很激動,說:「卻是真正治本良方!」眼睛望著遠處,似乎已經暢想到未來黃河水清的一天。

我張嘴想說數十年後你我都不知在哪裡,但是沒有說。郭正通是那種會相信「子子孫孫無窮盡也」的人,和我完全不同。這樣想來,我其實才是只顧眼前的投機者。和這些有堅定信仰,肯花一輩子做一件事的人完全不同。不知道是時代的差距還是性格有異。

郭正通的為官之道,我不想多評,反正和我完全不同。但是此刻,我由衷覺得尊敬他,正是有他這樣的人,地球上才會出現奇蹟,如果都是我這樣得過且過的,我會說:長城,金字塔,大運河,都是沒有必要出現的東西。

郭正通從袖子裡掏出一本書來,把我說的記上去,我好奇接過來一看,一本手寫稿,寫著《河策》二字,厚厚一本,密密麻麻寫滿了字,前面的紙已經很陳舊,深淺不一的披刪筆跡,也不知花了多少心血在上頭。稍稍翻閱幾處,已不乏精闢見解,連最細微處也有考慮。

我站在殘存的河堤上,風很大,時時吹得我的頭髮擋了視線,低頭半天說不出話來。

我不想再用官場的話來對付這個場面,半天沒說話,開口說:「郭大人做過粗略預算沒?要花多少錢?」

郭正通先是僵住,慢慢明白了我的意思,欣喜若狂的表情從他的醜臉上浮現出來,生動無比。我是第一次見到這樣深刻的歡喜。

他報了一個數字,我低頭算了半天,抬頭堅定誠懇地說:「郭大人,這個數字目前國庫還不可能拿出來。但是,以後國庫會慢慢越來越豐盈,我會每年給你撥一筆銀子,開頭可能少些,以後會越來越多。就算十年二十年,只要你我不死,總有完成的一天。但是,你要好生安排,哪些地方緊急,要先去做,哪些地方就算緊急,修了,上游沒弄好還是會被沖垮,這樣的無用功咱們就不能去做。錢不多,河工動輒幾百幾千萬的銀子,咱們經不起折騰。」

郭正通瞬間睜大眼睛,手也抖起來,半天才從喉頭擠出發顫的聲音:「大人」

他突然在河堤上衝我跪下來,嗓子帶著哭音:「大人,下官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我也脊背發顫,喉頭哽咽,強作鎮定地把他扶起來:「郭大人,我才應該為了天下百姓,多謝你。」

郭正通的眼淚一滴滴滴下來,滴到光滑的白石的河堤上。粗糙黝黑雞爪一樣的手一直在哆嗦,連帶整個佝僂的身體。

我想,在這個空間,這應該是一幕應該記載到史書的場景罷?想不到我竟如此入戲。在這個世界,這個圈子裡陷得越來越深,果然是人在那樣的位置,就沒法擺脫使命感麼?

郭正通對我目前也算死心塌地了,至少,我心裡頭很暢快,而且賑災工作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包括災後的復建。

小綠整天跟著郭正通,我記得他之前說過的話,想要做個好官,而且他家也是因為水災而家破人亡,所以現在已經把所有的崇拜灌注到郭正通身上。想到他,我就想到小珠,差不多的處境,如今流落在哪裡呢?上回也沒機會問錦梓知不知道。

錦楓總見不到,好像有意躲我。我想那日在馬上恐怕不是我多想了。十三歲的男孩子開始發育了,這時候就是會有莫名奇妙的衝動,會做春夢,會遺精,會好奇,但這並不意味著什麼,就算他把我當成性幻想對象,也不代表他喜歡我,他只是個孩子,說不定明天性幻想對象就換成了紅鳳。更加大的可能是馬背上空間太小,加上摩擦

總之,現在正是需要做大人的去加以開導,教給他們健康正確的性知識,以免他們迷茫痛苦,產生心理陰影和罪惡感的時候!

可是我痛苦地想,最應該且最適合做這件事的錦梓卻不在。

我,我不大方便去做這事。

去它的,為什麼我不能去呢?我現在也是個男人。

我發了狠,站起身來去找錦楓,這小子藏得倒好,我找了半天也沒有找到,只找到了原慶雲這個傢伙。

「咦?」撞上他之後,我先發制人:「你跑哪兒去了?」

別怪我煩他,這傢伙在留芳樓打扮得妖妖豔豔也就罷了,畢竟是工作需要,現在跑來災區,也怎麼招搖怎麼穿,今天居然穿了一身冰藍提花的薄薄綃衣。

可恨的是這騷包不管穿得多不像話都很MAN,和我完全不同,我,據錦梓說連穿了官袍都嫌妖嬈。

真叫人生氣。

原慶雲似乎有一刻慌張,接下來卻咧嘴笑起來,露出他整齊的白牙:「我在找冰。」

「你在找冰?」我提高了聲音重複一遍。

「是啊。」原慶雲有點不自在,「我見天氣熱得慌,你好像畏熱得很,大家子裡都有冰窖存冰,想不到這兒寒酸得很,刺史府第居然連冰窖都沒有。」

「郭正通的地方自然沒這些奢侈玩意兒。」被他這麼一說,我還真想喝碗冰鎮酸梅湯。不過,原慶雲這傢伙會這麼好心?我才不信。他鬼鬼祟祟混進來,天知道有什麼企圖。我得加意小心才是。

原慶雲上下打量著我,懶懶微笑說:「你要去做什麼?」

「你見到錦楓沒?」

原慶雲一笑:「我還真見了。」

錦楓居然躲在樹上,那棵枝繁葉茂的月桂上。月桂葉子厚,入口極澀,吃下去倒可以當嘔吐劑。故此別的樹被剝光了,它只管繁茂它的。

我抬頭對著樹上的衣角揚聲說:「錦楓!錦楓!」叫了幾聲,那小子才從樹上滑下來,黑著一張小臉:「幹什麼?」

「沒事,」我朝他笑得像朵花似的,「幾天不見你影子,有點擔心。」

他從鼻子裡哼了一聲。

我對原慶雲露出「你的利用價值已經完畢,請自動消失」的笑容:「謝謝,有勞你了。」

原慶雲也不惱,還是那樣慵懶地朝我笑笑,漫不經心地走開了。

我半拉半扯把不情願的錦楓拉到僻靜無人處,他很惱火,從我手中猛地掙開,怒道:「放手!」

我依言放開他,開始想措辭。

「到底什麼事?」臉比鍋底還黑。

我想來想去,決定先從他關心的哥哥談起:「錦楓,你哥哥他」

那小東西跟刺蝟似的,一提他哥哥,渾身毛都炸起來了,冷冷說:「你想說什麼?」

跟孩子溝通怎麼那麼難?我嘆口氣:「你哥哥不會丟下你,不會拋下你,他只是有重要的事要做。」

錦楓漲紅了臉冷笑:「要你說,我難道不知道我哥哥,你算什麼?」

好,我承認失敗,挑選錦梓這個敏感話題是我失策。單刀直入吧。

我深吸一口氣:「錦楓,你最近身體有沒有覺出什麼變化?」

「什麼意思?」他狐疑地看著我,突然臉色發青:「你在我身上下毒了!」

我我哭笑不得。他是怎麼得出這個結論的?「我為什麼要對你下毒?」

「因為」錦楓臉上浮起一絲暗紅一閃而逝,「因為我哥哥不要你了!你想用我要挾他回來!」

因為他哥哥不要我了?

我真的火了。

為什麼不是他哥哥不肯跟我了?

我和錦梓的上下關係就這麼一目瞭然?連小p孩都看得出來?

我閉了閉眼睛,把火氣壓下去:對小孩子要講理。

「哼,我若要要挾他,只要去告訴他就好,來跟你說什麼?」

錦楓啞口無言。

「那個,」我看他不再嘰歪,趕緊問,「你最近身體有什麼變化?比如說什麼地方長毛了嗎?做什麼奇怪的夢了嗎?」

他聽到我說「什麼地方長毛」,嫌惡地往後一跳,好像我是什麼噁心的東西,充滿戒備地說:「你想幹什麼?」

好像我要猥褻他似的。

我氣餒了,錦楓同學的性觀念和我有什麼關係?他只是我家錦梓的弟弟而已,就算他長大性觀念扭曲,有心理陰影有什麼關係?反正古代大部分人都性觀念扭曲吧?就連現代都很多。

就連錦梓也決不會怪到我身上來。

我洩氣地看著他,無力地搖搖頭:「算我什麼都沒說,你就當我沒來找你」說完我就轉身離開。

想不到走出幾步,錦楓居然發出很微弱的聲音。我沒聽清,轉身問他:「你說什麼?」

錦楓臉色有點蒼白,眼睛裡好像有點水光,嘴唇卻咬得死緊,手攥著衣角,臉上神色十分掙扎:「我我最近真的做了奇怪的夢」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17 21:45

滅口

我一轉身看到錦楓的樣子,突然有點心驚膽顫:這場面好生尷尬,萬一錦楓要是說他春夢的對象是我,我可怎麼自處?說什麼話才能應付?以後怎麼面對?

可是錦楓這樣脆弱的模樣我還是第一次看到,終究捨不得不管他。咬咬牙,我決定拿出最科學理性,泰山崩於眼前而不變色的姿態來開導他。

「什麼夢呢?」我儘量溫和平和地問他。

錦楓很是猶豫了一番,最後終於下定決心開了口:「我夢到……哥哥……」

錦楓做春夢居然夢到他哥?我大驚失色,好不容易強自鎮定了下來,居然還發得出聲鼓勵他:「哥哥怎麼了?」聲音居然還很鎮定。

錦楓抬起眼,黑黑的眼睛裡幾乎要滴下淚來,蒼白的臉一臉絕望:「哥哥被……媽媽帶走了……他們一起走了,留下了我……在很遠的地方朝我笑……我拚命叫,他們也不理我……哥哥他,是不是很危險?會不會死?……」

我想起來,錦梓從不提母親,他母親死得很早,我還是隱約在查他家資料時記得看過他母親難產死的,他父親一直沒續絃。他母親是生錦楓時死的嗎?

「你只是太擔心哥哥了。」我十分肯定地柔聲告訴他。

錦楓眼睛裡的水汽已經有一滴凝成液態滾下來了,他抓衣角的手抖得厲害,聲音很奇怪,有點破碎的樣子,可能因為拚命忍住哭腔顯得很有點尖厲,尾音發抖:「……最近老是不停做同樣的夢……母親,母親她……其實是我害死的……如果沒有我,母親……也……不會死……哥哥,哥哥他這些年……心裡其實一定很恨我……只是因為我是他弟弟,才……才不得不照顧我……現在有機會擺……脫我……心裡一定很高興……」小孩子畢竟不善忍耐,最後大聲抽噎了一下。

因為母親生自己時難產死去而始終有罪惡感嗎?

錦梓是因為弟弟從小沒了媽媽才這樣保護他嗎?

可憐即使如此,錦楓也還是害怕被拋棄,還是沒有安全感……也難怪他,這樣的年齡,又遇到過這樣事情……

我對錦梓的事情,原來瞭解得這麼少……

錦楓還僵著身子站在那裡,有了那滴淚做先行軍,別的眼淚也爭先恐後往鞋上掉,撲簌簌的。

我嘆了口氣,伸出一隻手,輕輕放在錦楓肩上,語氣很輕快地低聲說:「聽著,錦楓。你哥哥這輩子最愛的人就是你,因為你是他唯一的弟弟,也因為你和他一樣,沒有了媽媽……對他而言,什麼都比不上你重要。如果,他知道你這麼想他,他真的……會很傷心……」

錦楓抬頭,淚眼朦朧,懷疑地看著我。我堅定地同他對視。他的懷疑漸漸融化下去,最後抽著鼻子小聲問了句:「真的嗎?他同你說的?」

錦梓當然不會和我說,不過此時不說謊,更待何時,我肯定地點點頭:「嗯。」

「哥哥說我……比你重要嗎?」

我心裡痛了一下,卻十分輕鬆地輕笑起來:「傻孩子,你在比什麼呢?我算什麼?怎麼比得上你和他骨肉至親,血脈相連?」

錦楓眼淚掉得更凶了,一邊抽噎一邊說:「那,那你,別,別告訴他……我跟你說,說的……」

我鬆了口氣:「放心吧,不會告訴他的。」

錦楓不再說話,專心哭。

這些錦梓不在的日子,也難為他了。

我伸手用指節替他抹眼淚,他微微躲閃了一下,我堅持,他就讓我擦了。

替錦楓一點點把眼淚擦乾,氣氛正十分溫馨,突然有人慌慌張張闖來:「大,大人……總算找到您了……快,不,不好了……大事不好……」

我一看,似乎是郭正通這邊的手下,我最不喜歡人遇事大呼小叫,又兼被他破壞氣氛,臉一沉,冷冷訓斥他:「站好了說話,慌慌張張做什麼?」

「大,大人……是。……那,那兩個犯人……被,被殺死在牢中了!」

我心中一沉,沉聲說:「快帶我去!」

趕到牢房,已經有許多人圍著了,七嘴八舌的議論著,我簡直有點氣急敗壞,命眾人讓開,走過去一看,那兩個強盜身體僵硬地躺在草堆上,俱都瞪目吐舌,七竅微微滲出血來。

一個仵作模樣的老頭上前向我稟報:「大人,他們俱是被人縊死的,死了當有一個時辰了。」

這兩個人是指證盧良的唯一人證,我重要的「污點證人」,如今被人滅口了!都是我太大意了!郭正通這裡又不是巴黎公社,又不是世外桃源,我怎麼竟會覺得不會有事呢?

看著那兩個死人脖子上的一道紅印,我腦子裡浮出原慶雲細細的長鞭,原慶雲剛剛不自在的神情,他死活賴著跟我來這兩天卻不纏著我……

我的血氣往頭上衝,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控制住自己,鐵青著臉說:「收殮了去,不必宣揚。」

我走出人群就氣沖沖地往原慶雲房裡去。

原慶雲果然在房裡,伏在案上寫什麼東西。莫非是給梁王的密函?

我用力推門進來的聲音驚動了他,他驚訝抬頭,笑起來:「青蓮寶貝今天這麼好,主動來找我……」

話未說完,被我粗暴地冷冷打斷:「是你殺的對嗎?」

「什麼是我殺的?」

我冷笑一聲:「別裝糊塗,那兩個強盜。」

原慶雲臉上掠過明顯的驚訝之色,真假!

他恢復了平靜,問:「那兩人死了?」

我又冷笑一聲:「別演戲了!不是你拿鞭子勒死的?」

原慶雲依然很鎮靜,只有眉毛慢慢挑起來,一字字說:「人是我抓的,我為什麼要滅口?我只要當初不抓他們就好。」

我不屑地從鼻子裡哼了一聲:「你當我傻子嗎?你這傢伙當時興沖沖沒顧上問,只顧邀功來了!後來咱們在牢裡問出來口供,你當時臉色變了一下,道我看不出嗎?可恨我還真的傻,竟不去提防你起殺心!」

原慶雲也冷笑起來:「盧良是我的誰?我要這般替他著想?」

盧良不是你的什麼人,他主子卻不同。我卻不想說出口來,不想讓原慶雲知道我開始提防梁王。所以我只是冷冷的,慢慢的,譏誚地說:「你心裡有數。」

原慶雲終於怒了,眼神慢慢凝聚起來,像兩根冷冷的針,臉上卻妖媚地笑著,說:「好啊,張大人,如今你是要把我拿下嗎?」

我突然發現自己來得衝動,竟什麼準備也沒做。

我哪裡是原慶雲的對手,這樣送上門來是為了讓他逮住我當人質嗎?我潛意識裡那麼相信這個傷害過我的人不會傷害我嗎?

這裡還真沒人拿得下原慶雲。紅鳳也不見得是他對手,就算能拚一拚,我又怎麼捨得她一個弱質女流去跟一個大男人拚命?

我慢慢冷靜下來,讓自己不漏一點怯意,冷淡開口:「你走吧。」

「你走吧,不要讓我再看到你。下一次,我決不會放過你,咱們就把以前的賬都好好算一下……」

原慶雲站在那裡,恨恨地看著我,美麗的黑眼睛裡充溢著憤恨,痛恨,心灰意冷,和許多別的東西……

我一直到很多年後,也記得他當初的眼睛。

「如你所願。」他低下頭,幾乎聽不清地低聲說了一句,好像含在喉嚨裡一樣,語調卻平得完全沒有語調。

他側著臉,頭髮有點擋住,沒讓我看到他的臉,很乾脆地抓起桌上的紙,揉成一團,就從窗戶裡竄出去了。
小綠的志向

終於還是到了要走的時候,賑災的種種安排和後續的都安排得差不多了。

原慶雲昨天走了之後就沒再回來,連他自己的東西都沒回來拿。對此,我還是有一點鬱悶。

早上我們聚在前堂吃早飯,錦楓也在,默默地不說話,自從昨天以後,這孩子大概不適應我們之間關係的改善,總有點訕訕的。紅鳳去收拾行李,所以不在,郭正通則和我絮絮叨叨說著一些零碎的事情。

小綠突然走了進來,我也沒抬頭,就問他:「收拾好東西了嗎?」

小綠沒說話,我有點詫異,抬起頭看著他。

一看之下頗為奇怪,小綠似乎有什麼難言之隱,小臉憋得發紅,咬著嘴,張口又沒發出聲音,捏著小拳頭,眼睛很嚴肅憂慮的樣子。

「小綠,你怎麼了?」我忍不住放柔聲音,問他。

誰知他「撲通」一聲,雙膝著地,跪在了我面前。

我和在場的人都唬了一跳。

這孩子抬起臉,毫不退縮的迎著我的眼光,下定決心的樣子,很有點堅毅地說:「大人,小綠……想留在這裡……」

「你想留在這裡?」我有點驚訝,但又覺得明白了什麼。

小綠的眼光看向郭正通:「小綠想留在這裡,跟郭大人學治水。」

學治水嗎?

我當然是明白小綠一貫的志願,也知道他的決心。

這孩子長大了呢。

錦楓過渡震驚,一直說不出話來,小綠也不看他。

我一邊思索得失一邊看向郭正通,後者張著嘴,一臉驚奇。

小綠現在還小,可已經很伶俐,這孩子將來要出身,很難從科舉出頭,所以讓他及早這樣歷練,實在不是壞事。

何況他自己也下了決心。

如果他留在郭正通這裡,我等於在郭正通身邊留了一雙眼睛,雖然未必需要監視老郭,但是,有備無患,對我來說也實在不是壞事。

因此我對郭正通說:「郭大人,這孩子一向被我慣壞了,雖然身份上是僕童之屬,平日和自家孩子也沒什麼區別。他雖然頑皮,倒也是上進的孩子,您若是願意,就留著他當書僮差遣,責罰打罵,一概不必客氣。」

郭正通連忙說「不敢」,又說「只恐此地艱苦,小孩子受不了」云云。

小綠連忙轉向郭正通跪下:「小綠是窮人家的孩子,不怕吃苦」。

郭正通沒法子,只好答應說:「小綠聰明仁善,我也很喜歡,要留在這裡也可,只是有一條,吃穿用度,一概和此處軍民百姓一般,若是受不得,及早言明。」

小綠大喜,說:「小綠不在乎吃穿。」

我微笑說:「還不跟郭大人磕頭,謝謝他肯教你。」

小綠磕了三個頭,郭正通連忙把他拉起來。

小綠又轉向我,默默走到我面前,跪下狠狠磕了三個響頭,結結實實的撞在地上,抬頭的時候已經淚流滿面:「……大人,小綠,不能伺候您了……您要自己保重……」

我也覺得有點難過,但畢竟不是壞事,微笑說:「傻孩子,你要看我,只管來就是了,我若有機會,也會來看你。你就算離開,難道就不是我府裡的人了不成?」

小綠哽咽起來:「小綠打從被大人帶回去,這輩子都是大人的奴才……」

我摸摸他的腦袋,說:「既然如此,就不要哭哭啼啼,以後要用心做事,不可給郭大人添麻煩。」

小綠一邊哭一邊用力點頭。

紅鳳已經收拾完了東西,要走的準備都已經做好了,小綠才走到錦楓面前。

錦楓冷冷看著他的樣子酷似錦梓。

小綠說:「對不起。」

錦楓冷冷哼了一聲。

小綠撓撓頭,說:「因為一直到昨天晚上也沒想明白,今天早上才決定的。我自己都不相信。錦楓……你別生我的氣……」然後作出可憐兮兮的樣子。

錦楓心軟了,扭過頭說:「算了,我知道你一向的心思。以後閒得沒事說不定會來看你的。」

小綠破涕為笑。

我把小綠叫出去,交待他要注意的一些事,又留了幾張銀票和一些散碎銀子給他,小綠眼圈又紅了。

我說:「如今既然不在我身邊,什麼事情都要自己長個心眼。跟著郭大人好好歷練,過幾年你長大了,就給你謀個差事。你要想著自己一言一行都有人看著呢,你丟臉就是丟我的臉。」

小綠都一一答應。

來的時候一堆人浩浩蕩蕩,走的時候,只剩下我和紅鳳錦楓三人三騎。

送行的人漸漸看不到了,如同陵陽的城牆,消失在曠野裡。

馳出一段路,我想起一件事,拿出一張五千兩的銀票,對紅鳳說:「你把這個去拿給郭老夫人,她必不肯收,你就說這事不要讓郭大人知道,咱們也沒地方有求於郭大人。只是為了讓郭大人少擔心些事情。反正你看著辦,讓她收下就好。」

紅鳳點頭,拍馬絕塵去了。

只剩得我和錦楓慢吞吞趕路,以便讓紅鳳能趕上我們。

說實話,我和錦楓兩人單獨在一起很尷尬,自從昨天之後就更不自在。

錦楓一直不作聲,騎了半個時辰的馬,沉默越來越叫人難受。

我終於忍不住說:「錦楓,小綠他朝自己的理想走了,你是他的朋友,應該替他高興。」

錦楓悶悶地哼了一聲。

我約束住壁爐的步子,等他趕上來,小小身影騎在高頭大馬上,曠野裡顯得越發孤單倔強。

我想起他哥哥不在,唯一的好朋友又離開了他,大概心裡真的不好受,忍不住想安慰他一下。

不過這時候還真沒什麼好說的。只好轉移注意力。

我裝作不經意說:「錦楓,你喜歡吃什麼?」

他怔了一下,大概沒想到我會問這個話題,又哼了一聲。

我以為他不會回答的時候,這孩子突然說:「豆簞芙蓉。」

我愣了一下,說:「那是什麼?」

「錦福樓的豆簞芙蓉,哥哥也愛吃的。後來哥哥說太甜了,男人不應該吃,就不太肯帶我去了。」錦楓的聲音還是很鬱悶。

我突然很想笑,心情也好了起來,笑說:「回去咱們去大吃一頓,這次出來真是苦了我的胃了!——誰說男人不能吃甜的,我就最愛吃甜的了!」

錦楓因此鄙夷地掃了我一眼。

「錦楓,你最喜歡什麼顏色?」

「錦楓,你最喜歡什麼動物?」

「錦楓,你最喜歡誰的文章,誰的詩?」

「錦楓,平時你最喜歡玩什麼?」

……

錦楓終於抓狂了:「你這都是什麼問題?——為什麼這麼奇怪?!」

小男孩的吼聲在曠野裡激起了回音。

紅鳳一直到傍晚快到的時候才趕上我們,朝我搖頭,我嘆了口氣。果然不肯收嗎?郭正通的母親大人。

「郭老夫人說,她兒子不肯收的,她自己也絕對不會收。」

紅鳳神色有點疲憊,想必費了番口舌。

我給她倒茶喝,她一口就喝光了。突然嘆口氣,說:「郭老夫人真是……奇女子。是以才教養得出郭大人這般的人物。」

我還是第一次聽紅鳳評價人物。

「紅鳳,回去後物色一個能幹活,心地好的婦人,派過去照顧郭老夫人,編個什麼親人都死在水災裡頭,孤苦無依之類的緣由。然後叫她慢慢用錢貼補,別叫郭老夫人看出來……」

紅鳳點頭答應,望著我,面容沉靜如水,目光若有所思。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17 21:45

回朝

回到信陽之後,周紫竹似乎幹得不錯,這裡一切也都井井有條起來,災民也得到了安置,有一些已經打算回去故里。

梁王已經回去,據說是因為突然病情沉重起來。那些大商人們納的糧食也都大致送到了,大都是遣人壓送來的。

周紫竹這段時間黑了,也瘦了,不過我大概也好不到哪裡去。我把強盜的事情告訴了他,他沉默不語。

盧良怎麼說也算我這邊派系的,我怕他疑我有什麼,正想再說兩句。周紫竹卻很斟酌地開口:「青蓮……你是怎麼想的?你想放他一馬嗎?」

我還記得當初他警告我的「徇私」之類的話,不由皺起眉頭,正在考慮辨駁的口氣,他又說:「實際上……我手頭有他貪沒錢糧的證據……這些日子你不在,我接觸了幾個大商家的人……」

這傢伙難道是衝著我的面子,竟猶豫不決要不要處置大貪官麼?我倒真要受寵若驚了。不過,這可不是周紫竹的風格啊。

「周兄何出此言?」

周紫竹有點訝異,瞥了我一眼,說:「青蓮可記得盧大有?」

我記得,我和皇帝,還有周紫竹出獵遇刺的時候,為了我們而死的那個侍衛。

「盧良是盧大有的親叔叔,盧大有自幼失牯,是盧良把他拉扯長大,情同父子。」

私義和大節嗎?我有點想失笑,但又覺得有點沉重悲哀。不過對於周紫竹而言,答案他早有了吧?只不過心裡不舒服,才問我的意見。

所以我低頭正容說:「紫竹兄,你胸中豈無是非?此事我地位尷尬,不便置掾。請紫竹兄秉公行事即可。」

周紫竹望著我,微微頜首。

最終我們走的時候,果然盧良被一併押回了京城。

這次同周紫竹他們出來,前後有二十天有餘,出發時浩浩蕩蕩,如今只剩下我和紅鳳錦楓,還有周紫竹主僕。

到京的時候是傍晚,雖然不過這麼二十幾天,京師的華燈初上竟覺得有幾分陌生,恍若一夢的感覺。

之前已經有驛站回報,所以有一些官員到城外設酒迎接,張著燈籠搭了棚子,這其中自然少不了我乾兒子高玉樞。幸而周紫竹在,大家還算收斂,不過諂媚之話也是滔滔不絕。大體上都是「為國為民,不辭辛勞」這樣的話加上各種典故,大興駢儷地冒出來。

就在我聽得頭昏腦脹,周紫竹臉色越來越沉,他家光頭阿三一臉百無聊賴狀的時候,終於大家喝了一杯水酒,可以放行了。

我府上派了馬車來接我,於是和周紫竹告別,高玉樞攙我上車的時候,偷偷附在我耳邊說:「邵將軍回來了。」

我心裡咯噔了一下,徒的一沉。

對於邵青,我始終心裡是有點矛盾的,他不在的時候,總覺得還算是自己人,有事的時候,甚至還覺得此人可靠;可若在近處,又覺得要打迭起全副精神來警惕,簡直就像弓著背豎著毛的貓。

我有點鬱悶,因此高玉樞又說什麼我都沒聽清楚,他又重複了一遍,我才聽他提到「盧良」,連忙冷了臉色,說:「琳西,不該管的事情切莫召禍到身上,你是聰明人,還用我提點你嗎?」

高玉樞怔了一下,立時明白了,賠笑說:「是,是,父親大人教訓的是。」

又扯了幾句要在「太白樓」擺酒替我接風洗塵的事,我因為錦梓和梁王的事始終還在心裡煩擾,不免有點意興闌珊,高玉樞察言觀色,知道我沒什麼興趣,就說「父親大人旅途勞頓,孩兒不多打擾了。」

回到府裡,老田過來請安匯報,老朱還沒回來。一切倒是維護得依舊不錯,不過當初熱熱鬧鬧的,如今錦梓不在,中直幼兒園只剩得錦楓一個,他也有些落落寡歡,不免讓人有人面桃花之感慨了。

唯一高興的是我的火藥研究所居然出成果了。

火藥研究所的爆竹師傅們把我請過去,個個都有興奮之色,神秘兮兮地拿出一個鐵匣子。

我看他們這般鄭重其事,也不禁有點興奮期待。

匣子打開之後,有一格一格,都用油紙包著,師傅們小心翼翼地一一打開來,都是或黑或黃,顏色深淺不一的粉末,又或者搓成一團狀。

師傅們和我到後頭比較荒蕪的院子裡做實驗,選了一些粉末物體,加上引信,點燃之後我們遠遠地躲著,爆炸聲震耳欲聾,還配上火光什麼的,很有特技效果,府裡的奴僕們不少因此受了驚嚇,亂竄亂跑,也有人哭爹喊娘,引發一場不小的混亂。

我把大家安撫下來,好好嘉獎了爆竹師傅們,目前的火藥水平完全能趕上以前的黑火藥水平。當然,離造槍造炮做子彈還有以光年記的距離,而且儲存危險,發揮不穩定。我想起解放前那些村子裡自己燒的土地雷和手榴彈,外殼似乎是用土燒的,好像燒陶一樣。

把這一設想同師傅們說了,我又因為他們取得的成功給大家發了可觀的「獎金」,提高了「科研經費」,大家都樂得有點屁顛屁顛的。

紅鳳讓廚下給我做了消暑養胃的「荷葉碧粳粥」,作為晚餐兼夜宵。天氣炎熱,我想喝冰鎮酸梅湯,但該項請求被駁回來了。

終於又回到我的水榭,我那張小房子一樣的大床。房間也好,床也好,處處留著錦梓的痕跡,自然又有一番黯然,牽腸掛肚,反覆思量,不過想到之前有些事,想得出神,也不禁要微笑起來。

這一晚上睡得居然異常的好,只不過半夢半醒之間做了好多亂七八糟的夢,醒來又不記得細節。

天還未亮的時候,爬起來上朝,我又恢復到一大早天還黑乎乎的爬起來,夢遊一樣去上朝的日子。有時候會為了不去早朝希望生病,希望能出些意外事件。

我在紅鳳等侍女伺候下緊張地穿好衣服,任人擺佈,讓她們伺候我吃下早飯,坐上備好的馬車,朝宮中駛過去。

馬車不再是四匹「烏雲蓋雪」所拉,車上也不再有錦梓沉默而堅若磐石的身影,我打瞌睡的時候,無法再跌進安全的懷抱,實際上,我撞到了頭。

不是沒有想哭的感覺。

車窗外,開始泛白的天邊清晨的薄霧裡,已經可以看見皇宮建築群的簷角殿頂,相互掩映,我慢慢定下心,眼光慢慢鎮定。

馬上,就要見到很久不見的小皇帝,要面對重新站到殿上的邵青……了。

回朝2

第二天上朝的時候,我和周紫竹下車下馬時堪稱萬眾矚目,昨天沒去接我們的官員也開始噓寒問暖,古韻直和李閔國都沒什麼,不過周紫竹走到古韻直面前,兩人並肩而行。劉春溪昨天有事拖住,沒能去接我,現在湊上來好一番親熱。高玉樞自然也不會落於人後,繼續在好些人鄙夷的目光裡說些肉麻話。

邵青姍姍來遲,看他下馬,我就僵了一下,好些日子沒見,他倒真清減了些,有點鬱鬱蕭索,比往日更多一份溫和收斂,卻也顯得雍容了一些。他下馬後自然很多官員問候,他的目光越眾找到我,停了片刻,微笑了一下。

我不由自主就朝他走了過去,感覺似乎很多人為我讓開了路。

「青蓮,這些日子辛苦你了。」他仍然含笑看著我,溫聲說。

「哪裡。敏之身體可曾大好了?」我說著毫無意義的客套話。

這個男人似乎老給我壓力,總讓我覺得自己還是十來歲的時候,開始發育的四肢身體不協調,在成熟的大人面前不由自主覺得彆扭不自在的孩子。

也許是因為我總是覺得自己的真相會被他看穿,而面對這個真相,邵青從某種意義上是這其間的被害者,這種心態,大概和肇事司機面對車禍死者的家屬一樣吧。

「托福。」邵青又微笑一下,依舊溫和,但是卻很疏離,他竟然就這樣從我面前走了開去,去對另一個大臣說話。

我有點瞠目,幸好這時上朝的鞭聲響起,大家又魚貫入朝,不然還真是尷尬。

二十來天沒見到小皇帝,偷偷用眼睛往上頭瞟了一眼,這孩子似乎也長大了點,坐得依舊端端正正,我偷瞥他的時候,這孩子恰好也越過眾人頭頂看著我,目光相遇,他眼睛裡露出一點雀躍笑意,臉上卻仍然很符合皇家教育的一本正經。我忍不住也有點想笑。

這次朝會的核心人物自然是我和周紫竹,還有被押解回來的盧良老兄。

根據正常的舍卒保車定律,我作為和盧良一個體系的「大BOSS」,一定要越眾而出,義正詞嚴,慷慨激昂地攻擊他,主張嚴辦以撇清關係;而作為敵對派的清流,則應該言辭溫和,意義惡毒地迂迴攻擊,句句不離要釣出幕後大魚。不過今天這個角色由李閩國大人一派擔當,由於當事的周紫竹幾乎沒說什麼合作的話,所以收效不大。至於我的台詞,我昨天就寫好演講稿,背得滾瓜爛熟,現在背出來,其慷慨激昂的程度會讓不知情的人以為我和姓盧的有殺父奪妻之恨,不共戴天之仇。

如此折騰了一個時辰有餘,毫無意外的沒有任何實際結論,然後吏部尚書突然問始終一言不發的邵青的意見。邵青故作謙虛地說:「武將只知行軍,不知國政。便有陋言卑語,恐遺笑諸公。」

大家於是又客氣一番,恭維他「素有老成利國之言」,邵青又再三謙讓,最後終於站出來,正了神色說:「青不知律,唯知人情,百姓遭遇大患,生死一線,而貪沒賑糧,置民死地,不論其緣由,均是不赦之事。」

邵青態度明確,大家又討論起來,最後散朝雖然沒出定論,結果如何明眼人也有數了。

我和周紫竹還得了賞賜,我得了帛百匹,黃金四百兩,和闐玉環六隻。

下午我要去宮中繼續教育小皇帝,小皇帝對我的回來實則是歡喜得瘋了,雖然努力克制不失儀,還是表現熱烈得緊,等我拿出什麼亂七八糟的糖人,竹螞蚱,泥貓,這傢伙就和普通小孩沒差別了,趁著在書房宮女太監們不在,還抱了我一下,黏著我撒了好一會兒嬌。

我們玩了一下午日冕之類的玩意兒,其實小皇帝真的是很聰明,在科學類學科方面也挺有天分,若是在現代,說不定將來也會長成IT精英。

小皇帝玩累了,突然神色間有點抑鬱起來,我問他怎麼了,他猶豫了一下,皺著眉頭,抬頭看著我,說:「那個盧良,非死不可嗎?」

我立刻明白小皇帝也知道了盧良是盧大有的叔叔的事情。

沉默片刻,我輕聲,但堅決地說:「陛下,律法是立國之本。不可因人,因政廢法,否則民眾就無所依從。另外,盧大有是盧大有,盧良是盧良,盧大有為國盡忠的功勞,陛下可以封賞,可以旌表,盧良最不容赦,不可因此輕易混為一談。」

小皇帝聽我說完,點了點頭,又沉思很久,露出悶悶不樂的意思。

接下來幾天亂七八糟的事情也很多,無論是公事還是府裡的瑣碎小事,我費了很多精力,一一處理。

不知不覺一個月就過去了,最酷熱的夏天也慢慢過去,天氣有一點開始涼爽,錦梓始終沒有回來,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已經開始適應了。有時候會覺得可能這個人只是我想像出來的而已,有時候卻又覺得一回頭那傢伙可能就在窗戶那邊坐著,趁我不注意偷看我。

錦楓一個人鬱悶地住在「中直館」,不大在我面前出現,依舊不和我一起用膳,雖然我認為他的寂寞肯定不遜於我。有時候我會去看看他,結果大部分時候他都在練武,他開始越來越像他哥哥,倒是真的開始成熟起來了。

其間還有一件事:田純告訴我,被派出去辦事的朱纖細突然失去了聯繫,他又派了幾個人出去找,卻毫無音訊。老田面無表情地說:可能是出事了。

這件事叫我很鬱悶,老朱不算什麼好人也不算壞人,畢竟是我的手下,還是有幾分親切和護短的心理,如果為了我的事就這麼死了,還是會讓我很難過。

盧良在我回京的第九天,被斬於東市。

等到月底的時候,有一件真正的大事發生了。

匈奴犯境。

匈奴世居北方,逐水草而居,放牧馬羊為生,民風彪悍,驍勇好戰,騎兵很厲害。算得上是圭朝的宿敵,大大小小的仗幾百年來幾乎每年都要打,他們以掠奪為主,倒不大佔土地,往往都是把所過之處掠奪一空。

因此,每年來犯,大約都是秋收以後,今年夏天還沒有完全過去,居然就大動刀兵,而且竟然打著幫助回鶻公主復國的旗號,氣勢洶洶而來。

說實話,圭朝和匈奴之間的戰爭,實在是負多勝少,匈奴一直是圭朝君臣心頭的頭號大患,這一下自然是朝野嘩然,舉國動員,誰也不敢輕敵。

要領兵迎戰的當然非邵青莫屬,邵青的軍隊久居北方,其實本來就是對抗匈奴的,邵青本人也是在與匈奴幾次對抗中積下軍功出頭的。他對付匈奴的幾次都不曾吃過虧,軍威很重,因此朝野都對他抱以極大信心。

這次匈奴來犯的勢頭不小,恐怕是近十年罕見,但因為有邵青,大家還並不怎樣恐慌。

所有事情都被拋到了後頭,六部尤其是兵部戶部緊張運作,用最短的時間準備著軍糧軍餉,禦寒的衣服靴子等軍需。

邵青也迅速做好再次出征的準備。

出乎意料,但一想又很在意料中的,出征前兩天,他令人送來便箋,約我在城外翠曦山見面。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17 21:45

將別離

翠曦山地處荒僻,出得南城,還要縱馬馳騁片刻才到得了。如今已經到了六七伏的辰光,天氣已經不大熱了。紅鳳甚至恨不得這就讓我開始穿夾衫。

南城本不大繁華,出了城門之後就更顯冷落,這一路到翠曦山就是大片荒野。雖然說不上「風吹草低見牛羊」,但一眼能見到天野分際,有風撲面微涼,倒也叫人心胸一爽。

此間淒涼,似乎秋天也比別處來得早了些,有些野草尖上已經開始泛黃。便覺得多了幾分肅殺。

我拍了拍壁爐的屁股,它難得有機會在大片空地上奔跑,其實根本不用我催,早撒蹄子跑開了。

壁爐的速度,也說得上追星趕月,不過片刻,便到了一座山頭,這山也不算高,也不算矮,山勢不險,卻不時有奇峰突起,綠意蔥茸之外,還有清澈的小溪潺潺。山腰似乎還有個亭子。

我下了馬,正想給壁爐飲點水,小溪裡便多了倒影,我一僵,慢慢站起來,便見到邵青青袍寬袖,淡淡望著我。

我朝他微笑了一下,他也回我一個淡笑。我不知怎的,總覺得他這次養病回朝變得更成熟了一些,換言之也就是更加老奸巨滑,不露聲色,莫測高深。但不管怎樣,確實減了銳氣,多了蕭索。有時候想起來,也不免有些許憐意。

邵青和我大概想的差不多,也沒有帶家人隨從,只騎了匹馬,他從馬鞍袋裡取出皮水囊,回頭朝我一笑:「有酒無菜,可肯賞臉共謀一醉?」

我點點頭。

「去亭子裡?」

我又點點頭。

我和邵青牽馬上去,和他一起把馬兒系在亭子旁邊的樹上,我們進了亭子,在石桌旁坐下,邵青打開皮囊的塞子,喝了一口,遞給我,我沒猶豫,接過來灌了一大口,酒味出乎意料辛烈,但餘味甘醇。我有點不習慣,被嗆得大聲咳嗽了幾聲。

邵青側過頭看我,低笑了一聲:「梨花白,對你是不是烈了?」

我搖搖頭,又喝了一口,還給他。

他又喝了一大口,卻沒再給我,自己拿在手中,沉吟不語。

我默默攏袖在一邊,也不作聲。

邵青望著天邊浮雲,神色漸漸悠遠清淡起來。慢慢開口說:「我初入軍中,駐地就在這附近,有時煩了悶了,就一個人來這裡待著。我可還從來沒跟青蓮來過呢。」

我想了想,說:「今日為什麼同我來?」

邵青又喝了口酒,笑而不答。

我靜靜看著他,他又喝了一口酒,突然朗聲吟道:「鵬鳶展翼凌九霄,且笑蒼穹空浩渺。祥龍在天布雨露,騰身移步天下小。挑燈朝舞露意冷,功名輕取汗青薄。請向漢武歌一處,邀得秦皇共射鵰!」

邵青聲音清朗,在空山中有入雲裂帛之勢。我有點震住,又覺有些驚慌,只是低聲說:「好詩,君果非池中物。」

邵青聲音低下來,突然自嘲一笑:「我十六七歲作的,那時少年意氣,也心氣高傲過。如今只覺位愈高,心愈怯。戰戰兢兢,不敢有半步差池人生在世,原不過如此而已,只是許多東西一旦背在身上,又豈能輕易放下家國殷望,妻子兄長,一點一滴,也不能輕負」

這話我很明白,但凡有些天分才華的人,年少時總是心比天高,覺得天下之大,再沒人比得上自己,自己生來就是要做一番大事業的,上帝造我的泥土都與別人不同。等到入世深了,幾番沉浮掙扎,才知道這個世界如何紛繁複雜,如何藏龍臥虎,如何暗流洶湧,有多少事情不得已,有多少次力不從心,不要說建功立業,就連安身立命,保住自己一席之地,活得比旁人好些,就要盡最大努力我們總要等大了,才知道自己不是太陽,不是這個世界的中心。

我點頭:「`誠然斯言。」

邵青看看我,又一笑:「我是武人,連平仄都不知,詩不像詩,詞不像詞。不要取笑便好。」

我笑笑說:「放而不收,雖然於詩文不算上品,氣勢卻是豪邁得緊。至於平仄,倒不必理會。」

邵青點點頭,「我那時年少,哪知道什麼叫收,都說你文章好,看來是真的,一言中的。」

我心中一跳,低頭不語。

邵青注視著我,沉默半晌,突然靜靜開口:「我原想殺了你的。」

我暗暗一驚,抬頭看他,神色還維持平靜無波。

邵青望著我,淡淡一笑:「那時候錦梓剛告訴我,我剛剛確定是真的。當時想,如果用不毀掉你身體的方式殺了你,比如說悶死,青蓮他會不會回來」

我望著他。

邵青繼續說:「可是實在渺茫得很,神鬼之說再說干系也太大我又受不了看見你,只好躲開,暗地留心你所作所為,不料越留心,竟忍不住歡喜你這個人你做事為人,實在比他強得多了。他這人又任性,又刻薄,只會添麻煩,不管後果,若非運氣好,早死了不知多少次了不過,他的運氣其實也真糟透了我也不知為什麼喜歡他,原本真沒想過會喜歡男人我好像總是喜歡會惹麻煩,不知進退的人」

他又輕輕抿了一口酒:「你做事跟我有點像,有時候看著你就像看著以前的自己。」

我接過他手中的酒袋,喝了一口,靜靜說:「沒想到你會把什麼都攤開說。」

邵青笑起來:「你我榮辱相系,還是說開得好些。再說此去生死未卜,我想把家事託付給你。雖然我部下不乏忠義之人,不過還是託付你放心些,你跟我是一樣的人,什麼境況都應付得來,怎樣艱難也不會倒下,不見得是什麼忠臣義士,答應了的事也會萬死不辭。」

我點點頭,又喝一口酒,平淡地說:「我答應你。」

邵青說:「我兄長是守成之人,雖然不通官場營生,也做不出出格之事,你只要記得有什麼興衰更替時提點他一二便是。只是拙荊要多麻煩你。」

我點頭說:「放心。」

邵青接過酒去喝:「內人糊塗,不解世事,不過心性甚好。我娶她之後,並非沒有過厭煩後悔之時,不過終究不能不管她。」

我微微一笑:「敏之兄當初娶妻的軼事,我也略有所聞。」

邵青也微笑起來:「我有時候也想,娶你這樣的女人可能才是最明智的。」

我大吃一驚,愕然看著他。

邵青一見,笑得愉快起來:「我自然看得出來你本來是女人,你當我是和我師弟一樣的毛頭小子麼?」

我心神大亂,煩躁地望著他。

「你放心,」他繼續微笑看我,「我不曾告訴錦梓你還真是不簡單,連錦貂這樣的人物也會為你神魂顛倒到這般地步。」他接過酒喝一口,悠然說:「不過,我雖然喜歡你這人,卻真的不會喜歡上你這樣的人。不知道為什麼。」

他的話雖然費解,我其實很理解:我也沒有辦法,絕對不會喜歡上邵青,不會對他心動,如果早十年八年,我還是小姑娘,大概會的,那時候會被安全感這樣的東西吸引,但是現在,我需要的安全感已經變成了另一種。說到底,我和邵青是太相像的人,人果然是會愛上互補的。

我們年少的時候,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時候,過度喜歡自己,太自戀的人才會愛上同類,否則的話,都會被自己沒有的所吸引。

我搶過他手裡的酒,掂了掂,仰脖子喝掉一半,把剩下的遞給他,一抹嘴,說:「盡此袋中酒,先預祝君剿滅蠻虜,早日凱旋。」

邵青豪氣大發,一口喝乾,朗然道:「只解沙場為國死,何須馬革裹尸還!」
黃金單身漢的終結

邵青走的那天,刮很大的風,三軍齊發的大場面,既有氣勢又很悲壯,邵青站在點將台上,喝小皇帝親手遞過的酒,小皇帝稚嫩的聲音說:「盼將軍早日凱旋。」迴蕩在飄滿大旗獵獵作響的上空。

邵青接過賜劍,一身甲冑,單膝跪下,朗聲說:「臣誓死為陛下驅逐匈奴,不勝不歸!」

邵青最後上馬的時候,眼神在人群中一掃,遇到我,微微露出一絲笑意,我微不可查地點點頭,他最後看我一眼,翻身上馬,絕然而去。大軍隨他而動,馬蹄翻動,塵囂滿天。

旗幟煙塵漸漸遠去。

走了也便罷了,除了兵部緊張運作,大家要留心軍情,戶部安排的糧草軍需比較吃緊,一切似乎慢慢變得和平時沒什麼兩樣。

幸虧我之前斂財有道,現在還不至於成很大問題。

我沒有經歷過戰爭,可能比別人都更緊張些,但是日復一日,我看到京城的老百姓都一樣的婚喪嫁娶,一樣每天清早提著籃子上街買菜;官員們一樣起早摸黑上朝,明了暗了受賄,說的恭維話也不見得就短些,我的心慢慢也就定下來,繼續投身到無窮無盡,瑣碎而偉大的官場陰溝生活中,如果不是對錦梓的入骨相思彷彿扎進骨頭裡的一根刺,我的生活就跟水患之前一樣的緊張,無聊而安逸。

在這樣的情況下,突然周紫竹投帖子請我喝酒。

好事成雙,莫非最近我很有被人請酒的運?

周紫竹回京還是挺和我保持距離的,這次居然明目張膽請我喝酒,必非無因。

周紫竹請我喝酒的是個小酒家,藏在深深小巷裡,倒是清雅得很,門口有修竹白石,當壚的是個白髯老者,鬚髮整齊,黃袍纖塵不染,觀之不俗。門上掛有青布酒旗,掀簾進去,裡面桌椅奇古,貌若根雕。

周紫竹貌似是這裡的常客,老頭抬頭見到他,就繼續低頭看自己的東西,嘴裡問:「周公子今天喝什麼茶?還是明前的鐵觀音?」

周紫竹態度卻甚好,微笑說:「今日卻不喝茶,要喝酒,煩秦老丈做幾個菜下酒。」

老者點點頭:「兩位公子緩坐片刻。」便去了後廚。

我擇了一處黃楊木根狀的座頭,和周紫竹對面坐下。不消片刻,老者就上了幾個涼菜上來,盤盞不大,有玫瑰砌絲櫻桃,什錦山菌,清拌新筍,和一碟茶干。

周紫竹舉箸笑道:「嘗嘗這個,也算遠近聞名,味道確實不同,我從小隨家嚴四處走,也沒見哪處茶樓有此味。」

我挾了一塊,送到嘴邊咬了一小口,入口平淡,一咀嚼,只覺咸甜鮮香,每嚼一口便多一道滋味,糾纏齒頰,餘味無窮,我吃過的中外名菜也不算少了,竟不曾見過這樣的美味,不禁有點詫異。

周紫竹微笑說:「如何?」

我只能點頭說:「技近乎道矣。」

說話間酒就上來了,酒色澄碧,香味撲鼻。我看了一眼,訝道:「竹葉青?」

「不,這是秦老丈自釀的『如朱』,酒味甘醇,倒不如竹葉青烈。」

他給我斟了一小杯,我淺嘗一口,果然芳醇清冽,我是外行,只會說:「好酒!」不過由於我神情陶醉,語氣誠懇,周紫竹也就沒有深究我的用詞貧乏。

過了一會兒下酒的菜也陸續上了,一味的精緻清淡,酒過三巡,我就等周紫竹切入話題,——他肯定不會是為了帶我發掘好館子才約我出來的。

果然,他連乾幾杯之後,放下了酒盅,望著我,笑容漸漸隱去。「下個月我要成親了。」他臉色平靜地放出重磅炸彈。

「咦?」我真的吃了一驚。「誰家的閨秀?」

不過周紫竹也二十七八歲了,在這個時代,這個年齡還不娶妻,實在有點奇怪,像邵青結婚算晚的,二十出頭也娶了親,那還是他投身軍旅耽誤的結果,通常男子十六七,十七八的就該結婚了。

「薛家的大小姐。」

薛詠瑤?這次我真是大吃一驚了。

不過想想也很合情合理,薛家在姚家敗落之後要替他家女兒選夫,跟我提親被我婉拒之後,會看上潛力無窮,家世雄厚,年少有為,人品瀟灑的本朝數一數二的黃金鑲鑽王老五週紫竹,實在是意料中事耳。

果然,周紫竹證實了我的推斷:「薛駙馬託古大人月前向家父提親,家父已經允了,婚期就定在下個月。」

我再度吃了一驚:「這麼倉促。」

周紫竹愁容滿面:「只因我連番推托,到現在還不曾成家,家嚴家慈都有些著急,這次是推不掉了。」他一副愁眉深鎖的模樣,一口氣連幹了三杯,還重重嘆了口氣。

也難怪他,我若是現在要娶薛大小姐的人,也非得借酒澆愁不可。不過,難道周紫竹也對薛大小姐很不怎麼感冒嗎?

我假惺惺地說:「紫竹兄何以愁眉不展?那薛大小姐聽說頗有豔名,容色妍麗,薛家根基深厚,可為紫竹兄日後一大助力,得妻如此,更有何憾?」

周紫竹長嘆說:「仙鄉雖好,非吾住家實不相瞞,青蓮,我心中已經有人了。」

我耳朵一豎,女人愛聽八卦的心態主導了我的意識,說實話,是女人就沒有不八卦的,只不過或者礙於環境,或者為了自身形象被後天的教養,自制力所克制罷了,但是八卦此事,實在是能調節心態,緩解壓力,美容養顏,延緩衰老,居家旅行必備之良藥。

想不到到了古代,也還有這樣的機會免費送上門來,還不必為了形象故作掩耳狀,我當然很配合地問:「誰?」

周紫竹居然沒被我赤裸裸的興致高昂所嚇倒,他憂愁地抬頭看著我,欲言又止,臉上突然一紅,又低下頭。

嗯?

我心中一跳:不會,不會周兄是喜歡我吧?

雖然我確實有那麼一點魅力,不過,人人都喜歡我也未免太扯了。再說我可是心有所屬的人了。

或者說,每個人內心深處都有同性戀傾向是真的?

我正琢磨著之前周紫竹待我的種種特異之處,陶醉在「紅顏禍水」的自戀幻想中,周紫竹痛苦地抬頭望了我一眼,聲音低啞地說:「她已經不是待字閨中,我說出來也無濟於事,徒損她清譽而已。」

咦?

待字閨中?

看來是女的。原來周兄喜歡的不是我。

忽略掉一點點失落感,我看著周紫竹盯住我的痛苦眼神,心裡突然發毛:

難道,難道,周紫竹喜歡的是紅鳳?

之前去信陽途中失散,紅鳳和他一路來著,紅鳳名義上是我的通房丫頭,實際上卻是個會武功的奇女子,江湖地位還不低,周紫竹會喜歡她再合理不過。

我心中大亂:怎麼辦?周紫竹不會開口向我討紅鳳吧?在這裡的上流社會,互相贈送姬妾都是很尋常的事,可是紅鳳對於我可不是尋常姬妾,她那麼愛張青蓮,把她送人紅鳳豈不傷心死?可萬一紅鳳和他是互生情愫呢?我豈不棒打鴛鴦?

我心亂如麻,周紫竹卻一徑用痛苦眼神看著我,連連灌酒,長吁短嘆,還開始念什麼「援琴鳴弦發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長」。

我終於忍無可忍,大聲說:「到底是誰?」

周紫竹被我的當頭棒喝嚇了一跳,竟乖乖說出答案:「是瀏陽長公主。」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17 21:46

紫竹秘史

說到瀏陽長公主,不知道還有沒有人記得?

對了,正是駙馬薛詠賦同學的老婆大人。

我努力沒讓自己張著的嘴僵硬掉,也沒讓自己表現得太打擊周同學目前很脆弱的心靈。

「瀏陽公主嗎?你什麼時候見過她?」

周紫竹低著頭喝酒,聞言抬起黑亮亮水靈靈的眼睛瞥了我一眼,又垂下去,沒回答我,倒是又連喝了三杯酒。

我知道這傢伙不想說,就主動給他斟了杯酒,說:「喝酒,喝酒。」

周紫竹老兄爽快異常,酒到杯乾,一杯接一杯,臉色漸漸紅起來,連眼角也泛紅了,眼光焦距開始散,話也漸漸多起來:

「……我第一次進宮的時候見到她的……在御花園裡……」

「哦。」

「她穿著紫色的宮錦長裙,罩著淺紫色的紗褂,旁邊開了一朵黑裡透紫色的魏紫……」

不知道為什麼,我對這幅圖的色彩搭配打了個寒顫,不過,也許真的有震撼人心的效果也未可知,尤其對名字就叫周紫竹的人而言。

「我其實最討厭紫色,一向都是,就因為我名字裡有個紫,小時候穿的衣服,用的東西,從窗紗到紗帳,全都是紫色的……看得我想吐,所以,能作主之後,我再也沒有一件紫色的東西……可是那天見了她,我才知道紫色也能讓我……呆在那裡,做聲不得,口乾舌燥,心跳如鼓。」

難怪說人的審美地圖早在五六歲就形成了,看來,周紫竹算是被他有色彩偏執狂的老爹老媽或奶媽給坑了。

我在對他寄以無限同情的時候,周紫竹還在繼續嘮叨:「那天正是公主及笙禮……」

及笙,十五歲嗎?

咦,等一下,據我記得,公主好像和薛駙馬年紀相仿,薛駙馬三十出頭了,周紫竹,當時多少歲?

我想到,就問了出來。

周紫竹很茫然地看著我,想了想,說:「十三歲。」

我無語,他還真早戀。

關鍵是也很長情啊,這都——我暗暗掰著指頭數了下——十三四年了,周紫竹老兄這大半輩子都耗在一段沒有指望的戀愛裡了,真是快趕上楊過痴情了。

「後來呢?」我繼續循循善誘。

「公主及笙之後就要選駙馬,駙馬在各大士族的十五歲到二十歲的男子裡選,我因為年齡不夠,自然不能入選,後來,選定了薛家的長子薛詠賦……就因為我晚生了兩歲……唉,造化弄人,一至於斯……」

「後來呢?」

「後來?」他抬起頭,看著我,眼光更加茫然,「沒有後來……」

「難道你再也沒有見過她?」

「沒有。」

也是,周紫竹不是登徒子,自然不會趁上香去偷會佳人,也不會半夜去爬薛駙馬家陽台。

「公主也不曾託人給你遞個什麼信兒?」香囊情詩之類的,叫貼身丫環送來,大膽一點的約個花前月下,矜持一點的說個什麼「奈何妾已非自由之身,今生無緣,唯有**一枚,君見之如見妾身。從今再無相見之日,君宜珍重」等等。這個**,就視公主的大方程度了,小氣點是塊手帕香囊,大方點怎麼也該是塊質地優良的玉珮。

這麼想著,我的眼光就往周紫竹脖子腰間瞄來瞄去。

「不曾,」周紫竹搖頭,「她不認得我。」

我的筷子停在半空,聲音僵硬:「你是說……公主根本就不知道你喜歡她?」

點頭。

暈倒。

我錯了,周紫竹根本不是什麼痴情如楊過,他已經到了百勝刀王的高度。

雖然我完全不能理解。

他根本不瞭解公主,就因為那身紫色衣服那朵花就喜歡她十幾年,還是暗戀,說不定他連她長什麼樣子都不記得了。

所以說,男人,尤其是古代文人,真是難以理解的生物。

與其喜歡連是潑辣還是賢淑都不知道的公主大人,還不如喜歡我家紅鳳呢,多好的女人哪。

但是愛與不愛,命運和緣分這東西,是最沒有邏輯和規律可言的。

我與其說無可奈何不如說哭笑不得地托著腮看著他,沒好氣說:「然後呢?你打算這輩子都不娶親了?」

「不,」他垂著眼低聲說,「這次是非娶不可的了。」

「但是……」聲音痛苦得嘶啞起來。

「還是不甘心是嗎?」我冷清地說。

周紫竹沒回答,也沒點頭,低下頭喝酒。我也不再說話,默默陪著他,酒每空了一壺,秦老丈就會默默地送上新的。

周圍安靜起來。

有的人喝多酒會笑,有的人會哭。

周紫竹就算不是後者,也有這種傾向了。他喝得越多,臉上愁容越深,身上落魄越重,他嘴角漸漸下垂的弧線和眼角的細紋好似被歲月風雨給墜了下來,不再像一貫翩翩年少的佳公子了。

門外淅淅瀝瀝下起雨來。

秋雨蕭瑟,慣能愁人。

雨點打在外面的泥土地上,我聞到下雨時特有的泥土味道。

秋風微涼,酒店的布簾子被吹得胡亂翻舞,振振作響。

櫃檯後的秦老丈要去關門窗,我朝他搖搖頭,他會意,慢吞吞地退回到櫃檯後面坐著,一會兒,又給我們送上新酒。

酒,也不知道喝了多少壺了。

是男人,總有必須一醉的時候。

當然,女人其實也是。

周紫竹喝得很快,我喝得很慢。

我看著對面的男人,慢慢在他眼角眉梢看出這十多年的歲月:當初的年少青蔥,心高血熱,充滿幻想;後來無數個或悶熱或微涼的輾轉之夜;熱情變成了一種符號和習慣,可還是堅持著;明知無望,卻執拗地不肯娶妻,連自己都不知道為了什麼……

我心裡漸漸柔軟悲涼。

我們大家,都為了愛,很難過很難過過。

不管是對是錯,值或不值,悲劇收場或happyend。

突然之間,我心裡靈光一閃。

「聽著,周兄。」我說,「後天是秋收祭祖祭天,公主是皇室血親,一定會跟駙馬一起去,中間要在白龍觀休息,我到時支開薛駙馬,你去見她一面,不管說不說,等見完她,你再決定要怎麼做。」

周紫竹抬頭望著我,臉上沒有表情,但是茫然渙散的眼神漸漸聚起來,他的下頜,幾乎很難察覺的,輕輕的,堅定的,動了動。
祭祖

秋收祭祖是圭王朝非常有代表性的盛大祭祀,對於農耕社會來說,經濟支柱就是農業,自然沒有比秋收更重要的事情了。對於國王和臣子們來說,則是苦樂交集的一件事。

首先,上午是祭天,祭天的地點是皇城南的天壇,儀式非常繁複,大家都要穿上最重的「大服」。皇帝尤其慘,程序那麼囉嗦,前後一星半點也錯不得。長長一篇祭天文,要背得滾瓜爛熟。臣子們也很慘,秋收儀式舉行得偏早,往往暑氣還未消,天氣熱得很,臣子們要在大太陽底下跪兩個時辰,有很多體弱的年老的大臣都堅持不下去,每年都有人暈倒中暑。

下午則要出發去祭祖,祭祖要到郊外頗遠的皇陵祖廟。所以就很酷似郊遊,由於路程遠,中間要在白龍觀休息,白龍觀是皇家道觀,因為每年要接待天子百官,就起著類似行宮的作用,大家要在那裡用午膳,當然是素齋,白龍觀每年為此都煞費心機,花樣年年翻新,所以漸漸聲名遠藻,白龍素齋成了平時千金難求的美食。

因為天壇比皇城遠,儀式的時間定得還比平時上朝早,所以起得比平時還要早,不到寅時中就起床出發了,天還黑著呢。

紅鳳伺候我穿上孔雀藍的大禮服,「大服」是根據爵位來的,我的禮服上有一層織的細銀絲網,所以甚是沉重,冠上鑲一顆海藍寶石,色澤十分美麗。

我到的算晚的,到了皇城外等待處,真是被晃著了眼睛,各種寶石和貴金屬交相輝映,映著一張張或老朽不堪,或腦滿腸肥的臉,華麗的各色絲綢,來這裡這麼久,第一次真正見識了什麼叫「滿堂朱紫貴」。

一張張臉孔裡,也有年輕的,光滑的皮膚,明亮的眼睛,烏黑的頭髮,比如說,今天的地下主人公:周紫竹兄。

周紫竹是子爵,朝服是藏青色的,鑲的是天青石,雖然這顏色不是很適合他,勝在還算樸素,總比幾個長年不露面,老得走路哆嗦,穿一身朱紅色,佩著血紅的紅寶石,活像火烈鳥的皇室旁支的公爵們強。

我朝他點點頭,他也微微點頭,這傢伙今天有點臉色蒼白,不知道是不是昨晚緊張得一夜沒睡。

我和他交換了眼色,沒走過去跟他說話。

這個時候,我看到了薛駙馬,他穿著駙馬的禮服,是銀色的,鑲珍珠,窄腰箭袖,在一片寬袍大袖裡,越發顯得英姿勃勃。

我想起今天的要事,連忙上前同他親熱攀談。我一貫對他雖然友好,卻不熱情,所以老薛不免有點受寵若驚。

我的乾兒子很快加入我們,他沒有根基,之前又不得寵,爵位是最低的男爵,穿著赭石色禮服,襯得面色如土,實在難看。

小皇帝在一對對拿著拂塵,如意之類的宮女太監們開道之後終於「千呼萬喚始出來」。這孩子今天穿的上黃下黑,尤其是上身的衣服,掛滿金珠,黃玉,叮叮噹噹的,看著都覺得沉。頭上的冕有三層,足有他三分之一高,看上去像黃金所鑄,上面大概羅列了當時最值錢的各種珍珠和寶石,若不是他跟錦梓學過幾天武功,現在大概走都走不動了。

我們出發去天壇,過程不想詳述了,我只能說,難為皇帝了,這麼複雜的程序,居然一點岔都沒出,也不知道事先練了多久,那麼長的祭天文,背得流暢自然,好像正常說話。總之可以看出,以老古為首的禮部的傢伙們都滿意極了,這麼累在太陽地裡跪兩個時辰,臉上居然還始終帶著若隱若現的微笑。

當然,那幾隻火烈鳥們暈倒了百分之八十。

也難怪,我都跪得膝蓋麻木頭暈眼花,差點倒了。

然後上路郊遊。

氣氛已經輕鬆了很多,官員們已經開始相熟的走在一起,我當然選擇和薛駙馬走在一塊兒,他騎馬走在一個黃色小馬車旁邊,當然,馬車裡必是公主。

午時到的白龍觀,齋飯已經備好了。

今年的賣點是「藥膳」,多的是山精地黃之流,倒不像現代的素菜館,並沒什麼素雞素鴨的俗物,官兒們都讚不絕口,不過在我吃來,口味實在一般。

飯後是休息時間,大家也實在是累慘了,急需著一個時辰的休息,而對我來說,這一個時辰正是我要戰鬥的時刻。

瀏陽長公主作為唯一的皇室直系,當今聖上的親姑姑,地位尊崇,不出我所料,和駙馬單獨佔了個小院子。

我要做的,就是一直絆住薛詠賦,其餘的,周紫竹自己會搞定。

「薛兄,小弟回來之後還不曾和薛兄好好聚過,趁此機會,薛兄同小弟一道在此觀中走走如何?」

薛駙馬看似累得很了,但我這麼熱情,他也不好意思推卻。

於是我們在白龍觀裡壓馬路。

一開始聊邵青那邊的最新軍情,薛駙馬好像非常肯定邵青會贏,這正好也是我的希望,引不起爭論,所以聊了兩句,話題就作廢了。

因為今天的禮服,我不知怎麼,倒跟他聊起珠寶來了,我對珠寶瞭解不少,雖然古代人對珠寶的概念和現代人完全不同,比如說,那個時候,由於鑽石切割技術還沒出現,我們今天最昂貴的鑽石在那時候根本就沒有作為珠寶,而由於那個時候還沒有珍珠養殖,所以珍珠是極珍貴的珠寶。

薛駙馬和我越聊越開心,已經覺得我是珠寶鑑定行家了,最後說:「愚兄最近新得了一顆南洋海珠,碩大無暇,現在就在拙荊手上。青蓮跟我來看看,到底如何?」說著就要拉我去小院。

我吃了一驚,慌忙推辭說:「公主是女眷,青蓮如何能輕入?」

「不妨。」薛駙馬說:「拙荊性情豪爽,不拘小節。再說房中尚有簾幕。」

薛駙馬跟中了邪似的,平時那麼好說話,倔起來卻根本聽不進話,非要去不可,我舉出種種理由,都說不通,到最後再堅持都會啟人疑竇了,我無奈,只好跟他去,決定見機行事。

我其實心虛得很,一路都在猜會怎樣情景,甚至連捉姦在床都想到了。

一進屋子,卻靜悄悄的,簾幕垂著。

侍女們也在隔壁屋。

薛駙馬似乎也覺得自己行為孟浪了些,躊躇了一下,才說:「公主,歇息了嗎?」

「我帶了青蓮來看咱們新得的那顆珠子,公主可方便出來嗎?」

簾子後頭先是寂靜無聲,然後一個有幾分清脆有幾分幹練的女聲突然開口說:「夫君容我稍事梳洗。」

然後就有點細細索索的聲音,我有點緊張,生怕薛駙馬要進去幫他老婆,幸好不一會兒簾子就掀起來了,一個穿金紅公主朝服,三十歲左右的女子走了出來。

這女人我一見就想起了鳳姐出場那段描寫,當真是鳳目含威,梳著貴重華麗的宮髻。

「張大人麼?」她不似一般女子見到男人會低頭斂眉,反而雙目迫人地望著我。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17 21:46

激變

公主就這麼出來坐著和我們聊天,駙馬唸著那顆珠子,要進內室取出來,我又緊張了一番,幸虧公主起身說:「妾去取來。」

周紫竹這傢伙,現在在裡面比我更緊張吧?

不過公主肯這樣袒護,看來形勢還不錯。

那顆珠子是典型的海珠,大概有十七八分,渾圓無暇,輕輕旋轉光澤流轉如水。就算是今天,是養殖的,也算得極上等,何況是野生的。

我評點了一下,當然不免加上幾句小小恭維,薛詠賦樂得心花怒放。

大傢伙兒又聊了一陣子天。

公主盯著我說:「張大人近些日子頗有所為,妾在深閨,亦有所聞。」

我當然打著哈哈,欠身說「哪裡哪裡,公主謬誇,青蓮慚愧」之類的話。

「夫婿魯鈍,一向有勞張大人照應了。」

「哪裡,是青蓮諸多仰賴駙馬大人。」

「詠賦常同我提起大人,妾是聞名已久了。今日終於能有幸得見……」

……

我越聊越覺得不對,公主句句不離我和薛駙馬的私交,看我的眼神,也不大像友好狀,莫非薛駙馬自己沒有發覺的,對我的隱諱曲折的心思,早被公主覺察了?

公主把我當第三者了?

而且她越聊越起勁,難道不管裡面的周紫竹了?

我越來越如坐針氈的時候,突然門被撞開。

包括我在內,在座眾人都嚇了一跳,只見跌跌撞撞衝進來一個小太監,喘著粗氣,叫著「張,張大人」。

我瞧著他還頗有點面善,開玩笑說:「這裡沒有張張大人。」

「大,大人!」小太監顧不上和我開玩笑,「陛下請您過去!」

看他急成那樣,莫非小皇帝有什麼重要的事要找我麼?

我有點疑惑,但還是站起身和公主駙馬道別,跟小太監出去了。

剛出了公主的小院,沒走幾步,就看見一個人低著頭踱步,不是周紫竹是誰?

這傢伙怎麼從公主房裡跑出來的?難道有秘道?

難道他壓根還沒進去?

不過鑑於不是私下,我也不好問。

我朝他使了個眼色,他點點頭,又搖搖頭,看得我一頭霧水。

走進小皇帝暫時歇息的「行宮」,那傢伙正在裡面玩毽子呢,一下一下,踢得還挺好。旁邊那個大太監王福桂在一邊陪著。小皇帝看到我進來,頓時高興了,說:「張愛卿,快來陪朕一起玩。」

我有點鬱悶:這麼急著叫我過來,就是為了這個嗎?

說實話,看他玩的樣子,不免聯想到宋朝幾個敗家子皇帝,不過,再一想,這年紀的孩子,偶爾一點娛樂性的體育鍛鍊也是必要的。

不過,甚至當我還是一個小姑娘的時候,踢毽子都是我心中永遠的痛之一,所以我立即表示拒絕。

小皇帝不允,一定要我一顯身手,君命難違,我只好踢了一下,毽子和我的鞋有了一次親密接觸後又穩穩上去,我大喜,連忙湊上腳踢第二次,「乒」,毽子清脆地錯過我的鞋側,落到地上。

果然,兩下都是我無法到達的宿命。

我僵在那裡,好久才回過去,覷了小皇帝一眼,他顯然有點驚訝:他的張愛卿居然有這麼笨拙的時候。

不過,還好,他眼裡我沒看到偶像的幻滅。

「踢毽子沒意思,」小皇帝恢復過來,立刻沒事人一樣,冷靜地說:「張愛卿,還是你給我說個故事吧。」

我同意了。

這天下午一直陪著小皇帝,一直到祭祖結束,我心裡隱隱覺得有事不對,卻說不上來。

晚上週紫竹去找我,我問他怎樣。他扭捏了半天,說沒去找公主。

我心裡大怒,好容易耐著性子問他為何。

他沉吟了一會,說:「遠遠看見公主從屋裡走出來。和貼身丫環一起,突然覺得不想去見她了。」

我一怔:「可是臨陣心中怯了嗎?」

周紫竹搖頭。

「可是覺得她姿色已故,不復當初。不再是你想念中的女子?」

他又搖頭,沉吟說:「只是覺得其實不該去見她,現在,也不必再見了。」

他神情深遠迷惘,我隱隱覺得明白他的心意。

周紫竹沒告辭就轉身走了。白衣白袖,曳過翠碧修竹,我在堂前目送他遠去身影,不知道該說什麼。

九月初的時候,周紫竹結婚了。

江南大士族和京中貴族的聯姻,自是轟動各界,盛大異常,一個是江南少年名士,清流內定的未來領袖;一個是長公主唯一的小姑子,薛家的獨生女。金童玉女,天造地設,另加完美的政治聯姻,又有多少人,多少政治勢力暗中要重新盤算?

周家在京中已經另購新宅,家族長輩都到了京師。兩家大擺三日流水席,整個京城都成了他們的婚宴。

我自然也送了豐厚大禮,去大吃他一頓。

婚禮那天,我見到了穿著喜服的周紫竹,頂著紅蓋頭的薛詠瑤。

不知道薛詠瑤這次有沒有拚命抗爭,有沒有離家出走,有沒有去威脅周紫竹,他們家又是如何讓她就範的?

周紫竹面無表情,面對長輩時偶爾微笑一下,雖然一身俗麗的大紅,卻清雅從容如故。

那天我多喝了幾杯,頭暈,走得早,出廳門之後我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裡面人聲鼎沸,觥籌交錯。

「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

腦子裡出現這句詩,雖然也不算應景。

那天回去之後,我獨自在水榭涼榻上倚著,自斟自飲,從「我醉欲眠君且去」到「玉環飛燕皆塵土」,一一大聲念出來,把我從小硬被逼著背的,武俠小說零星看的,喜歡的,曾經喜歡的,原先不喜歡後來喜歡了的,甚至還有自己寫的,朋友寫的,算是做了長期擱置的Resume。

侍者們都被我嚇到,紅鳳聞訊趕來,我已經頗有酒意,雙眼惺忪望著她,對她說:「紅鳳,你難道不是傷心人?如何有這樣心思,還來管我?現在我給你放假,你早該回屋裡哭了,該哭的都哭哭吧,聲嘶力竭也好,肝腸寸斷也沒關係,只不要讓我聽見,我受不了。我什麼也不能為你做,只能如此而已。」

紅鳳怔怔望著我,突然眼圈紅了,轉身走開,居然沒有飛奔,還保持她的倔強姿態,如果仔細看,不知是否能找見一路滴落的珠淚在地上草中。我記得好像有個童話裡的女孩,不知道是不是公主來著,哭出來的眼淚都是一粒粒珍珠,紅鳳給我的感覺,就是這樣的女孩子。

我隱約記得一直喝到天黑,醉了,讓下人把我抬進屋去的。後來我做夢了沒有也不記得了,如果有,我似乎夢到了錦梓,又好像是什麼不吉的事情,半夜醒來的時候,口乾心跳耳鳴。

我掙扎爬起來找水喝,自從和錦梓一起睡之後,就不讓貼身丫頭夜裡在外間伺候,有時候半夜要喝水,都是他起來給我倒,如今他不在,只好事事自己來,這樣也好,恢復我從前獨立的生活習慣。

只是現在身子還有點發軟。

「大人!」床下一個聲音突然叫,而且也有點不耐煩了的樣子。暗夜裡這樣一個聲音,雖不算太響,也嚇得我心「怦怦」直跳。

田純!

這傢伙現在來幹什麼?

我揉著眼睛。

「大人!」這傢伙有點不滿狀,大概太胖了,在地上跪得有點累。「都叫了您半個時辰了。」

「哦。」我打著呵欠,「你半夜來幹嘛?」突然想到一點,整個人清醒起來:「可是有姚公子的消息?」

「不是。」田純說:「宮裡來了個小公公,一定要見您。紅姑娘不知哪去了,只好我來通報。」

「宮裡?」我急忙起身穿衣,「陛下有事召我麼?現在幾更了?」

田純吞吞吐吐:「不像是宮中事務,那小公公獨自來的,好像很焦急,還有點鬼鬼祟祟的。」

「鬼鬼祟祟?」我有點詫異,「快叫他進來。」

田純不一會兒就領著一個小太監進來了,臉很是面善,一想正是前些日子祭祖時來找我的小太監。小太監見面就撲在地上,聲音帶著哭腔,渾身哆嗦:「張張大人!快去救陛下!」

我一下站了起來。
夜亂

夜風有點冷,我心裡大約真正可以用「如焚」二字來形容,像揣著一團火紅爐碳。

「怎麼回事?」我一邊疾步朝馬廄方向走,一邊問小太監凝聲問。因為凝重和焦慮而產生的過度冷靜的聲線我覺得自己已經好久沒有聽見過。

「打從大人那日救了小的,小的日日夜夜都想著有一日能夠報答大人。只是小的人微言輕,哪裡有大人用得著的時候……不過小的還是留心,興許能有用呢!……上上個月陛下偶然差遣一件事,小的辦得得力,被調到御前差遣,仍在王公公手下。小的心想這下機會來了,果然,一個多月前晚上小的起夜,路過王公公屋子外頭,就見有人走出來,行跡鬼摸。小的就留了心。果然前些日子祭祖出去,就聽他們商量些不敬之事,似乎要對皇上不利。小的急了,所以皇上一提到大人,小的立刻便去通報,大人去了之後,總能因勢應變,他們結果便沒甚舉動。小的心裡頭忐忑,又怕自己弄錯了,不敢吱聲,直到今天初更,小的又見王公公去開露園小門,還聽見他們商量什麼西庫房的兵器,小的覺得不好,想法子溜出來找到大人府上」

我腦子裡掠過個想法:這是有人要害我。

我要是找來軍馬,連夜衝進宮。結果這是個圈套,這可是謀反的大罪。我除了再穿越回去,就是死路一條了。

不過雖然這樣想著,我還是用最快速度走到馬廄了,我對田純說:「快派得力的人去京畿營中找羅二將軍,到東便門等我消息。」

羅二將軍是邵青副將羅蒙的弟弟,其實是個校將,邵青走時留了六千人給我,便是讓他帶著。

我想起來,又讓人去取了幾個大花炮,說是大花炮,其實很類似信號彈,又高又亮,圖案特別,這是一堆爆竹師傅聚到一起搞研究的必然成果,火藥的副產品。

「到了東門就發一個通知我,我看到之後要你們進去的時候也會發一個,如果沒有你們就原地待命。」

田純派的人領命而去,紅鳳終於趕過來了,連頭髮都沒梳。

我說:「來得正好。」

結果是我騎著壁爐,帶著田純紅鳳小太監還有二十來個護院武師朝宮中狂奔。

古代的夜裡,即使是相當於長安街這樣的主街道也沒什麼燈火,一片黑漆漆的,在沒有電之前,果然黑暗的實力要比光明大得多,人類所能做的,只不過是點起的一點火光,整個世界,自然界也好,田園也好,京師這樣人類創造出來的大城市也好,絕大部分都被黑暗所吞噬。

我們到達宮門口時,周圍是一片不祥的寧謐。

我們幾乎是衝進去的。

內宮裡面隱約有刀兵之聲。

我第一次看到比較大規模的冷兵器械鬥。

場面可能有幾百人,也可能有上千人,但卻混亂異常。有一夥是禁軍服色的似乎佔優勢,正同百十個大內侍衛對抗,滿地都是屍體,還有些太監宮女到處驚叫,火把晃動的光映著無數刀刃的反光,在這樣的黑暗裡,晃了我的眼,讓我一瞬間不知道是真的發生了還是我在做夢,或者只是又一出古裝肥皂劇。

「快去保護陛下!」我的本能卻非常地入戲,聲音果斷,行動也很迅捷。

我顧不上眼前的一切,也無從區分敵我,有一個太監在我面前被攔腰斬成兩截,到處都血腥撲鼻,我錯開眼光從他身邊跑過去,甚至沒有停頓,心臟狂跳著。田純跟上來,順手一掌劈死了那個殺人的軍士。

我們衝進了小皇帝的寢宮,我的心沉了下來,走道上也到處都是太監和宮女的屍體。

小皇帝的房間裡也傳來呼喝,刀尖相撞的聲音,我們連忙衝過去,卻見有七八個蒙面穿盔甲的傢伙,和幾個侍衛激烈打鬥,還有兩三個太監也拿著板凳拂塵之類的亂打,甚至還有一個宮女,離得遠遠的,一邊尖叫一邊不停把陶罐玉缽器皿之類的砸過去。

最難得是小皇帝,拿著一柄兩尺多長的短劍,和一個大漢纏鬥。我雖然不懂,也看得出小皇帝進退有度,步法輕盈,劍法也敏捷狠辣,若是錦梓在,估計也會滿意自己高徒的表現。

可惜他畢竟是個小孩子,自然不是那個大漢對手,勝在身材矮小,滑溜得很,那大漢一時之間竟奈何不了他。但皇帝還是缺乏打鬥經驗,我們衝進來的聲音叫他分心了,一回頭,那大漢手裡的刀朝他頸側劈了下去。

眼看這一刀是避無可避,我們都在朝那邊沖,但就算紅鳳這樣的輕功高手也來不及趕到。難道,小皇帝就和歷史上那麼多留不下痕跡,小小年紀就被宮廷鬥爭犧牲掉的小皇帝們一樣,最終只能是史書上的一兩行字麼?

我在絕望裡聽到自己嗓子裡發出一聲類似慘呼的叫聲,我甚至看到小皇帝回頭臉上瞬間驚惶的表情,劈下的刀刃,一切好像慢鏡頭一樣。

這時候有一個靠得最近的小太監,整個身體撞了過去,在眾目睽睽之下,我聽見刀刃插進他左腹腔的「噗」的一聲。鮮血像紅顏料一樣湧了出來,眼看是沒救了。

小皇帝提著嗓子叫了一聲:「小卡子!」伴著其餘幾個宮女太監兔死狐悲的叫聲,其音頗慘。

我認出那是總在皇帝面前伺候,每次小皇帝偷跑出宮都裝作什麼都看不見的伶俐的小太監。

那麼聰明伶俐,知道見風使舵,知道逢迎的人,大概也不是沒有野心,不是沒想過出人頭地,居然會在關鍵的時候拿身子去扛刀,就這麼死了……

忠這個字,在古代確實是很有份量吧?

或者說:能讓這麼多人甘心就死的小皇帝,果然是有所謂的向心力吧?

田純已經一馬當先衝過去,腳尖挑起一把劍,握到手裡,肥胖的身軀顯得異常矯捷。紅鳳也隨後衝過去,武師們紛紛上前。

混戰又一次開始。

我衝過去已經閒下來的小皇帝的面前,他在喘著氣,小小胸膛不住起伏,但是腳站得依舊很穩,眼角乾燥,沒有淚光。

「陛下。」我有點失聲:「臣救駕……來遲。」

小皇帝抓住我的手,還在喘氣。

我拉著他退到安全地帶。他回頭看,地上的小太監朝我們扯動嘴角,似乎是微笑了一下,望著小皇帝嚥了氣。

小皇帝抓我的手狠狠地緊了緊,但是他還是掉開了目光,注意屋裡形勢。

本來我以為穩勝的場面意外的勢均力敵,似乎那些人也都是不弱的好手,你來我往,好不激烈。我心裡焦慮起來。

田純他們不勝怎麼辦?

門口又湧進人來,是敵方人馬。看來外面形勢危急。

紅鳳已經擺平自己的對手,朝門口迎過去。一邊疾聲說:「大人,快帶皇上迴避!」

她的聲音提醒了我,我低頭對小皇帝說:「陛下,咱們暫且躲避。」

小皇帝點頭,提著劍,拉我往裡屋去。

我覺得去屋裡躲避並不是好主意,但小皇帝卻堅決異常。我只好跟他去。

裡面是小皇帝的臥室,經過我的佈置,現在還頗有幾分溫馨,完全沒有受到外頭刀兵之災的影響。

「皇上……」

小皇帝拉著我往床底下鑽。

真的不是好主意。

我又一次發出反對的聲音:「皇上……」

「噓。」小皇帝阻止我出聲:「張愛卿,噤聲。跟朕來。」

我們鑽進床底下,他的小手撐著地,到處摸索著,突然說:「找到了。」奮力把一塊板推開,露出一個黑黢黢的洞來。

原來皇宮的設計師也沒什麼創意,秘道也做在床底下。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17 21:47

救兵

秘道通風居然不錯,也有油燈,小皇帝看起來地頭挺熟的,去把燈點燃了,對我說:「張愛卿,跟我來。」

我看這秘道似乎有岔路,但是小皇帝帶我走的是一條主要通道。我不敢多問,默默跟他走,小皇帝沉默得有點可怕,我想了想,還是又握住他的手。

他抬頭看了我一眼,悶悶說:「愛卿,朕要再大幾歲就好了。」

我震動了一下,這孩子本該童真清澈的眼睛裡射出來的是堅毅清冷,帶著穿透力的目光,好似能穿透黑暗。如果不是在皇帝這樣的位置上,日日夜夜處於這樣危險尷尬的境地,大概,是不會有這樣的孩子的吧?

當年康熙面對敖拜的陰影時,是否也曾說過這樣的話?

「陛下,會沒事的。」我能說的,也只是如此。如果遇到危險,現在的我能做什麼?最多也不過像那個小太監吧?

不過,今日我一定能保得他周全。

無論如何。

地道是有出口的,走了一段之後,在一塊木板面前停下來了。

「愛卿。」小皇帝悶悶地說,「這秘道是朕偶然發現的,不知為什麼不通宮外,只通到外監。怎麼辦?是出去還是藏在這裡?」

這孩子一向有主意,現在也舉棋不定。

如果躲在這裡,一時之間可能還安全,但萬一被找到就是個甕中捉鱉之勢。

出去比較冒險,但是還有不少可能性躲過去,所以我考慮半天,終於咬咬牙:「陛下,咱們出去。」

小皇帝抬頭看著我,點點腦袋。

「慢著,陛下,您先把皇袍脫下。」

小皇帝低頭看看自己身上明黃色的袍子。「嗯。」手忙腳亂脫下。

裡面是白色的綾衣。

黑夜裡穿白衣,那是惟恐別人看不見自己,耍酷的高人們幹的事。

可眼下又沒有別的選擇。

我皺起眉頭,想了想,把自己身上的外袍脫下,解下貼身的墨綠色小衣。「陛下,把這個穿在外頭。」

墨綠色在黑夜裡比較不引人注意。

這時候才發現我身上還穿著天蠶軟甲,上次收的賄賂,連忙也脫下來,讓小皇帝穿上。

小皇帝不肯。

我柔聲說:「陛下,臣也不想死。不過若是咱們之間定要有一人死,陛下比我年輕,比我重要。」

我不管他反對,給他套上。又給他穿上墨綠色的小衣當外袍,小皇帝在同齡孩子裡算個子高的,穿著只袖子長了一些,倒很是可愛。

「愛卿衣服上薰的香真好聞。」小皇帝一邊低聲淡淡說,一邊去推開木板。

外面是露天。

能看到漫天的星斗。

確實是外監,這裡是陪讀的臣子們留宿的地方。不是內宮,在內外宮的銜接處。

靜悄悄的,這裡似乎沒有人。

我心中升起希望,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拉著小皇帝,低著頭,靜悄悄的快速往前走,在黑夜裡草木扶疏,樓台掩映之下,倒是異常不顯眼。

我們往東便門方向走。

走了一段都沒遇到人,看來運氣不錯,遠處有刀兵之聲傳來,不過聽起來還有一段距離。

離東便門已經不遠了。

我正打算鬆口氣,突然就有一隊舉著火把的跑過來。

敵人!

我摒住呼吸,拉了拉小皇帝,往裡靠一點,把身形藏在樹後。火把跑近。

小皇帝朝後退了一步,踩到了枯葉,在寂靜夜裡發出清晰的「咔刺」一聲。

「誰!」

有人大聲喝問。

完了。雖然早料想到會有類似場景,我心頭還是忍不住狂跳,但這種關頭,更要保持鎮定。

我摸到懷裡一直帶著的那個金光燦燦的圓筒暗器,把小皇帝的頭往下一按,自己站了起來。

聽到聲音過來搜查的士兵嚇了一跳,我當機立斷,想都沒多想,把圓筒對著他一按,如雨的金針射出來,煞是好看,那人的面孔立刻變成刺蝟,而且慢慢變成青黑色,倒了下去。

是淬毒的暗器。

效果這麼快,不知道是不是什麼氰化物。

那邊的人愣住了,好幾個人呼喝著跑過來,我沒什麼選擇,只能拿著暗器對他們按了一圈,立刻又多了幾隻黑刺蝟。

那邊人驚呆了,立刻就有幾個聲音叫著:「放箭!放箭!」

我一驚,朝另一棵樹後頭一躲,但是樹卻擋不住所有角度,有幾支箭還是朝我射來。

我擋住幾處要害,閉著眼睛,等待劇痛的衝擊來臨。

一道小小的身影如電一樣撲到我面前。

箭大部分釘在樹上,箭簇亂晃,還有一些射在狹小的背上,只有一支,射在我的左肩。

我懷中小小的身子晃了晃,小臉上露出痛苦表情。

雖然穿了刀槍不入的天蠶甲,還是很痛吧?

我失聲叫:「陛下!你沒事吧?」

小皇帝抬起臉朝我笑了一下,突然看見我肩上的箭,叫起來:「張愛卿,你還是中箭了!」

我的叫聲被那邊聽到了,那邊亂做一團。

有人在叫:「是皇帝!快停止放箭!」

「活捉皇帝,賞黃金千兩!」

「快抓住他們!」

他們有忌諱,要活捉小皇帝,不會放箭,那就好辦了。

一二三,我不顧肩上的箭,拉起小皇帝就朝東便門方向跑。

後面腳步聲零亂,立刻一堆人追來。

我和小皇帝都有些輕功底子,一時半會也難以追上。

離東便門越來越近,後面追的人也越來越多。還有人包抄過來。

迎面碰上的我就直接發射暗器,幸運的是沒遇到什麼高手。

可這樣下去肯定是不行的。

肯定有人去叫高手了。

我也漸漸跑不動了,小皇帝早已氣喘吁吁,全靠我拉著跑。

一旦被包圍住就決跑不脫了。

就這一刻,近在咫尺的東便門外的天空中升起漂亮的煙花。紅白藍紫,異彩紛呈。

救兵來了

可又是兩個人從側面抄過來,我根本沒餘暇發信號,只能照例用暗器放倒一個,打算料理第二個時,再一按,一聲空響。

暗器發光了。

我暗暗詛咒那個武林大豪。

那傢伙朝我撲過來。

我下意識舉掌相迎,一掌劈在他胸口,竟把他整個人劈飛出去。

我愣住了,周圍的敵人也被我這一手震住,一時竟沒人敢上。

就是現在!

我從懷裡掏出煙花,一拉信子,一揚手,煙花飛上天空。

絕美的希望之花。

在天空中冉冉綻放。

外面響起震天的喊殺聲,地動山搖。

門被撞開了,千軍萬馬,湧了進來。
娶了公主的男人

羅蒙的弟弟效率也很高,迅速帶兵平定了宮裡的內亂。

我一直牽著小皇帝的手,在旁邊看著火影刀光,恍若夢中。

不一會兒,就聽「大人,大人!」的呼聲,紅鳳和田純渾身浴血,狼狽不堪地飛奔而來。

我在這種時候見到他們,也不禁有點喜出望外。

兩人心急,躥過來躥得很快。我歡喜地迎上去,突然心中一震,呆在那裡。

田純幾乎是紅鳳架過來的,除了胖臉慘白,沒一絲血色,身上衣服破爛,血跡斑斑,更可怕的是左邊空蕩蕩的:他的左臂連衣服齊刷刷被斬斷了。

「老田!」我眼眶都紅了。

老田勉強朝我笑笑,「沒事,大人,好在是左邊。已經止血了。只不過……老田以後更沒用了……」疼得一吸牙,閉了嘴。

我按住他沒受傷的右邊肩膀,想安慰他一下,結果自己肩上的箭火辣辣痛起來。人總是這樣,緊張或者受傷當時是不覺得疼的,總要等事後神經鬆下來,才疼痛難忍。

紅鳳發現了,驚呼一聲,小皇帝說:「張愛卿,還是先處理一下箭傷。」

我咬牙忍著,讓紅鳳替我割斷箭桿,箭頭上是帶著倒刺的,需要割開肉挖出來,現在不是時機。小皇帝叫來周圍已經在處置俘虜的士兵,先讓人把田純抬去治療,又讓人送我去,我拒絕了。

這時陸陸續續又有好幾個我熟悉的臉孔跑過來,都是我家的護院武師。

紅鳳說:「咱們帶來二十七人,戰死了六人,重傷了四個,還有三個人找不見了,剩下的都在這裡。」

我的目光在他們身上巡視一遍,人人身上都掛了彩,或輕或重而已。「辛苦了。」我凝聲說:「先回去休息吧。」

不到半個時辰,羅二將軍的隊伍已經徹底平息了這場突如其來的內亂,然後他也匆匆趕來。

我見過他一次,好像叫羅蔚,不到四十歲,比起他哥哥,沒那麼刻板穩重,平日也有言笑甚歡的時候,不過現在面色凝重,愁眉深鎖。

「怎樣?」我看他樣子,心中也不禁一沉。

「不過是五六百人,都是禁軍裡頭的,都是熟面孔。」

難道真的是薛駙馬?

羅二將軍又道:「裡應外合,發動得早了些。」

我一驚:「此話何解?」

「從京畿營趕來之前,接到探子報,有大軍離京城不足三十里了。末將作了些佈置,將軍隊全部撤進來,擅自令城門緊閉戒嚴,才遇到大人的使者。」

「大軍,哪來的大軍?」我驚得快說不出話。

「尚不明,末將已經傳書給邵將軍,單旦夕間回戍京師只怕不是易事。」

居然有大軍可以悄沒聲息逼近京師三十里?

地方上一點動靜都沒有?

如果不是所有官員都沒買通,這支隊伍不可能有很多人,而是想要奇襲的先頭隊伍,所以才要裡應外合。

這時哪裡來的大軍,其實我心裡是明白的。

早在幾個月前就該很清楚了。

可是我還存著僥倖的心理,以為這樣的大事他未必幹得出來,以為他的身體會影響他的野心,以為就算要發動,也該是要好幾年來籌劃,怎麼也不該這麼快。

不但我,周紫竹也好,朝中稍微聰明點的大臣也好,都是這般心理。

暗潮已經快把船顛翻了,我還閉上眼睛裝睡。

可是,梁王他,比我有行動力。

到今天這個田地,都是我的錯。明明已經知道危機四伏,我還當昇平盛世。

但現在,我要做的是處理這件事情。必須挽回局面。

這城中除了羅蔚的五千人,還有就是薛駙馬的三千禁軍和李閔國的三萬御林軍。如今看來,這三千禁軍,已經是敵人了。反倒是李閔國,他是小皇帝的外公,是外戚,梁王這樣的皇親上台,他就死定了,不出意外,一定會站在我們這邊。有三萬五千人,加上京師城牆厚重,易守難攻,支持一段時間還是可以做到。扛到邵青回來,一切就好了。

如此想來,匈奴入侵只怕也是梁王勾結,玩的好戲。目的是調開京師大軍和邵青。

我勉強振作起來,一邊派人去通知各位重臣,一邊對羅二說:「將軍把五千人都帶了嗎?現在還有一場仗要打,咱們要一鼓作氣,把禁軍先端了。」

他點點頭。

攘外必先安內。

正整頓待發,突然又有人報:「大人,街角來了禁軍,直奔宮門來了。」

我們互看一眼,都心中一凜,不敢怠慢,指揮軍隊迎出去。

不料火把光中,卻見為首的薛駙馬連甲冑都沒有穿,穿著白色中衣,凌亂不堪,還纏著繩子頭,見到我們,尤其是我馬前坐的小皇帝,頓時撲下馬來,伏地大哭:「陛下沒事真是太好了!臣罪該萬死!」

他做了個手勢,後面有人推出一個五花大綁的女人,仔細一看,正是公主,嘴沒有堵著,卻冷然睥睨,一言不發。

薛駙馬說:「臣被這賤婢所趁,竟作此大逆不道之事。臣被灌醉,綁縛在屋內,賤婢帶了她的親信五百人,偷入宮中臣,臣請陛下將臣賜死!」

這倒出乎大家意料。

本以為是薛駙馬干的,結果是公主,公主和梁王是堂兄妹,確實很可能交情不差。

但是,也可能是陰謀。

羅二轉臉向我:「張大人,如何?」

我眼神冷了下來,望著公主和薛駙馬,停頓不語,所有人都凝神屏氣。

我慢慢說:「皇上,公主謀逆,罪不容赦,請立刻賜死。」

許多人都驚了,盯著我看。

小皇帝看著和他沒見過幾面的親姑姑,慢慢點頭:「不錯。」

有幾個侍衛打算上前動手,我又說:「慢著!」

大家的目光又回到我身上。

我看著薛駙馬:「薛駙馬,公主是你的發妻,又貴為萬金之體,怎可讓人輕侮,請你親自動手。」

這次連羅蔚也驚愕地看著我。

薛駙馬身子震了一下,卻乖乖站起來,接過旁邊人遞過來的劍,朝公主走了過去。在場已經沒人呼吸了。

薛駙馬腳步有點拖沓,舉劍的手哆嗦,在公主面前停了下來,回頭又看了我一眼,眼神哀戚,未嘗沒有懇求之意。我心中一軟,但此時此刻,必須要這樣才能相信薛駙馬,大軍壓城,城中三千軍馬是友是內線,實在太重要了。

我開口道:「公主,您最後還有何話說?」

公主沒理我,朝薛駙馬看了一眼,冷冷一笑:「想不到有這一天,倒也不冤枉!」

薛駙馬閉上眼睛,一道白光,一顆片刻前還如花似玉的大好頭顱委然落於塵埃,血柱泉湧。

薛駙馬別過頭就沒再敢看一眼,我揮手叫人收拾下去。小皇帝目睹全過程,始終鎮定。

此刻大臣們也陸續趕到,包括高玉樞,劉春溪,都目睹了過程,也瞭解了狀況。

幸好周紫竹來得晚些,沒看見,否則只怕刺激太大。

我現在也不想告訴他。

有人恐慌,有人激昂,但實際怎樣,誰心裡不清楚呢?

我到現在才接受太醫治療,割肉取箭是什麼味道,不說也該知道,也不用提了。

李閔國和古韻直也趕來了,據說他們兩家都去了刺客,古老頭家還被放火,老頭鬍鬚都燒焦了些。李閔國慷慨激昂,說:「陛下,老臣死也要保護陛下安全。」

古老頭說:「陛下,老臣已經派人通知王將軍。請勿要驚慌。」

我說:「事到如今,還望大家齊心合力,共度難關。」

周紫竹點頭,高玉樞他們趁機說:「蛇無頭不行,形勢危急,請張大人一體指揮調度!」

有人隨聲和,古老頭怫然:「芝蘭不可與鱉鮑同室,陛下,您放心,此城若破,臣決不苟活,定以死相殉。」說罷拂袖而去。

我已經頭暈目眩,支持不住了。劉春溪看出來,說:「大人,一時半會,叛軍也來不了,大人受了傷,還請先回去歇息片刻,我們先和李大人羅將軍商量抗敵。」

我不同意也沒法子,便先帶著我的人回去了。

張府裡靜悄悄的,因為我回去,突然折騰起來,七手八腳,把我安置好,煎藥來服下,沉沉睡去。

不知道是不是傷口感染髮燒,睡夢中直覺渾身疼痛,手腳動彈不得。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17 21:48

內奸

我做了許多亂七八糟沒有結局的夢,當然,夢都是沒有結局的,我只覺得手腳無法動彈,拚命想醒卻醒不過來。

眼皮終於睜開,我發現我的手腳真的動彈不得,後腦和腰背都疼,更不要說傷口了。

「大人醒了?」一個偏陰柔的聲音響起來,好像有點耳熟。

我困惑地搜尋聲音來源,動作異乎尋常的遲鈍。

一張臉模模糊糊地映進我眼中,一張平常得不能再平常,扔進人堆裡也很難找到的臉,帶著書卷氣,神情木訥,害羞地微笑著,眼中閃著友好的光芒,如果在現代,就十分襯一副老式眼鏡。

想起來了。

羅耀祖,那個書生,我給錦楓和小綠請的家教。

「錦楓呢?」我想起這樣的問題,而有些驚慌。

「放心,大人。姚公子的弟弟,我們不會輕易殺死的。」這個羅耀祖繼續友好的微笑著,「就連大人您,一時半會也不會死的。」

「你到底是什麼人?」

「大人如此聰明的人,難道不明白?」

原來梁王早就想著要安插個人到我這裡,想得不可謂不深遠,代價不可謂不大,我想起他還陪侍過張青蓮,打了個寒顫。

「你容貌如此不出眾,居然會派你來。」

羅耀祖微笑著,笑容裡有對自己的深深的滿意。「世間美於姿容者何眾,我若只是一味妖姿媚態,大人自己就是個美人,府上那麼多美貌童子,也未必能看上我。但突然看到個木訥無用的書生,大人沒怎麼嘗過,一時會好奇也難說。又因為我貌醜無趣,大人試過一次便無興致了,我這等人,自然也不必提防,扔在那裡便可。我自能方便行事大人,我這番作為,難道不能成事麼?」

我啞口無言,不錯,不但張青蓮上了勾,連我解散他的後宮時,也獨把與眾不同,又貌似懦弱老實的此人留了下來。

羅耀祖笑著把我提起來,縛到自己背上,我渾身軟得好像泡過水的油條,心裡有點惱火,問:「你到底給我下了什麼毒?」

「不是毒,是我的『酥麻十二』,意思是服下之後十二天內都會動彈不得。」

「你到底是什麼人?」我又問了一遍。

羅耀祖回頭衝我笑了一下:「我是苗人,是『五毒教』教主,我們那是偏遠小教,大人不知道也是尋常。」

我知道得很,我還知道何鐵手和藍鳳凰!我氣鼓鼓瞪著他不作聲。

羅耀祖大笑著往外走,走過大廳看見橫七豎八躺了不少被迷倒的丫環小廝,都還沒醒,估計紅鳳她們也都著了道了。

「你待如何?」我突然警惕,問他。

羅耀祖仍然笑著:「我帶大人去避避風頭。等殿下把城攻下來,再把大人放出來。梁王殿下這次打著『清君側』的旗號,標的所指就是大人您,所以大人您對殿下來說可是很重要,萬一這兵荒馬亂的,一不小心有個閃失如何是好?殿下還打算等攻下京師後當眾公佈您的幾十條罪行,什麼『穢亂宮廷』,『把持朝政』什麼的,最後浩浩蕩蕩把您給斬了。皇上年幼,殿下就可以名正言順的攝政了。」

我無語,原來梁王是因為這個原因一直不大想殺我,看來我對他只是道具,他認為自己的主要敵人還是清流和外戚。

外頭天已經快要亮了,羅耀祖背著我從屋頂上跳出去,我想到這一去他們肯定要宣佈我畏罪潛逃,朝野又要慌亂一陣子,不禁很是鬱悶,但一時也無法可想。

不料羅耀祖繞到後面柴房,開始尋覓柴火等物,四處堆起來,我覺得不對,說:「你要幹什麼?」

羅耀祖笑道:「留著這些人,豈不是讓人知道大人是被擄走的?咱們還是放把火來得乾淨,這樣大家就會認為是大人逃走時放的。」

我大驚:「我這些下人與你有什麼仇怨,你要一下子害那麼多人!」

羅耀祖笑:「有什麼仇不仇怨,無不無辜,可笑張青蓮大人會說出這麼愚鈍幼稚的話!」

我知道此刻我什麼都做不了,只好軟語求他:「你把錦楓和紅鳳弄出來一起帶走吧?」

羅耀祖說:「姚公子的弟弟我們有人來接他走了。至於你那通房丫頭——哈哈,想不到你還有情有義!」

我待再懇求他,羅耀祖卻突然伸指點了我的啞穴。他把我放到外牆一處燒不到的地方,自己轉身跑回府中。

我心裡升起點希望,又企圖挪動一下躲起來,但這迷藥很是霸道,完全動彈不得。

沒多久,羅耀祖回來了,背了一個好大的袋子,我充滿希望地看著,結果他說:「放心吧,大人,你庫房能拿的金銀細軟我都帶了,我們那裡是窮疆僻壤,正好拿去給叫眾兄弟貼補貼補。」頓了頓,又沖我笑道:「大人搜刮的民脂民膏還真不少啊。」

我差點被他氣暈過去。

羅耀祖背著我和袋子七拐八拐,穿到南城的平民區,甚至到了靠近城門那邊一片貧民窟,這裡臭氣衝天,毫無章法的胡亂蓋了好些木板房,羅耀祖溜到其中隱蔽的一間,推門進去。

他把我放到又髒又臭的炕上,自己進了隔壁的門,不一會兒,打扮得乾乾淨淨,穿著錦衣出來了。

說實話,真是人靠衣裝,這麼一打扮,雖然他還是容貌平凡,卻頗有幾分風采,不假裝木訥,又多了種顧盼流轉之姿,與原先炯若兩人。

他走到我面前,得意地說:「大人現在看我如何?」

我正擔心紅鳳他們,又心疼我的錢財,心如刀絞,哪有空欣賞他的衣裳?

他卻在我床邊坐下,盯著我看,還伸手輕輕摸我的臉。我一驚,抬眼瞪著他。

羅耀祖嘆道:「真是美人啊,等你被處決了,我一定要向殿下要你的屍體,把你的臉做成人皮面具」

我巨寒,又覺哭笑不得。

幸好羅耀祖對男色不像有興趣的樣子,只是笑嘻嘻說:「我有事先出去一下,大人請自便。」然後便大搖大擺拎著我的錢財去了。

這傢伙肯定去窩贓去了,說不定心裡還想:替梁王做事真是美差啊,還能有這樣的外快。想當年韋小寶去抄別人的家何等快活,我卻這麼衰,被人給抄了!

我在臭烘烘的炕上躺著,一籌莫展,恨得咬牙切齒。又擔心紅鳳他們,又擔心外頭的攻城戰,心中火急火燎。

突然我視線直對著的破木板擋著的窗格一動,我以為是幻覺,突然又一動,木板被推開了,探進一個腦袋來,卻是久違的原慶雲。

我發現自己第一次這麼高興看到他。
慶雲的選擇

原慶雲慢吞吞爬進屋子裡,我啞穴被封,開不得口,又動彈不得,只好朝他眼珠子亂轉。

他卻好像完全沒看到我,在屋子裡晃悠了一圈,作欣賞風景狀,轉到炕前,好像突然看到我的樣子,故作驚訝叫道:「呀!這不是張大人嗎?怎麼躺這裡來納涼了?」

我差點沒被他氣死,狠狠衝他瞪眼睛,他轉悠半天,才在我身邊坐下,無論我怎麼瞪,笑吟吟地看著我。

後來大概看出我急炸了,他才慢條斯理取了個小瓶子在我嘴裡滴了兩滴什麼,我立刻覺得身體恢復了知覺和氣力,能動了,一下跳了起來。

「別急,別急。」他一邊笑,一邊解開我的穴道。

「我的錢……不,快去救紅鳳他們!」我激動萬分。

「別擔心,人我已經救了,火也撲滅了……」他笑著安撫我,「只不過礙於跟這位教主大人是舊識,不好意思出來黃他的局,叫我的青蓮寶貝受苦了。」

我看他全不念舊惡的樣子,想起上次被我氣走的事,不禁有點訕訕。又覺得狐疑:誰知道這傢伙心裡打什麼主意?

「不過,」原慶雲又慢吞吞說:「這傢伙愛財如命,你的錢只怕是不大容易追回來。據我對他的瞭解,他現在只怕連梁王的差事也不干了,直接跑回苗疆躲起來了。——反正他也是衝著梁王給他的價錢出山的,現在遠遠勝過當初說好的價錢,他也不必賣命到底。」

「什麼?」我勃然大怒,這裡面可是多則百多萬,少也幾十萬兩的事,那時一戶中等人家的家財統共湊湊夠不夠五百兩都難說得很,這是多少錢啊?如果我臥室裡的銀票也被燒掉或被他一併搜走的話,就很可能是我的全部財產。

原慶雲噗哧笑了,說:「想拿回來也不是沒法子,我幫你去走一趟……」

這傢伙有這麼好?我懷疑地看著他。

果然,他的眼光突然變得「淫邪」起來,在我身上勾來勾去:「不過……」

我強忍怒火,好言說:「你先拿回來再說。」

原慶雲很精乖:「我……才不上你的當。」

我終於勃然大怒:「不幫忙算了!我不要了,快送我去宮裡,這種存亡旦夕的時候,我還要錢做什麼?」

原慶雲歪著腦袋看我,見我真怒了,才嘆了口氣,說:「好吧,我去幫你拿回來。」

我有點不信他這麼好說話,直視著他,他神色有點無奈,我突然間明白了,剛開口想說什麼,被他急急阻止:「不,別開口,不行的。」

我靜靜看著他。

「梁王跟我認識很多年了,從某種意義上說,是知己也不為過,我不去幫他已是極限……」他很少有這麼認真,這麼輕,這麼溫柔的聲音。

嗯,我明白的,一早開始,原慶雲就知道有這麼一天,他也一早做好打算,游離在中立立場上。我和梁王這兩方,必有一方要死,一方會贏,但到底哪邊會成王,哪邊要成寇,不到最後誰也不知道。不大相干的人,原不必陪哪一邊到底,所以羅耀祖拿到錢就開溜,所以原慶雲輕易答應千里迢迢去苗疆幫我要回錢來。

他不會在這裡陪我到最後,不會在這裡看著我或者梁王死。

他也有他的立場,包紜雖不是普通人,也要為自己打算的。

我自己的攤子,是只能自己收拾的。

「知道了。」此時此刻,我心裡反倒平靜異常。

「我拿回錢來再跟你討價還價!」他又恢復嬉皮笑臉的模樣。

「哼,你且試試看吧!」我也同他調笑,若無其事。

我回到宮裡,很多人根本不知道我失蹤過,卻都一徑看著我,鴉雀無聲。

原來梁王的先頭隊伍已經逼到城下,並且公開打出了「清君側」的旗號,並且把「討賊檄文」用箭射到城裡,曆數我「穢亂宮廷,把持朝政,迫害忠良(原慶雲和錦梓兩家被舉作主要罪證),危害國家」等數十條罪行,說要將我清除,拯救被「挾天子以令諸侯」的小皇帝云云。

看上去文筆好得很,比興俱全,引經據典的好一篇駢文,洋洋灑灑,我卻舒了口氣:這種文筆老百姓是大都看不懂的,宣傳效果減半。

朝廷上不說人人自危,自危的人也不少了,李閔國一向討厭我,斜著眼睛看我一眼,說:「這個好辦,既然梁王要的是張大人,就把張大人送出去給他,請他退兵便了。」

居然也有幾個人低聲附和。

渾身著甲冑的羅蔚站在庭下,他是奉邵青之命要護著我的,聽了這話大怒,手都按在劍柄上了。

李閔國現在仗著自己手中兩萬御林軍,抖起來了。

我保持冷靜,不卑不亢,說:「李將軍此言差矣,自古到今,口口聲聲清君側的,哪個不是打著自立造反的念頭?下官死不足惜,只不過突起內訌,又寒了將士的心。」

周紫竹也說:「不錯,將張大人交出去,此刻不過徒亂軍心,有百害而無一利,在座諸位,不管以前如何,現在都是性命相連,梁王逆賊,意在問鼎,如果攻破京城,誰也逃不了好去。」

連古韻直也道:「王將軍日前便說西南平息,即日班師,如今接到消息,自會加速行軍,諸位堅守坐等即可。」

羅蔚也道:「梁王軍號稱二十萬,以他歷年所報,充其量七八萬而已,京師城高池深,易守難攻,邵將軍已得知此事,他素來用兵神速,不日定能回援。」

李閔國是外戚,是皇帝的外公,梁王若登大寶,對他也萬萬不是好事,想想便不再作聲。

說話間外頭有些躁亂,遠遠聽見有「隆隆」喊殺之聲,然後便有小太監和小校匆匆跑進來,慌慌張張說:「敵軍攻城了!」

羅蔚臉色一凜,肅容出去,李閔國也疾步跟出去。

剩下來的大臣們面面相覷,古韻直突然起身先出去了。

我走到周紫竹面前,說:「紫竹兄,這種大城,確實難攻,守城怕就怕饑荒,咱們要先作打算,請你先去把糧棧富商豪門的所有糧食都先統一監管,每日控制發放。」

這個任務可以說比守城還難,又極度得罪人,周紫竹眉頭都不曾皺,說:「好。」轉身便去。

我看著他毅然挺立的背影,方覺有些安慰。

又瞥見殿角的劉春溪,我心中一動,走過去交待他去調某些物資,他悉心聽,記住也走開了。

我則決定去城牆觀戰。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17 21:48

守城戰

出宮時發現紅鳳領了兩個沒太受傷的武師牽著完全沒事的壁爐在宮門外侯著,看上去沒受到什麼傷害,我心中甚喜。

紅鳳見我無恙,也很欣慰,我又問她起火的狀況,好在燒得不多,大部分建築物都沒事,尤其是我的水榭和火藥研究所,看來某人救火救得很及時。如此匆匆說了兩句,便陪我去城門,忽聽到後面呼喊,回頭看見高玉樞家的馬車。

我停下來等,就見老高擦著汗從馬車裡爬出來,說:「父親大人,孩兒陪您同去。」

我看他擦汗的樣子,心中有點感動,便同意了。

第一次現場看見攻城戰,我被老高拉著,不讓太靠近箭垛口,怕被流矢所傷。

登上古代城牆,現代人最容易有在遊覽古建築景點的感覺,可這一切都是活生生的,這些箭,有一支射中我,也可能叫我痛,叫我受傷,叫我死。

肩膀又隱隱作痛起來。

羅蔚的軍隊是久經沙場的,一看就訓練有素,御林軍則嬌氣得多,慌裡慌張。幸虧是交錯編的,要不他們守的地方只怕早完了。

不知道是否因為大家還不信任薛駙馬,他的軍隊沒讓上一線。

我在殿中沒同他說話,他一個人站在角落裡,神色有些惶惑。

想起我逼他親手殺死公主,我心裡頭有點悔意。但是真的沒法子,這樣的關頭,我不能留著不堪信任的八千軍隊在城裡,就算把公主先關押,也可能是苦肉計,——畢竟沒死,事後救出來就是。

讓他親手殺死公主,就算他是有歹意的,也只好死心塌地站在這一邊了——殺死了梁王的嫡親堂妹,也很可能是這次謀逆的核心成員的長公主。

既然已經到這份上,就該讓他派上用場,恐怕如今薛駙馬心中,最想的就是立功。

找到指揮部的時候,發現不但羅蔚和李閔國等一干將軍在,古韻直老頭也在——至少,這也是個不怕死的。

老古已經命人把王福桂的人頭掛上城門——公主最後的體面是要保全的,只好委屈這位公公了。

互相射箭的階段略過,有一部分敵軍已經渡過護城河,開始架攻城梯了,戰鬥白熱化起來。

劉春溪的物資也送到了一部分,於是城牆上架上一口口大鐵鍋,燒著桐油,為防不夠,還有別的油類,一時間火光熊熊,臭氣與香氣同溢。

羅蔚見我已叫人佈置好這些,投過來微訝和讚賞的目光。

燒開的油倒在一個個小桶裡,傳遞到最前沿,瞅準往上爬得起勁的敵人,渾頭渾腦澆上去,一時間慘叫聲此起彼伏,許多敵軍就像餃子一樣「撲通通」掉下去,掉在護城河裡的算是好運,像那些爬得高一點掉下去掉在地上就摔死了,就算沒死,接下來的一陣箭雨也叫人難以逃命。

如此情形持續大半個時辰,雖然敵人有盾牌,不過爬的時候也不方便,最多弄點小盾牌,卻很難遮全,所以十分有效。

可惜油卻用完了。

接下來上的是石頭,大小不一的石塊砸下去,聲勢更大,可惜城裡哪有許多石頭,這次不到半個時辰就告罄了。

將士們也累得呼哧呼哧的。

敵方死者甚眾,已經數千上萬,但他們的大部隊也已經徐徐趕到,外頭碧空蒼野,「梁」和「清君側」的旗幟飄揚。

新一輪攻擊又開始了,這次只能靠常規武器,火箭和弩算得上比較有用的。

敵方似乎下定決心要一舉猛攻下來,一批死了,又上潮水般的一批,踩著原來的屍體往上爬,漸漸的屍體都堆到半牆高了。

我覺得不妙,這樣一來攻城變得容易了,而且我們這邊傷亡雖然較小,可大家也殺得手軟了。我看形勢不大樂觀,想了想,對紅鳳耳語幾句,紅鳳微露訝色,但還是頜首領命而去。

不多會工夫,紅鳳帶著我的火藥研究所的爆竹師傅們亮相人前,帶著一車東西,拿土蓋著,小心至極運到城牆上,大家面面相覷,不知我葫蘆裡賣什麼藥。

有點像土法手榴彈,一個個土和草繩包裹的火藥團,留著長長的引線纏在外頭,小心點著,或用手擲,或用弩機,或遠或近,「轟隆隆」地動山搖,一一炸開。

其實效果並不算頂理想,有一些半空就爆炸了(主要是使用弩機的,手腳稍慢就會這樣),有一些落地無聲,但仍然足以使敵人膽顫心驚起來,炸到的人不少,更重要的是威懾效果,尤其是對方旗幟那邊很近處都爆炸了一顆,動搖大本營,頗起了一陣騷亂,陣腳都亂了。

所有人都驚詫地看著我們,包括古老頭,和李老頭。

羅蔚更加慇勤讚佩地探問:「張大人真神人也,卻不知此乃何物?」

我微微一笑,開始信口胡編:「下官平日好熱鬧,素來喜歡煙花炮竹之物,常見小廝們被炸到手,受點輕傷什麼的,就不免想,若此物的威力再增十倍百倍,豈不就是戰場上的神兵利器?所以請了不少爆竹師傅在家研究,沒料到真能派上用場。」

此言一出,以老高為首,立刻諂媚頌德的話潮水價湧過來,「父親大人真奇才也!」

「大人力挽狂瀾,居功至偉。」

「這麼多人玩爆竹,怎麼就想不到?」

我聽得暈忽忽的,幸好打仗的士兵們依舊打仗,投手雷的依舊投手雷。

等一車火藥下去一半之後,那邊鳴金收兵了。

大家歡歡喜喜下來,只留下駐防的部分軍士。那高興勁兒就跟大了勝仗一樣。就連老古的臉色都好了很多。

遇到周紫竹,他可能是今天最忙的人,衣衫都髒亂了,臉上有汗漬,不過他的差事完成得很好,給我看了下所徵收糧食簿子後頭的總數,比我希望的還要好。

節衣縮食的話,支持兩三個月不成問題,有兩三個月時間,邵青也好,王將軍也罷,各地勤王之師都該趕得過來了。

我心中大定:糧草武器一應充足,梁王想打下京城,難矣!

估計他就想突襲加里應外合,可惜一開始內應就給我們廢了,他騎虎難下,也只好打了。

我回家換藥休息,幸好幸好,我的書房還在,秘密小金庫的銀票一張未少。

梁王那邊和我們打起了持久戰,他準備充分,加上如今是秋天,各地都收割了,籌糧很容易,光在京師附近鄉村掠奪就足夠一陣子開支。所以他比我們還不愁糧草軍需。

京城百姓騷亂了一陣子,很快恢復了平靜,還有不少婦孺提著食籃爬上城牆慰問士兵的。

總體而言,他們的老百姓對政府信任度顯然比現代社會要高。

戰局僵持了這麼七八天,我肩膀上的傷漸漸好轉,但城裡受傷的人多起來,御林軍多是京師子弟,戰爭總不免亡人,掛白幡燒紙錢的人家多起來,時常夜聞啼聲,哀戚肅殺之氣一天天重起來。

但我擔心的不是這個,禁軍也上了戰場,薛駙馬現在完全聽我指揮,羅蔚自不用說,可御林軍卻不然。何況要說行政上,還有雖無軍隊卻勢力龐大的清流。

一場戰爭裡沒有統一指揮,總是一個重大隱患。

還有就是梁王的態度,他明知道時間拖長對他並無好處,為什麼還這麼不緊不慢地打呢?

我百思不得其解。
夜襲

近晚的時候,那邊又收兵了,大家各自回家,好像下班一樣。我不願騎馬坐轎,想自己在城裡巡視一二,順便理理思路,結果在我家附近遇到了高玉樞。

高玉樞這個千伶百俐的人,平時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哪一次不是遠遠就看到我,先跟我寒暄,這次可好,一直低著頭走路,好像心事重重,一直到我叫他,才突然抬起頭,嚇了一跳的樣子,好不容易才擠出笑容說:「父……父親大人……」

「琳西何以在此徘徊?」

「恰巧路過,恰巧路過。」他打著哈哈。

此時此刻,我本沒力氣再管閒事,就要放他過去。也是福至心靈,突然間一個念頭出現在腦海:

梁王要造反,收買朝臣宦官們,難道只收買了王福桂同公主?

會不會單薄了些呢?如果是我,我難道只收買兩個就覺得十拿九穩?

如果我要收買,我會挑誰下手?

眼前的高玉樞趨炎附勢,貪財好利,寡廉鮮恥,要說收買,最好收買的大概就是他了吧?

隨便恐嚇一番,再許以重金高位,效果會如何呢?

這麼一想,我停了下來,回頭向高玉樞看去,他被我看得發毛,有點心神不寧。

我才緩緩開口:「琳西,你沒什麼話同我說嗎?」

他似乎嚇了一跳,勉強說:「父親大人所指為何?」

我想了想,說:「這個世界上最大的賭局都在政治上,不到最後一刻,誰也不知道結果,要預測出誰輸誰贏,開大開小,實非易事。琳西,你既然人都來了,也算是天意,何不遵從天意行事?」

他老臉上一陣青一陣紅,說:「父親……大人……」

我又說:「此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決不會說出去,琳西,你可不是不懂形勢的人啊。」

高玉樞臉色變了又變,左右前後看了一眼,發現沒人,膝蓋一曲,往我面前「撲通」一跪,聲淚俱下說:「父親大人救我。」

我配合他也四顧一番,壓低聲音說:「你且起來,府裡說話。」

我把高玉樞領到我的水榭的書房裡,屏退下人,對高玉樞說:「此處無人,說吧。」

高玉樞又來一遍推金山,倒玉柱,跪在我面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說:「父親大人,孩兒該死啊,幸好還不曾釀成大錯。」

在我的循循善誘下,他終於交代說梁王早在兩三年前就和他有所接觸,抓住他一個把柄逼他入夥,他終日「惴惴不安,以淚洗面」,懷著巨大的良心譴責和壓力,儘量只替梁王收集了一些「無關緊要,眾所皆知」的朝中秘聞。

想不到梁王居然起兵,他原本只以為梁王要坐大勢力,現在自己居然成了反賊的同夥,要與敬愛的精神支柱他父親大人我分屬兩大陣營,實在是難以忍受的一件事,於是更加寢食難安。

直到今天,他收到密函,要他想辦法去騙或者偷羅蔚的兵符,和李忠峰李忠禹一起,打開南門,讓梁王夜襲。

高玉樞說他覺得這等叛國欺君之事,實在不可為之,心中萬分痛苦躊躇,想找我自首,又害怕先前的事情暴露,所以才再三徘徊。

李忠峰李忠禹何許人也?這個我也要反映一下,其實就是李閔國的兩個寶貝兒子,我一向稱之為李大李二的。

我暗暗點了點頭,看來高玉樞原本只想觀風,如果梁王得勝,他就能保住身家性命,如果梁王不勝,他接著做他的刑部,關鍵在於梁王這次派給他的任務太重了,高玉樞素來風格偏於膽小謹慎,叫他去盜兵符,以為他是007嗎?

梁王要夜襲,此事非同小可啊,我連忙疾聲問:「約在幾點?」

「二,不,三更天……」

還來得及。

「好,此事若能妥善解決,琳西不但無過而且有功,倘若有人問起,就說當時我授意你虛與委蛇,潛伏進去的。」我安慰他。

高玉樞苦笑說:「孩兒不敢求什麼功,只要能保住妻小性命就行了。」

我點點頭。

事關重大,耽誤不得,我立刻派人去叫羅蔚。羅蔚剛打完一天仗,風塵僕僕,一臉疲倦,但一聽此事,立刻整個人跳起來,精神奕奕:「立刻去把那兩個小兔崽子抓起來!」

「且慢,此事須謹慎行事,否則證據不足,卻激怒了李大人,他手握兩萬御林軍,別到時咱們先內訌起來。」

何況李閔國到底叛了沒有也不清楚,當然,按照道理作為外戚,是最沒道理和梁王合作的。那兩個傢伙,說不定是因為之前的事對我含恨在心也說不定。

無論怎樣,真的要謹慎對待。

「咱們只帶幾個高手,偷偷潛進去,相機行事。」

羅蔚自是無可無不可,任憑我做主。

正要去叫紅鳳他們,紅鳳卻一腳跨進書房,面上罕見的微帶喜色,見了我就揚聲說:「大人,老朱回來了。」

我聽了也一喜,朱纖細打從被我派出去查刺客的事,後來就沒了音信,我後來派出去找他的人也找不到他的蹤跡,能在此時回來,必有重要情報。我連忙揚聲說:「快叫他進來。」

不一會兒,老朱風塵僕僕搶進廳來,除了更黑更瘦些,還好沒什麼傷損,還是眼珠子不怎麼正,一副奸佞小人的賊樣,但我看了他忍不住流露的回家式的微笑,卻頗覺得親切。

老朱進廳就嚷:「大人我回來了。」卻一眼看見廳裡的人,怔了下,恭聲說:「大人,可否借一步說話。」

我正待答應,外頭又稟報說羅蔚的探子兵有重要軍情要報,我便拖了一下,探子兵進來稟報說清流的王和靖將軍部先頭部隊離京城只有五十里了。

王和靖一個月前就報戰捷,大概大半月前從西南那邊拔營回京,在場的人都面露喜色,老朱卻一個勁兒朝我遞眼色,看來他要說的話也很重要。

我同眾人告了罪,把老朱領到書房裡間,說:「有什麼話你就說吧。」

老朱恭恭敬敬應是,說:「小的自從應大人差遣,就開始查刺客之事,好不容易,費了許多氣力,查到梁王殿下那邊。」

我點點頭,這也是意料中事。

老朱又說:「但梁王身邊有一位姓魏的劍客,不但武功高強,且心思細密,十分了得。小的再三設法,也不能逾雷池一步,只好遠遠監視。」

「這當口,卻發現梁王身邊又多了一位年輕高手,有一次我險些露餡,這人卻替我遮掩了,我好生奇怪,等他來找我,才發現是姚公子。」

「姚公子叫我不要輕舉妄動,跟著他見機行事即可,又過了一陣子,姚公子被派去殺人,殺了幾個人,好似較得信任,就被派去西南,同王和靖聯絡。」

我大吃一驚,聽他下文。

「王和靖此人,頗有清介之名,但早年曾經逼姦過兄長的小妾,鬧出過人命,家中遮掩掉了。梁王不知從哪得知此事,拿這個去要挾他,又允諾事成後封王,王和靖便答應了。姚公子和我都留在西南營裡,梁王前些日子通知舉事,就跟朝廷報戰捷回朝,走到半路上,姚公子將他殺了,奪下兵權,對外稱他生病了。他手下士兵原不知他有反意,除了幾個親信,也都一一殺了。如今我出發前離這邊還有七十里,三更天大概就能到。」

說著給我遞上錦梓的信,倒也簡潔得很:

「王已伏誅,有部下十五萬,實兵數十三萬,今夜三更可至。」

我這下可真是大喜過望,一個計劃迅速在我腦海裡形成,我提筆「刷刷」也寫了封簡潔異常的信,捲好,對朱纖細和顏悅色說:「老朱啊,本來你來回捨命奔波,該讓你好生歇息,現在只好勞你再跑一次,將此信交給姚公子。務必小心,國家危難,我自個兒的存亡,盡在於此了。」

老朱說:「大人說哪裡話來,那是老朱分內事。」接過信,茶也不喝一口,轉身去了。

我也不及歇,立刻下令在幾處主街道埋好火藥,做些陷阱,在兩邊民宅將百姓疏通走,讓弓箭手預先埋伏。又選派一批高手,去城門附近埋伏。

我自己同羅蒙,紅鳳和兩個功夫強的武師,偷偷潛進了李家,這也是我第二次光顧他家。

武俠時間再次開始了。

我們偷偷潛入李家,頗有點武俠小說中夜探X府的感覺。羅蔚也有點武功底子,我至少輕功也還過得去。於是我們偷偷翻過圍牆,藉著草木扶疏,蛇行潛蹤,瞞著值夜的兵丁耳目,潛進後院裡,走過一處迴廊,終於碰到一個拿著托盤的丫鬟。

我心裡暗叫一聲:來了!

果然,紅鳳行動如風,一下子竄出來,一手拿住那丫鬟的脖子,把她拖入底下我們隱伏的花叢,一手還穩穩接住那托盤。

我們見她如此乾淨利索,都暗自喝彩。

「老爺子在哪裡?」我問。

丫鬟自然嚇得不輕,哆哆嗦嗦半天,指著一個方向:「拐過去,朝西……西……勿榮居……」

我朝紅鳳使了個眼色,紅鳳心領神會,一個手刀劈在那丫鬟後脖子上,丫鬟暈了過去。我們將其掩藏在花草叢中,便朝她所指的方向過去。

一路小心風向月光,我們運氣不錯,一點也沒有暴露,實際上內院裡頭也沒什麼值夜的人。

沒費什麼力氣就找到了什麼「勿榮居」,此刻當然要更加小心點,然後我們發現這裡唯一亮燈的房間,便過去了。

叫武師在一邊等著,我和紅鳳,羅蔚過去了,紅鳳輕輕躍上屋頂,倒掛下來,動作輕捷,一片瓦也沒弄響。

我則把窗戶紙弄濕,捅破了一點點。

還真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我一下就看見李老頭被綁在椅子上,怒道:「逆子!還不放了我!」

再一看,李大李二都站在一旁呢。

李大說:「爹,孩兒們也是為了李家著想,您想,立了大功,梁王答應給您封王啊!現在您有什麼?實權都被古老頭,邵青和姓張的小賊搶光了。」

李二說:「是啊,張小賊都敢欺上門來了。」

李老頭大罵:「你們兩個糊塗油蒙了心的蠢物!封王!你們倆現在是皇帝的親舅舅,到哪裡也得顧忌幾分!以後換了梁王,你們跟他沾什麼親帶什麼故了?下一步就要清了你們!還封王呢!」

李二說:「爹,不會的,梁王要平天下,不敢食言的,要不以後誰還信他替他賣命?」

李大也苦笑著說:「問題是如果不跟梁王,明日城破,連歸隱田園都不可得了,死無葬身之地啊!」

李老頭瞪眼睛說:「咱們怎麼就撐不下去了?他梁王憑著區區幾萬人就想攻下京城?」

李二嘆氣說:「爹,您是不知道眼下形勢啊,王和靖早被梁王殿下買通了,明後天一到,咱們哪還抵擋得住?梁王不過是因為王和靖兵多,怕他坐大控制不了,想搶先試試能否拿下京城。」

李閔國聞言一震:「此話當真?」

李大說:「何止如此,梁王殿下事先還結交了匈奴回鶻。」

李閔國更加震驚:「那邵青……」

李二一撇嘴:「明擺著調虎離山唄。」

這話我聽了也大吃一驚,看來梁王準備還挺充分。如果不是錦梓去替我料理掉王和靖那邊,我還真死定了。

李老頭思索片刻,堅決說:「不成,不站在我外孫這邊,為了怕死就去幫外人,我怎麼對得起她死去的娘。」

我有點失望,其實趁此機會能連同李大李二一起把李老頭也處理掉我還是很願意的。不過,聽到他這麼說也有點舒服的感覺,畢竟還是喜歡看到世間多一點良善之事。

李大李二相顧一眼,同時嘆氣,說:「那就請爹原諒孩兒們無禮了。」

李大拿了塊手帕,把他爹嘴給堵上了,李二四下看看,還想把他爹塞到床底下去。

我一看時機已經差不多了,給羅蒙和那邊兩個望風的武師一個手勢,大家一起踢開門,衝了進去。

李大李二都嚇了一跳,自然還想抵抗,被紅鳳跳出來幾個就擒住一個,另一個沒多久也被羅蒙拿住了。

我親自去把李老頭的手帕從嘴裡取出來,給他鬆綁,又假惺惺說:「李大人沒事吧?」

李閔國這下可難受了,看看我又看看那兩個兒子,又想罵他們又怕我把他們怎麼處置,滿臉為難,半天跺著腳說:「……逆子啊,逆子!家門不幸啊……」

我好言說:「您老受了驚,請先休息吧?放心,我們在門外聽得明白,連累不到您老身上,我先帶他們下去了,底下還一堆事要解決呢……」

李閔國臉色又青又紅,僵在那裡做聲不得,等我快要走出去的時候,才遲疑出聲:「張……張大人……」

我回頭,示意他們都先走,然後等李老頭開口。

李老頭猶猶豫豫得很,我其實知道他的心思,他兩個兒子勾結叛逆,證據確鑿,我之前怎麼對付有同樣罪行的瀏陽公主眾所周知,兒子雖不好,終究是自己生的,自然不想看著他們就這麼死了。

「張大人,逆子雖不好,我李家只剩這麼點香火了,能……能否手下留情……」

我不語。

李老頭果然急了,額頭直冒汗:「張,張大人……」想了想,白鬍子老頭咬牙說,「張大人,老夫老了,若能保得逆子性命,情願解甲歸田,告老還鄉。」

我一聽大為心動,這倒也算是好生意了,王和靖叛國,而且也死了,清流實力必大受影響,如果能把外戚清出朝廷,我倒不一定非要殺李家這兩個敗家子。

但我表面上沒露出喜怒,只說:「李大人,許多事也不是下官說了算,不過下官會盡力保全,請李大人暫且放心。」

兒子在人家手裡,李閔國哪可能放心,不過他現在也沒法子。

我想想又說:「對了,李大人,大戰在即,為了統一調度,李大人可否將御林軍先交給下官指揮?」

李閔國有點怨憤之意,但還是回頭將兵符從櫃子上的一個匣子中取出來,交給了我。

三更時分,高玉樞和兩個黑影鬼鬼祟祟到城門口,調開守城兵士,將城門打開,並發出事先說好的信號,片刻間,梁王大軍長驅直入,擁進了京城。

但是進來大約三分之一的時候,城門口一次大爆炸,排隊等著進城的後頭的部隊嚇得往後撤退,與此同時,城門被重新關上了。

被隔在城裡城外兩邊的軍隊都有些摸不著頭腦,城內的軍隊欲再攻開城門,但門口突然冒出來的小支守衛士兵都是武功頗高,以一當十。

往裡深入時,城裡街道上也處處發生爆炸,逃竄時又有許多陷阱,兩邊房屋裡埋伏大量弓箭兵,大部分人不是被炸死,就是掉進陷阱,被井底的長矛活活戳死,有僥倖未死的,也很難逃過漫天箭雨和有準備的圍剿,不到半個時辰,已經十停裡死了九停,剩下的也都投降了。

戰況慘烈,京城這一夜之間,真是血流成河了。

被阻在城外的軍隊先是拚命想再次打開堅固的城門,但突然間數倍於己的大支部隊趕到,將他們包圍,展開的與其說是殊死之戰,不如說是屠殺。

一夜之間,梁王多年經營的軍隊幾乎是灰飛煙滅。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17 21:48

最後

「如何?」我在血流如柱的戰場裡騎著壁爐佩著含章四處奔跑,顯眼得很,若不是紅鳳在旁邊跟著保鏢,大概也死了很多次了。

「回大人,這邊降一千七百零八人,沒有梁王蹤跡。」羅蔚大聲匯報。

到處沒有,看來梁王沒進城來,外頭錦梓也該跟他們打得差不多了。

「整理一下,打開城門,我們殺出去!」

「是!」羅蔚大聲應,看來很興奮。

男人啊,永遠都是喜歡戰爭的。

城門大開,我們的部隊衝了出去,我策馬在羅蔚的旁邊,薛駙馬也在後頭跟著,紅鳳當然在我旁邊。

外頭也差不多了,到了清理戰場的時候,秩序很混亂,死人現在已經完全刺激不到我了,而且這邊降卒也比較多。

我叫羅蔚他們去幫忙,自己則單獨帶著紅鳳去尋錦梓和梁王的蹤跡。

找來找去,沒找到錦梓或梁王,卻找到了朱纖細。老朱也出力不少,渾身浴血,所幸不像受了什麼傷,見到我也很興奮,大聲嚷嚷說:「大人,老朱幸不辱命!」

「老朱,錦梓人呢?」戰場上什麼聲音都有,我也只好大聲嚷嚷。

他側耳,算是大約聽清了,指著一個方向說:「追擊梁王殘部去了。」

我也沒多想,對他和紅鳳招手說:「咱們也去!」

我們三人三騎疾奔而去,我大概太久沒見到錦梓,心裡真的激動起來,壁爐也大約感覺到我的心情,撒開蹄子狂奔起來,我的身心都漸漸有點騰雲駕霧之感。

以至於連紅鳳和老朱被我甩到了後頭我都沒留意。

疾馳一陣,直等我跑過曠野,看到一處小樹林,想起逢林莫入,回頭一看,才知道他們被我甩脫了。

正躊躇間,聽見「乒令乓啷」刀劍相撞的聲音,我心裡知道大致不差,就束了馬,讓壁爐小跑著過去了。

進了林子,很快就對形勢一目瞭然了:這廂錦梓穿著白色戰袍,發如墨玉,身似蛟龍,手持一柄劍,同他對打的正是如意劍魏關流。

另一邊則是錦梓帶來的小隊士兵和梁王的近侍們開打,而梁王則帶著紫金抹額,穿著滾金蟒袍,也不咳嗽生病了,鐵青著臉勒著馬在一邊觀戰。

魏關流一邊迎戰,一邊叫:「殿下,請您先走,我隨後跟上,此地不容久留!」

「不!」梁王新敗,心裡不平衡,漂亮臉孔都扭曲著,「這吃裡扒外的小賊託大,我要看你殺了他!」

形勢大致明了,魏關流武藝著實不差,比錦梓雖略遜,但他糾纏著,錦梓一時卻擺脫不開他。問題是錦梓帶來的人手雖然數量上佔優,卻都是普通士兵,而梁王別的近侍卻都算是武林高手,就算不是一等一的,對付不會武功的士兵也是像切瓜一樣。只等那邊收拾乾淨了,大家上來圍攻錦梓,那錦梓武功再好,也大約只能落荒而逃了。

魏關流還在苦勸梁王,梁王執意不聽,突然朝我這邊看過來,我大概不小心弄出聲響。

事到如今,我也只好衝出來裝作高興說:「原來在這裡!」

魏關流立刻有點驚慌起來,往我身後看,以為我是帶了大隊人馬來的。

梁王看到我卻有點紅了眼,居然拍馬衝過來:「賤人納命來!」

大概壞事在張青蓮這樣一個他徹底看不起的男寵,卑賤之人手上,梁王有點受不了吧?

我有點慌亂,抽出腰間的含章應敵,那邊錦梓則大叫:「翹楚,退開!」

梁王來勢洶洶,我退無可退,錦梓急了,把手中的劍當暗器射出來,鐵劍破空,帶著「嗚嗚」之聲,梁王往左側一讓,我手中的含章握著原是下意識行為,見他身子閃讓,也是下意識一揮,想不到「噗」的一聲,含章及柄沒入梁王的腹中,劍尖從身後鑽出來。

我一生都忘不了當時梁王的表情,莫名其妙地低下頭,看到小腹上的劍,那麼震驚,不可置信的樣子,抬頭慘笑,說:「好,好,想不到最後是這個樣子!」一隻手好像鳥爪一樣顫巍巍地伸出來,想要抓住我似的。

我嚇得往後一退,劍也隨之抽了出來,血泉狂噴,濺了我一身一臉,第一次近距離的殺人,震撼真非尋常所能想像。

梁王轟然倒地。

打鬥自動都停了,魏關流回頭一看,慘叫一聲:「殿下!」卻被錦梓趁隙拍中一掌,身形還晃了一下。

錦梓一掌把他揮退,就立刻掠過來護住我,一手也緊緊握住我的手。

魏關流隨後掠過來,抱起了梁王。

梁王的樣子也是出氣多,入氣少了,臉色慘白如紙,黑髮如雲,嘴角有鮮紅血沫,真是淒豔至極。

「關流。」他抬起眼睛,緩緩笑著,「你算是……跟錯主了……」

又把目光轉向我和錦梓:「真……不該,小看你們。」

喘了一下,肚子急速起伏,又咳一口血:「張青……蓮,能不能求你件事……瀏陽公主她……只不過是為了幫……我,並無對陛下有什麼……不臣之意,她是皇室貴胄,能否,能否……」最後的話已經說不下去了。

我想了想,決定如實告訴他,很平靜地說:「她已經比你先走一步了。」

梁王全身巨震,長長舒了口氣,才慘然笑道:「原來她已經死……了……我還在這裡做什麼!」

他閉上了眼睛,低聲說:「初嘗青梅意,未識世間情……畢竟是不可為……啊……」

語音漸低,終不可聞。

魏關流輕聲叫:「殿下,殿下……」輕輕搖動他的身體,再也沒有任何反應。

魏關流把他輕輕平放,站起身來,我以為他要悲憤欲狂,握緊錦梓的手,蓄勢待敵。

想不到魏關流聲音表情都很平靜:「已經死了。如果你不攔我,我就要走了。」

錦梓也一樣平靜異常,只說了兩個字:「請便。」

魏關流連對梁王屍體都沒有再看一眼,轉身如同一隻大鶴,幾個起伏,消失在樹林之外。

剩下來的人全蒙了,彷彿才驚醒,有的大喝一聲上前拚命,有的四下逃竄,此時朱纖細和紅鳳也趕到了,大家一起動手,三兩下就料理乾淨了。

錦梓一向不喜歡在公眾場合感情流露,這次也緊緊抱住我,檢查我有否受傷,等他發現我肩上的傷,又變了臉色,一副痛恨自己沒用的表情,咬著嘴唇跟自己生氣。

我當然不會抱怨他,他已經做得很好,幫了我很大很大的忙,這個世界上,本沒有人能像神一樣全知全能,再強再能幹的人也會有顧不上的地方,而我的錦梓,不過是比別人聰明些,強些,驕傲些,可愛……些的少年。

所以我只是由衷笑著,摟住他,摸著他的頭髮,低聲說:「沒事了,已經不疼了……」

接下來的事情還有很多,整理戰場,京城還是受到了一些破壞,重建的工作也要立刻著手,撫卹陣亡將士,論功行賞……

我和錦梓都是此次最大的功臣,我的職位沒什麼變動,不過爵位升到了公爵。錦梓被脫了奴籍,姚家也得到平反。高玉樞和李家兩個敗類的事情都沒有聲張,李閔國也遵守約定,告老了。不過意外的是古韻直因為自己得意門生王和靖的事情引咎辭職。皇帝下詔挽留,他執意要辭,最後也算是讓他告老了。

朝廷中外戚勢力全滅,清流也算元氣大傷,兩萬御林軍被補編之後交給了姚錦梓。

已經沒什麼和我作對的人了,下一步似乎只要好好振興國力,輔佐小皇帝長大就可以了。

至於說公主和梁王的屍體,都被低調處理,也不能葬進皇室的墓陵,只是選了處地方,一併掩埋,從某種意義上說,也算「死而同穴」了。

薛駙馬則完全沒被動到,不愧是不倒翁家族。

另一邊我這邊府上的家務事也有許多,被羅耀祖偷走的錢還沒追回來,我又給老田老朱和一干武師重賞,實在是大大破財,已經動用了我小書房裡的小金庫了。

以後我要整頓吏治,怕是連受賄的機會也不多了,唉,錦梓也不知道弄點錢回來補貼家用。

錦梓把小珠帶回來了,這麼幾個月沒見,小珠變化真不小,而且錦梓已經教她武功,想把她訓練成我的保鏢死士之流,不過他的訓練方法對一個小姑娘而言實在嚴酷,不怎麼人道,也難為小珠一聲不吭都忍下來了。

至於說當初被羅耀祖轉移出去的錦楓,梁王想用來轄制錦梓,被錦梓之前就費了些氣力救了他出來,還為此耽擱了大事半天。

我和錦梓久別重逢,自有一番纏綿,這且不去說他。

這天晚上,我和錦梓一番雲雨結束,他累了,沉沉睡去,我雖然也累得不行,卻睡不著。也興許是因為最近發生了太多事情,心思有些起伏。

我望著錦梓沉靜美麗的睡顏,發生這些事,他最近已經越來越不像個少年,而有了男人樣了,將來不知道會不會越來越控制我,我們之間的走向也不知道將會如何。

我在他額上輕吻一下,披衣下床,決定出去走走。

夜色涼如水啊,月光平和靜謐,也如水一般。我在太湖石那裡轉了一圈,發現水邊一個人影,我低聲喝問:「誰?」

那人聞聲轉過身子來,我一看,原來是紅鳳,雲鬢微亂,穿著青綾裌衣,臉色總有幾分淒惶。

我想起這些日子她陪在我身邊的辛勞和出生入死,心中一軟,柔聲說:「夜深了,怎麼還不去睡?」

她低聲說:「睡不著。」望我一眼,遲疑一下,說,「大人能否陪我坐會兒?」

我低低「嗯」了一聲,挨著她在湖邊石頭上坐下,紅鳳望著湖水,不望我,也不說話。

我有點尷尬,想著找話說:「紅,紅鳳,這次多虧你,幫了我的大忙……」

紅鳳還是望著湖水,幽幽的:「大人怎麼跟我這般客氣……過去的,果然是不可得了吧?……世事弄人,一至於斯啊,我原本不信,這等怪力亂神,竟是……真的。」

我聽她說到最後一句話,心臟猛地跳了一下。

紅鳳猛然轉過臉來,月光下,臉上並沒有淚光,反而帶著倔犟笑容:「大人……究竟是誰呢?青桐哥他……究竟去了哪裡?」

我低下頭:「你也知道,他是不該練那個玉蛛功的……」

紅鳳卻突然撲過來,緊緊抱住我,低聲呢喃:「青桐哥哥,你不要,不要啊,不要拋下我……」話到末了,虛幻如泣。

底下的事不知道是怎麼發生的,紅鳳怎樣解了我和她自己的衣裳,怎樣吻上我的嘴唇,我心中微微的痛,不知道是我為這苦命烈性女子感到疼惜,還是張青蓮自己的心在痛。

肉體糾纏,低喘交織,窺得見的,也只有這夜風,月光,湖水,山石和花兒吧?

我的靈魂充滿出離感,好像不再停駐在那個身體裡,實際上,操縱著那個身體,同紅鳳抵死纏綿的,是張青蓮自己殘留的意志吧?

我的靈魂難道真的離開了?這麼一想,驚慌起來,突然間好像什麼都驚醒了,我一下跟她分開,喘息著,掩好衣服,看著紅鳳衣衫凌亂,腦子裡一片糊塗:「紅鳳,你……對不起,你怎麼……」

她倒很平靜,起身穿好衣服,斂眉說:「大人,紅鳳心裡早該明白了,一直以來,不過騙著自己罷了。如今再這樣下去,紅鳳對不起授業恩師的教導,對不起爹娘養育,也對不起……青桐哥哥……」

「大人,紅鳳要走了。」

「以後不能再輔佐大人了,大人,請自己保重。」

紅鳳走了,連一個字也沒多說,一件東西也沒有帶。

最後走的時候,終於恢復她武林奇女子的風采。

我悵然。

回頭想回房去,卻發現錦梓靜靜站在一邊,已不知看了多久了,我一驚,奔過去:「錦,錦梓……我並沒有,不想……」

「我知道。」錦梓靜靜開口,突然伸手把我拉到懷裡。

「紅鳳是個可憐可敬的女子。」錦梓說,「這樣的結局對她來說,也算是最好的。」

我抬頭,發現錦梓居然在微笑,雙眼看著我,簡直算是含情脈脈,這傢伙莫非氣傻了?

我忐忑不安,錦梓卻溫柔地擁著我,低頭柔聲說:「說起來,你能這樣轉生,上天也算待我們不薄了。」

原來這傢伙跟紅鳳對比,覺得自己幸福來著。我心裡也甜津津起來,回抱住他。

分離這種事情竟也是無獨有偶的,第二天我起床時錦梓已經起床了,我自己洗漱好,想著要調個丫鬟來頂替紅鳳,也去了前廳。

不料竟看到錦楓身上斜背著包袱,帶著劍,正跟錦梓說話。我吃了一驚,問:「這是怎麼了?」

錦楓見我居然笑了笑:「我要去華山學藝了。」

「父親的一個老友。」錦梓補充。

「哥哥說,我要想殺了你報仇,須得要先打敗他,我家的仇已經不能指望他報了。所以只好我去好好學藝,回來堂堂正正打敗哥哥,殺了你替我爹報仇。」小錦楓一番話說得氣宇軒昂。

少年長大成人原是一瞬間的事情,等若干年再見,錦楓也是堂堂昂藏男兒了吧?

我眼眶有點濕潤,吩咐又準備一堆吃的用的東西,卻被錦梓阻止:「他是去學藝,不是去享福的。」

馬車備好,一直送出去,看著馬車消失在路的遠處。

我握著錦梓的手,快要只剩我們兩個了,也幸好還有彼此。

感慨之間,突然一騎帶著風沙狂奔而來,在我們面前立住,馬背上的人滾下地來,跪在我們面前,氣喘吁吁說:「不好了!不好了!張大人,姚將軍……邵將軍,邵將軍他戰死了,全軍盡墨啊……」

「啊!」我大吃一驚,抬起頭,碰上錦梓和我一樣也帶著震驚的眼睛。
翹楚的黃粱一夢

「嘟」,我手打了喇叭的同時,腳狠狠地踩住剎車,車只是差以毫釐地擦過那個少年身手矯捷的身影。

車在尖銳的劃音中停下了,我坐在方向盤前面,還在不停喘氣,心臟劇烈跳動得都胸腔發疼了,感覺到冷汗順著脊背滴下來。

那傢伙突然衝到馬路中間,差點出人命了。

我打開車門下車,打算好好理論一下:這種不要命的行為,他要不就是想自殺,要不就是想訛錢,如果兩者都不是,那麼這孩子也很需要有人給他上上關於交通安全的課!

可是一下車,那傢伙也正好轉過臉來,我就完全愣住了:錦梓,居然是錦梓!

錦梓穿著寶藍色的衫子,長發古裝,在一片摩天大樓,霓虹初上中,如此格格不入。

他怎麼會來這裡?我駭異莫名。

這樣一想,我才想起,我怎麼會回到現代的?我的身體不是飛機失事已經毀了嗎?我低頭看,沒錯,墨綠色帶鏤空金色大花葉蕾絲邊的復古塔裙,菱色絲綢短衫下面隆起的胸部,熟悉的香奈爾19號的味道,正是我原來的身體,久違的女性身體。

我努力想了半天,也想不起自己是怎麼回來的,直到被汽車喇叭驚醒,才發現自己已經造成了交通堵塞。

「你是誰?我認得你嗎?」錦梓用懷疑的目光看著我。

原來我驚訝中,把心裡想的話說出來了。

「先別管這些!」我伸手去抓他的手腕,「上車再說。」

我的手抓過去,錦梓手腕微顫,我突然想起錦梓是何等高手,他現在又不認得我,我這樣貿然去抓他「脈門」,他豈不怒了?

但是,奇怪的是,我的指尖碰到他皮膚的瞬間,雖然我已經感覺到他皮下肌肉的蓄勢待發,但是我抓住他的時候,他僵硬了一下反而鬆弛了肌肉,任憑我抓住。

我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他回給我的眼神也很奇怪,但是由於後面喇叭聲都吵翻天了,所以我幾乎是狼狽地把他拉進車裡。

決定先回家再說,我專心開著車,竭力忽略自己的心亂如麻:不記得怎麼回來有什麼打緊?重要的是我現在回來了。

比起古代,當然是我生在這裡,長在這裡,在這裡受教育,在這裡努力奮鬥至今的這個世界更讓我如魚得水。而且這裡至少有空調、網絡、冰箱、熱水氣,在古代是絕症的許多病在這裡都是小CASE,在現代世界,人類的生命和權利顯然更有保障。

在那裡當然也有我留戀的東西,可是我所喜歡的人都跟我一起回到現代了,我還回古代幹什麼?

不過,問題是現在錦梓並不認得我,我直接告訴他說我是翹楚我其實是個女人?

我從後視鏡裡瞥了一眼錦梓,他正不動聲色地觀察車裡的環境,顯然,有很多令他不解的東西,他是大大吃驚了,只是還極力維持冷靜的態度。

我幾乎能感覺到他俊美的臉孔,冷靜的眼睛後面大腦迅速地飛轉。

我沒有理會他,專心開車回家,還是讓他自己去思考好了。

把車停進地下車庫,我帶他坐電梯直接上樓,顯然,電梯這種會自己升降的東西,甚至是會自動開啟的門都又讓他吃驚了。

到了頂層,我們走出去,拿鑰匙開門的時候,我心裡也有點緊張,開門會看到什麼呢?一屋子灰塵?蒙著布的家具?我的遺照?還是有一家陌生人正在吃飯?看到我們驚訝得抬起頭,說:「這是我們剛買的房子,聽說前任屋主已經死了。」

門打開,一切和以前一樣,家具明亮如故,連一絲位置都沒有變動,我四處看看,廚房的桌子上留著我請的鐘點工柳阿姨寫的紙條,還是那歪歪扭扭,熟悉的拙劣字跡:「季小姐,乾洗店的衣服拿回來了,飯菜在微波爐裡。」

我的書房,桌子上攤著上個季度的報表。還有翻開的盧梭的畫集正好翻在我離開前的那一頁。

我很滿意地轉過身,一切都很完美,我回來了,好像做夢一樣。

錦梓正皺眉打量著客廳我打開的水晶吊燈,對它的明亮度表示疑惑,看到我笑盈盈地看著他,就更加皺緊眉,語氣嚴厲地說:「你到底是誰?為什麼認識我?這裡是什麼地方?」

這裡是什麼地方?

我怎麼回答?

告訴他這裡是未來?

可是確切地說,這裡也並不是他的世界的未來,鏡像宇宙也好,摺疊空間也好,這些我也只是在科幻小說聽說的概念,真的可以向一點物理常識都沒有的錦梓解釋清楚嗎?

「這裡……是另一個世界。」所以,我只能這樣說。

「另一個世界?」錦梓冷靜地說,「我死了嗎?」

我搖搖頭:「不知道,不過在這裡生活的都是活人。」

「你既然來了這裡,回去的可能性就不大,好好在這裡生活吧。」

冷漠的美少年繼續皺緊他的眉,不過他換了話題:「你到底是誰?為什麼認識我?」

我拿東西給自己煮咖啡——這也是我在古代思念的東西之一。

「你也認識我呀,我們本來就認識,你想不起來而已。」

錦梓沉思了一下,有點遲疑地說:「奇怪,我還真的覺得跟你很熟悉。」

我用微波爐熱了柳阿姨做的飯,還是一如既往的香,但是比起張府的大廚,確實差距不可以毫釐計。而且,那個時候的食品安全畢竟是有保障的啊。他們的雞不是大型養雞場幾十天養出來的,菜也不是大棚農藥灌出來的,土壤水源也沒有污染。

飯後我請錦梓和我一起喝咖啡,他對我喝咖啡這樣的東西非常不能理解,並且深惡痛絕。

晚上,我讓錦梓睡在客房。

第二天我去上班之前,教給錦梓怎麼開電腦,怎麼用搜索引擎,怎麼開電視。

我照常去上班,同事們一如既往地開玩笑,好像我只是剛剛出差回來,根本就沒有飛機失事這回事。

繼續工作,尤其是干著自己擅長的工作的感覺還真不錯。

錦梓適應得很快,他每天不停地看書、看電視、上網,好像很迅速就弄明白了他自己的處境。

我給他買了一批符合現代審美的衣服,不得不說,他穿牛仔褲比穿西裝更好看些。不過最好看的是一件時髦的改良中山裝,實在很適合他沉靜冷冽的氣質。

錦梓一次也沒有提過要回去或者過去怎麼怎麼樣,等到他表面上已經看不出和現代人有什麼不同的時候,就跟我說不要吃白飯,要去找工作。

以錦梓的身手看,當然是很適合當間諜殺手之類的,若是他的臉,自然適合當偶像派明星,不過這兩類職業錦梓都不願意幹。

他又不會任何外語,又沒有學歷,就算我能通過一些不那麼光明的渠道給他買到戶口和身份證,又能幹什麼?

難道去做餐廳服務員?美發店小工?去賣豆漿面條?夜總會保安?

我煩惱了一陣子之後,終於拿出錢盤了個小小店面,讓錦梓開了個小書店,他好像對此很滿意,自己靜靜坐在店裡看書,每天只有寥寥幾個客人,獲利甚薄,但夠一個普通人餬口。後來小書店老闆的美貌傳出去,引了許多傻呵呵的女學生和花痴女上門,生意一下好起來,甚至還有星探上門,很折騰了一陣子。

但是錦梓氣質冷漠,有點不怒自威,那些人也不敢糾纏。最終書店的生意就一直不好不壞。

我不知不覺把晚上的應酬都儘量推了,下班開車去接錦梓,幫他一起打烊,一起回家。

每次我隔著書店的玻璃櫥窗看著錦梓低頭看書的靜靜側臉,都想起「大隱隱於市」。

然後公司裡漸漸開始盛傳我被一個小書店年輕老闆的美色所迷,此人還比我小六七歲有餘。另一版本是那本來就是我養的小白臉。男同事和客戶看我的眼光開始偷偷充滿惋惜,不解或者鄙視。

不過我和錦梓對外界說法一概很坦然,漸漸大家也就習以為常。

後來在一個陰雨天,錦梓和我上了床。過了幾年,他到了法定結婚年齡,我們就靜悄悄地結婚了。

再後來我生了一個兒子,兩個女兒,兒子很有出息,年紀輕輕找出治療艾滋的方法,成了國際知名的醫學權威,拿到了諾貝爾獎;女兒一個很活潑,長大在全世界到處遊玩,不務正業,後來成了《國家地理雜誌》的記者;另一個很嚴謹,成了出色的會計師。

錦梓六十八歲那年去世,終其一生被認為是平庸的書店老闆。

我又多活了幾年,後來被酒醉開車的司機撞死。

車頭向我衝過來的時候,我突然驚醒,坐起了身子,身上汗嗒嗒的。

空氣裡帶著梔子花的香氣,微濕,我睡在早早拿出來的白蒲涼蓆上,旁邊是錦梓。

象牙的涼榻,擺在水邊柳樹下,水聲潺潺,微風拂面。我和錦梓在午睡。

原來是一個夢,我還在這裡,還是個男人,還是張青蓮。

我坐在那裡,回味著夢中種種,一時心中百味翻騰。

這場夢,竟那麼逼真。

是我心裡深處的渴望嗎?

我果然還是想做個女人,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嗎?

慢慢回過神,突然發現錦梓什麼時候醒了,正雙目亮亮地盯著我。

我嚇了一跳,勉強笑道:「你醒了,怎麼了?」

錦梓慢慢皺起眉,神情有幾分困惑:「我做了個奇怪的夢……」

「……我夢到我去了個奇怪的世界,一直在那兒生活……還有一個女人,不知道為什麼,我卻覺得是你……」

「哦,」我慢慢轉開看著他的眼睛,慢慢躺回榻上,看著天上的白雲,「時間還早,錦梓,我們再睡片刻吧!」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17 21:49

風雪掩城

「玄宗精武元年夏,水患烈,秋,匈奴逼境,鎮國將軍紹青領大軍出迎,戰死,全軍墨,朝中驚悚,帝幼無主,群臣顫慄……」

圭朝精武元年的冬天在後世史官們的筆下也是異常哀戚的一個冬天,白茫茫一片,積雪已經覆蓋大地,凜冽寒風下翻捲的除了雪花,還有紙錢,白幡,紹青軍中不少京師子弟,幾乎家家有嚎哭之聲,合著北風直能傳進深宮之中。

我所乘的馬車也蒙上了白色套子,我穿了素服,帶了寥寥幾個從人,去一處必須要去的地方。

錦梓默默坐在我身邊,他考慮之後,還是跟我來了。

最後送沒什麼情誼,卻有糾纏不清的恩怨的唯一師兄一程。

而邵府門口一片冷落蕭條,全沒有以往的門庭若市,人走茶涼,何況邵青戰敗,定不定罪,追不追究家人都還難說,也不能全怪世態炎涼。只是我想起當年邵青凱旋,文武百官誰不來逢迎,門前是如何的車水馬龍,求見的小官地方官能一大清早等到入夜,實在是對比太過分明。

不管怎樣,我是必須要來的。

不管是衝著他和張青蓮的關係,還是他臨行時對我說的那一番話,我都要來送他的。

潔白的邵府連大門都蒙了白布,家丁們都是衣服上套了白服,見到我們的車駕,一張張悲哀麻木的臉上微微露出驚訝,象突然振奮起來大聲唱名。

我們的隨從遞上禮單,我和錦梓並肩走了進去。

靈堂上也稀稀落落站了幾個死忠邵青那派的大臣,但並沒有真正的頭面人物。

我們進去的時候,有人抬頭看,有人偷偷瞥一眼,有人視而不見,邵青的大哥和妻子各自領著族親女眷跪在靈位兩側,邵青沒有子嗣,邵玟也只有女兒,有一個族中的少年做孝子裝扮,估計算是過繼到邵青名下。

我和錦梓對著靈位行禮,孝子家眷們回禮,邵青的遺體並沒有找到,可能混戰之後被殺他的敵軍帶回去領賞了,如今,也不過就是個靈位而已。

我到邵玟面前安慰他幾句,又去到邵青的妻子面前,說:「嫂夫人,敏之兄是為國捐軀,請節哀。」

那依舊是娃娃臉的女子慌慌張張地還禮,笨拙地差點踩到自己裙邊而摔倒,我連忙伸手扶住她,才意識到男女授受不親,訕訕縮回手。幸虧大家都對邵夫人有所耳聞,不至於認為我們大庭廣眾下暗通款曲。

邵夫人紅著眼睛,抬頭對我說:「張大人,會不會搞錯了?……不是沒有找到……屍體麼?會不會……他其實沒有死?」

我暗暗嘆息,居然公然問出這樣的問題,想說自己的老公師詐死逃脫戰敗的責任嗎?還是認為邵青是無意間在戰場上頭部受創失去記憶流落民間?若干年後還能戲劇化重逢?這位邵夫人既不會理家也不善女工,估計平日都看戲打發時間了。

有男人呵護的天真無知是一種嬌憨的幸福,失掉保護之後呢?是何等淒涼悲哀的光景?

我看了都忍不住心酸。

出了邵府,我和錦梓回到車裡,馬車徐徐離開,我從馬車小小的窗口再看了一眼漸漸變小的白色的邵府,嘆了口氣,低聲說:「這一代,紹家算是完了。」

錦梓和我的目光看向同樣的方向,卻沒有說話,不知道在想什麼。

我又想起邵青對我鄭重囑託,要我在他不在時照顧他的家族,彷彿那時候便預感到了這一天。

要我在政治上照拂他的家族,可是,就沒有想到現在這樣一不小心就會「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的形勢嗎?

如今,是一不小心就連圭王朝都要沒有了。

我和錦梓回府換朝服進宮,錦梓其實這幾日已經被授了官:御林軍副統領。但是因為沒有正的統領,所以其實目前京師的主要軍權是掌握在他手裡:御林軍和王和靖的軍隊。姚家被平反,錦梓得了子爵銜,姚家在錦梓手裡終於復興,當然,如果沒有我來爭取,錦梓要保住勝利果實也是不容易的事。

可是完成這一切的錦梓,並沒有看出有多少高興。

非常時期,沒有人想到錦梓的賜第,何況他一直住我這裡,所以有了爵位官銜的錦梓也依舊住在我這裡。

宮中奢華威重一如昨日,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時候大家都心中空落落地沒底,反正在我看來,以前並不那麼過分的皇宮,如今大得令人難以忍受。

我忍不住往後看錦梓一眼。

他並沒有什麼異樣,臉色慣常地沉靜,實際上,除了紹青的噩耗傳來的那一瞬間我看到他驚詫失控的表情,除此之外,我這段時間都不知道他有什麼想法,總是面無表情。他現在心裡到底在想什麼呢?

這次回來的錦梓,總是讓我覺得有點陌生啊。

這次來宮裡,應該是要開一個重要的會議,商量戰或者降,戰要怎麼戰,降要怎麼降。這樣的軍機大事,錦梓現在都是列席一分子了,這樣快的速度躍升為政治新貴,尤其手裡還握著所有軍權,十八歲的錦梓會有什麼樣的想法?

我知道自己不應該想這些,可是我是個有時候會控制不住自己瞎想的人。

這個會議的地點在御書房,李閔國和古韻直都告老之後,人才有點凋零,周紫竹在,吏部尚書在,羅蒙在,高玉樞也在,其餘還有幾個老臣和幾個新躥上來的新貴。

主降派是以吏部尚書為首的一批老臣,他們比較謹慎,認為目前兵力懸殊,國家空虛,無可用之將,可以先向匈奴求和,進貢些銀兩玉帛,過兩年等國力強盛,再去雪今日之恥。

周紫竹是主戰派代表,認為圭王朝自建國以來,從未向外族稱臣,不可開此有辱歷朝聖祖的先河,而且匈奴狼子野心,這次又和叛逆梁王有所協議,必定不會輕易拿些銀兩就回去。

高玉樞沒有發表意見,他在觀望我的態度。

實際上,他們說得如何天花亂墜,辯得如何面紅耳赤都沒用,目前四個顧命大臣只剩下我一個,錦梓又掌握軍權,無論是面子上還是實力上,我都已經成了擁有最後決策權的「攝政」。

可是我此刻卻拿不定主意,從理智上,我覺得主降派是對的,我們目前的實力根本不足與匈奴對抗,忍一時之辱,徐圖將來。未嘗不是好主意,臥薪嘗膽的故事,那是人人都知道的;但是我從感情上又有點接受不了,在我的手裡,叫小皇帝跟人稱臣納貢,這種事情,實在難以忍受,再說努力的話,以少擊多的奇蹟,在歷史上也不罕見。可是,我又怎麼能拿整個王朝的命運去冒險?

我舉棋不定,躊躇沉吟之際,身邊一個清朗的聲音開口:「我去,定將匈奴逐出我疆土!」

我吃了一驚,回頭看到錦梓堅毅決然的臉,心中一片混亂,充滿異樣感覺:錦梓已經不再是默默跟在我身邊的少年了,他已經急於在廟堂上抒發己見了。到底是年少氣盛,要衛國戍土呢?還是急於建功立業?

可他明明說過自己無意於經天緯地,出人頭地的。

但是無論如何,我此時應該堅定站在他一邊。

考慮片刻,便有了定計,我開口說:「周大人為國為名,其志可嘉,各位大人所言也是老成謀國之見,但依下官陋見,此刻偏采其一都有極大風險,不若雙管齊下。」

「雙管齊下?」

「請教張大人高見。」

連小皇帝也黑亮亮的眼睛望著我。

「其實很簡單,同時派過去軍隊和和談使者,先試著和談,如果和談不成,再打不遲。」

道理雖簡單,也沒什麼漏洞,大家想了想,都沒什麼意見,無非就是人選問題。

「姚將軍年少有為,自動請纓,自然很好,但只怕他太過年輕,便請羅蔚將軍擔任副將,羅蔚將軍長期輔佐邵將軍,熟知西北軍事,正是最好人選。」

「至於說這個和談使者......」我環顧一圈,緩緩說:「下官願意前往。」

我當然知道,此刻我是不應該離開京城的,在這種什麼都有可能發生的時候。也許就有別的人趁虛而入,問鼎天下了,歷史上這樣而改朝換代的好像也不是沒有,但是,我也有必須要去的理由。

首先,此去凶險,和談成功的幾率很低,這種事情,我想要親自去努力。

其次,如果要打仗,我也希望能夠參與,也許我的存在能有所幫助。至少,所有的穿越者不都是這樣的嗎?

況且,我不願意錦梓去西征,我在家中日夜翹首,等著什麼東風大雁捎消息,除了擔憂生死還要掛心冬衣,還不如一起去並肩戰鬥,至少是生是死還可以立刻知曉,還有可以努力的餘地。

如果,我們最後死了,那也作出所有努力了。

大家都沒有反對,只有小皇帝黑眼睛裡透出一絲憂慮,但是他默默地下了頭,什麼也沒有說,似乎認為自己不應該此時開口。

這件事就這樣決定下來了。
小皇帝的心事

迫在眉睫的事情,原也沒有什麼緩衝的餘地,一旦決定下來,無非是立刻籌齊軍餉糧草,一應軍需,便打算要出發了。

我們都忙得焦頭爛額,我在做後勤的調配,錦梓比我更忙,他在忙著練兵,這支軍隊的大部分是王和靖的西南軍,是他殺死主帥後接手的,忠誠度是個要考慮的大問題,錦梓又年輕,從某種程度上說難以服眾,所以他很是操心,忙前忙後,很少能看到他。

雖然在這種時候,我心裡還是有點失落感。有時候怔怔看著他來不及和我多打招呼的背影,茫然許久。

周紫竹跟我保證他會穩定好後方,保證軍需供應,公主的死他受了打擊,但是看來目前的政治局勢使他沒什麼心思去傷感,幸好他是明理之人,沒有責怪我。

我認為他還是可以信賴的,從錦梓那裡抽了一萬五千人,作為衛戍京師的軍隊交給他。人是很少,可目前也無計可施。

小皇帝在第二天夜裡偷偷跑到我家裡來了。

上次他跑我這裡是錦梓帶的,這次居然自己就跑過來了。

我當時正好在大廳忙著準備去塞北的東西,就有家人神情奇怪地跑過來,說:「大,大人,門外有個……小公子,想要……求見您。」

我見他說得奇怪,就同他去門口看了一眼,只見一個小小身影裹在一襲烏黑髮亮的玄狐腋大雪氅裡,果然是裝飾華貴的貴族家小孩模樣,難怪家丁不敢怠慢,可是這樣的小孩居然自己步行跑上門來,也就難怪他臉色這樣奇怪。

當那華麗的黑色皮毛裡露出一張俊秀可愛的白白的小臉,和一雙與毛皮相映成趣的黑色大眼睛時,我吃了一驚。

皇上居然自己跑過來了!

「皇……你怎麼來了?」我改口,「這麼大冷天,可凍壞了。」連忙上前把他抱了起來,「快跟我來。」

匆匆把皇上帶到我的書房旁邊的暖閣裡。

關上門,斥退下人,我幫他脫大氅,一邊壓低聲音責備他:「皇上,這種時候,您怎麼自己跑出來了?這太危險了。」

小皇帝抬頭看著我:「朕照著張愛卿帶朕出宮的法子跑出來的,最近宮禁也鬆了很多。不過朕沒有銀錢,沒法僱車,幸好朕記得路,不過也走了好久……」

我低頭看到他被雪浸濕的小靴子,想到這孩子必是因為我馬上要走,捨不得,不由心中一痛,柔聲說:「皇上以後不要如此了。」

小皇帝默默不語,突然牽著我衣角,抬頭說:「張愛卿,你帶朕一起親征吧?」語氣甚是堅定。

我傻了:「陛下,您在說什麼?此去如此凶險,豈可讓陛下履險?」

小皇帝咬著嘴唇。

「這可不是去玩呀!」

小皇帝抬起頭,眼神堅決平靜地望著我說:「可是張愛卿,你把朕這樣留下來就不危險嗎?」

我心中大震。

我明白皇帝的意思,帶上他,雖有匈奴的危險,但置於我和錦梓以及軍隊的直接保護之下;放在京師,這樣大亂初定的時候,萬一有什麼事,我們鞭長莫及。

我平下心中紛亂,仔細思考,衡量得失,真是為難至極,風險得失我心裡也很明白,可這是不能有萬一的事情。

冒不起險啊,代價是眼前這個聰明鮮活可愛,為我所珍視的孩子的性命,除此之外,這孩子還是天下所繫的一國之君。

考慮良久,我還是決定不要帶他,,畢竟目前梁王平了,國內沒有什麼威脅力量,而且還有周紫竹坐鎮,怎麼也比跟我們去戰場,在敵人眼皮子底下要安全得多。

於是我也語氣堅定地說:「陛下,京師有周大人在,梁王已經伏誅,不會有什麼危險。」

小皇帝很堅持:「現在京城治安都亂了,張愛卿敢說一定沒事?」

我猶豫。

我們倆堅持不下的時候,錦梓回來了,在門外低聲說:「青蓮,我可以進來嗎?」我和小皇帝停止了爭執,望著門口。我說:「近來吧」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錦梓跨進門來,只見他穿了身赤金戎裝,真是英氣勃勃,俊美異常,還頗有幾分貴氣,實話說以前我給他置的衣裳也不是不華貴,不知為什麼就是和現在不一樣。

現在的錦梓有種氣宇軒昂,他的神情裡多了一絲發號施令的專斷,少了些青澀淡漠的驕傲少年的感覺。

我覺得有點不舒服。

錦梓跟小皇帝見過禮,就問什麼事,我據實以告,他就轉身對小皇帝說:「皇上年紀尚小,不宜親征。至於京中安全,皇上大可放心,如果皇上覺得安全有疑問,臣可以從這次西征軍中再抽調些可靠的人手駐防宮中。」

這一番冠冕堂皇的話把小皇帝堵得啞口無言,他本來也是捨不得我,而且男孩子不免對戰爭,塞外什麼的總有點好奇嚮往,所以跑過來跟我撒撒嬌,看能不能說動我,現在被錦梓這樣義正詞嚴一番,又沒話可說,可又覺得委屈,黯然低下小腦袋,有點乾巴巴地說:「姚愛卿說的是,朕的安全沒什麼問題,西征軍力已經不足,不用再給朕加調。」最後飛快模糊地說了句:「朕回宮了。」

我連忙拉著他,吩咐人備車,和錦梓一起親自把他送回宮去。

一路上小皇帝都什麼都不說,我們逗他說話也以簡短的一兩個字回答,一直到回宮都不看我們一眼。

回去的時候,我有點累了,錦梓把我摟在懷裡,又塞了個手爐在我懷中,手輕輕在我肩上上下摩挲。

我閉著眼睛,偎在他懷中,過了會兒,開口說:「錦梓,皇上說得也有道理,我確實有點擔心。」

他想了想說:「我知道你的想法,但確實跟我們去更加危險,我們都不要太自負,不見得在我們身邊就能護得周全。」

我知道他想起了水災時帶錦楓他們出去的事,就不說話了。

車子有些顛簸搖晃,窗外洋洋灑灑飄著雪花,車子裡有一爐香裊裊升著,錦梓的懷抱溫暖安全,我放鬆身子,深深呼吸了一口。

「錦梓。」

「嗯?」

「你做好準備了嗎?」

「嗯。」

我睜開眼睛,對上他的眼睛,我們相顧笑了一下,兩隻手緊緊握在一起。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17 21:49

初試啼聲

大軍出征當然有許多儀式,去祭天,去祖廟,祈禱勝利,壯行,犒賞三軍等等,上次邵青都來過了一次,這次我也不覺得稀罕了。

場面盛大一如往昔,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比起上回不過是盛世之中一場出征,雖然也危急,大家底氣很足,這一次,已經是生死存亡,文武百官排排站著,卻說不出的瑟縮寥落,真的是風蕭蕭兮易水寒了。

說過許多該說的場面話,也該啟程了,今天小皇帝說是病了,一直沒露面,估計還在生我們的氣,這件事令我心中很是耿耿。但我留了老田暗地裡保護皇帝。

大軍拔營,真是煙塵直衝三千里,看著這樣浩浩大軍,我心中生出一些類似恐懼的情緒:這樣前後望不到頭的隊伍,要怎樣才能調動自如,如臂指手?要怎樣才能令下如山,而且能在戰場上迅速傳達各個指令?要怎樣才能用軍紀約束到每個人?要怎樣才能保證軍需糧草絲毫不亂?一旦恐慌起來,就是人踩人都能踩死一大片。

我轉過頭,看著旁邊策馬並行的錦梓,他臉上現在除了一貫的冷漠,多了一些彷彿是責任感,彷彿是堅毅的東西,有一種沉著悄悄侵上他的臉頰,我終於明白,不管我的感受如何,我的錦梓已經從男孩成長為男人了。

他現在心情如何?胸中燃燒著野心嗎?還是被愛國啊,使命感啊這些東西鼓舞得熱血沸騰?

當年邵青初赴戰場時,是不是也曾經如此?

錦梓後頭跟著他的親衛軍,他已經選出並且訓練一批親衛軍了,想到這一點我又吃了一驚,似乎沒想到完全是劍客的少年能這樣有效地行事。

他頭上飄著帥旗,這是三軍隨時所仰視,令行令止,全在於此,尤其是混戰的時候,更是絕對的精神支柱和方向標的。操縱軍隊,依靠的就是這個,一些令旗,金,鼓,號等,所以練兵是如何重要啊。

難怪這幾天錦梓忙得都沒空理我。

胡思亂想著,錦梓朝我轉過來,淡淡說:「風沙大,青蓮你進車裡去休息會兒吧。」

我也覺得屁股大腿都有點疼,但是不願像個女眷一樣躲在車裡,於是搖搖頭,說:「不,我還想騎會兒壁爐。」

錦梓沒有堅持。

因為軍情緊急,我們直到天黑下來才宿營,中途經過兩個縣,受到當地官衙的形式性犒勞。

宿營地也不好找,避開農田等等,要找一大片空地。最後在一個村子旁邊找到了,羅蔚副將想去村裡借幾間房住,被我拒絕了,我說:「能不擾民還是儘量不要擾民。」

反正也不見得就舒服。

我的帳篷就是很普通的軍用標準,錦梓派了幾個衛兵來站崗,但是我帶了很厚的絲棉墊子被縟,所以舒適度並不很低。

我安置下來,就等錦梓過來找我,衛兵端了一盆熱水進來,這裡也不可能有條件洗澡,我洗了洗臉,再洗了下腳,行軍一天後有熱水洗腳已經很奢侈了,不過天氣這麼冷,說潑水成冰也不為過,我洗完了,水也差不多涼了。

衛兵收拾了出去。我就裹著被子安心等錦梓來,等啊等,好久都沒來,只有燭影兒晃呀晃,害得我恍恍惚惚,還以為在我的水謝裡呢。

就快睡著的時候,有人掀簾子進來,我以為是錦梓,振作了一下,卻又是衛兵,送吃的進來了,我過去一看,只見兩個窩窩頭,一碗菜湯,裡面飄著幾片菜葉,還有一個炒菜,零星有一兩片醃的肥豬肉。

與士兵共甘苦,這是每個將帥應該做到的,我也明白得很,微笑著說:「不錯,熱乎乎的。」

再說去賑災的時候,我什麼苦沒吃過?

吃完飯,錦梓還不來,我很覺得無聊,又有點掛心他們有沒有把壁爐料理好,就走出營帳。

問過衛兵馬匹所在,我便摸黑一路找了過去。

壁爐倒是受到了特殊優待,和錦梓,羅蔚幾個人的幾匹好馬一起拴在小棚子裡,飼料也用了上好的燕麥,作戰時候好的馬就是生命,所以老兵們都很懂照顧馬。

壁爐見我去了,輕輕打著響鼻,後腿微微刨了幾下,我走過去它就把腦袋湊了過來,我摸著它的毛乎乎的鼻樑。

壁爐的腦袋在我胸前廝磨,我摟住它的脖子,壁爐跑了一天,有點臭烘烘的,不過我並不嫌棄,反正我很快也會和它一樣臭。

「壁爐啊,明天歇下來我給你梳毛……你如今真的成為一匹戰馬了,高興嗎?還是害怕呢?……你這樣的馬中之龍,是不是一直企盼有這一天呢?」

做匹馬也很痛苦,要想留名青史,只能依附於英明神武的主人,像李世民的八駿,就算是像壁爐這樣舉世無雙的好馬,如果默默此生,又能在世上留下什麼?

當然,也可能馬兒根本不想留名青史什麼的。畢竟動物的第一目的是生存和繁衍。

我正胡思亂想,突然左後方有人聲和火把晃動,我心中驚疑,走了過去。

許多兵士圍在那裡,我擠進去看,只見錦梓站在人群中央,周圍是他的親衛,舉著火把,面前按住幾個將校在地上。

錦梓低眼看著他們,緩緩說:「第一天,你們就敢聚眾賭博。好大膽子啊。」

一個膀大腰粗,甲冑華貴的大漢被按在地上,正拗著頭大呼小叫:「他媽的,老子衝鋒陷陣的時候你兔崽子還在你娘懷裡吃奶呢,充什麼大將軍!老子就是不服,你能咬了我去!」

我皺著眉頭,努力回想這個人為什麼有點眼熟。

這時候羅蔚擠到我身邊,低聲說:「那是御林軍的老胡,人稱胡大膽,是一員悍將,人是魯直了點,但在御林軍中很有聲望,另外幾個也是原來西南軍的大小將領。大人,您勸勸姚將軍,此時軍心不穩,還是不要和他們頂真的好。」

我搖搖頭,錦梓如今是三軍之主帥,又在立軍威的時候,我怎麼可以在此刻影響他的權威?

錦梓臉上罩著寒冰,眼中毫無感情,冷冷說:「軍中聚賭,按軍令如何處理?」

後面一個文書模樣的年輕人說:「回大帥,按律棒笞四十。」

「那就都拉下去,棒笞四十示眾。」年輕的聲音冰凍得擲地有聲。
夾帶的古老橋段

可能錦梓想保持他在軍中的威嚴,這兩天都沒有來找我。

我雖然不是不能理解,但是還是有點受冷落的感覺,而且我在軍中沒有任何職務,我只是一個閒人,不管是不是錦梓有意,他的姿態使我有被排斥在事務之外的感覺。

這兩日,和我相處最多的是壁爐。

我還養成了三更半夜遛馬的習慣。

晚上遛馬感覺還是不錯的,雖然北方的冬天,不是雪地就是凍土,壁爐連草根都找不到吃的,完全沒有什麼意義。不過它就算不滿也沒有表現出來,很忍耐地陪我。

我牽著它走一段,在僻靜地方停下,背靠著它,夜風往往寒冷徹骨,我遠遠看著錦梓安排井然的營地和其間燈火;走動的,打水的,圍在一起說話,打算就寢的兵士們密密麻麻的人影因為遠而顯得很小看不清,天上有時沒有月亮,有時月暈動人,壁爐的溫暖透過背後的衣服傳過來,使這樣的夜晚保持一點真實。

然後騎著壁爐回去,崗哨的士兵都習以為常了,只是用眼光追隨這個奇怪的大人片刻。

我回去給壁爐刷毛,然後回去自個兒的營帳睡覺,可憐壁爐在短短兩天都快被我梳成禿毛馬了。

今天我也照著一貫程序進行,可是當我剛剛走到馬廄附近,卻覺得旁邊裝草料的車邊有個黑影一閃,我吃了一驚,警惕起來,莫不是有奸細混了進來?

我把壁爐系好,放輕腳步,朝方才黑影出沒的地方躡了過去。

黑影看似不大,莫非是什麼餓著肚子的野獸,竄進來是為了垂涎我們的給養?還是為了伙頭軍最後處理的剩菜?

雖然這樣想,我還是跟著。

黑影如果是動物,我覺得它的身手實在不算敏捷,如果是人類,那就算還有點功底的,不過我正這樣想的時候,那東西摔了一跤。

姿勢有點可笑,不過從它爬起來的方式,我看出是人類。

小孩子?

這裡哪來的小孩子?

我認識的小孩,小綠去學當官了,錦楓去學怎麼殺我了,小珠被錦梓訓練得很好,不過因為是女孩子不能隨軍,所以被我派去了周紫竹身邊,一方面保護他,一方面也做些提防。

怎麼說,我殺掉的公主也是他暗戀多年的人兒。

那麼還有就是……我想到這個可能性,在寒冬臘月,額頭上冒出了冷汗。

不會吧?

不會有這麼老套,過分的戲劇化場景吧?

我靠近小小黑影,心裡的疑惑就越發肯定,最後幾乎是無奈地伸手搭在他肩上:到底這明明很有操作難度又缺乏創意的事情這位九歲的一國之君是怎麼做出來的?

他明顯嚇了一跳,回頭看是我,才褪掉瞬間驚慌的眼神。平日潔白端正的小臉現在黑乎乎的,隱在樸素的羊毛斗篷裡,只有兩隻黑水晶葡萄似的眼珠光彩依舊。

「陛……你……」我一時不知是急是氣,幾乎要說不出話來。

我用最快的速度把他帶回我帳篷裡。

這實在不是一件小事。

「您到底是怎麼混出來的?不,現在問這個有什麼用?」我團團轉。

一回頭,小皇帝端端正正坐在桌邊,大口吃著我叫人送來的馬奶子就著肉乾。看我看他,也抬頭看我,眼神極無辜,但是隱隱裡頭也有不可動搖的東西,叫我心中一凜。

不管怎樣,這樣大的事要叫身為三軍統帥的錦梓來商量。

我吩咐門口的衛兵叫錦梓來。

不一會兒,錦梓打簾子進來:「翹楚,叫我有事?……」一眼看見裡頭坐著的小人影兒,微怔了一下,改口說,「青蓮,這……」

我無奈地說:「你聽皇上自個兒說吧。」

小皇帝倒乾脆得很,只有一句話:「朕絕不回去。」

錦梓說:「不行,一定要回去,這邊軍中太危險了。」

但是這回我卻站在小皇帝這邊了:「不成!這裡已經快到玉門關了。路途遙遠危險,讓多少人送皇上回去?人少了危險,人多了興師動眾,大軍出征,哪有比中途折回更加不吉利的,何況軍情危急,也耽擱不得。再者說了,這事也不宜張揚,一旦到了明面上,多少人吃不了兜著走?斬都斬不過來!」

錦梓沉吟片刻,覺得我說得有理,便說:「你覺得要怎麼辦?」

我也躊躇:「為今之計,先不要張揚此事,皇上在軍中的事,也不可洩露,皇上年紀尚幼,親征不合情理,不但無法鼓勵軍心,反倒讓大家以為朝中出了什麼事,軍心動搖。而且也會使一些不軌之徒,或是匈奴那邊,有不臣之心,危害到皇上的安全,所以……」

我對皇帝說:「只好委屈皇上您,裝作是臣的書僮。」

小皇帝高興起來:「好,就這麼辦!」又對錦梓說:「姚愛卿,你教朕,我的功夫我每日都勤練,不曾拋下來,不會拖累你們的。」

我正色說:「皇上,戰場上瞬間立判生死,不比京中安全,萬望皇上一切小心,不可託大。」

小皇帝乖乖點頭,表現出他很明理的樣子,也不知是誰偷偷藏在軍需車中,乾糧吃完了半夜出來偷剩菜吃。

錦梓悶聲思索半天,說:「皇上就說是我的弟子好了,不至於像書僮是下人身份,興許會受委屈。」

小皇帝更高興了:「好啊,這樣朕也不算騙人了!」說完又發現自己說漏嘴,沮喪了一下。

我微笑說:「皇上,從此刻起,咱們就要改過稱呼來,一定要時刻小心啊!」

錦梓說:「既如此,嗯,小玉,你跟為師回去帥帳裡。」

小玉?

我又次滿頭黑線,錦梓也不算文化功底極差,這取名字的品味實在是……

莫不是前一陣子總教小珠,養成習慣,現在來個對偶的?

小皇帝看來倒不介意,高興地說:「是,師父!」便跳下椅子,跟著錦梓了。想想還轉過來跟我抱拳說:「張,張叔叔,小侄告退了。」

我一時啼笑皆非,看看錦梓自己才十八歲,倒裝出一副師父的架勢來,大搖大擺的扮酷,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

錦梓瞋了我一眼,這樣子倒讓這一段時間他的變化所造成的疏離感產生了切入口,我心裡一動,望著他眼睛。

錦梓臉上似乎有點微紅,他看看小皇帝,又看看我,最後說:「青蓮,我走了。」

我心裡有點不捨,又有點失落,可此時也沒什麼法子,只好點點頭:「萬事小心。」

他也點頭,領著小皇帝走了。

兩個背影在簾子那邊消失,我帳中又冷起來,說不出的寂寥,我打了個寒顫,自己吹熄了燈,鑽在前兩天部隊遇到的野獸中幾隻狐狸的皮做成的大皮褥子裡,錦梓特叫人硝了,讓他的勤務兵縫了送來的,男人的手工實在粗糙,但卻比別的都能禦寒。

我在一堆皮毛裡蜷著,有一兩縷月光從營帳縫隙裡鑽進來,照在地上我孤單單的一雙靴子,拉出一個投影,毛皮褥子的長毛有幾叢擋住我的視線,讓眼前景物也模糊起來,毛茸茸的,暗夜顯得越發不清晰。

我再往深處縮了縮,強迫自己慢慢進入夢鄉。

接下來幾天,小皇帝都跟錦梓在一起出入,我想錦梓可能想貼身保護他,畢竟干係太大,後來才知道錦梓每晚抽空教他武功。

小皇帝高興得不得了,竄前竄後,迅速從有教養,端莊的孩子變成了軍中的野小子,害我天天提心吊膽,倒因此不寂寞了。

而我和錦梓之間的尷尬冷淡,也因此舒緩了一些。

可是,軍隊裡卻始終有一種壓抑的暴戾,非常緊張的氣氛,而且似乎越來越嚴重,越來越緊繃,終於在我們過了玉門關的第二天爆發了。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17 21:50

兵變

彼時是深夜。

這地方在兩國之間,附近沒有什麼城鎮,通常交戰兩國間的地帶往往真空,便是有什麼原住民,也不堪劫掠騷擾,大都退回關內居住了。

我因為一來小皇帝來了,不像前一陣子那麼沒事幹,空虛,二來行軍越來越累,一天下來彷彿要散架,所以戒掉了半夜遛馬的壞習慣。壁爐自然鬆了口氣。

所以,事發時我在睡覺。幾乎什麼都不知道。

我聽到人聲躁動,馬匹嘶鳴,迷迷糊糊坐起來,外頭也有火把光亮晃來晃去。

莫非是劫營?

一想到這裡,我猛地跳起來,什麼瞌睡都沒了。

急忙把旁邊一盞從京中帶出來的精緻琉璃燈用火摺子點燃,提在手裡,隨手披上一件貂裘,就跑了出去。

營帳門口兩個衛兵還在,但神情也焦慮得很,看著有動靜的方向站立不安,蠢蠢欲動。但是看到我出來,兩人都呆了一下,分別不自然地把眼光調開。

我低頭看了自己一眼,把敞著的衣服拉拉好,不知道多久沒照鏡子了,看來張青蓮的臭皮囊美貌依舊啊。

不過現在不是自戀的時候,我看到傳來騷動的地方正是錦梓的帥營。一下心急如焚,對那兩個衛兵說:「跟我過來!」就提著燈在黑夜裡頭高一腳低一腳地奔了過去。

跑過去時已經氣喘噓噓,錦梓帥營周圍有許多士兵嚴正以待,劍拔弩張,火把映得幽黑的天空發紅,並沒有敵人的蹤影。

難道是兵變?

我在兵士中焦急搜尋熟悉面孔,突然我身後的一個衛兵叫:「焦副統領!」

我順聲音看過去,看到一張熟悉的略有點娃娃臉的年輕面孔,果然是總跟在錦梓身邊的親衛隊長,此刻這張臉正冒著汗,焦急四顧。

聽到叫喚,又回頭看到我,臉的主人愣了下,朝我跑了過來,匆匆行了個禮,說:「張大人,不用擔心,已經沒事了。」

我聽了心中一定。穩下聲音問他:「姚將軍在裡面嗎?」

「在呢,張大人請。」

我們排開眾人走了進去。

營帳裡人不少人,衛隊的數十人拿劍戟對著地上十幾個人,地上這些人都受了或輕或重的傷,有幾個手臂以奇怪角度彎曲,看來被折斷了,還有人倒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但是地上並沒有血跡。

還有一個在哪裡都很顯眼的大個子被兩個衛兵拿刀架著脖子,卻梗著頸項,一副寧死不屈的樣子,正是那日因賭博被責打的胡大膽。

地上有幾個人我也認得,都是原來西南軍裡的幾個高級軍官。

錦梓站在人群中央,穿一身錦藍內袍,沒穿盔甲,黑髮垂肩,面罩寒霜。秀麗面孔上斜飛的劍眉與丹鳳眼透著冷冷殺氣,倒是很威風凜凜。

縱是無情也動人啊。

小皇帝在他身邊立著,手中一把烏鞘黃金短刀,毫髮無傷。

「我當初奉皇上密旨,潛入軍中除去叛逆王和靖時,你們說絕不心懷私憤,一體效忠皇室,今天的事,還有什麼好說的?」

地上那些人中一個長鬍子,五十多歲,看上去比較書卷氣的憤然說:「我們當初是說過唯姚將軍馬首是瞻,我們都是吃皇糧的,並非王將軍的私人,但是姚將軍也說過不會因此獲罪於我等。如今姚將軍不斷安插新人,架空我們,打散我們的舊部。我們豈能不心懷恐懼?還不如臨死一搏,致敵先機……」

錦梓冷笑:「原來你們的敵不是匈奴,竟是我。軍中還應當有派系舊部麼?」抬頭望著我:「張大人以為應當如何當處置?」

我已經都明白了,不禁心中有點倦然,果然自古到今,都是一樣的模式。看這次兵變的情況,這些人人數不多,外頭士兵都被錦梓穩住,看來西南殘部已經是狗急跳牆,錦梓已經很好地控制住這支軍隊了。便淡淡說:「軍中嘩變,還有什麼好說的?都斬了就是。」

我又繞到胡大膽面前,罵道:「老胡,你也太糊塗了!不過就是欠了五千兩賭債,至於被他們忽悠來做這種事情?」

胡大膽本來正在做硬骨頭狀,被我一頓罵罵傻了,眼睛瞪得像栗子,傻愣愣看著我。

我轉身對錦梓說:「姚將軍,這原是個渾人,被人煽動來的。我求個情,先留著他的人頭,讓他上陣殺敵換命吧。」

錦梓深深望了我一眼,我們交換了下眼神,他會意,正色說:「既然是張大人求情,就這樣吧。」

老胡是御林軍中有號召力的人,不能說斬就斬。

必須給個台階。

錦梓吩咐將那些人斬首,然後出去對士兵演講穩定軍心去了。說實話,錦梓這麼沉默的人,想不到說起話來也很雄辯,果然天才就是天才。

這樣的人怎麼會一輩子甘心默默站在我身後呢,我太天真了。

我回頭看,小皇帝神情激動,眼睛亮閃閃看著遠處的錦梓,充滿這個年紀的小男孩對父親,對強有力的男性長輩的英雄崇拜。

那邊那個胡大膽還傻愣愣站著,看來從生到死,從死到生,轉變刺激太大,一時還回不過神來。

我嘆口氣,緩聲說:「老胡,你回去歇著吧,該幹什麼幹什麼去。」

「喔。」他呆呆回了句,轉身往外走,快走出去的時候,突然好像回過神來,折回來說:「大人,為什麼要救我?」

我想了想,淡淡一笑:「英雄好漢,不能死在這裡,要死在疆場上。」

他聽了這話好像被雷轟了一樣,渾身一激靈,滿臉強忍激動的神色,兩眼直直看著我,哽聲說:「大人,老胡必,必圖後報。」

我又朝他笑了笑。

這晚回去,我翻來覆去,沒有睡著。

這夜過後,錦梓明顯變了,他神經放鬆下來,不再那麼冷漠,雖然不來找我過夜,也親近了許多,看來他認為最大的問題:內患,已經消除了。

第二天傍晚的時候,我們的宿營地依舊是荒山,吃過晚飯,錦梓一個人偷偷來找我。他說:「跟我來。」

我騎了壁爐,和他兩人兩騎偷偷出了營。

騎了十來分鐘,進了一個山隘的荒谷,裡面倒有片小林子,我們讓馬小跑著穿過去,一拐彎,眼前豁然開朗,居然有一片小小池子,冒著熱氣。

溫泉!

錦梓轉身向我:「翹楚,這麼多天沒洗澡,你受得住嗎?」

我看到他沒表情的眸子後頭閃爍的笑意。

溫泉

遠山近樹,樹木的葉子在微風顫抖間散落點點夕陽的碎金,溫泉小小的水面安安靜靜蒸騰著依稀可見的白霧,空氣裡有錦梓讓人舒服的味道。我的心在那一瞬間彷彿沉溺到某種甜蜜,醇厚的物質裡,好像熱熱的維也納咖啡或者午後的栗子蜜的某種東西。

如果下雪就會另有一番情趣。

自然造化可能是最傑出的藝術,你永遠也看不到一處庸俗的自然風景,一朵醜陋的花。

庸俗醜陋的永遠是我們人類幼稚可笑的模仿。

我們系好馬,然後我脫下披風,皮襖,外袍,皮靴等物,放在一起,一轉身,錦梓正凝視著我。

我臉上一熱,錦梓臉也微微紅了。

想想我如今也不是女兒身,實在沒必要作什麼羞澀狀,便坦然朝溫泉涉水下去,一邊除掉身上剩餘的衣物。

天可真冷啊,我忍不住哆嗦著,加快步伐跳進去,讓熱熱的泉水擁抱住我。

錦梓也跳進來,這久違的脫衣服的速度讓我再次讚歎了一下。

他只濺起些微的水花,像魚一樣靈活地從後面竄出來,緊緊抱住我。

「咦?」我說,「你學游泳了?」

他愣了一下,大概很詫異我會說這個,低聲說:「嗯。」就沒再多解釋。

錦梓還真是熱衷於自我完善的人啊,就是因為有了這種人,我們人類才能持續地,不斷地進步。

背後的肉體比溫泉還熱,他的慾望顯而易見。

我卻一點兒慾望都沒有了。

我甚至想起了原慶雲。

(當然不是想他把我的錢追回來沒有,這個問題我想了太多次現在已經懶得想了。)

原慶雲的玩世不恭;他心裡有什麼樣的追求?如果把他換到錦梓的位置上會有什麼樣的表現?

我甚至想到如果我是和原慶雲在一起,會是怎生情形?會不會泛舟湖上,會不會相對大笑,會不會朝看五更雪,醉聽夜半鐘?

到時又會因為什麼樣的原因相看生厭?

當然,我只是很冷靜,很局外的這樣想,並不是說我厭倦了錦梓,想和原慶雲在一起。

人沒有完美的,正如人沒有不變的。

我必須要承認錦梓變了,無所謂變好變壞,他長大了。

錦梓在朝邵青的路走過去,也許是相似的背景和責任感使然,他們倆本就都會是能夠撐起一片天空的男子。

我心裡其實當然是不喜歡的。

如果我喜歡錦梓變成那樣,為什麼當初不直接喜歡邵青?

但是我必須要適應。

因為錦梓是我喜歡的人,我總不能因為他長大了就不喜歡他了,如果那樣,我就毫無疑問可以算到某類人中去,這類人只對青澀少女或少年有興趣。通常被稱作戀童癖。

我目前適應得並不能算好。

所以我在想為什麼。

我明知道錦梓為什麼故意對我冷淡,一來他要在軍中樹立威望,二來內憂外患顧不上兒女私情,三來也怕漏了形跡被那幫人看出來會對我有危險。

他的處境我其實都明白,他選擇站出來也是為了幫我,於情於理,錦梓一點錯都沒有。

可為什麼我就是覺得遠了呢?就是覺得昨日種種一回頭都萬水千山了呢?

難道是因為我會嫉妒錦梓比我強?

我其實是陳家洛的對應版本?

我們這樣的人,聽說會被叫做「愛無能」。

不知道是因為太愛自己,還是太怕受傷害,我們總是不肯全盤付出,愛上之前要左右衡量,像邵青那樣沒有弱點的優秀成熟男子我們都不會喜歡。

因為不知道對方的弱點,就覺得一切不能掌握在自己手上。

會害怕。

所以作為直接的審美反映就不會選擇他。

而被現代聲訊社會寵壞的我們又不肯接納不優秀的。

又耐不住寂寞。

所以我們只能跟愛情玩著若即若離的遊戲,把自己的心一天天套上越來越堅固的盔甲,冀望有一天可以刀槍不入。

錦梓的出現是多麼的完美啊。

如此優秀,但又不是天衣無縫的成熟男子,他的年少青澀,顯而易見的脆弱,雖然作冷酷狀,但會把熱情,驕傲和受傷都表達出來,更重要的是,他的眼睛裡只有我。

如今他要慢慢變成我害怕的男人了,而且他的世界裡如今有了權勢,國家,戰爭,這些東西都太重要,會把愛情變成附屬,我漸漸就會不再是最重要的……

我的經驗和直接反應讓我想退縮。

我在胡思亂想的時候,錦梓已經有了動作,他的手在我身上熱情地逡巡,嘴唇熱熱地貼著我脖子。

雖然不想做,我還是默默配合他,錦梓年少,這麼長時間沒做可撐不住,我不想讓他興沖沖出來,充滿挫敗感地回去。

錦梓很熱情,有時候弄痛了我,我儘量不出聲,撐不住了才低低呻吟幾聲,錦梓似乎經不起這聲音刺激,會更加瘋狂一些。

過了很久他才停下,仍舊從背後緊緊摟著我,喘息著……

我也喘息著。

錦梓把手伸到我前面,要替我解決,我抓住他的手,轉過身搖頭低聲說:「不要。」

錦梓有點驚訝,望著我慢慢皺起眉頭來。

「你,」他遲疑了一下,「你是不是……生氣了?」

「不。」我溫柔地說,並且笑了笑。

「這些事情我還理會得。」

錦梓一直用亮亮的黑眼睛望著我,想說什麼或者解釋什麼,但終究沒說什麼,眉頭一直微微皺著。

我們至少,默契還是有的。

我拉著他在潭邊靠著,腳下踩著又熱又軟的淤泥,望著慢慢暗下來的天空,太陽終於完全隱沒在山的那頭。

錦梓有力的手臂從我後腰環過來。

這世界上哪有完美的呢?

這是我一直愛著的,而且最愛的男子,何況所有問題都是我的心魔,並不是他的錯。

所以這次無論如何,我都不要先放棄,寧可等到有一天他厭倦我,或者覺得我其實也不適合他。

等他先放開我的手。

我們兩人都安靜地望著天空。

最後我先開口說:「錦梓,你還記不記得,有一次你跟我說,你不要『習得文武藝,貨與帝王家』?」

他輕輕「嗯」了一聲。

「現在呢?你心裡頭高不高興?」

他沒作聲。我等了很久,他也沒作聲,直到我不耐煩,起身走回岸上,他才輕聲說:「這麼做,也覺得很自然而然,有時候也很高興……」

「我明白了。」我一邊擦乾身子,穿衣服,一邊平靜地回答他。

知道我穿最後一件衣服時,他才從遠處黑暗裡說出一句話:「不過,我也沒打算一直這麼過下去。」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17 21:50

番外:錦梓的行軍生涯

前所未有的高速行軍,連慣經沙場的老兵也快受不住了。日不落不歇,日未起即行。

在這幾十萬人裡,錦梓仍是起得最早的。

昨日教皇上吐納直到二更天,如今四更就起來了。

可一樣精神奕奕。

一躍而起,手便摸到了枕邊的含章。雖然心腹之患都已伏誅,也不敢稍有鬆懈。

夜裡是和甲而眠,所以也不用費心穿衣,稍稍修整梳洗,看到旁邊榻上的皇帝,孩子氣的小臉沉在香甜睡夢中,小心不加打擾,自己輕輕出去,對持鉞行禮的衛兵擺了擺手,讓他們不要發出聲音。

先繞到某人的營帳去看一眼,和以前每一天一樣無聲無息地潛入,誰也沒有發現。

某人像以前每一天一樣睡得香甜。

這些天真是苦了他了,畢竟是養尊處優的人,身子又嬌弱,以前張青蓮練功落下的毛病也很容易氣血不通,卻這麼多天都沒見他叫過苦,也沒人服侍,昨天看他大腿內側都磨破幾層,柔嫩的皮膚上結了醜陋發紅的痂,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他騎馬了。

真是好逞強的人。

怎麼說,他以前也不會是吃慣苦的出身……

輕輕摸了摸他頭髮,又細又濃密的青絲比沒洗之前幾天手感好了許多,叫人愛不釋手。掀開自己前幾天特意為他打獵做成的獸皮褥子,想給他敷點藥,手指觸到他薄薄的白絹裡衣下凝脂般肌膚,心中一蕩。

某人卻似被冷空氣和他的手冰著了,蹙起眉,嘴裡呢喃了幾句什麼,身子往獸皮褥子裡縮了又縮。

趕緊把手縮回來,臉卻不由自主紅了。

愣在那裡,心裡轉了無數念頭。

不成,昨天已經叫他辛苦了,似乎還流血了。這麼累的時候,不要再給他身體增加負擔了。

站在那裡半天,臉紅了又紅,最後把藥放在他枕邊。

突然發現他帶來的絲棉小枕頭已經塌了,薄薄墊著頭,似乎不大舒服。

走出營帳,騎上馬,往旁邊的荒山上去,此時天邊才有一絲微光。

要快一點,趕在大隊伍吃完早餐開拔之前回去。

進山放著馬兒小跑不到一里地,突然勒住,對身後冷冷說:「出來。」

身後面躍出個人影,跪在面前地上。

「焦誠,你老是跟著我幹嗎?」

這傢伙自從自己去西南時遇到並收服之後,就忠心耿耿,走一步跟一步。

娃娃臉抬起來,笑容反射出燦爛陽光:「大人,身為大人的親衛隊長,隨身保護大人是我的職責。」

這傢伙其實也很奇怪,不過輕功好得出奇,身世一直不明。

自己和某人不一樣,某人待人親切和善,軟硬得宜,很容易就能得人心,自己並不喜歡和人交際,也不喜歡屁股後面跟一幫人。

這個焦誠,真是異數。

有的人會崇拜強者,崇拜到為他做什麼都可以的地步,很多開國之君身邊都有這樣一批人。

這些人都很固執。

不過,這樣的人也未嘗不可愛。

轉過馬,不置可否,繼續前行。

焦誠果然固執地跟過來。

在一柱香時間裡,打到兩隻草狐。

拎著兩隻狐狸的屍體,毛茸茸的尾巴晃啊晃,看了半天,微微皺起眉來,對旁邊的娃娃臉護衛說:「你會針線活嗎?」

娃娃臉上也露出詫異神色:「這個,嗯,那個……」

「要做別人的親衛至少也該會點針線活吧?」把兩隻狐狸扔給他,「你把狐狸皮做成一個枕頭。」

不待他推脫就走人。

希望比上次的褥子作得精緻點,某人似乎對這些微不足道的細節奇怪地認真,不要傷害到他所謂的什麼「審美堅持」比較好一些。

大隊開拔。

然後是持續不斷的枯燥行軍,某人堅持一定要騎馬走在自己身邊,勸之再三,無效。於是對心有靈犀的皇帝使了個眼色,皇上會意,扯著某人衣角說:「張……叔叔,我累了,你陪我去車裡。」

果然有效,某人乖乖同皇上去馬車裡。

一出玉門關,風沙已經漫天。

要不了多久就要到了。

要不了幾天。

手不知不覺摸到腰間的劍柄。

現在有騎兵十萬人,步兵三十五萬人,說是傾國之戰,並不為過。

匈奴人數不過二十萬,但全是騎兵,且佔地利。

目光環顧到前面絕對算得上整齊,不見頭尾的長陣。

自己訓練的陣形能起效果嗎?

自己能勝過那個應該算是師兄的男人嗎?

太陽又一次落下,又要紮營了。

天邊紅霞滿天,映著這無數遠道的徵人。

馬蹄踏踏,腳下漸顯黃沙。

回到營中,一燈如豆,挑燈看劍的滋味,一如往昔。

今宵無事,便拿出含章細細擦試。

突然簾晃燈搖,閃出某個俏生生的人來,此人一反常態,似乎心情還很好,頗有點丹唇未啟笑先聞的樣子。

自從出征以來,某人第一次主動找到自己這裡來。

「錦梓,快到地方了,我想和你商量下去和談的事情。」
終於開始談公事了

「但是我也沒打算一直這麼過下去。」

錦梓這麼說的時候,我突然心中一陣無由的歡喜。

心情好起來了。

錦梓這麼說的意思,是不是不會一直這樣下去,不會一路覓著封王封侯,把心思和朝夕都費在廟堂朝政,明波暗潮之中,不會讓他明亮清冷的雙眼被這些東西所玷污,到有朝一日青絲換了白髮,變成一個臉上每個皺紋裡都堆著老謀深算的權臣。

我喜歡意氣飛揚的錦梓,不喜歡像我一樣深諳人間無奈的錦梓。

我不喜歡他被什麼東西綁住。

也不喜歡他日漸強橫,日漸大男子主義,把我當成一個女人,尤其是那個時代的女人看待。

不過,我也沒問錦梓他的打算,是不是打算以後一起退隱,泛舟五湖。

但是我的心情好了,彷彿一直在猜測情人心思的少女,突然得到了一句明確的暗示。

雖然不至於說整個世界都明亮了那麼誇張的感覺,但確實很多陰影都一掃而空。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好,甚至傻乎乎地設想了很多以後的生活,還夢到錦梓偷偷來找我。

第二天晚上,我決定可以暫時把感情問題放一放了。

快要到地頭了,公務將是最重要的問題,畢竟是國家生死存亡的事情。

所以,晚上我主動去找錦梓。

錦梓的帥營也很樸素,比我的大,也比我的冷。

我跟他說我來找他商量公事。

錦梓似乎有點驚訝,而且有點不知道該怎麼應對我。

小皇帝在旁邊打坐。

這孩子最近跟錦梓走得很近。

「明後天就到了。」我說。

「嗯。」

「錦梓你有什麼打算?」

「你不用擔心。」

「不是擔不擔心的問題,你有什麼打算我們也好商量一下。」

「因地制宜,一邊談判,一邊準備偷襲。」

我吃了一驚,錦梓還真彪悍,原來他根本就不打算和談,而是打算動手。

「如果和談能成功呢?你先動手豈不致國家於險境?」

我不是反對錦梓的決定,但是也不能忽略各種可能性。

小皇帝不知道什麼時候睜開了眼睛,一言不發聽我們倆說著。

「我國剛剛發生了內亂,邵青也戰死了,實力大減,對方士氣正盛,統率是有名的左賢王沮渠摩納,據說素來善戰,決不會輕易罷手,說不定打著跟我一樣的主意。就算肯休兵,定是要我們割地納貢和親,這些條件,不知道你能不能接受,我是沒法子接受的。即便我肯接受,你回到京中,別人會怎麼說你?民間會不會說你是國賊?大臣會不會攻擊你?百年以後,史書上要怎麼寫你?」

「就算你不在乎,願意擔著罵名,每年納貢的玉帛金銀必不會少,這麼重負擔,國家如何臥薪嘗膽?你以後天天要如何操勞費心?我不想看到這種情形。」

我怔住了,望著他。

錦梓很少一氣說這麼多話,我幾乎第一次聽到他這麼說,把他的心說得清清楚楚。

他的話很合理,有為公,有更多為我著想的私心。

我在擔心這擔心那的時候,錦梓也在暗暗擔心著吧?為我操著心。

而且,他也同樣不希望國家社稷公事佔著我大部分心思吧?

我突然覺得自己一向太自私。

我對錦梓不公平。

回頭來想錦梓的決定,雖然太過鋒銳太過冒險,卻可能真的是目前最好的法子。

我的為人,其實很多時候是寧可退讓一步的,尤其是不止關係到我自己的時候。我想過即使對方要求多,只要不是超過我的底線,先求和,圖緩一口氣,再慢慢積蓄力量復仇。這是我的風格。

錦梓同我是不一樣的。

他掌中劍比我鋒利,他比我年少。還有,他是徹底的男人,不像我有模糊可悲的性別。

當然,真正要決斷大事的時候,我們並不知道哪種才是對的。如果我的法子成功了,我就是勾踐一樣的人物;如果錦梓冒險打贏了,他就是民族英雄。

反之,如果我沒成功,我就是賣國求安的國賊;錦梓如果戰敗,他就是置國家於險境的莽夫。

我們沒有可以看到未來的眼睛,只能豪賭。

賭的不止是自己的命,愛人的命,還有一個國家和萬千百姓生死。

責任壓到肩上,竟是沉重如斯。

我此刻很羨慕那些穿越到真實歷史上的,知道下一步會怎麼樣,好像先知。他們會多麼氣定神閒,早已知道國家興衰,人物生死。

可是現在,即使難,也要作選擇的。

我傾向於同意錦梓。

也許我也覺得自己的路雖然貌似安全,其實更艱險;也許僅僅是直覺;抑或不過是不願意在這時候和錦梓持不同意見。

於是我點頭:「就照你說的做,到了你開始佈置,我去和談,為你爭取時間,咱們就分頭行事。」

不料錦梓竟斷然說:「不行。」

我愕然。

「太危險了,叫別人去。」

錦梓又露出他一貫的別人生死與他無關的嘴臉了。

我倒也覺得和別人比起來,確實自己,尤其是自己的愛人重要些,但也不能這麼理直氣壯吧。

「開玩笑,怎麼可以?我才是和談使。你這是教唆我瀆職。」

錦梓不管聽懂沒,就是一副冷然表情,表示你說你的,我不聽。

「此事我決不同意。」我也跟他拗上了。

「你去也可以,我陪你去。」

「不行,三軍統帥,私離其位,成何體統?何況你人都跟我去了,要如何指揮,拔人家營?」

「我怎麼可能讓你一個人赴險?」

我無奈,望著小皇帝,壓低聲音:「皇上還在這裡呢,皇上,您說句公道話。」

小皇帝眼睛裡隱藏著很興奮的情緒,好像打算學飛的小鷹,他正色說:「師父,不,姚愛卿留下指揮大局,我跟張愛卿去。」

「什麼?」我一個頭兩個大,連錦梓都鬱悶了。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何況您呢?一旦有事我還要分心照顧,萬萬不可以。」

小皇帝一挺胸:「我最近厲害多了,不信問師父!」

我才不要問。

「我扮成你的書僮。」

才不要。

不過小皇帝的話倒是提醒了我,我就再三對錦梓曉以大義,一來要指揮三軍,二來要保護皇上,三來我又有急智又討人喜歡,匈奴雖然是番邦蠻夷,兩國交戰不斬來使還是知道的,也從沒有違規的惡名,難道非要砍了我?

最後錦梓勉強被我說服,不過他叫出一個人來,就是那天那個姓焦的年輕護衛。

「焦誠,你陪張大人去。如果張大人有什麼萬一,你就不要回來見我。」錦梓聲音和表情都帶著一種冷酷的威嚴,和他年少的氣質不太符合。

說起來,封建社會的貴族們還是有點奴隸主們罔顧人命的架勢的。

錦梓同學也不例外啊。

「是。」那個娃娃臉侍衛臉上閃著堅貞,「卑職一定誓死保護大人,如有差錯,卑職自己了斷。」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17 21:51

敵營

邵青戰敗之後,他的副將羅蒙帶領殘部退守到一個叫做「龍峽」的關,這是圭國北部一個十分重要的關隘,因為佔地理之便,兩邊都是崇山峻嶺,確實有點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氣象。

所以,雖然羅蒙手下已經只剩下六七萬人,還是可以據守此關,把匈奴二十萬鐵騎拒於門外。

但是龍峽關外的大片土地,現在已經被匈奴佔了。

朝中主降派的意思是這片土地本來位於兩國之間,經常被匈奴騷擾,居民不多,類似於無人區,放棄也不要緊。主戰派自然認為寸土不可讓人。

我想的倒不是這些,而是匈奴的野心止於哪裡。

龍峽關是軍事關隘,周圍沒什麼大城鎮,臨時調糧很不方便,我們的大隊伍到的時候,守軍已經斷糧兩三天了。即使沒斷糧之前,也不知多少頓沒吃飽過了。

軍人們個個面有菜色,衣著蔽舊,形銷骨立,羅蒙跟他們沒什麼兩樣。

羅蒙和羅蔚兄弟倆見面自有一番歡喜,提到邵青,不免掉眼淚。我約略問了一下,大致也是中了奇襲,邵青因為得知朝中有變,自己中了調虎離山之計,急於班師回去平亂,最後佈置也太過勉強,關心則亂,亂的代價卻太慘烈了。

用兵如神,不過是個傳說。在戰場上,偶然性實在太大了。誰都會犯錯,有的沒關係,有的兵敗如山倒,到最後,除了常識,除了謹慎,很多竟是看運氣。

所以才說「瓦罐不離井上破,將軍難免陣前亡」。

兩個時辰後,軍需隊也到了,連忙把糧食發過去,火頭軍終於在閒置幾天後又有事可幹,四處冒起冉冉炊煙,有的年輕士兵竟忍不住哭了。

守軍幾天來終於吃上一頓好飯。

羅蒙也是狼吞虎嚥,他弟弟比他年輕,不如他堅忍,在旁邊看著他和幾個軍官吃飯,眼圈都紅了。羅蒙把他弟弟給訓了,他說:「這算什麼!前朝還有過一個城孤守十年,把樹皮草根啃乾淨了,牲畜,貓啊狗啊老鼠啊都吃了,然後把老幼婦孺,凡是打仗用不到的人都吃了,連那個守將的老婆愛妾都首先宰了!我這是沒到那份上,要到了那份上我也學著這麼幹!也算不辜負邵將軍了……」說著自己眼圈也紅了。

在座人都唏噓起來。

吃完飯羅蒙帶我們視察此地的守軍,據他介紹說別看這只剩六七萬人,又個個餓得有氣無力,其中倒有三四萬是邵青原先部下最精良的「西虎軍」,是最後邵青知道形勢已經不妙,拚死保下來的。

上了戰場,這些人都能一個頂兩三個,也正是因為有他們,匈奴大軍四輪猛攻都無效。

我覺得欣慰了很多。

而且說實話,羅蒙這裡的六七萬人,絕對是會成為我的班底而不是錦梓的,這多多少少讓我少了局外人的感覺。

接下來就是我出使敵營的安排了。

其實也沒什麼可安排的,又不能帶一支軍隊跟著衛護。我只帶了焦誠作為從人,反正人多了也沒什麼大用。

看得出錦梓也好,小皇帝也好,都很擔憂,羅蒙倒不怎麼擔憂,還寬慰錦梓,說:「這麼些年,還沒聽說出使匈奴的使者被殺被扣押的,只有一個扣下來沒放回來,那是因為被對方的公主看中了,小日子過得美著呢。不過咱們張大人生得這麼好,配給匈奴公主可可惜了,再說就算匈奴公主跟過來,咱們也要打匈奴替邵將軍報仇!」

他現在心裡想的就是替邵青報仇,這裡的殘軍差不多都這樣。所以羅蒙對於錦梓的偷襲計劃是十二萬分的贊成。

既然沒有太多可準備的,我們向對方鳴鏑告知,就打開關門,讓我帶著焦誠,騎著壁爐出去了。

錦梓心裡顯然矛盾異常,一言不發,臉色也陰晴不定。我偷偷拍了拍他的手,讓他放寬心,效果也不是很明顯。

出了城門風很大,衣服頭髮被吹得獵獵作響,我一人一騎一隨從,冰天雪地之中,倒真有點「風蕭蕭兮易水寒」的味道。

此時此刻,錦梓定是在城牆上面望著我,我當然絕對不會回頭。

對面已經嚴陣以待。

我讓焦誠遞上國書。對方將士接了,有人引著我去見主帥。

帥營不在最前線,走過去還要走一個多時辰,我趁機觀察他們的佈局。匈奴的營帳大量使用獸皮皮毛而很少用棉,有北地風情,整體佈局不像錦梓森然有度,反而生活化一點,他們是慣於紮營的遊牧民族,所以更加嫻熟,更加隨意,更加渾然天成。

好奇的不只是我,一路上的兵將都盯著我看,也可能是張青蓮的姿容叫他們詫異了。我在馬背上坐得很直,為了維持我國的威儀。

引路的軍士把我們引到一個氈帳前頭,我愕然,這個營帳並不特別大,防衛也不森嚴,也不特別華麗。難道匈奴主帥和我們一樣知道要和普通士兵同甘共苦,以便收買民心?

通譯掀開簾子,用生硬的漢語對我說:「左賢王殿下說,貴使遠道而來,風塵僕僕,請貴使在這裡歇息,明天再覲見。」

我大感意外,戰時的使者不比平時,沒聽說還要留宿的,難道匈奴真打算留住我了?

但此時此刻,人為刀俎,我也只好隨機應變了。

於是我點頭同意,謝過引路的將士和通譯,同焦誠一起安置下來。

焦誠一直比較沉默,不過總是笑嘻嘻的,所以感覺並不陰沉。我囑他說:「萬事小心點,感覺不太對。」他認真點頭。

我也有點乏,既然今天沒法見到人家的大帥,什麼也做不了,乾脆睡大覺吧。就跳到榻上去了。

焦誠抱著刀,在一邊守著。

突然簾子一動,一個穿著毛皮坎肩,梳著匈奴傳統髮型的年輕男子走進來,雖然是蠻夷,長在北地風雪之中,居然也很是英俊,臉型方正,眼睛明亮,笑嘻嘻的,很給人好感。

「使者大人,因為我會說漢話,大帥派我來服侍使者大人,有什麼需要,請您跟我說。」匈奴年輕人左手放在胸前,鞠了個躬,令我吃驚的是,他的漢語很標準,一點口音也沒有,比那個通譯強多了。

「好的,請問怎麼稱呼?你是匈奴人嗎?」我溫言問他。

他的黑眼睛裡閃過溫和的笑意:「您可以管我叫狐城。」

對不起,又等了很久,因為已經是年底最忙的時候了,實在有點焦頭爛額。這種狀況要維持到過年,所以最近不可能很快更新了。請大家擔待。

目前主要情節要開始了,匈奴重要人物也開始出場。

和談

對面前的情勢,我有點鬱悶,匈奴的表現讓人摸不清,難道他們也想拖延時間,趁機偷襲?或者是知道錦梓有可能偷襲,所以故意打亂我們的節奏安排?

為今之計,也只能靜觀其變了。

不管怎麼說,我本就要替錦梓爭取時間,這樣對我是沒壞處的。

那個叫狐城的年輕人,仍然是很熱情友好的樣子,出去轉悠了一圈,捧了一堆東西回來。在我們面前擺上一個小桌子,放上餈粑,大塊的手抓羊肉,奶酒,甚至還有一些瓜果。

用這些招待一國來使,是不是簡慢了點?

又或者匈奴本來也沒什麼珍饈。

仔細看器皿倒都鑲金嵌銀的,尤其是我面前的酒杯和切肉的小銀刀,雕刻還挺精美。

但是就算大帥沒空,怎麼著也該有個重量級的官員將軍什麼的出來陪客吧?現在這樣算什麼?眼前我看到的,只有狐城這個人,他雖然氣宇軒昂,但不是來服侍我的嗎?

我猶豫著,焦誠皺著眉頭,都不動手吃。

狐城看著我倆,突然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他從靴子裡掏出一把和我的類似的小銀刀,割了一點肉自己吃了,又喝了一杯酒,抓了一塊餈粑吃,然後又看著我。

原來他以為我害怕食物有毒。

我其實不害怕食物有毒,他們如要殺我,原用不著費這些周折。

於是我朝狐城微笑了一下,也動手開吃,眼睛撇過因此變得高興的狐城,突然明白了:狐城絕對不是什麼伺候人的小兵或下人。

他的樣子根本就沒有習慣伺候人的模樣。

而且他的衣服雖然都很普通,但他剛才掏出的隨身小餐刀可精緻華貴得很,柄上甚至還鑲了一顆紅寶石。

羊肉和奶酒都有腥羶之味。

不過我本來還是個奶酪愛好者,而且bleu的牛排也能吃下去,所以還難不倒我。狐城看我大吃大喝的樣子,明顯很高興。

焦誠皺著眉頭,還是不吃,我割了一塊肉,遞給他說:「吃啊。」

他明顯很鬱悶的往後讓了一下,一臉痛苦。

原來他受不了腥味。我還以為他和我一樣在深思熟慮呢。

我擲了個類似哈密瓜但略小的瓜給他,笑道:「吃不了就吃這個吧。」

他剖開瓜,切成幾塊,給了我一片。

果然香甜不下於哈密瓜,還能去羊肉的膩.

狐城看我吃喝無忌,高興地給我倒了一杯酒,笑道:「尊貴的使者大人,您長得那麼秀美,居然這樣豪爽,不像南人,倒像我們北地的豪傑。真是人不可貌相。」

我笑笑:「既然如此,狐城就陪我喝兩杯酒吧。」

他痛痛快快答應了。

幾杯酒下去,我們高高興興地聊起來,我問他一些關於匈奴百姓的生活狀況和風俗習慣之類的,當然避嫌不問關於官場戰爭之類的。

他很驚訝,也問我一些關於圭朝百姓生活的事情,而且很關心士子們的情況。

我跟他約略說了一些。

其實說到底不過是農耕社會和遊牧民族的區別而已,放到現代人人會說,可在當時這種總結就不那麼透徹,所以狐城驚訝極了。

「聽說南朝有個張學士是個奇人,古怪的傳言很多,我原本還不相信,如今看來,竟是真的!」

我啼笑皆非,什麼叫「古怪的傳言」?難道張青蓮原先還有什麼好名聲不成?

這種話也算誇獎嗎?

我灌了他幾杯酒,想試試深淺,說不定灌醉了套點有用的話呢。喝了幾杯後人家神色如常,倒是我有點醺醺然,想想算了,不要偷雞不著蝕把米,灌不醉人家反被人家灌醉,套了話去,就連忙說不勝酒力,長途疲累,要休息了。

這個狐城倒是沒有強求,很是慇勤地扶我到榻上,還彎下身子為我脫靴。

我縮回腳,說:「不敢有勞。」

焦誠走過來,說:「我是大人的長隨,讓我來吧。」

狐城沒堅持,看著焦誠服侍我睡下,就起身出去了。

可能是因了酒力,我居然睡了個好覺,第二天醒來,發現焦誠抱著刀守了一夜。這個年輕人不知道錦梓從哪裡挖出來的,倒也盡職。

左賢王沮渠摩納終於要接見我了。

這次排場果然不同,由大隊的盛裝士兵引路,還有類似軍樂的伴奏,號角之外,不知道是不是傳說中的胡笳。

沮渠摩納坐在高台的帥椅上,大約有五十多歲,神情剛毅,鬚髯眾多,身材雄健,絲毫也不顯老。他左右還各坐了幾個形貌各異的匈奴男人,俱都衣飾華貴,佩著武器,大約都是什麼部族首領之類的。

其中比較顯眼的,是他右手邊一個年輕男子,大約三十歲,鷹鼻凹目,目光睥睨,長得也算得不錯。只是看著有點眼熟。

我立在當場,照著出使的規矩,朝左賢王長揖。

左賢王注目看了我一番,說了幾句話,聲如洪鐘,可惜我一句也聽不懂。

旁邊通譯怪聲怪調地朗聲翻譯:「聽聞南朝人物俊秀,今日一見,名不虛傳。」

我連忙說:「過獎。我朝如下官者不知凡幾。」

通譯又開始嘰哩咕嚕地翻譯。

左賢王聽完,點了點頭。旁邊一個五短身材坐著的匈奴人突然說了一句什麼,在座的男人除了左賢王和那個年輕男子都哈哈大笑起來,我卻聽不懂。

看來我出使的壞處出來了:我不會匈奴語。

焦誠趨前一步,到我耳邊低聲說:「那人說南人男子都長這樣,這次打完議和一定要求和親。」

焦誠原來會匈奴語,我大喜。

左賢王又通過通譯說了一番耀武揚威兼故作友好的話,什麼本為友邦,聽說皇帝年幼,有做臣子的有不臣之心,才發兵來救援之類的睜眼瞎話。

不過,本來自古就都這樣,倒也不用驚奇。

我恭敬地回話,感謝他們的好意,現在托賴匈奴單于和左賢王的洪福,我們已經成功平叛,可否請他們退兵呢。

左賢王又很為難地說,因為來幫助友邦,匈奴各部族的勇士們錯過了秋天的狩獵,放牧的牛羊也無人看管,如今回去就要面臨饑荒,難以對人民交代。

我也連忙做出通情達理的樣子,說我朝願意承擔這些損失,願意賠償適當的金銀玉帛,糧食布料。

反正什麼理由都不過是理由,他為什麼要並不是問題,問題是要多少。

左賢王讓左右裝模作樣拿出什麼單冊,才報了一串數字,說實話,這個數字很大,但作為戰爭賠款實在並不算太多。是在可以接受的範圍內的。

那麼,要麼是他們真的急於退兵,要不肯定就不是真心要和談。

前者的可能性真的很小。

我們現在反正也不是真心要和,我就開始一個數字一個數字跟他摳,以裝裝樣子。

然後便是漫長的拉鋸戰。

我一邊虛與委蛇一邊想:他們為什麼要拖?想讓我們減小戒心?兵力不及要從遠處調?

可能性很多,叫人摸不清。

最後,居然讓我把數字縮小到原來的一半了。

要不是錦梓決定要打,我都打算真和了算了,這些金額比打仗的軍費開支小多了。

左賢王可能覺得讓步太快,又另外提出要紡織匠人和和親兩個要求。

我又故意遲疑,說目前我朝沒有適齡的公主,只有宗室女,對方居然也接受,哈哈大笑指著旁邊的年輕男子說:「這是我的長子沮渠無定,還沒有正妻,請貴使回去後好好為他選擇合適的美貌佳偶。」

我連忙滿口答應。

於是我們就這樣輕而易舉簽了合約,左賢王很高興,吩咐大擺筵席慶祝。

各色菜餚流水般上來,其基調脫不了手抓肉,餈粑和奶酒,歡聲笑語頓時響起,還有隨軍的軍妓來獻舞。

大杯喝酒,大口吃肉,酒過三巡,大家就紛紛離席走動,有調戲軍妓的,有賭酒的,鬧作一團。

我看著沒什麼人注意我的時候,就悄悄離席,想偵查下周圍情況,突然一隻手搭到我肩膀上,說:「貴使大人。」

我嚇了一跳,一回頭,看見正是狐城。

他溫和的黑眼睛帶著笑意:「您怎麼在這裡?我給您帶了個老朋友來。」

我愕然。

他身後突然轉出一個人來,言笑殷殷,正是從來都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原慶雲。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17 21:51

疑是故人來

看到原慶雲我當然很驚訝,心裡頭泛起的感覺中也有一絲驚喜。

一直跟我若敵若友的原慶雲。

曾經曖昧的原慶雲。

也許是真心喜歡我的原慶雲。

曾經在危險時救了我又拋下我的原慶雲。

傷害過我的原慶雲。

被我傷害過的原慶雲……

不管怎樣,都注定跟我無緣的原慶雲。

但是,總是莫名其妙在不應該碰到的時候碰到。

原慶雲站在那裡,依舊一副言笑殷殷的模樣。依舊穿著華麗到花哨的衣服,藏藍蜀緞,繡著大朵暗花,鑲了白狐皮邊,襯著他黑髮如雲。

他總是這副模樣兒,染了風霜也不覺落拓,十年二十年,大概也還是這樣。

有一種男人,二十到四十歲之間,幾乎看不大出區別。

我家錦梓就不是這樣的,錦梓二十歲會是驚才絕豔,意氣風發的冷浸少年,時間過去,太過出色的人會漸漸變作一種權威。

而原慶雲怎樣也不會是這個社會的主流。

我呢,之所以這樣清楚,是因為我骨子裡有和原慶雲一樣的東西,我只要自己不堅持,也會變成非主流。我一直努力,都是想成為錦梓那樣的人。準確地說,是沒有碰到張青蓮的,按正常途經發展的錦梓那樣的人。

可是,命運本來就是荒唐可笑的。

你永遠猜不到明天會發生什麼事。

我看到原慶雲的時候,嘴角忍不住露出了一絲笑意。

原慶雲慵懶自若的神色變了變,眼神閃動了一下。周圍一圈的人似乎都呆了呆。

據後來狐城對我說,當時他忍不住心劇跳了下,估計當時在場大部分人都是這樣。

我走近前去,朝原慶雲攤出一隻手。

他愣了下,無奈地笑起來,堪稱眩惑嫵媚的黑眼睛瞟了我一眼,道:「放心吧,追回來了。都給你安排得妥妥貼貼,回頭給你。」

我心情頓時大好,笑道:「辛苦了,慶雲。」

原慶雲很鬱悶,說:「你就不能先問問我為什麼在這裡?」

我正想說話,旁邊一個武士模樣的衛兵走近前來對狐城行禮說了幾句話,執禮甚恭。

焦誠豎耳朵聽完,面露詫異,悄悄低聲對我說:「那人叫他二世子。」

狐城和衛兵說完話,看向我們這裡,大約也知道暴露了,歉疚地笑了笑,說:「失禮了,我全名叫沮渠狐城,左賢王就是我父親,沮渠無定是我哥哥。昨天因為好奇慶雲跟我說過的人,才假扮下人去看看。叫您見笑了。」

我說了幾句客氣話。

狐城說:「我哥哥有事找我,抱歉告退下。」

他匆匆走了,剩下原慶雲和我促膝而坐。

大家都酒酣意醺,周圍不乏醉倒的,東倒西斜,篝火也漸剩餘燼,在烏黑的殘木堆上只隱約跳動著暗紅微弱的火,空氣中酒肉香氣漸漸散去,又恢復了北地夜間寒冽的清冷。

我跟原慶雲對著喝了幾杯酒,不曾說話。

抬頭看滿天星子,燦爛異常。

我一時間覺得似幻似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直到原慶雲發出了什麼聲音,我驚醒過來,微笑說:「北地的星斗看著就是比南邊清晰。」

原慶雲似乎也回想起什麼,微笑起來:「我在西域雪山上學藝的時候,那夜空才漂亮呢。」又看看我,皺眉說:「此地夜寒,青蓮,你不要凍著了。」

我這才發現自己的大氅不知道丟哪裡去了,難怪有些寒冷,起身尋找,突然發現天邊閃起一點紅光,不由吃了一驚。

紅光並不起眼,但是我很熟悉。

這是我和錦梓約好的信號彈。

如果我覺得時機合適,就用這個通知錦梓來劫營。

現在敵人醉的醉,睡的睡,倒是時機合適,問題是信號彈卻不是我放的。

我心中一涼。

轉身匆忙對原慶雲勉強笑說:「我去找衣服,你等我會。」不等他回答,我就朝紅光方向匆忙跑去。

其實離得並不遠。

我跑到那裡時,只有焦誠一個人在。

至少不是敵人破悉了我們的計劃,將計就計引錦梓出動。

我略微鬆了口氣。

「焦誠!」我厲聲說,「你在做什麼?」

焦誠轉過身來:「給姚將軍信號。」

「這是我的事,你為什麼越俎代庖,不跟我商量一下?」

焦誠一貫可親的娃娃臉上全無表情,掛著寒霜:「大人忙著喝酒敘舊,焦誠怕打擾大人。」

「時機稍縱即逝,焦誠怕耽誤大事,所以沒和大人商量,回去自會向姚將軍請罪。」

這個焦誠,顯然骨子裡看不起我,認為我不足與謀大事。

而且還認為我對不起他家將軍,跟外人勾勾搭搭。

我又好氣又好笑。

冷下臉來,我說:「焦誠,這是軍中,你不知道什麼是軍令如山?」

「這麼大的事,你不跟我商量,你一條命值什麼?能挽回什麼?」

雖然壓低聲音,我語氣寒冷如刀。

焦誠大約一向見我和藹,沒料到我會這樣,這才耐下心來跟我解釋說怎麼回事。

原來狐城被叫過去,焦誠就偷偷跟了過去。

狐城被無定叫去商量的是關於明天我走了之後,等到我軍帶著合約撤軍的時候,他們趁機偷襲的具體事項。

商量好了之後,顯然大家覺得計劃很完美,就接著去喝酒去了。

焦誠認為這是最好時機,所以就來不及通知我,擅自給了信號。

我覺得這不是罵他的時候,這時候千萬不能引人注意,應該裝作若無其事才對。

不過世界上的事往往是這樣,你越不想發生的,越是會發生。

我一扭頭,發現原慶雲從後面踱了出來,臉上的表情可以用嬉皮笑臉來形容。

顯然剛才的對話,都叫這傢伙聽了去了。

「青蓮,衣服找到沒?」原慶雲表情平靜,好像什麼也沒發生,只嘴角要笑不笑地掛著。

我還不及作答,焦誠臉色大變,突然一道發烏的藍光從他袖底射出,直取原慶雲咽喉。

原慶雲微微一側,袖子一甩,將那東西捲住。隱約是一指長短,宛如飛刀,錐形的物事。烏黑的刃口泛著藍光。

分明有毒。

「袖錐,焦……」原慶雲望著那東西沉吟,「原來你是福建焦家的人。怎麼跑這裡來了?」

焦誠冷哼了一聲,突然從他身體每個部位滿天流星一般射出無數暗器,都像長眼睛一樣朝原慶雲身上所有要害招呼。

原慶雲在錦梓的光芒下我一直覺得武功不過耳耳,如今才覺得不凡。

他身影在空中翻騰挪移,我幾乎看不清楚,但是他再停下時,渾身衣服絲毫不亂,全無血漬,焦誠的暗器卻一件也不見了,原慶雲抖了抖袖子,叮叮噹噹落了一地,聲音煞是好聽。

焦誠臉色大變,和身撲了過去。

我大急。一邊叫「慶雲」一邊呼喝「焦誠住手」。

這個時候,突然有馬蹄聲,卻見是沮渠狐城,帶著一隊士兵,換了華麗戎裝,朝這邊過來。

狐城外形雖然還算英俊,特點並不鮮明,此時換了衣服,騎在馬上,倒是英氣勃勃。

馬兒良駿,一隊人瞬間便到了近前。

我很是著急,一時啞然。

原慶雲停了下來,掠了下鬢髮,回首笑道:「青蓮的這個小長隨很有意思,我許久不見青蓮了,跟他親熱了一下,他倒惱了……」

我反應過來原慶雲的意思,臉刷地紅了。

狐城用怪異的眼光看著我。

「怎麼回事?」狐城問。

跑出重圍

我紅了臉不作聲,原慶雲曖昧地笑,焦誠一臉氣憤。這形勢好猜得很。

狐城先是詫異,後來若有所悟,便臉色尷尬起來。

周圍的人大約都明白了,氣氛頓時十分微妙,有人好奇,有人鄙視,間中也有幾道眼光是不正的。

焦誠突然大喝一聲說:「兔崽子!打不過你也要和你拼了!」和身朝原慶雲撲了過去。

我醒悟過來,焦誠是為了拖延時間,把場面搞得更亂,有利於錦梓過來偷襲。於是配合地叫道:「焦誠,你給我退下!不許對原公子無禮!」

焦誠充耳不聞。

繼續瘋了一樣只攻不守。

原慶雲朗聲大笑,騰挪閃避,從容自如,也不還手。

我急得跺腳,說:「你們住手!」

當然沒人聽我的。

狐城很鬱悶,顯然不知道怎樣對付這種場面,也在幫我叫「住手」,同樣沒什麼用。

我的身份這樣敏感,事情本身又這樣尷尬。

他想指揮手下士兵把兩人分開,但是原慶雲和焦誠怎樣也是高手,要做到這點實在不容易。

場面一團亂。

越亂我越高興。

原慶雲和焦誠都很賣力表演。

打得天昏地暗,氣喘吁吁,足足打了一頓飯有餘。周圍又有很多人跑來跑去,大呼小叫些我聽不懂的,場面熱鬧非凡。

焦誠終於打不動了,停下來直喘氣。

狐城打算上來說些什麼,突然一個騎兵飛馬而來,停下來,氣急敗壞地對著狐城跪下大叫著什麼,周圍人都停下來,臉色大變。

我知道事情不妙,做好了準備應付接下來的攻擊。

幸虧錦梓堅持讓我穿了那件號稱刀槍不入的甲。

狐城臉色幾乎沒什麼大變動,眼色卻凝佇起來,朝我這邊望過來,緩緩說:「原來是這樣!」

突然之間他抽出一把彎刀,朝我撲了過來,口中還大叫什麼,肯定是把我們拿下的意思。

這孩子反應倒也沒錯,拿下我來怎樣我軍也有會投鼠忌器的可能。

我當時說不緊張是假的。狐城氣勢洶洶,快如流星,我幾乎沒有躲避的可能。

這裡是敵人老巢,單憑焦誠,能保我逃出去?

狐城的刀被一道漂亮烏黑的鞭子纏住。

這道鞭子曾經傷過我,今天保護了我。

狐城惱怒地望著原慶雲,凝聲說:「你……是他那邊的?」

原慶雲朝他笑了笑,道:「對不住了,狐城,這個人我可不能讓你傷了。」

狐城似乎自知不是原慶雲對手,大聲對周圍下著指令,士兵們跑來跑去,找自己的武器和馬,火把和篝火明滅不定。

遠處隱隱有千軍萬馬的馬蹄聲響起。

錦梓快來了嗎?

突然一條手臂樓在我腰間,原慶雲在我耳邊低聲說:「走!」

我不及反應,已經騰空而起。

後面有好些人大叫著什麼。箭矢從我們耳邊呼嘯而過,原慶雲閃躲著,不時用袖風或鞭子打落一些箭,我忍不住閉上了眼睛。

人聲似乎漸漸遠了……

這麼簡單就能跑出來?

也是,他們亂作一團,忙著應付錦梓大軍,大概也沒什麼心思來捉我。

不知跑了多久,原慶雲停了下來。

「好了。」原慶雲聲音裡帶了微微喘息,但似乎還是很輕鬆的樣子。

我往後看,一個人也沒有。

突然想起來,我叫道:「焦誠!」

剛才一陣混亂,沒注意他,他跑出來沒有?

雖然不算喜歡這個人,也不能放他不管啊。

「大概死了吧。」原慶雲很輕鬆地說。

「啊?」我大吃一驚。

「剛才最後如果不是他撲上來擋了不少箭,我們應該跑不出來。弩箭力道不小……又那麼密集……」

「他就算不死也該成刺蝟了吧。」

我被他輕鬆的語氣激怒了:「你——」

「沒辦法,我沒法帶兩個人跑出來的。」

我正要發怒,突然發現原慶雲搖晃了一下,然後發現他身側有液體一滴滴滴下,「嗒嗒」的落地有聲。

我吃了一驚,上前把他轉過來察看,他舉起手擋了一下,可居然軟弱無力到連我的手也撥不開。還是被我達到了目的。

他右肩胛關節處深深埋進了一隻箭,箭入得很深,幾乎只有箭羽在外頭,血正慢慢滲出來……

我的心猛地一沉。

原慶雲居然朝我微笑了一下,雖然有點蒼白。

「沒事。」他笑著說,「堂堂張大學士還怕血嗎?」

「你跟我在一起好像經常受傷啊……」心裡雖然揪著緊緊的,我還是裝作輕鬆的樣子說。

我自動過去給他當枴杖,原慶雲笑著說:「用不著,沒那麼厲害……」卻身子晃了一下,踉蹌地往一邊倒,幸虧我扶住了他。

這傢伙疼得都快齜牙了,我橫了他一眼:「你不要逞強了。」一邊小心扶著不要讓他扯動了傷口。

「我們趕緊找個安全點的地方處理下傷口。」

原慶雲挪動著身子想儘量把體重從我肩上移開,我扶著他走本來就十分吃力,怒道:「別動。」

原慶雲雖然臉色慘白,還是勉強笑著:「別靠得太近,仔細把你衣服弄髒了。」

我怔了一下,望了他一眼,嗔道:「這種時候,你就別貧嘴了,乖乖聽我安排吧。」

原慶雲笑了一聲,慢慢在我肩上放鬆了身子。

夜色濃重,一片黑暗,我肩上的重量越來越重,急促的心跳近在咫尺,遠處隱隱有喊殺聲,馬蹄聲,近處卻靜謐得能聽到蟲鳴,不時有不知名的枝條刮過我的臉,腳下偶爾踩著小石子踉蹌一下,也顧不上磕得生疼,一個勁兒往前,到最後都辨不清方向了。

原慶雲的重量似乎越來越沉,漸漸到了我不能負擔的極限,呼吸也有點紊亂微弱,我有點慌了,輕輕叫他名字。他一開始沒回應,過了很久才「嗯」了一聲,聲音含糊不清。

我心中焦慮,舉目四顧卻不知往哪去才好,身上沉得我直想坐下來休息,卻知道這時候無論如何也不能停下。

原慶雲似乎些微恢復了神智,勉強舉起手指著旁邊,「別……別走路上,……到,到林子裡去……」

我答應了一聲,費盡力氣把他連扶帶拖弄進林子裡,累得手腳酸麻,出了一身汗。原慶雲早已陷入半昏迷狀態。

我不敢生火,這時候引起注意無異於找死。黑暗中我半扶半抱著原慶雲,他背上觸手一片濕冷,我摸索著找到露在外面的箭,拿出靴子裡的餐刀,齊根割下。現在不能拔出來,一拔出來血就止不住,現在血已經漸漸不流了。

沒有火不能消毒,我也不敢進一步處理,只喂了一粒上次證明療效很好的靈藥。

黑暗中我抱著沒有意識的身體,這個身體平時意笑飛揚,今天生命活動降到了谷底,叫我心慌。

幸好還有呼吸,有體溫,有心跳。

我等著,等著。

不知道過了多久,久到我以為天不會亮了。

終於什麼動靜都漸漸消失,天邊漸漸泛起魚肚白。

可能藥很有用,他的呼吸已經漸漸平穩了,但是還處於昏睡狀態。我想此時正好動手,還省得他太疼。

我拿火摺子生起一小堆火,把刀在火上反覆烤了以後,輕輕劃開他背上皮膚,血流了出來。

「哎喲!」原慶雲睜開眼叫了起來:「張青蓮,你搞什麼鬼?」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17 21:51

茅屋

他一臉蒼白,聲音低弱,但是叫痛還是一臉痞樣,聲音裡帶著笑意。

我突然間不再那麼慌張,不知不覺帶出微笑的意思說:「閉嘴!男人治個傷還叫什麼疼!」

「你也輕點啊,不要趁機報復我……我也不容易啊……」

「小聲點,想把匈奴人都招來嗎!」

「啊——」

「小聲點啊,我還沒碰到呢。」

「啊——」

「再這樣我就把你丟這兒了!」

……

終於把傷口處理好,割開肉,把裡面的箭頭挖出來,好在還沒碰到骨頭,但也是觸目驚心,慘不忍睹……

我還算冷靜嗎?

其實我真的還算是冷靜的人,冷靜地看著鮮紅的血液湧出的方式,看著自己的手一直在抖……

我握住自己拿刀的手腕,還好刀在空氣中顫抖是無聲的,不會背叛我若無其事的聲音:「怎麼樣?還受得住吧?」

「哎喲,」他有氣無力地抱怨。「張青蓮,我以前是打過你,也沒你這麼狠吧,你故意折磨一個為了救你受傷的人不覺得慚愧嗎?」

「看你說話這麼連貫,是沒事了,自己走吧。」

原慶雲哀怨地看著我。

好像被踹了一腳的小狗。

出了林子步行了一段時間我們看到了炊煙,兩三間茅舍掩落,屋前有些雞鴨,屋後有兩三隻牛羊,看來是境況尚可的尋常農家。

我回首看了原慶雲,衣衫破爛,血跡斑斑,估計我也差不多。

「咱們這樣……」

「就說遇到強盜。」

「很老套。」

「沒關係,咱們倆長得都不像壞人,多給錢就是。」

「……」

算了,由他去吧,反正原慶雲向來很擅長公關。

屋子門口有個正在嬉戲的垂髫小兒,屋子旁還有課大棗樹。

原慶雲勉強打起精神,整理了下已經沒有整理價值的衣服,儘量和顏悅色地低頭對小孩說:「你們家爹娘在嗎?」

小孩驚疑地抬頭看著他,突然大聲叫著:「奶奶!奶奶!」

好像見了鬼似的飛一般跑進屋裡。

原慶雲僵在那裡。

我大笑:「告訴你你這個樣子會嚇到小孩……」

他怨憤地瞪了我一眼。

屋子裡走出個老太太,大約也年過六旬,頭髮都已白了,精神倒還健旺,身上收拾得乾乾淨淨,拄了根荊木拐棍,顫巍巍走了過來。

我怕原慶雲再壞事,連忙自己搶上前去,陪笑說:「老人家,在下到這邊來探親,不料路上遇到匪徒,幸得那位義士相救。」說著一指原慶雲。「但這位義士救我時卻被暗箭所傷,可否請老人家大發善心,收留我們一天,我們必有重謝。」

不料那老太太還沒聽我說呢,一直就盯住我的臉看,露出驚恐欲絕的表情,身子一晃,差點暈過去,比見了鬼還嚇人。

我被她嚇了一跳,連忙扶住她,「老人家,您這是怎麼了?」

暗自摸了摸自己的臉,好像並沒有什麼血跡,我也不像原慶雲那麼狼狽,長得也不能說嚇人吧?

原慶雲在後頭無聲地嗤笑。

我很是有點惱火。

老太太似乎還算鎮定,很快恢復了臉色,雖然眼睛一直盯著我的臉,好像能盯出花來似的。

「老人家?」

「噢……這位公子,老太婆失禮了。公子生得太像我死去的侄兒了……」

「啊?」我愣住了,天下還有長得像張青蓮的人嗎?

「您二位請進吧,我們這裡屋子簡陋,不能招待貴賓,二位不嫌棄就歇歇腿兒。」

我們被迎了進去。

老太太給我們端上了茶水,雖然粗糙,但渴了一夜我只覺很香,像原慶雲那樣失血過多的人就更不用說了,牛飲一番,完了用袖子胡亂擦乾嘴角邊的水珠,這傢伙到這種狼狽的時候,居然還是帥得自在無比。他看到我看他,連忙朝我飛了個媚眼,我瞪了他一眼,再也不看他了。

老太太張羅要去做飯,我連忙說不用了,有什麼現成的窩窩頭之類的給我們拿兩個來填下肚子就好,關鍵是找間屋子能睡一覺。

老太太說也好,等阿牛他爹媽趕完集回來給一起做點好吃的,就給我們找來幾個玉米面的窩頭,一碟子鹹菜,又去煮了七八個雞蛋,估計把最近攢的家裡雞下的蛋都煮了,小孩在旁邊猛嚥口水,我遞了一個給他。小孩遲疑半天,才升出小手,接了過去,躲到一邊大口大口吃得香甜。

我和原慶雲也很餓了,把東西都吃光了。

老太太帶我們去歇著,他家一共兩間臥房,一間阿牛爹媽住,一間老太太帶小孫子住,我看他家雖然簡陋,床單帳幔倒都是干乾淨淨,怕原慶雲身上血跡弄髒了人家屋子,就說讓我們住柴房就行,老太太說那怎麼行,原慶雲笑道:「沒事,乾草堆上睡著也挺舒服的。」

經過我們堅持,終於把柴房作為我們今晚的臨時住所。

我把原慶雲扶到乾草堆躺下,把臨時匆匆包紮的東西先揭開,觀察了一下傷口,血是止了,傷口周圍有點紅腫,好在還沒什麼化膿的跡象。我請老大媽幫我們準備好幹淨剪刀和沸水,老大媽很配合的樣子,手腳也還都算挺麻利。

我接過一盆沸水和乾淨的布條剪刀,塞給老太太兩片金葉子,老太太擺擺手說不要,被我硬塞到手裡。她也就收下了。

「你要小心點。」原慶雲半垂著眼皮漫不經心說。

「嗯?」

「那個老太太。」

「不像是尋常人,很有點寵辱不驚。而且我死也不信她會有什麼侄子長得像你。」

「哦。」我答應著,把剪刀和布條用沸水燙過,布條晾起來,自己把身邊隨身帶的藥丸嚼爛了敷在原慶雲傷口上。

之前在林子裡,天色尚黑,看不真切,此時天光正好,原慶雲肩膀上潔白的皮膚,微隆的肌肉,漂亮的鎖骨一覽無遺,他因為疼痛而沁出的微小汗珠,一臉故意做出的不在乎的神情,豔麗的嘴唇和眉毛,他盯著我看的深黑眼眸,呼吸心跳,都離我太近。

我甚至想起了一些不願意想起的事情。臉不由自主紅了一下。

我低頭掩飾過去。

氣氛太曖昧了。

我站起身,說:「看看布條幹了沒。」

一起身,被一股力量拉得跌坐在乾草堆上。

我沒作聲,低頭望著緊緊握住我手腕的手,並不比我的膚色深到哪去,五隻漂亮修長而有力的手指,緊得弄疼了我。

我的心跳得比我允許的要快。

一隻手慢慢游到我腰間,勒住了我的腰,背後覆蓋上一片溫熱,兩片濕潤柔軟的東西貼住我脖子,呼吸熱熱地灼燒著我。

手在我身子上慢慢游移,手臂的力量把我往後邊懷中帶過去,我掙紮了一下,儘量坐好。

「你的肩膀不痛嗎?」

「不痛……」後邊緊貼我耳邊的嗓音瘖啞。

「……不行的,我不願意。」我聲音很輕,但是想必也足以叫他聽出其中堅決。

「你要是害怕,還像以前也可以……」他呼吸很急切。

我搖頭。

用力把他的手指一個個掰開。

他沒有死纏,自己鬆了開來,半天不作聲。

我慢慢平復心跳和呼吸。

「男人還要這麼三貞九烈?」他笑著說。

我沒說話。

「姚錦梓那小子真這麼好?」

我低下頭。

原慶雲也不說話了。半天才傳來很遙遠的聲音:「你真的一點兒也不喜歡我麼?」彷彿加了聲輕笑。

我聽了還是不言語,但是鼻子突然酸澀,心裡被什麼堵住了,難受得直想哭。

原慶雲本來不應該說這些,我也不該在這裡聽他說這些,這個世界怎麼了?我應該和錦梓在一起,共同面對敵人。

錦梓曾經在風中飄揚的紫灰色衣角,曾經靜靜為我等待的暗夜的影子,凝視過我的幽黑雙瞳,我曾經那樣的心跳過,柔腸百轉的那些時日,到此時此刻,都在尖銳指責嘲笑我方才的軟弱。

錦梓大概在心急如焚地找我。

我居然沒有立刻想到要設法跟他聯繫。

這樣的事情到底算什麼?

不是的,我不可能會對錦梓變心,一瞬間的動搖都不可能存在,我愛錦梓,錦梓對我也從沒變過半分,如果這樣的愛情還經不起時間消磨,如果我居然是這樣的人,我還有什麼立身的原則存在?

「日久生厭……」

「世界上沒有不受誘惑的人,只有不夠大的誘惑。」

這些話但凡知道些世事的人都知道吧。

可是我始終都不相信。

日久生厭,是因為沒遇到真的值得廝守一生的人。

經不住誘惑,是因為沒遇到比一切都重要的東西。

但是,如果連我自己都動搖了,我怎樣也要相信的人性又要被放到什麼地方。

我有一瞬間深深嫌惡自己。

比起以前曾經跟原慶雲有過肉體的交歡,這次瞬間的軟弱更讓我慚愧。

「你這傢伙少來這套,以前的事情最好忘了,我喜歡蚯蚓都不會喜歡你。」我站起來,冷淡地說著走開。

原慶雲呵呵地笑著,甚至沒聽出聲音裡有傷感。

外頭有人聲,開門聲,年輕男女的聲音,鄉音難辨,不過親熱的語氣不難判斷是老奶奶的兒子媳婦回來了。

然後是收拾的聲音,鍋碗瓢盆,殺雞的翅膀撲騰,咯咯慘叫聲,倒水聲音,油被火烤出的滋滋聲,孩子跑前跑後的歡樂聲音,然後就有撲鼻的香氣,蔥姜被爆香,夾著油煙……

如此有香火氣的味道啊。

離家的遊子乍聞都會悄然淚下。

原慶雲倒沒什麼表示,他們這種出身,對童年應該沒有這樣的記憶吧,不過他吸了下鼻子,笑嘻嘻道:「真香,有好吃的了。」

果然晚飯是很豐盛的農家飯:黃油油的土雞燉著類似香菇的菌類,湯濃郁鮮香,完全沒有污染農藥化肥的菜,香噴噴的高粱米飯……

小孩在桌子旁邊繞來繞去直嚥口水,被母親呵叱。

那對夫妻年紀都不大,男的老實憨厚,黝黑紅潤的臉膛,女的雖然一看就是山野村姑,荊釵布裙,倒也有幾分姿色。

媳婦小心攙著婆婆坐下。

母慈子孝,其樂融融。

我們倆吃得香極了。

原慶雲說:「不錯不錯,這手藝快比上我師父了。」

那個莊稼漢一愣:「這位公子難道竟然是學廚的?」

原慶雲哈哈大笑:「沒錯,我師父可是聞名大江南北的廚神!」

我瞪了他一眼。

第二天我們在凌晨悄然離開。

我對原慶雲說:「你的傷勢也沒大礙,我要去找錦梓了,咱們就此別過吧。」
番外:娘

「娘,那兩位客人把金子忘在乾草堆裡了。」

「哦。」

黃燦燦的一錠金元寶。

在黝黑粗糙,帶著厚繭和已經不流血的口子的大手中褶褶生光。

很熟悉的光芒,但是很久沒見到了。

5兩的金錠。

很大方的人啊。

夠我們家用多久?10年夠了吧?

慢慢垂下鬆弛多皺的眼瞼,說:「之前那個矮一點的客人要給我,我沒要,約摸是故意留下的吧?」

「這兩個是什麼人啊,這麼有錢……」一向質樸的媳婦在旁邊掩住嘴驚呼。

「別聲張,這事被別人知道了不好,找個地方藏起來,將來給阿牛娶媳婦用。」蒼老和緩的聲音。

「是,娘。」

「娘,我給您洗腳吧。」

一盆熱水被端到面前,水波微漾了下,脫下鞋,被熱水擁抱住兩隻皮膚暗黃鬆弛的腳。

舒服啊,以前的哪種享受有過類似這樣舒服的感覺?

記不起來了。

幫自己洗腳的手很粗糙,洗得卻很細心。

兒子媳婦送回了房裡。

這房裡很乾淨,卻還是有著老年人不能避免的那種味道,說不清楚,讓人聞到就想到衰老。

說不定這是死神的味道。離死亡走得越近一步就越濃。

手摸索著從抽屜裡摸出一面生了銅綠的銅鏡,剛來的時候媳婦發現婆婆突然變得喜歡弄盆水來照著看自己,就偷偷把自己陪嫁的唯一一面鏡子放到了婆婆房裡。

鏡子裡是一張皺紋叢生的臉,灰白的頭髮。

真不敢想像。

又扯了扯自己鬆弛的面皮,無聲地笑了。

唇角微微上揚,詭秘的笑,有會這樣笑的老太太嗎?

不過,換了身體真的不一樣了,那腳步硬是遲緩得行走蹣跚,腰背僵硬,站立時間稍長就痠痛不已。

甚至眼睛,也不一樣了。

不是以前那雙豔麗得怨毒的眼睛了。

看上去和別的老太太大概沒什麼不同。

那個人,那個人的眼睛也不一樣,和以前的我。

初一看,真恐怖,看到自己的身體自己的臉突然出現在面前……

是完全的另外一個人。

在行走,在笑,在和人說話,甚至和我說話。

不像我想像的躺在冰冷的墓穴裡,屍蟲遍佈,慢慢腐朽。

他現在比我美麗多了,這樣狼狽的時候笑容後都沒有陰影,雖然好像有點悶悶不樂,有心事的樣子。

這種人,真叫人妒忌。

不過很奇怪,我居然不討厭他。

他一定一切都適應得很好吧?

比我大概強多了,他身邊的男人看上去不止愛他,還很喜歡他。

從來都沒人喜歡我,就算愛我的人,其實也不喜歡我。

就連紅鳳,也都一樣。

我終於還是忍不住問他:

「這位先生長得這麼俊,可曾娶媳婦了?」

那人微微地笑著:「不曾呢。」

「真像我那個侄兒啊,聽說後來弄丟了,大概死了吧……不過先生生得比我那侄兒俊多了,那孩子是福薄的相,不能跟先生比……」

那人眼光閃爍了下。

「我侄兒還有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姑娘,後來一直找他呢,也不知道怎麼樣了……」

「一定挺好的吧,這麼重情義的姑娘,一定會有好報的,老人家,您就不用為他們擔心了。」那人微笑,嘴角和眼角都很溫柔。

紅鳳一定覺得我變好了,一定很高興。

那樣的人,會給她幸福吧。

我反正只能再活幾年,最後無聲無息葬在這一片黃土中。和所有人一樣。

就當作什麼都沒有看到過,我本來只是個鄉下的老太婆。

躺到床上去,老骨頭彷彿都在嘎吱作響。

剛醒來的時候,簡直不敢想像世上有這麼荒謬的事情:男人和女人,美貌和醜陋,青春和衰老,富貴和貧窮……

怎麼可以把我放到這樣的身體裡?

光滑的皮膚突然變作鶴髮雞皮,圍繞身邊綾羅脂粉突然變作粗布芒鞋,年貌正好突然變作風中殘燭……

一個黑小子和一個村姑跑進來說是我的兒子媳婦,我還有個孫子……

是在……做夢……

再睜開眼睛,情況還是一樣。

然後,還是一樣。

「娘,您身體剛好,這些活都讓我做吧。」

「娘,這枴杖您來試試合手不?還有沒有木刺,我來再磨磨。」

「娘,您身體不好才給您臥的雞蛋,別給阿牛了。」

「是啊,奶奶,我不愛吃雞蛋。」

「娘,過年您和阿牛穿新衣裳就行了,我們年紀輕,穿了叫人說輕浮。」

慢慢的,居然也就適應了。

好像我本來就是個鄉下的老婆子。

開始談起收成,談起莊稼活。

開始納鞋底,做飯,打掃屋子,曬鹹菜,喂雞鴨。

倒好像過往那靡靡綺麗的一切,不過是一場噩夢。

我安安靜靜等待死神再次來光顧我。

這一次,我不會慌張,要朝它笑著,要走得乾乾淨淨,從從容容。

睡眠的黑幕慢慢罩下來,彷彿又回到兩段人生中間那段永恆的黑暗中。

好像還差幾年啊……

喂,如果你能再活一次,你要怎麼活?

……要活得乾淨……

再也看不到醜陋骯髒的人,看不到齷齪噁心的事。

不要漂亮的臉,最好誰都不會多看我一眼。

安安靜靜的,就像我小時候以為會跟紅鳳過的生活,弄個鄉下的小屋子,養兩頭牛,一群雞鴨。

如果……可能的話,希望有人愛我,但是不要男人對男人,或是男人對女人那種,要簡簡單單,乾淨的愛,跟那回事沒有關係的那種……

如果,如果太難的話,就算了。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17 21:52

岩洞

「這就要別過嗎?」原慶雲輕笑,眼睛裡卻沒有笑意,只有些恍惚。

我狠狠心:「終需一別不是?」

他笑笑。

「你的錢我沒敢帶過來,回頭回去京師給你送去。」

「嗯。」

我答應著就轉身而去,這種時候不堅決不行。

剛剛走出兩步,突然後頭傳來「撲通」的奇怪聲音,我有點詫異,忍不住還是回頭看了一眼:發現原慶雲仆倒在路邊衰草堆裡。

「你這傢伙又在玩什麼?」

沒有動靜。

「喂!」

還是沒動靜。

我暗自驚訝,終於還是忍不住回頭去查看。

觸手便大吃了一驚,原慶雲身上滾燙,摸摸額頭更是燙人,臉頰發紅,呼吸急促。

看來傷口終於還是發炎了。

我有些緊張,這個時空可沒有消炎藥,不小心是要致命的。

此刻離開村莊也一大段路了,再回去近乎不可能,何況原慶雲病倒幾乎沒有任何戰鬥力的情況下,我實在也不敢隨便投宿。

我開始費勁地把他往路邊林子里拉。

說起來,這邊不會有西伯利亞虎吧?

就算來兩隻狼也很糟糕啊。

一邊胡思亂想,一邊使出吃奶的勁:原慶雲還真不是一般的沉。

但我最後還是做到了。

並且還找到了一個淺淺的岩洞。

這裡不是喀斯特地貌,當然不會有很深的岩洞的。

這裡應該不會是什麼野獸的巢吧,比如說:老虎洞?

我喘著氣,一邊聞著有沒有什麼腥臭味道,似乎沒什麼跡象表明這洞被什麼動物標識過所有權。

我居然能把原慶雲這麼重的物質弄到這麼遠的地方,說明了兩個問題:

其一,人類的潛力確實是無窮的。

其二,我果然是有內功根底的。

我馬不停蹄,去給他採集了很多松針,鋪得厚厚的,把我的大衣墊在上頭,把他挪了上去。

還有水,大量的乾淨的水。

沒見到河流,不過我把附近樹上未化的積雪捧了過來。

雪水順著我的指尖流到原慶雲嘴裡。

他還沒醒過來,臉依然發紅,呼吸依然急促,臉上有幾道方才被我拖過來時被地上的樹枝石塊劃傷的痕跡。

只有長長的睫毛豔麗如昔,靜靜棲息在微高的顴骨上方,投下漂亮的陰影,宛如不振翅的蝴蝶。

突然覺得萬般不忍。

得給他弄吃的。

我想辦法弄來大堆雜亂的荊棘,擋在洞口,以防野獸,出去轉了半天,找到一些類似榛蘑的菌類,別的再無所獲。

我的野外生存能力居然這麼差。

我本來打算學習下書裡套麻雀的陷阱之類的,但是身邊什麼可利用的材料也沒有,只好放棄。

唯一幸運的是我不是路痴。要不真會死在荒野裡。

又收集了些已經乾枯的松針回到洞裡。

費了許多氣力,鑽木取火還是失敗了。

被沮喪感充斥,加上體力透支,給原慶雲換過藥後,就在依然昏迷的原慶雲身邊沉沉睡著了。

夢裡夢到錦梓不要我了,他冷著臉,說:「你居然背著我跟了別的男人。」俊秀的臉不知道為什麼那麼威嚴,以至於想起了過世的父親,小時候只要考在前三名之外,我就不敢回家面對他。

「這樣也好,反正我們也難長久,既然如此,就各自規矩成家吧,香火二字……」他的臉微微垂著,好生惆悵的樣子。

我突然間很害怕,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他轉身要走,還有個女人走了出來,穿著藕色襖子白緞裙,長發黑亮,步態端嫻,走到錦梓身邊,叫他相公。

我慌了,因為有別的女人在又不想哭出來,撲過去抓住他的衣角,說:「錦梓,不要,別丟下我。」

錦梓垂著臉,看不到表情。

我更加慌張,顧不得臉面,拚命抓緊,說:「我沒有跟別人,真的沒有……以後都聽你的好了,我誰也不見好嗎……」

錦梓望著我的眼睛,我也切切地望著他,盼望他說「好」。旁邊的女人卻突然瘋了一樣撲過來,用力掰我抓緊錦梓衣角的手指,一邊大聲罵我。

她的力氣出乎意料地大,我眼看著自己的手指被她一一掰開,只好叫著:「錦梓,錦梓!」

錦梓始終不吭聲。

我的手指終於被完全掰開,絕望的一瞬間,突然被一隻溫暖的手牢牢握住。

我大喜,從地獄瞬間到了天堂,從此得到救贖……

「錦梓……」

「夢裡都想著小情人啊。」嘲弄的語氣雖然微弱,還是熟悉的。

醒了過來,視線漸漸清晰。

握住我手的,原來是原慶雲。

「那傢伙很無趣的,從小就是,真的,我不騙你。」

怎麼病得這樣還要這般語氣戲謔。

「你怎麼會喜歡他呢?真奇怪。」

突然想起我小時候暗戀的男孩喜歡一個我覺得他無論如何也不會喜歡的女孩,我似乎也對他說過這話。

心裡痛了下。

「病成這樣嘴怎麼沒虛弱點呢,你才奇怪。」我冷冷說。

他笑了笑,拉起我的手,凝視了下,輕輕撫摸了兩下:「這些傷怎麼弄的?」

我縮回手。

他目光瞟到門口的荊棘,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難為你了,嬌生慣養的,如今這麼……」

「你少說兩句吧,我是不是嬌生慣養你怎麼知道了,如今你還是擔心你的傷比較實際。我費了千辛萬苦救你,這麼好的藥都浪費了在你身上不知多少,你最好別死了。」

「好,放心。」他說著,似乎聲音都振奮了不少。掃到那堆乾枯的針葉,還有凌亂的木塊,「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是要生火嗎?」

我「哼」了聲,沒理他。

「拿塊木頭來。」他笑得微微有點喘,終究還是虛弱。

我遞了塊給他,他接在手裡,閉上眼睛,似乎在運氣。

一炷香時間,木塊上漸漸冒出煙來,我睜大眼睛:真的拿內功生火?

很快,我在熊熊的火堆旁烤起了香噴噴的蘑菇,內力消耗過度的某隻一臉蒼白地沉沉睡去。

不過,當我烤好蘑菇後,他醒得非常快,並且把大部分食物一掃而空。

第二天我回去了上次的老婆婆家,花錢買了一些食物,總不能讓病號每天吃蘑菇。

原慶雲畢竟年輕體壯,恢復得很快,第四天的時候,他甚至離開了岩洞半個時辰,回來的時候,拎了一隻洗拔好的雪雞。

晚上,我們有了一鍋濃香四溢的菜。

微沸的鍋裡湯汁濃郁,噴香金黃的雞肉,肥大的蘑菇,湯麵上浮了薄薄一層油,在暗紅篝火映襯下,格外誘人。

我好久沒吃到這麼好吃的東西,吃得十分香甜,同時不忘誇獎自己的廚藝。

原慶雲不甘示弱,誇獎起自己的狩獵技巧。

就在我們即將把雞肉全部消滅時,一個小小黑影衝了進來。

我一驚,站了起來。

原來是那家老婆婆的孫子阿牛。

我鬆了口氣,又詫異起來:難道我做的菜真的香傳十里,連那麼遠都被吸引來了?

但是近了才發現火光下小男孩一臉血污,等著驚駭的眼睛。
可憐無定河邊骨 
 
    看著這小小的不速之客,我和原慶雲都吃了一驚。
  「怎麼了,阿牛?」我讓自己的聲音保持職業化的冷靜:「別怕,發生了什麼事情,告訴……叔叔們。」
  ……這樣稱呼還真不自在。
  小孩子滿面鮮血,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胸口起伏,眼神驚恐。
  「韃,韃子來了……」
  
  軍隊已經到了這一段了嗎?
  兩國長期交戰,最苦的往往是邊境的百姓,你來我往,都少不了一翻燒殺掠奪。
  阿牛家住得跟村子有點距離,想來也有點避世的意味,看來也捲進去了。
  我心裡暗嘆,拿袖子擦了擦那孩子臉上的血,仔細看有幾處磕破的傷,並無大礙。
  「別怕,慢慢說清楚。」原慶雲開了口。
  阿牛怔怔的,突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爸爸!媽媽!……」
  我拍著他背,說:「好,別怕。」
  回頭對原慶雲說:「看看去。」
  他微微一笑:「走。」
  
  不知道有沒有人見過戰爭之後的場景。
  因為原慶雲擔心有追兵跟蹤阿牛,我們是先從附近村子繞走過才去阿牛家的,這個村子不大,大約有百多十家人,此刻已經沒有活著的東西了。
  十幾處屋子在冒著煙,還有三兩處已就著著火,劈劈啪啪,餘燼未熄。
  沒有被燒的屋子裡箱籠狼藉,被翻得很徹底,沒有任何值錢的東西被留下來,帶不走的也統統砸毀。
  可怕的是屍體,男人的,女人的,老人,小孩,狗,牛……
  男人們死在村口,大都手裡握著鋤頭鐵楸,想在最後的時刻作最後努力保護自己的家園,他們死得大都很乾脆,敵人是以殺死他們為目的,大都是胸口脖子受了致命的傷害,甚或有被攔腰斬為兩截,遍地鮮血,也不乏疑為腦漿,內臟,殘枝的不明物質,血腥味刺鼻。
  因為大量鮮血汪在地上,我甚至找不到落腳點走過去。
  
  原慶雲嘆了口氣,提起我和阿牛掠了過去,那孩子已經嚇得說不出話,一徑睜大驚恐的眼睛。
  我撕下一片袖子,把他雙眼蒙上。
  這些場景太不適合小孩看到,雖然他已經看到了很多。以後會有後遺症的,自閉,過度偏激……就算他格外堅強,說不定四十歲的時候還會在噩夢中唸唸不忘這些場景,在冷汗中驚醒。
  如果在這樣的亂世能夠活到四十歲的話。
  原慶雲看了我一眼,點了那孩子的昏睡穴,讓他沉沉睡去。
  我醒悟過來,有點腆然。
  原慶雲把沉睡的孩子綁在了背上。
  
  村裡的場景更慘,被殘殺的老人,女人大都被姦污過再殺死,我進去查看的第一家進門就赫然看到一具血泊中雪白的胴體,零碎的翠綠色衣衫碎布,滿身傷痕,血從血肉模糊的下體還在泊泊流出,不曾乾涸。
  失去了顏色的臉可以看出生前頗有幾分姿色,也不過十七八歲,說不定昨天還曾讓幾個村裡的小夥子為了她爭風吃醋,從田埂上故意多繞幾步以求她的秋波一顧。
  
  還有,染了鮮血的白髮,被殺死在一處的母子,母親被姦污的屍體旁邊有腹部被捅穿的白胖嬰兒,更不用說那些家禽家畜,有一隻老牛頭被砍下,脖子成了個血窟窿,後腿上被割了些肉下來烤,旁邊的牛頭還睜著溫厚的大眼睛,留著濕潤的淚水。
  「這些畜牲!」我不知不覺握緊了拳頭。手在發抖。
  原慶雲眨了眨眼睛,沒說什麼。
  
  「這些韃子真不是人!」
  原慶雲頓了頓,才輕嘆一聲,「都是這樣的,咱們的人也一樣。」
  我吃了一驚,不敢想像錦梓和邵青會同意手下的人做這種事。
  「我爹以軍紀如鐵著稱,尚且不能完全杜絕手下這種現象,邵青聽說是比較得軍心的,要得軍中死心塌地擁護,不可避免要給他們甜頭,肯定有時候會睜隻眼閉隻眼縱容他們。何況他們這麼對我們的百姓,我們還回去也不為過。這樣一來二去,你來我往,手段就越演越烈……」
  錦梓呢,也會這樣縱容手下燒殺搶掠?
  我默然了。
  
  「別想太多了,打仗就是這麼回事。」
  
  我隨著原慶雲到了阿牛家,跟村子裡情景相仿,屋子沒被燒掉,阿牛爹死在屋子門口,被矛之類的扎死的,門外很多馬蹄印,雜亂不已。屋子裡的東西也砸的砸,摔的摔,箱子全被打開。有個打開的地窖口,很小,估計阿牛就被藏在了裡面,事後自己爬出來。他能找到我們,也殊為不易。
  阿牛***屍體被我們在屋後林子裡發現,他奶奶死得很乾脆,一刀了事,手裡緊緊攥著阿牛他媽媽被撕下來的半截裙子,卻沒發現屍體。
  他媽媽是個黑裡俏的美人,有幾分姿色的,興許是被擄走了。
  沒有死的話,還有相見的希望。雖然很渺茫。
  
  我和原嘆著氣,把老人和男人的屍體掩埋。
  忙碌一陣之後,打算收拾幾件小男孩的衣服洗換,正在找還有沒有完好的,突然外面就有了動靜。
  我和原慶雲同時臉色一變,我朝他使了個眼色,他掠出屋去查看。
  我把阿牛背到自己背上紮緊,也隨後出去。
  
  屋外來了一隊番兵,大約千八百人,裝束奇異,為首一人大約三十左右,也算英姿勃勃,脖子上圍著白狐毛,身上也是一件白色毛皮的披風,甲冑銀光閃閃,看得出地位不凡。
  他正用我聽不懂的話對著原慶雲大聲喝問,原慶雲正用同樣的語言回答他。
  這年頭看來語言學家還不少。
  
  突然一言不合,那個番將一揮手,手下人齊聲大喝,動起手來。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17 21:52

女王陛下
  
    突然之間動上了手,我有點傻愣愣地看著面前的原慶雲和番兵番將們刀來劍往,寒光四射,衣袖翻飛。
  這種遇敵頻率,我有點受不了了。
  突然懷念和平的現代生活。
  到底什麼時候能結束?這場戰爭我還沒趕上任何有價值的大場面,沒有施展任何軍事才能(我有沒有且再說),已經在盼望戰爭快點結束。
  太多刀劍,太多血,太多痛楚。
  我累了,沒有那種雄心勃勃一展所長意氣風發的感覺了。
  這麼冷的冬天,我過了太久,開始懷念夏天。
  我寧可跟錦梓住在我的府第裡,在槐樹或柳樹下支一張涼榻,漫漫夏日的午後,偶有蜻蜓振翅聲打擾,滿頭細汗的時候,突然有丫鬟送來一碗冰鎮酸梅湯。
  錦梓也一樣是以往不管世事的模樣,冷淡地對著一切。
  
  可惜,如果不戰鬥,那種生活永遠也回不來了。
  如果不戰鬥,我珍惜的一切都要被毀掉了。
  一直以來保護著國家,保護著我們的和平的邵青已經死了,現在只有我站出來。
  所以,我的錦梓也不得不被捲在裡頭,露出我不那麼喜歡的模樣。
  
  我也只能盡我所能了。
  
  一把被原慶雲漏過的長矛朝我刺過來,我下意識側身躲過,胸口衣服被刺穿,「嗤」的一聲撕裂開來,什麼東西掉在地上。
  原慶雲一驚,回頭朝我看過來。
  笨蛋,打架時不要分心。我想朝他叫,突然發現他的對手也朝我這裡驚駭注視。
  不過他看的是地面上的我掉落的東西。
  
  我低頭一看,原來是當時回鶻公主送我的那個令牌。
  脖子圍著白狐皮的番將也不打架了,跑到我面前仔細看了一眼,突然單膝跪倒,手撫胸口大聲叫了句什麼,周圍的士兵紛紛學他跪倒,也大呼口號。
  原來這將領竟是回鶻公主的手下麼?
  怎麼跑到這裡來了?
  
  原慶雲也跑回來,把令牌撿起來,饒有興致翻來覆去看了一番,笑道:「看來那位走掉的公主對你芳心暗許了。居然送你這個。你這傢伙豔福倒不少。」
  我白了他一眼:「你認得這個?」
  「這是個令牌。」
  「廢話,是人都看得出來。」
  「不過這令牌權限很大,類似於『如朕親臨』這樣的。女人真是成不了氣候,居然把這樣的東西送給敵國的重臣。」
  我微微吃了一驚。眼前的番兵番將們還跪著呢。
  「你叫他們起來吧。」我對翻譯原慶雲說。「還有,不要亂說,公主是為了感謝我救命之恩。」
  原慶雲嘰裡呱啦說了幾句,大家都起來了,那個番將態度已經比較恭敬,但是跟原慶雲也嘰裡呱啦說了很多,兩人說得熱鬧,我什麼都聽不懂,只能從原慶雲時而微笑,時而皺眉,時而搖頭,時而深思來揣度他們的交談情景。奈何原慶雲這廝表情甚是豐富,又變化太快,異於常人,我揣度得很是辛苦。
  番將態度似乎很堅持,原慶雲作為難狀。最後番將抬手做了個請的姿勢,就不動了。
  
  原慶雲回頭對我苦笑說:「他說女王有令,如果活捉了張青蓮,一定要恭恭敬敬請去見她,不能有所傷害。」
  「活捉?」我吃了一驚,「這麼說,他們真的正式跟匈奴聯盟出兵?」
  「顯然如此。」
  「現在怎麼辦?要我大開殺戒殺出去嗎?」原慶雲吊兒郎當地笑看我一眼,「不過,這樣我怕你就沒法面對你的寶貝公主,不,現在是女王了。」
  我又白他一眼,心裡卻飛快計算:還是跟他們去吧,說不定可以勸說公主回心轉意。翦除一支敵人,要是處理的好,還能增加臂助。
  於是我點頭同意了。
  
  「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我問原慶雲。
  他笑了:「你看他們的樣子,應該不會答應我不去吧。」
  我看了一眼,這幫回鶻兵將態度雖恭敬,但也能看出暗中嚴陣以待,為首的將領只不過看在令牌的份上對我恭敬,實則暗藏敵意。
  「也罷,去見識下女王的美貌好了。」原慶雲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
  
  回鶻將軍給我們勻出兩匹馬,原慶雲把我扶到馬上,我趁機微笑著說:「慶雲,他們裡頭沒有會漢話的罷?」
  他看我神態和話語不符,明白了,也笑說:「沒有,你放心,要說什麼?」
  我繼續微笑著,用很輕鬆的語氣說:「聽著,慶雲,你要幫我個忙,找個機會跑出去,去跟錦梓通個信。」
  原慶雲擴大了笑容:「你居然叫我去找情敵,我為什麼要答應?對我有什麼好處?」
  我有點惱火:「你總算是漢人吧。」
  他的笑容裡開始多出鋒銳的諷刺來:「我是漢人,我爹也是,而且為了漢人和漢人皇帝的江山征戰多年,也沒見有什麼好下場,全家都被殺光了。我還賣什麼力?」
  看我一眼後,他慢條斯理地說:「不過,看在你叫我兩聲慶雲的份上,我可以考慮下。下次記得只叫『紜』就行了。」
  我瞪了他一眼。
  
  我跟他一人一騎,回鶻兵們有意識把我們沖散,讓我們一人在前一人在後,我胯下的是一匹白色的好馬,但是比起我的壁爐實在差很遠,我惦念起壁爐來,也不知道它怎樣了,當初沒從匈奴那裡帶出來,不過壁爐這樣的好馬,愛馬如命的匈奴應該不會傷害它,如果我們不敗,我也沒死,再去想辦法把它找回來。
  
  回鶻營地離此並不太遠,我們走了半個時辰,就到了。
  比起匈奴的大營,這裡要小很多,但是要精緻華麗一點,尤其是居中的尖頂乳白色營帳,綴著珍珠寶石。
  我被領到那個主帥營前面,而原慶雲卻被請到別處休息。
  
  營帳前站了兩個颯爽英姿的女衛兵,都很年輕,看到我都好奇地盯著,竭力忍住微笑。
  我頓覺尷尬。
  
  出乎意外的是,公主,也就是現在的女王陛下並不在。
  營帳裡只有一個四十多歲,衣著華麗,風韻猶存的婦人。看樣子精明能幹。
  她先走到我面前,福了一禮,用生硬的漢語說:「尊敬的貴客,您好,我是女王陛下忠誠的僕人和她的乳娘。陛下出去溜馬,很快就會回來,請您稍等。」
  我坐下等待,女王的奶媽一拍手,來了四個身著輕紗,頭披面紗的盛裝少女,奉上了馬奶酒,哈密瓜和葡萄等物。
  又有幾個少女上來奏樂,西域音樂果然比較熱情,少女的歌舞也很有觀賞價值。
  
  過了一陣子,有個外頭的女衛兵進來對著奶媽說了幾句什麼,奶媽面露喜色,對我說:「陛下回來了,請貴客跟我一同去迎接。」
  這……
  我怎麼覺得形勢這麼詭異?
  
  人在屋簷下,我無奈站起來,跟她們一起出去迎接偉大的女王陛下。
  只見荒原上遠遠一匹火紅馬疾馳而來,馬上一位紅衣麗人,漸行漸近,趁著天邊紅霞,好像電影裡一樣。
  馬兒馳過層層營帳,衝到我們面前,嘎然而止,女衛兵上前牽住馬,馬上的人兒一躍而下。
  紅紗翻飛,衣裙曼舞,一張英挺秀麗,瓊鼻杏目的面孔出現在面前,正是久違的回鶻公主。

敵營春宵暖
 
    公主紅衣似血,秀髮如雲,玉容瓷面,朱唇一點。額間頸上珠寶褶褶生輝,顧盼之間意態飛揚,比起當初落魄情狀,不可同日而語。
  果然是人要衣裝啊。
  我不由自主對她微笑。
  
  她注目於我,深深凝視,突然綻顏而笑,頓時雲開日出。
  奶媽,衛兵等等對她額首而禮,口稱「尊貴的女王陛下」云云。
  我也深深一揖:「陛下,別來已久。」
  
  「張大人是我的恩人,請不要多禮。」
  於是上座,又是酒宴歌舞等等,賓主盡歡,我也佯作是被規規矩矩好生請來探訪舊友的貴客。不過公主的奶媽好像很是識趣,酒過三巡,很快就退了舞伎使女們,自己也悄悄退下。
  帳裡就剩下我和她了。
  我尷尬起來,不能維持方才灑脫狀。公主也像變了個人,沉默下來。
  
  「張大人,還記得邵府之夜,和夜雨吳江之時嗎?一別數月,張大人好像變了很多。」她低聲打破寧靜。
  我苦笑了下,這幾個月確實我變得太多了。「陛下變化也很大,如今是鳳目含威,儀容尊貴,在下都認不出來了。」
  她徐徐喝下一杯酒,沉吟說:「張大人,你固然風姿醉人,才華橫溢,我卻不是那等貪戀這些的世俗女子。我對大人傾心,甚至也不為大人對我的救命之恩……」她說著望著我,似有幾分醉意,美目流波。
  我也微訝地望著她。
  她自嘲地笑了笑:「張大人美名傳天下,傾慕的女子不知凡幾,怎麼會相信呢?對著這張臉,哪個女子能把持住呢?不過,我真的不是因為這個……」
  我皺起眉頭,公主喝得確實有點多了。
  她閉上眼睛,似乎沉醉在什麼之中,低聲喃喃說:「我喜歡你當初那樣叫我殿下,不卑不亢,既不諂媚,也不譏誚,也不是出於禮節,也不疏遠,也不誠惶誠恐。當時我那樣落魄,你叫得那麼溫存親切,如今叫我陛下,也還是一模一樣。我時時想,怎麼會有人能把這種稱呼叫得這般溫熱……好像叫老朋友一樣,好像你既不是我的臣民,也不是我的敵人……」
  她又睜開眼看著我,這時眼神,倒說得上深情脈脈,醉人如酒。
  這妮子當時剛硬勇毅,一段時間不見,居然多了幾分女人味,風姿動人起來。我看了都不禁心中一動。
  「陛下……」你是個很好很好的女人,但是,可惜我是不可能喜歡女人的。
  你應該配得上一個有情有義,勇敢堅毅的大好男兒的。
  
  公主,不,女王卻身子一斜,倒在我懷中,星目微啟,吐氣如蘭,不勝酒力狀。
  貌似是很熟悉的情景。
  我不禁想,公主啊公主,幸好穿越的是我,萬一是哪個在現實裡慾求不滿的傢伙,如今豈不是羊入虎口?那幫人可是能利用穿越的優勢,作不同凡俗狀,到處騙純情mm,你又有貌又有才又能打仗又有權勢,正是他們最佳yy人選啊。
  我這樣的正人君子,當然不會做那種事,所以我一邊扶著公主,一邊大聲呼喊她的奶媽。
  奶媽似乎樂見其成,怎麼呼喊都不出來,公主在我身上越纏越緊,腦袋還像小狗一樣頂著我脖子窩摩來摩去,弄得我渾身又癢又麻,身子酥軟。想笑又沒力氣。
  突然想起紅鳳的前科,心中大叫不妙:我要是再犯什麼錯誤,被錦梓知道,他可真不要我了。
  我終於怒了,一把撈起案前的水晶杯,狠狠擲在地上,碎裂之聲清脆震耳,我大喝:「人呢!給我滾出來!怎麼連個伺候的人都沒有!」
  
  這招終於奏效,被我嚇出兩個使女來,戰戰兢兢,哆哆嗦嗦,俯伏而出。我怒道:「女王陛下酒醉,居然連服侍的人都沒有!你們好大膽子,都躲起來偷懶不成!」也不管她們聽不聽得懂。
  這時奶媽也終於被逼出來了。
  我冷著臉說:「你照顧女王十分不稱職,統率女侍御下不嚴,居然讓陛下酒醉無人服侍。」
  奶媽似乎聽懂了,老臉一紅,說不出話來。
  
  我把女王交給使女,對奶媽沉聲說:「叫人帶我去我的營帳,女王未嫁,不要讓她的聲譽受損。」
  奶媽緊抿著嘴,繃緊了下巴,但還是照我的話做了。
  她親自帶我去我的營帳。
  
  一言不發地為我燃燈鋪床,我也不作聲。終於,奶媽忍不住開口了:「大學士大人,陛下是我從小待(帶)大的。雖然我只是她的鋪(僕)人,但在我心中,她就像我女兒一樣親,為了她,我不怕死,也不怕憋(別)人說。」
  我看著她。
  這個女人說得誠懇,雖然口齒不大流利。
  「陛下惜(喜)歡你,我也覺得大學士大人不是壞難(男)人,為什麼不和我們陛下在一期(起)呢?我們的國家雖然不想(像)你們那麼大,但是也很富有,我們有荒(黃)金珠寶,有駿馬,有美麗的姑娘和勇敢的小夥子,我們的女王俊美勇敢,年輕未嫁,你在圭朝雖然有榮華富貴,卻是不安穩的。不如去(娶)了我們的女王,你就是我們回鶻的王!」
  不得不說,奶媽的漢語雖然生硬,但說服力還是有的。
  我也不大好辯駁,也不好非梗著脖子說「我們是天朝上國,不會來你們番邦蠻夷」之類的話,只好表示公主是天仙下凡,我配不上她。
  奶媽勸說無益,氣哼哼地說:「你們的皇帝這麼笑(小),沒有會打仗的將軍,連邵青都四(死)了,頭顱被我們祭奠先王,現在更加不是我們和匈奴聯手的敵人。大學士大人還是趁造(早)看清形勢,不要為了將要滅亡的國家四(死)撐到底……」
  我一驚,邵青的屍體沒有找到過,原來被他們祭奠去了嗎?他們是決心要和匈奴一起擊破我們?錦梓新近伏擊匈奴成功,他們為什麼還這麼自信?
  
  奶媽氣呼呼走了,我反覆思量,難以入睡。
  錦梓他們現在怎樣了?
  不管怎麼說,現在回鶻是匈奴一大助力,如果我能說動女王打破聯盟,甚至倒戈,對我方有莫大好處,而這個遊說的工作,對於曾經救過女王,被她青睞有加的我來說,再合適也沒有了。
  
  這麼想定了,我漸漸安下心,仔細思索勸說她的各種理由說辭。
  
  突然燭火明滅,簾幕微動,原慶雲閃身進來。
  我一看是他,嗔道:「你也不打個招呼就進來,嚇我一跳。」
  他輕笑:「我幫你跟你的小情郎通風報信去,你倒罵我。既如此我不去了。」
  我笑起來,罵道:「少耍無賴,這事算我欠你個人情好了,你快去吧。」
  他目光閃爍:「好,你記得你欠我一個人情,將來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我心中一凜,大是為難。他將來讓我殺了誰怎麼辦,或者讓我離開錦梓?又或者讓我這個那個的,也很難做到,這事可不能輕易答應。
  
  原慶雲似乎看出我心中疑慮,笑道:「放心,不會是太叫你為難的事情。」
  我釋然,既然如此,就點頭允了。
  他微笑,低頭猝不及防在我眉心一吻,抬頭勾著唇角幾絲邪佚,不無得意地淺笑:「這個算是跑腿的賞錢。」
  我來不及拿枕頭扔他,他就轉身出去了。
  
  我出了會神,不覺也笑了,放心睡下。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17 21:53

說客 
 
    第二天,奶媽告訴我說陪我來的貴客不見了,可能是半夜跑了。
  我露出懷疑他們偷偷殺人滅口孤立我的神情,奶媽很窩火。
  
  不過現在我就徹底沒有翻譯了,不由深深感受到外語不好的痛苦。現代的時候至少我英語法語是很不錯的,可以去大多數國家沒有語言障礙,現在,唉,我既不會匈奴也不會回鶻的話,可以說主要外語一竅不通,實在有損我的英名。
  幸好公主,不,女王沒有因為我的外語差而鄙視我,感謝上帝,這個時代不大喜歡用一個人的外語水平評判一個人的價值。要不然我一把年紀還要從頭學什麼回鶻話可太鬱悶了。
  於是,我只好依賴親親女王陛下和口齒不清的奶媽來充當翻譯。
  奶媽雖然口齒不清,其實是個頗有魅力和魄力的中年女人,據說年輕時也是一顛倒眾生的尤物。
  
  我的待遇很好,雖然行軍途中,還是供給我很好的飲食和物質享受。公主不愧是一國之君,要比臭錦梓大方點,不會剋扣我。
  公主不處理事務的時候,經常找我飲酒作樂,這個時候,就是我遊說她的最佳時機了。……這麼說起來有點奇怪,不過,當然是很純潔的。
  從公主口中,我聽到了一些比較準確的事實:
  錦梓那天奇襲大勝,戰績很不錯,匈奴死傷五萬餘,俘虜七萬餘,很多人都是在睡夢中被光屁股抓起來了。
  這個數字,對匈奴來說可不是小事。他們本來人就比我們少很多,通常經不起這樣的損失的。
  但是這次稍有不同。
  這個要從梁王說起,當時梁王起兵,聯絡了匈奴和回鶻,要求一起內外夾擊,拖住邵青,以便他篡位。事成之後,允以大片土地,子女玉帛相籌。
  匈奴和回鶻都答應了,公主他們是為了報仇,也是為了削弱圭這個強大鄰國的實力為自己爭取生存空間。
  匈奴則不然,他們跟圭是宿敵,力量強大,野心勃勃,趁此機會,不止想要一點土地金銀,而是想趁內亂,坐收漁翁之利,把整個圭吃下,把中原變成他們牧馬之地。
  這個野心也不算太沒道理,但是匈奴自己有個問題,他們一共有六部聯盟,這六個部各有自己的統領和軍隊,皇帝的權力不是像我們那麼絕對,所以,皇帝的決定得到了四個部的支持,兩個部的反對。
  皇帝出兵的時候,那兩個部沒有出兵,直到邵青戰死,那兩個部才變了主意,同意派軍隊,所以當時匈奴假裝和談的目的就是拖延時間,等援軍到了把我們一網打盡。
  幸虧錦梓首先襲營。
  
  如今的軍力對比是我方加上羅蒙的六七萬人還余二十五萬;匈奴這次損失慘重,只剩八萬人加十五萬援兵,還有回鶻的十萬軍隊總共是三十三萬。
  從數量上看,似乎差別不大。
  但實際上匈奴鐵騎無論個人還是整體戰鬥力都要遠勝我軍,他們人高馬大,健壯有力,從小生長在馬上,慣於風餐露宿,也慣於行軍打仗,遠非身體瘦弱,慣於農耕,重文輕武的圭朝人可比。甚至連邵青訓練有素的西虎軍也不是人家對手。
  匈奴以前出兵,多則十萬,少則幾萬,我們也每每需要三四十萬人和大量物資軍需消耗才能取勝。
  所以這回,情況是不大樂觀。
  
  對我方有利的是第一我們守城,通常一座堅固的城池,對方軍力即便十倍於我們也未必能拿下,只要我們的後勤能跟上,基本上被他們拿下的可能性很小。
  第二是對方的總指揮官左賢王沮渠摩那大人未必能指揮得動所有的軍隊。
  新來的援軍所屬部族素來和左賢王部不合,打仗的時候可真未必能聽他的,又是他新遭大敗的時候。至於說到公主的回鶻十萬眾,就更加是未知的變數了。
  如此看來,事情還大有可為。
  尤其是我如果能說動公主的話。
  
  因此我就開始極力遊說公主。
  匈奴狼子野心,一定不肯讓回鶻在臥榻邊酣睡的,如果圭朝不測,下一個就是回鶻了。
  何況圭朝他們想拿下是很不現實的,而拿不下的情況下最可能的就是和談,和談之後,匈奴我們可能不會隨便報復,而實力明顯弱一大截的回鶻則可能成為第一報複目標。
  在這樣的情況下,不如跟我們暗暗結盟,同抗匈奴,到時候永為友好鄰邦。不管怎麼說,我們的野心和脾氣都比匈奴小,對他們的國土也沒興趣,重視禮儀教化,是比匈奴好得多的盟友。
  
  看得出來,公主對我的話是贊同的,但是她的顧慮,我也知道。
  首先,回鶻剛被我們滅過,連前任國王都死在邵青手裡,公主跟我們有亡國殺父之仇。這時候結盟,不說臣民不服,連公主自己心裡都過不去。
  其次,現在結盟,等我們形勢安定下來,未必不跟他們清算,到時候安全可能沒有保障。
  
  我勸公主說:我國並不喜歡輕啟戰端,之前也是因為你爹看回鶻這幾年繁榮強大起來,不肯遵守之前的和約,對我國繼續稱臣納貢才引起的,我們是為了維護國際地位和尊嚴,不得不打仗。說到邵青,更是無辜,他是將軍,受皇命而戰,並非私仇,如今他也戰死,你還拿他人頭祭奠了,也算報了仇了,這段應該揭過。
  何況之前的一戰,多多少少是受匈奴挑撥,你可以跟你的臣民說,匈奴居心叵測,從中挑撥,才是真正的敵人。
  這次如果你們站在我們這邊,我們可以簽訂平等的友好條約,互不侵犯,甚至守望相助,我國自矜身份,從來不肯隨便撕毀協議的。
  
  其實,公主未嘗沒有這個意思,之前她的奶媽也勸我入贅匈奴,也是希望我們可以合作,將來有我的存在,對於兩國關係也是個保障。
  可是,我不大希望犧牲我的個人幸福,而且回鶻也不是我理想的定居國啊。
  該死的小皇帝他爹,叫他迷戀男色,弄得皇室子嗣艱難,要不找個沒野心的宗室子弟跟公主聯姻多好。
  小皇帝如果大幾歲也好啊,可以娶回鶻女王,順便把他們國家當嫁妝拿過來。
  唉。
  
  因此我的遊說就膠著了。
  
  膠著也就罷了,行軍兩天之後,突然一天早上,奶媽匆匆走進我的營帳,神色有點慌張,說:「大學士大人,為(委)屈您一下,陛下請您還(換)上這些衣服。」
  我定睛一看,不禁大吃一驚,居然是一套刺繡精美的華麗女裝,薄薄的朱紅色綾羅和杏黃透明蟬紗,還鑲了些小小珍珠作滾邊,一起拿來的還有些珠寶首飾。
  「這,這是什麼東西……」我聲音忍不住微微顫抖,指著這堆衣服。
  到這裡之後,我還沒有穿過女裝呢,這算什麼……
  奶媽面無表情:「這是為您好。」居然五個字都沒有走音,字正腔圓的。
對鏡貼花黃 
 
    我看到那些女裝,吸了口氣:「這些好像是……難道是那些舞姬的衣服?」
  奶媽面部肌肉跳動了下:「這是女旺(王)陛下的衣裳!」
  「哦……對不起。」
  「女旺(王)陛下的身高才跟你相仿。」
  「哦。」
  
  我乖乖套上那些衣服,有點緊,不過還能穿。
  我畢竟原本是個女子,穿得還挺利索,當然,也可能是少數民族的衣服沒有天朝上國禮儀之邦這麼麻煩。
  站在奶媽面前,她有點目瞪口呆,望了我半天,在我胸口塞了兩片軟墊,然後領我去見女王。
  女王看到我也怔了一下,隨即笑了起來:「張大人果然是絕代佳人。」
  我有點尷尬,卻也想看看自己現在的模樣。
  
  女王左瞧右瞧,對奶媽說:「該給他修飾下了。」
  奶媽原來是古代版的大造型師,聞言眼睛一亮,立刻拿來許多大大小小匣子箱子,一一打開,首先在我脖子上抹來抹去。
  張青蓮這種性別不明顯的傢伙本來就沒有特別明顯的喉結,經過陰影的處理,再抹點東西遮蓋,就能看不出喉結了。這點我明白。
  然後她又在我臉上畫來畫去,胭脂水粉什麼的,折騰了好半天,最後給我戴上了珠冠額飾,一串繁複的珍珠項鏈,一串石榴石手鏈。滿意地說:「好了。」
  面有得意之色。
  女王看看我,神色又無奈又好笑。
  
  奶媽去張羅鏡子去了,很快一面大銅鏡放到我面前。
  我定睛一看,心中也不禁一動。
  雖然古代的銅鏡效果很模糊,還是可以看出鏡中人的光芒四射。
  這分明就是個古代的西域美人,身上衣著華貴熱情,臉龐完美無缺,一雙黑黑的濕漉漉的眼睛彷彿黑寶石一樣,比我原先圓且大,眉毛被修成柳葉狀,嘴唇紅灩灩的,和額上的紅寶石交相輝映,潔白的面龐趁著頸上圓潤的珍珠。紅錦杏紗緊裹著凹凸有致的身體,毫無顧忌地彰顯性感之餘還有點遮遮掩掩的情致。
  高明的是,這鏡中人不但一點不像男人,並且一點不像張青蓮。
  
  我仔細觀察了下,不由大嘆高手啊,眼睛比原先大是眼線與眼影的效果,顴骨被淡化處理,臉側的陰影視下顎棱角更加柔軟,淡淡幾筆彷彿換了個人似的,這是化妝師的至高境界啊!這位皇家奶媽放到現代去一定是明星們的恩物……
  不過,把我打扮得跟肚皮舞孃似的想幹嗎?
  
  「陛下,您的奶媽真是妙手,不過,敢問這是何意?為何我要如此裝扮?」我很平靜地問。
  公主為我釋疑:「左賢王的世子要來,被他看到就不大好了,我也想讓你看看他的動靜意圖,乾脆裝扮一下。」
  我嘆了口氣,指指門外說:「何不扮作使女,還不引人注意。」
  「你不能開口說話,所以要扮作啞女,做使女恐怕有問題,我就說你是我母系的親戚。正好我確實有個表姐是啞巴,平時從來不見人,也沒人知道她長相。」
  「那就有勞陛下了,」我當然不會放棄機會窺伺回鶻和匈奴的高層會面。「只不過倒不知道回鶻女子平素打扮都如此豔麗。」
  女王笑了笑:「我族人民性情奔放,女子無論美醜,都喜歌舞,愛美之心甚重,貴族女子尤甚。只不過我從小不喜歡胭脂珠寶而已。」
  我看了一下旁邊一臉恨鐵不成鋼,懷才不遇模樣的奶媽,不禁笑了。
  
  下午的時候,沮渠無定來了。
  比較起他弟弟沮渠狐臣,我對沮渠無定印象並不大好。
  此人雖然英俊,但有點陰贄之感,樣子也孤傲。當然,作為敵人我也不用對他有好感,我關心的是此人心胸謀略,來意如何,是否有機可趁。
  
  沮渠無定來,是為了勞軍,加強對回鶻這邊的聯絡和控制。所以儀式還是比較正式的。
  公主甚至還以一國之尊,到營帳門口迎接他。
  沮渠無定穿得也很華麗正式。身邊從人不少,還帶了三千近衛,估計也防回鶻一手。
  
  我和奶媽躲在簾幕後偷看,只見他們行過相對於圭朝還不算繁瑣的禮節,沮渠無定的軍需官開始大聲宣讀一張禮單。
  他讀完一句,奶媽就很熟練地翻譯給我聽:
  「拗(牛)五四(十)頭。」
  「羊兩拜{百}只……」
  「糧草一千單(石)。」
  「駿馬一百匹。」
  「精亮(良)鎧甲五百套。」
  奶媽真是女強人啊,到現代怎麼也可以做個交傳的翻譯,而且相當職業。
  
  匈奴期待著回鶻上場的表現,趕緊臨陣再送上一份厚禮。
  
  女王請沮渠無定上座,然後又是筵席歌舞,這也不能怪他們,古代娛樂貧乏,能有什麼像樣的節目。不過話說回來,就算今天,還不是一樣吃吃喝喝,看看表演,唱唱歌。
  女王的意思是我不必露面,萬一不幸遇到,再介紹說我是她表姐,如果遇不到,那當然就再好不過。
  所以我就躲在這裡,由奶媽給我當臨時翻譯,但我心裡一直很擔心奶媽遇到機密的就不翻譯,可又無計可施,所以一直很鬱悶。
  果然不會外語還是不行啊。
  
  「再行軍兩天酒(就)到了,這一路來,辛苦陛下了。」
  「事成之後,我們的允諾不會變的。
  說的都是這類沒有實際意義的事情。
  但是,當屏退從人之後,沮渠無定說了一句話,公主怔了下,沉吟不語。
  奶媽也顯然大吃一驚,身子震動,露出專著深青豎著耳朵聽。
  我急了,連忙扯扯奶媽衣角讓她不要忘了自己的職責。
  「他向陛下求婚。」奶媽匆匆意譯給我。
  
  我也吃了一驚,看來匈奴也不打算放過這大好聯姻機會。
  公主看來還在沉吟,過了一會兒微笑著說了句什麼。沮渠無定臉上也看不出歡喜還是沮喪,只是點了點頭。
  「陛下說要開(考)慮。」奶媽臉上不知道是不是有點得意狀,好像是自己女兒優秀追求者眾多那種神情。
  
  他們酒宴散了,我也去休息,因為改妝,我的營帳也移到了靠近公主的女眷區。
  我其實沒什麼不方便的,就怕知道真相的這君臣倆心裡不大自在。
  晚飯前,我提出要去外頭溜溜馬。
  
  公主並不反對,她知道我現在趕都趕不走。只是叮囑我要注意安全,別走太遠。
  
  營地西邊不遠有條小河,已經凍底了,周圍有雜樹崗,天寒地凍,也不過剩點光禿禿的枝條絞纏一處,因為長得密,才像點樹林的樣子。
  腳下馬兒有點畏寒,小步踱著,我在它背上顛來顛去,一會想不知道公主對沮渠無定的求婚怎麼想,如何抉擇;一會兒想壁爐現在不知在哪裡,一會兒想如果錦梓看到我女裝的模樣不知有何反應……
  正腦袋裡亂七八糟,覺得有點寒冷,裹緊身上皮裘,突然有只冰寒的手從後面一把扼住我脖子,用力一扯,我從馬上摔下,落在一人懷中。
  一隻手扼住我頸項,另一隻手摀住我的嘴。
  「不許作聲。我只是問你個問題,如果你喊,我只好扭斷你的脖子……你聽得懂嗎?如果明白了,就點點頭。」冰寒如刃的聲音,帶著不經意的肅殺。
  ……卻意外的悅耳。
  我睜大了眼睛。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17 21:53

又見錦梓
 
   人有的時候會出現既想哭也想笑的矛盾心情。
  我現在就是這樣。
  但是我最終既沒哭也沒笑,甚至連我的聲音聽起來都平靜得枯燥:「錦梓……嗎?」
  身後的人僵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一個分明是女人,還是美女的身體裡發出男人的聲音被嚇著了。
  張青蓮的聲音雖然低沉宛轉,畢竟還是男人的。
  可憐的錦梓,又沒去過泰國,對這種現象估計也不大適應。
  
  他鬆開了我,既沒推開我,也沒抱住。
  我只好自己轉過身去。
  一張俊美熟悉的臉龐映入眼中。依舊清寒如星的眼眸,雕琢般的嘴唇,下頜,墨玉般的長發。只是比以往多了點憔悴,襯著微微上揚的丹鳳眼,倒有點風流婉轉的情致。
  看清楚我的臉,錦梓倒抽了一口冷氣,不由自主往後退了一步。
  「錦梓,」我想了想,開口說,「你長鬍子了。」
  
  面前的帥哥有點惱羞成怒,嫌棄地說:「你幹嗎穿成這樣?」
  男子漢大丈夫穿成女人模樣成何體統,何況還讓慧眼如珠,聰明蓋世的本少爺認不出來。
  我猜他心裡肯定這麼想,並且打算這麼說。
  於是我連忙誠懇地解釋我是如何到了回鶻這裡,公主如何因為匈奴使者要來怕我被發現而讓我扮成女裝。
  一口氣解釋完我伸手揉了揉他下巴,估計這傢伙最近沒空修飾儀容,找我找得風餐露宿,下巴上冒出不少鬍子茬,我不大喜歡鬍子,暗暗思索要給他刮了。
  錦梓卻覺得被調戲了,又退了一步,露出惱火的神氣來。
  我心中一動,笑著繼續伸手調戲他:「害什麼羞嘛,摸摸又不會怎樣……」
  我家帥哥因為男性自尊心屢屢遭到挑戰,終於怒了,一把把我揪到懷裡,狠狠在我嘴上咬了一口,順帶法式深吻,然後把氣息不勻的我丟到一邊。
  
  「這麼久不見,你也太不溫柔了。」
  我一邊恢復正常呼吸頻率,一邊抱怨。
  錦梓聽到我的抱怨,眼神一變,語氣也驟然溫柔下來:「是嗎……那我們重新來一次……」
  我聽出潛藏危險,連忙擺手:「不用了不用了,我只是抱怨下而已……呵呵。」
  一陣子不見,這傢伙變厲害了啊。我越來越吃癟了。
  
  正色開始說正經事:「錦梓你怎麼出來了?」
  「當然是找你。」鄙視的口氣。
  不過我還是聽出了其中潛藏很深的內疚和擔心,心裡暖了一下。
  當然該批評我還是要批評的:「你就這麼跑出來,也不怕皇……一個人在那邊?」
  「沒關係,我讓焦誠貼身保護他了。」冷淡的語氣。
  那也不算十分安全吧,萬一出點事……嗯?我突然發現讓我驚訝的內容:「焦誠沒死?」
  「沒有,他們那族很奇怪的,沒那麼容易死。」
  「哦。」至於怎麼個奇怪法,我決定以後再問。
  想跟錦梓說的話太多,公事的許多情況,匈奴援兵的具體數目,回鶻的可拉攏性,我們這邊現在情況到底如何,小皇帝衣食起居可好;還有很多小事,是不是原慶雲去找他他才知道過來這裡找我,壁爐有沒有找到……還想告訴他我很想他。一時竟不知道先說什麼好,於是冷場。
  我們互相看著。
  錦梓可能跟我一樣,也不知道說什麼了。
  倒有點互相脈脈凝視的意思。
  錦梓的眼睛像某種我不知道硬度和質地的寶石,光輝流轉,看不清楚其中有什麼,但又似乎不需要看,也很清楚其中所有複雜的感情和思量。慢慢的,我們口鼻間呼吸的氣體都柔軟起來,脈脈相承,彼此之間似乎有某種水流般的東西溫柔流淌,漸漸連心跳都趨於一致。
  我忍不住想靠近他,伸手牽住他的手。
  可是他已經先伸出手來,似乎要撫摸我的鬢髮和臉龐……
  
  就在這溫柔無限的大好時光,錦梓突然臉色一變,在我肩上按了一下,身形一動,已掠了出去。
  我只覺眼前一花,錦梓已經手中擒住一人,腳下輕輕連點,腳不沾塵飛身掠回。
  快得我來不及反應。
  被他抓回來的是個男人,從穿著看是回鶻的士兵,大約是公主派出來跟蹤我的。
  那人用回鶻話支支哇哇地叫了幾句什麼,我反正聽不懂,也不知錦梓同學身為該時代的資優生是否外語水平要比我高明點。
  剛想問,錦梓卻出手如電,一手勾住那人脖子,輕輕一扭,只聽「咔擦」一聲,骨頭斷裂的聲音,那個士兵眼睛一瞪,也沒有血,就這麼死了。
  從溫柔鄉到目睹兇殺現場實在差距過於明顯,我心裡調適不過來,目瞪口呆看著我家「心狠手辣」的良人。
  錦梓神色淡淡的:「他看到我形跡,不能讓他活著回去。」
  是啊,不能冒險,讓敵人知道我們的主帥不在營中,豈不是大大不妙。
  錦梓這麼做沒錯,只是我來自和平年代的心理素質太差。
  
  但是,眼睜睜看著這麼幹脆利落的殺人真是受不了。
  果然,我不應該來戰場的,我的道德底線和基本信念受到過多的挑戰,之前什麼同生共死的想法太過簡單了,人其實很多東西都要親身經歷才知道自己當初的許多想法許多話何其輕易幼稚。
  我喉頭乾燥,忍不住嚥了口口水,眼睛可以迴避那剛剛還活著的屍體。
  果然,到最後也只能選擇逃避,視而不見。我們的承受能力只得這麼多,不迴避怎麼辦,難道要我去想這片刻前還有呼吸還有思想還會行走的生命就要永遠冰涼,逐漸腐爛?難道要去想這人也許有妻有子,他的妻子也許在天天盼望他回家,一針一線縫製著冬衣,卻再也盼不回去;他的孩子從此就要變成無父的孤兒……
  不不,我沒有餘地去想這些,我只能想:兩國交戰,迫不得已,你如果不死,我們就要大大糟糕。
  我抬頭看看錦梓,現在他的眼睛還是很亮,可是好像會反光,裡面的東西我已經看不清楚了。他的神色淡然,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
  只是,不知道他心裡怎麼想。
  必須要親自動手的錦梓會不會心理活動其實和我一樣?
  但是,錦梓本來要撫摸我臉龐的手不再伸出來了,並且刻意不碰到我,這只是個下意識的行為,就像我們剛剛碰過不大乾淨的東西還沒洗手時不經意就會迴避拿手再去碰乾淨的東西。
  我心裡黯然了一下,伸手過去拉住他剛剛奪取別人生命的手,也裝作若無其事。
  
  「咱們走吧?」錦梓突然說,「該回去了。」
  嗯?
  「啊……不行,我還不能走。」話題變得有點快,我又要調整思路。
  錦梓輕輕皺起他年輕的眉頭看著我。
  「我要留在這裡。必須說服公主跟我們結盟,一旦回鶻倒戈,我們要反擊匈奴就不是難事。哪怕他們中立,於我們也大有好處。如今沮渠無定向公主求親,不管他是為公為私,一旦公主答應,以後數十年回鶻和匈奴就必定是盟方了。對我國大大不利。我一定要阻止這件事。」
倘使君心如我心  

    如我所料,錦梓果然表示反對了。

  他不想讓我冒險,可是我知道他心裡覺得我是對的。

  「如果我娶公主的話,就沒什麼問題了。」

  不知道出於什麼目的,我半開玩笑地說了這句話。

  說這句話,其實對錦梓對我都很殘忍,但是我忍不住要說,忍不住要看看錦梓的反應。

  我幾乎是屏住呼吸等著他的反應,心臟不由自主劇烈地跳動。臉上發熱,可表面上還裝作言笑輕鬆的模樣。

  錦梓的臉色瞬間白了。

  我看到他緊緊捏著的拳,僵硬的身體,這些我都很清楚熟悉的信號。

  我心裡開始高興起來。

  「你……想娶她嗎?」錦梓的聲音乾澀。

  「不,我不想娶誰。我們兩人在一起就夠了。不過,娶了她目前很有好處。」

  錦梓臉色稍微好了點,但身體並沒有放鬆。

  「那你打算娶她嗎?」

  錦梓這個傻瓜似乎並不明白我這麼說只是想聽他對我很堅決地說不要我娶別人,還是固執地問。

  「你想讓我娶她嗎?」

  「這是你的事,你自己決定。」他語氣突然冷下來,面色也結了冰,像刺蝟一樣張開刺。

  「我很猶豫,所以才想問問你的。」

  錦梓大概終於怒了,冷「哼」了一聲,扭過臉去。

  「錦梓,如果你不想讓我娶她,你就說出來,告訴我,你不想讓我娶別人。我只是想聽你說出來……」我嘆了口氣,算了,還是成熟的人先鬆口好了,要不我們又要鬧很久彆扭,現在這種情勢,見個面都那麼難,還是不要浪費時間互相猜疑折磨。

  他黑亮的眼睛脈脈相視:

  「我知道你娶她是個辦法……但是,我不願意。」

  我心裡歡呼起來。

  雖然明白他,但是聽到他親口說出來,我還是歡喜。

  我願意為國效勞,盡我所能,尤其是國家危亡的時候,死亦無妨。

  但是不願意犧牲到這份上。

  我有我的底線。

  國家並不比我的道德底線和準則更加重要。

  真高興錦梓跟我相仿,至少,他不會為了國家犧牲我。

  如果是邵青,結果就不一樣。我的錦梓即使成長,也是畢竟和邵青不一樣的男人。

  而且,他連猶豫都沒有猶豫呢。

  我微笑著看著他,突然覺得錦梓在我面前光彩熠熠起來,臉容更加俊美,身姿更加挺拔,連鬍子茬都可以選擇性忽略。

  不過這時錦梓又提到了我留下的問題。並且表示要是我留下,他也要在這裡待著。

  「你也知道不行的。」我說,「你不坐鎮是很不現實的考慮。」

  錦梓對我的語言組織方式已經很熟悉,連這樣的話聽起來都豪不費力。

  他沉默起來。

  我看著他沉默不語的模樣,突然明白這些日子以來,他遠比我要痛苦得多。

  他想讓我待在他力量所及的安全範圍,但是他知道我的冒險對大局很重要;他想留下來陪著我,但是作為一軍統帥,他不可能留下來;他已經不是那個一無牽掛的少年,有十分沉重的責任壓著他。

  所以,我的錦梓不得不成長。

  人不得不成長的時候,總不免痛苦的。這一點,我早就體會過了。

  所以我儘量溫柔地抱住他。

  錦梓愣了下,身體從一瞬的僵硬柔軟下來。

  「錦梓,過去了就好了,不用太久,這場戰爭就要結束了。我們就可以回家。我答應你,我不會死的。」

  他驟然反手緊緊抱住我,叫我喘不過氣來。

  「我也答應你,我不會死,也不會敗。」

  最後達成的妥協是他要在附近滯留三天,如果三天內我不能解決,就必須要和他走。

 「翹楚,我終於明白,有一些事其實不適合我。……其實我比不上邵師兄,永遠都不可能像他成年累月地征戰沙場,把什麼都拋下……我也不想像他那樣一心效忠皇上,把自己完全搭上……打仗,我只打這一次,以後即使國家再次危亡,我也撒手不管了……」

  「翹楚,等這場戰結束了,我想和你說一件事。」

  我騎在馬上,馬兒小慢步地「得得」往營帳走回。我慢慢回味著錦梓最後的話,忍不住臉上的笑意。

  錦梓很少說這麼多話,雖然沒有不說話的時候酷,但是這樣的錦梓,也很……可愛。

  馬兒信步往前,突然前面幾騎飛馳而來,看上去不像回鶻的兵士,而且這般飛奔,莫非有什麼緊急軍情?

  我不由策馬觀望。

  那幾個騎手到我身邊來了個急剎車,塵土撲了我一臉,我連忙拿袖子遮擋,還是吃了一嘴沙。

  不過這飛馳之中能如此精準地停下,訓練有素不說,馬兒和騎術也都出色得很了。

  為首的一匹馬通體烏黑,毛色發亮,只有鼻子上有點白,雖然比不上壁爐,也不如錦梓的蕭稍神俊,倒也看得出是匹很好的馬。

  馬上的騎士衣著和鞍轡韁繩雖然並不很奢華,但還是看得出地位是這群人中最高的,他脫下帽子,朝我欠了欠身。

  我一看,心裡咯噔一下,原來又是熟人。

  總是帶著討人喜歡的笑容,明亮的眼睛,一點看不出來出身高貴的架子。

  是沮渠狐城。

  他怎麼也來了?他哥哥不是剛來嗎?

  我極力控制自己遮掩的慾望,大大方方待在馬上,心裡忐忑不安,生怕他認出來我。

  沮渠狐城看來是沒有認出我看著我,微笑著開口,說:「•#¥¥%……%•#¥!%—」

  我只聽得出是回鶻話。

  好吧,狐城同學,你的外語很好。

  我也回他微笑,然後開始拿手胡亂比劃,又指指我的嘴。

  雖然不會啞語,倒也不難猜出我的意思是我是個啞巴。狐城同學的智商無疑沒有太大問題,所以他也明白了。他臉上露出驚訝和惋惜的表情來,歉疚地衝我點點頭。

  我又笑了笑,朝他揮揮手,拍馬轉身回營去了。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17 21:54

尋回走失寵物

  回營之後我去了自己營帳,沒多會奶媽就鬼鬼祟祟來找我了。
  「張學士,你怎麼曲(去)了則(這)麼就(久)?」
  「哦,我去遛遛馬。要不也閒得慌。」
  「說到馬,今天沮渠四(世)子的弟弟也賴(來)了,他把先王的阿薩那松(送)回來了。」
  「阿薩那是匹好馬,是我過(國)最好的馬,但是楚(除)了先王,誰也假(駕)馭不了。後來,」奶媽嘆了口氣,看著我的大眼睛裡露出怨懟的意思,「上次被你們共(攻)打的時候,被俘走了。不知道則(怎)麼被匈奴人又得到了。」
  啊,這不是說的我的壁爐嗎?
  我頓時心裡激動起來。
  壁爐還好嗎?我上次逃得匆忙,沒法帶它,事後掛念了多久啊。
  「我們和匈奴都四(是)挨罵(愛馬)的民族,但是沮渠二王子過來一定四(是)拿這個黨(當)藉口。」
  奶媽本來就黑且大,睫毛濃密,還故意畫黑眼線的眼睛朝我一瞥,既得意又故作神秘地說:「他啊,一定也四(是)對我們陛下有意,聽說左賢王則(這)兩個兒子都(自)志向高怨(遠),他們隨(誰)娶了我們陛下黨(當)然就能得到強大助力,所以都是志在必得。」一邊繼續拿那種挑釁的眼神看我,意思是你有兩個競爭者了,看你現在怎麼辦。
  我苦笑,卻沒什麼意見可發表。
  
  奶媽又給我拿來幾套女裝替換,都很華麗,我挑了一套海藍色刺繡錦緞長裙換上,外面罩了一件藍狐軟皮披風,雪白的毛皮襯著海藍色絲綢,奶媽又給我配了海藍寶石鑲細碎孔雀石的額飾,站在一步之外,一副欣賞自己佳作的表情自戀地看著我。
  「奶媽啊,你的品味還真不錯,不過,有必要把我打扮得這麼花枝招展嗎?」
  「唉,」奶媽一邊給我整理頭髮一邊嘆氣,「我啊,早蔫(年)也是回鶻有命(名)的美女,說到我梳頭穿衣的壽(手)藝,先王后宮的女人們那(哪) 個比得上我?我從小伺候陛下的母親,汪(王)後啊,四十多歲的時候都廣(光)彩照人,就算是十八歲的小姑娘也壓不過她的廣(光)芒。」
  「誰知道陛下蔥(從)小卻和別的女孩不一樣,喜歡吳(舞)刀弄劍,對打扮一點也不關心……」
  說到這裡,奶媽又長長嘆了口氣,一副懷才不遇英雄落寞的樣子。
  我點頭表示理解。
  奶媽突然警覺起來,狐疑地問:「不顧(過),張學士,你削(學)女人可真像啊,長得漂亮不說,據(舉)止姿勢怎麼也那麼像?」
  我大汗。
  當然不能告訴她我本來就是女人,當了二十多年,從心理到習慣都是女人。想當初我模仿男人的動作走路還真是費了好大勁,但是一年的生活習慣不可能像從小養成的那麼根深蒂固。
  
  奶媽被我糊弄走了,估計那邊又要設宴款待沮渠二王子,這次我沒再去聽壁角,而是去看我的壁爐。
  走了好幾個馬廄,包括公主的專用馬廄,也不見壁爐的身影。因為語言障礙和我殘疾人的身份,我又沒法跟人問路,只好自己找,寒冬臘月的,找出一頭汗。
  我當然不能放棄,在辛苦了大半個時辰之後,終於被我發現了:壁爐被單獨關在一個偏僻的馬廄裡,看上去瘦了不少,自己悶悶不樂地站著,顯得十分孤獨。
  
  我心中一酸,看左右無人,輕輕喊了聲「壁爐」。
  壁爐耳朵抖了抖,抬起頭來,眼睛四處尋找。
  我小跑過去,壁爐不安地跺著蹄子,鼻子急躁地噴著氣,出來就被凍成白霧。它扭著腦袋想甩開拴著它的繩子,朝我這邊掙紮著。
  我連忙打開馬廄的門,閃身進去。
  壁爐一頭把鼻子扎到我懷裡,拱來拱去,我摟住它的大腦袋,一邊用眼睛檢視它身上是否有傷口。
  還好,不像受過什麼虐待。
  壁爐焦躁不安地踢著後蹄,抖動尾巴,噴氣,蹭我,漂亮的水汪汪大眼睛似乎在指責我丟下它這麼久。
  我愧疚無地。
  
  不停拍著它鼻子上沿和腦袋,安撫著我的駿馬的不安,我習慣性在身上摸索,卻摸不出壁爐喜歡的松子糖。
  壁爐盼望地看了我半天,終於失望,不滿地拱我,我只好小聲許諾去給它找,轉身卻被它咬住衣角。我詫異地回過來,壁爐偏著頭,拿大腦袋蹭著我。
  我心中一暖,大喜過望:我在壁爐心目中,終於超過鬆子糖的價值。
  
  正摟著我的寶貝馬兒互相撒嬌,突然聽到身後的人聲,我抬頭一看:一堆人簇擁著公主和那對貴客兄弟。
  所有人都震驚地看著我,除了公主,她見過我騎壁爐,所以並不詫異。
  沮渠無定臉色很奇怪,他突然說了一句什麼,當然我聽不懂。
  一邊擔心他會不會認出我,卻聽公主聲音清脆,揚聲回答了一句什麼。
  沮渠無定:「!%……%#!?#¥?#?¥%……—*(?」
  公主:「??!(*—……%#?%—#??!),!?#?¥%*()——¥?¥%%……。」
  沮渠無定神情驚異地看著我,「噢」了一聲,目不轉睛地看著我。
  沮渠狐城微笑著朝我揮揮手。我也衝他微笑了一下。
  沮渠無定和公主還在一邊看著我一邊你一句我一句,沮渠狐城也不時插句嘴。
  
  天底下還有什麼比明知到對面的人就在堂而皇之地談論你你卻一句也聽不懂還要裝啞巴鬱悶的事情?
  我十分氣悶。
  朝公主謙和地做了個我先退下的手勢,公主禮節性溫和地微笑,揮手允許我退下。
  我又朝沮渠兄弟倆微笑著行了個禮,就離開了。
  
  唉,我要怎樣才能得到一個隨身翻譯呢?
  不行阿,果然外語在任何時代都是有重要性的。要不然為什麼錦梓,原慶雲,公主,沮渠哥倆,甚至奶媽這些時代精英們都會呢?
  我下了一個重要決定,我要學外語。
  憑我學習英語法語的經驗,要學一門差異不那麼大,而且發展得並不太發達的語言,相信不會那麼難。
  雖然時間很短,能學幾個詞也好。
  我把這個想法告訴了奶媽,得到了她的讚許。
  因為我身份秘密尷尬,所以不能用侍女,這段時間公主是讓奶媽來承擔貼身照顧我的工作,奶媽對於這份專職工作正嫌清閒無聊,大材小用,很高興能兼職我的外教。
  所以我們立刻開始學了。
  
  一學才知道,原來回鶻文比較類似突厥文,和後來的阿拉伯字母似的文字不一樣,不像察哈台文和現代維吾爾語,裡面還有不少漢語藉詞。
  書寫的文字有點像字母,但又不大一樣,大約有20個左右,發音還是有難度的,有大舌音。不過目前我並不需要學書寫和口語,我只是要先儘量聽懂一些詞。
  所以我定下的學習方法就是我說出一些常見詞,讓奶媽告訴我回鶻語怎麼說。
  就這樣一直興致勃勃學到天黑,直到公主來找我。
  
  公主神情有點疲憊,她揮手讓我的外教先退下,在我對面坐下來。
  我看又變成我們倆人獨處,生怕她又借酒調戲我,不由有點緊張,不過經過仔細觀察,發現公主除了稍微有點精神亢奮,並沒有喝過酒的跡象。
夜話
      
       公主在燈下面孔有點嫣紅,不知道是燭火映的還是風吹的,看她態度,倒不像是害羞。

  說實話,公主當了女王后,比以往多了不少女人味,日漸嫵媚起來。可惜這句贊語,是不能輕易說出口的,這種時候,並不想再增加她的幻想。

  「要不要叫人拿點酒來?」

  「不,不,算了。」我連忙反對,我可不想再被她借酒裝瘋調戲。

  她微笑了。

  她這樣微笑的時候,又有點巾幗不讓鬚眉的剛強,像個驕傲的男孩子。

  自信地微笑的公主,要比為了我患得患失的公主美麗許多。

  「今天累了吧?」我看著她散下的長發在燈火下流光溢彩。

  「嗯。」她含糊地應著。

  「追求者太多也不好應付。」我微笑說。我當然很不希望公主嫁給匈奴的任何人,但是作為拒絕了公主的立場,我也很不方便表達我的意見。

  她斜了我一眼,「並不多。只有沮渠無定向我求親,這個,他已經求了好幾年了。」

  「哦。」我問,「狐城呢?」

  「他只是不時送我這個那個,從來不曾提過什麼。」

  「哦。」這小子還挺狡猾。

  公主厭倦地嘆了口氣:「我討厭沮渠無定,那個人向來好色,身邊女人數都數不清,沒有才具驕傲自大,將來一定不是他弟弟的對手。可笑他還自信得很,居然以為我一定會嫁給他,」她突然笑了起來,「今天還有件笑話……」

  「哦?」

  「今天在馬廄見了你,估計被你的『美色』迷住了,沮渠無定後來拐彎抹角說你殘疾可憐,明著暗著讓我將來把你當作媵帶過去。」她哈哈笑起來。

  我一怔,又覺好笑又覺噁心,身上不由自主寒顫了一下。

  「狐城比他哥哥強多了,不過他現在羽翼未豐,不敢跟他哥明搶什麼。」

  「陛下屬意狐城?」

  「他這個人並不討厭,不過……」公主伸了個懶腰,頗有幾分嬌慵可愛。「我是不會嫁給他的。」

  「哦?」為什麼?

  「他這人野心太大,我不想成為他的棋子,也不想被他利用。我好好做我的女王,為什麼要趟他們兄弟的渾水?要是那樣,我還不如找個沒有野心的普通人。」

  「陛下是個明白人啊。」我微笑著說。

  她眼睛朝我一瞟:「張大人,你好像很高興。」

  我一愣,覺得被她說中了,我確實心裡高興了下,不由臉微紅。

  公主卻會錯了意,不知不覺湊近了我,聲音也多了一種甜膩風情:「匈奴以往與我國也時時交戰,我知他們狼子野心,所圖不小。祖父在世的時候,常說我國在西域是大國,木秀於林,必會招致匈奴和圭的窺視,匈奴近而圭遠,匈奴好戰,喜劫掠,圭好名,不過上書稱臣,每年進貢點東西。兩相權衡,才對圭稱臣。可惜到了我父親手上,他性格桀驁,不願意向人稱臣,才起兵相向,結果……」說著嘆了口氣。

  我輕拍她肩膀寬慰。

  「其實我私下也知道祖父的見解是對的。」

  「既然如此……」我說,「為什麼還跟匈奴結盟進攻我國?」

  「既然已經兵戎相見了,」她仰頭微笑,「何況也是替父親報仇。所以梁王找到我的時候,我覺得是個好法子。」

  「他想讓我們牽制邵青的軍隊,我本來就與邵青有仇。」

  「匈奴則是惟恐天下不亂,正好趁機削弱圭。梁王允諾事成以國土相贈,永為友邦,這個我倒是知道靠不住。」

  「我們躲在匈奴後頭居多,沒怎麼上戰場,損耗並不大。何樂而不為?」

  「如今梁王沒了,邵青死了,我並不想和匈奴結盟到底。」

  公主的意向看來很好嘛,我高興了,握著公主的手:「既然如此,何不與我國結盟,共抗匈奴?」

  她幽幽望著交握的雙手,並不抽回,隔了半晌才說:「我雖是女王,登基不久。前次國亡家破,父親被殺,許多人心中,恨死了圭朝。現在邵青已死,民憤略平,但並未完全息止,我這時與你們結盟,朝中軍中,定有許多大臣將軍反對。」

  「所以,我才想嫁給你。」她說到這裡,轉過臉,眼睛深深凝視我。

  「你是圭朝重臣,嫁給你,就情有可原,而且大家也覺得有了保障。」

  西域民風熱烈純樸,看來果然是啊。

  女王嫁給敵國的大臣,大家還會覺得情有可原……

  我沉默不言,這個時候,相信換了任何人都會同意。

  一個妙齡美女,一國之富,能完全挽回現在戰局。

  任何一個因素都足以令人心動,何況是三個。

  我如果不同意,真是圭朝的罪臣。

  「陛下,除了嫁給我,我們一定可以有別的法子。」我溫和地說。

  公主臉色沉了下來,眼睛裡不但有失望,還有憤怒。

  她奮力要抽出我在我手中的手。

  我輕輕放開。

  「陛下,你不覺得奇怪嗎?」

  「什麼?」我聲音的低沉讓她從憤怒中安靜了一下。

  「你很迷人,何況還是一國之主,何況我一點都不討厭你,」我緩緩低聲說,「何況娶了你對現在有百利無一害。我為什麼就是不願意呢?」

  她徹底安靜下來,冷冷看著我:「為什麼?」

  任何人都會想知道自己喜歡的人為什麼不喜歡自己。

  我微微一笑:「因為我把你當成朋友,我是真的十分欣賞和喜歡你。所以,我不能害你。」

  她愣住了:「害我?」

  「你沒有聽說我那些不堪的事嗎?我根本就是先帝的男寵,要不為什麼出身低下沒有功名就爬到今天的位置?我只喜歡男人,對女人根本一點興趣都沒有,要不我為什麼至今不婚娶,連個侍妾都沒有?我現在喜歡的,還是個男人,對女人我沒有反應。你嫁給我,就是守活寡……」

  「你騙人。」公主臉紅了。

  「我有沒有騙人,你一查就知道。實際上你也該聽過這些流言……」

  公主突然撲了過來,把我的後半截話堵住。櫻唇緊緊貼住我的嘴唇。

  我想推開她,發現被她緊緊抱住,她身子和嘴唇都火熱,雖然不大熟練,她還是企圖用舌頭撬開我緊閉的嘴,我堅持了片刻後失守,被她的舌頭伸了進來,她把我壓在地上,手在我身體上上下遊走。

  她渾身滾燙,我的衣服被揭開了麼?

  我死命堅持住不讓自己的某些部位有物理反應。

  ……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

  這種時候,果然要借助心經啊。

  我身上的是紅粉骷髏,骷髏……努力對自己催眠。

   最終我贏了。

  公主失望地,失魂落魄地看著我:「你,你真的……」

  她喘息著,身體還酥軟,衣衫不整,幾乎站不起來。

  我很溫柔地扶起她來,幾乎在她耳邊說:「陛下,你已經是我最喜歡的女人了……」當然還有紅鳳。

  「可惜……」誰叫我本來也是女子呢。

  眼淚如珠滾過她白玉面龐。

  「不要說了。」她哽咽。奪身而出。

  這種時候,我連嘆息都顯得矯情,只好發愣。

  然後,果然,有個人鬼魅般出現了,臉上雖然沒有表情,眼睛傳達出的卻很像是冷笑。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17 21:54

芙蓉帳暖

  「錦梓,」我吃了一驚,「你這樣跑進來很危險啊。」這傢伙冷笑什麼,又吃醋了?
  錦梓「哼」了一聲,扭過頭去:「你還真受歡迎。」
  這傢伙!
  「我不是很守身如玉,坐懷不亂了嗎?」我壓低聲音怕被發現。
  他還是很不豫,看來是心裡不爽,撒嬌來了。
  「你這麼進來會被發現……」我把聲音壓得更低。
  「沒事,我點了外頭老婆子的昏睡穴。」
  「什麼老婆子!要尊重女性。」奶媽聽到了該多傷心啊。
  他很無奈地看著我。
  
  燈下錦梓的面龐如玉一般光華流轉,隱約微紅,可能是凍的,嘴唇因為不悅而緊緊抿著,形狀一如既往的美麗,眼睛裡有點惱怒的意思,越發顯得幽黑瑩亮,墨黑的頭髮上和眉毛上都有冰碴子,甚至連長長的睫毛上也沾了一點。
  我心裡一軟:估計他在外面凍了許久了,這麼冷的晚上。
  我走過去摟住他,用手去暖他的臉龐,把他眉毛上的冰碴抹掉。果然入手寒冷,他怔了怔,眼中露出柔意,望著我。
  我倒有點不好意思起來,放開他,臉上發熱,便轉過身去:「夜間肅寒,咱們快睡吧。」說著便快步走到榻前掀開被子,轉身看他。
  錦梓怔在那裡看著我,一言不發,氣氛便曖昧起來,我臉上更熱,旁邊的燈燭突然噼噼啪啪吐出燈花。
  
  我自己鑽進了被窩裡。
  錦梓慢慢走了過來,站在我旁邊,低頭看著我,我居然心跳加快起來,低下眼睛不看他。
  可笑啊,錦梓和我早有肌膚之親,不知道多少次了,我怎麼突然這樣了。
  錦梓開始脫衣服,外衣,中衣,層層褪下。
  黑色的華貴大氅,裡面是貂皮,裌衣是緊身的樣子,為了保暖,中間不是常見的棉,而是羽毛,中衣也不是最普通的白色,褐色團花的府綢,上面有精緻的裹邊,刺繡……
  錦梓的衣服,全部是我一手操辦,挑的布料,定的樣子。
  「這麼冷,你脫那麼慢幹嗎?」我忍無可忍,終於出聲抗議。
  又不是脫衣舞秀,故意的,這傢伙。
  悶騷的傢伙。
  他白了我一眼,丹鳳眼平日都冷冰冰的,這一刻倒是嫵媚了。
  
  他終於脫光了上衣,我便顧不上害羞了,盯住他線條優美的背和腰看,年輕的肌肉並不張揚地體現著,但是頎長有力,真是漂亮啊。
  他掀開被子鑽進來,帶著寒冷清新的空氣。
  我哆嗦了一下,本能朝他拱過去。
  他卻拿手輕輕擋住我。
  我愣了一下,不解地望著他。
  「我身上冷,你等會再碰我。」他低聲說,聲音膩在喉頭,有股暖意,彷彿被窩裡的熱氣。
  我心中微痛,又覺甜津津的,便執意貼身靠過去。
  果然……好冷。
  冰寒徹骨啊。
  
  錦梓無奈:「你一向怕冷,逞什麼強。」
  「你這哪是腿啊,是冰棍子……」我一邊哆嗦一邊數落。
  「叫你不要過來了。」
  「給你暖暖嘛。」我還是很偉大地巴住他。
  他僵硬著身子,儘量減少與我身體的接觸,只有臉埋在我頸窩,深深呼吸。
  「我又不是體生異香,你聞什麼?」
  「你身上味道……真暖和。」
  笨蛋,哪有什麼味道是暖和的?
  「我女裝好看嗎?」
  他沉默了下:「差不多。」
  「怎麼會差不多呢?」
  他惱火了:「大男人,穿女裝好看有什麼好驕傲的!」
  「那到底女裝,男裝哪個更好看?」
  他認真思索:「不穿。」
  啊啊啊……錦梓居然,居然……會用言詞調戲我了!
  
  我的投資回報很快,錦梓的身子很快就能當暖爐了。
  年輕男人果然體熱,我舒舒服服地窩在他懷裡。
  錦梓也放鬆了,緊緊摟住我。
  我惺忪著眼睛望著他,下巴形狀真好看,尤其從我這個角度看,脖子和鎖骨都很性感,纖細而有力。
  我所依偎的胸膛比往日似乎寬廣了些,沒有一點贅肉,肌肉堅實,肌膚光滑,瀰漫著年輕肉體的溫暖馨香。
  我忍不住吻上他脖子。
  
  我向來不大主動,這個行為使錦梓很驚訝,並且立刻開始熱情回報。
  「你的頭髮……真漂亮。」
  手在我腰間撫摸……
  「腿也很美……」
  嘴唇堵住我的呼吸……
  「你也很美……錦梓……」
  錦梓不大這樣稱讚我,所以我並不吝嗇回報他的讚賞。
  身體絞纏,手足交織,相互撫摸親吻,顛倒熱烈……
  
  我們最終在疲倦中睡去,燭火始終未熄,直至在晨曦中快樂地燃到最後。
  讓我們彼此都很愉快的一晚。
  
  錦梓睡得並不久,清晨便走了,起身穿衣,為我細細壓緊被角。
  「你不要起來了,接著睡吧。」他低聲囑咐,「我明日去做點別的事,後天晚上來接你。」
  「錦梓……」我雖然想撒嬌,卻不知道說什麼好。
  他低頭在我眉邊眼角輕輕一吻。
  戀戀不捨,卻還是要暫別。
  
  他走了。
  我獨自在被窩裡蜷著,沒有了他的體溫,被窩裡便慢慢冷下來,我只好縮起雙腳,等到縮到最小也還是冷的時候,便只好起床了。
  枕邊床上,什麼痕跡也沒留,彷彿不過是一場春夢。
  
  我穿好衣服奶媽才匆匆進來。
  「今天不知怎麼崔(睡)糊塗了。」她為晚起抱歉,並沒有懷疑什麼。
色狼

  這兩天的時間我要怎麼才能徹底說服公主呢?
  這麼想著,不由有些犯愁。
  錦梓後天來,是絕對要把我帶走的。
  或許今晚再找公主談一下?
  
  我決定出去走走,便信步到了馬廄,把壁爐牽出來,喂了些草料,便騎上它去小遛一下。
  如今的草原也是光禿禿寸草不生,一片凍土,雖然沒下雪,走起來也不怎麼舒坦。不過壁爐還是很喜歡出來遛,在寒冷清冽的空氣中張著鼻孔深深呼吸。
  我看它高興,就多遛了會。
  於是碰上不大想碰到的人:沮渠無定。
  這位仁兄攔住我的馬頭,我便側著頭,冷眼看這位匈奴的左賢王世子:
  據說他其實二十八九歲,但看上去要比實際年齡大,總有三十多歲的樣子。可能是北方風霜凜冽所致,穿著件朱紅色的皮裘,看不出是什麼皮,但衣服華文錦飾,在北方殊為少見。
  匈奴的傳統髮式不大漂亮,素顯彪悍,但他加了很多黃金珠玉為飾,至少華貴是顯出來了。
  說句良心話,其實沮渠無定長得不難看,面目清秀,輪廓分明,不過鼻子是鷹鉤的,顴骨也高。要是放到現代,也是一個性帥哥。
  但我從第一眼就不喜歡這位仁兄,這傢伙比起自己族人面色要白皙不少,甚至有幾分青白,眼睛光澤不正,疑似桃花眼,眼角發腫,上唇鬆弛,總之面相看就像個縱慾無度的陰贄傢伙。
  不喜歡歸不喜歡,我還是衝他點了點頭。
  沮渠無定就衝我笑開了。
  他一邊笑著,一邊故意柔聲說了幾句什麼。
  我雖然聽不懂,也被他的聲調弄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遂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他揮揮手,令手下人退後些,我警惕起來,勒馬望著他。
  他望著我笑起來,又柔聲說了幾句什麼,還伸出手來拉我的馬轡。
  可惜壁爐怎麼會輕易被陌生人牽住,看他伸手,輕輕一個小跳步,避了開去。
  沮渠無定臉上有點掛不住,說了句什麼,也不知道是不是罵壁爐,又伸手去抓馬轡。
  我也有些惱了,一提馬韁,轉頭朝另一個方向跑,沮渠無定騎術甚好,卻策馬擋住我去路。
  我沉下臉來,冷冷看著他。
  
  正僵持中,遠遠幾騎奔來,有人叫著,以我剛剛學會的匈奴語幾個單詞,能聽出來是叫「大哥」。
  沮渠無定住了手,回頭看,我也回頭望去,果然是沮渠狐城。
  沮渠狐城這個年輕人比起他哥哥要讓人愉快得多,雖然不算太英俊,但是黝黑的皮膚透著健康的紅色,眼睛不笑的時候也像在笑,態度平易近人。
  
  沮渠狐城策馬奔過來,後面只帶了兩個從人,對他大哥說了幾句什麼話,又對我點頭微笑。
  沮渠無定卻好像不大高興,冷著臉對他弟弟愛理不理的,狐城起初還耐著性子好言以對,沮渠無定卻一會兒冷笑連連,一會兒怒聲責備,狐城似乎也怒了,說話便也大聲起來。
  
  兩人拌了幾句嘴,其中還曾經拿手指著我,似乎也有與我有關的爭吵內容。
  最後沮渠無定怒氣衝衝地走了,狐城驅馬到我跟前,朝我欠了欠身子打招呼,微笑著說了句話,估計是安撫的話。
  我勉強回給他一個微笑,然後打手勢比劃表示我也要走了,他笑著點點頭,我便拍了拍壁爐的臀部,壁爐揚蹄跑起來,跑出一小段我回頭看了一眼,狐城果然正遙遙凝視我,見我回頭,開心地衝我揮手。
  我可不想讓他自作多情,便沒有表示地跑了。
  
  我此後一直在想如何讓公主堅定立場。
  一直到晚間,終於有一件事給了我契機。
  有很多計謀都是產生於靈機一動,粗糙而隨意,不過更加不著痕跡,也不易防範。
  我不是什麼智多星,當時想到的時候也不過是如此而已,況且這本身就是不什麼高明的計策,我當時完全沒有深思熟慮,也根本沒想過有很大幾率失敗,以及失敗之後必須要面對的局面。
  但是我很幸運,成功了。
  
  事情是這樣的:
  晚間繼續為了匈奴的盟友設宴,這不是什麼盛宴,只是常規晚宴。但是沮渠無定不知道是為了什麼事情煩惱,還是回鶻舞女們妙曼的舞姿使他不知不覺喝多了。
  公主號稱身體不大舒服,一早退席了,估計也是不大喜歡和這哥倆應酬。
  我當然更不想了,所以也退了席。
  回去之後我想來想去,還是去找公主了。
  我的營帳離公主的本就不大遠,遠遠都能看到,甚至可以看見公主可能早預料到我要去,把女衛兵都撤了。
  所以我便繼續穿著女裝,堅定地走上去公主營帳的道路,感覺像個男扮女裝去偷情的情夫。
  
  一直到這裡為止,都沒有沮渠無定什麼事。但是我走出營帳沒多遠,居然被黑暗裡的一隻手捉住了
  當然,我狠狠嚇了一跳。
  這隻手很用 力地捏著我的手腕,把我往黑暗中拉。
  我的手腕很疼。
  
  不知道為什麼,我居然沒有尖叫。
  也幸好我沒有尖叫,接著我就聞到衝天酒氣,然後看到沮渠無定那張始終令我不愉快的臉。
  他明顯喝多了。
  也不知道他是不小心跑到這兒來,還是有心來埋伏我的。
  不過從他能神不知鬼不覺混進女眷營地看,很可能他是收買了什麼人的。
  
  我用符合我身份的驚慌看著他。
  他的笑幾乎可以命名為淫笑,嘴裡含糊不清嘟噥著什麼,我能聽出來是匈奴語,看來他已經醉得不記得要用回鶻語和我交談。
  不過雖然聽不懂,我還是可以猜出他說的無非是「小寶貝,想死你了,讓大爺親親,有你的好處」云云,而且他的動作神情搭配也非常典型:先是來抬我的下巴,被我扭開臉之後,又企圖用酒臭難聞的嘴強吻我,我死命推開。
  這位仁兄估計十分慶幸我是個啞巴,根本不費心捂我的嘴,而是十分託大,直接用手來摸我的胸。
  我的胸是假的,豈能讓他摸到,於是我狠狠踩了他一腳,趁他痛得直跳時候扭頭就跑。
  
  為什麼是踩他一腳而不是直接飛踹重點部位呢?因為就是他企圖非禮我時,我腦子裡靈光一現,產生了一些想法,此時,我就不想讓他過早喪失戰鬥力。
  我脫身的時候,衣袖被他拽住,「撕拉」一聲,被拽了下來。
  這個聲音似乎想來可以刺激男人的慾望,沮渠無定果然緊追上來。
  
  而我跑的目的地就是公主的營帳。
  這段距離根本不長,讓一個醉鬼追不上我很容易,我甚至中間還停下來等過他一次,他看見了以為我跑不動,當然更加要追著不放。
  這一切其實是以很快的速度完成,何況門口沒有任何守衛,我毫無阻礙衝了進去。
  公主在燈下穿了一件紅色寢衣,可以說得上十分性感,幾乎酥胸微露,半臥在榻上,看來她算準我還要找她,並且想繼續昨晚的試驗。
  看到料想中的人卻以一種料想不到的方式衝進來,還雲鬢散亂,氣喘吁吁,衣衫不整,公主自然驚訝地坐起身來。
  我喘著氣,還沒來得及說一句話,沮渠無定就昏頭昏腦衝了進來。
  我連忙往旁邊一躲,沮渠無定果然不負我所望,朝著在他看來這裡唯一的女人,何況還是衣著火爆,等在床上的女人撲了過去。
  可憐公主還沒坐好,就驚呼一聲,被他壓了個正中。
  沮渠無定把公主壓在床上,亂親亂摸。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17 21:55

殺夜

  沮渠無定撲到公主身上亂來的時間大約持續了三秒。
  這三秒,自然是公主的反應時間。
  畢竟,未免荒繆了點。
  
  然後,公主就回過神來,狠狠一腳,踢在了菹渠無定身上。只聽一聲慘叫,這醉鬼立刻就被踢飛,在空中幾乎翻了1個圈,重重落在帳幕上,我倒抽一口涼氣,從我站的角度可以看出個公主充滿怨氣的一腳,落在十分關鍵的要害部位。——這傢伙大概是廢了。
  當然,這時候我也沒閒著,鼓足肺活量大聲尖叫:「來人啊——」
  
  事實證明奶媽是盡忠職守的好同志,來的速度遠比110專業。
  她不到一分鐘就帶著幾個女衛兵出現,簡直像是等著抓姦的。
  我聯想了一下公主的性感扮相,大致也便明白了:公主打算和我糾纏的時候讓奶媽和侍衛衝進來捉姦,我就不得不娶她了。--------這餿得不能再餿的點子絕對是奶媽出的。
  而奶媽顯明被眼前多出一人的場景搞暈了。公主在忙於憤怒和七手八腳把床單往身上裹,顧不上理她。
  我只好不情願地停止大叫,指著明顯已經暈過去的沮渠無定對奶媽憤怒地說:「此人如此大膽妄為,竟然闖入內營非禮陛下!」
  奶媽對她奶大的公主十分護犢的,一聽這話急紅了眼,立刻揮手讓女衛兵上前將他捆了個結實。
  而此時,我顯然不止驚動了早有預謀的奶媽,而是如我所願驚動了所有人,外面人聲鼎沸起來。
  於此同時,我連忙把身上女服脫下,迅速拾起沮渠無定的一件外袍往身上套,順便把身上的首飾胡亂扯下,撿起一個衣袖在臉上猛擦一陣,把髮鬢也散下,胡亂束了一番。
  在短短幾秒鐘恢復男裝。呵呵。
  
  外面已經很多人,但顯然不敢亂闖王帳。
  一個渾厚男音響起,略帶焦灼,我認出是當初把我請來的那個將領。
  雖然聽不懂,可以想像他必定是詢問發生了什麼事。
  公主正了正聲,剛要開口,我從她神態已經看出她想要把這件事壓下去。
  這可不行!大大違背了我的初衷。
  我靈機一動指著昏迷的沮渠無定大叫:「沮渠無定,你想幹嗎?!」說著一下撲過去,裝作一個踉蹌,狠狠一腳踩在他肚子上。
  沮渠無定本是疼暈過去的,這下又慘叫一聲,疼醒了。
  而在回首看過來的大家看來,卻像極了沮渠無定醒過來,想偷偷摸摸幹什麼或是逃跑,被我衝過去一腳踩在地上。
  女衛兵立即條件反射紛紛撤出兵器。
  
  裡面的騷動顯然讓外面的人著急了,那將領連聲呼喊,帶著手下人衝進來,還有另外幾個回鶻大將。
  然後大家都愣住了。
  公主也沒料到事情鬧成這樣,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奶媽氣憤憤地跟大將們說著什麼,然後大家便用殺人的目光看著痛得縮成蝦狀,綁成粽子狀的沮渠無定。
  為首那個更是恨得大喝一聲,拔刀朝沮渠無定衝過去,幸而被大家拉住了。
  沮渠無定被這麼折騰了一番,估計酒也醒了,開始忍痛大聲嚷些什麼,估計是為自己辯解,但是顯然回鶻人並不想聽他的解釋。
  
  正鬧騰的時候,突然外面有齊整的馬蹄步伐兵刃聲,大夥兒連忙令手下出去看,卻見沮渠狐城領著他們的三千人馬,裝甲肅然,把這裡團團圍住,都張弓搭箭,手執利器,舉著火把,回鶻人在外面的紛紛喝問,兩邊似乎要動上手。場面很混亂。
  為首的沮渠狐城一揮手,身後的兵將們都閉上了嘴,一時鴉雀無聲。
  沮渠狐城開口用回鶻話責問回鶻人為什麼扣押他的兄長,他一貫溫和甚至總帶點俏皮無賴的聲音依然溫和,但是裡面多了一種堅定不可動搖的成分,讓聽得懂聽不懂的人都不由自主側耳傾聽。
  公主用匈奴話冷冷回了一句什麼,匈奴那邊的人都倒抽一口涼氣,有點小小騷動。連狐城都似乎有點不知道如何是好,看向這邊沮渠無定。
  沮渠無定倉惶失措,氣急敗壞地大聲說著什麼,一副看到主人的落水狗模樣。甚至還一手指著我,估計說是被我騙的,或者說他本來是想非禮我。
  我一言不發,提起旁邊一把劍,一下架在他脖子上,用我唯一會的漢語大聲說:「沮渠狐城,你哥哥喪心病狂,想要強行非禮女王陛下,以為如此就能強迫女王陛下嫁給他,滿足他的野心。他是咎由自取,你還不快放下武器,難道還想包庇他嗎?」
  狐城聽到我的聲音,狐疑地看著我,我連忙配合地把頭髮往後理,把臉儘量露出來,好讓他認出我來。
  狐城不負我厚望,果然認出我來,大驚失色:「張青蓮!」
  他回顧一眼身後將士,大聲決然說:「這是個陰謀!回鶻人早就和圭朝人勾結了,連張青蓮都在這裡,是故意要騙我們兄弟來好抓住我們要挾父王!大家沖上去,救出大哥!」說著領頭射出一箭,拍馬直衝過來。
  那一箭險些射中沮渠無定,幸好我把他往旁邊拉了一把。
  「慢著!」我大喝,「狐城,你不要你哥的命了?你們快放下武器,否則我就殺了他。」說著我微一用力,劍鋒在他脖子上拉出一條口子,血湧了出來。
  驚魂未定的沮渠無定殺豬般叫起來,用匈奴話大聲叫著什麼,估計是讓他們不要再動手。
  很多匈奴人都猶豫起來,不再往前,這些人都是沮渠無定的衛兵,聽慣了他的命令,其中一個貌似級別比較高的校將甚至大聲質疑沮渠狐城。
  沮渠狐城面無表情,突然一揚手揮刀把那個校將斬於馬下,血如泉湧。他用鐵一般的聲音說了一番話,這段話據後來奶媽翻譯給我大致是這樣的:「回鶻人早有蓄謀,要抓住我們威脅我們匈奴大軍。匈奴的大好男兒不能成為別人的負累,寧可我們一起在這裡戰死,也不能投降!」
  當時我當然不知道他說的什麼,只知道他慷慨激昂的一番話後,所有匈奴人都熱血沸騰起來,馬上就要大聲呼喊著衝上來。
  而我從他的眼中和聲音裡明白了一件事:
  沮渠狐城要沮渠無定死。
  即使和回鶻人交惡,即使以整個戰爭的輸贏為代價,他也要沮渠無定死。
  沮渠狐城是個野心勃勃的可怕的人。
  
  那麼,很好。
  狐城要沮渠無定死,好取得世子的位置。
  我也要沮渠無定死,以使回鶻和匈奴徹底決裂。
  我們各取所需,沮渠無定就只好死了。
  
  我毫不猶豫,一劍貫穿沮渠無定的後背直透前胸,夜色下暗紅的血濡濕了這個人的衣裳,他張著嘴,喉嚨裡咯咯地發著聲音。我沒有拔出劍,不想被濺了一身血,而是鬆開手,把屍體扔開。
  片刻前還是活著的物體轟然倒地。
  第二次殺人,似乎不像第一次那麼可怕了。
  
  沮渠無定有狐城這個弟弟,還真是不幸。
  我的腦子裡閃過這麼個念頭。
  
  場面一片寂靜。
  突然驚天動地一聲大喊,雙方廝殺到一起。
  公主瞪了我一眼,就揮劍沖上去了。
  
  戰況小範圍內還是很慘烈的,但是沮渠狐城並不像他說的那樣打算慷慨戰死,他當然明白三千人不可能是十萬大軍的對手,所以趁著被他忽悠死戰的沮渠無定的原手下拚命的當口,他帶了小部分人突圍。
  我其實很希望回鶻人能把沮渠狐城幹掉,這人日後必定是個可怕的對手。可惜沮渠狐城十分驍勇善戰,最終居然被他帶著很少的人突破一個口跑了。
  大部分匈奴人都戰死了,在他們拚命之下回鶻也頗有些折損。
  回鶻派出精銳去追擊沮渠狐城,看著遠去的戰馬騎手,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
  沮渠無定怎麼會這麼容易喝醉了,而且如此好色失態,不會也是沮渠狐城懂了什麼手腳吧?
  廝殺剛過的寒夜裡,我禁不住打了個寒顫。

盟約

  亂七八糟的一夜就這麼過去了,折騰到很晚大家才去睡,回鶻受到損傷並不多,不過也要收拾善後,處理屍體,公主無怨無悔高能高效地指揮去了,我支撐不住,回去睡覺。
  第二次動手殺了人,我居然毫不愧疚,也沒什麼震動,就這麼呼呼大睡,唯一有的,是終於完成夙願的心中暗爽。
  可見真的人的良心會麻木。
  就像第一次開人的時候心裡會惴惴不安,即使對方有諸多不是,實在不勝任目前的職位甚至還有瀆職等等,總還是心裡愧疚的,彷彿自己成了大壞蛋,毀了別人前途希望。可是第二次再開人,就完全從容自若了。
  
  醒過來的時候太陽已經很高了,頭有點疼,我腦子亂糟糟一團,費了半天勁才想起昨晚發生的事情。
  心裡有事,就不賴床了,我知道下一步要做什麼,一切正朝著希望的方向發展,我心裡隱隱很高興。
  稍微洗漱了一下,伺候我的女衛好奇地看著我,想看出我到底是男還是女。我穿上來時的男裝,下意識修飾了一下,讓自己顯得更加沉穩知性一點,而不是賣弄風騷興高采烈狀。
  
  第一件事當然要去見公主,她此刻必定是惱我的,我實在也過分了點,把一個喜歡自己的女人逼得這麼急,是差勁的男人才會做的事。如果不是形勢緊急,我是一定不願意這麼做的,有失君子之風,都怪錦梓給我的時間太少,所以公主啊,要怪你就怪那傢伙吧。
  實際上當然不能這麼對公主說,我小心翼翼進去她營帳,她背對著我,正在批什麼文件的樣子,我絕不相信她突然變成像雍正一樣的工作狂皇帝,一定是發現我進來不想搭理我才故意這樣。
  我如果真的是一個男人,那麼肯定現在是又內疚又忐忑,不知該如何是好了。可惜我做了二十多年的女人,女人的心思邏輯脾性我都是清清楚楚的。
  「陛下。」我施施然走到她身邊,緩緩跪坐下,柔聲說:「您生我氣了?」
  公主驟然回頭憤憤瞪著我,我平靜而溫和地看著她。
  我們一時都沒有說話,我的目光也一直溫和得有點慈愛。
  她的眼睛慢慢紅了。
  霎時間我有點慌,想不到鐵血女王有一天會在我面前落淚,愛情真是讓女人變得脆弱變得那麼傻,她明明心裡知道我不愛她啊。
  心裡突然疼了一下。
  這種痛苦,我其實是能明白的。
  「對不起。」我低聲說。
  她眼淚便下來了。
  不值得啊,為了張青蓮不值得,為了我也不值得,像她這麼優秀的女子。
  
  「陛下,」我聲音始終溫和,「我知道您怨恨我這事太不顧及您,我心中也自責了一夜。」
  她低下頭,把眼淚藏掉。
  「但是事情緊急,不得不從權,您遲遲不作決定,戰場之上,原是經不得拖延的。這一點,您應當比我更清楚才對。何況,陛下您也明白匈奴不是什麼好盟友,梁王一死,早該散了。您與我們結盟,至少有我在,可以放心。」
  我的話說得誠懇至極,公主也不免忘了委屈,抬頭望著我。
  「陛下,和我們簽國書吧,永為友邦。」
  
  國書用漢字和回鶻文各自寫了兩份,包括很多條款。
  約定雙方永不觸犯對方疆域,攻守同盟,邊境開互市通商。
  此外公主還同我要了桑蠶種子,各色工匠,包括製紙工匠。
  雖然絲綢的生產現在已經逐漸流入海外,技術和質量上圭還是有優勢的,所以一貫也比較密技自珍,不過這種時候,我自然是要很大方的,她要什麼就給她什麼。
  這麼重要的和約,以史無前例的快速完成。
  
  所以晚上錦梓來的時候,已經看到完成稿了。
  
  錦梓本來大概是打算強制把我帶回去的,卻看到完全不一樣的局面,繞是我們錦梓這般泰山崩於眼前而不變色的人,也不禁微訝。
  我為了謹慎起見,不但自己簽了字,還讓錦梓也在後面簽了。
  
  匆匆結束這一偉大的歷史時刻,錦梓又跟公主商議前後夾擊匈奴的戰鬥部署,這個不是我的專業,我對行軍和兵書類的任何東西都沒有涉獵,只好在旁邊竭力運用常識來理解。
  公主和錦梓之前縱使見過,也不過片面,彼此坐下來的時候,似乎還沒有任何好印象,但是談了一會兒,公主看錦梓已經有幾分刮目相看的欽佩目光了,錦梓似乎也對她意外有點讚許,兩人很快達成了共識。
  
  然後,我便同錦梓和壁爐一起回去了。
  
  冬尚未盡,酷寒依舊,與錦梓一起坐在壁爐身上,單騎天涯,身邊有枯楊古道,夕照殘陽。
  這樣的情景,我似乎曾在何時夢想過,也就忽略了我們急於趕路,忽略了我們身處險境,甚至恨不得這一路能成永恆。
  錦梓懷抱溫熱,我把手悄悄藏了進去。他面龐依舊瑩潔如玉,眉目依舊墨黑如畫,尖尖的下巴頜在寒風中冷峭如刃,只有嘴唇乾燥,被寒風颳出了細小血口。
  我心還未動,已經先湊過去輾轉輕吻了他的嘴唇。
  他嘴唇果然濕潤了些。
  他本在專心趕路,被我的舉動驚震,低頭看我。
  我笑了起來。
  「這仗,要幾時才能打完?」
  我其實不過是個凡俗無能之輩,是怎樣被一步步攪和到這裡來的?
  怎麼驟然像做了個夢一樣。
  
  錦梓的目光卻有了幾分溫暖,「快了。」他的聲音雖然被太激烈的風破碎,卻還是聽得出些柔暖。
  「翹楚,等打完仗,咱們一起離開吧。」
  風聲淒厲,我聽不真切,他到底說的是不是這句。
  離開,去哪裡呢?
  如果可以,能一起回到現代多好,我的那個夢,如果是真的多好。
  沒有戰爭,沒有權謀,沒有太沉重到讓我覺得擔不動的責任。
  冬天我們可以踩在暖暖的地板上,或者相攜到街角喝杯又熱又濃的咖啡。
  我悠然地想,忘了回答,也沒有確認。
  他也什麼都沒有再說。也許他根本沒說那句話,只是風聲和我的幻想。
  天色不好,終至漫漫飄落起漫天的大朵雪花。
  風雪中,錦梓的臉更加堅毅起來,這一次,我終於看清楚,這堅毅,和邵青的堅毅並不一樣。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17 21:55

大戰前夜

  「他娘的!」
  一進我們的駐地,居然第一句就聽到這麼一句話。
  這句話在軍營裡著實不奇怪,就像到書院裡一定會聽到子曰詩云。
  問題是出在這句話的聲音。
  人群中這句話的聲音既不粗豪,也不彪悍,還帶著清脆的童音。
  我一個頭兩個大:這個聲音,莫非是……
  「哈哈哈,說得好,好男兒就該這般豪爽,小玉,你是姚將軍的弟子,千萬不要學得像張大人那般模樣。哈哈……」
  「張大人怎麼了?」旁邊有人問。
  「張大人麼,呵呵,人自然是那個,嘿嘿,不錯的……就是太也不像男子……啊,張大人,您回來了。」
  果然是胡大膽這廝。他被我嚇了一跳,一個勁撓頭嘿嘿傻笑,都忘了向錦梓行禮。
  我顧不上給他排頭,朝我更加關心的人看去:小皇帝!
  我倒抽一口涼氣。
  小皇帝穿了一身軍裝改小的粗布裌衣,腰裡插著把小鐵斧,頭髮胡亂一纏,亂蓬蓬的,小小臉龐紅潤,嘴裡呵著白氣,只有一雙黑眼睛還是其亮如星。跟旁邊的士兵勾肩搭背,大聲喧嘩,哪裡還有半點多年皇室教育的教養和我悉心熏陶的品味殘餘?
  十足一個軍中混大的小子模樣。
  我一時不知道該感慨還是該好笑:居然,居然還會說髒話了。
  瞧他樣子,分明對此很得意。
  「張……叔叔!」他看到我,眼睛一亮,已經整個撲上來了。
  幾乎是掛到我脖子上,我踉蹌幾步,虧得錦梓後面扶我一把。
  這孩子這些天不見又重了。
  「快下來,我抱不動你了。」我微笑著,「你這孩子,又長高了。」
  小皇帝笑眯眯朝我現寶:「張……叔叔,我上次襲營親手殺了四個敵人。」
  我回頭瞪了錦梓一眼:居然讓小皇帝上陣廝殺?
  錦梓很坦然:「軍中危險,我把他帶身邊了。」
  眾人紛紛向錦梓和我見禮,我微笑說:「辛苦眾位了。」錦梓揮手,說:「免了。」
  
  我們回到帥營,錦梓茶都來不及喝一口,開始把諸將領逐一召進來佈置任務,我知道他已經對整個戰略成竹在胸,便也不再插嘴,甚至沒有在旁聽:總要學會信任別人,對別人放心。
  自己順便偷偷懶也未嘗不是樂事。
  我把小皇帝拉到了我的營帳,開始小聲教育他:
  「陛下……」
  想不到他倒先開口了,上來摟住我腰:「張愛卿,朕……擔心你……」
  腰間被一雙小手臂緊緊摟住,我不禁覺得胸中一熱,遲疑著用手摸了摸他的頭——天子龍種,隨便摸可是不敬的大罪。
  他抬頭看著我,用亮閃閃的眼睛。
  我便忘了要責備他的事。
  「周大人最近有消息嗎?也不知道他那邊有沒有露餡。」我問。
  「前幾日剛有驛件,他說一切都好,不必擔心,後備物資也準備停當,不怕多拖陣子。」
  小皇帝口齒伶俐。
  「陛下啊,」我終於顧上他的衣服和斧子,「您怎麼打扮成這個樣子?」
  他扯了扯襤褸衣衫,毫不在乎笑道:「愛卿,朕錦衣玉食慣了,這樣也挺好的。」他挺了挺小胸脯,「張愛卿,朕覺得最近長大了很多,很多事情以前不曉得,如今也懂得了。」
  我微笑起來:「皇上,說髒話可不好。」
  小皇帝「哈哈」笑起來,小男孩的中氣也挺足。
  我莞爾,算了,不要管他了。
  
  此刻戰事已經不宜多等,以免給匈奴喘息的機會。錦梓跟公主約好的時間也快到了。錦梓四處巡視,佈置任務。如今他的權威無疑已經確立了,沒人小看他是個弱冠少年。
  我反倒沒事,探視了一下壁爐,看了一會兒小皇帝練箭,天色就晚了。
  錦梓召集所有將士,開始戰前演講。作戰定在凌晨,寅時中。
  為什麼定在這時,自然是因為一來敵人料不到我們這麼快反攻,二來凌晨是人防備最鬆懈的時候。
  錦梓總是喜歡奇襲。
  他佈置得井井有條,我完全派不上用場。
  其實這場戰爭,我果然是派不上大用場的。既不善用兵,又不能廝殺,人還是應該明白自己不是萬能的。
  
  入夜時來了不速之客:竟然是小珠!
  幾個月不見,小姑娘變得水靈了。
  腰身有點窈窕,有點女孩子家樣子了。
  穿了一身蘇黃裙子蔥綠夾衫,一點也看不出是貧苦人家出身的小丫頭。不得不承認錦梓比我會調教人啊。
  不過,這個小丫頭好像比以前沉默了。
  她還帶來了十幾個人,一隊車馬運著什麼東西,用油氈布蓋著。
  
  小珠先跟我磕頭,又朝錦梓磕頭,後面有個人也跟著磕頭,行禮完了抬頭一看,我卻驚喜了一下,原來是我的火藥研究所的一個爆竹師傅。
  那麼,意味著我交待的研究有了突破了?
  這個爆竹師傅的姓我記不真切了,他見了我高興地說:「大人,我給您帶來好東西了!」
  他一溜小跑到車旁,把油氈布掀開,說:「大人交待的『夾統』我們給做出來了!」
  「夾統」?我詫異了一下,明白了,原來是加農炮。
  不過這個當然不是真的加農炮,而是比較接近最原始的土炮,個子還小一點。
  「大人,」炮竹師傅激動地說,「這個可以裝在車上推著走,最遠能射出去兩百尺。」
  兩百尺?我心裡換算了一下。不算太遠,但是也不容易了,可以派上用場。
  
  我們去看他演示。
  怕驚動別人,我們儘量走得遠了點。
  土製炮彈看上去很粗糙,師傅把它裝填進去,一次顯然只能裝一枚發一枚,這個四十多歲的漢子神情激動,手都有點發抖。
  「轟隆」一聲,說地動山搖有點誇張,但也炸出一個一米多直徑的大坑。
  錦梓睜大了眼睛,臉上有點興奮,說:「此物攻城極佳。」
  我也微笑著說:「很好,看賞。」
  我賞了那個爆竹師傅二百兩白銀。所有人都覺得我很大方。那個爆竹師傅激動得磕了好幾個頭。
  大家還沒有看出這個大炮應有的意義,他們不知道這個大炮可以變得威力強大許多,射程遠許多,一次裝填多枚。畢竟他們都習慣了冷兵器時代作戰方式,不知道這個發明可以劃時代。
  就連錦梓也只是覺得這個可以作為攻城器。
  
  箭上弦,馬上鐙,刀刃離鞘,燭光下盔甲映著肅殺光芒,所有人都在等著黎明的一場殺戮。
  錦梓面寒如刃,對著腳邊跪著的小珠和焦誠下令:
  「你們一會唯一的任務,就是保護大人。不論發生什麼事,不得擅離一步。你們可以死,大人決不能傷到一根頭髮!」
  他轉身,夜風中鬢髮微揚,眼中透著重重殺意。
戰場

  天色微明,數十萬大軍都通宵未眠,手握武器,眼睜睜凝視天邊,只等天邊第一抹魚肚白就要衝殺上陣。
  連城畫角夜未寐,刀凝寒意血凝沙。
  我站在錦梓身後,手邊牽著小皇帝,左邊是小珠幫我牽著壁爐,右邊是焦誠。不遠處是那十尊大炮。
  第一次真正經歷一場大戰,我心裡也很緊張,甚至在這無數人環繞下都能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攥著的手心裡漸漸出汗。
  為了分散緊張,我開始觀察。
  不遠處有一個小兵,手中握著一桿槍,是騎兵,他帽簷上還有一根沒撣乾淨的羽毛,他顯然也很緊張,一直在撫摸著自己的棗紅馬。
  在往遠點看,還有一個四十多歲的小校,頭髮已經斑白,一臉滄桑,低著頭拿一塊布反覆擦拭自己的刀,這動作讓我想起了錦梓已經無聊時磨劍的模樣,不知道他自己是否還記得。
  錦梓自己始終屹然不動,目光望著城下遠處敵營,還有天邊。
  不知道他心裡緊不緊張。
  不遠處的大炮的鐵質炮筒微微泛著點啞光,爆竹師傅在那裡指點幾個錦梓選出來的聰明好學的年輕士兵,如何裝彈,如何點火,如何發射,說得口沫橫飛,不知道都說清楚沒有,我便也走過去,打算幫助培訓炮兵。
  錦梓聽到我的動靜,直覺回頭看,我朝他遞了個微笑,他放心了,點點頭,又轉回去。
  
  告誡了很多安全問題的常識,天邊終於微白了。
  錦梓一揮手,戰旗揮揚起來,因為還是想偷襲,所以沒有擊鼓,連將校們「衝鋒」的命令聲音都很小。
  馬蹄和上次襲營一般,包著布和棉花。
  無聲無息逼近幾里外本來是來圍我們的城的匈奴軍營。
  
  我幾乎是條件反射地躍上壁爐,左右兩邊小珠和焦誠騎的都是以前給我拉車的好馬,曾經溺水餘生的烏雲蓋雪,小皇帝坐在我身前。
  一拍馬,跟著錦梓的背影,衝了出去。
  前面烏壓壓都是人。
  沒有喊殺聲,但是每個人的心臟都被殺氣凝結。
  我甚至都覺不出本來刺骨的寒冷。
  
  奔馳片刻,前面騷動起來,聽到對方值夜的軍士用異族的語言大聲喝問,然後對方那邊烽火鳴鏑,人聲奔亂。
  錦梓勒馬停住了,整個隊伍都是。前後都有點騷動不安。
  我拍馬上前,來到他身邊,低聲問:「怎麼了?」
  錦梓舉起馬鞭指著前面低頭回答我:「冰。」
  我往前去查看,原來有跨度十來米的冰,結在地面上厚厚一層,先頭部隊不察,好幾十人摔了個人仰馬翻,有十幾匹馬骨折了,倒在地上,對方值夜士兵發現了,用弓箭招呼,我們這邊摔倒的騎手被射死七八個,其餘都跑了回來。
  但是敵人已經驚動了。
  我微笑:「我本來還想如果咱們被圍城,可以把水澆下去凍住城牆叫他們爬不上來呢,想不到他們倒先出這一招了。」
  冰在地上當然不可能像在牆上那麼有用,對方肯定是因為沮渠狐城回去說了回鶻倒戈之事用這一招來防範我們。
  我們一旦來偷襲,一來可以讓我們不小心弄出動靜來,他們就能得到警報;二來也可以阻我們片刻,好作準備。
  敵人也還是挺聰明的。
  不過用冰這也說明對方已經放棄反擊我們了,這完全是自衛措施。
  
  錦梓皺皺眉,這下形跡暴露了,不能偷襲了,肯定讓他很不爽。
  「盾兵!」他朗聲下令。
  兩個百夫長領著二百來個執著厚盾的士兵出列,在錦梓授意下站到冰的前沿,一字排開。
  這些盾都是三層熟牛皮炮製成的,浸過桐油,堅固無比,拿槍戳只能戳出個白印子。
  接下來是工兵,躲在盾兵後面開始鏟冰,冰那邊敵人的弓箭手已經排開,箭如雨至。
  
  一旦鏟完冰,就要短兵相接了。
  
  箭射過來那麼密,盾卻不能遮蓋全部,不少人腿中箭受了傷,工兵和盾兵分別犧牲了好幾個人,我有點怒,得到錦梓同意,招呼十門大炮開始發炮,頓時地動山搖。
  對方從沒見過這樣的武器,被炸死一些,亂了陣腳,許多人開始奔跑躲避,人馬踐踏,慘叫和炮聲響和,我們這裡都大聲歡呼起來。
  對方將領在大聲呼喝,又有專門的人出來維持秩序,斬殺了幾十個亂竄的士兵,才平靜下來。
  等到他們發現大炮射程有限,退後了幾丈,大炮構不著的時候,冰層已經被破得差不多了。
  我們這邊派出槍兵衝在前面,這些是錦梓親自調教出的兵種,挑選力大強壯的士兵和強壯的馬組成,他們都穿著厚甲重胄,馬也披著甲,對於對方的箭幾乎可以無視,人手端著丈八長槍,攻擊力十分強大,衝進敵陣立刻就可以撕開一個口子。
  槍兵之後是騎馬的弓箭手和弩兵,但是我們的弓箭手不像對方本就是遊牧民族,騎術劍術都不如對方精良。
  最後則是數目最大的主力步兵。
  畢竟,騎兵的裝備馬匹是很貴的,大多數士兵只能是步兵。如果只拿步兵對付騎兵,自然是很沒有優勢的,可是躲在騎兵,尤其是用槍的重騎兵後面,就不那麼處於劣勢。
  錦梓行軍佈陣,章法是很不錯的。
  如果槍兵再多點就更好了。
  可惜經費時間都不允許。
  
  敵人畢竟是以驍勇善戰著稱的,他們以輕騎兵為主,靈活性很強,便專攻側翼,避開槍騎兵。
  一時殺得難解難分,戰鬥膠著起來。
  對方主將也出來了,高高飄著王旗,自然是左賢王沮渠摩納。
  錦梓見久攻不下,心急起來,拍馬當先,領著一支精銳部隊,直取對方主帥去了。
  我一驚,卻自問在這時跟過去只能給他添麻煩,何況馬前還有小皇帝,心急如焚,也只能呆在帥旗底下,眼巴巴看著。
  我現在唯一能做的,只是保護好小皇帝,為他護好帥旗不倒。
  身邊微風掠過,卻是一直守在我身側的小珠,她縱馬跟了過去,緊跟在錦梓後面。
  
  敵方見有人直取上將而來,自然是紛紛上前阻擋。錦梓武藝高強,不說如入無人之境,也是所向披靡,逐漸逼近。一路血霧滿天,碎肉橫飛,只是錦梓身邊的人,也越來越少了。
  我極想閉目祈禱,又恨不得身邊有個望遠鏡。
  正在這時,突然一陣迅疾如電的箭直朝我這裡射過來。
  幸好我身邊的護衛中有一圈盾兵環繞,紛紛舉盾格擋,「篤篤篤」一陣全釘在牛皮盾牌上。
  有兩支沒有被擋住,被焦誠一個翻身,雙指鉗住一支,另一支卻直朝我而來,我心裡一慌,正待躲避,小皇帝卻揮刀削成兩截。
  小皇帝抬頭得意地看我一眼,我朝他笑了下,他抽出背後的弓,說:「我也不客氣了。張……叔叔,你要不要跟我比賽誰射死的敵人多?」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17 21:55

千萬人吾往矣

  卻說小皇帝提議要跟我比誰射死的敵人多,我不覺一愣:戰場上大都把敵人看得不像人,平時一個個有血有肉的人似乎現在都化身為只知道殺戮的機器,所有的本能都匯聚成一種,只知道殺敵。
  但是,小皇帝終究才10歲啊。
  按理說我應該捂著他眼睛不讓他看到血腥場面才對,以免給小孩子留下心理陰影。
  可是,對於古人來說,這才是天縱英才的少年皇帝應有的傑出表現吧。
  
  「好。我跟你比。」我對小皇帝大聲說。
  從旁邊護衛手裡接過弓箭,就張弓向圍住錦梓的敵人沒頭沒腦射過去,希望能幫到他一點。
  其實我以前是上過幾次射箭課的,雖然課上用的弓箭跟這邊的差別很大,適應了幾支之後,居然也能射中敵人了,不過,比起小皇帝,我是差遠了,這孩子差不多例無虛發。
  我把弓箭還給護衛,不要在戰場上浪費彈藥了。
  小皇帝對於自己的戰績很得意,不過看我還回弓箭,以為我輸了沮喪,還是安慰我說:「張叔叔是文臣,不善騎射也沒關係。」
  我雖然覺得這孩子還挺體貼,此刻卻顧不上跟他說話,錦梓那邊戰況很緊張,我實在心不能旁騖。
  可恨我卻幫不上什麼忙啊。
  混戰開始大炮也沒什麼用了。
  而且已經有幾門卡殼了,畢竟古代工藝水準有限。
  
  那邊圍得那麼緊,又離得那麼遠,我看不到錦梓在哪裡了,只能看哪裡騷亂最甚,似乎快接近對方帥旗了。
  錦梓是藝高人膽大,可是太冒險了。
  我手心發汗,雖然對自己說鎮靜鎮靜,心還是快要跳出胸腔。
  小皇帝其實也在擔心錦梓,不停朝那邊射箭,希望能幫到忙,而這麼做的,還有幾個素以善射著稱有信心不會誤傷自己人的弓箭手。
  我只能關心這一部分,全然沒心思管別的戰局,看來一輩子也做不了統帥。能領軍打戰的,本就不是普通人。
  
  其實過的時間應該很短,但是我卻覺得過了許久。
  突然,那邊的騷動厲害起來,我聽到驚天動地的歡呼聲,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然後便聽到許多用漢語高聲叫的:「匈奴狗死了!」「沮渠摩納死了!」「姚將軍神勇無敵!」亂哄哄響徹雲霄。
  對方的帥旗搖晃,轟然倒了,緊隨著匈奴人的陣腳亂了。
  我們的軍隊自發地衝鋒,我和身邊的護衛們也不由自主往前推進,當然,我是很希望策馬過去,但是自周全都是我們的士兵,要擠出一條路並不比逆向擠出任何一個當紅大明星的演唱會容易。
  匈奴人開始退,這一退便如潮水了。
  
  一路留下無數匈奴人的屍體。
  當然,我們的也不少。
  
  我終於擠到了能看到錦梓的地方。
  他在人群中央,戰袍上滿是鮮血,頭髮亂了,身上沾了塵土,似乎也受了好幾處傷。但是這一切,都損傷不了他的颯爽英姿。
  他一手提著箭,一手提著一個血肉模糊的人頭,自然是沮渠摩納的,周圍軍士都群情振奮。
  雖然已近勒馬不再戰鬥,殺氣依然直衝霄漢,這樣的錦梓,不是一頭墨發灑在湘枕上的錦梓,卻確確實實是曾經舞劍器於梅下的錦梓。
  早該知道他會有這樣一天。
  錦梓終於破蛹化蝶,終於潛龍翔空,本不是池中物。
  沒有女人可以不為這樣的男子驕傲,我現在雖然沒有女兒身,不便那樣堂而皇之地驕傲,但畢竟,心裡是為他驕傲的。
  
  匈奴撤退的尾巴已經被我軍吃得差不多了,但是前面撤退的隊伍卻重新整頓下來,穩住了,他們的撤退開始有章法了,完全不再是方才被我們追著打的光景。
  我們終於擠到錦梓身邊,錦梓掃了一眼確認我和小皇帝完整無缺,顧不上同我互相問「你沒事吧」,就皺眉說:「那邊肯定有厲害角色,現在撤退得很有章法,軍心已經穩定下來了。」
  「是狐城吧。」我很不負責任地完全憑直覺說。
  不過,我這個直覺有極大幾率就是事實。
  
  錦梓又想說什麼,我突然發覺他馬鞍後頭掛著個人,仔細一看,卻是小珠。
  小珠身上傷痕纍纍,我仔細一看,僵住了:小姑娘右臂空空蕩蕩,右手齊腕斷了。
  「錦梓……」我指著小珠,說不出話來。
  錦梓回頭看了一眼,神色不變:「她還沒死,我點住她傷口穴道止血了。」說著把她提起來,交給一個近衛:「把她送回營治傷。」
  近衛把小姑娘放在馬前,領命去了。
  我心裡沉甸甸像壓了塊石頭。
  
  說話間,敵人已經分兩路撤退,斷後的戰士們不停對我們射箭,還有下了馬不打算撤回的死士,我很難忍受地發現幾乎都是受了傷或殘疾的。
  不知道這是緣於匈奴彪悍的習慣,還是狐城太冷酷現實。
  或者兩者兼而有之。
  
  一心求死的敵人並不好對付,我軍雖然求勝心切,還是很費了些力氣消滅斷後的死士,這時敵人主力已經分兩路撤到比較遠了。
  錦梓望著兩路敵軍沉吟了片刻。
  我知道他在為難什麼。
  一路前進方向要經過元輅山隘,那是錦梓跟回鶻公主約好伏擊的地方,現在公主幾萬人馬正埋伏在那裡——公主跟錦梓商量的時候,只肯做伏軍,也就是說不肯幫我們一起進攻,只肯埋伏著打落水狗。我們如果勝了她就摻一腿,否則就不管。但是我們的目的只要她不跟匈奴結盟來對付我們就不錯了,所以沒有強求——,如果我們去追擊這一隊,幾乎毫無懸念可以全殲;如果去追另一隊,則有可能我們和公主分別把兩撥敵人全部消滅,大獲全勝,也有可能一撥都滅不了,功敗垂成。
  而且,我們不知道主力到底在哪支。
  也不知道沮渠狐城究竟在哪支。
  又是一次賭博。
  果然戰爭雖然在一些方面是類似科學一樣嚴謹的東西,另一面又完全是豪賭。
  我望著錦梓,他是主帥,是參賭的人,這種時候,完全應該由他來決定,我只要沉默地等著他的決定就行。
  錦梓作出了決定:去追擊要經過元輅山隘的敵人。
  也許是因為錦梓終究不大信任公主,也許是他不想再冒險。
  可是,在很冒險地上演於千軍萬馬中取上將首級的大戲後,錦梓採取了傾向於保守的決定,這一點還是讓我覺得心裡舒服一點。
  剛極易折,我並不希望錦梓是一味冒進的人。
  
  接下來的事情並沒有太多懸念,我們會合回鶻軍,將那支敵人全殲。
  這個過程,花了兩天的時間。
  狐城並不在這裡,幾個他的派系的大將都不在,統領這支軍隊的,是那個曾經在我出使的時候讓我看不大順眼的猥瑣傢伙,沮渠無定生前的班底。
  看來,主力也不在這一支。
  
  不管怎麼說,我們還是取得了決定性勝利,而且殺死了對方主帥。
  隊伍停下來作寫修整,確定下一步動態。
  
  我自己更衣梳洗之後,打算去見錦梓,不料還沒到錦梓營帳,卻遇到了小皇帝,小皇帝坐在半截木樁上,低著頭似乎在垂淚。
  我一驚:這是怎麼了?
兵者凶器

  突然看到小皇帝自個兒偷偷躲著哭,我一面詫異,一面也心疼起來。
  自從小皇帝服毒那件事以來,我竭盡所能,並沒有讓這孩子受過半點委屈,況且之前血肉橫飛的戰場上他都興高采烈的,怎麼突然又哭呢。

  我突然出現,小皇帝也來不及反應,倉促站起來,飛快擦了下臉,「沒什麼。」雖然竭力掩飾,裝作若無其事狀,
但是淚痕尚在,怎樣也不可能騙過我去。

  不過倔強的小男孩都不喜歡被大人發現自己哭鼻子,所以我並沒有拆穿他。
  我在他的木樁上坐下來,順便拉住他的手,柔聲說:「不舒服嗎?」
  「沒有。」小皇帝彆扭地轉過臉去,似乎很不自在。
  「那,是發生了什麼很不好的事情嗎?」我溫柔地別過他的臉,審視著他眼睛。
  小皇帝堅持了幾秒鐘的沉默,突然眼睛一紅,哭了起來。
  剛才還是忍著無聲落淚,現在到了大人面前,乾脆肆意大哭。
  我一邊細細問他,一邊輕拍他的背安慰。

  小皇帝哭了一陣子,才一邊抽噎一邊斷斷續續說:「小安……死了……嗚……」
  我愣住了,問了好半天才弄明白,原來小安是個十四歲的小男孩,本來這個年齡還不會來軍中服役,但是這孩子是個無父的孩子,父親原先也是西虎軍的一個士兵,好幾年前就戰死了,家無恆產,母親之前就隨軍,不懂得什麼謀生之道。丈夫死了之後,她只好帶著兒子仍然隨著軍隊走,幫士兵們洗衣漿補,賺點錢謀生,去年十三歲的兒子也長得有點大人樣了,亡夫的戰友們幫忙給他虛報了年齡,混到軍中吃一份餉,他母親也年紀大了,就可以回家歇著了。

  我們到了這裡之後,我出使之後就失散了,錦梓則天天事務繁忙,顧不大上料理小皇帝,他就自己偷偷四處滿營亂跑,結果偶然遇到了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小安,兩個小男孩不打不相識,居然慢慢成了朋友,對於小皇帝來說,一個從小貧苦,天天為著穿衣吃飯拚命,但是有隨軍去過很多地方的朋友是異常新奇的,其實,光是不在皇帝的位置上和一個近乎同齡人論交,已經足夠有趣了。

  但是很不幸,這孩子也是此次戰役陣亡者之一。
  我黯然。
  小皇帝本來大概覺得戰爭是個有趣的遊戲,可以很有成就感,可以創造英雄,只要死去的人失敗的人不是自己。
  男人喜歡戰爭,古今皆同。
  男孩們從小時候就迷戀輸和贏的遊戲。
  不過,小皇帝在跟我比賽誰射死的敵人多的時候,必然沒有想到這些對他來說只是數字的人,其實也是母親的兒子,姑娘的情人,孩子的父親,別人的兄弟戰友,此刻也有人在為他們痛哭流淚。
  現在他終於嘗到了戰爭會帶來的痛苦。
  
  我嘆了口氣,摸摸他的頭,說:「陛下,所以先賢才說『兵者,凶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一場戰打下來,必定是勞民傷財,生靈塗炭,陛下喜歡小安,所以覺得難受,可是我們和匈奴人這一次都死了好幾萬人,他們一樣有人為他們痛徹心肺,陛下以後執政一定要記住,不到萬不得已,不要打仗。」
  小皇帝若有所思,止了淚,點點頭。
  如果他能明白這一點,這次也算沒白帶他出來了。
  「不過啊,」我又說,「咱們不要主動輕啟戰端,但是如果別人欺上門來,也不要害怕退縮,迴避戰爭,因為否則的話,會發生更多悲慘的事,死的人會更加不計其數。士兵,本來就是為了保護國土和百姓。」
  「嗯。」小皇帝繼續點頭。
  我看他還在仔細想我說的話,笑了笑,又摸摸他腦袋說:「我先去找姚將軍了。」
  
  我進去錦梓營裡,錦梓正坐在那看什麼,底下站著一個匈奴人,看來是使節。
  我頓時明白了:狐城果然是個聰明人。
  那個使節用生硬的漢語在大大咧咧說著:「……我們王子說,打仗死傷很多人,他看到了,不忍心,現在喜歡打仗的左賢王和大王子也死掉了,他就跟大汗說,不要打了,漢人雖然跟我們不一樣,也是生靈,請大汗大發慈悲,不要再讓兩國勇敢的戰士們隨便死掉,大汗同意了……」
  錦梓聽到這裡,已然怒了,把和表擲在地上,冷笑說:「上和表求降就要說清楚休戰的條件,你們被打成這樣,還不跟我們上貢稱臣,還說什麼大汗大發慈悲……」
  匈奴的大汗本就不像漢人的皇帝那樣有集中的皇權,不過是幾個部落推舉的統一首領,並沒有太多統轄各部的權利。狐城說什麼請求大汗,確實是些廢話。
  我清清嗓子,說:「來人啊,請這位使者下去休息,我們商量好了,再來商議。」
  侍衛們把匈奴使者帶了下去,只餘我和錦梓。我撿起和表一看,狐城在裡面寫著「為生靈計,戰端少起,休戰言和,十年之內,不動刀兵」云云。
  「十年啊。」我自言自語,「狐城所圖不在小呢,將來怕是皇上的勁敵。」
  錦梓說:「翹楚,這事重大,皇上還小,顧命大臣在朝中的只餘你一人,此事需要你來決定。」
  「嗯,」我沉吟,「如果此時趁勝追擊,把狐城除掉,將來皇上可以一勞永逸,但是此刻他們的軍隊固然傷損愈半,我們的折損卻也不少,這寒冬臘月,要在荒漠草原上追擊敵人,恐非易事……」
  又是一個為難的決定。
  我看向錦梓。
  錦梓見我皺眉,說:「皇上雖小,你卻不妨問問他的想法。」
  我微微一笑:「也好。」
  
  外面突然有點動靜,我打起簾子出去一看,原來是小珠,她右手裹著白布,臉色蒼白,全無血色,搖搖晃晃跪在帳外,好幾個侍衛在外頭要扶她起來。
  錦梓也出來了,鐵青著臉看著她。
  小珠跪伏在地上,顫聲說:「將軍,小珠知罪。」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17 21:56

少女心事總難期

  小珠單薄的身子在寒風中瑟瑟,估計很多旁邊的將士都已經不忍心,我心裡暗暗嘆了口氣,哪個少女不懷春。
  我記得初次遇到他們姐弟,那時的小珠已經對錦梓比對我親善。
  雖然我自己覺得比錦梓寬容有親和力,大部分人都會更容易喜歡我,但是,錦梓少年乍現的氣勢也還是會令人折服的。
  小珠是喜歡上錦梓了,從她在戰場上不顧軍令從我身邊跑開去保護錦梓就知道了,當時,我當然也不是不羨慕她,可以絕然去追隨心愛的人赴險,刀槍從中,夷然不懼。
  只有肆意的青春才能如此,我的顧慮太多,那時候,我只能守在後面,替他守著,心急如焚,雖然片刻心中已經無數輪迴,直至看到他無恙的身影才能長長鬆口氣。
  我也想那樣跟過去,不管後果如何,也沒有人期待你擔負後果和大局……
  
  錦梓,應該也知道小珠心意吧。
  我已經聽到有流言說小珠的手是在為了保護身心疲勞,刀刃已卷的錦梓時失掉的。
  很多軍人都覺得她是個熱血重情的好女孩,值得任何男人珍惜。
  胡大膽甚至說,雖然身份差著,姚將軍至少應該納她做妾侍。
  
  「你已知罪了嗎?」錦梓冷冷看著小珠。眼光完全不像看著自己的救命恩人。
  「是,小珠不該擅離職守,違背軍令。」小珠低著頭,聽不出聲音難不難過。
  「違背軍令,按律當斬。」錦梓的聲音完全沒有溫度,「念你不是軍士,只是我的私僕,又救主有功,赦了你的罪,賞你一百兩黃金……」
  旁邊的人開始竊竊私語,嗡嗡聲大得錦梓都把話停下來了。
  確實,一百兩黃金相當於三千兩白銀,夠普通人家過一輩子殷實的生活有餘。
  這個數目不算少,但是對於斷掌救主之功,我倒也不覺得多。
  「……但是,」錦梓的面色更冷,「不聽號令的手下我不要,你自奔前程去吧,從此於我再不相干。」
  嗡嗡聲更大了。
  小珠已經哭倒在地,以頭觸地,連連磕頭,鏗然有聲,把額頭上都磕出血來。
  「……小珠不要走……求求您讓小珠留下吧……小珠不會成廢人的……會更加努力……」聲嘶力竭的哭泣哀求讓很多人動容。
  顯然很多人都覺得錦梓不近人情。
  我聽了卻有點刺耳:她到底是覺得錦梓真的因為她斷掌無用了還是故意這麼說?
  不過,我會這麼揣測,還是因為吃醋了吧?
  
  錦梓不說話。
  別的人只是私語。
  小珠還在哭,還在哀求。
  這樣的局面,似乎都在等我出場。
  就連錦梓的沉默,也像在等我說話。
  只是我應該說什麼?
  替她向錦梓求情?
  是不是所有人都覺得我應該這麼做?
  我突然覺得很不舒服。
  「錦梓,小珠很可憐,你對她太嚴厲了。」這樣的話就是說不出口。
  雖然是事實。
  也許我真的是吃醋了,也許我事實上並不是個寬容善良的人。
  雖然我知道小珠真的可憐,雖然我知道她其實並不能威脅到我在錦梓心中的地位。
  而且我也不喜歡錦梓的處理方法:他心裡到底想什麼?一點都不感動嗎?他的行為我明白是為了我好,讓我沒有後顧之憂,讓我們以後產生誤會的幾率降到最低。但終究是不公允的……
  我也很討厭心裡不舒服的自己。
  突然覺得很疲倦。
  所以我就是不說話,不表態,彷彿與我全不相干,任他們冷著臉的冷著臉,哭天喊地的哭天喊地。
  
  錦梓見我始終就是不求情,也只好自己放緩了語氣:「小珠,我不是嫌棄你,但是你這樣下去不好,你想要的也不可能得到。」
  「不,小珠什麼都不要,只要跟著您……」小姑娘哭泣的樣子和對白都很符合言情小說。
  「不行,」錦梓決然說,「我意已決,你不要多言,焦誠,你送小珠去接她弟弟。」
  「不要……」淒淒楚楚的大聲哭喊。
  
  我再也看不下去這種破鬧劇,偷偷開溜了。
  
  又去探望了一下傷心的小皇帝,他似乎自己在思索什麼問題,坐在那兒扔草根玩,並不大需要我。
  我到他身邊坐下,突然想起來,跟他說:「皇上,匈奴的左賢王死了,他家王子是個厲害角色。」
  小皇帝抬頭看我,晶亮如星的雙眼裡多了點什麼堅定的東西。
  我微笑:「將來說不定要給陛下留麻煩呢。」
  小皇帝挺了挺胸膛,「我不怕,留給我以後對付吧。」
  這孩子對挑戰真敏感。
  
  於是,我們最終跟狐城簽訂了和約,約定10年內互不侵犯對方領土,當然,如果他們攻擊我們的盟國比如回鶻,我們是不會坐視的。
  這一點,是為了防範匈奴趁此時機大肆擴張,到時候再來吞併我們。
  而且,經過一番討價還價,匈奴承認是他們入侵,給了我們一千匹良駒的賠償,分三年付清。
  這一點一定會讓狐城回去很尷尬,還沒有過匈奴撤兵賠償的先例,對於他們來說,馬匹事小,面子可真是丟大了。而對於我們來說,也算是凱旋了。
  不過,我卻越發覺得狐城此人城府甚深,和一般匈奴人不同,將來只怕會是小皇帝的勁敵。
  
  於是,我們終於可以回去了。
  可惜不能像古羅馬一路建幾個凱旋門,嗯,以後可以提議一下。
  
  小珠被焦誠不知道送到哪裡去了,我對於這件事裡自己的表現也覺得很不自在,於是便遷怒錦梓,在心裡把他的心態反覆剖析腹誹了一番。
  錦梓大概也有點不自在,其實說實話錦梓畢竟才那麼大,他估計也覺得此事不大好處理,而且小珠畢竟殘疾了,他心中估計還是很有點介意的。
  於是我們倆都對此事閉口不提。
  但是,我還是心裡隱隱不安,覺得我倆都太不像話,簡直就是欺負人,所以暗自決定,等焦誠回來跟他問問,可以暗中關注一下小珠,給她一些補償和幫助。
賞賜

  我們終於可以浩浩蕩蕩回家了。
  這一路當然時間也不會短,舟馬勞頓也是少不了的,但是心裡已經沒有負擔,所以還是很輕鬆愉快。
  
  大軍進了玉門關之後第二天,小皇帝突然偷偷來找我。
  「張愛卿,朕有個想去的地方。」
  「嗯?」我一邊看著一件撕了口的衣服一邊想要不要自己動手補一邊漫不經心回答他。
  「朕想去看看小安的媽媽。」
  「嗯?!」我吃了一驚,這才抬頭看他。
  小皇帝亮閃閃著黑眼睛堅定地看著我,小小雙拳放在腰下,絲毫不打算退縮狀。
  「嗯,」我整理思路,把衣服扔到一邊去,「陛下說打算出去?看小安的媽媽?」
  「是。」小皇帝說。
  我托起下巴想:「陛下知道她住哪?」
  小皇帝旋風一樣出去,不久拉了一個年近四十,已經花白頭髮,面貌滄桑的老兵進來,換了一副笑臉和稱謂對我說:「張叔叔,這個伯伯會帶我去,他跟小安父親相熟。」
  老兵哆哆嗦嗦跪下來磕頭行禮:「叩見張大人。」
  我叫他起來回話。這是一個身經百戰的十夫長,敵人見得多了,但是親口向我這樣品級的大官回話大概是第一次,很緊張的樣子。
  如果他知道旁邊那個扯著他的小孩就是皇帝的話,不知道什麼心情。
  
  我不理聲音變得很甜裝乖的小皇帝,問那個老兵:「小安的母親住得遠麼?」
  「不遠……不遠,十幾里路,離這裡……」老兵說話不大連貫。
  我微笑著和聲說:「你不必緊張,好好回話就是,我又不是洪水猛獸,你連韃子都不怕,怕我幹嗎?」
  老兵聽了這話,臉上閃過一簇光彩,挺了挺胸脯,大聲說:「回張大人話,小安娘住在離這十幾里的趙家屯!」
  我笑了:「這不是回得挺利索麼。」我叫人進來,賞了他兩匹絹,四匹布。老兵千恩萬謝地出去了。
  小皇帝看著他出去,似乎又在沉思什麼,抬頭對我說:「張愛卿,你一會到了把這個給小安娘。」
  我看了一眼,小皇帝手裡拿著一個明黃繡五爪祥龍的小袋子,裡面裝滿明珠。
  這孩子倒是知道我一定會跟他去!
  「我帶出宮打算當路費的。」小皇帝說,「是不是要換個袋子?」
  我靜靜看著流光溢彩的上等南珠:「皇上,這裡有多少顆?」
  小皇帝皺了皺眉,顯然不知道具體數量:「百把顆吧。」
  「皇上為什麼要把這些珍珠給小安的娘?」
  小皇帝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正色說:「因為小安為了朕而戰死!……雖然明珠有價,決抵不上一條命,朕也想少盡心意……」
  「皇上也不小了,該知道銀錢價值,請問這些明珠大約價值若干呢?」
  小皇帝皺著眉:「一顆大約二三百兩銀子吧。」
  我點點頭:「如果一顆二百五十兩,這裡面是一百顆,請問皇上,裡面是多少錢?」
  皇上很不屑我問他這麼簡單的算術題,但還是回答:「兩萬五千兩。」
  「那麼,皇上,請問,這次陣亡將士總共七萬五千六百餘人,每人補償兩萬五千兩,總共要多少錢?」
  小皇帝呆住了。
  我替他回答:「總共是十八億九千萬兩。皇上,咱們的國庫拿得出來麼?」
  小皇帝呆呆地搖了搖頭,囁囁說:「可是……」
  「皇上,我們打算定下的撫卹金是每人十兩銀子和一匹絹。」
  小皇帝再次呆住,他沒有想到無價的人命只值得這點銀子。
  「皇上,這些就要一百萬兩白銀,我們只拿得出這些銀子,而且已經比以前的撫卹金都高了。皇上富有四海,可皇上其實是最窮的人。」
  小皇帝抬頭看著我。
  「一個國家,多少地方要花錢啊,水災旱災蝗災瘟疫地震戰爭水利,哪一處不要大筆花錢?水災時皇上沒去,多少人餓得像蒼蠅一樣死了,只要每天一點粥就能吊著他們的命,可是我們卻拿不出足夠買粥的錢……」
  小皇帝震驚地看著我。
  「皇上覺得後宮有很多金銀珠寶,可這些還不夠打一次仗的,所以平時戶部的大人們才必須視錢如命,錙銖必較。」
  小皇帝低下頭:「可是,小安是朕的第一個朋友……朕想為他做點什麼,想讓他娘過點好日子……」
  聽到小皇帝難過無力的聲音,我都心酸了,但還是說:「皇上,就因為別人不是您的朋友,就只能得十兩嗎?十兩和兩萬五千兩,這麼大差距,那些陣亡將士在地下能安心嗎?皇上這樣公平嗎?……再說小安他娘,皇上覺得賞她一袋明珠她就能過上好日子麼?一個勢孤力單,年老喪子的寡婦,突然得了巨財,說不定會招來橫禍,到時反倒是皇上害了她。」
  「那張愛卿覺得應該怎麼做?」皇上終於放棄明珠,虛心跟我請教。
  我看著他,柔聲說:「皇上從自己的內庫拿五百兩銀子給她吧,咱們看看宮裡的嬤嬤有沒有缺,如果有,就把她帶過去。」
  小皇帝看著我,終於信服地點頭。
  我釋然微笑,又說:「皇上,其實自古帝王,不乏聰明才智之人,可知為什麼明君卻不多麼?」
  「為什麼?」小皇帝偎到我身前。
  「因為皇帝是至高無上的地位,沒什麼人可以約束到皇帝,可是實際上還是有很多客觀,自然的規律和力量是約束他的,比如說,不會因為皇上您的心願,國庫就多出十八億白銀。可是這些規律和力量卻不會說話,要皇上您自己仔細體會,然後自己約束自己的願望。」
  「朕明白了。」
  
  我去跟錦梓說我們要去一趟,本來其實我想派個人去的,後來想,讓皇帝去看看民生艱辛也未嘗不是好事,何況我已經阻止了他送珍珠,不想再阻止他以這樣的方式向自己的朋友致意。
  錦梓也同意了,現在已經進關,也沒什麼大危險了,讓士兵們停下休整一下也不錯。何況我們不過去幾個時辰。
  錦梓本要一同去,但是說話間就有好幾撥人來回話,我看他忙得很,就帶了幾個護衛,同著小皇帝和那個領路的老兵去了。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17 21:56

拐賣事件

  領著小皇帝和幾個侍衛前行,突然發覺此時關內樹木大都有了些微綠芽,大家不知不覺間,興致便大多很好,我也不禁回想起當初跟小皇帝跑出宮狩獵的情景,還有曾經同小皇帝和錦梓微服私訪的舊事.
  錦梓當時還是個不得志的少年.
  回想起當初其實也不過是一年前的事情,但是記憶裡卻覺得模糊混亂,只有一些很普通的場景分外鮮明,彷彿劃破黑暗天空的閃電,而有一些一位銘心刻骨的事情,反倒已經記不清楚.
  戀愛時,果然像是發燒啊.
  
  不多久來到趙家屯,找到一個村人問路.
  此地已在關內,並無戰患之苦,只是位處偏僻,土地貧瘠,村人衣著也敝陋得很,但比起關外戰火紛亂,百姓流離,已經好得多了。
  此地方言我聽不大懂,領路的老兵便上前問話,那個村民指著一個方向說了幾句話,老兵連連點頭,我們便尋了過去。
  
  開門的是個三十許的女人,如在現代,正是風華正茂的年齡,如果是富貴人家,也是風韻猶存的時光,這女人卻滿臉風霜,皺紋白髮齊生,看上去已經是個老婆子了,一雙粗糙的手,顫顫巍巍。
  看到那麼多衣著光鮮的人,女人驚恐地睜大眼睛,我們閃身進去,果然是四壁徒然,土炕上放了一件做了一半的男式棉衣,看那大小,正是給前線的兒子做的。
  我和小皇帝一時都說不出話來,互相看了一眼。
  女人狐疑地把目光從我們當中逐個游移,最後定在她唯一認識的人身上。
  她用方言猶豫而急切地問了句什麼。
  老兵的臉色黯然了一下,看著她沒有立刻回答,她著急起來,促聲追問。
  老兵終於啞著嗓子說了句什麼,女人僵在那裡,踉蹌後退,空氣瞬間被極度的悲愴所凝鑄,讓人頓覺呼吸困難。
  然後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從那個瘦弱的女人胸腔發出。
  我被嚇了一跳,難以想像這麼瘦弱的胸膛能發出這樣撕裂人鼓膜的聲音。小皇帝牽著我的手,抽動著鼻子,不知所措。
  這孩子來之前可能還想過要說些什麼話,可此刻完全派不上用場,只能和我在旁邊無措地旁觀著。
  對於一個窮困潦倒,沒有前途和希望的寡婦,唯一的兒子也死了,什麼樣的話能安慰得了這麼巨大的痛苦和絕望?
  老兵嘆著氣,粗聲安慰著那女人,卻毫無作用。
  可我們卻更加多餘,只能站在旁邊,讓哭聲一聲聲反覆折磨我們的耳朵和良心。
  終於我和小皇帝悄然退了出去,把銀子交給老兵代交給小安娘。
  
  離開的路上,再也沒有春天將至的隱隱愉快了,我和小皇帝都一聲不吭。
  走了幾里地,還沒回營,路過一個極小的小鎮,我們便放慢了馬速,突然前頭一陣騷動,只見一個衣衫襤褸的小孩子倉皇奔過來,後面跟了幾個大漢,大聲叫罵,小孩子駭得忘了哭,只拚命跑,一邊叫救命,摔了一交,又爬起來往前跑,卻被其中一個跑得快的大漢一把揪了起來,提到半空。小孩四足亂蹬,不住哭喊,卻被那大漢「啪啪」兩耳光,打得嘴角流血,兩個小臉頰腫起來老高。
  路人側目,卻無人敢吱聲。
  「住手!「我馬前傳來一聲清脆童音的大喝。
  小皇帝心情正壞,看到這一幕自然更加氣憤,立即出聲喝止。
  那些大漢聽得有人太歲頭上動土,都惡狠狠地朝我們看過來。
  我也看不得虐待兒童,所以立刻接腔,厲聲說:「你們是什麼人,當街行此暴行,快把孩子放下!」
  為首大漢雙手合抱胸前,痞裡痞氣,拿眼神把我們剔了一遍,「呸」吐了口膿痰,呼喝說:「你們他媽又是什麼人?敢管老子們閒事!老子教訓逃跑的小奴才,關你們屁事!這是老子花了白花花的銀子買來的!」
  「他騙人!」被打的小孩腫著臉口齒含糊,卻大聲分辨掙扎:「我是被他們拐來的!不是買的……啊!「說話間又被踢了一腳,發出一聲慘叫。
  小皇帝勃然大怒,大聲叫:「給我上!」
  身後的幾個護衛都拔刀衝了上去。
  「殺人啦!」「不好啦!」百姓四處逃竄,亂作一片。
  幾個護衛都算是身經百戰的沙場老手,武功底子也是有的,這幾個人販子雖然看上去人高馬大,凶神惡煞,又怎是對手?眨眼間被砍倒兩個在地,剩下的都倉皇逃竄了。
  我們救了小孩,想找個附近老鄉問問情況,不料那些居民都避我們如避瘟疫,連飯館看我們進去都提前打烊了。
  「別問這些人!」小孩捂著臉,氣哼哼說:「他們都害怕,我們被綁過來,幾次想要呼救,那些人都裝沒聽見。」
  看來這個人口販賣集團在此地影響力不小啊。
  
  「我們?」我問小孩:「你們還有很多人?都是和你差不多大的孩子?」
  小孩點著頭:「我們那間屋子就關了好幾十個,旁邊屋子關的都是姐姐,還有好多好多……」
  看來是很大的一個人口販賣集團。
  小皇帝很生氣他治下有這種情況,就說:「張叔叔,咱們去把他們連窩端了!」
  這孩子,怎麼這種話都會說了。
  我想想說:「且慢。咱們人少,不要擅自冒險,不如先回去,多帶人來剿了他們。」
  大家都點頭稱是。
  
  不料剛出鎮子不久,前邊去路就閃出十幾個黑衣人來,一言不發,亮出兵器。
  我心中一緊:看來對方是比我們預想更加高效難纏有組織性的機構。這下糟了。
  幾個護衛都撲上前去,戰在一處,小皇帝也抽刀要上,被我扯住,按在馬前,又拍拍後面抱住我的腰的小孩,說:「抱緊我了,咱們先跑!」
  小孩似乎嚇得發抖,死死摟住我。
  我拍馬直朝大營飛奔而去。
  沒跑出幾十米,脖子後頭一麻,竟被一股力量凌空揪起來,扔在地上,然後小皇帝也被扔在了我身上,撞得我骨頭都像斷了。
  壁爐背上空空,頃刻間跑遠不見了。
大型人口販賣集團

  沒有太多掙扎的餘地,我和小皇帝兩人就被點了穴道外加五花大綁,沒法扭頭看到身後情景,估計幾個護衛們大多殉難了.
  我又大意了吧,沒想到此時國內還有專門針對我們的陰謀.也不知道是衝著我來的還是衝著小皇帝來的.希望對象是我,小皇帝太重要了,不能有閃失.可是希望只是希望而已,我心裡知道這樣的可能性並不是很高.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古人的話從來都是有道理的.
  我卻屢屢犯這樣的錯誤,實在是愚不可及.為什麼要心軟答應小皇帝出來呢?只要跟他說派人去就行了呀.為什麼不能堅持等錦梓一起?為什麼總是心存僥倖?
  
  我一邊後悔莫及的時候,一邊像一大袋麵粉一樣被黑衣人們扔上一輛破馬車,然後另外一小袋麵粉──小皇帝也被投擲在我身邊,幾個黑衣人也紛紛躥上來.
  沉默地走了好一段路之後,其中為首的一個黑衣人突然開口說:「小淵真頑皮,老喜歡玩這種無聊遊戲,這幾個人還不知什麼來路,要是惹出什麼事,看首領怎麼罰你!」
  這人聲音粗糲,但還是聽得出年級並不大。
  旁邊小孩的聲音嘻嘻一笑:「閒著也無聊嘛……」他聲音浦起,我和小皇帝同時震動:居然是那個被我們救了的孩子!原來這孩子居然是壞人一夥的,我們傻乎乎跌進一個莫名其妙的陰謀。
  不過聽他們說話,似乎根本不知道我和小皇帝的身份,這倒有些奇怪了,那捉我們幹嘛呢?
  那小孩繼續說話,好像也跟原來一樣天真無邪,但不知道為什麼帶著某種邪氣,讓人毛骨悚然。
  「你們手下那些笨蛋,只會去什麼鬧災的地方收些不值錢的貨色,要不拐點騙點抓點街上亂逛的小孩女人,這裡頭能有幾個好貨色?瞧瞧這位姐姐,算得上傾國傾城了吧,他們去抓幾百個還抵不上這一個……」小孩一邊說一邊把手伸到我臉上摸著,還掐著我下巴,把我的臉抬起來在陽光下細細看著。
  把我當成女人了?難道,居然是張青蓮的「美色」招來的人販子集團?
  只是人口販賣集團怎麼會有這麼多黑衣的高手呢?
  小孩的手小小的,又嫩又滑,本來應該很可愛,可是動作卻一點都不像個孩子,反而像個淫邪的成年男人,這感覺讓我覺得渾身汗毛都豎起來了。
  然後小孩又去看小皇帝,伸手去捏他的小臉蛋,把他的腮幫子像橡皮一樣拉扯著,叫人看得又好氣又好笑,小皇帝何曾受過這種待遇,眼睛裡都快噴出火來了。
  小孩把他的臉捏扁搓圓地玩了一番,說:「這種也能賣給哪個大戶人家做個書僮吧?也算是眉清目秀的,可惜年紀太小了,要不這根骨,『漯河豔妖』肯定願意買回去練功採補。」他大概自己玩得無趣,扯著小皇帝的腮幫子把他臉拉得變形,扭頭朝我吐著舌頭做個鬼臉,說:「姐姐,我跟他誰可愛?」
  怪腔怪調的其實也挺可愛的,不過看到小皇帝受罪,我還是有點心疼。
  「噢,你不能說話我忘了,這樣吧,要是我可愛你就眨一下左眼,要是他可愛你就眨右眼……」
  討厭這個狡詐變態的小孩,聽了這話,我故意閉上眼,再也不看他。
  旁邊有的黑衣人笑出聲來。
  
  小孩惱火了,挪到我身邊來,冷笑著說:「姐姐,你長得這麼漂亮,這女扮男裝太不適合你,我幫你換了吧。」
  說著伸手便扯我衣服。
  我驚慌了一下,連忙睜開眼,發現原先表現冷淡的黑衣人此刻都饒有興趣的看著我,看來都打算欣賞小孩剝我的衣服。
  我現在雖是男兒身,畢竟作了那麼多年的女人,有人要剝我衣服,還是很怒的,雖然是個詭異的小孩。可惜我又發不出聲音來,只急得滿臉通紅。
  旁人看到眼裡,卻以為是「美人」害羞,更加高興了。
  
  十秒之後,那個討厭的孩子嘿嘿奸笑著把我胸前的衣服扯下來,看到乾乾淨淨的一馬平川,在場的人都愣了。
  那小孩還不信,又伸手到我胯下摸了一把,這才變了臉色,面皮紫脹。
  「居然是個男的!」
  大家都愣了半天,突然那個為首的黑衣人不顧形象大笑起來,而且笑得前仰後合,眼淚都出來了「……哈哈,哈哈哈……堂堂唐小淵,居然費了半天勁綁了個男的……哈哈,哈……」
  小孩氣得臉泛殺氣,臉膛上隱隱一層紫色,一手抬起來,似乎是蓄勁打算乾脆一掌打死我!
  我一驚,難道要莫名其妙命喪此間? 
  「……聽說現在長得好看的男人價錢賣得不比美女少,」有人開始安慰那企圖打死我出氣的孩子,「不但有男人嘗鮮肯買,還有專門的樓做男人的皮肉生意,好看的能賣得比美女還貴。上回小桑他們就專門從淮北那批小公羊裡挑了五十幾頭漂亮的賣過去了,一個一百八十兩。這頭雖然年歲大點,但確實是尤物,幾千兩也能賣出來……」
  「幾千兩我還不賣呢!把他賣給漯河豔妖!」小孩惡狠狠地說:「漯河豔妖是個陰陽人,這樣他就可以兩用,這等好貨色,他肯定願意出大價錢買!」
  我看著那小孩扭曲的臉,只覺背上一股寒意,還有什麼陰陽人,看來我突然要經歷江湖歷險了,這是怎麼回事?
  
  我們被帶到的地方應該是山中,一處石牢。
  不知道這石牢是原本就有還是他們在山上開鑿,如果是後者,那麼這個幫會的規模和人力確實很驚人。
  石牢鑿在山中,怕不有好幾百間,我們走過的每一間都關滿了人,那密度幾乎不下於上下班高峰的地鐵,臭氣衝天,哭喊,咒罵,慘叫,呻吟,哀求,充耳都是這樣的東西,讓人以為身在地獄。
  裡頭有兩個男人匆匆抬著一個類似門板的擔架狀東西出來,上面是個死人,其狀慘不忍睹,但所有人都似司空見慣。
  「慢著!」為首黑衣人突然說:「我看看。」
  他仔細觀察門板上的屍體,卻始終不用手碰,猶豫了一下,說:「只怕是疫病。」
  所有人都退了一步,連那兩個抬屍體的,都似乎想要丟下手中門板跑開的樣子。小孩的臉色變得難看起來。
  「是哪間的?」為首的黑衣人問,並且下命令:「那間的人還有多少個?都弄後山去挖個坑活埋了吧,小心點好。再弄點醋蒸蒸。」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17 21:57

成年小孩

  看來我和小皇帝算是比較有價值的貨物,我們的石室要干淨一些,並且也寬敞不少,裡面也沒有擠滿人,只有兩個女孩而已,這兩個女孩都是十五六歲年紀,長得確實算得上上等之姿,看到我們被推進去,又都是男的──雖然小皇帝才十歲──不由嚇得連連驚叫.

  我雖然想安撫她們一下,以避免被魔音穿腦,但是一來我雖然解了穴道,手還被反綁在後面,腿也被綁著只能跳躍行走;二來我一旦往那邊稍微多跳幾步,那兩個女孩的分貝就會再度超越極限一次.

  我看看小皇帝,他是個小孩,待遇比我好,只有雙手被綁在前面,行動大體還是自由的,女孩們對小孩應該沒什麼戒心,所以我使個眼色示意小皇帝去招安,小皇帝一來丟臉被人販子抓住很不爽,二來不屑跟小姑娘打交道,輕輕「哼」了一聲走到旁邊去,裝作沒看到。

  我無奈嘆了口氣,只好也努力裝作尖叫聲是我的幻聽,十分艱難地,姿態不雅地坐到地上,開始想對策。

  好在人的嗓子總是有極限的,這兩位姑娘估計被關了幾天,食物補給得不能算是豐富,也還沒有那麼旺盛的精力一直尖叫下去,過了一會兒,見我並不配合她們的表演,也就停下來,躲到角落裡,睜著兩雙盈盈欲滴,我見猶憐的大眼睛警惕地觀察著我的動靜。

  我再嘆一口氣,乾脆閉上眼睛想事情,看都不看她們一眼,過了一會兒,這兩位姑娘不知是從我漂亮和善的臉還是被綁的手看出我確實不是綁匪一夥的,終於有一個試探性的,怯生生開口說:「這位大叔……」

  大叔?

  我……

  我差點摔倒在地:跟我多麼有距離的詞彙啊!

  我的青春,我的性別……欲哭無淚,造化弄人現在都是很適合我的詞彙。

  不過想想也是,張青蓮也二十七八歲了吧,讓十五歲的小姑娘叫聲叔叔也沒什麼。

   經過困難的溝通──關鍵是小姑娘們太羞怯了,聲音又低,敘述又沒條理,我的聽力和邏輯都受到不小的傷害以後,我終於連猜帶蒙地弄清楚她們的遭遇。好在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倒也不需要如何挑戰我的想像力。

  兩個小姑娘一個是河南鄉下的,夏天水災時被家裡人賤賣,倒了幾次手被賣到這裡;還有一個是無錫人,家裡雖是小門小戶,倒也不窮,去廟裡進香的時候被人直接拿帕子捂了嘴,丟到馬車裡,給運到這裡來了。

  看來,這是一個規模很大,組織嚴密,高手,那個比較如雲,手段多樣化,貨物品種和等級也很多樣化的人口販賣集團。

  我皺起眉頭:販賣人口在哪朝哪代也沒斷過,一旦遇到天災人禍,戰亂瘟疫就尤其猖獗,但是,一般都是比較小規模的作坊類經營,這麼大規模的集團化行為還是很少見的。

  不管怎樣,我們自然不能坐視。

  但是,當務之急,首先是我和小皇帝怎麼擺脫眼前的困境?

  還在思索之際,鐵柵欄門「咯吱」作響,被打開了,幾個黑衣人衝了進來,在兩個小姑娘尖叫聲伴奏中,一人一個,把我們提了出去。

  石牢過道里吵吵嚷嚷,好些人正被編成一串,像牲口一樣往外驅趕,哭喊聲,怒罵聲,哀求聲,鞭子聲,慘叫聲,響作一片。

  在這麼嘈雜的環境中,那幾個抓我們的黑衣人居然還高高興興,並且很專業地快速吃了兩個小女孩不少豆腐,引起了她們更響的尖叫和哭泣,甚至連身為男人的我也沒被放過,臉和屁股各被捏了一把,頓時叫我怒火填膺。

  

  外面是深夜,停了好幾十輛貨車,被販運的可憐人們像是牲畜一樣被裝填上車,以極不人道的密度堆在貨車裡。我們四個比較好運,被扔到一輛馬車上,車上有幾個黑衣人,之前那個首領和那個恐怖的小孩也在。

  除此之外,車上還有三四個美貌的小女孩。

  「呸,真倒霉!」那小孩跺著腳說:「這次上等貨那麼少,肯定比不過黑熊他們那邊了!」

  突然看到我和小皇帝,他又怒道:「你們這幾個蠢貨,把這小孩弄上來幹嗎?把他裝小孩那車去!」

  手下的黑衣人答應著,就要去抓小皇帝,小皇帝本來見到這個小孩就一肚子氣,此刻見人來抓他,狠狠一口咬在來抓他的那人手腕上,那人慘叫一聲,反手打在小皇帝臉上,打得他臉高高腫起,嘴邊也滲出血絲。

  我驚呼一聲,又心疼小皇帝,又怕他被抓到別處失散,有個三長兩短。

  黑衣首領喝道:「住手!說了多少回了!不要打臉,不要打臉,打臉掉價錢!」又看看小皇帝說:「我看這孩子長相也不普通,先留著吧,說不定是哪個富家孩子,能換一大筆贖金。」

  我鬆了口氣,連忙說:「是啊,這孩子性子烈,不定弄出什麼事來,讓他留在我身邊,我會看住他的。」腦子裡卻在飛快思索,他們若覺得小皇帝能換贖金就不會傷害他,也不會賣了他,我得想個什麼富貴人家,就說小皇帝是他家孩子,到時候哪怕真出一筆贖金也不打緊,只要先脫了險,回頭再收拾這些不法之徒。

  只是這戶人家既不能太有勢力也不能是江湖人士,還須是實打實的富家,而且又要信得過。這卻大大為難了。

  我雖認識些人,卻不是官員就是江湖人。

  正在絞盡腦汁,那個討厭的小孩又蹦到我面前,惡狠狠說:「你倒挺著緊啊,這是你兒子嗎?」扭頭看看小皇帝又看看我,搖頭說:「不像,不像。」

  他捏著我下巴,望著我的臉,又拿小手在我臉上摩挲了一番,甚至還摸到我赤裸的脖子,我只覺詭異非常,打了個寒顫。

  那孩子眼光往我平坦的胸部掃了一眼,臉色頓時難看了,啐了一口,連叫晦氣,跳到一邊,再也不理我了。

  旁邊那個為首的黑衣人哈哈大笑:「小淵你是春心動了吧?我說你白天看到他們非要興師動眾去捉來,是看上這個了?可惜啊,不是女扮男裝,卻是個貨真價實的男人!」

  小孩說:「呸,我才沒看上他!」

  周圍有人偷笑。那黑衣首領又笑道:「何必不好意思,你也二十多歲的人了,也該娶媳婦了,你倒是看看這些雛兒,有沒有中意的,好好尋摸一個。」

  原來那個小孩已經二十多歲,卻不是侏儒的樣子,看上去活脫脫就是個漂漂亮亮,挺可愛的孩子,卻也古怪的很。

  那個唐小淵被他揭穿,卻變了色,臉上甚至浮起一層殺氣來。
冒名頂替

  出於禮貌,我們看到殘疾人通常會迴避下目光,裝作沒看到,其實這個行為本身就是有點不大禮貌的,按理應該根本迴避都不迴避才算一視同仁,但是這卻是一種近乎本能的行為。
  所以,第一反應,我也像沒聽見,壓制下驚訝和好奇,不去多看那個奇怪的唐小淵一眼。
  但是轉念一想,這又不是正常社交場合,我應該再刺激一下他,讓他跟那個黑衣首領窩裡鬥才對,就算不真的打起來,只要有了嫌隙,就有可能予我可乘之機。
  所以我立刻驚詫地看了他一眼,然後迅速地轉過目光,這個動作我做得很明顯但又很自然,不著痕跡。
  那個脾氣暴躁的唐小淵果然立刻暴怒起來,一下子竄到我身邊,狠狠捏著我的下巴,用力搖晃,「你這是什麼眼神?嗯?什麼他媽的狗屁眼神?」
  我很想告訴他,儘管你是個偽裝的正太,最好還是不要說與形象不符的髒話,但我只是照著我心裡想好的劇本,忍著下巴的劇痛和頭暈,仰著臉死死閉著眼睛,就是不看他,也不說話。
  唐小淵更加生氣,當然我的下巴也更加受罪,「你他媽給我睜開眼睛,再不睜開我就給你挖了。」
  感覺到我旁邊的小皇帝已經氣得渾身發抖,我裝作勉強睜開眼睛,看了他一眼,然後又迅速閉上,眼神很平靜溫和,但是藏著一絲即使遲鈍之輩也可以察覺的憐憫。
  這下氣得渾身發抖的變成我面前這凶惡之徒了,但是我極力向聖母瑪麗亞靠攏的眼神和表情卻讓他對我發不起火來了,於是,不出我所料,唐小淵轉而把怒氣對著揭發他的真相的黑衣首領爆發。
  他一把推開我,對著那個黑衣人首領冷冷哼了一聲,說:「我的脾氣你不知道嗎?」
  「上次有個不長眼的龜孫子說我是侏儒,我把他活活剝了皮,把他全家男的割斷手筋腳筋扔在臭水河裡,女的都賣到最爛的窯子裡……」
  我暗想,這孩子很有職業精神,這麼氣憤的時候還沒全殺了,還想著女的可以賣錢。
  「……包括聽到他說這句話的人,我也一個不留全殺了……」
  脾氣真壞啊,不過這是典型的心理疾病了,應該在專業的心理醫生那裡接受治療。
  唐小淵殺氣衝天,那個黑衣首領情商卻比他高不少,居然賠笑說:「我可沒說那混賬話,兄弟,老哥哥也是一片好心,你別跟哥哥計較,你要不愛聽,我們以後什麼都不說。」
  那個變態孩子聽他說好話服軟,估計也是自問沒實力把在場的人都幹掉,哼了一聲後坐到旁邊生悶氣去了。
  我暗嘆一聲,看來我的如意算盤沒那麼容易實現,挑撥太過了,只怕那變態先把我抽筋剝皮。看起來這孩子一開始把我當成女扮男裝的女孩時候對我頗有點意思,但現在知道我是男的,正看我萬般不順眼呢。
  
  馬車一直在疾奔中,後面卻有幾匹馬踢聲極其急速地追趕過來,我們的馬車停了,黑衣首領出去了,只聽到外面低聲急促的交談,正在賭氣的唐小淵坐不住,也出去探看。
  我心裡怦怦直跳,難道,是錦梓他們追過來了?
  
  過了一會兒,他們掀簾子進來,我突然覺得氣氛不對,這兩人都凝著臉色,陰晴不定,似乎發生了什麼大事。
  那黑衣首領突然過來,一把揪住我領子把我提起來,陰森森說:「你們到底是什麼人?」
  我一驚,望著他。
  唐小淵也黑著臉:「我們的駐地被征西軍端了,大軍怎麼會有時間來管我們?是不是因為你們?」
  糟了,要暴露了,萬一我和小皇帝身份被他們知道就糟了。
  想來是錦梓帶著壁爐去找到了我們失蹤的地方,循著蛛絲馬跡最後找到了這個人口販賣集團的老巢,可惜稍晚了一步。
  唉,我總是叫錦梓擔心。
  估計他又寢食難安了。
  
  可是眼前的兩個壞人還惡狠狠逼問我,我得想法子渡過眼前的難關。
  之前的想法又湧出來:冒充那個著名富家,讓他們去要贖金,但是我之前沒有想起來有哪個可靠人選。
  突然靈光一現,讓我想起了一個人:周紫竹的表弟,曲白風。
  曲家素不入仕,但卻是江南望族,天下聞名,喜歡經商遊歷,豪富非常,周紫竹又是如今的朝廷重臣,清流的新一代代表人物,年紀輕輕,前途未可限量,拜相也是遲早的事情。
  曲白風為人豁達機警,又是我的死忠fans,錦梓的含章就是他送的。
  好,就冒充曲家少爺。
  
  於是我臉色平靜,對他們說:「好,事到如今,我就直說了。」
  「不知道兩位知不知道江南曲家?」
  兩人果然面色一變,互相看了一眼,那黑衣首領點頭說:「自然是知道的。」
  我一指小皇帝:「這位就是曲家小少爺,他頑皮偷偷跟他哥哥出來,到了關外才被發現,我是奉命出來帶他回家的,恰好遇到西征軍回京,西征軍將領們都與我家老爺交好,兵荒馬亂,我們就托庇於西征軍,一起回去。此刻不見了我們,他們自然著急尋找,否則怎麼對我家老爺交待?怎麼對周大人交待?」
  「兩位如能放我們回去,自然少不了重金酬謝,定然遠遠多過賣我們所得。」
  我這話說得合情合理,看來這兩個人是相信了。他們又互看一眼,掩不住眉間喜色。
  「哈哈,」唐小淵忍不住笑出聲來:「得來全不費功夫,曲家富甲天下,這下教主不但不會怪罪我們失守,反而會大大嘉獎。」
  那個黑衣首領也忍不住笑起來。
  其餘的黑衣人都七嘴八舌議論起來,氣氛熱烈不下於討論發年終獎。
  
  最後,那些人決定兵分兩路,黑衣首領和那個唐小淵帶著我們倆喬裝走,其餘人繼續押解那些可憐的少女和孩子上路。
  奇貨可居,那兩人很是慎重,黑衣首領打扮成一個三十多歲,面貌穩重的富商模樣,而我,又一次被男扮女裝,弄成他老婆的樣子,十分叫我氣悶。小皇帝是我們的孩子,而那個唐小淵則打扮成小廝。
  我和小皇帝都被點了啞穴,喂了十香軟筋散之類的東西,我於是就成了嬌滴滴走路都要人攙扶的貴婦人,而我們的孩子則是突然生了急病,所以我鬱鬱寡歡。
  
  唐小淵駕著馬車跑了一天,到了一個不小的城裡,眼看天色不早,就找了一處客棧投宿。
  黑衣首領抱著小皇帝,唐小淵則攙著他的主母,「侍兒扶起嬌無力」的本大人我,要了兩間相連的上房。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17 21:57

路遇舊人

  我和那個喬裝打扮的黑衣人首領既然是「夫妻」,只好睡一張床,而唐小淵這個假扮的童兒則「服侍」小皇帝,睡在他屋子裡的榻上。

  這兩個人看來十分有專業精神,演戲都這麼力求細節到位,只是對於這個安排我和小皇帝都十分不爽。

  黑衣首領怕生事端,叫人把飯送到屋裡,一桌子擺上來,不過是些尋常飯食,但那兩個綁匪都餓了,吃得很是香甜,黑衣首領還對我說:「娘子,你多吃點。」

  又給小皇帝夾了一塊肉,說:「兒啊,多吃點身體才會好。」說完哈哈大笑。

  小皇帝不像我這麼有幽默感,眼中殺氣一閃,黑著臉。他雖是個孩子,也頗知道九五至尊的尊嚴,被人佔這樣的便宜,自然是起了殺念。

  唐小淵也跟著哄笑,我瞥了他一眼,表示鄙視這種惡俗的江湖幽默感,唐小淵怒了,也惡狠狠瞪著我。

  我別過頭當沒看見。

  我其實也餓了,但是手軟綿綿沒力氣,吃得很慢,結果那兩個綁匪風捲殘雲把東西吃完,就叫來店小二收走了食物,我嘆了口氣,決定不跟這兩個粗人一般見識。看看小皇帝,顯然也沒吃飽,正一肚子怒氣瞪著那兩人。

  我也沒法開口安慰他,只得又暗嘆一口氣。

  唐小淵把小皇帝扔到床上,胡亂給他蓋上被子,奸笑說:「公子,快安歇吧。」

  那個黑衣首領也把我扔到床上,自己也在我身邊躺下,我很是不爽,極力往裡邊挪動,,那黑衣首領嗤笑:「你又不是大姑娘小媳婦,一個大老爺們,當我很想跟你一處睡嗎?」說完就開始呼聲如雷了。

  我想想也是,對男人有興趣的男人終究是少,雖說張青蓮長得這般禍國殃民的模樣兒,畢竟是男子,也不用太在意。就放心睡覺。

  只恨旁邊的人睡覺十分粗魯,不但打呼,還放屁磨牙,不時翻個身一條沉重的大腿就擱到我身上來,好不容易給他挪下去,一會兒又來了,恨得我牙癢。

  折騰了半宿,我累得筋疲力盡,才沉沉睡著,這一覺倒睡得香甜,只覺得腮幫子生疼,猛然醒過來,卻見唐小淵碩大的笑臉,正扯著我腮幫子猛擰。

  我怒視他。

  唐小淵笑道:「可算叫醒了。」我一看,旁邊小皇帝和黑衣首領都收拾好了。

  唐小淵把一套新的衣服扔到我面前,說:「富家太太沒有不換衣服的道理,夫人,俺伺候您更衣。」

  我紅了臉,抬手想擋住他,卻軟弱無力,被這小子一把按住,剝了外衣,給我把新的衣服套起來。倒也穿得像模像樣。

  我有幾分羞惱,若在往常到可以說幾句話嘲諷一下他給自己找回場子,苦於啞穴被點,作聲不得。

  依舊是那個黑衣首領抱著生病的兒子小皇帝,唐小淵這個惡毒的童僕扶著夫人我,從客棧大堂出去,到門口把小皇帝放下,對我們說:「我去結賬,等等。」

  我們被唐小淵看著在門口等,我心裡暗暗計量:雖然此時我和小皇帝手軟腳軟用不得力,但是若門外有匹好馬,就可以上馬逃掉……只可惜壁爐不在。

  正想著,突然門外晃進來一個人,三十多歲,長發青袍,面孔瑩白,長眉入鬢,背上一柄長劍,端的是風流人品,氣度不凡。我看看覺得眼熟,便多看了幾眼,突然想起來,不由僵在那裡:這可不是當初梁王的首席幕僚魏關流嗎?

  梁王事敗,魏關流飄然遠去,我看在原慶雲面子上,也不曾為難他,此人也是個深沉莫測的高手,零落江湖,也不知最近都做些什麼。

  按理說,我因為梁王的事算是他的死敵,但他最後走得瀟灑,也沒什麼怨懟之心,更沒什麼要為梁王報仇的意思,倒也似敵似友。

  我心思飛轉,在想要不要向他求救。

  魏關流見有人盯著他看,也注目過來,看到我愣了一下,因我女裝打扮,沒認出來,又多看幾眼,突然眼中露出一絲笑意。

  我知道他認出我來,心裡就開始怦怦跳,也不知他會不會救我一救。但是小皇帝在後面,我卻挪動身子擋了擋,不想讓他看出來,怕這樣情形落在有心人眼裡,起了什麼投機之心。

  不料魏關流卻根本不理會我,抬腳就要走,我見他要走,倒有點急了,連連跟他使眼色,示意他救我。

  魏關流掉過頭去,只當看不見,眼中笑意卻更甚,連嘴角都彎了起來。

  這時那黑衣首領結完帳過來,看到魏關流,臉色一變,拱拱手,道:「這不是魏大俠嗎?」

  魏關流笑笑:「我卻不是什麼大俠。」

  黑衣首領臉上陪著笑,:「魏大俠說笑。」看看我和小皇帝,「經手一單小生意,等生意了了好好跟魏大俠請安去。」

  魏關流微笑著,鼻子裡哼出聲音來:「問你們教主好。」

  說著揚長而去。

  我心裡大大失望:這該死的魏關流跟這個什麼教主原來是熟知,看來是不打算救我們了。

  唐小淵看他走遠了,沖地上啐了一口,「呸,好大架子。」

  黑衣首領連忙阻住:「小心被他聽到,此人面善心狠,武功高強,得罪不起。」依舊把我和小皇帝扔到車上出發不提。

  我一路總覺得魏關流會回頭來救人,或者有別的動靜,即便從人的好奇心出發,也不可能看到我這麼一個朝廷大員被人販子挾持而毫無作為,誰想果然如泥牛入海,竟一點兒動靜也沒有了。

  我失望日甚,就這麼一路顛簸,來到了揚州。

  兩個人販子把我們帶到一處郊外莊院裡,估計也是他們的一個據點。我和小皇帝被鎖在一間房裡過了一夜,第二天唐小淵進來,丟了紙筆給我,說:「給你家老爺寫封信,叫他拿五萬兩銀子來贖你們!」

  我拿起紙筆,心中大喜:藏頭詩,密碼,我來了,終於又到了我一展文采的時候了。
投書

  黑衣首領也進來了,陰陰說:「我念一句,你寫一句。」

  我心中咯噔一下:這傢伙倒挺狡猾,居然讓我聽寫,這下我的如意算盤不是完了?

  黑衣首領念道:「老爺,我和小公子被幾位大俠抓住了,請三天內支付5萬兩銀子作為酬勞,我們才能無恙歸來。」

  這傢伙……我憤憤瞪視他,這不要臉的話讓我想起了我的乾兒子,文過飾非也沒有這麼皮厚的!什麼大俠會來抓我們?難道我們是江湖大盜嗎?還有這叫什麼酬勞,贖金就贖金,敢做還不敢承認?難道是感謝你抓了我們的酬勞嗎?

  唐小淵見我有話說的樣子,就給我解了啞穴,我憤然對黑衣人說:「在府中時老爺的文書來往也都是我處理的,這麼粗淺的話看了也沒人相信是我寫的。」

  黑衣首領見我批評他的文采,居然還好意思發火,衝著我怒道:「叫你怎麼寫就怎麼寫,再囉嗦破了你的相叫你當不成兔兒爺,看你們老爺還要不要你!」

  兔……這傢伙說話太傷人了。

  唐小淵卻奇怪地看著我:「兔兒爺,你怎麼知道他是兔兒爺?」

  我也怒氣衝天看著黑衣首領。

  黑衣首領很不屑地笑了笑,頗有點睥睨天下的樣子,「就他那樣子,除了兔兒爺還能幹什麼?」

  我差點吐血,很想抗議這太傷害我的邏輯的論證,但是想到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的古訓,我能跟一個綁匪說什麼道理呢?

  何況旁邊唐小淵不但不認為他的同事邏輯有問題,反而贊同地點著頭,一邊若有所思地看著我,我想起他一開始對我就有點意思,知道我不是女人一直很鬱悶,就打了個寒顫,生怕他受了啟發,突然想通了,決定棄暗投明,投奔同志大軍,那還在他們手裡的我豈不糟糕了?

  所以,趕緊帶過這一話題好了。

  我認命地鋪紙研墨,把綁匪的佳作照著寫了一遍,這下我的藏頭詩也好,密碼也好,都無用武之地了,可如何是好?

  想了想,我只好在簽名上動手腳,畫了個疑似蓮花的非字非畫的鬼畫符當落款。

  吹乾墨,遞給那個黑衣首領,他懷疑地看了我一眼,拿起來端詳半天,遞給一邊的唐小淵:「給,你看看。」

  唐小淵很不感興趣地接過來,嘀咕說:「看什麼啊,它認得我,我又不認得它……咦,這是你名字嗎,怎麼看著像朵花,你叫什麼?」

  我又一次湧上吐血的願望:早知道這兩人都不識字,我何必這麼小心!

  說實話,這個時代文盲還蠻多的,不過和我打交道的裡頭卻少,這兩位都是混江湖的,不識字也不奇怪,好人家的孩子誰會走這條路?像武俠小說裡,尤其是梁羽生的武俠小說裡,大俠們都兼作詩人,招數名字都是詩的情況,果然是文人的幻想。我們從小看這些書長大,卻信以為真了。

  看看這兩位大俠,我不由深深感到普及義務教育的重要性。

  「那是我一貫去賬房支銀子的花押,他們看了就知道真的是我寫的。」我微微揚起頭,用職業口吻淡淡說。

  那兩位不懂行的貧下中農文盲不由自主點了點頭。

  大家果然都是會信服專業人士的。

  我的簽名連唐小淵都能看出是朵花——雖然不一定能看出是什麼花,我的字跡曲白風又是知道的——他那裡有我好幾幅「真跡」,讓曲家明白我是誰應該沒什麼難度吧?

  現在只要希望曲白風沒有四處遊蕩,乖乖待在家裡就好,要不然送信人回來說,曲家莫名其妙,說他們家並沒有弄丟什麼小少爺,我們卻慘了。

  我想了想,決定如果真遇到這樣情形,我就開始演戲,讓他們相信曲家大少爺(可憐的曲白風,只好犧牲你一次)想奪產,故意要趁機害死我們小少爺云云,忽悠這兩個文盲總應該不會太成問題吧?

  這麼一想,心中大定。

  兩個文盲高高興興拿著我的信走了,臨走還給小皇帝也解了啞穴,估計是深處莊中,也不怕我們叫。

  我把小皇帝摟在懷中,這兩日這孩子真是受了苦了,瘦了一圈,不過眼中堅毅之色更甚,看來真是大有前途的好孩子。

  小皇帝偎在我懷中,用低不可聞的耳語問:「張愛卿,曲家是做什麼的?」

  我也低聲回答:「是周大人的姨母家,他家少爺我認得,最是機靈的人,想來能處理好此事。」

  小皇帝「哦」了一聲,不再說話,神情卻有些鬱鬱。半天才又小聲說:「張愛卿,總是你在保護朕,朕真是無用。」

  我笑了:「皇上還是小孩子呢。這是為人臣子當盡的本分,皇上大了,就能保護天下臣民了。」

  小皇帝輕輕「嗯」了一聲,把頭往我懷裡拱著,好像一隻小狗,我心中頓時母性氾濫,把他摟得密密的,拿胳膊圈住他。

  這孩子也重了,我幾乎快要抱不動了。

  他拱到我頸窩,頭髮絲蹭得我直癢癢,忍不住想笑,又覺得渾身有些酥麻。

  小皇帝卻把嘴湊到我耳邊,小聲說:「張愛卿,兔兒爺是什麼意思?」呼吸噴到我耳畔。

  我臉刷一下罕見地紅了。

  把小皇帝推開了些,我紅著臉說:「那是那些渾人說的渾話,皇上趕緊忘了罷。」

  小皇帝眼睛亮晶晶地望著我。也不知道他曉不曉得張青蓮跟他先皇的關係,真是尷尬死了。

  晚上我摟著小皇帝睡。

  睡得正香,夢到跟錦梓在府中下棋,誰輸了就要去做個菜,結果錦梓輸了,漲紅了臉表示他不會做菜,我高興地取笑他,突然覺得後頸一痛,被人抓了起來,睜開眼一看,是一個陌生的嘍囉。

  「唐壇主叫你去問話。」嘍囉冷冷地說。

  我吃了一驚:半夜三更問什麼話?就是事情敗露,也沒那麼快的。

  小皇帝也驚醒了,看到這情形,怒道:「快放開他!」就要撲上來廝打,可惜身軟無力,被人一腳踢到一邊。

  我吃了一驚,說:「你別傷了他。」

  我被提了出去,一路還聽到小皇帝的呼喊。

   我被提到一個屋子裡,從陳設看是唐小淵的臥房,不有心裡一驚,不會好的不靈壞的靈,這變態真想開了吧?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17 21:58


不愉快的性騷擾

  我被一下子狠狠扔到床上,撞得鼻子生疼,還沒來得及揉,唐小淵高高興興拿著一碗牛乳進來了。

  我很不大屑地看著他,這個偽正太看上去還真是十足小孩模樣,笑嘻嘻唇紅齒白,長得還比小皇帝俊俏些。

  唐小淵的牛乳卻不是給我喝的,自己小口小口喝完,還真當自己是小孩。

  不過,古代孩子沒有睡前喝牛奶的習慣吧?

  唐小淵放下碗,說:「喝這個氣色好,以前有個小姑娘皮子雪白,她說就是天天喝這個。」說著有點得意地摸摸自己粉嫩的小臉,「我感謝她告訴我,本來她們那一批都是賣窯子的,我交待把她賣了一個大戶人家做妾。」說罷顯出對自己恩怨分明的道德觀十分得意的模樣。

  我暗汗。

  這小子估計怕自己皮膚粗了不像小孩子,所以才這麼上心保養皮膚。

   唐小淵拉過被子,說:「咱們睡吧。」

  我差點跳起來:「我為什麼要睡這裡?」

  唐小淵一臉無辜:「我看你抱著那小子睡得挺高興,我也想要抱。」說著一頭拱到我懷裡。

  我簡直就像被一條蛇鑽到衣服裡一樣,渾身僵硬,難受極了,待要掙扎,卻被牢牢桎梏住。

  唐小淵一雙小手臂確實很可愛,卻像鐵箍一樣圍著我的腰,我慌了,這傢伙難道真的要……

  他把渾身都緊貼著我,兩隻小腳抵著我膝蓋,嘴湊到我脖子,低聲說:「別動嘛,抱著我睡……」

  我苦笑:「我又不是女人,你別這樣。」

  他不理我,腦袋還在我脖子拱來拱去,又伸手解我衣服,我大急:「別脫衣服了,我就這樣抱著你睡覺吧。」

  他抬頭看著我笑,還是一臉天真無邪狀,看得我惡寒,真倒霉,這種變態也能讓我碰到!

  儘管盡力掙扎,唐小淵還是成功解下了我的上衣,小手在我身上摸來摸去。我又羞又惱又著急,奈何渾身無力,不是他對手。

  要是失身給這種東西,我還不如一頭撞死得了!

  我喘著氣,累和羞讓我臉上發燙,那個小子似乎真的發情了,努力爭取把我下裳也弄下來,我則在進行最後的保衛戰。

  等等,一個小孩子,能把我怎麼樣?

  不管心理和實際年齡多大,這發育狀態就是小孩嘛,難道老天會這麼善待他,別的地方都不發育只有那裡成年了?

  我不信。

  感覺了一下,密密貼合的身體,並沒有明顯的硬物感。

  不由頓時心中略定。

  可是這麼一走神,我的保衛戰就出現了漏洞,給予敵人可乘之機,「嘩」的一聲,我的下裳被撕破了。

  我愣住了。

  唐小淵趁機迅速把我裡面的小衣也扯破了。

  他的手往我下面摸過去,被這麼一隻手摸到隱秘地方,我一時渾身僵硬。不料他也很僵硬,撩開我殘餘的衣料看了兩眼,臉色很是古怪。

  我怒視著他。

  他不理會,又拿出鑽研的精神撫弄了兩下,神色更加難看,終於忍不住,居然對著地上吐了起來。

  我大怒:又不是我請他來摸我的,現在居然擺出受害者的樣子率先吐起來,要說噁心,被騷擾的我不是更有理由比他覺得噁心?

  再說了,張青蓮雖然不怎麼樣,這身體還是挺美的,我用了那麼久,有時也覺得與有榮焉,哪裡就值得吐了?

  唐小淵吐完,黑著臉再也不看我,叫人進來,把我用毯子一包,送回軟禁我們的房間去。

  我鬆了口氣,看來他要想通還是比較難的。

  卻說小皇帝看我衣衫破爛,裹著毯子被丟進來,不由嚇呆了。

  不要說他,估計那把我弄回來的兩個嘍囉都以為我被唐小淵怎麼了,遠遠還能聽到他們竊竊私語,發出「嘿嘿」的淫笑。

  小皇帝握緊了小拳頭,又急又怒,好半天蹦出句話來:「朕……我要殺了他們,一人不留!」

  我又被摔了一下,頭暈眼花,一時爬不起來,只好連連擺手,有些氣急敗壞。

  小皇帝過來扶我坐起來,掀開我的毯子察看:「傷了哪裡不曾?」

  我這才「啊喲」出聲,扶著腰罵道:「這幫兔崽子,就不能輕點扔,摔死了對他們有什麼好處!」

  小皇帝愣了楞,看我還很精神,有些奇怪,又低頭看我傷了哪裡。

  我本來覺得小皇帝是小孩子,又是同性,就算赤裸相對,也沒什麼大不了,但剛剛被唐小淵那個偽正太騷擾之後,卻對小男孩有些膽寒,就覺得怪怪的,奪過毯子裹緊了身體,勉強笑道:「我沒事。」

  小皇帝不相信,結果費了我許多口舌,才哄得他勉強信了。

  這一夜,我也不肯抱著小皇帝睡了,自己裹著毯子蜷著睡,小皇帝又疑惑又委屈,自己可憐兮兮地睡了一晚。

  去投信的人也不知道怎樣了,我們就這麼又被關了三四天,毫無外界的消息,一天三餐有人送來,無非是很簡陋的一兩個菜和兩碗米飯,不過,估計比別人已經算是優待了。

  唯一值得慶幸的,就是唐小淵沒再來煩我。
人質獲救

  過得兩日,突然被提出來,又塞上一個馬車,我有些驚疑不定,不知道又要被弄到哪去,開口問,也沒人搭理,反被那個黑衣首領一手點了啞穴,旁邊的小皇帝看上去也有些憔悴。

  我們又一次被灌了藥,這是第三次了,一次藥效大約能維持五六天。

  皇帝還沒成年,我很是擔心以後會不會有後遺症,可惜我的抗議並沒有引起綁匪的足夠重視。

  不過這兩個綁匪從來都很多嘴,馬車上也不時聊聊天,讓我得知了目前大概的形勢:

  曲家同意了付五萬兩,不過只肯先付一萬,見到人的同時才肯付剩下四萬。

  如今一萬他們已是收到了,所以正把我們往那邊運。

  我心中暗喜,看來曲白風家已是明白了我的字和標記,不然至少也是打算採取合作態度看個究竟,至少他們肯平白無故付出一萬兩銀子來。

  不過我又不禁有點奇怪,這倆綁匪也太沒腦子了,把我們帶去了也不怕人家曲家使點手段,不但拿不到錢,自己還讓人家端了。

  聽著繼續聊,原來是藝高人膽大,覺得曲家沒有江湖背景,頂多有幾個看家護院的,不在話下。

  聽得我暗暗搖頭,這兩人實在太自信過頭,憑他們的身手也算不得江湖上一流高手,比起錦梓固然是天壤之別,比起我家看家護院的田純和朱纖細也是大大不如。

  下了馬車又上船,做了一夜船,上岸又換了馬車,到了次日中午時分,方到了地頭。

  黑衣首領和唐小淵並幾個嘍囉押著我和小皇帝去了交換人質的所在,這幫人甚是沒有創意,果然是郊外一處窮山惡水,人跡罕至的地方。

  以江南的靈秀,還能找到這樣地方,真是不容易。

  黑衣首領示意唐小淵拿把刀架在小皇帝脖子上,準備一有不對,就要撕票,我心中大急,比劃示意他們架在我脖子上,被很不屑地鄙視。

  唉,只怪我杜撰的故事裡小皇帝才是小少爺,我不過是個出來找他的下人。

  遠遠看到曲白風站在冷風裡被吹,突然很是可憐這無辜的孩子,莫名其妙要出一大筆錢,還要一個人過來吹風,看來這倆綁匪是規定了曲家只許出一個人來。

  曲白風遠遠看到我,面上露出喜色來,拿出一疊紙,揚聲說:「這是四萬兩的銀票,通匯的票子,大江南北五十六家分號都可通兌。」

  黑衣首領跟唐小淵商量了下,同時搖頭:銀票太不方便,這麼大數額,去兌換很容易被人得知行蹤。

  商量不開,唐小淵甚至把小皇帝脖子上架的劍緊了緊,嚇得我連連向曲白風遠遠地使眼色,也不知他看到沒有。

  曲白風是沒面過聖的,估計不認得小皇帝。

  經過討價還價,曲白風回去取了一千兩金子和一匣明珠寶玉來,一千兩金子很是沉重,有七十多斤,兩個僕人抬來的,我和綁匪們都注意觀察了僕人,發現裡頭沒有練家子,綁匪們滿意了,我則嘆了口氣。

  接下來又是冗長的談判,曲白風要一手交錢一手換人,綁匪不願意,要先收錢,驗好之後讓曲白風先退出十里外,他們把人留下自己走了曲家人才能回來接人質。

  曲白風又不肯,表示說:「倘若你們拿了錢不放人我們又能如何?」

  然後又開始談,綁匪們又數度以拉近劍鋒和小皇帝脖子上的皮膚的距離來威脅,並且很無賴地表示:人在老子們手上,放也好殺也好全由老子們高興,你們願意也好不願意也好,相信也罷不相信也罷都只能賭了。

  曲白風又死不松口,最後唐小淵看看我,提議先把我放回去,拿了錢再放小皇帝,曲白風頓時大喜,立刻滿口答應了,估計他以為小皇帝是不重要的服侍我的書僮之流呢。

  我卻連連搖頭,不肯答應,他們萬一事後一高興把小皇帝撕票呢?我在雖不見得一定能杜絕這事,但至少還可以隨機應變。

  那廂綁匪們看曲白風那麼高興又懷疑了,偷偷嘀咕了兩句,大致意思是估計小皇帝是曲白風的幼弟,雖是少爺,曲白風只怕巴不得他死,我呢,估計是曲白風心愛的男寵云云。

  我豎著耳朵聽得哭笑不得,這兩人不但八卦,想像力也很強悍。不過,這個想法有利於小皇帝早點脫離危險,我自然不會去糾正他們。

  於是綁匪們變了主意,要先放小皇帝,再放我,曲白風滿臉失望不肯,但是終究小皇帝名義上是他「弟弟」,拒絕不合情理,況且畢竟人在綁匪手上,終究還是同意了。

  於是小皇帝被跌跌撞撞推了過去,裝金子的小箱子和裝珠寶的匣子也到了綁匪們手上,一打開金光閃閃,寶光四射,樂得黑衣首領和唐小淵兩個沒見過世面的文盲合不攏嘴。

  然後曲白風帶著家人和小皇帝依依不捨地按規定退出十里外,兩人還頻頻回頭望,小皇帝很機靈,雖然焦急萬分,還是對曲白風說:「哥,快把他救出來!」曲白風憂心忡忡強拉著小皇帝走了。

  唐小淵一直抓著我,並且小皇帝脖子上那把劍自從小皇帝被放走就繼承到了我脖子上,寒氣直滲在我脖子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現在人走了也還不放開,也忒仔細了。

  唐小淵看著手下人把金子珠寶安置到車上,又死瞅著我,我很有點忐忑不安:這變態什麼事都做得出,只怕真要撕票也難說,況且那晚的事……他會不會想滅口?

  「這小子看來很得寵,要不要抓回去再敲詐一筆?」唐小淵問黑衣首領。

  黑衣首領猶豫了片刻,搖頭說:「算了,盜亦有道,咱們做的雖不是什麼見得光的買賣,終究還是不要壞了名聲。要不下次生意人家只怕不肯信咱們了。」

  唐小淵狠狠瞪了我一眼,用眼光告訴我:算你小子好運。

  然後便放開我脖子上的劍,伸手欲再點我幾個穴道。

  說時遲那時快,一道劍光突然如星河匹練般直瀉而下,還沒等我反應,濕濕粘粘的液體濺在我脖子上,然後方聽到唐小淵一聲慘叫,我自己腰間一緊,被一股力量帶起,墜入一個懷抱中。

  雖然背上撞得略有點疼,懷抱還是很溫暖的,我抬頭,看到錦梓一張微帶疲態的俊臉,頓覺如在夢中。想來他為了找我又是千里追尋,如同過去每一次一樣,心中一酸,又喜又愧。

  唐小淵被一劍傷了臉和肩膀,好大的血口,血如泉湧一般,他只捧著臉,殺豬般嚎叫。

  黑衣首領和別的嘍囉們先是被這突變驚得愣在那裡,此時回過神來,紛紛大聲喝罵著撲過來。錦梓也沒放開我,一手擁著我,一手使劍禦敵,端的是劍氣縱橫,身如蛟龍。

  這些人自然不是錦梓對手,不過一兩個照面,湊數的嘍囉們就死的死,殘的殘,錦梓估計找我找得很上火,下手狠辣。

  黑衣首領看情形不對,拉起還在傷心自己被劃傷的正太臉的唐小淵,躍上馬車,拿鞭子直抽得馬兒狂奔,落荒而逃了。

  錦梓急於看我,也不追趕,把我放開,望著我。

  四目相對,一時千言萬語,噎在喉中。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17 21:58

救美的多了些

  十幾天不見錦梓,倒似恍若隔世,我不由自主伸手摸了摸他的臉,這臉孔比起一年多前初見已是增了一些棱角,堅毅沉穩了許多,眼神也不復當年困獸一般,清明內斂,宛若華星。

  錦梓被我的手摸到臉上,不由臉微微一紅,伸手捉住我的手。我們便這姿勢膠著在那裡。

  「不曾受傷嗎?」他低啞著聲音問。

  我搖搖頭,赧然:「對不住,錦梓,又叫你操心了。」

  他搖頭,唇角邊投出一絲笑意:「周紫竹急死了,皇上不在京裡這兩月他便左遮右瞞,如今又丟了,若是我再找不到你們,他就要以死相謝了。」

  那你呢?我很想問,又覺得太幼稚,便什麼都沒說,只是在錦梓的手臂用力的時候,順從地偎進他懷裡。

  「翹楚,」錦梓的臉半埋在我發中,低聲說,「我陪你滿了這三年,你便同我走罷,咱倆個浪跡天涯去。」

  浪跡天涯嗎?同錦梓一起?

  突然覺得會很幸福。

  雖然我更喜歡窩在府第裡蓮花池畔,伴著鳴蟲白雪,飛花落葉,喝著冰鎮酸梅湯,下雪的時候吃火鍋,閒來無事摟住錦梓纖細有力的腰膩來膩去……

  可是聽到錦梓願意去浪跡天涯,我還是很高興。

  如果是和他一起,天涯雖遠,也處處是家了。

  「三年啊,皇上現在不過十歲,三年才十三歲,有點放心不下……」我抬頭央求地看著錦梓。

  錦梓臉沉了下來。

  「咱倆餘生還有許多年,浪跡天涯也不用太著急,八年,好不好,錦梓,再等我八年,皇上親政沒問題了我就跟你走,以後你去哪我便隨你去哪……」我略微焦急地說服著錦梓,希望可以打動他。

  「我去哪你便去哪嗎?」錦梓看著我的眼神柔和了,低低問。

  「嗯。」我點頭保證,卻見他的臉俯下來,火熱的嘴唇便吻住我的。

   我被吻得頭暈眼花,四肢無力,依在他懷中,全由他支撐著我的體重,錦梓的手摟在我腰間,也不老實起來,讓我的狀況又更差了一點。

  這傢伙該不是想在這兒……我清醒了一點,伸手推他。卻使不上什麼力,錦梓的胸膛如磐石般不可撼動。

  直到遠遠有馬蹄聲,錦梓才死了賊心,依依不捨放開我。

  曲白風帶著小皇帝急匆匆奔來,看到錦梓和我,鬆了口氣:「姚兄及時救了人就好,張大人要有三長兩短,我真是無顏再見表兄了。」

  小皇帝見了我,早是一下子跳下馬,撲到我懷裡,聲音都帶了哭腔:「張愛卿,可擔心死朕了!」

  此言一出,曲白風僵在當地,愣了半天才想起來跪在地上山呼萬歲。

  小皇帝擺手叫他起來,我說:「都且不要拘禮,此刻在外不便,不要透露風聲,讓人知道了皇上行蹤。」

  曲白風點頭稱是。

  這人是個豪俠放任的人,無心仕途,卻喜經商遠遊,素來很對我胃口,如今他可算救駕有功,這是天大的功勞,也是他日後的造化。

  原來曲白風看到信函便猜到是我,用信鴿發過去周紫竹那裡詢問,錦梓當時不見了我和小皇帝,十分焦急,在壁爐引導下找到了人販子的巢穴並且一舉搗毀,可惜我們卻已經被轉移,估計是朝中原來,只好先把大軍帶回京城附近,一邊極力尋訪,此刻得到通知便連忙騎著壁爐趕來。

  壁爐腳程快,錦梓終於及時趕到,其餘手下還在路上,一商量,錦梓便悄悄跟在曲白風後頭,埋伏在樹上。

  以錦梓的功力,那兩個三腳貓自然發現不了,可是我和小皇帝一直利劍加頸,錦梓也不敢輕舉妄動,一直耐心等到最佳時機,才把我救下。

  錦梓一直謹慎,也沒告訴曲白風那是小皇帝,所以曲白風這才知道自己立下了大功。

  他也算仗義,拿出如此巨款來救我,一路奔勞,如今五萬兩財物也被綁匪弄走了,我正想著從我的錢裡補給他,可估計他也不肯收,要說從國庫裡補給他,這名目確是名不正言不順。皇上自然有大內的小金庫,可是只怕還沒我有錢呢,難道叫宮裡裁員?叫宮女節食?

  正在犯愁,突然發現綁匪的馬車晃晃悠悠跑了回來,眾人驚訝,都看了過去。

  馬車漸近,車上跳下個人來,卻是久不見的原慶雲。

  這位仁兄素來是「丹唇未啟笑先聞」的,這次也不例外,笑呵呵從車上越下,到我面前作了個長揖:「青蓮兄,許久不見,叫兄弟好生思念。」

  我看他一眼,忍不住又偷瞥了一眼錦梓的臉色,正色說:「你又發什麼瘋呢。」

  原慶雲還是笑呵呵的:「哎呀,這次看來卻是晚了,被旁的英雄搶先救美了,只好幫你追回些損失。魏關流這廝告訴我忒晚了。……唉,這馬車真不好趕。」說著活動了一番手臂。

  ……原來魏關流認出我來,告訴他了……估計是當笑話說的。

  不過,原慶雲追回錢來,倒是免了我的煩惱。

  我頓時給了他一付笑臉,「慶雲啊,你以後若是無事可做,倒不妨考慮下幫人追債為生。」

  原慶雲哈哈大笑。

  曲家家人也都趕了過來,把金子珠寶清點無誤,運了回去。

  我心安不少,如今曲家損失只得一萬兩,好辦多了。

  小皇帝不曾見過原慶雲,好奇地看了兩眼。

  曲白風是主人,不免要客氣一下,問:「這位英雄是……」

  錦梓在旁淡淡說:「這位是包公子。」

  曲白風禮數週全,抱拳說:「原來是包公子,多謝公子相助。」

  原慶雲哈哈一笑,也不說話。

  壁爐也被帶了過來,看到我大喜,過來廝磨了許久。

  錦梓說:「先回去再說罷。」便攙我上馬。

  曲白風說:「正是,先回我家再從長計議。」

  原慶雲千里迢迢趕來救我,不理他我過意不去,可是讓我招呼他一起走,又說不出口,一時覺得有些尷尬,僵在那裡。

  錦梓就當看不到這個人,除了剛才向曲白風介紹。

  幸好曲白風好客,說:「包公子和我們一起去舍下歇息吧?」

  原慶雲笑道:「如此叨擾了。」便大大方方跟我們去了。

  錦梓臉色如常,也看不出喜怒。

  到了曲府,錦梓帶來的手下也都到了,小皇帝行蹤畢竟暴露了,要一路浩浩蕩蕩護送回去。

  我私下要塞一萬兩銀票給曲白風,曲家卻無論如何死也不肯收,我想想他家經商,以後隨便給些便利,也足以賺回這一萬兩,也便罷了。

  錦梓卻說許久未見錦楓,要先去華山探望他才回京。

  我想起這一陣子同錦梓聚少離多,不捨得又分開,想想小皇帝此次公然明路回京,一路要接受官員覲見,也快不了,我們便去趟華山也未必會晚,就笑道:「我同你一起去。」

  錦梓臉上露出一絲喜色,目光溫柔地看著我,我也朝他微笑。

  突然原慶雲懶懶說:「正好我也要去華山訪友,就同你們一路罷。」
三人行

  打從原慶雲很無恥地要做電燈泡以來,錦梓的臉色就沒有好過。

  我哭笑不得,只好自己去收拾下要用的物品。我被綁架來,所以身無長物,曲家要送程儀,但錦梓帶了錢,我也就推辭了。

  我重新騎到了壁爐的背上,心情很是不錯,只有我家壁爐這般英姿颯爽,行走如風又平穩舒服。

  長途跋涉,我心疼愛馬,自然不會讓它負載兩人,因此錦梓就騎了曲家提供的一匹良馬,這馬雖然也算好馬,比起壁爐可就差得遠了,連那幾匹烏雲蓋雪也是大大不如。

  因此我便令壁爐放慢了腳步,原慶雲也不知哪裡弄了匹好馬,也能輕鬆跟上。

  錦梓因是一人晝夜兼程趕來的,軍中部下沒這麼快腳程,第二日方才趕到,便由他們護送小皇帝回京。

  小皇帝對這安排很是不滿,嘟起小嘴表示委屈,被我教育了一番,讓他知道一國之君不能由著性子亂來,最後心不甘情不願地同意了。

  我看著這孩子不高興的樣子,想起我其實是為了跟錦梓雙宿雙飛才不跟著皇帝盡忠,不由有一絲絲慚愧。

  不過,我終究要離開他的,這孩子總有一天要自己一個人坐在萬人之上,寂寞孤高,享受著人間最大的權力,也承擔著天下最重的責任,什麼事情都必須他自己做出決斷,自己判斷,自己掌握,還是少依賴我一些比較好。

  慈母多敗兒啊。

  於是,我和錦梓,還有很不識相的原慶雲同學踏上了探訪錦楓之旅。

  三角形雖然有穩定性,三人行卻絕對是焦頭爛額的一件事。

  本來已是初春,江南煙華之地,風景很美,我們三人的臭皮囊每個都算得上萬里挑一,三人一起鮮衣怒馬地出現,回頭率不能以尋常計,不時便有什麼浣衣婦,採桑女之流給我們拋個媚眼,我們又都春風得意,年少多金,還有什麼不痛快的。

  可惜……

  錦梓一直黑著臉,表現出當年冷酷少年的模樣兒。

  原慶雲倒是完全不在乎,跟我天南地北的狂聊,說得意興縱橫。

  我卻要一直偷看錦梓臉色陰晴,不好跟他過於接近。

  原慶雲看到聽眾不配合,大概也覺得無聊了,一會兒掏出一個胡笳吹了起來。

  他在胡地待過許久,這胡笳吹得像模像樣,頗有蒼涼遼闊的意境,我聽得很是驚豔了下。

  原慶雲因此很得意。

  我怕他得意忘形,加了一句:「好是好,就是悲了些。」

  原慶雲對這種「瑕不掩瑜」式的批評完全不介意,繼續得意洋洋。

  我怕錦梓吃味,連忙討好地問:「錦梓,你有何拿手樂器?」

  錦梓還沒回答,原慶雲已是哈哈大笑:「這小子當年號稱是武學奇才,大部分時間都練武了,要說讀書可能還湊或,能寫兩篇文章,琴棋書畫可就差得遠了。尤其是琴和畫,琴是學過兩天,不知道彈不彈得出一兩首曲子,畫是半天也不曾學過。」

  看來當年他們兩家交情還真的不錯。彼此知根知底,什麼老底都能揭出來.

  不過,錦梓還真的是實用主義者,我想的沒錯。

  錦梓對於原慶雲的揭短很不屑,瞥都不瞥他一眼,冷冷道:「我又不做樂伎,這些東西學他作甚?」便拍馬越過我們,離原慶雲拉開距離。

  原慶雲則用眼神表示他覺得錦梓俗不可耐。 

  看來這兩人從小就不對盤。

  我又好氣又好笑,這兩人怎麼都突然孩子氣起來。

  投店的時候又是一番情形,錦梓搶先開口要了兩間房,原慶雲臉色便難看起來。

  但這種立場問題我是要堅決站在錦梓那邊的,乾脆挽著他手臂表示我對這種安排覺得理所當然,完全不在乎旁人詫異的目光。

  吃飯的時候也很是有趣,原慶雲坐下來就先要水晶蘿蔔糕,我詫異了一下,就看到錦梓黑著臉要了一個爆炒豬肝。

  這兩個連對方從小最討厭的菜也都記得!

  吃完飯我就被錦梓拉回房裡了,都沒來得及看一眼原慶雲的反應。

  錦梓這次很直接把我推床上,我抬頭詫異地看著他,他就壓了過來。

  我們最近這方面的事不多,倒叫我臉紅了。

  錦梓同學表現得異常熱情,故意把動靜弄得很大,我知道他的用意,心裡覺得又好氣又好笑,待要忍住,又被他折騰得忍不住呻吟出聲來,氣不過,狠狠掐了他幾下。

  錦梓事後一臉正氣,偽裝不懂偽裝得很成功,一點破綻都看不出,害我以為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他就坦然把臉埋在我脖子,摟住我的腰睡了。

  我看著他的睡顏,很少有錦梓比我睡得早醒得晚的時候,所以這副模樣我不經常見到。

  忍不住輕輕用指尖畫著他的眉心唇角,心中春波一片,蕩漾欲碎。

  第二天,原慶雲臉色很憔悴,眼圈都發黑了,話少了,也沉默了許多。

  我心中有些不忍,但是想想我不忍又能怎樣,我愛的是錦梓,這一輩子都要跟錦梓在一起,早已沒有資格收留旁人在我心裡,愛是兩個人的事,如果這點都不能做到,還配說愛嗎?

  原慶雲是個雖然怪異卻很瀟灑的人,不會怎樣尋死覓活地跟自己過不去,說不定過幾個月,就把我忘得一乾二淨。

  現在這猛藥,下得一點都沒錯。

  我要是態度曖昧,不清不楚,對原慶雲才是殘忍不負責任的事情,我早已不恨他了,不能這樣自私地害他。

  於是,我越發跟錦梓親熱。

  這樣怪異的氣氛持續了好幾天,原慶雲的話越來越少,臉上笑容越來越難掛住,偶爾也振作一下,作指點江山,興致勃勃狀,迷惑一下我們,叫我們摸不著頭腦。可他明顯漸漸瘦了。

  即使如此,也還是跟著我們,沒有走的意思。

  錦梓連表演都慢慢沒興趣了,有時候若有所思地看著他,出會神。

  似乎只有我在辛苦忍受這怪異的局面。

  還好,過了幾天,一個人的出現打破了這個要命的局。

  這個人昨天傍晚出現的,這樣初春時節,依然穿了一襲藍狐披風,身邊一個清秀小童,抱了一張琴,臉依然秀美如好女,眼睛依然溫潤如玉。

  原慶雲看到他就皺起了眉頭,說:「你來幹嘛。」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17 21:58

江湖俠少

  蘭倌微微蹙起他的柳眉,眉目含愁,我見猶憐。

  說來我也半年沒見到蘭倌,此刻見了,心中倒也有幾分歡喜。

  原慶雲臉色不好看,蘭倌也只是忍氣吞聲賠笑說:「許久不見你蹤影,自個兒氣悶,出來走走,不想遇到你們了。」

  這話自然是謊話,他必然是思念原慶雲才出來尋找,卻不敢這樣說,託辭巧遇。

  原慶雲冷著臉,正要說什麼,我心中不忍,便笑道:「蘭倌,許久不見,這次要好好聚聚,同我們一路走罷。」

  蘭倌臉上透出喜色來,一閃而逝,又偷偷看原慶雲臉色。

  原慶雲很不高興地橫了我一眼,我毫不客氣回過去。

  他嘆口氣,不說話。

  於是蘭倌高高興興加入我們的行列。

  蘭倌很是吃苦耐勞,把書僮遣回家去,自個兒動手伺候原慶雲飲食起居,宛如家妾。害我直擔心錦梓看到原慶雲的大爺待遇對自己的境況有所不滿。

  原慶雲給他買了匹還不錯的馬,四人一起騎馬,這馬年歲小,性子烈,原慶雲只求速度能趕上我們的行進,卻不管馬兒好不好駕馭。蘭倌早年吃過苦,並不算是身子很好的人,騎這樣的馬,自然不會好過。

  壁爐走得極穩,我的大腿內側還磨破了幾處呢,蘭倌辛苦可想而知,卻咬牙忍住,依舊言笑殷殷

  四人行和三人行大不相同,很像以前在現代和女友各自攜伴同遊,四人兩對,最是高興的。

  我甚至多了許多遊山玩水的興致。

  唯一在心裡不舒服的,也許只有原慶雲。

  感情熬人,別人確是幫不上忙的。

  不管怎樣,我們這個旅遊團整體氣氛還不錯。

  這一日,投在洛陽一家客棧兼酒樓「醉仙樓」。

  不知道為什麼,古代的酒樓大部分都是此類名字,想來和當時商人受教育程度低,創意有限的緣故。

  不過這家醉仙樓在當地卻是數一數二,十分有名的大酒樓,地位等同於五星級酒店。

  我們四人要了一桌酒,坐在窗邊看街景,洛陽雖比不得江南繁華,卻也是個大城,人來人往,熱鬧非常,衣著也並不大敝舊。

  此時突然進來好幾個穿著絲綢長衫,卻腰掛寶刀寶劍的青年,引得許多人側目,他們全然不覺得,猶自高聲談笑.

  其中還有人拿著鐵扇和判官筆的.我詫異地盯了幾眼,問:「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江湖俠少?」

  錦梓淡淡看了一眼,轉過臉去,明顯表達了不屑的態度。

  原慶雲笑起來。

  那幾位俠少先是作風雅狀吟了幾首詩,據我看這幾首詩比起我的文采都有點不如,實在愧為古人。

  但是他們互相讚賞了一番,狀甚欽慕。

  接著開始談論自己行俠仗義的往事,這個倒還有點可聽性,可惜描述方式流於浮誇。而且大家老是搶著說話,很影響效果。

  我聽得頭昏腦脹時,他們突然話題一轉,開始聊起「楚腰纖細掌中輕」,「醉臥美人膝」的青樓韻事,誰家粉頭美貌,哪個紅姑娘多情,誰善畫,誰善琴,頓時個個興致勃勃,口沫橫飛,從此執著在這個話題上不再換了。

  突然上來一個提著一籃杏花的青衣少女,這時節有杏花可算得上早生,少女又生得清麗,不少人解囊購買,連錦梓也給我買了幾支,我朝他笑了笑表示高興。原慶雲看著那女孩兒,輕笑道:「這丫頭生得不錯,倒挺有點小家碧玉模樣。」

  那女孩本來看到我們這一桌大帥哥早已粉面通紅,此刻聽了他的話低垂著臉跑開了,蘭倌只當什麼都沒聽見,想來也習慣了,端的好脾氣,若是我,至少也會給他幾個白眼,給他點苦頭吃。

  那賣花女捂著臉跑開,卻慌不擇路,一頭撞進一個穿著藍綢長衫的矮胖子懷裡。

  那矮胖子一副暴發戶模樣,後面兩個家丁跟著,頗有王老虎的架勢,突然一個水汪汪的小美人兒跌進懷裡,頓時有「天上掉下個林妹妹」的驚喜交加,忘卻身在何方,只當錯走青樓,一把摟住賣花姑娘,淫笑道:「小美人兒,讓爺香一個!」說這就要摟住狂啃。

  賣花女嚇得尖聲哭叫。

  人人側目,卻多有敢怒不敢言的表情。

  我皺起眉,正待出面干預,突然那邊俠少們中間站出一個人,穿著杏黃色長袍,背著一把劍,二十左右年紀,面目長得也頗為英俊。

  俠少們坐得稍遠,估計正等著小姑娘過去賣花,突然被一個矮胖子出來敗壞了興致,自然很怒。

  況且行俠仗義又是他們的正業,當這個被扶助的苦主還是個美貌少女時,自然就更加有積極性。

  這個搶先站出來的杏黃衣服少年不由分說,清叱一聲,三兩下將不會武功的倒霉惡霸和他的兩個倒霉家丁都痛打一頓,扔到街上,頓時引來酒樓裡食客們一片彩聲。

  杏黃俠少表面上雖看不大出來,實則得意洋洋,站得玉樹臨風,和聲對那賣花女說:「姑娘,看你樣子,也是好人家的女兒,定是家裡有什麼變故才淪落至此。」說著當著大家面拿出五十兩銀子,柔情脈脈說:「姑娘,這點銀子你拿著,別再出來拋頭露面了。

  俠少形象在眾人眼中光彩起來,到處都是嘖嘖稱讚聲。

  那賣花女本來被一個衣著光鮮的英俊公子救了,就已經兩眼迷茫,一直仰望著他,此刻從來沒拿到過的沉甸甸的銀子捧在手上,眼淚就流了出來,一個勁兒要給他下跪。

  賣花女捧著銀子流著淚走了,杏黃衣服的俠少志得意滿走回自己座位,接受朋友的恭維。

  那幫人果然都七嘴八舌起鬨,其中還有一個陰陽怪氣說:「唉,只怕著小姑娘從此一片芳心就系在朱兄身上了,可憐啊可憐。」

  幾個人哄堂大笑。

  杏黃衣服的少年臉上微紅,卻明顯被這話說得很舒服。高高興興請客買單。

  我聽得好笑,突然想起一個困擾我很久的問題:武俠小說裡的少俠們浪跡江湖,詩酒風流,不知道銀子都哪裡來的?總不可能家家都是家財萬貫吧?他們又不做官又不經商,還看不起走鏢的,又不肯去偷去搶,不知何處營生?

  這麼亂想了半天,當然也沒想過要去跟那幫俠少們搭訕,我還沒那麼有探索精神,錦梓和原慶雲都很不感興趣,連蘭倌都不多看一眼,只一味含情脈脈看著原慶雲,不時給他遞個水果,剔個魚刺,我自覺無趣,吃完飯就去後院房間了。

  結果進了後院,卻迎面遇到了一個顯眼的胖子:這不是田純嗎?

  我擦擦眼睛,還以為看錯了,老田卻已腆著大肚子搶先一步,上來跟我請安,又驚又喜道:「大人!老田只當眼花了呢,原來竟真是大人!」又向錦梓請安:「姚公子好。」

  我看到他也自歡喜,但又有些疑惑問:「老田,你怎麼來這裡了?莫非是來找我的?」

  田純老臉一紅,尷尬說:「這個,咱確實是聽謠言說大人出事,雖說不相信,到底不放心才出來……不過,先繞道這裡卻是為了點私事……」

  我好奇:「什麼私事?莫非你要娶媳婦了?」

  田純急得臉更紅了:「大人休得取笑,咱是為了老朱的事。」

  老朱為了我斷了隻手,我還是很需要關心他一番的,連忙問:「老朱怎麼了?」

  田純嘆口氣,想來老朱也不讓他說,支吾了半天,才恨恨說:「還不是他那寶貝兒子!之前老朱攢的錢都讓他揮霍光了,又連連來催錢,說沒錢就要出大事了,老朱老婆死得早,這個兒子是他的心尖兒,本來指著以後養老的錢,這次全給我拿出來了,讓捎給那個敗家子。」

  哦,我想起來了,之前好像也隱約聽田純說過。

  說起來田純和朱纖細從我這裡,或者說從張青蓮處拿的可是頂級高薪,八百兩銀子一個月,給得我肉疼,都趕得上朝廷一品大員了。

  不過,他們在武林中的身份肯給張青蓮這樣名聲的權奸賣命,也是要這麼多才買得動他們。

  老朱的兒子也太能敗家了,世家子弟也沒有讓孩子這樣花錢的。

  不過,這是人家俬事,我也管不著。

  把老田叫到錦梓和我房裡,很是聊了會兒,老田把房間換到我們隔壁來了,既然找到我,他也不著急去找那個敗家子了。

敗家子

  第二日老田要去找那敗家子,恰好我看蘭倌也累得不行了,馬兒們狀態都不大好,便跟錦梓和原慶雲商量在這裡耽擱休整一天。

  既然可以休整一天,我便決定跟著老田去看看,錦梓沒表態,卻默默跟在我後面,彷彿又回到那個當時擅長稀釋存在感的冷漠少年,我心中有點甜絲絲,忍不住嘴角揚起。

  老田對於打聽消息和追蹤都很有一套,不愧是老江湖,過得一會,便得知那敗家子同一幫狐朋狗友昨日歇在此地最有名的青樓,「敏香樓」。

  如此高效,錦梓看老田的目光都有了些許對江湖前輩的尊敬。

  我們去的時候大約辰時中,煙花巷裡清清冷冷,朱門深閉,除了一些懸掛廊下的紅燈籠,未熄的殘燭,裝飾俗麗的馬車,空氣中漂浮的胭脂香氣,看不出這是花街柳巷。

  早晨輕冷,有薄霧,這冷和著暖暖脂香,彷彿一種說不出名的香花,似乎在哪裡聞到過,說不上好聞難聞,只直覺裹緊身上斗篷,微微哆嗦了下,彷彿在夢中的某個場景。錦梓察覺我的舉動,低聲責備我:「叫你多穿點。」可是連他的這個舉動和話語都彷彿恍恍惚惚,我在霧中深一腳淺一腳的走著,被錦梓伸過來的手牽著,老田寬闊的背在前面晃來晃去,一時間彷彿前方是一件永遠在前方的虛幻的東西,可以一直一直這樣走下去。

  我們在敏香樓後門不太遠等著,錦梓怕我冷,跟我挨得很近,墨發在白霧中分外分明,掠過玉一般臉龐,拂在我面上,我便靜靜站著,體會著他手裡的暖,和細微可察的血脈跳動。幾乎希望那個不相干的人不要出來好了。

  不過人還是慢慢出來了,夜宿青樓的客人們,還真是什麼樣的都有,不過大致這裡的客人從經濟層次看上去還是非富即貴,都是綾羅綢緞,珠玉生輝的。

  有那樣腦滿腸肥的富商,有被酒色掏空瘦得只剩骨架的二世組;有大搖大擺得意洋洋出來的,也有以扇子遮面,急匆匆竄上馬車就走的。

  姓朱的敗家子是屬於大搖大擺,神清氣爽出來的類型,仔細一看,原來竟是昨日在酒樓裡救賣花女的那位少俠。

  還不等老田上前,就有一個昨日跟他一起喝過酒的另一位俠少湊過來,跟他笑呵呵地打招呼。

  「昨日聽說朱兄一擲千金,終於博得香玲瓏姑娘的青睞,這一夜香閨,想來必是萬分銷魂。」

  姓朱的敗家子想來很得意,呵呵笑著說:「香玲瓏姑娘不是庸脂俗粉,她說若不是媽媽做主,她一文錢不要也願意跟著我。」

  另一位少俠跟他一起相顧而笑,說:「朱兄好豔福,年少多金,英俊瀟灑,仗劍江湖,誰家女兒不為你傾心?」

  兩人又互相吹捧了一番,那個少俠神情自若地說:「朱兄,小弟最近手頭緊,能否借我六百兩銀子?」言下之意似乎朋友有通才之義,理所當然,天經地義。

  姓朱的敗家子終於面現難色,支吾了半天才說:「我,我……只剩得三百十一兩了,秦兄急用麼?若非急用待過兩日家父給我捎來銀子再給你餘下的。」

  那位俠少頓時臉色一變,說:「莫非是朱兄因為在下上次所借的五百兩不曾歸還,託辭不肯借了?朱兄放心,在下不是那等人,所借的銀兩早晚必還給朱兄!」

  朱少俠急了:「在下豈是這等意思?實是近日錢花得狠了,正在等家父捎錢來。」

  那位借錢的仁兄冷笑說:「朱兄,你有錢去打三百兩銀子的頭面給戲子,昨日的香玲瓏,聽說朱兄也是一百兩給她媽媽,又給她置了兩百兩的首飾,酒飯不算,連打發龜奴,茶壺都各五兩。朱兄如此大手筆,難道卻不知『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妻子尚且如此,何況是一個青樓的婊子?朱兄寧可在青樓大灑黃金,卻不捨得借錢給朋友,算什麼俠義中人?」

  朱少俠被說得面如土色,額頭上冷汗都出來了,看來不算俠義中人這一條對他打擊還是很大的。

  他急急說:「秦兄若是早說,我便把錢都留下了,不那般花法。如今如何是好?這樣罷,你先把這三百一十兩先拿去,我還有一把寶劍,當時花了兩千兩買的,你拿去當鋪當三百兩,等家父錢一到,便贖出來。」

  那位借錢的少俠這才轉怒為喜,「朱兄不愧是江湖豪傑,小弟佩服。」接過他的銀子和劍走了,連一兩都沒給他留。

  朱少俠看著他走遠,到底還是嘆了口氣,拍拍空蕩蕩的袖子,估計開始煩惱自己沒錢了怎麼辦。

  我和田純在一旁看著,幾乎氣得發抖。

  一時沒上前,老朱的敗家子就自己往前走了,結果剛到拐角,突然就被一個大黑口袋罩住了,幾個蒙面人跳下來把他一頓拳打腳踢。

  我傻眼了,這位少俠怎麼這麼不濟事?這麼容易就被人暗算?

  老田搖搖頭:「老朱太寵他這獨生子,根基打得不好,全是花架子,有寶劍在手還能唬唬人,唉……」

  說這就要上去救他,卻被錦梓攔住:

  「這些人也沒想要他命,讓他受點教訓。」錦梓臉色淡漠,我卻訝然看他,忍不住想笑:錦梓素來不喜歡管閒事,這次居然主動干涉,想必是也看得生氣了。

  這些蒙面人也不知是他在哪裡得罪了人,說不定就是昨天調戲賣花女的土豪派來的也說不定。

  「老田,我們就不露面了,老朱的家務事論理我們不該管,不過這也太不成樣子了,你一會兒去救了他,別給他錢,把他直接帶回京去,把這些都告訴老朱,跟老朱說,如果再這麼養兒子,下個月開始就沒有月俸了。」如果激怒老朱……我低頭想了想,也不妨,我不是張青蓮,不用養那麼多高手,有錦梓在就夠了,老田老朱都算勞苦功高,不好叫他們走的,不過這一人一月八百兩銀子簡直是太恐怖了,如果老朱不干了,也不算是壞事……頓時我心情好了,還想著回去清理一下打手們,一般般的就叫他們走路,張青蓮是個沒數的敗家的貨,我可不是。

  接著又吩咐,讓老田回去會同老朱幫軍中派出的人一起去查綁架我們的那個幫派。這次我和小皇帝都吃了苦不說,這麼大規模的人口販賣集團,傷天害理的事情必然沒少幹,如今雖不算太平盛世,也容不得這般不法之事。

  老田受命去了,我和錦梓,原慶雲,蘭倌也繼續出發。

  過了十來日,終於到了華山,此山我以前在原來的世界也不曾來過,如今來一看,倒是雄拔險峻,清鐫出雲,也不知跟真實世界的是否一般模樣。

  山道是一點點鑿出來的,跟現代的自然不大一樣,陡峭得狠,我們找了個山腳下最近的驛站,把馬匹輜重寄在那裡,錦梓拿了塊手下軍官的腰牌去辦的,那驛丞已是畢恭畢敬,戰戰兢兢,手足無措了,自然不能讓他知道我們的真實身份。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17 21:59

休言別離苦

  原慶雲讓蘭倌留在山下看守行李馬匹,不必跟上山來,據說是因為他身體弱。

  蘭倌答應了,也看不出高不高興,我微微覺得原慶雲過分,但也不好說什麼。

  山景雄奇,路邊有大小樹木,綠草都回青了,不時還有溪流潺潺。可惜我越走越吃力,全然顧不上欣賞美景。反觀那兩位,步履輕鬆,身形瀟灑,真是叫人嫉妒。錦梓看我這樣,便拉著我些,又低聲指導我調息。奈何我身乏體軟,已是一步也不想多走,恨不能叫他背我,但一來有原慶雲在,二來即便沒別人,我畢竟如今是個男兒身,像女人一樣撒嬌還是很不好意思的。

  想了想,我喘著氣,對錦梓說:「我……我不行了,你自己上去罷,只怕錦楓也未必很想見我。」

  錦梓想了想,估計考慮到跟錦楓單獨見面比較好,還可以兄弟間說兩句體己話,便比較欣然地同意了,當然姚大少爺臉上是不會露出來的,只是淡淡點了點頭。

  原慶雲十分自然地說:「既然如此,那邊不遠有個亭子,我陪你去那歇息,等這傢伙下山吧。」

  我看看錦梓臉色,錦梓冷冷瞥了他一眼,卻什麼都沒說,只跟我正色說:「小心危險,萬事不要魯莽,我去去就來,你就在亭子裡等我。」

  我一味點頭答應,錦梓便轉身去了,沒了我的負累,他展開輕功,藍色的身影在山巒雲層之間輕縱,幾個來回,便杳不可尋,一時間什麼「乳燕投林」「倏忽千里」之類的名稱都湧上來,我看著他灑脫自在的背影,直到完全看不見才同原慶雲去了不遠的亭子歇息。

  春寒料峭,山中尤其如是。

  這亭子在半山腰,掩映雲霧之中,我裹緊了斗篷,猶覺濕寒。

  突然只剩下我和原慶雲二人,便覺得尷尬起來,半天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回頭看他一眼,發現原慶雲站在我身後不遠處,立在那裡,臉上有一種說不出的神情。我驀然想起曾經有人說過什麼「世界上最遠的距離莫過於我在你身邊,你卻不知道我愛你」之類的話,突然明白了那種近在咫尺,想靠近卻不得靠近的感覺。

  原慶雲對我的心意我是知道的,雖然他一直嬉皮笑臉,彷彿無所謂,但我也明白了他此刻臉上的黯然和寂寥。

  他一直笑著,從來不曾在我面前露出來過,直到此刻,我才明白他真實的心情。

  我的神色大概也黯然了下去。

  卻不知道有什麼話可以說。

  過了不知多久,原慶雲首先開口說:「那,你是不打算娶妻了麼?」

  我被他問得一怔,「是啊,我和錦梓在一起,還娶什麼妻?」

  原慶雲臉上的表情很空白。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你也不怕麼?」彷彿不是原慶雲的聲音機械地說著。

  我一笑,頗有些傲然:「你覺得我會怕麼?」

  他端詳著我,突然微笑說:「你位高權重,妻妾成群也不妨,何況只是為了香火,姚家那小子不會怪你的。」

  原慶雲是在……試探我麼?

  如果我首先遇到的不是錦梓,而是原慶雲,大概也會成為很好的一對吧。原慶雲灑脫不羈,但也是有真性情,很有魅力的男人。

  與這樣的男人寄情山水,遨遊江湖,對我,對大部分女人,都是件快事。

  人的際遇很偶然,有時候一輩子也碰不到合適的人,有時候可以碰到很多個。

  但是,人生而雙頭,四手……後來被拆開,在人間尋覓自己的另一半的神話,長大了就會知道不太真實。

  不管遇到遇不到,這世界上適合你的人絕對不止一個。

  甚至也不止十個,二十個,一百個。

  你若是在合適的年齡,合適的地方遇到了一個,並且只遇到這一個,那自然是很幸運的。

  如果你一輩子也沒遇到,雖然很不幸,也不是沒可能。

  但很多時候我們都會遇到不止一個。

  有人遇到新的,動心了,扔掉舊的,這就是傳說中的「喜新厭舊」,常情耳。

  自古以來「只聞新人笑,哪見舊人哭」的閨怨難道還少了嗎?

  也有很多人幻想兼收並蓄,新人舊人和和美美,這就是種馬文的由來,可惜不過是令人作嘔的可笑幻想而已。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這不過是個做人的基本規則。

  假如錦梓也遇到一個喜歡的就要把她弄進來,讓我跟她和和美美相處呢?

  既然我先遇到的是錦梓,先愛上的是錦梓,我這一輩子便只愛他一個,他若不先負我,我必不先負他。

  我不願他與旁人牽纏,我自己當然也不能與別人曖昧。

  即使我再遇到比他好的,哪怕比他好一千倍一萬倍,也與我無關了。

  這本是小孩子都該明白的,可惜卻有很多人都不明白。

  所以我朝原慶雲微微搖頭:「他介意的,而且我也介意。」

  原慶雲看我有些怔仲:「若是姚家要繼承香火,他得要娶親呢?」

  我微微一笑:「若你是他呢?你娶不娶?」

  原慶雲想了想,搖頭說:「我不娶。」

  我淡淡笑道:「你能做到的,錦梓也能。」

  原慶雲怔住了,半天才微微揚起嘴角道:「張青蓮,你這人真是……不錯。」

  他的眼睛卻似乎漸遠了,伸了個懶腰,慵然說:「我該走了,阿蘭說不定等得急了。」

  說著舉步便要走出去。

  我突然開口說:「慶雲。」

  他站住,卻沒回頭。

  我走到他身後,低頭想了想,才緩緩說:「江湖浩淼,山高水遠,望君珍重,再會……」我心中針扎般一痛,艱難無比,才把最後兩個字吐出來,「無期。」

  這兩個字卻似用盡我全身氣力,說出來整個人都無力了。

  原慶雲身子一顫,半天才轉過身來,臉色蒼白,血色全無。

  我心裡的難受居然比我想像的還要多,手幾乎也要顫抖,但是我還是保持了神色的平靜。

  他似乎盡了全部努力,才苦澀地笑道:「好。」

  笑容雖然盡力想瀟灑些,卻還是有點像哭。

  很難看,破壞了他一貫無可挑剔的形象。

  說完這個字,他就走了出去,走得雖然不很快,也可以看出他想盡快離開的心意,腳步似乎也有幾分虛浮。

  原慶雲走得終於也漸漸看不見了,我盡力平息自己心裡的難受。

  求仁得仁,又有何怨?

  雖然難受,對他對我對錦梓,都是最好的選擇,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總這樣下去,錦梓大約也會有所懷疑不滿吧?換了我,也會不舒服的。

  既然沒有什麼可能,還是讓原慶雲死了心,對他也公平些。

  其實若是有一天波瀾不驚,做個老朋友我也是歡喜的。原慶雲本是個可以點綴照亮一段生命的人物,有他做朋友也是件趣事。

  只不過現在,卻要說得狠些,叫他死心。

  想起來,錦梓和小珠之間,也未必就什麼感覺都沒有,她救過他,他教過她武功,也算朝夕相處過,就算從來不曾動過心,也不會連一點感情都沒有吧?錦梓那樣決絕對待斷了掌的小珠,深心裡大概也不是很舒服。

  他能為了我這樣做,我當然也不會負他。

  我安安心心等錦梓下來。

  過得半個時辰,錦梓下山來了,身後還跟著貌似長高了些的錦楓。

  看到原慶雲不見了,錦梓波瀾不驚地問:「他人呢?」

  「先走了。」

  錦梓便什麼都沒有問,好像再正常不過。

  錦楓繞到我身前,用挑剔的目光上下打量我一番,挑釁說:「半年不見,你老了不少啊。」
番外:兩小有猜

  包府的後花園不算太大,包存鑫也是有名的清官,不吃空餉,不受賄賂,若非出身世家,估計只好像京中有名的窮官姚干進一般,住著只有兩進,五六間房的青磚小院。

  包存鑫跟姚干進是神交的好友,也是同年,只是礙於姚的御史身份,不好太過親密,不過三不五時,還是會兩家小聚一番。

  包家雖略富,但十年前就莫名其妙沒了女主人,所以聚會地點通常在姚家。

  這次,卻輪到安排在包家。

  包家三公子年紀比起兩個哥哥小了一大截,他的母親和兩個哥哥的並不是一個,繼承了母親的美貌,從小便以美貌名冠京城,但這孩子從小沒了娘,脾氣怪癖,不大得他爹歡心。

  「三少爺,老爺請你去前廳待客。」包紜身邊的大丫環翠眉脆生生地跑過來,青綠色的撒花小襖裹住已經開始發育的胸部,因為奔跑而搖晃震顫著,額邊滲出的汗珠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包紜十一歲了,長得唇紅齒白,一雙黑眼睛神采飛揚,雖然還是個孩子,也可以算得上小小俊美少年了,他眯著漂亮的眼睛,看著自己的丫環的胸脯,又漠然轉開視線,長長伸了個懶腰,打呵欠說:「什麼客人?」

  翠眉笑道:「是姚御史大人和他家大公子。」

  「姚家大公子?」漂亮的少年微微挑起眉,「就是那個傳說被高人收去做徒弟的小不點?他長得什麼樣子啊?」

  「這個奴婢怎麼知道?」翠眉比她家公子大幾歲,素來從小長大的大丫鬟最終大都是要做通房的,這丫頭情竇初開,日日看著一天比一天俊美的少爺,眼睛裡不免總是含羞帶媚,「奴婢又不能去前面。」

  小包紜驕傲地揚起眉,鼻子裡輕輕「哼」了一聲,扭過臉去。

  驕傲的孩子總是不喜歡別人在他面前誇別的孩子,包紜也不例外。

  那個什麼高人如果早點遇到我,肯定也不會挑那個小孩吧?他自信地這樣想。不可能有別的孩子比我更聰明,我一定才是最優秀的。

  沒有人比我漂亮,所有人看到我都眼睛發光。

  爹爹教的武功,我一學就會,我比哥哥們聰明多了。

  家裡請的夫子也說,沒見過像我這麼聰明的孩子。

  別人辛辛苦苦努力半天,我看一遍就會了。

  那個高人很倒霉啊,沒有遇到我這樣的天才,卻挑上了姚家的小子。

  包紜一路這樣想著,走過了後花園,路過水邊的時候,他還忍不住低頭看了一眼自己在水中的倒影,這一看,就忍不住又多看了幾眼。

  抬頭的時候,他看到對面有個小男孩在看著他。

  很奇怪。

  他瞪著那孩子。

  是個很小的孩子,最多也不過七八歲吧,長得很清秀,但是還遠比不上自己,可是有一雙很黑很黑的漂亮的眼睛和一頭像絲綢一樣的黑髮。

  這孩子站在那裡並不很顯眼,但他的眼睛裡好像通往很深很深的地方,讓人看了還想再看,忍不住盯住他。

  「你是誰?」包紜大聲問。

  那孩子看了他兩眼,一言不發走了。

  包紜氣炸了。

  那小孩也不見有什麼不屑的表情,但是他還是覺得被輕視了。

  氣呼呼地來到前廳,大家都在,那個小孩也在。

  他爹先是喝斥了他幾句,命他跟姚叔叔見禮,然後命他坐到兩個哥哥下面的椅子上。

  一向對他從來沒有過好臉色,對兩個哥哥也很嚴厲的爹居然笑呵呵,萬般慈愛地望著那個小孩。

  所有平時關注他的大人們此時都關注著那個小孩。

  那小孩卻好像什麼事情都沒有,若無其事地取用桌上的食物,儀態優雅,能讓最挑剔的嬤嬤無話可說。

  包紜渾身不自在起來,他討厭這小孩!

  吃過飯,明顯很得意,卻裝得很謙遜的姚叔叔命他這個寶貝兒子演一套拳腳給大家看看。

  叫做姚錦梓的臭小孩微微皺了下眉頭,所有人都沒有發現,只有包紜發現了。

  他走到大廳中央,周圍都肅靜無聲了,這孩子的表情很平靜,輕輕抱拳,說:「是。」

  他動起來的時候,連包紜都忘了所有的事情,沒有人能把眼睛移開。

  一套拳打下來,彩聲雷動。

  包紜張大了嘴。

  原來世界上有這樣的武功!

  跟爹爹教給他的完全不同,跟他所學的花架子完全不同……

  他心裡有東西在翻騰,在啃噬。

  這麼小的孩子……為什麼運氣比我好呢?

  我還以為爹爹的武功已經是天下無敵呢……

  包存鑫嘆息說:「姚大人,你好福氣啊,我這三個逆子加在一起也比不上令郎一根指頭。」

  雖然知道爹說的是客套話,包紜還是覺得這話刺耳得難以容忍。

  爹留那討厭的小孩住幾天,姚叔叔同意了。

  因為家裡包紜年齡最小,小孩被安排在他這裡住,也一塊兒讀書。

  夫子講課的時候,他又吃了一驚:那小孩讀書的進度比自己快!他知道的,有不少自己居然不知道!

  那是因為他用功。包紜帶點惡意和不屑地想,自己整天在玩,可是那個姚錦梓卻每天寅時末就起床,先練功,再讀書。

  因為用功,才比自己學得好。他不可能像我一樣聰明!

  住了幾天,那小孩又跟他師父走了。

  包紜很想見到他師父,他有時候會想:說不定那個師父見到我,也會驚喜地說我是奇才,把我帶走。

  可是姚家小子的師父神龍見首不見尾,誰也見不著,包紜也不能見到他。

  包紜也開始努力練武了。

  他不屑跟那小子學,所以每天夜裡大家都睡了,他爬起來練。

  第二年同樣時間,姚錦梓又從師父那裡回來過些日子,包存鑫又請他來住幾天,仍然住在包紜房裡。

  包紜特意早起,去偷看他練武。

  結果讓他很沮喪:自己跟他的差距更大了。

  但是今年有一件事讓他很高興:有一天他邀他一起下水玩,他發現姚家小子不會游泳!他很高興大聲說:「怎麼這麼笨!連水性都不識!我教你!」

  姚家小子用烏溜溜的眼睛看了他一眼,同意了。這次他學得一點都不快,甚至還沒有他家小廝學得快。

  包紜興高采烈,大聲說:「你太笨了!」

  那小子又看了他一眼,穿衣服上去了,不肯再學游泳。

  小孩子真任性。哈哈!

  包紜高興了好幾天。

  而且他發現越來越多那小子不擅長的東西:彈琴,畫畫,賦詩……

  今年姚家小子走的時候,包紜沒那麼生氣了。

  這一年,他開始很努力地學彈琴,畫畫,每天都要寫一首詩,被他爹罵了好幾次不務正業。

  為什麼這些就不是正業?

  包紜有點委屈:世上的人果然世俗功利,爹爹是個庸俗的人,那小子也是。

  結果姚家大公子每年從師父那裡回來都要去包家住幾天,人人都知道他和包家三公子是好朋友。

  其實我很討厭這臭小孩。包紜心裡想:估計他也很討厭我吧。

  這樣情形一直到十四歲,包紜被他爹打了一頓,送去西域學武功為止。

  看著屁股上都是傷,只好趴在馬車上的包紜,他爹臉色平靜地說:「你這個師父是我的好友,也是爹認識的人裡武功最高強的,我看你平日對練武還算有點興趣,這次去,不要給我丟臉……」

  馬車晃晃悠悠,漸漸走遠了,可是包紜還看到他爹平靜的眼睛,板著的臉,在風裡飄著的鬍子,有幾根已經發白了。

  今年看不到那討厭的小子了呢!

  包紜趴著,百無聊賴地想。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17 22:00

回京

  

  錦楓從錦梓身後繞出來,就冒出這麼一句極其不動聽的話。

  這臭小子!

  我心裡大怒,面上卻不動聲色,笑吟吟望著錦楓說:「少年子弟江湖老,一別半年,誰能不老?錦楓你也長大了啊,只是這個子……卻怎麼不見長?難道師父那裡伙食不好!」

  錦楓頓時怒了,重重「哼」了一聲。

  錦梓眼中透出些笑意,我想想也覺好笑,便不再攻擊這小屁孩。

  不過事後晚上在驛站裡,我還是捧著銅鏡照了半天,想看看臉上是否真的有皺紋,要不要加大保養力度,畢竟和錦梓的年齡差距還是有壓力的。

  照的時間略長了點,以至於錦梓過來碰了碰我,分明是忍笑的模樣,說:「明日再照,就寢罷。」

  錦梓又和錦楓說了些話,無非是擺出長兄如父的架勢,吩咐他專心練武,聽師父的話,難得也加了句:「也要顧惜身子,不要生病,多吃點。」說說自己突然笑了。

  錦楓聽出是調侃他方才被我嘲笑身高的事情,紅了臉,卻不敢對錦梓發火,只把氣撒在我身上,到下山都不同我說話。

  錦楓送我們到了山下,一起找了個佈置還算乾淨清雅的館子,點了幾個菜吃。

  我自然不跟他小孩子家計較,席間也不好冷場,便主動問:「錦楓今年也十四了吧?」

  錦楓「哼」了一聲,扭過頭不理我。

  錦梓從雞湯裡給他夾了一大塊雞肉,又找出雞腿夾給我,說:「虛歲該十五了。」

  沒有污染,沒有養殖場的雞肉還真是很香,我高高興興啃著,說:「錦梓,你也吃。」

  接著問:「錦楓,還要學多久啊?」

  「哼!」

  「莫非資質太差,出師遙遙無期?」

  小屁孩不經激,立刻說:「誰說我資質差了,師父說再三年就可以出師了!」說罷想想又眼巴巴看著錦梓:「哥,我在山上很努力練武了。」

  好像搖著尾巴等主人拍拍腦袋誇獎的小狗。

  我撐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

  錦楓又羞又惱,更加不搭理我了。

  我想想還是不要逗他了,把另外一個雞腿翻出來(這孩子從他哥把雞腿夾給我沒給他起,就兩眼冒火盯著我碗裡的。),夾到錦楓碗裡,柔聲說:「錦楓,什麼時候跟你師父請假回去看看你哥,你哥只你一個弟弟,嘴裡不說,心裡也惦記得緊。」

  錦楓漲紅了臉,說不出話來。

  我看到錦梓做出嚴肅狀,其實也有點不好意思,又一副掩不住對錦楓關心的模樣,不禁想,如果有孩子的話,假以時日錦梓也會是個好父親,可惜,和我在一起,他是沒有機會了。

  禁不住暗嘆了一聲。

  吃完飯逛了山下的小鎮,給錦楓買了些衣服鞋襪,日用物品,又送他回山,我體力不濟,也就是送到半山,回到山下已經很累,我和錦梓在驛站歇下。蘭倌和原慶雲的馬和東西都不見了,驛丞說他們什麼都沒說,原慶雲似乎寫了一張便箋要給我們,但最終又撕掉了。

  我頗有些黯然,錦梓握著我的手,什麼都沒說,我看他一眼,雖然仍然是無表情的一張俊臉,我卻覺得很生動,心裡舒服了一些。

  有些事情,本來也不必多說什麼了。

  夜裡淅淅瀝瀝下起了雨,初春時節,略有寒意,這般天氣,身在異鄉,一間陌生驛站,最適合一席涼簞,擁被大眠,想一些久已不想的往事。我本累得渾身如散架一般,驛站送來很熱的水洗了腳,錦梓坐在床上,我斜倚在錦梓懷中,聽著窗外雨聲,心中頗覺異樣:

  不知不覺,沒有電腦網絡,冰箱空調,電燈電話的生活,我居然也這麼適應了。

  錦梓頭髮垂到我面前,我繞在手上把玩,柔滑冰涼如冰絲一般。他胸膛起伏,和我呼吸吐納暗合,肉體的微溫透到我被上,春寒之中猶覺得身心熨貼,我舒舒服服伸了個懶腰,悠然說:「回京咱們無事釀些葡萄酒喝罷。」

  錦梓沒說話,不知是不是無聲微笑了。

  一路回京,行程很慢,於我,倒像是蜜月旅行,且充滿了「落拓江湖載酒行」的情致,就這樣,四月時,也終於一路到京了。

  好久不曾見到我的乾兒子老高,這老小子打從捷報傳來,左盼右盼,終於見了我,激動得鬍子直顫,一個勁請我去他家要給我們接風洗塵,自然,還有劉春溪。

  周紫竹瘦了不少,這次我們在外征戰,他一人在朝中力撐,可謂居功至偉。我們能無顧慮地作戰,也得益於他和劉春溪始終毫不延誤的軍需供應。

  打了勝仗,自然是有封賞的,我的爵位終於到了一等公,再進一步就要封王了,食邑也大大增加,我暗自警醒:功高不賞,過幾日要尋個釁讓自己被削削爵,罰罰俸什麼的。

  錦梓也被加了三等公,食邑三千戶,並且要擔任兵部右侍郎。不過幾年,大約就要接替邵青的兵部尚書的職位,畢竟,十八歲當兵部尚書有點太誇張了。

  不過他這年齡立下如此功勞,也是歷史上的奇蹟了。

  各部的官員們要討好我和錦梓,紛紛請客,我去了周紫竹,高玉樞那裡,不去別處不好,於是熱熱鬧鬧喝了至少一個月酒,幾乎每天被灌醉,讓我深深擔憂我的肝。

  一個月後,錦梓為亡父鳴冤,正式請刑部重新審查他爸爸和包存鑫的案子,我們暗自給主審的刑部官員透了口風,兩位冤死的清官得到了平反,當時參與審理,或者說參與誣陷的官員們被撤了幾個。

  邵青和我當時是主使者,邵青已經死了,不再相干,我雖然躲在幕後,也不能毫無干係,於是自請削爵,連降三級,爵位打回一等候,這案子很是轟動了一時,據說很多民間百姓都為終於昭雪的兩位青天大老爺立了牌位。

  錦梓於是表示終於可以為亡父守孝三年,要求丁憂。

  錦梓的前途若錦大家有目共睹,少年得意,居然來這麼一招,大家都跌破眼鏡。他父親畢竟逝世多年,完全可以不必報丁憂的,這樣簡直就是自毀前程,浪費最重要的三年時光。

  朝廷奪情三次,他堅決推辭,終於在一片「嘖嘖」讚歎聲中窩到我家裡躲起來。

  另外一件大案子是那個人口販賣集團的落網,那個教主實則也是個熟人,就是當年混進我府中撈走我大批錢財的內奸羅耀祖,原來這個集團是「五毒教」的一個分支機構。

  新仇舊恨,再加為禍百姓,我自然不能放過他,立刻判了個斬立決。

  後來他被斬於菜市口,我去看了他的屍體,是一個面目普通的三十多歲的男子,不知道這是他的真面目,還是被掉包了。

  不管如何,「五毒教」從此銷聲匿跡了。

  錦梓實現了他的諾言,他說過不想再涉身廟堂,我私心是高興的,我不喜歡公務纏身的錦梓,為了朝廷的事情忽略我的錦梓。但是想想還是覺得自己自私了些。

  錦梓恢復了在梅花樹下舞劍的習慣。

  我在京郊找到了一片莊子,種了葡萄,第三年秋天的時候釀出了第一批還不錯的葡萄酒,不過是類似通化那種甜甜的拿蜂蜜一起釀的葡萄酒,畢竟我無處尋找解百那,赤霞珠,不管是黑比諾還是灰比諾還是白比諾,這些品種全都沒有。


雛鳳清於老鳳聲

  銅鏡中一張臉依然光潔如玉,黑髮如雲,一雙鳳目不笑亦含情,陌生而又熟悉的臉,但跟我第一次所見已經似乎有了很大不同。沒有發現皺紋,我還是嘆了口氣。

  時光易逝,這五年,不過輕輕一晃,就這樣過去,五年前的事情,還清晰如昨日,賑災,打仗,被綁架……

  這五年來,倒沒有什麼大事發生,我安安心心待在京城當著我的張學士,兢兢業業處理公事,殫心竭慮不讓自己過於鋒芒畢露,所以,起初我曾經充滿雄心壯志想要中和士庶的矛盾,改革科舉,防止土地過度兼併,所有這些,都沒有做到。

  我只是努力維持著政制的還算清明,替小皇帝守著這個攤子,然後潛移默化告訴他國家有什麼問題,等著他來改變。這一點,已經耗盡了我絕大部分精力。

  自古以來,臣子中的改革家都很少有好下場,不管是商鞅,還是賈誼,又或是王安石。我不想名垂千古,也不想做大忠臣,我只要對得起自己良心,順便也對得起自己就好。我死過一次,在這個世界,我想要好好過一輩子,幸福終老。

  這些年最大的功勞,就是郭正通治水初見成效。

  不過,五年間,沒有天災人禍,沒有太多貪官污吏,百姓的日子還是漸漸好起來,經濟日漸繁榮,人口也慢慢多了。

  張青蓮本是個人人切齒的奸臣,似乎也很少有人記得了。倒像是個久遠的誤會。

  有事情發生的時候,時間會覺得很慢,沒有事情發生,每天上朝,處理各種事情,回家和錦梓吃飯……時間就水一般流過,宛如微風吹過水面,不落一絲余痕。

  我沒有什麼大變化,錦梓也是。高玉樞依然畏妻如虎;周紫竹和薛詠瑤出乎意料的恩愛,閨房唱和常流傳坊間;劉春溪納了兩房小妾,終於升到戶部尚書;老田嗜賭依舊;老朱的兒子前年娶了一房悍妻,被管得死死的,不過我看他也甘之如飴;賣狗肉的老宋殺狗的慘狀被我不慎看到,在我一再幹涉,威逼利誘下,如今已經改成了羊肉宋。小綠今年參加了殿試,居然成績很好,排在一甲,真是名師出高徒。我給他安排了一個不錯的縣當縣令去了。十八九歲的縣令,還是我府裡出去的家奴,說起來倒也風光。

  京城依舊熱鬧繁華,南市的小商販們多少年如一日鮮少更換面孔,午門的鐘聲響起的聲音也從來沒有變過,每天依舊是頂著頭上星斗坐著馬車或轎子去上朝,夏天在朝服下恨不得墊個冰袋,冬天即使捧了手爐,穿了大毛,還是直哆嗦……

  壁爐已經老了,雖然還是比一般馬兒要快,終究比不上五年前的巔峰時期了,我想起來有時會很憂傷:不管如何,總有一天早上我醒來,會發現它已經沒有呼吸了吧。

  它配了幾次種,有別的官員貴戚跟我借種的,也有我自己找來好的牝馬配的。我留了最好的一匹,如今正年富力強,可終究也比不上當年的壁爐。這匹馬現下錦梓騎著,除了壁爐,我現在不騎別的馬,以免傷害它的自尊。

  變化最大的,是小皇帝。

  從十歲的懵懂孩子變成今天的翩翩少年。十五歲的男孩,在這個時代已經被認為成年了,甚至已經有老臣開始關注皇帝大婚的人選問題了。

  去年皇帝就已經親政。

  這件事是他自己提出來的,我很高興同意了,卻讓很多大臣憂慮惶恐了一陣子。一朝天子一朝臣,大家都擔心自己地位不保。

  小皇帝確實陸陸續續換了很多中下級官員,不過高級官員目前還沒有動的意思。

  我跟小皇帝始終很親善,在我眼中,儘管他現在快有我高了,卻始終是當初那個在我懷裡顫抖,讓我抱著他的孩子。

  荷花池的小荷又露出了尖尖角,桃花芳香初謝,空氣中流轉著一股甜香,令人慵懶欲眠。

  涼榻又早早擺到了池邊,為了防止不長眼的粉蝶蜻蜓,張起了一層紗幔。

  兩個使女在旁邊捧著茶盅手巾等物,我則和錦梓在榻上。

  「錦梓,如果以後朝廷放春假就好了……」

  「唔……」

  「錦梓,你弟弟現在在哪呢?」

  「曲家大船出海去南洋做生意,他跟去開開眼界……」

  「什麼?航海去了?怎麼沒有告訴我?我也想去啊!」

  「哦……」

   錦梓漫不經心跟我有一搭沒一搭聊天,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突然前邊有人來通傳:「高夫人來訪。」

  「高夫人?哪個高夫人?」我一臉糊塗。

  「回大人,是高大人的夫人。」

  「高玉樞的老婆?她來幹嘛?」我更加摸不著頭腦。

  「……看樣子似乎發生什麼事情了……」回報的人支支吾吾的。

  難道是高玉樞鬼迷心竅,也非要討小老婆了?居然讓他老婆吵到了我這裡來,哼,決不能輕饒了這不長眼的老小子!

  我整整衣冠,走去前廳。

  到了前廳一看,我大吃一驚:難怪說出事了,他老婆頭髮蓬亂,衣衫不整,神色驚惶,涕淚橫流,旁邊被同樣哭哭啼啼的丫環攙扶著。看到我,「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哭叫道:「大人,張大人,救救我家相公!」

  「嫂夫人,快快請起。」我驚詫莫名,企圖把她虛扶起來,但她哭倒在地,不肯起來。我只好問旁邊的丫環:「你家老爺到底出什麼事了?」

  丫環哭道:「皇上近侍來家裡拿人,說老爺犯事了!嗚嗚……」

  高夫人一個勁衝我磕頭,哭道:「張大人,您聖眷最隆,只有您能救得了他了……他雖然無能,不爭氣,還求大人看在他對大人您忠心耿耿的份上,救救他吧……」

  我一時有些心慌意亂:小皇帝始終對我最是親近,我們總是站在一條陣線上,今天居然背著我拿下高玉樞,不但沒跟我商量,還背著我行事……雖然可能是大家都知道高玉樞是我的班底,小皇帝想讓我避嫌。但不論多大的事,至少也顧及我一下,事先給個風聲也好。

  「可曾四處打聽消息,到底犯了什麼事?」我問高夫人。

  高夫人抹著眼淚,抽噎著點頭:「能打聽的已是都打聽了,卻沒一個人知道風聲……」

  我心中一寒:高玉樞素來注意自保,消息網安排得很精密,看來皇帝是有心瞞著所有人突然下手了。

  我咬咬牙,「好,我這就進宮去。」

  騎馬到了門口卻被趕來的錦梓攔住,他淡淡說:「皇上這是有心要避過你,只怕是起了殺心,你進宮對你對高玉樞全無好處。」

  我苦笑:「錦梓,這點道理我自然是明白的,但老高跟我那麼多年,我豈能不盡我所能?」

  「高玉樞官聲不算好,皇上要抓他小辮子隨時都是抓得到的。只怕還是因為當年梁王那件事,皇家是容不下曾經的叛徒的。」

  「若真如此,那更是我的責任。當年是我勸他回頭,現在卻保不住他……」我心中痛悔。早知如此,應該叫高玉樞及早歸田,可是我怎會想到有一天小皇帝會變成這樣。

  不過,小皇帝和我親厚至此,也許能勸回來。

  我懷著這種想法,還是執意要進宮。

  錦梓不再多說,騎馬跟在我後頭。午後長街,許多人大概在午睡,有點靜悄悄的,聽得見我們疾雨般的馬蹄聲。

  我進宮不必通傳,直接就可以進去,錦梓則在宮外等我。

  小皇帝的寢宮我是很熟的,直奔而去,到了門口,看到的居然不是太監,而是皇帝的近衛長,這個人說來也是熟人,就是當初跟隨錦梓的焦誠。錦梓辭官後,將焦誠薦給了皇帝做貼身護衛。焦誠很忠誠,很快得到小皇帝信任,還做了近衛長。

  焦誠對錦梓這個舊主倒是很有感情,但是對我卻一向有點偏見,見了我就黑著臉往門口一攔。

  我也冷著臉給他看,一邊揚聲說:「臣張青蓮求見。」一揚下巴,示意他通傳,然後才跪下。

  焦誠一副官腔,面無表情說:「請張大人稍等。」

  便轉身進去了。

  我跪在門口等著,第一次由內心覺得內宮的宮禁森嚴,這掛著明黃簾子,我幾乎每天都來,進去便能看到小皇帝的笑臉的屋子,突然顯出皇家可怖的森嚴氣象來。低低的門檻,素來舉步便能跨進去,竟好像隔著刀山火海,千山萬壑,將是我可望不可及的所在。

  焦誠出來時抱著一疊奏摺和卷宗。

  我詫異地看著他,他把那些遞給我,冷冷說:「陛下歇下了,著張大人回頭再見駕。這些東西皇上請張大人在這裡看完。」

  卷宗被放在我面前,最上頭是一個地方官員的密摺,參高玉樞兼併民莊的事情。其餘的卷宗大多是些調查的結果,我跪得膝蓋酸麻,日近西斜才看完。

  看完只能說:高玉樞的壞事做得也不少了。

  他本來也不是什麼清官。

  不過這些劣跡大多是以前做下,估計也有不少是我的前任張青蓮的干係。這五六年老高受我約束,也沒做什麼很不好的大事,充其量不過一些慣例性的受賄。

  可惜,皇帝是不會聽我說這些的。

  沒有皇帝能容忍這些被擺到明面上,大家暗箱歸暗箱,被逮出來只好自認倒霉。

  還有,我也沒法跟小皇帝說追溯時效問題。

  我愣愣跪在那裡。

  過了一會兒,焦誠又被叫進去,出來時大聲說:「皇上口諭:高玉樞十惡不赦,朕定不能饒贖。」然後又語氣轉柔,「朕知道張愛卿心腸仁善,必來求情。朕對張愛卿素來愛重,不忍見張愛卿求情,故不忍相見。張愛卿已見到這些宗卷,請問朕若放過高玉樞,對不對得起清廉自守的眾官,國法和天下百姓?」

  我啞然無語,默默磕頭,淚掉落在面前的地上。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17 22:00

結局

    老高的事情我終於是無能為力。即使懇求皇帝讓我去探視他一次也被拒絕了,皇帝只說了一句話:此時不看反倒好些。

  高夫人四處活動,花了不少銀子,卻也沒能見到他一次。

  小皇帝手段出乎意料的雷霆,三天之內,居然就賜死了。

  得知消息的時候,我正是心力交瘁病倒了。病得倒不重,御醫給開了方子,彼時正在喝藥,一口藥便嗆著了,咳嗽得撕心裂肺。

  錦梓過來在我背上拍撫,我伏在他懷中,揮手讓底下人退下,咳嗽出的眼淚不知不覺把錦梓的前襟濡濕。

  錦梓皺眉看著我,欲言又止,臉上恢復了平日淡然。

  我突然意識到錦梓這些年是不痛快的,雖然日子平靜恬淡幸福,卻不是他喜歡的生活,而這個我經營多年的府第,一瞬間與我也有了牢籠般的束縛感,讓我想掙脫了。

  高玉樞的死讓很多人自危,但皇帝並沒有接下來的大行動,這個時候,劉春溪突然得了惡疾,臉上生了好大一片紅腫,根據這個時代的規矩,惡疾影響儀容,是要辭官回家的。於是劉春溪就辭官回家了。

  我去送他,他倒是一貫的無所謂神情,餞行酒喝了一半,對我笑道:「大人,得放手時且放手,大人是達人,料是比下官明白,不需要下官提醒了罷。」

  我心中一驚,其實我也是起了去意,可是這話由別人口中說出來,卻動人心魄。

  「不知春溪有何教我?」

  「不敢。大人,自古幼君親政,必是有一番腥風血雨的。不是幼君除了輔政大臣,就是反被控制廢黜。」

  劉春溪素來謹慎,敢說出這樣大逆不道的話,倒叫我刮目相看。

  「輔政大臣們也未必人人都有不臣之心,只不過做慣了主,正主子上來衝突必多。天家最容不得的便是所謂功高不賞的大臣。大人您和陛下雖說格外親厚,與別人不同,但一旦到了權力上頭,便是親父子兄弟,也多有自相殘殺。如今皇上對您還下不了手,但時間一長,積怨多了,也難說得很。

  再者說,大人您和周大人不同,周大人是公認的君子,不黨不群。皇上怎樣也抓不到他的把柄,大人您,恕下官失言,盼著您出岔子的人卻是不少的。而且周大人威信雖高,手中實權卻不大,與大人您不同。還有,姚公子的職位雖然辭了,軍中威信還是很高,這裡頭隨便哪點,皇上也容不得。」

  我聽得冷汗不知不覺流下,雖然我怎樣都想像不出幾乎是我一手帶大的小皇帝會對我翻臉無情,可如今形勢已經比較明朗,由不得我心存幻想,這幾年下來,我也明白在朝中是容不得太天真的。

  心中難受翻滾,我把手中酒一飲而盡,嘆道:「春溪你所言甚是。我明白了。」

  劉春溪辭官後,位置被一個皇帝新提拔的年輕官員替代,此人頗有才具,但年輕氣盛,對我尤其不買賬,皇帝對他十分袒護。我強忍著怒氣,退讓其鋒芒,一邊謀求退身之策,開始偷偷將田莊之類的變賣,換成易攜的黃金明珠之流。

  但是卻並非人人都能忍住,朝中新舊兩派的矛盾激化到明面上。

  一旬之後,算是我派的一個官員因為彈劾這個新的戶部尚書被下獄,我終於明白自己不能再等了。

  錦梓的意思是一走了之,但我總覺得還有什麼應該交待。

  那天晚上我進宮面聖,實話說,心中是有許多酸楚委屈憤懣的。

  焦誠又擋在我面前的時候,遭到了我的喝斥:「滾開,你這奴才算什麼東西,也敢擋我!」

  雖然知道此時的怒氣是不智的,當年阿嬌被禁長門,不知道是不是也就是因為這樣的怒氣激怒了不容冒犯的天子。

  可是我不怕,有錦梓在,我要全身而退,總是可以的。

  錦梓和我在一起的時候,再困難的事情也不會讓我害怕。

  焦誠的冰塊娃娃臉露出怒色,正要說什麼,裡面傳來小皇帝的聲音:「讓張大人進來。」聲音溫和,但堅決而坦然,很不像一個十五歲的孩子。

  焦誠憤然讓開了,我狠狠給了他一瞥。

  寢宮裡光線有點暗,小皇帝為了節約後宮開支,只準點一根蠟燭。

  這孩子有出乎意料的自制力,是跟我完全不同的人,真的可以成為一代名君。

  只是,他治世的輔佐者名單中,並不需要我。

  我的使命,已經完成了。

  突然間,所有的憤怒和委屈消散無蹤,只剩下一點悵然。

  這本是我所求,又有什麼可怨呢。

  我不知道自己到宮裡來,究竟是為了什麼了,我到底是要交待什麼,抑或是想讓皇帝給我個交待?

  我茫然站在那裡,看著龍案後頭的小皇帝。那麼近那麼熟悉的人,卻又那麼遠。

  旁邊看著我怒氣衝衝闖進來的太監宮女們,都一臉緊張看著我。

  小皇帝緩緩沉聲說:「你們退下,張大人於我如師如父,你們緊張什麼!」

  一應眾人應聲退下。

  我還是怔怔望著小皇帝。

  他真的長大了,黑亮長發下的面容雖然還是有幾分稚氣,面容已經有了堅毅輪廓,眼睛裡已經有了屬於男人的果敢。

  小皇帝雖然不是像錦梓一樣的俊美少年,卻有著讓人無法逼視的燦爛光芒。

  小皇帝走到我面前,我才想起要下跪,小皇帝伸手扶住我,微笑說:「張愛卿,像小時候一樣就好,不必拘禮了。」

  這不是他的真心話。

  我說:「臣不敢。」聲音裡的酸澀自己都能聽出來。

  小皇帝站得離我很近,還是很溫柔說:「張愛卿來見朕有什麼事?」

  沒事就不能來麼?以前的小皇帝恨不得我天天住在宮中。

  「皇上,」我怔仲很久才說,「臣想告老了。」

  小皇帝的樣子一點都不詫異,彷彿盡在意料中,他沉思著說:「張愛卿,朕並不想讓你走。」

  「你其實不用擔心,朕不是那等鳥盡弓藏的主兒,至少對你,張愛卿,朕對你自小親厚至此,你便有千般不是,哪怕謀逆,朕也不會殺你。」

  小皇帝聲音很是懇切,我卻聽得一驚:謀逆?他對我防範已經至此了麼?

  看出我的不安,小皇帝說:「當然,我只是打個比方,別人會有二心朕信,但是若說你有二心,朕死也不信。」

  「皇上,」我抬頭看了他一眼,又低下頭去,懇懇切切地說,「皇上天縱英明,將來必成一代明君。皇上才具,遠非臣所能及。臣所知鄙陋,已經係數教給了皇上,皇上將來必能做到,但臣愚鈍怠惰,又有婦人之仁,留下來不足以輔佐皇上,反而礙事。請皇上看在往日情分上,允臣終老於江湖。」

  小皇帝看著我不語,似在深思。

  往日一幕幕在我腦中掠過:我抱著中毒的小皇帝;我帶他微服私訪;錦梓教他武功,我在旁邊看著;我們一起遇刺;小皇帝偷偷來看我;梁王那時候,我拚死護著小皇帝;小皇帝說要保護我;小皇帝偷偷跟我們出征;我們一起被綁架……

  糾纏太深,如心頭一塊肉一般無法剜掉。

  只不知道他可還記得。

  孩子總是比較無情的一個。

  我眼睛有點熱,不知道是不是淚水要出來了。

  小皇帝突然開口:「張愛卿,你心裡怨朕麼?」

  怨嗎?

  高玉樞死的時候,我心裡是怨的。我總是希望大家可以好好過下去,什麼慘事也不要發生。

  連十五歲的小皇帝都明白這是多麼天真。

  「皇上,」我脈脈看著他,「臣是明白您的。」

  小皇帝動了感情,上來抓住我的手,一臉依依不捨,可是他已經明白應該讓我走。

  其實他早就明白了,只不過可能還不忍這麼想而已。

  「皇上,」我低聲殷殷說,「周大人是端正君子,值得皇上信重,朝中舊臣,皇上覺得可用便留著,不可用就打發回家,若無太大劣跡,還請皇上手下留情。」

  小皇帝微笑了:「張愛卿,你還是這性格,最後還要替別人打算,怎會有人說你心狠手辣呢?」

  我看著他,忍住心中最後一絲不捨,低聲道:「皇上,臣走了。皇上您……自己珍重……」

  眼淚奪眶,我趕緊轉身要離開,小皇帝突然從後頭一把抱住我的腰,我僵住了。

  小皇帝抱住我的腰,從小到大不知有多少次,但是最近兩年已經絕跡。

  他長高了,嘴唇已經可以碰到我的脖子。

  包裹住我的,已經不是孩童的氣息。

  他似乎哭了,聲音嘶啞難辨:「張……愛卿……朕……朕……」

  我一時心裡慌亂,便掙紮起來,但小皇帝勤於練武,一雙手臂竟像鐵鑄般難以掙脫,我促聲打斷他:「皇上,請放臣走……」

  小皇帝臉伏到我背上,聲音模糊:「張愛卿,再讓朕抱一會……」

  我安靜下來,輕拍他手背:「皇上,已是別時,莫再留戀。」聲音也哽嚥了。

  他平靜了片刻,終於放開我,低著頭說:「罷了,朕放你走……」

  我沒再回頭,轉身走了出去,黑壓壓的禁宮,樓宇歌台被我一步步甩到了身後,我在這裡耗掉了六年時光,但是終於要告別這裡,告別京師,告別我的張學士府。

  月光似乎也一點點明亮澄澈起來,幫助我驅散背後黑影龐大的威壓。

  等到我看到等待的馬車,明澈的錦梓和他手裡始終溫暖的一盞燈籠,終於從宮殿的陰影裡邁出了最後一步,朝錦梓展開笑容。

  廟堂風波盡,江湖潮正漲。

  有了錦梓,天涯雖遠,儘是我家。
尾聲一 江湖之遠

    江南曲家豪富,名聲甚大,雖不為宦,姻親中多的是王公貴胄,士族大臣,比如說如今名重朝野的大學士周紫竹就是一表的至親。這幾年,還接了皇商的差事,更是日進斗金,說「珍珠如土金如鐵」也是毫不誇張。

  曲家的繼承人曲白風是個瀟灑不羈的人,無心進學為官,只好四處遊歷經商,他外豪內細,見多識廣,這十年來,倒也沒出過什麼岔子。

  這一遭,曲白風從浙江運一批絲綢茶葉去大食,要走陝西關外,途經西域的絲綢之路,一路商隊要走一年,這條路既遠且險,雖說是幾百人的大商隊,運貨量也比不上一艘巨船,只不過船兒行不遠,只到南洋,到不得大食這般遙遠的所在,所以曲家也沒有放棄。陸路艱辛,通常還是交給信得過的大夥計,老管家去做,富甲一方的東家鮮少親自去,曲白風這樣好遊歷的,也不過第二次走。

  先到京城,曲白風曾經救過當今皇帝,如今又是皇商的身份,到處都很是吃得開,關文路引根本不在話下。不過京中好友世交貴戚眾多,自然要備上豐厚禮品,多作盤衡。

  文華殿大學士兼禮部尚書的表兄周紫竹是第一個要拜訪的,周學士一來自家也富貴,二來他本人清介,所以自不能送金銀珠玉之流的,曲白風給他的禮單是一幅前朝珍品的字畫,兩塊好墨,三斤上好的明前龍井,以及送他夫人薛氏的二十匹上用蘇繡。

  周紫竹和他夫人甚是恩愛,至今不曾納妾,他夫人做姑娘時潑剌聞名京師,也是個英氣勃勃,勝過鬚眉的巾幗女豪,曲白風素來敬重得很。

  周紫竹也對這表弟素來親厚,見到很高興,接到府裡住下,問長問短,談起舊事新交,竟似有說不完的話:

  「這都三年不曾相見了罷,三年也不見你老啊,還是風流倜儻模樣。」

  「哪裡,江湖風霜,比不得表兄養貴廟堂。」

  「白風,去年添了個千金的是你家三房?如今膝下有幾個子女了?」

  「正是。如今有兩兒三女。」

  曲白風不欲多說,周紫竹的夫人薛氏只生了個女兒,又不許相公納妾,如今周紫竹已經三十七歲,卻只有一個八歲的獨生女兒。

  周紫竹倒也沒什麼介意的模樣,說話間薛氏帶著女兒在一堆丫環婆子簇擁下過來了。曲白風雖說是男客,畢竟是至親,所以薛詠瑤也出來相見。

  小姑娘生得粉妝玉琢,極似她母親,但眉眼卻像周紫竹,將來必也是不俗的美人胚子。曲白風見她腰間掛的一塊碧璽,上紅下綠,光澤透亮,依著天然顏色雕作荷花形狀,綠的做葉子,紅的雕成花,渾然天成,卻是見過的。

  這是一個山西富商從他家珠寶店花了九千兩銀子的高價買走的,這塊碧璽原料是他家商隊從南洋帶回來的,家裡的老玉匠師傅花了兩個月才做好,品相極是不俗,本欲放在家中自己把玩,後來放到一處新開的玉石鋪子壓店,許多人問價都不肯賣,這個山西富商認得他父親,就賣給了他。

  想不到輾轉卻到了表兄家。曲白風知道這些事不好說,微笑不語。

  周紫竹見他看自己女兒的碧璽荷花,便道:「這是她滿月時張青蓮大人送的。」

  曲白風恍然大悟:難怪定要買,原來是為了暗合張青蓮的名字。想是送給張青蓮的禮物。張青蓮又轉送給了自己這侄女兒當滿月禮。

  「張大人這一走三四年,也沒有半分消息麼?」

  周紫竹搖頭,臉上露出悵然的神色。

  曲白風想起當年張青蓮的言笑殷殷,姚錦梓的英姿勃勃,也不禁微微惘然。

  薛詠瑤也低著頭,不知在想些什麼。

  「張大人走了,這幾年朝廷上表兄獨力支撐,想來十分勞累。」

  周紫竹搖手示意他噤聲,「當今聖上年少有為,聖躬獨斷,我們為人臣子的,不過是皇上吩咐什麼,就去做而已,並沒有什麼勞累可言。」

  曲白風知道自己失言,換了話題,敘了會家常,告辭出來。

  回去的時候路過以前張青蓮的公爵府,依然是琉璃瓦,青磚牆,園中柳樹杏花都紛紛探出來,朱門緊鎖,卻沒什麼破敗景象,據說皇上不但沒有把這府收回轉賜他人,還令人依舊日常維護。所以朝野盛傳皇上還在等著張大人回心轉意,重新回來。

  曲白風卻是感慨萬千,想起當年在酒樓初遇此人的情形,八九年快十年前的事情了,自己當初還是個初出茅廬的毛頭小子,不想時間竟飛逝得如此之快……

  他下了馬車,繞著張府走了一圈,不料轉角卻撞到一個人,那人見了,卻十分客氣,朝他一個長揖。曲白風很是驚訝,定睛一看,只見一個二十三四歲的年輕後生,長得唇紅齒白,十分俊俏,穿著工部主事的六品官服,眉眼卻是陌生。

  「這位大人,恕在下眼拙……」生意人講究和氣生財,所以富貴入曲白風也是對人很客氣。

  那年輕官員露齒而笑。

  「曲公子,不記得我了,我是張大人的書僮小綠,以前您去見我們大人時我曾在旁服侍過。」

  曲白風恍然,也隱隱有印象張青蓮身邊是一度有過這麼一個清秀乖巧的小書僮,只不過他素來對下人並不留意,不料一個小小書僮,如今也如此出息了,見他並不在意自己出身卑下,樣子也不像輕狂尖刻勢利之輩,便坦然笑道:「歲月催人老,不料你也這麼大了,還如此出息。」

  小綠本姓李,如今大名叫做綠辰,微笑道:「我家大人一走數年,我時常懷念,總回來走走。」

  曲白風見他不忘本,對他很有好感,再加上他官銜雖不高,工部總還是有和他家生意往來的時候,便盛情邀請他去吃飯,當下自有一番盤衡不提。

  在京中逗留幾天,便帶著商隊西行,這一路風光便與京師大不同了,鄉村野店,風餐露宿,好在曲白風走慣了的,並不認為苦不堪言。

  越往西行,人煙越是稀少,這一天,就走到了沙漠邊緣。

  曲家商隊規模很大,穿越沙漠的經驗豐富,又有自己的武裝,有很多小股的旅客和小商隊請求和他們搭伴走。穿行沙漠,危險很多,人在這種情況下就十分渺小,同伴越多自然膽子越壯,通常只要看上去不像沙盜的內線,是不會有人拒絕的。

  曲白風在監督夥計裝飲用水的時候,大夥計來報告說有人想跟他們一起走,曲白風不以為意,揮手讓他自己處理,那個搭伴的旅人卻從夥計身後繞出來,跟他見禮。

  曲白風抬頭一看,卻愣了一下:眼前是個三十左右的男子,穿了一身褐色的衣服,頭上戴著防沙的斗笠,眉目俊美異常,一雙眼睛不笑也含情,穿得雖不顯眼,卻煞是氣宇不凡。

  曲白風這一愣,固然是因為這男子外貌實在不凡,但他也不是沒見過世面的,要說容貌氣宇,當年張青蓮姚錦梓都說得上令人歎為觀止,絲毫不比眼前這人差,實是因他這一看之下,覺得有幾分眼熟,卻左思右想,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按理說這般出色人品,見了就很難忘,他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那男子笑道:「有勞公子了。」

  曲白風也說些客套虛詞,但心中卻依舊納悶。

  之後忙於各項準備,也就忽略了。

  終於進入沙漠,此時是春天,正午卻已熱得如火如荼,汗都流不出來,早晚又冷得裹著被子還哆嗦。曲白風不是第一次經歷,並不以為意,他家老夥計們也是經慣的,有些第一次走的新手夥計卻有點受不了。

  好在商隊規模大,路途熟悉,準備充分,不虞食水。

  那個神秘男子曲白風留意了幾次,神色從容,似乎是對一切安之如素,看來對於沙漠也是老手了。

  穿行了十多天,路算是走了一多半,經過了三處綠洲,沙漠漸漸有點向戈壁過渡,沙子不再那麼細,嶙峋怪石慢慢多起來。

  領隊的老夥計神色開始警惕起來,曲白風一問,才知道此處正是沙盜出沒最多的所在,便吩咐大家小心戒備。

  這次商隊除了帶了自家護院武師十人,還高價請了鎮威鏢局的副總鏢頭和一位高級鏢師,這兩位並不曾走過這條路,當下笑道:「曲公子和老掌櫃放心,這等地方,左右不過是些流匪,有我二人在,定能保得大家周全。」

  那個副總鏢頭是個四十多歲的漢子,身形彪悍,卻空著雙手,顯是練內家功夫的;鏢師年輕些,三十五六歲樣子,使一對金刀,拍著腰間金刀,豪氣道:「若要來了,須得問問我這一對寶刀!」

  那個神秘旅客當時正站在曲白風身邊,旁人都沒留意到,曲白風卻見他嘴角微哂。

  到了快入晚,果然有了動靜,忽聽鳴鏑呼哨聲,曲白風呼喝一聲:「大家保護貨物!」

  曲家商隊訓練有素,夥計們大都身強體壯,久經陣仗,當下也不慌亂,有武器的撤出武器,沒有的也紛紛操起木棒等物,把商隊的馬車,駱駝圍在中間,鏢師和武師站到外圍,曲白風的身邊。

  曲白風心裡也有點慌,但他也見過幾次危險時候,所以還能鎮定。

  盜匪們騎著馬圍過來,曲白風數了一下,大約有六七十人,自己這邊雖然要多處三四倍,卻並不像對方慣於刀頭舔血。

  商人以和為貴,一旦動起手來,必有損失,貨物不說,自己這邊的人倘有傷亡,撫卹金也是不小的開支,所以,能不動手一般都不想動手。

  他剛想說幾句好話,送個兩三百兩銀子,身邊的鏢師就大喝一聲,手持金刀跳出來,大叫:「兔崽子,跟爺爺來比試比試。」

  對方跑出來一個匪首,身材很是瘦弱,還有點佝僂,三十多歲,臉色蠟黃,手裡拿著一桿菸槍。

  鏢師大笑:「就你這樣還幹出來做強盜!快回去養病去罷!」

  那匪首笑嘻嘻道:「靈不靈,一試就知道。」

  兩人戰在一處,曲白風心裡暗暗叫苦,這請的鏢師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草包:江湖上混,最怕遇到女人和這樣看著有些奇怪的人,只因他們看上去不大厲害,敢出來闖蕩,必有過人之處。

  果然,一出手就看出來,這金刀鏢師看上去兩把金刀使得虎虎生威,卻怎也砍不到對方,而那菸鬼左閃右挪,看上去狼狽,實是遊刃有餘。

  那鏢頭也看出手下不好,竟然招呼大家說:「大家併肩子上啊!咱們人多,不用怕他!」

  曲家的人倒是訓練有素,都拿眼看著曲白風,等他令下,曲白風急得流汗。

  這當口,那菸槍已是一下敲在金刀鏢師的頭上,那金刀鏢師兩眼一番,軟倒下去,盜匪們齊聲大笑。

  眼看局面難以收拾,自己這邊凶多吉少。曲白風急得無可奈何。

  誰料轉機突生,忽聽得一聲輕笑,聲音極輕,卻蓋過了這麼多盜匪的齊聲大笑。

  強盜們都停下來,那菸槍面色凝重,眼睛四處搜尋:「是哪位高人?」

  又是一聲笑,只見那搭伴的神秘男子從一輛馬車後徐徐走出,將防沙斗笠緩緩取下。

  所有人都望著他。

  斗笠一拿下來,玉面丹唇便含笑而露。

  突然,盜匪中有一人驚呼:「原……原……」

  大家竊竊私語起來,盜匪中一個紅臉膛的叫道:「什麼圓啊方的,裝神弄鬼,我來秤秤他斤兩!」

  剛要跑出來,卻被那菸槍一巴掌打了回去。

  菸槍恭恭敬敬道:「既然您老人家在此,不許我們伸手,我們就退下了。」

  這英俊男子輕笑:「如此有勞了。」

  菸槍一揮手,盜匪們就潮水般退走,片刻走了個乾乾淨淨,竟好似方才不過作夢一般。許多人都不由自主揉著眼睛。

  那英俊男子走到躺在地上的金刀鏢師身邊,低頭看了一眼,腳尖輕踢了兩下,那鏢師就一骨碌爬了起來,看來只是被點了穴道,並無大礙。

  曲白風上前向他道謝,這男子笑道:「舉手之勞,不必言謝。」

  曲白風道:「于先生是舉手之勞,於我等是生死大事。」

  那男子大笑起來:「曲公子不必這般客氣,說起來也是舊人。七八年前,有一位故人被挾持曾得公子相助,我趕到得遲了,只遠遠見過公子一面。」

  曲白風左思右想,突然靈機一動:「難道是……張……」

  「正是他。」面前的英俊男子深黑的眼眸中露出溫柔懷念之色。

  「此處已快出沙漠,多謝曲公子一路照拂,前途已無危險,在下就告辭了。」說著神秘一笑:「前邊是回鶻都城,說不定公子還能遇到故人。」

  「啊?」曲白風又驚又喜,剛想再問,斯人已是飄然遠去。

  前面的城市是西域一帶有名的大城。

  回鶻人的王宮就在這座城市的中央,最近,回鶻女王喜得第三子,整個城市張燈結綵,

  曲白風在這裡賣出一部分茶葉和絲綢,瓷器,買了一些當地土特產,進行了貨物更新,也賺了幾千兩銀子。

  特意多盤衡了幾日,卻不曾見到所謂的故人。

  曲白風幾百兩銀子把雇的兩個膿包鏢師打發了回去,那兩人自覺丟臉,也不敢多要,自己回去了。

  如此,大部隊又一次出發。

  西域的城市如同珍珠般撒落,或好或壞的路便是穿這些珍珠的鏈子,但是有的時候,鏈子會長得過分些。

  很多時候,前進半個月都見不到一座城池。

  出來之後八九天,還沒有見到一個城市,再往前走,便是終年積雪的雪山了,曲白風望著晶瑩剔透的山頂和冰川,雖然不是第一次見到,也仍是不禁心搖神蕩。

  他們的去路有一段要從山腳過,雖然不高,路畢竟還是山路,很不好走,馬兒駱駝累得吭哧吭哧,大家叫苦連天。

  有經驗的馬伕事先給牲畜們喂了幾天好料,曲白風給大家鼓勁,答應下個城市給每人一兩銀子買酒喝,大家歡欣鼓舞起來,路才顯得好走了些。

  走到最高的地方,雖然連山腰都不及,卻也有點雲繞霧繚的氣氛,大家停下來歇會兒腳,吃點東西喝點水,情緒都很高昂。

  曲白風正跟手下夥計聊天,突然山上下來兩人,這山那麼高,人煙罕至,突然有兩人下來,大家都噤了聲,望著他們倆。

  前面一個衣裾飄飄,一身淺碧色長袍,後面的動作迅捷,深藍窄袖打扮,似是攙扶著前頭那人。

  深藍衣服的扶著那人在不遠處石頭上坐下,自己朝他們走了過來。

  那人漸漸走近,能看見臉面了,見到他的人都深吸一口氣:世上竟有這般英俊的人!

  這是個二十七八歲的男子,容貌如玉雕一般,劍眉星眸,墨發紅唇,臉上帶著冷淡的神氣,卻神采飛揚

  前些天救命的神秘恩公美則美矣,卻不似此人風姿奪人。

  男子走近道:「請問各位有無糧食飲水可以轉讓?我二人的食水在山上不慎丟失了。」聲音低沉,卻似玉珠相撞,說不出的好聽。

  曲白風見到此人已經愣住了,此時才回過神來,驚喜大叫:「姚公子!我是曲白風啊!」

  那男子此時才看到他,也不禁愣了一下,天涯偶遇故人,饒是他素來冷淡自持,也不禁眉間喜色微露。

  「想不到在此相遇。」他又回頭朝石頭上的人招手。「翹楚,快來!」

  曲白風本以為跟他在一起的是張青蓮,被他這麼一叫,心涼了半截,那人半跑過來,一看之下,曲白風喜得咧嘴而笑:不是張青蓮是誰!

  此人還是八九年前的模樣,容貌姣好絕美,眉目溫柔,但多年位居高位,自有番雍容氣度,令人不敢小視。

  張青蓮見到他,喜得叫出聲來:「白風,想不到在這裡見到你!」

  曲白風見他開懷大笑,毫無顧忌,心中感慨:想不到離開廟堂朝廷,這人能活得如此自在開懷。

  兩人敘了好一番舊,從周紫竹到小綠,把認識的人的近況都說了一番,張青蓮才說出為什麼跑來這裡:原來是因為回鶻女王生了第三個兒子,請他二人去吃滿月酒,人家貴為王族,金銀珠玉不放在眼裡,所以張青蓮拽著姚錦梓到大雪山裡采雪蓮花當禮物。

  說著他獻寶似的拿出來讓曲白風看,曲白風雖見多識廣,也從不曾見過:這花雪白晶瑩,大如碗口,芳香撲鼻,如白玉整雕,美麗不可方物。

  張青蓮把玩著道:「這東西可害我們冒了不少險,只是沒想到這麼大,我們準備的器物不夠裝的,卻是煩人!」

  曲白風想了想,道:「我卻有東西裝得。」

  說著吩咐人從貴重貨物中找出極其精細的汝窯小瓷缸,比大碗略大,其薄如紙,扣之有金玉之聲,色調非紫非藍,勻薄異常,邊緣作蓮花瓣狀起伏,形色很是不俗,既可以當裝飾也能養兩條小魚,把雪蓮花放進去大小倒也得宜,襯得越發剔透,不同凡俗。

  張青蓮識貨,笑道:「這東西只怕比玉雕的也便宜不了,生受你的,卻是不好意思。」

  曲白風也笑:「這一路顛簸,帶著它不碰碎了也費神,還不如給你。」

  張青蓮便大方收下:「既如此,我就不客氣了。」

  相逢自是歡喜,可惜卻不同路,片刻之後,終究要別離。

  曲白風給他二人裝了許多干糧和水,他們便告辭了從曲白風的來路去回鶻王城,曲白風目送二人漸行漸小,終究不見,只留得冰川雪山,漫天雲霞。

  山上有什麼禽類一聲長啼,聲音清脆,劃破寄空,曲白風揮手招呼大家繼續上路。

  前路終還漫長。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17 22:01

尾聲二 十步千里

    李老三是太湖許多船家之一。 

  太湖魚蝦本不少,他們這些人也大多是以打魚為生,但太湖也是天下有名的美景,遊客也不少,所以,他們也經常租船給遊客遊玩用。

  除了賣魚,李老三上岸的時間並不多,他們這些人被附近城鎮的人輕蔑地叫做「船上人」,因為他們以船為家,在岸上並無房舍,住在船上,吃飯在船上,睡覺也在船上。

  他們雖然不是法律劃定的賤民(富有的商人們可都是賤民),卻出乎意料地被普通平民們看不起,也許因為他們是無房無地,除了一條小船別無恆產的窮人,也許,僅僅只是因為他們生活方式和別人不一樣。人們的一大愛好是在瞭解一種東西之前先鄙視它。

  總之,很少有人願意和船上人家扯上關係,聯姻更是叫人看不起的一件事。

  這一點,是李老三最近的一大心事。因他有個心肝寶貝女兒,名叫桂香,今年已是十六歲,出落得出水芙蓉一般,李老三捨不得把她嫁到別的船上人家吃苦,想在鎮上找個殷實人家,把女兒嫁了。

  可是,委託了方圓幾十里最有名的媒婆,卻找不到合適的對象,唯有一家布商,家底豐厚,兒子相貌才華俱佳,但是只肯讓他女兒當妾,李老三自然是捨不得的。

  悻悻回到船上,李老三傻眼了:船上亂七八糟,彷彿劫後一般,箱籠倒得滿地都是,女兒蹤影不見,甲板上還有撕下來的一小幅藍布在風裡飄著,李老三認得是女兒新做的裙子上的。

  女兒出事了!

  李老三愣了半天的腦子裡泛上這個意識!的

  被人搶走了!

  一瞬間,他彷彿瘋了一樣,拚命往岸上跑,逢人就抓著問:「你看到我女兒沒有!你看到我女兒沒有!」

  大家像看瘋子一樣看著他,躲閃不及,偶爾也有忠厚的搖著頭說:「沒看到啊,你女兒是誰。」

  誰也不知道他女兒的去向。

  李老三在鎮上不知道跑了多久才累得挺住,終於在鬧市口號啕大哭起來。

  許多人圍觀,竊竊私語。

  李老三哭得撕心裂肺,完全注意不到別人在說什麼。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突然有人輕怕他的肩膀,他止了哭,淚眼朦朧,看到面前有一位三十歲左右,長得比他家桂香都漂亮的貴公子溫和地看著他,對他說:「李老三,你怎麼了?」

  這個人李老三認得,還有他身後那個冷著臉,帶著劍,叫人害怕的英俊的年輕人。

  去年,有一天傍晚,李老三魚打得差不多,又把船劃到蘆葦蕩裡去找野鴨子蛋,劃出來的時候突然發現一條沒見過的,怪模怪樣,上面掛著大得離譜的大帆的小船,船上有兩個俊美得叫人一見就忘不掉的男人,就是眼前這兩個。

  當時,兩人手忙腳亂擺弄著槳,怪船打著轉,就是劃不向前,沒風帆也不動,倒是晃晃悠悠差點翻了。

  李老三一來沒見過長得這麼好看的人,二來也沒見過這樣的船,奇怪他們在搞什麼名堂,就跟女兒好奇地躲在旁邊看著。

  兩人擺弄了半天,船還是不受控制,眼前這個長相溫和的俊美公子就放下槳,嘆了口氣說:「錦梓,真想不到你那麼聰明能幹的人居然不會划船。」說著又失望地嘆了口氣。

  對面那個冷著臉,不好接近的似乎很怒,咬牙說:「是因為你這破船吧!號稱自己會造船,造船的師傅都直搖頭嘆氣,說從來沒聽說過還有這樣造船的!」

  「胡說,我這個實驗好了,造個大的,將來能征服太平洋,搶先發現新大陸,那種山野村夫哪裡知道我的偉大!」

  兩人爭吵了半天,李老三泰半也聽不懂。冷淡的那個突然放棄了,不再理會另一個,反而朝自己的方向招手:「船家,出來。」

  李老三父女吃了一驚:自己兩個躲得很小心,居然這人耳目這般靈便。

  另外一個「咦」了一聲,顯然剛發現有人。

  李老三硬著頭皮劃出去,那冷淡的英俊公子面無表情說:「載我們在湖上遊覽一番罷。」

  載遊客遊湖,這本來也是常有的,這兩人雖然古怪,也不像壞人,李老三唯唯諾諾答應了。

  正待把船靠近,那個冷淡的公子挾著溫和的那個,輕輕一躍,便跳了過來。

  溫和的那個被夾在臂彎裡,掙扎踢打,被放下來之後還對著那個沒人的小怪船慘叫:「我的船……」

  冷淡的那個卻溫言說:「太湖美景,天下一絕,咱們還是好好遊覽一番罷。」

  又吩咐李老三去買了酒食,就在船上的小爐上熱酒,李老三又從今天打的魚裡面挑了好的,讓女兒做給兩人吃。

  夕陽下頭,兩人在艙裡吃著酒,說著話,雖然沒有像許多秀才老爺那樣吟詩,卻也十分高興,那個溫和的公子顯然已經把他的怪船扔到了腦後。

  兩人都這般美麗,嵌在美景之中,彷彿一幅畫,女兒桂香都看直了眼。

  只是這兩人都是男的,神情舉止卻像情侶一般,李老三怎麼看怎麼彆扭,後來才恍然大悟:那個溫和的公子一定是女扮男裝的,哪裡有男子皮膚像剝了殼的雞蛋一樣嫩滑的?

  繞湖一圈,天就黑了,兩人上了岸,臨行賞了他二兩銀子,李老三父女高興了好幾天。

  雖然時隔一年,因這兩人容貌過於出眾,出手又大方,李老三至今還記得。

  當下哭哭啼啼,把女兒失蹤的始末說了一遍。

  溫和的那個皺眉說:「既如此,你在這兒哭哭啼啼也於事無補,我們幫你找,走,回船上看看去。」

  李老三領著兩人回到自己船上,兩人察看一番,又盤問他女兒最近有沒有和別的男子碰過面,尤其是達官貴人或是江湖人。

  李老三仔細想了,說女兒沒有和人接觸過,只前兩天有個華麗的畫舫在湖上和他們的小船擦肩而過,船上有個官老爺打扮的人對著甲板上的桂香緊緊盯了好久。桂香含羞,啐了那人,跑到艙裡躲著去了。

  兩人聽了這話,相互對視了一眼,點了點頭,溫和的那個就對李老三說:「你安心等著,我們去把你女兒找回來。」

  兩人走了之後,李老三焦躁不安地等著,等到下半夜,突然船的前甲板微微往下一沉,李老三連忙提著燈跑出去,只見女兒被放在甲板上,那兩人站在那兒,連衣服都沒有亂,彷彿只是去朋友家赴宴回來。溫和的那個對他含笑說:「你女兒被下了藥,明天就醒了,不用擔心,她還沒到色狼手裡,不曾失貞。」

  又掏出一錠金子給他:「對外頭只說女兒自己貪玩,跑到湖心洲上去了,要不壞了她名聲。這金子給她當嫁妝吧,找個靠得住的人。」

  李老三含淚接過金子,哆哆嗦嗦要跪下,那兩人卻說了聲告辭,冷淡的攬著溫和的那個的腰,腳下輕輕一點,衝天而起,幾下起落,消失在蘆葦叢裡,只剩得微漾的水波,和驚起的一隻鷗鷺。

  李老三低頭在燈光下看著女兒微微歙合的鼻翼和甜美的睡容,喃喃說:「莫不是神仙?」

  幾天後,傳說這附近州縣一個有名的貪官夜裡被人割了腦袋。
尾聲三 吾家有女初長成

    我叫永憶,我姓儲。

  我是個女孩,今年十四歲。

  我和我娘住在興傅山玉慈庵旁邊一個茅屋裡。

  我娘是個美貌的女人,武功很好,對我也很好。

  六歲以前,我沒有見過任何男人,每天高高興興跟著我娘練武功,和山上的動物玩耍,幫助庵裡的尼姑們做些小活。

  那時候,我並不知道一個人既要有娘也要有爹。

  我記得很清楚,六歲那年的夏天,一個很熱的下午,我去山上玩了回來,帶了一身土,興衝衝衝進家裡,大聲叫「娘」,卻看見屋裡不僅僅有我娘,還有兩個不認識的人。

  我進來的時候,三個人的目光齊刷刷地看著我。

  我意識到有什麼嚴重的事情,害怕了,怯怯看著我娘和兩個陌生人。

  我娘讓我叫其中一個溫和含笑看著我的叫「爹」,另外一個看了我一眼就當我不存在的叫「叔叔」。

  這兩個人長得都很好看,尤其是我叫「爹」的,比我娘還要好看。

  我很喜歡他,他看著我的樣子很溫柔,比我娘還要溫柔,於是我也不知道怎麼想的,就自作主張爬到他膝蓋上去了。

  大家都震驚地看著我,好像我做了什麼不得了的大事,但是卻沒人叫我下來,我也就待著了。

  我爹看我的樣子很複雜,好像又驚訝,又震動,又迷茫,但是他還是伸手試探地摸了摸我的頭髮,然後用溫柔的聲音說:「你跟你娘一樣漂亮可愛。

  我娘的臉紅了,還真挺可愛。

  我爹把我摟到懷裡。

  好溫暖,我高興地笑了。

  我爹和叔叔大約住了一個月,走了,此後他們每年都來住一個月,我八歲的時候,叔叔成了我的師父。

  小的時候不明白,後來讀書多了,才知道爹娘是怎麼回事,於是發現我爹和我娘真的很奇怪。

  我爹對我娘客客氣氣,但從來沒有什麼親暱的舉動,也不跟我娘住一間房,反倒是跟我師父住在一起,同出同入。

  我娘對此居然也沒有半點怨言。

  後來我想,也許是我根本沒有爹,或者我爹早就死了,我娘把她的朋友請來假裝我爹,讓我心裡舒坦些。

  後來我越長大發現鏡子裡的自己和爹越像。

  原來我真的是我爹的女兒。

  那他為什麼不和我們母女在一起?為什麼一年才來住一個月?

  難道是為了我師父?

  我娘為什麼不哭也不鬧?

  有一陣子,我甚至暗暗怨恨我娘不爭氣。

  我爹很喜歡我,每次他來,都要蒐羅好玩的,好吃的給我,我慢慢長大,禮也越來越重,翡翠,白玉,珍珠,珍貴的刺繡和銀器,各種各樣的首飾,衣服和玩物。

  我爹是個溫柔的人,每次也會帶禮物給我娘,大都也是華麗的首飾和衣服,我覺得這些都很漂亮,比我娘自己買的做的好看多了。我娘每次都掠著頭髮,微笑說:「給我買這些做什麼?我住在山裡,穿成這樣多不方便。」

  我爹就笑嘻嘻說:「山中一日,世上千年,紅顏易老,紅鳳你這樣的大美人兒,怎可讓青春就這樣白白流淌,至少也弄點點綴吧。」

  我娘就會微笑不語。

  有時候我覺得我娘很喜歡我爹,有時候又覺得她很討厭他,每年五月我爹來之前幾天,我娘都心神不定,似乎盼著他來也似乎盼著他不來。

  而我師父……我師父年紀不大,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不過二十三四歲,英俊,沉默,堅強優美的下顎,抿著的嘴唇,雖然不像我爹那麼美麗,但是是所有女孩子曾經夢見的類型。

  但是我覺得,他並不喜歡我。

  他從來不多看我一眼,從來不送我任何東西,我娘說,他武功很了得,所以後來求他收我當徒弟。

  他平時幾乎不說話,這時候開口說:「女孩子家,武功練得太高,也未必是好事,很危險。」

  我娘說:「如果我武功夠高,可能當初就能挽回很多事情,女人不能想著靠男人,武功高雖然未必幸福,至少覺得無能為力的時候會少些。」

  我爹點頭說:「紅鳳說的有道理,錦梓,你就成全她吧。」

  於是,他就成了我師父。

  我師父教我練武很嚴苛,比我娘還嚴,我三歲開始跟我娘練武,底子扎得很好,可第一天下來,也渾身是傷。

  我爹心疼了:「終究是女孩子,錦梓,你就不能別這麼狠心?」

  我娘卻阻止了他抱怨,還對我師父說:「越嚴越好。」

  不過,我師父的武功確實很好,十歲的時候,我就能和我娘打個平手了。

  我很久以來,都以為我師父是我爹的保鏢,我爹以前肯定是一個很重要的人物,因為驚天的大秘密,被人追殺,我師父是個武林中著名的大俠,只好一輩子貼身保護他,所以我爹和他住在一間屋裡,也因此我爹娘不能常在一起。

  所以,我很努力練武,我希望等我長大,可以和我師父一起,聯手除掉害我爹的壞人,這樣,我們一家子就可以在一起了。

  可是上個月有一天下午,我去林子裡找我養的小狐狸玩,卻撞見了我爹和我師父,他們貼在一起,雙目互視,我師父的手還摟著我爹的腰,低頭要跟他親嘴的樣子……

  我彷彿明白了什麼,臉一下子紅了,心裡又憤怒又委屈,還覺得很噁心的感覺,我逃跑一樣跑出了林子。

  第二天,我說不舒服,再也不肯跟我師父練武了。

  我躺在床上不肯起來,誰來也不肯睜開眼,我爹和我娘輪流到床邊看我,嘆氣,我也不搭理他們。

  師父始終沒來過,我想,如果不是為了我爹,他根本不想理會我。

  於是,三天後,爹和師父走了,這次,他們一共才住了十天。

  我開始下床,但不好好練武功,有一天,我撞到我娘在哭。

  我心裡突然恍然大悟:我師父一定就是壞人,而且是個變態,他看上我爹長得好看,就強迫他和自己在一起,他武功好,我爹娘打不過他,我爹為了我娘和我,只好虛與委蛇……

  我頓時熱血沸騰起來:我要打敗我師父,把我爹救回來!

  我的武功雖然比不上我師父,但是我可以暗算他!

  於是,我開始偷偷做些準備工作。

  終於,我趁娘不注意,偷偷跑下山。

  山下有很繁華的鎮子,到處都有很多人,有的人很好,有的人很壞。

  如果碰到很好的人,我就偷偷給他留點銀子;如果遇到壞人,我就送他歸西。

  師父曾經說:對壞人不必容情,直接殺了就是。

  師父說話不多,說的卻都很有道理。

  那麼,師父算不算壞人呢?

  我想了好幾天,終於決定:如果師父發誓以後再也不糾纏我爹,我就不殺他。

  但是,怎樣讓師父發誓呢?這個問題我決定打敗他再想。

  師父和爹的行蹤並不保密,找了幾天,被我發現了線索,於是一路跟到鄱陽湖。

  終於親眼看到他們,是看到有一個人恭恭敬敬請他們上一個華麗的畫舫。

  我於是悄悄潛進這個畫舫,躲在艙底。

  我的輕功很好,連師父都稱讚過我。

  這個畫舫很華麗,比我住過最好的客棧都華麗多了。

  爹和師父進來的時候,艙裡有一個人在等他們。

  這個年輕男人大約二十出頭,和我第一次見到的師父差不多大小,但是比起我師父的英俊可就差遠了。

  但是,我卻忍不住看他,又有點想把眼光掉開。

  好像會被他的光芒刺瞎眼睛的感覺。

  我師父和我爹卻很平靜看著他。

  那個年輕男子看到我爹似乎很激動,站起身來說:「……張……叔叔,「又對我師父說:「師父。」

  我師父仍然沒有表情,在我爹身邊坐下,閉上眼睛抱著劍,再也不看他一眼。

  說實話,下山這麼久,我也沒見過師父這樣英俊的男人,肯定有很多女人喜歡他,為什麼他偏偏纏著我爹?難道真的因為我爹太漂亮?

  這個人叫我師父叫「師父」,難道是我師兄?

  我爹對著那個疑似我師兄的人卻很激動,雖然表面只是微笑,一點都看不出來,但是我還是這麼覺得。

  他看他的眼神帶著深厚慈愛,和看我的溫和完全不同。

  我突然間嫉妒了。

  這是我爹的兒子?是不是因為他,爹才不要我和我娘?

  爹看著他嘆息說:「你瘦了,這兩年太累了。」

  那人微笑說:「你以前就跟我說過,在其位,謀其政,鞠躬盡瘁,不可怨尤。」然後又端詳著爹說:「江湖風霜,你也要保重身體。」

  兩人詭異地對視著,然後似乎一起輕輕嘆了口氣。

  我完全搞不清楚了,而師父卻像什麼都沒看到,什麼都沒聽到,連眼睫毛都沒動一根,我又開始懷疑他其實真的是我爹的保鏢了。

  然後,那人和爹就說開了,大部分我都聽不懂,只知道幾乎都是國策之類的,什麼舉薦啊,什麼士庶啊,軍隊怎樣啊,賦稅什麼什麼的。那人問,爹爹想一想,就回答他,然後爹爹又開始說,哪裡的河堤看上去像要決口,哪裡的官員貪污,哪裡的路該修一修了,哪裡大旱,恐有蝗災,要多多存糧云云,那人就拿筆一一記下來。

  偶爾師父也會睜開眼睛說兩句,那兩人就點頭。

  這一說,就是一個多時辰,我聽得頭暈眼花,幾乎睡著,後來真的睡著了。

  醒過來,我吃了一驚,師父和爹已經走了,船也開了。

  我著急了。

  忽然有人在我肩膀上拍了一下,我大吃一驚,回頭,那個可能是我師兄的男人站在我面前。

  他看到我的臉,突然吃了一驚,然後……伸手過來摸。

  我大怒,娘說過,除了你爹,伸手摸你的男人一定是壞人。

  師父說,壞人都該殺!

  於是我毫不猶豫,一劍揮了出去……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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