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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猶記驚鴻照影》作者:風凝雪舞(全書完) [打印本頁]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22 12:43     標題: 《猶記驚鴻照影》作者:風凝雪舞(全書完)



書名:猶記驚鴻照影
作者:風凝雪舞
 
作品簡介:
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妹妹出人意料的逃婚,讓她無從選擇的嫁入天家。
從大婚之夜的獨守空閨,到知曉夫婿刻骨銘心的曾經,她一直淡然處之。
嫁與皇子,本就注定了與愛無關。她所在意的,不過是護得家人安寧。
她伴著他,一步一步,問鼎天下。她看著他,越是微笑就越是冷漠的眼睛。
從未想到會有一天,自己所信仰的一切,被他親手,毀滅得支離破碎。


[ 本帖最後由 globe 於 2014-5-22 19:44 編輯 ]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22 12:44

楔子

  他又一次見到了她。

  漫天飛雪裡,她的紅衣翩躚。

  他在馬上,白羽鎧甲,看她身後,萬刃絕壁。

  距離那麼近,他能清清楚楚的看到她眼底變幻的光影,不遺一絲一毫。

  驚痛,絕望,直到如今,只餘一片哀涼如水。

  她看著他身後嚴陣以待的兵士,微微一笑,長發在風中飛舞。

  曜哥哥。

  他聽到她的聲音,異常輕柔,以至於他開始懷疑,她並不曾真的開口,這只是盤旋在他腦

海中的聲音,那麼多年了,還是一直頑強的不肯散去。

  他有些遲疑的伸出了手,向著她的方向。

  而她唇邊的淺淺笑影,一點一點擴大,終究幻化為傾國傾城的弧度。

  他的心倏然一沉,卻根本來不及有任何動作,只能眼睜睜看著她躍下懸崖,那樣的決絕,

又是那樣的沉靜,翩若驚鴻般的美麗。

  風刀在側,他的右手手臂一直維持著方才前伸的姿勢,古怪的停在半空中,一動不動。

  身體僵冷麻木,心也一樣,感覺不到冷,也感覺不到痛。

  「殿下英明,天祐吾朝……」

  在身後將士的跪拜歡呼聲中,他緩緩的,一點一點收回了自己的手。

  「回宮。」

  握著韁繩,他淡漠的開口。

  聲音夾雜在呼嘯的風雪中,驚碎一室冷寂。

  「殿下……」

  門外傳來總管秦安略帶憂心的聲音,南承曜微微閉目,同樣的夢魘,五年來,如影隨形。

  他起身,淡淡開口:「什麼事?」

  秦安停了片刻,聲音恭謹的響在門外:「慕容丞相到了,正在前廳候著。」

  秦安靜靜的等在門外,聽屋內一片寂然。

  並不擔心的,他看著殿下長大,一步一步,走到今天。他很清楚他的心性有多堅韌,他懂得怎樣做才是最好的選擇。

  門不一會便開了,他並沒有等太久。

  南承曜一襲玄色長袍,裝束隨意,卻掩不住,貴胄天成。

  他抬眼看了一眼天邊,月如鉤。

  並不多說什麼,弧形優美的唇角淡淡勾出一個涼薄笑意,他越過秦安徑直朝前廳的方向走去。

  到了如今,生命中,還有什麼是捨棄不了的?
第一回

  慕容丞相府

  「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髮齊眉,三梳梳到兒孫滿地,四梳梳到四條銀筍盡標齊……」

  在好命婆喜氣洋洋的祝禱聲中,我自銅鏡中看到母親帶淚的微笑。

  明日,便是出閣的日子了。原以為可以萬般皆由心,卻終究是,割捨不了太多的牽絆。

  「清兒,你幼時離家失散,我好不容易尋回了你,原想著多留你幾年,誰曾想……」好命

婆手中的玉梳,緩緩滑過我如水的長發,而母親話語一噎,竟是再說不下去了。

  一旁服侍的丫鬟碧芷素來伶俐,見了這般光景,忙遞了絹子過去給母親拭淚,一面巧笑著

開導:「小姐明日嫁的可是我南朝三皇子,天生貴胄,俊逸倜儻,是多少女兒家盼都盼不到的

恩榮,這樣好的福氣,夫人還有什麼可不放心的。」

  母親聞言,含淚微笑著點了點頭:「我自然知道,只是心裡不捨得。」

  伴著好命婆「高昇」的祝禱,母親自貴妃椅中起身,親自扶我在身側坐下,或許是看我神

色過於安靜,她方才揚起的笑容不由得一黯:「清兒,此刻房中並無外人,母親也就直說了。

我知道,這次的事情到底是委屈了你,可是慕容家的小姐同三皇子大喜的消息早已經天下皆知

,灩兒又這樣胡鬧,做出逃婚這等陷整個家族於大禍的事情,不是萬不得已,你父親和我,又

怎麼肯讓你受代嫁這樣的委屈。」

  「我明白的,並不曾覺得委屈。」我溫婉一笑,心底卻是清如明鏡,雖為代嫁,但凡是知

情的人,莫不紛紛議論著我天大的好運,若非妹妹出人意料的逃婚,我又怎能輪到這等如意夫

婿,慶幸尚且不及,又遑論委屈。

  將視線移到窗前高照著的龍鳳燭上,我輕緩開口:「清兒只擔心自己最終辜負父母期許。



  母親聽聞我這樣一說,反倒微微一笑:「這便是你多慮了,天下人只知慕容家的小姐擇日

嫁與三殿下,詔書裡面並沒有寫明是哪一位慕容小姐。你父親一早已趕至三王府向殿下道明原

委,有殿下應承擔當,皇上那邊也並不會太追究。」

  我未再開口,看母親的神情,三殿下必是應允了,一切已成定局。

  母親見我仍不言語,面色閃過一絲憂慮,忽而像是想起什麼似的,握了我的手開口道:「

清兒,你可是擔心三殿下看重的是灩兒的美貌?」

  我微微一征,未曾想到母親會有此言,片刻之後,也便釋然,畢竟妹妹慕容灩的美麗才情

,早已名動京城。

  還未有所言語,一旁立著的丫鬟疏影已冷冷開口:「以色侍人,有好下場的能有幾人,小

姐的美麗又豈是尋常人能比。」

  母親大概未曾料到她會這樣插話,一怔之後,卻是含笑開口:「好孩子,你和清兒一道遭

劫,一直陪在她身邊,這般維護她,有如此的情分,我很感激你。」

  我抬眸對她微微一笑,五年前閤家遷至上京途中,遭遇前朝叛軍,我的轎輦在混亂中墜下

深崖,那時,我不過十二歲,而轎輦裡陪伴我的,惟有疏影。

  疏影不再言語,而母親也不繼續方才的話題,只是又細細囑咐了我許多,直到夜深,碧芷

幾次笑著催促說需得給新嫁娘一枕好眠,明日大喜時才能容顏好,她方才離去,眸中儘是不捨



  我一直送她到小院門外,母親握著我的手,緊緊的,卻是一路無語。

  一入侯門深似海,自古便是如此,更何況,天家門楣。

  我們都很清楚,明日之後,就連見面,也是萬般不易。

  直到母親的身影消失在花園的曲徑深處,我轉身,但見天邊,冷月如鉤。

  而屋簷之上,玉鉤之下,一個人影白衣勝雪,見我回身,他擎著手中的酒罈向我微舉示意



  我微笑:「既然來了,也不進屋,在這屋簷上做什麼?」

  他一笑,足尖輕點,眨眼的功夫便已穩穩站在我面前:「走,我帶你騎馬去,過了今日,

不知又待何時才有機會。」

  我心下微暖,微笑著把手交到他伸出的掌心中,慕容瀲,我最小的弟弟。

  「先去琴房取箏。」我微笑輕言。

  他點頭,握著我的手就勢一帶,輕輕托住我的腰,足尖發力,便凌空躍了起來。

  我只聽得風聲在耳邊呼嘯而過,間或帶來疏影有些氣急敗壞的聲音:「瀲少爺,你要帶小姐去哪啊,她明天便要出閣,不可以外出的……」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22 12:44

 第二回

  月朗風輕。

  我與瀲並坐在林間,看一旁馬兒悠然自得的漫步。

  他打開酒罈,自己先飲了一口方才遞給我,一笑道:「歐陽伯伯沒有騙我,果然是域魄酒,我記得你說過,失散齊越時最愛此酒的清冽冷香,特意託人尋來的。」

  我接過,就著酒罈淺飲了一口,大婚前日,新嫁娘按例是不得出閨閣,亦是不能見任何男子的,縱然父兄親人也是不行。思及此,我不由得微微一笑:「若是母親知道我同你這般胡鬧,必然要怪罪。」

  他一臉的不以為然:「若你像他人一樣拘泥禮法,我又怎麼會帶你到這兒。」

  我看著他,我最小的弟弟,月色下,已然出落成一個風神俊朗的磊落男子,再過幾年,談笑間不知該折去多少女兒家的玲瓏心思,可是,他骨子裡的不羈,卻一直是父母所頭痛的。

  瀲自小聰明異常,父親本意是想他入朝為官的,可他偏不喜官場上爾虞我詐的繁文縟節,鎮日出入羽林軍中,倒是深得大將軍歐陽廷釗的喜愛。

  那些兵法佈陣、行軍打仗的本事他學到多少我不知道,可是這般挺拔矯健的身手,以及坦蕩然磊落的個性,卻無疑是其餘幾個兄弟所沒有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樣,兩年前父母尋我回府後,雖然對前塵舊事並不記得,就連對父母兄妹亦是有或多或少的隔閡,卻偏偏與這個弟弟,極為親近。

  「二姐,明日蘇先生可會來?」瀲的問話,打斷我的思緒。

  我抬眼,右手卻不自覺的撫上左臂,單薄的綾綃之下,鳳凰浴火,震翅欲飛。

  曾經,有人用煉金硃砂,替我細細描摹,一筆一畫,溫言淺笑。

  煉金硃砂色澤鮮亮,而歷久不褪,因此極為難求。那時的我,因墜崖的傷勢尚未好全,眼睛仍不能視物,只知他在替我遮掩臂上無法消退的疤痕。

  繪的是什麼?我問。

  他溫言輕笑,鳳凰集香木自焚,復從烈火中更生。清兒,自此便是你全新的人生。

  他帶我遊歷天下名川河流,教我識得星象醫理,海棠花樹下,漫天金針飛舞如花雨。

  他為我創了這套棠花針,一點一點,執手提點。只因我墜崖後身子大為受損,雖幾經調理,卻已不再適合習武。而他說,這世間,唯一能真正依靠的,只有自己。所以他教給我自保的能力。

  「二姐?」

  前塵種種如煙,而瀲的聲音適時打破了我深陷的回憶,看他不解的揚眉,我淡淡一笑,收斂起自己不和時宜的思緒,輕道:「不會。」

  瀲的眉目間浮現出微微嚮往與惋惜的神色:「真是可惜,寒玉公子蘇修緬,我原想見識見識這個傳奇人物的。早知道當初是蘇先生救的你,我便隨他們親自接你去了。」

  我微垂羽睫,掩住眸中情緒,還未開口說些什麼,瀲已經釋然一笑:「總會有機會的,待明日,我名揚天下,自能與他試劍眉山。」

  眉目間是說不出的英姿俊朗,少年意氣,一劍追風。

  我微微一笑,起身自馬背上取下帶來的秦箏,輕捻慢挑,一個個音符便傾瀉而出。

  瀲劍眉一揚,朗聲而笑:「二姐,還是你最瞭解我。」

  話語間,長劍出鞘,劍光閃處,蛟若驚龍。

  「九重天,意遲遲,手寄七弦桐,揮劍倚天高。四海平,六合收,獨醉笑沙場,杯酒酹長空……」

  箏聲激越,催發劍勢,而長劍如虹,蓄勢而發。最後一招劍鋒凝定,我指下一曲《戰颱風》恰盡,劍舞箏音,配合得天衣無縫。

  我抬眸,與他相視而笑。

  一劍舞畢,瀲已是大汗淋漓,然眉目間卻掩不住,意氣風發。他瀟灑的舉袖往額上一擦,笑道:「好久沒這麼暢快過了,二姐,你若走了,我上哪找人陪我彈箏舞劍……」

  話語未完,他的笑意一淡,想是記起了我明日便要嫁入王府,表情有些沉悶。

  我亦不言語,不想說諸如日後還有機會這樣虛應的話語,只是微微笑著看他走到我身邊的草地上躺下,雙手支撐在後腦,看沉沉天幕。

  「三姐的婚約,你何必應了?王府並不適合你。」過了半晌,他的聲音自身側傳來,聽來沉靜如水。

  我淡淡一笑:「這婚約本是天家旨意,灩兒音信全無,我總不能坐視整個家族大禍臨頭。」

  他眼中閃過幾分嘲弄的神色:「你既然都已經記不住過去種種,又何必為了可以算是陌生人的家族陪上一生,就連三姐都懂得為自己爭取。」

  「說得好像你不是這個家裡的人似的。」我笑起來,伸手拍了拍他的臉,不欲再繼續這個話題。

  他看我半晌,掉轉頭去,重又對著漫天星斗,開口道:「對不起,二姐。」

  我詫異的轉眼看他,他卻並不看我,只是聲音逕自傳來,帶了些無奈和自嘲:「我沒法幫你過你想過的生活。」

  我心下柔軟,對他輕淺一笑:「你怎麼知道這不是我想過的生活?」

  「你心性淡定灑脫,不是一般閨閣女子能比,嫁入王府,在外人眼裡榮光萬丈,在我看來,不過是委屈了你。而三殿下,」他想也不想的開口,卻在這時頓了頓,片刻之後,方才再繼續,微帶嘆息:「未必肯費心思識得你的好。」

  我笑了笑,沒有說話,他到底還是不願把話說得太難堪,讓所有人都能保有顏面。

  雖然我回到上京不過兩年時間,與這位三殿下從未謀面,然而他的種種風雅事蹟,卻從來不絕於耳。

  見我不做聲,瀲轉頭看我:「二姐,你應該是像蘇先生那樣,隨心自由,與山水星辰為伴,不該受這些俗世羈絆的。或許,我們不來尋你,你會過得更好。」

  我垂眸微笑,藏住眼中的淺淺悲哀,不期然的想起了兩年前他親自送我出谷時的絕情,並不是我想留就可以留下的。

  他的生命容不得牽絆,而我的不期而至,打攪了他三年,已經太長。

  再抬頭,我的眸中已是一片清明,沒有看瀲,只是對著如鉤明月笑了笑:「既然流水無情,落紅何苦痴纏,不如化做春泥,至少,可以護得了那些在意我和我在意的人。」
第三回

  虹裳霞帔步搖冠,鈿瓔纍纍佩珊珊。

  「行廟見禮,奏樂!」

  我安靜的任由喜娘扶著,在贊禮官的贊唱聲中盈盈下拜,我的手裡,握著江南新貢上好的

紅綢,紅綢的彼端,便是當朝三皇子南承曜,我未曾謀面的夫婿。

  我看不見他的樣子,龍鳳呈祥的喜帕遮住了我的視線,整個世界一片明豔的紅。

  三跪,九叩首,六升拜。

  嫁與天家,禮數更不容稍廢,待到由喜娘引入喜房時,我鬢間已微有汗意。

  喜房外禮樂聲濃,越發顯得房內安靜,一個丫鬟遞過一碟點心在我手中,輕道:「請王妃

先用了這些點心,都是宮裡賞賜下來的,奴婢每樣擇了一些,王妃累了一日也該餓了。」

  那婢女語音舒婉得體,我微微一笑,雖然並不餓,卻仍隨意揀了一兩樣嘗過,方才將碟子

遞還給她。

  她接過,又再開口:「殿下如今在正廳酒酬賓客,一時半刻恐怕脫不得身。請王妃稍適休

息,奴婢就在喜房門外侯著,王妃有事只管吩咐。」

  她關上門出去了,禮數週全,諾大的房間便只剩下我一人,這個時候,就連疏影亦是只能

守在喜房門外的。

  我的手指,細細描摹著喜服上滾金的並蒂蓮花,這喜服是遠在江南出任營造司監的舅舅,

遍選繡女命婦,歷時三個月才完成的,快馬加鞭送至府上。

  青荷蓋綠水,芙蓉披紅鮮。一針一線,儘是旁人難以企及的尊榮。

  只是,我極淡的一笑,拂過略顯寬舒的衣袖。

  原本並不屬於我的,再怎樣尊貴,終究是不合適,而這段從一開始就錯位了的姻緣,又會

有怎麼樣的結局。

  「怎麼可以這樣?那我家小姐要怎麼辦?」喜房門外,疏影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縱然

已經壓得極低,卻藏不住,不忿與焦急。

  方才那個舒婉女聲再度響起,亦是輕聲做答,帶著禮數與歉意,卻是不卑不亢:「宮中急

詔,聖上龍體違和,所有皇子皆需即刻入宮侍駕,情勢所迫,三殿下亦是不得以。」

  「再急,揭喜帕的時間總是有的,現在可怎麼辦,是叫我家小姐自己揭了喜帕還是干等下

去?」

  那個女子一時無語,顯然也在躊躇,而我微一沉吟,開口喚了疏影的名字。

  疏影忙應聲進來,叫了我一聲小姐,卻猶豫著不知該怎麼開口。

  而那個清持有禮的聲音,隨後響起:「驚擾了王妃,是奴婢的不是。」

  我淡淡一笑:「姑娘言重,事有緩急,君父之命原不可違。」

  「可是小姐……」

  疏影的話尚未成句,我伸手握住她的手,示意她不要接續說下去。轉而對那名婢女開口道

:「請問姑娘,王府中是否有福壽雙全的婦人?」

  那婢女想了片刻答道:「殿下乳母王夫人當是如此。」

  我輕輕點頭:「那有勞姑娘請王夫人替慕容清『請方巾』。」

  「這……」她有些猶豫。

  我淡淡開口:「宮中既有急詔,必是聖上病勢不穩,否則必不會輕易驚擾皇子婚典。因此

,殿下此去何時能歸尚未可知,這樣等下去終究不妥。而新嫁娘若是自行揭下喜帕,是為不吉

,縱然慕容清不在意,但日後傳出,對殿下未嘗是件好事。因此,請王夫人代為『請方巾』,

雖於制不合,卻是有禮可循,亦不是沒有過先例,事從權宜,有勞姑娘了。」

  我的語音平靜,言畢,亦不催促。

  而那婢女沉默了幾秒,開口道:「王妃所言極是,奴婢這就喚人去請王夫人。」

  王夫人不一會便到了,隨著喜帕的緩緩掀起,我看見一個華貴雍容的房間,百子帳、鴛鴦

枕、龍鳳被,床上撒滿紅棗、花生、桂圓、蓮子各式喜果吉祥之物,擺設陳放,莫不喜氣洋洋



  然而,這一片喜慶的世界裡,我的夫婿,卻並不在其中。

  不是沒有一絲失落的,然而心底,卻是長長的舒了口氣,縱然知道無可避免,可與一個陌

生男子肌膚相親,我想我仍未能全然放開。

  遲,總比早好,至少可以能讓我多一些心理適應的時間。

  這樣一想,又不免覺得自己有些可笑,木已成舟的事情,還有什麼可抗拒,又有什麼放不

開的。

  我在心底自嘲的笑笑,索性不再去想。

  耳畔仍有喜樂和王夫人抱歉寬慰的聲音,我微笑著,視線卻緩緩落到了窗前。

  案桌上,紅燭搖淚。

  此番良辰美景,只能注定辜負。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22 12:44

第四回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擇床還是別的原因,這一夜,我睡得並不安寧,睜著眼看天邊一點一點

亮了起來。

  儘管已經儘可能的放輕了動作,起身的時候,還是吵醒了睡在外間的疏影。

  她忙過來幫我拾掇衣裳,一面問著:「小姐怎麼也不多睡會?」

  我微微一笑:「既然醒了,繼續躺在床上反倒不自在。倒是你,昨日累了一整天,現在又

被我鬧醒了。」

  「我有什麼關係,」她一笑,轉身就要往門外走去:「我去幫小姐抬些熱水來梳洗,只是

現在時間還早,也不知道王府的人有沒有備好。不過也不打緊,我可以順道打聽一下三殿下回

來沒有。」

  她還未走到門邊,便聽到門外傳來一陣輕巧的腳步聲,間雜著一個丫鬟壓低了的聲音:「

也不知道王妃還得多久才起身,大冷的天,尋雲姐姐偏還這麼早就打發我們過來。」

  另一個聲音冷冷響起,雖也刻意壓低了聲音,卻依然能聽得清楚:「不過是鳩佔鵲巢罷了

,值得這樣興師動眾麼?要我說,即便是慕容家那個美若天仙的三小姐也是配不上殿下的,何

況是她。」

  我一把拉住疏影欲推門出去理論的身影,示意她不要做聲,淡淡笑著聽外面的聲音傳來。

  「可是這位新王妃也是很美的,昨夜王夫人揭開喜帕的時候姐姐有沒有看到?」

  那個女子似是不屑的笑了下,聲音依舊冷冷傳來:「就連府中那些霓裳歌姬,比她美的也

大有人在,更何況,也不知道……」

  她後面的話語壓得極含糊,我聽不真切,只聽得另一個婢女的聲音略帶驚訝:「不會吧,

慕容家二小姐是曾遇劫,可後來丞相府確實派人尋回了她,自家女兒他們總不至於錯認吧。再

說了,當時與慕容小姐一同跌下懸崖的丫鬟,她妹妹暗香是慕容家三小姐的婢女,我恰好認得

,這怎麼假得了……」

  她的話沒說完,被一個女子打斷:「你們在這胡言亂語些什麼?」

  我認得這聲音,是昨夜那個清持有禮的婢女,淡淡笑了下,這場戲也該散了。

  那女子既能進入喜房,言談間又從容得體,不難知道她在府中雖為婢女,地位卻絕不會低



  果然,先前的那兩個女子一下子噤了聲,訥訥叫了聲:「尋雲姐姐,逐雨姐姐。」

  那個清持女聲嘆了口氣,低低開口:「你們到王府的時間也不短了,還不明白什麼話該說

什麼話不該麼?這樣不知輕重,遲早出事,我不可能時時護得了你們的。」

  那兩個女子尚未開口,另一個嬌俏女聲已輕笑響起:「好了尋雲,你又不是不知道在這些

小丫頭心目中,公子可是天神一樣的人物,如今他成親了,她們心裡面不舒坦也是情有可原。



  那尋雲似是有些無奈,輕道:「逐雨,怎麼你也來添亂。輕聲些,不要吵醒了王妃。還有

,說了你多少次,這稱謂怎麼總也改不過來,雖然殿下不計較,可外人聽見總是不好的……」

  逐雨輕笑打斷她:「行了行了,好姐姐,下次再不敢了。再說了,你也不用事事這麼小心

,多累呀。譬如說我們的新王妃,我就打賭她沒那麼早醒,昨天多累呀,不是她們這些金枝玉

葉受得了的。」

  「這位王妃與一般的閨閣千金似乎有些不同,昨晚遇到那樣的事情,可她絲毫沒有尋常女

子該有的慌亂,言談之間,淡定從容。」尋雲停了片刻,才再開口問道:「逐雨,你有沒有注

意到她的眼睛?」

  那逐雨依舊輕笑:「好姐姐,新王妃是不錯,可跟著殿下那麼久,咱們什麼樣的美人沒見

過,我可沒你那樣的心思去注意她的眼睛。」

  「乍看之下並不覺得,可如果你注意的話……」長時間的停頓過後,尋雲終是開口:「她

的眼睛,很像一個人。」

  逐雨愣了片刻,有些猶豫的開口:「你是說……」

  兩人都沒有再說話,惟余沉默。

  她們既不言語,另外兩個小婢女自然是更不敢出聲的。

  門外只聽得到風吹樹葉的聲音。

  我緊了緊握著疏影的手,對一臉不忿的她安撫的笑了笑,然後又待了好一會,確信不會有

人察覺到異樣,方對她笑道:「好了,開門去吧,就說我們剛醒來,需要熱水。」

  疏影臉上仍有不忿,卻仍是照我說的話去做了,門外的人縱然察覺到她的神情有異,也只

會當她對昨夜的事耿耿於懷,不會有人計較,更不會有人懷疑。
第五回

  我端坐在王府正廳主座,暗紅牡丹綾紗錦,稱明黃襦裙,腰際繫上白玉飛燕佩,鬢間九鳳金步搖。

  這樣喜慶華貴的裝扮,原非我所喜,然而在這樣的場合,卻是再合適不過的。

  總管秦安是一個面容慈善的老者,卻有著一雙洞悉世事的眼,此刻,他正帶了府中眾人一一與我見禮。

  我特別留意了一下那個喚做尋雲的婢女,眉目沉靜,雖不是讓人一眼便能記住的美麗,卻是舒婉得體,而逐雨人如其聲,嬌俏動人。

  果不出我所料,這二人皆是南承曜的貼身丫鬟,自小服侍,情分自是不淺,地位也絕非一般人能比。

  「王妃,按例,今日原該入宮面聖,奉茶請安的。可如今皇上龍體違和,宮中降下旨意,一切禮節後延。三殿下現下也正在宮中晨昏侍奉,脫身不得,傳話回來讓王妃寬心,又命老奴帶王妃四處走走,也好早日熟悉王府。」

  漫長的見禮結束後,秦安躬身上前向我平和開口。

  我微笑點頭:「有勞秦總管。」

  與他一道步出主廳,漫步在王府如畫的風景中,雕闌玉砌,水榭歌台,入眼處處,莫不精雕細琢,美侖美奐,讓人疑似仙境。

  我淡淡一笑,這樣的手筆,縱比皇宮亦不會遜色。

  忽然就想起了待宇閨中時聽到的坊間傳聞,南承曜性喜精巧,所用所出,每一件,莫不要這天下間最好的,絲毫不忌憚世人眼光。

  這也往往成了他的政敵攻擊他的武器。

  瀲曾不屑的說過,越是無能的人,越會尋這些細枝末節,還自以為是利器。

  更何況,他們所攻擊的,還是當今備受聖寵的三皇子。

  面對這些紛紛擾擾,南承曜只一逕笑得雲淡風輕,依舊故我。彷彿他在意的,不過是絲竹佳釀,霓裳羽衣而已。

  只不過,這位三殿下,也絕非無才之人。朝堂之上,但凡聖命所指,再棘手的難題,他也總能辦得妥帖,帶一臉散淡笑意,讓人挑不出半分不是。

  「王妃,前方是「楓林晚」,平日殿下常獨處於此,並不喜旁人打攪。」

  秦安平穩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我順著他的話語看去,密密的一片楓林,便赫然在目。

  相較於府中種種精雅繁華,這片楓林卻是極為清幽寧靜,頗有遺世獨立的意味。

  我細細品位秦安方才的話語,帶著敬意,也有淡淡告誡。

  我身為王妃,主僕有別,他自然不能也不會直接開口讓我不得入內,可按他話中的意思,這片楓林,只怕府中沒有幾個人能隨意出入。

  我對秦安溫婉一笑:「多謝秦總管提點,我與疏影定會多加注意。」

  他沒有多說什麼,眉目間依然一片平和,引了我往下一處走去。

  這樣一路走來,方才知道外人口中讚歎不已的三王府,確實擔當得起恢弘精巧之名,大半天的時間,不過才走了幾個主要院落。

  秦安停步看我:「走了這大半日,王妃也該乏了。府中甚大,也不急於一時走完。不如老奴先送王妃回歸墨閣休息。」

  歸墨閣,府中最為精巧華貴的院落,也是我今後生活的地方,與南承曜所住傾天居並不相鄰,但也非遙遙相對。

  見我點頭,秦安便親自引了我回去。而歸墨閣內,尋雲已早早等候其中,我方進到小花廳坐下,便有丫鬟捧上水盆毛巾讓我淨手,尋雲親自奉上一杯碧螺春,溫度恰好。而小幾上,各式鮮果、精巧茶點更是早早擺好了的。 

待我飲過茶,又歇了一陣,尋雲便上前行禮如儀:「從前府中主母空缺,殿下便吩咐奴婢

暫為打理王府帳目。如今既然王妃位定,府中大小事務自當是交由王妃定奪。還請王妃隨尋雲移駕庫房,容尋雲將過往帳目一一秉明。」

  我微微一笑:「方才我隨秦總管一路走來,王府種種,井然有序,這都是姑娘和秦總管的功勞。現如今,不過是多了我一人進府,維持現狀便好,沒有必要改變什麼。」

  尋雲微怔之後低頭應道:「奴婢不敢。」

  我依舊微笑:「從前殿下吩咐姑娘打理府中事務,必是能信得過姑娘,現如今,我也一樣。再說了,我初入王府,一切還不熟悉,貿然插手反倒不好,所以,有勞姑娘了。」

  尋雲半晌不語,過了許久,方輕聲恭謹答道:「既然王妃吩咐,奴婢必當盡心而為,直到王妃接掌。所出種種,尋雲必每日向王妃稟告,絕無半分隱瞞。」

  沒多久,她便告辭了,只吩咐院內婢女細心照拂,又同疏影客氣了幾句方才離開。

  疏影心中不忿,臉色自然也好不到哪裡去。尋雲或許以為她還在為昨夜喜房之事不高興,也不計較。

  待到房中只剩下我與疏影,我看著疏影輕笑:「想說什麼便說,你不是藏得住話的人。」

  「小姐,你何苦這樣委屈自己?」她忍了半晌,還是開口:「慕容丞相的千金,這份尊榮,饒是在王府中,也足以讓你隨性而為。」

  我淡淡一笑:「疏影,慕容家族權傾天下,這自然是莫大的榮耀,卻也埋下了不容忽視的禍根。自古以來,為人臣者的最大險境,莫過於功高蓋主,威震朝野。主子必不能容一國二君,一山二虎,終有一日會羅織罪名,將臣黨斬盡殺絕。」

  疏影一楞:「可皇上向來對慕容家優待有加,這次婚典不就是最好的印證嗎?」

  我輕輕搖了搖頭:「此番賜婚天家固然是天大榮耀,可既有這樣的珠玉在前,待下一次慕容家再立功勛的時候,又有何可恩賞?若是真到了聖上賞無可賞的那天,整個慕容家,便只剩下賜死一途。」

  疏影面色略微發白:「小姐,你不要嚇我,你是說皇上會……」

  「現在還沒到那一步。」我笑著握了握她的手:「只不過,從這次賜婚中已可窺見端倪。」

  她不說話,只是看著我,而我把視線移向窗外,輕緩開口:

  「此次婚配天家,原是為了賞賜二叔年前出使齊越,平息戰亂,締結友好的大功。可是疏影,太子尚未娶親,而如今三皇子的婚典竟然先於太子,此番違制,旁人只道是皇上偏寵三殿下所以如此,或許事實也是這樣。可是,我卻不得不防另一種可能,皇上已經開始防範慕容家,賜婚是情勢所迫,不得不為,可他也並不願意讓慕容家的女兒婚配太子,而長了羽翼。」

  「那為什麼眾多皇子中,偏偏是三殿下?」她問。

  我微微一笑:「因為世人皆知三殿下聖眷最濃,此番違制,也便不會有人懷疑。」

  疏影臉色微變:「他為了防備慕容家,就可以犧牲自己兒子的幸福,他不是最寵愛三殿下的麼?」

  我笑了笑,天心九重,誰又能真正猜透。冷落不見得是真的冷落,寵愛也未必是真的寵愛。

  即便他的恩寵是真,然天家皇室,最不可依賴的便是君父恩寵,為了皇權,沒有什麼是不可犧牲的。

  「若是慕容家在朝中勢單力薄,我必然費盡心思,去謀得聖寵,為家族助力。可如今父親已經權傾朝野,那麼,慕容家的女兒,是斷不能再添恩寵平惹猜忌的。」我轉眼看疏影,柔聲開口:「我們何苦初來乍到便壞了王府延續多年的平衡。況且,疏影你記著,別人讓你看的,永遠都只會是她願意讓你看的,不是真相。」

  她怔了半天,方再開口:「難怪老爺夫人總誇小姐慧質蘭心,從今往後,小姐怎麼說,疏影便怎麼做。」

  我忽然想起了瀲在那個月夜問過我的一句話,何苦為了幾乎可算是陌生人的家族陪上一生。

  我在心底極淡的笑了下,縱然記憶全無,可有些東西,是深深烙印在血液深處的,雖死不能改。

  我還記得初回相府的那些日子,母親請了宮廷命婦,重新教我禮儀樂理一眾事宜。

  原想著我隨蘇先生閒雲野鶴一樣的生活,恣意慣了,再學這些繁瑣禮儀,斷是極為頭痛的。

  然而我所表現的種種,卻是讓每一個人都目瞪口呆的。一個嬤嬤曾對母親感慨,就連天家公主,也不可能比這做得更好。

  其實,就連我自己亦是驚訝的。

  那樣熟悉的感覺,根本不用刻意為之,只需遵循身體最自然的反應,便能將一切做到無可挑剔。

  所以,即便沒有記憶,我也能知道,我屬於這裡。

  過去三年,如同是做了一個長長的優美夢境,讓我識得許多人與事,不再圄於一偶,能夠更加清醒與淡定的面對世事。

  可是,前塵種種,卻也從未稍離。對人心的猜測謀劃,不需人多言,我彷彿天生懂得。而那些繁瑣禮節,更像是,在夢中,就做了一輩子那麼長。

  只需有人輕輕提點,夢醒了,我便回歸,從前的生活。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22 12:46

第六回

  三日後,便到了歸寧期。

  疏影默不做聲的在身後為我挽上青絲,本該愉悅的面上卻沒有半分喜色。

  我自然知道她的愁緒為何,卻不願她為我操心,於是笑著哄她:「你不是一直掛念暗香嗎,回了相府便可以打聽她的消息,怎麼反倒一臉愁雲慘淡的樣子。」

  疏影咬了咬下唇:「小姐這樣回去,老爺和夫人不知道該多心疼。」

  我方欲寬慰她,話未出口,便被輕輕的敲門聲打斷,尋雲的聲音響在門外:「吉時將至,不知王妃準備好了沒有?」

  我示意疏影開了門,然後隨尋雲一道向王府正門走去。

  王府門外,八抬金絲鸞鳳轎是早早侯著的了,只是原該在轎前引導的馬駒,因為南承曜的席,自然也就沒有備下。

  秦安向我恭身行禮:「殿下吩咐,今日就由老奴護送王妃歸寧。待到皇上龍體康泰,殿下必然親自陪王妃至相府賠禮請安。」

  我淡淡一笑:「秦總管言重了。百行孝為先,三殿下留在宮中侍奉皇上原是天經地義,父親母親不止能諒解,更會欣慰。」

  我看見秦安微微抬頭,不動聲色的看了我一眼,隨後又回覆了一貫的平和。他吩咐轎伕開轎,然後親自為我掀開了轎簾。

  我任由疏影扶著緩步上轎,儀態端莊,微微帶笑。

  隨著轎簾的放下,禮樂聲起,轎子很快升了起來,卻遲遲不見前行。

  我隱約聽見前方似是有響聲,卻辨不真切,只能低聲詢問跟在轎邊的秦安發生了什麼事。

  秦安似是猶豫了一會,方才開口告訴我:「慕容少爺過來了。」

  我一驚,也顧不得其他,掀開側邊轎簾,便見一人白衣勝雪,騎在馬上對我遙遙微笑:「二姐,我來接你回家。」

  我沉下聲音:「你胡鬧什麼?」

  他不在意的挑眉一笑:「我想你了呀,等不及回家再見。」

  我看著笑得一臉無害的慕容瀲,剛要開口,一旁的秦安已經穩步上前對著他行禮道:「慕容少爺的思親之情確實令人動容,可是這於制不合,還請少爺先行回府,老奴隨後就將王妃送到。」

  瀲劍眉一揚,冷聲道:「大婚之夜丟下新婚妻子,成婚三日未曾露面,就連歸寧也要妻子獨自一人,難道這就是合制?」

  「聖上龍體違和,殿下亦是不得已……」

  「少跟我說不得已,」瀲冷笑著打斷了秦安:「當我不知道麼,就連太子也早在兩天前便回了自己府邸,皇上即便尚未完全康復,如今也絕無大礙,他南承曜放著新婚妻子不理,還待在宮中做什麼?」

  秦安面色不變,只是淡淡而禮數週全的開口:「聖命難違,還望王妃和慕容少爺見諒。」

  他雖是對著瀲行禮開口,言談間,卻連帶提及了我,我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於是微微一笑:「秦總管不必多說,慕容清明白。」

  再轉眼看瀲,他唇角已經重新勾起了滿不在意的弧度:「既然我姐姐都能見諒,我有什麼好不見諒的。同樣,既然南承曜執意做他的孝子,我又有什麼理由放過做賢弟的機會。」

  我心內苦笑,知道他是動了真怒,脾氣上來,怎麼勸都是不會聽的。依他桀驁的性子,即便是把整個三王府拆了,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正想著,他卻漸漸斂了笑,自馬背上看著秦安,一字一句冷冷開口:「不勞秦總管大駕,我姐姐,我自然會護送她回家。」

  秦安一時沒有說話,從我的角度看過去,依舊是眉目平和。

  按例,歸寧當日,原是該由夫婿騎馬行於轎前一路引導的。於是瀲輕夾馬腹,緩緩策馬至我的轎旁,笑了一笑:「走吧。」

  我看著他,有些無奈:「這麼大的人了,還胡鬧,快回家去。」

  他一挑眉,微側過頭來看我,唇邊掛上近乎無賴的笑容,卻偏又異常好看。

  他笑著說:「是了,我正要回家。條條康莊路,誰規定我不可以走這條的?」
第七回

  一路上,雖然彼此都未開口,我也沒有再掀轎簾。可因為知道,他一直都騎馬陪在我身邊,心底溫暖而安定。

  到了相府,父親母親並一眾家人早已等在門外,我方落轎,便有姨娘上前為我打開轎簾。而瀲姿態瀟灑的下馬,大步上前,將手遞給了轎中的我。

  古來新嫁娘歸寧,自行下轎是為不吉,這本該是由南承曜完成的動作。

  我停了幾秒,對上瀲明亮柔和的眼,微微笑了下,還是將手輕搭上他剛毅的腕,緩步出轎。

  我注意到父親的眼鋒淡淡掃過瀲,什麼也沒說,率著眾家人向我躬身行禮。

  瀲早已側過身體避受這一禮,而我卻在父親彎腰的時候看見他發心的銀絲,心一酸,險些掉下淚來。

  見禮完畢,父親側身讓我先行,自始至終沒有再看瀲一眼。我有些琢磨不透,他究竟是在怪罪瀲的胡鬧,還是默許了他的做法。

  這樣想著,不由得看向瀲的方向,他正巧偏過頭來,視線恰與我相對,立時明朗一笑。

  秦安親自指揮人將歸寧禮抬進府中,他雖是默許了瀲的一路護送,卻也堅持跟了過來。

  父親淡淡看向這些比禮制豐厚許多的歸寧禮,向秦安淡而有禮的開口道謝。

  秦安自然禮數週全而客氣的答話,又代南承曜解釋了一番,然後便隨府中婢女到西廳休息,留我與家人相聚。

  我端著青釉瓷杯盈盈下拜,向父母奉茶。家禮行過,母親已經按捺不住的起身,一把摟我在懷裡,眼中點點淚光。

  父親面色亦是有深深動容,他靜靜看著我和母親相擁,過了半晌,才開口:「清兒,我們先出去,你好好陪你母親說說話,她很掛念你。」

  父親既這樣說了,屋內一眾姨娘兄弟便都告退,只留下疏影碧芷幾個貼身丫鬟服侍。

  父親行至門邊,回頭深深看了我半晌,方親手為我們合上了門。

  母親握了我的手,在貴妃椅上坐下,一直不肯放開。

  她細細端詳了我片刻,輕輕開口:「清兒,你瘦了。」

  我笑起來:「這才三天沒見,哪能呢。」

  母親看我半晌,長嘆一聲:「你受的委屈我都知道。」

  我還沒來得及說些什麼,母親已略一沉吟,便將房內侍奉的丫鬟打發了下去。

  我微微訝異,房中疏影碧芷等人,原本就是心腹,連我代嫁這樣的事情都未曾避諱。此刻的摒退,又是為了什麼?

  「清兒,你與灩兒不同,她自小未曾離開過家族的庇護,到底過於嬌弱。而你雖然遭劫,卻蒙蘇先生所救所教,見識絕非一般閨閣女子所能及,看似柔然若水,心性卻極為堅韌。」母親依舊握我的手,輕輕開口,聲音裡藏了太多感慨,因而聽來,反倒只如敘述旁人經歷一般的平靜。

  「也因此,有些舊事,母親想讓你知道。若是灩兒,我無論如何不會透露一點口風,她承受不了,日後也不一定察覺得到。可是如今,嫁與三殿下的人是你,我卻不得不說。以你的聰慧,遲早都會知道,遲,不如早。」

  我抬眸平靜的看著母親,等待她接下來的話語。而母親握著我的手緊了緊,繼續開口。

  「你該知道,當今皇上,原是前朝護國將軍,五年前擁兵直入上京,方改朝換代,有了如今的南朝盛世。」

  我點了點頭,即便已無記憶,可這樣朝代更替的巨變是天下皆知的,五年前,正是父親,跟隨當今聖上揮軍直上,自此開創了南朝的天下。待聖駕入主紫荊宮後,他又分秒未歇地追隨南家三公子,如今的三殿下南承曜肅清前朝餘孽,出生入死,立下赫赫戰功,方才有了今日位極人臣的榮耀。

  「當年的戰事,三殿下居功至偉,卻也因此失去摯愛,前朝公主,寧羽傾。」 母親看著我,略微停了停,眼裡似是閃過一絲憫柔之色,卻到底一字一句,接著開了口:「他那樣愛她,卻也最終,親自逼死了她。」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22 12:46

第八回

  我微微一驚,由於當今皇上畢竟是弒君奪位得的天下,雖然盛世繁榮,對前朝舊事卻向來諱莫如深。

  南承曜與前朝公主的這段過往,我從未聽聞過,而母親卻在此刻提起,絕非事出無因。

  我隱約能明白母親的意思,於是隱去自己的訝異,只平靜傾聽。

  母親卻好似絲毫沒有在意我的所思所想一般,陷入某種遙遠的回憶,聲音依舊輕輕傳來。

  「據傳,這位公主自降生便帶有新月胎記,前朝皇上為此摒棄『德』字這一歷代公主的慣例封號,特賜名『玉鉤公主』。無限恩榮,極盡寵愛,原本是看不上三殿下為婿的,即便他是將門虎子,一表人才。可是,他們是那樣的好……」

  窗外有風吹過,樹木枝葉一陣沙沙作響,母親略微停頓,定了定神,重新開口,又回覆了最初的淡然。

  「後來,前朝皇上到底真心實意疼愛這位公主,終於肯順著她的意指婚於三殿下。公主下嫁,按例,南家所有成員須得回上京謝恩,而他們恰恰利用了這樣一個機會,暗地裡調動兵馬,瞞天過海,於大婚當日衝進了紫荊宮……」

  「三殿下是否知情?」我靜靜的開口,打斷了母親的話。

  「起兵時,當今皇上曾擔心三殿下會因私廢公,壞了大事,下了死令不得讓他知情。」

  我微微點頭,心中卻很清楚,雖有嚴令,可攸攸之口甚眾。到底三殿下事先知情與否,除開他本人,沒有人知道。

  母親淡淡一笑:「可是事實證明不過是皇上多慮了。那一夜,前朝皇上連同十餘皇子公主無一倖免。唯一逃出紫荊宮的便只有前朝皇上拚死護著的寧羽傾。可這前朝最後的血脈最終也未能倖免於難,不過多活了三日,最後,一樣命喪懸崖。而帶兵剿滅餘孽,逼前朝公主跳下深崖的,並非旁人,正是三殿下。」

  我久久沉默,心底不是一絲觸動也沒有的,畢竟,從今往後,母親口中的這個人,便要與我相伴一生。

  母親深深看了我一眼,才再開口,縱然自制極強,語氣裡也不免帶上了幾分憐惜愧疚:「或許也因為如此,三殿下才會性情大變,成日與絲竹美酒為樂。」

  我微微笑了笑,沒有說話,只是在想,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才讓妹妹做出了逃婚的舉動。

  母親一頓之後,隨即有絲勉強的笑笑,轉開了話題:「當然,三殿下雖然行事有些放縱,卻絕非無才之人。若非如此,你父親和我即便拚死,也不會同意這樁婚事的。」

  我笑笑,依舊沒有開口,而母親見我沉默,停了半晌,忽而問道:「清兒,你覺得灩兒姿容如何?」

  我淡淡一笑:「妹妹麗質天成,世人皆知。」

  「那是因為世人不知道有寧羽傾。」母親搖頭輕嘆:「寧羽傾貴為前朝公主,尋常人等自是無法窺見天姿,而我朝開創後,對前朝種種諸多避諱,到如今,天下人不知也就不足為奇了。」

  我微微一怔,聽母親的話語繼續傳來:

  「可我曾經有過一次機會見到她。那還是前朝太后壽誕的時候,我隨你父親入宮赴宴,這位公主做驚鴻歌、照影舞,那當真是,天下無雙。時人曾賦詩『驚鴻一曲絕,照影舞動天下,廣袖輕舒,惟留清影落人間』。你便可以想像她有多美。不是我妄自菲薄,你妹妹在她面前,不過中人之姿。而灩兒身上,那些被世人所讚譽的微末才情,與她相比,就更加不值一提了。」

  「母親可是想要告訴我,曾經滄海難為水的道理。好讓我就此明白,不去奢望他的愛。」過了很久,我聽到自己的聲音響起,清淡,而微微帶笑。

  母親目帶疼惜,柔聲開口:「你能看透固然很好,但我想要告訴你的是,雖然三殿下身邊從來不乏軟玉溫香,但他不會愛她們中的任何一個。他既然能夠眼睜睜看著傾心所愛的人,那樣舉世無雙的女子跳崖身亡,又怎會分半份真心,給如今環繞在他身邊的鶯鶯燕燕。或許你也不見得會是例外,但至少,你是他明媒正娶的王妃,是我慕容家的掌上明珠,除開三殿下本人,你無須顧忌任何人,也沒有任何人能給你委屈受。」

  母親看著我,帶著慕容家人獨有的淡定與驕傲,用一種毋庸置疑的語氣,一字一句開口道:「清兒,你記著,無論何時,不管你要做什麼,慕容丞相府,永遠都會是你最大的庇護。」

第九回

  「小姐,你還不歇息?」疏影自身後將一件純白披風搭在我肩上,輕聲問道。

  我微微笑著搖了搖頭,不知是不是今天母親的話帶給了我太多的感觸,自歸寧宴後,我的

思緒便一直無法從那段隱秘的往事中走出。

  舉目看了一眼天邊,冷月如鉤。既然了無睡意,我也不願意就這樣悶在房中,於是起身,

向疏影輕笑:「我出去走走,很快便回來。」

  疏影本是想要陪我出來的,被我攔住了。夜來風寒,她的身子墜崖後同樣大為受損,最經

不得冷。再說了,我也需要一個人靜一靜,將尚不明朗的思緒理清。

  信步而走,不知不覺中,一抬眼,面前赫然便是「楓林晚」。

  我初入王府的時候,秦安便提過,這裡,似乎是三王府的一個禁區。

  我的唇邊,淡淡揚起一抹笑,這是不是意味著,至少今夜,這裡可以給我想要的寧靜。

  瀲曾經說過,我看似溫良端莊,可畢竟海闊天空的生活過,心底的自由灑脫是最受不得拘

束的。我可以將一切繁瑣禮儀做到完美無缺,卻又從不會讓那些規矩,真正約束了自己。

  若是旁日,即便再心弛,我也是不會踏入這片楓林的,因為那或許會帶來很多不必要的麻

煩。

  可是今夜,天色已晚,南承曜尚在宮中,再加上沒有人會輕易入內,這一切,無疑都為我

提供了一個沉澱心情的絕佳場所。

  我漫步在這「楓林晚」之中,有夜風徐徐。與王府其他地方的精緻奢華不同,這裡,靜謐

而古樸,倒叫我真心實意的喜歡。

  然而,我的唇角緩緩勾起一抹無奈的笑,人算終究不如天算,原想著能覓得一方清淨,到

頭來,卻似乎平白給自己惹上了是非。

  不遠處的腳步和語音已經漸近,隱約可見的人影預示著我無法悄然離去。所幸,這片楓林

密密,再加上如今天色暗沉,若尋個比較好的遮蔽處隱身其中,輕易是不會被人發覺的,這樣

,我便可等到無人時再離開。

  剛把自己藏好,便聽得有女子的聲音傳來,聽來氣息微微不穩,卻是柔媚入骨:「你,你

這人,等等我!我叫你停下!」

  「你要留我,我便陪了你三日。你硬是要到三王府看看,我也遂了你的意。若梅還有什麼

可不滿的嗎?」

  說話的,是一個慵懶帶笑的嗓音,蘊著漫不經心的冷,和讓人暈眩的魔性,低低沉沉在空

氣中縈繞不絕,一字一句攝人心魂。

  那女子嬌嗔地埋怨道:「這些都是我要來的,有什麼可稀罕!你對我若能有我待你的半分

好,我又豈會這樣任性?又不是不懂事,難道還不能明白你的難處嗎?」

  那男子的聲音依舊懶洋洋的:「若真懂事,便回去吧。一會他醒來見不到你可該怎麼辦。



  雖是問話,卻並無半分擔心在其中。

  而那女子的聲音亦是嬌媚而有恃無恐:「我在湯裡下了藥,不到天明他是不會醒的。別對

我這樣冷淡,人家想你想得心都碎了,偏你又不肯常進宮陪我……」

  女子的話未完,融入黑夜,全化作媚人嚶嚀。

  我直覺想起身離開,並無意撞見別人的秘密,這樣驚人的故事,知道得越少越好。

  我所生活的環境和所見所聞,早已讓我習得一套明哲保身的方法。

  此時此刻,趁那對男女纏綿而無暇他顧之際,或許,我可以順利離開。

  輕巧的起身,還未邁出一步,左肩一麻,便再也不能動彈分毫。一粒小石子破空而來,正

好擊中了我的穴道。

  男子低沉魅惑的嗓音適時的再度響起:「現在可以回去了?」

  那女子顯然還未從方才的激吻中回神,仍是喃喃呢噥著誘人低吟。而那男子已經自懷中取

出一支玉笛,逕自吹了起來。

  一曲未絕,一個一襲黑衣的男子,攜滿身冷厲的肅殺之氣而來,恭謹的立在一旁,並不言

語。

  「月毀,送她回去。順便,取回該得手的東西。」

  伴著他淡淡的吩咐,疾風起,再停。

  想是該走的人已然離開。

  漸行漸近的腳步聲,緩慢卻精準地向我所在的方向移來,我立刻明白了肩上穴道必為他所

制。

  月色下,一襲暗紅色衣袍的男子,緩步走到我的身前,俊美得有如神坻的面容上帶著一抹

笑,眸光,卻冷如寒星。

  渾然天成的貴氣無需刻意昭彰,雍容中再帶上三分的漫不經心,更使得他平添了一股邪惑

的魔魅氣息。

  我幾乎是立刻的,就確認了他的身份。

  當朝三皇子南承曜,我未曾謀面的夫婿。

  從未想過,初次見面,竟然會是,此情此景。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22 12:47

第十回

  慕容家的男兒,樣貌都是出眾的,可是,與眼前這人相比,即便是最出色的瀲亦是有所不

及。南承曜身上的那種風神氣度,只一眼,便足以讓人永生難忘。

  我看著他一步一步,好整以暇的走近,不得不承認,他有一張俊逸過分的臉孔,眉眼間的

線條是冷月的光,而唇邊的微微笑意永遠漫不經心,彷彿天地之間,再沒有值得他在意的人和

事一般。

  只是,這人,卻有著一雙越是微笑,就越是冷漠的眼睛。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白日裡,自母親口中聽到那一段往事的緣故,我的心底,難以察覺的驀

然一痛。

  「聽了這麼久也該夠了。」我注意到,他唇邊的笑意,在對上我的視線的一瞬微微凝了一

下,隨即又是無關緊要的弧度,低沉磁性的嗓音再度慵懶的響起:「我可以問問你聽到了多少

嗎?」

  「全部。」我的身體不能動彈,眸光卻沒有閃躲他冷冽的視線,一字一句,清淡開口道:

「聽到你與宮中妃嬪交往過甚,聽到有人在當今聖上御膳中下藥。」

  他幽黑的眼底深不可測,似是微微震動,又像是有訝異與殺機,一閃而逝。隔了很久,他

才再開口,聲音依舊是懶洋洋的,帶著些微笑意:「很坦白,也很有勇氣。」

  我垂眸,淺淡一笑,帶了些無奈的開口:「我說我什麼都沒聽到你信麼?我說我什麼都沒

聽懂你又信不信?是我先到這裡的,況且我想要避開,是你沒有給我這個機會。」

  南承曜唇邊的笑,意興盎然,然而那笑意,卻遠未到達眼底。他笑著開口道:「真是有趣

。只不過有些事情,知道了就是知道了,不管是怎麼樣知道的。」

  他一拂手,解開了我的穴道,聲音清淡的散在風中:「只是可惜了這麼美的一雙眼睛。」

  語音未落,他手中不知何時多出的長劍,已經直指我的眉心。

  他的動作太快,我根本來不及有任何反應。最初那無可避免的慌亂過後,我迅速看了一眼

他持劍的姿勢,心下一冷,已經知道絕無半分勝算。於是索性放棄了逃脫的心思,整個人反倒

漸漸鎮定了下來。

  他饒有興味的看著我,臉上帶上了幾分懶洋洋的惋惜神色:「如此聰明的妙人兒,可惜留

不得,我日後必當少了許多樂趣。」

  我尚未來得及開口,便聽得不遠處傳來疏影的聲音:「小姐,小姐,你在哪兒呢?」

  南承曜眸光一暗,已淡淡開口道:「慕容清?」

  明是問話,可他面上淡定的神情卻根本就不需我來做答。

  我微一沉吟,直視他的沒有溫度的眼,盈盈下拜,優雅的行禮道:「是。清兒見過殿下。



  果不出我所料,他的眸光倏然轉冷,唇邊笑意卻依然天高雲淡。開口,嗓音仍舊是一貫的

漫不經心:「哦?你還知道我的身份?」

  我淡淡一笑:「聽聞殿下吹得一口好笛,慕容清今日有幸一聞。」

  「然後?我不認為單憑笛聲你就可以這般篤定。」

  眼看疏影的身影越來越近,我心內微急,也顧不得其他,深深吸氣,然後一字一句開口道

:「能隨意出入紫荊宮,並與宮中妃嬪交情匪淺的人,敢在三王府中行駭俗舉止的人,只怕惟

有殿下本人了。再加上與身俱來的華貴與傲氣是騙不了人的。殿下,慕容清無意冒犯,願憑殿

下處罰。只是清兒的婢女無辜,還請殿下高抬貴手,這原本與她無關。」

  我自然是不想死的,然而卻也很清楚自己如今所處的局勢。

  眼前的這個人,可以親自逼死了自己傾心所愛的人,那樣舉世無雙的女子。

  明明是世人眼中聖上最為疼愛的皇子,可是,他卻在暗中與自己父皇的妃嬪有私,甚至在

御膳中下藥。

  那麼試問,在這天下間,還有什麼事情,是他做不出來的。

  我選擇將一切說得毫無保留,無非是為了表明自己對這局勢的看透,讓他相信,我不會苯

到洩露他的秘密來自尋死路。

  這是一場賭局,賭的是他作為王者的驕傲和自信,賭注卻是我和疏影的性命。

  儘管明知勝算不大,然而,這卻是我唯一的機會。

  南承曜長劍未曾離手,唇邊笑容轉深,正欲開口,一聲尖叫,伴隨著一抹纖細的藍影,直

直的衝了過來。

  疏影手中的燈籠落地,她緊張地抱住我,看著南承曜:「你是什麼人?你知,知道這裡是

三王府嗎?你,再不走,我就要叫人了!」

  我心內微嘆,到底還是把她牽扯進來了,不動聲色的將她護到身後,我微微笑著,努力讓

自己的聲音聽來平和安寧:「疏影,不得無禮,這是殿下,還不快行禮。」

  疏影顯然是大大的吃了一驚,身子已經是抖得不成樣子了,卻仍是再度堅持的對著南承曜

開了口:「殿下,你,不,不可以傷害我家小姐。她,她是慕容丞相的千金小姐。你傷了她,

怎,怎麼跟丞相交代?」

  「哦?她的顧慮也有道理,你說呢?」依舊是懶洋洋的笑著,南承曜直視我的眼睛問道。

  我淡淡一笑:「清兒福薄,剛至王府便染上惡疾,一病不起。殿下多方醫治,卻仍然回天

乏術。或者,在一群夜襲王府的刺客劍下,清兒不幸成了亡魂。再或者,這楓林之中隨隨便便

一隻白虎也能傷人性命。這樣的理由太多了。父親知道殿下並沒有動機殺他的女兒,況且事發

之時,殿下仍在宮中侍奉皇上。父親縱然會有懷疑,也絕不會貿然行事的。而殿下對清兒的風

光大葬也將給足慕容家族面子。」

  「小,小姐!」疏影又驚又怕,顯然沒有想到我會說出這樣一番話。

  而我卻無法分心來寬慰她,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南承曜。

  他手中的劍未松,唇邊漸漸斂了笑,停了半晌,他淡淡開口:「你方才說,林中有白虎?



  我有些不明所以,他的話語平淡,可我直覺這必然有什麼倏忽緊要的東西在其中,然而一

時之間,卻怎麼也想不明白。只得有些謹慎的開口道:「這楓林曠遠而茂密,若是殿下圈養獸

類在其中以供狩獵之樂,也不是沒有可能。方才清兒並未多想,只是直覺出口,若有什麼冒犯

的地方,還請殿下見諒。」

  他的唇邊重又帶上笑意,似是微微自嘲的涼薄弧度,握劍的手勢,卻似是有所鬆動。

  我剛略微鬆了口氣,疏影卻不知從哪裡陡然生出一股勇氣,猛地攔到了我的身前,義無返

顧的開口道:「若是殿下必然要取人性命,就由疏影來代為受過,還請殿下饒過我家小姐!」

  電火石光之間,我只看見南承曜手中的長劍劍光一閃,而下一秒,疏影已經重重的倒地。

  她的胸口處,血流如注。

  南承曜回劍入鞘,漫不經心的笑了一笑:「如卿所願。」

  「你,你怎麼可以,她根本什麼都不知道!」

  面對這突變,我的胸口驀然一痛,有那麼一瞬間,覺得自己頭腦中一片空白,根本無法思

考。

  狠狠的閉上眼,纖指緊握成拳,指甲嵌入掌心的疼痛讓我漸漸清醒了過來。

  深吸了一口氣,不敢再有絲毫遲疑,我迅速解下身上的白色披風鋪到地上,再小心的將疏

影移了過去,動手解開她的衣裙檢查傷勢。

  她白皙細膩的肌膚暴露在微涼的空氣中,而南承曜慵懶的聲音漫不經心的響在身後:「但

凡女子不都是很注重貞潔的嗎?你如今的舉動她可未必會領情。」

  我的唇邊泛起一絲淡漠的笑意,小心的將疏影的衣裳拉好,然後起身直視南承曜的眼睛:「性命都保不住了,還要這貞潔的虛名做什麼?殿下,疏影的傷必須立刻醫治,我無法把她抱回住處而不牽動傷口。」

  他笑了笑:「言下之意是希望我代勞?可你忘了她的傷拜我所賜。」

  「殿下,我沒有時間陪您打啞謎。您傷疏影的劍法絕妙,可以使她傷及心肺,瞬間昏死,卻不致命,仍可回天。您這樣做無非是想要給我一個告戒。」

  南承曜饒有興味的注視著我,並不開口,我知道他在等我繼續。

  稍稍穩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緒,我以一貫的清淡口吻平靜的接著說道:「殿下,慕容清保證,今夜我和往常一般很早就在房中歇下了,不想遇到刺客夜襲。疏影為了護主而受傷,幸有府中侍衛聞聲而至,這才救下了我們。這就是事情的全部,就是這樣。」

  見南承曜依舊但笑不語,我心內焦急而無奈,語氣也不自覺的有些尖銳了起來:「殿下,如今清兒已嫁入王府,自此無論禍福,都注定與殿下共同擔當,試問,我有什麼理由要害了我的夫婿,而受到連坐的株連。樹倒獼猴散,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這樣簡單的道理清兒懂得。所以,我請求您,送疏影回房。她身子曾經大大受損,若是血流太多,只怕就真的救不回了。」

  南承曜看我半晌,終是笑了一笑:「但願,你不會讓我失望。」
第十一回

  隨著宣禮官一聲唱音,我所坐的金絲鸞鳳轎穩穩落下,尋雲上前為我掀開轎簾,而前方,南承曜一臉慵懶笑意,漫不經心的將手遞給了我。

  我垂下羽睫,再抬起,已經斂去所有不合時宜的情緒。

  帶著無懈可擊的完美微笑,我優雅的將手扶上他的腕,蓮步輕移,步下鸞轎,面前,便是金碧輝煌的紫荊宮。

  尋雲扶著我,一路前行,這本是疏影該做的。可如今,她卻一個人孤零零的躺在三王府中,昏迷不醒。

  而我非但不能守著她,還得伴著傷她的那人,溫言淺笑,留給世人一雙舉案齊眉的背影。

  我心內微嘆,不該怨他的。

  他留下了我與疏影的性命,原本已是最大的仁慈。於他來說,又何嘗不是在冒著風險,畢竟,只有死人才是最不可能洩露秘密的。

  只是,明白是一回事,心底,卻是沒有辦法做到毫無怨尤的。

  我憶起昨夜疏影身上,淋漓的傷,和那樣多的血,浸透了她藍色的衣裙。

  當時的我,根本無心他顧,拼盡了全力想要救回她,讓她少受苦楚。

  尋雲顯然是得了南承曜的授意,安靜的在一旁為我端水研藥,並不說一句話,而我亦是無暇分心在她身上。

  待到終於可以鬆一口氣的時候,我聽到南承曜的聲音自身後響起,微微帶笑:「我竟不知慕容丞相家學淵博,就連女兒也有如此精湛醫術,似乎不下於太醫院國手。」

  我神情微倦,卻也能聽明白他話中的猜忌,於是靜靜開口:「清兒幼時遭劫,幸得貴人所救,連帶教授了這些醫理常識。」

  他含笑問道:「寒玉公子的醫術自然非同小可,只不過他不是從不外傳的嗎?」

  我心內一驚,世人只知我曾經墜崖遇救,可是救我的人是蘇修緬這件事情,是只有家中極少數親近的人才知曉的。一來是按著他的意思,二來,父親也說了,與這樣名動天下的江湖人物扯上關係,知道的人多了,未必是好事。

  可是南承曜卻這樣漫不經心的一語道破,卻原來,我還是低估了他的城府與手段。

  我沒有去問他是如何得知的,也沒有讓詫異寫在臉上,只是垂下羽睫,溫婉開口:「不過是機緣巧合罷了。」

  他笑了笑,並不追問,眸光是一如既往的沒有溫度,不再多說什麼,舉步出了門,只留下尋雲在房中侍奉。

  「王妃,前方便是皇上的寢宮了。」尋雲的話語,拉回了我的思緒。

  我收斂起自己的心思,帶上無可挑剔的微笑,儀態端莊的任由她扶著跟在南承曜身後進了定乾宮門。

  當今皇上是一個眉目冷硬的老者,或許是因為在病中的緣故,神情有些疲乏。

  我雙手奉茶,行禮如儀,溫雅的開口道:「清兒見禮來遲,還請父皇恕罪。恭祝父皇龍體康泰,福壽雙全。」

  有太監自我手中取過茶奉與聖上,他微微抿了一口,便放下讓我平身,語氣還算溫和。

  奉茶過後,我便隨引導太監退出了皇上寢宮,按例,該是向皇后見禮的。

  可如今孝慈皇后已故,中宮一直位空,再加上南承曜的生母也已過世,於是,引導太監便領著我往慶陽宮走,慶陽宮的貴妃娘娘,目前位份最高,也最得聖寵,行管轄六宮的職權。

  南承曜按例留在了定乾宮中,於是我獨自一人向慶貴妃奉茶請安。

  優雅的下拜,雙手捧著琳瑯彩釉杯舉至眉間,我溫婉輕道:「恭祝娘娘萬福金安。」

  語音畢,卻遲遲的,得不到回應。

  我雖低眉斂目,亦可感覺得到,有兩道含義不明的視線,久久的膠著在我身上。

  良久,方有一個女聲慵懶開口:「寶胭,還不快接過三王妃的茶,仔細讓王妃手酸。」

  每一個字眼,都柔媚入骨,讓人想忘,卻無從忘記。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22 12:47

第十二回

  我緩緩的抬眼,看向面前端坐在主座上的女子,紫紅色金鳳妝花緞,百鳥朝凰髻上寶鈿花釵光彩奪目,她的閨名已經逐漸被人們淡忘,記得的,惟有慶陽宮中,雍容柔媚的貴妃娘娘。

  也因此,昨夜南承曜雖是喚了她的名,我卻並沒有往心上去,也絕沒有想到他竟然敢這樣妄為,與當今聖上最為寵愛的慶貴妃有私。

  心內的訝異不過一瞬,轉念一想,我又不由得暗笑自己仍是太天真。若不是慶妃娘娘能毫不費力的親近皇上,又有一個在太醫院任職的哥哥,南承曜只怕也不會去與她糾纏不清。

  可這位慶妃娘娘卻也絕非簡單角色,她的娘家人丁單薄,在朝中並沒有太多勢力。而她孤身一人,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終於寵冠後宮。甚至有傳言說,聖上在病中的時候,就連奏章,也是由這位娘娘代為批閱。

  「三王妃若是不急著走,本宮倒是想找個人陪著說說話。」奉茶禮畢,她狀似隨意的擺弄著染了丹蔻的長長指甲,慵懶柔媚的開了口。

  我溫良微笑:「能得娘娘青眼相待,是慕容清的福氣。」

  她帶著笑,不緊不慢的開了口:「王妃大婚之日,本宮原是想親自道賀的,可不湊巧皇上頭疾發作,宮裡都是女流之輩,心一慌,什麼主意也沒有。不得已,只好召了所有皇子回宮。連累三王妃新婚之夜獨守空閨,本宮心裡真是過意不去。」

  我心內微微一笑,面上卻是沒有顯露分毫。若說之前我還有三分相信聖上的病是真,那麼如今,若說皇上此次的病與眼前這位娘娘毫無關係,我是斷然不信的。

  不由得在想瀲曾經說過的一句話,女人只要嫉妒心一起,多半會壞事。

  如今看來,也不是全無道理的。

  慶貴妃這一席話,無論是有意或者無心,語氣已或多或少帶上了尖銳與幸災樂禍的意味。

  我低眉斂目,答得溫婉而恭謹:「百行孝為先,清兒不敢埋怨。」

  慶貴妃眸光帶笑,似不屑又似嘲弄:「我見過你妹妹一次,高傲得很呢,原以為是不是慕容家的女兒都是如此,沒想到你還算本分。」  我依舊垂眸輕答:「慕容家的一切都是聖上所賜,清兒又豈敢自傲。」

  聞言,慶貴妃眼中的不屑更甚,也不再費心掩飾,剛要開口說些什麼,忽然看向殿門外,神情瞬間放柔。

  我微微訝異,一回眸,便看見南承曜的身影步入了前廳。

  慶貴妃柔聲笑道:「殿下進來也不叫人通報一聲。」

  南承曜懶洋洋的笑了一笑:「我素來最煩這些虛禮,娘娘又不是外人,在這慶陽宮中,不如就饒了我,能免則免吧。」

  雖是對著慶貴妃說話,可他的眼睛卻是一直淡淡看向我的方向。

  我安靜的微笑,像衣妝精美的木偶娃娃一般,不露出任何情緒。

  慶貴妃笑了起來,聲音越發的柔媚:「三殿下就是這樣的人,王妃別見笑了,日後,還得請你多擔當些。」

  我垂下羽睫,掩住眸中笑意,這句話在旁人聽來,她以長輩的身份勸導兒媳也未嘗不可,但那炫耀的意味太重,我想要裝聽不懂都不可能。

  於是仍舊溫良微笑,對答如儀:「當不起娘娘一個請字,這是清兒的本分。」

  抬眸,慶貴妃眼中的得色雖已掩飾得很好,卻仍依稀可辨。

  而南承曜卻忽而笑著走到我身邊:「如此我就先謝過王妃了。」

  我不明白他的意圖,忙起身按禮福了一福,他唇邊笑意愈深,抬手扶起我的瞬間卻在我耳邊輕道:「你早知道她是誰了吧,卻還一味的放低姿態,若不是懦弱可欺,便是深藏不露。你顯然不是前者吧?」

  我知道在他面前是什麼都瞞不過的,於是微微一笑,同樣輕聲答道:「殿下若是希望我爭風吃醋,清兒也是會做的。」

  他低低的笑了笑,氣息拂在我的頸間,微癢,我不動聲色的側身避開,剛鬆了一口氣,卻聽見他笑出了聲,似是覺得有趣,又彷彿心情不錯的樣子。

  只是,那雙幽黑眼眸,卻依舊,了無溫度。

  我還來不及嘆息,已經聽得慶妃娘娘的聲音有些嘲弄而尖銳的響起,略帶挑釁:「既然三王妃如此識大體,那麼,若是三殿下多留在宮中侍奉皇上幾日,王妃也是會體諒的了?」

  南承曜並不答話,面上依舊帶著漫不經心的笑意,一副看好戲的神情。

  於是我微微一笑,語音溫婉恭順:「清兒自然不敢有任何怨言,君父聖體安康,原是我們的福氣。再說了,我與殿下既已成婚,注定攜手相伴一生,夫妻之間的相處又何需急於一時,來日方長。」

  最後一句「來日方長」,我字字輕緩,似含羞,更似含情。

  而神情舉止,卻無不謙良恭謹,讓人挑不出半分不是。

  蛇打七寸,這個道理我懂,而越是無心出口的傷害,就越是能傷人。

  再抬眼,毫無意外的看見慶貴妃面上的笑,再掛不住了。

  而南承曜的唇邊,卻緩緩勾起,一抹意興盎然的弧度。
第十三回

  回王府之後的日子過得極為平靜,我本來就喜歡寧靜,如今又因為要照顧疏影的緣故,幾

乎是足不出歸墨閣了。

  南承曜固然是沒有再繼續留在紫荊宮中,然而卻也並沒有太多的時間來理會我,只是吩咐

尋雲重新撥了兩個小丫鬟服侍我日常起居,上好的金創藥和補品亦是從未斷過。

  疏影的身子一日日的好了起來,其實南承曜傷她的那一劍,看似凶險,實則並未傷及要害

,三個月後,她已基本痊癒,心理上也沒有留下太多的陰影。

  畢竟她與我一道經歷了這許多,心性樂觀豁達,對過去了的事,並不太計較糾纏。

  只是,偶爾,南承曜過來的時候她仍是會有或多或少的瑟縮。發生過的事情,終究不會風

過了無痕。

  南承曜並不常到歸墨閣,即便來了,也只是閒散的與我對對棋,說幾句無關緊要的話,給

旁人看的意味彷彿更甚。

  還記得他第一次來的時候,天色已經不早,隨著時間越往後推,我的心底也越慌,不停的

在想他是不是會留宿在這裡。

  雖然力持平靜,但面上總會不經意的流露出些許慌亂和不自然的神色,他自是看在眼裡,

卻不點破,只是愈發故意起來,懶洋洋的斜倚在軟塌上賴著不走,也不做任何示意,唇邊的玩

味的弧度越來越深。

  待到月過中天,他依舊沒有要走的意思,尋雲派過來服侍我的丫鬟畫意敲門進來問道:「

時候也不早了,殿下今夜是不是就在這兒歇下?」

  南承曜似笑非笑的看著我:「別問我,問你們王妃。」

  我本就心慌,更未曾料到他會有此一問,一時間窘在那裡,有些手足無措起來。

  他見我如此,卻是笑出了聲:「王妃平日裡不是才思敏捷不讓鬚眉的嗎,怎麼現在卻一句

話也不說?是歡喜過頭了,還是害怕過頭了呢?」

  我越發的窘了起來,心底也微有惱意,心一橫,正要頂回去,他卻已經姿態優雅的起身,

也不多說什麼,只是笑著舉步出了門。

  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黑夜之中,我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心底,卻也湧上了一些說不清道不

明的情緒。

  畫意有些不解:「殿下心情很好呀,可為什麼不留下來呢?」

  她還小,看到的只是他唇邊的笑,卻沒有注意到那雙幽黑眼眸中,深藏的冷漠。

  身為當朝三皇子,聖眷有加,他應該是什麼都不缺的,卻偏偏有著一雙,越是微笑就越是

冷漠的眼睛。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知曉了他與前朝公主那段過往的緣故,每次看他的眼,我的心底總會不

由得微微刺痛。

  女人總是善感,總是喜歡自以為是的悲憫。瀲說的還真沒有錯。

  可是,我曾有一次無意撞見他夜宴群臣,席間一片歌舞昇平的奢華與繁盛。

  他坐在高高的主座上,攬著美人不盈一握的腰肢,慵懶微笑。

  彷彿人生得意事,不過是杯中酒色如碧,懷中美人似玉。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我靜靜的站在殿外廊柱後,他沒有發現我,而我卻分明看到,即便是縱情笑時,他的眼睛

,亦是冷冷的。

  那個時候,不知道為什麼,卻就是在突然之間,莫名的篤定,那些個靡靡樂音,或許,他

早已經膩了。而雖有軟玉溫香在懷,大概,也從未入過他心。

  他在意的,或許已不在這世間,可他竟能狠心逼死她,又是為了什麼?

  權勢?亦或是天下?

  我不懂,這江山是否真的如此重要,值得用自己的心去換取。

  可即便問鼎了天下,身邊已經沒有了想要與之分享的那個人,這一切又有什麼意義。

  正想著,卻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不一會,疏影臉色紅撲撲的跑了進來。

  我忙起身叫住她:「這才好呢,什麼事非得跑這麼急,一會氣順不過來又該咳嗽了。」

  她不在意的笑笑,語氣難掩興奮:「小姐,夫人到王府來了,還帶著暗香一道呢。」

  暗香,疏影的同胞妹妹,自小便一同入了相府,母親挑了疏影來陪伴我,而暗香則是一直

跟隨在灩兒身邊。

  灩兒逃婚後,暗香也跟著一道離開了丞相府,音信全無,我知道疏影一直都是擔心的。

  現如今,終於見面,也難怪她那麼興奮。

  而母親今日帶著暗香前來,是不是也意味著,灩兒,我逃婚的妹妹,終於肯回家了。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22 12:52

第十四回

  南承曜不在府中,於是秦安便引了母親到正廳,親自陪在一旁。

  見我過來,他行禮過後便退了下去,留下時間讓我與母親說話,只吩咐了丫鬟小心侍侯。

  母親帶著暗香起身對我福了福:「見過三王妃。」

  我忙扶起她:「又沒外人,母親還對女兒行這樣的禮,是要叫清兒心內不安麼?」

  母親直起身子,正色道:「不論何時,君臣之禮不可廢。更何況如今,慕容家更是不能行

錯一步,平白讓人抓了小辮子說事。」

  我見母親神色帶了些不同於往日的嚴肅,不由得問道:「出了什麼事?」

  母親輕輕一嘆:「灩兒回來了。」

  這是我所猜到了的,然而沒有想到的卻是,母親提及此事時的語音沉沉。

  我略一沉吟,微笑開口:「母親還沒有看過我住的地方吧,不如就讓清兒陪您過歸墨閣小

坐片刻,您看好嗎?」

  母親眼中帶著讚賞的神色,微笑著向我點了點頭。

  到了歸墨閣,詩情畫意奉茶過後,便都退了出去,房間裡便只剩下母親與我,還有疏影、

暗香和碧芷三個相府舊人。

  碧芷侍侯母親多年,素來心細伶俐,細細打量了一遍屋子,又到廊下窗外看了看,確信無

人了,方回來對母親點了點頭。

  屋內很靜,我聽得母親輕輕的嘆息聲響在耳際:「灩兒有了身孕。」

  我微微一驚,轉眸看向母親,她的神情無奈而憂心,並不像是在和我開玩笑,這樣大的事

情,也是不可能用來說笑的。

  只是,我不明白的卻是,縱然母親面上的憂慮是真,可她眉目間雖極力克制卻仍難掩的喜

色又是為了什麼?

  沉吟片刻,我直接問了出口:「是不是已經知道了孩子的父親是誰?」

  母親點頭,停了半晌,才再開口,語帶嘆息:「是當今太子殿下,南承冕。」

  這一次,我倒並沒有太過驚訝,雖然也是沒有想到會是太子的,但這卻很好的解釋了母親

眉眼間那抹暗藏的喜色。

  太子尚未娶妻,若是灩兒真能順利嫁入東宮,那慕容家便真可謂是盛極一時了。兩個女兒

,一個嫁與了最得聖寵的三殿下,另一個,更極有可能是未來皇后。

  只是,這樣的皇恩浩蕩,並不是所有人都承受得起的。我在心內微微嘆息。

  母親並沒有注意到我的沉默,繼續帶了些無奈又難掩欣喜的開了口:「灩兒這孩子,可真

是胡鬧,昨天晚上太子親自送她回府的時候我還不敢相信。可我瞧著太子殿下對她是真的好,

雖然,他為的或許是灩兒腹中的骨肉。不過,那樣養尊處優的人會有那麼體貼的舉止,也實屬

難得了。」

  我依舊不做聲,聽母親的聲音繼續傳來。

  「聽灩兒說,他們是去年上元賞燈的時候意外遇上了的,彼此都有了情意,原想等著太子

殿下正式向皇上請婚旨的,卻不想聖意先下,將她賜婚給了三殿下。事出突然,她一時也無法

考慮太多,只得帶著暗香,連夜逃婚,離了家去投奔太子。」

  母親忽而笑了起來:「也難怪了,你父親派了多少人手去尋她都尋不到,卻原來是躲到了

東宮,有太子殿下存心包庇,找不到也是自然。」

  或許是見我一直沉默,母親漸漸斂了笑,握著我的手道:「清兒,母親知道你委屈,這件

事說到底都是灩兒胡鬧。可你不要和她計較,她畢竟是你的妹妹,又還不懂事。」

  我搖了搖頭,只是開口問道:「灩兒如今可好?」

  母親聞言,淺淺蹙起了眉:「若能嫁入東宮,她自然是好。若是不能,她這一生,只怕就

毀了。」

  我沒有說話,而疏影忍不住問道:「灩小姐不是已經懷了太子殿下的骨肉了嗎,又怎麼會

不能嫁入東宮?」

  母親倒是沒有怪她插話,卻也沒有理會她,只是看我默不作聲,半晌,終是輕嘆,開口吩

咐碧芷帶了疏影暗香到門外守著,握了我的手開口道:

  「清兒,母親也不瞞你,如今並不是太子殿下肯娶,灩兒就一定能嫁入東宮了。慕容家在

朝中勢大,聖上已起猜忌之心,慕容家已有一個女兒貴為王妃,他或許不願意看到另一個慕容

氏女子再成為太子妃。如果我們的猜測沒有錯,那麼,灩兒腹中的孩子,很有可能不是她能嫁

與太子殿下的砝碼,在皇上口中,或許就成了有失婦德,不能堪當太子妃重任的藉口。」

  我看著母親,靜靜的開口:「父親母親既然都能看透這局勢,又何必非要灩兒入東宮,置

她,置整個慕容家族於火炭之上。」

  母親似是不能置信的看著我,半晌,掉轉頭去,語帶心酸:「清兒,對於你,我和你父親

一直有愧,原是我們對不起你。可你也不能這樣曲解我們。你以為,你父親和我為了權勢,就

甘願出賣自己的女兒去換是不是?你錯了!若非灩兒對太子殿下情根深種,她又懷了他的骨肉

,我是萬萬不願意她去趟這淌混水的。侯門院深,我已經不得已賠了一個女兒在其中,你的委

屈我和你父親都看在眼裡,又怎麼會願意灩兒再入天家?」

  母親說著,掉下淚來:「有哪一個父母不是希望自己的兒女一生平順,可在我們這樣的家

庭,有時候,很多事情都身不由己。如今灩兒已經這個樣子了,除了太子,又有哪個好人家肯

要她?即便對方因著我們慕容家的權勢娶了她,又會怎樣看待她呢?你妹妹沒有經過事,偏又

是那樣高傲的性子,我怕她到時候受不了……」

  母親語音哽咽,再說不下去了,而我卻在那一刻,深深的自責起來。

  我這是怎麼了,難道是因為與南承曜在一起的時間久了,被他的疑心太重,不信任任何人

影響,到如今,竟然連自己的親生父母都要猜忌,平白惹了母親這樣傷心。

  忙拿了絹子去與母親拭淚,自己也禁不住含了眼淚和深深悔意:「是清兒錯了,母親不要

傷心了,是清兒錯了。」

  母親只是看著我不住搖頭,眼淚依舊紛紛掉落。

  我忍了淚,強自微笑:「母親的苦心我明白,灩兒是我的親妹妹,我必然不會讓她受委屈

。待到三殿下回府,清兒必當求殿下向聖上說情,定能成全了灩兒與太子殿下的姻緣……」

  我的話沒有說完,母親已經緊緊的把我摟到懷中,泣不成聲。
第十五回

  南承曜再到歸墨閣的時候,已是兩天後。

  我親自沏了一壺新貢的採花毛尖,手上動作未停,心底卻是一直在思量,該怎樣向他開口。

  將手中的茶杯遞給了他,尚未開口,便聽到他戲謔的聲音懶洋洋的響起:「出什麼大事了,值得王妃這樣為難。」

  我猶豫了片刻,還是把那日與母親的談話原原本本的告訴了他,他那樣的人,我即便是想瞞也是瞞不住的。

  況且,如今這局勢,既是有求於他,坦白是我唯一可以做的,至於他願不願相幫,我卻絲毫沒有把握。

  南承曜聽我說完,面上依舊掛著懶洋洋的笑意,絲毫未見驚詫。我不知道是因為他早已經知情了,還是他早已經習慣掩藏自己的真實情緒,分毫不露於人前。

  他笑了一笑,漫不經心的開口:「王妃希望我怎麼做?」

  我靜靜看他,搖了搖頭:「不,我希望你什麼也不做。」

  若我的猜測是錯的,一切不過是我們庸人自擾,那麼,灩兒腹中的孩子已經足以保障她嫁入東宮,也不需要南承曜再多說什麼。

  可若我的猜測是真,聖上當真已不再信任慕容家,那麼,再多加上一個最得聖寵的三殿下去為慕容家說情,不過是加深了皇上的猜忌,效果只會適得其反。

  因此,如今,他什麼都不做,反倒是最好的做法。

  南承曜看我的眼中不掩激賞,慵懶的笑了笑:「你果然沒叫我失望,比慕容鐸他們可強多了。」

  聽他以這樣毫不在意的口吻提到父親的名字,我心下自然是有些不快,垂下羽睫,淡淡開口道:「當不起殿下讚譽。」

  他笑了起來,一伸手,輕佻的抬起我的下顎,微眯的眼中深不見底:「知道嗎,你心底越不以為然的時候,態度就會越恭順。」

  他的力道並不輕,我微微的吃疼,看著他唇邊那勾玩味與輕佻的弧度,心底沒來由的生了惱意。

  橫豎自己的小心思在這個人面前什麼也不是,於是索性直視他的眼,唇邊忽而綻開一抹柔然笑意:「清兒之所以不敢求殿下,是因為我知道,即便是求了,殿下也不一定會允,何苦徒惹了自己傷心。」

  他唇邊的玩味的笑意越發的濃了:「哦,何以見得?」

  我亦是笑意盈盈的看向他:「慕容家雖不敢比昔日南家恩榮,卻也算是權傾一方,否則殿下亦不會同意了這樁婚事。我既嫁與殿下,整個慕容家無論何事,自當全力以赴支持殿下。而若是另一位慕容小姐嫁入東宮,這助力可就分散了,又或者說,幫與不幫,都不一定了。」

  他笑出了聲:「看來當真是惱了,我都不知道王妃還有如此犀利的一面。你倒是說說看,我要你慕容家助我什麼?」

  我卻在那一刻,驀然回過神來,不由得在心底苦笑了下。

  父親總是讚我聰明淡定,可在南承曜面前,我的那些小心思,根本就什麼也不是,而一向最引以為傲的冷靜從容,現在看來,似乎也能被他輕易瓦解。

  這個人,彷彿天生帶著魔性,可以輕而易舉的,蠱惑人心。

  他見我不做聲,懶洋洋的收回了捏著我下顎的手,漫不經心的笑了一笑:「真是可惜,這麼快就又退了回去。」

  話雖如此,他卻也沒有再迫我,依舊是漫不經心的舉步出了門。

  我看著他的完美的身影漸漸消失在門外,默默在心中回答了方才他問我的問題。

  天下。

  雖然當今太子是聖上的嫡長子,名分早定。而這位三殿下亦是富貴閒人,從未有過任何爭奪皇權的表示。在世人眼中,彷彿他所關注的,不過是亭台水榭,霓裳羽衣而已。

  他把他的野心,連同凌厲狠絕,都藏到了那抹永遠天高雲淡的懶散笑意下,只是,那樣的風神氣度,那樣的冷漠與高傲,又怎是甘於人下。

  我將視線緩緩移向窗外,相府所在的方向。

  如果,如果他的登頂能佑我慕容家族一世安穩,那麼,也沒有什麼不好。

  那麼,我便助他得這天下,也未嘗不可。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22 12:53

第十六回

  三日後,太子殿下與慕容丞相千金的婚旨傳遍了整個南朝。

  看疏影面上的喜色,我不由得想起了南承曜那日離開時同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依舊是帶著那樣漫不經心的涼薄笑意,他說,你放心,慕容灩不出半月,必能嫁入東宮。

  我心內微微驚疑,一時之間也不知該做何反應,只得對他福了一福,輕聲開口:「謝殿下。」

  他笑了起來:「謝我做什麼,你不是要我什麼也不做麼。即便是我真的做了什麼,為的也不是你,你可以收回你那句道謝。」

  說完那句話,他便走了,至今我沒有再見到他。

  也因此,我無從得知,在灩兒與太子的這段姻緣中,南承曜又扮演了什麼樣的色。

  可是,不管怎樣,我的妹妹終於能得嘗心願,看到有情人終成眷屬,總是一件好事。

  由於灩兒是帶孕之身,於是婚期定在了最早的一個吉日,也就是十日之後。

  這十日裡,整個慕容家族興師動眾,畢竟時間太緊,要籌備的又太多。

  母親來看過我一次,眉眼間縱然喜色難掩,卻也仍放不下,絲絲憂慮。我知道,她是在害怕事情再生變故。

  所幸,我們憂慮的事情並沒有發生,明日,便是灩兒大婚的日子了。所有族中親人,只有我能入東宮道賀,卻還是以三王妃的身份。

  我看著好命婆手中的玉梳緩緩滑過灩兒黑緞一般的長發,仿若是我出閣的前夜一般。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這是世間女子,最虔誠的祝禱。

  這或許是我終此一生都不能實現的,但願,我的妹妹能做到。

  母親握著灩兒的手,細細囑咐。灩兒如花的容顏上,寧靜美麗,或許是因為經歷了太多,到了如今,不過是水到渠成的事情,所以她的眉眼間,並不見特別的羞怯與驚喜。

  「姐姐,」或許是看我一直沒有說話,灩兒突然開口喚我:「你過得好嗎?」

  我微怔,看著她柔聲開口:「灩兒為什麼這麼問?」

  她定定看我,方欲開口,已聽得母親的聲音略帶嘆息的響起:「清兒,你或許不知道,不止是我和你父親,其實就連灩兒也是一直在自責,我們都覺得對不起你。」

  我心內感動而酸楚,強自笑道:「要父母妹妹為我操心,倒是我的不是了。三殿下待我很好,我在三王府中也事事順心。一家人,還說什麼對得起對不起的,是存心要我難過嗎?」

  灩兒看著我,終是淡淡一笑:「新婚之夜讓你獨守空閨,就連歸寧也讓你獨自一人,在姐姐眼裡,這也是好嗎?」

  「灩兒!」母親面色不豫,聲音裡也帶上了薄怒。

  灩兒不再說什麼,視線淡淡轉向窗外。

  我安撫的握握母親的手,微笑道:「事出有因,殿下亦是不得已,我能體諒。但凡這世間種種,各人皆有各人的緣法,這原是上天注定,強求不來。再說了,我並沒有你們所想的那樣委屈,憑心而論,三殿下待我,已算得上很好了。」

  這一番話說下來,雖是為了要寬她們的心,卻也是實情。

  除了愛,南承曜待我向來不吝嗇,歸墨閣內所用所出,一應俱是這世間最好的。

  他待我甚至算得上是縱容,從不限制我的任何行為,雖然這或許是由於他根本不在意,但是那天,當我告訴他想要回府為灩兒送嫁時,他懶懶一笑:「你想做什麼便去做,不必事事向我請示,你的分寸我是相信的。再說了,即便真出了什麼事情,我南承曜的王妃,還沒有幾個人敢說半句不是。」

  那一刻,我想我是感激他的。

  母親還沒說什麼,灩兒卻是回頭看我,淡淡一笑:「各人有各人的緣法,說得也是。」

  我正欲開口說些什麼,她卻忽而問我:「姐姐,明天你可會同三殿下一道來東宮觀禮。」

  我微笑點頭:「這個自然,我等著看這世間最美的新嫁娘。」

  母親也笑了起來:「可別再誇她了,再誇下去這丫頭可就真要不知天高地厚了。」

  一面說著,一面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時候也不早了,清兒你也該回王府了。我送你出去,也讓灩兒早點睡,明天氣色才好。」

  我微笑著隨母親起身,臨別前,禁不住回身輕輕抱了抱灩兒。

  或許,有一天,我們會走向對立也不一定。

  可是如今,她能嫁入太子府,對整個慕容家來說,卻無疑是最大的庇佑。

  奪嫡之爭本就不會因為我們而有所改變,那麼,不管誰勝誰敗,我與灩兒之中,至少有一個人,能佑得全家平安。  

灩兒也並不說話,不知道是不是與我在想同樣的事情。她靜靜與我相擁片刻,然後一直站在小院門外,目送我與母親漸漸走遠。
第十七回

  灩兒與太子的大婚,如期舉行,繁華盡現,盛極一時。

  而隨著那場空前的婚典,慕容家的恩榮,自此無人能撼動。

  我安靜坐著,看銅鏡中自己蛾眉淡掃的樣子,一任疏影在身後費盡心思為我妝扮。

  「小姐,你看這髻上還要不要再簪朵蘭花?」她細細打量我,一面歪著頭思索。

  我禁不住笑著搖頭:「不用了,你已經把我打扮連我自己都快認不出來了。」

  她笑彎了眼:「那是因為小姐本來就天生麗質,要換個人,我可沒那麼大的本事。」

  一面說著,一面拿出早早備好的衣裳,就要幫我換上。

  那是一件明黃色繡著鳳凰的碧霞羅,下罩翠綠煙紗散花裙,一針一線,盡顯尊榮與華貴,

這是母親親自為我籌備的嫁妝之一。

  然而這樣的盛裝,卻不是誰都能當得起的。

  我沉吟片刻,開口道:「疏影,重新換一件。」

  疏影著急了起來:「小姐,我知道你素來不愛這些豔麗的顏色,可今天是中秋賞月,你和

三殿下成婚以來皇上設的第一次家宴,老爺夫人,灩小姐還有宮裡的那些皇子公主、娘娘們都

會到場,你總不好再穿成平日那樣脂粉不施的就去吧。」

  我微笑著搖頭,若真是一襲白衣的入宮,只怕才是真正不合時宜,想要不引人注目都不行

了:「你把歸寧那日我穿的那件妃色煙羅裙找出來罷。」

  疏影自是有些不情願,卻仍是盡心的張羅著為我換裝,待到一切妝點完畢,她前後左右的

打量了我一番,方才滿意的點了點頭:「小姐是天生的美人胚子,穿什麼都好看,要不是你不

肯換上那件衣裳,不然定能把所有人都比下去。」

  我禁不住笑了起來,我的疏影護起主來,都能把黑的說成白的了。

  我自然知道自己樣貌並不差,可這宮中女子,又有哪一個不美,更不用提早已名動京城的

灩兒和慶妃娘娘。

  今日赴宴,但求不失禮,亦不引人注目便好。

  與南承曜一同入宮,清和殿,聖上尚未駕臨,只有一眾皇子等在那裡。

  我一眼便看到了人群中的灩兒,在一片姹紫嫣紅中,也只有她敢挑了這樣一件月白色的輕

羅軟紗,素雅得如同月中仙子,面上神情也是隱隱傲然,卻偏又美得驚心動魄。

  她的腰間,用金絲軟煙羅繫了一朵祥雲,遮住了略略隆起的小腹,而這樣一稱,原本過於

素淨的衣裳也就不會顯得太失禮。

  我笑了一笑,看來太子殿下是待她極好的,在這樣的場合也由得她的任性。

  灩兒也看到了人群中的我們,視線一直沒有移開,卻也沒有過來,依舊靜靜的陪伴在太子

身旁,儀容完美。

  還是太子注意到了她的視線,微微一笑,帶著她起身向我們走來:「三弟,你們來了。」

  南承曜唇邊勾著漫不經心的笑,按規矩微微欠身行禮,姿態慵懶卻又偏偏優雅萬分:「見

過太子,太子妃。」

  我跟在他身側福下身去,而太子連忙伸手扶起了我們:「一家人,就不要拘這些虛禮了。



  我抬眼看去,南承冕並沒有他弟弟那樣出色的外表,然而卻顯得溫和仁厚,恭孝有禮,語

氣亦是客氣平和。

  我曾聽父親私下裡同幾個哥哥說過,若是治世,南承冕會是一個仁君,若逢亂世,他卻到

底過於仁厚,少了幾分指點河山的霸氣。

  南承曜依舊是漫不經心的笑了一笑,不置可否。

  我在心內微微一嘆,治世與亂世,恐怕很大程度上都只在眼前這人的一念之間。

  南承冕許是早已經習慣了他這個弟弟的閒散,絲毫不以為意,溫和的轉向我開口道:「早

就聽灩兒提過三王妃,今日終於有幸一見,與三弟站在一起當真是一對璧人。」

  我溫婉笑著回禮:「太子殿下過譽了。」

  正在說話間,只聽得殿外宣禮太監的聲音響起:「皇上駕到,貴妃娘娘到。」

  空氣中有若隱若現的幽香襲人,一襲盛裝的慶貴妃挽著天子,雍容華貴的步入了清和殿。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22 12:53

第十八回

  慶妃娘娘伴著當朝天子,坐在高高的主座上,她今日穿了正紅色牡丹煙紗碧霞羅,胸前是

寬片明黃錦緞裹胸,纖腰款擺間,繡了金絲鳳凰的軟煙羅逶迤散開,明豔不可方物。

  今日聖上氣色依舊不太好,越發顯得身側的慶貴妃紅顏天嬌。她一頭擾擾綠鬢上,除了金

鑲玉步搖,還斜簪了大朵新鮮的牡丹花,伴著天子巧笑倩兮,那當真是,人比花嬌,一顰一笑

攝人心魂。

  只是,這慶妃娘娘雖是對著天子軟語嬌笑,可她那柔媚入骨的眸光,卻是一直似有意狀無

意的飄向我與南承曜所坐的方向。

  我垂下羽睫,掩住眸中笑意,而南承曜似笑非笑的斜睨了我一眼,唇邊忽而勾起一個壞心

的弧度。

  我暗自警覺,他卻已經傾身過來,慵懶帶笑的氣息拂在我耳畔:「喜歡看戲,恩?那不如

就請王妃陪本王演上一出。」

  話音未落,他已經執起我的手,就著我手中的玉杯,一飲而盡,然後輕佻的落下一吻,方

放開了我的手。

  我心內苦笑:「殿下,不知清兒做錯了什麼得罪了您,殿下要這樣置我於水火之中。」

  他放鬆身體慵懶閒適的靠入我懷中,懶散的笑了起來:「既然嫁入我三王府,王妃還想著

能置身事外麼?」

  席間眾人大概早已見慣這位三皇子的放縱,明明是看見了這一幕的,卻都沒有太多驚異的

神色,只是父親母親還有灩兒,一直頻頻的看向我這邊,我知道他們在為我擔心。

  主座上的天子,順著慶貴妃的手勢慢慢看了過來,卻也只是笑著搖了搖頭,狀似無可奈何

的樣子,並不干涉一句。

  我看著慶妃娘娘豔比花嬌的秀靨上柔媚笑著,縱然掩飾得很好,可那偶爾飄向我們這一席

的視線裡,卻難藏幽怨與妒意。

  我眉目溫婉,在外人看來略帶嬌羞的一直垂著眸,躲開各方探究的視線,卻也不去看懷中

人玩味的笑。

  只是在心內微微嘆息,知道這場中秋賞月宴,只怕又要不太平。

  果然,宴未過半,便已聽得慶妃娘娘帶笑的聲音響起,柔媚入骨:「皇上,如此良宵佳節

,不如就讓臣妾獻曲於這清和殿,以助陛下雅興,陛下以為如何?」

  皇上笑著拍了拍她的手:「愛妃有這樣的心,當然是好了。」

  於是慶貴妃對著皇上嬌媚一笑,盈盈起身到了殿中,早有宮女奉上玉笛,她接過,姿態嬌

柔的吹奏起來。

  那曲子我從未聽過,卻不得不承認,每一個音符都精妙無雙,絕非能用語言來形容它的美

,而連貫起來,更如九天仙音一般,人間難得幾回聞。看來這位慶妃娘娘能得恩寵如斯,不是

毫無理由的。

  她吹奏的時候,眸光一直若有若無的飄向我與南承曜所在的這一席,帶著期待與情意,雖

是淡淡,卻難掩住。

  而南承曜卻依然姿態閒適的靠在我懷中,唇邊帶著永遠漫不經心的弧度。

  母親雖是往我這邊望了幾眼,面色卻還算平靜。

  一曲終了,掌聲如鳴。

  慶妃娘娘雍容華貴的重又步上玉階,坐到了天子身邊。

  「愛妃果然多才多藝,一曲笛音,技驚四座啊。」皇上面上帶笑,握了慶貴妃的手開口道



  「臣妾謝皇上讚譽。」

  她一面嬌媚笑著,一面淡淡掃了一眼我坐的方向,我心下無奈嘆息,卻已經聽得她的聲音

再度響起,字字柔媚入骨:「臣妾適才忘形,卻也不過是彫蟲小技。早就聽聞慕容丞相府上,

家學淵博,慕容小姐琴棋書畫無一不精通,那才真正是,大家閨秀的風範呢。不知今日,是否

有幸能夠見識見識呢?」

  我看見,懷中的南承曜,唇邊重又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第十九回

  父親連忙離席起身,向主座上的皇上與慶妃說著不敢當。

  慶妃卻只嬌媚一笑,打斷了父親的敬語:「慕容丞相,你也不用過于謙虛了,現如今我只

問你一句,可否讓我見識見識令千金的才藝呢。」

  話既然說到了這個份上,便是不容推脫的了,況且她以貴妃之尊,尚且奏曲助興,慕容家

的女兒又有什麼理由拒絕。

  我看向玉階上的天子,一臉淡薄笑意,並不出聲支持,卻也不反對。

  心內微微一嘆,情知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垂眸,卻對上南承曜懶洋洋的笑,不由得心下微惱,輕嘆道:「現在殿下可是高興了。」

  一面說著,一面輕輕伸手推他,灩兒懷著身孕,總不好叫她出席表演,現如今,整個大殿

的人視線幾乎都集中在我身上,情知不可以,只能迎上,但求不失禮便好。

  「我有什麼可高興的,這樣的場合,依你的性子,能用七分力就算是不錯的了。」他懶懶

一笑,直起身子:「不過,能看你在這眾目睽睽之下表演,既不能丟了慕容家的臉面,又要控

制著不搶了慶妃風頭,也算一件趣事。」

  我微惱的瞪了他一眼,他幽黑的眼似是一暗,我卻無心再去理會,就要起身出席。

  卻聽得一個清麗的聲音搶先響在殿中:「既然娘娘吩咐,灩兒便獻醜了。」

  我微微一怔,灩兒已經緩步到了殿中,姿態優雅,儀容萬千。

  慶貴妃顯然也沒想到她會有如此動作,一怔之後反應卻是極為迅速,嬌聲笑道:「不知太

子妃想要奏何樂器?」

  灩兒淡淡一笑:「笛子。」

  立刻便有宮女捧上新的玉笛,灩兒接過,也不多說什麼,輕放到唇邊便逕自吹奏起來。

  殿內一時鴉雀無聲,她所吹奏的,正是方才慶妃娘娘吹奏的那支曲子,分毫不差。只不過

慶妃的笛音柔媚,而灩兒的笛音清麗。

  我看見,母親的面色微微變了一變,隨即又回覆了一貫的寧和。

  一曲終了,依舊是滿堂喝彩,慶妃娘娘嬌媚笑著開了口:「慕容家的千金果然名不虛傳啊

。」

  灩兒將玉笛交給了一旁的宮女,淡淡一笑:「娘娘讚譽愧不敢當,只不過灩兒亦是樂痴之

人,機緣巧合下偶得此曲便愛不釋手,一直苦練才至於此。」

  慶妃依舊笑意盈盈:「既然同為樂痴之人,太子妃應該同樣聽聞了此曲三奏而引鳳凰的動

人傳說,如此良宵佳節,恰好慕容家另一位千金也在席間,不若就請三王妃出席演奏一曲,成

全了這段傳說。」

  我微微嘆息,她到底是不肯讓我好過。

  尚未來得及應對,已聽得灩兒的聲音依舊清淡帶笑的響起:「娘娘也說是傳說了,何苦如

此執著?」

  慶妃嬌媚而笑:「不過是討個風雅罷了,三王妃不會不賞臉吧?再說了,有當今天子在此

,也許真能引來鳳凰也說不定呢,陛下您說是吧?」

  皇上看著慶妃呵呵一笑:「愛妃所言甚是。」

  天子既已發話,我又豈敢不從。不由得感慨慶妃娘娘此招之高,刻意扯上了皇上,那麼,

在眾人眼裡,她做得再過分也不過是在為皇上殺殺慕容家的威風,絕不會有人懷疑其中另有隱

情。

  於是任命的起身,儀態端莊的步入殿中,溫婉開口:「既然皇上娘娘有命,清兒自當奏一

曲以助興。只是清兒不懂吹笛,可否用箏來帶過?」

  慶貴妃啟唇輕笑道:「這可難為我了,宮中樂器一應俱全,卻偏偏沒有這箏。若是現在派

人到坊間酒肆去取,只怕也來不及。好在這箏與瑤琴差得也不是太多,只不過一個高貴些,一

個登不了大雅之堂,不知王妃可否將就,我立刻命人去取這上好的驚濤古琴。」

  我尚未來得及說什麼,灩兒已經淡淡開口道:「這支曲子本就極難習得,更遑論用瑤琴演

奏,當今世上只怕再沒人能做到。娘娘自然也是十分清楚,不然也不會棄瑤琴而取笛。現如今

,又何苦再為難我們……」

  「灩兒,娘娘不過是玩笑罷了。」一個溫和的聲音,打斷了灩兒的話,我看見南承冕起身

行於殿中,將灩兒護於身後,然後對著慶貴妃行禮道:「兒臣妃妾不懂事,還望父皇娘娘不要

見怪。」

  皇上依舊笑著,淡淡一揮手:「不礙事,女孩子心直口快,原是可愛。」

  慶妃面上情緒,藏得滴水不露,也跟柔媚笑道:「本宮也一直希望能有一個妹妹,這樣維

護我呢。」

  南承冕溫言謝過君父,便帶著灩兒回席了。灩兒面色微微變了變,卻終究沒有再說什麼,

跟著太子安靜的回席坐下。

  空空大殿之中,便只剩下我一個人,看著玉階之上,面帶微笑的慶貴妃。

  她的聲音再度響起,柔媚帶笑:「既然太子妃誤會了我是在為難三王妃,那就只好作罷。

既然三王妃善於用箏,來人,還不即刻去離宮最近的酒肆裡取一面回來。」

  我微微一笑,竟是把我比做坊間舞女了。縱然我不在意,慕容家族卻是不能受辱。

  於是垂下羽睫,溫良開口:「清兒怎敢興師動眾掃了大家的興,還請娘娘借瑤琴一用,清

兒願意一試。」

  我雖非全無把握,但到底有些微微的緊張。

  我的秦箏是與蘇修緬學的,月色下,山河間,一個個音符有如行雲流水,彈得極好,這我

是知道的。

  後來回到相府,雖然母親亦是找人教授過我瑤琴指法,我雖是學會了,但始終覺得瑤琴不

若秦箏那樣寫意和揮灑自如,也就沒有下功夫去練習。

  現如今,卻是要用這瑤琴,奏一曲並不熟悉的曲子,我的鎮定寧靜,只在面上。

  驚濤古琴不一會便抬到了殿上,我默默記誦著方才慶貴妃和灩兒吹奏的那些音符,緩緩坐

下。

  正欲彈奏,卻忽然聽得南承曜的聲音響起,淡淡帶笑:「父皇,若是我的王妃所奏還能入

得聖聽的話,這張『驚濤』我可是要帶回府上了。」

  我側眸看他,他雖是笑著對皇上說話,眼睛卻是看著慶貴妃,那樣冷淡,暗含警告。

  聖上一笑允了,不住搖頭,似是對這個不按理出牌的兒子極為頭痛,卻又因為寵愛而無可

奈何。

  慶貴妃也不再言語,微微低下頭,重新安靜的在皇上身邊坐下。

  而南承曜似是察覺到我的視線,回頭看我,懶懶笑道:「我記掛這張『驚濤』好久了,好

不容易才有了機會,王妃可不要叫我失望了。」

  我纖指微抬,撫上琴弦,自然是沒有因為他的話而起了刻意爭勝的心思,但到了如今,卻

也絲毫不敢再動隱藏實力的念頭,只求原原本本奏完此曲,不出錯,不丟了慕容家族顏面便好



  一個個音符響在我的指間,最初無可避免的有些微微的凝澀,卻終於如幽澗泉水一般,慢

慢流暢了起來。

  我無法注意殿中各人的神情,甚至於無暇去分辨自己的琴音,只是遵循本能一般,讓琴弦

在指間飛揚。

  待到最後一個顫音停,我素指微收,一滴殷殷鮮血,便沿著指尖,緩緩滑落到了琴面上。

  耳邊似是聽到母親不敢置信的一聲驚呼,待我回神,整個大殿重回一片寂然,鴉雀無聲。

  讓我覺得,方才聽到的那聲驚呼,不過是我的幻覺。

  不知道過了多久,四周仍是安靜得有些詭異,我回頭去看母親,她的面色怔怔,並沒有給

我任何回應。

  於是下意識的側眸去尋南承曜,他正定定看我,幽黑的眼中深不見底。

  我有些微微的無措起來,恰這時,右前方傳來一陣孤零零的掌聲,打破了這滿室的沉寂。

  我抬眼看去,太子面上帶了一絲溫和笑意,站起了身子,目帶讚許的看向我,輕輕鼓掌。

  就像是被他的掌聲驚醒一般,整個大殿,霎時掌聲雷鳴,久久不曾停息。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22 12:55


第二十回

  雖是再三推辭,皇上卻以一句「君無戲言」阻斷了我所有的話,當即命人將那千金難求的

「驚濤」古琴御賜於我,無奈,我只得跪下謝恩。

  抬眼,卻只見慶妃娘娘柔媚笑意下,掩飾得極為完美,只有知情人方能察覺的嫉恨。

  宴罷,眾皇子道別於紫荊宮門外,按例,當是恭送太子先行。

  太子與灩兒所乘坐的馬車駛過我與南承曜身邊時,南承冕禮節性的掀起側簾溫和問道:「

三弟,要不要到我府上坐坐?」

  南承曜懶懶一笑:「如此良辰美景,自然是回府抱得軟玉溫香最為銷魂,太子殿下未免也

太不解風情了。」

  南承冕笑了起來:「既然三弟這樣說,我也不便勉強,就不耽誤三弟的好時光了。」

  說著,向我一笑,便吩咐馬車駛了出去。

說著,向我一笑,便吩咐馬車駛了出去。

  待到回到王府,疏影猶自興奮不已:「小姐,你不知道,如今整個紫荊宮都傳遍了,都說

你在清和殿的那曲琴音簡直是人間仙樂呢。可惜我沒資格進殿不能親眼見到。不過想想也知道

,你彈琴的時候,那樣子該有多美,整個大殿的人,恐怕都看呆了吧……」

  我忙笑著打斷她:「好了疏影,還不快幫我把妝卸了,折騰了一整天,我也累了。」

  心下微微一嘆,原想著安安分分過完今夜的,卻偏偏天不從人願,如果連主殿外的疏影都

能描述得這般繪聲繪色的話,那想必,不出幾日,今日的種種,必將添油加醋的傳遍上京。

  我想起了臨別時候,母親複雜的神色,她顯然是有話想要對我說的,卻終究是沒有機會。

  疏影一面幫我把竹節紋玉簪取了下來,一面仍是抑制不住興奮的繼續追問著:「小姐,你

彈琴的時候三殿下也看到了吧,他怎麼說?」

  我淡淡一笑:「殿下醉了,你又不是不知道,還能說什麼?」

  她嘟囔起來:「那沒醉之前呢,總有表示驚豔吧。」

  我微微一笑:「你那麼想知道,不如明天親自去問他可好?」

  她可愛的縮了縮脖子,識相的住了口。我知道,她對於南承曜,雖是不記恨,卻或多或少

有些懼意。

  沐浴完畢,我換上平日獨居閣中時最愛穿的素白軟紗,坐在窗前,任疏影在身後輕柔的梳

理我濕答答的長發。

  思緒,卻是禁不住一直在回想方才賞月宴上,南承曜的種種反常。

  宴會初始他的刻意親暱,絕非只是一時興起捉弄我那樣簡單。

  而後我一曲琴音畢,他幽黑深邃的眼底沉沉,似是有晦暗光影一閃而逝,卻也只不過是那

麼一瞬的時間,待我細看,他的唇邊,重又勾起了天高雲淡的涼薄弧度,依舊是那個翩然如玉

的貴胄皇子。

  及至宴會結束,他已然醉了,至少在外人眼中是如此。

  可是,只有我看到,他眼底的那絲清明冷漠。

  在馬車上,他始終閉目,不露一絲情緒。

  待到到了王府,他方對我笑了一笑:「王妃今日也累了,早些休息吧。」

  他沒有下馬車的意思,言談之間更無半分醉意,我於是微笑向他行禮,在秦安的親自攙扶

下步下馬車,不多問一句話。

  門簾重又合上,隔住了,他淡淡的注視。

  「小姐,頭髮也幹得差不多了,還是早些睡了吧。」疏影放下玉梳,一面往香爐裡灑了一

把沉香屑一面說道,打斷了我的思緒。

  我點點頭,起聲道:「也好。」

  方欲寬衣,忽而聽得門外響起一陣輕卻急促的敲門聲,疏影奇道:「會是誰呀,那些小丫

鬟我早就讓她們睡下了呀,這又沒見點燈也沒人通報的,我去看看吧。」

  一面說著,她一面往外間走去,揚聲問道:「誰在外面?」

  「奴婢尋雲,求見王妃。」

  尋雲清持的聲音響在靜夜之中,我與疏影皆是微微一怔。
第二十一回

  我忙讓疏影開了門,夜色中,尋雲面色難掩焦慮。

  她一向都是清持沉穩的,這樣形於外的情緒我還是第一次見,不由得問道:「這麼晚了,

姑娘有什麼事嗎?」

  她亦是顧不得禮數,開門見山的說道:「尋雲知道王妃精通醫理,還請王妃帶上藥箱,立

刻隨尋雲走一趟。」

  我尚未開口,疏影已經好奇的插話道:「府中有誰病了嗎?為什麼不請大夫呢?」

  尋雲面色略略一頓,隨即極快的應對道:「是與我同一個房間的小丫頭,大概是吃了不干

淨的東西,如今正腹痛得厲害。天色那麼晚了,請大夫恐怕耽誤了,這才前來勞煩王妃的。」

  「是逐雨嗎,可我回府的時候見她不都還好好的……」

  疏影一臉好奇的還欲再問什麼,我淡淡打斷了她:「好了疏影,快幫我把藥箱找來,免得

耽誤了。」

  疏影很快把東西給我備齊了,就要隨我一同出門,我淡淡一笑,止住了她:「你留在這吧

。」

  「可是,小姐……」

  我依舊微笑:「我跟著尋雲姑娘,難道你還擔心會走丟不成。再說了,你知道的,我不想

讓太多人知道我懂醫術這件事情,所以你留在這裡,若有人再過來,你便說我睡下了。」

  我注意到尋雲面色難以察覺的一鬆,深深的看了我一眼,當下只裝作沒看見,淡淡一笑,

率先出了門,她忙提著藥箱跟在我身後。

  待出了歸墨閣,我也不打算轉彎抹角,腳步未停,直接開口問道:「殿下情況怎樣?」

  尋雲一驚,怔怔看我。

  我心內微嘆,知道自己的猜測沒有錯,能讓尋雲這般不顧規矩夜闖我歸墨閣的,除了南承

曜,還能有誰。

  只是,幾個時辰前還把酒言歡的南承曜,突然之間,又會出什麼事。

  我見她不語,輕輕一嘆:「尋雲姑娘,現在並無旁人,我也不過是想先瞭解個大概到時候

好應對一些,你無須對我隱瞞。」

  尋雲慌忙答到:「王妃誤會了,尋雲絕不敢對您有隱瞞之意,只是一時沒想到王妃會這樣

問。」

  我沒有說話,而她停了片刻,輕聲嘆息:「殿下如今受了劍傷,腰腹間,並不輕。」

  我心內微微一頓,與她默默走了半晌,才再開口問道:「為什麼找我?即便是不方便宣宮

裡的太醫,但這上京城內,總有你們信得過又醫術高明的大夫,為什麼找我?」

  尋雲低垂眸光,輕聲應道:「是殿下的意思。」

  我不再說話,也沒時間深想,前方點點燈光,已到了傾天居園外。

  傾天居是南承曜住的地方,自嫁入王府後,我雖是來過,次數卻是屈指可數。

  秦安一見我們,已顧不得行禮,徑直就把我們往南承曜的寢殿帶。

  傾天居的四周自是有人守衛,並不多,但井然有序。那些人中,有些我認識,是王府侍衛

。但大多數,卻是我不認得的。

  南承曜閉目躺在寢殿正中的沉香木塌上,逐雨正抬了熱水在一旁為他作最基本護理。

  只是那血,卻怎麼也止不住,而逐雨的眼淚亦是怎麼也忍不住,可是,為他護理傷口的雙

手,卻是絲毫沒有顫抖。

  我們進來的時候,腳步極輕,可他還是察覺到了,靜靜睜開了眼。

  他暗黑的眼眸清明銳利,唇邊依舊是帶著漫不經心笑意,若非過於蒼白的面色,讓人根本

看不出他身上還帶著傷。

  他看見我,眸光似是一暗,然而片刻之後,卻依舊只是懶洋洋的笑了一笑:「折纖腰以微

步,呈皓腕於輕紗。我倒有些感謝這次的傷了,不然怎麼見得到王妃清水出芙蓉的樣子。這個

時辰,王妃似乎還是第一次到傾天居,也是第一次進我的寢殿吧。可惜空有佳人良宵,我卻無

福消受,當真可惜。」

  我也不理會他的調笑,只是徑直走上前去察看傷口。

  他腰間的衣服已經被血浸透,我細細看去,終是舒了一口氣,那傷看似凶險,但卻沒有在

要害的位置,應該不會有太大的問題。

  雖是這樣,手上動作卻是絲毫不敢耽擱。眼前這人,可是當朝最得聖寵的三殿下,真正的

千金之軀,容不得半點閃失。

  況且,他腰間那一直不斷湧出的淋漓的紅,也讓我的心,微微一顫。

  尋雲與逐雨一直按著我的吩咐,端水研藥。

  我能感覺他的視線,一直淡淡注視著我,卻無心理會。

  只是一直安靜細緻的處理著他的傷口,像最專業的大夫。

  南承曜的傷雖未及要害,卻是在腰腹間最脆弱的地方,越是這樣的傷,就會越痛,就如同

鈍刀子割肉一般的道理。

  也因此,他傷口的血才會那樣難止住,而他如今所承受的疼痛,甚至超過那些致命的傷千

百倍,是常人所難以想像的。

  雖然我早知道他絕非簡單角色,可是如今,卻還是不得不暗自欽佩。

  原本我是要為他研製麻藥的,他卻只淡淡開口,說,不用,這點疼算不得什麼,我沒時間

可浪費。

  我尚猶豫,他唇邊已經勾起戲謔的弧度,微微笑道,王妃該不是心疼我吧?

  情知再說無益,於是我徑直開始動手,雖然已經儘可能的放輕了手勢,卻是沒有辦法不去

牽動傷口增加他的疼痛。

  有好幾次,我忍不住頓下手勢,抬眼看他。

  他幽黑的眼眸一直睜著,清冷銳利,弧形優美的唇邊亦是始終帶著天高雲淡的微微笑意,

只有因失血而蒼白的臉色和大滴大滴落下的汗,彰示了他正在承受的痛苦。

  不知道過了多久,門外進來一人在秦安耳際低語。

  秦安面色不變,走上前來行禮道:「殿下,秦安先告退,不會有人進得了這傾天居。

  「你未必攔得住他。」南承曜漫不經心的笑了一笑,眼底卻是冷冷的:「我們現在還犯不

上跟他正面衝突,你儘量拖延時間就行了。」

  秦安應了聲是,忽而對我行了個跪地的大禮:「無論外面發生什麼事情,還請王妃以殿下

為重,不要停止療傷。」

  我無法分心理會他,只匆匆對他點頭,表示我明白。

  秦安見了,轉身出了寢殿,而南承曜重新對我笑了一笑:「王妃,恐怕要勞煩你快些,我

並不想,把你牽扯進來。」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22 12:56

第二十二回

  我無心去理會外面發生了什麼,只是傾盡平生所能,止血、上藥、包紮、每一個細節,都

一絲不苟。

  待到一切終於告一個段落,我終於確定他的傷再無大礙的時候,窗外天色已經漸漸泛白。

  心下一鬆,倦意不由得隨之襲來,我隨意的舉袖拭去額間細細的汗意,只覺得心上一塊大

石頭,終於落地,整個人都放鬆了下來。

  然後就在那一刻,我忽然意識到,在這之前,我自己似乎並沒有察覺到他的傷曾讓我如此

在意,這樣沉的壓在我心上過。

  我微微打了個寒顫,不願亦或是不敢再想下去,卻是止不住的覺得有些害怕。

  到底在怕些什麼,我自己也分辨不清,但這樣的感覺,卻是我所無法抑制的。

  「王妃累了吧,先讓尋雲送你回去。」南承曜的聲音在夜色中淡淡響起,似是帶了些暗沉

情緒,卻終究歸於靜默。

  我強迫自己斂回心神,看著他包紮好的傷輕道:「殿下的傷已無大礙,只需休息靜養,假

以時日,便能康復,不會落下任何病根。清兒就不打攪殿下休息了,先行告退,明日再來為殿

下換藥。」

  他為什麼會受傷,是什麼人傷的,為什麼不宣宮中太醫而找上我,這些問題,我並非不想

知道,卻明白,至少現在,絕不是該問的時候。

  於是我一句話也不多說,就要隨尋雲出門,卻聽得門外有人溫和中略帶強硬的聲音:「既

然有人眼看著這刺客進了三王府,府內處處都已搜查過,並未發現刺客的蹤影。只剩下這傾天

居,秦總管何苦一直多加阻撓,莫不是有什麼不可告人的隱情吧?」

  我微微一怔,萬萬沒有想到,那聲音的主人,竟然是當朝太子,南承冕。

  之前一直凝神於南承曜的傷勢,我幾乎都忘了外面的紛爭,現如今抬眼看向窗外,燈火如

晝,人影攢動,看來已經是到了一發不可收拾的地步了。

  尋雲和逐雨面色一變,立刻動手收拾水盆,藥箱,還有那些染血的衣裳和被縟,兩人的動

作極為利落,不一會兒,整個房間便乾淨整潔得如同什麼也沒有發生過。

  只是,即便是一陣風過,也總會帶起些漣漪,我微微的蹙起了眉。

  南承曜面色倒是波瀾不驚,依舊淡淡開口,吩咐尋雲道:「送王妃從後門走,然後你留在

那裡,直到這事了了。」

  尋雲深吸一口氣,終是無法忤逆他,沉默著應了,走到我身邊做了個請的手勢。

  我沉吟片刻,開口問道:「有酒嗎?」

  尋雲一楞,許是根本沒有料到我會這樣問。我也無心解釋,只是一面思索著一面開口道:

「如果有的話,勞煩姑娘替我拿來,越多越好,最好是殿下平日裡常喝的。」

  尋雲依舊百思不得其解,南承曜暗黑的眼眸中卻慢慢帶上了些激賞的神色,他微一頷首,

示意尋雲照我的吩咐去做。

  尋雲得了他的授意,不一會便把酒端了上來,上好的域魄酒,冷香逼人。

  不由得在想南承曜當真是懂得犒賞自己,瀲費盡心思才幫我尋得一壇,他卻存了這麼多,

可是現如今,卻只能白白浪費。

  心內惋惜,手上動作卻是絲毫沒有遲疑,將這千金難求的域魄酒緩緩灑於地上、塌上、椅

墊上……

  一室清冽酒香,取代了原本瀰漫在房中的藥味與血腥味,我微微一笑,如此方才算得上天

衣無縫。

  剛欲開口說些什麼,便聽得門外秦安極力阻撓的聲音已經是越來越高,他在給我們警示,

也昭示著,門外的人,快要失去耐性了。

  「太子殿下,奴才方才已經說了,屋內並無刺客,而三殿下已經就寢了,他的脾氣您是知

道的,要是擾了他清休,奴才可擔當不起……」

  「若三弟怪罪下來,自然有我應承擔當。若放走了刺客,父皇追究下來,那才是沒有人擔

當得起。」太子殿下的聲音裡帶上了不容置疑的強硬:「侯郢,你帶人把這園子圍住,絕不可

放刺客逃脫,封荻,這就隨我進去,務必確保我三弟無恙。」

  「太子殿下……」秦安仍在奮力阻撓,卻已是強弩之末,有錯雜的腳步聲正漸漸往寢殿走

來。

  南承曜面色未變,只是對著我微微一笑:「我本來不想把你牽扯進來的,可現在看來,你

即便是想走也來不及了。王妃,夜來風涼,不如先到塌上歇一歇如何?」

  尋雲逐雨對視一眼,不待南承曜吩咐,已經飛快熄了燈燭,退出寢殿,帶上了門。

  我淺淡而笑:「殿下不是說過,既然嫁入了三王府,又怎敢再想著置身事外。無論禍福,

清兒自當與殿下共同進退。」

  他不語,只是看我。

  而門外逐雨的聲音響起:「秦總管,這是怎麼回事啊,殿下可剛睡下沒多久,你帶那麼多

人進來,要是惹殿下生氣,我可不擔這個罪名。」

  秦安自是與她配合儘量為我們爭取時間,我心一橫,將杯中域魄酒一飲而盡,然後將酒壺

中剩餘汁液傾倒在自己的衣裙上,一閉眼,將腰間雪色軟煙羅一抽,身上那件素白軟紗便旖旎

滑落。

  我雙頰發熱,卻根本沒有時間忸怩,迅速側躺在塌間他留出的空位上,拉過薄被蓋住自己僅著月白色裘衣的身子,一動也不敢動彈。心內不斷的告訴自己,他是我的夫君,沒什麼可害羞的。

  耳畔,似是有他低低的笑,然後一雙修長手臂,隔著錦被,輕輕摟住了我。

  我方躺好不過幾秒鐘的時間,便聽得殿門輕輕一響,南承冕已經推門進到殿中。
第二十三回

  「誰?」

  南承曜倏然半支起身子,面向來人,聲音響在空寂的寢殿之中,帶著毫不掩飾的冷冷怒意和外現的警覺,似是剛剛從睡夢中驚醒一般。

  滿室清冽酒香,暗暗湧動,又或者,湧動的,並不止是酒香。

  尋雲連忙跪下,語音輕顫:「殿下,是太子殿下來了,奴婢們不能阻攔,還請殿下恕罪。」

  停了幾秒,南承曜懶洋洋的斜倚在床頭,一手狀似隨意的撩撥著我如水的長發,輕笑道:「怨不得我說大哥不解風情,這大半夜的,您不在東宮伴著如花美眷,跑我府上做什麼?」

  他沒有喚南承冕太子,用了家中稱謂,於是也就一徑倚在塌上,並不起身行君臣之禮。

  南承冕倒是並不以為意,溫和開口,答得不慌不忙:「三弟,今夜有刺客夜闖東宮,我帶人一路追過來,親眼看他進了三王府,這才過來看看,打攪了你與佳人溫存,倒是我的不是了。」

  因為我側臥向內,再加上床上輕紗垂縵,南承冕並看不到我的樣子,或許只當我是他三弟眾多解語花中的尋常一朵,雖於制不合,卻並沒有要迴避的意思。

  「哦?」南承曜挑眉一笑:「那大哥是在懷疑我府上窩藏刺客了?」

  南承冕卻並不惱,溫和笑道:「看你說得這是什麼話,做哥哥的不過是記掛你的安危,放心不下,這才特意過來的。」

  南承曜懶懶一笑:「如此便多謝大哥了,不過我這邊倒並沒有什麼風吹草動,美人在懷,只有說不出的愜意。」

  說完這句,他不再說話,亦沒有起身的意思,雖沒有直接開口,卻已經暗示了逐客的意思。

  南承冕自然不會察覺不出,卻仍是站住不動,似是不甘心就這樣無功而返。

  略停了一會,他重又開口:「三弟既然無恙我也就放心了,只是這件事畢竟關係重大,恐怕要請三弟與我一道召集群臣商議一番。」

  「現在?」南承曜輕笑出聲:「大哥不是在和我開玩笑吧,放著懷中軟玉溫香不理,我可捨不得。」

  南承冕亦是淡淡笑道:「掃了三弟雅興,是我的不是。不過我們身為皇子,自當以國事為重,這原是不可推卸的責任。三弟,只好委屈你即刻起身,隨我去議事廳吧。事情了結之後,做哥哥的必定親自挑選幾位絕色佳人到你府上,當做賠罪。」

  語畢,也並未有離開的跡象,大有非得親眼見南承曜起身才肯罷休的架勢。

  南承曜似笑非笑的開口道:「大哥既然都抬出了做皇子的責任,又放上美人來誘惑我,看來今晚我無論如何都得隨你去一趟了。」

  一面說著,一面就欲掀被起身。

  我知道他腰上的傷血已經止住,而且秦安在外面拖延時間的時候,尋雲已經為他披上一件黑色中衣,若現在起身添上外袍的話,不出意外,是不會露出端倪的。

  雖然他的臉色因為失血而顯得蒼白,可面上雲淡風輕的笑卻是讓人即便懷疑也抓不住任何小辮子的,我知道憑他的自制絕對有本事掩飾得天衣無縫,只是,他將要承受的痛楚,卻也會是常人所難以想像的。

 

我心念一轉,隨著他的動作開了口,聲音低柔而慵懶,似是剛被吵醒了一般:「殿下?已

經天明了嗎?」

  他深深看我,停了一會,才再開口,聲音如往常一般慵懶帶笑:「還沒有,你再睡一會,

我去去就來。」

  我一面伸手揉自己的太陽穴,一面嬌柔抱怨道:「殿下灌我那麼多酒,清兒現在頭還在疼

呢,你別想就這樣拋下我不理,清兒可不依。」

  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也會這樣說話,刻意壓低放軟的嗓音裡,暗含著無限嬌柔和誘惑,竟

是將慶妃娘娘那樣柔媚入骨的風情學了幾分。

  南承冕許是沒有料到這突然的變故,一時之間沒有說話。

  而我就全當醉後初醒,全然不知道他存在,也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一般,依舊側臥將臉朝

向南承曜。

  南承曜笑了起來:「怎麼會不理你,不過本王尚有要事,一會就來陪你可好?」

  我嬌柔笑著不依不饒:「這麼晚了,殿下哪會有什麼要事,不會是又要去夜探哪位紅粉知

己吧?往日也就算了,可今日清兒才為殿下贏回驚濤古琴,殿下又灌了我那麼多酒把人家折騰

得夠嗆,我是無論如何不肯放你走的。殿下要是不依,從今往後可別想再來找清兒。」

  一字一句,每一個語音,都將女子恃寵而嬌的小性子昭顯無疑,偏又軟語嬌柔,叫人硬不

下心腸來拒絕。

  南承曜低低笑出了聲,面向南承冕的方向開了口:「大哥,你看現在該如何是好?」

  「大哥?」我狀似微微疑惑,隨即不等南承冕開口便搶著笑道:「殿下又在和我玩什麼花

樣,我倒要看看哪來的大哥。」

  一面說著,一面微微轉身半支起身子,動作卻控制得極為巧妙。

  在錦被下的右手,牢牢的握著薄被,不讓它掉下來,而滿頭青絲亦是因著我的動作而順勢

滑落,遮住了裸露在外的左臂。

  然後,我狀似不經意的對上南承冕意味不明的神色,讓眼中原本的嬌柔愜意在瞬間幻化成

為大驚失色。

  「啊!」

  我驚叫一聲,受了驚嚇一般本能的縮回錦被內,背轉了身,避開南承曜腰間的傷,死死摟

住他,將臉埋在他懷中,不肯再說一句話。

  「我不知道是三王妃在這裡,多有冒犯,驚嚇了王妃,是我的不是。」南承冕急忙開口道



  我依舊不抬頭,亦不說話,只做羞憤難當的樣子。

  「王妃,好了,快放開我,你再不抬頭可要把自己悶死了。」南承曜笑著哄我。

  我依舊沒有抬頭,悶在他懷中開口,聲音極輕而羞惱萬分,在這靜夜之中,卻也夠所有該

聽到的人聽到:「我不放,都怨殿下,清兒今後可沒臉見人了。父親母親,還有父皇知道後,

不知道要怎麼怪罪。」

  南承曜似笑非笑的開口道:「這怎麼能怪我,閨房之中,本就該多添情趣,我也想不到—

—大概是沒有人會想到的,太子殿下會突如其來的擾了我們的閨房之樂。即便父皇和你父母知

道了,還指不定怪誰呢。」

  我依舊只裝充耳不聞,再死死的抱住他將臉埋在他懷裡,就是不肯放手。

  南承曜又笑著哄了我一會,方才狀似無奈的笑道:「罷了罷了,算我輸了,今夜即便是天

塌下來,本王也不出去,就讓你像這樣抱上一宿可好?」

  我依舊不說話,南承曜便笑著對南承冕道:「大哥,你也看到了,我實在是脫不了身,饒

是天大的事情,也只能留到明天再說了。」

  南承冕因著事出突然,再加上情形尷尬,我的身份是他不能不顧忌的,因此一時之間不知

道該怎麼樣應對,又聽得南承曜這樣說了,心內即便再不甘,也只能點頭,又說了一番抱歉的

話語,方離開了傾天居。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22 12:56

第二十四回

  聽著一陣錯雜的腳步聲漸漸走遠,我仍是不敢動彈,雖已經放輕了力道,卻仍是保持著環

抱南承曜腰際的姿勢。

  他亦是不動,也不說話,滿室靜默中,有月光微微的灑進來,竟然有了些寧和安詳的意味



  不一會兒,尋雲的聲音重新響在門外:「殿下,太子和他的人已經走了。」

  我心底一直緊繃的弦,終於放鬆。

  而之前因緊張和劍拔弩張的氣氛而暫時拋開的羞窘,也隨之而來。

  不想讓他察覺到,亦不想做得太刻意和矯情,我不動聲色的輕輕放開環在他腰際的手,再

悄悄往床邊挪了挪。

  突然之間意識到,尋雲之所以不進寢殿,而是在門口回話,是不是就是因為怕我尷尬,畢

竟之前作戲時的種種,她們都在殿外,是知曉得一清二楚的。

  雙頰立時火熱,不由得慶幸此刻房內並沒有點燈燭,我的羞窘得以藏在這一片黑暗之中。

  南承曜倒也沒取笑我,只是聲音聽來略帶笑意,他開口吩咐尋云:「到歸墨閣替王妃取一

件乾淨衣裳過來。」

  我這才想起自己的衣裳適才灑了酒,現如今恐怕是沒法穿了,聽得尋雲應了一聲是就欲退

下,忙叫住她:「勞煩姑娘替我安撫疏影,我一夜未歸,她必然擔心。」

  尋雲在門外恭謹應道:「王妃放心,尋雲知道該怎麼做。」

  她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整個寢殿又只剩下我和南承曜,我告訴自己不要多想,可卻沒有辦

法在僅著裘衣與他同衾共枕的情況下,還能做得鎮定自若。

  他放鬆身體斜倚在床頭,並不說話,可我知道他並沒有睡著,甚至能感覺到黑暗中他的視

線一直落在我身上。

  空氣中浮湧著酒香和若有若無的曖昧味道,我深深吸氣,然後有些不自然的開口道:「殿

下的傷還好嗎?」

  他笑起來:「方才劍拔弩張之際,王妃尚且鎮定自若,怎麼如今反倒緊張起來了,難道,

是在怕我?」

  我強迫自己力持平靜的開口道:「殿下說笑了,太子已經走了,我有什麼好緊張的。」

  話音剛落,只覺得臂上一緊,然後是身子已經被他驀然一攬,擁到了懷中,他微微含笑的

氣息就拂在我耳際:「現在呢?」

  我的雙頰已經燒得不成樣子,肌膚隔著衣料,能感受到他身上傳來的溫熱與陽剛之氣,甚

至可以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

  最初的驚亂過後,我掙紮著欲推離他,他卻不肯放手,唇邊懶懶勾著笑,把我困在他懷中



  我無奈的開口道:「殿下,你的傷。」

  他笑出了聲:「是很疼,所以王妃就不要再動了,讓我可以省點力氣。」

  我能感覺到他這樣的舉動絲毫不含情愛意味,不過是帶著捉弄的心思,想看到我在人前的

平靜完美不復。

  這樣一想反倒是慢慢鎮定了下來,微微笑道:「殿下何不先放開我,捉弄清兒就那麼好玩嗎?」

  我等著他反唇相譏,可隔了半晌,卻仍沒有得到他的回應,有些疑惑,他應該不至於會生氣的,於是抬眼看去,卻見他的眸光沉沉,晦暗如夜,我看不懂,亦辨不出,但心卻是無端一顫。

  見他仍不言語,我順著他的視線看去,不由得大窘。

  因為方才的掙扎,錦被不知何時已悄然滑落,肩頸及手臂處皓瑩若雪的肌膚,便暴露在淡淡的月色之下。

  而他目光所及,正是我左臂處,煉金硃砂繪成的鳳凰。

  我羞窘極了,忙伸手去拉錦被遮掩,卻被他按住,微涼的手指輕輕劃過鳳凰的輪廓。

  我的身子止不住的顫抖,一時之間無法言語,只覺得連呼吸都困難起來。

  他仍不說話,只是依舊用修長的指尖在我左臂上游離。

  我強迫自己開口,打破這過分曖昧的氣氛,雖是笑著,語音卻多少有些僵硬:「清兒幼時遇劫,墜下山崖後幸得貴人所救。可是這左臂上的傷痕卻是沒有辦法消退,所以才用煉金硃砂繪了鳳凰來遮掩。」

  我的話語終於拉回了他的思緒,他慢慢收回手,暗黑的眼中,似是帶了些失控的溫度,卻終究被他強自按下。

  他將視線從我左臂振翅欲飛的鳳凰上移開,轉而看著我的眼睛,終究只是笑了一笑,開口道:「很美。」
第二十五回

  那晚之後,南承曜稱病,沒有上朝。

  前來探病的人,自然是絡繹不絕,但都被秦安以殿下在靜休,不想被打攪回絕了。

  聖上及滿朝文武對這位三殿下的閒散和任性早已經見慣不怪了,並沒有人在意和追究什麼。

  他們或許以為他只是生性疏懶,不願理政才以稱病為藉口。

  可這些人裡面,絕不會包括南承冕。

  我心裡其實亦是有些訝異的,原以為,依南承曜的性子,即便是再痛,他也會硬撐著去上朝,不露出一絲端倪。

  可如今,他卻大大方方的稱病,閒居在家中養傷,的確是我所沒想到的。

  然而自那晚後,東宮亦是再無動靜,就如同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只是這樣的平靜,卻沒來由的讓人感到,山雨欲來風滿樓。

  這段日子,我每日都到傾天居為南承曜換藥,他到底是習武之人,身體底子好,不過十餘天的時間,腰間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小姐,逐雨到底是吃了什麼,怎麼這麼長時間了,還沒有痊癒,我想要去看看她你也不讓。」

  疏影一面將藥箱遞給我,一面忍不住念叨著。

  我微微一笑,開口道:「換做是你,因為貪吃而吃壞了肚子,一躺就是那麼長時間,好意思讓人來看嗎?逐雨本就面皮薄,你可別把這事情抬著到處說。」

  南承曜受傷的事情,整個王府之中,除了秦安尋雲等幾個心腹,再無旁人知曉。

  疏影的心性善良單純,這樣的事情知道得越少,對她越好,所以我連她亦是瞞著。

  她聽了我的話,撅起嘴來:「我是那樣說三道四的人嗎?」

  我笑著哄她:「不是不是,我們疏影聰明又懂事。」

  她扭著身子笑道:「小姐就會說些好聽的來哄我,人家心心唸唸這麼久的事情都不肯滿足我。」

  「我倒想知道,是什麼事情,讓王妃這樣吝嗇。」

  我尚未開口,便聽得南承曜慵懶帶笑的聲音響在門外,我與疏影連忙起身迎了出去。

  他走到房中坐下,我一面沏茶一面微笑道:「不過是小事,殿下別聽疏影胡說。」

  疏影不甘心的小聲嘟囔道:「既然是小事,小姐怎麼就不肯彈給人家聽?」

  南承曜今日看起來心情不錯,隨口問道:「彈什麼?」

  「就是中秋賞月宴那天小姐彈的那支曲子啊,我沒資格進殿所以錯過了,可是現在整個上

京都在盛傳小姐的琴音天籟,我就想讓她再彈一次讓我見識見識,可她就是不肯。」疏影一面

說著,一面嗔怪的看著我,話語裡也不自覺的帶上了小女孩的埋怨。

  我無奈的看她,正欲開口,卻不經意的注意到南承曜的眸光微微轉深,緊接著,他的聲音

淡淡響起:「不止疏影,那一曲天籟琴音,就連本王亦是想再聽一遍。」

  「殿下?」我有些訝異,不曾想他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疏影卻因著他的話興奮不已,看看我,又看看南承曜,終是忍不住急急的開口道:「小姐

,三殿下都這樣說了,不如疏影這就去取『驚濤』古琴來好不好?」

  不待我開口,南承曜已經微笑著點了點頭,疏影如獲至寶一般,飛快的往琴房的方向跑去。

  我看著她的背影,有些無奈的喊道:「慢一點,跑急了氣順不來可又要咳嗽了。」

  她的身影不一會就消失在迴廊盡頭,我回過身,正對上南承曜的眼,不由得問道:「殿下怎麼過來了,清兒正要過去幫您換藥呢。」

  他懶懶應道:「早就沒什麼大礙了,是你們非要當回事。」

  我溫婉開口:「還是多注意點好,這樣才不至於落下病根。夜來風涼,殿下還未好全,本不該出來的,現在身上可有不舒服的地方?」

  他忽而笑了起來:「你幫我換藥也有十餘天了,每次見面,說的不外乎是我的傷勢和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題,我是當真好奇,對於這次的事,你是真那麼沉得住氣,還是根本不在意,所以一點都不想知道。」

  我淡淡一笑:「殿下想要對我說時,自然會對我說,若是殿下不想對我說,我問了也沒用,與其得到謊言,清兒寧願不要答案。」

  他沒有說話,只是含笑看我,於是我接著微笑開口:

  「現如今,無論知情與否,清兒都已經和殿下在同一條船上了,往後無論風雨,自當禍福與共。這樣一來,知道或者不知道,其實並沒有太大分別,因為無論殿下做任何事,只要不是與慕容家為敵,清兒自當全力相助。」

  他笑了起來,狀似隨意的問道:「若是有朝一日,我與慕容家兵刃相見,你又當如何?」

  他問得漫不經心,然而聽在我耳中,卻是,字字千鈞。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22 12:57

第二十六回

  我面色微微一變,沉下聲音道:「殿下,這個玩笑並不好笑。」

  他不在意的笑笑,開口道:「王妃也說了,玩笑而已。」

  他雖是這樣說了,我心裡卻無端有些煩亂起來,暗自做了幾個深呼吸,慢慢調整自己的情緒。

  或許,他說的真的只是玩笑,可若是真有一日一語成讖,我又該如何?

  正想著,疏影已經興沖沖的抱著『驚濤』進了屋子,秀麗的臉上不知是因為奔跑的緣故還是因為過於興奮,紅撲撲的。

  看著她那樣期待的神色,我到底不忍心讓她失望,於是坐到琴前,默默記誦了一遍,方抬指拂上琴弦。

  畢竟已經彈過一遍,又是那樣美的曲子,可以讓人記憶猶新,因此這一次,我彈得極為順暢,手指如同有自己的意識一樣,在琴弦上飛舞,那一個個音符,便如行雲流水一般,久久不絕。

  一曲終了,疏影面色怔怔,而南承曜亦是靜靜看我,眸光暗邃精深。

  過了半晌,他方開口道:「這支曲子王妃練了多久?」

  我輕輕搖頭:「中秋賞月宴上,是清兒第一次聽。」

  他不說話,只一味的看著我,而疏影大概是以為他不相信,急急的開口道:「這支曲子我從來沒有聽小姐彈過,再說了,小姐平時都不用瑤琴的,要怎麼練?」

  他沒有理會疏影,依舊深深看我,眸光意味不明:「王妃才情過人,何不就著這一曲天籟,清歌一闕,也好讓歌聲琴音,相得益彰。」

  我一怔,疏影已經惋惜的開口道:「小姐從前因為治傷,服過一段時間的花葉萬年青,嗓音受損,她都不肯再唱歌的。」

  我的思緒因著她的話,回到了墜崖之初,那時我的身子大為受損,蘇修緬不得不用了重劑,雖是保住了我的性命,可是自此,我的聲音不復往日清越。

  他曾對我說,如今的語音雖不再清越明亮,卻是舒婉柔和,更勝從前。

  那時,明知道他不過是在安撫我,卻仍是止不住心底微微的甜意,就因為一個人,一句話。

  我不欲再放任自己糾結過去,於是開口道:「好了疏影,還不快把琴送回琴房,天色也不早了,你就不用過來了,我恰好還有些事情要同殿下商量。」

  疏影應聲抱著琴離開了,我轉身打開藥箱:「殿下,清兒幫你換藥吧。」

  他不語,微微點了點頭,卻沒有任何動作。

  我看了一眼窗外天色,已經不早了,心想著換完藥後他還得回傾天居,於是只得上前,親自替他解開外袍。

  這原本一直都是尋雲和逐雨做的事情,我第一次做,雖是未抬頭,卻也能感覺到他的視線一直沒有離開過我,難免有些不自然,雙頰也微微的發熱。

  他的傷其實已經好了十之八九,於是我沒有再纏上繃帶,抹好藥,輕道:「等這次藥性入了,殿下的傷便也可以好全了,不用繃帶,見見風反倒更好。」

  抬眼,正撞上他的視線,我的心沒來由的一顫。

  有些不自然的開口道:「時候也不早了,殿下該休息了。」

  他笑了起來,忽然一伸手,我一時不備,整個人已經落在他懷裡。

  下意識的掙扎,他卻沒有放手,帶笑的氣息拂在我的耳際:「王妃已經等不及了麼?」

  「殿下!」

  我大窘,抬眼看他,他的話雖如往常一般漫不經心,眼中卻隱隱閃動著晦暗光影,心內沒來由的一慌,不由得越發的掙紮著想要起身。

  他本是笑著慢慢鬆了手的,我的心也跟著一鬆,然而不過幾秒的時間,又重新高高的提了起來。

  他的目光沉沉,落在我的肩頸間,適才的掙扎讓我衣裳凌亂鬆散,我順著他的視線看去,左臂上的鳳凰若隱若現。

  我看著他眼中,原本強自按捺下去的光影重又慢慢浮起,暗邃幽深,如同能把人的魂魄聚集一般,心內是從未有過的緊張,僵著身子,一動也不敢再動彈。

  他的目光複雜晦暗,似暗夜最洶湧的潮,在我臂上流連良久,終是慢慢伸出手,撫上我左臂處,振翅欲飛的鳳凰。

  雖然未經情慾,但我並非懵懂少女,出閣前母親也曾隱晦的提過,我隱隱約的明白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驀然一僵,本能的就想抗拒,可剛有動作,已被他牢牢箍住,深深的吻了下來。

  我的頭腦中霎時一片空白。

  心內的牴觸逐漸無力,卻止不住的湧上,淡淡悲哀。

  為什麼到了如今,還是放不開過往,眼前這人,本是我的夫君,攜手相伴一生的人,如今的一切,不過是水到渠成,注定的事情,從一開始就知道,可為什麼,還是放不開。

  身體止不住的顫抖,在他解開我的衣裙的時候,在他有力的擁抱我的時候,我緊閉著眼,渾身無力,異常的難受,不知道是身體還是心,只能任由他掌控著我的身子,如在雲端,在火中。

  當雙腿間的劇痛如期而至,我的眉心不受控制的蹙起,緊抿著唇不讓自己痛呼出來,但眼角的那一滴淚,卻終於忍不住落下。

  南承曜自是察覺到我的異樣,隱忍著停下所有動作,我雖是緊緊閉著眼,卻也能感覺到他深深的注視。

  我知道他是強自隱忍著的,他的身體緊繃,有汗水大滴大滴落在我的胸前。

  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而他的吻,終於輕而密的落在我的眼睫,憐惜而纏綿。

  他的聲音響在我的耳際,嘆息一般,那樣不真實。

  他喚我:「清兒……」

  恍惚中,現實與夢境,錯亂的重疊在了一起。

  我想起了五年前,當我還在鬼門關外徘徊,正是這一聲呼喚,讓我睜開了眼睛,前塵如夢,情意殷殷,曾經,我以為這就是我的所有。

  我因為這一聲呼喚而依戀上一個人,如今,卻也同樣因為這一聲呼喚徹底清醒。

  再也,回不去了。

  或許,在很早以前,就已經回不去了。

  身體疼痛而歡愉,這樣陌生的感覺讓我無能為力,在迷茫與眩暈之中,我別無選擇的攀上南承曜修長有力的臂膀,任由他帶領著我,看情慾之花在黑夜中恣意盛放,任由他帶領著我,斬斷過去,那段與山水星辰為伴的日子。

  自此之後,這世間只有,南朝三王妃慕容清。
第二十七回

  「殿下,宮中急召,皇上命殿下即刻進宮覲見。」

  天色方微微泛白,尋雲的聲音便響在門外,我一時之間有些迷糊,掀開眼簾,卻不意看見自己與南承曜的纏綿姿態,慌不擇路的又急急閉上了眼。

  「進來吧。」他淡淡道,一面輕輕把我從他懷中移開,披上中衣掀被下了床。

  一經動彈,我才發覺身子痠痛得彷彿不是自己的,微睜了眼偷偷看去,只見尋雲捧了朝服進來正幫他換上。

  他原本是要舉步出門的,卻不知為何突然的一回頭,我嚇得慌忙重又把眼睛閉上,卻聽見他似是低笑了下,然後腳步聲漸漸往塌間移來。

  我一動不動,打定了主意要裝睡,可是,當他的氣息漸漸將我包圍,我不受控制的想到昨夜種種,臉頰也一點一點熱了起來。

  他笑出了聲,雖是沒有拆穿我,但我知道他必然是知道我的假寐了的,我的小心思在這個人面前向來什麼也不是。

  明白再裝下去也是無益,不過徒然讓他看去自己的羞窘和無措,於是索性睜開眼睛,恰對上他的眼,心裡還是不由得有些微微的慌亂,面上卻是力持平靜的微笑開口:「殿下還不入宮,可要遲了。」

  他忽而就傾下身來,帶笑的氣息拂在我細緻的頸項間:「若是王妃像那晚一樣留我,那麼即便是有天大的事,本王也不捨得出這歸墨閣。」

  我大窘:「殿下!」

  他大笑著舉步出了門,正遇到前來服侍我起床的疏影,疏影整個人都愣住了,連禮都忘了行,愣愣叫了一聲:「殿下。」

  他也不以為意,一笑開口:「時候還早,再讓你家小姐多睡一會。」

  一面說著,一面徑直向歸墨閣外走去,尋雲深深看了我一眼,沒有言語,對我行了個禮便跟著退了下去,面容微微低垂,看不出任何情緒。

  待他們走遠,我看了看仍站在門外的疏影,有些不自然的開口喚她:「愣在外面做什麼,還不進來。」

  她回過神,臉上神情由怔然轉為興奮,一面快步進來,一面揚聲問道:「小姐,這個時辰三殿下怎麼會在這裡,難道他昨夜是留宿在你房裡的?難道你們圓房了……」

  我羞窘萬分,一把摀住她的嘴,阻止了她的口無遮攔:「你輕聲些,是想讓所有人都知道嗎?」

  她笑著拉下我的手,聲音倒是放輕了,可是說的話卻是促狹萬分:「不愧是小姐,我想什麼你都知道。」

  我有些頭疼而無奈的看她,她忙笑著討饒:「好小姐,我知道錯了,這就出去不擾了你睡覺,殿下方才可是說了的,要讓你好好休息……」

  她一面說著,一面作勢就要往外走,我含笑瞪了她一眼:「別鬧了,快幫我把衣服拿來。」

  她笑著應聲去了,我掀開錦被,卻看到塌間已經乾涸了的暗紅血跡,心內不由得微微怔忪。  疏影拿了衣服過來,我忙拉了被子企圖掩住那抹血跡,卻還是被她眼尖的看到了。

  不消說我,就連她臉上也飛快的染上了兩朵紅暈,她紅著臉替我更衣,倒是一句話也不說了。

  我看著銅鏡中的女子,黛眉開嬌橫遠岫,綠鬢淳濃染春煙,這樣如花一般嬌美的嫵媚,竟然有些不像我了。

  雖然昨夜雲雨過後,南承曜曾抱我到屋後玉露殿的溫泉池中浸泡清理,可如今身子依然酸痛不適。

  反正如今他在宮中面聖,而我在王府亦沒有什麼事情,便帶了疏影到玉露殿,想讓溫泉舒緩一下自己身上的痠痛。

  玉露殿離我住的地方不過幾步之遙,殿中漢白玉溫泉池很大,終年冒著氤氳熱氣。

  我讓疏影守在門外,自己輕輕褪了外面的衣裳,緩緩步入池中,讓水波將昨夜歡愛的痕跡掩住。

  其實這池裡的水,並非天然溫泉,而是有專人晝夜不停的將加熱得溫度恰好的水傾到池中所以而成。

  這樣的奢豪之舉,不過是因為南承曜喜歡,而酈山溫泉宮路遠,不易時時過去,所以他在王府之中仿溫泉宮的樣式建了這玉露殿。  自然是有無數人對他此舉揪住不放的,可他並不理會,漫不經心的笑著依舊故我,時間久了,那些詬病的人也就乏了。

  況且,就連當今聖上對他的所作所為都不追究,一味偏袒,其他人又何必再多此一舉。

  在這一室溫暖的氤氳之中,我閉上眼徹底的放鬆身子,正有些昏昏欲睡,忽然聽得身後傳來一陣輕輕的腳步聲。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22 12:57


第二十八回

  這個時間,疏影正守在玉露殿外,不得我的叫喚,是不會進來的,更遑論默不作聲的就放別人進來,即便那人是南承曜,也是不可能的。

  我一把扯過池邊衣裳裹住自己僅著裘衣的身子,迅速回頭,卻在見到來人的時候不由得心下一鬆,漾起溫暖笑意。

  母親一面往我身邊走,一面笑道:「傻孩子,我嚇到你了是不是?我特意不許疏影通報,原想著是要給你一個驚喜的,哪裡知道反倒是嚇了你一跳。一個女孩子家,怎麼會有那麼強的戒心,也不知道是隨誰了。」

  「母親怎麼來了?」

  我一面微笑著問,一面就欲從水中起身,母親卻緊趕了幾步,伸手扶住我的肩,就勢把我按回水下:「快別起來,我都聽疏影說了,多泡一會你會舒服些。」

  我的臉一下子就紅了,有些不自然的道:「這丫頭好的不學,淨學人家說這些有的沒的。」

  母親笑了起來:「你也別怪她,是我自己覺得奇怪這個時候你泡什麼溫泉呀,問了半天,她才支支吾吾的說,是三殿下昨晚留宿在你房裡了。不過你們也該節制些,怎麼就折騰成這個樣子了?」

  我大窘,低垂著眼眸,看水面倒影中,自己的面容紅得幾欲滴血。

  母親撐不住笑出了聲:「你這孩子也真是的,都成婚那麼長時間了,況且我又不是外人,還有什麼可害羞的。」

  我心下微微一鬆,看來疏影並沒有把不該說的也說了出去,母親大概還不知道我與南承曜一直以來並無夫妻之實,我倒並不是想要刻意隱瞞的,只是不願意他們再為我擔心罷了。

  觸及這個話題,我到底還是有些放不開,紅著臉不知道該接什麼話才好。

  母親見了我的樣子,似是欣慰的輕輕一嘆:「看你這樣我也就放心了,看來這幾天倒是我白白擔心了去。」

  我微微一怔,母親一直對我心存愧疚,也因此,她總是擔心我在這三王府中會不會受委屈,這我是知道的。

  可她方才,說的卻是,這幾天。

  我回想起中秋賞月宴那晚,也就是我最後一次見到母親的時候,她臉上欲言又止的複雜神色,心底微微一沉,開口卻是平靜:「發生什麼事情了嗎?」

  母親驚覺自己的失言,忙掩飾的笑了笑:「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和灩兒,有哪一天是讓我

省心的。」

  我靜靜的看著她,片刻,輕聲開口道:「母親曾經說過,我與灩兒不同。母親也說過,有些事情,我遲早會知道,遲,不如早。所以,請您不要瞞我,不論發生了什麼,清兒都能承受得住。」

  她怔怔看我片刻,終是長長一嘆:「清兒,你這樣聰明,也不知道是福是禍。有些時候我寧願你糊塗一些,不要那麼懂事,也不用看那麼透,那樣也未嘗不是一種福氣。」

  我笑笑,沒有說話,而母親面色仍是有些猶豫,遲疑的問道:「清兒,你在清和殿上的那一曲琴音,是從何處習得?是蘇先生教的嗎?」

  「中秋賞月宴上,是清兒第一次聽。」

  我搖頭,平靜的重複昨夜對南承曜說過的話,心裡卻是微微一涼,知道必然有什麼事情不對了。

  母親停了半晌,目光緩緩的轉向窗外,聲音聽來有些飄忽:「你不會明白我們那時的感受,如同做夢一樣。五年之後,這世間,竟然又現,驚鴻琴音。」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只是覺得心中某一個角落,一點一點的涼了下去,終於冷寒一片。

  母親目帶憐惜與不忍,卻仍是接著開了口:「那支曲子,正是前朝公主寧羽傾所做『驚鴻歌』的樂音,當年前朝太后壽宴上,她撫瑤琴清唱,餘音繞樑,風姿驚世。我曾以為,這世間再不會有這一曲驚鴻琴音,可是,偏偏卻是你,清兒,難道這就是所謂的,命中注定。」
第二十九回

  玉露殿內,水汽氤氳,萬物看在眼中皆如幻像,朦朧一片。

  溫泉水滑,卻洗不盡我心底的冷意與悲哀。

  他留宿在我房中,情難自禁,卻原來只為了一曲似曾相識的驚鴻琴音,而茫茫夜色中的那

一聲「清兒」,喚的是我,還是「傾兒」。

  嫁入天家,本就注定與愛無關,這我明白,也從未去奢望過他的心。

  可是,到了如今,卻發覺自己沒有辦法做到毫不在意。

  或許,我能夠接受他並不愛我這個事實。

  卻無法容忍,自己竟然在無意之中,做了別人的替身。

  他傷了的,是我慣來深蘊不露的內心與驕傲,是我雲淡風輕的灑脫與自得,是我曾經有過

的,即便只存在於霎那之間的期待。

  「清兒……」母親擔憂的聲音響起,轉頭,正對上她深深的注視,盛滿疼惜與內疚。

  我的視線,慢慢掠過滿池瑩潔的漢白玉,略微停了停,調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緒,然後異常

冷靜的開口問道:「母親可知,那位前朝公主是否性喜溫泉?」

  母親怔了一下,方才答道:「這我倒不曾聽說,不過因為聖寵有加,她得以常出上京避居

酈山,那時,三殿下正是她的貼身護衛。」

  我微微點了點頭,唇邊緩緩帶起一抹自嘲的弧度,原來如此,果然如此,這樣極致的奢華

,不過是為了復原她心中所喜,亦或是為了追思曾經的美好。

  就連我自己,在他眼中,是不是也只被看做一個相似的影子。

  可是即便是這樣,即便是這樣的情深難忘,他還是親自逼死了她,眼睜睜的看著她,墜下

萬刃深崖。

  「清兒,你不要這樣笑!」母親用力扳過我的雙肩,目光中縱有心疼,更多的卻是帶上了

堅定強硬,她看著我,一個字一個字的開口道:「你聽著,寧羽傾已經死了,我慕容家的女兒

犯不上去同一個死人爭寵。不管怎樣,你記著,現在身處這玉露殿中的人是你,今後有資格享

受這溫泉以及無盡尊榮的人也只會是你,你明白嗎?」

  我深深吸氣,心內種種情緒如暗潮湧動,卻終於漸漸沉澱為最初也是最後的平靜。

  我看著母親,淡淡一笑:「讓母親擔心了,以後再不會了。今日種種,不過是讓我看得更

透,明白什麼是該求的,什麼不該。現如今,女兒什麼也不想,只求我慕容一家,能夠家業繁

衍,上下安寧。」

  母親眼中是深深的動容,停了半晌,終是長長一嘆:「清兒,你一直都是這麼懂事的孩子

。有些時候,我當真不知,告訴你這些,到底是對還是錯。」

  送走了母親,回到歸墨閣,卻見尋雲眉目沉靜,立在門外,不知道等了多久。

  見我回來,她上前行禮,我淡淡一笑:「姑娘既然來了,怎麼也不讓人去喚我,這樣等著

,倒叫我過意不去了。」

  她安靜答道:「尋雲也是剛到,並沒有等太久。」

  說完,便從身後的小丫頭手中接過一個和田白玉金蓋碗,恭謹的奉與我:「這是殿下特意

吩咐尋雲為王妃熬的。」

  我揭開金蓋,玉碗中赫然便是「四喜羹」,用紅棗、花生、桂圓、蓮子熬成,意喻「早生

貴子」。

  大婚次日,雖然南承曜不在,可我也按例喝了這羹,現如今,又重到我手中,我不由得自

嘲的笑了笑。

  「殿下卯時入宮匆忙,即便思慮周密,只怕也不會費心在這等小事上,這一碗『四喜羹』

,想必是姑娘的一片心意吧,有勞姑娘費心了。」

  尋雲大概沒有料到我會這樣說,匆忙抬眼看我,我只作沒看見,伸手就著金勺輕舀了一勺

送入口中。

  溫軟清甜,入口芳香,不由得笑了笑:「尋雲姑娘好手藝,我就學不來這些。」

  尋雲低眉斂目,答得溫順:「王妃是金枝玉葉,何必做這些。」

  疏影也在一旁笑道:「好小姐,你想吃什麼吩咐我便成了,我可不捨得你去做這些事情,

你的這雙手啊,只適合彈琴畫畫。尋雲,你不知道,我家小姐的琴彈得有多好。」

  我握勺的手一抖,險些將羹汁灑出,強自平靜了下自己的情緒,雖然面色未變,可這手中

的「四喜羹」卻是無論如何再吃不下了。

  疏影並沒有發現我的異樣,依舊自顧自的說了下去:「小姐,你什麼時候再彈一遍昨晚的

曲子給我聽好不好?就連殿下,都……」

  「好了疏影,別再說了。」強自按捺,卻終於未能夠,雖然語氣未染太多情緒,但我到底

沒能忍住,開口打斷了她。

  她一時沒反應過來,有些怔忪的看著我,我微微閉了閉眼,才再開口,略帶掩飾的笑笑: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喜歡的是秦箏。」

  疏影面色一鬆,笑道:「我還當是怎麼了呢,嚇我一跳,不過說來也是,小姐的秦箏,彈

得的確要更順手一些。」

  我靜然微笑,不再言語,心底卻止不住的微微自厭。

  明明已經看透,卻還是沒有想像中的灑脫,做不到真正若無其事。

  從見到尋雲的那一刻開始,或許連我自己都沒有發覺,卻已經在不知不覺中變得尖銳,似乎只有這樣,才能讓我的自尊好受一些。

  唇邊的弧度不自覺的帶上了幾分自嘲與無奈,現如今這樣或許無可避免,但時日久了,總會好的。

  一面這樣想著,一面心不在焉的抬眼看去,卻正撞上尋雲看我的眼,內蘊而沉靜。

  我心內一動,正要說什麼,卻聽得閣外小丫頭的聲音:「逐雨姐姐來了。」

  我笑起來,今天這是怎麼了,南承曜的兩個心腹婢女都一前一後的往我歸墨閣來了。

  那逐雨性子不若尋雲沉靜,人未至而聲先到,聲音裡有著極力自制卻終究隱藏不了的慌亂

意味:「尋雲,你快隨我回去,殿下已經到王府正門了……」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22 12:58

第三十回

  尋雲略蹙了蹙眉,先不去理會逐雨,反對我施禮開了口:「逐雨就是這個急驚風一樣的性子,還請王妃見諒。」

  我淡淡一笑:「不妨事的,姑娘不必在意。」

  說話間,逐雨已急匆匆的進了門,尋雲迎上前去,話語中微帶責備:「這是怎麼了,即便殿下回來,也不必急成這樣,在王妃面前大呼小叫的像什麼樣子?」

  逐雨胡亂的對我行了個禮,心神卻全不在其中,她的聲音,聽來都有些張皇失措的意味了:「剛才秦總管差人來說,北胡來犯,皇上命殿下前往漠北平亂,明日便要率軍出發了!」

  尋雲面色一變,倏然站了起來,再顧不得禮數,與逐雨一道匆匆對我福了一福便退了下去。

  我心內亦是疑惑,想了片刻,對疏影道:「你留在這裡,我過傾天居看看。」

  雖然只是猜測,可我總是覺得這次的事情非比尋常,縱然軍情緊急,可朝中並非無人可用,而南承曜如今正稱病閒居於府,這平亂的差使無論怎麼想,也是不該會落到他身上的。

  縱然心底並未完全對昨夜種種釋然,但我自懂得該如何取捨得失,向來不會在不恰當的時間裡對不恰當的事情揪住不放。

  雖則情意未有,卻注定唇齒相依,唇亡,齒寒。

  我既嫁入三王府,無論前路如何,再與他脫不了干係,更不可能抽身事外,既然如此,是福總好過是禍,即便真的是禍,也要儘早,防患於未然。

  一路行至傾天居,由於這段時間整日出入為南承曜換藥的緣故,守衛大概是得了他的首肯,從來都是依著我的性情,只恭敬的行禮,並不通報。

  於是我一路暢通無阻的行至主殿,卻聽得逐雨嬌俏的嗓音雖是嗔怪,卻隱隱含憂:「說什麼聖命難為,旁人不知道,我還不知道麼?公子是什麼樣的人,但凡是你不想做的事情,又有誰能勉強得了?若你真是不願意去那漠北,必能尋個絕好的說辭去與皇上推脫了,如今卻說什麼聖命難為,逐雨可不信。」

  「逐雨,殿下剛回府上,你就擾得他不得安寧。」尋雲清持的聲音裡亦是帶著淡淡的焦慮。

  逐雨沒有理會她,依舊對著南承曜開口道:「公子決意要去,逐雨自然阻攔不得,只求公子帶了逐雨一塊,逐雨可以女伴男裝混入軍中做一名不起眼的小卒,絕不會叫人發現給公子添麻煩的。這一路上,公子也有個人可以知暖知熱的——你的傷還沒好全呢!」

  南承曜大笑起來:「雖然逐雨扮做小卒的樣子倒是讓我有幾分期待,不過漠北邊僻淒苦,我可不捨得讓你去受這個罪。」

  逐雨急急道:「只要能跟著公子,就沒什麼可以算做是苦的……」

  她的話沒說完,便被南承曜淡淡帶笑的聲音打斷:「既然你也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何不安心留在府中等我得勝歸來,到時候本王必然多向皇上要幾緞上好的蘇繡給你可好?」

  他雖是笑著,語氣清淡,卻已經帶上幾分不欲再說的意味。

  逐雨撇撇嘴,終究無法拂他的意,悶聲不響的不再多說什麼。

  南承曜見了她這樣子,不禁又笑起來:「你又不懂醫理,跟去又能如何?」

  逐雨半是賭氣半是憂心,依舊一聲不吭。

  南承曜見了她這樣子,不禁又笑起來:「你又不懂醫理,跟去又能如何?」

  逐雨半是賭氣半是憂心,依舊一聲不吭。

  我本就不欲再繼續這個樣子聽下去,恰尋了這個機會,暗自平穩了下自己的情緒,方微微

笑著推門進去:「殿下的傷已經不打緊了,即便不是這樣,非得有人跟去照料,那也該我去,

不是嗎?」

  尋雲和逐雨見我進來,忙上前行禮,而南承曜懶懶倚在貴妃椅上,絲毫不見訝異的微笑道

:「王妃怎麼來了?」

  我很好的壓下驟見他時心中不合時宜湧起的淺淺尖銳,依舊溫言微笑:「殿下明日便要出

征,我自當過來看看。皇上一早便召了殿下入宮,為的可是此事?」

  他微微點了下頭。

  我垂眸尋思片刻,還是語音平靜的問出了心中所想:「殿下既稱病靜養,朝中也並非無人

,為何皇上還是欽點了殿下出征平亂?」

  他勾起唇角,眼中卻是冷淡如常:「因為有人已經按捺不住了。」

  我微微一怔,隨即反應過來:「殿下的意思是,太子?」

  南承曜眼中略帶讚許神色,尚未開口,便看到秦安匆匆從門外進來,於是止住話語,只靜

靜的等他回報。

  秦安看了我一眼,再看南承曜,得他微微頷首首肯,方才開口道:「殿下的猜測並沒有錯

,雖然不知道太子那邊究竟是怎麼說動皇上的,但從剛才傳回的消息看,確是東宮無疑。」

  南承曜漫不經心的點了點頭,笑得異常疏離冷漠:「原本就不必他費心遊說。」

  我靜靜看了他片刻,開口問道:「殿下既然知道此行有異,何不尋個藉口推脫了?」

  他笑著搖頭:「推脫?我求之不得。現如今我怕的不是他動,而是,他不動。」

  我低頭思索片刻,已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現如今天下安定,而皇上聖體卻日益衰弱,若是太子仁孝,安分循矩,素無過失,那麼極

有可能直至聖上駕崩,都能安穩高據東宮的明黃寶座。

  而若要東宮易主,非重罪不能行。暫且不論虛實,單憑要落下這重罪的影,若東宮那邊沒

有任何動作,即便三王府再懂得相時而動捕風捉影,也猶如無米之炊,絕無可能。

  也因此,他說,不怕太子動,就怕,他不動。

  心念微轉,我微覺有些寒意,面上卻是異常冷靜的問道:「所以,殿下便逼他動。中秋那

夜夜闖東宮,為的就是要讓太子驚懼疑心,亂了按兵不動的陣腳,此番受傷,大約也是殿下早

就計劃好了的吧。」

  他漫不經心的笑了:「現如今,這普天之下,除非我容許,就沒有人能傷得了我。」

  冷月微光一樣的眉眼間,帶著疏冷寒漠,和隱隱傲然。

  我不再言語,視線緩緩移到他腰際將愈的傷處,這個位置的傷,無傷根本,卻是能做出血

流如注凶險萬狀的樣子。這個位置的傷,最是痛極,若稍有偏差,即便只是一寸,也會即刻致

命。

  我曾以為他是靠著運氣,堪堪避過這一劫的。

  卻不想,這一切,竟是刻意而為。

  他對自己都那麼狠,對旁人還有什麼不捨得?

  我不知道該說他太過自信,還是太過瘋狂,不惜拿自己的性命去賭這天下。

  這樣深的心機,這樣狠的手段,卻偏偏藏在,這樣一張翩然如玉的面容之下,這世間,可還有什麼是他做不出的?

  見我沉默,他亦是不開口,只淡淡看著我,滿室靜然。

  我暗自做了幾個深呼吸,調整過自己的情緒,重新輕言,語音溫婉安靜:「殿下此行,必多坎坷,願殿下保重自己,切不可輕易冒險。」

  他笑了笑,眼光裡帶著漫不經心的冷,落到了腰間的傷上:「王妃放心,我從不做沒有把握的事情。我這條命,在得償所願以前,還沒有誰,有本事拿走——即便是天,也不行。」

  停了很久,我才斂回自己的心神,強自擇言開口道:「殿下才智過人,思慮周密,此番征戰必能全勝而返——」

  話語說到這裡,卻不由得頓下聲音。

  我微垂羽睫,暗自深深吸氣,再抬眼,雖然面上微笑平靜一如往昔,可那一聲「清兒」的自稱,卻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我只對著南承曜儀容優雅的福下身去,唇邊帶著無可挑剔的微笑輕道:「臣妾必每日誦禱,等待殿下凱旋。」

  他落了笑,眼光淡淡看來,不過片刻之後,重又笑起,依舊是,天高雲淡的涼薄弧度。

第31章

  霜降時節,上京天氣一日涼過一日,胡天八月即飛雪,不知此刻的漠北,是否已然一片銀裝素裹的天地。南承曜出征已有十餘日,按腳程該是到幽州了。他出征那日,天色甚好。由於皇上纏綿病塌的緣故,上京城門外,是東宮太子親勸餞行酒,鼓動三軍。

  「三弟,為兄在此以薄酒一杯為你餞行,待來日,你平定亂軍凱旋歸來,你我兄弟再痛飲三天三夜!」

  南承曜淡淡笑著接了過來,卻並沒有喝,而是瀟灑的翻身上馬,單臂高舉玉杯,一在縱馬巡過身後整發的三軍,一面揚聲道,「只解沙場為國死,必當馬革裹尸還。今日在列諸位,皆為我南朝勇士,曜在此與諸位同飲此酒,不破北朝,誓不還!」

  兵部原就為他所轄,此刻在列三軍之中,大半以上皆是曾經追隨他一道浴血沙場的,此刻聽聞了他這一席話,無不情緒激昂,大有捐軀赴國難,視死如歸的加熱。

  「誓不還!誓不還!誓不還……」

  一時之間,三軍將士齊聲高呼,聲聲飽含著披肝瀝膽的忠誠和誓死追隨的決心,震動雲霄。

  從軍行,君行萬里出龍庭。單于渭橋今已拜,將軍何處覓功名?

  我站在城樓之上,透過面紗,看南承曜在馬背上白羽鎧甲的身影,這是我從未見過的一面,天生貴胄,豪情萬丈,卻偏又,風姿驚世。而這樣刻意外現的鋒芒,是不是也是為了進一步激東宮行大動作?這樣想著,便不由得將視線移到城門前長身玉立的南承冕身上,他依舊是溫和笑著,眉目間波瀾不驚。

  「三殿下此行,一別便是數月,二姐若是在府中閒悶,便常到太子府上看看灩兒,灩兒也可以有人陪著說說話。」我目送南承曜的身影消失在視線盡頭,忽而聽到身邊的灩兒如是開口,微笑著點了點頭,卻來不及多

  說什麼,便見南承冕登上城樓向我們迎來。

  此後十餘天,除了回相府探過父母一次,我一直獨居三王府中,閒時讀書畫畫,雖不精彩,自己卻也能怡然自得。縱然南承曜許了我莫大的自由,但一入天家,多少雙眼睛都在等著挑你的不是,我並不想給自己找無謂的麻煩。至於太子府,自嫁與南承曜以來,我只去過一次,還是在灩兒大婚的時候。現如今,在這風起雲湧的微妙時刻,縱然牽掛灩兒,我還是不願意輕易踏足,能避則避。

  「小姐,小姐……」

  正在胡思亂想間,疏影的聲音急急的由遠處奔來,帶著無法掩飾的慌張。

  我放下手中的書,無奈的起身迎上,「這是怎麼了,說了你多少回,不要跑那麼急,不然……」

  責備的話語,在看到她面頰上掛著的淚時,再說不出,只剩下心疼,忙拉她坐下,一面幫她擦眼淚一面問,「出什麼事了,告訴我,快別哭了,沒什麼是不能解決的,知道嗎?」

  她一國胡亂抹著眼淚,一邊目帶驚慌的看著我,「方才暗香託人傳話給我,說她病了。小姐你知道暗香的性子的,從小到大,便是受了天大的委屈都是自己咽,斷不肯讓我擔心半分的。可是現在她告訴我她病了,我,我,我真怕……」

  「沒事的,你先別急,我先差人去相府和東宮問問,可好?」我一面幫她拭淚,一面柔聲勸慰。

  疏影看著我,含淚點了點頭,我正欲喚人,她忽而緊緊抓住我的手控制不住的哭出了聲,「小姐,我害怕!你帶我去太子府看看暗香好不好,我真的很害怕……」  我心疼的幫她擦眼淚,疏影自幼父母雙亡,只剩暗香這個胞生妹妹相依為命,現如今她出了事,如何能不心急如焚。只是,太子府……

  「小姐……」疏影依舊一面哭著一面可憐兮兮的看著我。

  我微一閉眼,擯棄心中諸多猜疑避忌,或許真是自己草木皆兵了也說不定,退一步說,即使果真如此,現如今我入東宮去看灩兒,於情於理於法於制皆不會落人於口實,而我的身份放在這裡,南承冕也奈何不了我。

  眼見得疏影淚水璉璉,我心疼不已,柔聲勸道,「快別哭了,我這就帶你去看暗香。」

  吩咐下人隨意的打點了一些禮品,總得做做樣子,方能不能落人口實,再向秦安略略說了一番,我並未瞞他,卻也沒多說別的,四目一對,各自心中明了。

  他親自替我掀開馬車車簾,「王妃放心,府中事務有秦安看顧打理,若王妃與太子妃相談甚歡忘了時辰,暮色時分,秦安自會親自上東宮接王妃回府,王妃不必擔心誤了宮禁。」

  我微笑不語,輕輕對著他點了點頭。

  馬車一路前行,沒過多久便到了太子府,疏影此刻已勉強止住了眼淚,然而神情中的急迫焦慮,卻是怎麼也藏不住的。

  我暗地裡輕輕握了握她的手,示意她不必太過擔心。下了馬車,便有人一路引導行至前廳,我方落座,一個眉目清秀的婢女便上前幾步,恭敬的奉上碧螺春,「如今太子殿下正在宮中理政,太子妃已得知王妃過府,一會便到了,三王妃請先用茶。」

  我溫言謝過,心內卻因為南承冕的不在而微微鬆了一口氣。

  杯中的碧螺春茶香四溢,我方欲舉杯入口,便見灩兒步入前廳,儀容華貴,很好的掩住了明眸之中那一抹喜色,我心中微微一頓,她的身後,並沒有跟著暗香。不禁側眸向疏影看去,她眼中已是憂心似火,卻努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不言不動,不去為我添任何的麻煩。

  心內微嘆,縱然心疼她,卻是無法在此刻開口寬慰她一二,我起身向灩兒身軀福了福,「見過太子妃。」

  灩兒一伸手扶起了我,儀容亦是無可挑剔的完美。那麼多雙眼睛看著,禮數不容稍廢,嫁入天家的我們,更是如此。

  灩兒看了一眼我身後的疏影的神色,開口輕道,「二姐初來府上,不如先到灩兒的瑞凰樓小坐片刻,再讓妹妹帶你四處走走。」

  我微笑著點了點頭,跟著她出了前廳,一路上說的都是無關緊要的話語,不一會,便到了瑞凰樓。

  這樣富麗堂皇的名字,建築裝潢卻並無太大奢華,一如太子府簡樸低調的風格。與之相比,說三王府是蓬萊仙境也並不為過。

  只是不知道,這是不是又是南承曜刻意做給世人看的一面。進了瑞凰樓,立即便有丫鬟擺上茶點鮮果,待到她們張羅完畢,灩兒神情清淡的開口吩咐道,「好了,你們先下去吧,讓我們姐妹倆在這裡說幾句體已話。」丫鬟們紛紛應著退下去,輕輕帶上了門。

  疏影見屋內只剩下我與灩兒,再顧不得其他,開口急急問道,「灩小姐,暗香怎麼樣了?她現在在什麼地方?怎麼會病了的?病得厲不厲害?」

  灩兒看著她微微笑起,「你一口氣問了我這麼多,要我先回答哪一個?」

  疏影臉一紅,卻仍是著急開口道,「灩小姐,你帶我去看看她好不好?」

  灩兒看她半晌,終是淡淡一笑,「她沒什麼大礙,你不用擔心。在我們這樣的人家裡,仍舊可以保留真性情,看來二姐當真心疼你,把你保護得那麼好。」

  疏影一怔,我心內一動,正欲開口說些什麼,灩兒已經徑直朝內間走去,「走吧,我帶你去看暗香。」

  疏影忙跟了上去,我亦緊隨其後,一同進了一間簡單卻乾淨明亮的屋子,軟塌之上躺著的人,赫然便是暗香。

  暗香雙頰通紅,看上去像是高熱不退的樣子,神智倒還算清醒,見我們進屋,掙紮著起身,「清小姐,姐姐,害你們擔心了……」

  疏影一見這光景,就欲沖上去,灩兒卻比她快了一步,親自扶暗香躺下,替她拉好被子,「你身子還病著,不用起來了,都是自家人,二姐和你姐姐都不會和你計較的。」

  暗香聽話的重新躺下,疏影上前握了她的手,或許是因為那滾燙的溫度,她終於忍不住掉下淚來,「可嚇死姐姐了,你怎麼那麼不小心,燒成這樣,可請了大夫看過?吃藥沒有?身上還難受不?」暗香乖巧的點頭,

  「小姐心疼我,特意宣了宮中太醫來為我看病的,姐姐你不要擔心,我吃過藥已經不難受了,再過幾天就可以好全了。」

  疏影點了點頭,努力忍著眼淚,卻還是沒能忍住心疼,握著妹妹的手開了口,「可是為什麼你的熱還是退不下去呢?」

  灩兒站在一旁,神色安靜的看著這一幕,並不上前勸慰,卻也不阻撓,低垂的眸光中似是有些觸動和怔然,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我輕輕一嘆,上有拉過疏影,「好了,快別哭了,你這個樣子不是惹得暗香心裡更難過麼?既然只是發燒,又有太醫開方診療,便不會有什麼大問題。散熱總是需要時間的,你不要太擔心了。」

  疏影依賴的轉頭看我,「真的嗎?」

  我柔聲勸她,「真的,你要是還不放心,我再幫她把把脈看好不好?」

  她忙不迭的點頭,把暗香的手交到我手中,我微微一笑,將手指搭上她的脈象,凝起心神。

  「小姐,小姐,怎麼樣?到底要不要緊?」見我半晌不語,疏影焦急的開口問道。

  我停了片刻,看著暗香輕問,「依你的脈象,大概病了有三,四天了吧?這熱原該是散了的,再加上又有太醫開的藥方,即便未能好全,也不該是這樣病得一日重過一日——你根本就沒有服藥是不是?所以才會這樣病勢反覆。」

  暗香通紅的臉蛋上明顯的驚怔了下,她飛快的抬眼看向一旁沉默立著的灩兒,然後迅速收回目光,迎上疏影心疼責備得無以復加的聲音。

  「什麼,你沒有服藥?這樣樣子病怎麼能好?」

  暗香伸手抱住疏影的手臂,雖是撒嬌著,但眼底到底難藏內疚,「姐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從小就怕藥苦,原想著拖一兩日便會好的,誰知道會是這樣。」

  「你這孩子,怎麼能這樣胡鬧……」

  疏影仍在不停的絮叨著,我看著她的樣子,心底不禁帶上憐惜與心疼,再冷眼轉向暗香,如若不是她眼底無法人偽的愧疚依戀,我當真想好好問問她,到底當不當得起她姐姐對她這樣毫無保留的關切。

  縱然不吃藥,可病勢也絕不會惡化反覆成這個樣子,而暗香不若疏影,自小心細熨帖,所以母親才會特意挑她陪伴灩兒。這樣一個孩子,是無論如何不會粗枝大葉得不把自己的身體當回事的。

  那麼,唯一能解釋她此時病症的,便是她自己刻意而為之。

那麼,唯一能解釋她此時病症的,便是她自己刻意而為之。

  「二姐,不如你隨灩兒到我寢殿坐坐,也讓疏影暗香能好好說上會話。」

  灩兒清淡的話語響起,我抬眼看她,她亦是平和的回視我,不言語,也不催促,眉目淡靜



  半晌,我終是什麼也沒說,隨她起身,向門外走去。

  行至門邊,耳際猶聽得疏影心疼的絮叨,忍不住頓住腳步,回頭向暗香淡淡道,「你要好

好愛惜自己的身子,不為了你自己,也要為你姐姐,你知不知道聽聞你病了的時候她有多擔心

?」

  語畢,我沒有再看暗香的樣子,徑直舉步出了門。

  前方,灩兒的背影,華貴美麗,卻不知道為什麼,竟讓我感到微微的冷。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22 12:59

第32章

  「姐姐既然已經看出了端倪,就不想知道灩兒這般費盡心機請你過來是為了什麼嗎?」

  諾大的寢殿裡,空空蕩蕩,只餘我與她,而灩兒的聲音,淡淡帶笑,有著如同曼佗羅一樣

的氣息。

  「你要見我,讓人傳個話便可,這有何難?」我看著她的如花笑靨,靜靜開口,「何必非

要讓暗香遭這個罪。」

  她冷淡的笑了下,「東宮上下那麼多雙眼睛,若是我派人請你,不消片刻,我們所說的每

一句話都會傳到太子殿下耳中,所以我只能等你主動來看我。可是等了那麼多天也等不到,眼

下情勢又不容我再繼續等下去,那麼,只有就著暗香的病引了你來,這樣方可做得天衣無縫,

不叫任何人起疑。」

  我看著她,淡淡開口,「她不過是個孩子,你讓她這樣遭罪,就不會感到內疚嗎?」

  灩兒依舊是帶著那樣淡漠的笑,清冷的開了口,「姐姐,這你可錯怪我了。主意是我想的

,可卻是暗香自己在這霜降的夜裡浸了一宿涼水,這才導致的高熱不退。我請太醫,固然是為

了讓這東宮上下都知曉她的病,但卻是她自己不肯吃太醫院的藥方,並每每在晚間不蓋被子入

睡,這才導致的病勢反覆。她告訴我,這樣疏影必定會求你帶她入太子府看望她,如此我便能

見到你了。」

  我怔了片刻,忍不住輕嘆道,「她不過還是個十四歲的孩子。」

  灩兒笑了笑,「所以我說你是當真心疼疏影,所以她才可以保有真性情吧。」

  我看著她,我同父同母的親生妹妹,只覺得自己竟然從來沒有瞭解過她,曾經熟悉的容顏

,現在看來,竟然是那樣的陌生。

  「那麼,你這樣費盡心機引了我過來,究竟想要對我說什麼?」

  過了半晌,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平靜無波,所有倦意惆悵都收拾得很好,分毫不露。

  她落了笑,靜默看我片刻,方開口輕問道,「三殿下離開上京也有十餘日了,二姐可知道

現如今他到哪裡?」

  好的話語雖輕,但我卻明顯的感覺到其中必然有什麼地方不對了,我一眨不眨的看著她的

眼睛,開口答道,「關山遠阻,書信難托,除了五日前殿下捎信回府報得一次平安,我再沒有

得到過他的任何消息,按腳程算,大概應該是到了幽州了吧。」

  「不,是涼州。」灩兒微微閉了閉眼,也不去理會我心內的驚怔,徑直起身,先行到門前

窗下細細看了一遍,確信四下無人了,方回身到床前,在一個隱秘的暗格內取出一摞紙片。她

將紙片遞給我,並不出聲,漂亮的眼眸中有幽深光影靜默流轉。

  我知她這樣的話語與舉動必然事出有因,當下也不多問,只毫不遲疑的接過她手中的紙片

,細細讀了下去。越往下讀,就越是心驚,控制不住的,寒意蔓延。我將紙片遞還給她,她接

過,就著火燭將它焚為灰燼,一面輕道,「原本就是為了給姐姐看,灩兒才冒險留到今天的,

現如今,總算可以安心了。」

  我定定看她,異常冷靜的開口問道,「大軍在行,起止行程皆屬最高軍事機密,更遑論紙

片上的那些記載,就連最微末的地方也都事無鉅細說加筆墨。你是怎麼拿到這些的?」

  「這便是我為什麼不擇手段也要引姐姐過來的緣故了。」灩兒漂亮的雙眼瞬息不離的看著

我,一字一句的開口道,「這紙片的內容,皆是太子每日必得的情報,我不知道他是通過什麼

途徑獲取的,但卻知道他無時無刻不在盼著。」

  「即是如此機密的東西,他怎麼會讓你知曉?」我看著她,靜然問出了聲,視線同樣一眨不眨的鎖住她漂亮的眼。

  「如若他肯不避諱的讓我知道,我又何段連見你一面都這樣費盡周折?」灩兒笑了笑,「

是有一次他宿在我瑞凰樓的時候,恰有一封這樣的急件送上,那種情勢之下他都能克制得抽身離去,我便知道這其中必然非比尋常。」

  她說得隱晦,我卻也非懵懂,自然能明白她的所指。只不做聲,聽她的聲音繼續傳來。

  「後來我上了心,處處留神,他雖然把這些紙片藏得隱蔽,卻到底是讓我找到了。於是我便趁著他入宮理政的時候,或是夜裡倦極沉睡的時候偷偷翻出這些紙片謄抄,再原封不動的放好。所以姐姐方才看到的並不是原件,只不過內容,卻是分毫不差的。」

  我心內震動,面上卻是極為平靜,深深的看著她的眼睛,一個字一個字的問道,「灩兒,你既已嫁入東宮,現在卻又告訴我這些,是為了什麼?」

  她垂眸,半晌之後可有可無的笑了下,卻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而是自顧自的說了下去,「太子能得到這些消息,必是在軍中安插了耳目,只怕位份還不低。若我偷聽到消息是真,那麼就連平亂也只是個幌子,三殿下此行,恐怕凶多吉少,落了裡應外合借刀殺人的套。」

  我緘默不語,只是深深看她,而她與我對視良久,終是自嘲的笑起,「罷了罷了,看來今日我不把一切向你說清楚,你是不會信我的。二姐,你可還記得我與太子殿下的這場姻緣是從何而起的?」

  我不意她會突然問這個,一面回想,一面應道,「聽母親說,你與太子殿下是在去年上元賞燈的時候意外遇上的,彼此一見傾心。」

  她笑了起來,似是帶著追憶,明明豔麗無雙,卻總叫人覺得淒楚。

  她看著我,聲音帶著微涼的笑意,「是上元賞燈節沒錯,可是我遇上的那個人卻不是南承冕,而是,三殿下。」

我心內驀然一震,驚痛交加的看向她,而灩兒似是根本沒有察覺到我的神色一般,繼續微

微笑著,開了口,「我看中一個宮燈,卻猜不出它的燈謎,恰好他路過,連思索都不用,輕而

易舉的就替我贏下那盞令多少人豔羨的宮燈……」

  她的聲音裡帶著追憶的恍然,如夢境一樣不真實,「我知道他是當朝的三殿下,有一次隨

母親入宮的時候遠遠見過,他卻不知道我是誰,笑著將宮燈遞給我轉身便走,那時的我,就如

同著了魔一般,也顧不得羞澀禮法,追上前去便同他說『待殿下來日到我慕容相府,灩兒必然

親自謝過殿下的贈燈之情』。」

  我心內痛楚難言,緊緊的閉上了眼睛,她的那一句話,那樣含蓄而情意殷殷,無非是為了

將自己的身份告知,顧不得禮法羞澀,只是不願意和他錯過。

  「後來,父親大壽,指婚的恩旨也下來了,你不會知道那時的我有多開心,就如同,搞得

整個春天的花朵一般……我細細梳妝,換上最美麗的衣裳,在壽席上吹笛獻舞,外人皆道慕容

小姐才情過人,孝感動天,卻不知,我為的,不過是他在座,如此而已。」

  從她的敘述之中,我隱約能猜透這事情的起承轉折,卻仍是下意識的抗拒,不願意相信,

我看著我妹妹皎潔如月卻也清冷的容顏,微帶顫抖的問出了口,「那為什麼還會有逃婚一事?



  灩兒笑了起來,讓人覺得無盡的淒冷而心憐,「二姐,其實你已經猜到了,只是不願意相

信罷了,就如同當時的我一樣。母親常說,我太心高氣傲,這樣鋒芒畢現的性子,總有一天是

要吃虧的,從前我不以為然,現如今,卻是不得不信。」

  她繼續笑著,眼中卻是冷漠一片,連恨意都不帶分毫,聲音亦是平淡得如同再述說他人的

故事一般,「父親的壽宴之上,既是請了三殿下,又如何會遺漏了太子?是我自己作繭自縛,

那一曲笛間一段舞,沒有打動我愛的人的心,卻是引起了東宮的興致。」

  我想起了不久前的中秋賞月宴上,灩兒一身素衣笛間天籟,清冷美麗得如同月中仙子,而

她刻意而為之的那場表演我雖然未能親眼看到,卻不難想像,該是何等的驚塵絕豔。

  微微閉上眼,怪不得那一曲「驚鴻」她吹奏得那麼好,百轉千折,耗盡心血的苦練也是為

了他嗎?

  「我不知道南承冕是怎麼跟父親母親說的,我只記得母親那時的眼淚與哀求,我慕容雖然

勢大,卻畢竟是臣子,這些王孫貴胄,得罪不起。縱然有皇上賜婚做藉口,可畢竟駁了太子的

意,日後境遇如何自然可想而知。」

  灩兒轉目看我,微微一笑,「所以,既然婚旨上並未言明是將哪一位慕容小姐指婚給三殿

下,不若就由姐姐嫁入王府,我入東宮,兩全其美。」

  我看著她,克制住內心蔓延的寒意,問了出聲,「母親是這樣同你說的?而你也同意了?



  灩兒搖了搖頭,「太子的旨意壓在那裡,父親母親亦是無能為力。我還記得那天晚上母親

一直不停的流淚,我知道她亦是心疼我,可是她對我說,我是慕容家的女兒,就注定了要為家

族犧牲。我能理解他們的苦衷和不得已,卻沒有辦法做到一點都不怨恨。」

  兩行清淚,緩緩滑下了她如玉的面頰,她並不去擦拭,只依舊輕輕開了口,「起先,我自

然不肯同意,無論母親怎麼說,我只是搖頭不依。逼得急了,我甚至推開她奪門而出,母親只

是淚流滿面的看著我,卻終究沒有阻攔。」

  我看著她面上的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珍珠一般,越來越多,神情卻是清冷如昔,心內,有暗

沉的疼痛不斷翻湧,眼睛也灼熱的疼著。

  「我在街上不停的跑,心裡面唯一的念想就是要去找三殿下。我不知道自己可以憑什麼樣

的身份去找他,找到以後又能如何?可是那時,就是那樣不停的跑,不停的跑,一直往三王府

的方面。」

  灩兒抬起手背,隨意的抹了抹淚,聲音繼續傳來,不帶心傷,只有說不出的淡漠,「他沒

有在王府之中,下人告訴我他正在太液湖遊船,於是我什麼也顧不上,依舊是急急的趕到太液

湖畔。」

  她忽然轉過臉來看我,長長的眼睫上依然帶淚,如蝴蝶的翅膀一般翩躚顫動,唇邊,卻緩

緩帶上微笑,美得令人窒息。

  「那天天色甚好,碧空晴日,風景如畫。我一眼便看見了他,畫舫之上,他手攬美人的腰

肢,暢意笑著。只是那樣的風神氣度,卻與滿船的靡亂截然不同,只莫名的讓人感覺到冷。那

一刻,我忽然就看清了,沒有理由,卻偏偏莫名的篤定——這個男人,終此一生也不會屬於我

。」

  我看著她,一句話也說不出,只能聽她淡淡帶笑的嗓音,繼續響在一室寂然之中。

  「他沒有看見我,我也沒有再上前,回到府中,我便聽任家中安排,與暗香一道住進了東

宮。我心裡明白,即使自己當真嫁入三王府,也不過是他無數溫柔鄉中可有可無的一處,他絕

不會分太多心思在我身上。可若是嫁入東宮,至少,南承冕是愛慕我的美色的,至少,我可以

為他,做三王妃做不到的事情,就像今天這樣。」

  我內心冰涼而痛楚,微微閉目,卻還是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她看了看我的樣子,淡淡笑起,「二姐,你也不用覺得我可憐或是欠了我什麼,這都是我

自己的選擇,就像你說過的,但凡這世間種種,各人皆有各人的緣法,強求不得。更何況,至

少太子待我,是很好的,在這一點上,我或許比你來得幸運。」

  我暗暗做了幾個深呼吸,強自按下種種翻湧的情緒,看著灩兒,聲音卻不可避免的有些沙

啞,「既然你也知道太子待你很好,為什麼還要這麼做?你還沒有放下過去,是不是?」

  「是,所以今天我才會用盡心機引你過來讓你看這些紙片,因為現在的我,還是沒有辦法

眼睜睜看他出事。」她看了我半晌,淡淡開口,「但是,姐姐,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往後我不會再做這樣的事了。這一次,就當作是我對以前種種,對那些美麗的夢和憧憬的最後

祭奠,我也算是,用這樣一種方式,來徹底結束對他的痴戀。從此以後,慕容灩只會有東宮太

子妃這一個身份。如果有朝一日,東宮與三王府的敵對無可避免,那我也只會站在我夫婿身旁

,哪怕是與你們兵刃相見,也在所不惜。」
第33章

  灩兒回身依舊從那暗格之中取出一支笛子,遞到我手中:「這是太子每日接到密報後都會放在手中把玩很久的,送信來的人手裡也有一支一模一樣的,這其中必然有什麼玄機,並不只是單純的接頭暗號那麼簡單,但是我猜不透,若是送到三殿下手中或許能對他有用。

  我將視線緩緩移到手中的笛子上,用料做工,皆是稀鬆平常,細細翻轉了一遍,也未發現任何玄機。

  我抬眼看灩兒: 「你把它給了我,怎麼向太子交代?」

  她淡淡笑了笑:「我既然敢拿來給你,自然是想好了應對方法的,我雖愛他,但最愛的人卻還是我自己,斷然做不出犧牲自己去救他這樣的事。」

  有輕輕的敲門聲有規律的響起,卻無人開口說話,如是響過三次之後,便聽得一陣細微的腳步聲漸漸遠了。

  我抬眼看灩兒,她倒是眉目沉靜,不見憂色,淡淡開口道:「無妨,是一個啞婢,不知道犯了什麼事,我從管事的嬤嬤手中救下她,聲音是毀了,不過有忠心便行。看來是太子回府了,二姐,我送你出去。

  我隨她一道起身,兩相黯然,我實在不知道此時此刻我該同她說些什麼,就連最簡單的「謝謝」 亦是說不出口。

  「二姐,三殿下前段時間可是受過傷?」 行至門前,她卻忽然回身問我。

  我心內微微一驚,而上卻不敢現出絲毫異樣情緒,畢竟這件事情即便是在三王府內,知道的人也寥寥無幾。

  我只不動聲色的開口道:「灩兒怎麼會突然這麼問?」

  她看我半晌,終是淡淡笑起:「我提防我也是應該的,身在我們這樣的家庭,最不缺的,就是猜忌謀算之心。不過二姐,算是灩兒給你的最後一次忠告,如若三殿下果真傷了,直到出征前才勉強好全的話,那麼,你就該好好考慮,你三王府之中,究竟何人才是真正可信,堪當送信重任。

  說罷,她也不理會我心內的震動,徑直推門往暗香的房間走去。

  疏影和暗香依舊膩在一塊,隔了老遠,都能聽到她們笑做一團的聲音,我看著她們親密無間的樣子,忽然就在想,很多很多年以前,我和灩兒都還在年少時,是不是也如她們一樣?

  這樣想著,不由得轉眼去看灩兒,她長睫低垂,不言不語,不知道是不是在想同樣的事。

  疏影雖然戀戀不捨,但畢竟看著暗香並沒有什麼大礙放下心來,千叮嚀萬囑咐了一番,終於肯同我一道離開。

  尚未出瑞凰樓,便見南承冕已大步過來,那神色,竟像是匆匆趕來的一般。

  我不自覺的握緊了藏在袖中的笛子,面上卻是帶著無可挑剔的微笑,儀態端莊的向著他福下身去: 「見過太子殿下。」

  南承冕連忙伸手虛抬了一下,示意我起來:「自家人,就不用拘這些虛禮了。」

  其實這是那夜之後我第一次見他,但如今南承冕眉目平和,絲毫不見尷尬異樣,只如同從未發生過那晚的事情一樣。

  於是我亦是溫良斂目,隨著他的樣子裝下去。

  灩兒嬌柔笑著,啟唇輕道: 「殿下今日怎麼這麼早?」

  南承冕溫和的看著她一笑: 「今天的摺子少,不一會便看完了,剛回來,就聽古總管說三王妃來了,這才急著趕過來的。

  灩兒也笑:「殿下來得可巧了,再遲一步,姐姐可是要走了。」

  南承冕聞言對著我開口道:「三王妃難得過來,不如就在我這裡用完晚膳再走吧。」

  我微笑應道:「太子殿下厚愛,我原不該推辭的,只是前段時間三殿下不知從什麼地方帶了兩隻畫眉回府養著,簡直如同心肝寶貝一般,金貴得不得了,非得要三殿下或者是我親手喂食方肯吃,若是過了固定的進食時間,那是寧肯餓著也絕不再飲一滴水的。三殿下臨行前千叮嚀萬囑託的,一定要好好照看他的畫眉兒,若讓他知道我竟然讓他的心頭肉挨餓,這罪名我可擔不起。」

  南承冕尚未開口,灩兒已經撐不住「 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這人倒叫兩隻鳥管得死死的了,這樣的事,大概也只有三殿下和姐姐才做得出來!既然如此,我可是不敢再留你了,仔細餓瘦了你那寶貝畫眉鳥,三殿下回來後上太子府興師問罪可怎麼辦?」

  她既然這樣軟語嬌笑的說了,南承冕自然不好再開口多說什麼,只對我笑了一笑道:「當真是什麼樣的人養什麼樣的鳥,這高傲難伺候的性子,倒是學了三弟大半去了,也虧了王妃賢淑擔當。既是如此,我也不好強留,這就和灩兒一道親自進王妃出府吧。」

  我連忙推脫,他卻執意如此,一直送我到太子府門外。

  分別之時,我行禮如儀,他看了一眼身側的灩兒而後輕道:「三王妃與三弟情意篤深,如今三弟出徵了,王妃在府中必然不適應。不若時常到我府上走動走動,也可以陪著灩兒說說話。我鎮日在宮中處理政務沒辦法陪她,她一個人留在府中,其實也是寂寞。」

  灩兒聞言,迅速抬起眼看南承冕,半晌之後,微微一笑:「有殿下這一席話,灩兒已經知足了。」

  我看著他們夫妻對答的樣子,不知怎的,忽然就想到了方才灩兒同我說過的一句話。

  或許真如她所說,太子待她很好,在這一點上,或許她的確是要比我來得幸運回程的馬車上,疏影一直不停的說著她方才與暗香相處的種種,我有一句沒一句的應著她,並不十分上心。

  終於她忍不住問: 「小姐,你怎麼了,從太子府出來就一直是這副心不在焉的樣子。」

  我忙斂了斂心神,微微一笑:「再怎麼心不在焉,我也記得,自從上馬車到現在,你一共提了一百八十次暗香的名字了。」

  她臉一紅,笑著衝我撒嬌似的不依不饒。

  我一面與她說笑,一面暗暗握緊了袖中的笛子。

  如果,就連疏影都能看出我的心神不寧,那麼我又如何能瞞過三王府中眾人。

  我想起了灩兒最後同我說的話,心內不由得寒意蔓延。

  南承曜受傷的事情,在整個三王府之中,我雖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知情,卻能肯定絕對不在多數。

  就連南承曜都察覺不到的心機,單憑只與他們相處過幾個月的我,又如何能分辯出青紅皂白?

  馬車駛至三王府,秦安親自替我掀開車簾,我看著他平和淡靜的眼,首先湧上心頭的,竟然是一種本能的抗拒。

  我沒有將心內的情緒顯露出分毫,依舊得體的微笑著,應對這一切。

  只是自己心中,卻很清楚,懷疑已如荊棘一般在我血液裡滋長,我無法再全然信任這王府中的每一個人,包括尋雲逐雨,也包括,面前的秦安。

  我一直緊緊握著暗藏袖中的那一支笛子,沒有讓任何人知曉。

  心不在焉的用過晚膳,再隨意翻了會書,卻根本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疏影見我樣子,還當是白日太累了,催促著服侍我上床睡了。

  夜涼如水,我躺在床上,聽著窗外雨打芭蕉,了無睡意。

  我將笛子,一直放在手中沉潛把玩,思來想去,卻仍是窺不透其中玄機。

  白日裡所見紙片上的內容,每多想一分,心內寒意便更重一分,我想起那日在上京城樓上,看南承曜白羽鎧甲的背影漸漸消失在天邊,優雅貴胃,風姿驚世,這難道竟然會是最後一面?

  我該是信他的,經過這些日子的相處,他是怎麼樣的人,其實我再清楚不過,深沉冷斂,心狠無情,他的城府,深不可測。這樣的人,原是不會那樣輕易就倒下的,可是我閉上眼睛,紙片上的內容,卻依舊曆歷在目。

  行軍調度,起止進程,甚至包括南承曜的起居飲食,都事無鉅細,詳加筆墨。 能做到這一步的人,在軍中,位份絕不會低。相應的,他要策反,亦是輕而易舉自古英雄都如此。明槍易躲,而暗箭難防。

  南承冕發出的指令我雖未能見到,可也能從這些回覆的密函中窺見一二,不外乎就是八個字--裡應外合,借刀殺人!

  我感到疲倦,卻依舊清醒,伸手輕輕揉了揉太陽穴,這才驚覺,不知何時,自己竟然已經冷汗透衣。

  天幕是一片沉沉的黑,橫豎今夜是不可能成眠的,我閉目靜了一會,漸漸打定主意,也不喚疏影,獨自起身,行至案前,就著燈盞默默將紙片上的內容提筆復原。

  我能想到的,南承曜必然也能想到,思慮只會更加周密。

  那麼,我需要做的,便是將這紙片上的內容原原本本默出來,連同那支笛子一道,盡快送到他手中。

  蘇修緬曾讚我博聞強記,但凡看過的東西,雖不至於過目不忘,但總能記上八九不離十,所以他常常讓我幫他謄寫醫藥典籍。

  那時雖是默記無數,卻也是隨性的成分居多,我與他都並未太當回事,更加沒有像如今這樣,耗盡心力心力的點滴回想。

  雖然紙片上的內容並不少,但畢竟給我的印象太過深刻,加上隔的時間並不長,所以如今默起來也並非不可能。

  研墨,展紙,提筆。

  筆是湘妃竹管的紫霜毫 ,紙是堅潔如玉的澄心堂,一字一句,運筆於心。

  不知過了多久,疏影推門進來,見到我伏案的身影,不免有些驚訝: 「小姐,你這麼早起來在寫些什麼?」

  我將最後一筆落定,抬眼看了看窗外朦朧的晨色,這才發覺,自己竟在不知不覺中,寫了一宿。
疏影上前幫我披上慣常穿的披風,雙手觸到我冰冷的身子時,幾乎是驚叫出聲「小姐,你

到底是什麼時辰起來的?又寫了多長時間?怎麼手冷得跟冰塊似的!」

  我一面揉了揉自己僵冷麻木的右手,一面沉聲開口吩咐道:「疏影,幫我把衣服拿過來,

我即刻便要出去。」

  夜裡默記書寫的時候,我的思緒始終沒有停過,越來越清明。

  不是沒有懷疑過這或許是東宮的故佈疑陣,但灩兒那樣哀涼的神情卻絕非作偽。我曾隨蘇

修緬走遍山川河岳,也見識過各種各樣的人,在這一點上,我想我能夠肯定。

  再說了,即便這個消息是假,對南承曜而言,也不過是增加了他的防備與戒心。並沒有什

麼壞處。

  因此,現如今,我所要做的,便是將這些書信,連同那支笛子一道,完好無損的交到南承

曜手中。

  疏影端了熱水進來,看到我正在收拾案上書信,不由得嘟囔抱怨道: 「也不知道是多重

要的東西,讓小姐連自家身子也不顧了,寫了那麼長時間,現下又當寶貝一樣的收拾著。

  我看著手中書信,垂眸極緩的笑了下: 「是很重要,所以,我一定要讓他看到。」
 
第34章

  我並不敢賭,因為賭注或許是南承曜的性命,因為一旦我輸了,便再沒有番盤重來的機會

,上京樓上那最後的一瞥,很可能,便是訣別。

  所以,在尋雲逐雨前來與我見禮的時候,在秦安親自替我打開馬車車簾的時候,我都帶著

無可挑剔的微笑,儀容完美,亦尋不到刻意疏遠的跡象。

  馬車徐徐動了,疏影猶不解的問道,「小姐,你即便要回相府,也用不著這麼急啊,這天

才剛亮呢。」

  她不明白,這些信函物件,早一分到達南承曜的手中,那麼他便會少一分危險。既然在三

王府之內再找不到可以讓我全心信任的人,那麼,我便另尋可靠之人,必然要把這信件,原封

不動的交到他手中。

  至於這些東西對他來說有沒有用,最終結果是福是禍,我並沒有辦法控制,我唯一能做的

,便是讓他知曉這一切,那麼即使最終難逃此劫,也只能說是,天意如此。

  人事盡,剩下的便只看,天命如何。

  回到相府,父親已經入宮上朝去了,母親見了我,驚喜莫名,一面吩咐著丫鬟準備我愛吃

的茶點,一面握了我的手,「清兒,今天怎麼會過來的?」

  我心底不易察覺的湧上一絲苦澀,面上卻是嬌柔一笑,對著母親身後的小丫鬟道,「還不

快去把你們瀲少爺叫出來,我適才突然有感想成一首曲子,正好合他的那一套鳳翔劍勢,這才

急急的趕過來的。」

  母親笑了起來,「怨不得那麼多兄弟姐妹當中,他最愛黏你,因為也只有你肯陪他這樣胡

鬧。不過這回還偏偏不湊巧了,他昨夜剛動身去了城外的別苑,說是要守著獵什麼白虎來著。



  我的心倏然一沉,面上卻不敢露出絲毫異樣,心念飛轉,片刻之後便輕笑道,「這容易,

反正如今三殿下又不在,我留在王府之中左右沒事,不如這就去別苑找他去。」

  母親嚇了一跳,「清兒,你是在同我開玩笑吧?」

  我搖頭笑道,「怎麼會,女兒是真的此想,王總管,勞煩你幫我吩咐門外的車伕多喂點料,做好準備,我即刻便要用。」

  母親有些哭笑不得,「你這孩子,一大清早的,胡鬧些什麼呀?」

  我攬了她的手臂嬌笑,做小女兒態,「古人都說了,人生得意須盡歡,平日裡女兒規矩慣了,趁著三殿下不在,也想任性一次。母親不知道,在三王府之中,我連說話走路都要思前想後方敢為之的。」  母親看了我半晌,終是輕輕一嘆,「很多時候我都忘了,再怎樣的識禮儀知進退,你也不過還是個十七歲的孩子。」

  我心底難受,面上卻不敢顯出分毫,只聽得母親想了片刻,有些猶豫的開口,「只是你這樣貿然回來,又去別苑的話,三王府那邊,會不會不好交代?」

  我想了片刻,方搖頭道,「三殿下出征前曾同我說過,若是在府中無聊,便多出來走動走動,灩兒那裡和家裡都是可以的。他都有這樣的應允了,其他人還有什麼好為難我的?再說了,我今日回家秦安是知道的,一會兒母親差人過三王府那邊說上一句,留我在別苑小住幾日,也沒有什麼不合適的,即便是皇上也挑不出半分不是。」

  母親聽我說完,笑了起來,「聽你這麼一說,倒是我太多慮了。王總管,去看看小姐的馬車裝備如何,不行的話就用府上的,從這裡到別苑也還是有些路程的。哎,你們幾個也別站著不動呀,快幫小姐打點一下行頭,吃的用的穿的,碧芷,你留心看顧著點。」

  我連忙開口,「不用不用,不過回一趟別苑,哪裡需要這麼興師動眾的……」

  「你就別管了,」母親笑著打斷了我,「我慕容家的心肝寶貝出門,再怎樣興師動眾都不為過。」  相府的下人辦事歷來得力,不一會便諸事齊備,母親親自挽了我的手將我送上馬車,一面殷殷叮囑,就如同每一位對著遠行遊子的慈母一般。

  馬車緩緩前行,疏影從一旁的菜籃子裡挑出一小盒小杏仁酥遞給我,笑道,「夫人準備的可全是小姐愛吃的,那麼多,還說是讓我們在路上無聊的時候當零嘴吃呢,這哪裡能吃得完?」

  我心裡一痛,手中點心香湧清甜,軟在心頭,卻化做絲絲苦澀。

  母親這樣挖心掏肺的為了我,而我竟然還千般算計,連一句實話都不肯給。

  我不敢讓母親,讓家裡人知道實情,因為我沒有辦法預料他們知道以後,會做何反應。

  就像我沒有辦法預料,如果有朝一日,東宮與三王府的對立不可避免,他們會選擇灩兒還是我一樣。

  該承認的,父母在灩兒一事上的作為,以及對我的隱瞞,即便本意是為了我好,但到底已在我心深處落下了一個結,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要何時才能解開,又或者說究竟有沒有能解開的那一天。

  現如今,我的欺瞞,是不是同樣也會在他們的心底落下一個結,即便我本意沒有絲毫背叛家族的意思。

  是的,我的所作所為,並不等於產南承曜的重要性已經超過了我的父母家族,只是事關他的安危,那麼在無損我慕容家的情況下,我願意為他做到這一步。

  哪怕自己的心裡,因為欺騙而愧疚難當。

  我的雙手,不自覺的握緊了隨身攜帶的小絲囊。

  絲囊裡,除了有我默下的信件和那支笛子外,還有一封我寫給南承曜的親筆信,他看了,自然會明白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

  約莫過了大半天的光景,慕容家的別苑已經遙遙在望,別苑中,有我最小的弟弟,慕容瀲。

  這些不敢讓父母知曉的事情,我卻可以毫無顧忌的告訴他,不放心讓旁人送達的信件,我同樣可以安心的交託給他。

  光陰流逝,瀲已經逐漸長成堅毅出色的大發男兒,雖然那桀驁不馴的性子讓家裡面的人著實頭疼,但我卻知道他骨子裡凜然的剛正和傲氣,坦蕩磊落,胸懷天下。我知他必然當得起我全心全意的信任。

  馬車在別苑門外穩穩的停下,管事的陳伯連忙上前來對我行禮道,「這不是清小姐嗎?這是怎麼了?昨天夜裡瀲少爺才來的,您今兒個也跟著來了,也不提前說一聲,我也好有所準備呀!」

  我微微一笑,開口道,「瞧您說的,自家人回來,還有什麼可準備的,您這不是把我當外人了嗎?」

  陳伯呵呵一笑,「瞧我,這可是老糊塗了,還是清小姐會說話。」

  「好了,陳伯,我家小姐大老遠跑過來就專程來找瀲少爺的,現在他人在哪啊,你快把他叫出來吧。」疏影把馬車上的東西交給別苑的婢女打理後,笑嘻嘻的蹭上前來說道。

  「疏影姑娘,這可難為我了。」陳伯依舊是呵呵笑著,撓了撓頭,「這別苑裡又沒有什麼稀罕玩意兒的,瀲少爺哪裡能待得住,這不,一大清早的就帶著弓箭上山獵白虎去了,我看啊,獵不到他怕是捨不得回來的。」

  我聽著他的話,心裡一緊,忙追問道,「是在皇家的獵場嗎?」

  「哪能呢,」陳伯一面說著,一面遙遙指了指對面山上皇家獵場外圍密密的楓林,「白虎性野,極難尋到,皇家獵場根本圈養不住。瀲少爺不知道是從哪裡聽來的傳言,說三殿下十三歲的時候就在這片楓林裡從白虎爪下救過人,這才起了爭勝心思,非得去守上一守不可。這光景,他估計是進到楓林深處去了。」

  楓林與白虎,恍惚間,有模糊的記憶碎片如流星一樣飛快劃過我的腦海,這一片密密楓林,竟是同三王府中的「楓林晚」分外相似。

  只是,如今的我,卻無暇分心理會,我只能看著陳伯急問,「他可說了什麼時候回來?」

  「這倒沒有。」陳伯搖遙頭,「不過白虎難尋,瀲少爺又是那樣拗的脾氣,他認準了的事誰都拉不回來。依我看啊,他這一去,少則三五天,多則十天半月,都是有可能的。」

  我心一沉,依舊力撫育平靜的開口問道,「那如果派人到林間尋他,最快需要多長時間?」

  陳伯為難的看了看遠處的楓林,「清小姐您也看到了,這楓林又密又闊的,人在其中根本如同螞蟻一樣,要想時間找到人,只怕是很難啊。」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22 12:59

第35章

  我微微閉上眼,事到如今,千般思慮,卻終究是算不過天,可即便是天意如此,我卻也不

能就此罷手,什麼都不做。

  腦海中清晰的浮現出他出征那日,白羽鎧甲的背影,縱恩愛未有,情義卻存,我不可能在

明知他有危險的情況下,自己仍袖手旁觀。

  「清小姐,不若您先到別苑住上幾天,等瀲少爺回來……」

  陳伯仍在一旁不停的說著,我深深吸氣,心內己有計較,開口,聲音雖溫婉如昔卻已經不

可避免的帶上了一絲堅持和不容置疑: 「陳伯,我是真的有要緊的事情找瀲,勞煩您即刻安

排人手到這楓林深處去尋他一尋,若是有幸遇到了,你只需同他說是我找他,他必然會隨你們

一同趕回來的。」

  「那若是找不到呢……」陳伯面露難色的看了看我。

  我略微一頓,定了定神,方沉聲開口道:「天黑時分,無論找不找得到他,你們便都回來

罷。」

  陳伯雖然不解,但卻一句話也未再多問,立刻挑選安排別苑中的壯丁,就往楓林的方向去

了。

  我舉目望了一眼徑霜絕豔的如醉楓紅,不再言語,回身入了別苑。

  若是能找到他自然最好,可若是尋不到,我卻沒在時間耽誤下去,那便只能,由我親自,

行一趟漠北。

  我從來不是憂柔寡斷拖泥帶水之人,父親常說,我的冷靜決斷,不輸男兒。得失取捨之間

,我明白怎麼做是最好的,也懂得當機立斷。

  我也不是足不出戶的閨閣弱質千金,曾經與蘇修緬一道放舟五湖的日子,足以讓我學會應

變各類突發事件,對遠行,並沒有太多畏懼擔憂。

  既然己打定主意,我整個人,便逐漸的冷靜了下來,徑直走到別苑書房,鋪紙提筆。

  若是尋不到瀲,待幾日後他狩獵歸來,必然有別苑下人告訴他我來過一事,我不想瞞他,

也需要他配合我善後,因此必得留書一封,告知他原委。

  「小姐,究竟出了什麼事情?」

  我寫完信,才發覺疏影一直在一旁目不轉睛的看著我,見我忙完,終於忍不住遲疑的開了

口。

  我安撫的對她笑了笑,一面把信封好交到她手中:「沒什麼,不過是我要外出幾天。等瀲

少爺回別苑了,你記得親手把這封信交給他,然後他讓你怎麼做,你都聽他的就行了。」

  未曾想到,疏影竟然猛地一縮手,不去接我手中的信,我反應不及,那信得「啪」的一聲

,落到了地上。

  「疏影?」 我將視線從地上緩緩移到她面容上,出聲輕喚。

  她將頭搖得如同撥浪鼓似的,一面後退,一面說道:「我不要,小姐去哪裡,疏影便跟著

你去哪裡,我不要留在這裡幫你傳信給瀲少爺,我不要跟你分開!

  「傻丫頭,我可不是去玩的,不過就分開幾天而已。」 我柔聲勸她,心底有些無奈,又

有些感動。

  她還是搖頭,無論我怎樣安撫勸說只做不肯。

  我頭疼的看她,當下故意沉下臉來不理她佯裝生氣,漠北風寒,此行的辛苦實在沒有必要

拖她陪我一道承受。

  疏影默默半晌,片刻之後,抬眼看我,小鹿一樣的眼中明明已經隱隱含淚,卻還是一臉的

毅然決然:「小姐,你要罵我也好,再不高興也好,旁的事情我都聽你的,只這一件,我是無

論如何不要跟你分開的。蘇先生救過我的命,他不要我報答他,只吩咐我盡心照顧你,片刻不

離。疏影明白自己的這條命就是為小姐而活的。

  我心中震痛: 「他怎麼會對你說這些?你又怎麼會這麼想?你的命是你自己的我要來做什麼?」

  她還是一臉的倔強的看著我,並不答我,只是自顧自的說了下去: 「小姐,疏影知道你這次去必然不是去玩的,不然你不會不帶我。疏影也知道你是為了我好。 可是,我們一直都是形影不離的,這一次你單獨留下我,不是叫人起疑嗎?再說了,我對蘇先生發過誓的,我會把你看得比我自己的性命更重要,盡心照料,不離分毫。即便,即便你執意不要我去,我也會想方設法偷偷跟在你後面的!」

  我半晌無語,一顆心辨不出是喜是悲,酸澀一片。

  疏影呆呆看我,終是忍不住掉下淚來,怯怯開口道:「小姐,你真的生氣了是不是?」

  我看著她的樣子,又是心疼又是好氣,伸手替她抹了抹眼淚:「方才不是還信誓旦旦說,即便是想方設法,也要偷偷跟在我後面的嗎,這會兒又在哭些什麼?」

  她自是聽出了我語氣中的鬆動,旋即破涕為笑: 「小姐,你肯帶我去了是不是?」

  我伸出手指點了點她的眉心:「你呀,要是我不帶上你,指不定給我添出些什麼亂子來呢。不這我可先同你說明了,就像你說的那樣,我這次可不是去玩的,一路上很辛苦,或許還會有危險也說不定,你趁早做好心理準備,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才不呢,才不呢,小姐,我們什麼時候出發啊?」

  正與疏影說笑間,忽然聽到門外一陣人聲鼎沸,我抬眼看向窗外,天色已經擦黑,想必是陳伯派去楓林的人回來了。

  連忙起身迎了出去,人影攢動中,並沒有見到瀲在其中。

  我心一沉,知道此行漠北,已勢不能免。」清小姐,老奴無能,我們沒有能夠找到少爺。」陳伯見我出來,面帶愧疚的恭敬行下禮去。

  我連忙扶起他:「原是我太過強人所難,陳伯這樣說,是存心要叫我過意不去嗎?」

  陳伯目帶感慨: 「怨不得相爺夫人總誇讚小姐,我看著你們兄妹幾個長大,這麼些孩子裡面,就屬你最懂事。」

  我看了一眼天色,知道即便要出發,也只能等明天一早了,於是打賞了今日上楓林的諸人,又同陳伯劉了會兒話,方才問道: 「不知道瀲的那匹『逐風』,可曾騎了來?」

  陳伯呵呵笑了起來:「那可是瀲少爺的心肝寶貝,怎麼能離得了。他進楓林獵虎不方便騎馬過去,這才留在馬廄裡囑咐我好生看顧著的。」

  我心下一喜,忙讓陳伯帶我去看。

  以往在相府的時候,瀲常常會帶我出去放馬縱意,因此『逐風』亦是識得我的我方入馬廄,便聽得它興奮的嘶嗚起來。

  我一面輕輕摩挲著它的脖頸,一面問陳伯道:「這馬廄裡現下有沒有性子溫順又適合遠行的馬?」

  陳伯笑著引我走到隔壁馬位:「清小姐,您瞧瞧這紫燕騮可使得?淮少爺府上的歡月小小姐每次來,旁的馬都不敢碰的,惟獨能坐一坐這匹。」

  我聞言不禁一笑,歡月是大哥的孩子,也是我慕容家的第一個孫兒,自小體弱多病,嬌慣異常,若是她都能騎,那這馬必然馴養得極好。

  順著陳伯的指引望去,只見那紫燕騮毛色純正鮮亮,神采奕奕,我伸出手去它也不避開,逕自就著我的手掌輕輕蹭了起來,果真性情溫良。

  我於是微笑著對疏影道:「還不上去試試。」

  疏影聞言,笑嘻嘻的上前來,利落的翻身上馬,一溜煙便跑了出去。她與我一道徑歷了這許多,也不同於尋常女兒家那麼嬌怯,騎馬採藥,諸多事宜,她也是和我一道學過的。

  陳伯有些疑惑的問:「清小姐是要去哪裡嗎?」

  我想了片刻,方拿出懷中寫給瀲的那封信擇言道:「是,我與疏影明日便出發。原本是要與瀲一道的。可惜現如今等不了他了。陳伯,勞煩您替我把這封信轉給他,他看了以後自然知道。

  我既刻意避開了所行目的地,他作為慕容家家僕,問過一遍後,自然不好再繼續追問,於是能能有些遲疑的對我開口道: 「就清小姐和疏影姑娘嗎?要不要老奴再安排些人手護送您?」

  我忙搖頭:「不用不用,又不是去哪裡,有人跟著我反倒不自在,若是不能盡興的話這一趟可就白來了。」

  陳伯仍面帶猶豫之色,問:「相爺夫人知道嗎?」

  我暗地裡深吸一口氣,輕輕巧巧的笑了起來: 「瞧您說的,若不是母親告訴我,我怎麼知道瀲在這裡,您今早不是也見了嗎,我可是坐著相府的馬車過來的。」

  看到他面上的猶豫散盡,再小心的收好信,我方放下心中一塊大石,一面看疏影恣意馳騁的身影,一面暗想,明日一早便要出發,免得夜長夢多,橫生變故。
第36章

  「穆小哥,這前面就是漠北境內了。不知道你的兄長是在哪位將軍帳下任職?」

  說話的,是一個四十來歲的男子,真實姓名叫做什麼我也不知道,只聽地眾人都喚他董爺

,為人豪邁熱心,是這商隊的管事人物。

  那日自別苑出來後,我與疏影皆做男裝打扮,不由得慶幸自己沒生了灩兒那樣傾國傾城的

容顏,不然如何能扮做男子。

  我看了一眼自己與疏影的樣子,雖是過於秀氣了一些,但是只會讓人覺得是兩個文弱的公

子哥兒,並不會洩底。

  「我哥哥是隨三殿下從上京出征的,現如今我也不知道他被安插在哪位將軍麾下效命,原

不該這樣貿貿然就來尋找他的,只是家慈的病實在是拖不下去了,她又不肯讓人帶口信給哥哥

知道,我這才帶了小廝偷偷跑出來的。」

  我自馬上,與他一道遙望漠北廣袤遼闊的土地,這一路行來,也有七,八日了。不知道此

刻鄴城之中的男承曜是否安好。

  這樣一想,不由得有些微微的心緒不凝。然而這一路上,我多方留意,卻也並未聽聞主帥

有恙的消息,這才略略放下心來,

  我並沒有與疏影單獨行動,而是選擇了隨商隊一道行走每雖然這樣或許會放慢一,兩天的

腳程,但是卻無疑是最穩妥的做法。

  漠北邊遠,且不提我們對路途不熟悉,難免會多走了冤枉路,就這一路上隨處可見的馬賊

與路盜,如若不是董爺熟門熟路的應對交涉,我們早被耽誤了多少行程都不知道,更有甚者,

或許連命都保不住。

  如今眼看鄴城在即,我是真心感謝他在這一路上對我與疏影的看顧。也暗地裡慶幸自己的

這個決定。

  這樣想著,不由得轉頭誠摯的開口道,「這一路上穆欽能遇到董爺,蒙您不棄沿途多加照

拂,實在是三生有幸--多謝了!」

  董爺忙伸手止住我;「快別這麼說,董某平身最敬佩的就是飽讀詩書的忠效人示。無論是

你兄長出征漠北為國盡忠,還是小哥你千里尋親為母盡孝,都讓我欽佩得很哪,這個忙如何能

不幫?」

  一旁的精壯漢子聞言,連連點頭稱是:「我家便是住在這鄴城之中,每到冬季,北胡那些

蠻子總要四處搶奪牲畜口糧,攪的個雞飛狗跳的,今年這場雪勢凶急,連枯燥曼根都覆得片寸

不留,想是他們的牛羊馬匹都餓死了,沒有口糧,舉國受災,這才興全國之兵來攻打鄴城。我

家那婆娘原本都嚇的要死,成天閉門鎖戶,連牛羊都不敢外放的,自從三殿下率了兵馬早鄴城

駐下了,這才算是安了心,小兄弟,既然你兄長亦是追隨三殿下保我漠北的,那你的忙,我們

是無論如何都要幫的。」

  我微微笑著向他們道謝,轉眼,卻不想看到疏影面上藏不住的驕傲神色,彷彿被讚譽的人

是她自己一般,不由得忍俊不禁。

  如是又走了兩日,便到了鄴城前方,

  董爺因為要給附近村落帶貨的緣故,暫不入城,學要繞道而行,於是我便與他們在鄴城城

外告別。

  「穆小哥,你又不知道你兄長具體在哪裡任職,不若和我們一道,遲幾日再入城,到時候

大夥幫稱著你,找人也方便啊!」

  話音未落,另一個爽朗的聲音立刻接上:「瞧你說的,穆小哥掛唸著家中重病的母親,巴

不得早日尋了哥哥一道回去,如何能等?依我說啊,不若我們先陪他進了鄴城找到他的兄長,

再送這些貨物,這正經的倒是遲到兩日沒有關係的。」

  商隊中人皆是質撲豪爽之人,一路上行來,無不對看似文弱的我和疏影多加照顧,如今分

別在即,自然也有些不捨。

  我忙搖頭辭謝:「諸位大哥已經幫得穆欽太多,就、斷不敢在耽誤了你們的正事。我雖然

不知道哥哥具體在哪位將軍麾下任職,但是卻能肯定的是他此刻人就在鄴稱之中,只要我一個

一個去問了。總會找到他的。」

  董爺沉吟片刻後開口道:「也好,如今既然已經到了鄴稱,雖然邊遠到是民風淳樸,你徑

直走入城中去,也不會再遇到什麼麻煩的,我們大概三,五日後便會入城,到時候萬一你還沒

有尋到你的哥哥的話便到董記商行來找我們吧。」

  我忙點頭謝道,只聽得董爺又到;「這揶城之內,兵站時期。大小將領自然不少,不過你

先去找飛龍將軍泰昭準是沒有錯的,他為人本事,又品節高尚,在漠北素得愛戴,聲望極高,

即便你哥哥沒有分在他的麾下,他也許總能知道一,二的。」

  自己不得已隱瞞身份,他們卻這樣的誠心相戴,我看著他,心地有隱隱的感動和愧疚,卻

也明白事情的輕重急緩。不會意氣用事的將一切全盤托出。

  道過謝,與他們分別後,我與疏影便直接馳馬進入揶城。

  鄴城城區並不大,建築也多簡樸,帶著極為濃郁的塞外風情,我與疏影下馬步行,隨意找

了個賣攤餅的大娘,向他詢問鄴城官府的位置。

  那大娘冷冷的看了我一眼,道:「看小哥的樣子,不是我們本地的人吧,到鄴稱的官衙要

做什麼?」

  我微笑的作揖應道:「在下兄長追隨三殿下出征至此,我此番正是從上京前來尋親的。」

  她聽我這樣一說,眉目間的冷歷緩和不少,又想了一刻方自言自語道:「不錯,的確是地

地道道的上京口音。又細皮嫩肉知書答理,那些蠻子可學不來的。」

  我正錯愕,她已經丟下了手中的活計朝我略帶歉意的笑了一笑:「這位小哥,你別見怪,

實在是最近有太多的北胡的奸細混進鄴城。前些天還妄圖行刺三殿下,我們才不得不警覺一些

的。」

  我心中一緊,忙問道:「行刺?那三殿下現在如何啊?」

  大娘面帶驕傲的一笑:「三殿下有天神的保護,哪能讓那些個蠻子輕易的傷了呢?他這一

來,幾場勝仗一打便逼得北胡蠻子退了幾十里,那些蠻子怕得不行啊,這才安了許多間隙到城

內意圖行刺的,我們只盼望著最後的勝利來的那一天,把北胡的蠻子徹底的打回他們的老家去

!」

  我心下稍微安些,片刻之後卻又不由得擔憂了起來,如果真如這位大娘所說的,現如今鄴

城因著北胡人的混入而全城戒嚴草木皆兵的,那麼我恐怕沒有那麼容易能見到南承曜。

  按著大娘的指引,我們很快的便來到了鄴城官衙前,和我料想到的一樣,這官衙不大,但

是禁衛森嚴。

  別說是我想親自進到裡面去尋人,就是現在 連拿出隨身佩帶的玉珮讓守衛通傳一下他們

都不為所動,只是面無表情的告訴我,先如今,除了持通行令牌者,一律不得如府。就算是天

王老子來了也是一樣的。他們也不會幫我私相傳戴什麼東西,落下通敵判國的口實。

  疏影急到:「你們看我家少爺像是那些北胡蠻子派來的奸細嗎?你們這些人怎麼一點都不

知道變通?我們都不進去了,只是讓你們把這玉珮拿給三殿下看一下,他見了自然就知道我家

少爺的身份的!」

  那兵士還是面無表情的拒絕,一點鬆動的跡象也沒有。

  一旁圍觀的路人見狀,雖是同情我與疏影,卻扔站在守衛一邊開口道:「兩位小個,你們

也不要怪這些個守衛不通情達理。自從幾日前那北胡蠻子混進官府欲行刺三殿下以後,漫說是

趙大人下了嚴令要拚死守衛,就連這些鄴城的上上下下老老少少,有誰不是提高了警惕隨時防

者,斷然不會讓三殿下再遇到危險的,還有你說的穿帶物件,你可知,那日賊子就是靠這一招

和裡面的內應搭上線。這才混進府中有機可趁的,所以他們自責尚且不提,又怎麼會再犯同樣

的錯誤?」

  聽了他的話。我雖然有些氣餒,卻又奇異般的安下心來,自古征戰靠的不外護是天時地利

人和,先在看來,至少這人心,南城曜是有的。

  既然鄴稱上下,就連最普通的民眾都以護衛三殿下為己任,那麼,即便我短期裡見不到他

,他也會安然無恙的吧?

 

聽了他的話。我雖然有些氣餒,卻又奇異般的安下心來,自古征戰靠的不外護是天時地利

人和,先在看來,至少這人心,南城曜是有的。

  既然鄴稱上下,就連最普通的民眾都以護衛三殿下為己任,那麼,即便我短期裡見不到他

,他也會安然無恙的吧?

  疏影仍不死心的與守衛爭辯道:「這次傳帶的性質根本就不一樣好不好,我們是讓你直接

把玉珮交給三殿下,難道他會是內應不成?」

  那守衛依舊毫不讓步,「既然是給三殿下的,就更加不能輕易傳帶了,萬一物件上塗了毒怎麼辦?」

  「你!」疏影氣節。

  我忙使了個顏色安撫他,沉吟片刻,對著守衛開口道:「既然是見不得三殿下。那不知道大人可否喚飛龍將軍出來一見?」

他看了我一眼,搖頭道:「慢說是將軍此刻不在,就算他在我也是不會為你傳話的,這位小哥,你還是走吧。我也看出來了你不像是壞人,但是軍法如山,我們也得防個萬一,待到鄴稱太平了,小哥若真進府尋得三殿下,我李虎再跪下給你陪個不是,但是現在,還請小哥不要再為難我們了,」

  我知道此時此刻,多說也是無益的,在形勢未明的情況下,我也不敢貿然就透漏出自己的真實身份,即便是說了,他們也不見得會相信我。於是再有不甘,我也只能到了疏影先行離開,  我們在一家名為「半綠」的客棧裡落下腳,地方雖然不大,房間用具也比較簡單,但是還算乾淨,疏影一面收拾床鋪一面忍不住有些焦急的問道:「少爺,我們現在該怎麼辦啊?」

  我看著她微微的笑了一下,這個丫頭雖然看上去粗枝大葉的,但是關鍵時刻卻絲毫不馬虎

,我原被是擔心她改不了舊時的稱謂,耳提面命的交代了好幾次。沒有想到這一路上行來,她

倒是謹慎的很,一次也沒有漏過底,就連在私底下。只有我們兩個人的時候,他也還是稱呼我

為「少爺」。

  她見我只是笑不說話,急道:「少爺笑什麼呀,我現在在這都快急死了,只怕呀,這住客

棧的銀子都要開不出來了。」

  「疏影,你說如今這戰亂時局,什麼東西最難傳達,又是什麼東西傳得最快最容易?」我

看著窗戶外三五成群嬉戲著的孩子們,沒有移開眼光,只是淡淡笑問。

  疏影撇撇醉:「這還不清楚麼?最難傳達的 ,不就是人和物件嗎?不然我們現在早就見

到三殿下了,少爺何必還在這個小客棧裡委屈者?」

  她說完了又歪者腦袋想了片刻,方道:「這傳的最快的東西嗎……難道是銀子?」

  我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也不理會她,徑直起身走向門外玩耍的孩童們走去。

  疏影的聲音猶自向在身後,「少爺,你要去哪裡呀?那到底是什麼呀?」

  我先到街邊,用碎銀子換了幾個糖人遞給玩耍的孩子們:「小朋友們,哥哥請你們吃糖人

好不好啊?」

  「謝謝哥哥!」孩子們興高彩烈的接過糖人,笑嘻嘻的向我道謝。

  「不客氣,你們在玩什麼呀?」

  「我們在玩過家家,他是爸爸,她是媽媽……」孩子們七嘴八舌的嚷嚷起來。

  我微笑的問道:「那哥哥也和你們一起玩好不好啊?」

  「好啊 好啊……可是哥哥你要扮演什麼呢?」

  我故意想了一想,然後開口說道:「哥哥扮教書先生,今天就先教你們念一首歌謠好不好

啊?」

  「好啊好啊……」

  我在孩子們的一片歡聲笑語中微微沉吟。片刻之後,輕輕念出了第一句:「。」

  「上京清風度漠北----」孩子們笑嘻嘻的。拖長了聲音跟在我後面唸著。

  我微微一笑,接著開口:「秋寒婦念送邊衣。」

  「秋寒婦念送邊衣……」

  「令如山,見不得。」

  「令如山,見不得……」

  「鄴城獨起聞奏角……」

  「鄴城獨起聞奏角……」

  「半溪空守侯王孫……」

  「半溪空守侯王孫……」

  我微微笑著。聽他們奶聲奶氣的唸誦,一遍又一遍。

  越來越多的孩子發覺了這邊的動靜。笑嘻嘻的跑過來湊熱鬧,不一會兒,也跟著一起唸誦

起來。

  他們稚氣的聲音,最初唸得並不是很熟練,咯咯噔噔的,常常需要彼此之間笑鬧著提點,

到了都記不住的時候,便都睜大了眼睛看著我。

  我微笑著一遍又一遍的教他們,不厭其煩。

  在這戰亂的時局下, 草木皆兵,特別是如今又有了北胡人的混入,鄴城之內,最難傳送

的便是人與物件,這一點,疏影到是沒有說錯。

  而若要說傳得最快最容易的東西,卻非人言莫屬。歷來都是這樣的,而在這戰亂的敏感時

期,就更加是如此了/

  自古兵者,皆是為了國之大事。而兩軍交戰,惟有知彼知己,方能百戰不殆。

  因此,聽言視變,見機而發,歷來是古來兵家的克敵之道。

  所以我相信,這鄴城之內,也不會有列外的,稱內人心動向,言談傳聞,必然會得到為軍

者的極大重視,甚至會做到安排專人負責收集這些消息的地步。

  所以,我並不是很擔心。

  遙遙看了一眼鄴城官府的地方,我沒有辦法進去的地方,這首歌謠,卻能做得到。

  歌謠中的隱意,南城曜不會聽不出來的。如果我預料得不錯的話。不出三日,他必會差人

來這「半溪」客棧一探究竟。

  「「上京清風度漠北。秋寒婦念送邊衣。令如山,見不得。鄴城獨起聞奏角/半溪空守侯

王孫……」

  耳邊猶有孩子們清脆的誦讀聲音,我看著官府的方向。淡淡笑起。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22 13:02

第37章

  「少爺,幾更天了?」疏影看了一眼窗外的昏暗天色,迷迷糊糊的開口問著。

  我心內輕輕一嘆,都病成這樣了,她還死死的記得換我少爺。

  我一面將毛巾擰乾,放到她滾燙的額頭上。一面柔聲道:「時間還早。你再多睡一會,一會藥好了我再叫你。」

  她昏昏沉沉的看我:「少爺,我是不是給你添麻煩了?」

  「怎麼會?快別胡思亂想了,乖乖閉上眼睛再睡一下,嗯?」我幫她理了理額頭上紛亂的發,輕聲勸慰/

  她聽話的點了點頭,閉上了眼睛。

  我替她拉好被子,又將新買的狐裘大衣蓋在了她的身上,疏影墜崖後身子大為受損,最經不地風寒。如今病著,是斷不能再受任何一點冷的。

  抬眼向窗外看去,狂風捲著暴雪,呼嘯而來。世人常說,胡天八月即飛雪,看來是一點錯也沒有的。

  我起身走了出去,輕輕的替她帶上了門。

  下到客棧樓下,老闆娘一見我便連忙起身招呼道:「穆小哥,你那小廝的藥還在熬著,一會便好了,你且坐坐,好了他們便會端上來的。」

  我微笑著作揖到:「有勞了。」

  「這有什麼的,不過舉手之勞而已。」老闆娘不當一回事的揮了揮手,又道:「還有,今兒個依舊沒什麼人過來尋人,穆小哥,你要等的人到底是誰啊?這大雪的天,出門只怕不易。」

  我禮節性的笑笑,沒有開口,只是心上的不確定感,一日濃似一日。

  已經,第五天了。

  「上京清風度漠北」的歌謠,已經傳遍了鄴城的大街小巷,可是官府那邊,卻依然動靜全無。

  是我太過自負,估算錯了這形式?還是南承曜出了什麼狀況,並沒有聽到這首歌謠?又或者,他聽到了,卻沒能猜出其中隱意?

  無數種可能性在我心頭橫過,不由得苦笑了下,如若他再不來,只怕真要應了疏影說的那句話,連住這客棧的銀子都要付不出來了。

  此行漠北,我只帶上了必須的東西,行李盤纏都是計算好的,雖是留出餘地,但仍不太多。

  如今偏偏又逢上這雪天,購置炭火和禦寒衣物是必不可少的開支,疏影的病也需要花銀子去抓藥,因此,我可用的銀兩,其實已經寥寥無幾了。

  昨日,我也曾去董記商行,想看董爺他們回來沒有,如今自己這狀況,疏影又病著,也只好厚著臉皮上門去尋求幫助。

  可是同樣因為這一場大雪的緣故,他們的馬隊仍阻在城外山上,尚未歸來。商舖裡的人我都不認識,也自然不好平白給別人添了麻煩。

  正想著,客棧的夥計把煨好的藥端了上來:「要好了,穆小哥,小心燙。」

  我道過謝,起身向老闆娘走去:「勞煩你差人照者這個方子再去幫我抓幾副藥過來。」

  「好說,」老闆娘拿了呆子,即可便吩咐夥計去了。

  我將懷中的錢袋取出,這才發覺,剩下的銀子竟是連這藥錢都不夠開了。

  此番出行是做男兒裝扮的,身上並沒有帶著珠釵首飾可以典當。我心內苦笑了一下,自己何曾落到了這樣狼狽的境地。

  伸手自懷中取出貼身的玉珮,這上好的白玉飛燕佩,是當初南城曜下的定親聘禮之一,我平日裡倒是不常帶者的,如今帶來鄴城遠是想可以作為信物或許可以用上一二的。但是沒有想到竟然派上了這用場。

  我將玉珮遞給了老闆娘,開口道:「您就暫且拿這個換些因子吧。」

  原本日日放在身邊,自己也未見得特別的喜歡,可是如今就要這樣輕易的給出手了,卻是無端的生出了一絲不捨的情緒來,這畢竟是南城曜送給我的第一件東西,也是那些定親的聘禮中,自己最中意的一件,況且,如若他不來尋我,我身上便連一件能證明自己身份的物件都沒有了。要見他,更是萬般不容易了。

  這樣想著,便不由得朝那白玉飛燕佩多看了一眼。

  許是看見了我的神色,那老闆娘原本收拾玉珮的手噸住,喚了我道:「穆小哥。我是不懂這玉的好壞。但是看你的神色,這必然是對你很重要的東西吧?」

  我原本欲否認的,但是忍不住 看了那玉珮一眼,還是抿了抿嘴唇開口道:「其實也沒有什麼的,只是如果您方便的話,能不能先幫穆欽存上幾日,待我尋得親人便拿銀子來贖。」

  「看你說的這是什麼話。」老闆娘一面說著,一面就把玉珮往我手裡塞,「我們又不是缺這點銀子用,你快自己收好了!」

  我忙推辭,她硬是不肯要。把玉珮塞還給了我,「橫豎你是要住在我這客棧的,到時候再和我一起結算就行了。我這裡走南闖北的來過無數人了,別的不敢說,識人的眼光還是有的,我信的過你!」

  我心下感動,也不好再強推。只得接過,再三道謝。

  老闆娘不以為意的擺了擺手道:「小事一樁,有什麼可謝的。不過我說穆小哥。這大冷的天,你可得多穿一點,這手冷的跟冰快私的,前些日子我不是見你新買了一件狐裘嗎,怎麼也不見你穿出來?」

  我笑笑,禮貌的應了幾句,便端了藥上樓給疏影服下,她病勢未穩,喝過藥之後很快便又熟睡了過去。

  我替她拉了拉被子,便起身到客棧後面的馬廄去看「逐風」和紫燕騮,隱約聽得到老闆娘的聲音響在堂前,似乎是有客人來了,這大冷的天,也算難得。

  天寒地凍的,饒是千金難求的寶馬,此刻也顯得有些無精大采。懶的動彈。

  見我來了,方嘶鳴了兩聲,就著我手中的草料吃了起來。

  我一面摩挲著他們的脖頸,一面微笑著輕聲與他們說著話,瀲告訴過我的,馬兒也是有感情的,也會寂寞的,需要人去和他們說話,他們能聽得懂,現下我不聲不響的騎走了他的寶貝「逐風」。雖然是料定了他不會不允許的,但是也斷然不敢委屈馬一,二的。

  身後傳來了一陣靜靜的腳步聲音,我沒有理會,心想大概是同住客棧的旅人前來看馬,於是依舊自顧自問的同「逐風」和紫燕騮說著話。

  等了片刻,仍然不見有人上前,身後也沒有再生響動,我略微覺得有些奇怪,正欲轉頭,卻忽然聽得有一個淡淡帶笑的聲音響在這呼嘯的風雪之中,蘊涵著漫不經心的冷,和讓人暈眩的魔性。低低沉沉的在空氣中縈繞不絕-----

  「竟然真的是你……」

  我飛快的回頭,慢天飛雪之中,那人身披狐裘遺世獨立一般的站著,幽雅似風,清貴如月,俊美異常的面容上,沾了一大片的雪花,而唇邊淡淡的弧度,卻依舊是,完美一如往昔。

  這樣的風神氣度,除了南城曜,還能有誰?

  乍見到他,一時之間,從上京出發後沿途的種種勞頓擔憂,進不了鄴稱官府的種種無奈焦

慮,以及銀兩用盡的種種窘迫拮据全都不受控制的飛快掠過腦海,我心中竟然湧現出了幾許連我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的委屈情緒。

  眨了眨眼,很好的抑制住突然上湧的微微淚意。面上卻是清清淺淺的笑了。

  我對著他,微微笑道:「殿下要是再不來,我可就沒有因子開房錢了。」

  他莞爾一笑,上前向我走來,在看到我略顯單薄的衣裳時微微皺了下眉:「這麼冷的天,也不多加件衣裳。」

  我用力眨了一下眼,又一下,依舊微微揚起臉笑道:「如果我說,我沒有銀子買衣裳,殿下信不信?」

  下一秒,在我還沒有反映過來之時。突如其來的溫暖就這樣猝不及防的襲來,將我整個人包圍。

  他敞開狐裘密密的裹住我與他,其實他抱著我的力道並不大,只是因為共同裹在狐裘之中的緣故,兩人的身字,還是不可避免的緊緊契合著。

  而他低沉磁性的聲音,帶著溫熱的氣息,就這樣輕輕拂在我的耳即:「現下不冷了,恩?」

第38章

  隨南承曜一道出了客棧,這才發覺門外等著一小隊的人馬,皆是披盔帶甲,飽經風雪,竟然像是剛遠行回來一樣。

  南承曜似乎是看出來了我的疑問一樣,攬著我的腰輕聲笑道:「我前幾日帶人到漠北各處轉了一圈,今日放回鄴城便聽得處處都在唸誦這首『上京清風』。」

  我微微覺得有些羞澀,有些不好意思的垂下眼睫笑道:「我都到鄴城五天了,一直都見不到殿下,只好想出了這個法子。」

  他微微笑道:「若非如此,我又怎麼會猜得到你在這裡呢,只怕王妃就著的要露宿街頭了。」

  我聞言不由得一笑,抬起眼來看他,這才注意到周圍的氣氛詭異得過了頭,方醒悟過來自己此刻仍然是男裝打扮,卻被他攬在懷裡同披一襲狐裘。

  大窘,不由得怪自己被狐裘一暖整個人都懶倦下來了,一時都沒有留意才出了這樣的狀況,一面不動聲色的就想要往他懷抱外掙。

  他卻沒有放手,依舊一手攏著狐裘,一手牢牢的攬著我的肩膀。似笑非笑的斜看了我一眼,也不說什麼話。

  我又是羞窘又是無奈的在他的懷中輕聲說道:「殿下還不快放開我。是想叫人說成是斷袖之癖那?」

  他垂眸看我,莞爾一笑:「若是如此清俊的美少年,我是倒不介意的。」

  「殿下。」

  許是看我面上的惱意,他笑了笑放開了我,又解下身上的狐裘親自披到了我的肩膀上。

  「殿下……」

  我欲推辭。話沒有說完便被他漫不經心的笑著打斷:「怎麼,想通了?還是兩個人更暖和是吧?」

  我無奈的看著他。知道多說無益。他一笑,舉步上前對著屬下吩咐道:「留一個人在這打點,其他人隨我回府。」

  一面說著,一面回身看我,微笑著示意。

  我連忙開口道:「殿下,如今疏影身體不適恐怕多有不便,還是我留下來,等打點好了即可便趕過官府去。」

  他如今既然安然無恙,那麼這些信箋便不急於這一刻交付於他知曉,他的隨行皆是清一色的男子,疏影一個姑娘家的。又臥病在床,照顧起來實在是很不方便。

  南承曜倒也不勉強我,對著我點頭微微笑道:「哦,她也跟來了?」

  也不等我回答,便微微轉過頭去對著身側一個眉目清俊的少年吩咐道:「秦昭,你留下來護衛王妃。」

  面前眾人即便是身經百戰,在聽到我身份的時候卻都免不了微微一驚,卻又顧及著此刻在外面,行禮的動作生生忍住。

  雖然知道不應該,可是他們此刻左右難為的樣子還是讓我有些忍俊不禁。而南承曜則沒有那麼的好心,直接輕聲笑了出來,他瀟灑的翻身上馬,對一眾下屬笑道:「走吧,先隨我回去

好了,日後見面的機會還有,不急這一會。」

  他率領著眾人漸漸遠去了,秦昭則留下來幫著我打點這一切。

  這是一個眉目清俊的青年,看上去不會比瀲大上太多,一雙眼睛彷彿蘊藏著整個天地一般的寬容和平,身上的氣息沉默,乾淨而容忍。

  這樣的年輕,又是這樣的氣質,我實在是沒有辦法把眼前的秦昭與眾人口中的那個廝殺於血雨腥風中戰無不勝的龍飛將軍聯繫在一起。

  他自然是察覺到了我的視線,只是依舊大大方方的行事,並不避諱,卻也一直沉默,不說一個字。

  我上樓去喚了疏影起來,小丫頭聽聞三殿下來了 ,似乎一下子清醒了不少,喜滋滋的,看上去也精神了很多,

  我略微放下心來,扶者她下樓去,秦昭已經打點好了一切,牽了「逐風」和紫燕騮等在客棧門外。

  他的大名是早已經傳遍漠北的,在鄴稱人心目中,幾乎是可以說是天神一樣的人物了。

  因此,此刻拼著天冷,仍然是聚集了不少人在他周圍,目帶崇拜和敬愛。

  他顯然更善於應付凶神惡煞的敵人,而對民眾這樣毫無保留的熱情,雖然是善意有禮的應對,到是到底有些手足無措,大多數的時候只是安靜的默然傾聽。

  可是即便是如此,也阻止不了他周圍的人越聚越多。

  他看見我下樓,目光中似乎是鬆了一口氣,快步過來,就要攙扶一身小廝打扮的疏影。

  手伸到一半卻突然僵在了半空中,進退不得,許是想到了既然我是女扮男裝,那麼疏影恐怕也是女子一樣。

  我微微一笑,將手中並不重的包袱遞了過去,輕道:「勞煩將軍了。」

  他伸手接過,然後或許因者過輕的重量微微一征,看了我一眼,隨即又安靜的垂下眼眸,舉步去往門外牽馬。

  南承曜說那一席話的時候聲音並不大,夾雜在風雪聲之中,只有他周圍的幾個下屬聽到。

  但是他親自過來,又留下了秦昭,這足以讓所有人對我的身份好奇不已了。

  老闆娘或許是之前因著秦昭的寡言沉默不敢強推,此刻見了我下來,幾步上前來就往我手中塞銀子,「穆小哥,你既然是三殿下的人,那便是我鄴城的恩人,這房錢我是無論如何都不能收的。」

  我連忙推辭,卻怎麼也推辭不過,只得把銀子往櫃檯上一放,對著她作揖到地。

  她嚇了一跳,連忙過來攙扶我,「穆小哥這是在做什麼啊?」

  我看著她的眼睛誠摯的開口道:「這幾日裡,蒙老闆娘多加照拂,大恩不言謝,如今分別在即,還望老闆娘千萬別讓穆欽為難。」

  「這是我們的一點心意,有什麼可為難的……」

  我再一揖到地,然後看著她慢慢開口,語音清緩堅持:「您錯了,三殿下治軍。向來市軍紀嚴明,其中第一條便是不能打擾人民,行軍打仗之時尚能做到『凍死不拆屋,餓死不劫掠』,現如今,穆欽如何能違反軍紀佔您房錢,所以我說,請老闆娘千萬別讓我為難啊,穆欽一個人事小,壞了三殿下的軍紀可就事大了。」

  「這……」她面露難色,急迫萬分卻又不知道該怎麼應對,

  我知道鄴城民風淳樸,這老闆娘又是個仗義熱心腸,若真是就這樣走了,她必然要懊惱上幾日。

  於是我微微笑道:「身在鄴城,老闆娘還擔心沒有機會為國家盡一份心嗎?這幾日我在你這『半溪』,算是明白了什麼叫做『鄴城燒酒到半溪』了,果真是名不虛傳,如今這天寒地凍的,行軍將士都需要燒酒暖身,待我回去秉明了三殿下就到你這裡來大量採購,你看可好?到時候老闆娘可不要藏著不捨得拿出來啊?」

  如是說了,她方高興起來,笑道:「穆小哥你放心好了,我一定會把最好的酒給你們留者!」

  我笑這與她到別,出了門,先幫疏影緊了緊身上的狐裘披風,確信不會受涼了方問道:「你可還有力氣騎馬嗎?不行的話我去前面給你雇一頂轎子。」

  她笑了起來:「吃過藥又睡了一覺,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又知道可以見到三殿下了,這病啊,早就好了•」

  我忍不住笑了起來,看她雙頰依然紅透,知道這病勢仍舊還在,不過她既然有力氣開玩笑了,這精神看起來也不錯,想必慢慢的騎到官府是沒有什麼問題的。

  這樣想著,方扶她到那紫燕騮跟前,抬眼,卻正撞上了秦昭的靜靜的注視。

  他見我看他,也不驚慌,只是重又靜靜的垂下眼哞,依舊不說話,只是沉默著伸出手臂給疏影。

  疏影扶著他的手臂一借力,穩穩的坐到了馬上。秦昭轉身牽了「逐風」過來,我輕巧的躍上。待坐定之後才發覺 秦昭在馬前來不及收回的右臂。

  不由得有些尷尬的朝他笑了一笑。

  他看著我,突然極淡的彎了彎唇角,不知道是在笑我還是在笑他自己,那笑卻如月下曇花一般。瞬間點亮了他清俊的面容。

  我微微一征。待要看仔細,他唇邊的淡淡弧度卻早已經逝去,再尋不到分毫,亦如曇花一般,轉瞬即逝。

  他轉身利落的跨上自己的馬,沉默的等著我出發的示意。

  我微微笑著點了下頭,於是三個人便策馬緩緩的向鄴城官府的方向行去。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22 13:02

第39章

  「王妃不遠萬里趕到鄴城,不會真是為了給我『送邊衣』吧?這又是『獨起』又是『空守

』的,相思熬瘦人。可真是叫我看了就心疼啊。」

  鄴城官府內,南承曜提筆在鋪於案牘的巨副圖上勾勒著些什麼,聽見我的腳步聲音,也不

抬起頭,只是唇邊勾起一個淡淡的弧度。聲音含笑響起。

  我臉一紅,面上卻是力持平靜的微笑道:「殿下就別再打趣我了,我連房錢都開不出,要

是有邊衣,也早就被當了。」

  他笑著放下筆,一面示意我隨他過塌邊坐下,一面依舊懶懶的笑道:「這倒是在怪我去得

遲了。」

  我無奈的看了他一眼,當下選擇不再理會,又看向那踏間,不大,鋪設也很簡單,這才注

意到他住的這間屋子雖然是比方才安置疏影的房間大些,但是家具陳設卻並沒有太大的差別,

,與三王府傾天居中他的寢殿相比,哪怕只連「雲泥之別」四個字都不足已概括。

  可是,如今,他這樣一個性喜精巧,所用所出皆是天下最好的人, 住在這裡,卻像是毫

不在意一般,舉止瀟灑閒適,就如同身在瓊樓玉宇之中一樣。

  他看見我大量房間的視線,也不出省,一笑逕自將杯中的酒飲盡,我識得那酒香,正是「

半溪」燒酒。不由得輕笑問道:「殿下不是非城槐酒狀元紅這些陳年佳釀不飲的嗎?」

  他懶懶的笑道:「那是在上京,從前帶兵行軍的時候,別說是『半溪』燒酒,就連帶著沙

礫的混水我也喝過。不過既然回到了天子腳下。我自然樂得越舒適越好,況且,也能給那些個

閒人尋些是非搬弄一下,不染他們豈不是寂寞?」

  我笑了一下,矇蔽世人的同時也樂得自身舒適。他倒不曾虧待自己。

  一面想著,一面自隨身攜帶的絲囊中取出那些信箋笛子遞了過去,唇邊不覺斂了笑,只輕

聲道:「殿下看看吧。」

  他接過,先隨意的翻轉了一下那個笛子,未覺得有異,便放下了去看信箋,一封封的讀來

,面上神色分毫未變,就連唇邊的淡淡的弧度也一直都在,只是眼底,幽黑暗遂。冷寒如星,

沒有半分可以解讀的情緒。

  他看得極快,不一會兒。便已經閱讀完,唇邊雖然是漫不經心的笑著,但是那雙暗黑眼眸

中卻一眨不眨的牢牢鎖著我:「這些信箋王妃從何處得來,這麼漂亮的字,非朝夕能練就,只

怕我軍中還沒有人能寫得出來。」

  我知道自己的字寫得是極好的,因為下了苦功去臨蘇修緬的書法,原本過於娟秀柔媚的字

體已經漸漸內蘊勁骨,雖然他那外張華豔的揮灑筆力仍然是我學不來的,可是相比之前,字中

的風神飄逸已經是不可同日而語。

  這本沒有什麼好隱瞞的,於是我直視他的眼睛,平靜的開口,將事情的原委簡單的說了一

遍,除了略下灩兒對於他的情誼不提,其餘種種,未隱瞞改動分毫。

  他聽完後笑了起來,或許他以為灩兒是為了我,所以並未有太多的懷疑,也沒有追問,只是漫不經心的笑道:「不知道我那大哥知道太子妃此舉後做何感想?」

  我本來欲開口說一些什麼的,卻終究是垂眸默下聲音,事已經至此,知道與不知道都再沒有什麼分別了。

  他又抬眼看了看我,斂了笑靜靜問道:「你此行漠北,就是為了給我這個?」

  我亦是安靜回視他:「是,既然我找不到可以送信的人,我卻也不能坐視不理,只好自己來了,上京之中,我已經交代好了,旁人只會以為我回慕容家的別苑小住,不會落人什麼口實的。」

  他靜靜的看我半響,終究是淡淡一笑:「你還不瞭解我是怎麼一個人嗎》?還是,我看上去就那麼不堪一擊,不值得你信任,讓你不顧險阻也要趕來救我。」

  我依舊是靜靜的看著他,半響,垂眸有些自嘲的笑起:「看來殿下是早就知道了的,臣妾其實也曾做過此想,不過到底不敢賭這萬一。」

  話音剛落,已經被他輕捏住下巴抬起臉來,不覺微微有些惱怒,轉眼看過去,卻正撞見他眸心中一閃而逝的溫柔,然後他的聲音一字一句的響起,那聲音彷彿帶了魔性,低低沉沉的縈繞不絕,他說:「你能來,我很高興。」

  我微微一怔,也忘記了掙扎,只是有些怔然的看著他俊美的面容越放越大,直到自己的唇瓣被他纏綿細蜜的允住,才本能的一驚,往後退去。

  我忘了自己此刻身坐在塌邊。身後沒有著力點,立時重心不穩的軟倒在塌間。

  他雙手依舊牢牢的攬著我,卻偏偏不施力扶住我 ,而是就勢的隨我一道靠下,笑了起來:「原來王妃已經等不及了。」

  他的聲音雖然是笑著,卻帶上了與平日不同的低沉微啞,我面上熱得厲害,想也知道必然是紅透了。

  他並沒有給我時間去害羞和緊張,重又俯身吻了下來,這一次,並不同於之前的柔軟纏綿

。逐漸轉深轉重。直到彼此的呼吸都被揉碎,他方才放過我。

  然後那吻,便沿著我的眉眼,下顎,頸項。一直到臂上的鳳凰彩繪上留戀,然後一路,旖

旎而下。

  意亂情迷之間,是誰袖風一揚,揮滅了這案前的紅燭,又是誰隨手一揮,扯下了這塌件帳

簾。遮住了,別後重逢的濃濃春意。
第40章

  芙蓉帳暖,小別勝新婚。

  世人常說,小別勝新婚,旁人的新婚是怎樣過的我不知道,至少對我而言,有了洞房花燭

夜獨守空閨的對比,這句話,倒是說得並沒有錯。

  昨夜,雖然歡愉後的身子痠痛無力,但是在他溫熱的情抱之中,我竟然奇異的安心,一枕

安眠。

  這是我自出上京之後,或者更早,是自我離了太子府之後,睡的第一個安穩覺。

  春宵苦短,這亦是前人早就說過了的,如今我算是體會到了,卻並非由於,日高起。

  天尚未完全亮起,我便因著門外突起的響動驚醒了過來的,馬蹄嘶鳴的聲音,兵刃相接的

聲音,混著嘈雜的人聲,喧囂一片。

  似是有什麼人闖入了這官衙,我聽見各種不同的人聲喊著「護衛殿下」,抬眼看去,門窗

外,早已經裡三層外三層圍上了重重人影。

  南承曜攬著我的手安撫性的微微緊了緊,然而他身上,卻連半分緊繃情緒都沒有,依舊一

徑的閒適而放鬆,甚至略帶了些慵懶。

  他微微側了眼眸看我,一面隨意的撩撥著我如水的長發,一面漫不經心的問道:「王妃怕

嗎?」

  我微笑搖頭:「最初的驚慌是有的,不過現下,我不怕。」

  「哦?」他勾起笑,略帶興味的看著我。

  我微微一笑,或許是因為他眼中的玩味,又或許是他身上的放鬆自若影響了我,明明外面

兵荒馬亂的那麼不合時宜,自己卻仍是不由自主的起了促狹之心,笑著開口道:「有兩種解釋

,前者情甚於理,後者理甚於情,殿下想先聽哪一種?」

  他眼中的興味愈濃,笑了起來:「王妃歷來言理勝過感情用事,如今竟然會有情甚於理的

解釋,倒叫我好奇了,自然是先聽這個。」

  我微微仰起臉看他,啟唇輕笑道:「有什麼可好奇的,有殿下在身邊,我自然是什麼也不

怕了。」

  雖然是玩笑的成份居多,可自己畢竟不太習慣說這樣的話,面上仍舊有些隱隱發熱。

  南承曜自然也知道我的心思,笑了出聲,許是一時也沒想到我會有此一言,倒是難得的但

笑未語。

  我依舊微笑著,卻慢慢收了玩笑心思,輕聲開口道:「至於這理甚於情的解釋呢,自然是

因為我知道自己是絕沒有半分危險的。正所謂「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歷來行刺,無不以掩

人耳目出其不意為第一要務。而如今卻是這樣大張旗鼓的動靜,我猜想,不會有哪個刺客是那

麼傻的。退一步說,即便是行刺,到了如今這個地步,也只能是功敗垂成,成不了什麼氣候的

。」

  他微微一笑,忽而俯身在我眼睫處印下一吻,輕而涼,一觸即離。

  他的聲音亦是很輕,微微帶笑:「太聰明的女子往往不易幸福,然而我很慶幸,嫁入三王

府的人是你。」

  在我尚未反應過來之際,他已經姿態優雅的披衣起身,隨意的一綰髮,就欲出門:「你留

在這裡不要出來,我去看看。」

  我點頭,卻忽然聽得一個聲音,奮力的越過這一片嘈雜混亂,帶著怒氣與焦躁,運了內勁

的朗朗揚起——

  「南承曜,你給我出來!我姐姐到底在不在這裡?!」

  我一驚,幾乎是即刻便從塌間跳了起來,什麼都來不及多想,本能的就要往門外奔去。

  未走幾步,卻被南承曜一伸手,攬住我的腰,攔下了我的去路。

  「殿下」,我抬眼急急的看他:「外面的人是瀲,我最小的弟弟,他必是擔心我,這才一

路追到這裡來的!」

  南承曜依舊單手攬著我的腰,力道不重,卻也不放開我,面上神情似笑非笑:「所以王妃

打算就這個樣子出去嗎?」

  我一怔,頓時反應過來,此時此刻,自己身上不過穿了一件素白中衣,長發披散,甚至還

赤著腳,一時之間,不由得整個人都僵在那裡,又是羞窘又是懊惱的。

  他見了我的神情,不禁宛爾笑起,忽而壞心眼的低下頭,在我耳邊暖昧低語:「即便王妃

願意,我卻是斷斷不能讓你這海棠春睡初醒的容顏被人瞧去了的。」

  說話之間,他的唇似有若無的摩挲著我的耳垂,溫熱的氣息也一直拂在我頸項間。

  我的臉不受控制的熱了起來,外面瀲的聲音仍然時斷時續的傳來,我又是羞惱又是急的,

平日裡那些百轉千折的心思一時之間彷彿全都用不上了,只能下意識的搖著他的手臂喚了一聲

:「殿下!」

  他笑出了聲,這才松開攬住我纖腰的手,一面往外走,一面笑道:「我先出去看看,不會

有事的。」

  他推門而出,又隨手為我合上了門,我聽得門外那些將士們對著他行禮以及勸阻的聲音,

卻無心理會,匆匆換裝,梳洗綰髮,由於手邊並沒有女裝,我依舊是一身少年公子的打扮奔出

了房門。

  大概是方才南承曜交代過的緣故,我才出房門,立刻便有人引我往庭中走去。

  未走幾步,我便看見南承曜負手而立,表情很淡,聽見我的腳步聲,他側過頭對我淡淡一

笑,伸出了手。

  我幾步走到他身邊,順著他的眼光往樓下望去,不由得大驚。

  遠處庭院之中,圍了密密的兵士,中央有兩人騎在馬上,成對峙之局,蓄勢待發,卻正是

慕容瀲與秦昭。

  我急道:「殿下怎麼不阻止他們?」

  他的目光看著庭中,淡淡道:「他看上去倒有幾分真心維護你的意思。」

  看似無關的話語,我卻在一怔之後,隨即反應了過來。

  硬闖朝廷官衙,尤其是嚴令禁入的要處,已是重罪,若是在上京,遇人刻意為難追究,即

便是父親也是很難保他不受處罰的。

  我知道瀲是擔心我才會有此舉動,可是這樣的率性而為,又偏偏錯生了官宦之家,只怕是

早晚要吃虧的,所以,趁如今,讓他吸取點教訓,也是好的。

  只是,明白是一回事,我卻沒有辦法不擔憂,他面對的是秦昭,在戰場上遇敵無數,威名

遠颺的龍飛將軍。

  而秦昭,卻並不知道他的身份,或許只當他是亂臣賊子也說不定,畢竟他方才的話語裡,

對南承曜已經是極為不敬。

  正暗自焦慮猶豫之際,卻聽得南承曜的聲音重又淡淡響起:「你不用擔心,只要不是在戰

場上兩軍對陣這等萬不得已的時候,秦昭的茂陵劍下,從不奪人性命。」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22 13:03

第41章

  秦昭使劍,一柄「茂陵」,守得南朝廣袤疆土和平寧靜,護得漠北千家萬戶免受戰亂之苦

,亦是震得敵國將領聞之色變。

  而瀲手中所持的,同樣是一柄稀世名劍,喚做「湛盧」,相傳古時越王允常使歐冶子鑄名

劍五柄,其中「湛盧」為五劍之英,集天地之精,出之有神,服之有威,可讓絲絹及鋒而逝,

鐵近刃如泥,舉世無可匹者。

  這柄「湛盧」劍,是我慕容家先祖在機緣巧合之下得到的,本是傳給嫡長子的,但大哥體

弱不適合練武,「湛盧」在他手中經年,形同擺設。

  倒是瀲自小愛武成痴,見了此劍更如同寶貝一般,常年耗在大哥房裡,成日死乞活賴著借

這「湛盧」來舞,他十歲那年,大哥有一次忍不住打趣道,古有楊時、游酢立雪求道,不如你

也在我門前站上一晚,我就把這柄「湛盧」給了你,成全一段「立雪求劍」的佳話可好?

  本是玩笑話,卻偏偏有人立時放了手中熱氣騰騰的馬奶子,二話不說便大步跑到房門外去

站著。

  那時正是隆冬時節,上京城內已是飛雪漫天,水滴成冰。

  大哥嚇了一跳,忙追出門去拉他,他卻站在那一尺來深的積雪中死活不肯走,大哥連聲說

不要他站了,立時把這「湛盧」給他便是。

  小小的男孩子,卻只是傲然的一揚眉道,我喜歡的東西,必要憑自己光明正大的取來。

  天寒地凍的,不一會瀲便已經凍得雙唇青紫,大哥唬得不行,只好差人去請了父親母親過

來,母親心疼得不得了,又是訓斥大哥又是哄勸瀲的,好說歹說他卻只是不聽,打定了主意非

要站上一晚去換那「湛盧」,父親靜靜看了半晌,發下話來,只說由著他,我慕容家的男兒當

是如此。

  父親既是這樣說了,母親和一眾家人再心疼也無法繼續出言反駁,只能自屋中拿了厚厚的

狐裘暖爐給他,而他也就整整在那隆冬的冰雪中,站了一夜。

  那一夜,閤府上下沒有一個人能睡得安穩,天方明,大哥第一個便捧了「湛盧」又是愧疚

又是擔心的衝了出去,那個時候,瀲已經凍得說不出話來了,他盯著「湛盧」,勉強的彎了彎

唇角,便一頭重重的砸了下來。

  那一次,讓他整整在床上躺了一個月,就連大夫都不無感慨的說,這個孩子的意志力太強

了,竟然能在這冰天雪地裡站上一宿,該要有多大的自制力和毅力方能維持清醒,不倒下去。

  這件事情,直到如今,母親都還常常半是玩笑半是感慨的提起,每次說起來,無不對她這

個最小的兒子又愛又恨,瀲自小聰明異常,文韜武略,樣樣精通,自然最得父母歡心,然而,

他桀驁不遜的性子和生氣起來混世魔王一般的脾氣,卻也一直是讓母親最為頭疼的。

  如今,我看著遠處庭院中瀲白衣勝雪瀟灑持劍的身影,不由得苦笑,若是母親知道了,不

知道該是何等的擔心氣惱。

  正想著,卻只見遠處劍芒一閃,是「湛盧」先出了鞘,接著一聲脆響,是「茂陵」迎戰的

聲音。

  與蘇修緬在一起的日子裡,我雖是沒有學劍,但是卻曾看他練過劍,他也曾一面出招一面

細細講解給我聽,時日長了,雖然自己不懂用,卻也能看出些門道來。

  瀲自幼拜師名家,又肯苦練,一招一式,無不精妙絕倫,飄逸靈動,看上去真正蛟若驚龍

。而秦昭的劍法則要簡單得多,沒有任何花哨漂亮的動作,劍勢沉穩,乾淨利落,常常一發制

人。

  兩人都是用劍的好手,一時之間,「茂陵」與「湛盧」,難分伯仲,周圍圍觀的將士們,

無不面帶驚嘆與隱隱欽佩,而南承曜的眼中,亦是一點一點亮了起來,那是高處不勝寒的寂寞

,終於尋到了可堪匹敵的對手。

  不知道過了多久,隨著圍觀眾人無法抑制的一聲低呼,瀲的「湛盧」,刺入了秦昭的左臂

,而「茂陵」的劍鋒,卻已經直指瀲的咽喉。

  瀲微微一怔,而秦昭已經慢慢收回了劍。

  我再等不下去了,提步就往庭院方向小跑而去,南承曜並沒有攔我,而我在甫入庭院的時

候便聽到瀲乾脆清朗的聲音:「是我輸了。」

  秦昭隨意扯下衣角裹住自己肩上的傷口,淡淡開口:「你只是缺少實戰經驗,與劍法高低

無關。」

  瀲面上絲毫不見懊惱,倒是隱隱現出幾分暢快神色,聲音亦是再度清朗響起:「輸了便是

輸了,沒有什麼好說的。我本該就此打住的,但現下我必須要找到我姐姐,得罪之處,慕容瀲

稍後再來請罪。」

  一面說著,一面重提「湛盧」便欲往裡面衝,我連忙出聲喚他:「慕容瀲。」

  他聽到我的聲音,猛然轉頭,見到一身男裝打扮的我之後,先是楞了一下,隨即朗聲笑了

起來,原本緊繃的神情,也慢慢放鬆了下來。

  「笑什麼,還不下馬過來,看看你闖的禍,那麼大的人了,怎麼還跟個孩子一樣任性?」

  我本是願意沉著臉佯裝生氣的,卻在見到他滿身的風塵和面上掩藏不住的疲憊後,心一軟

,責備的話再說不出口。

  他會在這裡,會這樣千里迢迢趕來,會這樣不管不顧硬闖鄴城官衙,全都是因為擔心我。

  他先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才徹底放鬆神情笑道:「還好你沒出什麼事,那我快馬加鞭

趕了幾個晝夜也就不計較了。」

  我看他半晌,終是什麼也沒說,握了他的手輕道:「走吧,我先帶你去見殿下。」

  他忽然像是想起什麼似的面色一正:「二姐,你先等我片刻。」

  我不解,他卻已經鬆了我的手回身向秦昭走去。

  瀲從腰間掏出一個小瓷瓶拋給秦昭,朗聲道:「這是紫玉青茯膏,上好的傷藥,若非你手

下留情,原該是我用的,所以理應給你。」

  秦昭握著青花瓷瓶,倒也不作態推辭,只淡淡抱拳一謝。

  兩人眼中,都有英雄相惜的光芒隱約閃動。

  瀲見他收下,一笑,又舉止瀟灑的舉步往府衙門外走去。

  圍觀的眾將士,雖是仍舊不知道我與瀲的身份,但見我是從內院出來的,而秦昭又不再阻

攔瀲,一時之間都面帶豫色,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秦昭略微點頭,一抬手,示意他們下去,而瀲徑直走到一個臂上淌血的人身邊,鄭重其事

的抱拳行禮。

  我認得那人,正是那天在鄴城官衙門外攔住我和疏影的守衛,不由得心一沉,明白他身上

的傷多半是阻攔瀲時被這個小魔王揮馬鞭所傷而至。

  緊趕了幾步上前,只聽得瀲一臉坦蕩的對那人真心誠意的開口道:「這位大哥,方才是因

為我掛念家姐安危,性子急怒了些,也沒多想才硬闖的,也才因此傷了你。既然你不肯打還回

來,我卻不能安心,這就自傷一鞭,以此謝罪!」

  話音未落,他已經舉右臂揚起馬鞭,毫不遲疑的狠狠揮在自己左臂上,不留任何迴旋餘地

,與那名守衛的傷處如出一轍,只怕還要更重些。

  我一聲驚呼尚未出口便死死按下,心疼不已,卻當下不看他的傷,上前力持平靜的對那守

衛微笑開口道:「今日之事,還望這位大哥不要與他計較,多擔當些。」

  那守衛見了我的面容正兀自疑惑,忽而恭敬的對著我身後行禮道:「三殿下,秦將軍。」

  我回頭,示意瀲上前同南承曜行禮。

  我知道因為我的緣故,他對南承曜其實一直是頗有微詞的,不過現下大概是由於自知理虧

的緣故,他很乾脆的就上前對著南承曜一面行禮一面開口道:「見過三殿下。慕容瀲此次擅闖

禁地,情知有過,願領處罰。」

  南承曜漫不經心的笑了笑:「我治下向來賞罰分明,你雖不是我的下屬,但卻壞了軍紀,

縱然是我妻弟身份,亦不能免罰。」

  瀲連眉都沒皺,乾脆利落的答道:「這個自然,但憑殿下處罰,慕容瀲絕無二話。」

  南承曜看著他,依舊是淡淡開口:「如今北胡進犯,漠北境內,我南朝勇士無不浴血奮戰

。最後決戰的日子,已經指日可待,然而面對北胡傾全國之力的一戰,我們的人手,卻仍是有

欠缺。瀲弟是慕容丞相的愛子,千金之軀,我若罰你衝鋒陷陣,不知道丞相可會有異議?」

  瀲面上已有藏不住的興奮神態,卻仍能舉止從容的抱拳朗聲應道:「為國效力,本是男兒

責任,父親若是知道了,只會感謝殿下肯給我這個機會。況且殿下以皇子之尊,尚且身先士卒

,慕容瀲又有何理由不披甲上陣,與我南朝諸位勇士,共抗北蠻呢?」

  南承曜略微點頭,接著開口道:「你一無軍功,二無實戰經驗,我只能安排你從位階最低

的兵士做起,否則不足以服眾。自然,這也是最危險的位置,真真正正衝鋒陷陣,身先士卒。

這樣,你可還願意?」

  瀲面色一正,單膝跪下抱拳道:「慕容瀲在此領命,誓破北蠻!」

  南承曜的眸光中微帶讚許,轉頭去問身旁的秦昭:「就把他編到你的麾下,你看如何?」

  秦昭原本一直沉默,聞言抬眼向瀲看去,正和瀲上揚的視線對了個正著,彼此相視,緩緩

一笑。

  一人爽朗暢快,長久維持,一人明澈淡然,轉瞬即逝。

  秦昭側眸,對南承曜正色應道:「謝殿下,得此一人,秦昭求之不得。破虜之日,指日可

待。」
第42章

  「你就這樣什麼也不管的跑到鄴城,上京那邊可怎麼辦啊?」待一切告了一個段落,我一

面幫奩瀲左臂上的傷處上藥,一面語氣淡淡的開口。

  我用的藥,是傷藥中藥性最為霸道的天心脈絡散,原本他只是皮肉傷,尋常性溫的傷藥便

完全可以應付,但是我是刻意想要讓他長點教訓。這天心脈絡散,雖然是見效奇佳,可是用藥

時傷者的疼痛也是不容忽視的。

  我替他包紮的手法並沒有刻意放鬆,他疼的齜牙咧嘴的,但是看到我刻意沉下的面容,所

有抱怨都只得重新壓了回去,小聲說道:「我是先回上京交代好了這才過來的,你放心,我已

經告訴家裡的人了,你是因為思念丈夫心切,這才千里迢迢的去往漠北了。」

  我要笑不笑的看著他,「我在信裡面交代你留在上京幫我善後,你就尋思了這麼個好理由

?思夫心切?騙誰呢?父親母親要是信了你信中的鬼話那才是奇了怪呢!」

  他揚揚眉道:「信也好不信也好,反正問來問去我就是這個話,他們再懷疑也不可能偏不

幫自家的女兒吧?所以對外,甚至對家裡其他人都只是說你在別苑小住。出不了什麼問題的。

既然有父親母親在上京頂著,我留在那裡也幫不上你什麼忙,還不如過來尋你呢。省得在家裡

日日夜夜操心,噩夢都不知道做了多少回了。」

  我忍不住心一軟,雖然仍然是沉著臉,但是語氣已經慢慢的鬆動了下來,手上的動作,亦

是不自覺的漸漸變輕柔,「少給自己開脫,你這次來,多半也是瞞著家裡的人吧?」

  他乾脆大方的點頭承認:「是。不過我有留書了,是跟你學的。」

  我一時氣結,瞪了他一眼,也不說話,只是用力的將包紮好的繃帶打了個結。

  「二姐,你輕點……」

  他疼的齜牙咧嘴的怪叫,我知道耍寶的成分只怕是要更多一些,當下也不理他,只一經似

笑非笑的斜睨著他:「現在知道疼了?先前呈英雄的時候呢?」

  他當下噤聲,卻仍然是不甘心的看了我一眼,重又不服氣的小聲說道:「明明是你錯在先

的,不聲不響的騎了我的『逐風』就跑了出來,漠北那麼遠。一個女孩子家的,你也敢?我原

本是想著我找到你之後一定要大發一頓脾氣的,怎麼現在被訓的人反而是我?你嫁給三殿下好

的不學,淨學著他的陰陽怪氣的脾氣來了,這麼個要笑不笑的樣子,真是看得我就心低發毛。



  我一怔,尚未來得及反映,他已經重新笑著蹭上前來哄我:「好姐姐,被你罵我也認了,

只要你不生氣,就算打我兩下我也心甘情願。你不知道,我在家裡,成日夢見你要不是被馬賊

捉了要不就是出了什麼事了。每次醒過來都是一身冷汗的,你也知道我的性子的,這怎麼能呆

的下去呢?所以才忍不住來的,你就饒了我這一次吧!」

  我聽他如是說著,本就已經心軟,此刻面上再也撐不住了,一笑嘆道:「你呀,真是拿你

沒有辦法。」

  他見我笑了,面上的神情徹底的放鬆了下來,低頭看了看臂上的紗布,然後一仰頭姿態閒

適的靠在塌間:「你可算是笑了,我臂上這天心脈絡散的疼也算是沒有白挨。」

  我又好笑又好氣的看著他:「原來你也知道呀?」

  他衝我揚眉一笑:「跟你在一起那麼長的時間了。雖然不懂得醫人,對這些草藥什麼的也

總算能知道一二,你剛才才把藥瓶子打開,我一聞哪個味道就知道不好了。看你那個樣子,卻

也只能認命。乖乖的由著你折騰,就指望著你折騰過後氣能消些。」

  我微笑著用手中的摺扇輕敲了下他的頭:「這麼說來,我幫你包紮,倒是在折騰你了?」

  他笑了起來,從塌間瀟灑的起身:「古人常說,唯女子與小人難養,看來是一點都沒有錯

的。橫豎我說不過你,罷了罷了,不如去看『逐風』去。它要是餓瘦了我回頭再來找你算

帳----」

  他本來是笑著說話,話音卻忽然頓住,我有些不解,抬眼向上看去,卻見他面上的笑意不

再,目光沉沉的盯著我的頸項間,聲音裡也帶了一些緊蹦,「二姐,你受傷了?怎麼弄的?」

  我詫異,順著他的眼光看去,不由得大窘,以俯視的角度看下去。昨夜裡歡愛留下的紅痕

。若隱若現。

  連忙臉色緋紅的一把抓緊了衣領,幾乎是有了些許手忙腳亂的意味了,然後我急急的起身

背對著他站住開口道:「沒有什麼事,你不是要去看『逐風』麼。還不快去。」

  他見了我的舉動疑惑片刻,卻是想岔了,聲音越發的緊張焦慮起來,甚至隱隱帶怒意:「

到底出了什麼事情了?是誰傷了你啊?」

  我越發的窘迫,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只能一味的背對著他輕聲道:「說了沒有什麼事了

,你快別問了。」

  他如何肯聽,見問不出結果,索性一伸手抓過我來,我嚇得死命的掙扎,失聲語帶警告的

叫他:「慕容瀲!」

  他卻根本充耳不聞,一手牢牢箍著我的腰,一手已經輕輕的撥開了我的頸項間的衣裳去查

看那所謂的「傷處」。

  我又是羞窘又是無奈,只看著他面上的神情先是微微一怔,旋即反映過來,一張俊顏立時

漲得通紅。

  再怎麼的少不更事,他卻也並不傻。又身在官宦之家,對於男女情事,雖然是從未經歷,

耳熏目染之下,卻也並不是什麼都不懂的懵懂莽撞少年,如何不懂吻痕與傷痕的分別。

  因此,只一楞,他便明白了過來,滿面通紅更肩手足無措的,只恨不得找個地洞鑽了下去

,甚至忘了放開箍著我的手。

  我亦是羞窘尷尬萬分,正欲出言讓他放手,卻聽得門外一聲清咳,抬眼望去。南承曜正淡

淡的看著我們。目光中似乎有微微的不悅。

  我輕輕打了下瀲的手,他立時反映過來,如同丟開燙手山芋一樣跳出去老遠,也不看我,

衝著南承曜匆匆道:「姐夫,我去看『逐風』。

  也不等他回應。漲紅了臉,頭也不回的就向門外衝去,不消一會的工夫,便連人影都看不

到了。

  這樣的不合禮儀,就連稱謂也在情急之下順口用了尋常人家的稱呼,好在南承曜也並未太

在意。

  我看著南承曜目光中的光影由最初的略微不悅。到征然驚醒,復又到更加清明而略帶自嘲

。直到如今,重又恢復了一貫的漫不經心向我走來。

  我垂眸淡淡一笑行禮,然後啟唇輕道:「既然臣妾已經把該給殿下的東西交託了,也不便

繼續留在這裡了,待過兩日疏影的病全好了,我們便動身回上京,不會叫殿下為難的。」

  他深深的看了我一眼。片刻之後淡淡的笑起:「你從來就不會讓我為難,既然已經來到了

鄴城,王妃就不想親眼看著我大破北虜嗎?」

  我微微一怔,他已經微笑的向著我伸出了手:「走吧,我帶你去見識見識真正的漠北風光

。」

  盜驪青驄,是這世間難尋的良駒,毛色純黑鮮亮,四蹄雪白,乘之如躡雲踏雪。振鬣長鳴

,則萬馬皆喑,是以極其珍貴。

  本就是好馬。又跟隨南承曜多年,馴養得當,因此在整個南朝,「盜驪青驄」之名幾乎是

家喻戶曉,早已經成為了名駒的代稱。如今我與南承曜兩人一驥,而這「盜驪青驄」縱行幾百

裡卻依舊揚蹄如飛,當真不負這良駒之名。

  冬至時節,漠北境內依舊是大雪紛飛,南承曜用上好的狐裘攏住我與他,我整個人靠在他

溫熱的懷中,那狐裘甚至蓋住了我的半張臉,只留下了一雙眼睛露在外面,因此耳邊雖然是寒

風呼嘯,我卻也並沒有太過寒冷的感覺。

  南承曜一面帶我弛過漠北廣袤如畫的土地,一面揚鞭遙指前方在我耳邊輕道:「你看,這

前方山頭上那些炊煙升起的地方,便是北胡人駐營的地方了。不過幾日,我便要叫他們徹底的

從這裡退出去,這片土地,容不得北胡蠻子染指一分!」

  我聽著他話語裡的淡定微冷和隱隱傲然,與他一道靜靜的看那炊煙起處,沒有說話。

  他察覺到我的異樣,一嚇開口道:「王妃可是心存仁慈。在擔心生靈塗炭?」

  我搖了搖頭,沒有回身,看著遠處輕聲開口道:「兩軍交戰。成王敗寇,不是你死便是我

亡,容不得絲毫心軟仁慈。況且在這亂世之中,真正的仁慈,並不是一味的拘泥『戒殺』,而

是去誅殺奸佞以保全弱小,就此戰而言,本來就是北胡進逼侵犯在前,殿下迎戰護衛家國在後

,所作所為,皆是為了我南朝成千上萬的子民平安康泰。絕對無半分不妥之處,臣妾也絕對不

會有半分不合適宜的婦人之仁。」

  「哦,那王妃方才的沉默又是為何?」他的話語。淡淡帶笑,隨風傳來。

  我猶豫了片刻,還是輕輕開口道,「臣妾記得兵法裡曾經說過,百戰百勝,非善之善者也

。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故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再次伐兵,其下攻城。此次與北胡

一站,臣妾以為亦是如此。」

  「哦?」他自馬背上瀟灑的一躍而下,伸手給我,暗黑的眼眸中隱隱顯現出激賞。

  我將雙手遞給他,任由他抱我下馬,然後再一同裹在狐裘之中,同望北方,這才重新輕輕

開口道:「臣妾在來鄴城的途中,曾經聽聞每年冬天,只要一下大雪,北胡人就會因為口糧不

濟而屢屢犯境盜掠,擾民滋事。今年之所以會舉全國之兵攻打鄴城,亦是由於今年冬雪勢凶急

遠甚於往年,牲畜凍死的凍死,餓死的餓死,北胡全國,已經無口糧過冬。因此,臣妾認為,

以兵力相逼,不過是權益之計,不若開放邊貿,互通有無標本兼治。若能如此,不但如今邊患

可以解除,漠北民眾亦可得萬代安寧!」

  他深深的看著我,良久,方緩緩的勾起笑。看著我的眼睛開口道:「這麼美麗的一雙眼睛

。竟然能夠將這些個起承轉合瞬間看透,王妃錯生了女兒之身。這等遠見,除秦昭之外,我帳

下的那些將軍竟然再無一人想得到。」

  我微微一怔,隨即反映過來,有些不解的輕聲問道:「殿下既然已經想到了這一層。為什

麼還要堅持此次的兵戎?」

  他重新看向北胡軍隊駐營的位置,淡淡的開了口,語氣裡蘊著漫不經心的冷漠與篤定,「

北胡習性張狂,若是不能先贏他們幾仗。日後商議通商時難免受他制肘。所以這場仗,一定要

打,而且,非要大獲全勝不可!」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22 13:03

第43章

  一路策馬返回鄴城,卻在城門外邊碰上了一小隊外出巡視的軍士,那些人紛紛下馬向著南

承曜行禮道:「參見三殿下。」

  南承曜一抬手示意他們 起來,然後一面將自己肩上的狐裘披風解下來披到我身上,一面

翻身下馬向一眾下屬走去。

  他的那些下屬,本是刀槍堆裡出生,見慣大場面的軍士了,但是此刻見到了我與他共乘一

騎,他又是如此的舉動,面上的驚訝神情還是有些藏不住的,雖然是極力克制,但是眼光中卻

還是忍不住老是往我身上飄。除了大量猜測的意味之外,竟然都是一致對人羨慕和對馬的惋惜

的神情。

  這樣的神情我是不陌生的,以往騎瀲的「逐風」之時。便常常能夠見到,這「盜驪清驄」

自然是要比「逐風」更為出名,因此重又見到這樣的神情,我倒是並不意外,只是不由得莞爾

一笑。

  那一隊軍士裡面大概是有人在「半溪」客棧前見過我一面的,因為那個時候太過匆忙,看

得太不清楚,此刻見到我笑了,方如大夢初醒一般反映過來。不由自主的換了出口:「王妃?



  我微微笑著點了點頭,其餘人皆是大驚。立時解下頭盔就要對我行大禮。

  他們對南承曜行的都只是軍禮,這大禮我如何敢受。忙輕巧的躍下馬來。避讓謙辭道:「

諸位將軍戍邊辛苦,勞苦功高。又是在外面,這禮就免了呵,慕容清當不起。」

  南承曜微微一笑,卻並不出聲阻止,他走過來站到我的身旁,任由一眾下屬紛紛行下禮去



  他的聲音微微帶笑,淡定從容,向在這漫天飛雪之中------

  「你是我南承曜的王妃,是這世間可以與我比肩而站的女人,沒有什麼是當不起的。」

  我抬眼看他,他沒有看我。側臉的輪廓,印在風雪之中,英俊異常。

  那一刻,我微微垂下眼,知道自己內心深處的某根柔軟的弦,被輕輕觸動。十日後,鄴城

北城門外,南承曜親點三軍,整頓待發。

  我換上了一早準備好的衣裳,親自捧了餞行酒,款款步下城樓。

  雖然我此行並沒有準備女裝,可為了這一日,仍然是讓疏影跑遍了整個鄴城買來可以找到

的最好的綾錦,親自動手,日夜趕工,精織細縫煞費苦心,終於在今日趕製出了這件粲然生輝

的華服。

  紅色牡丹綾錦長裙逶迤曳地,裙襬處金絲秀成的鳳凰振翅欲飛,我一手輕輕挽屺羅金絲軟

紗,腰際系的正是那快白玉飛燕佩。

  漠北邊遠,民眾難得窺見天顏,對皇族成員總是帶著莫名的嚮往與崇敬,我面帶雍容完美

的微笑,儀態端莊的輕移蓮步。向南承曜緩步而去,一舉一動,一顰一笑,皆是宮廷禮儀的最

佳典範,留給世人一個合乎想像的身影。

  此時此刻,我代表的,不再是我自己一個人,而是南承曜的妻子,南朝三王妃慕容清。

  由於我找不到合適的釵鐶的緣故,我在攏起的鬢髮見,斜簪了幾支寒酶,倒比那些普通的

珠花多了幾分的靈氣與飄逸。我聞著淡淡的梅香,儀容優雅的福下身去,然後雙手舉起這餞行

酒,虔誠祝禱,「第一杯酒,願天祐南朝,戰無不勝!」

  我將酒汁灑於塵土。再斟滿金盃,微笑著捧與南承曜:「第二杯酒,臣妾恭祝殿下旗開得

勝!」

  他接過,淡淡一笑,一飲而盡。

  我再親手斟滿第三杯酒,儀態端莊的對著南承曜身後整裝待發的三軍將士揚聲道:「第三

杯酒,慕容清敬我南朝諸位勇士,我與你們的妻子,姐妹一道,在鄴城等眾位英雄凱旋歸來!



  「誓破北胡!誓破北胡!誓破北胡……」一時之間,三軍將士豪情萬丈,聲音響撤雲霄。

  南承曜微微笑這,自我手中接過金盃。緩緩舉高,頓時,原本人聲鼎沸的地方再無一人說

話,。只聽得他的聲音堅毅篤定的響起,「諸位勇士,今天,我們為了保衛家國,守護我們的

父親,妻子,姐妹而戰,曜在此與眾位同飲此酒,來日必當以富貴相見!」

  將酒杯交還給我的時候,他修長有力的手指覆蓋上了我的手臂,沉穩而溫暖。安定人心。

  他定定的看著我的眼睛,極輕極緩,卻是一字一句的開口道:「等我回來。」

  我沉柔的看著他,輕輕的點頭。

  他微微一笑,鬆開了我的手,姿態瀟灑的翻身騎上「盜驪青驄」,白羽鎧甲的背影漸行漸

遠,只留給世人一個風姿驚世的背影。

  我在遠去的三軍之中尋到了秦昭的位置,馬背上的背影沉默堅毅,挺得筆直,彷彿永遠也

不會被壓垮一樣。

  這個人,在所有漠北民眾的心目之中,便是他們的希望和天神。

  我沒有找到瀲,他混跡於千千萬萬個普通士兵之中,任我極目去尋,也看不到。

  然而,我卻能猜得出他此刻臉上的意氣風發,戎馬鎧甲。殺敵報國,本是他的信念,與追

求。無奈父親母親並不捨得讓自己最小的愛子征戰受險。此番得了機會,他如何能不豪情萬丈

。興奮難當。

  或許正是應了「不打不相識」這句老話,那日瀲與秦昭比試過後,彼此都生了惺惺相惜相

間恨晚之心,瀲就不用說了,早在尚未出征的時候,他便已經日日追著秦昭。或比劍,或是共

同探討兵法。

  而秦昭倒也樂得與他一道。瀲雖然博學聰明。但是畢竟缺乏實戰經驗。不若秦昭歷練。也

因此有很多地方需要向秦昭請教。

  每一次,秦昭都極有耐性的同他細說,而瀲在一旁,專注傾聽。

  不由得感慨這世事的難料,瀲與秦昭,一動一靜,性子南轅北轍,就如同他們生活的地方

一樣,上京與漠北,相去何止千里。

  然而,偏偏就是這兩個人,在機緣巧合下相遇相識,惺惺相惜,竟成就了一段莫逆之緣的

開端。

  我尋不到瀲,於是便重新去看秦昭的背影,我知道,瀲必然是在他附近的某個位置,帶著

一臉的躍躍欲試的神情。

  其實不是一點都不擔心的,但是我願意相信瀲。我的弟弟是那樣的優秀出色的男兒,自黨

在漠北這片廣闊而美麗的土地上,綻放光芒。經過戰爭。經過血與火的歷練,最終蛻變成為真

正的偉岸男兒。

  我相信,他必定可以做的到。

  回到鄴城,我依舊住在鄴城官府衙門之中。由於絕大多數的兵士都跟隨南承曜一起上陣征

戰去了。人手方面不免捉襟見肘。於是我便吩咐撤去了那一曾又一層的守衛。成天等著前線軍

報傳來。

  「稟告王妃,前線軍報。我軍與北胡在翰海沙漠處激戰。殺敵無數。北胡再度後撤三十里

……」

  ……

  「稟告王妃,前線軍報,北胡軍夜襲我軍營地,慾火燒我軍軍糧,幸得龍飛將軍帳下一名

士兵及時警覺,未能得逞……」

  ……

  「稟告王妃,前線軍報,我軍再次與北胡軍激戰,殺敵八百,俘獲馬匹兵器無數……」

  ……

  這些八百里加急軍報,日復一日,從前方戰場中,傳到我的手中,再由我親自封好,快馬

加鞭的送往上京,一日一日,未曾間斷。

  待到南承曜離開鄴城的第一十八天,我終於盼來了長久一直等待著的捷報。

  「稟告王妃,前線軍報,我軍已經大破北胡。不日便可班師回鄴城。」

  由於牽涉機密,每日傳送軍報的人皆是同一個人,所以那個聲音相貌我是記得的,也因為

如此,乍然之間聽到這樣一個沉穩之中隱含霸氣的聲音,我不由得放下手中的筆,抬眼望去。

  這一看,不由得真真正正的心驚而便體生寒。

  那人亦是深深看我,一面緩步上前,一面重又開口道:「所以,我沒有時間了,只能委屈

王妃。得罪了!」

 

第44章

  我看著他走近。心也一點一點的寒了下來,剎那之間,只覺得濃濃的疲倦滲入五臟六腑。

再也無力去爭辯反抗些什麼。

  即便是要反抗,又能如何,他既然能堂而皇之的進到我住的房間,舉止神情一派從容,又

是那麼輕而易舉的就隨口道出了機密軍報,只怕如今,整個鄴城官府已經盡在他的掌握之中了



  我緩緩的站了起來,唇邊不由自主的帶上了一絲苦笑,「竟然是你。」

  他沒有說話,只是看著我,眼光複雜莫測。

  我有些自嘲的笑起:「這麼說來,從上京到漠北的一路照應,根本就是一個局是不是?我

曾經為能夠遇到董爺這樣的仗儀之士而感到慶幸不已,卻原來,到底是我太天真了。你早就知

道我的身份了是不是?」

  董爺安靜的看著我,點頭,並且不加掩飾的開口道:「是,我和商隊在驛站整整等了三天

,才等到王妃,沒有想到王妃竟然主動開口要求加入我們。這倒是讓我們有些意外,然而卻是

求之不得。」

  我斂了笑,淡淡的看著他:「你既然會特意等我,必然是知道我為什麼會去漠北,那為什

麼不直接了當的劫了我的信箋更乾脆些,何須還大費周章的取得我的信任,再一路送我到這裡

。」

  他靜靜的看了我半晌,終究是淡淡一笑:「王妃其實已經猜測到了,不是嗎?只不過是你

到底心存冀望。不願意相信董某真那麼陰險醜惡。」

  我微微閉上眼,沒有在說話。

  自上京出發,直至漠北,遙遙路途中,商隊的諸人對我與疏影的種種照顧,一幕一幕的浮

現在我的腦海之中,我沒有想到,這一切竟然都是刻意而為之。

  我想起了枕下的那支笛子,自嘲的笑了一笑,而後開口道:「到了如今,我竟然還不知道

董爺的全名。不知道董爺可以告知否?」

  他雖然是微微有些疑惑,但是動作卻沒有遲疑,提筆在案前的宣紙上寫下兩個字----「董

狄。」

  董狄,「狄」與「笛」,原來如此,果然如此,一切都已經昭然若揭,只是,我知道得到

底還是晚了。

  我的心底,寒意蔓延,現在看來,此行漠北的一舉一動,盡在南承冕的控制之中,他並不

攔我,甚至安排人一路送我到上京,為的,正是今日,要的,卻是南承曜的性命。

  我從來不知道南承冕溫厚的面容下,竟然藏了這樣縝密狠絕的心機。他推舉南承曜出征漠

北,想要借助北胡人之手除去他,又讓灩兒放出消息給我,引我一路追到漠北,等的就是今日

,萬一北胡沒有能成事,那麼挾持我在手,又有鄴城在握,勢必要讓南承曜永遠留在漠北。

  到了那時。無論他是死在誰人的劍下,這罪名,一律推到北胡人的身上便是了。

  只是,我卻不知道,灩兒,我的妹妹,在這次事件中究竟扮演了什麼樣的一個角色。

  是南承冕刻意讓她知道的,再借他的口向我放出這些消息的,還是她根本就是從頭到尾的

參與到這場棋局之中,我真的不知道。

  我看著董爺,輕輕開口道:「 我與董爺一道來到漠北的途中,曾經聽到商隊中的諸位兄

弟痛恨北胡的盜掠行經。面上神情義憤填膺,我不信那些都是假的,可是董爺如今這樣做,難

道不是在無意之中做了北胡人的幫凶嗎?你這樣做,置商隊的兄弟於何地,置你家中的妻兒老

小於何地,又置這萬千邊民於何地?」

  董爺的目光變了變,沉聲道:「北胡已經撤退,邊患已經解除,董某此行只是為了太子殿

下。與萬千邊民何干?」

  我淡笑搖頭道:「北胡人生性張狂反覆,這一點,想必董爺比慕容清更加清楚。如今他們

雖然是退回了陰山以北,但是冬雪未停,他仍然是沒有口糧過冬,你又怎麼會知道他們不會重

新整兵折反,殺我軍一個措手不及。接著直取鄴城,進犯南朝,塗炭生靈無數呢?」

  我說話的時候,董爺面上的神情一直是陰晴不定的,他看了我良久,卻終於只是緩緩一笑

:「怨不得太子殿下叮囑我說三王妃聰明絕頂,不可小視,這一番話說下來,情理具在,閨閣

女子能有這樣的魄力,果然是不讓鬚眉了。只是可惜,董某受太子殿下的大恩在先,但憑他的

吩咐,雖萬死不辭,只能對不起三殿下與王妃了。」

  他停了停,躊躇片刻,方又再開口道:「至於萬千邊民,太子殿下只吩咐留下了三殿下與

三王妃,董某自然不會為難其他人,若是北胡蠻子再敢犯進,自然會有一眾將領勇士奮力抵抗

的,這一點,就不用勞煩王妃費心了。」

  我還欲再說些什麼,卻被他果斷的一抬手制止了,他看著我,斬釘截鐵的開口道:「王妃

不必在多費口舌,董某深受太子殿下重恩。斷然不會改變心意的,對不起王妃之處,惟有來世

再報了!」

  我看著他面上的冷硬神情,情知多說無益,正在這時,卻只聽到門外疏影驚懼慌亂的聲音

:「放開我,你們要帶我去哪裡?小姐,小姐你在哪裡,小姐……」

  我攸然轉眼看向董爺,冷聲道:「你們不過是要用我來威脅南承曜,我跟你走便是了。你

們不要為難下面的人。」

   我攸然轉眼看向董爺,冷聲道:「你們不過是要用我來威脅南承曜,我跟你走便是了。你

們不要為難下面的人。」

  董爺看我一眼,開口向門外喚了一句:「陳三,動作輕一點,不得無禮。」

  疏影在外面叫喊的掙扎聲音漸漸的遠了。董爺起身開了門,做了一個請的動作:「還請王

妃隨董某到董記商行小住幾天,一起等三殿下回來。」

  我笑了笑:「如今這鄴城官府不都盡在董爺的掌控之中了麼?還有這個必要嗎?」

  他轉頭看我:「王妃太過於聰明了。而這裡的人總是不及我董記商行自家底盤的人來的放

心,難免不會被王妃幾句話便說動了,所以還請王妃屈尊移駕,隨董某走一趟,轎子已經在房

門外侯著了。」

  我依舊勾起唇角,眼中不掩飾的嘲弄:「董爺既然如此深謀遠慮,當初何必不直接把我扣

下,這樣大費周章卻又是為的什麼?」

  事到如今,他也不在避諱,直接看著我的眼睛開口道:「太子殿下吩咐過。三殿下的性情

也是狡詐多疑的,必要讓他先見了王妃他才會相信,況且,我既然敢放走王妃,自然也是有把

握把王妃在請回去的。」

  我微微笑著,眸光愈冷,「那太子殿下有沒有告訴過你,三殿下並不會為了我一個人,就

放棄到手的一切,更遑論束手就擒,他根本就不是那樣的人,太子殿下有沒有告訴過你,三殿

下身邊最不缺的,便是如花美眷。一個女人,尤其還是沒有感情基礎只是憑藉利益聯姻不得已

娶進府的女人,是無論如何都威脅不到他的。」

  我勞勞的看著他眼光中的變幻的光彩,聲音越來越輕柔溫婉,卻偏偏綿延悠長:「太子殿

下有沒有告訴過你,三殿下絕對不會因為我在你的手中就心存顧忌投鼠忌器,我火不了了,可

是,董爺你的處境也是危險的很吶……」

  「不要再說了!」董爺猛的一揮手打斷了我的話:「董某自然知道此次任務的危險,但是

我們這樣的人,本來就是提著腦袋跑江湖,多火一天都是賺,死又有何懼?王妃也不用太過謙

了,若是你威脅不了三皇子,太子殿下又何須大費周章的將你從上京請到這裡!」

  我淺淺一笑,看著自己手中的白玉飛燕佩,淡漠的開口道:「董爺還不明白麼?三殿下是

一個什麼樣的人,太子殿下只怕要比你我都要清楚十倍,他豈是那麼容易就除得去的?此番布

置,又大費周章的誘了我來,能脅迫到三殿下進而一舉得手自然是最好的。

  如若不能的話,自然還有比這刀劍更厲害的東西準備在後頭。」

  我淡淡的看了一眼面帶疑惑與不解的董爺,一個字一個字的開了口:「那便是,流言與人

心向背。」

  董爺倒抽了一口冷氣,我知道他是漸漸的明白 了過來,卻也並不理會於他,只是冷淡的

笑著,自顧自的往下說----

  「身在天家,若是不得民心,便就得不了天下,所以太子殿下此次即便是除不去三殿下。

也要讓他落得個置髮妻於不顧的罵名,三殿下有了這樣一個冷酷無情的形象,自然是比不得仁

厚東宮更得上意和民心,所以,他吩咐你放我先入鄴城,不是為了讓我去取信於三殿下,而是

為了這漠北眾人都知道我來了,要這鄴城上下都看著,三殿下為了保全自己而捨棄的,正是他

的結髮妻子,當今南朝,貨真價實的三王妃!」

  他目帶震驚的看著我,久久不能成言。

  我亦是看著他的眼睛,極輕極淡的笑了一下:「所以,在太子殿下的這局棋盤裡,你與我

,都是犧牲品。」
第45章

  「王妃,請用早飯。」

  一個眉目清淡動作利索的侍女一面說著,一面將飯菜往桌子上張羅,我抬眼看去,五香醬

羊肉,煨牛筋,琉璃肺,木須肉,卷煎餅。還有溫燙的馬奶子。在這漠北苦寒之地,能籌集上

這麼一桌子飯菜,也算是不容易了,竟然是比昔日住在鄴城官府的時候吃得還要講究。

  我並不會做絕食之舉抗議這樣幼稚而又得不償失的事情,除了和自己過不去與途增笑話以

外,根本是無事於補。

  因此,每一餐,但凡他們送來,即便是再沒有胃口,我也會強迫自己吃下去的,我不知道

前面等著我的是什麼,讓自己隨時保持體力卻總是沒有錯的。

  這已經是我住進董記商行的第三日了,三天前,在鄴城官府,董爺索然是沒有再說什麼話

,但是仍然是沉默的堅持將我帶到了這裡,而且也拒絕再聽我說的任何言辭,面色陰沉的嚇人



  其實嚴格的說起來,除了不得自由這一點之外,董爺對我倒算是寬容,除了吃穿住用俱是

這董記商行之中最好的外,他還特意遍尋詩書琴棋,囑咐人日日送來我的房中。

  對一個死囚犯來說,這樣的待遇無疑是最好的了。

  疏影沒有與我軟禁在一起,董爺那時候並沒有看我,只是默然的說,他不想連她的性命都

傷了。

  我輕輕一嘆,沒有說話,卻到底在心內存了一分感激。

  我與他都知道,到了如今這個地步,他是斷然不可能放我與南承曜生路的,那麼隔離開了

疏影,不讓他知道事情的始末,或許還能保住她的一條命。

  既然沒有了疏影跟在我的身邊,董爺便重新挑選了兩個商行的婢女來服侍我,兩人皆生的

端莊秀麗,行事舉止也頗為伶俐,只是,眉目之間永遠籠著一層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寒霜,除了

必要的敬語之外。從來不與我多說一句話,就連我的問話,也從來都是充耳不聞的,更別提開

口回答了。

  我都知道這必然是董爺的授意,不由得感慨他的心思縝密,我甚至連這兩個婢女的名字都

不知道,只能一律以姑娘代稱。

  方把碗筷放下,那兩名婢女便立刻上前手腳利索的收拾,我淡淡一笑,開口道:「有勞姑

娘了。」

  一如既往的得不到任何的回應。

  不一會他們便全部都收拾好了,由其中一個人端了出去,另一個人則留在房中等我的吩咐



  我隨手從董爺送來的書籍中抽出了一本打發時間,還沒有翻上幾頁,便聽的門外傳來一陣

急促的腳步聲,一個略微耳熟的聲音語帶焦慮的響起:「臻玉,快出來!」

  我看著房中那個婢女神色一動,對著我福了一福,便快步出了門,嬌俏的笑著應道:「銘

主子,什麼事情這麼著急?瞧你頭上這汗!」

  我從來沒有聽到過他這樣柔軟的語調。不由得淡淡的笑了起來,原來這女子喚做臻玉,在

這刻意偽裝的淡漠表象下,她一樣有著女兒家的柔軟情思。

  那男子卻無暇理會他的玲瓏心思,只是依舊急急的開口道:「快把這衣裳給王妃換上!」

  我心念一動,攸然起身出了門。

  房門外,臻玉手中拿的,正是出征那日,我親手縫製的棉繡衣裙,我清楚的記得,自己是

把它留在了鄴城官府之中的,現如今,董爺竟然重又把它找了出來,並且點明了要我換上,那

只能說明了一個事實,南承曜回來了。

  我看著臻玉身旁的男子,微微一笑道:「董大哥,你好,我們又見面了。」

  他大概沒有想到我會出來,更加沒有想到我會有此一言,面上神情有些狼狽和慌亂,說話

也不利索起來:「穆-----王妃!」

  面前這個人我認識,是董爺的獨生兒子,喚做董銘,不過十幾歲的年紀,此次亦是在商隊

中同行,一路上對我和疏影百般照顧。

  我依舊微笑著開口道:「在商隊裡承蒙你一路照顧,那個時候我卻不得以的隱瞞了自己的

身份,實在是過意不去,我一直想著能好好的跟你到一次謝謝的,現在得了機會,還請董大哥

受慕容清一禮。」

  我一面說著,一面禮數完美而優雅的福下身去,董銘立刻手忙腳亂的伸出手去扶 我,而

面上卻隱隱顯現出愧色。

  我微微低下頭,伸手撫摩過臻玉手中的衣裙,羽睫微顫,猶如瀕臨死亡的蝴蝶翅膀劃出最

後的舞姿,聲音亦是微微帶顫的:「董大哥,看在我們曾經有同行之緣的份上,你對我說一句

實話,現在董爺要我換上這身衣裳,是不是意味著,我就要死了。」

  「不是不是,我爹爹會讓我帶這件衣裳過來給你換上是因為南承曜就要快到了……」

  董銘連連擺手,還欲再說些什麼,卻被臻玉冷聲止住了:「銘主子,您別忘記了,董爺交

代過的,三王妃聰明絕頂,切不可和她多說一句話以免動搖了心性!」

  董銘一怔,深深的看了我一眼便猛然轉身,頭也不回的大步往院子外面走去,聲音裡依稀

可以分辨出幾分張皇慌亂,「臻玉,幫王妃換好了衣服之後便請她到前庭,爹在那裡等著。」

  「請吧,王妃。」

  我對上臻玉重又寒孀籠罩的秀麗面容,只能在心底無聲的嘆了一口氣。

  任由她幫我換裝打扮,依舊是那身搖曳的華服,低垂在鬢髮間,斜簪了幾支珍貴的珍珠碧

玉的釵鐶,董爺是跑商路的,這商行之中倒也有幾支上等的珠釵保存著,如今,全部都用到了

我的身上,雖然自是不能與家中的那些首飾相提並論,但是戴在頭上,卻也不會顯得掉身價,

依舊是一派從容華貴之姿。

  臻玉將我帶到商行的前庭,董爺自然是早早的等在那裡了,董銘也在,只是低垂著面孔不

肯與我對視。

  我微微笑了一下:「董爺這讓我今日這一身打扮,卻不知道是要我帶往那裡去啊?」

  他看了我半晌,靜靜的開口道:「鄴城城樓。」

  我心下一沉,面上卻只是不動聲色的微笑,安然恬靜的隨他一道出了商行的大門,坐上了

轎子攆直奔赴鄴城城樓。

  風雪怒號。我身上的衣裳雖然是雍容華美,卻是並不保暖的,即便是坐在這轎子之中,不

一會兒,嬸子已經是冷得微顫。

  下轎的時候,是董銘親自為我打開的轎簾,我看著他伸出的手,心念一轉,到底是沒有拒

絕,素指輕輕的搭上了他的手腕,任由他扶我下轎。

  待到站定,我方欲收回自己的手,卻發覺手心一沉,然後便是暖意自指間蔓延開來。

  抬眼去看向董銘,他卻早已經走遠了,根本不再看我一眼,而我的手心之中,被寬舒的衣

袖遮住的,卻正是方才他藉著扶我下轎的機會塞過來的暖手爐。

  「王妃,請!」

  董爺穩步走到我的面前,黝黑剛毅的臉龐之上不帶一絲的表情。

  我微微一笑,跟在他的身後登上了這鄴城的城樓,我的夫婿,便在這城門的另一側,即刻

便到。

  他離開鄴城那日,我正是穿著這身盛裝華服為他餞行,如今他凱旋而歸,我又換上了同一

身衣裳,卻不想,是此情此景。

  他離開的時候,握再我的手,一字一句。話音堅定。

  他說,等我回來。

  如今,我等到了,卻不知道,會有怎麼樣的結局。

  「盜驪青驄」是這世間絕好的良駒,日行千里,腳程如飛,不需要多久,便會把他帶回鄴

城。

  當他目帶凱旋的喜悅遙望家國之時,當他看到鄴城城樓上一身紅衣盛裝的我時,當他看到

我身後嚴陣以待的層層兵士以及頸項之間雪亮的刀劍之時,那雙幽黑冷漠的雙眼之中,可會閃

過一絲緊張與擔憂?

  還是,依舊漫不經心一如往昔,冷靜從容的應對這所有,不留一絲餘地,完美得無懈可擊

,就像是,早就料到了這一切一樣。

  又或者,跟本就是。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22 13:04

第46章

  我站在這高高的鄴城城樓之上,紅衣盛裝,長長的裙襬處,金絲秀就的鳳凰迎風振翅,翩

然欲飛。

  董狄站在我的身旁的不遠之處。與我一道,極目遙望。蒼茫之處。雪天連成了一線。

  風雪呼嘯的聲音響在耳際,時間橫古悠長,我們都沒有說一句話,一直沉默著遠、望,直

到原本廣袤無垠的地平線上,漸漸出先了無數的黑點,向著鄴城的方向,急馳而來。

  董狄眼光一沉,上前一步,伸手用力的扶住城牆,沉聲低語道:「終於來了。」

  他緩緩回頭看我 ,眸光複雜難測,正欲開口說些什麼,卻被匆匆奔上城樓的守衛打斷了

:「董爺,剛收到的消息,三殿下親率的先驅部隊人數不是五百,而是,而是三千,董爺,這

下我們該怎麼辦?!」

  董狄面色一變,急問:「鄴城上下總共有多少兵力?」

  「不到,不到兩千……」報信的人是一個年輕的小夥子,此時此刻,語音顫抖,隱含絕望



  董狄橫聲一喝。打斷了他:「怕什麼!我們就這鄴城之險,又有堂堂的三王妃在手,我就

不信品不過他南承曜!」

  他一面說著,一面猛然轉頭看我,目帶凶狠。我平靜的回視,不發一言。卻也不避不讓。

  他恨恨的盯了我半晌之後,卻是大笑出聲,幾許悲愴幾許狠絕,「凱旋之師,不按例先領

五百人入城,倒是率領三千人眾,氣勢洶洶。這究竟是班師回朝,還是興兵攻城,三王妃說的

果然沒有錯,三殿下是一個什麼樣的人,董某今日算是領教到了。如今鄴城禁閉。連只蒼蠅都

飛不出去,他在千里之外,竟然還能對這裡發生的一切瞭如指掌,這般料事如神,讓人不服也

難啊!就不知道王妃是怎麼心甘情願的犧牲自己做餌來引董某,還是同樣是被拋棄的可憐人!



  我依舊是靜靜的看著他,眸光如水,語音寧和:「事到如今,大局已定,無論慕容清在其

中究竟扮演了一個什麼樣的角色,都已經不再重要了。」

  他收斂了笑容,眸光中現出跑江湖之人慣有的狠辣和不管不顧,「大局已定?只怕未必,

他三殿下想要從董某手中奪下這鄴城,恐怕也沒有那麼容易!」

  我心一沉,剛要開口說些什麼,他已經毫不遲疑的一轉身,不容質疑的冷聲開口吩咐一眾

下屬道:「立刻給我帶人進城,把所有參軍將士的妻兒老小一家一併捆到這裡。不要傷了人,

但是,一個也不許放過!」

  「董爺?!」饒是和他一起走南闖北多年,以性命相交的一眾兄弟,聽了他這一席話,也

忍不住驚呼出聲。

  他一語不發,決絕的揚刀揮下,電火石光之間,城頭上迎風招展的摯天巨旗已經應聲而斷



  他收刀轉頭,目光激狂而又陰冷的逼視一眾下屬。一個字一個字的開口道:「如違此旗!



  他的身上,有陰騖狂猛強大壓迫力,目光沉沉逼來,那一眾手下,終究是受不了這樣的震

懾,一個個沉默著下了城樓。

  我看著他剛毅寬廣的背影,心底微微焦慮,面上卻是不動聲色的淡漠開口:「董爺,縱然

道不同,但是在慕容清的心目之中,一直敬你是一個人物,可是如今,就為了一己私利,你竟

然是要將這滿城無辜婦孺都牽扯進來了嗎?他們的丈夫兄弟,為了守衛這漠北的安寧而浴血沙

場,他們日日等待,終於盼望到了這重聚相逢的一日,你如今這樣做,於心何忍?」

  董狄揚天而笑,笑聲渾厚而悲愴,久久不絕。

  他沒有看我,望著遠處越來月近,已經依稀可以分辨的軍隊緩緩開口道:「自古忠孝難兩

全。忠與義,亦是同此理,若非太子殿下的大恩,便不會有今日今時的董某,我就算負盡天下

之人,也斷然不會辜負了殿下的深思!縱然最後不能為太子殿下留了三殿下的性命在這漠北,

但是我拚死也要為他除去這問鼎途上的最大障礙!既然太子殿下要三殿下背上這離棄髮妻的惡

名,董某索性做絕,將這滿城的婦孺一併綁來,端看三殿下如何抉擇,忠與義,既然不能兩全

,董某索性舍了一樣佔全一樣,也算是,沒有白活這一遭!」

  我冷冷的看著他:「為了你的愚忠,便要這千百無辜的婦孺陪葬,即便是背上千古罵名你

也在所不惜嗎?」

  他激狂而笑,應道:「董某但求快意今朝為心無愧,擔這些個虛名做些什麼!」

  話音剛落,他的屬下已經押著一眾婦孺步上了城樓,相較於男人的沉默,那些女子無不嗚

鳴哀號,整個鄴城城樓,剎時一片淒切慘然之景。

  我定定的看著董狄,一個字一個字的開了口:「事到如今,董爺還能說出『問心無愧』四

個字嗎?」

  他魁梧的身子陡然一震,卻只是硬聲道出了一句:「待到過了今日,董某便以姓名謝罪於

漠北上上下下,也就是了。」

  我心內沉沉一聲嘆息,知道了他的觀念已經根深蒂固,再說下去亦是無益。當下不再言語

。只是重新將視線移向天邊,唇角,也不自覺的帶出了一抹不為人知的苦笑。

  三千精兵,他是早就算好了這一切的。

  其實我早就該想到的,在他開口讓我留在漠北的時候,在他要我盛裝華服親自勸餞行酒的

時候,在他握著我的手,告訴我等他回來的時候,我就應該猜想的到的。

  在南家兄弟的這場戰爭中,我是一顆完美的棋子,任由他們翻轉於手,攻擊彼此。

  忽然就想到了母親曾經說過的一句話。他說,能安然平淡的度過一生,是這時間至上的福

氣,只是身在我們這樣的家庭之中,卻沒有一個人能想得。

  我唇邊淡淡的自嘲笑意,不由得又稍稍擴大了幾分。

  鐵騎如飛,不過一盞茶的時間,南承曜以及他的三千將士便已經兵臨城下。

  董狄立在城頭,揚聲道:「三殿下,在下董狄,請三殿下一人入城!」

  南承曜的白羽鎧甲。立「盜驪青驄」於城下,英姿瀟灑,渾然天成的王者風範彰顯無疑,

他遙遙看著董狄,淡淡開口道:「你受何人差使在此等候接本王入城?」

  董狄神色一正,硬聲道:「沒有旁人,便是董某自己想請三殿下一聚!」

  南承曜依舊淡淡的看著他,眸中卻不掩飾的輕蔑:「既然無上意,你擁兵自重,阻擋我大

軍歸返,不啻為判國賊子,竟然還妄想與本王相聚嗎?」

  董狄面色一僵,攸然推我到身前:「三殿下,你這樣說,竟然是要置你的結髮妻子,置這

鄴城百千婦孺於不顧嗎?」

  南承曜卻根本一眼都不看我,他的視線,緩緩掃過城樓之上不住啼哭的婦女孩童,卻在快

要靠近我的位置時,停住。

  然後,他的聲音響在這漫天風雪之中,一字一句,沉穩堅毅,帶著莫名的,蠱惑人心的安

定力量----

  「眾位姐妹親人,你們的丈夫父兄,此刻俱在我的身後,他們日夜牽掛著你們,斷然不會

置你們的性命安危於不顧!我南承曜在此立誓,縱然拼卻性命,也要奪下這鄴城,保你們一家

團聚!」

  他的話音剛落,鄴城城樓上的一眾婦孺便有大半暫時止住了哭泣,轉而焦急而又期待的在

他身後的那三千軍士之中去尋找自己的親人。

  即便是人海茫茫根本無從尋找,但是她們卻願意相信,她們的丈夫與父兄,就在其中。如

同每一個絕望的人都會做的那樣,死死的握這突如其臨的陽光與希望。

  「強子他爸,我在這裡!你看見沒有,我在這裡!我在這裡等著你,你一定要來 啊……



  不知道是誰,先大聲喊了出來,剎時之間,一石激起千層浪。

  滿城婦孺,都對著城樓下的那密密麻麻看不清面孔的士兵聲嘶力竭的喊了起來,縱然南承

曜治下軍紀嚴明,並無一人出聲回應,但是這並不妨礙她們情緒的宣洩。

  那一聲聲包含相思與期盼的喊聲,迴蕩在鄴城的上空漫天的飛雪之中。久久不絕。

  董狄眼見得這形式驟然之間急轉直下,猛的一把奪過我身後侍衛的刀架在我的頸項之上,

情急之下,自然也就忘記了控制力道,那鋒利的刀刃便在我的頸項間留下了一道長長的口子。

  其實,我並不感覺到疼。

  在漫天飛雪之中站了這麼久,就連袖子中的暖手爐都已經涼透了,我的身子僵硬冷而麻木

,根本就感覺不到一丁點的疼痛。

  只是驟然之間聽到瀲肝膽俱裂喚我的聲音,這才下意識的低頭去看,卻發覺,殷殷的鮮血

,竟然已經順著董爺手中的刀面,一路流淌,滴落在鄴城城樓下的雪地裡,點點滴滴 ,紅白

相映,猶如新梅傲雪凝香,煞是奪目。

  董狄大概也沒有想到會傷了我,微微一驚,鬆了手上的力道,但是那把刀,在外人眼裡,

仍舊是好端端的架在我的頸項之上。

  「二姐----你等我----」

  瀲一面慘聲喚我,一面發狂似的就要打馬上前,卻被身前的秦昭看準時機,冷靜的一伸手

勞勞制住。

  我微微閉上雙眼,正欲開口說些什麼。卻聽到南承曜的聲音搶先一步響起。

  他依舊沒有看我,只是死死的盯著董狄,一字一句的開口,聲音裡沒有了慣常的漫不經心

,卻蘊涵著我從未見識過的外現的森寒與殺意,竟然是比這冰天雪地更冷上幾分:「你若是敢

再傷了她半根頭髮, 我必然叫你董氏一門,滅盡九族!」

  最後四個字,他的語音詭異的輕飄如羽。卻偏偏帶著無盡的森冷與極強的壓迫力,將那嗜

骨的恐懼與絕望綿延至人心。

  字字千均。

  鄴城城樓上下,包括懂狄在內,面色都不自覺的一變,沒有一個人敢懷疑他話語中的可信

度。

  南朝三皇子向來,言出必行!

  尚未等董狄反映過來,他已經毅然果決的橫劍立馬。背對著身後的一眾將士,以一種不容

質疑的王者姿態發出軍令:「第一個入鄴城者,立賞千金,封千戶邑!擅用箭失者,斬!」

  他手中的「轉魄」劍緩緩出鞘,劍芒如電,曜目生花,攸然之間直指董狄:「三軍聽令,

攻!」
 第47章

  古來興兵伐城,最好的兵器莫過箭矢,可是如今董狄挾鄴城婦孺在手,密立城頭,以南承

曜的心機,他如何看不穿東宮意圖.所以,他下了嚴令,擅用箭矢者斬!

  我知道他顧忌的,除了這滿城婦孺之外,還有那些刀刃相見的兵士,他不見得是真心在意

他們性命,可這些人,卻畢竟是南朝子民,若是殺戮太過,在萬千邊民眼中,他始終會落得一

個心狠手辣的名聲。

  百干年後,或者更短,只需數個年甚至數年,他今日攻城的原因會漸漸被人們淡忘,而這

一戰死傷的南朝兵士和鄴城漫天的血光卻會成為眾人心中揮之不去的記憶,更會被有心之士一

直揪住不放。

  所以,即便他要董氏一門的性命,也不會是在這裡,此情此景。

  更何況,要想扳倒東宮,活著的董狄可比死了的要有用得多。

  雖然在兵力上南承曜要強於董狄,但一方有所顧忌,一方又肆無忌憚完全擺出一副搏命的

姿態,又佔據著這鄴城之險,一時之間,竟是激戰異常,難分勝負。

  我看著箭矢如雨,自城樓之上,密密飛往攻城的兵士之中,雖是有甲盾擴衛,但畢竟不可

能面面周全,一個接著一個的軍士倒了下去,死傷無數。

  不斷有人冒著密集箭雨拚死爬上城牆,被刀劍無情的殺戮,重重的趺落下去,卻不過轉瞬

,又有新的面孔,闖入我的視線。

  他們不過個多二個來歲的年紀,稚氣未脫的臉龐上卻因為戰爭而爬滿裂痕與滄桑,血污之

下,那一雙雙眼晴異常堅毅而明亮。

  我眼看著又一個年輕的士兵奮力攀爬上城樓,距離那麼近,他抬眼上望的時候甚至對著我

略帶羞澀的一笑,然而那笑意尚末完全綻開,便永遠凝固在這鄴城蒼灰的天幕下。

  一把冷亮的刀,就這樣在我面前決然揮下,溫熱的血湧了出來,點點滴滴,濺了我的衣裙

面容.

  我艱難的閉上眼睛,然而,狂怒的風雪聲,箭矢破空的嘯鳴聲,骨頭關節的摔裂聲,將士

臨死前的悲鳴聲,衝鋒高喊的口號聲……不斷的混雜在一起,撞擊著我的耳膜。

  再睜開眼,有些茫然的看向城樓之下.一片混亂中,南承曜臨陣指揮的身影依舊英姿蓋世

,每一句指令都沉穩有力,每一個手勢都堅毅完美,天地之大,卻彷彿只容得下他一人而巳。

  瀲與秦昭,亦是立於馬上,揮劍殺敵,招招凌厲而狠絕,沒有半分的猶豫和心軟。

  這本就是命懸一線死生相搏的戰場,他們這樣做並無半分不是,少年英雄,風姿瀟灑,可

是,卻讓我莫名的覺得冷.這是他們身上,我從未見過的一面,這亦是戰爭最為殘酷的一面,

一將功成萬骨枯!

  忽然之間就覺得自己沒有辦法再繼續看下去了,我別開眼,眼角餘光卻掃過城牆之上,依

舊前赴後繼不斷拚死攀爬的士兵。

  止不住的搖頭,我想要阻止他們,聲音卻哽在喉間,根本開不了口。

  閉上眼晴,用力的吸氣,呼氣,再吸氣,再呼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然後我微微啟唇,

跟著記憶中的旋律,緩緩輕唱---

  「夫出鄴城妾在家,山重水長望眼枯。

  一行書信千竹淚.寂寥空守長燈孤。

  兒憶夫兮妾憶夫,辭家見月幾回圓。

  漠北邊馬有歸心.帶我夫君走歸途……」

  這是鄴城之中,傳唱巳久的一首歌謠,我住在「半溪」客棧的時候曾經聽人唱過,詞中的

我哀寂和曲意的幽怨曾經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此番唱來,雖是無法盡然詮釋其中淒婉,卻也

能詞曲達意,連貫而完整的將它唱出,一遍又一遍。

  最初的啞澀輕顫過後,我的聲音逐漸寧和柔婉,輕輕而又綿延,不曾停歇。

  我身邊站著的女子,原本已經癱軟得整個上部靠在城牆上,這時卻也漸漸止了淚,慢慢的

隨著我的語音,輕輕的和了起來。

  最初難免斷斷續續,可唱著唱著,她的聲音也逐漸平穩了下來,慢慢站直身子,與我一樣

將視線越過廝殺的軍士,一遍一遍唱這歌謠。

  有了第一個人,自然有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待到整個鄴城城樓上的婦女都隨我一

道唱起這首歌謠時,我清楚的看到,董狄眼中赤裸裸的殺意。

  當下只是有些麻木的將視線投向這鄴城上空紛飛的雪花,繼續一遍一遍的開口唱著:「夫

出鄴城妾在家,山重水長望眼枯……」

  我知道,鄴城的守軍,多半並沒有反心,此番會拚死守城,一來是為了追隨董狄,二來巳

是騎虎難下,為了保命,不得不為之。

  可即便是這樣,面對南承耀的三千精兵,以及不日便抵達的凱旋大軍,每一個人其實都是

恐懼而心虛的。

  漠北邊民生性剛直豪爽,他們對於挾滿城婦孺上城樓做令箭這樣的事情,其實亦是心中有

愧的,那畢竟是他們的鄉人鄰里,曾經一道喝酒出遊,互相串門。

  所以如今,當這首耳熟能詳的相思之曲綿綿唱出,更是讓他們本就不強的求戰之心又黯淡

了幾分。

  而城樓之下血戰的兵士,聽得此曲,效果卻恰恰相反,這一曲歌謠,只會激發出他們心底

爭勝歸家的渴望。

  突然間,已有兵士攻上城頭,我微微閉眼,知道鄴城守軍軍心巳亂,而攻城一方士氣大振



  「啪」的一聲,董銘一記重重的耳光打到了我的面額上,力道很大,我一時站立不穩,重

重的摔倒在地上。頸項之間,原先已經漸漸乾涸的傷口又重新滲出血跡.而手中的暖手爐,也

重重砸裂,碎片深深嵌在我的手心之中,濕黏一片。

  「你們憑什麼打人?!」一個熟悉而憤怒的聲音響起.我轉眼看去,竟然是「半溪」客棧

的老闆娘。

  我微微笑了下,對她輕輕搖了搖頭,她的視線與我相對,怔了片刻,隨即也是一笑,傲然

又不屑:「這裡有這麼多人,這麼多張嘴,老娘倒要看看你們管得了多少!」

  她也不再廢話,直接轉身面向城樓外,看向遠處,歌聲重新穩穩的響起:「漠北邊馬有歸

心.帶我夫君走歸途……」

  董銘背對著我,對董狄急道:「爹,這個女人再留在這裡只會動亂軍心,讓孩兒先把她拖

下去鎖住!」

  董狄冷冷的看我半晌,又看董銘,終是一閉眼,話帶決絕的開口道:「你即刻便帶她離開

鄴城,能走多遠算多遠,雖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有她在手上,總算多了一道保命符!」

  「爹!」

  董銘驚急的失聲而出,然而董狄卻不理他,重又提刀上前,廝殺於陣上。

  董銘的背影雖極力壓抑,但仍是克制不住的顫抖,但他最終只是一咬牙,一把握住我的肩

膀將我從地上拽了起來,一言不發的住城樓下奔去。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22 13:04

第48章

  董銘死死的箝制著我的手腕,幾乎是一路將我拉下城樓,無論我說什麼他都不理,動作粗

魯的將我強拉上馬,狠狠揮鞭前行。

  一路上,他依舊一個字也不說,唯有風聲自耳邊呼嘯而過。

  我不知道他要把我帶到哪裡,待到馬停,才發覺眼前赫然便是董記商行。

  商行裡大半的人都抽去守城了,那個喚作臻玉的婢女一見我們進門.便急急的迎了上來:

「銘主子,你可回來了,沒傷哪裡吧?」

  董銘沒有理會她,只是徑直將我甩到她身邊.話速沉急的開口道:「臻玉,幫她把傷處理

一下,然後好好看著她,不能讓她離開董記商行一步!」

  他說完,轉身便走,臻玉急喚:「銘主子,你還要去哪裡啊?」

  「回城樓,我不能丟下我爹一個人!」

  董銘一面說著,一面大步便住門外走去,我看著他的背影,自此一別後,不知道還有沒有

再見的機會。

  不由得微微閉眼,起身輕道:「董大哥,方才的救命之恩,慕容清銘記在心。」

  若非他方才的那一耳光.只怕董狄早就已動手了,即便他最終不一定能成事,但畢竟是我

加速了他抵抗之心的破滅.他眼中的殺機與恨意太過明顯,根本不費心掩飾。

  董銘的身影因著我的話微微一僵,他頓在門邊,卻依然沒有轉頭:「脅迫你一個弱質女子

,原為男兒所不齒.但形勢所迫,不得不為,是我們對不起你。我如今只能暫時保住你性命,

卻不能放你走,爹說得並沒有錯,對於我董氏一門成百上千條人命來說,你始終是一道保命符

。」

  他頓了頓,方又重新開口:「三王妃,我董家欠你的只有來生再報了!」

  話畢,他再不多留半刻,疾步而出,安排了兩個侍衛守在房門外,然後,他剛毅的背影很

快便消失在我視線之內.一次也沒有回頭。

  臻玉重又換上了一臉寒霜,盯著我項間的傷處看了半晌,終是不情願的取出藥箱,想要幫

我上藥。

  「多謝姑娘,我自己來吧.」

  我淡淡說著站起了身,此刻身處溫暖的房間之中,先前因寒冷而麻木的疼痛漸漸籠罩上來

,手心裡嵌進了密密的暖爐碎片,血一直沒有止住,必須要先清理乾淨才行。

  臻玉正待說些什麼,便聽得門外一件急促的奔跑和呼喊聲:「臻玉,臻玉,你在不在,還

有松哥和天哥,你們還在這裡做什麼,這鄴城就快被攻破了,快些隨我一起走吧!」

  那臻玉一驚,也來不及放下手中的藥箱便匆匆迎了上前:「姐姐,你說什麼?」

  門外的寧衛也是急問:「臻珠,你從哪兒聽到的消息?」

  那臻珠一跺腳道:「現在都什麼時候了,還問來問去的!快隨我走,一會晚了.可就想走

也走不了了!」

  「我不走,我要等銘主子!」 臻玉一扭頭.咬了絹子開口。

  臻珠一步上前扳過她的肩:「你這丫頭犯什麼糊塗?人家就從來沒把你當回事過!再說了

,就連董爺都死了,銘主子即便進出來也不見得會再回這裡!」

  「什麼?!」其餘三人皆是大驚。

  臻珠面上的表情越來越急,話這也越來越快:「我也是聽人說的,快別再浪費時間了,收

拾好東西跟我走.我已經安排好了,門外馬車剛好夠我們四個人坐!」

  臻玉也慌了,六神無主的看了一眼屋裡的我:「那她怎麼辦,銘主子變代過要看好她的…

…」

  臻珠看我片刻,心一橫:「找繩子把她捆起來,鎖到密室去,要是銘主子回來,他自該知

道她在哪裡!」

  那兩個守衛面露猶豫:「這,不太好吧…」

  臻珠柳眉一橫:「不然你說怎麼辦?我和臻玉反正是要走的,你們誰愛留在這裡守著她自

己留去!」

  那兩個守衛對視了幾秒,終是默然的找來繩索,畢竟自己的性命更為重要。

  我親眼看著這局勢,情知多說無益,只是淡淡看向他們 「不知幾位可否客我先把這傷處

處理一下?」

  「王妃聯明絕頂.只怕處理估口是假,拉延時間是真,我們尚且放你一條生路,你竟是要

留下我們的性命了麼?」

  我看著臻珠面上的冷嘲與恨意,當下不再多說,若非她妹妹對董銘的話言聽計從,她就算

一到殺了我.也不是沒有可能。

  我任由他們帶我迂迴反夏的繞行良久,終於在一處極隱蔽的地方觸動機關,推開了一扇岩

門。

  那密室藏得極深,一椎門而入.寒氣逼人。

  我安靜的任由他們用柱子牢牢束縛住我的手腳.既然掙扎反抗無用,我斷不能讓人看了我

的狼狽和笑話,也可以多保留一分氣力應對未知。

  麻繩深深的勒緊皮膚之中,隱隱作痛,臻球臻玉兩姐妹先出去了,我輕輕嘆了口氣,對著

那兩個守衛開口道:「不知道兩位大哥能否找些卸寒之物給我,這樣冷的天,房間裡也沒有火

爐,我只怕會撐不下去。」

  那兩個守衛面帶惻隱之色,正欲開口說些什麼,卻聽得臻殊在門外厲聲道:「你們還不出

來,別忘了,就是她的好夫君將最們通到這個地步的!」

  那兩上對視一眼,終是飛快的解下各自身上的外袍披在我肩上,然後猛然轉頭大步出了門



  我聽著密室的門重重關上,然後是暗格歸位的聲音,一室黑暗。

  我並不懷疑,南承曜必能奪下這邶城.甚至不懷疑,他一定可以找到我。

  只是我卻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到他。

  我自己身上的衣裳單薄,即便是加了那兩個守衛的外袍,在這個天寒地凍的地方,亦是起

不了多少作用,失了血的身子尤其畏冷,不多一會,身體已經僵冷麻木得失去了知覺。

  這間暗室沒有窗戶,我困在其中,根本不知道時間變化,一分一秒.卻像一生一世那樣長



  我竭力讓自己保持神智的清醒,因為我知道.在這樣滴水點冰的寒冷天氣裡,一旦睡了,

便有可能永遠都醒不過來。

  滿室黑暗之中.我強迫自己一遍遍記誦看過了詩書典籍,想從前每個開心的時刻,想我經

歷過的每一個生活片段。

  十三歲之前的記憶,是旁人給我的,官宦世家,深宅大院,錦衣玉食,嬌貴無比的生長。

  十三歲之後的近六年歲月,我卻彷彿活了從前的一輩子。

  墜崖,讓我遇見了蘇修緬,他輕輕一喚,那一聲「清兒」,開啟了我全新的人生。

  那醫谷中,紅塵之外,戈壁沙漠之上,山林水澤之間,三年的時間很矩,記憶卻是如此綿

延悠長。

  直至家人找到了我,他親自送我出谷,最後一瞥,是他絕情而去的背影,一次也未曾回頭



  後來回到相府,生活溫寧安適.雖與族中諸人都有著無可避免的隔閡,卻也能尋到真實的

溫暖.

  我想起了那些與瀲在一起策馬對飲的時日,想起了他的劍舞,想起了我的琴音。

  再後來,便是大婚,那一室空蕩蕩的紅,那一對垂淚到天明的龍鳳燭,從未刻意記著,到

了如今,卻發覺,自己也從未忘記。

  然後便是「楓林晚」中的第一次相遇.他穿著暗紅色的衣袍,一步步走到我的面前,俊美

得有如神抵的面容上,帶著一抹謾不經心的淡漠笑意,眸光,卻冷如寒星。

  我想起了慶和宮中.他唇邊意興蠱然的弧度。

  到了中秋賞月宴,一曲「驚鴻」畢,那雙幽黑暗遂的眼中,深不見底,有晦暗光影,如流

星,一閃而逝。

  然後便是夜深人靜時候的上藥裹傷,傾天居內與太子鬥智周旋,我看到了他的忍耐與野心

,也見識了他的心機與狠絕。

  同樣還是那一曲「驚鴻」,他第一次留宿在我歸墨閣內,纏綿悱惻,繾綣輕憐,卻原來只

是為了一個相似的影子。

  然後,然後便是他立於「盜驪輕驄」上的身影,白羽鎧甲,號令三軍,縱然早如他的卓絕

出眾,可那樣的蓋世風姿,卻仍是給我留下了太深的印象。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樣,當第一屢光亮穿進這滿室黑暗,亦是穿進我昏昏沉沈的意識時,

我努力的想要睜開眼.卻在恍然中,著剄一個白羽鎧甲的身影,逆光而站,顛倒了時空,凌亂

了記憶,現實與夢境.錯綜複雜的交織在一起,不變的,只有那人的風神氣度,傲然於天地之

間。

  手上的繩索被解開,我整個人被擁入一個溫熱的胸膛,他抱著我的手臂那樣的緊,緊到略

微顫抖。

  我聽著他有力的心跳,一下一下,漸漸感到心安,然後疲憊睏倦便如潮水,霎時襲來。

  正想放任自己陷入昏睡,卻忽然聽到他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傳令,董府上下一個不留。



  他是抱著我背對著門外一眾將軍下達的命令,自始至終沒有回頭,也沒有稍微改變姿勢,

只是聲音寒漠,宇宇千鈞,不留半點轉換餘地。

  我聽得他的屬下一怔之後,卻是無人敢上前勸阻,紛紛應聲去了。

  心下一驚,奮力的張口喚他:「……殿下……別……」

  他抱著我,依舊定定不動。

  我越發的急,想要阻止他,可是卻渾身無力,嗓子亦是聲澀沙啞,只能勉強發出幾個音來

:「……留著……太子……牽制……」

  董府上下百餘人命,他們中有大多是與我一路前來漠北,日夜同行,對我與疏影多加照顧

的質樸男兒.又有太多本是無辜。

  我以為曉之以厲害局勢.或許能救下他們.畢竟要扳倒東官,這是可以大做的文章,而活

人遠比死人有用得多.以南承耀的心機,不會不明白這一點。

  然而他卻只是抱著我站了起來,伸出一手輕柔的覆上我的眼睛:「我說過,他敢傷你半根

頭髮,我便要他董氏一門.九族滅盡。」

  話氣很輕,卻沒有半分轉圜的餘地。

  說話時,他已經抱著我走出了那間密室,他的手掌一直溫柔而堅定的輕覆我的眼睛,不讓

我被驟然而來的亮光剌傷,也不讓我看到那一片染血的紅。

  然而,雖是看不見,可刀劍揚起的聲音,哭喊哀求的聲音卻一直不絕於耳,我心內驚痛,

努力伸出雙手抱住他敷在我眼睛的手臂,想要張口說些什麼,卻只一陣急痛湧上,本已經到達

極限的身體再也無力支撐下去,只能任溫軟的黑暗將我包圍,整個人也軟軟的靠進了他的懷抱

之中。
第49章

  我彷彿又回到了那醫谷,若耶溪畔,那一片密密的海常花樹。

  當層層如輕紗一般的霧氣散去,一切慚漸變得清晰.我又一次見到了他,緩帶青杉,卓然

而立。

  今日的陽光穿過重重搖曳的海常花影,溫存的撫上他的眉眼,他忽而轉眸,視線往我的方

向定定看來。

  我想要走近,卻根本動彈不了分毫,就這樣兩相對視良久,他終於緩緩向我走來。

  霧氣,重又一層層籠了上來,我費力的去尋他的身影,卻依稀只見.那襲淡墨青衫,恍惚

間化做了白羽鎧甲,「盜驪輕驄』上,那人漫不經心的勾起唇角,眸光,卻清冷如星。

  他越來越近,慢慢向我伸出了手,我有些遲疑的向著他的方向伸出了自己的手,然而眨眼

之間,一支長箭破空而來,然後有鮮豔的紅從他的胸口湧了出來,他身後驟然出現了萬千兵士

的身影,揮舞著刀劍,倒下了,又站起來,帶著滿身淋漓的傷,廝殺,廝殺……

  我想要叫喊,聲音卻哽在喉間,那樣難受。

  我緊緊的環抱著自己的雙肩,可是還是止不住的顫抖,更控制不住心底蔓延的寒意。

  我看見他在馬背上,一手捂著傷處,弧形優美的唇邊依然帶著漫不經心的些微笑意,他看

著我.極緩的動了動唇.似乎是在對我說話,可是風聲太大,我聽不到。

  屏住了呼吸,越發努力的去分辨,終於聽得有話音斷斷續續的傳來---

  「……你給我說清楚……怎麼回事……」

  那聲音很熟悉,帶著外現的怒意,並不是他的,我有些的疑感,卻聽得那聲音繼續響起—



  「南承耀,你給我說清楚,你是故意留我姐姐在鄴城做鉺,誘出董氏逆賊的,是不是?!



  「若非殿下有絕對的把握可以救出王妃,斷不會這樣做的。」另一個清靜的聲音響起,似

乎是,秦昭。

  「絕對的把握?我姐姐差點就已死在董老賊刀下了!我慕容家捧在掌心呵疼愛的的女兒,

為了你三殿下,不辭辛苦千里迢迢來這漠北,臨陣清唱助你攻城,而你給了她什麼,三殿下?

大婚之夜你讓她獨守空閨,就連歸寧也讓她孤身一人,到了如今,你又讓她一身是傷,躺在床

上昏迷了一天一夜,到現在都還沒能醒過來!」

  我努力的睜開眼睛.想要撐起身子,卻終究未能夠,頸項間和手心的傷處,巳然得到了很

好的護理,此刻,正襄著純白的紗布,然而我的全身卻如同散架一般綿軟無力,沒有一處不在

叫囂著疼痛。

  開口,嗓音微弱沙啞得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可是還是讓門外的人立刻便有了動作,急促

的腳步聲匆匆向我房裡奔來。

  最先推門進來的是瀲,他面上是掩不住的驚喜和關切,上前跪坐在我床邊,一把握住我的

手開口道:「二姐,你可算醒了!有沒有哪裡覺得不舒服?」

  其實手心傷處,被他驟然握住,疼痛頃刻間襲來,我盡力壓抑下自己的輕顫,對他微微笑

著搖了搖頭。

  一雙修長有力的手,卻適時的伸了過來,南承曜在我床頭坐下,扶我起身靠在他懷中,再

不著痕跡的握著我的手腕將我受傷的手輕輕帶了出來。

  雖然他做的沒有絲毫刻意,但瀲是何等聰明,先前是由於太過歡喜忘了情,此刻一怔之後

,立時反應了過來,神情一下子自責而焦急起來:「二姐,我方才是不是弄疼你了,你有沒有

事?」

  我的喉嚨乾澀疼痛異常,開不了口,於是依舊只能微笑著對他搖了搖頭。

  南承曜自床邊案上取了水杯親自喂我,由於太長時間的滴水未沾,身體已經到達極限,此

時雙唇觸到溫水,我有些貪婪的一飲而盡,如同瓊漿玉液一般。

  一連飲了三杯,方才覺得喉嚨的疼痛緩和了些.抬眼,卻看見瀲已經別過臉去,似乎是不

忍再看的樣子,我這時才感覺到,南承曜攬在我腰際的左臂,亦是微微發緊,但他依舊什麼話

也沒說,用空餘的右手再斟滿一杯溫水,送到我的唇邊。

  雖然嗓子依舊不舒服,可是如今這樣。我卻是怎麼也喝不下去了,微微搖了搖頭,我輕聲

開口道:「謝殿下.臣妾覺得好多了。」

  還好,聲音雖然微啞,卻並沒有到剌耳的地步。

  他靜靜看我.終是什麼也沒說.抬手替我理了理鬢間凌亂的發。

  「殿下,軍醫到了。」

  秦昭的聲音響在屏風後面,按例,他是不得入內的。其實嚴格說來,縱然瀲是我的親弟弟

,亦是不能進到我的睡房內間.可是這個小魔王只要脾氣一上來根本就是個誰也勸不住的主,

更不會把這些繁文縟節當回事,好在,南承曜也並沒有說什麼。

  待南承曜應了之後,兩個隨軍軍醫便走了進來,望、聞、問、切,長長的診治時間。

  我忽然憶起,自從出了邪醫谷後,我已經有太長時間沒當過病人了,但凡身體不舒服,無

不是自己配藥處理,如今這樣嬌慣,竟然都有些不適應了。

  這樣想著,不由得淡淡露出一抹笑意,南承耀伸手撫過我的長發,在我耳邊輕道「王妃醫

術高明,只可惜「醫者不醫己」,讓他們看看也無妨,若是方子不對,只管按著你的意思去做

便是了。」

  我有些窘迫,一來沒有料到他竟然看出了我在想什麼,二來自己也沒有託大到那個地步,

軍醫自然是醫界翹楚,民間也自有藏龍臥虎的高人,我不過跟在蘇修緬身邊學了幾年,斷不敢

就此目中無人。

  我張口欲語.卻礙於大夫仍在身邊,並不好解釋什麼,所幸南承耀方才那句話是在我耳邊

低語的.我只能暗暗祈願他們沒有聽到。

  南承曜看著我略微尷尬的模樣,修長的指撫摸過我因為窘迫而染上蒼白雙頰的淡淡紅暈,

終是慢慢笑起,這是自他凱旋歸來,我所看見的,他的第一個笑。

  「殿下,按理,三王妃的傷口在外表,不應該昏迷那麼長時間,現在既然醒過來了,那應

該是沒有大礙了……」說話那名軍醫面上帶上了幾分豫色,與另一人對視了一會方再開口:「

只是,如今王妃的脈象卻依舊虛虧,並且甚為不穩,我等暫時也斷不出這是為何,只有等回上

京與太醫院諸位同僚會診,方能對症下藥。這段時間,王妃需得悉心調養,凡事放寬心……」

  他又停了片刻.方才有些遲疑的再開口,只有短短的一句交代:「……切忌要注意飲食,

不可思慮過甚。」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22 13:05

第50章

  南承曜淡淡點了下頭,那兩名軍醫便退了下去。

  瀲急急的開口問道,「二姐,那兩個軍醫說得雲裡霧裡的,你到底有沒有怎樣?」

  我微笑著搖了搖頭,「不礙事,休息幾天就好了。」

  我看他仍是一臉的不放心,連忙趕在他還欲再問之前開了口,「我有點餓了,你幫我去廚

房看看有沒有山藥粥。」

  他立刻站起身來,揚眉道,「二姐,你等著,即便是沒有我也要他們現做了來。」

  說著,他便大步往門外走去,我看著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屏風外,尚未收回視線,便聽得

南承曜的聲音響在耳際。

  他一面撫著我的長發,一面開口道,「待你的身子調養幾天,我們便起程回京,上京城內

名醫不少,你不會有事的。」

  我溫婉應道,「臣妾本來就沒事,何苦還要勞駕太醫。」

  他淡淡一笑,「軍醫太醫,保的只是平安,他們治病,大多是溫方,惟恐擔了責任,如今

只是形勢所限,等回了上京,我自然不會找他們。」

  我不由得笑了起來,「殿下說這話可要小心,別忘不了了『醫者手上一把刀』。」

  他宛爾,「我倒忘了,眼前便有一個握刀子的,看來是該小心一點。」

  我略帶嗔意的看了他一眼,他亦是回我一笑,方攬著我接著開了口,「世人都以為宮中太

醫院國手是妙手回春的神醫,其實沒有一個不是以保自己的命為重,患者的命為輕的。若非他

們處在那個位置上,比旁人多得些『下刀』的機會,在我看來,那就真的是百無一用了。」

  我微微一笑,「為君王皇族看病,好了,是你的本分,不好,卻是要被砍頭的,這原怪不

得他們。」

  「也是。」他淡淡笑了笑,「不過真正的醫之大者,卻藏於民間,不知道王妃有沒有聽說

過『淳逾意』的名字,雖是比不得蘇修緬那一手驚天地泣鬼神的醫術,卻也並沒有白擔了『妙

手郎君』的虛名,此刻他便在上京之內,等我們回去,我便讓他到王府替你看看。」

  我轉頭看他,剛要說話,卻被他以一指輕輕點住了唇,「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不過『醫者

不醫已』是老話了,讓他看看總沒有什麼壞處。」

  不由得笑了起來,伸手輕輕推開他的手,「我是想問殿下,這『妙手劉姥姥』向來行蹤不

定性情古怪,殿下怎麼那麼肯定他在上京,又怎麼知道他會願意來幫我看病呢?」

  他難得的估算錯我的心思,自己也不免覺得有些好笑,過了一會,才重新淡淡笑著對我開

了口,「是人皆有弱點,只要抓住了,便能叫他死心塌地。而淳逾意的弱點便在於貪戀美色,

一個桑慕卿,就足讓他沉醉溫柔。」

  他口中的桑慕卿我知道。「不願意君王詔,只盼慕卿顧」,上京忘憂館桑慕卿的名聲,早

已經傳遍了大江南南北。灩兒不可謂不美,慶貴妃亦是國色天香,但他們之於世人,卻更多的

是如天上明月一般,可望而不可及。惟有這們桑慕卿姑娘,卻真真正正讓天下男了,但凡想起

,無不心醉而神往。我雖是沒有親眼見識過她的風采,但有一回卻是聽瀲兒開口讚過,雖然他

眼中只是純粹對世間美好事物的欣賞,並未情動,但能讓他這樣,卻斷然不是常人所能為。

  我想起了上京城中流傳甚廣的公開的秘密,桑慕卿身為南朝第一舞姬,自然眼高於頂,拒

絕過的王孫公子文人雅士如過江之鯽,卻輕易的讓當朝三皇子南承曜做了入幕之賓,第一個,

也是唯一一個。如今在這樣毫無心理準備的時候聽他提起,說的卻是這樣一番話,一時之間,

倒叫我不知道該怎麼應答了,只能一徑的垂著羽睫,不言不語。

  他見我沉默,似是有些疑惑,卻忽然一笑,攬著我的腰從後面俯下身來,溫熱含笑的氣息

就拂在我的耳際,「王妃怎麼不說話?沒有什麼想要問我的嗎?」

  我面上微微發熱,有些不自然的開口道,「殿下說,是人都有弱點,那這位慕卿姑娘的弱

點想必殿下也握住了?」

  不然,怎麼能說動這樣心高氣傲名滿天下的奇女子去應承淳逾意。

  他笑出了聲,語氣裡重又帶上慣常的漫不經心,「是,桑慕卿的弱點便在於她對我動了真

情,只是,王妃確定你想問的只是這個?」

  我微垂羽睫,沒有說話,心底,卻莫名的湧上一絲冷意。

  這世間有多少人做夢都想著能見上桑慕卿一面,眼前這人,卻只將她奉上的真心視為可以

利用的工具,他利用她籠絡人心,或許還利用她收集各方消息,我不知道這世間,到底有什麼

是他真正在意的。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我勉力自他懷中直起身子,轉過頭去看他的眼睛,聲音

很輕,卻是一字一句的開了口,「那麼我呢,在殿下看來,臣妾的弱點是什麼?」

  他的眼眸轉深,定定看我半晌,方淡淡開口,只有四個字,「太重情義。」

  我一時怔住,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他唇邊漫不經心的笑意漸漸淡了,只是深深看我,良久,才再開口,聲音裡有一絲不易察

覺的輕嘆,「王妃慧質蘭心,心氣與才學不讓鬚眉。只是,太過聰明的女子,往往不易幸福,

識大體,顧大局,然後一味的委曲求全。」

  我輕輕垂下眼睛,看向自己纏著繃帶的手,沒有說話,而他的聲音,依舊靜靜傳來——

  「你弟弟說得沒有錯,你嫁入三王府,我對你虧欠良多,可是你從來沒說過我半句不是,

相反,還趕赴漠北,處處維護。」

  「臣妾既然嫁給了殿下,自當禍福與共。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道理臣妾懂得。」

  我沒有看他,只是輕輕開口,而他卻伸出手抬住我的下顎,微一用力,迫我抬頭看他的眼

睛——

  「你方才說的,是身為當朝三王妃、慕容丞相府千金的深明大義,為了這,你放棄了一個

妻子最基本的冀望和要求。」

  他鬆開手,卻依然看著我的眼睛開口,「就說這一次,我不信你一點都沒有察覺,我為什

麼要留你在這鄴城。可是你一句話也不多問,明知道危險卻依然留了下來。我讓你一身是傷躺

在床上昏迷了整整一天一夜,可是你醒過來以後,卻連半句抱怨的話都沒有。王妃究竟是一點

也不在意,還是太過自苦了呢?」

  我別開眼睛,深吸了一口氣,然後開口,「就像秦將軍所說的,殿下會這樣做必然是有把

握可以救出臣妾的,臣妾相信殿下。」

  「若是我告訴你,換做別人我可能就不會行這一招棋了,王妃又會如何?在我的算計和篤

定裡面,你佔了其中之一,因為是你,所以我相信憑你的聰明,必然可以等到我來,但這其實

也是一場賭。」

  我緩緩抬眼,對上他幽黑暗邃的眸光,然後努力綻出一抹柔然笑意,「可是,我們畢竟賭

贏了,不是嗎?」

  我用了「我們」,然後看見他的身體,微微的,幾不可察覺的一震。我依舊靜靜的看著他

的眼睛,語音寧和而堅持,「若是旁人,殿下未必不會行這一步棋,卻不一定會去在意一顆棄

卒的性命。而如今,臣妾安然無恙,我相信殿下的篤定裡面,除了臣妾自身的因素外,必然還

有重重安排,所以,臣妾沒有半分埋怨。」

  他深深看我,沒有說話,而我卻終是沒有止住心中橫亙不去的那一絲澀然,別開了眼,輕

聲開口道,「只是,下一次遇到這樣的事,臣妾卻希望殿下能夠一早告知,只要是殿下的意思

,臣妾絕不會有半句推辭,我只是不想被瞞著,最後一個才知道。」

  「不會再有下一次,」話音剛落,我整個人便被他伸手密密擁入懷中,他的語音裡帶了一

絲不同於往日的低沉和悸然,「那天在鄴城城樓下,我看著你的血滴在雪地裡,才發覺,原來

我在意。」
第51章

  屋內火炭燒得「噼啪」一聲響,塌間被衾溫暖,我靠在南承曜溫熱堅毅的懷中,兩個人的

身子密密的契合著,我聽著他沉穩有力的心跳,一下一下,窗外怒號呼嘯著的漫天風雪與寒冷

,彷彿被隔絕在了另一個世界。

  他有些自嘲的笑了笑,「所以,那個時候我根本不敢看你,因為或許只要一眼,我就會心

軟,繼而答應董狄的條件,好讓你完好無缺的走到我身邊。」

  我靜靜的靠在他懷中,柔婉應道,「臣妾已經完好無缺的在殿下身邊了。」

  他沒有說話,只是有些默然的將我纏著繃帶的手放在唇邊,在手心傷處,輕輕印下一吻。

然後,他的聲音重又響起,帶著釋然與承諾,「不會再有下次了,我保證。」

  我心底一點一點的柔軟下來,剛想要說些什麼,卻聽見瀲的聲音遠遠傳來,「二姐,山藥

粥好了……」

  話音未落,他已經端著滿滿一大碗山藥粥大步到了我的床邊。我看了一眼碗中的粥,不禁

好笑的轉眼看他,「這麼多,我可吃不完。」

  他劍眉一揚,「吃不完也得吃,這粥是我親自守著他們熬,並且親手盛來的,你無論如何

都得把它吃光!」

  我笑起來,想他自小養尊處優,連廚房的門都沒進去過,何曾做過這樣的事情。我看著他

眼睛裡和南承曜一樣密佈著的紅血紅,不由得開口道,「這些事情何必你親自去,交給疏影就

好了。」

  他的面色有些不自然,然而不過一眨眼的功夫便重又笑道,「有我服侍你不好麼?」

  我心一沉,雖然他極力的掩飾,但到底是不善作偽的性子,就著他手中的勺喝了一口山藥

粥,我靜靜開口,「疏影呢,怎麼都不見她?」

  瀲握勺的手一僵,垂下眼睛不吭聲,我心底越發的不安,「她到底怎麼樣了?」

  南承曜摟著我的手微微緊了緊,然後開口道,「我不想瞞你,她並不在董記商行之中,我

已經派人去找了,你不用擔心。」

  我微微閉了閉眼,再睜開,目光懇求的看著他開了口,「殿下,疏影自小就跟著我,在臣

妾心裡,就如同妹妹一樣,請殿下看在臣妾的份上,一定要找到她。」他點頭,「你放心。」

  不知道為什麼,有了他這句應在,我的心奇異的微微放寬了些,正欲開口道謝,門外卻突

然傳來秦昭的聲音,「殿下,軍情報奏。」南承曜並沒有避諱我,淡淡開口,「講。」

  「趙漠帶人在翰海沙漠附近追到了董銘,目前已經收押在鄴城大牢,該怎麼處置,還請殿

下示下。」

  忽然之間,我覺得胸口很悶,有些喘不過氣來的感覺,南承曜鬆開攬著我的手,就欲扶我

在床上躺下,我伸手扶住他的手臂,輕聲卻語帶堅持的開口道,「殿下,就在這裡說。董氏一

門畢竟都與我有過太多牽扯,我想我應該知道。」

  其實,這是我自醒來以後,就一直沉在心上的一塊巨石,幾次想要問出口,卻又生生忍下

,現如今,驟然聽到董銘還沒有死,那絲鬆懈還來不及展開,他被捕入獄的消息卻又緊隨而來

。南承曜看我半晌,終是幾不可聞的輕輕一嘆,然後他對著屏風外的秦昭開口道,「先不要動

他,我親自去審。」

  秦照應了一聲「是」,又再開口問道,「那陳三怎麼處置?」

  南承曜淡淡問道,「董銘的行蹤不是他透露的吧?」

  「不是」

  「他仍舊沒有半分歸順之心?」

  「沒有。」

  南承曜可有可無的笑了笑,「他倒是個難得的人才,只是,可惜了。」

  對面的瀲捧著粥碗,定定看他,「殿下的意思是,殺?」

  南承曜依舊是漫不經心的一笑,眼底卻冷漠一片,「不得即棄,成大事者,當收放自如。



  我知道他這麼做其實並沒有什麼不對,既然不能收為已用,又注定對立,放虎歸山不若斬

草除根。可是,明白是一回事,心底還是無法抑制的微微發冷。

  南承曜伸手拿過一個枕頭,動作輕柔的扶我靠在上面,然後開口道,「讓瀲留在這裡陪我

,我隨秦照去去便來。」

  我看著他微微點了下頭,然後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屏風外。

  「二姐,快趁熱把粥喝了。」瀲一面說著,一面又舀了一勺送至我唇邊。

  我看著他眼下淡淡的青色和眼中密佈的紅血紅,不由得有些心疼,「你們行軍歸來,本就

大耗元氣,又守了我一天一夜,身體只怕會吃不消,喚個丫鬟來便成了,你快去歇息一下。還

有殿下那邊,你也差人去和他說一聲,別太累了。」

  「我沒什麼,至於南承曜你就更不用覺得過意不去,」瀲的眉目一冷,「原是他欠你的!



  我微微蹙眉,這樣的率性而為口無遮攔,又生在相府這樣的官宦之家,早晚有一天要讓他

吃虧的,「瀲,你也不是小孩子了,三殿下的名諱是你能直呼的嗎?」

  他眸中隱現怒意,「他竟然敢把你留在這鄴城之中作餌引董老賊,我連叫他的名字都叫不

得了麼?」

  我微微一嘆,「殿下會這樣做,必然是做好了各方佈置,我現在不是沒事了嗎?」

  他眸中的怒氣稍稍緩和了些,有些心不甘情不願的開口,「若不是看在他是真的在意你,

你以為我會就這樣算了嗎?」

  我就著他手中的勺,又喝了一口粥,沒有說話。

  瀲一面喂我,一面接著開口道,「那天我們久攻不下,你又被帶走了,誰也不知道會怎樣

。那個時候,是三殿下自己冒著箭雨,飛身上了城樓,『轉魄』劍出,不過一招便要了董老賊

的性命。」

  縱然對南承曜極為不滿,可是說到這裡,他的面上還是帶上了些欽佩嚮往的神色,或許他

自己也察覺到了,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下,又舀了一勺粥喂我,方才繼續說道——

  「董老賊一死,鄴城守軍也就潰不成軍了,我們攻下鄴城,即刻便去找你,害怕誤傷到你

,三殿下下了嚴令鄴城之內任何情況下不得兵刃傷人。他讓我和秦昭趙漠歐陽獻分別帶人出鄴

城沿著不同方向去找你,他自己則趕往董記商行。後來我得到消息你已經沒事了,這才帶兵回

來,等我到了商行,他已經下令滅了董氏一門。」

  我的心底,沉沉一滯,沒有說話。

  而瀲沒有注意到我的異樣,依舊一面喂我喝粥,一面自顧自說了下去,「後來你昏迷不醒

,不管用什麼方子都不奏效,我們便一直守著,現在想來,那兩個軍醫的日子可真不好過。若

非找不到旁人,我早就把他們生吞活剝了!三殿下倒是一句話也不說,不過那個陰沉的樣子連

我看了都發寒,也難怪那兩個軍醫每次回報你的病情時都一副戰戰兢兢的模樣了。」

  他說著,自己忍不往帶上了笑意,我卻一點也笑不出來,猶豫了片刻,還是有些遲疑的開

口,「董氏一門……」

  「除了董銘被董家家奴陳三拚死護著逃了出去,而殿下要追回董銘暫時留下了陳三的性命

以外,在董府中的其他人,一個活口都沒有留下。」

  瀲乾脆的開口,一絲猶豫都沒有。

  見我默然,他嘆了口氣,「三殿下一早已經說過,若他們敢傷了你,必要董氏一門九族滅

盡,你還不瞭解你的夫君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嗎?其實換了我,也會這麼做。」

  他又舀了一勺粥喂我,我卻怎麼也吃不下去了,他見狀,倒也沒再迫我,放了粥碗,起身

看著窗外開口,聲音裡有著少的嘆息和沉靜……

  「二姐,我知道你心慈仁厚,可這個世界本來就是這樣,只有勝負輸贏,不論是非對錯,

誰無辜?誰含冤?就算是天也仲裁不了。你也不要把一切責任都攬到自己身上來,董氏被滅門

,固然是因為他們傷了你,但董狄謀反是鐵一般的事實,按例當誅九族,三殿下這麼做也並沒

有半分不是。他身為竽子,揚威立信的維護法紀權威都是必須的。」

  他轉頭看我,「再說了,留著董家的人,固然是可以做點文章,但是想要扳倒東宮,又豈

是朝夕之間可以做到的。既然董狄已死,剩下的這些人根本不足以讓三殿下一舉成事,那麼,

他必然不會打草驚蛇,又何苦要保住這些恨他之人的性命,平白讓人嚼了舌頭去,一傳十,十

傳百,在民間落得個心狠殘酷的壞名聲?」

  我從來沒有想到瀲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一時之間,只能有些怔然的看著他俊朗的面容,一

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自然知道瀲聰明異常,可是他歷來不願沾染朝堂之事,為了這,不知道讓父親母親傷了

多少腦筋。

  此番隨南承曜出征,縱然南承曜沒有防備他,但到底時日太短,然而他卻能在那麼短的時

間裡將一切說得的,說不得的暗合轉折清楚看透,卻是我所沒有想到的。

  瀲看了一眼我的神色,重又轉眸看向窗外,朗聲開口,眉目間坦蕩而隱隱傲然,「父親總

叫我入朝為官,我總不肯,其實這些勾心鬥角的事情我不是不懂,不屑而已。」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22 13:05

第52章

  大約傍晚時分,南承曜重新回房,瀲見他進來,淡淡行禮告退離開了房間。

  待到屋內無人了,他開口輕問:「王妃覺得怎麼樣?」

  我微微一笑:「吃過藥,又睡了一下午,已經好多了。」

  他點點頭,而我看著他眼底淡淡的青色,不由得輕聲開了口:「倒是殿下,該好好歇歇了

。」

  他笑起來,忽然俯身在我耳際曖昧的開了口,語音略帶沙啞,而愈顯魅惑:「這可是王妃

說的,待會,不要後悔。」

  一面說著,一面伸指沿著我的長發和頸項間的弧度,緩緩摩挲下移。

  雖然明白他不過又是在捉弄我,可還是忍不住微微羞窘的側開了身子:「殿下,臣妾是說

真的。」

  他含笑看我:「我也是說真的,怎麼,王妃不信?」

  我有些無奈,當即決定轉移話題:「殿下早上出去,事情都處理完了吧?」

  本是無心之語,話一出口,自己的心卻是倏然一沉。

  他早上出去,為的多半是董銘的事情。

  他「嗯」了一聲,沒有多說什麼,唇邊的笑卻是漸漸斂了。

  我深深吸氣,直視他的眼睛,輕輕問道:「殿下打算怎麼處置董銘?」

  他靜靜看我,只說了四個字,語音中不帶一絲情緒:「謀反必誅。」

  我的心一寒,聲音裡也不免帶上了一絲顫抖:「殿下的意思是說,他已經……」

  說到這裡,竟是再怎麼也說不下去了。

  他淡淡看了我一眼,方才開口道:「還沒有,不過罪無可赦,遲早的事。」

  我輕輕點了點頭,垂下眼睛,不再說話。

  他看了我半晌,終是起身到我面前:「律法如山,謀反當誅,本與你無關,你不要多想,

軍醫也說了,你不可思慮過重。」

  我勉強自己牽起唇角對他微笑著點了點頭,將手交到他伸出的手心中,任由他攬著我的腰

一同往塌間走去。

  「王妃早些睡了,我換人進來服侍你就寢。」

  我不由得轉頭看他:「殿下還不休息嗎?」

  他笑起來:「我是很想,可是王妃身上有傷,我不捨得。」

  本是沉鬱難解的心境,被他這樣一打岔,我不由得有些哭笑不得。

  尚未開口,本欲開口說些什麼,卻心念忽轉,生生止了下來,力持平靜的微笑著仰頭看他

,輕道:「殿下小心。」

  我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然後聽著馬蹄聲漸漸遠了,閉上眼,略略定了定神,再轉

頭對著南承曜派來服侍我的小丫鬟道:「我有些頭疼,勞煩姑娘去幫我取些酒來,再把白日裡

軍醫開的方子上的藥取一副過來,不用煎。」

  那小丫鬟應聲去了,不一會便取了回來,我道過謝,又隨意與她說了幾句話便打發她下去

了。

  關上門,我慢慢打開藥包,白日裡喝藥的時候我記得其中是含了南洋金花和桂枝醛的,若

是將這兩種草藥研成粉,放入溫酒之中,那便是,一劑極好的麻醉散。

  我摒棄心中的一切顧念,溫酒研藥,不讓自己多想什麼。

  此時此刻,我只需記得從上京至漠北,漫漫路上的種種關照維護,只需記得鄴城城樓下暖

手爐的溫暖,只需記得他救了我這條命,便是了。

  待到一切準備得當,已是月過中天,手心的傷處,疼痛細密湧上,但我卻在意不了這些,

沉吟了片刻,我開口喚了在外間候著的小丫鬟:「如今天氣甚寒,官衙中缺還有許多軍士輪崗

值班,你去取些酒來,隨我一道送給他們暖暖身。」

  那小丫鬟半是倒極為利落,不一會便帶了幾個人搬著酒罈過來了,我端起桌上兌好的溫酒

,溫言淺笑:「如今大牢之中正關押著朝廷要犯,守衛之人最是任重辛苦,大家便隨我先去那

裡吧。」

  由於我們落腳的地方就是鄴城官衙,地下便是大牢,從房間走過去,並沒有耽誤太多時間



  此刻大牢裡只關押著董銘一人,因此只有兩個差役在那裡守著,見我帶了一眾丫鬟進來,

慌忙站起來行禮:「小的見過三王妃!」

  我溫婉一笑:「董銘乃朝廷要犯,還請兩位多加警惕,這天寒地凍的,兩位辛苦了,本宮

特意帶上一壺溫酒讓兩位暖暖身。」

  我親手將那一壺酒放在他們面前的桌上,那兩個差役自然受寵若驚的推辭,我微微一笑:

「不過是一壺薄酒,比起你們對朝廷的盡心盡力根本算不得什麼,兩位就不要推辭了,本宮還

要給其他將士送酒去呢。」

  這樣一說,那兩人方千恩萬謝的收下了,我垂下眼眸,很好的掩住其中的愧疚,然後轉身

離去,繼續帶著丫鬟將她們手中的酒分送給其他守衛。

  將鄴城官衙走了一整圈,我回到房中,估算著藥效差不多該發作了,便推說自己要靜下來

看會書,打發那個小丫鬟先下去睡了。

  待聽得她的腳步聲走遠了好一陣子,我方才起身,拿著桌上的酒壺推門而出。

  酒壺裡其實已經沒有酒了,但有這個道具在手,門外輪崗的守衛因著我之前送酒的舉動也

並未生出太多懷疑,又礙於我的身份不好多問和阻攔,我得以一路暢通無阻的下到地牢。

  那兩個差役已然倒地失去了知覺,我微微閉了閉眼,但既然已經決定的事情,再多的猶豫

亦是枉然,心一橫,我上前從其中一人身上取下一整串的牢門鑰匙。

  一路走下去,轉角處那間牢房中關押著的,便是董銘。

  他神情倨傲的閉目盤坐著,聽得響聲也不睜眼,我心內輕輕一嘆,也不開口喚他,逕自動

手一把一把的去試鑰匙。

  這一直持續的開鎖聲音到底是激起了他的詫異,他倏然睜開眼睛,看見我,不由得一震,

有些不可思議的脫口而出:「是你?」

  恰此時,我手中的鑰匙「喀嚓」一聲,打開了鎖,牢門應聲而開。

  我看著他,沒有上前,只是平靜的微微笑著開了口:「董大哥,鄴城城樓上是你出手救了

慕容清一命,現在,換我救你。」

  董銘起身,大步走了過來,卻在距離我還有兩三步的位置,倏然停住:「你是瞞著南承曜

來的,是不是?放了我,你怎麼跟他交代?」

  我微微一怔,南承曜是他殺父滅族的仇人,他自然該恨他,可是南承曜缺也是我的夫君,

然而此刻他對著我,雖然面色複雜,缺不帶仇恨,所說出口的話語更是沒有半分懷疑,竟是含

了幾分為我著想的意味在其中,我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該怎麼去面對他。

  他看了一眼我的神色,轉過頭去,語帶複雜的開了口:「原是我董家對不起你在先,咎由

自取。只是明白是一回事,我缺做不到一點都不恨。」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沉柔開口:「董大哥,你不用說了,我明白的。如果董大哥還信

得過我,這就隨我一道走吧。」

  他有些淒愴的笑了笑:「連陳三都死了,我就一條爛命,還有什麼值得王妃做戲騙我的?

若不是爹爹心心唸唸希望董家至少能留下一息血脈,我即便是死在這裡,也沒有什麼好牽掛的

。」

  一面說著,一面舉步出了門。

  我心底難受,當下卻只是強自溫言開口:「董大哥,外面的牢役如今不醒人事,你換上他

們的衣服隨我出去,自然是要擔一些風險的,可是我之前已經做了一場戲,將這風險降到最低

,而我到底還是當朝三王妃,外面的守衛即便是懷疑,應該也不敢多加為難的。只是,董大哥

,話雖如此,最終結果如何,慕容清卻不敢向你保證。」

  他定定看我半晌,慢慢開了口:「若是王妃能對南承曜交代得了,在這大牢底下,我知道

有一條暗道是可以直接通往鄴城官衙外面的。」

  我心下一鬆,當即開口道:「董大哥既然這樣講,必是有把握可以出去的,這樣我便放心

了。你不用擔心我,我已經做了些安排,不會讓人懷疑到我的。再說了,即便是知道了,我是

三殿下的王妃,是當朝丞相的千金,不會有事的。」

  他深深看我,然後什麼話也沒說,一轉身便往牢房深處走去,在一個看似平淡無奇的牆壁

死角不知道怎麼搗鼓了幾下,然後那牆上,便推開了一個狹小的門,僅供一人進入。

  他沒有轉頭,只有聲音沉沉傳來:「三王妃就這樣毫無防備的跟了過來,就不擔心在下挾

住你做保命符,又或者是利用你找南承曜報仇嗎?」

  我看見他扶在牆壁上的手隱約的克制與用力,青筋盡現,我知道他心目中不是一點這樣的

念頭都沒有閃過的。

  在這樣的時刻,一唸成佛,一唸成魔。

  我很清楚自己絕對不能後退一步,亦或是表現出半分慌亂後悔的情緒,所以我只是輕聲開

了口,語音平靜寧和,帶著淡淡堅持:「如果你是那樣的人,當初在鄴城城樓便不會留下慕容

清一條命,今日我也就不會有機會為你做些什麼了。可是……即便董大哥真的這樣做了,慕容

清也絕不後悔今日所為。」

  久久的沉默,他依舊沒有轉身,我也依然站在原地,不後退一步。

  然後,他終於鬆手,背對著我開了口,語音沙啞而疲憊:「三王妃,今日一別,此生大概

都無緣再見了,大恩不言謝,王妃,保重了!」
第53章

  直到第二天中午,我才重又見到了南承曜,他推開門,挾滿身嚴寒氣息而入。

  我看著他眼底的倦意和冷漠,在心底輕輕一嘆,看來董銘的事情,他多半是知道了,而且,多半已猜到是我的所為了。

  其實一早已經知道,我根本不可能瞞過他的,之前種種,不過是做給旁人看的,我畢竟是南承曜的王妃.私放朝廷要犯,於他難免不好交代,至於他要怎麼處置我,我倒沒有讓自己去想。

  他淡淡看我.漫不經心的開口道:「一夜末見,王妃有什麼話想要對我說的嗎?」

  我起身,平靜端正的對著他行下禮去,不帶半分隱瞞之心:「殿下,臣妾知道這樣做實屬不該,可是董銘畢竟救過我.我沒有辦法眼睜睜看著他問斬。殿下要怎麼責罰,臣妄絕無半句怨言。」

  他聽我如是說了,眸中的冷意慢慢淡去,看我半晌,終是輕輕一嘆:「所以我說,王妃最大的弱點便在於太重情義。」

  我有些怔然的抬眼看他,他淡淡一笑,伸手將我拉到懷裡:「也罷,你本就太過委曲求全,如今只要你在我身邊.便儘管按著自己的想法去做無妨,即便出了什麼事,也沒有我擔當不起的。」

  我心內微微一暖,理智卻仍未放鬆,有些小心翼翼的開口確認道:「殿下肯放過董銘了嗎?」

  他淡淡笑了下:「王妃說笑了,董銘巳於昨日在獄中畏罪自盡,何來放過不放過這一說.」

  他如是說了,我一直懸著的心,雖是無法完全放下,卻也安定不少。

  其實心裡亦是有疑惑的,他的心狠無情,我太過清楚,他並沒有正面答我,因此,我並不敢確定,他是真的放過董銘了,所以才找了這樣一個藉口給世人,還是已經派人去追了,必不留一丁點隱患。

  剛想開口再問,他卻微笑著一偏頭,落了個輕吻在我面頰上:「這一整夜,王妃的心思都在別的男人身上,可真叫我傷心,就沒有半分思念我嗎。」

  我有些不自然的轉開眼眸:「殿下就別再捉弄臣妾了。」

  他低笑出聲,一手扳過我的身子,一手以指極其緩慢的劃過我的眉目唇殘,語音微啞而魁惑:「怎麼會是捉弄.一整夜的時間,我騎在馬背上,可是沒有一刻不在想念王妃……」

  語音漸淡,終於消失在他刻意纏綿的一吻之中。

  我心底微嘆,放棄了追問的念頭,因為我知道,再問下去,也不會有結果的。

  他那樣的人,若是不願撒謊.最精於的,便是不動聲色的敷衍。

  而我也一樣,與其欺騙,我寧願不要答案。

  用過午膳,我看著他眼底微微的青黛之色,雖然依舊風神不減,卻到底有依稀可辯的倦意,於是柔聲再三勸他到內間小憩片刻。

  他或許是真的累了,再加上不願拂了我的意,便起身到內間塌上躺下,那柄「轉魄」,依舊放在觸手可及的地方。

  我微垂羽睫,這個人,即便是睡著,也依舊警覺而戒備,換句話說,他或許並沒有一刻,能得到真正的休息。

  轉身出了房間,輕輕的為他帶上門。

  有些隨意的在鄴城官衙的小花園中走著,仍然有雪.但我身上救了厚厚的狐裘,倒並沒有感覺到冷。

  這個時候,不知道董銘身在何處,由於事出緊急,我並沒有辦法為他準備卸寒的衣裳,而只是備下了銀兩,雖然足夠.我卻不知道他有沒有機會用出。

  還有疏影,我設有一刻不在為她擔心,這樣冷的天,她的身子最是經不得寒氣,此時此刻,她可有冬衣保暖,又到底是在哪裡?已經過去那麼長時間了,卻還是,杳無音信。

  不如道過了多久,我看著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正欲回房,卻突然聽得一個陌生的聲音從花園外隱約傳來:「可算是能好好睡上一個安穩覺了,就為一個小小的董銘,也真夠折騰的。」

  我一驚,聽得他說話的聲音越來越近,下意識的隱身在積了雪的灌木後面,剛藏好,便見有兩人身披鎧甲並排走了進來。

  那兩個人我見過,雖是叫不上名字,卻也知道他們是南承曜的親信,跟隨多年。

  「殿下說了,王妃心慈,若是眼睜睜看著董銘問斬,必然心生鬱結久久不散,這才刻意讓她得了機會的。不過我們這位三王妃也不是簡單角色啊,我還以為要在密道出口那守上多久呢.沒想到會那麼快…」

  話沒說完,便被另一人打斷:「輕聲些,殿下吩咐過不能透露半點口風的。」

  原先說話那人笑了起來:「得了吧趙漠,這裡半個人影都沒有,又才剛輪過崗,外面的守衛哪一個不是你的人,誰敢偷聽?即便真聽去了,又有誰敢洩露半句出去?」

  那趙漠似乎也覺得自己小心過頭了,笑了笑,重又隨意的開口道:「小心點也好,我可不想我的人再重夏那兩個牢役的下場----雖是棄卒,卻到底無辜了些。」

  先前那人笑道:「趙漠,你什麼時候也開始有婦人之仁了。跟在殿下身邊那麼久了,你還不明白嗎,三殿下做事要不不做,一旦做了,便會做絕。他既然存心要讓三王妃不悲憫自傷,又斷然不會放走董銘為日後埋下任何一絲禍根,便只能棋行此招。而若是要做得天衣無縫.不讓王妃落下任何一點私放朝廷要犯的口實,最萬無一失的辦法,就是滅口.再說了,那兩人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不然怎麼會被刻意安排在昨夜當差?」

  趙漠笑笑:「我自然知道,說說罷了。不過跟了殿下這麼長時間.倒真沒見過他在哪個女人身上費心的.到底是王妃,是要不一樣一些----不過他既然吩咐我們不得洩露口風,自然是怕王妃知情,這樣看來,倒又不全是因為她丞相千金的身份了。你說,殿下該不會真愛上王妃了吧?」

  先前那人想了想,方才說道:「現在看來,愛上倒不好說,在意是肯定的了。不然做什麼這樣大費周折的。其實我倒寧願他可以愛上王妃,或者任何一個女子都行,只要能讓他走出傾兒公主的陰影----」

  「歐陽獻!」

  他的話沒有說完,便被趙漠厲聲打斷,也許是這個名宇真正犯忌,那歐陽獻頓時驚醒住口,半晌無話。

  過了良久,我才聽到歐陽獻的聲音重新從花園的盡頭隱約傳來:「……殿下從前…現在看他這樣… 你就不會難受嗎……若沒有楓林……白虎那一遇……或許…」

  我看著他們兩人的身影消失在了花園另一側的門外,聲音也漸漸聽不見了。

  我依舊維持著方才隱身灌木後方的姿勢,一動不動。

  不知道過了多久,當我終於站起身來,這才發覺,膝蓋已經酸麻無力,而天色,也已經不知不覺的暗了下來。

  一顆星,倏然劃過天際.耀目光芒轉瞬即逝。

  我想起蘇修緬曾經說過的話,每一個人,都有著自己對應的星相,星壎,人亡。

  那麼,我適才看到的,是不是就是屬於董銘的那顆星?

  斬草不除根,向來不會是南承曜所做的事情,我一早巳知道。

  他那樣的人,斷然不會為了誰,打亂自己的計劃,更不會為了誰,為自己埋下隱患,所以,他不會因為我而放過董銘.我知道。

  如今,他能做到這一步,費了這樣大的周折,只是想讓我心裡好過些,沒有負擔,不再悲憫自傷.已經出乎我的意料了。

  卻沒有想到,自己的惻隱之心和自作聰明,不僅救不了董銘,反倒還連累了兩個無辜的人。

  我微微閉眼,胸口沉悶的疼著.一雙手.卻自身後輕輕;攬住我的肩,我聽到南承曜的聲音淡淡響在耳際---

  「怎麼一個人在這裡?」

  我回頭,撞進他幽黑暗遂的眼眸深處,隱約的柔光。

  想要微笑的,卻終究未能夠。

  我知道自己此刻的眉目間的哀傷必然逃不過他的眼,什麼也不說,反而會引得他猜疑。

  於是我就著他攬著我的手勢,放任自己輕靠入他懷中,我聽著他的沉穩有力的心跳,然後聽見自己的聲音低低響起---

  「我很擔心疏影.殿下.真的很擔心她。」

  我感覺到,他攬著我的手臂微微一緊,我將臉埋在他懷裡,淚藏於睫。

  他不願意我知道,那麼.我便不知道罷。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22 13:06

第54章

  南承曜陪我一道用過晚膳,便離開了,縱然已經大勝,卻仍有一眾軍中事宜等他處理.

  我心結沉鬱,更加不想一個人悶在房中,去找瀲,他卻也不在,於是只好一個人在這雪地裡漫無目的的走著.

  「王妃!」伴隨著一聲脆生生的輕喚,一個五、六歲摸樣的小女孩穿著紅色衣裙,一蹦一跳的跑到,我的面前。

  我記得她叫靈兒,是鄴城官衙內務管事的女兒,因為在這整個官衙裡只有這麼一個小小的女孩.所以甚是得大家的歡心,南承曜也授意讓丫鬟常帶她來陪我。

  見到這麼個粉妝玉作的小人兒,縱然心緒鬱結,但到底還是緩緩微笑著彎下腰,摸了摸她肉乎乎的粉嫩小臉,柔聲道:「靈兒乖,冷不冷呀?」

  小靈兒搖了搖頭,細聲細氣的說道:「不冷。我剛才和爹爹去採買物品,見到了小玉姐姐,她讓我把這個帶給你。」

  她一面說著,一面從懷中取出一塊帕子遞給我,我的心倏然一沉,那塊雪白的絹子上,繡了傲雪寒梅,旁邊題著兩句詩—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那是疏影從不離身的絹子,與暗香一人一塊。

  我儘量不讓自己的焦慮嚇到小靈兒,可是聲音裡卻還是有著拉制不住的急迫:「靈兒,這塊帕子是哪個小玉姐姐給你的?她現在在哪?」

  「就是董記商行的小玉姐姐啊,以前每次跟爹爹去商行採買東西的時候她都會給我糖吃的,可好了。」

  我明白她口中所說的小玉姐姐多半是臻玉,現在看來,疏影也多半在她手上,只是,我卻不知道她挾持了疏影究竟想要做什麼。

  「靈兒知不知道小玉姐姐現在在哪裡?還說別的話了沒有。」

  「小玉姐姐說了,這是我和她之間的秘密,只能告訴王妃,不可以讓爹爹知道的.她還說她今天晚上亥時會在鄴城南門外的青木崖等你,讓你只能帶著銘哥哥一起去,王妃,銘哥哥在這裡嗎?我怎麼都沒有見到他呢?」

  我微微閉上眼,臻玉的目的已經昭然若揭,她不知道通過怎樣的手段挾持住了疏影,然後想要利用疏影與我交換心上人的性命。

  只是,這天下之大,我又上哪去賠她一個好端瑞的董銘?

  「王妃,晚上我可以跟你一起去玩嗎?」

  小靈兒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我略略定了定神,勉強自己微笑輕言:「靈兒問過小玉姐姐了嗎?她怎麼說?」

  小靈兒撇撇嘴:「小玉姐姐不讓,她說了,只能讓王妃一個人在亥時帶著銘哥哥去,多一個人,或是晚一刻她都會不高興的。」

  我長長一嘆,伸手摸了摸小靈兒黑亮的小辮子:「靈兒也聽到了,今天晚上我不能帶你去,不然小玉姐姐是要生氣的。」

  我沒有回自己的房間.而是去找瀲,董銘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普天之下.我再沒有可以與臻玉交換疏影的東西.那麼,與其自己孤身前去被動的等她發落,不若多一個武藝卓越的瀲在身邊更便於應對一些,臻玉幾人武藝皆是低微,以瀲的修為只需藏好了,他們必然不會發覺。

  然而,瀲卻依然不在,我略一沉吟,直接舉步去往軍營,卻不想,就連南承曜也不在,聽留守的侍衛說,因為連日的大雪,通住上京的道路多半被封住了,他帶了秦昭和瀲,以及一眾軍士探路去了。

  我眼看著天色一點一點的暗下來,亥時將至,而他們什麼時候回來卻猶未可知。

  我心一橫,略微定了定神,一時之間也尋不到筆墨,重回官衙只怕時間會來不及,於是我只得對那名守衛交代道:「本宮如今有要事外出,若是三殿下和慕容瀲將軍回來了,勞煩你第一時間告訴他們到青木崖來找我,不帶人。」
第55章

  無論是南承曜還是瀲,我相信他們必然都能聽出我話語中的不尋常,也會知道該怎樣做。

  我沒時間再耽擱,徑直騎上侍衛從軍營中牽出的馬駒,向著青木崖的方向一路疾馳而去。

  青木崖,是鄴城以南大約十里地的一個高崖.因著地險,縱然出名,卻是人跡罕至。

  遠遠的,我便看見兩個模糊的人影立在崖前,策馬近了,那個一身惟悴面客上猶掛淚痕的人兒正是疏影.她的雙手被縛,嘴唇被堵住發不出聲音,頸項間,橫著一把長劍,臻玉獨自一人站在她身後脅迫著她,目光冷冷的向我看來。

  「怎麼只有你,銘主子呢?我明明聽人說他被抓進鄴城大牢了的.他現在怎麼樣了?」她見我一人前來.焦急起來,手上的長劍跟著往疏影頸前一橫,雖是沒有傷到她,可是威脅的意味已經不言而喻了。

  「臻珠姑娘和另外兩位大哥不也沒跟姑娘一道過來,所以你不用擔心,董大哥如今和他們一樣.好好的。」

  我看見她面色上一閃而逝的異樣,明白自己的猜測並沒有錯,她這次來,多半是瞞著臻珠一心只想要保全心上人的性命。

  若是只有她一人,那或許我便可以有機會尋到一個兩全的法子。

  我的右手,藏在寬舒的衣袖下,手心之中,有金針孥然生光。

  這套棠花針是蘇修緬親自為我創的,一招一式,執手提點。

  我雖是太久沒有練過,卻依然有把握能夠救回疏影,只是此刻她們所站的位置在懸崖邊上,任何一個細微的閃失都有可能讓她們雙雙失足墜下,我不得不防。

  而我心中,不到萬不得巳,亦是斷然不願意傷了臻玉的,即便她和我之間並沒有恩義,但她卻是為了董銘以身犯險,我救不了董銘,到了如今,更加不願意連累他的丫鬟再有死傷。

  「他既然沒事,你為什麼不把他帶來?!」臻玉的聲音再度響起,拉回了我的思緒。

  我密切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一面握緊手中的棠花針,一面平靜開口道:「姑娘也知道,董大哥現在在邶城大牢之中,守衛森嚴,我沒有辦沽把他放出來。」

  臻玉面上的神情隱隱狂亂:「什麼?你不是當朝三王妃嗎?怎麼可能沒有辦法?!」

  我依舊靜靜的看她:「牢中守衛敬我.卻並不會聽令於我,現如今能放得了董銘的,就只有三殿下一人。我求過他,可是他並不允.。」

  「既然你救不出銘主子,還來這裡做什麼?!」臻玉的聲音有了些歇斯底里的意味,她一把拽住疏影的頭髮.將她一推上前來一步:「你就不在乎你這丫鬟的性命了嗎?她倒是拚死拚活一心維護你幾次自盡就為了不拖累到你!」

  我心內一痛,面上卻是不敢露出分毫,依舊平靜的看著她開口道:「我自然在乎,不然今天就不會來這裡了。」

  她淒厲的笑起來:「你救不出銘主子,還指望我會放了她嗎?」

  我輕輕搖頭:「我自然知道不可能,但若是我有辦詩讓董大哥從牢裡出來呢?」

  「那你方才又說…」

  「我方才說的,是我一個人並沒有辦法救出他,但若是加上你,結果就不一樣了。」我打斷她,以一種不容置疑的語氣開口道:「三殿下之所以不允我的要求,是因為他不會去在意一個丫鬟的性命,但是他卻不可能不在意我的。所以如今,我親自來,用我自己交換疏影,有我在手,你的要挾才有可能成功。」

  臻玉的面上有著魷魚和不信任,而疏影聽了我的話,死命的掙扎和搖頭,被堵住的嘴裡不住發出嗚咽之聲,我對著她安撫的微微一笑,輕聲開口:「臻玉姑娘,三殿下不在意疏影的性命,然而在我心裡,她如同我的親生妹妹一樣,我是不可能置她的安危於不顧的。她既然不惜自盡也要維妒我,我又為什麼不能為她做點什麼呢?」

  她看了看我.又看看疏影,表情有些鬆動,而我強迫自己不避不讓的直視她的眼睛,繼續輕聲開口道:「臻玉姑娘,董大哥對我有恩,這你是知道的,慕容清沒有一天忘記過。現如今他有難,我又如何能坐視不理?你相信我,我與你一樣,都希望他能平安無事。」

  她面上的懷疑逐漸散去.可猶豫仍在,帶了幾分不確定的開口問道:「董爺說過,三王妃聰明絕頂,我怎麼知道你現在說的這些話是真是假,又為什麼要相信你?」

  我靜靜看她,一宇一句沉柔應對:「你還有別的這擇嗎?」

  她一時怔住,啞口無言。

  而我輕輕一嘆:「臻玉姑娘.我已經願意用自身來交換疏影了,姑娘還有什麼是不放心的?」

  臻玉一咬牙,開口道:「你下馬,自己慢幔的走過來。」

  我沒有說話,下馬,一步一步向懸崖邊走去,藏在衣袖中的手,穩穩的握著金針。

  疏影絲毫不懂武藝.若是能先讓她離開,我們脫身的可能性便會大大增加。

  臻玉一手緊緊的拽著疏影的衣裳,一手死死的握著長劍,我知道她很緊張,因為她握劍的指節,隱隱泛出青白之色。

  「你背過身,慢慢後退著走過來!」在我離她大約十步遠的時候,她驟然開口喊道。

  我依言而行,一步一步慢慢後退,忽然感覺到自己發上一痛,臻玉手中的長劍已經架到了我頸項間,而疏影則被她一用力,推出幾步跌倒在地上。

  疏影從地上站起身來,依舊雙手被縛,口不能言,可她哀哀看我,怎麼也不肯離去。

  我心想著越快離開這懸崖邊越好,於是一面對著她溫言開口,一面暗暗遞了個眼色讓她先到馬駒那裡----

  「疏影,你即刻便回鄴城官衙,告訴三殿下我的處境,告訴他,若是想讓我活命的話,便放了董銘!」

  臻玉聽我如是說了,一直緊繃的身體漸漸放鬆了下來,正待挾著我走離這懸崖,卻忽然看見遠處一人一騎飛馳而來。

  她握劍的手一緊,厲聲道:「你竟然叫人來!」

  我斷然開口,手中卻握緊了金針:「不是,姑娘何不等看清楚了再做定論。」

  那人影漸漸近了,竟然是臻珠,她隔了老遠就已在喊:「臻玉,你快過來,別上了她的當!銘主子已經在昨夜自盡在牢裡了,公告都帖在鄴城城門上了,你不要信她胡說八道——」

  臻玉又驚又痛.不受控制的喊出了聲:「什麼?!」

  而我卻明白到了此刻,已是不得不為,一楊袖子手中的金針直直飛入她持劍的右臂之中。

  她吃疼,長劍「哐啷」一聲落地,然後順勢彈落下了懸崖,我立刻想也不想的拽上疏影提步飛奔,我們的馬兒就在不遠處,只要到了那,便有機會脫身,臻珠雖然也有馬,卻不見得會拿自己的性命陪她妹妹胡鬧。

  「三王妃,你好狠!」身後的臻玉,淒厲叫著,竟是不管不頓從身後一撲死死拖住了我。

  人在絕望和不管不顧之際,總是能激發出驚人的力量的,此刻的臻玉,便是如此。

  我的身子連帶雙臂被她死死拉住,根本動彈不得分毫,而尚在遠處的臻珠聲聲急切的叫換,臻玉根本沖耳不聞。

  疏影雙手被搏,無法上前幫我,情急之下,她彎下腰一張口,狠狠咬了臻玉的手指,臻玉吃疼,本能的一鬆手,卻又立刻更加死命的箍住我,我聽著她淒厲狂亂的聲音響在耳邊。

  「銘主子既然已經不在了,那麼我活在這個世界上也沒什麼意思了,不若拖著你一道,去給他陪葬!」

  話語未落,她已經發狠的手腳並用纏在了我的身上,和我一道糾纏著摔倒在地上,然後死命的一滾,我只來得及伸手重重推了疏影一把,便感覺身體凌空下墜,耳邊除了風聲,便是她淒厲詭異的笑聲,久久不絕,直到,直到無邊的黑暗,將我包圍。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22 13:06

第56章

  我彷彿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夢裡,有水榭歌台,有三山五在,有絲竹瑤琴.也有鐵馬金戈。

  時光的長河從眼前緩緩流過,盈盈水波中,粉妝玉琢的小女孩慢慢長大,紅衣盛妝,坐上花轎,一回眸,便是一生一些那樣長。

  我知道水中的影像便是我自己,卻上前不得分毫,只能眼睜睜看著那頂喜氣洋洋的大紅花轎,漸行漸遠,終於消失在濃霧之中。

  待到層層霧氣散盡,隨風搖曳的海棠花樹下,有人緩帶青衫,靜然而立,只留給些人一個清絕冷寂的背影,或仰望,或豔羨,唯獨不能靠近一步,他的生命中,容不得太多牽絆。

  我遠遠的看著他,靜靜等待濃霧重新湧上將他帶走,一知從前的每一次一樣。

  然而這一次,他卻慢慢向我走來,越來越近,帶著久違的藥香,還有那樣熟悉的氣息。

  他緩緩伸手,冰涼的指尖輕輕觸上我的眉眼,微顫。

  或許是因為這一次的夢境太過真實,我沒來由的感到悲傷,那樣的哀婉,又那樣的溫涼,心底傷寂雖淡,卻是一直頑強的綿延著不肯散去。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樣,所以,我才會在潛意識裡抗拒著睜眼,不想讓醒來之後揮之不散的惆悵空洞再一次將我包圍,於是,我便放任無邊的黑暗,柔軟又溫存的再盤將我環抱。

  我並不知道又過了多久,自己才完全清醒過來,睜開眼,觸目所及便是四周堅硬的石壁,然後一個女子冰冷的聲音響了起來:「你醒了?」

  那聲音我並不陌生,因此才會越發的不敢置信和遲疑,我極其緩慢的轉眸去看她,只見那麼子素顏白裙,眉目間的美麗欺霜傲雪,一如我記憶中的樣子。

  我有些怔然的開口道:「漓陌姑娘?

  恍然如夢,又或者,我根本就還沒有醒來。

  她卻並不理會我的仲怔,徑直遞了碗滾燙的藥汁到我手上,我一時無力,那藥碗險些從手中滑落,強自勉力,方略略穩住了。

  她不掩嘲諷的淡淡開口道:「自己喝了,我可沒時間伺候你。」

  一面說著,一面就折轉身往光亮處走去,走了幾步,卻又站住,回過頭來冷冷看我:「清小姐和邪醫谷還真是有緣,兩次墜崖居然都能遇到,你與其興出那麼多的是非,何不乾脆死了算了,留在這世上不過是徒增禍害----我倒想問問你,這樣很好玩嗎?」

  她這句問話,本來就沒打算要我回答,話音剛落,她轉身便走,我心下一急,也來不及過多思量,脫口就問道:「他在哪?」

  漓陌漂亮的唇角勾出一個冰冷的弧度,什麼也沒說,便徑直走了出去。

  我環視四周,這才發覺,自己此刻身處在一個天然的岩洞之中,身下鋪了厚厚的虎皮,身上裹著暖暖的狐裘,岩洞內燃著幾處篝火,倒是半點也感覺不到冷。

  我一仰頭,將碗中的藥汁一飲而盡,然後便情急的想要起身出去尋個究竟,然而這一用力,疼痛剎時蔓延四肢百骸,不禁重又重重的摔了回去,再聚不起半分氣力。

  心內湧上深深的無力感,隨之而來的還有淡淡的傷懷惆悵。

  即便是在沉睡之中,亦能感覺到的溫涼注視,卻原來,那並不是夢。

  一連三天,我都沒有辦法起身,見到的,依舊只有漓陌冷冷的容顏。

  她不再同我說一句話,卻每日為我施針療傷,一目三次,從不間斷。

  除了施針,她便只有送藥和送粥的時候才會進這個岩洞,依舊是一句話不說,放下就走,更不會理我是不是有力氣拿得動藥碗,又或是吃了沒有。

  而我每次,即便再無力也會強迫自己撐起身子.將她送來的藥汁和粥喝盡,我沒有再徒勞的掙扎浪費力氣,亦沒有再多問她些什麼,我知道,現在我唯一可以做的,便是養足力氣,然後,我才可以走出這岩洞,知道我想要知道的事情,見到我想要見到的人。

  我微微的閉了閉眼,三天了,他一次都沒有出現過。

  到了第四天清晨,漓陌為我施完針便一言不發的離去了,我嘗試著扶著岩壁站了起來,然後一步一步,慢慢向洞外走去。

  岩洞外面,是一片銀裝素裹的天地,驟然以昏暗的岩洞中出來,一時之間,有些不適應這突如其來的光線,我難受的閉了閉眼,再睜開,定睛看去,面前枯木成林,卻是沒有半個人影,雪地上,只留下了一排清淺孤單的腳印,向著樹林深處延伸了去。

  我跟著那腳印,慢慢向前走,步入那片枯林,走了沒多遠,便看見前方狀似無序的堆放著幾塊大石,但只要細看.便是一個簡單卻精妙的陣法。

  不由得慶幸如今條件所限,蘇修緬並沒有擺出什麼奇難怪陣,否則今日的我,即便看得透,只怕也沒有氣力走出去。

  仔細將那幾堆石頭的擺放暗自默記了幾遍在心上,又看了看方位走勢,這才緩步入陣,從景門入,先折向離位,前行五步,復尋坤位接巽位,前行七步後,走震位,從生門出。

  其實並沒有費多大的功夫,可是因為腳步片刻也不能停頓的緣故,待到出陣,我鬢間巳微有汗意,體虛得連我自己也有些不敢相信。

  出了石陣,我略微頓了頓,調順呼吸,再向前行不遠,面前赫然便是一汪深潭,在這天寒地凍的時節,潭水卻並未起冰,依舊一汪深碧,宛若崑崙山頂上好的蒼玉。

  碧潭邊靜坐著一個青衫之人,懷抱秦箏,背對著我,平靜的面向這一汪幽碧,自始至終沒有回頭。

  一襲白衣的漓陌,清豔如霜,靜立在他身後,直當我不存在一般,連半分注視都吝於給予,所有的眸光都靜默的投在那人的清絕冷寂的背影之上,溫柔宛然。

  再一次的見到他,縱然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卻仍恐相逢是夢中。

  不自覺的頓住腳步,那樣近的距離,竟是遲疑著久久無法上前。

  而他依舊沒有回頭,只有淡漠的話語隨風傳來:「你自崖上墜下,便是落在這潭水之中,所以僥倖撿回了一條命。」

  我的唇邊,緩緩的帶出一絲淡淡的自嘲笑意,我自然知道,一直都知道,過住種種,巳不可追,也從未有過太多不切實際的奢望。

  我也從來沒有放任自己去想,如果再見面,會如何。

  因為我知道,所有構建出的想像,在重新面對他的時候,必然全然坍塌分崩離析。

  似從未遠離,又似,陌路。

第57章

  在蘇修緬的身邊,總能讓人感覺到一種侵骨的冷,可是這種冷,可是這種冷,可是這種冷,卻帶著溫柔。而這種溫柔,只有用心,才能體會出來。

  猶如崑崙山頂,由九天落融的冰雪所化而成的天池水一般,雖蘊冷寒之神,卻終年不結冰,清絕宛然。

  又如他的劍,「沉水龍雀」,劍光冷,劍意卻極溫柔,每一劍所激起的驚世風華,無論是誰看到都會有一剎那的痴迷,而驚醒時,往往便是魂斷時,帶著些許一去不復返的悲涼。

  與南承曜越微笑就越冷漠的絕然無情不同,蘇修緬清絕冷寂,該出手時亦是狠辣凌厲從不容情,但他的內心,卻常懷慈悲之意。

  邪醫谷世代定下規矩,若要出師,必先弒師,他做到了。

  在不過十三歲年紀的時候,便以奪命一劍,了結了從襁褓中便一直將他養大的師父蘇古稀,自此以一柄「沉水龍雀」,承邪醫,仗劍江湖。

  邪醫谷還有另一個亙古不變的規矩,但凡求醫問藥者,從不收取銀兩珍寶為報酬,但必要受治之人,能做得到谷主提出的一個條件方肯出手救治。

  他拒絕過的達官顯貴江湖名俠不知凡幾,我曾親眼見過,有人在谷外痛得淒厲嚎啕,或哀求或詛咒,直至血湧而亡。

  而他冷眼看著,絲毫不為所動。

  我也見過他費盡心力施針救治鄉下農村和街邊乞兒,所要的報酬不過是一杯粗茶一首童謠。

  唯一的例外,大概便是我吧。

  那時的我,因為墜崖而昏死,自然也就沒有辦法達成他的要求。

  然而,他依舊把我從鬼門關外拉了回來,後來我曾問過他為了什麼,他卻只是極淡的笑,什麼也不說,猶如寒冰溶化成為涓流,潤澤新梅。

  也曾輕笑宛然,問他到底要向我提什麼樣的要求,就這樣平白壞了邪醫谷規矩豈不有損谷主之尊。

  他站在滿樹海棠花影之下,聲音隔了那麼多的年月卻依然那樣清晰的縈繞在我耳邊,宛若昨日重現一般。

  他說,並沒有壞什麼規矩,我還沒想到而已。在我想出之前,你先欠著。

  這一欠,便到如今,而這次他又再度救了我,漫漫年月中,若要兩清,不知要待幾時,又可會有這樣一天。

  這樣想著,忽然心底一驚,當年與我一同墜崖的疏影他救下了,可是這一回的臻玉,卻不知是怎樣的情形,無論是在岩洞之中,還是此時此刻,我都沒有見到半分她的影子。

  她挾持疏影,又拖我墜崖,我雖然並不喜歡她,可到了如今,卻也不至於憎恨。

  因著董銘的事,我本就對她心存了幾分愧疚之意,此刻自己毫髮無傷,更因此能再見到他,所以,我的潛意識裡,是希望她也能安然無恙的。

  我暗自深吸了一口氣,上前在他身側輕輕坐下,與他一同注視那一汪幽碧,然後開口輕問:「與我一同墜崖的那名女子,她現在在什麼地方?」

  他沒有任何動作,語氣中亦是不帶一絲感情,只淡漠開口道:「死了,如今便沉在湖底。」

  雖然不是沒有想過這種可能,可如今真切聽道,卻還是免不了有些難受,可我又怪不了他,於是只能垂下羽睫,藏住眸中的淡淡哀思。

  他依舊沒有回頭,只是一面隨意的撥動手中的秦箏,一面清淡開口道:「以你現在所處的位置,如若還是這般心慈,日後的路會很難走。我教你的棠花針,是讓你自保用的,不是用來玩過家家的遊戲。」

  我垂下眼眸不說話,他的箏音未停,繼續開口道:「不說話,看來我猜得沒錯。你既然能那麼精準的把棠花針刺進她的陽池穴令她驟然手麻無力,何不反手刺向她的咽喉更為簡單。如若不是這一潭碧水,你一時的心軟已經害死了你自己。」

  我聞言轉頭看他:「你方才說她已經身葬湖底,那又怎麼會知道她手上棠花針的位置?」

  他停了撥箏的手指,第一次轉過眼眸來看我:「你以為,我看了她手上的棠花針,還會救她上來嗎?」

  我一時怔住,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而他重又回頭,不再說話,自顧自的撥弄秦箏,低首清眸中,是亙古不變的寂寞,溫涼得幽冷,幽冷得清絕。

  氣氛有些微微的冷澀,我並不想,這樣的凝滯橫亙在我和他之間,於是勉強自己轉換話題開口,然而那句話,卻也是我一直放在心上想要問出的——

  「蘇修緬,你怎麼會在這裡?」

  唇齒之間,柔軟的摩擦著氣息,隔了那麼長的時間,終於又再次喚出了那三個字,蘇修緬。

  他撥箏的手指,微微一頓。

  他的名字,是不常被喚的,邪醫谷內,他是眾人仰望如神的「公子」,江湖之中,他是世人口中驚豔傳奇的「蘇先生」,可我卻只記得,當我意識剛剛清醒,卻發覺自己雙眼不能視物的無助徬徨之際,響在耳際的那個聲音——

  他說,不要怕,你不會瞎的。

  他的聲音輕而溫涼,如同上好的寒玉一般,我的心奇異的略略安定,問,你是誰。

  他靜了片刻,然後開口,只有三個字——蘇修緬。

  永世難忘,所以不忘。

  所以後來,即便知情,也不願意改了最初的稱謂,甚至連前面的「蘇」字都不願去掉,只一徑在唇齒間柔軟的摩挲著氣息,聲聲喚他,蘇修緬,蘇修緬……

  我的唇邊,緩緩勾出一個自嘲的笑意,那樣婉轉玲瓏的少女心思,離我,已如一生那麼遙遠,卻仍然記得,當年意中眼中,總纏綿。

  現如今,我重新開口再喚這個名字,柔軟依舊,卻已在不知不覺中,輕染傷懷。

  還來不及再說些什麼,漓陌嘲諷厭惡的聲音冷冷傳來:「怎麼會在這裡?何不問問清小姐你怎麼不在上京王府中待著安生做你的三王妃,偏要跑到鄴城做俘虜驚動天下,鄴城城樓那一段,王妃可是出盡風頭……」

  她的話沒有說完,蘇修緬微轉眼眸淡淡看去,那眼光其實並算不得冷,可是漓陌已經驟然住口,垂下眼眸不再多說一個字。

  我尚未從她方才的話語中回過神來,卻忽然聽得身後枯林之中風聲大作,那是石陣被觸動的聲音。

  然後,一個低沉涼薄的聲音淡而從容的隨風傳來:「不知道林外是何方朋友,可否出來一見?」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22 13:07


第58章

  我倏然一驚,本能的站起了身,那聲音的主人,赫然便是南承曜。

  蘇修緬淡淡看了我一眼,然後轉頭對著漓陌微一頷首,漓陌便轉身徑直往枯林處走去。

  我深深吸氣,掉轉了視線沒有看他,然後力持平靜的開口道:「漓陌姑娘,石陣裡困住的,是三殿下,我隨你一道過去吧。」

  話是對著漓陌說的,可是想要告訴的人,卻是身後的蘇修緬。

  漓陌的唇角,勾起一個冰冷又嘲諷的弧度:「這世上有誰不知道王妃的夫婿就是名動天下的南朝三皇子南承曜,王妃何必還要再炫耀一遍呢?」

  我輕輕一嘆,當下不再同她多說什麼,也不去理會身後的蘇修緬作何反應,微垂羽睫一步步往枯林深處走去。

  身後,深潭靜水幽碧瑩然,雪地深綠,美麗得恍若夢境,而我卻一步一步的遠離,去向前方,現實與命定的方向。

  慢慢的近了,才看清楚,石陣之中大約困了十餘人的樣子,驟然間見到我,或許是大大出乎了他們的意料,即便是瀲和南承曜,都有了片刻的怔然,目不轉睛的看著我,一動不動。

  片刻之後,是瀲先有動作的,他眼中的光彩粲然生輝,神色之間幾欲成狂的欣喜是我從未見過的,他提步就要向我奔來,卻有因此再度觸動石陣,一塊大石迎面便向他飛去,饒是他反應敏捷才堪堪避過了,尚未站定,便已急急的向我喊道——

  「二姐,這石頭堆裡面有古怪,你不要過來!」

  我快速掃了一眼石陣的動勢和位置,如今這石陣已經被觸動,只會比我先前入陣時更為復雜難走,我眼見得坤位的生門若隱若現,已成隱約的閉合之勢,當下不再遲疑也來不及解釋,只是揚聲對著石陣中的眾人開口道:「跟著我說的方位走,不要停頓。」

  說罷,也來不及去注意他們的反應,只能一面密切注視著石陣的方位走勢,一面儘量平穩而清晰的開口道:「往左走三步,然後往前走七步,不要停,一直走,向左五步,再後退九步,從右邊第三、四塊石頭中間出來。」

  待到他們全都安然無恙的走出石陣,我一直緊繃集中的心神才放鬆了下來,只覺得原本就虛弱的身子更是無力。

  瀲一步上前握住我的雙肩,力道大得讓我疼得止不住微蹙了眉,可我知道他這一次必然是被我嚇壞了的,即便現在或許仍舊是驚魂未定,我的弟弟,平日裡 總是開朗堅韌的瀲,此時此刻,就連聲音都仍是帶著微微的顫抖——

  「二姐,你怎麼可以這樣!為什麼不等我們回來?!你知不知道當我和三殿下趕到青木崖,遠遠的看著你墜崖卻什麼也來不及做的時候,心裡面是什麼樣一種滋味?!你知不知道當我們一路沿著懸崖尋下來卻連半分你的影子也找不到的時候又是什麼樣的心情?!每一棵樹、每一叢枯草堆,每一塊石頭都不敢放過,知道這樣漫無目的的找很蠢也起不到多大作用,可是又根本不敢停下來不找!整整四天,你知道這四天我們是怎麼過來的嗎?你怎麼可以這樣?!」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個樣子的瀲,心下微酸,卻說不出話來,勉強自己用力的彎起唇角,對他安撫性的微微笑了笑,然後慢慢的調轉視線去看他身後,那暗沉如夜翰如深海一般眸光的主人。

  即便是在方才凝神石陣時,我亦能感覺到他的眼光沒有從我身上移開過片刻,就像如今的深深注視一樣。

  他沒有說話,出陣以後亦是沒有再上前一步,就那樣一直靜靜看我,幽黑眼眸中所暗藏的光影,讓我的心,止不住的輕輕一顫。

  我略微垂下羽睫,然後抬起,勉力帶上一抹清淺笑意,安靜的走到他身邊,抬眸看他,避開了他暗沉如夜的眼,然後啟唇輕道:「讓殿下擔心了,臣妾……」

  話未完,已被他一把拉住擁入懷裡,起初似是尚帶著幾分不確定的遲疑,然後慢慢的,他的雙臂一點一點的收緊,帶著微微的顫抖,那樣用力,就像是想要將我嵌入他的身體之中一樣。

  我沒有料到他會有如此舉動,卻在不經意間看到他隨性的一眾下屬全都默契十足的垂下眼眸,不看亦是不動,只是面上神情,仍是無可避免的略顯尷尬。

  有些赧顏,抵在他胸前的手輕握成拳微微用力去推他,他卻根本不理會我的抗拒,越發用力的收緊了手臂。

  一時之間,我有些無措,不知道該如何是好,而他依舊一句話也不說,就那樣緊緊的抱著我,溫熱而略略紊亂的呼吸就拂在我的頸項間,酥麻一片。

  兩個人的身子密密的契合著,恍惚中,竟然給了我一種錯覺,彷彿我是他失而復得的珍寶一般,所以才會那樣的用力,不避人前,亦是久久不願放手。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一點一點慢慢的鬆開了我,暗邃幽深的眸光細細巡過我的眉眼,肩頸和全身,似乎是在確認我是不是真的安然無恙一般。

  「殿下,臣妾……」

  我被他看得有些微微的不自在,剛想開口說些什麼,卻被他以一指,輕點住唇,然後他看著我的眼睛,開口:「我不想聽你再自稱臣妾。」

  略微粗糲的拇指,緩慢而稍帶誘惑的摩挲著我的唇瓣,酥麻微癢的感覺讓我雙頰微熱,直覺的想要避開。

  剛剛有所動作,卻被他更快的箍住了纖腰,他眼底自制極強的冷漠和清明似是慢慢淡去,然後那些我看不懂的暗黑情緒不受控制的湧了上來,我的心亦是不受控制的顫抖著,下意識的想要避開,身子也有些慌亂的掙紮起來。

  他眼底的清明重新浮現,似是更加克制,又帶上了幾分決然的強硬,他伸手,將我箍得更牢,明明是嘆息呢喃,卻根本不容人拒絕轉圜——

  「我不會讓你再離開我身邊……」

  話音未落,他已經不容抗拒的低首吻住了我,我的腦子轟的一聲炸了開去,從未在人前與他有過這樣親暱的行為。

  雙頰熱得幾欲滴血,不住的掙扎,卻是渾身無力,只能任他輕而易舉的掌控著我的身子。

  我微微的仰著頭,閉著眼,有些被動的承接著他纏綿而又強勢,帶著些微誘惑與安撫的一吻。墨色的長發在風雪中飛舞,全憑他攬在我腰間的手支撐才沒有讓自己癱軟下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一個冰冷卻帶著幾分厭惡嘲諷的女聲傳入耳中——

  「既是如此鶼鰈情深,又何至於任她身犯險境,又是墜崖又是中毒的連累別人。堂堂南朝三皇子,沒有想到竟是這樣無能!」

  我倏然一驚,趁著南承曜微微放鬆之際,掙開他轉過身去。

  一眼,便看到了白衣勝雪的漓陌身後,靜靜立著的蘇修緬。

  他沒有說話。

  淡墨青衫,冷寂清絕。

第59章

  「原來是蘇兄。」

  南承曜牢牢的摟著我,對漓陌的冷嘲充耳不聞,也不去理會我的僵硬,只如往昔一般,勾著天高雲淡的些微笑意,對著蘇修緬開了口。

  蘇修緬靜靜面向我們,似在注視,又似根本沒看,隔了不算近的距離和漫天風雪,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著他淡淡一點頭,算做應答。

  我心內微微有些疑惑,他們兩人都是名動天下的人物,彼此之間素有耳聞也是常情,可是看眼前的情形,竟像是之前就見過一樣。

  南承曜似是看出了我的疑惑,側眸垂首對我微笑道:「我年少時,曾有一次和蘇兄對劍眉山,那麼多年過去了,當時那種酣暢淋漓的感覺竟然一直都忘不掉。」

  我尚未應答,他已經重又抬眼,依舊穩穩的摟著我,對著漓陌開口道:「姑娘剛才說的中毒是什麼意思?」

  漓陌冷笑:「你自己王妃的事你不知道,倒要來問我這個外人不成?」

  我回想起她方才的話語,亦是覺得有些疑惑,若是說我中毒了,怎麼自己半分感覺都沒有,這樣想著,不由得有些疑惑的轉眼去看蘇修緬。

  他的表情印在風雪之中,我看不真切,只能聽得他的聲音淡淡響起:「已經沒事了。」

  一旁站著漓陌忍不住冷冷開口道:「你知不知道,就為瞭解你身上『千日醉蘭』的毒性,公子耗了多少心力,他……」

  「漓陌。」

  蘇修緬冷淡的一喚,止住了漓陌未完的話,她縱然再不甘,也只是死死的咬住自己的下唇,然後垂下眼眸,不再多說一個字。

  而南承曜摟著我的手臂倏然一緊,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就已經聽得瀲的聲音急急的響起:「我姐姐怎麼會中毒的?」

  「好了,瀲,我不是已經沒事了嗎?」

  我出聲止住了他的繼續追問,心底,卻止不住泛起冷意和深深的無力感。

  「千日醉蘭」,無色無味的慢性毒藥,混入食物,是很難讓人發覺的,而服下之後,易是無痛無感,起止行為如同常人一般。

  這毒其實並算不得稀罕,亦不陰狠,只要不被催入「歸心散」做藥引,對身體其實並沒有太多的害處,然而想要完全的解了這毒,卻也是萬般不易。

  「千種風情聞醉蘭」,這「千日醉蘭」的毒,因著調製者配入劑量多少的不同,解法亦是各有千秋,若不知道具體配法,而要強行解毒,一個不慎便會引起血脈逆沖,讓本沉眠於體內的毒瞬間致命。

  所以一般而言,若不是配毒之人親力親為,這個毒即便是日後察覺了,亦是解不了的,然後我如今卻已安然無恙,這普天之下,能做到這一步的,只有蘇修緬一人。

  只是,我卻不知道,究竟是誰對我下的毒,又是為了什麼。

  有些惶然的轉眼去看南承曜,他弧形優美的唇邊沒有了慣常的涼薄笑意,此刻正微微抿著,面色雖然不變,然而身上所散發出來的氣息卻是陰沉難測。

  「看來是真的了,什麼時候的事情?」他不帶任何感情的開口問蘇修緬。

  「具體時間沒法推出來,但她身上染毒不到半年,不然即便是我,也沒有把握。」

  南承曜聞言,面色更是冷峻了幾分,攬著我的手也不自覺的加大了力度,半年前,正是我嫁入三王府的時候,這樣說來,我身上的毒,便是嫁他之後才染上的。

  蘇修緬看著他的樣子,緩緩開口:「看來三殿下是一點都不知情了,那麼清兒也沒必要再跟在你身邊日日不得安寧。」

  南承曜亦是靜靜看他,慢慢勾起了唇角,一面穩穩的摟著我,一面從容開口道:「我的妻子,日後必然不會再遇到這樣的事情,況且,有沒有必要,也要問清兒自己才行。」

  我整個人僵住,所幸他並沒有真的來問我,而蘇修緬淡淡看了我一眼,緩緩的拿起了他的劍,「沉水龍雀」。

  我心下一驚,卻聽得他的聲音冷淡而不留半分轉圜餘地的響起:「口說無用,三殿下若是想要帶清兒回去,便先接下蘇某的三十招,如若不能,那即便是她自己願意也不行。」

  「公子……」

  我聽見漓陌焦急的聲音,然而只來得及喚了他一聲,便被他冷淡的一個眼神止住,欺霜傲雪的美麗容顏上,帶了些惶急與幽怨,卻只是咬牙噤聲,狠狠的閉上了眼。

  我正欲開口說些什麼,卻聽得南承曜的聲音響在風雪中,淡淡帶笑:「當年眉山上那一場比劍,在下至今記憶猶新,今日一試,求之不得。只是,蘇兄確定只定三十招嗎?」

  蘇修緬慢慢舉步上前,眉目之間清絕傲然:「三殿下能接下蘇某三十招,已經足夠。」

  我有些不解,蘇修緬的劍術自然了得,可我也曾聽他讚譽過「轉魄」劍勢,他那樣的人,從不輕易贊人,南承曜能得他這樣的評價,劍術自然不弱。

  我雖不懂用劍,卻也知道,高手過招,常常是幾百招之內都分不出勝負的,而他出言三十,又是為了什麼?

  正想著,卻聽得南承曜的聲音再度響起,帶著漫不經心的冷淡笑意:「原來蘇兄此舉只為試探在下,並非奪人,蘇兄對內子的關愛,在下代為謝過。」

  蘇修緬眉目間的清絕冷寂並未因著他的話有絲毫改變,他淡淡道:「三殿下忙於政務,沒有太多時間練劍,而蘇某的三十招,也不是什麼人都能接下的。」

  這一次,南承曜只是微微笑了下,沒有說話,攬著我的肩往瀲身邊走去:「照顧好你姐姐。」

  瀲的眼中,有抑制不住的興奮光芒,無論是南承曜還是蘇修緬,他們的劍術已成為世人心中的傳奇,然而這兩人,即便是年少仗劍江湖時,亦是很少出手,而一旦出手,便足以讓觀者驚豔痴迷,永世難忘。

  此番得了機會看他們比試,以瀲愛武成痴的性子,如何能不興奮難當。

  他一面護著我後退到劍氣所及的範圍之外,一面目不轉睛的看著遠處那兩人的身影。

  我心內紛亂,抬眸與他一道看去,卻突然聽到身旁漓陌冷淡微諷的聲音傳入耳中:「能讓這天下兩大絕頂劍客為你比試,王妃的面子還真不小,就不知道他們兩人當中,王妃希望誰勝誰負?」

  我微微閉眼,再睜開,沒有轉頭看她,而是平靜的直視前方開口道:「誠如姑娘所說,無論誰勝誰負,我都還是南朝三王妃慕容清,這一點,不會改變。」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22 13:08

第60章

  「轉魄」一出,河山變色。

  我還記得蘇修緬說這句話時,眼中微閃的亮光。

  在我的記憶中,只有這一次,他眼中亙古不變的寂寞,微溶為易於辯解的隱隱期待,他說

,惟有「轉魄」,方配得起「沉水龍雀」重新出鞘。

  「沉水龍雀」是他的劍,十年前,他以孩童之姿,手刃邪醫谷上任谷主,亦是他的授業恩

師蘇古稀,繼承了這柄劍,也成了邪醫谷新任的主人。

  那是邪醫谷代代相傳的規矩,惟有強大到能殺死授業恩師,方算出師,而自蘇古稀繼任谷

主以來,一甲子年間,邪醫門下無一弟子。

  也因此,當蘇修緬以十三之齡,便殺古稀,承邪醫時,整個江湖,一陣嘩然驚駭。

  自然有不少人以為這不過是個意外,提劍上門比試的人幾乎踏破了邪醫谷,卻從來沒有一

個人,能活著出去。

  自此,他便以一柄「沉水龍雀」行走江湖,待到束髮那年,除開邪醫谷莫測高深的勢力不

提,江湖上已經無人不知「蘇修緬」三個字,這三個字的背後,便是劍術、醫術以及毒術的顛

峰。

  到了他十七歲的時候,「蘇修緬」三個字卻漸漸被人淡忘。正邪兩道,即便是白發蒼蒼的

老者,亦或是再張狂的門派掌門,見了他的面,也要規規矩矩的喚上一句——「蘇先生」。

  及至弱冠,他便收起了那柄名動天下的「沉水龍雀」,先換尋常鐵劍,再換竹劍,待到心

中有劍而手中無劍時,他便徹底隱於江湖,在邪醫谷前遍佈奇門遁甲之陣,將漠漠紅塵隔絕於

外。

  也因此,能聽到他這樣話語,見到他如此的神情,才會讓我心生訝異。

  那時的我,並不識得南承曜,只知道他是當朝三皇子,一柄「轉魄」,便是幼時學藝後師

承的名劍。

  他的劍法如何我並沒有見識過,但能得到蘇修緬這樣評價的,卻斷然不是尋常的高手所能

做到。

  後來我回到上京,嫁入天家,雖無緣識得南承曜的劍法如何,卻是有機會見過他那柄同樣

傳奇的「轉魄」劍的。

  其實嚴格說來,「轉魄」與「沉水龍雀」一樣,若論劍身精良,或許並比不上「湛盧」,

它們之所以名動天下,大半得益於用劍之人。

  蘇修緬說,「轉魄」從不輕易出鞘,一旦出鞘,勢不空回。

  只可惜局勢突變,南承曜貴為皇子,朝中之事尚應接不暇,更無時間如從前年少時一樣仗

劍江湖,那柄「轉魄」,雖從不離身,但卻如「沉水龍雀」一般,鮮有出鞘之機。

  可是如今,「轉魄」劍出,而「沉水龍雀」的鋒芒,亦是冷映雪色。

  我不懂劍,只能看到他們最初的那一招。

  枯林雪地裡,「轉魄」破空而來,帶著嫵媚風情,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慵懶的倦,可這慵倦

之下,卻是暗藏著致命的狠豔,持劍之人,白衣勝雪,風姿驚世。

  漫天飛雪中,「沉水龍雀」橫空出世,如同穿越千年的流星,那樣美麗而溫柔的一劍,驚

起些許清風,帶出一片淡墨之影,而那人清絕遺世,緩帶青衫驚鴻若。

  後來的比試,我便全然看不到了,他們的動作太快,劍光太過絢目,我只能隱約辨出一青

一白兩道人影,蛟若驚龍,迅疾如風。

  身旁的瀲和漓陌,全都目不轉睛的盯著遠處比試的那兩人,屏息凝神,生怕錯過一分驚動

一分。

  瀲的眉目間是顯而易見的痴迷神往,而漓陌面是,則隱現幽怨和擔心。

  疾風驟起,再停,我轉眸看去,南承曜和蘇修緬已經分開站定,漓陌早已經忍不住奔了過

去,我和瀲也快步上前。

  走得近了,但見白衣青衫,安然如初,就連氣息都尚算平穩,我的心略微定了定,至於誰

勝誰負,我不知道,也並不關心,只要他們無恙,便已足夠。

  漓陌眼帶關切,卻只是靜靜立在蘇修緬身後,不說一句話,也不上前一步,只那樣深深的

凝視他的背影。

  我略微頓了頓,然後暗自做了個深呼吸,勉力調整了一下自己複雜而不穩的心緒,垂下羽

睫,一步一步,緩緩走到南承曜身邊。

  我看見他唇邊原本漫不經心的笑意幾不可察的一深,而對面的蘇修緬,眉目間清絕如常,

表情,卻是極淡。

  南承曜微笑開口:「蘇兄潛心武藝,不是在下這些世俗中人能比,若是繼續比下雲,「轉

魄」必然擋不住「沉水龍雀」之鋒。

  蘇修緬的表情依舊很淡,聲音亦是波瀾不驚:「三殿下能接下蘇某三十招,已經夠了,就

此別過罷。」

  我的心倏然一驚,不受控制的抬眼看去,卻根本沒有立場開口說話,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又能說些什麼。

  恍如隔世的一見,卻這麼快,就要分離,還是說,此生能再見,我已該知足?

  雖是這樣想著,卻抑制不住心內的紛亂疼痛,整個人怔怔的,一動也不能動。

  恰此時,一雙修長有力的手臂擁住了我,穩穩的將我整個人摟入一個溫熱堅毅的懷抱之中

,我依舊有些茫然的抬眼看去,他並沒有看我,弧形優美的唇角略略揚起,似是要說些什麼,

然而,尚未開口,瀲的聲音已經更快一步的響起——

  「蘇先生,在下慕容瀲,一直仰慕先生劍法,雖然自己人微技拙,但可否請先生賜教一二

?」

  蘇修緬淡淡看了一眼他握「湛盧」的手勢,再轉眸直視他的眼睛,開口道:「慕容公子過

謙了,以你的資質修為,若是勤加修煉,五年之後,有緣再見的話,蘇某定當與公子一較高下

。」

  他的話語極淡,卻叫人無法出聲再多說什麼,瀲雖然一臉遺憾,卻仍是慢慢收回了握著「

湛盧」的手,片刻之後,重又瀟灑的一揚眉,朗聲笑道:「既有蘇先生此言,慕容瀲定當不負

所望,五年之後,再親自到邪醫谷向先生討教!」

  蘇修緬微一頷首,沒有多說什麼 ,亦沒有往我的方向看上一眼,轉身便欲離開。

  「蘇兄,請留步。」竟是南承曜出聲喚住了他:「在下聽聞邪醫谷救人,必要滿足谷主提

出的一個條件以做診金,蘇兄此次救下內子,不知道開出的條件是什麼,在下必當盡力而為。



  蘇修緬頓住腳步,轉眸看來:「三殿下的意思是,由你來完成蘇某的要求?」

  南承曜淡淡一笑:「這個自然,夫妻本是同心同體,何必再分彼此。」

  蘇修緬的面色並沒有因為他的話語而有絲毫改變,依舊清淡開口:「若是蘇某開口向三殿

下討一件稀世珍寶呢?」

  南承曜唇邊弧度依舊,平靜開口:「只要蘇兄想要,在下能給。」

  蘇修緬清絕的眉目之間,忽然隱現出幾分倦意:「只可惜,三殿下能給的,蘇某都看不上

,就此別過罷。」

  南承曜靜了片刻,方牢牢的摟著我,對著蘇修緬開口道:「既然如此,蘇兄日後若有任何

用得到的地方,我夫妻倆必當全力而為,以還今日欠下的恩情。」

  蘇修緬緩緩轉眸向我,雖是對著南承曜開口,視線,卻一直清寂靜然的落在我身上,隔著

風雪,他的聲音聽來有些飄忽——

  「她欠我的,這一世是還不了了,等來生吧。」

第61章

  由於大雪封路的緣故,班師大軍不得不幾經繞道而行,再加上這一路上,南承曜顧及我的

身體狀況,腳程放得很慢,經常是與我同裹狐裘,騎在這「盜驪輕驄」上,漫看風景,指點斜

陽,倒像是在遊歷山河一般,因此,待到我們返回上京的時候,已有融融草綠破開冰雪,春意

漸臨。

  經過了鄴城那一役,我與瀲遠赴漠北的消息已經不可能再瞞得住,我不知道南承曜是做了

怎麼樣的安排打點,又給了聖上和世人一個什麼樣的說辭,反正,我們進鄴城的那一日,萬人

空巷,上京城內家家戶戶全都湧到城門外,夾道迎送,聲聲飽含景仰愛戴的歡呼聲中,竟然還

有不少是給三王妃的,我不覺有些訝異。

  而馬車裡一同坐著的疏影,卻是興奮難奈:「小姐,小姐,你看,那麼多的人,都是擁戴

你和三殿下的呢!」

  我看著她,忽然就想到了回到鄴城再見她時,小丫頭緊緊抱著我不肯放手,哭得驚天動地

的,那樣毫不掩飾的依戀和熱情,即便是如今回想起來,心底仍舊一片暖意。

  我順著她掀起的車簾看了出去,一眼便尋到了最前方「盜驪輕驄」是那個英挺卓絕的身影

,白羽鎧甲,風姿驚世。

  耳邊俱是民眾歌頌歡呼的聲音,而三軍軍令口號亦是整齊如一,氣吞霄漢,一時之間,我

的視線竟然有些膠著,連自己都沒有發覺。

  疏影慢慢放下車簾,卻不經意的撞見我下意識偏頭去尋的動作,不由得一面伸手重又將放

了一半的車簾拉高,一面掩嘴笑道:「不放不放,讓小姐可以好好看三殿下。」

  我微窘,面上一熱,瞪她道:「你胡說八道些什麼呢。」

  她笑得眼兒彎彎的,見我再不好意思往外面去看,於是放下了車簾,蹭到我身邊膩著,抱

著我的手臂歪著腦袋撒嬌道:「小姐,有什麼可不好意思的呀,疏影看著你和三殿下這一路上

的樣子呀,心裡面不知道有多高興呢!要是相爺和夫人知道了,也會高興的……」

  她說著說著,突然突發奇想的開口道:「小姐,你什麼時候生下小世子或者小郡主呀,到

那時……唔……」

  我大窘,情急之下一把摀住了她的嘴:「你這丫頭跟誰學的,淨說這些有的沒的!」

  她笑著掙開我:「成親生子,這本來就是人之常情呀,小姐害什麼臊啊?」

  我面上發熱,瞪她一眼,故意道:「我之常情,我看你是大了,等有機會我便央求母親替

你尋一門好親事你說好不好?」

  她嚇了一跳,慌忙道:「小姐,你說什麼呢,疏影誰都不要,就要陪著小姐一輩子!」

  我饒有興趣的看她:「成親生子,本來就是人之常情,這可是你說的。」

  「好小姐,我錯了還不成嗎?疏影以後再不敢打趣小姐了!」她越發的急了,抱著我的手

臂連連討饒。

  我看著她這個樣子,撐不住笑了起來,她見我笑了,明白我方才不過是在說笑,鬆了一大

口氣,隨即又不依不饒的扭起身子來:「小姐,你什麼時候學得這麼像三殿下呀,淨愛捉弄人

,他捉弄你,你就全用在疏影身上了……」

  正說著,馬車已經緩緩停下,很快便有太監為我掀開車簾,狹小的車廂之中,立時明亮了

起來,而在光亮那頭,南承曜緩步過來,微微一笑,伸手向我。

  我輕輕將手交到他手中,任他扶我下車,從紫荊宮承天正門而入,步御道,經嘉德門、太

極門、朱明門、兩儀門,最後到了宣政殿前。

  聖上今日氣色仍是不太好,可因著南承曜此次的大功,即便抱恙,他仍然親自盛裝相迎。

  我跪在南承曜右後方,按規矩對著漢白玉階上的天子先行國禮後見家禮。

  聖上親自步下玉階,親手扶起了南承曜,亦有宣禮太監利落的過來扶起我。

  天子的面容,隱於十二旒冕冠下,朱、白、蒼、黃、玄的彩玉搖曳,表情看不真切。

  他的聲音聽來有些中氣不足,對著南承曜道:「皇兒此次平定北胡叛亂,收歸漠北民心,

揚我南朝國威,功莫大焉,朕甚是欣慰。」

  南承曜微笑應道:「父皇聖明燭照,兒臣豈敢貪天之功據為已有。」

  皇上呵呵一笑,眉目間的冷硬之色散去一些,隨意的拍了拍他的手背,然後一徑握著,並

沒有放開,轉而拉著他面向我的位置開口道:「難得你的王妃深明大義,肯為了國家置生死於

度外,果真巾幗不讓鬚眉,尋常女子誰肯陪你冒這個險?」

  我有些不明所以,只能一徑溫良垂眸,淡帶微笑,不言不語。

  南承曜笑著應道:「國家國家,沒有國哪裡來的家,這原是兒臣們份內的事。」

  皇上聽了南承曜的話,笑了一笑,轉而問我道:「三王妃呢,你也是這麼想的嗎?」

  我溫婉微笑著應道:「兒臣並不懂這些大道理,只是知道妻以夫為天,既然是三殿下的吩

咐,那兒臣無論如何也是該聽從的。」

  我看著皇上眼中的試探猜疑緩緩淡去,心底暗暗鬆了一口氣。

  我是當朝三王妃,南承曜的妻子,也是慕容家的女兒,瀲因著此次戰功,已經鐵定封賞甚

厚,那麼此時此刻,我是斷然不能在有任何鋒芒再外現的。

  皇上乘龍攆赴上京城樓巡視犒賞此刻列陣於城門外的凱旋之師,南承曜身位主帥,自然陪

伴同行。

  這樣的場合,我身為一介女流,自然是不便跟隨前往的,早有宮中管事的太監備下馬車,

一路將我送至三王府。

  三王府中眾人,想是早就得到消息的了,秦安帶著尋雲、逐雨並一眾管事家僕,恭敬的人

侯在王府正門外,不知道等了多久。

  見禮過後,我回到歸墨閣,由於南承曜尚未回府,秦安並尋雲逐雨亦是一路尾隨侍候而來



  歸墨閣內,與我離去時候相比,並沒有什麼變化,整潔如初,絲毫看不出來主人離開過的

痕跡,我微笑著看向秦安他們:「有勞秦總管和兩位姑娘費心了。」

  秦安連忙應道:「王妃千萬別這麼說,都是份內的事罷了。」

  正說著,尋雲從身後小丫鬟的手中端過一杯碧螺春,清持有禮的開口道:「王妃舟車勞頓

,先喝口茶潤潤嗓子吧。」

  我接過,還沒來得及道謝,疏影已經一把按住我的手:「小姐,等一下!」

  我有些不解,直到看著她從懷中取出一枚銀針放入茶中去試方明白過來,不由得有些尷尬

,一面略帶抱歉的看向尋雲,一面伸手止住疏影的動作:「你這是在做什麼呢,快別胡鬧了。



  她收起鋥亮如初的銀針,面色中是從未有過的固執和認真:「三殿下交代過了,從今往後

,但凡小姐的飲食,必要疏影親自檢查過才行,就算是在王府中或者回相府都得這樣。」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22 13:43

第62章

  我看著無論是秦安,還是尋雲逐雨,一時之間,因著疏影的話,面色都有些松怔,我略覺

尷尬,正欲開口說些什麼,秦安已經搶先一步開口道:「王妃是千金之軀,多注意點也是應該

的。」

  我有些抱歉的看了他一眼,又看尋雲,開口道:「疏影不懂事,但她沒有別的意思,姑娘

不要多心。」

  尋雲垂眸應道:「王妃言重了,既是殿下的意思,我們都該好好遵從才是,即便不是殿下

的意思,就像方才秦總管所說的,王妃是千金之軀,也該處處留神注意,尋雲又怎麼會有別的

想法。」

  用過茶,又略微休息了一會,便有丫鬟過來稟報沐浴香湯已經準備好了,於是秦安他們便

告辭離開,疏影陪我到浴間洗去滿身風塵。

  雖然行程極慢,但到底是長途跋涉歸來,我沐浴過後便到歸墨閣寢殿內小憩補眠,直到晚

膳時分,疏影才把我喚醒,她一面幫我更衣一面開口道:「小姐,該用晚膳了,我已經吩咐小

丫頭們在外間擺放著了,你起來梳洗一下過去剛剛好。」

  我有些疑惑,開口問道:「晚膳不用到前殿去嗎,怎麼會擺在歸墨閣?」

  疏影道:「是尋雲安排的,她說三殿下反正也不回來,小姐又舟車勞頓,就直接命人把晚

膳送過來了,我想著這樣也好,省得大冷的天還要走到前面去,就應下了。」

  「殿下不回來用晚膳嗎?」我在銅鏡前坐下,隨意的問道。

  疏影取過玉梳幫我梳理長發,一面開口答道:「嗯,聽尋雲說,好像宮裡面派人傳話回來

,說皇上留三殿下用晚膳,還告訴府上若是太晚了就不用等了,興許殿下就宿在宮裡了。」

  我原本梳理髮絲的手指,微微一頓。

  雖然慶功宴設在明晚,但南承曜畢竟是聖上最寵愛的皇子,如今凱旋歸來,皇上留他吃一

頓家宴也不算為過,而紫荊宮中,亦是有專門為皇子準備的殿堂居所,皇子酒後留宿宮內也是

常有的事情,因此,即便他今晚不回來,也是合情合理,沒有半分說不過去的地方,我不該懷

疑什麼的。

  可是,我卻騙不了我自己,當我聽了疏影的話,第一個閃入腦海中的影像,竟然是慶陽宮

中,雍容柔媚的貴妃娘娘。

  她連我們大婚的時候,都有本事尋到機會把南承曜叫走,一留便是三日,現如今,又有誰

知道她會不會故技重施。

  雖然那時,南承曜或許是因為對我心存顧忌,所以樂得藉機脫身,但是如今,又何嘗不會

再為了慶妃而留下?

  我也知道,他或許並不愛慶貴妃其人,但卻無疑是愛著她的身份的,身為皇上的寵妃,對

尋常人來說難於登天的事情,到了她那裡,卻不過是舉手之勞,所以,南承曜並不會輕易去拂

她的意,畢竟,在他的棋盤上,她還是一枚大有用處的棋子。

  更何況,他又何嘗肯委屈了自己,雍容柔媚的慶貴妃,傾國傾城的桑慕卿,哪一個不是這

世間男子做夢都盼著能見上一面的人物,我的唇邊,不由得帶出一個微微的弧度,幾許自嘲,

又幾許苦澀。

  「小姐,你這是怎麼了,還不快松手,再扳下去,這釵都要被你扳斷了,這可是你頂喜歡

的一支!」

  疏影的聲音拉回了我的思緒,我一驚,倏然鬆開手,手中的玉釵應聲落地,真正斷成了兩

段。

  「哎呀,這可怎麼辦,都怨我!」疏影忙俯身撿起斷釵,心疼不已。

  我心緒紛亂,隨口安慰她道:「不過是一支釵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

  她一臉惋惜與懊惱:「這可是殿下當初送的彩禮,我看啊,那些東西里面你喜歡的也就只

有那塊白玉飛燕佩和這支釵,現在可怎麼辦?」

  我略微定了定神,開口道:「好了,我本也不愛這些首飾,沒什麼大不了的,走吧,一會

飯菜該涼了。」

  如是說了,她方怏怏的放下斷釵,隨我一道出去。

  我看著她用銀針一一試菜,雖然覺得有點小題大做,但到底心緒一直不穩,也就無心開口

阻止,再說了,即便我說了以疏影認死理的性子,只怕也是不會聽的。

  晚膳準備得極為豐富,珍寶圓子、翠微蘆筍,八寶鴨、鮑汁靈菇扣鵝掌、白果燉乳鴿、六

式血燕、酥蝦餅、荷葉膳粥,滿滿的一大桌,一點也不像是準備給一個人吃的。

  然後,我卻沒有太大的胃口,只隨意挑了幾樣清淡的吃了幾口,便吩咐他們撤下去賞給下

人了。

  疏影有些擔憂的看我:「小姐哪裡不舒服嗎,吃得這樣少。」

  我淡淡笑著搖了搖頭,她不知道,我不舒服的,是心裡。

  我嫉妒嗎,或許。

  我想起當日在慶陽宮中,笑對慶貴妃的種種,那樣的漫不經心和不以為意,從未想過會有

一天,自己的情緒竟會被她影響如斯。

  然而,這卻並不是我心緒不穩最主要的原因,此時此刻,我心底有多惶恐害怕,只有我自

己知道。

  不是不知道南承曜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的,從一開始就很清楚,他也從未試圖瞞過我。

  不是不知道他的心狠無情,不是不知道愛上他的女子有多少,結果又是如何,不是沒有控

制我自己的。

  我一直以為我可以做到,或者說,今天以前,我一直以為我自己是做到了的,有恩情而無

情意,舉案齊眉。

  然而,隨著那支玉釵應聲而斷,我心底的涼意和無奈也一絲絲擴大,到底,還是在意了,

是不是?

  即便或許仍不是愛,但是我卻騙不了我自己,看著他和其他女子溫存,甚至只要想起,即

便面上裝得再淡,可是心底,卻再沒有辦法再像以前那樣的淡然以對了,我在意。

  我閉上眼,長長一嘆,聽見自己的心在重複,我在意。

  有身為三王妃和慕容家女兒的驕傲與自尊,也有作為妻子的隱隱期待,願得一心人,白首

相不離,是的,我在意。

  不願放任自己陷在傷懷的情緒裡自怨自艾,我起身欲到外面花園走走,卻見一個小丫鬟進

來通報導:「王妃,相府來人求見,正在前殿偏廳那候著呢,秦總管差奴婢過來稟報。」

  我略微有些訝異,這個時候,會是誰呢?

  於是問道:「是誰來了,丞相夫人嗎?」

  那小丫鬟搖了搖頭:「不是,說是慕容少爺的隨從,叫青荇的。」

  我越發的奇怪,青荇是自小伺候瀲長大的,讀書騎射,樣樣都在一起,這次瀲急著趕往漠

北尋我,沒帶上他,這大概是他們長這麼大第一次分開那麼長時間,可是,這個時候,他來找

我做什麼?

  當下也不再多說,徑直往前殿走去,才踏進偏廳,青荇一見到我,就如同見了救命稻草一

樣,跌跌撞撞的幾步奔來我面前,「撲通」一聲跪下道:「清小姐,您快隨我回去救救少爺,

晚了,他可就要被老爺打死了!」
第63章

  青荇年紀雖然不大,但辦事是很穩當和有分寸的,也因此,才會被母親特意安排在瀲身邊

跟著。

  現如今,他情急之下竟然用來在家中的舊時稱謂,喚我「清小姐」而不是「三王妃」,我

知道瀲這次的禍必然是闖大了,真正惹了父親生氣。

  當下不再遲疑,吩咐秦安備車,然後一面往外走一面問青荇道:「到底怎麼了?父親可是

在氣他私自離家去漠北的事?」

  青荇緊緊的跟在我身邊一道往王府正門走,搖頭應道:「不是的,少爺私自離家,老爺夫

人雖然擔心,但他畢竟是立了大功回來的人,人又好好的,沒傷哪裡,老爺夫人嘴上雖然免不

了責罵兩句,但是心裡面的氣已經是消了大半的了。況且,少爺還沒回到上京,皇上的賞賜就

已經下來了,金銀珠寶、綾羅綢緞一股腦的送來,堆都快堆不下了,聽說,皇上還有意封少爺

一個將軍呢——這樣大的榮耀,慕容家那麼多的少爺裡面可沒有一個享得,我看得出,老爺夫

人心裡面都是頂高興的。」

  我看著他面上隱現的驕傲神色,知道他所言非虛,不免有些疑惑地問道:「那又是為了什

麼?」

  「還不是少爺那犟脾氣鬧的。」青荇面上的眉飛色舞垮下幾分,看了看四周無人,方放低

了聲音開口道:「這一次皇上除了封賞以外,似乎還有意將懿陽公主下嫁給少爺,這本是天大

的好事,可是老爺才略略的跟少爺提了,他馬上一口拒絕,任憑老爺夫人好說歹說就是不肯點

頭,這才氣提老爺要動家法的。」

  正說著,已經到了王府正門,不過片刻的功夫,馬車已經備好侯著了,秦安親自為我掀開

車簾,我上車,而青荇在一旁道:「王妃,您先過府去看少爺,奴才小跑著一會就回來。」

  秦安忙叫住他:「這位小哥,已經為你備下馬匹,你就騎上隨王妃一道走吧。」

  青荇道過謝,翻身上馬,我微微點頭示意,車簾便放了下來,馬車向著相府的方向駛去。

  疏影不解的問道:「能娶公主是天大的好事啊,瀲少爺為什麼不答應呢?」

  我微微一嘆,是,在世人眼裡,這是莫大的恩榮,更何況這位懿陽公主南承睎,是聖上嬌

寵有加的掌上明珠。

  可是,我卻知道,這樣的姻緣,瀲是斷然不會答應的,以他的性子,即便皇上真的下了聖

旨,只怕他也有本事做出抗旨的事情,更何況現在,也難怪父親會震怒如斯,對著自己這個最

小亦是最偏疼的兒子,竟然要動用家法。

  一路趕回相府,從下人口中得知,瀲已經被父親關進了祠堂,除了父親,再不許任何人進

去。

  我連忙住祠堂的方向趕去,只見幾個哥哥圍在院外,神情都有些焦急,卻又因著父親的吩

咐不敢進去,見我來了,全都現出鬆了一口氣的神情,大哥上前與我見禮道:「見過王妃。」

  我連忙扶住他:「哥哥這是做什麼,現在在家裡,又沒有外人,瀲呢,他怎麼樣了?」

  大哥也不再拘泥,對我急道:「妹妹,也算是你來了,我從來沒有見過父親發這麼大的火

,又不讓我們進去,你好歹想個法子勸勸。」

  我點頭,祠堂前的守衛攔住了哥哥們,可我畢竟是當朝三王妃的身份,因此他們都面有難

色,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於是我開口道:「你們放心,父親若是責罰,有我一應承擔,是我硬

要進去的,原不關你們的事。」

  那兩人猶豫了片刻,終是開門放我進去,我踏著青石板鋪亦的小徑,穿過庭院,往祠堂正

殿走去,遠遠的就聽見瀲的聲音,倔強而不肯轉圜:「……這天下的兩大難事,一是陪太子讀

書,二是做公主駙馬,父親母親為什麼非要把兒子往火坑裡推呢?姐姐已經為了慕容家賠上一

生了,現在輪到我了是不是?」

  父親的聲音氣得隱隱發抖:「你,你這個逆子,你說什麼……」

  「啪」的一聲,似乎是鞭子落下的聲音,我心中驚痛,不由得加快了腳步,而母親啜泣的

聲音已經心疼不已的響起:「瀲兒,你就依了你父親吧,這大冷的天,再這麼折騰下去,可怎

麼得了啊?」

  「不依!其他的都行,只這一件,我說什麼也不依!」

  「啪」,又是一聲。

  母親的聲音也越發的急起來:「懿陽公主國色天香,有什麼不好,那是多少人做夢都羨慕

不來的尊榮啊。即便她的性子嬌縱了些,但成婚以後總會慢慢變的,你若是真的不喜歡她,日

後少見面也就是了。娶了公主,雖然不能像常人一樣三妻四妾的,但我們這樣的家庭裡,你要

是想收上一兩個中意的女孩子做侍妾也不是不可能,你這孩子何必非這麼認死理轉不過彎呢?



  瀲依舊揚聲道:「我從來就沒想過要什麼三妻四妾的,也不會娶什麼公主,誰愛要這尊榮

就讓誰要去,我只娶我自己真心喜歡的人,然後一輩子對她好!」

  「混帳東西!」父親怒道:「你倒說說,你真心喜歡的那個人是誰?」

  「現在沒有,但我總有一天會找到的!」

  父親依舊怒不可遏,罵道:「你連公主都看不上,這普天之下還能看得上什麼樣的女人?

不若直接出家算了!」

  瀲不假思索的開口道:「我看上的女子自然是世間難求,即便她比不上二姐也不能相差太

遠,反正,絕不會是懿陽公主!」

  我輕輕一嘆,推門進去,一眼便看見瀲脫去上衣跪在先祖靈位前,後背雖不至於血肉模糊

,但已經有了好幾條清晰的鞭痕,其中有一兩條已經滲出了血絲。

  瀲是父母最小的兒子,又自小聰明異常,全家上下無不把他寵得上了天,自小養尊處優的

,即便是父母輕易也不捨得斥責半句,又何嘗受過今日這樣的皮肉之苦。

  我心一疼,卻知道父親這一次是動了真怒了,不敢說話,正左右思量著,已被母親一把拉

住了手,忍淚道:「清兒,你快勸勸你弟弟,我實在是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了……」

  我連忙握住母親的手,安撫性的緊了緊,卻見父親定定看我,忽然放下手中的鞭子,正裝

斂容向我走來,恭恭敬敬的對著我行了個大禮道:「臣慕容鐸參見三王妃。」

  我嚇了一跳,大驚失色的避了開去,又手忙腳亂的去攙扶父親:「父親這是在做什麼,存

心要叫女兒心裡不安嗎?」

  他任由我攙扶著他直起身子,然後看著我的眼睛開口道:「你此次回來,是以我慕容家女

兒的身份,並不是當朝三王妃,是不是?」

  我一怔,縱然已經明白了他接下來要說什麼,卻還是只能輕輕的點了點頭。

  而父親的聲音緩緩響起:「既然這樣,我教訓你弟弟的事情,你不要插手,到祠堂外面等

著去。」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22 13:44

第64章

  「二姐,我沒事,你先出去,不用管我。」瀲雖是跪著不敢動彈,卻扭頭對我開口道,眉

目之間有幾分焦急,倒像是在擔心我不肯出去而惹了父親生氣,也一併受罰一般。

  我看著他的唇色凍得微微發青,背上有幾道傷口已經滲出血跡,不由得心內一疼,這初春

的天氣,仍然極冷,饒是他身子骨結實,卻到底養尊處優慣了,怎麼能禁得住這樣的折騰。

  母親眼中有淚,可是看了一眼面色冷峻的父親,終是什麼話也不敢多說,緩緩的放開了握

著我的手。

  我心底微微一嘆,垂下眼睫,走到父親面前規規矩矩的跪下,輕聲開口道:「父親是一家

之主,教訓弟弟原屬應該,女兒原本絕無半分插話的餘地的。只是如今瀲剛剛凱旋而歸,明日

紫荊宮中還有皇上親設的慶功宴在等著他,若是缺席,這可是大不敬之罪。而即便是他去了,

若讓皇上看到他身上有傷,也不好交代呀。」

  父親神色微微鬆動了些,卻仍是鐵青著臉一聲不吭,於是我繼續低垂羽睫,斂容輕道:「

這次的事情,歸根結底全錯在女兒身上,瀲如果沒有遠赴漠北來尋我,也就不會生出這許多事

。如今看他一人受罰,女兒心中實在難受,如果父親執意不肯原諒他,女兒自然不敢多說什麼

,只好陪他一徑跪下去吧。」

  話音剛落,瀲已經急急的叫道:「二姐,你發什麼瘋,地上寒氣這麼重,是你受得了的嗎

?誰要你誰什麼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攬?誰要你陪我跪?是我自己不願意娶懿陽公主,與你何干

?」

  我不理他,徑直跪行到他身邊,他越發的急了,又因為受著家法不能起身,只得對著母親

連聲呼喚道:「母親,你快讓二姐起來呀!」

  母親面色亦是焦急,轉向父親:「老爺,你看這……」

  父親並不理會母親,沉著面容對我道:「連他自己都說了,這件事情與你不相干,你如今

這樣做,是在要挾我嗎?」

  我垂眸輕道:「女兒不敢,只是父親責他,女兒責已,只有這樣才能心安。」

  「不敢?我看你分明就是!」父親怒極,冷冷一笑。

  我心中難過,低著頭,不再說話,只是依舊端端正正的跪著,面對先祖靈位。

  母親忍不住掉下淚來,深吸了一口氣,向父親開口道:「老爺,孩子們不懂事,你生氣是

應該的,可是千萬不要氣壞了身子啊。我先陪你回房歇歇,瀲兒這裡,讓清兒好好同他說說,

他們姐弟感情好,清兒的話他會聽的。」

  父親冷冷道:「她都敢來要挾我了,你以為她還會勸她弟弟什麼話嗎?他們大了,翅膀硬

了,眼睛裡也沒有我這個父親了,更沒有這個家!」

  我心中一痛,越發的垂下眼睫,強咬住下唇方沒讓自己掉下淚來。

  而母親流著淚,長長一嘆:「孩子們再不好,也還是你我的兒女,看他們這樣,你就不心

疼嗎?這天寒地凍的,祠堂裡面寒氣又重,真的凍出病來可怎麼辦,明天晚上可是還有皇上親設的慶功宴啊!」

  父親看了跪在先祖靈位前的我和瀲良久,終是什麼話也沒說,拂袖而去。

  我知道他是饒過瀲了,可是心底,卻是一點也高興不起來,我想起了他方才對我行大禮時,發心微閃的銀絲,心一酸,險些掉下淚來。

  母親自然是沒敢理會我和瀲的,急急的跟著父親出了祠堂,我和瀲自然也不敢起身,就那樣跪著,我無心開口說話,他卻也是沉默。

  直到大哥和表荇荇奔進了祠堂,手忙腳亂的攙扶我們起來。

  到了瀲的節南山居,青荇在內間幫他上藥,大哥他們囑咐我好好勸勸瀲,便到父親住的主屋那去了。

  我一個人靜靜的坐在外間,瀲不一會就上好藥換了衣裳出來,走到我身邊道:「二姐,父親是在生我的氣,不關你的事情,你不要自責,他也是被我氣過頭了才會說那些話的。」

  我勉強笑了一笑:「我知道的。」

  他見我這樣,頓了頓,又道:「你本來也是為了我才會那樣做的,又不是真的存了忤逆要挾的心思,父親是知道的,我們都知道,你就不要再鑽牛角尖了。」

  我苦笑:「可是,不管有意或者無心,我真的是在賭父親的不忍心。」

  他一愣,隨即又很快朗聲道:「那也是因為……」

  「好了瀲,你不用再找藉口寬慰我了,」我出聲打斷他的話:「有沒有做錯,應不應該,其實都是心底自知的事情,我不後悔,也就是了。」

  他沒有說話,只是深深看我,而我不願意繼續想下去,轉了個話題開口道:「怎麼樣,身上的傷還疼不疼?」

  他搖了搖頭:「一點小傷罷了,我只擔心父親被我氣壞了身體。」

  我輕輕一嘆:「你也知道會惹父親生氣,為什麼脾氣還是那麼犟呢?」

  他冷冷一揚眉:「皇家公主,哪一個是省油的燈,而這個懿陽公主,又要更費油一些。看看她做的那些事情,遍選俊美少年到她宮中伴遊玩樂不說,還與朝臣走動過甚,一個女人,哪來的那麼強的權力心,要我娶她,我不如直接出家算了!」

  我輕輕一嘆:「你不願意,可以把原因向父母說明呀,又或者,你去跟父親母親好好說,就說你年紀小,不想那麼快成家,父親母親疼你,總會有轉圜餘地的,何苦像現在這樣硬著幹,鬧得那麼僵呢?」

  他的聲音聽來有些悶:「二姐,你知道我素來最煩這些拐彎抹角的事情了,對旁人那是逼不得已,我不想對自己的家人也要這樣。我原以為父親母親能明白的,也不會逼我,沒有想到會這樣。」

  我有些難受,正欲開口寬慰他幾句,他卻已經很快的調整過自己的心態,對我一笑,只是不知道是真的釋然了,還是只是不想讓我擔心。

  我只能輕輕嘆道:「那你接下來打算怎麼辦?」

  他對我笑了一笑:「我已經想好了,你就不用操心了。」

  我有些疑惑,正欲開口問他,他卻明顯的不想多說,放鬆身體靠在身後的窗櫺上轉換了話

題,對我笑道:「二姐,都怨你,要不是你,我還好端端的在別苑的楓林裡面狩白虎呢,現在倒好,白虎沒等到,倒等來一個甩都甩不掉的公主,二姐,你說,你要怎麼補償我?」

  我雖然仍是有些擔心,但看著他這樣刻意做出的輕鬆姿態,也只能配合的微微一笑:「白虎是那麼好狩的嗎?也不知道你是從哪裡聽來的那片楓林裡面有白虎,偏就那麼認死理。」

  他笑道:「不是說三殿下十三歲的時候就在那片楓林裡面從白虎爪下救過人嗎,你弟弟我也不會比他差。」

  我輕笑出聲:「這樣的傳言多了去了,你也相信?」

  他笑了笑,開口道:「我沒等到白虎,原來也以為是傳言的,後來問了秦昭才知道不是。三殿下的確是在十三歲那年,從白虎爪下救了前朝一個公主的性命,可是為什麼到我的時候,就只有公主沒白虎了呢?」

  他的話音落,而我的心,幾不可察的,微微一顫。

  楓林白虎,原來從未深想,可是現如今,想要不在意,也已經不可能了。
第65章

  楓紅似火,系霜更豔,點點留人醉。

  密密的楓樹林中,有層層霧氣環繞,視線受到阻礙,朦朧一片。

  而在這片茫茫白霧之中,一個身著紅色衣裙的小女孩漫無目的的奔跑著,美麗的小臉上寫滿了驚惶和害怕。

  「父皇,父皇你在哪裡,傾兒不亂跑了,傾兒再不敢淘氣了……青鸞,青鸞,你在哪裡,我要回宮,你快帶我回宮……」

  小女孩大約八、九歲的樣子,一雙盈盈大眼黑白分明,美麗的容顔上掛著淚珠,已能窺見日後的傾國之姿。

  她的聲音輕輕軟軟,甜美異常,只須一聽便會叫人心下柔軟即而生出憐愛,只是,在這寂靜空曠不見人影的楓林之中,聽到她求助聲的,卻外出覓食的白虎。

  這裡,是皇家圍場外面的楓林,此刻,眾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正在圍場內狩獵的她的父皇身上,而她的父皇,以為此刻她正在圍場內的皇帳之中熟睡,並不知道她已經瞞著婢女偷偷的溜了出來,更不知道她為了追尋一隻小鹿,竟然跑出圍場在這楓林之中迷了路。

  白虎見到獵物,發出興奮的咆哮聲,她驚駭的叫喊,拚命的奔跑,紅裙在林間如蝶翻飛,劃出一道又一道美麗的弧線。

  那白虎本是獸中之王,此刻因著飢餓,越發的兇猛,如何是她一個小小的女孩所能躲得過的。

  當她被白虎猛然撲倒的時候,當她以為自己必死無疑的時候,當她絕望得連哭喊掙扎都放棄了的時候,一個少年,手持長劍,猶如天神一樣從天而降,出現在了她的面前。

  他不知道她的身份,卻從白虎爪下救下了她,過程並不輕鬆,因為他也不過只是一個十三歲的少年,待到白虎終於倒地不動的時候,他亦是傷痕纍纍的倒在了她的面前。

  後來,她的父皇派來尋她的人終於趕到,她死死的抱著昏迷不醒的他不肯放手。

  後來,他被封為御前侍衛,貼身負責她的安危,自此朝夕相對,長伴長隨。

  再後來,他們大婚,漫天的紅光,是喜色,還是流不完的鮮血?

  再後來,他在萬刃絕壁前與她相對,親眼看著她從崖上跳下,帶著玉碎的決絕,和翩若驚鴻的美麗,以生命為局,留他一世不得相忘,自此再不愛任何人,空老生年。

  她身亡,他心死,誰輸了,誰又贏了,誰的過錯,誰錯過。

  她用她的性命,教他一生不再有愛,冷血冷心。

  或許,這就是她最終的報復。

  我長長一嘆,閉上了眼。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自己太過感性,還是因為那個人是南承曜的緣故,瀲簡簡單單的一席話,竟然能讓我生出這樣多的聯想感慨。

  即便此刻,漫步在三王府的「楓林晚」之中,初春的楓葉只是零落和綠,然而,那一幕幕楓紅白虎的影像,卻如同畫卷一般徐徐展開,異常清晰的呈現在我腦海中。

  我不知道,在她生命的最後一刻,她是不是恨他,就像不知道他是不是愛她一樣。

  若是愛,怎麼忍心看她在眼前,粉身碎骨。

  若是不愛,玉露殿內的溫泉,還有這片輕易不讓人踏足的楓林又是因何而存在?

  忽然想起,我與他的第一次相遇,也是在這楓林之中,卻並沒有英雄救美的纏綿悱惻與蕩氣迴腸。

  他本欲取我性命,最後留下,現在想來,我竟然不敢確定是不是因為我隨口而出的楓林白虎之論,觸動了他心底殘存的柔軟追思。

  我的唇邊,不由得緩緩帶出一抹自嘲笑意,幾許苦澀,幾許無奈,不是不在意的。

  「我聽疏影說你在這裡,夜深露重,也不知道多披件衣裳。」

  低沉好聽的嗓音在夜色中響起,打斷了我的思緒,我整個人被擁進一個溫熱的懷抱,這才驚覺,自己竟然出神出得這麼厲害,連他走近也沒有察覺到。

  我任由他摟著,沒有動彈,亦是沒有說話,剛剛從深陷的思緒中回過神來,又驟然遇見他,我實在不知道應該怎樣面對。

  南承曜自是覺察到了我的異樣,扳過我的肩,然後伸出一手抬起我的下巴,迫我直視他的眼睛,問:「怎麼了,疏影說你從丞相府回來以後就一個人來了這裡,出什麼事了?」

  我暗自深深吸了一口氣,試圖調整自己的情緒,卻仍是不由自主的避開了他的眼睛,才開口道:「沒什麼事,殿下今晚不是要宿在宮裡的嗎,怎麼這麼晚了還回來?」

  本是無心之語,他卻忽然笑起,弧形優美的唇勾出誘人沉淪的弧度,異常好看。

  他的聲音亦是帶著笑意,響在這楓林之中:「原來你是在惱這個,所以,連我送你的玉釵也折了,是不是?」

  我一怔,反應過來,自他懷中直起身子,有些急急的解釋道:「不是的,是我不小心才……」

  「我會給你更好的。」

  未完的話,被他輕輕以指點住了唇,他微微笑著,重又將我擁入懷中,良久無語,只靜靜的,隨意漫步在這楓林當中。

  他不說話,我自然也是沉默,直到整片楓林都快被我們走完了,我正欲開口提醒他天色已經很晚了的時候,卻聽到他的聲音重新響起:「清兒,你是我的王妃,是這世間能夠與我比肩而站的女子,是要與我共度一生的人,所以,日後不管發生了什麼事,我都希望你能信我。」

  我頓住腳步,有些怔然的看他,不知道是因為他所說的這一番話,還是僅僅是為了那一聲「清兒」的稱謂。

  他喚的,是「清兒」,還是「傾兒」。

  恍然間,卻見他微微笑著,重又對我開了口:「比如說今天,我知道你在丞相府裡必然是遇到了什麼事的,就不知道你是因為不相信我的能力,還是因為不相信我會幫你,所以才不打算告訴我。」

  我搖頭輕道:「不是的,我只是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他依舊微笑,放柔了聲音:「在我面前,你不需要顧忌什麼,怎麼說都行。」

  我抬眼看他,這麼近的距離下,他的面容俊逸非常,唇邊的弧度亦是魅惑眾生,在那雙暗

邃幽黑的眼眸深處,雖然並算不得冷,也有隱約的柔和,然而,眸底的清明自制,卻一如往昔。

  這或許,就是那一縷芳魂,最終的目的。

  輕輕的垂下羽睫,我強自甩開心中突如其來的酸澀,然後抬眸輕道:「臣妾今天回相府,聽聞聖上似乎有意將懿陽公主下嫁給臣妾的弟弟,不知道殿下是否知道此事?」

  他輕笑出聲:「這可不是我決定的,怎麼聽你的語氣倒像是在和我生氣一樣了。」

  我微微垂眸,不做聲。

  他笑了一笑,開口道:「王妃希望我怎麼做呢?」

  我輕輕搖頭:「我不知道。」

  他輕輕笑起:「我如今算是知道什麼叫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了。慕容瀲既然不願意娶公主,那我保證不會有人強迫他,王妃可滿意了?」

  我驟然抬眼,看見他淡淡含笑,面上神情帶了點無奈又似有些頭痛,縱然心底沉鬱,卻仍是不由得微微一笑:「臣妾謝殿下。」

  有他應承,我知道至少這次,瀲可以不用做他不想做的事情了。

  我不知道自己可以護得了他多久,但瀲是那樣真性情的人,卻偏偏錯生了官宦之家,我只惟願自己能夠讓他隨心所欲自在生活的時間延長一些,即便杯水車薪,也是好的。

  正想著,南承曜雙臂微一用力,重又將我困在他懷裡,低頭看我,慵懶笑道:「這句道謝可是一點誠意也沒有,我說過的,不想聽你再自稱臣妾。」

  我閉上眼,再睜開,很好的斂去所有不合時宜的情緒,輕輕開口道:「清謝殿下。」

  他一笑,俯身呢喃道:「只一句話?」

  唇瓣摩挲著唇瓣,氣息曖昧又親暱的交融。

  我腦海中突然想起當日在玉露殿內,母親對我說的那一席話,她說,我慕容家的女兒犯不上去和一個死人爭寵,現如今,身在玉露殿的人是我,今後享受無盡恩容的人,也只會是我。

  我緩緩的伸手,勾住了他的脖頸,將心底所有自憐自傷的情緒沉澱塵封,然後閉上眼,輕輕印上了他的唇。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22 13:44

第66章

  因為昨夜太晚入睡的緣故,第二天早上,幾乎快要日上三竿了我才醒來。

  這段日子以來連日行軍,縱然南承曜顧及我的身體放緩了行程,可畢竟是在路上,我已經有太長時間沒有好好睡上一覺了,如今回到了熟悉舒適的床榻,又能睡到自然醒,我心裡,有著久違的慵懶放鬆。

  我能感覺到有溫暖的陽光柔柔的照進床幔,卻仍是貪戀那份初睡醒的舒愜慵懶,像貓兒一樣將臉埋進被陽光曬得又暖又軟的枕頭間,蹭了幾秒,方心滿意足的睜開了眼。

  睜眸欲起身,卻不意撞進南承曜宛爾不已的神情,我嚇了一跳,下意識的開口問:「殿下怎麼沒去處理軍務?」

  這些日子以來,雖然夜夜同塌而眠,但他從來自制極強,每日凌晨必然先起身練劍整兵,處理軍務,他的治下軍紀嚴明,然而從無一人叫苦抱怨,很大程度上,其實都是因為主帥的以身作則。

  他每次起身是的動作都很輕,然而有幾次我還是被弄醒了,每當此時,他總會微笑著在我光潔的額上輕輕一吻,說,時候還早,再睡會。

  更多的時候,他什麼時候離開,我都是一無所覺的,所以今日才會忘形了,以為還是像住常一樣,他已經先離開,是我自己一個人。

  突然想起自己方才的小動作大概已經全然落進了他的眼底,不由得面上一熱,卻見他唇邊笑意更深,一伸手已將我摟進懷裡,低笑道,「春宵苦短日高起,自此君王不早朝,我還理會那些軍務做什麼?」

  我面上越發的熱了,心裡卻已經明白過來,回了上京,他重又是世人眼中玩世不恭的三皇子,自然樂得越安逸越舒坦越好。

  抬眸,卻看到他因我的臉紅而越發深濃的笑意,不覺有些赫然,心底卻不願一徑示弱下去,於是暗暗做了個深呼吸,然後力持平靜的揚起微笑輕道,「殿下要濛濛旁人,卻偏偏扯上清兒做幌子,世人不明就理還以為清兒真是在狐媚惑主呢。」

  他笑著俯身,溫熱的氣息拂在我的頸項間,酥麻一一片,他的聲音亦是低沉含笑,微啞而愈顯魅惑,「誰說不是呢,我意從來不知道,王妃初睡醒的時候,是那麼的嬌憨動人,叫我怎麼捨得離了去早朝呢……」

  話音漸漸曖昧消散,他輕輕含吻住了我的耳垂,我的身子一震,陣陣酥麻的感覺從耳垂擴散到全身,再撐不住,只得勉力抬手按住他在我後背緩緩游離的指,半是嬌羞半是求饒的喚了一聲,「殿下……」

  他的手頓了片刻,方低啞笑道,「若不是還有正事,真不想放過你。」

  我臉紅得不成樣子,雖是看不見,但想也知道大概都能滴出血來了,一動也不敢動彈,只能一徑低低垂著羽睫不說話,連呼吸都摒著。

  他又是一笑,方放開我起身,自己披上中衣,然後喚了門外候著的丫鬟進來服侍。疏影進來幫我更衣梳洗,而尋雲替他披上外袍,方清持的開口道,「殿下,宮裡來的御輦已經侯了多時了。」

  我一怔,有些不解的問道,「慶功宴不是晚上才開始的嗎,御輦怎麼會這個時候過來?」

  南承曜不太在意的開口道,「慶功宴是要平衡全局,在這之前,父皇要我們先進宮到宣政殿以示親賞。」

  「我們?」我又是一怔。

  他點頭,「是,父皇說了帶你一道,還有趙漠和歐陽獻。」

  我有些不解,此次平定北胡一役,秦昭、趙漠、歐陽獻和瀲四人功勞最甚,此刻秦昭仍在漠北鎮守,瀲身份特殊需要避嫌,另外兩人自當先期進宮以示親賞,只是,我不明白,為什麼會叫上我。不由得看向南承曜輕嘆道,「殿下到底是怎麼對外面產的,清兒只怕當不起。」

  他轉眸看我,一笑道,「無論旁人怎麼讚你,你只須做出理所當然的樣子就好,況且,你也沒什麼是當不起的。」

  我有些無奈,轉向尋雲道,「御輦是什麼時候來的?」

  「卯時就已經侯著了。」

  我一驚,看了一眼外頭高起的太陽,只怕此時連巳時都過了大半了,不由得微微著急,轉向疏影開口道,「疏影,快幫我把那件妃繡白梅的衣裳取了來,頭髮我自己會梳。」

  南承曜笑著走到我身後,徑直拿過我手中的釵鐶就欲往我發上簪,「你慌什麼,不過是隨意說幾句話罷了。」

  我輕輕打了下他的手,搶過玉釵,「都怨殿下不告訴我,我要早知道了就不會貪眠了,現在已經夠慌張的了,殿下就別再跟我添亂了。」

  見皇上,我自然不慌,只是身為慕容家的女兒,本就站在風口浪尖上,又如何敢處處小心,真叫天子久侯,即便擔著南承曜的名,也總是會落下口實的。

  他一笑,倒也罷手,笑著看我對鏡梳妝,一面道,「又不是什麼大事,我怎麼捨得擾了王妃的好夢,我讓你起來,可不是為了進宮。」

  我一怔,他已經轉向尋雲問,「淳逾意來了沒有?」

  尋雲應道,「已經在前廳等著了,是桑姑娘陪他一道來的。」

  南承曜點點頭,「不然以他那脾氣怎麼肯等這麼久。」

  我明白過來,正欲開口,疏影已捧了衣裙過來替我穿上,南承曜微微一笑,伸手給我,「走吧,我們過去,再遲了,依淳逾意的性子,只怕是桑慕卿也安撫不下了。」

  我輕輕道,「殿下,我已經沒什麼事了。」

  他淡淡一笑,聲音裡卻透著堅持,「我知道蘇修緬的醫術了得,但多一個看看,總沒有壞處。」

  說著,已經接過尋雲手中準備好了的面紗親自替我帶上,然後上前攬住我的肩,徑直帶著我向門外走去。

  「可是殿下,御輦……」

  「不急,讓他們侯著吧。」

  我被他看似清淡,實則不容拒絕的一路帶往前殿,不免有些無奈,心底,也因為即將要見到人而湧上了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上京忘憂館的桑慕卿,尋雲喚她,桑姑娘,並不像是初識。

第67章

  一進前殿,我的視線便不由自主的被那個淺碧輕紗的身影所吸引,從來沒有見過哪一個人,能將綠色穿得這樣嫵媚,純真中透著誘惑,柔婉中含著豔麗。

  她的面容隔了面紗我看不真切,忽然就想起了坊間一直被人津津樂道的傳言,上京忘憂館桑慕卿從不以貌示人,原來竟是真的。

  那麼,見過她面紗後容顏的,是不是也只有南承曜一人呢?

  現如今,親眼見到桑慕卿,我便明白了,「不願君王詔,只盼慕卿顧」並非空有虛言,她的確當得如此。

  即使看不真切她的容顏,可那只需靜靜站著便已經渾然天成的落落風情,面紗之下若隱若現的秀色,以及眼底的那一顆紅色淚痣,就已經足以讓人心醉神迷了。   我看到,她的視線,自我們進門後,先在我身上膠著片刻,然後緩緩移向南承曜,自此停留。

  而南承曜,卻並沒有看她,他只是微微笑著,上前對一臉不耐與厭煩的淳逾意開口道,「讓淳先生久等,這就有勞了。」

  「妙手郎君」淳逾意,醫術了得,脾氣卻也十分古怪,向來都只有別人求他等他的,現如今讓他等我這麼久,他的臉色已經十分難看。

  見我們進來,甚至連南承曜上前與他說話時,他都好端端的坐著,不起身,不應答,連看也懶得看上一眼,倨傲不已。

  桑慕名卿想是不願南承曜難堪,轉向淳逾意輕輕喚了一聲,「淳先生。」懇求的意思,埋怨的意味,還帶了點輕輕的撒嬌,那樣柔軟而清甜的一喚,蕩人心魂。

  淳逾意再不情願,也經不得她這一喚,站了起身,轉眼看向我們,眉目間卻仍是帶著不耐和嘲諷,薄唇微動,似是要挖苦幾句的樣子,卻在看到我的時候微微一怔,嚥下到了嘴邊的話,只開口道,「找個安靜的房間,我把脈的時候不喜歡有人打攪。」

  南承曜點頭微笑,「這個自然,已經為淳先生備好靜室,這就請先生隨我來。」一面說著,一面攬著我率先走出前殿,往一旁偏廳內的休憩室行去。

  淳逾意跟在我們身後,而桑慕卿本也欲跟上,卻被她身邊的青衣侍婢拉住,低低的,不知說了句什麼,然後桑慕卿的面色微微變了變,沒有說話,亦是沒有再向前一步。

  我行了幾步,不自禁的又悄然回眸看去,正對上她幽幽的視線,竟是一直看著我,含義不明。

  我的心微微一頓,卻來不及多想什麼,南承曜已經攬著我轉過迴廊,休憩室就在眼前。

  南承曜吩咐秦安親自在外面守著,然後自己跟了進來。淳逾意不悅的開口疲乏,「我說了把脈的時候不見第三人。」

  南承曜淡淡一笑,語氣卻並不容轉圈,「淳先生只要不住這邊看,本王絕不會讓先生察覺到這靜室裡還有第三天。」他一面說著,一面轉眸看我,原本淡薄的笑容裡帶出幾許打趣的意味,「再說了,我若是留在外面,只怕有的人又要胡思亂想了。」

  我面上一紅,略微窘迫的看了他一眼,而淳逾意本欲再說什麼,卻忽然轉眸定定看我,目光肆無忌憚又毫不避諱。我有些不悅,卻聽得南承曜的聲音已經淡淡響起,「請淳先生為王妃把脈吧。」

  淳逾意一面示意我伸手,一面仍是毫不避諱的探究著我面紗下的容顏,我有些不情願,肩上卻被南承曜安撫性的輕輕一握,不忍拂他的意,於是我伸出了自己的右腕。

  淳逾意的手指慢慢搭上我的脈,起初仍是將大部分注意力放在我的面容中,卻慢慢的,一點一點凝起心神,面色也漸漸專注起來,隱帶興奮。

  「王妃可是中過『千日醉蘭』的毒,後來又解了?」

  我輕輕點頭,看來此人的醫術果然不是浪得虛名。

  「幫王妃解毒的人是誰?現在何在?可否讓在下一見?」他的話語中帶著毫不掩飾的期待和興味。

  我並不想讓不相干的人知道我和蘇修緬之間的事,於是搖頭道,「本宮機緣巧合下幸得貴人所助,並不知道他是誰,更不知道他現在在哪裡。」

  淳逾意「啊」了一聲,面上神情混雜著興奮和惋惜,悠悠開口道,「『畫鬃如霜』,沒想到我有生之年竟然能見到這套傳奇針法,我還以為這世上除了邪醫谷蘇先生外就再沒有人會了,沒想到,沒想到啊……」

  我一怔之後,開口打斷了他的喃喃自語,「淳先生怎麼如此肯定本宮身上的毒不是邪醫谷蘇先生解的?」

  他想也沒想的開口道,「原來要想解『千日醉蘭』的毒性而又保王妃無恙,除了原來的施毒者外,普天之下,就只有蘇先生一人能做到,而這套『畫鬃如霜』的針法,會的人也只有他。可是我很奇怪,從施針手法來看,卻並不像他。」

  我又是一怔,問:「此話怎講?」

  他緩緩開口道,「『畫鬃如霜』,是天下最為奇絕的針法,然而會的人卻屈指可數,一來固然是因為這套針法極為難學,然而最重要的,卻是因為這套針法太過耗損心力,欲救人,先傷已,救人三分,傷已七分。所以即便這套針法精妙得無以倫比。卻仍是慢慢失傳,我還以為,這套針法,已成傳說。」

  我沒有說話,聽他的聲音繼續傳來,「從王妃的脈像看,餘毒已清,再無禍害,這前面的針法精妙絕倫,的確像是蘇先生親為。可是王妃體內仍虛,可以看得出最後這固本還原的針法施得極為綿軟不穩,雖是勉強收勢,保了王妃性命無憂,卻無論如何不像是出自蘇先生之手的。」

  我臉上的血色一點一點褪去,淳逾意不知道,我卻是很清楚,替我解毒的不旁人,正是蘇修緬。

  那淳逾意口中的針法綿軟不穩,是不是意味,他為了救我,已被那欲救人先傷已,救人三分傷已七分的『畫鬃如霜』傷了心脈?

  我想要開口問些什麼的,話音卻哽在喉間,做聲不得,整個人也僵硬得不知動彈,恰此時,一雙手,穩穩的握住了我的肩,他掌心的溫暖傳遞到我的身上,然後,他的聲音淡淡響起……

  「有沒有可能是蘇先生施針治人反傷了心脈,以至於後面的針法綿軟不穩?」

  他替我問出了我問不出口的話語,我雖無力回頭用微笑以示謝意,便心裡,卻是感激的。

  淳逾意依舊是一口否決,「不可能,以蘇先生的修為,『畫鬃如霜』的反噬斷不至此。」

  我想起了再見蘇修緬時,他的眉目如常,並無病態,甚至還能與南承曜對劍比試,心內雖然仍有疑慮,卻也略略安定下來。

  而淳逾意眼見得不出個結論,也不打算再浪費時間,徑直取了紙筆替我開方子,一面寫,一面道,「毒性全退,王妃的身體其實已經沒什麼大礙,我開的,也不過是溫補的藥,好好調理便是。」

  我接過方子,輕輕道謝。

  他盯著我看了半響,突然開口道,「看在你有幾分像卿兒的份上,我奉勸你一句——人如燈,思如油,思慮過甚,常人自然無妨,雖積弱一點,但傷不了根本,你卻不一樣,從你的脈象看,身體已經是幾乎耗損,特別是頭部承靈、百會、天沖三處要穴,氣血不行,凝塞淤堵,就邊『畫鬃如霜』亦不能打通。沒有厚實的身體底子撐著,卻要勞心思量的話,那便只能是,油盡燈枯。」

  我怔住,他又看了我一眼,然後低頭整理自己的藥箱,聲音一字一句傳來,「慧極必傷,情深不壽,王妃好自為之吧。」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22 13:45

第68章

  我隨著南承曜乘上御輦,向著紫荊宮的方向駛去,我的心神不定,一直沉默,而南承曜卻

也閉目不說話,於是一路無語,直到御輦在承天門前停下。

  「恭請三殿下、三王妃落輦入宮。」

  引導太監恭敬而略顯尖細的聲音響在外頭,我正欲起身,轉眸看向南承曜,他卻沒有動。

  「殿下。」我輕輕喚他。

  他睜開眼,深深看我,忽然伸出右手撫上了我的面頰。

  我一時沒想到,本能的往後退去,他卻沒有讓,左手一緊,牢牢穩住了我的腰身。

  「殿下……」

  他的手指有著練劍留下的薄繭,略微粗礪的緩緩摩挲過我的面頰,我有些不明所以的喚他

,卻在他暗沉如夜的眸光注視下,慢慢帶上了些心慌。

  他牢牢的鎖著我的眼眸,然後開了口,聲音很輕,只有我們兩人能聽到,然而每一個字,

落音卻極沉:「清兒,我要你記得我昨夜在『楓林晚』中說過的話,不管發生什麼事,我要你

信我,不要什麼都自己一個人擔著,憂思自傷。」

  話音落,他沒有等我回答,甚至沒有給我反應的時間,徑直收回了自己的手,然後對著御

輦外淡淡應了一聲。

  立時便有人替我們打開車簾,我看著他的唇邊重又帶上漫不經心的些微笑意,眸底,一片

清明冷漠,緩步下車,逆光而立,並沒有回頭再看我。

  我慢慢的將手伸給御輦下躬身垂首的引導太監,步下御輦,跟在南承曜的身後,一路走過

嘉德門、太極門、朱明門、兩儀門,最後到了宣政殿前。

  我的臉頰上仍留有他手心的餘溫,有陽光暖暖的打在身上,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心底,

卻莫名的覺得冷。

  「皇上有旨,宣三殿下、三王妃進殿——」

  在宣禮太監拖長的尾音中,我伴著南承曜緩步入殿,一眼,便看到了玉階主座上高高端坐

著的天子,身著明黃龍袍,氣色看上去要比昨天見時更好一些。

  而許久不見的慶妃娘娘,今日穿了一件湖藍色繡牡丹的綾緞錦裙,手握一卷捲軸,正伴著

天子巧笑軟語不知說著什麼,但見皇上的神情是極為愉悅欣然的。

  見禮過後,天子恩隆,賜我與南承曜坐上第一級玉階,而趙漠和歐陽獻是早早來了的,正

在玉階之下的首席坐著。

  「曜兒,來,你看看這幅畫如何。」

  皇上從慶妃娘娘手中接過捲軸,示意身後侍奉著的太監徐徐向我們展開,我和南承曜一道

起身望去,雪天蒼茫,鐵馬金戈,激戰正酣,氣勢如虹。

  皇上笑著開口道:「慶妃特意畫了這幅雪天破陣圖,以賀我軍凱旋。」

  南承曜微笑應道:「娘娘落筆如神,兒臣在此先帶三軍謝過了。」

  慶妃嬌柔一笑:「三殿下率軍大勝北胡,揚我南朝威儀,神勇英姿,又豈是筆墨所能道盡

的呢。本宮只是有感聖上有如此忠孝善戰的皇子,我南朝又有這樣德才兼備的良臣,這才一時

感慨提筆,畫就這幅雪天破陣圖的,還請三殿下和兩位將軍不要見笑了。」

  南承曜並趙漠、歐陽獻聞言自然是起身謝恩,慶妃目帶溫柔的看了南承曜一眼,方拉回視

線轉向皇上嬌媚笑道:「陛下,臣妾方才求您的事情呢,陛下就允了臣妾吧。」

  皇上笑著開口:「朕怎麼會不允愛妃的一片良苦用心呢,即便是你不開口要求,朕也是打

算在這畫上題字的。」

  一面說著,一面吩咐身後侍奉的太監準備筆墨。

  御前伺候的人辦事自然是極為機靈利索,想是慶妃方才求字的時候,這筆墨就已經是備下

了的,因此皇上話音剛落,立時便有小太監從宣政殿門外捧著筆墨魚貫而入。

  聖上凝神想了片刻,方提筆揮墨到——

  「雪天旌旗搖曳影,更催飛將追北蠻。

  將軍百戰穿金甲,丈夫一諾誓許國。

  朔氣長趨紛縱橫,甲光映日耀金鱗。

  功成還師人盡羨,威揚南朝河山闊。」

  最後一個「闊」落筆方定,慶貴妃已經鼓掌笑道:「好詩,好字,臣妾這幅畫能修得陛下

親題的這奇句佳字,真正是心滿意足三生無憾了!」

  皇上含笑將筆將給小太監,面上隱有得色。

  而南承曜亦是上前微笑:「父皇隨手一書便是經策瑰瑋,氣象不凡,才思敏捷不弱當年。



  慶妃一面捧著畫卷愛不釋手,一面笑著讚不絕口:「這詩句之妙暫且不提,就看這字吧,

筆力雄渾,蒼勁有神,陛下的這一手好字,可真叫臣妾愛煞了!」

  南承曜笑著接口道:「父皇年輕時候就寫得一手好字,現如今運筆於心,寫得是越發傳神

了,只可惜我再怎麼去臨摹,也練不出那份風骨。」

  皇上呵呵一笑:「你小時候沒在我身邊,長大了字定型後就不易改了,不過你現在的筆力

雖不像我,卻也是大有可觀啊。」

  慶妃一面將手中的畫卷小心翼翼的交給太監,示意他們捧下來讓趙漠和歐陽獻也親自膜拜

一下聖上墨寶,一面笑著對皇上開口道:「三殿下的字臣妾沒怎麼見過,不過依臣妾看啊,這

麼多皇子當中,字寫得最有君父風範的恐怕要屬太子了,去年皇上壽宴的時候,太子親自書寫

了《孝經》以做賀禮,臣妾看著那字啊,竟是將皇上的筆力學了個七八成去。」

  皇上笑著點了點頭:「他的字,是我從小一筆一畫把著手教出來的,自然是要像一些。」

  而這邊,趙漠看完畫卷,不由得隨口附和道:「的確,太子殿下的字,寫的是極像皇上的

,果然是虎父無犬子,真正的皇家風範。」

  歐陽獻笑著捶了他一拳:「你瞎起鬨什麼,你我都是軍中的大老粗,又一直待在漠北,你

倒說說,你什麼時候有機會去見識太子殿下的字的?再說了,別說你我,這天下間又有誰不知

道太子殿下的字是千金難求,絕不外傳的,你上哪兒去見去?」

  他們本是在軍中無拘無束慣了的,好在皇上前半生也是在戎馬倥傯中度過的,並不計較,

倒是慶妃聞言忍不住掩著嘴笑出了聲。

  趙漠面上一紅,急急解釋道:「真的,當初我帶人查封董府的時候,董狄書房內就掛著一

幅太子殿下寫的字,所以我才知道的……」

  「趙漠,休得胡言。」他的話沒有說完,已被南承曜斷然出聲止住:「董狄是謀反罪人,

太子殿下的墨寶怎麼可能在他府上。」

  趙漠面上神情倏然一驚,整個人僵在那裡不知如何是好。

  我心裡已經明白過來,微微垂下羽睫不做聲,只聽得天子不帶任何感情的聲音響在靜悄悄

的宣政殿內:「你之前既然從來沒有見過太子的字,又怎麼能那麼肯定那幅字就出自太子之手

呢?」

  趙漠一下子跪倒在了地上,磕頭開口道:「微臣死罪!」

  皇上透過十二瘯冕冠看他,依舊面無表情的開口道:「朕在問你話。」

  趙漠咬牙,仍舊跪在地上不敢起身,然後語帶顫音的開口應道:「微臣,微臣只是看到那

題字上有太子殿下的印章,所以就以為……微臣死罪!請皇上恕罪!」

  朱、白、蒼、黃、玄的彩玉搖曳,天子的表情看不真切,聲音卻依舊淡漠傳來:「那題字

現在何在?」

  趙漠伏地,聲音越發的抖了:「董府查抄之物,已經全數上交刑部,由刑部備案封存,那

題字,想必也在其中……」

  不待他說完,皇上已經一揮衣袖,下令道:「來人,即刻便去刑部將董府查抄之物開箱,

找出那幅字有太子印章的題字帶到殿上,不得有誤!」
第69章

  皇上一聲令下,立時便有人應聲去了,然而,尚未走出殿門便又被皇上叫住——

  「等等,取字的事情仔細著點,別張揚出去。」

  那太監躬身斂目應了一聲「是」,然後悄無聲息的退出殿外,整個宣政殿重又回覆一片死寂,皇上縛手站在玉階處,來回走著,顯而易見的心緒不寧。

  既然天子一言不發,其餘人又如何敢說話,趙漠依舊跪地伏身一動不動,就連嬌花解語的慶妃娘娘亦是默不作聲的靜立一旁,連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沒過多久,去刑部取字的太監便捧著捲軸回來了,恭謹的跪地呈給皇上。

  皇上停了片刻,方單手拿過那捲軸,然後自己緩緩打了開來,隨著捲軸一點一點的展開,皇上的視線亦是目不轉睛的定定看去,整個宣政殿內鴉雀無聲,惟聽得天子越來越沉重的呼吸聲響起。

  皇上握著捲軸的手因用力而略顯顫抖,指節處亦是隱現青白,然而他的面上,卻是冷冷笑起,一步一步慢慢走下玉階,來到南承曜身邊:「你看看,這幅字是不是出自你大哥的手筆?」

  南承曜的視線在那捲軸上停留片刻,然後垂眸應道:「兒臣並不精於書法,請父皇恕兒臣眼拙。」

  皇上依舊冷冷一笑:「眼拙?是認不出?還是不敢認?」

  南承曜還來不及再開口說些什麼,皇上已將手中捲軸用力擲往地上,怒道:「好一個『同攜勁旅意氣甚』!好一個『會當翱翔沖九天』!他是要與誰同攜?董氏逆賊嗎?!又要沖怎麼樣的九天?!朕還沒死呢!」

  我快速垂眸掃了一眼地下的捲軸,那上面題的是一首長詩,我並不敢細看其中的內容,但想必方才皇上念的那兩句就是出自其中。

  我心內無聲嘆息,即便這捲軸上的詩與題字真的是出自東宮之手,可太子落筆之時,大概是並未深想的,也未必就真的存了忤逆心思。

  想太多的人,是皇上。

  古往今來,文字冤獄數不勝數,殺伐決斷其實都在天子的一念之詞,高處不勝寒,自古君王最害怕也是最忌諱的,就是有人奪權,無論那人是誰。最不吝嗇也是最不缺少的,便是猜忌多疑,骨肉之間亦不可信。

  而身在高位,他也有這個能力,寧肯錯殺三千,絕不放過一人。

  那捲軸孤零零的落在地上,卻沒有人敢上前觸動,就連眼光,也不敢停留片刻。

  皇上在宣政殿內來來回回的走了幾步,面容上的盛怒漸漸淡去,他含義不明的掃了一眼地上的捲軸,又慢慢轉眼看向南承曜,淡淡開口道:「你說,這件事應該怎麼處理才好?」

  南承曜直視皇上的眼睛,上前一步,單膝跪地開口道:「父皇息怒,依兒臣看,這字體雖與太子殿下的筆法極為相似,但若是有人刻意誣陷作偽,也是有可能的。」

  他的言辭果決平靜,目光中也不帶一絲迴避,皇上不動聲色的細細打量了他片刻,卻看不出任何不妥,於是不動聲色的移開了視線。

  既然南承曜跪下,我與歐陽獻自然也跟著跪了下去,從我的角度看過去,我看到慶妃娘娘因著南承曜方才的話,美麗的眼中透出一絲不解,我緩緩垂下羽睫,她不明白,我卻很清楚。

  皇上看了我們一眼,重又開口,怒意已經控制得幾不可察,語氣中只帶了些淡淡的嘲諷:「誣陷作偽?能學得這麼像嗎?他的字可是朕親自手把手教出來的,朕會不知道?」

  皇上說話的時候,眼光一直若有似無的看向南承曜的方向,想必是心中已經存下了疑忌。

  我心內無聲嘆息,此情此景,又如何能不疑?

  撇開慶妃娘娘不提,趙漠與歐陽獻,原來就是南承曜的人,此番題字的事是經由他們的口引出的,再怎麼的狀似無心,然而身份和立場已經擺在那裡了,由不得皇上不疑。

  而如今的題字事件雖是南承曜精心策劃的一次發難,然而董狄已死,董氏已亡,在死無對證的情況下,皇上是不可能僅僅因為一幅題字就去廢了太子的,我都能明白的道理,南承曜自然不會不清楚。

  所以,他才會跪地出言為太子開脫,因為即便無法徹底消除了皇上對他的疑心猜忌,至少在面上,他是沒有落下半分不是的。

  而此番佈局,為的,也不是扳倒太子,只要能在皇上的心目中,落下一個對東宮猜忌和不信任的影子,也就夠了。

  然而,事情至此,很顯然皇上對南承曜已經開始存疑,那麼他無論是怎樣開口應對,都容易加深皇上對他的猜忌。

  所以,他選擇平靜沉默的跪地,既不出言落井下石,也不再開口幫太子辯解什麼,在皇上含義不明的注視下,神色並沒有半分不妥,讓天子自己去判斷定奪。

  整個宣政殿內一片死寂,因此,皇上來回踱步的聲音也就顯得越發的清晰,玉階之上的慶妃娘娘想來也是發覺了皇上對南承曜若有若無的猜忌,目光中隱約現出一些惶急,然而,卻苦於無計打破這個僵局。

  我明白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僵持得越久,皇上心中的猜忌只會越重,心內長長一嘆,面上卻是溫良恭順的斂容伏下身去,輕輕開口道——

  「父皇,兒臣有幾句話,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南承曜跪地的身影似是一僵,轉眸看我,眼光幽深,他斷然向我開口道:「朝堂之事,豈是你一個婦道人家能過問的,還不快向父皇請罪!」

  雖是語帶斥責,我如何不知道他是為了我好,就像這次的事情他事先沒有告訴我一樣,我想,如果不是因為皇上下旨要我入宮,他今天必定是不會帶我一起來的,我知道他不想把我捲到政治鬥爭——這場鮮血與陰謀交織的噬人漩渦中來,離得越遠,才越平安。

  所以,即便在如今這樣說什麼錯什麼的微妙時刻,他仍是出言想要制止我,那麼,我為他做一點力所能及的事,又有什麼不可以的呢?

  皇上淡淡看了南承曜一眼,又轉向我,開口道:「無妨,朕就聽她說說,這不光是朝堂之事,也是家事。」

  於是我恭順垂眸,溫婉的開口道:「父皇,兒臣並不懂得書法,所以辨不出這題字是不是真的出自太子之手。可是,即便這捲軸上的字真的是太子殿下寫的,兒臣也是絕不相信太子會與逆臣賊子有任何關聯的。」

  皇上不動聲色的開口問道:「何以見得?你嫁入三王府沒多久,與太子更是沒有過多的交集,怎麼能把場面話說得這麼肯定呢?」

  我看見南承曜眸光一閃,似欲開口,忙搶先一步輕聲應道:「兒臣的確是與太子殿下沒有過多的交集,但是在鄴城的時候,兒臣曾有一段時間被董氏逆賊挾持囚禁在董府之中,所以知道他這個人極愛附庸風雅,四處收集名詩字畫,太子殿下的字既然早已經揚名天下,董氏又斂財過多家底殷厚,那麼,他想方設法求來一幅也不是不可能的。」

  皇上不說話了,面色深沉,於是我繼續溫婉說道:「父皇,太子殿下向來寬厚仁愛,滿朝皆知,斷不會與謀反逆賊有牽連,做忤逆之事的,還請父皇明察。」

  皇上看了我良久,淡淡開口道:「你嫁入了皇室以來,為人向來本份低調,與太子又素無來往,今日怎麼會為了他的事據理力爭呢?」

  我深吸了一口氣,越發的恭良溫順,略略帶上了些惶惑無措的語氣開口道:「兒臣既嫁給了三殿下,自然以夫為天,視殿下的父兄為自己的父兄,視殿下的家人為自己的家人。兒臣實在不願意見到,因為一幅小小的題字,而傷了父皇與太子殿下之間的父子感情,也不願意見到,因為一幅小小的題字,讓太子殿下和三殿下兄弟之間,出現隔倪。這才一時忘形,把心底的話都說了出來,還請父皇恕罪。」

  皇上又不說話了,一徑沉默,面色深沉。

  而南承曜跪行幾步,到了我的身側,與我一同面向皇上開口道:「父皇,兒臣妃妾不懂事,擅自妄言有擾聖聽,然而她所說的,也正是兒臣心中所想的,還請父皇明察。」

  皇上看了我們良久,終是緩緩一笑:「曜兒,你今天能這樣做,朕很是欣慰。」

  「兒臣只是謹守本份,不敢當父皇稱讚。」南承曜依舊沉穩平靜的開口應道。

  皇上微微笑著點了點頭,然後將視線緩緩移向了我,面上神情也漸漸變得複雜難測起來,雖然他仍是笑著開了口,但那笑容裡卻暗藏了太多無法言明的深意:「慕容丞相將這麼知書達理深明大義的千金嫁入皇家,真正是忠心可嘉啊,朕可得好好謝謝他。」

  我剛剛放下的心,倏然一沉,而南承曜亦是眼眸一暗,正欲開口,皇上已經不在意的笑著,重新步上玉階,擺手示意我們起來:「都起來吧,跪著做什麼,就為了一幅小小的題字,折騰成這樣,傳出去還不讓文武百官笑話。」

  他話語裡的鬆動含義,南承曜如何會聽不出來,只能壓下原本想說的話,微笑應道:「今天的事情,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兒臣是不會去跟旁人提的。」

  皇上含義不明的笑著,微微點了點頭,然後視線一移,立時便有太監恭身上前來收拾方才被皇上擲於地上的捲軸,然後默不作聲的退了出去。

  我微垂羽睫,明白皇上是要將此事就此帶過不了了之,這捲軸也多半是不會再留著的了。

  然而,毀得去的是捲軸,毀不去的卻是人心的猜忌。

  如今,皇上面上做得越是避重就輕的不在意,就說明他心底對太子的猜忌也越深。

  正想著,已聽著皇上的聲音再度響起:「鬧騰了這麼久,朕也乏了,晚上還有慶功宴,你們先去御花園走走,累了就到兩儀殿歇著等候,不用出宮去折騰,也就不用陪朕了。」

  南承曜應了一聲「是」,而慶妃娘娘也立刻嬌柔笑著上前扶住了皇上的手臂:「陛下,那臣妾先陪您到慶陽宮歇歇,您看可好?臣妾已經吩咐寶胭一大清早就熬著燕窩了,您也喝一口潤潤嗓,好不好?」

  皇上點了點頭,淡淡笑著攜慶貴妃一同出了宣政殿,我和南承曜並趙漠歐陽獻自然是跟著恭送了出來。

一直到天子的御駕消失在御花園另一側,再看不到了,趙漠四下看了看,確信無人,方才籲出一口長氣,語音極輕的笑道:「殿下,來日若是你不能承得大統,那恐怕臣有幾個腦袋都保不住了。」

  歐陽獻用手肘橫了他一下,輕道:「還在宮裡呢,說話注意點,不過你剛才,實在是……」

  一面說著,一面忍俊不禁。

  趙漠面色神情一僵,雖是惱羞成怒,卻仍能注意著壓低聲音不讓旁人聽道:「你還笑,早知道這跪地的差事讓你去做!」

  歐陽獻大笑出聲,而我縱然心底微微鬱結,也免不了被他們逗出了笑意。

  不經意的轉眸,卻撞進南承曜暗沉如夜的眼眸深處,他沒有理會趙漠和歐陽獻的笑鬧,只是深深看我,良久,終是幾不可聞的一嘆:「還是把你牽扯進來了。」

  我微微一笑,語帶輕鬆的開口道:「殿下不是說過,既然嫁入了三王府,就不要想著置身事外了嗎?」

  他沒有笑,依舊看著我,靜靜開口道:「不後悔嗎?」

  我的腦海中,忽然就回想起皇上臨走前,最後看我的那一眼,他的面上雖是笑著,眼中卻一片晦暗的高深莫測。

  不是不知道,今日之舉,也許會讓自己一直以來刻意的低調露底,也許會招來皇上對我、對整個慕容家的猜疑顧忌,也許會把自己和整個家族都放到風口浪尖之上,可是——

  我看著面前人那雙暗邃幽深的眼眸緩緩搖頭,語音極輕卻是一字一句的開口道:「今日種種,不是慕容家女兒該有的舉止,然而這卻是,身位南朝三王妃和一個妻子應當做的。所以,清兒並不後悔。」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22 13:45

第70章

  「麗人獻茗:君山銀針、獅峰龍井——乾果四品:奶香杏仁、冰糖核桃、白玉桃仁、酥炸腰果——蜜餞四品:蜜汁櫻桃、花盞橘子、金絲蜜棗、蜜釀龍眼——餑餑四品:糯米涼糕、翠玉豆糕、鴛鴦卷、椰子盞——醬菜四品:紫香乾、雪裡蕻、桂花辣醬芥、甜酸乳瓜——」

  在御膳房掌事太監報菜名的聲音當中,我伴著南承曜緩緩步入清和殿,儀容端莊,唇邊微笑溫婉完美,無懈可擊。

  只是心中,卻不由得有些沉鬱揮之不去。

  我一直忘不了宣政殿內,皇上臨去時看我的那一眼,含了大多難以言喻的晦暗情緒在其中,莫測高深。

  雖是不後悔今日所為,然而內心深處,卻也是有幾分不安的,我知道自己的言行,必然在皇上心中存下了對慕容家的疑忌,只是不知道,這疑忌有多大,又會有怎麼樣的影響。

  這樣想著,下意識的便轉眼去尋父親母親,他們是早早來了的,坐在玉階之下的首席,而瀲沒有和他們同席,被安排在了第三席。

  見我與南承曜進來,父母連忙起身叫上瀲一道過來見禮,我雖心底不是滋味,面是卻只能微笑如儀,眼睜睜看著父母在自己面前躬身下拜。

  見禮過後,父親同南承曜隨意的說著此次征戰的情況,我與母親自然只能在一旁微笑傾聽,我看見母親雖是笑著,眼底卻不免帶了些隱約的擔憂,我知道她必然還在為了瀲不肯娶公主的事情操心。

  不由得將視線越過母親去看跟在她身後的瀲,他今天由於是以平亂功臣的身份入的宮,因此與趙漠歐陽獻一樣穿了在軍中時候穿的甲冑,只是沒有偑劍。

  銀甲清輝,又少了行軍作戰時的風塵疲倦,他看上去只有說不出的英姿俊朗和意氣風發,整個人彷彿都散發著光芒,叫人沒有辦法移開視線。

  此刻,他站在那裡,聽著父親與南承曜之間無關緊要的場面話,又因為家規極嚴不敢走開,因此,面上表情顯得無聊至極。

  我見他似是努力忍住想要翻白眼的衝動,卻正好撞上我的視線,於是很快的對著我展顔一笑,眉目間明朗乾淨。

  我本想交代他幾句的,但奈何場合與時間都不對,又想到南承曜既然已經應承過不會讓瀲違心的卻娶公主,於是也就放下了心,只對著他輕輕回了一個微笑。

  「前菜七品:松鶴延年、芥茉鴨掌、鳳凰展翅、蝦籽冬筍、天香鮑魚、三絲瓜卷、椒油茭白——膳湯一品:竹蓀魚唇…——」

  隨著小太監捧著膳盒悄無聲息的魚貫而入,太子並灩兒亦是雙雙步入了清和殿內,這是我自離開上京之前,太子府那一別之後,第一次見到他們。

  我看著太子殿下寬厚依舊的眉目,以及灩兒面上那抹完美得無懈可擊的微笑,很多事情,突然不輕罪控制的就在眼前一一浮現。

  我想起了那支笛子,想起了董氏父子,想起了遠去漠北的種種,想起了鄴城蒼灰低垂的天幕,想起了那個年輕戰士略帶羞澀的最後笑靨,也想起了幾個時辰前,宣政殿內的那幅題字。

  心內湧上很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我暗暗做了個深呼吸,然後溫婉笑著,隨著南承曜一道行下禮去。

  我與南承曜行的是家禮,只是略微福了福,而父親母親對太子及灩兒則是行了君臣之禮。

  我看著灩兒得體微笑著輕輕抬手示意雙親起身,只是那微笑之下,或許也藏了和我一樣的無奈心酸。

  見禮過後,南承冕親厚的上前親自握住南承曜的手,言辭殷殷的開口道:「三弟,你這次大勝北胡,真正讓我南朝威揚四海,做哥哥的很是高興啊!」

  南承曜淡淡一笑:「全靠聖上與太子聖明燭照,不然也不會有此大捷,臣弟怎麼敢將功勞據為已有。」

  南承冕依舊溫和笑道:「三弟太過謙了,你不知道,因著此次的大捷,父皇有多高興,你們的班師大軍距離上京還有半個月腳程的時候,父皇就已經吩咐我著手籌備著今晚的慶功宴了。」

  南承曜微笑應道:「皇兄費心了,臣弟在此謝過。」

  「一家人,還說什麼謝不謝的,你在前線浴血拚殺,做哥哥的能做的也就只有盡心備下點酒菜,實在慚愧。」

  「太子殿下身擔家國社稷,乃千金之軀,自然不能冒任何風險。」

  南承冕聞言一笑,也不松手,徑直拉著南承曜一道往玉階之上走去:「大家怎麼都站著,這就各自入席吧。」

  清和殿宴席三級玉階,最高一級的主位自然是留給皇上和慶妃娘娘的,我與南承曜的席位在第二級玉階的左側,太子殿下與灩兒坐在右側,最下面一級玉階則是留給其餘皇子公主並一眾嬪妃的席位,而玉階之下,便是臣子的宴席。

  我們方入座沒多久,第一輪御菜便絡繹不絕的傳入殿內,小太監拉長了的聲音尤顯尖細——

  「御菜三十六品:砂鍋煨鹿筋、紅梅珠香、鳳尾魚翅、白雲豬手、串炸鮮貝、蝴蝶蝦卷、菊花裡脊、山珍刺五加、玉筍蕨菜、鮮蘑菜心……」

  在長長的通報菜名聲中,席間眾人紛紛起身,靜靜侯著,既然御菜開始上了,那便意味著聖駕就快到了。

  果然,不一會,宣禮太監響亮的通報聲壓過了御膳房太監的聲音:「皇上駕到,慶妃娘娘到——」

  眾人紛紛行禮接駕,皇上攜慶妃娘娘緩緩步上玉階,自我們身旁經過時,我低首斂容,只聞得到一陣幽嬈香氣直入心脾。

  皇上與慶妃娘娘坐定,方示意眾人起身入席,我抬眼看去,慶妃已經換下了方才見過的那套湖藍色衣裙,穿著一襲明黃色繡鳳凰的金絲綾緞裙,手挽玫紅軟煙羅,瑰姿豔逸,仰撫雲髻,俯弄芳榮。

  待眾人坐定後,古樂聲響,十二名身著華服的宮女焚香入宴,在她們身後,是當朝懿陽公主南承睎,身關正裝紅裙,笑意明豔動人,親手捧了金盃御酒,步上玉階,在皇上向前盈盈下拜,端酒舉過頭頂,落落大方的微笑道:「請父皇升御酒犒賞功臣!」

  皇上如傳言一樣很是寵愛這個女兒,一手接過金盃,一手親自拉起了南承晞:「怎麼是晞兒親自來了,朕方才還在奇怪怎麼在席間見不到你。」

  太子起身笑著回應:「是九妹非要如此,我被她纏得沒辦法了只好允了。」

  懿陽公主向著皇上甜蜜一笑:「太子哥哥為了朝政日夜操勞,三哥哥為了國家浴血沙場,晞兒身為女子,不能為父皇分憂,就只好親奉御酒,盡自己的一片心意,也算是,不白擔了南朝公主和父皇女兒的名號。」

  一番話,將本不合時宜的舉止說得入情入理,更能深得上意,看來真如外界傳言所說,這位公主,熱心朝政,若身為男子,那便是一個不容小視的厲害角色。

  我忽然就想起了那日在相府瀲對我說的話——天家公主,哪一個是省油的燈,而這位懿陽公主,又要更費油一些。

  這樣想著,不由得就帶上了些宛爾笑意,轉眼去看瀲,他倒是一眼都沒看懿陽公主,面上神情還算平靜,只是眼底的那絲厭煩若不是親近的人,是不會察覺出來的。

  大概是感受到了我的視線,他轉眸看我,許是察覺到了我微笑中打趣的意味,他挑眉斜睨我,我不覺笑意更深,他也沒撐下去,重新對我明朗一笑。

  「慕容瀲不看他未過門的妻子,倒看你這個姐姐做什麼?」

  南承曜含笑的聲音輕輕響起,我轉眸看他,略帶嗔意的輕笑道:「殿下,你可是答應過我的。」

  他唇邊的弧度一深,正欲說什麼,已見皇上高高舉起了金盃:「朕以此酒,賀我南朝勇士凱旋,威揚四海!」

  「謝陛下!」眾人紛紛舉杯應,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一杯飲盡,皇上又對席間眾人說了幾句場面話,方才將金盃交還到懿陽公主手中的托盤上,慈愛笑道:「晞兒向來懂事,朕沒有白疼你,快入席去吧。」

  懿陽公主愛嬌一笑,捧了金盃蓮步輕移,儀態萬千的走出清和殿,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自己的先入為主,我總感覺她在路過瀲所坐的席位時,略微的放慢了腳步,視線也有意無意的柔柔飄去,而瀲一如既往的壓根沒注意。

  不一會兒,懿陽公主便換了件嫩黃色彩蝶雙飛的碧霞羅回殿入席,她方一坐定,第二輪四十八品御菜便端了上來,烏龍吐珠、干連福海參、蟹肉雙筍、沙舟踏翠、腰果芹心、明珠豆腐、草菇西蘭花……無不色鮮精緻,豐盛至極,而伴席歌舞,亦是準備得美侖美幻,猶如天音仙姿,疑似夢裡。

  想來,南承冕為了今日的慶功宴,是花了很多心思的,雖然他為的不是南承曜,而是皇上。

  待到第三輪七十二品御菜撤下,皇上緩緩笑著看向父親母親與瀲坐的席位,不急不徐的開口道:「慕容丞相不僅為朝廷立下汗馬功勞,膝下子女亦是國家棟樑,此次平定北胡一役,丞相的子女均是功不可沒啊,尤其是慕容瀲,親上戰場,浴血殺敵,戰功顯赫!」

  父親慌忙避席而出謙辭道:「慕容一家深受君恩,所作所為均屬本分,皇上這樣說,實在叫臣惶恐。」
皇上淡淡笑道:「慕容丞相就不用過謙了,朕向來賞罰分明,此次平定北胡一役的功臣,朕均已論功行賞,惟有慕容瀲,因為之前並不是朝廷在編官員,所以朕遲遲沒有定論,今日慶功宴,實在是不宜再拖了,朕就當著這滿朝文武並眾位皇親的面,親封慕容瀲為我南朝上將軍,不知道慕容丞相意下如何?」

  父親與瀲忙跪地叩謝:「謝皇上隆恩!」

  皇上微笑著點了點頭,看向瀲道:「起來吧,上前幾步讓朕看看。」

  瀲依言而行。

  皇上略帶笑意的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然後微笑道:「果然是少年英雄。」

  我的心裡微微一沉,聽皇上的語氣,似乎是想在這宴席之上就提起瀲與懿陽公主的婚事,雖然南承曜應承過我,可是此時此景,事出突然,我雖然相信他,可是瀲卻是不知道這回事的,我實在害怕他不知轉圜的直接出言抗旨,造成不可預計的後果。

  我的心內略微焦慮,不知道是不是反映在了面上,只覺得自己放在案下的手一暖,南承曜伸手覆住了我的手背,他倒是沒有轉頭看我,只是握著我的手微微一緊。

  我明白他的意思,心下稍安,還來不及表示些什麼,皇上淡淡帶笑的聲音已經響在這清和殿內:「慕容丞相,不知道你這孩兒可有定親,又或者是有心上人了沒有?」

  父親忙恭敬應道:「犬子年紀尚小,又一副心思全在兵法劍術上,還沒有考慮婚嫁之事。」

  皇上似是滿意的微微頷首,正欲開口,瀲卻搶先一步明朗笑道:「皇上,臣先前有幸看過皇上題在『雪天破陣圖』上的墨寶,其中有一句讓臣至今記憶猶新。」

  皇上不意他會突然將話題轉到這件事上,微微一怔,但或許是不願拂了新封上將軍、大概也是未來駙馬的意,況且他提的又是這樣一件事,於是含笑問道:「哦,是哪一句?」

  瀲劍眉微揚,目光奕奕的朗聲念道:「將軍百戰穿金甲,丈夫一諾誓許國——皇上真正寫出了微臣的心聲!」

  皇上微微一笑,雖是沒有說話,然而目光中,卻帶上些讚許和得意的神色。

  而瀲卻突然正色斂容,對著天子抱拳跪地,目光如炬,一字一句朗聲開口道:「天恩浩蕩,慕容瀲今日在這清和殿上得封上將軍,必將披肝瀝膽、奮勇殺敵,以報皇上深恩!微臣在此一諾許國,若非有功業建樹,否則絕不言家業妻小!」

  皇上略略一怔,隨即目帶笑意的開口道:「上將軍有這樣的心,朕很是欣慰,不過,若是真叫你戍邊殺敵耽誤了娶妻生子的大事,只怕你父親要找朕訴苦來了。」

  父親忙道:「微臣不敢。」

  而瀲亦是正色道:「保家衛國,本是男兒職責,臣在鄴城的時候,曾與龍飛將軍秦昭有約,他保漠北,臣守南疆。今日微臣藉著新封,就在這清和殿內向皇上請旨,將臣派往南疆鎮守,五年為期,臣若是不能肅清齊越屢犯一事,絕不還朝覲見聖顔,列不輕言娶妻生子!」
第71章

  瀲此言一出,滿座嘩然。

  南疆邊苦,齊越漸強屢屢犯境是人所周知的,因此,沒有人能想到一個自小養尊處優的世家公子,會出言自請戍守南疆,更立下不定齊越不娶妻生子的嚴苛誓言。

  我心內既感慨又有些說不出來的難受,不期然的就想起了那一日在節南山居中,他讓我不用操心,說他自己自有應對,卻不想,會是這樣一個法子。

  他並沒有不知輕重的出言抗旨,一席話說下來,入情入理,叫人挑不出半分不是。

  其實還在漠北的時候,我就已經知道瀲並不是什麼都不懂、單純而又少不更事的孩子,我明白的,他都明白,我懂的,他也全都懂,不過是生性高傲磊落,不願作偽,也不願勾心鬥角的活著而已。

  他今天這樣得體應對,巧妙的堵住了皇上賜婚的話,其實就連我也想要是鼓掌稱讚的,如若不是,他自請去漠北,一去五年,那樣漫長。

  我看見父親面色雖然不變,眸光卻略略沉了下去,而母親縱然微笑如儀,然而眉目之間,卻已經隱有慟色,再怎樣極力的掩飾仍是不受控制的流露了出些許。

  他們的心思,我如何不知,怎麼捨得,自己最小也是最疼愛的孩子,在南疆那樣邊僻動盪的地方受苦,還是五年那樣長。

  「南疆偏遠,氣候惡劣,戰亂不斷,這可不是什麼好差事,你可是想好了?」

  隔了好一會兒,皇上才重新開口道,他大概也是沒有想到瀲會有此一說的,語氣淡淡聽不出喜怒,目光裡半是感慨半是莫可明狀的難測。

  瀲跪地行禮,正色道:「身為南朝男兒,自當以身報國,區區困苦又何以為懼?臣心意已決,還請皇上恩準!」

  皇上淡淡看了他半晌,方將視線移向父親,開口問道:「這件事,慕容丞相意下如何?」

  父親伏下身去,應道:「但憑皇上聖斷。」

  他的聲音平靜沉穩,面容低垂。

  我雖看不見他的神色,但想也知道,必然不會是像他所表現出來的那樣平靜,有著身為人父的驕傲和無奈,也有對愛子即將遠行的不捨。

  我們都很清楚,瀲此行漠北,已成定局。

  「既然如此,朕就允了。」果然,沒過多久,皇上的聲音便重新響在這清和殿內:「慕容瀲聽旨。」

  「臣在!」

  「上將軍慕容瀲,忠君愛國,英武善戰,現欽封『定南侯』,遣行南疆,戍邊駐守,安固國邦,擇日起程。欽此。」

  「臣領旨謝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在瀲果決清朗的謝恩聲中,一切已成定局,我的弟弟,將要在南疆這片偏僻而動盪的土地上,度過他人生中,最為寶貴的五年歲月。

  我看見懿陽公主南承晞的視線幽幽投向瀲的方向,她的神情並沒有太大變化,唇邊,也還掛 著若有若無的淡淡笑意,似是略帶嘲諷。

  只是,她的眼光裡,卻一直陰晴不定,似有幽怨,又似不甘,終於緩緩閉上,再睜開時,所有情緒已經斂得分毫不露,面上的微笑,也越發的無懈可擊。

  皇上淡淡揮了揮手:「慕容丞相和上將軍都起身入席吧。」

  父親和瀲重又叩頭謝恩,然後才依言起身回席。

  他們方坐定,便有太監宮女捧著膳盒魚貫而入。

  「餑餑四品:金絲酥雀、五彩抄手、水晶梅花包、如意佛手酥——膳粥四品:百花慧仁粥、荷葉墨魚羹、紅豆膳粥、稀珍黑米粥——水果一品:應時水果拼盤龍鳳柔情呈上——」

  應時果蔬既已端上,也就意味著,這清和殿內慶功宴,已經到了尾聲,只等著最後告別香茗的呈上便可結束。

  我因著下午宣政殿的題字事件,也為了現如今瀲即將遠去南疆的既定事實,只覺得心神微倦,越發的想儘早結束了這宴席,也好不用再硬撐著強顔歡笑。

  於是不由自主的就向清和殿外看去,隱約見得黑暗中有光影遠遠的往這邊過來了,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奉香茗的人。

  正猶自出神,卻不防南承曜的身子斜斜靠來,我嚇了一跳,連忙轉頭垂眸看去,他的眉目之間,已經帶上了一眼就能辨出的醉意,雖然仍然睜著眼,還在笑著,但似乎已經不能很好的維持住自己身體的平衡,所以斜斜的靠進了我懷裡。

  只是,那卻不過是落在旁人眼裡的情形。

  在外人看來,他整個人已經全部靠在了我懷裡,然而事實上,他卻並沒有把身體的重量完全轉移到我身上,我並不辛苦,也沒有感覺到沉累。

  雖是明白他極有可能又在裝醉,卻不知道這次是為了什麼,此情此景,眾人都在看著,我們身在玉階高位,一舉一動自然吸引了各方的視線,就連慶妃娘娘,都在嬌媚笑著,纖指一伸,引了皇上向我們看過來,皇上帶了點寵愛又有些無奈的笑著搖了搖頭,並不出言說些什麼。

  所以,我也只能輕輕扶住他,垂下眼眸柔聲問道:「殿下還好吧?」

  他似是想了半天才聽明白我說的話,依舊笑著看向我,不說話,只搖頭,醉眼迷離。

  可是,在我與他視線相接的那一瞬,我卻分明看到了他幽黑如夜的眼眸深處,瞬間現出又即刻斂去的清明銳利。

  正當此時,身著正裝華服的宮女手捧金盤玉杯緩步入殿,而御膳房太監尖細拖長的聲音也再次響起——

  「告別香茗:珠蘭大方、楊河春綠——」

  因為今日有資格入清和殿的,多是皇親國戚功高權貴,所以這一場天家宴席,在座諸席飲食菜品與天子享用的並無二至,唯一的不同便在於宴席最初的麗人獻茗和這最後的告別香茗。

  宴席之初,呈給天子的是「君山銀針」,而其餘席位準備的則是「獅峰龍井」。

  現如今,我們桌前放上了「楊河春綠」,而「珠蘭大方」則是每次宴後,天子御用的告別香茗。

  本該是按規矩波瀾不驚的進行下去的,就如同從前的每一次一樣,可是偏偏,這一次,卻出了點意想不到的小變故。

  「陛下,今日午後在慶陽宮請平安脈的時候慶太醫才說過,他今日新給陛下開的方子須得要忌性寒之食,而臣妾記得這」珠蘭大方「裡面是放了『積雪草』的,陛下龍體要緊,還是不要喝了,不如就賞下去給皇子吧,陛下以為如何?」

  慶妃娘娘對著天子,嬌柔的出聲勸道,聲音並不大,只是因為我與南承曜所在的席位離主座極近的緣故,所以我才聽到了。

  而皇上亦是微微一笑,伸手拍了拍慶貴妃的手背:「難得愛妃有心,什麼時候都這麼為朕著想。」

  慶妃娘娘粉腮含笑,秋波一盈,豔冶柔媚的開口道:「臣妾不為陛下著想,又能想什麼呢?這原是臣妾的本分,更是本心。」

  皇上聞言心情更是愉悅,倒沒再同慶妃再多說什麼,只是握著慶妃柔夷的手,卻是一直沒有放開,就連聲音裡,亦是帶著顯而易見的快意:「來人,將這『珠蘭大方』送去給三皇子。」

  他此言一出,席間眾人再不動聲色,卻總有些掩藏不了驚詫,以及驚詫過後的暗自盤算在這清和殿內形成暗流,四下湧動。

  「珠蘭大方」,本是御用告別香茗,即便皇上忌口,要賞給皇子,有太子在前,無論如何也不該是輪到南承曜身上的。

  我明白,皇上會這樣做,多半是因為幾個時辰前宣政殿的題字事件,一來他心底對太子已經猜忌不滿,所以斷不會把御用香茗再賞給他,二來,也是做給南承曜和趙漠歐陽獻一眾知情人看的一種姿態。

  太子的面色微微一變,雖然控制得極好,不過轉瞬之間又恢復成若無其事的樣子,然而,他的眼底,卻或多或少的染上了些陰霾情緒,再怎樣掩飾也不可能分毫不露。

  而灩兒則微垂螓首,表情極淡,辨不出悲喜,懷孕將近七個月的身體,看上去已經顯得有些臃腫,然而她整個人,卻仍舊是美麗得不可方物。

  御前宮女端著金盤玉杯,輕輕走到我們面前,跪地行禮道:「請三殿下受賞。」

  南承曜依舊靠在我懷裡,不言不動,只是微笑,醉眼朦朧。

  我於是輕輕推他,用不大但足以讓周圍的人都聽見的聲音開口道:「殿下,父皇賜你香茗呢。」

  他似乎費了很大勁才弄明白我在說什麼,慢慢轉過頭去看皇上,還是微笑:「謝父皇。」

  一面說著,一面伸手就去端玉杯,搖搖晃晃的送至唇邊一飲而盡,然後語音含糊的開口道:「好酒……」

  這樣牛嚼牡丹的喝法,又說了這樣的話,就連皇上亦是忍不住笑了出來。

  而慶妃娘娘掩唇一笑,轉向皇上道:「陛下,您看這席間,三殿下醉成這樣自是不用說了,六殿下、十殿下看樣子也喝多了,今兒個宮裡的毓順殿可有得熱鬧了。」

  「可不是喝多了,一會吹了冷風又該頭痛。」皇上笑道:「我看啊,待會亦不用出宮去折騰了,讓他們在毓順殿歇一宿,等天明了再各自回府吧。」

  毓順殿,是專門為留宮皇子安排的居所,皇上此言既出,那南承曜今夜必然是要宿在殿內的了。

  我明白這或許就是他想要的結果,卻猜不出,他這樣做意欲為何。

 身處禁宮,一舉一動都有千百雙眼睛盯著,行事絕不會有在三王府方便,又或者,他要的,正是這樣的萬眾矚目。

  正想著,卻見皇上面上帶了幾分倦色,似要開口散席。

  然而,懿陽公主卻更快一步的起身出席,對著皇上盈盈笑道:「父皇,兒臣為了賀我軍大捷,曾與女伴下功夫苦練了一段歌舞,不知道父皇肯不肯恩賞兒臣就在這清和殿內表演,為眾位勇士慶功,也算是,代表了所有皇家公主的一片心意。」

  皇上雖掩不住倦意,卻到底不願拂了愛女的意,微微笑著點了點頭。

  懿陽公主甜蜜一笑,隨即吩咐下人取來玉笛,就在這玉階之上站定。

  太子微笑問道:「九妹,你要表演,怎麼之前都沒聽你提起?」

  懿陽公主依舊甜甜笑著:「太子哥哥,那是因為臣妹想要給你們一個驚喜呀!」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多心了,總覺得她說這話的時候,盈盈眼波若有若無的飄向南承曜的方向,隱含期待,和藏不住的微微興奮。

  「九妹既然說是歌舞,為何只有你一人持有玉笛獨奏呢?」太子又問。

  懿陽公主愛嬌一笑:「呵呵,太子哥哥,你就等著看吧。」

  語畢,她不再多說什麼,徑直將玉笛放到唇邊,吹奏起來。

  隨著那樂音悠揚響起,我的心不受控制的一沉,她吹奏的,雖然不若慶妃娘娘和灩兒那樣嫻熟,卻毫無疑問是「驚鴻曲」的旋律,而且很明顯是下過功夫去練的。

  前奏初停,一人紅衣盛裝,如輕雲出岫一般,自清和殿外的無邊夜色中款款而至,柳腰輕,鶯舌囀,衣袂拂落影,飛去逐驚鴻。

  我看見,母親面上的神色,微微一變。

  跳舞的,是一個身材曼妙的女子,面垂輕紗,又舞動得極快,所以容顔看不真切,可是那一段美侖美幻的舞姿,卻已經足以讓眾人驚嘆折服。

  縱然此次慶功宴上的歌舞全都經過了太子的精挑細選,無一不是上乘之作,然而,此刻,在這精妙絕侖的舞姿面前,也只能統統黯然失色。

  最後一個折袖下腰,那女子人已身在清和殿門外,一如來時,起舞的位置,嫣然之初態,真正應了「小垂手後柳無力,斜曳裾時雲欲生」的句子。

  然後,她緩緩直起了身子,恰好一陣清風過,她面上的輕紗隨風飄落。

  她並沒有去拾,而是輕移蓮步,慢慢走進這鴉雀無聲的殿堂之中。

  明亮的火燭,漸漸照亮了她的容顔,盛顔仙姿,掩映生輝,纖纖弱質,我見猶憐。

  她彷彿是從,身後那濃得化不開的黑暗之中,翩然而來。

  又彷彿是從,誰心底那一段最塵封的往事裡,掙脫出來。

  母親的面色驟然一變,而我看到,南承曜握玉杯的手,微微一緊。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22 13:47


第72章

  芙蓉不及美人妝,水殿風來珠翠香。

  一襲紅衣,款步姍姍,那女子面向玉階盈盈下拜:「民女杜如吟拜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風髻霧鬢,盛顔仙姿,清喉嬌囀,楚楚動人。

  皇上停了一會方才開口道:「起來吧。」

  「謝皇上。」杜如吟依言起身,明眸一漾,似有若無的轉向我與南承曜所在的席位,未做停留,即刻斂回,如海棠標韻一般含嬌靜立。

  「果然是個色藝雙全的女子,只是,你是誰家的女兒?朕怎麼從來沒有見過你?」皇上看著她開口問道。

  既是懿陽公主的女伴,那必然只會身官宦之家,只怕家底還不弱,不然,怎麼會有機會得見公主,更能讓懿陽公主親自引了在這清和殿內獻舞一曲。

  杜如吟輕柔應道:「民女的父親是內閣侍讀杜奉安,民女的哥哥亦是在軍中供職委署驍騎尉,人微職輕,都不曾入陛下聖聽。」

  朝中大大小小的官員多如鴻毛,內閣侍讀不過是正六品的官員,委署驍騎尉更是只有從八品而已,皇上自然是不會知曉的。

  所以皇上只是可有可無的點了下頭,淡淡開口道:「倒是把你生了一副好樣貌。」

  只是,卻不知道這杜如吟是不是也是因為這韶顔舞姿,所以才得到了懿陽公主這樣超乎尋常的抬愛。

  正猶自想著,南承晞已經將手中的玉笛遞給了身後侍立著的宮女,轉向皇上甜甜一笑:「父皇,兒臣是在前不久,領侍衛內大臣黃恭的女兒做生辰的時候才偶然遇見杜姑娘的,那個時候她就以一支霓裳羽衣舞技壓群芳,所以兒臣才會想著讓杜姑娘同我一起練習,在今夜清和殿內獻舞慶功的。不知道父皇可還滿意?」

  皇上漫不經心的「嗯」了一聲,沉吟片刻,卻是向著杜如吟開口問道:「你方才所跳的,可是『照影舞』?」

  杜如吟柔柔一笑,帶了點羞澀的開口道:「民女有幸在懿陽公主的書房見過這記載『照影舞』舞姿的畫冊,原本是不敢這樣不自量力支練這傳奇舞姿的,但是被公主對皇上、對南朝眾位勇士的一片心意所打動,這才斗膽獻醜了。」

  皇上略微點了點頭,淡淡道:「能跳成這樣,已經很難得了,一會到內務府領賞去吧。」

  杜如吟跪地領旨謝恩,螓首微垂,露出半段秀頸,頸間雪膚細潤如脂,粉光若膩。

  而隨著內務府太監奉旨將她請出清和殿前去受賞,這一場慶功宴也就就此落下了帷幕。

  既然皇上已經開口吩咐過了,那南承曜今夜是須得留宿在紫荊宮毓順殿內的。

  早有宮內太監,在宴席初散時,便抬來軟塌,伶俐的將爛醉如泥的南承曜扶了上去,然後向著毓順殿的方向穩穩行去。

  按著規矩,我是不能夠留宿宮內的,然而南承曜既然酩酊大醉,我身為三王妃,即便明知道他不過是在裝醉,可是在面上,於情於理,都須得趕往毓順殿親加照拂,待他睡下了方能離宮回府。

因此,縱然倦意深濃,我也只能隨著眾妃嬪貴婦一道,先到清和殿前廳「清晏廳」品茗侯著,等引導太監帶了各殿各府的丫鬟過來。

  母親目中似是蘊含著千言萬語,卻奈何時間與場合都不對,上前不得,只能隔了幾個席位,遙遙看著內間中的我與灩兒。

  我心緒鬱結不定,也無心說話,卻聽得坐在旁邊的灩兒忽然開口問道:「姐姐覺得方才清和殿杜如吟的那一舞如何?」

  我隨口應道:「杜姑娘色藝雙全,那一段舞跳得極美。」

  灩兒淡淡一笑:「一個小小內閣侍讀的女兒,今日倒也出盡風頭,只不過真正厲害的,卻是我們那位懿陽公主。」

  縱然她語音極輕,我還是下意識的四下看去,所幸外間眾位命婦都端坐如儀,而內間各嬪妃公主舞都圍著懿陽公主說笑,並沒有人注意到我們的談話。

  灩兒卻像是根本沒察覺到我的動作,也渾然不在意一般,略帶嘲諷的輕輕笑了笑,然後繼續輕道:「這些個天家的皇子公主,就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驚鴻歌,照影舞,姐姐,你可要小心了。」

  我的心一沉,從剛才到現在,一直刻意忽略的沉鬱不安,現如今,被她一語迫得不得不去正視。

  是的,我並不相信這是巧合。

  如果說,之前懿陽公主和杜如吟投在南承曜身上那若有若無的視線我還以為會不會是自己多心的話,那麼,當「驚鴻曲」的樂音響起,當皇上道破那一舞名為「照影舞」的時候,我就知道,這一切親沒有那麼簡單,只是,我卻猜不透,她們究竟意欲為何。

  我沒有說話,而灩兒微微垂眸,將手輕而溫柔的撫上自己已經隆起的小腹,淡淡一笑,開口道:「二姐,盡快要一個孩子吧,當你覺得什麼都沒意思的時候,至少還有他,是完全屬於你的——」

  她的語音突然停住,原本撫摩著自己小腹的手也略微一頓,雖然不過片刻,又重新淡淡笑起,潔白如玉的雙手重又溫存的覆上自己的小腹,就像是,守著這世間最為珍貴的寶貝一樣。

  她的聲音,沉定寧和,有著翰如深海的溫柔和堅持:「我的孩子,我必然會全心愛他,不會讓他經受他母親所經歷過的。」

  我一怔,卻還來不及開口去問,便見引導太監帶了一眾不得入清和殿而在閱微偏館侯著的婢女走進了清晏廳,疏影、暗香和碧芷都在其中。灩兒不欲再多說什麼,已經徑直起身迎了上去,我也只得默下本欲問出口的話語,帶了疏影走出清晏廳去往毓順殿的方向。

  到了毓順殿,南承曜已經在東暖閣睡下了,我正欲進門,卻聽得懷瓶碎地的聲響夾雜著嘈雜人聲從西暖閣的方向傳來,毓順殿掌房的姑姑立時吩咐身後的兩個小宮女過去看看,然後才對著我開口笑道:「也虧了是三殿下好服侍,已經睡下了,要是像西暖閣歇著的六殿下一樣,王妃可有得辛苦了,奴婢看啊,六殿下的張側妃不到後半夜是回不了府的了。」

  我隱約聽到西暖閣那邊傳來女子既無奈又頭痛的哀求勸慰聲,不由得一笑,若是南承曜也學他六弟,那倒是能讓這場醉裝得更像一些,只是,須得大大考驗他的演技一番,也苦了我跟著受折騰。

  一面想著,一面向那姑姑道了一聲「有勞」,便帶著疏影輕輕走進東暖閣。

  東暖閣內,南承曜已經睡下了,火燭微微明著,塌間床幔低垂。

  侍立在床塌外的太監見我進來,低眉斂目的默然行了一禮,然後再輕輕替我打開厚重的床幔。

  我走到床邊坐下,南承曜閉目平躺,呼吸均勻,面色也算平靜,雖然知道他多半是沒有睡著的,但礙於人前,還是只能伸手替他將被子拉好。

  我一手輕輕拉起他放在被子外面的手,一手拉過被子重新替他蓋上,正欲收回自己的手的時候,卻不意被他反手握住。

  我嚇了一跳,下意識的用力去抽手,他卻沒有放,掌心溫熱有力。

  隔著床幔,又有被子遮著,沒有人看得到我們的動作,他依舊閉目,像是睡著了一樣,只是唇角,幾不可察的微微勾起。

  我既不能出聲,又不敢動作礦太大,瞪他他也看不見,不覺半是好笑半是窘迫,正有些無奈,他卻慢慢伸過另一隻手,用雙手一起握住我的手,微微一緊,然後再緩緩鬆開。

  我怔住,他這個舉動安撫的意味太明顯,我明白他或者是想告訴我不要擔心,卻不知道將會發生什麼。

  慢慢的自被下收回自己的手,我轉眸去看他的臉,他依舊閉著眼,面色沉穩平靜。

  侍立著的小太監重又將床幔放下,於是我只能按下心中的猜疑和隱隱不安,帶著疏影走出了毓順殿。

  有引導太監提著燈籠一直將我與疏影往宮門外送,那裡,三王府的馬車已經早早侯著了。

  「我的絹子!我的絹子不見了!」

  走了一半,疏影突然慌慌張張的叫了起來,我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緒當中,冷不防被她嚇了一跳。

  這樣一驚一乍的,又是在宮闈深處,我本想說她兩句的,可是在看到她急得快哭出來的神情時到底還是不忍心,轉而問道:「你先別急,什麼絹子不見了?」

  她語帶哭音的開口:「就是我和暗香一人一塊的絹子,在閱微偏館的時候我們還拿出來看的,可是,它現在不見了,小姐,我該怎麼辦?」

  我知道那塊絹子對疏影有多重要,想了想,便對給我們帶路的小太監道:「那絹子很有可能是落在閱微偏館了,勞煩公公帶我們過去看看。」

  那小太監慌忙跪下:「求王妃饒了奴才吧!那閱微偏館是下人們去的醃髒地方,奴才要是把三王妃帶去了,準會被徐公公活活打死的!」

  我就著燈籠的火光看去,那是一張極稚嫩的面容,連說話的聲音都帶著顫抖,想是剛入宮不久,被那些太監總管管束得狠了,膽子極小。

  我不欲為難他,轉而開口道:「這條絹子很重要,不如我留在這裡等,公公帶著我的婢女去閱微偏館尋尋看,公公以為如何?」

  「這……」他仍是有些猶豫。

  於是我語帶堅持的再次開口:「勞煩公公了。」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急得快要哭出來了的疏影,猶猶豫豫的點了點頭,想了想,又向我指了指前方不遠處燈火通明的殿堂:「三王妃,前面就是懿陽公主居住的暢音宮,不如奴才先送王妃過去公主那裡小坐片刻,待奴才陪這位姑娘拾回了絹子再來接王妃。」

  我淡淡一笑:「公公不必費心了,你儘管帶著疏影去找絹子就是了,懿陽公主那裡,本宮自己會去。」

  疏影到底跟我久了,明白依我的脾氣是不可能進這暢音宮的,又不好點破,只得小聲的問了一句:「小姐,你一個人真的沒關係嗎?」

  我拍了拍她的手:「快去吧,要是在閱微偏館找不到,你就趕快回來,宮闈之中不能亂闖的,回來以後我們再想法子。」

  「小姐放心,這點分寸奴婢是有的。」

  她點頭隨著那名小太監去了,我無意進暢音宮,又沒有了燈籠的照明,於是便在黑暗當中隨意漫步。

  然而,沒能清淨多久,就見不遠處點點燈火正往這暢音宮的方向行來,我想著自己此刻孤身一人,無論來人是誰,遇上了都免不了要費口舌去解釋,更難說會給有心人落下話柄,於是便就著黑暗,隱身在湖邊一塊巨石之後。

  不一會,一個略微蒼老的男子聲音帶著毫不掩飾的得意傳入我耳內:「……我雖在外面,卻也聽說了吟吟那一段舞跳得滿堂喝彩,總算是沒有辜負我和你母親從小教你琴棋書畫聲樂舞蹈……公主殿下,不是我自誇,小女的舞比南朝第一舞姬桑慕卿也只怕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說句大話,即便是在紫荊宮裡,恐怕也沒有幾個人能比得上……」

  「父親,」嬌嬌柔柔的嗓音帶著淡淡的堅持,打斷了說話的人:「桑慕卿名動天下,並不是只要舞跳得好就能做到的。再說了,她身為青樓女子,歌藝舞姿或許重要,可是到了宮闈之中,天子之家,琴棋書畫聲樂舞蹈,這些技藝,可以說重要,也可以說一點用也沒有。這後宮女子官宦千金,又有哪一個不是有一技甚至幾技之長的呢?但是您以為,慶妃娘娘能有今天這樣萬人豔羨的恩榮僅僅就是因為她懂得吹笛畫畫嗎?中秋賞月宴上,三王妃又何嘗不是以一曲驚鴻琴音豔驚四座,所以父親,吟吟今後要走的路還很長,這樣的話您往後就不要說了。」

  懿陽公主的聲音略略含笑,響在這黑夜之中:「杜侍讀,看來,你女兒可要比你看得明白多了!」

  那杜奉安慌忙應道:「下官該死,下官知錯,請公主殿下責罰!」

  懿陽公主咯咯一笑:「杜侍讀何錯之有呢?你生了個這般玉質天成的女兒,又肯對我盡忠,我不恩賞,倒要責罰,不是是非不分了麼?」

  「下官不敢,下官不敢……」杜奉安一徑的唯唯諾諾。

  懿陽公主也不理他,徑直對杜如吟開口道:「今兒個夜深了,你又才受過賞,這了避人口舌,我也就不留你到暢音宮了。明日一早我會派人到你府上接你,你妝點得仔細些,三哥今晚留宿在毓順殿內,明兒一早父皇必會要他去怡蘭軒共用早膳的。」

  杜如吟如同黃鶯出谷般的聲音再度輕輕柔柔的響起:「吟吟明白,只是公主,吟吟適才見席間三殿下已經醉了,所以擔心他並沒有看見吟吟跳的『照影舞』。」

  「酒醉尚且三分醒,更何況我三哥可不是常人,不然怎麼值得我如此煞費苦心的示好。從前他總是避重就輕,不拒絕,也不接受,厲害得很,可是這一次,我猜,他必然是不會再拒絕我的了。」懿陽公主笑了一笑:「即便他真沒看到,你也不用擔心,你這張天姿國色的臉,就是最好的武器。」

  杜如吟柔軟而恭敬的應道:「吟吟但憑公主安排。」

  懿陽公主淡淡笑了笑:「時候也不早了,你們先跟著小路子出宮去吧,別忘了我交代你的事情,回去後好好休息,明天才能有好氣色。」

  「吟吟明白,謝公主提點。」

   有火光漸漸遠去,想是杜家父女走遠了,懿陽公主的聲音再度淡淡傳來:「但願,她當得起我費的這些心。」

  另一個伶俐的女聲很快的接口道:「公主,只靠她一人,奴婢總覺得有點玄。」

  懿陽公主道:「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本來慕容瀲與我那三嫂關係極好,我若能嫁他,勢必就與我三哥更親近一步,現在卻只有杜如吟這招棋好走了。」

  「那慕容瀲真是不識好歹!」

  「話雖如此,但他這樣做,我倒是有幾分真心實意的欣賞他了,是個有擔當的男子,只是,算了——」懿陽公主重又淡淡笑起:「不過禧兒,這個杜如吟可也不是什麼簡單角色,據小路子探到的消息說,她為人處事向來低調本分,卻在黃伊媛的生辰宴上自請一舞出盡風頭,你焉知她不是為了吸引我的注意?」

  「公主這麼一說,倒像是真有這麼一回事了。」

  「我利用她拉攏我三哥,她何嘗不是在利用我試圖改變自己的命運——即便三哥不給她名分,榮華富貴卻肯定是免不了的了。而若是她手段厲害一點,我三哥用情再深一點,納了她做妾,那可是她一個小小內閣侍讀之女原本想都不要想的尊榮。」

  「奴婢看這杜如吟,倒是個伶俐的,比她父親強多了。只是公主,你為了三殿下煞費苦心,萬一……」

  「不會有萬一。」懿陽公主斷然的打斷了那個侍女的話:「金鱗豈是池中物,我絕不會看錯——所以,絕對不會有萬一。」

 

第73章

  回到三王府,我腦海中揮之不去的一直是懿陽公主與杜如吟之間的對話,很明顯,她們的目標毫無疑問正是南承曜。

  風鬟霧鬢,威顏仙姿,那杜如吟生的的確傾城傾國我見猶憐,就連慶妃娘娘和灩兒在她面前,只怕也要遜色三分。

  面南承曜常久以來留給世人的印象無疑正是只願「杯中酒色常碧,懷中美人如玉」,也因此,懿陽公主才會謀算籍著杜如吟的美貌來向南承曜示好。

  只是,那麼長時間相處下來,我卻很清楚南承曜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也願意去相信他。我所擔心的,其實一直是他在毓順殿內對我的最後那一握,安撫的意味過明顯,讓我想要忽略都難。我自然知道他必然是有所策動才會藉著裝醉留宿宮中的,卻不知道究竟所為何事,我雖然從未懷疑過他的心機和能力,然而,剛睡著沒多久,便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吵醒,尋雲在外面一面敲門一面急急的開口道,「王妃,奴婢尋雲有急事求見王妃!」

  我抬頭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東方才微微泛白,而能讓尋雲急成這個樣子,方寸大亂到連規矩也忘了的,必然只會是與南承曜有關的事情。於是一面披衣起身,一面吩咐在外間的疏影開門。

  尋雲進門,鬢髮沒有了往日的一絲不苟,看上去有些微微的凌亂,她匆匆對我行了個禮,然後急急的開口道,「王妃,宮裡傳下旨意,要王妃即刻入宮,馬車已經在王府正門候著了。」

  我微微一驚,「現在?」

  尋雲答道,「是,奴婢已經幫王妃傳了早膳,即刻便會送到歸墨閣內,請王妃先梳洗更衣。」

  我隨意點了下頭,心裡隱隱不安,問道,「這麼急,是出了什麼事了嗎?」

  尋雲猶豫了片刻,方開口道,「宮裡派來的人並沒有說,但是,據我們的人得的消息,三殿下似乎身中劇毒,已經驚動了御醫,如今就連皇上都親自趕到毓順殿去了,所以這才派人來請王妃的。」

  我的心倏地一沉,只覺得一陣噬骨的冷和疼霎時蔓延四肢四骸,過了好半天,才慢慢回過神來。

  「小姐,你別這樣,你別嚇我,三殿下不會有事的!」疏影慌忙扶我坐下,一迭連聲的勸著。

  而我想起了他在毓順殿內那安撫性的一握,略略定了定神,方向尋雲道,「殿下現在怎麼樣?」

  她搖頭,目帶惶急,「奴婢也不知道,只是知道皇上已經把太醫院的眾位國手都召入毓順殿為三殿下會診了。」

  我點點頭,對身後的疏影吩咐道,「快幫我梳洗更衣,我即刻便要進宮。」自然是沒有時間也沒心思去用尋雲傳來歸墨閣的早膳,我帶著疏影直接出門,乘上了宮裡派來的馬車。雖然心底仍是無可避免的有著擔心,然而隨著馬車的飛馳,我已經漸漸的鎮定了下來,思緒也一點點清明,昨日發生的種種蛛絲馬跡,慢慢浮現在我腦海中,最終彙集為越來越清晰的四個字——「珠蘭大方」。

  下了馬車,早有引導太監候在承天門前,急急帶了我就往毓順殿趕,那裡,早已經是禁衛森嚴,燈火通明有如白晝。引導太監並沒有將我帶到東暖閣去看南承曜,面是先進了毓順殿的正廳毓安廳。毓安在主廳上,坐著一臉冷厲之色的天子,身著便裝,連冕冠也未戴,只是在外面披了一件明黃色的披風,眉目間有壓抑得太深而終究掩飾不住的冷怒。而另一側,身來愛惜衣妝容顏的慶妃娘娘,此刻亦是裝束隨意,就連鬢髮也略微的凌亂,想是事出突然,他們都來不及去打理衣裝。既然宮裡的人對宣我進宮的原因避而不提,於是我面上也很好的斂去了那些不合時宜的擔心和不安,只是上前溫良行禮,面容低垂。

  皇上淡淡開口讓我起身,視線冷冷的巡過我的面容,不放過一絲一毫,過了半晌,方出言賜座,又對一旁躬身立著的太醫道,「幫三王妃把把脈。」

  我雖明白是怎麼一回事,面上卻只做不解惶惑神色,沒有開口去問,只是遲疑的伸出了自己的右腕。自己這樣的動作自然是逃不過皇上的眼睛的,他面色神情緩和了些,開口道,「你不要怕,請個平安脈罷了。」

  我溫良垂眸應了一聲「是」,然後任太醫搭上我的脈博,不一會兒,太醫收手,向皇上低聲回道,「三王妃脈象平穩,並沒有任何異常。」

  皇上眉目擊者間的冷意更深,面上神色乍看之下雖然波瀾不驚,但卻如同暴風雨前出奇的平靜一般,內蘊著或許連他自己也沒有察覺到的,一閃而逝的殺意。而另一側主座上坐著的慶妃娘娘,卻突然手一抖,上好的青釉彩瓷便驟然落地,發出清脆的碎裂聲,而杯中滾燙的茶水也濺了不少到她身上。她身後侍奉的小宮女嚇了一跳,一面說著「奴婢該死」,一面跪地用娟子仔細的替她擦拭裙子上的茶漬,再收拾一地碎片。

  皇上本就心煩,又聽見這麼一陣響支,即使是對著一向疼寵有加的慶貴妃亦是失了耐心,雖是沒有直接斥責她,卻遷怒的將手中的茶杯一下子砸到那跪地收拾茶杯碎片的宮女身上,罵道,「連個茶水都伺候不好,還留著你們幹什麼,拖下去!拖下去!」

  立時有太監悄無聲息的進來,架著那個不斷哭喊求饒的小宮女出去了,整個毓安廳重又回覆了一片寂靜。慶貴妃依舊怔怔坐著,一幅失魂落魄的樣子,就像是對方才的事情渾然未覺一樣。她的貼身婢女寶胭被她這個樣子嚇到,也顧不得會不會被皇上責罰了,語帶擔憂的輕聲問道,「娘娘,娘娘你沒事吧?」

  慶妃娘娘卻依舊如同聞所未聞一樣,臉色蒼白,身子也控制不住的隱隱發抖,過了好半天,她才哆嗦著嘴唇,喃喃自語道,「幸好他們不知道皇上忌口,幸好他們不知道皇上忌口……」

  皇上或許沒有想到她會這樣,一怔之後,看向慶妃娘娘的眼神已經帶上了愛憐與柔和,他隔了案几伸手握了握慶貴妃的手,「你不用怕,朕還沒那麼容易死!」語畢,眉目間的冷硬戾色越來越甚,語帶森寒的開口道,「朕讓他籌辦慶功宴,他倒是籌辦到朕的御用香茗裡來了,就那麼急不可耐的想要『翱翔沖九天』?」滿座寂然,沒有人敢說話,連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我低眉斂目,明白在皇上心中,即便沒有之前的題字事件,他對太子的猜疑不滿也已經是不可能再消除的了。

  本來,謀害皇子就已經是罪不可赦,更何況,在天子心裡,他想謀害的那個,並不是南承曜,而是皇上本人。我與南承曜同席,飲食用度皆無二致,現如今,南承曜身中劇毒,而我安然無恙,於是所有的疑點,都避無可避的落到了那唯一的例外上面——本該是皇上享用,卻因為忌口而賞賜給南承曜的御用香茗——「珠蘭大方」。

  鴉雀無聲的毓安廳內,只聽得天子語帶冷怒的重新開口道,「你們還愣著幹什麼,還不快去太子府把那個逆子給我即刻綁來!」

  一旁侍立著的領侍衛內大臣黃恭聞言色變,驟然一跪,開口道,「陛下三思啊!」黃恭是朝廷一品要員,掌管統率侍衛親軍,護衛聖上安全,地位頗為尊崇,見他跪下,毓安廳內其餘奉詔入宮的官員也跟著跪下,「請皇上三思!」

  皇上怒極反笑,「好啊,你們一個個,都要搞旨了是不是?」

  黃恭剛直應道,「微臣不敢!只是此事關系非同尋常,還請皇上給微臣一點時間去調查清楚,以免……」

  「冤枉?你知道太醫是怎麼說的嗎?那是黑葉觀音蓮!」皇上怒極打斷了黃恭的話,「若非曜兒自小習武,身子骨強於常駐機構人,所以才能僥倖不死,你以為,如果用到朕身上,你如今還能見到朕嗎?!」

  「皇上息怒!微臣只是以為,既然是太子籌備的慶功宴,那麼他又怎麼會做這種引火燒身的事情?他明明知道,一旦出事,他的嫌疑就是最大的啊!」

  「嫌疑?」皇上冷笑,「朕還沒死,你們就已經一個個向著他了,若是朕真的喝了那杯『珠蘭大方』他就是名正言順的新帝,你們忙著巴結都還來不及,又有誰會在意這莫須有的嫌疑?!」

  「皇上!微臣誓死效忠皇上,絕無二心!請皇上明鑑!只是太子素來寬厚仁慈,滿朝皆知,今日之事,或是有人蓄意誣陷也不可知,就這樣以一個莫須有的罪名處置了太子,微臣只擔心朝廷中有人不服,傳到民間,也會有損皇上的天威啊。若是皇上定要拿下太子,微臣這就領兵出門絕無二話!只是,微臣懇請皇上三思啊!」

  黃恭此言一出,跪地的其餘官員立刻附和道,「請皇上三思!」

  皇上的目光冷冷的巡過他們每一個人,殺機一閃而逝,只是跪地的眾人無一例外的伏地,面容低垂,所以,並沒有看見。停了半晌,皇上才再開口,聲音已經恢復平靜,「都起來吧。」

  黃恭等人將信將疑的抬頭,有些遲疑的問道,「那太子殿下如何處置?」

  皇上嘲諷的笑了一笑,「你們那麼多人都力保他,朝廷當中站在他那邊的人肯定更多,朕要真辦了他,不就成了昏君了?」

  那一眾跪地的大臣惶恐的開口道,「微臣不敢!」

  皇上漫不經心的笑了一笑,「說了讓你們起來,還跪著做什麼?」

  那些臣子們略帶遲疑的起身,尚未站定,已經聽得皇上的聲音重新響在這靜悄悄的毓安廳內,淡淡帶笑,「傳旨,御膳房所有參與昨日慶功宴的太監宮女,全部杖斃,一個不留。」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22 17:50

第74章

  一場風波,看似就這樣平息下去。

  太子作為清和殿功宴的主籌劃人。以「瀆職」、「監管不力」和「有負聖恩」的罪名,於東宮禁足一個月,罰半年俸祿。

  而御膳房那日當值的幾百太監宮女,卻因為皇上的一聲令下,全部杖斃。

  這並不是紫荊宮中的第一起冤案,也不會是最後一起。

  我垂下羽睫,很好的掩藏住眸中所有不合時宜的情緒。

  「鬧騰了這麼久,朕也乏了,今日早朝就取消了,你們也下去吧。」

  皇上神色疲憊的揮了揮手,毓順廳內的一眾大臣便悄無聲息的恭身退了出去,方才替我把脈的孟太醫籍著退下的動作,飛快的看把我一眼,顯現出些許欲言又止的神情,然而,在毓順廳冷凝陰沉的氣氛中,終是明哲保身的暫時默下了聲音,退出毓順廳,往南承曜在的東暖閣行去。

  我雖有些疑惑,但隨即想起了淳逾意之前幫我把脈時所流露出的對「畫鬢如霜」的興奮與痴迷,或許這位孟太醫同樣看出了一二也說不定,而我此時此刻,實在是無心去探究他的心思。

  「剛才的事情,三王妃是怎麼看的?」待到黃恭等人告退離開了毓順廳,皇上的聲音重又淡淡響起,面上神情雖然看似漫不經心,但一雙厲眼,卻牢牢巡過我的面容,不遺漏一分一毫。

  我心內一嘆,明白皇上縱然盛怒,但方才黃恭等人的話他也不是全然沒有聽進去的。

  如若下毒事件真的是太子所為,那麼包藏逆心,又加上了結黨營私之嫌,皇上是無論如何不會放過他的,即便如今礙於形勢緩下了,但心裡的刺,卻是一直橫亙不去,只需要最輕微的風吹過,就能蔓延成致命的荊棘。

  但如果,太子真是無辜,而有人存心陷害的話,太子之後,運載眷最濃的三皇子,自然嫌疑也就最大。

  我暗暗深吸了一口氣,力持平靜卻帶著明顯顫抖的向皇上僵硬的牽扯唇角:「兒臣,兒臣以為,兒臣以為……」

  並不連貫卻仍勉強出口的語句,就如同惶恐到了極致卻仍勉力強撐著一樣,只是,這強撐終於如緊繃的弦一樣「啪」的一聲斷掉,我也如同斷線的風箏一般渾身癱軟的跪坐在了地上,淚水滴滴如雨。

  「父皇……殿下他到底出什麼事了……父皇……兒臣能不能……能不能去看看他……」

  在我克制不住顫抖恐懼的啜泣聲中,我看見皇上原本冷硬的眉目之間,慢慢的緩和了下來。

  我知道,他原來或許也不相信南承曜會不惜用自己的性命來布這個局,卻總是不可避免的存著一分懷疑猜忌,現如今,見我這樣,只怕這疑惑,也慢慢消減了。

  只是,我垂下眼眸,明白不管是否出自本心,我都已經成了催生荊棘的第一陣風。

  「小姐,小姐你沒事吧?」疏影慌忙過來扶我。

  而皇上目光一巡,立刻便有宮女上前將我扶起,聖上的聲音裡帶上了幾分柔和:「你不用太擔心,曜兒是龍子之尊,又有太醫院一眾國手看顧著,不會有事情的,他如今就憩在東暖閣,這就讓他們帶你去看看他吧。」

  我依舊不住流淚,軟弱無力的開口道:「謝父皇。」

  皇上看著我,目光裡越發柔和:「你也不用謝朕,曜兒是替了朕才——」

  他的話語倏然頓住,沒有再說下去,只是疲倦的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你去吧,他若醒了你就告訴他,朕先回定乾宮歇歇,晚些時候再過來看他。」

  我垂眸輕應了一聲「是」,一旁的慶妃娘娘已經語帶關切的向皇上開口道:「陛下,您是不是頭疾又犯了,臣妾這就陪您回定乾宮。」

  「不用了,讓李康安跟朕回去就行了。」皇上握了握慶妃的手,開口道:「你留在這裡陪陪這孩子,她一個人看著怪可憐的。」

  慶貴妃答應著,起身送皇上出了毓順廳,我自然也只能跟在後面。

  待到聖駕出了毓順殿,慶妃娘娘方回轉身來,視線正巧與我相碰,她似笑非笑的斜睨了我一眼:「沒有想到,三王妃和三殿下倒是情意篤深啊,走吧,這就隨本宮到東暖閣去。」

  我沒有做聲,跟在她身後靜靜走進了東暖閣,侍奉在東暖閣的一眾太監宮女並四名太醫連忙對著我們請下安去。

  慶妃娘娘隨意的一揮手,示意他們起來,又看向四名太醫,語帶不悅的開口道:「怎麼只有你們四個,其他人呢?」

  其中一人上前一步躬身應道:「啟稟娘娘,孟、齊、梁、宋四位太醫年歲高了,昨晚又熬了一宿,如今三殿下已無大礙,所以微臣便奉旨讓他們先回太醫院小憩侯著,以便輪崗。」

  慶妃娘娘微微一笑,視線若有若無的飄向慶太醫,隱帶擔憂。

  而慶太醫幾不可察的略略對她點了點頭,她方徹底舒開眉結,雍容而略帶強硬的開口道:「白太醫,你既然是太醫院院判,怎麼個安排輪崗就自己看著辦吧,只是,我可要提醒你,三殿下可是聖上最寵愛的皇子,他若有個閃失,你們幾個統統都吃不完兜著走。」

  白太醫忙一迭聲的應著「是」,而慶貴妃又隨意的問了幾句關於南承曜的情況,她聽得並不仔細,我知道她想要的答案已經在方才她兄長的那一下點頭裡了。

  果然,沒多久,慶貴妃玉手一揮,開口道:「你們先下去吧,我和三王妃留在這裡陪陪三殿下,也說幾句體已話,有事會叫你們的。」

  待到太醫舞退了出來,她又對身後的寶胭吩咐道:「三殿下需要靜養不能被人打攪,我和三王妃陪在這裡,你到外面去守著,可別讓人進來,仔細著點。」

  寶胭伶俐的應了一聲「娘娘放心」,便悄無聲息的領著疏影和一眾太監宮女退了出去,疏影無奈,卻也只能跟著往外面走,一面頻頻回頭看我,我安撫性的對她微微點了點頭,她方乖巧的出了門。

  待到四下無人了,慶妃娘娘的一雙美目,不受控制的看向拉起的床幔之後,南承曜平躺著的身影,半晌,終究是緩緩移了開去,強自走到東暖閣內的主座坐下,語氣平淡的開口道:「你過去看看吧。」

  我慢慢走了過去 ,南承曜並沒有醒,閉著眼,臉色蒼白,雙唇也沒有一絲血色,印堂之間仍有隱約的黑氣。

  我心一驚,慌忙一手握著他的手做依戀狀,另一手暗暗搭上了他的脈,過了片刻,方輕輕吁了一口氣,重新拉被將他的手蓋好。

  他的脈象雖弱,但已趨平穩,體內雖仍有餘毒,但已無傷根本,只需悉心調養便能恢復,凶險之勢已去。

  慶妃娘娘一眨不眨的看著我的動作,緘默不語,我對於她和南承曜之間的事情是知曉的,只是這一點,她卻並不知道。

  就像這一次的「珠蘭大方」事件,她並不確定我是否知情,有沒有參與到其中來,所以如今,只能坐在主座,眼中帶著幾分掩藏得很好的幽怨不甘,遠遠看來。

  「三殿下一時半會醒不過來,既然王妃人已經見過了,不如就先行回府吧,我讓寶胭送你。」

  過了片刻,慶妃娘娘的聲音帶了絲不耐的響起,我微微一嘆,明白她方才攜我一同進來,又摒退左右,為的,不過是這一刻。

  畢竟身為帝妃,絕無可能與皇子獨處一室,可是偏偏她心掛南承曜,又以為我不過是個溫軟可欺之人,所以一面利用我做掩護,讓眾人以為我與她同處東暖閣之中,一面又要心腹婢女將我暗中送走。

  我垂眸溫良答道:「謝娘娘關心,只是清兒想等殿下醒來好服侍殿下一同回府,等多久都沒關係的。」

  慶妃娘娘淡淡道:「你不用等了,皇上方才已經下過旨意了,三殿下身體復原之前,都會留在紫荊宮中由專人照顧打理,飲食用度都有天子一一過問,王妃沒有什麼好不放心的。」

  我答得越發的恭順:「這個自然,可是清兒還是想等殿下醒了才能放心回去的,否則,三王府中眾人和清兒的父母親也不是能寬心的,請娘娘見諒。」

  「你……」慶妃惱道,卻不過片刻便察覺到了自己的失態,斂回外現的怒氣,一言不發的看著我,不知在思量著什麼。

  我只作不知,就像未曾察覺到一樣,轉而起身略帶不解和惶惑的問道:「娘娘有什麼吩咐?還是,清兒說錯了什麼嗎?」

  她自然是挑不出我的不是的,一時之間沒有說話,神色複雜而略帶擔憂的飛快看了一眼我身後的南承曜,終究還是什麼動作也沒有。

她自然是挑不出我的不是的,一時之間沒有說話,神色複雜而略帶擔憂的飛快看了一眼我身後的南承曜,終究還是什麼動作也沒有。

  我心內有種奇異的冷漠漸漸升起,明明知道她在擔心什麼,明明知道她也不過是個可憐的女人,卻偏偏不想退讓分毫,疏離而無動於衷的看著她乏力的伸手用絹子抹了抹自己的臉。

  正當此時,門外寶胭的聲音急急響起:「娘娘,內廷的王公公求見!」

  慶妃娘娘吃了一驚,略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緒和儀容,方開口道:「讓他進來吧。」

  那太監一進門,慶妃便笑道:「王公公,咱們可才分開沒多久,怎麼李公公又打發你過來了。」

  我明白慶妃口中的李公公多半就是內廷總管李康安了,那這位王公公此來,只怕是與皇上的事有關。

  果然,那太監尖聲尖氣的開口道:「哎喲娘娘,可不好了,皇上才一回定乾宮,頭疾就犯了,李諳達這才打發奴才過來請白太醫的,奴才想著,這樣的事,怎麼能不告訴娘娘呢,這才擅做主張的求見呢。」

  慶妃一使眼色,寶胭立刻伶俐的上前塞了一張銀票到那太監的衣袖裡:「可有勞公公了。」

  見那太監滿面堆笑的收下銀票,慶妃方微笑問道:「太醫們都過去了嗎?」

  「除了慶太醫自請留在這毓順殿看顧三殿下以外,其餘太醫都過去了,娘娘還是快些動作吧,奴才方才來的時候,看見麗嬪娘娘不知是不是也得了消息,正往定乾宮趕呢!」

  慶妃滿意的點了點頭,飛快的看了一眼南承曜,眉目間的抑鬱擔憂一閃而逝,她閉上眼,再睜開,重又是那個雍容華貴的貴妃娘娘,對著我淡淡開口道:「既然如此,本宮就不陪三王妃了,王妃擔心三殿下是好,可也得仔細著時辰,別誤了宮禁時間。」

  我垂眸應了聲「是」,然後目送慶貴妃走遠,此刻紫荊宮的全部注意力,都移到皇上那兒,這毓順殿也清淨不少,或許是因為慶妃方才的吩咐,又或者是因為寶胭辦事得力,反正此刻,諾大的東暖閣竟然一個人也沒有,就連疏影也不知到哪去了。

  我自己動手將門關上,然後緩緩走到床邊坐下。

  我看著南承曜沒有血色卻依舊英俊的面容,沉睡中的他,沒有了平日縈繞不去的那種漫不經心的冷漠,也看不出任何深沉心機,安靜得像個孩子。

  不受控制的慢慢伸出了手,指尖在觸碰到他蒼白臉頰的時候,那低於常溫的觸感,還是讓我不由自主的瑟縮了下,即便我明知道,這一切都是他掌控著的,即便我知道,他不會有事。

  我的手指,輕而緩慢的撫過他的眉眼,他皮膚的涼意,一點一點,透過指尖,傳遞到我心底。

  有無法抑制的疼,可是疼痛之下,卻上莫可明狀的害怕和侵骨的冷。

  我想起了自己方才,在皇上心中吹生的荊棘,想起了灩兒溫柔撫摩腹部的樣子,想起了自己面對慶妃娘娘時那種陌生卻頑強存在的冷漠,終於狠狠的閉上了眼。

  從來沒有一刻,像如今這樣厭惡我自己,也從來沒有一刻,這樣的害怕無助,看不到前方,也不知道自己做的是不是對。

  我睜開眼睛,看向面前的南承曜,他說過,無論發生什麼事情,要我相信他,可是我卻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可以讓我什麼都不用想,全心去依靠。

  他對自己都那麼狠,對旁人還有什麼不捨得?

  他連自己都不在乎了,我不知道這普天之下,還有什麼是他真正在意的?

  慢慢收回了手,我一點一點的環抱自己的肩,可是沒有用,還是冷,那樣冷。

  終於再無力強撐,我頹然的埋首於自己的臂彎當中,深深藏起此刻眸中的脆弱無助,卻無法藏住,心底湧出的,暗沉如夜而又無法掙脫的害怕以及,沉沉悲哀。
第75章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感覺有人在輕輕觸及我的衣裳,於是從臂彎當中抬頭,回眸看去,正對上南承曜暗邃幽黑的眼。

  我深深吸了—口氣,垂眸輕問:「殿下醒了,覺得怎麼樣?」

  他靜靜看我,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我依舊垂眸,不去看他,也不帶任何情緒的輕道:「皇上剛回定乾宮不久,囑咐殿下好好休息,稍後會再來看望殿下,慶妃娘娘也一直守著,剛剛才走。太子殿下因為「瀆職」、「監管不力」和有負聖恩「,被聖上責罰在東宮禁足一月,並罰半年俸祿。御膳房昨日當值的所有太監宮女.全部杖斃。」

  是不是,這就是你想要知道的?

  他的眸光微微轉深,仍舊沒有說話,只是一眨不眨的看著我。

  我靜靜垂眸,不再說話,沒有問他那「黑葉觀音蓮是不是真的放在那杯「珠蘭大方「當中,又是怎樣放進去的,到如今,再說這些,也是枉然。

  他如此煞費苦心的佈局,先用題字,引起皇上對太子的疑心,再安排慶太醫和慶妃娘娘一起演一齣戲,以「忌口」為名,阻止皇上去喝那杯「珠蘭大方」,皇上既然巳對太子起疑,又或者是為了作一種姿態給知道題字時間的人看,必然是不會將御用香茗再按照常理去賞給太子的.那麼,即便那杯「珠蘭大方沒有如他所料落到他的手了,無論是誰喝了去,太子殿下也一樣脫不了意圖弒君的嫌疑。

  他將一切都謀算得無懈可擊,不惜賭上自己的性命,卻並沒有能夠一舉扳倒太子,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會覺得失望。

  又或者,這一切其實都在他的掌控當中。

  突然就覺得有些倦,而正當此時,疏影推門進來:「小姐,慶妃娘娘走了嗎?怎麼外面一個人都沒有,剛才慶妃娘娘的婢女說娘娘有新貢的茶葉要賞給小姐,硬是要我去慶陽宮拿,我又不敢不去,折騰到現在才回來呢。」

  我點了點頭,轉而面向南承曜輕道:「既然殿下醒了,我和疏影就先回府了,尋雲他們大概是一直擔著心的,皇上下了旨意要殿下留在宮中調養,慶太醫刺客就在外面候著,清兒請他進來替殿下看看吧。」

  話畢,起身欲走,卻不意被他扣住了手腕,他體內劇毒初解,並沒有太大的勁力,然而即便這樣,他仍是牢牢握著我的手腕,不容我掙脫。

  他沒有看我,只是對著疏影開口道:「你先到外面守著,別讓人進來,我有話要和你家小姐說.」

  疏影有些不明所以,但還是聽話的到外面去了,輕輕的幫我們帶上了門。

  待到偌大的房間裡只剩下我與他,南承曜卻並沒有放開我的手,幽黑的眸中暗沉無波,直直看進我的眼底,或許是因為初醒的緣故,他的聲音雖是沉靜,卻帶了一絲暗啞:「你在怪我?你覺得我不擇手段心狠無情?但你知不知道,如果不這樣,我根本就活不到今天。」

  我有些怔然的轉眸看他,他的眉宇間留著一抹淡淡的疲倦,他一點一點鬆開我的手,轉而掀開蓋在身上的薄被,就要自己坐起來。

  我心內輕輕一嘆,終究是沒有辦法做到無動於衷,上前拿個個軟枕放在他身後,扶他斜倚在塌間,再拉過被子替他蓋到腰際:「殿下體內仍有餘毒未清,不能受涼的。」

  正想收回自己的手,卻不意被他握住,我下意識的掙了一下,他卻並沒有放.握著我的手,就勢覆傷了他自己左胸的位置,靜靜開口:「這裡的傷,你知道是我多大的時候留下的嗎?」

  肌膚相親的時候,我見過,在他左胸上,靠近心口位置,有一道傷痕.其實他身上大大小小的傷處並不算少,我一直以為是長久以來的仗劍江湖和軍旅生活所以如此。

  他並沒有等我回答,聲音淡淡帶笑,再度響起:「我五歲那年,父親受詔進京,他一離家,便有一群刺客離奇闖進了守衛森嚴的將軍府,正好不偏不倚的選中了我住的偏房,苦非從小看著我長大的嬤嬤以身為盾護住了我,這個世上便不會再有南承曜。」

  他依舊握著我的手,一同覆在他左胸的位置,繼犢說道:「那一劍穿透嬤嬤的身體,刺進這裡,只要再偏離分毫,便是心。這並不是我經歷的第一次刺殺,也不是最後一次。」

  我震驚得說不出話來,在我的所有想像裡,他是聖上最為疼愛的兒子,即便並非自小降生宮闈,卻也應該是像瀲那樣錦衣玉食無憂無慮的長大,從未想過他會有這樣的過往。

  而他的語氣淡漠,帶著些微笑意,就像是在述說一則,與自己毫無關聯的故事一樣,繼續開口:「後來母親為了讓我能活下去,不如道用什麼方法說服了父親,忍痛將我進到天山學藝,一別十餘載,相見的次數屈指可數,而她一個人留在將軍府,獨自承擔一切。」

  「皇上怎麼會放任你們承受這些?」忍不住的,我還是問了出口。

  他笑了一笑:「他需要依靠大夫人,也就是太子生母娘家的勢力為助力,而我母親,不過是一個寒門女子,雖與他青梅竹馬,卻柢不過他平步青雲的抱負。只不過他到底還是愛她,不然也就不會有我,然而卻也因此,我們母子成了將軍府中其餘夫人公子的眼中釘,當他的愛只是表達卻不敢也無力保護的時候,也就無可避免的成了反刃的利劍。」

他放開了我的手,將眼光移向窗外,唇邊依舊帶著天高雲淡的些微笑意:「我十六歲那年,師承「轉魄」,我以為我可以護得了她不再受苦,可是當我回到將軍府的時候,卻撞見了一場滔天大火,聽人說.,那火已經燒了整整一天一夜,卻依舊熊烈,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想要等我回來。」

  我的心裡,因為某種預感說不出話來,只能聽著他的聲音繼續傳來--

  「她們說她通姦,找出一堆所謂的證據,而他明明知道那些證據沒一件是真的,卻仍是眼睜睜任大夫人將她按所謂家法梆上木樁,活活燒死……我到的時候火仍在燒,他在房裡流淚,而我一直看著那大火,直到它熄燼,那一刻我知道,只有武藝,是遠遠不夠的,我的想法太天真。」

  我看著他眉宇間的倦意越來越重,印堂之間的黑氣也越來越濃,可是唇邊,卻偏偏還是帶著那樣淡漠的微笑,漠然得,讓大的心都跟著隱隱發疼。

  「那個時候南家勢大,前朝皇帝早巳心存疑忌,藉口要南家的一個公子入宮,好彌補前朝皇上不得時時見到南將軍的遺憾---明為封賞,實則不過是質子,大夫人和其他夫人自然不會捨得讓自己的孩子身陷險境,所以父親便把我送入上京。」

  他的眼眸深處,慢慢浮現出些微柔光:「那段質子生涯,其實是我這一生過得最輕鬆的一段,我曾以為……」

  我垂下眼睫,明白刺客他心中想起了誰,然而他卻沒有繼續說下去,略微一頓,轉換了話題,聲音裡那些不易察覺的柔和盡數瀲去,剩下的,只有淡漠。

  「後來,皇上登基,我遇到了現在的慶貴妃,那時,她還不過是個村野姑娘,笑起來的樣子很像我母親,我明白皇上其實並沒有忘記過她,所以留下慶妃,教她所有該學的,再說動她參加選秀入宮。她果然深得聖寵,從秀女,到婕妤,再到貴妃,可謂是天恩浩蕩,而原來將軍府中,現如今的紫荊宮內,所有不該存在的人,也慢慢的,一個一個消失。」

  我想起了傳言中翊坤宮內的那場大火,沒有說話,突然就在想,或許孝慈皇后並非是如詔書昭告天下的那樣,只是單純病逝。

  他轉眸看我,直視我的眼睛開了口:「我和慶妃並沒有到你以為的地步,你即便不相信我,也該清楚我並不是一個會給自己找麻煩的人,我知道她對我動了真情,否則當初她不會同意入宮,現在也不會藉著可以幫到我使一些無上大雅的小性子,但是不管你信不信,那晚在「楓林晚」中,是唯一的一次,也是為了想要堵住她的話最簡單直接而又不著痕跡的法子。」

  他的話音雖淡,但話語裡聽來卻像是帶了幾分解釋的意味,此時此刻,我內心的震動複雜,是言話所難形容的。

  從沒有想過,他會有這樣的過往。

  我明白,以他的性子,是斷然不會輕易提起從前的往事的,可是他卻因為頓及我的感受,將這段沉重,重新回顧。

  我該知足了的,是不是,儘管他依舊緘口避諱著前朝公主的種種,儘管心中的澀然不安依舊沒有辦法避免,可是他畢竟願意對我慢慢敞開心懷,我該相信我們之間,會越來越好的,是不是?

  靜靜抬眸,對上他幽黑暗邃的眼,我沒有說話,只是慢慢伸手,一點一點,重新握住他的手。

  他靜了片刻,然後緩緩的回握過來,我們都沒有說話,掌心相暖,指間纏綿,時光如生命般悠長.

  「小姐,再不走咱們可就要誤了宮禁了。」疏影在外面輕輕敲門,打斷了這一室寧靜的溫情。

  我淺淡而笑,輕輕開口:「殿下,清兒就先回府了。」

  他回了我一個微笑,慢慢鬆開手,我正要收回自己的手,卻被他猝不及防的驟然用力握住,我有些疑惑的抬眼看去,卻見他唇色青白,額間隱現冷汗,印堂間的黑氣,更是陣陣浮現。

  我的心一驚,「黑葉觀音蓮,毒發必催心。」他為了取信於皇上,不惜做到這個地步,然而,此時此刻,我似乎又沒有辦法再去指責他什麼。

  深吸一口氣,我迅速取過桌上太醫留下的藥箱:「殿下,清兒現在為你施針,『畫鬢如霜』我雖不會,但『靈柩』針鎮痛還神見效奇佳,清兒現在就開始。」

  他卻一把按住我的手,冷汗濕鬢,卻仍是費力的一個字一個字開口:「去叫太醫。」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22 17:51

第76章

  由於皇上下旨,南承曜留在紫荊宮毓順殿中修養調理,我雖明白事情原委,也知道他多半是不會有事的,但卻不可能一點都不擔心,尤其是,在已經將近半個月沒能見他一面的如今。

  按著規矩,沒有奉召,我是不能擅自入宮的,即便如今南承曜正在宮內調養,我也是不能輕易去探望的。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慶妃娘娘的關係,反正自那日一別之後,宮裡就再沒有降下旨意宣我入宮,只是每日都會有報平安的太監過到三王府,說一句最簡單的「殿下一切安康,請王妃放心。」

  放心,他那樣的人,原是沒有什麼讓我不放心的,可是,我卻控制不了我自己,腦海中揮之不去的,一直是最後見他時,他的青白唇色,和額上涔涔冷汗。

  三王府中眾人,泰安、尋雲、逐雨,想是已經得知了消息,不再擔心,至少在面上是如此,該做什麼,該怎樣做,依舊有條不紊的進行著,如同南承曜仍在府中一樣。

  只是,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了,我總覺得他們在有意無意避著我,而即便是在無可避免要面對我的時候,他們的眼神裡,也總有一種不易察覺的躲閃。

  「小姐,這是你要的川烏頭和天南星,各兩錢,我已經研成細末了,可是疏影不明白小姐要它們做什麼呢?」

  疏影的問話打斷了我的思緒,我接過她手裡的藥,笑著催促她:「到時候你就知道了,現在快幫我去請泰總管到歸墨閣來一趟。」

  泰安不一會兒就到了,對我行禮道:「不知王妃有什麼吩咐?」

  我微微一笑:「聽聞皇上最近頭疾纏身,太醫們試了好多法子,收效都並不是太好,我卻恰好知道一個偏方,或許會有用,請泰總管幫我向宮裡遞個摺子求見,我想試試。」

  泰安停了幾秒,方才應了一聲「是」,然後退了出去。

  疏影有些迷糊的看著我:「小姐,你找這些藥來就是為了給皇上治病嗎?你不是不希望別人知道你懂醫術的嗎?」

  我微笑開口:「可是我想要進宮,就只能如此。」

  「小姐是想去看殿下是吧?」疏影笑起來,面上現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卻不過幾秒,又更加迷惑不解的問道:「可是小姐想要見殿下的話直說不就行了,為什麼還要費那麼大的周折呢,難道小姐還害臊不成?」

  我淡淡一笑:「疏影,殿下會留在宮中,是因為皇上下了旨意,毓順殿內無論針石診療還是飲食用度都由天子親自過問,都是最好的。這樣一來,若我還因擔心殿下為由請旨進宮的話,雖是人之常情,但總免不了會被有心人抓住不放,你明白嗎?」

  她似懂非懂的點了下頭,我笑了笑,沒有再說,也沒有告訴她,若是以擔心思念為由,有慶妃娘娘在,只怕求了也等於白求,甚至適得其反,也不是不可能。

  只是,我卻不知道,南承曜這麼長時間都不曾提出讓我入宮,是不是也是因為慶貴妃的關係。

  心裡,無法控制的,仍是湧上一絲莫名的不舒服,然而很快,我便用微笑將它壓了下去。

  他既然肯將與慶妃的種種親口告訴我,我就應該信他,不該再多想什麼的。

  泰安辦事極為利落,又或者是因為皇上真的如同傳言一樣頭疾難耐,反正,不過一炷香的時辰,他便已經將一切辦妥,入宮的馬車也已經停在王府正門了。

  我帶著疏影乘上馬車,不一會兒便到了紫荊宮承天正門前,已有引導太監早早候在那裡,將我引向皇上住的定乾宮。

  定乾宮門外,之前在毓順殿東暖閣內見過的那個太監正不住向外張望著,一見我來,滿面堆笑的上前對我行了個大禮:「奴才見過王妃。」

  我溫言道:「王公公快不必多禮。」

  那太監顯然沒有料到我會知道他,愣了一下,隨即巧舌如簧的開了口,眉目間暗藏一抹喜色和得意:「奴才王海這般卑賤姓氏能得王妃金口提及,今兒個可真是死而無憾了!」

  我微微一笑:「公公可真是言重了,父皇現在怎麼樣了?」

  那王海立刻像是換臉譜似的,眉目間的喜色盡斂,苦著一張臉開口道:「剛才白太醫才給皇上施的針,可是效果不大,藥也不知用了多少了,就是不見起色,所以一聽聞王妃有妙方,李諳達可立時就讓奴才在這裡候著啦,奴才這就帶王妃進去。」

  我跟在他後面進了皇上就寢的太極殿,剛一進門,便只覺眼前光影一閃,尚不及做何反應,原本已經退在我身側的王海猛然一撲,擋到了我的前面,於是皇上盛怒之下擲來的花瓶便正正砸到了他的面門。

  「奴才該死!奴才驚擾了皇上!奴才該死……」王海面上血跡斑斑,卻根本不去擦拭,只一徑跪地磕頭。

  皇上見差點誤傷了我,不由得一怔,卻不過片刻,又用雙手抱住頭,神情狂躁而痛苦。

  內廷總管李康安面帶焦慮,上前匆忙對我行了個禮,然後道:「王妃可是有什麼法子,不妨現在就為皇上診治吧。」

  我點點頭,一面從隨身攜帶的絲囊中取出事先準備好的藥粉,一面對李康安道:「勞煩公公讓御膳房送寫新鮮的蔥汁和一盆冷水過來。」

  李康安並不多問,立時吩咐人去辦了,不一會蔥汁便盛在一個青花瓷缸中送了過來,而冷水更是早已經準備好了。

  由於疏影不能進入定乾宮,所以我只能親自動手,用小勺將缸中的蔥汁舀入玉碗,再將等份的川烏頭和天南星研成的藥粉,放入蔥汁中攪拌均勻。

  待到一切就緒,我對這李康安溫言開口:「李公公,勞煩您扶父皇先用冷水浸頭。」

  他大驚:「這怎麼可以?」

  我溫婉開口,卻是對著皇上輕道:「父皇,兒臣曾失散民間,機緣巧合下學得這個方子,也親眼見過它的實效,還請父皇相信兒臣。」

  皇上頭疼難耐,也顧不得這許多,一點頭,李康安立時便使眼色示意小太監將水盆捧來。

  皇上深吸了一口氣,將頭浸入冷水之中,屏息片刻之後抬起,李康安慌忙拿了毛巾小心的將皇上面上發上的睡擦去,再扶皇上平躺在龍塌上。

  我輕輕走過去,在李康安端來的紅木凳上坐下,將調好的藥漿一點一點,仔細的塗抹到皇上的太陽穴上,然後將碗遞給了身後侍立著的宮女。

  皇上閉著眼,面上的狂躁神色一點一點的平復了下來,我的心也慢慢安定,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的等皇上睜眼。

  卻不想等了半日,也不見皇上有所動靜,只聽得他的呼吸聲漸漸平穩均勻。

  裡康安輕手輕腳的湊上前去,片刻之後,面上帶喜的示意我隨他一道輕輕出了太極殿。

  「可虧了王妃了,陛下不知有多長時間沒睡上個安穩覺了,如今既能安睡,奴才也就放心了。」出了太極殿門,李康安長出一口氣,向我行禮開口道。

  我溫婉應道:「李公公言重了,為君父盡忠盡孝,原是本分。」

  他暗暗看了我一眼,然後開口:「王妃功德無限,皇上必然會有重賞降下,只是如今聖上方歇下,奴才實在不敢驚擾,勞王妃一直在這定乾宮等下去也不是辦法,不如奴才先著人送王妃回府,等聖上醒了再由奴才稟明,王妃以為如何?」

  我微笑點頭,溫良開口道:「公公思慮周全,就依公公說的辦吧,只是既然入宮,我還想順道去看看三殿下再走,不知道合不合適?」

  李康安飛快的看了我一眼,目光中似有什麼一閃而逝,然而我還來不及細細分辨,他就已經平靜如常的開口道:「王妃說的是哪裡的話,奴才這就著人帶王妃去毓順殿。」

  我跟著李康安指派的小太監一路行到毓順殿,南承曜卻並不在,毓順殿的掌事姑姑許是沒有料到我會來,但畢竟待在宮中年月待得久了,面上的異色不過一瞬,很快便微笑著行禮開口道:「三王妃來了,可不巧三殿下正在御花園散步呢,不如奴婢先陪王妃到東暖閣稍事歇息,殿下應該很快便到。」

  我還不及反應,她已經一迭連聲的吩咐了下去:「晚晴,還不快去把新送來的碧螺春給王妃泡上,記得要用從梅樹上積下來的雪水去煮,夕煙,快去把御膳房剛剛才送來的蜜餞青梅、翠玉豆糕和鴿子玻璃糕那些個小點心給王妃端來,哎,還有你們幾個丫頭,愣著幹什麼呢,還不快去準備些新鮮水果來!」

 她的聲音利索,語速極快,那些小宮女們急急忙忙的應著下去準備了,原本我是想要直接到御花園去找南承曜的,此刻見她這樣興師動眾的,也不好拂了她的意,只得隨她一同步入東暖閣。

  毓順殿的宮女很快便把茶水點心擺了上來,掌勢姑姑立在一旁陪著,我雖沒什麼胃口,但還是隨意取了瑪瑙碟中的青梅來嘗,畢竟南承曜在毓順殿調養的這段日子,需得靠她多加照拂。

  我問了她南承曜的身體狀況,她一一答了,還沒說上幾句話,便有小宮女進來:「姑姑,慶陽宮的鶯兒奉慶妃娘娘的意又來請姑姑過去了。」

  掌事姑姑面帶為難的看了看我,我微笑道:「無妨,姑姑去就是了,我看這毓順殿的花園打理得極好,正好一邊散散步,一邊等殿下回來。」

  那掌事姑姑自然是賠了許多不是,又安排了妥帖的宮女陪著我,方離了毓順殿往慶陽宮去了。

  我帶著那宮女在小花園裡信步走著,不意在一株海棠樹下,看到一把閒置的鐵鍬,而鬆土的人卻不知道到哪裡去了。

  不期然的就想起了若耶溪畔的那一片海棠花林,每一株樹,我都曾親自鬆土,引了若耶溪中的淨水來澆灌,細心看顧照拂,而那花也如同有靈性一般,朵朵嬌美,緋豔似霞。

  忽然就很想再動一次手,而我明白以如今的身份,又是在這紫荊宮中,旁的不說,就是身後跟著的這個宮女,恐怕是拚死也不敢讓我去碰那鐵鍬的。

  看了一眼四下無人,我於是笑著停步對那宮女道:「勞煩姑娘到東暖閣替我取些方才的青梅來解解饞,我剛才吃著味道挺好。」

  她答應著去了,我眼看著她出了邊門,整個花園安靜得只聽得到風吹樹葉的聲音,於是不自覺的牽起了唇角,提起裙裾就在那株海棠花樹旁輕輕蹲了下來。

  卻不想剛拿起鐵鍬,還來不及有什麼動作,便聽得一陣急急的腳步聲伴著一個女孩子稚氣未脫的聲音從身後不遠處傳來:「姐姐,紫綺姐姐,你怎麼還在這啊?我還以為你和他們一道去御花園看杜姑娘跳舞了呢!」

  我的唇邊本來正帶出一抹無可奈何的笑意,正欲放下鐵鍬起身,卻因為她最後的一句話,心內一頓,而那笑,也淡淡的凝在了唇邊。

  那小宮女不過十二、三歲的樣子,想是才入宮沒有多久,因此即便此刻走近看清楚了我的樣子,也並不認識,但因為見我方才拿著鐵鍬,於是大著膽子好奇的開口道:「真是對不住,我還以為是紫綺姐姐呢,可是姐姐,你是誰呀,我怎麼從來都沒有見過你呀?」

  我的唇邊維持著淡淡的微笑,並不回答,只是溫言輕問:「你方才說杜姑娘在御花園跳舞,是不是真的?」

  她的大眼睛忽閃忽閃的:「怎麼不是真的呀,杜姑娘現在就在御花園跳舞,她本來就美,聽紫綺姐姐她們說,她跳起舞來,更是如同天上的仙子一樣,可惜我不能出毓順殿,沒有能夠親眼見到,就連三殿下畫的那些畫,也沒有福氣看上一眼。」

  「你說的杜姑娘,經常來這毓順殿嗎?」我靜靜開口。

  她有些不解的看了我一眼,但還是迷迷糊糊的答道:「是啊,杜姑娘每天都會跟著懿陽公主一道來看三殿下,三殿下的飲食起居,好多事情都不要我們插手,只讓杜姑娘服侍呢,杜姑娘還常常跳舞給三殿下看,她跳舞的時候,三殿下就在一旁拿筆畫畫,紫綺姐姐們都說,沒準,杜姑娘以後會成為三殿下的侍妾呢!」
第77章

  自古以來,依靠進獻美色來拉攏人心的做法,並不少見。

  對於荒淫貪色的人來說,面對這些美色,自然是樂得的接受,多多益善,但我卻很清楚南承曜並不是這樣的人,儘管,他留給世人的正是這樣一個玩世不恭的形象。

  縱然杜如吟盛顔仙姿,姝麗難求,但我卻並不相信南承曜會是受她的美貌吸引進而難以自制的人,更不相信他會在方與我坦承執手過後,就那樣輕易的,又陷入另一個女子的情網。

  所以,在去御花園的路上,我的心裡雖不舒服,但在心底,卻並沒有太相信計較毓哤殿那個小宮女的話。

  甚至於,當我親眼看到那女子在百花當中舒長裙,飄廣袖,繁姿曲向終,而他在一旁執筆勾勒,眉目柔和時,我仍在暗自存疑。

  我告訴自己,古來並不是沒有過這樣的先例,接納美人,其實可以無關紅顔本身,他接受的,不過只是美人身後的示好勢力,只是一種姿態。

  可是,懿陽公主之前的話語言猶在耳,這並不是她第一次向南承曜示好,之前,他雖未抗拒,卻也並不接受,為什麼,偏偏是如今。

  那一舞照影,美侖美奐,精彩得讓人移不開眼,所以,並沒有人注意到我的到來。

  我緩緩的頓住腳步,看他眉目間的溫存,那樣的柔和太過真實,卻又帶了些許飄忽遙遠,我的心,不易察覺的疼了一下,話語哽在喉間,卻問不出口,這一切,竟然只是因為一段照影舞麼?

  正當此時,杜如吟舞畢,笑意盈然的在南承曜面前盈盈下拜,腮暈嬌紅,羞娥凝綠,那樣楚楚動人的風情,只怕天下,大概沒有幾個男子會不動心。

  她並不拘束,也不去等南承曜開口喚她起來,動作輕巧的一側身,就要去看南承曜手中的畫卷,卻被他笑著動作更快的伸手一移,杜如吟畫沒看到,反倒失了重心,不偏不倚的正巧倒在了南承曜懷中,瓊姿花貌立時飛紅一片。

  「吟吟可是跳舞跳得無力了?」南承曜微微笑著將她從懷中扶起。

  杜如吟眸含秋水,微微一嗔,嬌柔的開口道:「殿下還說呢,每次畫完人家,都不給人家看,那吟吟明日也不跳舞給殿下看了!」

  話中如此,語音卻含嗔帶情,一旁侍候的宮女太監面是全都隱隱含笑,只是不敢笑出聲來,而不遠處涼傘下坐著的懿陽公主卻是撐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吟吟這話說得,就跟貓兒撒嬌似的,連我都騙不過,又怎麼去威脅我三哥哥呀?」

  杜如吟的面容越發嬌紅,嗔道:「公主怎麼也幫著三殿下來打趣吟吟,吟吟可不依!」

  懿陽公主笑道:「我不過是說事實而已,你們倆自個的事,我可沒幫誰不幫誰的,別扯上我啊。」

  」公主……」杜如吟窘道,卻又不知該怎麼開口,因此只喚了一聲便停住了,羞窘的模樣相信沒有一個人看了不會心生愛憐。

  南承曜,也不例外。

  他微微笑著,一手拿畫,另一手抬起替她理了理因著跳舞而微微凌亂的雲鬢,開口道:「九妹,你明明知道吟吟性子純良羞怯,就不要總是作弄她了。」

  懿陽公主嬌聲笑道:「瞧瞧,瞧瞧,可不是心疼了,三哥哥,晞兒從小到大,怎麼也不見你幫我說上一句話呀?」

  杜如吟的臉已經紅透,嬌羞無比,而南承曜微微一笑,對著懿陽公主道:「九妹自小聰明伶俐,又深得父皇疼愛,誰敢欺負你,又何需我來幫忙?」

  懿陽公主嫣然笑著,正欲說些什麼,卻不知怎麼看到了我,微微一怔之後,隨即笑得更加甜美,玉手迎風輕搖:「三嫂嫂,你怎麼也來了,快過來呀!」

  我看見南承曜的身影似是一僵,但不過片刻便瀟灑如常,他慢慢側眸看我,唇邊依舊帶著天高雲淡的些微笑意,幽黑的眼底暗沉如夜,異常深靜,更沒有一絲可以解讀的情緒。

  「王妃怎麼來了?」他問,一面不動聲色的收起手中的畫卷。

  我在暗地裡深深吸氣,不願意在人前將自己此刻的心境流露分毫,所以我只是將腰挺得筆直,然後儀容完美的微笑開口:「聽說父皇頭疾難耐,我恰好知道一個偏方,所以進宮來試試有沒有用。」

  「見過父皇沒有?」他依舊波瀾不驚的不開口問道。

  我點了點頭:「父皇已經睡下了,所以清兒正打算回府。」

  他尚未說什麼,懿陽公主已經在天下一旁笑道:「父皇睡下了?那可真是太好了,看來三嫂嫂是真的懂醫術,剛剛我還以為你是因為不放心三哥哥,所以才尋了個藉口進宮來的呢!」

  我淡淡一笑:「公主說笑了,殿下在宮中調養,飲食用度皆由父皇費心過問,我怎麼會不放心呢?」

  懿陽公主明眸一轉,嬌聲笑道:「三嫂嫂可真會說話,只不過,晞兒說的不放心,可不單單是指飲食用度呢!」

  「九妹。」南承曜淡淡開口,表情更是淡得看不出來任何多餘情緒。

  懿陽公主掩唇一笑:「不說了,不說了,留給三哥哥自個兒解決去。」

  一面說著,一面對杜如吟笑道:「吟吟還愣在那裡做什麼,還不快過來見見我三嫂嫂。」

  杜如吟聞言,款步上前,對著我盈盈下拜,端正優雅而無可挑剔的行了一禮道:「民女杜如吟見過三王妃。」

  我淡淡一笑:「杜姑娘不必多禮。」

  「三嫂嫂還記得吟吟嗎?」懿陽公主笑著開口問道。

  我依舊淡然微笑:「那夜清和殿上杜姑娘一舞照影讓人記憶猶新,怎麼會不記得呢。」

  懿陽公主依舊笑眯眯的開口道:「吟吟可不光是舞跳得好呢,三嫂嫂你也知道,我三哥哥這個人凡事是最講究挑剔的,毓順殿那些宮女哪裡伺候得來,這段時間,可全虧了吟吟盡心服侍了。」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笑容越發的優雅端莊,對著杜如吟溫言道:「我先前去毓順殿的時候就聽說了,正想著找個機會好好謝謝杜姑娘呢,宮裡的規矩擺在那兒,我也不敢隨意進宮,可是又擔心著殿下身邊服侍的宮女不稱心,還好杜姑娘頂上了。」

  懿陽公主不說話了,雖是笑著,看我的眼神卻不自覺的微微轉深,我點到了規矩,雖然杜如吟由她帶進宮並沒有人會說什麼,但如此頻繁,終究是不合規矩,而我雖言辭溫良殷切,卻也並沒有遂著她的意抬舉了杜如吟而反襯自己卑微,狀似不經意的一句話,卻已經是清楚的表明我不過只是將她視為宮女。

杜如吟垂眸輕輕應道:「王妃這麼說,民女實在惶恐,民女做的不過都是小事,怎麼能當得起王妃金口言謝。」

  我淡淡一笑,正要說話,懿陽公主已經搶先一步笑道:「好久沒有聽吟吟這麼拘謹的說話了,聽著可真是彆扭,三哥哥你說是不是?」

  她雖是在問南承曜,卻並不等他回答,徑直笑道:「依我看啊,你和我三嫂嫂也差不了幾歲,不如就叫她『姐姐』吧,反正,過些日子啊……」

  她的話語越來越輕,語音也越來越曖昧,終於悠長一頓,羊脂般的玉手輕掩住唇,意味深長的笑了起來。

 

第78章

  從宮中返回王府的路上,我一直沉默,大概是因為見我神情不對,疏影目帶擔憂的看我,幾次欲言,卻又強自忍住。

  她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想問,卻又不敢,我明白她是在為我擔心,可是此時此刻,我實在是堆疊不出心情來安撫她,也不想再強顏歡笑下去。

  一路回到三王府,歸墨閣內,尋雲已經派人傳好了午膳,菜品很豐盛,大多是我愛吃的,不知道她是從什麼時候起,開始留心記住了我偏好的口味,只是今天,她的這一番用心,卻要白費了。

  「小姐,你不吃東西怎麼能行?多少吃一點吧,要不,就喝一小碗松子粥,好不好?」疏影見我吩咐撤席,連忙攔下,焦急而又擔憂的問道。

  我搖了搖頭:「我現在沒什麼胃口,什麼時候想吃了再傳吧。」

  疏影無奈,只得點頭讓小丫鬟舞將一桌子菜撤下,一面絞盡腦汁的邊想邊問道:「那小姐要不要先睡一會,還是疏影親自去小廚房替你燉點鮮杏汁燕窩吧,噢,對了,毓順殿的宮女之前送了些青梅到閱微偏館來,說是小姐喜歡吃,小姐要不要先吃一兩顆,梅子酸,頂能開胃的!」

  她手忙腳亂的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盒子,打開,再小心翼翼的捧到我面前,面上那獻寶似的緊張神情和眼底濃得化不開的擔憂,終究是讓我不忍心,輕輕點了下頭,拿起盒中的青梅小小的咬了一口。

  她明顯的鬆了一口氣,剛想說什麼,卻聽得外面的小丫鬟通報導:「王妃,秦總管求見。」

  我開口道:「快請他進來。」

  秦安進來向我行了個禮,我以為他是要問我進宮的情形,卻不想他根本不提,只是恭敬開口道:「王妃,方才丞相府派人過來,上將軍的送別宴定在今晚,說只是家宴,想請王妃回相府一聚。」

  我點點頭:「那勞煩秦總管即刻便準備馬車,我現在就過去。」

  雖然送別宴是晚上才開席,而現在不過剛過正午,可是秦安並沒有多說什麼,恭謹應著退了出去,不一會便著人來請我。

  我帶著疏影來到王府正門,馬車是已經早早侯著的了,除了馬車,秦安還備下了厚禮,在那麼短的時間內備齊這些,雖說他辦事極為得力,但更有可能是早在父母親差人過來的時候他就已經開始準備著了的。

  我開口道謝:「秦總管費心了。」

  「這都是老奴該做的。」他平和恭敬的答著,一面親自替我掀開了車簾。

  馬車徐徐開動,疏影雖然極力避免盯著我看,但面上的擔憂神色總是藏不住的。

  她跟在我身邊那麼久了,明白依我的性子,在距離開席尚有那麼長的時間便趕回相府,不可謂不反常,可是如今,我卻並不想再去費心在乎旁人會怎麼想,又會不會落下話柄。

  瀲就要走了,去往南疆那塊邊遠動盪的土地,一別五年,在這漫長的年月當中,我將很難再見他一面,不是不牽掛的。

  而我此刻,不管出於一種什麼樣的心態,都並不想繼續留在三王府內,雖然我並沒有完全相信南承曜是真的對杜如吟動了心,可是心底仍是不可避免的不舒服,我覺得累,想要拋開一切,什麼都不想,哪怕只是暫時的,可讓我能夠舒一口氣,也是好的。

  回到相府,門口侯著的下人見到我,先是一愣,隨即高高興興的進門通報去了:「夫人,夫人,清小姐回來了!」

  母親急急的迎了出來,一把握住我的手,語帶驚喜的開口道:「清兒,怎麼這麼早就過來了?」

  我心底一暖,露出了今天第一個真心實意的微笑:「女兒想父母親了,早些過來不好嗎?」

  母親一面拉著我的手往裡面走,一面笑道:「瞧瞧這孩子,都這麼大的人了,又做了別人的妻子一國的王妃,還來跟家裡撒嬌。」

  我的笑容一淡,隨即又強自轉換心情開口道:「瀲呢,怎麼不見他出來?」

  母親略帶感傷與不捨的勉強笑了笑:「他出去你們從前常去的山澗騎馬去了,說是這一走不知道要隔多長時間才能再去,他不知道你會那麼早來,不然哪會出去——王總管,你即刻派人去請少爺回來,就說小姐來了。」

  我忙攔住母親:「不用了,讓他順著自己的心意再多玩會,不用急著趕回來。」

  母親拍了拍我的手:「你又不是不知道,家裡那麼多的兄弟姐妹,他和你是最投緣的,感情也最好,如今他要走了,若是知道你回來了我們不去叫他,准又要發一頓脾氣……」

  一面說著,一面微微點頭示意王總管下去辦了。

  我沒有再多說什麼,隨母親進了暖閣,才坐定,碧芷已經張羅好了一案几的瓜果茶點,母親親自揀了幾樣放到我面前:「清兒,來,蓮心花盞,奶白杏仁酥,這些都是你愛吃的,我一早就吩咐廚房準備著了。」

  我不願意拂了母親的意,微微笑著,拿起一塊杏仁酥在手裡,卻並沒有吃,這些都是素來我中意的小點心,只是此刻卻實在是沒有什麼胃口。

  自己這個樣子自然是沒能逃過一直注意著我的疏影的眼睛,她看了一眼案几上的點心,向母親開口道:「夫人,不知道府上有沒有青梅?」

  「疏影。」我出聲喚她。

  母親有些訝異的開口道:「有是有,不過清兒不是不愛吃酸的嗎?還是……」

  她一面說著,一面不動聲色的看向我的小腹,我有些窘,疏影卻沒有注意到,自顧自的開口道:「小姐胃口不好,今天中午都沒用午膳的,所以我想著吃點酸的東西或許能開開胃。」

  「這樣啊。」母親的眼中現出微微的失望神色,隨即吩咐下人去取青梅。

  我連忙道:「不用麻煩的,都一桌子點心了,況且現在我也不想吃什麼。」

  母親轉眸看我,猶豫了片刻,還是開口問道:「清兒,聽何全從三王府回來說,你今天早上進宮去了,是不是?」

  我點點頭:「我恰好知道一個偏方,所以進宮去看看對皇上的頭疾有沒有用。」

  「一切都還好吧?」

  她問的有些小心翼翼,我雖然暗自奇怪,但並沒有深想,點頭道:「我走的時候皇上已經安睡了,持續用下去應該會有用。」

  母親面是現出些許欲言又止的神色,停了一會,越發小心的開口問道:「你進宮,有沒有順道去看看三殿下?」

  我看著她眼中掩藏得很好的擔憂和緊張,慢慢垂下眼睫,唇邊不受控制的泛起一抹自嘲的弧度:「原來,我竟然是最後一個才知道。」

  我想起了秦安、尋雲、逐雨對我異樣的迴避,想起了紫荊宮中李康安和毓順殿掌事姑姑看我眼中一閃而逝的異色,直到現在,我才知道,那抹異常,名為憐憫。

  母親神色一急,心疼的握著我的手道:「清兒,你也不要太著急,一切都還沒成什麼定數,那杜如吟要得意,就讓她先風光上幾天,那杜奉安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內閣侍讀,他的女兒,即便長得再怎麼像前朝玉鉤公主,也終究只是麻雀,成不了鳳凰的!」

  我的心不受控制的一顫,略微緩了緩,才靜靜開口問道:「母親方才說,那杜如吟長得像前朝公主?」

  母親眼中的憫柔心疼更甚,她遲疑了片刻,終究閉了閉眼,開口道:「清兒,我並不想瞞你,那杜如吟若論五官樣貌,的確是有幾分肖似前朝玉鉤公主,但就像我之前說過的,她只是麻雀,無論如何也是成不了鳳凰的。」

  母親站起身來,面上顯出些許沉思回顧的神色:「你不知道玉鉤公主有多美,那是真正的風華絕代一顧傾城,只需看上一眼,就足以讓人記上一輩子。而那杜如吟雖在樣貌上有六、七分像玉鉤公主,風神氣度卻是雲泥之別,這兩個人,是根本就不能夠相提並論的。」

  「我並不是為了要安慰你才刻意這麼說的,事實就是如此。」母親頓了頓,接著說道:「其實就像那夜她在清和殿跳的照影舞一樣,技巧純熟,翻袖折腰,每一個動作都精妙無雙,可是,你應該在有這樣的感覺,美則美矣,卻並不能震撼人心。而你知道真正的照影舞應該是什麼樣子的嗎?杜如吟提到的那本畫冊家裡也有謄本,你看了便知道。」

  碧芷得了母親授意,不一會便從書房取了繪有照影舞姿的謄本過來,我翻開來看,且不論繪本上每一個動作姿態的優美精妙,單這扉頁上,便題著這樣一段話——

  「一舞照影,燿如羿射九日,矯如驂龍翔舞,來如雷霆收怒,罷如江海凝光,飄然轉旋如輕雪漫步,嫣然縱送如游龍驚鴻。斜曳裾時如朝雲欲生,風袖垂時如低蓮溫柔,觀者無不痴迷忘醒,天地為之久低昂。滿堂開照曜,莫不願年年,得陪此宴。」

  見我看完,母親輕道:「這是當年有名的舞樂大家公孫贊,在觀前朝太后生辰宴上,玉鉤公主的一段照影舞后所畫所題,這一舞照影,並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模仿得來的,而那杜如吟,更是想都不要想。」

  我緩緩合上書本,而母親握著我的手,一字一句開了口,帶著慕容家人獨有的驕傲篤定:「清兒,我和你說這些,是想要告訴你,不管這杜如吟存了怎麼樣攀龍附鳳的心,都不過是如跳樑小丑一樣不自量力,且不論我和你父親不會放任你受委屈,就是三殿下自己,也不見得會看得上她這樣一個冒牌貨,所以,你沒什麼可擔心的。」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22 17:52

第79章

  不期然的,我想起了幾個月前,正是那一曲驚鴻琴音,他留宿在了歸墨閣中。

  心底突然就有了淺淺的尖銳疼痛,不受控制的蔓延,再怎樣的淡然,再怎樣的看得開,再怎樣的說服我自己,可終究是,沒有辦法不去想,不去在意。

  我的驕傲與灑脫,在這一刻,似乎全都低到了塵埃裡面,這一路上自己不斷告訴自己的,關於信任,關於他不過是在做戲的那些念頭,到了如今,統統變成了再可笑不過的自欺欺人。

  一舞照影,本已勾動了他的情思,現如今再加上了那相似的 ,所以他眉目之間的柔和才那樣真實,所以,他的視線總是不受控制的落在她身上,帶著幾許悠遠的溫柔。

  我想起了那花園內的那張畫像,他移了開來,沒有給杜如吟看到,卻恰恰落入了我的眼中。

  不過是寥寥數筆的勾勒,畫中人卻宛若眼前。

  清眸顧盼,柳眉如煙。

  畫的,是杜如吟,卻又分明不是。

  知道現在,我才知道,畫中人是誰。

  那本在他心底,不在眼前。

  她用她的性命,賭他一世不能相忘,即便只是六七分的相似,已經夠了。

  我垂下羽睫,藏住此刻眸中的如水哀涼,卻沒有辦法藏住心中,那深重到幾乎讓我再不堪負荷的無力感。

「不是說二姐回來了嗎?現在在哪裡?」遠遠的,便聽見了瀲明朗快意的聲音響起,一路向著暖閣的方向行來:「二姐,二姐……」

  我連忙收拾起自己的心情,隨母親一道起身迎了出去。

  「瞧瞧這一頭大汗,你又是打馬回來的是不是?」母親見他一路快步行來,連忙從碧芷手中接過絹子去給他拭汗,一面埋怨到:「這麼大的人了,又封了上將軍即刻便要離家戊邊,還壓不住性子跟個急驚風似的,等到了軍營裡,對著一眾下屬,你也這樣嗎?」

  瀲不在意的笑著拿過母親手裡的絹子自個兒胡亂的抹了把臉,然後遞了回來,一面看著我笑道:「這可不怨我,誰讓二姐沒個准信,這麼早就回來了。」

  看著他明朗乾淨的笑容,我心底的那些沉鬱似乎也跟著散去了一些,我能感覺到母親仍是目帶隱約的擔憂看著我,不願意他們擔心,也不願意放任自己一味的自憐自艾下去,於是我強自壓下心底的糾結,微微笑道:「這倒是怪起我來了。」

  他挑眉一笑:「你自己說是不是,要提早回來也不先說一聲,害我一點防備也沒有跑了出去,現在又一路催馬回來,折騰得夠嗆。」

  「那我先回去等時辰到了再過來好不好?」我微微笑著作勢要走。

  他也明知我不過是在說笑,卻仍是急急忙忙的伸手一攔:「哎,哪有你這樣的人,開個玩笑都不讓的。」

  我看著他面上的神情,不由得一笑,他也笑了起來,面容明朗乾淨得讓人不捨得移開眼。

  他突然笑著拉過我的手腕:「走,我帶你騎馬去。」

  我笑著想要睜開:「你發什麼瘋?」

  「怎麼是發瘋,我都多久沒跟你一起騎馬了,又有多久沒和著你的秦箏舞劍了,我這一走,就更沒機會了,快先讓青衍給你找套男裝換上,免得被人認出又有麻煩。」

  他竟然像是真做此打算一樣,我還沒來得及說什麼,母親已經急忙開口攔道:「瀲兒,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怎麼還是這樣不知道輕重的,你們一個是上將軍,一個是當朝王妃,這樣一起跑出去騎馬,要是被人認出來了,成何體統?」

  「認出來了又怎麼樣?她首先是我姐姐,才是三王妃的,誰規定她嫁了人了我們就不可以一起騎馬了?至於上將軍這個虛名,我更是不在乎,管這些體統做什麼?」他滿不在意的說著,一面拉了我的手就往外走。

  「瀲兒!」母親慌忙上前攔住他的去路:「你不要胡鬧,你不在乎,可你姐姐不行,你一走南疆當然什麼不用管了,可是清兒還要繼續留在上京這塊是非之地,她怎麼辦?你知道那些流言蜚語有多能中傷人嗎?你要真的為你姐姐著想就快別這樣胡鬧了!」

  他興致正來,脾氣一扭起來又跟個小魔王似的,本來是說什麼都不會聽的。

  我正尋思著該怎麼辦,卻不想他聽了母親的話慢慢頓住了腳步,回頭來對著我有些無奈的笑了笑,然後鬆開拉著我的手,仰頭看著天空道:「二姐,我走了,家裡有父親守著,不會出什麼事情,其實我最擔心的反倒是你。」

  我心底溫暖而感動,尚未開口,已經聽到母親鬆了一口氣的聲音含笑響起:「聽聽這孩子說得是什麼話,你二姐貴為王妃,又比你懂事,有什麼好值得你擔心,你顧好你自己別惹出什麼事情來我就謝天謝地了。」

  瀲像是突然意識到還有人在我們旁邊一樣,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隨即轉了話題:「三姐呢?什麼時候過來?」

  母親面上有一絲不易察覺的不自然:「你三姐懷著身孕,身子不舒服,就不過來了。」

  瀲點點頭,倒並不怎麼在意,只是眉目之間仍然帶著一絲不甘遺憾,我知道他仍為了不能帶我出去騎馬的事情介懷。

  於是笑了笑,轉身對碧芷說:「我的秦箏帶去了三王府,家裡應該還有其他的吧?」

  瀲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而碧芷也極為伶俐,立時笑道:「自然是有的,碧芷就去替小姐和瀲少爺取來。」

  秦箏不一會便取來了,雖然不是自己慣用的,但慢慢調弦,不一會兒,也就順了。

  瀲在庭院中站定,手握「湛盧」向我笑道:「還是《戰颱風》嗎?」

  我搖頭微笑:「前幾天閒著沒事的時候,我新作了一曲,比之《戰颱風》更加能和你的風翔劍勢,不如現在試試。」

  他挑眉一笑,並不多問一個字,只是瀟灑的一舒臂,「湛盧」劍芒耀目,倏然出鞘。

  而同一時間,我彈指撥弦,一個一個的音符,便如行雲流水一般,和著他的劍勢,傾洩而出。

  「九重天,意遲遲,手寄七弦桐,揮劍倚天高。四海平,六合收,獨醉笑沙場,杯酒 長空……」

  待到我指尖最後一個音符響絕,他的一套鳳翔劍勢恰好舞盡,劍意暗合琴心,每一個招式都如同演練過千百回一樣,天衣無縫。

  回劍收琴,彼此相視一笑,他眉目間的神色暢快淋漓,就連青衍都在一旁感慨道:「少爺好久沒有舞劍舞得這般盡興了,只是清小姐,這曲子真的是新作嗎?青衍怎麼看都不像啊?」

  瀲暢快笑著順手拿起劍鞘敲了他的頭:「你懂什麼?你家少爺我今天都還是第一次聽,你可算是有耳福了,等我們去了南疆,上哪找這麼合心合意的曲子去啊?」

  青衍本是苦著臉摸著方才被瀲打過的地方,聽到最後一句,笑著搶話道:「這還不容易,讓清小姐每做了新曲便寫成書信,讓人送來不就成了?」

  瀲橫了他一眼:「你來彈箏嗎?」

  「啊?」青衍傻了眼,不說話了。

  我看他們這樣,不由得微笑道:「你若是真想聽,偌大的南疆,還怕找不到一個會彈箏的人嗎?」

  「又不是你彈的,找來做什麼?再說了,你做的曲子,我怎麼可能讓別人來彈?」他想也不想的開口道。

  我一時不知道該怎樣接話,他倒也並沒有要我回答的意思,衝我挑眉一笑:「你要寫信給我,還不如說點有用的,譬如說誰欺負你了,我要是知道了,即刻便領兵攻到上京替你討個公道。」

  「混賬話!你都封了上將軍,說話做事還是一點分寸也沒有,這樣的話,是你能說的嗎?」不知道什麼時候,父親已經從宮中理政回到了後花園,面帶慍色。

  父親定下的家規極嚴,尤其是對一眾兄弟,瀲也沒有想到會恰好被他抓住,暗地裡衝我咧了咧嘴,再對著父親小聲道:「這不是在家裡嗎?又沒外人。」

  父親臉色一變,眼看著就要訓人,他卻連忙在父親說話前急急的開口道:「父親今天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政事都處理完了嗎?累了吧?青衍,你還愣著幹什麼,不是說練了很久,要幫老爺捏捏肩的嗎?」

  「啊?」青衍再次傻眼。

  「啊什麼啊?」瀲瞪他:「快呀!」

  青衍硬著頭皮道了一聲「是」,便要上前。

  父親等了他們一眼,「行了,行了,我這把老骨頭還不想被你們折騰散了,你怕我教訓就自個掂量著點,懂點分寸。」

  瀲笑起來:「早知道什麼都瞞不過父親了,父親也別生氣,兒子也只是在家裡才這樣,在外面啊,我可是上將軍,威嚴著呢。」

  被他這樣一胡鬧,父親的氣也消了大半,再加上父親嘴上不說,但是心底對這個最小的兒子打小便偏疼,如今他就要離家了,父親自然也不捨得再怎樣責備他,瞪他一眼,嘆了口氣,也就算了。

  「老爺今日怎麼這麼早便回來了?」母親一面吩咐碧芷去端參茶,一面輕問。

  「沒什麼事。」父親雖是淡淡說著,但視線卻轉到我身上停留了片刻,才再移開。

  我心下一頓,知道必然是有什麼事情發生了,還來不及細想,父親已經再度開口道:「夫人,你和清兒到我的書房來一下。」

  母親有些不明就裡,卻還沒來得及問,父親便已率先離去。

  於是母親只得對我笑笑:「也不知道是什麼事,咱們走吧。」

瀲也跟了過來,卻在書房中被父親攔住:「我讓你來了嗎?」

  他挑眉道:「憑什麼二姐能聽我不能啊?」

  我看著父親眼底不易察覺的那一抹沉重,其實已經猜到了大概會是為了什麼,所以也和他一樣,並不想讓瀲知道,否則依瀲的性子,沒有什麼事是做不出來的。

  強自笑著,上前去推他,「你和我比什麼,大人的事小孩子少管。」

  他有些哭笑不得,卻還是不肯走:「你才比我大多少啊?」

  其實換了平日,這些朝堂之事他是最煩聽的,從小到大,他最怕去的地方便是父親的書房,今日執意要來,我知道是因為我的緣故,聰明如他,想必是已經猜到了,父親要說的事情必然與我相關,因此才想要知道。

  越發的費力去笑,一面推他往外走一面道:「不管大多少,我總是你姐姐,說了不讓你聽就不讓你聽,哪來那麼多為什麼?」

  他看了我一眼,眼底似有什麼情緒一閃而逝,然而待我細看時,他卻只是配合的做出心不甘情不願的樣子,一面嘟噥著不公平,一面任我將他推出了書房。

  書房門合上,母親輕聲問父親:「老爺,究竟是什麼事?」

  父親看了我一眼,方才緩慢開口:「我方才離宮之前,皇上召見了我,他告訴我,三殿下跟他提起,要納杜奉安的女兒做側王妃。」

  「什麼?側王妃?這怎麼可以?!」母親驚怒交加,失聲叫了起來:「那杜如吟是什麼身份?收了做侍妾已經是天大的抬舉,還說什麼側王妃?她想也不要想!老爺你有沒有跟皇上說啊?」

  「糊塗!」父親沉聲喝到:「這是我們能決定的事嗎?皇上既然會專程跟我提,就表示這事多半已經是定了,天家的婚事,我們的意願有什麼用?皇上沒有一道聖旨下來定論,已經事先讓我們有心理準備了,除了謝恩,我還能說什麼?!」

  母親不由自主的看向我,忽然就閉眼落淚,不再說話。

  而父親的聲音略微緩和了些,雖是寬慰的話,卻帶上了幾分不易察覺的鈍痛:「朝中的大小官員,哪一個不是三妻四妾的,更可況三殿下還是皇子,再說了,有我慕容家一天,清兒便絕不會叫人欺負了去。」

  母親氣極,終是沒能忍住:「那怎麼能一樣?那杜如吟是什麼卑賤身份,她也配?!我的女兒憑什麼要受這種委屈和侮辱?!皇子又怎麼了,這才成婚沒多久,太子殿下不也只有豔兒一個,即便是她懷著身孕不能伺候也沒聽說要納側王妃侍妾什麼的……」

  「越說越不像話了!」父親打斷母親:「女兒還在呢,你快別哭了!」

  「可是……」

  母親還欲說什麼,我輕輕按住了她的手,異常冷淡的笑了笑:「母親不用再說了,不是每個皇子都會這樣,但是,他是皇子,便可以這樣做了。」

 

第80章

  瀲走的那天,我卻並不能前去相送,獨資在歸墨閣內,撥動秦箏,一個個如水的音符,便自我指尖流淌了出來。

  那一日在相府,他曾問我這一曲曲名為何。

  我緩緩微笑,只說了兩個字,思歸。

  他怔住,半響不說話,青衍卻在一旁不解道:「這曲子氣勢不凡,都能和少爺的鳳翔劍勢了,怎麼會叫這麼一個女兒態的名字呢?」

  我依舊一笑,沒有說話,只是重新撥動秦箏,箏音激越,傾斜而出,初聽磅礴,若然細品,曲中卻暗藏溫婉纏綿之意,道不盡的牽掛和思念。

  這曲思歸,是我特意為他而作,我知道他能聽明白我曲中的意思,願如箏音那樣快意瀟灑的生活,即便兩地相隔,也知道,自己並不孤獨。

  身在官宦之家,有太多的無可奈何,我只希望,我的弟弟,能在南疆這一塊雖然邊遠卻遠離是非的土地上,真正按著自己的心意生活。

  這,便是我想要告訴他的。

  瀲到達南疆的第二天,南朝三皇子南城耀與內閣侍讀千金杜如吟的婚旨頒示天下。

  即便是只有六七分的相似,他仍是不願意委屈了她,即便冒著天大的非議,他仍然願意給她一個婚禮,而不是隨隨便便收作侍妾那樣潦草。

  上京城內,甚至於整個南朝,每一個人都在津津樂道著他與她的相遇相識,緣定今生,每一種說法都演繹著千回百轉的浪漫與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美滿,引人綺思無限。

  父母親擔心瀲知道消息以後會胡來,甚至讓大哥專程帶著我的書信趕在婚旨到達前前往南疆。

  我記得我把信交給母親的時候她眼中的淚,她說,清兒,你是這樣懂事的孩子,是母親對不起你。

  我搖頭淺淡而笑,沒有說話。

  皇上的頭疾一日好似一日,除了厚重賞賜源源不斷的送入三王府以外,他還下旨,恩賜我入宮覲見天顏。

  定乾宮內,他曾淡淡問我對杜如吟怎麼看。

  我微微垂眸,靜然開口,她是三殿下未過門的側王妃,兒臣怎麼看並不重要。

  一旁的慶妃娘娘笑中帶刺,只道三王妃不愧是丞相千金,果真是識大體啊。

  我極淡的笑了下,識大體,我並沒有那麼好的氣度,只是,學著不再期待而已。

  出了定乾宮,李康安遲疑了一下,還是問道,王妃是離宮回府還是順道去看看三殿下?

  說話時,我的正對面便是敏順殿的方向,笑了一笑,我只是溫言輕道,勞煩公公,我直接回府便成。

  然而,我沒有想到的是,自定乾宮回來後沒過幾日,皇上便臥病龍塌,太醫說,是偶染風寒繼而引發的一系列併發症,病勢如山倒,洶洶而來。

  太醫院自然傾盡了全力,而欽天監監正亦是夜觀天象,卜出一卦—四方列宿,隨時迭運,危宿,有星三,北宮玄武虛危,危為蓋屋,欲度此劫,三月內需忌嫁娶,以避虛梁之災。

  在這樣的情況下,南承耀與杜如吟的婚典自然只能無可避免的後延,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又是因為慶妃娘娘的不甘心。

  可是,本就是木已成舟的事情,拖得了一時,拖不了一世,更何況,欽天監只是出言不得嫁娶,並沒有阻止他們的親近。

  南承耀自紫荊宮搬回了三王府,隨他一道回來的,還有杜如吟。

  杜奉安以三殿下身體尚未好全為由,將女兒送入了三王府服侍,只道是在紫荊宮敏順殿時三殿下便已經習慣了杜如吟的照顧,離了,恐不習慣,而原本杜如吟入府,也不過是早晚的事,若非皇上恰恰染病,此刻的杜如吟,便已經是南朝三殿下的側王妃了

他沒有去考慮女兒的名聲,只一心不願錯失了任何一個取悅南承耀與懿陽公主的機會。

  而南承耀,並沒有拒絕。

  縱然有違禮法,可聖上的婚旨擺在那裡,又有前情種種,至少在面上,並沒有人敢說半句不是。

  而整個三王府上下,也在為杜如吟的到來,準備萬千。

  秦安曾到歸墨閣問過我,該怎樣安排杜如吟的住處。

  我還記得他那一向萬事不予外露的精深眼眸深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為難,並有看我的眼睛。

  我尚未開口,疏影已經忿忿不平的開口道:「秦總管,你這是什麼意思,刻意來落井下石的是不是?」

  「秦安絕無此心,請王妃明察。」他斷然開口,自入我歸墨閣以來第一次直視我的眼睛:「王妃是三王府的當家主母,府中大小事宜皆由王妃定奪處置,今後也不會改變,所以老奴才來請王妃示下。」

  我知道秦安必然是為了顧全我的面子,所以前來給予我身為一個王妃的尊嚴和最起碼的尊重,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南承耀的授意。

  可是,在杜如吟進府這件事上,從來就沒有任何人顧及過我的意願,那麼,現如今,我要這些細枝末節的尊重,除了徒顯可憐,還能有什麼用?

  我也不願意再委屈自己強裝大度,所以只是淡淡一笑,對著秦安開口道:「秦總管看著辦便行了,若有什麼實在拿不定主意的,就直接去問三殿下吧,不必刻意過我這一道。」

  他靜了半響,終是什麼話也沒有說,躬身行禮,告退出去。

  而杜如吟的居所也很快定了下來,韶儀館,雖離南承耀的傾天居有一段距離,然而卻是,整個三王府中最為精巧華貴的院落,雖不及歸墨閣大,方位也略微偏些,然其餘種種,只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小姐,時候也差不多了,你來看看這兩套衣服要換哪一套?」疏影的身影打斷了我的思緒,我看向她手中,千挑萬選才選出來的華服,極淡的笑著搖了搖頭:「不用換了,我穿身上這身便行。」

  她急了起來:「那怎麼行?今天三殿下可就回來了,還有那個杜如吟!」

  我靜靜看她:「那你是希望我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去和杜如吟爭奇鬥豔,然後用盡渾身解數去爭奪三殿下的心是不是?」

  她不說話了,面上神情像是快要哭出來了一樣,過了半響,卻仍是不甘心的道:「難道咱們就任由他們欺負?」

  我微微笑著,拍了拍她的手:「疏影,你還記不記得那天在家裡父親是怎麼說的,只要有我慕容家一日,便沒有人敢欺負我。」

  她到底還是孩子,憋著嘴,努力去忍淚,不想惹我更傷心,所以拚命掩藏自己的情緒,只是那一臉的委屈,又如何能藏得住。

  「我知道你是在為我抱不平,在替我委屈,可是,疏影,不需要了。」我輕輕一嘆,將視線投向窗外的蒼茫天際:「如果不再期待,那麼,就沒有什麼能再傷得了我,很多事情,其實都只在於你怎麼去想,又怎麼取捨。」

  回頭對上她有些松怔的神情,我淡淡一笑:「疏影,你要記得,這個世上,原本就沒有人能給你委屈受的,除了你自己。」

 

第81章

  「王妃,尋雲姐姐求見。」通傳的小丫鬟輕聲說著。

  我點頭,示意她請尋雲進來,我知道尋雲此刻來我歸墨閣是因為什麼事情,也明白他們的為難,不然何需尋雲親自來請我。

  尋雲進門,恭恭謹謹的對著我行禮輕道:「王妃,方才宮中太監來報,殿下已經出了毓順殿,待拜別皇上後便乘御攆歸返王府了。按報信之人的腳程算,只怕此刻殿下已經在回來的路上了,因此秦總管讓尋雲前來請王妃到前殿去。」

  我不意為難他們,起身帶了疏影徑直住前殿走去,秦安想是顧及我的心情,小心的估算過時間,因此我才到前殿沒多久.便聽得通報,南承曜已經到了。

  我看著他在人群簇擁下越來越近的身影,還有他身後梳雲攏月儀態萬端的嬌美女子,極淡,極淡的微笑。

  「三哥哥,你這三王府可真美的跟仙境似的,吟吟以後可有福氣了。」待到他們走近了,我尚不及向南承曜行禮,懿陽公主便已經嬌笑開口,不等南承曜回答又偏頭轉向我笑道:「三嫂嫂天天住在這神仙住的地方,可讓人羨慕死了。」

  我淡淡一笑:「公主說笑了,公主住在紫荊宮中,恢弘氣度,又怎是三王府可比。」

  懿陽公主笑了笑,沒有再說什麼,倒是杜如吟自南承曜身後走出,一襲粉衣,螓首微垂,對著我盈盈跪地,行了個端端正正的拜見大禮:「民女杜如吟見過三王妃。」

  懿陽公主有些嗔怪的對杜如吟道:「吟吟也真是的,說了你多少次了,往後啊,你和我三嫂嫂可就是一家人了,做什麼還自稱民女這麼生分見外的,你身子又不好,不要總是跪來跪去的,叫一聲姐姐也就是了--- 即便在宮裡的時候,我三哥哥都不捨得讓你行這些虛禮,更何況如今是回了自個兒的家呢!再說了,我三嫂嫂又最是識大體的,斷然不會跟你計較這麼多的,對吧,三嫂嫂?」

  我依舊雲淡風輕的一笑,卻並不理會懿陽公主,也不伸手去扶杜如吟,只是對著她,淡淡笑道:「杜小姐快起來吧,就像方才公主說的,你是三殿下未過門的側王妃,用不著對著我行這麼大的禮。」

  而杜如吟卻並不起身,秀眸微垂,答得恭謹而謙卑: 「即便是有聖上恩旨賜婚,又有殿下王妃憐愛,可畢竟吟吟尚未過門,如今只是卑賤身份,禮不可廢。」

  一面說著,一面端端正正的對著我磕下頭去,半段秀頸隨著她的動作隱隱現出,鈿潤如脂,粉光若膩。

  我微微一笑:「方才聽懿陽公主所言,在宮裡的時候,你對三殿下都不用拘這些虛禮,現下第一天進府,便對我行了這麼大的禮,我怎麼擔當得起,杜小姐還是快起來吧。」

  杜如吟聞言,面色微微一變,俏臉漸漸變得粉白,無意識的用貝齒輕咬下唇。一雙盈盈水眸更是如同小鹿一樣.含羞驚惶無措,求助似的看向南承曜。

  纖纖弱質,我見猶憐,南承曜自然也不例外

  他雖是沒有直接伸於去扶杜如吟,卻柔聲出言勸慰道:「吟吟起來吧,王妃本就不是拘這些虛禮的人,日子久了你便知道了。」

  他這一出言,自然有伶俐的丫鬟太監上前將杜如吟扶起,杜如吟依舊輕咬下唇,猶豫了片刻,還是怯怯的看了我一眼,然後輕輕開口道:「吟吟只是不願意尚未過門便替殿下惹人閒話,不知道是不是讓王妃不高興了。」

  我笑了起來:「杜小姐說的是哪裡的話,你一心為殿下著想,我怎麼會不高興呢?」

  我不知道是不是出於嫉妒,還是因為那一晚在紫荊宮懿陽公主居所旁無意間聽到的對話給了我太過先入為主的印象,我直覺覺得,這位杜小姐遠非面上所表現的那樣嬌怯溫柔,我沒有辦法去喜歡她,也並不想,強迫我自己。

  「好了好了,咱們別光站在前殿說話,多累人呀!」 懿陽公主嬌笑著轉向南承曜:「三哥哥,你這就帶我們去看看吟吟的新住所吧,順道啊,讓吟吟也熟悉一下你這三王府。」

  她這樣一說,宮裡派出護送南承曜回府的一眾太監侍衛中,為首的一人便跪下求道:「公主殿下,可不好耽誤了回宮的時辰,陛下還等著覆命呢。」

  懿陽公主眼波冷冷一掃,面上卻是嬌嬌柔柔的笑著:「圖公公,你可是越老越糊塗了,父皇既然肯准了我讓我跟著三哥哥出來,那就是他老人家家默許了我玩個盡興再回去,你連這個都看不透,怪不得那麼多年了,都沒能重新把內廷總管的位子從李康安手裡再搶回來,你要是再不帶識人的眼色啊,只怕連御前,都夠不上資格伺侯了呢!」

  那圖公公面上青一陣紫一陣的,過了半響,只是恭身行禮道:「奴才謹遵公主教誨!奴才謝公主提點!」

  見他如此,其餘眾人自是更加不敢再有異議,於是懿陽公主笑道:「吟吟,走吧,咱們跟著三哥哥一道去看看你的韶儀館,你知不知道,這可是三王府裡面建得最精巧的院落了,三哥哥因為你要來,又是修葺整頓,又是跟父皇討了宮裡的多少奇花異草來佈置其中,真可謂是大費苦心啊.我都等不及要去看看這如今的韶儀館變成什麼樣了呢!」

  她一面說著,一面一手拉了杜如吟.一手去挽南承曜,便欲往這王府內院走去。那一眾太監侍衛,自然只能規規矩矩的跟在她身後。

  我看著南承曜的眸光穿越人群,落到我身上.卻尚未開口,便聽得杜如吟嬌美甜美的聲音含羞輕笑的響起:「讓殿下費心了,吟吟真不該提喜歡花草的事。」

  「瞧你說的,你不知道他做這些的時候心裡可甜著呢,對吧,三哥哥?」懿陽公主掩嘴笑道。

  杜如吟粉頰羞紅,並不說話,只柔情脈脈的靜靜看向南承曜。

  而他早已經將視線放回到她的身上,微微一笑。

  恰此時,懿陽公主如同突然想起我的存在似的,回眸笑道:「三嫂嫂要不要跟我們一道去走走呢?」

  我唇邊的微笑如儀,直視懿陽公主笑意盈盈的眼睛開口道:「我成日無事只能待在王府之中,所有的地方都走遍了,你們招呼杜小姐便好。」
第82章

  回到歸墨閣,縱然是不可能一點都不去在意,但已經沒有了當日在相府聽母親道明一切時的那種震痛淒傷。

  我淡淡一笑,告訴自己,沒有什麼是過不去的,也相信,終有一天,自己能夠真正淡然。

  南承曜到歸墨閣的時候,我正在撫箏,小丫鬟在門外通傳,我恰好撥出最後一節音符,於是收手,起身,對著他溫靜的福了一福:「見過殿下。」

  他看著我,剛欲開口,疏影帶著幾個小丫鬟端著茶水點心走了進來.看他的眼神裡雖有怨忿,但更多的,卻是期待,不住的看看他,又看看我,隱隱焦急。

  我心底微微一嘆,卻只是垂下眼眸,一味的安安靜靜坐在一旁,並不想多說什麼。

  隔了許久,終是他先開口:「沒有什麼想要問我的嗎?」

  我淡然一笑:「殿下希望臣妾問些什麼?」

  他看我的眼眸一點一點轉深,有太多晦暗的情緒一閃而逝,我看不透,也並不想再去分辨。

  他終究是什麼話也沒有再說,我看著他的身影漸漸走遠,唇角,一直帶著極淡極淡的微笑。

  「小姐,三殿下好不容易才回來,你為什麼不好好和他說說,現在這個樣子,現在這個樣子……」疏影急得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模樣。

  我淡淡一笑,安撫性的拍了拍她的手:「傻丫頭,到了如今,我說與不說,都沒有什麼太大的分別,不會改變什麼的。三殿下不會因為我的話,就不去娶杜家小姐,也不會因為我什麼都不說,就不承認我是名正言順的三王妃。」

  「可是,可是……」她一臉焦急,卻又無法找到合適的話語來表達此刻心中所想於是一張俏臉憋得通紅。

  「好了疏影,去廚房看看燕窩燉好了沒有,我有點想喝了。」我不願意她為了我這樣難受,也不願意她再繼續說下去,於是想要轉換她的注意力,也知道因為這段時間我胃口一直不好,她沒少操心,這樣一說,必然是有用的.

  果然,她胡亂抹了抹眼角的淚,一面小跑著出去一面道:「我怕他們做的不合小姐的口味,一早就親自去準備著了,一直用小大煨著,現在應該剛剛好,疏影這就去給小姐端來。」

  我看著她急急跑出去的背影,心底長長一嘆。

  我不是不知道她是為了我好,只是生命中,終究是有太多事情,沒有辦法去強求。

  就像我曾經以為,若耶溪畔的那一片海常花林,就是我永遠也不用走出的美好一樣。

  就像我曾經以為,我和南承曜之間,或許可以不只是利益聯姻那樣簡單一樣。

  我曾經以為我可以。

  可是終究是,把一切想得太過單純。

  他說,有什麼是想要問他的。

  可是問什麼呢?又怎麼問?

  問他,為什麼左手承諾右手傷害?

  問他,為什麼在每一次我以為我們之間更進了一步的時候,一抬眼,卻發現面前有一道更深的鴻溝。

  我不是不知道,他娶杜如吟,除了那肖似的容顏,或許還有其他思量考慮,甚至是,所謂不得已的苦衷。

  可是這些於我,已經不再重要了。

  我能明白,甚至可以嘗試著去理解,卻沒有辦法讓自己毫無芥蒂的接受。

  我甚至不想去聽他的解釋,因為即便這一次我最終諒解了,卻根本不知道他下一步還會怎麼做,而到了那時,我又該如何自處?

  並不是在逃避,只是真的不想,再一次次的經歷,期望與失望之間,讓我日益不堪負荷的巨大落差。

  並沒有覺得委屈,其實,只要不再期待,也就無謂傷害。

  那天之後,我和南承曜之間很少再有交集,即便再見面,說的也只是一些無關緊要的話語。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成婚之初,相敬如賓的生活。

  只是,多了一個杜如吟。

  南承曜政務繁忙,不能時時在府中陪她。

  然每日到我歸墨閣晨昏問安。

  我覺得很累,對於這樣的關係和相處模式,而在潛意識裡,我也並不認為這位杜小姐如同她所展現給世人的印象一樣單純嬌弱,所以並不想勉強自己去應付她,再讓自己陷入鉤心鬥角的爭寵當中。

  所以對於前幾天她的請安,我都讓疏影尋了理由回了,並沒有見他,可是今天,杜如吟似乎是存了非見我不可的心思。

  「王妃,這都過了一個時辰了,杜小姐還在外面站著,怎麼勸都不肯走,說是一直要等到王妃睡醒了呢。」 畫意進來咂嘴道,明顯的有些無計可施。

  疏影柳眉一橫,啐道:「她愛站就站唄,做給誰看啊。」

  我看了一眼窗外高照的陽光,也相信杜如吟必然是說到做到,再一徑這樣下去,落在外人眼裡,那只能是我因為嫉妒可以的去欺負她,如若她再如外界傳言那樣身子嬌弱的話,這樣在日頭底下站著,萬一中暑暈了過去,我的罪過便大了。

  心底輕輕一嘆,只不過想要一份清淨.卻原來也是奢望。

  「請杜小姐到前廳吧。」我起身開口道。

  「小姐,做什麼要理會她?」疏彰沒有想到我會這樣吩咐,不滿而憤然的開口道。

  我沒說什麼,只淡淡道:「你們去就是了。」

  杜如吟不一會便隨著畫意到了前廳,見到我,前行幾步,端端正正的行下禮去:「民女杜如吟見過王妃。」

  我淡淡一笑:「杜小姐快起來吧,就連三殿下都恩許你不用拘這些禮節,我又怎麼受得起你這麼大的禮。」

  她身後服侍的紅衣婢女上前扶起了她,看我的眼神裡帶了些不易察覺的怨恨,而杜如吟,卻是眉目楚楚,謙良開口道:「打攪了王妃清眠,是吟吟的不是,只是吟吟入府已經第五天了,卻一直沒能正式拜見王妃,總覺得心理不安,這才想要執意等下去的,還請王妃不要見怪。」

  「杜小姐言重了。」我並不想虛與委蛇下去,於是直截了當的開口問道:「不知道杜小姐想要見我,除了問候之外,還有別的事情嗎?」

  她輕輕的咬了咬下唇,忽而就面對我,重又筆直的跪了下去:「我知道王妃並不喜歡吟吟,也明白王妃的確是應該生氣的,可是吟吟有幾句話,很想要告訴王妃知道,請王妃許了吟吟把它講出來吧。」

  我靜靜的看著她:「你這是做什麼,起來說話。」

  一面示意前廳侍候的丫鬟去扶她。

  她卻並不肯起身,依舊端端正正的跪著,謙卑而柔弱的應道:「請王妃聽吟吟說完了,吟吟再起來。」

  我依舊平靜開口:「你要說什麼起來再說,杜小姐是要我親自過去扶你嗎?」

  她飛快的看了我一眼,然後垂眸輕顫道:「吟吟不敢。」

  一面說著,一面任丫鬟扶了起來。

  她看著我,明眸之中含了一層霧氣,微微低著頭,然後開口道:「我不知道王妃會不會相信吟吟所說的,可是吟吟在敏順殿服侍殿下的時候,真的從來就沒有想到過會有這樣的結果。」

  我沒有說話,只是聽著她的聲音繼續傳來-----

  「那個時候懿陽公主吩咐說,三殿下凡事最為講究,惟恐敏順殿的宮女不稱心,這才讓吟吟盡心服侍的,可是吟吟那時,絕不敢多想其他。後來,有一次皇上到敏順殿探望殿下,吟吟沒來得及避開,我沒有想到公主會突然笑著去跟皇上提讓三殿下收了吟吟做侍妾這件事,更加沒有想到三殿下會提到側王妃。」

  「杜小姐的意思是,你是被迫接受這道婚旨的,是不是?」我看著她,淡淡一笑。

  杜如吟飛快的抬眸看我,不過片刻,重又斂回,仙資玉質一般的面容也垂得更低了些,她搖搖頭:「不是,吟吟欣喜若狂,只是這一切就像做夢一樣,那麼不真實。」

  語畢,她重新抬眸看我,兩行清淚順著如玉秀面緩緩滑下:「吟吟不比王妃是真正的金枝玉葉,卻偏偏長得尚算有幾分姿色,所以總是有太多的身不由己,從小活得很辛苦,這些,王妃或許並不能理解。但也因此,吟吟有自知之明,之前從未妄想過有一天能修得這樣的福氣,可以認識懿陽公主和三殿下。」

  「我不敢欺瞞王妃,吟吟的確是傾慕三殿下,從第一眼見他,我就再沒辦法忘記他,三殿下是那樣出眾的人,大概這世間,沒有哪一個女子會不動心。」她名沒有伸手去拭面上的淚,依舊楚楚柔弱的看著我,輕聲開口:「我不知道王妃會不會相信我所說的,可是吟吟在敏順殿的那段期間,真的就從來沒有妄想過有一天自己可以有資格成為三殿下的身邊人。」

  我依舊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的看著她。

  而她帶淚對我淒楚一笑:「我知道王妃可能並不會接受我,吟吟今天來,又耽誤王妃時間說了這許多,只是想要王妃知道,吟吟並不是那種為了攀龍附鳳不擇手段的人,更從未妄想過可以和王妃相提並論去爭寵,以前是這樣,現在是這樣,今後,還是這樣。」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22 17:52

第83章

  如果,沒有暢音宮外的那一次誤打誤撞,我看著她梨花帶雨,蟬露秋枝的楚楚容顔,或許是沒有辦法不心生憐意的。

  可是如今,我只覺得倦,於是淡淡開口道:「杜小姐多心了,聖上的婚旨既已頒示天下,你是三殿下尚未過門的側王妃,實在是不需要特意過來同我說這些的,因為我怎麼看你,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三殿下怎麼看。」

  她含淚看我,似是還欲再說什麼,可我實在是不願意再勉強自己陪她虛應下去,只道是想要休息,便讓畫意送她出了歸墨閣。

  這一次,她倒是並沒有再痴纏,端端正正的對著我行了個大禮,然後靜靜退了出去。

  待她走了,疏影想了半晌,還是忿忿道:「即便她說的都是真的,可我還是討厭她!」

  我笑著拍了拍她的手:「疏影你記著,若是真的為了我好,那麼即便你再討厭她,也要忍著。」

  杜如吟方才說的,其實並不全是假的,我相信她如同她所說的那樣,因為天姿貌美,自小有太多的身不由己。

  可是也正因為如此,讓我確信,她並不是世人眼中那個單純無害的女子,她的綿密心計,或許更超出我的想像。

  「小姐,你為什麼總是這麼委屈自己,咱們根本用不著給她好臉色看的!」疏影憤然不平的開口道。

  我極淡的笑,搖了搖頭:「我並不委屈,只是不想遂了旁人的心意。」

  那天之後,杜如吟依舊每日晨昏必來我歸墨閣請安,即便我真正肯見她的次數不過十之一二,即便南承曜曾出言,讓她不用拘這些虛禮。

  我從未費心留意過關於她的一切,但人言總是無處不在,韶儀館的種種,仍然斷斷續續延綿不斷的傳入我的耳中。

  他們說,他對她極盡寵愛,不惜重金封賞,尋遍天下奇花異草,只為搏紅顔一笑。

  他們說,他為她摒棄了弱水三千,就連南朝第一舞姬桑慕卿,也只不過成了舊時顔色。

  他帶她賞花遊湖,帶她踏春赴宴,席間極盡溫存體貼,情難自禁,並不避諱人前。

  雖尚無側王妃之名,但上京城內,已無人不知「杜如吟」三個字。

  而在三王府中,她的身影亦是無處不在,只除了「玉露殿」和「楓林晚」。

  我笑了一笑,再怎麼的像,卻終究不是,她到底是抵不過他心中纏綿不去的那一縷芳魂。

  我不知道杜如吟是不是知道前朝公主的舊事,可我相信,即便是知道了,她也會裝作不知。

  我曾聽她在王府花園練過一曲《浣溪沙》,清喉嬌囀,柔婉纏綿,一字一句,儘是道不完的相思意——

  「嘆只嘆,滿目山河空念遠——愁只愁,落花風雨更傷春——愁只愁,一向年光有限身——知不知,不如憐取眼前人——」

  我並不知道她是不是練了去唱給南承曜聽的,她也並沒有察覺到我的到來,只是一遍一遍的唱著,曲意纏綿,卻又帶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惆悵,那一刻我知道,她所說的,對南承曜的情意並非是假。

  「王妃,杜小姐還是不肯走,說是有東西要呈給王妃,我說要替她轉交她也不肯,非得要親自交給王妃不可。」畫意進來,一副無計可施的樣子:「我從來就沒有見過這麼固執的人。」

  「她這哪是固執,分明是不要臉,小姐都已經擺明態度不想跟她攪和不清了,她還非要天天過來戳我們的眼,也不知道是存了什麼樣的心!」疏影忿忿說完,又轉向畫意:「她要給小姐什麼東西?她有的那些東西我家小姐哪樣沒有,又哪樣不比她好,誰稀罕她亂獻慇勤!」

  「好了疏影,跟你說過多少次,以後這樣的話就不要再說了。」我開口打斷她,雖然知道她是為了我在抱不平,但她是那樣單純又與人為善的孩子,我並不願意讓她的純善心性因為我而有任何改變。

  疏影撇撇嘴,不說話了,而畫意開口道:「我也不知道杜小姐要給王妃送什麼,她說是要親自呈上呢,那王妃現在怎麼辦,要不要見她?」

  我開了一眼窗外飄飛的細雨,淡淡道:「如若不見,她只怕又要一直等下去,請她到前廳去吧。」

  畫意應著出去了,而疏影陪我來到前廳坐下,杜如吟尚未進來,我便先聞到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襲來,並不濃烈,卻綿延悠長,久久不斷。

  她一身粉衣,裙裾鬢髮因著細雨微微的濕潤,而她身後的紅衣婢女手中捧著一個紅木匣子。

  「民女杜如吟見過王妃。」她依舊是端端正正的先對著我行了個大禮。

  我已經倦於再去說阻止的話,只是直截了當的開口問道:「杜小姐今天來歸墨閣有什麼事嗎?」

  她喚了一聲「紅茵」,她身後的那個紅衣婢女便將那紅木匣子交到她手上,而杜如吟恭恭敬敬的捧著匣子,上前一步輕聲開口道:「民女的姑姑在恆山專營香料生意,恆山雖地遠,但香料卻極為出眾,這是她自家秘製的『舒和安息香』,是用甘松、郁金、葶本、冰片、川芎、伽南沉等等十幾種香料調配所得。本來這麼一點微末的東西吟吟是不敢呈給王妃的,但這香吟吟已經用了十多年了,對舒神安眠,溫行定血最有奇效。姑姑新近才從恆山託人又捎了幾盒到上京家中,吟吟想著王妃聞慣了宮裡的天木、旃檀這些名貴的香,或許願意換了一試,這才拿過來的,還請王妃笑納。」

  我微微笑道:「杜小姐冒雨在歸墨閣外等了這麼久,就是為了要送這『舒和安息香』給我,我若是不收,豈不是太不識好歹了嗎?」

  她連忙跪地應道:「吟吟不敢,若是王妃真的不喜歡,吟吟再拿回去也就是了,絕不敢有多餘想法的!」

  我不欲再糾纏下去,喚了疏影接過她手中的紅木匣子,淡淡的道謝過後,便讓畫意送了她出去。

  那香倒是好香,即便沒有點上,又隔了厚厚的木匣,仍是沁人心脾。

  疏影恨恨的盯著自己手中的匣子:「小姐,你收下這香做什麼,咱們什麼好的沒有,何必用她這些害人的東西!」

  「即便是收下了,也沒人逼你去用,何苦落得個目中無人的壞名聲。」我自她手中接過匣子放到桌上,斂了笑正色道:「但是疏影,即便是在歸墨閣內,你方才那話也不能再胡說。」

  疏影的眼睛瞪得圓圓的,一時沒忍住嚷了起來:「我可沒胡說,她就是到處用這香害人的!那天我去找尋雲拿東西,恰好就在韶儀館附近撞見裡面的小丫鬟拿著一盒東西神神秘秘的,尋雲覺得奇怪就跟過去看,一看才知道那是燃盡的香料,審了半天她才哭哭啼啼的說,是紅茵要她埋了的,說是,說是,催情媚香……」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臉也漲得通紅。

  我斷然開口打斷了她:「你不要聽人瞎說,除了紅茵以外,韶儀館侍奉的人可都是三王府的人,怎麼可能會這麼做。」

  「小姐,那是我親眼見到的,哪會有假呀!」疏影急道:「尋雲當時就氣得臉色發白,那個小丫鬟像是新入府的,經不住韶儀館那位的幾句好話才幹下的糊塗事——小姐,我可沒胡說,你不信就去問尋雲!」

  我輕輕的嘆了口氣,手指也無意識的把玩著桌上的紅木匣子,雖然我對香料並不在行,但也知道催情媚香用了是會對身體有損傷的。

  疏影還在自顧自說著:「最可氣的是後來有一次我路過韶儀館的時候,又見那紅茵捧著個盒子,我倒是不知道盒子裡面裝著什麼,但那盒子卻是跟先前那個小丫頭拿的是一樣的,我猜,她還在用那害人的東西!」

  「什麼時候的事?為什麼現在才告訴我?」我沉聲問她。

  她有些支支吾吾的開口道:「都過了好長時間了,小姐最近本來胃口就不好,我害怕小姐聽了以後更生氣傷心,所以才沒說的……」

  「你後來撞見紅茵捧著盒子的時候有沒有跟誰提過?」

  她點點頭:「我當時就去找尋雲了,可是她的態度變得好奇怪,說是之前弄錯了什麼的,我一直很納悶,怎麼會弄錯呢?那時她明明很生氣的,怎麼後來就像默許了一樣,難不成她也被那杜如吟收買了?我們要不要去告訴三殿下呀……」

  她說話的時候,我心底的涼意,一直不受控制的絲絲散開。

  疏影並不知道,這件事如果尋雲清楚,南承曜如何會不曉。

  默許的不是尋雲,而是南承曜。

  既然明了,卻刻意壓下,無非是想要包庇保護杜如吟不受人非議,亦或是,這原本就是他們的,閨房之樂。

  疏影猶在自言自語的猜測著,我打斷她,靜靜開口問道:「疏影,你會不會背棄我?」

  「小姐怎麼問這樣的話?疏影就算死了也是不會背棄小姐一分一毫的!」她嚇了一跳,急道。

  我安撫性的握了握她的手,輕輕一嘆:「你別急,我這樣問只是想要告訴你,尋雲對南承曜就像你對我一樣,她和逐雨自小跟在他身邊,在他最艱難的時候都依舊忠心不離分毫,現在就更加不會背棄他。」

  「那為什麼尋雲會這樣?」疏影迷惑的問道:「難道之前真的弄錯了,那並不是什麼媚香……」

  我閉了閉眼,唇邊帶著一個微涼的弧度:「有沒有弄錯我不清楚,但我知道,即便這件事是真的,那也是,三殿下自己願意。」
第84章

  即便疏影沒有提起「催情媚香」的事情,我也並沒有打算真正去用杜小姐送來的這「舒和安息香」。

  縱然這香是上好的香,而我也相信以杜如吟的心計,她必不至於笨到親自將下過毒的香拿來送我,甚至於,她所說的,她沿用這「舒和安息香」直到如今的話我也相信,只是,我心底卻一直沒有辦法抹去,對她的介意與戒備。

  所以,這香我雖然是收下了,也阻止了疏影想要扔出去的衝動,卻也一直壓在香料奩的最底層,從未動過。

  一面想著,一面心不在焉地隨手撥箏,卻見疏影端著一個紫砂杯小心翼翼地往我的方向走來。

  「小姐,你這段時間胃口不好,身體也越發拖得虛了,疏影記得你的月事又有好長時間沒來了,這是我剛煮好的人參養榮茶,你快趁熱喝了吧,小廚房那邊我已經吩咐他們熬著淮山藥薏米粥了。」

  我接過她手中的紫砂杯,笑了一笑。

  當年墜崖後,我的身子大受損傷,雖是僥倖揀回了一條命,然而卻也落下了氣血虧虛的病根,雖經蘇修緬多方調理,卻到底積弱過深,沒有辦法徹底根除。

  後來回到家中,母親亦是想方設法打點我的飲食,除了按著蘇修緬給的方子每日備好人參養榮茶之外,像是參歸鯧魚湯、淮山藥薏米粥、芪棗羊肉羹這一類的補品,也一直是變著法子地端到我面前。

  日子久了,就連疏影似乎都成了半個大夫,不需人提點,便將我的飲食打理得面面周全。

  慢慢將手中的參茶喝完,恰好彈得也有些乏了,便起身帶著疏影往寢殿走去,想要小睡一會。

  一路上和她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話,不一會便到了。

  疏影推開門,一陣綿延幽馥的香氣便撲面而來。

  「這是什麼香,我怎麼從來沒聞過?」疏影一面往香爐那走,一面問收拾房間的小丫頭。

  「這是放在香料奩最下面那個紅木匣子裡的……」

  她的話沒說完,疏影已經臉色一沉,劈手就將案上的香爐掀到了地上:「我早就交代過你們的,誰讓你們用這匣子裡的香了?」

  那小丫頭才入府沒多久,嚇得簌簌發抖,顫聲哭道:「是,是往日用的旃檀香恰好完了,我,我聞著這匣子裡的香很好聞,所以才……」

  「好了,沒事了,你先下去吧。」我目前用絹子替她擦了擦淚,又轉向疏影微微一笑:「不就是點了點香嗎,至於氣成這樣?」

  疏影原本也不是對著那小丫頭生氣,見她這樣,也有些於心不忍,慌忙又是道歉又是安撫的,直到那小丫頭抹著眼淚下去了,她轉身看向地上的殘香,面上又現出一些忿恨的神情,也不說話,一個人悶頭收拾起來。

  我知道她對杜如吟的成見已經根深蒂固,其實就連我亦如此,又如何能強求她太多。

  輕輕一嘆,當下也不多說什麼,徑直轉入屏風的塌間躺下。

  我睡得並不安穩,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香的緣故。

  「舒和安息香」的確是上好的香,即使滅了,疏影又通了好半天的風,卻仍能聞得到幽幽香氣,延綿不絕,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心理在作祟。

  其實那香本是安神穩眠的,卻因為送香的人,讓我的心理終究還是不舒服,不由得苦笑,再怎樣看得開,至少如今,到底還是沒有辦法完全釋然。

  直到晚膳時分,疏影喚我起來的時候,我其實都並沒怎麼睡著。明明已經是重新燃上了旃檀,可我總覺得「舒和安息香」的香氣仍是若有若無。

  沒來由的感覺有些厭,頭腦也有些昏沉,身子更是有說不出來的不舒服,起身才走了幾步,便覺得下腹隱隱作痛,足下一時無力,幾乎癱坐在地上,幸虧疏影眼明手快地扶住了我。

  「小姐,小姐你怎麼了,你沒事吧?」她急急地問。

  我本欲搖頭安撫她,卻突然感覺身下湧出一陣熱流,而小腹間的酸墜疼痛似乎也越來越甚。

  「扶我到床上。」我勉強開口。

  她自是不敢耽擱,小心翼翼地扶我半倚在塌間,滿臉焦急地問著:「小姐,你到底怎麼了,哪裡不舒服,不要嚇我啊!」

  我根本無力去理會她,心裡因著某種猜想驚疑不定,也越來越害怕。

  這並不是月事來時的疼痛,我知道。

  緩緩地將手探入裙下,觸到溫熱的濕意,再慢慢的,慢慢的伸出,指尖一片淋漓暗黑的紅。

  並不多,然而卻是那樣的觸目驚心。

  有沉銳的痛狠狠襲來,那一刻,我疼得連呼吸都不能。

  「小姐!」耳邊傳來疏影驚痛的聲音。

  我遲緩地抬眸,卻發現看不清她的臉,只是覺得冷,那樣冷,似乎連心也跟著麻木。

  我勉強地開口,卻控制不住地打著顫,只能一個字一個字地費力開口道:「疏影,快去請大夫,一定要快……」

  她怔了怔,隨即猛然起身,跌跌撞撞地朝房門外衝了出去。

  我慢慢地閉上眼,伸出雙手,一點一點覆上自己的小腹,就像是護著我畢生最珍貴的寶貝一樣。

  可是,可是我卻不知道我能不能護得住他。

  我忽然間想起了那一日在毓順殿內,孟太醫的欲言又止。

  淚水緩緩地沿著面頰流了下來,記憶中,我甚少哭泣,父母親總是讚我心性灑脫堅韌,可是直到現在我才知道,那只是因為,從未有一種痛,可以像如今這樣。

  對不起,對不起,母親不知道你的到來,我竟然一直都沒有意識到,對不起,對不起,是我沒能保護好你。

  是我太自私,沉浸在自己的情緒當中,以為那些的反常,不過是因為旅途勞累和最近的心緒鬱結所致,從未深想,那樣的不小心,所以如今,犯下了這樣不可饒恕的大錯。

  可是,可是我求求你,不要離開我,我的孩子,不要離開我。

  你會是母親最心愛的寶貝,我會用我全部的心力來愛你,我再不會放任旁人傷害你一絲一毫,再也不會。

  所以,我的孩子,求求你,不要離開我。

  恍惚中,我聽到門外有急急的腳步聲大步而來,身體下意識地緊繃起來,雙手也更加緊密地護住小腹。

  疏影出去請大夫沒多久,絕不可能那麼快回來的。

  屏風外有隱綽的人影越來越近,疾步而來,繞過屏風,來到了我面前。

  我看著他眉眼間的焦灼緊張,方才緊繃的身體此刻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氣一樣,軟軟地向後倒去。

  他慌忙上前扶住我,將我小心地抱入懷中,聲音裡帶著安定人心的力量和一絲我無力去分辨的暗沉情緒響在我的耳際:「淳逾意很快就到,我不會讓你有事。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22 18:49

第85章

  我靠在南承曜溫熱堅毅的懷裡,心緒複雜難言。

  真的,不是一點也不怨的。

  若不是他,若不是他……

  小臆間忽然又是一陣疼痛襲來,我的身體下意識的緊繃了下,手指也緊緊絞住了衣裙。

  他的聲音裡同樣帶著緊繃與焦灼,雙臂緊緊的擁著我:「清兒,你不要怕,你不會有事的,我不會讓你有事!」

  我的心裡突然就有尖銳的疼痛不受拉制的蔓延,費力的轉頭,我看著他的眼,唇邊勾起一個淒傷而冰涼的弧度:「殿下,你能不能保證,臣妾肚子裡的孩子,也一樣不會有事?」

  他的眼中驟見驚痛,手上也不自覺的加重了力道,緊緊鉗住我的肩,問:「你說什麼?」

  我深深的吸氣,一下,兩下,可是還是沒有用,用力的閉上眼,卻關不住淚水悄然滑落:「臣妾大概是有了孩子,可是,我不知道能不能留住他!」

  再也無力多說什麼,也強撐不住,我閉上眼,任由他沉默的一點一點擁緊我,誰都沒有再說話,可是我能感覺到,他擁抱中所傳遞的那些壓抑得太深的情緒,那些和我一樣,還來不及喜悅便驟降的疼痛,肆意蔓延。

  我想我真的是累了,昏昏沉沉的閉著眼,周圍似是有腳步聲漸漸近了,可我已經沒有力氣再去理會,只是下意識的,伸出雙手護住自己的小腹,然後便放任柔軟的黑暗,一點一點,將我溫存環抱。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直到有斷斷續續的聲響傳入耳中------

  「……體內也有『千日醉蘭』……內賊……那麼久……還沒查出……」

  「……泰安無能……恕罪……」

  微微動了動身子,掀開眼睛,卻發現自己仍是靠在南承曜懷中,他見我醒來,眉眼一柔,開口讓屏風外的秦安退下,然後帶著隱約的憐惜與喜悅,握著我的手,一同覆上我依舊平坦的小腹:「我們的孩子,已經有一個多月大了。」

  我心中一直沉甸甸壓著千鈞巨石,在那一刻,終於放下。

  「殿下,我……」

  我的話沒有說完,就像是心底的那絲溫寧喜悅尚末擴散開來便已噶然而止一樣。

  門外,是紅茵聲嘶力竭的聲音-----

  「讓我進去……我要見殿下……殿下……殿下……我家小姐突然暈過去了……奴婢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殿下……你快去看看呀……嗚……嗚嗚……」

  他摟著我的手,微微一頓。

  他深不見底的眼眸中,有晦暗光影一閃而逝,然而待我細看,卻只見他極緩的閉上眼,俊美無鑄的面容上,沒有一絲可以解讀的情緒,那樣平靜。

  我幾不敢置信的看著他鬆開擁著我的手,再抱我平躺到塌間,俯身拉過被子。

  他暗遂幽深的眼在我面上定定停了幾秒,似是含了一絲憫柔之意,卻終究是什麼話也沒說,毅然決然的起身,大步向門外走去,聲音裡含著鮮有而外現的冷恕:「還不快放開她……吟吟身子不好,我不是吩咐過你一定要好好照料她,怎麼會暈過去的,宣了太醫沒有……」

  我聽著他的聲音越來越遠.雙手慢慢的撫上自己的小腹。

  垂眸,極淡極淡的微笑輕言:「沒有關係,沒有關係,你還有我,母親會保護你,絕不會再讓任何人傷害你一分一毫,決不!」
第86章

  南承曜離開沒多久,疏影便端著藥汁小心翼翼的走了進來:「小姐,這是照著淳先生開的方子熬的安胎藥,你快趕熱喝了吧。」

  她扶我坐起來,我接過她手裡的藥汁,慢慢喝完,將碗遞還給她的時候,一抬眼,卻發現她站在一旁看著我怔怔落淚。

  「小姐,都是疏影不好,你月事沒來,胃口又不好,我還以為跟以前一樣,又因為三殿下傷了心,所以就只頓著拚命熬補血養氣的湯藥,壓根沒往這方面去想,這才會讓你受那麼大的罪,差一點,差一點就…」

  我搖了搖頭,一手伸過去握她的手,另一手輕輕的覆上自己的小腹,垂然而笑:「怎麼能怨你,是我自己疏忽了,可是今後,我們都不會再犯這樣的錯了,是不是?」

  她猛然點頭,我安撫性的緊了緊她的手,然後放開:「淳先生現在還在府中嗎?」

  「他幫小姐診脈施針穩住孩子以後,三殿下就讓他一直在前廳候著,怕有萬一,有位桑姑娘也一直陪著呢,疏影這就去請他過來再幫小姐看看。」

  她一面說著,一面退了出去,我的雙手,輕輕扶著自己仍然平擔的小腹,閉上了眼。

  我的孩子,已經有一個多月大了。

  默默推算了一下時間,應該是在從漠北歸返上京的途中,他來到我身邊。

  當日意中眼中,情漸篤。

  誰曾想不過短短的一個多月時間,竟然發生了那麼多的事情。

  認定的,一點一點幻滅。

  堅持的,逐漸變得可笑.

  我已經不想再去追究是非對錯,也無力再去探詢其中的曲折隱情,這些於我,已經不再重要。

  腦海中忽然就想起了那一日在紫荊宮時,灩兒淡笑的話語。

  她說,二姐,盡快要一個孩子吧,當你覺得什麼都沒意思的時候,至少還有他,是完全屬於你的。

  輕輕的撫摸著小腹,其實什麼也感覺不到,可是心底卻無端的寧和了下來,那樣柔軟。

  我的孩子,那樣的乖,他肯原諒我的疏忽,他願意繼接留在我身邊。

  那麼,我絕不會再讓任何人有任何機會傷害他一絲一毫,絕不!

  疏影不一會便帶著淳逾意進了房間,她先繞過屏風拿起床頭的面紗替我戴上,又替我整了整衣裳,方請屏風後的淳逾意進來。

  淳逾意伸手搭上我的脈,片刻之後開口道:「這一次算是僥倖保住了,不過你的脈象跳浮,胎位不穩,再加上本身身子就弱,如若再有什麼閃失,只怕是神仙也救不了,不但孩子保不住,夫人也會有危險。」

  我輕聲道謝,停了片刻,看著他的眼睛靜靜開口問道:「淳先生之前曾幫我把過一次脈,那時為什麼不告訴我呢?」

  他乾脆的一攤手:「那時我初觸到你體內有『畫鬢如霜』的痕跡,誰還有心思管你的喜脈,別說我真沒注意,即便留意到了,也不見得會說出來,三殿下可沒說讓我看這個——再說了,懷孕誰不會啊,『畫鬢如霜』是人人都有機會遇到的嗎?」

  「你——」疏影氣極,卻礙於畢竟是淳逾意救的我,壓下了脾氣沒有發作。

  我垂下羽睫,微微思索。

  淳逾意也是聰明人,見我選樣,直截了當的開口問道:「怎麼,王妃是懷疑我還是懷疑卿兒?」

  我搖了搖頭:「是那香,對不對?」

  淳逾意一怔之後,也不囉嗦,點頭道:「是,那香的確是好香,由十幾種名貴香料配成,所以掩住了其中的麝香香味,若非卿兒喜歡香料,我這大半年時間一直潛心研製這些,也察覺不出來。這麝香其實亦是名貴難求,只是卻能導致尋常女子不孕,而孕婦聞了會有滑胎的危險。」

  「三殿下知道嗎?」我靜靜問。

  淳逾意點頭:「知道,而且你的婢女也把這香的來龍去脈都說了。他那個時候臉色陰沉得可怕,我還以為他必然是不會故過那位杜小姐了,可誰知道,不過是一個莫須有的暈倒,又急急的趕了過去,三王妃,這樣的男子,我真不知道你和卿兒究竟看上他什麼了?」

  我沒有去回答他的話,只是轉向同在屋內服侍的畫意,開口道:「你即刻帶人去書韶儀館,將杜如呤平日裡燃的『舒和安息香』給我取來,她若不肯,便強行搜來。」

  大概是見我面上的冷靜堅持,畫意沒敢多問,應聲去了。

  淳逾意帶了絲嘲弄的看著我:「怎麼,你還是不死心?」

  我搖了搖頭:「不,我相信杜如吟如她自己所說的那樣,一直在用這「舒和安息香」,也相信她所用的香聞起來,與送我的味道並無二致,卻是少了一味麝香。我現在想要做的,不過就是請淳先生鑑別後,好名正言順的將這隱患永遠拔除。」

  即便我相信,這位杜小姐並沒有那麼大的膽子,也不至於那麼笨,尤其是在根基尚淺的今時今日。

  這一次的事,如果真是有人存心暗算的話,她也只不過是成了旁人手中借來的那把刀。

  可留她在身邊一日,終是隱患,我不願意讓我的孩子再時時生活在危險當中。

  謀害三王妃腹中的胎兒,只這一條,即便有南承曜護著,她性命無虞,但從此以後,絕不可能再妄想踏進三王府半步。

  淳逾意不說話了,只是一徑深沉的看著我,我也不去理會他,讓疏影將他請到屏風外,自己躺在床上閉目養神。

  畫意不一會便回來了:「王妃,杜小姐說,這次的『舒和安息香』得的少,已經全奉予了王妃,若是王妃喜歡,她過些日子再叫人從恆山送來。」

  她看著我停了停,有些喏喏的重新開口道:「因為三殿下吩咐,任何人都不准打攪杜小姐休息,所以奴婢們不敢去搜韶儀館,還是杜小姐吩付人放行了,奴婢才能進去見到她的。」

  我深圳吸氣,明白這香,即便還有,只怕也毀了。

  「三殿下現在還在韶儀館嗎?」我問。

  畫意道:「奴婢方才去的時候,杜小姐剛醒,三殿下也並沒有在韶儀館,聽說好像是皇上聖體違和,宣所有皇子進宮呢!」

  我笑了笑,似乎所有的事情都擠在這一時段了。

  於是先對屏風外淳逾意道:「淳先生.勞你白等那麼久,這就不耽誤先生時間,我讓婢女送你出去;今日恩情,慕容清永銘於心。」

  淳逾意起身,臨行頓住腳步,隔著屏風對我道:「如果王妃真心想要這個孩子,我勸王妃一句,無論你做什麼,切不可情緒過激。」

  我點頭道謝,待到小丫鬟送他走遠,方慢慢轉向疏影,平靜開口道:「疏影,你現在即刻去韶儀館請杜如吟過來見我,就說是我說的,一刻也不能耽擱!」

  依她呈現給世人的弱者之姿來看,有我這句話,她不可能不來。

  果然,杜如吟不一刻便到了,依舊是恭恭敬敬對著我行了個跪拜大禮,只是這一次,我卻並沒有叫她起身。

  「你知道本宮今天找你所謂何事?」

  或許是我刻意端起的架勢讓她一怔,隨即更加溫良的應道:「吟吟不知,請王妃指點。」

  我淡淡一笑:「杜小姐不知道,那你送來的『舒和安息香』害得本宮幾乎滑胎的事你知道嗎?」

  她渾身巨震,幾不可置信的瞪向我的小腹,震驚、失望、後怕、怨毒,種種神色混雜在一起,那樣的複雜而真實,我便明白,自己的猜測並沒有錯。

  尚末開口說些什麼,杜如吟已經極快的收拾好自己的情緒,跪地行至我的塌前,梨花帶雨的哭道: 「王妃明察,吟吟就算借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做出這樣忤逆的事情啊!那香的確是吟吟從小用到大的,只不過新近得的少,全奉給了王妃,這才沒有辦詩證明吟吟的清白。吟吟從來都不知道王妃有孕,即便知道了,也只有小心服侍祈福的份,絕不敢這樣大逆不道--謀害皇嗣,那是死罪,以吟吟一家的卑賤身份,誅九族都有可能,吟吟怎麼敢,請王妃明察啊……」

  「夠了,杜小姐,我不想再浪費時間。」我冷冷打斷她的聲淚俱下:「本宮相信你不知道本宮懷有身孕,也相信以你今時今日,還沒這個膽子敢謀害奉宮的孩子,但是,若說你不知道這香裡有麝香,那也只是貽笑大方。我猜,你是聽信了誰的撩撥,亦或是自己本身就是這麼打算的,想要讓這麝香,讓本宮不孕,卻沒有想到,本宮已經有孕在身。」

  「王妃……」

  她還欲再說什麼,被我厭頰的一揮手打斷:「你可以省省你的那些巧言令色,本宮不想聽,叫你來,也只是要你明白一件事,你最好好好記著,也可以說給撩撥你的人聽。」

  她不說話了,只是定定著我。

  而我亦是自踏上挺直身子,居高臨下的看著貴在地上的她,一宇一句的開口道:「從今往後,誰敢再傷害本宮的孩子一絲、一毫,本宮必然十倍奉還,至於你,杜小姐,你最好每日求神拜佛祈禱本宮肚子裡的孩子平安康泰,因為從今天開始,只要本宮身體有任何一絲不適,我不管是不是與你有關,都絕不會輕易饒了你!而一旦本宮的孩子有什麼意外,不單是你,就連你杜氏一門,都得全部跟著陪葬!本官向來,言出必行!」

  「你敢!」她驚恕交加的看著我,忘了所有偽裝。

  我微微一笑,依舊居高臨下的看她:「本宮的父親是當朝宰相,本宮的兄弟皆在朝中位列要職,本宮的妹妹是當朝太子妃,就連本宮自己,也因為治癒父皇頭疾有功聖眷正濃,你倒是說說,我敢不敢,又做不做得到?」

  她仙姿玉質的面客上面,一片慘白,怨恨至極的看著我,卻偏偏一個字也說不出,過了半晌,方勉力咬牙開口道:「三殿下絕不會放任吟吟不管的。」

  我繼續笑著,伸手覆上小腹輕輕撫著,聲音也越發的輕柔:「三殿下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想必你也清楚,他斷不會為了兒女私情而耽誤正道,你以為,他會為了你一個小小的內閣侍讀之女,而得罪我整個慕容家嗎?」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22 18:49

第87章

  我並不知道杜如吟是怎麼去向南承曜控訴的,也不知道南承曜是如何安撫她的。反正自那日之後,她再沒有到我歸墨閣來過,也絕少出現在我面前。

  而杜家的仕途,也因為這一個女子,越走越順,直上青雲。

  她的父親,不過短短幾個月的時間,已經從一個正六品的內閣侍讀,一路破格陞遷到正四品通政司副使,而她的哥哥也官拜門千總,雖然位階不高,但卻實權在手,掌握著上京兵防往來。

  其實古來帝王對待寵愛的妃子,無不極盡所能的提攜其親屬族人,委以要職,即便明知那些人或許並當不得此重任,但只是為了,心愛的女子能夠,得到一分庇護,不被人輕易欺辱,往往,不得不如此。

  我不知道南承曜這般提攜杜家父子,是不是也是居於這個考量,但是這些於我已經不再重要了。

  雙手輕輕的撫上自己的小腹,我的孩子,在這個世界上,我嘴愛的寶貝,那樣的乖,懷孕至今,除了嗜睡,和胃口不太好之外,他都沒有太多的折騰他的母親。

  「小姐,快把這安胎藥趕熱喝了。」疏影將藥碗端給我。

  我接過喝下,那日以後,縱然南承曜隔三岔五便將淳逾意請進府替我號脈安胎,但我卻再沒有按著他的方子服藥。

  雖然知道自己這樣做或許太以小人之心去度君子之腹,但他的醫術比我高明太多身邊又有一個桑慕卿,女人的嫉妒心與枕邊風是這世上最可怕的武器,我不得不防。

  自然也是從來不敢去喝宮裡太醫開出來的藥的,於是暗地裡請母親找了穩妥的大夫,隔一段時間便到三王府替我請脈,而所服湯藥,皆是待我親自過目後由疏影親手煮來,不假人手。

  這些,南承曜自然是知道的,他什麼話也設說,沉默而放任。

  其實孟太醫也曾奉詔到三王府替我診過脈,他絕口不提當日在敏順殿的事情,我也沒有問。

  越是這樣,事情越是昭然若揭,只是我不知道。當初他將我有身孕的事情透露給了誰,是懿陽公主,還是慶妃?

  而如果是慶妃的話,她與懿陽公主和杜如吟之間,又有著怎樣千絲萬縷的關係?

  眼中不自覺的就浮起了一絲堅毅神色,我的孩子,無論如何,我絕不會再讓任何人傷害他一分一毫。

  「王妃,這是方才丞相府遣人送來的長白山老參,奴婢剛從前殿拿回來,再加上三殿下準備的那些和宮裡賜下來的,咱們歸墨閣的補品啊,只怕是吃上一輩子也吃不完了!」

  畫意笑盈盈的捧著好幾盒人參走了進來,自我懷孕的消息被正式確認以來,母親就沒少為我操心,雖然因為擔心管的多了惟恐皇上和南承曜不快而低調了不少,但所有我能想到的,沒有想到的,卻仍是樣樣張羅好了源源不斷的送往三王府,所用所出,無不是這天下間一等一好的。

  「王妃,丞相夫人還傳來了口信,說是王妃什麼時候方便,夫人想過王府來親自看看王妃。」

  其實除了我懷有身孕的消息正式確認的最初,母親帶著嫂嫂到三王府看過我之外,彼此顧慮太多了,反倒把自己的思念生生壓下,直到如今,未曾再見過面。

  我又曾求她私下給我安排穩妥的大夫,她眼中的擔憂焦慮是那樣明顯,以至於到了如今,終於忍耐不住,不再頓全良多,只是想要見我,好確認她的女兒是不是一切都好。

  心底長長一嘆,恰逢小憩初醒精神不錯,而待在王府也閒來無事,於是對著疏影笑道:「準備一下,咱們現在回相府一趟。」

  疏影面上現出幾分雀躍神色,隨即又猛然壓制住:「小姐,你還正懷著身孕呢.這樣折騰來折騰去的行不行?」我笑了起來:「我整日除了吃喝就是睡,適當的動動只會有好處,讓他們把轎子墊得軟些,也抬得穩當些就不會有什麼問題的。」

  疏影應聲去了,才走了幾步,我忽然心念一移,出聲叫住了她:「疏影,現在三殿下或許還在王府,你去找他,告訴他我要回相府一趟,請他安排。」

  我向來淺眠,方才小憩之時,其實不用疏影她們說,我也知道他來過。

  微涼的手指緩緩的撫過我的眉眼,再輕輕的,隔著被子覆在我小腹的位置。

  並非一無所覺,卻下意識的不想睜眼,直到尋雲不知道為了什麼事將他叫走,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清楚我的假寐。

  疏影因著我的話怔了怔:「這點小事連秦總管都不用經過,我就可以去安排好了的呀,為什麼還要驚動三殿下呢?」

  我淡淡道:「你去就是了,就告訴他是我說的。」

  即便是,到了如今,我想我還是能夠相信,至少對於我腹中的孩子,他並不會那樣輕易的放任他出事。

  轎子不一會便備好了,疏影扶著我走到王府大門的時候,秦安親自替我打開了轎簾,而南承曜站在一旁,靜靜將手伸向我。

  我暗暗做了個深呼吸,將自己的手交到他手中,任由他扶我上轎,沒有拒絕,卻在坐定後看著一旁的「盜驪輕驄」輕聲問過:「殿下是要準備外出嗎?」

  他看了我半晌,終是靜然開口:「我陪你回相府。」

  我微笑著搖頭:「殿下政務繁忙,臣妾只是不得巳才勞煩殿下準備轎攆,斷不敢再耽誤殿下更多時間。」

  他深深看我,幽黑的眼中晦暗深沉,我亦是靜靜回視他,不帶一分多餘情緒。

  良久,終是他先別開眼,淡淡吩咐了一句:「起轎。」

  轎簾快要放下的那一刻,我透過他走向「盜驪輕聰」的背影,著到了提裙款步而來的杜如吟,心底,忽然就不受拉制的尖銳起來。

  「殿下,」驟然拉住轎簾,我開口喚他,縱然依舊微笑如儀,語氣裡卻是不容錯認的堅持:「臣妾此次歸寧是要與母親說一些私房話,倘若殿下跟去恐不方便。」

  他的身體似是一頓,然後平靜轉身,唇邊弧度優雅貴胄,笑意卻淡到漠然。

  他微微點了點頭,聲音聽起來異常平靜,並不是對著我開口---

  「既然這樣,秦安,你親自護送王妃回相府,凡事當心。」
第88章

  我所坐的金絲鸞鳳轎,不一會,便穩穩當當的停在了相府正門前,疏影方扶我下轎,原本在堂前忙碌的下人們便都歡歡喜喜的上前來向我請安,小丫鬟們一面笑著,一面就要進府通報.而王總管亦是笑呵呵對我開口道:「今兒個可真是好日子,夫人方念叼著什麼時候過三王府去看看清小姐,小姐就來了。」

  我的唇邊,不禁彎出了一抹慍暖笑意,忽然就心念一轉,出聲叫住正要去通傳的小丫鬟:「你們等等,我自己進去。」

  小丫鬟們都不由得一怔,而王總管笑道:「清小姐怎麼吩咐你們就怎麼辦,還不明白呀,小姐想給夫人一個驚喜呢!」

  一面說著,一面親自引我進門,又吩咐了丫鬟將秦安引至偏廳休息。

  我們一路來到母親住的主院落外,恰好見得碧芷出來,她正欲開口向我請安,我連忙做了個噤的手勢止住了她,也不顧她的疑惑,徑直輕輕巧巧的笑著,往母親的屋子走去。

  「我說了我不會再見她,讓她不必再來,若是她不肯聽,你也不必再向我通報,直接讓她回去!」

  一推開門,還沒來得及出聲說些什麼,便見母親背對著我坐在案前,聲音裡有著掩藏不住的心煩意亂.

  「這是怎麼了,誰惹得母親這麼不開心?」

  雖是笑著輕問,但我心裡還是有些微微的疑惑,記憶中母親總是篤定從容的,鮮少會有這樣浮躁的情緒外現。

  母親顯然沒想到會是我進來,明顯的吃了一驚,飛快的起身回頭,強自壓了壓情緒,才上前來握著我的手笑道:「清兒.你怎麼來了,外面的人也不知道都幹嘛去,怎麼都沒人來告訴我。」

  「是我不要她們說的,想要給你一個驚喜,」我看著母親唇邊那仍是帶了絲勉強的笑意,不由得有些擔心:「到底出什麼事了,讓母親這麼心煩。」

  「沒什麼事,不過是下人們不懂事怪煩的。」她拍拍我的手,然後起身從案前倒了杯茶水親自端過來,面上重又一派溫寧氣定,再也找不出任何一絲煩躁的痕跡:「這是碧芷方才送來的,冷熱剛剛好,你喝瞭解解渴。」

  我自然明白母親並不願意多說,雖然仍有些不放心,但也不想去勉強她,於是微笑著捧過她手中的杯子,沒有再多問什麼。

  倒是母親,握著我的手上上下下的打量我,然後開始從每日飲食到作息時間,事無鉅細,一一過問。

  我不知道是不是懷了身孕就特別容易敏感,還是因為自己方才先入為主的撞見所以多心了,我總覺得母親;雖然樣樣細細問來,眼神裡卻總有些心不在焉和欲言又止,似乎是真正想問的話,其實並不是這些。

  我略微想了下,料著她想問的或許是大夫的事情,不願意她為難,於是淺淺笑著主動將話題引了過去:「母親給我安排的黃大夫醫術很好呢,人也忠厚實在,等孩子平安出世後,女兒一定要重重的謝謝他。」

  母親的眼神變了變,終是握著我的手開口道:「清兒,其實我很早以前就想問你了,又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害怕說錯話,平白惹得你傷心,可是如今既然你提,我也索性問個清楚好安心----宮裡不是有旨意讓御醫定時到王府替你請脈安胎的嗎,即便你信不過他們.又為什麼是讓我和你父親來安排大夫,而不去找三殿下呢?」

  即便我早就已猜到了母親遲早會有這一問的,聞言,唇邊的笑意還是不由得僵了僵,不願意父母太操心.也明白什麼都不說反而會讓他們更擔心,於是避重就輕的擇言道:「宮裡的太醫雖好,但多個人看顧總是沒壞處的,女兒頭一次有孕,什麼也不懂,所以難免緊張了些,而三殿下政務繁忙,我不想連這點小事也要讓他操心。」

  「小事,這怎麼是小事?他是孩子的父親,那是他的骨血,再怎麼樣的操心都不過分!」母親搖頭,看著我的眼神中,憫柔傷痛之色也越來越甚,良久,終是握著我的手長長一嘆:「傻孩子,你不用再瞞我了,你受的委屈我和你父親都看在眼裡,你不會知道我們有多心疼!」

  我僵著笑,並不知道該怎麼去回答,而母親看著我,怔怔落下淚來:「那杜如吟是什麼下賤身份,可不知道三殿下為什麼偏偏就如同鬼迷心竅一般,放著你這麼溫婉賢淑的妻子不愛,倒是將她捧上了天去……現在可好,整個上京,甚至整個南朝,有多少人在看著我們慕容家的笑話。」

  我垂下羽睫,輕道:「是女兒不孝,讓父母親擔心了……」

  「這怎麼會是你的錯?」母親驟然打斷了我的話,語帶憐意的對我開口道:「這場婚姻,原本就不是你願意的,是我和你父親對不起你,其實我們一直都在想,該怎麼樣才能補償你,又到底該不該,明明知道你過得這樣辛苦這樣委屈,還放任不管,任由這錯誤繼續。」

  「母親怎麼這樣說,女兒既然已經嫁入天家,自然很清楚自己將要走的路,女兒只願能護得我慕容一家家業繁衍.族人安寧,也就心滿意足了。」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輕輕響起,如同響在遙遠的彼端一樣。

  怎麼會不知道,母親為什麼會在這個時間,和我提起這樣的話語,其中暗含的深意,我不是不明白。

  只是,只是,仍然不願意相信,所以才會,才會問出口來確認。

  母親並沒有察覺我的異樣,只是拿絹子抹了抹眼角的淚:「你一直都是那麼懂事的孩子,只是,身為女子,我們都有太多的力不從心,就像是,你雖然是三殿下的王妃,卻並不能阻止三王府與東宮的矛盾越來越鬧得不可開交---灩兒再過一、兩個月就要臨盆了,又不比你心性堅韌,我去太子府看過她,她現在整日都擔驚受怕情緒不穩,我真擔心萬一出了什麼事可該怎麼辦啊?」

  「母親是要我去勸三殿下安於人臣嗎?」

  母親大概沒有想到我會有此一問,一怔之後,卻仍是搖頭長長一嘆道:「即便你肯勸,三殿下只怕也不會肯聽。」

  「那母親希望我怎麼做呢?」依舊是極輕極輕的語氣。

  母親看我半晌,眼眸深處藏了太多我看不懂也無心無力再去分辯的複雜情緒,她一一字一句含淚開口:「清兒,其實不用我說,你也已經明白了,是不是?」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22 18:50

第89章

  母親說,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

  母親說,東宮與三王府的爭鬥勢必不能兩全。

  母親說,身為慕容家的女兒,就注定要為家族繁衍犧牲自己,顧全大局。

  她還說了很多,很多,整整一個午後的時間。

  她眼中的淚,和我心底的空茫,黯淡了窗外一樹碧意。

  其實後來回想起來,很多話我都不記得了,只記得自己輕而堅持的搖頭,只記得母親眼中掩藏不住的失望神色。

  後來,縱然她親自挽了我的手送我出府,言談殷殷,細細叮囑,又說了許多寬慰的話語,讓我不要多想,好好養胎。或許事情並沒有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可是我心裡卻很清楚,一切,已經不同了。

  不是沒有試圖說服我自己,可是母親眼底的那抹失望太濃,藏都藏不住,所以,我連自欺都不可以。

  在東宮與三王府的這場政治鬥爭中,我的家族.已經選擇了放棄我。

  一個失寵的王妃,自然是沒有一個恩眷有加的太子妃更有希望成為皇后,也自然沒有辦法為家族帶來更大的利益。

  既然無法兩全,便只能割捨,趨利避害本是人之常情。

  我相信若是今日我與灩兒易地而處,父母親的選擇傾斜,極有可能便是南承曜,慕容一族家業的繁衍,原就是比什麼都要重要。

  我明白的,一早就知道,可是為什麼,心還是會疼,那樣疼。

  或許我應該聽從母親的話,找出她所說的南承曜手中那份預謀廢嫡的密函與名單,這樣,才是一個慕容家女兒應該做的,護得家人安寧,不也正是我同意這門親事的初衷。

  可是,我做不到。

  即便到了如今,即便他身旁日日伴著的如花美眷不再是我,即便母親承諾過不會傷他性命,我還是,做不到。

  「小姐,這是我剛熬好的安胎藥,你快趁熱喝了吧。」疏影捧著藥碗走了進來,打斷了我的思緒.

  我看著碗中濃黑的藥汁,並沒有去接,只是慢慢的伸手覆上自己的小腹。

  我的孩子,在這世間,只有你,是完完全全屬於我的,是不是?

  只有你,不會放棄我,不會離開我,是不是?

  那麼,母親也會盡最大的努力,保護你不受任何傷害,平安康泰的降生,長大,不再經歷母親所經歷過的種種。

  「小姐,」或許是見我久久不去端藥,疏影有些奇怪的出聲喚我。

  我將視線從藥碗緩緩移到她面上,輕輕開口:「疏影,從今天起,安胎藥的方子,由我親自來開.」

  「為什麼呀,黃大夫不是看得好好的嗎,老爺和夫人帶小姐找的人,還能信不過不成?」她不解的問。

  「你照我的話去做就是了,不要讓旁人知道。」我垂下羽睫,藏住此刻眸中的沉沉悲哀。

  卻不曾想,就連這一刻的安靜我也並沒有能夠享受太久,畫意進來,有些小心的開口道:「王妃,桑姑娘又來了,這一次是和淳先生一道----因為三殿下令淳先生替王妃請脈安胎,所以秦總管不好阻攔,現在他們都在偏殿候著,秦總管讓奴婢來請示王妃該怎麼辦。」

  我並不知道,這位桑姑娘為什麼一定要見我,自那日從相府回來之後,幾次三番的求見,到了如今,甚至不惜拉上了淳逾意。

  縱然我知道是因為她,淳逾意才肯給我請脈.可是如今的我實在是沒有力氣,再去應對又一次的勾心鬥角。

  於是讓畫意隨便找一個藉口推脫了,她點頭應了,一面住外走一面對疏影咋舌道:「阿彌陀佛.但願她明天不要再來了,我現在都快一見綠色就害怕了。」

  我的腦海中,忽然就閃現出當日自相府出來時,迎面落下的那一頂小轎裡,輕風吹起轎簾,轎中人一襲綠色羅裙,看不到面容。

  當日並未在意,一直以來也從沒有詳想,畢竟桑慕卿出遊,怎麼可能會委身於這樣一頂不起眼的小轎—綠意華蓋花滿路,十里紅妝迎慕卿」這才是,南朝第一舞姬的專屬榮華。

  可是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忽然就有個念頭一閃而過,或許,那日轎中所坐的綠衣女子,就是桑慕卿,或許,母親口中不願意再見的人,也正是她。

  那麼,她來找我,究竟意欲為何?

  出聲喚住畫意,我帶著疏影慢慢住偏殿走去,一進殿門,依舊是一眼便看到了那個淺碧輕紗的曼妙身影,隔著面紗,容顏看不真切,只是那樣渾然天成的落落風情,卻是不容人錯認。

  這一次,她身邊只有淳逾意,並沒有看見以往從不離她身側的那個青衣婢女。

  淳逾意先替我號了號脈,開了安胎的方子,又叮囑了幾句不可心神鬱結之類的話語。

  我道過謝,吩咐疏影接過那單子,心裡卻明白自己是斷然不會去用的。

  桑慕卿見淳逾意替我號完脈,盈盈起身:「秦總管,淳先生,可以讓我和王妃單獨談談嗎?」

  秦安轉眼看我,我微微點了下頭.於是他便帶著一眾下人退了出去。

  淳逾意深深看了桑慕卿一眼,頭也不回的跟著走了出去。

  而疏影卻定定站在我身後,動也不動,迎著桑慕卿的目光開口道:「我可不走,我絕對不離開我家小姐一步。」

  「你對你家小姐倒是挺忠心的,」桑慕卿笑了一笑:「可是你有沒有想過,自己的忠心有可能給錯了人?」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疏影氣鼓鼓的開口。

  桑慕卿卻不再理會她,徑直轉向我輕問道:「王妃呢,聽說你因為墜崖失去了從前的記憶,但是,難道你從來都沒有懷疑過自己的身份?又或者,失憶只是一個藉口,你根本就不想脫離如今的生活。」

  「桑姑娘去找我母親,也是為了說這些有的沒的?」我看著她不答反問,淡淡開口。

  她一怔,隨即笑了笑,那笑容卻讓人覺得說不出的酸楚:「原來她已經告訴你了,原來她是真的不相信,我還以為,我還以為……」

  我看著她眼中,怔怔落下兩行清淚,唇邊卻偏偏帶著笑,那樣淒楚而單薄,讓人不由得心疼。

  正欲開口說些什麼,卻見她忽而纖手一揚,一把扯下了自己的面紗,然後明眸一轉定定看向疏影:「我們從小一起長大,你呢?你也不認識我了嗎?」
第90章

  「……將軍府花園內有一棵參天古樹,有一次我最喜歡的美人風箏被樹枝掛住,是你搶著爬上去替我去拾的,手臂還不小心被樹枝劃了一道長長的口子,這些,你都不記得了嗎,疏影,真的不記得了嗎?還需要我再繼續說下去嗎?」

  疏影的目光,由最初的震驚,慢慢轉變為茫然,從桑慕卿的面上,一點一點轉到我身上,再茫茫然的轉向她,再轉向我,帶了點不知所措和依賴的喚了一聲:「小姐……」。

  我看著桑慕卿那張梨花帶雨的美麗容顏,其實並算不得有多相像,然而,卻仍是能讓人一眼,便可以從我與她的面容之間,聯想到彼此。

  只是,她眼底的那顆紅色淚痣太過嫵媚,那樣豔麗的刺骨風情,卻是不容旁人錯認的。

  或許是意識到了我的目光,她微微笑著,淚盈於睫,伸手撫了撫自己眼底的淚痣:「便是它,讓我記著自己再不是從前的將軍府二小姐---王妃覺得好看嗎?煉金硃砂王妃想必是知道的,你可以用銀針深深刺破你的皮膚,然後點入煉金硃砂和守宮壁虎血試試,只是,這一試,可就再難回頭了。」

  我依舊不動聲色的看著她,淡淡開口問道:「如果桑姑娘所言非虛,那麼我不明白,為什麼到了如今你才說出來呢?」

  她美麗的眼中極快的閃過一絲矛盾而複雜的神色,強自閉了閉眼,再睜開,轉向窗外的蒼茫天際,唇角微微的勾著,極緩極緩的開了口,聲音聽來遙遠而苦澀:「因為一份恩情,因為一個承諾,因為我原來以為他不過是不得巳才娶你,我原以為即便沒有名分,可是不會有人能替代我在他心中的位置,所以只要能陪在他身邊,我什麼都不計較了……可是,那一次你險些出事,我看著他,才明白自己錯了,可是我說服自己,他不過是為了肚子裡的孩子才這樣,雖然就連自己也知道這個說辭有多可笑,可是我寧願相信……再後來,再後來我便騙不了我自己了,其實從他第一次讓淳先生給你請脈的時候,我就知道了的,只是偏偏不願意相信。」

  她忽而轉目看我,淚痕猶在,唇角的微笑卻倔強的不肯淡去:「他一開始根本不愛你的,連一點在意都沒有,所以我那時候甚至覺得,上天真的是公平的,甚至還可笑的慶幸過……可是,可是,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日久生情是不是?可是,原本該嫁他的人是我,原本該與他日日相伴日久生情的也是我……我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桑姑娘,王妃該休息了。」輕輕的敲門聲,連同秦安恭敬平和的聲音一道響在門外。

  桑慕卿怔了怔,隨即自嘲的笑起,慢慢蹲下身,將方才扯落茌地的面紗拾起戴了,再慢慢的站了起來,長長的羽睫在她紅色的淚痣上投下淡淡的陰影,微微的垂下,如同蝴蝶瀕死時顫動的翅膀,羸弱的美麗、淡到不似真實的憂傷和絕望。

  她什麼也沒有再說,一步步向門外走去,淡綠輕紗的背影看起來單薄異常,腰卻挺得筆直。

  「王妃,老奴送王妃回歸墨閣。」秦安在門外對著我行禮平和道。

  我慢慢拉回放在那一襲綠衣上的視線,對著他輕輕點了點頭。

  起身,卻看見疏影仍然仲怔而收不回來的視線,我閉了閉眼,輕道:「走吧。」

  她有些茫然的回眸看我,張了張口,卻什麼話也沒有說出來。

  一路送我回歸墨閣,秦安不一會便告辭離開了,疏影一反往日話不離口的性子,一臉迷茫的不吭聲,似乎在用力思索,和回想著什麼。

  我讓畫意先帶著小丫鬟們退了下去,看著疏影靜靜開口問道:「她說的是不是真的?」

  她轉眼看我,帶了些困惑和不知所措的張口欲言,卻終究也是慢慢低垂著臉搖了搖頭,小聲呢喃道:「我不知道。」

  我壓抑著內心翻湧著的種種情緒,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力持平靜的開口道:「沒有關係,你怎麼樣想的就怎麼樣說,在我面前你從來都藏不住話的----還是,你覺得我不再是你的小姐了?」

  她猛然抬頭,又驚又急的開口道:「疏影一輩子都只認小姐一個,小姐永遠都是疏影的小姐,小姐……」

  我看著她急得快要掉眼淚的樣子,長長一嘆,伸手握住了她的手:「你不用說了,我都明白的,我只是想要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從我們墜崖的時候開始,你把你記得的,能想起來的,慢慢告訴我,好不好?」

  她點點頭,一點—點開始回憶,聲音裡帶了些迷茫和不確定:「那個時候我快要死了,是蘇先生救的我,他要我發誓這輩於子都在小姐身邊,盡心服侍,這原本就是我想的啊,所以我當然就答應他了。我想去看小姐,可是連手指頭都動不了,過了好久我終於能起身了,可是蘇先生說小姐傷得很重,不僅身子遭受損傷,就連以前的事情也不記得了,連臉都傷了,暫時還不能讓我見你。我雖然心裡急,但是為了小姐好也只能等啊,後末,後來的事情小姐就知道了啊,我見到小姐的時候小姐臉了還纏著繃帶呢,小姐不記得我了,我雖然難過,可是我想就像蘇先生說的,只要小姐好好的活在這個世上不就好了。」

  我的思緒,也緩緩的回到了當年初見那一日,那時我面上仍纏著繃帶,就連眼睛亦是不能視物,只感覺一個溫暖柔軟的小丫頭,把頭埋茌我的懷中,細瘦的手臂緊緊的抱著我哇哇大哭,那時的我依然不記得從前,但是卻能感覺到那樣毫無保留的熱情和真心。

  「蘇先生救了我和小姐,又帶我們回邪醫谷,對我們那麼好,我想要報答他.可是他不要,說我之前答應缸的那一個要求便是診金了。可是我想那本來就是我會做的呀,就算他不說我也會好好服侍小姐的,那怎麼能算呢,可是蘇先聲卻只是說邪醫谷的規矩就是如此,如果我硬是覺得過意不去的話,就起誓,把小姐看得比我自己的性命更重要,盡心照料,不離分毫便夠了。」

  我想起了去漠北之前,她對我說過的話,原來,他真的要她起過這樣的誓。

  「小姐待我那麼好,比我對暗香還要好,即便不發這樣的誓我也會一輩子跟著小姐的,我們一直在一起,從來就沒有分開過.小姐當然是小姐啊…她的聲音裡帶上了因百思不得其解而克制不住流露出的惶急無措:「可是,可是為什麼那個桑姑娘會知道這些事情,有的事情除了我和小姐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的呀!她,她還長得那麼像小姐,為什麼會這樣呀……」

  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會這樣,我也很想知道.

  其實最初並不相信的,可是桑暮聊眼底的那抹哀傷絕望太過真實,而疏影的反應也騙不了人,到了如今,我雖仍有疑惑.但也明白,這件事情並沒有原以為的那麼簡單。

  一整夜,我睡的都並不安穩,到快天明的時候才迷迷糊糊的睡了過去,再醒來,辰時已經過了大半,疏影過來幫我梳洗,我沉呤片刻開口道:「讓畫意來做便成,你換換裝,到忘憂館去請桑姑娘到王府一趟。」

  不是不知道這樣做並不合適,可是我並不願意逃避問題,更不願意不清不楚的活著,既然想了一夜也沒有辦法理出一個頭緒,那麼,我便只能請最清楚事實真相的人來解答那一個個的疑點。

  至於她說的是不是真的就是事實,我想.我只有聽過之後才能去判斷。

  所以,再怎麼的不合適,我也要見她,即便她不肯來要我親自去忘憂館,我想我也是會去的。

  疏影愣了愣,還是咬著嘴唇點頭去了,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小姐,疏影這輩子就只有你一個小姐!」

  我心一暖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她便低著頭匆匆跑了出去。

  畫意過來替我梳洗更衣,再傳來早膳,我剛入座,便有小丫鬟進來通報導:「秉王妃,秦總管讓奴婢前來通報,淳先生正在前殿等著替王妃請脈呢。」

  畫意奇道:「不是昨天才請過脈的嗎,怎麼今天這一大早的又來了。」

  那小丫鬟答道:「秦總管也問過了,淳先生說,昨天請脈的時候發現王妃脈像有異,所以今兒個一早又來了,三殿下入宮理政去了,秦總管不敢耽擱,這才讓奴婢來請王妃的.」

  畫意嚇了一跳,連忙道:「王妃用了早膳咱們就過去吧.」

  我料想著他的話多半是託詞,心裡反倒不是太緊張,只是問道:「桑姑娘來了沒?」

  那小丫鬟顯然沒有料到我會有這麼一問,愣愣的搖了搖頭。

  我也不多說什麼,雖是沒有什麼胃口,但是為了腹中的孩子著想,還是挑著吃了些,然後便帶著畫意住前殿走去。

  一進殿門,便看見一身黑衣的淳逾意背對著我冷肅立著,聽見通報和腳步聲依舊一動不動,只是緩緩開口道:「我請脈的時候旁人都退出去。」

  「這……」秦安有些為難。

  淳逾意依舊沒有動,只是冷冷道:「你家主子尚且顧忌我的脾氣,你就不擔心我一個失手你家王妃肚子裡的孩子保不仕嗎?」

  秦安還欲說些什麼,我對著他輕輕搖了搖頭。

  秦安於是垂眸恭敬而平穩的應道:「老奴就守在門外,王妃和淳先生有什麼吩咐出個聲就是了。」

  我明白他話中的意思,隔著面紗對他微微笑著點了點頭。

  待到房門關上,淳逾意慢慢回過頭來,看著我冷笑道:「王妃何不站近一點,你只要尖叫一聲,門外自有一群終是的狗奴才會衝進來救你,但是淳某要說的話,還不想扯著嗓子喊了讓人聽去!」

  他眼底掩藏不住的哀痛欲狂和話語中的恨意讓我不由得一怔,沒有上前,雖然克制著自己沒有後退一步,但是心底的疑惑扣警惕已經越來越甚。

  他冷冷訕笑:「你怕什麼,我既然已經答應了她,就不會動你,相反,我還得保得你們這一群人面獸心的敗類要好好活著,千秋萬代!」

  「淳先生今天來找我,到底有什麼事?」我看著他靜靜開口。

  他看著我面紗下的容顏,忽然就有片刻的失神,隨即是更深更沉的傷痛,忽而就落下淚來,直直看著我喃喃開了口,像一個迷了路找不到方向的孩子一般,只有四個字,無限的悲涼絕望與落寞……

  「卿兒死了……」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22 18:50

第91章

  「……她跟我以往交往的任何一個女人都不一樣,她是那麼的美,一舉手一抬足都充滿著誘惑,卻偏偏又有著難以言語的高貴,我知道她是為了南朝三皇子才陪在我身邊的,我嫉妒得發狂卻一點辦法也沒有,就那麼徹徹底底的栽在她身上……」

  淳逾意看著我苦澀又荒蕪的笑了笑,聲音裡帶著遙遠的追思和空洞,喃喃響起--

  「我不是什麼純情公子,更不是什麼正人君子,嫉妒得失去理智的時候,我甚至用過強,她不抗拒,只是僵著身子無聲哭泣,那些眼淚全都砸在我的心裡,我根本就什麼法子都沒有……所以,昨天晚上她一開口留我的時候,我根本就不敢相信,就算是真真正正得到了她,我還是不敢相信,就像是做夢一樣,只可惜,她卻並沒有讓這個美夢持續太久。」

  「她逼我發誓,這輩子都忠於她的三殿下,她那樣逼我!」淳逾意的眼睛裡,是深不見底的絕望,唇邊帶著荒涼笑影,聲音卻慘痛無比:「若非如此,若非如此我又怎麼會扔下她一個人摔門而去,鑄下這輩子都無法挽回的大錯!」

  我深深吸了口氣,可是依舊沒有辦法從他方才所說的話和桑慕卿已經不在這個世上的消息中會過神來,那或許,或許才是真正的慕容清。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輕輕響起—「淳先生,桑姑娘是怎麼死的?」

  淳逾意的眼中驟現暴虐與深恨:「怎麼死的?這就要問問王妃和三殿下了,昨天你到底和卿兒說了些什麼?三殿下又到底做了些什麼?」

  他一步一步的逼近,我儘量克制住自己不顯露出任何害怕和異常的情緒,只是靜靜的看著他,身體卻暗自緊繃而戒備。

  我站的位置距離門並不遠,只要他再上前幾步,我便不會再放任自己留在這裡,即便沒有問出我想要的答案.

  而我相信,秦安一定是帶著一眾手下候在門外的。

  他隱隱狂亂的視線,在對上我沉靜的眼眸時忽然怔住,腳步也不由自主的頓了下來。

  我暗暗鬆了口氣,他卻看著我面紗下的容顏恍惚出神,卻終究只是別開眼,慘然開口道:「他們說她懸樑自盡,沒有一個人肯相信我的話,真正要了她性命的,是毒酒,可是沒有一個人肯相信我的話,就這樣草草結案,就這樣讓她淒慘枉死……」

  他轉眼看我,一個字一個字慘痛問來:「三王妃,卿兒究竟找你說了什麼得罪了你,你又對她說了什麼?還有南承曜,她那樣為他,他怎麼能下得了手?!」

  我震動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半晌,才強迫自己定了定神,勉力開口問道:「淳先生為什麼一口咬定是三殿下?」

  他像看怪物一樣看著我,唇邊冷冷笑起:「王妃是真不知道還是在裝傻?玉杯奪魄不正是宮廷之中最常用的手法嗎?尋常人上哪裡去找鴆酒,又怎麼可能讓那些官差俯首聽命?或許我還該謝謝他到底顧念舊情,讓她就這樣無痛而亡……」

  他後面說的話我漸漸聽不到了,只是莫名的覺得冷,門外突然傳來輕輕的敲門聲和秦安的聲音:「王妃,淳先生,疏影姑娘想要進來。」

  淳逾意的面色漸漸轉為冷漠,倒是並沒有出言阻止。

  我輕輕應了一聲,疏影便獨自一人推門進來,帶了點驚慌而又茫然的看著我怔怔道:「小姐,桑姑娘自盡了。」

  我深深吸了—口氣,伸手握住她的手輕輕抱了抱她,是安撫,也是汲取讓我能夠鎮定下來的溫暖。

  「伸手。」淳逾意突然出言冷冷道。

  我不明所以的轉身看他。

  他的眼底唇邊俱是冷漠,一面打開自己隨身攜帶的藥箱一面漠然道:「我答應過卿兒,我會看著你們怎麼樣個千秋萬代的繁衍下去,我會看著你們都有什麼樣的報應----所以現在,請王妃伸手,淳某替你請脈安胎!」

  我有些恍惚的伸出手,他一言不發的搭上我的脈,片刻之後鬆開手,然後又是一言不發的開好藥方遞到我手上。並不正眼看我,只是硬聲道:「王妃想要抱住你腹中的胎兒,就每日照著淳某的方子服藥。」

  我不甚在意的將手中的方子遞給了身後的疏影,依舊沉浸茌自己的思緒當中。

  淳逾意看了我一眼,也不再多說什麼,整理完藥箱,起事便走。

  「淳先生,」我深吸了一口氣出言喚住他:「可否請淳先生幫我一個忙?」

  他回身譏諷的看我,並不說話。

  我靜靜看他:「我知道如今我說這樣的話很唐突,但不管淳先生相不相信,我要請淳先生幫忙的事,我想,也是桑姑娘會希望的。」

  他的眼神,在聽我提到桑慕卿的時候仍是不受控制的柔軟恍惚了一下,看著我面紗下的容顏,雖然仍是沉默,身上譏笑冷嘲的氣息卻已經慢慢散去。

  而我暗暗做了個深呼吸,一字一句的開口:「我希望淳先生替我告訴三殿下,我腹中的胎兒,現如今一切良好,可是由於我體質太弱,氣血虧虛,生產的時候不可避免的會有危險,就連淳先生亦是沒有把握能保孩子萬全,而這世間唯一能做到的人,或許只有蘇先生.」

第92章

  我走進傾天居寢殿的時候,並沒有讓人通報。

  或許是因為剛從宮中下朝回來的緣故,又或者,是因為伊人永逝不可再得,他的眉峰微聚,棲著一抹淡淡的疲憊,溫煦的陽光從窗外斜斜射來,他的面容一半沐浴微亮一半仍留在淺暗的陰影裡,側臉的弧度英俊異常,那是只需一眼,便足以誘人深陷的心折沉淪。

  聽見腳步聲,他懶懶的睜開眼睛,眼眸深處的漫不經心,在對上我的那一瞬間驟然斂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閃而逝的亮光,他定定看著我,沒有說話,就連空氣中,彷彿都帶了一絲緊繃。

  我暗暗做了個深呼吸,垂下羽睫,對著他溫靜福下身去:「臣妾見過殿下。」

  再抬眼,他眼中的亮光已經尋不到了,眸中重又只餘一片深靜幽邃的暗黑,似是自嘲的勾了勾唇角:「你有身孕,不必拘這些虛禮。」

  很快便有丫鬟進來端上茶水點心,而我看著他靜靜開口:「臣妾有事想要求殿下應允。」

  他淡淡點了下頭,尋雲便帶著一眾小丫鬟退了下去,輕輕帶上了門,諾大的房間裡便只剩下我與他。

  我暗暗調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緒,然後平靜看他,輕而堅持的開口:「臣妾想要去一趟邪醫谷,請殿下恩准。」

  我告訴他,淳逾意已經對人說過一遍的話。

  我告訴他,我想要留住這個孩子。

  我告訴他,邪醫谷地處奇險又遍佈奇門遁甲之陣,尋常人根本無法進到其中,更遑論得見蘇修緬。

  而即便是見到了,也斷無可能將他請出谷,拉入這俗世紅塵之中。

  這些,是我說給他聽的理由,也是我心中所想。

  當日,我讓淳逾意替我撒下這個謊,我還記得他眼中反覆掙扎的矛盾神情,激烈到,就連我也微微錯愕。

  當他終於點頭應承的時候,目中似有釋然又似有傷痛愧疚的神色,複雜而又古怪,卻並沒有等我多問,提起藥箱揚長而去。

  我並不知道,他是怎麼去和南承曜說的,但我知道,從他點頭的那一刻起,他會做到。

  而我,也並沒有騙他,若是桑慕卿還在這個世間的話,我想,她也會希望這一切的真相,大白於天下。

  蘇修緬,或許並不是這世間唯一一個,可以保護我腹中孩子平安出世的人,卻無疑是,最有可能知道這所有真相的人。

  南承曜的點頭,其實是在我的預想當中的。

  我準備好了太多的說辭,預演過一遍又一遍,為的,就是他能同意。

  甚至於,我還想過,即便他不同意,另闢途徑我也是要去的。

  可是我沒有想到,他同意得那樣輕易,我還有太多的說辭沒來得及說出口,而他只是極淡的點了下頭,說,既然這樣,我安排人護送你去邪醫谷。

  我有些怔然的看他,知道這其中,必然有什麼是我所不知道的,很重要,可是一時之間,我並沒有辦法猜透到底是為了什麼,而我並不願意放棄這個機會,我只是想要知道一個答案,並不會耽誤太久的。

  而他深深看著我,眸底有藏得太深太沉的晦暗光影,唇邊卻漸漸勾出輕鬆微笑。

  忽而就上前,不顧我的抗拒將我擁入懷中,我看不見他的臉,只能聽他的聲音,明明笑著,每一個字卻都沉得嵌入我心底,直到如今,還一直在我耳邊迴響,久久不絕,就如同,他最後的那個擁抱一樣,緊到微微顫抖,卻終於,一點一點,慢慢鬆開。

  他說:清兒,你等我,等我把手邊的事情處理好了,便到邪醫谷陪你,等我們的孩子出世。

  我只記得自己,緩緩的,閉上了眼睛。

  「夫人,前方應該就是邪醫谷了,只是馬車無法通行,還請夫人下車一看。」

  車簾外,冷肅寒洌的聲音響起,是月毀。

  之前我只見過他一次,那一晚,楓林晚中我初遇南承曜與慶貴妃,南承曜一曲笛音喚來了他,便是他,帶著慶妃娘娘離開。

  他的身上總是有著濃得化不開的冷酷肅殺之氣,雖對我們一直恭敬有禮,疏影卻總是一見他就控制不住的瑟縮,還曾暗地裡對我小聲嘟囔,也不知道三殿下怎麼就選了這麼個可怕的人護送我們,之前從來都沒見過,現在又成天跟著,也不怕嚇著小姐肚子裡的孩子。

  然而我卻知道,最得力的劍,往往也藏得最深,依南承曜的性子,對他卻連慶妃娘娘的事情都尚不避諱,可見信任之深。

  現如今,他又讓他一路護送我前往邪醫谷,其實我是並不擔心的。

  除了月毀,還有幾個我從未見過的男子與我們一路同行,皆是恭敬而規矩的跟在馬車外面,禮數週全,一句多餘的話也沒有。

  而這一路上,我認識的人,便只有馬車內的疏影和尋雲。

  我此次出行並沒有讓外人知道,就連父母親,或許也只是以為我如他所說的一樣,因為體弱,正在三王府內,靜養安胎,不讓任何人打攪。所以此行的隨從裝備,就外表看來,全都極為簡單,他或許是擔心疏影的性子太經不得事,於是便將尋雲安排在我身邊,尋雲做事歷來清持穩重,這一路走來,很多事情,也的確是多虧了她一一費心打點照料。

  此刻,她將面紗取出替我戴上,方輕輕拉開了馬車車簾。

  疏影先跳下馬車,然後小心的伸手扶我下車,我舉目望去,不由得一怔。

  是按著我記憶中的方位一路走來的,眼前,也的的確確是邪醫谷的入口。

  只是,記憶中蘇修緬親手佈置,用來阻隔漠漠紅塵的那些精深陣法,卻再尋不到了。

  依然是有奇門遁甲之陣封住入口,只是那卻是最簡單的,只要略懂一二的人,都不會被困住,而若非親眼所見,我絕不相信這會是他所安排的。

  按捺住心中的疑惑,我唸著口訣帶眾人一同入陣,一開始還步步謹慎,擔心著這陣中是不是會暗藏玄機,可是沒有,我們並沒有費太大的勁,便輕輕鬆鬆的闖了過去,站到了邪醫谷的境地。

  當那片郁密的海棠花林重新出現在我眼前時,我心中的擔憂和疑惑,才稍稍得到緩和。

  四顧看去,亭閣依舊,只是多了精妙陣法環繞其中,他竟是將原本置於谷外的玄機放入了谷中。

  短暫的釋然過後,隨之而來的,卻是更深的疑惑,既然他依舊不打算讓人隨意進入,那何不把所有喧囂隔於谷外看不到也聽不到的地方,既容外人入谷,卻又不肯讓其深入,這究竟是為了什麼?

  正暗自思量,身後卻突然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和女子冰冷嘲諷的話語:「我還當是誰呢,原來竟是當朝三王妃,可真是稀客啊!」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22 18:51

第93章

  我又一次來到了若耶溪畔,那一片茂密的海棠花林。

  未能趕上花期,滿目惟有深靜的綠意。

  我透過漓陌欺霜賽雪的美麗容顏,下意識的四下尋去,卻並沒有見到蘇修緬的身影。

  漓陌冷笑著看向護在我四周的月毀等人,再看向我微微隆起的小腹,目光中儘是憎惡,卻並沒有驚訝。

  我明白她一直以來都並不喜歡我,也不想與她虛情假意的客套,只是輕而直截了當的開口道:「漓陌姑娘,蘇先生現在在哪裡,我有事想要找他。」

  漓陌唇角一彎,不掩厭惡與嘲諷的笑了起來:「那王妃來得可真是巧,公子今日一早剛入藏風樓,王妃自個兒進去找他吧。」

  我心底微微一沉,卻也只能無可奈何的輕輕嘆道:「既然這樣,我便在這裡等他出來。」

  漓陌還是笑:「王妃可真是會說笑,邪醫谷又不是濟難所,幾時收留過不相干的人?」

  「漓陌姐姐,小姐並不是不相干的人,蘇先生知道了一定不會不見小姐的,你就讓我們在從前的輕漪園先住下等蘇先生出來好不好?」疏影忍不住小聲的央求著。

  漓陌卻忽然面色一冷:「你以為輕漪園是一直留著等你們的是不是,當邪醫谷沒人麼?」

  我不欲再與她牽扯下去,於是止住了還欲再開口說話的疏影,對著漓陌淡淡道:「若是蘇先生從藏風樓出來,勞煩姑娘轉告他,我就在谷外馬車上等他,不見到他,我是不會走的。」

  說完,也不再過多糾纏,藏風樓一直是邪醫谷的一處禁地,那裡,供奉著邪醫谷歷代谷主的靈位,除了谷主,沒有人能夠進去。

  蘇修緬幾乎每月都會到其中閉樓修煉,從不允人靠近,即便是當年的我,也從來都沒有例外過。

  我不知道這一次自己會等多久,他閉樓修煉的時間從來不定,少則三五天,多則十天半月,都是有過的,然而不論要等多久,既然來了,那麼我便一定要見到他,將所有壓藏在心底的疑團問個清楚。

  我所乘坐的馬車,外表看來毫不起眼,然而其中佈置卻是極為柔軟舒適的,尋雲辦事又向來妥帖,馬車內存了足夠的口糧和禦寒的衣物。

  我也並不擔心漓陌會騙我,亦或是瞞著蘇修緬,她雖厭惡我,但對蘇修緬卻是奉若神明,他說的每一句話她都不惜傾盡性命來完成,所有事情,亦從不欺瞞。

  可是,即便如此,等待的日子還是讓人心焦。

  所以,當邪醫谷中的青衣侍婢款步而來,告訴我他在等我的時候,我的心中,竟然克制不住的,微微顫抖。

  一步一步,穿過那片郁密的海棠花林,直到那個淡墨青衫的背影靜靜映入眼簾,我都沒能平緩下自己的心緒。

  這一切,在我的夢中出現過太多次,多到讓如今的我,感覺不到絲毫真實。

  「從我知道桑慕卿死了的那一天起,我就猜到你會來,只是沒有想到會那麼快。」

  他的聲音靜靜響起,而我不由自主的頓住了腳步,有些怔然的看著他慢慢轉身,柔軟的光線穿過層層搖曳的海棠花樹,溫存的撫上他的眉眼,他一步一步向我走來,聲音似是嘆息——

  「清兒,如果你問,我不會瞞你,只是,你確定你想要知道?」

  我記得自己輕而堅持的點頭,記得他清冷的眼眸深處,隱約閃動著的嘆息與憫柔。

  在他還沒有說什麼的時候,我的心,卻已經止不住的越沉越低,再怎樣的不願相信,可是到了如今,我卻不能再自欺下去,當日桑慕卿口中的一切或許是真的,或許,她才是慕容家真真正正的金枝玉葉。

  那麼,那麼,我又是誰?我究竟是誰?

  我的恍惚,自是沒能逃過蘇修緬的眼睛,他微微一嘆,伸手,似是想要替我整理被風吹亂的長發,卻在快要觸及時,緩緩頓住,目光靜靜巡過我微微隆起的小腹,然後,歸於清寂。

  我尚不知該如何反應,他的手已經靜靜搭上了我的脈,眉心幾不可察的微蹙了下,然後收手,看似清淡卻不留任何轉圜餘地的開口道:「這段時間你就留在邪醫谷內將養,什麼也不要多想,因為在我覺得你可以承受這些事情之前,我什麼都不會告訴你。」

  他帶我穿過海棠花林,越過斷虹橋,重又來到輕漪園。

  亭台軒榭,依舊是我記憶中模樣,就像未曾遠離。

  只是當年,我與疏影一道親手種下的梅樹,已經枝葉橫斜,三兩成林。

  我告訴自己不要再去想,關於上京,關於慕容家,關於桑慕卿的種種,我試圖讓字的心境真正的平和下來,就像是,多年前曾經有過的那樣。

  因為我知道,蘇修緬說過的話,從來沒有不作數的,如果我的身體真的虛乏到無法承受,那麼我也就喪失了探知真相的機會。

  蘇修緬每日都會到輕漪園來替我診脈施針,亦是有青衣婢女,將熬好的藥汁每日三次的送來。

  我從未見過他開的方子,也不知道碗中的汁液是用什麼藥材熬成的,可是每一次喝下,都沒有絲毫的遲疑。

  即便是到了如今,在明知道他藏著關於我的天大秘密的情況下,仍是莫名的篤定與心安,我相信他。

  也曾在他替我施針時,小心而試探的問過,當日的「畫鬢如霜」是否是他親為,如果是,那為何淳逾意會有「綿軟無力」之說?

  他靜靜看我,並沒有否認,只是淡淡開口:「若是你的身子並沒有什麼不妥,便不該信旁人甚於信我。」

  我搖頭輕道:「我只是擔心。」

  他的目光略微柔和了下,卻即刻斂去,眸底清絕冷寂,更甚往昔。

  我的心底,忽然就泛起一絲隱約的不安,可是我不知道這不安究竟緣自什麼,想要理清的,他卻並沒有給我機會,手勢沉穩的收針入匣,然後抬眸定定看我,聲音一字一句隨風傳來——

  「如果你仍是想要一個答案,明天一早,我會在藏風樓等你。」
第94章

  藏風樓,是邪醫谷供奉歷代谷主靈位的地方,是除了谷主之外再不允人踏足的地方,是邪醫谷千百年來的一處禁地。

  然而此刻,漓陌一襲白衣勝雪,縱然目帶隱恨與不甘,卻仍只是側開了身子,讓我進去。

  到了如今,在邪醫谷,蘇修緬就是所有的規矩。

  門在我身後緩緩合上,我一個人走過空寂無聲的前殿,沿著狹長幽深的樓道逐級而上,只有我自己的腳步聲陪伴著我。

  他站在藏風樓的最頂層。

  我透過他淡墨青衫的背影,看向他對面那幅與真人一般大小的捲軸。

  美人如花隔雲端,夢魂不到關山難。長相思,摧心肝。

  那是畫中的題字。

  那女子隔了漫長的年月遙遙看來,盛顏仙姿,韶雅無雙,明明是似曾相識的容顏,卻偏偏給人絕然不同的感覺,即便看見的只是畫中人,可我已經明白,當日母親口中所說的「雲泥之別」所出為何。

  最初的震動之後,疑惑卻又開始一點一滴的蔓延。

  藏風樓裡為什麼會有這樣一幅酷似前朝公主的畫像,是的,只是酷似,畫中人,並不是她。

  那幅捲軸,即便是得到了最小心的保存,卻終究抵不過時間,紙張的邊緣,微微泛黃,而從筆力勾勒處,亦是一眼便能看出,這幅畫已經放置了漫長的歲月。

  落款處,寥寥寫著兩個字——古稀。

  我一怔,隨即明白這幅畫多半是邪醫谷的前任谷主,也是蘇修緬的授業恩師蘇古稀所為。

  「這是先師畢生最愛的女子,雲端。」

  蘇修緬沒有轉身,面對捲軸,靜靜開了口。

  「先師繪製這幅畫的時候,已過不惑之年,而她是母儀天下的皇后,年方韶華。他們之間,相差的不止是身份、地位,還有十五年的光陰。」

  在蘇修緬清淡平靜的講述中,我的眼前,彷彿緩緩的展開的一幅長長的畫卷。

  她十四歲那年,他二十九歲,他們初相識。

  他是年輕有為名聲遠颺的邪醫谷谷主,點頭答應救治,不是因為她父親母族奉上的那數不勝數的稀世珍寶,只是因為,那一雙黑白分明的美麗眼眸。

  日日年年的朝夕相對,讓他幾乎忘了,他與她之間,那相差了十五年的巨大鴻溝,忘了她的身份,忘了她注定入宮為後的宿命。

  滿心滿眼,只見得到她如海棠花一樣嬌美的容顏,和盈盈雙目中,纏綿依戀的情意。

  直到那一道聖旨終於降下,直到她流著眼淚死死握住他握劍的手,直到她不惜以死相逼。

  他頹然的鬆手,其實一早就已經明白,抗旨逃婚,這樣會置整個家族於大禍的事情,善良如她,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出來的。

  啞聲開口,你放心,我什麼都不會做,等你明天入宮,我便離開……

  她在他的懷裡哭得累了昏昏沉沉的睡了過去,他卻一夜未眠,守著她直到天明。

  手指在她左臂上緩慢而無意識的游移,他知道在那道單薄的綾紗之下,有一個新月形狀的印記,那是每一個雲家嫡女都有的胎記,從她降生之日起,就昭示了她一生的宿命。

  不是沒有動過念頭毀了這個胎記的,就像是,不是沒有動過念頭,就這樣不管不顧的帶走她一樣。

  然而,他到底還是做不到,怎麼忍心,傷害她一絲一毫,怎麼忍心,讓她的餘生都在無盡的痛苦和愧疚中度過,若要負,那便負他吧。

  天微微明的時候,她仍在熟睡,而他強迫自己離開,其實並沒有走遠。

  隱身在暗處,在她看不見的地方,看那頂世間最尊貴的花轎,漸行漸遠,終於消失在他的視線內,終於消失在他的生命中。

  從此,從此便是,美人如花隔雲端。

  他回到了邪醫谷,她是母儀天下的皇后。

  新皇后極受聖寵,天下皆知,因為體弱的緣故,她的性情總是清淡,於是皇上便遍尋天禧奇珍異寶,只為搏紅顏一笑。

  他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沒有說話,想起了她從前總是如海棠花一樣嬌美的笑靨。

  那樣的女子,這世間又有哪一個男子會不動心。

  入宮不過一年的時間,雲皇后便誕下了皇脈,雖然只是一名公主,但皇上仍然龍顏大悅,大赦天下為公主積福。

  相傳,公主降生的時候,身上帶有新月胎記,皇上愛若珍寶,摒棄了『德』字這一歷代公主的慣例封號,特賜明「玉鉤公主」,極盡的恩寵。

  他只是苦澀的笑,提筆,極其緩慢的在紙上一筆一畫的勾勒出她的名字——美人如花隔雲端,夢魂不到關山難。長相思,摧心肝。

  「邪醫谷有一個世代不變的規矩,若要出師,必先弒師,這,你是知道的。」

  蘇修緬慢慢轉過身來,看著我靜靜開口。

  我輕輕點了下頭。

  「只是,還有一點你並不知道,那便是,出師的弟子必須傾盡全力,去完成先師交代的遺願,不惜以生命為代價。」

  我略微怔住,而他的視線緩緩移向窗外的蒼茫天際,聲音帶了寫淡漠與遙遠再度響起——

  「我十三歲那年,親手將『沉水龍雀』刺進先師的心口,劍很快,他看著我緩緩微笑,要我發誓這一生都無條件的去保全善待身上帶有新月胎記的女子。我那時候並不知道原因,只是點頭應承,直到後來我整理先師遺物時,看見他的手記和這幅畫捲了才明白。」

  我自然明白他絕不會無緣無故的和我說這些,我也明白這絕不是單純的追思傾訴,其實心底隱隱約的有著某個預感的,在他說到雲端左臂處的新月胎記時,在他說到他對蘇古稀的應承時,可是仍然,下意識的不願接受。

  他不說話了,只是靜靜看著我。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聲音裡卻是有著不可抑制的輕顫:「雲端和我,是什麼關係?」

  他看我良久,話語中帶著幾不可察的嘆息,靜靜響起——

  「她是前朝皇后,也是,你的母親。」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22 18:51

第95章

  他用匕首,劃破自己的手指,溫熱的液體,緩緩滴落在我左臂處,煉金硃砂繪就的鳳凰之上。

  我的手中,握著浸了域魄酒和藏紅花汁液的紗布,一點一點,緩慢而輕顫的擦拭。

  溫熱和著冰涼的觸覺,讓我的肌膚止不住的顫慄,就如同,自己此刻茫然無措的內心一樣。

  當煉金硃砂的痕跡一點一點的褪去,我看著自己手臂上清晰浮現的月牙印記時,初聞時的震動已經不見,只是茫然,從未有過的茫然。

  「當年我救下你的時候,你的面容被樹枝尖石劃得血肉模糊,只有臂上這個新月胎記,因為有衣物的保護,所以完好無損。」

  「你救我,就是因為這個新月胎記?」我沒有看他,只是有些恍惚的開口。

  「是。」片刻之後,他靜靜開口:「當時你傷得很重,而我手邊並沒有足夠的續命良藥,我只能用『畫鬢如霜』暫時穩住你的心脈,然後往邪醫谷趕。你一路上都沒有意識,從脈象上看本不應如此,我很清楚拖得越久你醒過來的機率便越小,在用盡藥物針法都沒有效之後,我便明白這是你自己的問題,是你的內心不想醒過來。我本該收手,可是我答應過先師,所以無論如何我都要救回你。」

  我沒有說話,只是聽他的聲音淡淡傳來——

  「其實比我想像中容易了太多,只是一聲『傾兒』——那個時候我握著你的手,一直叫你的名字,後來你睜開眼睛,什麼都不記得了,可是把你從鬼門關里拉回來的,卻無疑正是這個名字。」

  我靜靜看他,問了出口:「你會這麼喚我,是因為知道我的身份?」

  「改朝換代並不是一件小事,而你容顏雖毀,但身上殘破的嫁衣和手臂上的新月胎記已經足夠讓我知道你的身份,更何況還有一路搜捕的官兵。」停了片刻,他才再開口:「對劍眉山的時候,我聽過他是這麼喚你的。」

  我的心底驀然一痛,自然明白蘇修緬口中的他指的是誰。

  從剛才到現在,刻意的不讓自己去想,刻意的忽略,可是並不是,只是忽略就可以抹殺的。

  蘇修緬的話,讓我的思緒不受控制的開始飄遠,驪山與眉山本就相鄰,那一日,經不住她的纏人,他帶她偷偷溜出溫泉宮,騎馬踏雪,一路到了眉山,遇見蘇修緬,他與他比劍,她在一旁看著,滿心滿眼全是情濃。

  多可笑,我在意了那麼久,介懷了那麼久的人,竟然是我自己,我是不是應該釋然而開心?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心底的情緒那樣複雜,有太深太沉的悲哀,壓得我幾乎喘不過氣來。

  而這一切,這一切,又是那麼的不真實,就好像是做了一場荒誕的夢,而蘇修緬的聲音,繼續在夢中響起——

  「快到邪醫谷的時候,我們遇上了真正的慕容清,在馬車之中,又有疏影死命護著,她傷得並不算太重,然而,我若不出手相救她也活不了。我要她的身份當做診金,她若想活下去這一世便只能去做旁人,她答應了,我將她單獨安置在桑籬軒直到痊癒,然後用煉金硃砂合著守宮壁虎血在她眼下點了一顆淚痣,要她終身不得取下面紗。我派人送她出谷,並沒有再去理會她的去向。只是幾年之後南朝第一舞姬桑慕卿名聲大噪,我才知道原來她到了上京忘憂館,也是那時,才讓漓心出谷去到她身邊的。」

  「漓心?」我喃喃低語,不期然的想到了桑慕卿身邊從來不離半步的青衣婢女。

  「她既然能夠告訴你這些,那麼漓心必然是不在這世間了。」蘇修緬的視線轉向天邊,緩緩開口。

  「為什麼?」我深吸了一口氣,站起身來定定看他:「你究竟為什麼要這麼做?」

  他沒有看我,對著窗外淡淡開口:「你既然不願意想起從前,我便給你一份新的記憶,一個新的身份,慕容家的二小姐,足以保你一世無憂。你和慕容清本就長得有些像,特別是眼睛,所以我調配出玉骨生肌膏,照著慕容清的樣子整易你的面容,自然只是有幾分相似,不然我也不用在她眼下點淚痣。後來慕容家的人前來尋你,我告訴他們你墜崖後容顏傷了,他們再見你時又是三年後,一個十二歲的女孩子面容變化本就不足為奇,再加上有疏影和慕容清墜崖當日貼身戴著的玉珮,自然不會有人懷疑你的身份,在他們看來,我也並沒有必要撒謊。」

  他的唇邊,忽而牽出一抹自嘲的弧度,依舊沒有看我,聲音清淡響起:「我那時只是為了先師的遺願,並沒有想太多,就像是當日的慕容清,我既出手救了她,就不會再出爾反爾,可如果換做今日,我絕不會留她性命。」

  我沒有辦法理清自己紛亂的思緒,深深吸氣,一下,兩下,卻終究只是頹然的閉眼:「她才是真正的慕容清,可是直到她死,都沒能向父母家人證明她的身份,而我……」

  「你這麼想?」蘇修緬轉身,聲音裡帶了點冷漠打斷了我:「如果他們不相信她是真正的慕容清,她便不會死了。」

  我震驚的抬眸看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心底的冷,不受控制的蔓延四肢百骸。

  而他依舊靜靜看我:「你以為她是自殺?」

  我搖頭,不是沒有這樣想過,然而更多的時候,我腦海中,一直揮之不去的卻是淳逾意的話。

  「南承曜?」他又問。

  我不說話了,只是看他。

  「不會是他。」而他也不等我回答,只是徑直淡道:「不是他不夠狠,也不是他做不到,只是他心氣太高,是不會對她動手的。」

  我閉上眼,努力調整自己的情緒,然後聽見自己的聲音輕問:「我記不起從前的事情,是因為你嗎?」

  他靜了片刻,才再開口:「可以這麼說。」

  我的唇邊,緩緩勾起一抹苦笑,聽他的聲音繼續傳來——

  「你醒過來以後不記得從前的事,我施針探出你頭部承靈、百會、天沖三處要穴凝塞淤堵,料到你的失憶便是因此所致。那個時候若是動用『畫鬢如霜』,或許能將血氣打通,但是我沒有。到了如今,即便合我與先師之力,只怕也是不可能了。」

  我記不清自己是怎樣走出藏風樓的,只記得他一直握著我的手腕,持續不斷的溫熱暖流,便沿著我的陽池穴,一直傳到全身。

  可是,即便這樣,還是沒有辦法驅散我心底,那揮之不去的空冷茫然。

  穿過海棠花林,正欲往輕漪園的方向行去,卻忽而聽得谷外陣行隱動,不一會便有一個面色惶急的中年男子懷抱一名昏迷不醒的女子入到谷中。

  「蘇先生?求蘇先生救救內子!」

  不待蘇修緬做何表示,一直跟在我們身後的漓陌就已經上前:「你走吧,我家公子近日不見旁人。」

  那男子仍是急迫哀求,而漓陌已經失去耐性的一揮手,於是聽到陣動而趕來的幾名青衣男子便只是漠然的阻隔住他的去路,雖不動手,卻一步一步,將他逼往谷外。

  蘇修緬並沒有過多干涉,他只是握著我的手,靜靜往輕漪園的方向走去,而我心緒紛亂恍惚,也無力再去理會身後那名男子苦苦的哀求。

  許是見我們的身影越來越遠,那名男子的聲音忽然猶如絕處逢生一般焦急萬狀的驟然拔高,隔了那麼遠的距離,卻仍是斷斷續續的隨風傳入我的耳中:「……求蘇先生……我有……我有三王妃的消息……慕容一家……全垮了……」
第96章

  「……我有……我有三王妃的消息……慕容一家……全垮了……」

  那聲音其實並不大,隔了太遠,斷斷續續的傳來,然而響在我耳中,卻猶如平地驚雷一般。

  不由自主的掙開了蘇修緬的手,急步走回,心底是掩藏不住的震驚焦灼,猶自帶了一絲不能置信。

  即便是到了如今,聽到這樣的消息,我依舊是沒有辦法無動於衷。

  心緒太過複雜,一時之間我分辨不清。

  或許,富貴平淡之時我不知道該怎樣再去面對他們,或許,已經漸築心牆,然而現如今這般光景,我只知道,曾經的關愛照拂,並不是,一絲真心也沒有的。

  「你剛才說的,慕容家垮了,究竟是怎麼回事?」深吸了一口氣,我開口問道。

  那男子看了一眼緩緩走到我身後的蘇修緬,見他雖未點頭,卻也並沒有出聲反對,當下不再遲疑,飛快開口道:「慕容一族謀反,已經被當今皇上抄了家,滅九族也是無可避免的了。」

  「謀反?」我有些不敢置信:「怎麼會?」

  那男子依舊語速飛快的開口道:「皇家的事情,我們尋常人也知道得不真切,只是世人都這麼說,慕容一族狼子野心,不單謀反,還將髒水往太子身上潑,反正皇上也是這麼定論的,那這件事情,不是也得是——其實慕容家早就烈火烹油了,有這麼一天,一點也不奇怪。」

  「慕容丞相和夫人呢?上將軍和太子妃呢?他們現在怎麼樣?」我的聲音裡,帶著克制不住的顫抖。

  「聽說本來慕容一族都是要被凌遲處死的,但聖上最終顧念慕容家畢竟過去有功,所以只是下旨將慕容家的成年男子問斬午門,女人和孩子白綾縊死。除了太子妃和三王妃懷有皇家血脈,上將軍慕容瀲逃離南疆暫免一死以為,慕容氏上千口人,只怕再無一人能得倖免。」

  「你是說他們都已經死了?」我的心底,寒意蔓延,那樣的冷。

  那男子搖了搖頭:「我來的時候還只是收益,不過謀反那麼大的事情,連太子都因為莫須有的牽連便被皇上禁閉東宮,慕容一家,早晚都是死。」

  我還欲再問什麼,那男子卻只是面色焦灼的看了一眼他懷中容顏慘白的妻子,急急對著蘇修緬開口道:「蘇先生,可以救內子了麼?求蘇先生救救內子,她的病經不得再拖了!」

  漓陌眉目一冷:「誰問你話的你找誰救去。」

  我正想說些什麼,蘇修緬已經淡淡吩咐身側的青衣童子:「帶他們去梵安殿,我隨後便到。」

  「謝蘇先生!」那男子大喜過望。

  而漓陌急道:「公子,你——」

  她的話頓住了,看著蘇修緬清冷的視線,卻終於還是沒有忍住:「如果公子一定要救他們,請公子允漓陌代為施診。」

  蘇修緬依舊淡淡道:「你的針力不夠,況且,我也要你出谷去做別的事情。」

  漓陌怔了怔,問:「什麼事?」

  「你隨三王妃回上京,該怎麼做,不用我教你。」

  漓陌直覺的抗拒,幾乎是脫口而出:「我不去!」

  蘇修緬眉目間的神情沒有一絲改變,依舊清淡開口:「那麼,你也不必再留在邪醫谷了。」

  漓陌驚惶幽怨的張口欲言,他卻只是揮手止住,繼而轉眸深深看我,良久,才再開口:「傾兒,我知道你如今恨不能立刻趕回上京,我攔不住你,但是,我要你答應我,在我到上京找你之前,你什麼也不要做。」

  他眸心深處,似是含了一絲緊繃,我下意識的點了點頭,就像很久以前就已經習慣的那樣。

  他見我點頭,神情微微鬆了下,卻並不多說什麼,也不再理會漓陌,只是深深看了我一眼,然後轉身便往梵安殿的方向走去。

  我看著他的背影漸漸走遠,閉了閉眼,轉身朝著相反的方向,走向清漪園。

  「我們即刻起程回上京。」我對疏影說。

  並沒有告訴她究竟發生了什麼,只是說,家裡可能出事了。

  可能,我用了這個詞。

  心底依舊隱約期盼,這只不過是謠傳。

  雖然潛意識裡已經知道,這個消息,多半是真的。

  那名男子衣著華貴,即便情急之下依然氣度雍容,一看就不像是會信口開河的人。

  而他言談間的不假思索的坦然不諱亦是騙不了人。

  「王妃身子弱,尋雲以為為了這莫須有的消息奔波勞碌,並不值得。就算不為了您自己考慮,也該想想您腹中的孩子,不是嗎?」

  尋雲的話語打斷了我的思緒,我並沒有料到她會出言阻攔,不由得怔了一怔。

  我以為,她即便和漓陌不同,但至少亦是想要早些回到南承曜身邊的,照顧我對她來說,不過是看在南承曜的份上。

  她見我不語,微微斂容:「尋雲只是擔心王妃的身體經不得快馬勞頓,這才踰矩了,還請王妃恕罪。」

  我搖了搖頭:「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但是既然聽到了這個消息,我就不可能當作什麼也不知道,依舊安心的留在這裡,我自己的身體,我會小心的。」

  漓陌萬般不願,卻仍然跟我們一路同行,有蘇修緬的那一句話在,我也並不好再出口推脫拒絕。

  她不多與我說一個字,只是每日,必然替我施針安胎。

  我並沒有拒絕,雖然我明白她並不喜歡我,但卻很清楚,因為蘇修緬的關係,她是絕對不會害我的。

  回程的馬車駛得並不快,或許是因為歸心似箭的緣故,我甚至覺得,速度比來時慢了許多。

  待到我們終於臨近上京城門的時候,馬車卻漸漸停了下來。

  「怎麼回事?」我問。

  越離得近,心底彷彿越是不安。

  月毀的聲音響在車簾外:「前面有些擁擠,請夫人稍適休息,很快便可以通行的。」

  我點了點頭,靜坐在車內等待。

  然而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馬車卻只是艱難的向前行了幾步之遙,我想要拉開車簾看一眼前方路況,卻沒能拉動,只聽得月毀的聲音再次響起:「夫人,此處人多雜亂,請夫人在車中等待,不要露面。」

  他說的話並沒有什麼不妥,因此我雖心焦,卻也只得作罷。

  正無奈,卻忽然聽得馬車外幾聲唏噓不已的感慨——

  「真是慘啊,那麼顯赫的慕容家,怎麼會落得這麼個下場……」

  「快別看了,怪嚇人的!」

  「還有慕容家的那個小少爺,怪俊俏的,是不是也要問斬啊?聽說他在南疆很得人心啊!」

  「剛才囚車從城門下面過的時候,你沒見他那樣子,哎,或許死了才是解脫……」

  我周身的血液,一點一點,冷凝成冰,伸手就要去掀車簾,尋雲卻面色一變,緊緊拉住,語帶懇求的開口:「王妃……」

  我直直看著她的眼睛:「你們早就知道的是不是?」

  她垂下眼睛,沒有說話。

  我深吸了一口氣,也不再理會她,直接伸手就去拉車簾。

  她遲疑了下,終是沒有抵過我的決絕。

  隨著光線一點一點穿透而來,我抬眼看去,昔日本就熙熙攘攘的上京城門外,此刻更是擠得水洩不通,密密匝匝的人群聚集在城下,帶了一絲無可避免的幸災樂禍。

  我的視線,隨他們一道,慢慢上揚。

  上京城樓上,那高懸著的人頭,我曾經,喚過他,父親。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22 18:51

第97章

  我不知道冥冥當中,是不是真的有所謂天意。

  讓一切兜兜轉轉之後,又回到了原點,仿若輪迴。

  如果墜崖後的人生可以算做重活了一世的話,我竟然兩世都愛上了同一個男人,而他,毀了我的家兩次。

  已經記不清自己是怎樣失去意識的了,只記得一睜眼,便撞進他暗黑眼眸深處,那一抹複雜的柔光。

  我一眨不眨的看著他,聲音沙啞得連我自己也不相信:「你之所以同意我去邪醫谷,是因為已經料到會有今天了,是不是?」

  他深深看我,然後點頭:「我不想瞞你,是。」

  「和你有關係嗎?」

  他頓了頓,還是點頭:「有,但不是你想的那樣。清兒,你願意聽我說嗎?」

  「說什麼,說你的不得已?」我的心突然一陣尖銳的疼痛,深深吸了一口氣,一個字一個字的開口:「因為不得已,你逼死了自己曾經所愛的女子。因為不得已,你對杜如吟極盡恩寵。因為不得已,你毀了我的家——三殿下,你告訴我,你還有多少不得已?」

  「清兒……」他的眼中似是一抹壓抑的沉痛,伸手用力握住了我的雙肩。

  我卻只是漠然的抬眸看他,打斷了他的話:「都死了,是不是?什麼時候輪到我?等孩子出世以後嗎?」

  他的眉宇間,緩緩襲上一抹疲倦,閉了閉眼,開口:「你是我的王妃,我不會讓你有事,至於旁人,我顧不了。」

  他鬆開手,起身向門外走去,我看著他的背影,依舊執意開口問道:「瀲和灩兒呢?他們現在怎麼樣?今後又會如何?」

  他的腳步頓了頓,卻並沒有轉身,也沒有開口說一句話,推門而出。

  門外候著的是疏影,顯然是狠狠哭過的樣子,一雙眼睛又紅又腫的。

  見了南承曜,她下意識的就要垂下頭,南承曜淡淡道:「幫你家小姐梳洗更衣,我們即刻便要進宮。」

  我忽然覺得想笑,而我也真的笑了出來:「殿下怎麼會認為,我還能夠當作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陪你進宮去演一出,我並不知道劇情的戲碼呢?」

  他依舊沒有回頭,只是開口:「一個時辰之後我會讓人過來接你。」

  語畢,他再不多留片刻,大步走遠。

  直到他的身影看不見了,疏影方「哇」的一聲撲進我懷裡,痛哭失聲。

  「小姐,你都睡了整整一天了,你嚇死我了,你要是醒不過來我可怎麼辦啊?」

  「傻丫頭,不要怕。」我輕輕的拍了拍她的背,做了個深呼吸,卻仍是控制不住語氣中的急迫:「你告訴我,在我昏迷的這段時間裡,你有沒有聽說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瀲和灩兒現在究竟怎麼樣了?」

  她哽嚥著開口:「小姐……老爺和夫人……都不在了……慕容家也沒了……灩小姐沒事……只是被廢了太子妃的封號……可是瀲少爺被官兵圍剿受了傷……現在被關押在天牢死囚室……聽說要擇日凌遲處死……哇……小姐……我們該怎麼辦……我們以後要怎麼辦……」

  「凌遲處死?」我不敢置信的重複道。

  就連對父親和其餘兄弟,也只是問斬午門,為什麼偏偏是瀲,要受這凌遲的酷刑?

  疏影淚流滿面的點頭:「他們說,慕容家謀反事敗後,皇上已經寬厚處理免去了凌遲的酷刑,可是瀲少爺不但拒捕,還帶了幾個人攻回上京意圖再行謀反之事,是此次隨他回來的一個將軍中途稟告了朝廷,所以才……他們說,皇上怒不可遏……要……要……」

  她的話說不下去了,而我緩緩的閉上了眼。

  以瀲的率性衝動,我能想像他初聞這晴天霹靂一般的消息時,會有怎樣的反應。

  雖然,我知道,他快馬加鞭趕回上京並不一定,是為了謀反。

  「謀反,外間都是這麼說的嗎?慕容一族落得今天的下場,是因為謀反?」

  「我起初也不相信的,可是他們都這麼說!」疏影哭道:「他們說老爺謀反,事情敗露後,還誣賴太子殿下是主使,所以皇上才會那麼生氣!」

  我想起了那日在邪醫谷中,那名男子所說的話語,似乎太子也因為受到禁閉,不由得問道:「太子和灩兒現在怎麼樣了?」

  「皇上下令徹查此事,在事情沒有水落石出之前太子和灩小姐都禁閉在東宮之內,不得出來,小姐,我好擔心暗香,不知道她現在怎麼樣了,可是我又打探不到她的消息……」

  「她只是個小丫頭,只要灩兒沒事,她也不會有事的。」

  我輕輕摟住她顫抖的身體,心裡,其實也是惶然不定的。

  灩兒就快要生產了,遭逢劇變,她又一直生活在家族的庇護之下,我真的擔心她會承受不住。

  還有瀲。

  即便沒有血緣關係,可是那份親情卻是實實在在的,我沒有辦法,眼睜睜的看著他出事而什麼也不做。

  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沉吟片刻,對著疏影開口道:「幫我梳洗更衣。」

  疏影怔了怔,我卻不再多說,徑直起身走到銅鏡面前梳理長發。

  我不知道南承曜要我進宮所為何事,自己又可以做些什麼,卻明白,如果我只是留在歸墨閣內自憐自傷,那便真的,什麼也改變不了,什麼也挽回不了。

  當秦安到歸墨閣請我的時候,我已經一切收拾妥當。

  我隨著他一步一步走到正門,那裡,早早的候著一輛馬車。

  南承曜也許是沒有想到我會那麼快就出來,又或者是因為見了我一絲不苟的妝容和唇邊一直頑強維持的淡漠笑意,他的眉心,幾不可察的微微蹙了一下。

  他將手遞給我,想要扶我上車。

  我暗暗做了個深呼吸,然後將手交到他手中。

  馬車很快向著紫荊宮的方向駛去,南承曜深深看我:「清兒,不管你在想什麼,答應我,什麼都不要做,你只要跟著我就好。」

  我的唇邊,忽然就勾出一個冰冷又嘲諷的弧度:「殿下如果後悔帶我同行,現在還來得及,因為從此以後,不管何事,我只憑本心。」

  他的眸中似是有壓抑得太深的情緒一閃而逝,卻終究只是閉了閉眼,一字一句的開口:「慕容灩呢,你也不顧她了?」

  我僵住,定定看著他說不出話來。

  而他緩緩轉眸,目帶決絕的看我:「今日入宮,我說什麼便是什麼,如果你多說一句話,我會讓你後悔一輩子。」
第98章

  我渾身冰冷,幾乎是不敢置信的看著他了。

  他卻轉眸不再看我,也不再多說一個字,側臉的弧度冷峻異常。

  恰此時,馬車緩緩的停了下來,宣禮太監尖細的嗓音打破了這近乎凝滯的空氣——

  「恭請三殿下、三王妃入宮!」

  他沒有理會我,徑直掀開車簾下車,也沒有絲毫伸手扶我的打算。

  早有小太監低眉斂目的垂首恭立一旁,等著扶我下車。

  而我定定看著他的背影,沒有動彈。

  「恭請三王妃入宮!」許是見我久久未有動作,那小太監重新細聲細氣的開口催促,雖然仍用了敬語,但話語裡已經隱約可辨幾絲不耐。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忽然聽得南承曜的聲音冷冷傳來:「連主子也敢催促了,可真是李康安教的好奴才!」

  那小太監一驚,猛地跪倒南承曜腳邊不住磕頭道:「奴才該死!奴才該死!請殿下恕罪!奴才該死!請殿下恕罪……」

  南承曜冷冷看他:「你跪錯人了。」

  那小太監也是極為機靈的,立時轉向我磕頭如蒜:「奴才該死,求王妃恕罪!求王妃恕罪……」

  我正欲開口,卻聽得南承曜的聲音輕描淡寫的傳來:「都愣著做什麼,還不拖下去。」

  立時便有人應著「是」,利索的架住那個小太監往我們的視線外拖去,那小太監被堵住了嘴,連聲音都發不出,只有微弱的嗚咽聲漸漸遠了。

  我抬眸去看南承曜,正想開口說些什麼,他卻已經大步走回車前,不容抗拒的握著了我的手腕,看似是扶,力道卻大得幾乎是拽我下車了,暗黑的眼眸深處,沒有一絲可以解讀的情緒。

  雙足甫站落在地的那一刻,他鬆開了我的手,聲音低低的響在我的耳邊,那樣輕,只有我們兩個人能聽得到,卻每一個字都沉入我心底:「你最好記得我剛才說的話。」

  我跟在南承曜身後,隨著引導太監從承天門入,一路走過嘉德門、太極門、朱明門、兩儀門,最後緩緩步入了皇上居住的定乾宮正門。

  在這高牆禁宮之中,傳得最快的便是流言蜚語,承天門前發生的事情不過就在剛才,可是,卻像是已經傳遍了這紫荊宮的每一個角落一樣,亦或者,是因為我太過敏感。

  總覺得,這一路行來,所遇宮女太監,對著我們行禮,無不恭敬到小心翼翼。

  而他們雖極力避諱卻仍控制不住看向我的眼神裡,亦是包含了太多意味不明的光影在其中。

  我垂下羽睫,掩住所育不合時宜的情緒。

  進了定乾宮後殿,皇上正神情倦怠的靠在太師椅上,閉著眼,氣色並不甚好。

  而慶妃娘娘親自侍奉一旁,一雙羊脂般的玉手正輕輕替他按摩頭部。

  我跟在南承曜身後,咬牙對著眼前這個眉目冷硬的老者跪了下去。

  他的手不甚在意的揮了揮,示意我們起來。

  正是這雙手,沾滿了我至親之人的鮮血,不論是前世,還是今生。

  可是,我卻什麼也不能做,一個字都不能說,藏在寬舒衣袖下的雙手,指甲深深的嵌進掌心,那樣的疼。

  然而這疼,卻抵不過我心中的萬分之一。

  「你帶她來做什麼?」皇上淡淡開口問道。

  「聽聞父皇近日頭疾又犯了,兒臣想著她恰好知道一些偏方,之前還有些用處,所以這才帶著她進宮來試試的。」

  皇上聞言,眸光微微緩和了下,出口的話卻仍是不冷不熱:「那是過去,現在她再給朕開方子,焉知不會是毒藥。」

  「父皇言重了。」南承曜並不迴避皇上的視線,帶了點不在意的語氣開口道:「女人麼,既然嫁了人,就像是從娘家潑出來的水一樣,今後種種,自然是相夫教子,以夫為天,哭過了鬧過了也就算了,日子還是得照樣的過。父皇信不過她,難道還信不過兒子嗎?」

  皇上深深看他,半晌,才再開口:「你還是要保她?為什麼?」

  「她懷了兒臣的骨肉。」

  皇上嗤笑了下:「慕容灩不也懷了你大哥的骨肉,他點頭廢太子妃的時候可沒有多少遲疑。曜兒,我一直以為你並不是一個兒女情長的人。況且,我現在只是要廢了她三王妃的名分,她的命自然可以留到生產過後。」

  南承曜沒有說話,停了片刻,突然靜靜開口:「父皇,你還記不記得母親?」

  皇上面色一變,靜默不語。

  而南承曜的聲音略微低沉,再度響起:「兒臣很清楚自小沒有母親照顧是什麼樣的感受,並不想讓我的孩子再經受一次。」

  皇上看著他,目光漸漸柔和了下來,那絲柔和當中,又帶了些許愧疚傷痛的複雜情緒,似有所鬆動。

  卻不想慶妃娘娘忽而輕輕嘆道:「三殿下和王妃倒是情意篤深,只是可惜了慕容一族辜負皇上深恩,做出謀反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日後的小世子或者小郡主,有一個罪臣之後的母親,也不知道……唉……」

  南承曜緩緩轉眸看向慶妃,而慶妃娘娘卻並不看他,眸光中帶了一絲決絕和複雜,朱唇微抿。

  皇上的眉目重又冷硬了下來,他沉吟片刻,然後對南承曜開口:「待孩子出世之後,你可以將他交由新王妃撫養,杜家那個女兒雖然貌美,但出身到底低微了些,寵著點無妨,但不能太過,朕會再為你挑一門合意的親事的,必然會選擇一個賢良淑德的大家閨秀來承擔小皇孫的養育重責,朕相信,無論是小世子還是小郡主,新王妃都必定會視如己出的。」

  「視如己出,『如』,畢竟不是『是』。就連親生孩兒之間,也有親疏遠近之別的。」南承曜的唇角,緩緩帶出一個微涼的弧度:「父皇,你應該比我更清楚的,不是嗎?」

  皇上的神情深深震動,良久沒有說話,而目中那絲複雜光影也越發的幽深。

  慶妃娘娘柔媚的眼中含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尖銳,不再閃避,直直看向南承曜,一個字一個字的開口問道:「三殿下一直不肯廢妃,今日又將她帶到定乾宮來說了這許多,只是為了孩子嗎?」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22 18:52

第99章

  「不然娘娘以為是為了什麼?」南承曜淡淡開口,一字一句,不答反問。

  慶妃娘娘深吸了一口氣,唇邊維持著一抹倔強的尖銳笑意:「方才承天正門前那一幕,三殿下可真是衝冠一怒為紅顏啊。」

  南承曜冷笑了下,目帶冷意與警告的看向慶妃:「我的東西,再不合意,我寧可自己毀了,也容不得旁人來欺侮輕慢,更何況還是個吃了豹子膽的狗奴才!」

  慶妃娘娘咬了咬下唇,不說話了。

  而南承曜也並不等她反應,重又對著皇上放緩了聲音說道:「父皇,她腹中懷的,是兒臣的第一個孩子,兒臣自然愛惜。只是,這的確不是兒臣不肯廢妃的最主要原因。」

  他略微頓了頓,從懷中取出一份奏摺,交給了身側的小太監呈到皇上手中,靜靜開口:「父皇看了就明白了。」

  「這是什麼?」皇上一面展開奏摺一面問。

  「這是父皇命兒臣代閱的摺子當中的一份,是龍飛將軍秦昭,自鄴城六百里加急送到朝廷的。與北胡一役是什麼樣的情況,兒臣班師之後已經向父皇稟報得很清楚了,只是當時因為慕容清是兒臣妃妾,很多功勞不便多說。但她在鄴城置生死與度外,巾幗不讓鬚眉,為我南朝立下大功是真,她在漠北極得民心也是真,父皇可以看看摺子後面附上的漠北邊關萬民請願書,驟然廢妃恐失民心。按秦昭在摺子當中描述的情形來看,造成變亂也不是不可能的。」

  皇上一頁一頁翻看著奏摺,以及其後所附的請願書,面色陰晴不定:「類似的摺子還有多少?」

  「不多,但也是有的。就像是南疆那邊也有摺子上來替慕容瀲請命一樣。」南承曜狀似略微思索了下才再開口。

  皇上「啪」的一聲將手中的奏摺砸到地上,冷笑道:「還果然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那慕容瀲都有膽子帶兵攻到上京了,若非他手下的那員副將良心發現稟告了朝廷,還不知道會怎麼樣呢!到現在,還要朕饒了他們嗎?」

  我沒能忍住,正欲開口,南承曜的聲音卻搶先一步急急響起:「父皇息怒!慕容家氣數已盡,而我南朝卻是天命所歸,這一點,慕容瀲想必也是知道的,否則不會只帶三兩個親隨就回上京的。兒臣以為,就像是當日慕容清告訴兒臣的那樣,他還沒這個膽子謀反,也謀不出什麼名堂!」

  他一面說著,一面轉頭看我,眸中的森冷強硬,似是在提醒我他之前說過的話一樣。

  「是嗎?」皇上淡淡看向我。

  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氣,點頭應了一聲「是」。

  「可是,他身為武將,不得旨意擅自帶兵返京就是死罪,連這點規矩都沒有,朕又留他何用?」皇上一面冷笑,一面不動聲色的看著我。

  我死死的咬著牙,卻仍是不能克制住自己的顫抖,只得一徑低垂面容,強迫自己忍耐,一言不發,而南承曜的聲音,再度響起——

  「這個自然,軍令如山,否則對天下也不好交代。」他頓了頓,重又開口:「只是,兒臣以為,可將凌遲處死改為問斬午門,慕容瀲畢竟在漠北一役中戰功顯赫,在南疆戍邊也有苦勞,僅以兩三人所行的『謀反』一事就將他凌遲,未免有傷軍心士氣。而慕容清更不過是一介女流,當日慕容家起事的時候,她在府院深處積弱養胎,兒臣可以確定她並不知情,既然現如今一切已成定局,兒臣以為,留著她已無傷大雅,倒是可以安撫漠北民心,更能彰顯我朝寬德。」

  皇上一言不發的聽他說完,半晌,語氣清淡的開口,眸光,卻如鷹一樣銳利,牢牢鎖住了南承曜的面容:「當初,也是你提出的將慕容鐸一家的凌遲之罪改為問斬的吧——你幾次三番為慕容家說情,究竟是為了什麼?」

  南承曜坦然回視皇上,語氣平靜:「父皇會這樣問,是因為兒臣的王妃是慕容家的女兒,可是父皇忘了,這樁親事並不是兒臣求來的。若是換做任何一個不相干的人來提兒臣的建議,父皇思量之下或許就會發現,這些話並沒有任何不妥的地方,只是到了如今,所有人對涉及慕容家的事情都是能避則避,而兒臣不過是盡了一個身為皇子的本分。」

  在他說話的過程中,皇上一直一眨不眨的盯著他,可他神情坦蕩自然,並沒有半分不妥,見皇上仍然不做聲,他微微垂下眼眸,片刻之後重又抬起,一字一句靜靜開口——

  「如果父皇一定要懷疑兒臣的居心,兒臣只能說,現如今的慕容家,還有什麼是值得我圖的?相反,那是一個火坑,一個不小心就會引火燒身,兒臣明明懂得,卻還是知不可謂而為之,除了為我南朝社稷著想之外,唯一的私心,就是想給我的孩子一個正常的、有母親陪伴的童年,以彌補兒臣兒時的遺憾。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皇上的神情震動了下,眸光也慢慢緩和了下來,忽然的一皺眉,抬手扶上自己的太陽穴用力的揉著,慶妃娘娘連忙道:「陛下,頭又疼了?」

  李康安亦是一迭連聲的吩咐著:「還不快宣太醫來!」

  房中伺候的小太監應了聲「是」,匆匆去了,不一會卻是王海端了個托盤匆匆進來,動作那麼快,絕不像是臨時起意才準備的。

  慶妃一見托盤上的東西,不由得氣急罵道:「狗奴才,你瞎摻和個什麼勁!讓你去請太醫呢!你拿這些東西進來做什麼?!」

  王海慌忙跪地磕頭:「奴才見萬歲爺頭疼得緊,以往這偏方又最是管用,所以奴才才想著在太醫來之前,先……奴才該死!奴才該死……」

  皇上看了一眼托盤之上,玉缸中的蔥汁,眼中極快的掠過一絲複雜神色,或許又是一陣疼痛襲來,他猛然皺眉:「都愣著做什麼,還不快幫朕上藥!」

  王海連忙應著「是」,上前將藥汁奉到李康安手中,自己端著冷水盆跪到了皇上跟前。

  皇上用冷水浸過頭後,閉著眼任李康安擦拭,當合了川烏頭和天南星的蔥汁一點一點塗抹到他的太陽穴上的時候,他的面色也漸漸平和了下來。

  睜眼,看見仍候在殿中的我和南承曜,他的眼中緩緩染上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情緒,卻終究只是略帶倦意的一揮手:「就先這麼著吧,你們也都下去吧,朕乏了。」
第100章

  「謝父皇!」

  南承曜一面跪地謝恩,一面狀似不經意的冷冷看來,眸中的警告與冷硬不言而喻。

  我深深吸了口氣,隨著他一道叩下了頭。

  皇上雖然沒有明言恩赦,但語氣中的鬆動已經很明顯了,這件事情,多半就會像這樣不了了之。

  而我,卻必須對著這個原本就一手造成這一切的人,跪地謝恩。

  走出了定乾宮門,明晃晃的陽光刺得我幾乎睜不開眼,也將前方南承曜的身影拖出了一個長長的影子。

  我垂下眼睫,沿著他的影子,一路走出紫荊宮。

  車簾合上,狹小的空間裡重又只剩下我與他。

  我深吸了一口氣,開口:「殿下,就像你剛才說的那樣,若是謀反,瀲不會只帶兩三個親隨便返回上京的……」

  他打斷了我的話:「那又如何,就像你剛才聽到的那樣,慕容瀲身為武將,不得旨意擅自帶兵返京,已經是死罪了,更何況,他原本就沒有可以不死的理由。」

  「一點法子也沒有了嗎?」我問。

  他看著我,目中似是帶上了一絲憫柔神情,緩緩開口:「清兒,我在意不了太多。」

  「那麼灩兒呢?她不過是一介女流,既然現如今一切已成定局,留著她也無傷大雅,殿下,這是你方才說的。」

  我一眨不眨的看著他,我知道他為什麼會這樣說,也知道自己或許不該,可是,我沒有辦法。

  「我說的,並不代表聖上想的,」他依舊靜靜看我:「我只能保證,孩子出世以前,她不會有事。」

  「那孩子出世之後呢?」我緊緊盯著他的眼睛。

  「罪臣之女,又無太子妃的名分護著,更無功績和民心可依靠,只能一死。」他眸中的憫柔複雜之色逾甚,伸手握住了我的手:「清兒,我不會讓你有事,但是旁人,我顧不了太多。」

  「旁人?」我閉了閉眼:「對殿下而言或許是,但對我來說,瀲和灩兒,在這個世間上,他們是我僅有的親人。」

  抬眸直直看進他的眼底,我一個字一個字的開口問道:「從漠北迴來以後,殿下刻意讓世人知道,甚至誇大其辭的,關於慕容清的種種,是不是就是為了今天?」

  他握著我的手頓了一下,沒有說話。

  「從那時起,殿下就在謀劃這一天了,是不是?」我依舊一眨不眨的看著他,唇邊忽而就泛出一抹荒涼而又自嘲的弧度:「殿下一手毀了我的家,現在卻又恩許我留下這條命,我是不是應該感謝殿下?」

  我抽回了自己的手,他僵了下,卻終究只是慢慢鬆開。

  我的心裡,忽然就不受控制的想起了從前,那一段從我記憶中抹去的從前。

  當年,他親眼看著我從懸崖上跳下,結束了一切的愛恨糾纏。

  而如今,他在極力的保全我,我不是看不出來。

  只是,卻不知道,到底哪一種才算做真正的殘忍,而哪一種,又算仁慈。

  恰此時,馬車緩緩的停下,我心底複雜而沉鬱的情緒,幾乎讓我承受不住,可是,我卻還不能倒下去。

  「殿下,房大人、杜大人和趙大人他們幾位,已經在前廳候了多時了。」我們方一下馬車,秦安便上前來對南承曜開口道。

  我無心理會這些事端,獨自一人走進了王府,或許是得了南承曜的授意,秦安一直將我送到歸墨閣方才離開。

  我並沒有再多說什麼,此時此刻,我的思緒一片混亂,我告訴自己必須先冷靜下來,因為只有這樣,我才能理清接下來的路應該怎麼去走。

  在如今這樣的局勢之下,我很清楚,行錯任何一步,所要付出的代價都不是我所能承受得起的。

  回到歸墨閣,我卻並沒有見到疏影,聽畫意說,我們剛進宮,她便出府去了。

  我料想著她必然是因為牽扯暗香,所以出去打聽消息,雖然不可避免的有些擔心,但也明白,她不過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小丫頭,不會出什麼事的,反倒是限制了她的自由把她困在府中,依她的性子,只怕要被焦慮與憂心折磨瘋了。

  一面暗自想著,一面走回房間,房間裡並沒有旁人,只有漓陌一襲白衣,坐在案前,手裡拿著一張單子把玩。

  見我進來,她也不起身,依舊拿著那張單子,抬起眼睛,似笑非笑的看我:「三王妃,這張方子是從哪裡弄來的?」

  我走過去,接過她手中的單子,一看之下才知道,那是當日淳逾意開給我的方子,只是那時,我整個人因為桑慕卿的事情太過震驚混亂,不過是隨手將單子交給了疏影收著,並不甚在意。

  後來便出府去了邪醫谷,一連串的變故幾乎將我的心力耗盡,我壓根就忘了還有這麼一張方子,不知道漓陌是從什麼地方又將它找了出來。

  「怎麼了?」我問。

  她依舊似笑非笑的看了一眼我的小腹:「王妃想必還沒有用過這單子上的藥方吧,也算是走運了。」

  我的心微微一頓,將那單子上的藥材重又細細看了一遍,卻依舊看不出任何不妥。

  漓陌笑道:「王妃就省省心吧,開得出這張方子的人,這世間沒有幾個,除了公子,大概就只有淳逾意、蕭聖音寥寥幾個人有這個本事了,你看了也是白看。」

  我看著手中的單子,回想起當日淳逾意的話語:「這張單子,的確是淳先生寫給我的,那時,他告訴我,若是想要保住腹中的胎兒,就每日照著他的方子服藥。」

  漓陌笑了起來:「說得是不錯,只不過說少了一個字,三王妃若是不想保住腹中的胎兒,倒是可以每日照著這個方子來服藥。」

  我心下一冷,而漓陌繼續略帶嘲諷的笑道:「這張方子開得高明極了,即便是宮中太醫院院判只怕也看不出任何端倪,這幾味藥材,看似溫補,湊在一起對王妃自然也無礙,不過對腹中的胎兒如何,可就不好說了,看這方子上寫的,偏又特意強調必須『煎湯代水』,可真算是煞費苦心了,既要落了孩子,又極力避免損傷了王妃的千金之軀,真是有趣。」

  我心底寒意蔓延,勉力扶著案几站穩身子,卻還來不及做任何反應,門外,已經傳來了疏影的哭聲——

  「小姐,小姐,現在可怎麼辦啊,瀲少爺就要被問斬午門,刑期已經定了,就在三日之後……」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22 18:53


第101章

  疏影的面上,寫滿了驚痛惶恐的神色,淚水更是如同止不住一樣,氾濫成災,她緊緊的抱著我,渾身顫抖。

  可是,此時此刻,我根本無心無力去安慰她,我握住她的雙肩,咬牙問道:「你剛才說什麼?從哪裡聽來的消息?」

  「就在剛才……我出府去打探暗香的消息……走到城門的時候……正好遇到張榜告示……那告示上就是這麼說的……三天以後……瀲少爺就要被問斬午門了……哇……小姐我們該怎麼辦啊……」她哭得連氣也喘不上來。

  而我,如同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氣一樣,再無力強撐下去,軟軟的跌坐在塌間,一段段的往事,卻歷歷在目。

  二姐,我帶你去騎馬。

  那少年劍眉星目,對我明朗一笑。

  多少次,我騎在「逐風」的背上,與他並轡馳騁。

  而又有多少次,他舞劍,我撫箏,劍勢琴音,仿若共生了千年。

  縱然沒有血緣關係,可是彼此間的那份牽掛,不是假的。

  我並不是沒有想過會有這麼一刻,卻沒有想到,會是那麼的快,在我什麼都還來不及準備之前,如同平地驚雷一般,讓我一時之間,措手不及。

  可是,可是,那是瀲。

  是有著一雙坦蕩淚落眼睛的瀲,是這個世間毫無保留全心待我的瀲,是每一想起就會讓我從心底泛起暖意的瀲。

  怎麼可能,眼睜睜看著他問斬午門,而我自己卻什麼也不做。

  猛地站直身子,我徑直往傾天居行去。

  其實在回來的馬車上,南承曜就已經算是拒絕過我一次了,然而事到如今,不管有多荒唐諷刺,下意識裡,我最先想到的依然是他。

  南承曜並不在傾天居,逐雨說他正在思渺軒會客。

  忽然想起剛從紫荊宮回來的時候,秦安就曾等在王府正門說有客來訪,這麼不湊巧的時機,可是我卻別無選擇。

  三天之後,瀲就要被問斬午門了,我根本就不敢耽誤,也耽誤不起。

  一刻不停的往思渺軒趕,至少在表面上,相府的下人們對我的態度仍然和從前一樣,並沒有半分不同。

  所以依然是,沒有經過通報,我便能順順暢暢的進到思渺軒當中。

  透過庭前小院,隔了疏疏朗朗的花枝,正殿的門虛掩著,而正殿當中諸人交談的聲音,便隨風傳來。

  「……原來是這樣,是我誤會了三殿下,還請殿下不要見怪。」

  說話的,是一個年輕氣盛的聲音,而杜如吟有如黃鶯出谷一般的嗓音緊接著柔柔響起——

  「哥哥,你總是急躁,三殿下對吟吟如何,父親和哥哥也是看在眼裡的,怎麼還好這樣誤會殿下呢?」

  聽她這樣一說,我便明白,方才秦安口中的杜大人,便是杜如吟的兄長,現任上京門千總的杜如滔,只是不知道她的父親杜奉安有沒有同來。

  「我這不是為你著急嗎?」杜如滔笑道:「誰能猜透三殿下原來只是想要利用慕容清來拉攏人心,你如今又有了身孕……」

  「哥哥!」杜如滔的話沒說完,被杜如吟又羞又急的打斷。

  我不由自主的頓住了腳步,一動也不能動彈,只能聽得杜如滔的聲音帶了點滿不在乎,再度傳來——

  「怕什麼,我說的本來就是事實啊,況且如若不是皇上病著,你已經是名正言順的側王妃了,如若不是現在處在廢嫡與否的關鍵時刻,民心猶為重要,你就是我南朝三王妃了——是不是啊,三殿下?」

  「委屈吟吟了。」南承曜並沒有正面回答他,只是說了這樣一句。

  那杜如吟依舊柔柔開口:「只要能幫到殿下,吟吟什麼都願意,並不覺得委屈。」

  南承曜不欲再多說下去,轉而問道:「這位是?」

  杜如滔答道:「這是盧鳴輝將軍,原來在慕容瀲手下任副將的,盧將軍可真是忠君愛國,若非他及時將慕容瀲的行蹤通報給了朝廷,可有得折騰呢,所以我才鑲著帶他來給殿下見見。」

  南承曜沒有說話,倒是那盧鳴輝連忙開口道:「末將深受朝廷和皇上重恩,如何敢不披肝瀝膽竭誠回報,當日在南疆,慕容瀲拒捕意圖謀反,楊奪、司徒少權不辨是非誓要追隨,還逼得末將不得不點頭跟隨他們一道返京,但末將怎能有負皇恩呢,於是就在途中伺機將消息稟告了朝廷。」

  杜如滔接道:「將軍的苦心沒有白費,楊奪、司徒少權那兩個叛徒可沒慕容瀲那麼走運,有殿下『活捉』的口諭,早死了,不過這慕容瀲,我估摸著也沒幾天好活了。」

  盧鳴輝連忙應道:「他們是罪有應得……」

  接下來的話,我已經不想再聽下去了。

  盧鳴輝這個名字,我並不陌生。

  瀲在書信中曾多次提到,稱他英勇武隆,甚是器重。

  卻不想,他全然沒有保留的信任,竟然換來了如此慘痛的背叛。

  我深吸了一口氣,推門進去,看著仍舊侃侃而談的盧鳴輝微微一笑:「敢問盧將軍,若是謀反,瀲會不帶南疆重兵,反倒是帶一個叛徒同行嗎?再說了,當日盧將軍是被逼無奈,還是自請同行,本宮可是懷疑得很。」

  「你——」

  他似是想要發作,卻被南承曜淡淡止住:「她到底還擔著三王妃的名。」

  盧鳴輝不說話了,而南承曜轉向我,冷淡而不悅的開口:「你來做什麼?」

  我深深看他:「殿下,瀲不是謀反,根本就不是。」

  「那又如何?」他別開眼睛不再看我,依舊冷淡說著。

  我正欲開口,思渺軒門外忽然傳來一陣尖細的聲音:「聖旨到——」

  宣旨的太監走進正殿,拖長了聲音唸著:「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慕容瀲逆謀罔上,判於三日後問斬午門,特命三皇子南承曜午時監斬,欽此——」

  「臣領旨謝恩!」他一字一句的開口,每一個字都如冰刃一樣,刺進我的心底,從未有的絕望幾乎讓我承受不住。

  「殿下,我有幾句話想和殿下單獨說。」閉了閉眼,我強自控制著自己的情緒。

  他卻並不看我,漠然道:「如果是為了慕容瀲的事情,沒這個必要。」

  「殿下,」我幾乎是在哀求他了:「瀲不是謀反,根本就不是,只要他沒事,你要我做什麼都可以。」

  他依舊不看我,一字一句,冷漠而殘忍:「你能為我做什麼?」

  站在他身後的杜如吟,唇邊緩緩勾起一絲幸災樂禍的笑,可即便如此,也依然美麗得傾倒眾生。

  「殿下要的如果只是寧羽傾的臉,我沒有辦法給你,但是——」

  聲音裡掩不住淒然絕望,我狠狠的一閉眼,將手伸向了自己的衣袖。
第102章

  我的話沒有說下去,只是狠狠閉上眼,默不作聲的伸手想要拉自己的衣袖。

  如果是他,看了,是不是就會明白,又是不是還會感唸著曾經種種,而我所要的,只是瀲能活著。

  然而,更快的,我的手指剛觸上衣袖,「啪」的一聲,他重重的一記耳光打到了我的臉上,止住了我所有的動作,力道大得幾乎讓我站立不住。

  從我記事起,連一句重話都未曾聽過,可是如今,打我的人,竟然是他。

  思渺軒內一眾人等,包括大都統房剛璞在內,全都因為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怔住了,鴉雀無聲。

  而南承曜面色鐵青,隱約泛白,貴為南朝三皇子,他殺人或許無數,動手打人,並且是一個女人,大概還是平生第一次。

  卻沒有想到,竟然是我。

  他的聲音冷寒如鐵:「誰准你提這個名字的?出去。」

  根本不等我有任何反應,他已經厭煩的開口吩咐屋內候著的秦安:「送她回去,沒有我的允許,不准讓她踏出歸墨閣一步。」

  秦安上前,對著我面無表情的開口道:「走吧,王妃。」

  我慢慢站直身子,冷冷看向南承曜,那樣久。

  沒有再多說一個字,轉身離開。

  秦安一直送我回到歸墨閣內,我看著他,一字一句的問:「秦總管真的打算就此將我禁足在這裡?」

  秦安面上現出為難的神色:「王妃,其實殿下……」

  我疲倦的打斷他:「你只要告訴我是,或者不是。」

  秦安靜默了片刻,點頭。

  我嘲諷笑起,而他對著我躬身行下大禮:「請王妃相信,不管殿下做什麼,都是為了王妃著想,殿下心裡的疼,不會比王妃少半分。」

  「他也疼,可還是心狠。」我閉了閉眼:「他不要這孩子,也是在為我著想嗎?」

  說完,不等秦安反應,我起身徑直走向內間。

  其實只是猜測,並沒有肯定,可是無可否認,這個念頭,真真切切的存在我的腦海中過,所以才會,幾乎是不假思索的就脫口而出。

  淳逾意那一日所說的每一句話,我都沒有忘記。

  我還記得,他說起桑慕卿要他發誓時候的樣子,那樣痛入骨髓的絕望與無可奈何,如何能作偽得出?

  他那樣愛她,又怎麼會忍心不答應她,他既然願意依著她的遺願效忠南承曜,又有什麼理由要害我,若說這是桑慕卿的意思,那又何苦在方子上大費周章,既要落了孩子,又不傷我性命。

  我沒有辦法不去想,這或許是南承曜的授意,雖然我想不出,他這樣做的理由。

  難道,僅僅是因為,這個孩子身上,無可避免的流淌了他所不希望承襲的血脈?

  難道,僅僅是因為,杜如吟已經懷孕了,所以他不在乎了?

  心底有尖銳的疼痛不受控制的泛起,我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不再去想。

  現如今,我所要想的,所要做的,只是救出瀲而已。

  可是,他連歸墨閣都不肯讓我出,是不是也是料定了我不會放任不管,那麼,我到底又該怎麼做呢?

  按著心口,我一下一下的吸氣,可是還是疼,幾乎就要喘不過氣來。

  可是不行,我還不能倒下去,瀲,我怎麼能眼睜睜看著他出事。

  忽然之間,一隻手,一把抓過了我的手腕,然後細細的銀針精準無誤的扎入了我的陽池穴中,疼痛隨之一點一點的緩解。

  漓陌一襲白衣,厭惡的看著我:「我最恨你這副要死不活的鬼樣子,既然照顧不好自己,何不死了乾脆,留在這個世上只會拖累別人!」

  我輕聲道謝,疲倦的閉了閉眼,再睜開,沒有想到原來還是得走這一步。

  「漓陌姑娘,我想請你幫我一個忙。」我看著她,輕聲開口。

  她嘲諷的笑了起來:「現在還沒到晚上呢,怎麼王妃就開始說夢話了呢?」

  我並不去理會她含諷帶刺的話語,依舊自顧自的說了下去:「從前在邪醫谷的時候,蘇先生曾教過我一種名為『彼岸生香』的藥丸方子,服用之後可以使人一個晝夜呼吸幾無,身體僵硬,形同死亡,而一個晝夜之後,藥效便自然消退,服用之人仍與常人無異。我雖知道該怎麼配,但之前從未試過,我需要萬無一失,也沒有時間慢慢研製,所以想要請漓陌姑娘幫我。」

  「你想把這『彼岸生香』用到慕容瀲身上吧?」漓陌似笑非笑的看著我:「那藥丸我身上便有,用不著去配——可是,我剛才似乎聽說,三王妃今後連這歸墨閣都走不出,即便拿著藥,又怎麼能送到看守森嚴的天牢死囚裡呢?」

  「在傾天居三殿下寢室正中的沉香木塌旁,有一處暗格,暗格當中還有兩道暗層,其中第二道里,放著皇子通行的令牌,拿著這塊令牌,你便可以輕鬆進入天牢當中。」

  我深吸了一口氣,看向漓陌:「我需要姑娘幫我,拿到這塊令牌,然後扮成男裝以三殿下的名義去天牢看慕容瀲,就說三殿下顧念他畢竟在與北胡一役中有功,特命人來送他最後一程。我會寫一張紙條給姑娘,請姑娘伺機將它並『彼岸生香』一道交給瀲,他看了,會明白該怎麼做的。」

  漓陌跟在蘇修緬身邊多年,醫術武藝均得他親傳,一手易容術更是出神入化。

  蘇修緬曾出言若她離了邪醫谷,在江湖上另立門戶,不會比淳逾意、蕭聖音差,也曾有過這樣的意思放她離開,可是,漓陌卻說什麼也不肯走。

  事到如今,我只能寄望於她,也相信她能做得到,即便是我沒有被南承曜禁足,隆起的小腹也無法掩飾身份,我一樣需要她幫我。

  只是,我很清楚她一直以來對我的厭惡,又怎麼會輕易答應幫我?

  果然,漓陌冷笑著開了口:「三王妃想得倒是挺好,只是我憑什麼要幫你?」

  我和緩而堅持的開口:「我自然沒有辦法勉強姑娘,我這想讓姑娘知道,如果瀲有事,那麼我一個人獨活在這個世上,也沒什麼意義了。」

  「你死你活與我何干?」漓陌依舊冷笑。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自然是沒有關係,姑娘還可以自此解脫回邪醫谷覆命,只是不知道姑娘會怎麼跟蘇先生說。」

  她冷冷看我,聲音亦是寒若冰霜:「你在威脅我?」

  我垂下眼眸,輕輕開口:「對不起,我只要瀲能活著。」

  「三王妃似乎忘了,三殿下是何等厲害的人物,他的寢殿,是旁人能隨便進去的嗎?更何況還要拿到令牌。再說了,王妃就不怕皇帝老兒不解恨,非要在慕容瀲詐死的屍體上砍上個百千刀才罷休?」她的語速越來越快,聲音冷而尖銳。

  「那就是我的事情了。」我緩緩閉上了眼:「無論用什麼法子,今天晚上,我會拖住三殿下,剩下的人,我想對姑娘而言,就不是問題了。」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22 18:53

第103章

  「小姐,你一個人留在這裡真的沒事嗎?」疏影擔憂的看著我。

  「沒事,我只是想一個人靜一靜,今天晚上你就先去畫意那裡睡上一宿,也讓我寢殿裡服侍的人都下去吧。」我看著她輕道,伸手揉了揉眉心的倦意。

  她看我這樣,也不敢多說什麼,點頭帶著小丫鬟們都下去了。

  漓陌冷笑看著我:「王妃還真是會作戲,是不是從前在公子面前那些個纖纖弱質的樣子,也全都是裝出來的呢?」

  我沒有理會她話語中的厭惡嘲諷,只是看著她輕道:「我不想說謝謝,但是姑娘的恩情,慕容清會永遠銘記在心,雖然姑娘並不稀罕,但從此以往,只有姑娘開口,但凡是我能做的,慕容清絕無半個不字。」

  「慕容清?」漓陌笑了起來:「她可早死了,我找誰開口去?王妃是當慕容清當得忘乎所以了呢,還是在和我玩文字遊戲,給一個永遠也兌現不了的承諾?」

  我僵了一下,閉了閉眼,然後緩緩開口道:「不管是慕容清還是寧羽傾,都不會忘了對姑娘的承諾。」

  「那如果我要你永遠不見公子呢?」她依舊笑問。

  我深深吸氣,然後開口道:「如果這是姑娘要我給出的回報,那麼我答應你,只要瀲沒事。」

  漓陌的笑容驟然冷了下來:「在你心裡,就連慕容瀲都比公子重要?」

  我不知道該怎麼接口,而她也不等我反應,冷冷道:「三王妃欠我的承諾,可記好了,我總有一天要討回來的。還有,若是王妃拖不住三殿下,又或者是皇帝老兒非要在慕容瀲身上砍個百千刀才解恨,那麼就連公子也怪不得我了。」

  她說完,轉身就走,清冷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夜色當中。

  門重又合上,我靜靜坐著,看天色一點一點的暗了下來,起身將桌上備好的酒傾倒在寢殿四周的窗櫺布匹之上,然後將高照的紅燭扔下。

  酒是上好的酒,火勢不一會就蔓延了起來。

  南承曜在思渺軒的種種表現,又刻意將我禁足在歸墨閣內,就已經意味著他是鐵了心不會幫瀲,甚至於不會讓我有機會牽涉到瀲的事情裡來。

  既然這樣,若只是單純請他過來,他未必會見我,所以,這或許是我唯一的出路。

  我其實是在賭,賭他對我是在意的,賭他並沒有不要這個孩子,賭我原來的猜測其實是錯的。

  而即便是我賭輸了,也不至於會一敗塗地。

  按著他話裡的意思,他還需要我繼續擔著三王妃的名,以籠絡民心,那麼,也絕不會輕易放任我葬身火海。

  只是,我一面用沾了清水的紗布摀住口鼻,一面伸出左手撫上自己的小腹。

  我的孩子,我曾發誓不再讓任何人有機會傷他一絲一毫,可是如今,讓他陷入危險當中的,卻是我自己。

  雖然之前已經請漓陌幫我施針穩固胎兒,我也在房間裡備下了足夠的清水和紗布,避免吸入過多的濃煙對孩子不利,可是,我依舊是,沒有能夠好好的照顧他。

  火勢越來越大,門外喧囂而驚惶的聲音,斷斷續續的傳來——

  「……王妃還在裡面,快去救王妃……」

  「……現在燒成這樣,已經進不去了,只能想辦法滅火……」

  「……快去稟告三殿下……」

  我慢慢閉上了眼,歸墨閣的這場大火,應該會吸引過整個三王府的注意力,漓陌拿到令牌應該也更加容易。

  只是,我不知道他會不會來,又要我等多久?

  即便是掩住了口鼻,濃煙卻依舊嗆得我不住流淚,一下一下,痛苦的咳著。

  我用盡全力保持自己意識的清醒,忍受著高溫以及漸漸逼近的火舌侵襲。

  然後,我看見了他,披著浸透了水的褥子,從熊熊的火光當中而來,越來越近。

  他發上的水滴落在我的面上,煙霧重重,我看不起他的樣子,也開不了口說話,只知道他將身上濕透了的褥子緊緊的裹在我身上,然後抱著我避開已經開始坍塌的柱樑,從被火封住的窗口,一躍而下。

  他將我的臉按在他懷中,我看不見,只能聽到風聲。

  閉上了眼,是無力,也是不知道該怎麼面對。

  若是清醒,我該對他說些什麼,又怎麼來留住他。

  很多話我說不出口,很多話他不會相信。

  所以我只能閉著眼,假裝自己失去了意識。

  他將我抱到了歸墨閣的偏殿,疏影的哭聲響在耳邊,我心知她必然是嚇壞了的,卻無法開口安慰她。

  「殿下,不如先讓疏影替王妃更衣免得王妃受涼了,殿下的衣服也濕透了,尋雲已經帶了新的過來這就伺候殿下換上。」尋雲跟在我們身邊快步走著,輕輕開口。

  我感覺自己的身體被小心的放到了塌間,然後疏影一面哽咽一面和幾個丫鬟一道替我換下被那褥子浸濕的衣裳。

  然後有腳步聲響起,我重又靠入一個溫熱的胸膛。

  有人用溫毛巾替我輕柔的擦拭面容,亦是有人輕搭住我的手腕替我號脈,在整個過程中,我一直靠在南承曜的懷中,而淳逾意的聲音響了起來——

  「幸虧她掩住了口鼻,才沒出什麼大事。」淳逾意鬆了手,繼續道:「不過三王妃的身子本來就弱,從脈象上看她最近情緒波動極大,再這麼下去不單孩子難保,她自己也會有危險。」

  「我還是那句話。」過了良久,南承曜的聲音才緩緩響起,暗沉如夜。

  淳逾意含諷笑道:「有三殿下這句話,到時候我拿掉了孩子,三殿下可別又怪罪我。」

  依舊是過了很久,南承曜才再開口,只有兩個字,沉到漠然:「不會。」

  我幾乎是用全部的意志力來控制住自己不要顫抖,卻沒有辦法止住,心底那越來越甚的冷意蔓延。

  然而,我卻什麼都不能做,只能放柔身子,靠在他懷中,任由他的手,一下一下,撫過我的長發。

  淳逾意走了,他坐直身子,似是想要放下我起身下塌。

  我暗暗做了個深呼吸,放軟了身體,隨著他的動作,狀似無意識的,更加偎進了他的胸膛。

  我感覺到,他的身體似是一僵,然後緩緩的放鬆了下來,重又靠回塌間,依舊抱著我,氣息沉默到柔和。

  時間一點一點的過去,雖然閉著眼,可我並不敢放任自己睡過去,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也還醒著。

  不知道過了多久,門毫無顧忌的被打開了,然後漓陌的聲音含諷帶笑的響起:「王妃可真是本事啊,竟能將三殿下拖到現在呢!喏,三殿下,你的令牌,現在還你——」
第104章

  漓陌將令牌隔空擲了過來,南承曜伸手接住,也因此鬆開了原本擁著我的雙手。

  「王妃交代我的事情我可都辦好了,至於怎麼去跟三殿下解釋,後續又該怎麼辦,那可就是王妃自個兒的問題了。」

  漓陌的笑語裡,帶著毫不掩飾的厭惡和嘲諷,冷冷看向我與南承曜,語畢,也不再多留片刻,徑直轉身離開,連房門也懶得合上。

  我慢慢自南承曜懷中坐直了身子,其實並沒有想到漓陌會這樣做的,然而這一切卻又在情理當中,我沒有辦法去怪她。

  畢竟是自己不擇手段的威脅她在前,而她能順利將「彼岸生香」交到瀲手中,我已經打心底裡感激她了。

  我轉頭去看南承曜,他一手握著令牌,卻並沒有分神理會,只是定定的看著我,暗邃幽深的眼底沒有一絲可以解讀的情緒,一言不發。

  「就想殿下聽到的那樣,」我深吸了一口氣,不避不讓的直視他的眼睛,然後一字一句的開口道:「我求漓陌幫我到傾天居取來殿下的令牌,然後憑藉令牌進到天牢死囚當中去找瀲,將一種名為『彼岸生香』的藥丸找機會交到他手中。」

  「歸墨閣的這場大火,也是你自己放的。」他看著我,開口,明明是問話,卻已經用了陳述的語氣。

  我點頭,本就沒有想過能瞞住他,也不欲在這件事情上面多說什麼,只是繼續開口道:「彼岸生香,服用之後可以使人一個晝夜呼吸幾無,身體僵硬,形同死亡,而一個晝夜之後,藥效便自然消退,服用之人仍與常人無異。瀲會在明天晚上服下這藥丸,可是我不敢肯定皇上會不會非要在他身上砍上幾刀方肯罷休,我求殿下幫我,不要讓這樣的事情發生,我只要他能活著。」

  「如果今天晚上我不來,又或者是來得晚了,你有沒有想過,你或許會被活活燒死在這歸墨閣當中。」他沒有理會我方才的話,依舊深深看我,話語裡藏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怒和緊繃。

  我平靜回視他,開口:「那又如何?救不了瀲,我一個人活在這世間也沒什麼意思了。」

  他的眼神驟然一冷:「你一個人?難道連孩子你也不顧了嗎?」

  我忽然覺得想笑,而我也真的笑了出來,眼睛卻灼熱的疼著:「到了如今,殿下還來問我這樣的話,不覺得可笑嗎?」

  他的眼神微微轉深,略一思索,似是明白了我話中的意思,伸手握住我的雙肩,一字一句的開口:「不是你以為的那樣,當日事出危急……」

  「殿下,我不想再聽你的不得已,」我開口打斷了他:「我只要你答應我,瀲詐死以後,不要讓他出任何的事,這就足夠了!」

  他的眉心,忽而就棲上了一抹疲倦,眼底的暗色的光影那樣沉,沉得幾乎令人窒息:「清兒,原來你一直都不相信我。」

  我看著他,笑到落淚:「殿下要我怎麼相信你呢?在你毀了我的家之後,在你對著杜如吟極盡恩寵之後,在你不要這個孩子之後,在你當著那麼多人的面打了我之後——殿下,你高估我了,我並沒有你想像當中那麼堅強。」

  他暗黑的眼眸深處,現出些許震動的神色,忽而伸手再度握住我的雙肩,語氣中也帶上了少有而外現的急迫:「清兒,如果我說,我從來都沒有不要這個孩子,也從來都沒有愛過旁人,你會不會信?在東宮和慕容家謀反這件事上,我算不得無辜,但並不是你想的那樣,你又願不願意聽我的解釋?」

  「殿下,」我疲倦而無力的閉目搖頭:「現在我唯一想要的,只是瀲能活著,至於其他,我已經不在乎了,真的不在乎了。」

  過了良久,他慢慢的鬆開了手,起身下塌,令牌掉到了地上,碎成兩半。

  沒有再多說什麼,他向門外走去。

  「殿下還沒有答應我。」我看著他的背影,啞聲開口。

  他頓了一頓,聲音裡帶著些許倦意與淡漠:「如果你想要我答應,從此以往,再也不要做今晚這樣的事。」

  說完,他並沒有等我回答,徑直離開,依舊挺拔的背影消失在夜色當中,不知道為什麼,看起來竟帶上了幾分蕭索的意味。

  我躺在床上,心底一片空茫,自然是不可能睡著的,睜著眼一直到天明。

  疏影進來替我梳洗更衣的時候,眼睛哭得又紅又腫:「小姐,你嚇死我了,他們都攔住我不讓我進去,說火勢那麼大,進去也只能是再搭上一條命……可是小姐若是出事了,疏影還活著做什麼,但我掙不開他們……後來三殿下來了,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那個樣子,根本就沒有人敢攔他,他一個人什麼也不說就那樣衝進火場當中,又不知道小姐在哪裡,就只能從第一層進去開始找起,那個時候剛好有一根著火的樑柱掉在他身後,只差一點就要砸到他了,逐雨眼看著都快暈過去了……」

  「好了,疏影,」我閉了閉眼:「都已經過去了。」

  她吸了吸鼻子,用力點頭:「幸好小姐沒事,只是小姐,從今往後,疏影半步也不要離開你了。」

  我輕輕抱了她一下,輕道:「傻丫頭。」

  待到梳洗完畢,我走出偏殿,看大火過後的一片狼藉,心底複雜難言。

  秦安上前來對我請安開口道:「王妃的寢殿現如今已經住不得人了,秦安已經將荷風軒收拾妥當,雖比不得歸墨閣舒適,但也算清幽,還請王妃暫時委屈幾日,待歸墨閣一切修葺完畢,再請王妃搬回來。」

  我點點頭,帶著疏影進屋收拾東西,其實也沒有什麼好收拾的,我的東西,大部分都在那一場大火中灰飛煙滅。

  料想著不會太久的,卻不想等一切妥當我們進到荷風軒的時候,天色已經漸漸的暗了下來。

  我的心緒越發不定,卻也明白,現如今這個緊要關頭,自己是萬萬不能輕舉妄動的。

  我躺在床上,了無睡意,終於熬到了天明,我強迫自己如平常一樣起身梳妝,看書漫步,縱然心底已經是憂心如焚。

  直到快晌午的時候,疏影「哇」的一聲哭著衝進了我房裡:「小姐,外頭都說瀲少爺昨兒個夜裡在牢裡畏罪自盡了……」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22 18:54

第105章

  疏影用了「畏罪自盡」四個字,而不是「暴斃」,或者「離奇死亡」,我一直揪著的心,終於慢慢的放了下來,雖然並沒有,也不可能完全落定。

  我看著疏影傷心欲絕的樣子,卻什麼也不能說,什麼也不能做,連一句安慰的話都不能有,只能陪著她默默流淚。

  起身出了荷風軒想要去找南承曜,他卻並不在府中,尋雲靜靜的看了我良久,方才一字一句開了口:「殿下出府去了,臨行前交代,如果王妃過來,就請王妃回去等著,什麼也不要做……其實尋雲以為,王妃是什麼也用不著擔心的,因為即便是天塌下來,也有殿下幫你頂著,尋雲只求王妃能夠體諒,殿下也是人,他也會疼,也會累的。」

  這是她第一次,直視我的眼睛和我說話,沒有了以往低眉斂容的恭順。

  我閉了閉眼,沒有說話。

  那天夜裡,在歸墨閣偏殿,南承曜說的每一個字我都記得,我不是不懂,他或許是愛我的。

  可是,這樣的愛,我已經無力再去面對。

  我想我永遠也學不來他的心狠無情,對人對己。

  或許我能夠明白,甚至試著去理解,卻沒有辦法心無芥蒂的接受,當一切沒有發生過。

  就像是,他可以眼睜睜的看著曾經的我,從他眼前縱身跳下,而我卻無論如何不能看著瀲被問斬一樣。

  那一段曾經,並不是我不記得,就不存在的。

  就如同,以愛為名,並不是所有的傷害就會被抹殺一樣。

  我不知道自己還會遇到什麼,也不知道他還會怎麼做,我並沒有他想像當中那樣堅強。

  我已經太累了,而這個世界上有太多的事情,並不是有愛就可以的。

  回到荷風軒,或許是見我面色不太好,疏影強自忍住哭泣,反過來勸我道:「小姐,你不要傷心了,瀲少爺最心疼小姐了,他如果知道,不會願意看到你這個樣子的,疏影服侍你躺一躺好不好?你不為了自己打算,也要想想肚子裡的孩子啊!」

  我伸出手臂抱住她,我的疏影,總是全心全意的給我溫暖的疏影,可是我卻沒有辦法告訴她實情,至少現在不行,在瀲還沒有完全脫離危險之前,我根本就不敢去冒任何一絲的風險。

  等在荷風軒內,不是不心焦的,然而我想起了南承曜的話,並不敢有任何動作。

  一直到夜深了,我才再見到他,他的眉心棲著一抹疲倦,手中拿了一頂斗篷。

  這個時辰,除了疏影死活不肯離開我房間以外,下人們都已經睡下了。

  我一下子站了起來,忽而意識到自己的動作或許太急了,強自定了定神,開口對疏影說道:「疏影,你先下去睡吧,我有話想要和殿下說。」

  或許是親眼看見南承曜衝進火場去救我的緣故,她聽我這樣一說,又轉眼看了看南承曜,乖巧的點頭出去了,幫我們帶上了門。

  「殿下……」

  我剛開口,便被他的動作止住了聲音,他伸手將斗篷披到我身上,親手替我系好,出口的話語卻是極淡:「慕容瀲不會聽我的安排,所以我來接你一起去。」

  我一直懸著的心,到了此時,才終於安定。

  我看著他眼底淡淡的青色,卻終究只是微垂羽睫,輕聲開口:「謝殿下。」

  他沒有做聲,只是深深看我,半晌,唇邊勾出一個淡淡的弧度,似是自嘲又似蒼涼,聲音卻淡漠得不帶任何一絲多餘的情緒。

  「不用,是我自己願意。」他說。

  不等我有任何反應,他已經轉身大步向門外走去,我看著他的背影,壓抑下自己種種複雜心緒,跟上了他的腳步。

  他在庭院中站住,將手伸給了我,我暗暗做了個深呼吸,把自己的手交到他的手心。

  他微一用力,將我待到懷中,輕托住我的腰,開口:「閉上眼睛,不要怕。」

  其實我並不怕,瀲曾經這樣帶我出府過,然而仍舊依言輕輕閉上了眼,只聽得到風聲在耳邊呼嘯而過。

  待到他喚我睜眼的時候,我們已經身處在了一個狹小昏暗的房間當中,我一眼便看到了塌上躺著的瀲,什麼也顧不得了,立時奔了過去。

  自他去了南疆,這是我第一次見他。

  他瘦了很多,或許正是因為這樣,昔日明朗俊逸的面容上面,少了幾分柔和與意氣風發,多了許多棱角分明的冷厲與疲憊。

  我忍不住伸手,心疼的撫上他消瘦的面頰,雖然已經漸漸回溫,但那依舊異於常人的冰冷,卻仍是讓我的心止不住的輕顫了下。

  從此以後,這個世間,將再也沒有慕容瀲的存在。

  屋內並沒有其他人,我坐在塌邊等瀲甦醒,而南承曜靜靜的站在我身後,不發一言。

  當沉睡中的瀲慢慢睜開眼睛的時候,我握著他的手,幾乎是連呼吸都屏著了。

  「彼岸生香」,我雖然聽蘇修緬說過它的藥效,卻從未見過,更是第一次使用。

  用在自己至親之人的身上,我沒有辦法不懸著心。

  他眸中渙散的光影慢慢聚攏了起來,我在他眼裡看見了自己的影子。

  他定定看著我,眨了一下眼,又眨了一下,表情有些怔然。

  我深吸了一口氣,止住不斷上湧的淚意,放柔了聲音,對他開口道:「你覺得怎麼樣了?有沒有什麼地方不舒服?舒展一下身體試試……」

  我的話沒有能夠說完,他忽然起身一把摟住了我,然而畢竟因為藥力剛過的緣故,他方才的動作又太急,一時無力,重又重重的跌回到了塌間,而我也被他的手臂帶著,整個人倒在了他身上。

  他沒有放開我,反倒是加大了臂上的力道,緊緊的摟住了我,聲音裡聽來,竟然含著一絲緊繃和顫抖:「二姐,我們一起離開這裡。」

  他摟著我的手臂是那樣的緊,緊到甚至讓我感覺到微微的疼,我閉上眼,無聲嘆息。

  正欲開口說些什麼,卻忽然聽到身後南承曜的聲音冷淡傳來,一字一句,清晰無比:「你覺得可能嗎?」

  我感覺到,瀲的身體,在那一刻,驟然緊繃。
第106章

  我死死的抱住瀲的身子,他一來因為藥效剛過使不上太大的勁力,二來也是因為害怕傷到我不敢強推,所以並沒有能夠掙開我,只是依舊目帶恨意的開口道:「二姐,就是他們姓南的,害得我們一家家破人亡,我不會放過他的!」

  「如果不是你姐姐,你連活著說這句話的機會都沒有,還談什麼放不放過?」南承曜笑了下,眸光卻極為冷淡:「放手,你姐姐還懷著身孕,經不起你這麼折騰。」

  瀲越發的怒意縱橫,卻不敢再亂動,眸中的慘痛恨絕讓我的心止不住的生疼,卻又擔心他的胡攪蠻纏白白斷送了自己的生機,情急的開口道:「瀲,多虧了殿下肯幫忙你才沒事的,你快別鬧了!」

  他慘聲笑道:「他先害得我家破人亡在前,現在又扮好人放了我,難道還要我感激他不成?」

  我緊緊握住他的手臂,閉目搖頭,語氣極輕卻是一字一句的開口:「我只是要你好好活著。」

  他僵了一下,原本暴怒的氣息慢慢的柔和了下來,似是想要開口說些什麼,然而南承曜的聲音卻已經淡淡傳來,不帶任何一絲多餘的情緒……

  「門外已經備好了馬匹銀兩,足夠你出上京安頓下來,天亮之前從安定門走,不會有人盤問。」

  他一面說著,一面將手中的「湛盧」扔了過去,瀲下意識的伸手接住,原本憤恨的眼眸看著手中的「湛盧」慢慢轉深,良久,抬起眼來,對南承曜嘲諷的一笑……

  「三殿下就不怕會放虎歸山?你現在不殺我將來一定會後悔,因為總有一天我會回到上京讓你們南家血債血償!」

  「瀲!」

  他卻並不看我,而是目不轉睛的盯著南承曜,南承曜卻並不以為意,依舊是淡淡道:「要找我報仇,你首先得有命活著離開上京,天快亮了。」

  瀲的眸光幽深,看著南承曜:「我不會領你的情,你記得我的話,我總有一天會回來的。」

  「我南承曜做事從不要人領情。」

  他的語音其實並不重,淡漠中透著些許決絕和蒼涼,每一個字都沉進我心底,我回頭,看見他眼底淡淡的青色。

  心底那絲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尚不及清理,瀲已經一把抓住了我的手:「二姐,我們走!」

  「你覺得我會讓你帶走她嗎?」南承曜冷冷看向他握著我的手,原本淡漠的聲音裡也帶上了幾分冷意。

  「難道繼續留她在殺父滅族的仇人身邊,每天過著生不如死的日子?」瀲譏諷問道。

  南承曜的面色僵了一下,然後緩緩開口:「生不如死,那也是活著,只有活著,一切才有可能。」

  他閉了閉眼,重又冷聲道:「離天亮只有一兩個時辰了,到時候你連上京都出不去,帶著她陪你一起送死嗎?」

  瀲依舊固執的拉著我的手,看著我的眼睛,以一種從未有過的認真對我開口:「二姐,你相信我,我不會讓你受苦的,我們先離開這裡,然後再找機會回來接三姐,我會有辦法的,你相信我,你什麼也不用擔心。」

  他的眼眸深處,呈現出一種深沉的黑色,藏著些微的急迫和無法錯認的溫柔,語氣中篤定讓我略微愣了一下,卻並不是開心。

  我在心底無聲嘆息,如果有可能,我更願意他就此拋棄慕容瀲的身份與責任,真正縱情山水,無拘無束的生活。

  可是,我看著他的樣子,看著他眸底深刻的痛楚與執著,知道這一切也僅僅只會是我的希冀。

  然而,我卻沒有辦法開口勸他什麼,而即便是出言相勸,他也不會肯聽。

  「要走你一個人走,不走你就留下來等死,我不可能讓你帶她走。」南承曜冷硬的聲音裡已經隱約帶上了幾分不悅,轉身推門而出,而一聲馬匹的嘶鳴聲,也隨之傳來。

  我深吸了一口氣,一把拉住瀲站了起來往門外帶:「你快走,天就要亮了。」

  他死死的握著我的手:「要走一起走,我不可能留你一個人在這裡!」

  我死命的一面推他,一面想要掙開自己被他握著的右手:「我不會跟你走的,你快走,我費那麼大的勁把你救出來就是讓你留在這裡等死的嗎?」

  他的犟脾氣上來,也固執得不肯放手:「你和三姐是我在這個世間唯一的親人了,三姐我現在沒有辦法救她走,但是若是連你我也沒辦法保護,我還活著做什麼,不如死了算了!」

  無論我怎麼樣勸說,手上又怎麼用力,他卻只是固執的紋絲不動。抬眸看見欲曙的天色,心底越發的焦急起來。

  他的性子我太瞭解了,情知無法,索性心一橫,我咬牙開口道:「你放開我,我根本就不是你姐姐!」

  他充耳不聞,冷笑道:「你連這樣的話都說得出來了!但是我告訴你,沒有用的!」

  「你以為我在騙你?我也希望是這樣!可事實上我的確不是你姐姐,真正的慕容清已經死了!」

  或許是因為我語氣中太深太沉的複雜情緒是無論如何也偽裝不來的,他僵了一下,定定看著我不說話。

  我閉了閉眼,強自調整了一下自己此刻的心境,開口:「瀲,我從來都沒有騙過你,現在不會,將來也不會,可我的確不是你姐姐。當年蘇先生救了我和你姐姐,出於種種原因,他整易了我的容貌,讓我頂替了你姐姐的身份,而我因為失去了記憶,也一直以為自己就是慕容清,直到前些日子我去了邪醫谷,蘇先生親口告訴了我,我才知道的。我不會騙你,而蘇先生也不會騙我,這一切雖然荒誕,可畢竟是真的……」

  「那你是誰,誰又是我姐姐?」他打斷了我。

  「你姐姐已經死了,而我是誰並不重要。」我沒有告訴他桑慕卿的事情,或許這樣做很自私,可是她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告訴瀲也只能平添他的傷懷,或許有一天我會親自告訴他的,但是,不是現在。

  我看著他的眼睛,幾乎是用盡全力才能說出接下來的話語,然而每一個字,都無比清晰——

  「一直以來,你所依賴仰仗的家族已經垮了,不能夠再給你庇護和榮光;你所信任的人也背棄了你,用你的信任甚至性命去換取榮華富貴名利地位;你的衝動幾乎害死了你,而你唯一的親人,只剩下灩兒,她還在等著你來救她離開,可是現在的你,根本就沒有這個能力!」

  他不說話了,只是深深看我,而我依舊強撐著自己站直身子,一字一句的看著他開口:「所以,你不可以再這樣恣意妄為下去,你要學會長大,因為從現在開始,這個世間能幫你的人就只有你自己而已。你要記得,從現在開始,昔日意氣縱生率性而行的慕容家小少爺已經死了,這個世間再不會有慕容瀲,從現在開始,你的人生是全新的,能依靠的人也只有你自己,你明不明白?」

  他的眸中,現出深深的震動,卻依舊是瞬息不離的盯著我的眼睛:「你呢?就因為我們沒有血緣關係,所以你要和我撇清關係,從此以後,只當我是一個陌生人?」

  我咬牙剛想點頭,他卻忽然一把將我緊緊的摟到懷中:「你不要說,因為你即便說了我也不信,我不是傻瓜,那曲『思歸』,那些情分怎麼可能是假的?」

  我感覺頸項間,有微溫的濕意,心底驀然一痛,本能的想要抬頭,然而他卻沒有讓。

  他伸手,將我的臉牢牢的按在他懷中,話音裡微微的顫抖,卻一字一句,堅沉如鐵:「你說的沒錯,現在的我並沒有能力帶你離開,但是,你等我,終有一天我會回來,我不會讓你等太久的,我發誓。」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22 18:57

第107章

  南承曜站在門外,背對著我們,隔了並不算近的距離,我並不知道他有沒有聽到我方才說的話。

  他那樣的人,既然選擇先行出門,是不屑偷聽的,而即便是他聽到了,知道了我不是真正的慕容清,我也沒什麼好在乎的了。

  我看著瀲在馬背上的身影,越行越遠,一直捨不得收回自己視線,而他,一次也沒有回頭。

  我所擁有的,已經越來越少,少得已經沒有多少東西可以失去了。

  直到瀲的背影漸漸看不見了,南承曜不知何時來到了我的身側,伸手擁住我的肩:「你不用擔心,他不會有事的。」

  我感到有些茫然,沒有掙開他,卻也仍舊怔怔看向瀲遠去的方向。

  他鬆開我,走向拴在樹上的馬匹,徑直牽了過來,然後不等我反應,一伸手輕而易舉的將我抱上了馬背。

  我微微一驚過後,也就沉默了下來,他能做到這一步,我已經該感激他了,自己的確是沒有理由讓他陪我在這裡漫無邊際的傻站下去。

  南承曜也沒多說什麼,利落的躍上馬背,將我圈在懷中,策馬馳騁了起來。

  他用自己的披風裹住我為我擋風,我的身子微微僵硬,閉上了眼,並沒有掙開。

  這匹馬和之前瀲騎走的那匹一樣,外表看上去並沒有多出色,然而現在自己真正騎上去了才知道,這馬匹縱然是比不得「盜驪輕驄」和「逐風」那樣的絕世良駒,然而卻無疑算是百里挑一的好馬了。

  我以為南承曜要帶我回三王府,沒想到馬匹卻往相反的方向一路奔馳,正微微的疑惑,一抬眼,前方豁然便是安定門。

  我有些震動,回眸去看他,他的臉印在明滅的天色中,如刀刻一般深竣。

  他沒有說話,只是立馬於安定城門下,自己先利落的躍下,然後伸臂將我抱下。

  安定門的守衛,本是面無表情的低垂眉眼,仿若泥雕一般立著,一副對週遭的一切不見不聞的架勢,在見到他驟然出現之後,皆是微微一驚,然而也並未慌亂,只是默不作聲的對他行了個禮。

  我們一路登上城門,所遇守衛寥寥無幾,卻毫無例外的都是如城門口的守衛一樣的狀況。

  我知道這是他安排好了的,能選在今晚在這裡當差的必然不會是常人,也明白他帶我來是想讓我確認瀲已經安然無恙的離開上京了,心底,不是一絲觸動也沒有的。

  他帶著我一直登上安定門的最高處,扶著我的肩將我的身子微微轉向城門外側。

  我正不解,卻忽然之間,在視線的盡頭,發現了一個極小的影子正朝著遠方奔去。

  克制不住內心的激動,我伸手握上城牆的棱角,其實什麼也看不清的,只是一個模糊的移動著的影子,可是,我知道那是瀲。

  那麼,南承曜一路縱馬飛馳帶我來到這裡,竟是為了可以讓我多送瀲一程嗎?

  我沒有回頭,依舊看著那個漸行漸遠的模糊身影,慢慢幻化成小小的黑點,然後徹底的消失在這蒼茫的天地之間。

  可是,我知道,南承曜一直站在我身後,陪我一起目送瀲的離去,那或許,是他來日的大敵,又或者,他根本就沒有把瀲放在眼裡。

  我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此刻的天色已經一點一點的亮了起來,這一次,南承曜倒是並沒有催促我,他只是解下自己的披風搭在我的肩上,然後靜靜的陪我站著,直到他的一個下屬提著一個食籃來到我們面前。

  「殿下,這個時候氣溫最低,城樓上風又那麼大,這裡一時之間也籌不出什麼好東西,末將只提了些白粥上來,請殿下和王妃將就著暖暖身子。」

  那人我雖沒見過,但聽他與南承曜說話的語氣並沒有半絲客套生分,只是白粥,他也敢拿來奉與南承曜,想來是當真為他著想,應該是他的心腹之人。

  南承曜看了一眼熱氣騰騰的白粥,又看了看在寒風當中略微瑟縮的我,淡淡開口:「也好。」

  那人將我們請到供守軍休息的房中,裡面自然並沒有旁人,他舀了一碗呈給南承曜,南承曜接過遞到了我的面前:「先將就著暖暖身子,回府再讓他們重新準備早膳。」

  我點點頭,有些心不在焉的喝下,隨他下安定門的時候,天色已經大亮。

  騎馬一路回到王府,為了避人耳目,走的是後門,還隔了一段距離,便看到秦安眉目焦灼的站在那裡不住張望。

  在我的記憶中,秦安一直都是平和沉穩的,我從未見過他這個樣子。

  正微微的疑惑,然而下一刻,我的視線正巧觸及了他看我的眼神,心,沒來由的一沉。

  「出什麼事了?」南承曜抱我下馬,沉聲問道。

  秦安躊躇了一下,就欲上前對他附耳輕言。

  我心底莫名的不安越來越大,有些急促的開口道:「出了什麼事,不用迴避我,就在這裡說!」

  秦安看了一眼我略微焦急卻堅持的神情,又去看南承曜,南承曜面無表情的站著,沒有任何表示。

  或許是知道終究瞞不過,秦安低低的開了口:「疏影姑娘出了點事情,不過王妃不要擔心,尋雲和逐雨都在荷風軒照顧著她,也已經請了淳先生過來……」

  「究竟出了什麼事情,我不要這樣含混的回答。」我盯著他的眼睛,一個字一個字的問著。

  秦安默然半晌,終究還是開了口:「疏影姑娘清早起來沒有見著王妃,有些著急的想要到傾天居來找我們詢問,路過韶儀館附近的時候,不小心撞到了杜姑娘,杜姑娘驚動了胎氣,可能以為她是故意的,憂心孩子之下驚怒交加的命令韶儀館的下人對疏影姑娘動了板子,我們趕到得晚了,雖然勸住,但疏影姑娘已經傷了。那些人我已經都處置了。」

  「清兒——」

  我眩暈了下,南承曜連忙伸手扶我,他的面色微微泛白,眼中帶著極深的沉痛,似乎還有隱約的緊繃害怕。

  我深深吸氣,穩了穩自己的情緒,然後站直身子,一點一點不留任何一絲餘地的從他臂中掙開。

  我一眼也沒有看他,轉向秦安一字一句的問道,聲音冷靜到麻木:「疏影現在怎麼樣?」

  秦安目光中轉瞬即逝的閃爍光影並沒有能夠逃過我的眼睛,雖然他很快便溫良垂眸,平緩的語氣那樣真實。

  「秦安留在這裡等殿下和王妃,並不知道疏影姑娘如今的狀況,但是有淳先生和尋雲逐雨在,請王妃不用太擔心。」

  他是這樣說的。

  我漠然的點頭,再不多說一個字,進了府,一步一步往荷風軒趕。

  荷風軒只是一個小小的院落,沒有辦法與歸墨閣相比,因此,才進大門,我便聽見屋內淳逾意的聲音隨風傳來——

  「……她的身子本來就受過重創,再加上氣急攻心之下跑出去受了寒,又驟然經了這麼一頓毒打,如今就算是我,也是愛莫能助了……」
第108章

  我輕輕推開房門,房中諸人見我進來,紛紛起身,看向我的眼神裡,複雜中略帶了一絲愧疚和不忍。

  疏影的傷口應該是已經處理過了,此刻,她正安安靜靜的趴在床上,身子蓋了一層薄薄的床單,閉著眼,依舊是清秀乖巧的樣子,就像是在沉沉睡著一般。

  只是,她的唇色青白,臉上,連一絲血色也沒有。

  淳逾意見我進來,怔怔看著我,一動不動。

  我並沒有理會他,只是對白衣勝雪的漓陌開了口,聲音輕而飄忽:「漓陌姑娘,求你救救疏影,我求你,救救她。」

  漓陌自疏影塌邊起身,看我的眼神裡第一次沒有帶上嘲諷厭惡,她只是淡淡開口:「三王妃,不是我不想,只是醫者醫病不醫命,我無能為力。」

  我的手足一片冰涼,漓陌面色一變,上前一步一把抓住我的手,迅速將銀針扎入幾個穴位,然後開口道:「王妃也是懂醫術的,生老病死本是人生常態,不必太過於難過,就算不為了你自己,為人父母,也該為了你腹中的胎兒考慮。」

  我閉上眼,定了定神,卻忽然聽見疏影輕輕喚我的聲音——

  「小……小姐?」

  我慌忙想要奔過去,而漓陌的聲音低低傳來,似是帶了一絲嘆息:「有什麼話,王妃好好和她說說吧。」

  我坐在塌間,握住了疏影的手,那樣緊,就像是想要握住她不斷流失的生命一樣。

  她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看著我,目中竟是放鬆和欣慰的神色:「小姐,還好你沒事,我早上見你不在,怕死了……」

  我的眼淚掉了下來,握著她的手,難過自責得說不出話來。

  如果,我從一開始就對她坦白;如果,我昨夜沒有支開她,又或者是告訴她我要出去;如果,我沒有在安定城門上空站那麼長時間;如果,我沒有喝那一碗白粥……

  是不是,她就不會出事?

  「小姐……你不要難過……我有話想要對你一個人說……」

  疏影有些費力的開口,尋雲聞言,立刻帶著屋內眾人一道出去了,南承曜深深看我,我能察覺到他的視線其實一直都沒有離開過我身上,卻一次也沒有回頭。

  他終究只是靜默轉身,一句話也沒說,門合上,隔絕兩端。

  「小姐,對不起,我不能再照顧你了……」疏影的聲音輕輕響起:「我對不起相爺和夫人,對不起真正的清小姐,我原想著,我永遠也不要對你和蘇先生說這三個字的,可是我還是沒有做到……」

  我震動的看著她,而她費力的對我牽了一下唇角,繼續開口道:「其實,從那天桑姑娘來找我們以後,我慢慢的回想,知道或許她才是真正的清小姐……因為那麼多的事情,都是只有我們兩個人才知道的,她還知道我手臂上的傷……」

  她頓了頓,突然轉了話題開口問道:「小姐,你還記不記得你教我彈的第一支曲子?那曲『幽蘭』?」

  我含淚點頭,她見了,也心滿意足的笑著點了點頭:「我也記得,還記得你教我讀書,教我寫字,還有在漠北的時候,你為了救我,連命都不顧……所以,疏影的小姐就只有你一個,只會是你……咳咳……」

  「我知道,我都知道,你不要說了……」

  我握著她的手,淚如雨下,而她依舊目帶依戀與不捨的看著我,輕輕開口:「小姐,我總是急躁,總是經不住事,可我本來是想要永遠都守著這個秘密的……可是,現在慕容家已經垮了,你不要怪三殿下,我看著他衝進火場救你,他是真心對你好的,小姐……還有,我挨打的事,你也不要怪他,這本來就跟三殿下一點關係都沒有的,是我自己不小心,你不要傷心……也不要為了我去做什麼……咳……」

  我的眼淚,一滴一滴的落在她的手背上,而她眼中的光彩,已經開始一點一點的渙散,聲音,卻依舊費力而固執的響起——

  「小姐……你答應我……你不要怪三殿下……你要原諒他……像從前一樣……像在漠北的時候……因為……只有這樣……你……你才能……幸福」

  她的聲音,漸漸的低了下去,最後兩個字,幸福,其實已經模糊得難以辨認,可我知道我不會聽錯,就那樣,輕飄飄的沉入我的心底。

  我抱著她的身子,感覺她在我懷中一點一點變冷,我不想放開,我的疏影,平日裡是最害怕冷的。

  我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直到輕輕的推門聲響起,南承曜走到我的面前,試探性的扶住我的肩,向來淡定自若的語氣中,竟然第一次帶上了幾分遲疑和沉痛,他喚我:「清兒……」

  我沒有掙開他,甚至沒有改變抱著疏影的姿勢一分一毫,只是靜靜抬眸,一眨不眨的看著他:「殿下,疏影死了。」

  他的眼中現出痛意和憐惜,似是想說些什麼,卻不知道該怎麼開口一樣。

  而我依舊死死的盯著他的眼睛,一個字一個字的開口道:「是被杜如吟活活打死的。」

  他忽然一把緊緊摟住了我:「清兒,我知道你有多痛有多恨,你放心,我不會讓疏影就這樣白白枉死的,你相信我……」

  「殿下打算怎麼做?」我在他懷中,沒有掙扎,只是一字一句的開口:「如果我說,我要杜如吟現在就給疏影陪葬,殿下答不答應?」

  他的身子似是一僵,摟著我的力道也不自禁的加大,有些困難的開口道:「清兒,你相信我,我不會放過她的,但是,現在還不行……」

  「出去。」我漠然的閉上眼,打斷了他的話。

  「清兒……」

  他的語氣裡似是帶上了一絲惶急,而我卻再也不想,也沒有辦法再聽下去,我開始死命的掙扎,那樣無力而絕望——

  「你出去,疏影還在這裡,我不想看見你,你出去,出去,出去!」

  他抱得越緊,我掙扎得越厲害,我能感覺到他懷抱中所有壓抑的沉痛,可是我的痛,又有誰知道?

  或許是聲響太大,漓陌急急的衝進門來,衝著南承曜罵道:「你想逼死她嗎?還不快讓開!」

  南承曜悚然一驚,鬆手,幽黑的眼眸深處,震痛而蒼涼,有些麻木的任秦安和尋雲半推半拖的拉出門去。

  漓陌也不勸我,只是飛快的在我身上各個穴位施針,我一動不動,按著她的話抬手,放手,深呼吸。

  「三王妃這個樣子,不會是疏影想要看到的,逝者已矣,王妃就算為了肚子裡的孩子,也不能再像方才那樣激動了。」或許是因為施針耗費了她太多的心力,漓陌的面色有些蒼白。

  我點頭:「我想一個人陪陪疏影。」

  她沒有多說什麼,提著藥箱出去了,幫我關上了房門。

  我看著懷中疏影如同熟睡一般的容顏,輕輕開口:「對不起,我知道你不要我為你做什麼,是我自己,辦不到。」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22 19:34

第109章

  疏影一面笑,一面提裙盈盈跑著,風吹起她嫩黃的衣裙,她笑得眼兒彎彎。

  「跑慢一點,一會咳嗽起來又該難受了。」我跟在她身後,想要將手裡的披風給她披上,她的身子不好,是最經不得冷的。

  然而,她卻如同沒有聽到我說話一樣,依舊自顧自的笑著,跑著,忽而在一個轉角處,撞上了大腹便便的杜如吟。

  杜如吟的眼神是那樣怨毒,怨毒當中又帶了幾分得意,疏影被按在了矮凳上,然後板子毫不留情的,一下一下,重重砸到她的身上,血慢慢的染紅了她嫩黃的衣裙。

  可是,她的面上卻依舊帶著笑,她遙遙看著我,囈語一般開口,小姐,你要原諒三殿下,只有這樣,你才能幸福。

  我想要衝過去救她,可是卻根本動不了一分一毫,聲音哽在喉間,壓得我喘不過氣來,只記得自己,滿臉冰涼的淚。

  「……王妃燒得很厲害……幸好三殿下沒走,一直暗地守著,發現得及時,現在還不算晚……我要人參、黃芪、生地、鱉甲、香附……我施針的時候絕對不能受任何打攪……」

  恍恍惚惚間,我彷彿聽見漓陌的聲音乾脆冷靜的響起。

  「……淳先生,我見過你之前開的那個方子,我不知道你究竟意欲何在,但是如今情勢危急,我的『畫鬢如霜』針力還不夠,所以我必須要請淳先生在一旁輔針協助……三王妃是公子看得比自身性命還重的人,你救了她,整個邪醫谷都會記得你的大恩,而若是你有什麼動作,同樣的,你就是與整個邪醫谷為敵。我還想告訴你一句話——醫者父母心。」

  「……從我答應幫她撒那個謊開始,我就已經放棄了……我寫了那個方子,也算是沒有違背卿兒的意思……至於,至於她用不用,就不是我能管的了……」

  「……開始吧……」

  漓陌和淳逾意的聲音交替的在我夢中響起,亦幻亦真。

  我的身體時而猶如火燒,時而如墜冰窟,似是痠痛,又不盡然,直到最後,黑暗一點一點的襲來,將我細密而溫存的包圍。

  再次醒來的時候,意識依舊混沌,我看見疏影在喂我喝粥,下意識的張口,如同以往的每一次一樣。

  可是慢慢的,疏影的面目不知怎的變成了尋雲,那一口粥還沒來得及嚥下去,就那樣生生哽在了喉間。

  記憶的碎片仿若靈光一般驀然閃過我的腦海,我忽然意識到自己方才吃的是什麼,其實並不是我故意,身體已經誠實的做出了反應,連我自己都控制不住,伏在床邊,將方才喉間的粥吐的一乾二淨,就連五臟六腑也要嘔出一樣。

  怎麼能忘記,如若不是這一碗粥,疏影或許就不會出事,依舊還是那樣純良笑著,聲聲喚我小姐。

  「清兒……」

  南承曜慌了,連忙讓尋雲出去請人,我這才發覺原來自己一直被他抱在懷中,想要掙開的,卻連一絲氣力也沒有,就連開口說出「放開」兩個字,似乎都做不到。

  不多一會,門外傳來一陣急急的腳步聲,我以為是漓陌或者是淳逾意的,卻沒有料到撞入眼簾竟然是蘇修緬清絕冷寂的身影。

  「蘇先生,不是說王妃已經沒事了嗎,為什麼會這樣?」尋雲急急問道。

  蘇修緬看了一眼碗中的粥,又看我,然後拿起南承曜隨手放在案上的粥碗,來到我塌間坐下:「傾兒,你聽著,你現在的身體很弱,只能靠最清淡溫補的粥食來補充元氣,這個粥其實也算是藥,是我讓漓陌親自熬出來的,你就算再難以下嚥,為了你肚子裡的孩子考慮,也要逼著自己喝下去,知道嗎?」

  他向來清冷的眼眸深處,帶著一抹隱約的心疼與焦灼,我的雙手無意識的護上了自己的小腹,一動不動的看著他,眼淚忽然就怔怔的掉落了下來:「疏影死了。」

  開口,聲音沙啞無力得連我自己也不敢相信。

  他眼中憐意更甚,點頭,聲音是久違的溫和,一如很久以前的記憶:「可是我相信,她不會願意看見你這麼折磨自己,這並不是你的錯。況且,你也並不是一個人,你還有肚子裡的孩子,傾兒,我知道你很疼,也很累,可是,你要堅強,你肚子裡的孩子還需要你保護。」

  我感覺到,南承曜擁著我的雙手微微發緊,可是他一個字也沒有說,而我亦是無心無力再去理會他,只是很努力的就著蘇修緬的手,喝下了那一勺粥。

  我是真的很想要嚥下的,可是,我做不到,我拼盡全力也克制不住自己的反應,我的身體比我的意志更加倔強,幾乎是以一種最蠻荒的本能抵制著粥液的下嚥,我再度嘔了起來。

  「不用粥,換做滲湯之類的可不可以?」南承曜的聲音裡帶上了從未有過的惶急和心痛,對著蘇修緬問道。

  「如果可以,我從一開始就不會逼她去試。」蘇修緬並沒有看他,依舊握著勺喂到了我的唇邊,方才淡漠的聲音也變得柔和:「傾兒,再試一次,好不好?你已經做了母親,你要堅強。」

  我點頭,可是依然做不到,身體似乎有自己的意志,並不聽從我的支配,我看著蘇修緬手中的粥碗,身體虛脫而輕微痙攣。

  南承曜驟然放開了我,尋雲在他的眼神示意下在他方才的位置坐下,代替他扶住了我。

  而他一句話也不多說,接過蘇修緬手中的粥碗,自己先喝了一口,然後他的唇,便壓了下來,不顧我口中尚有殘留的穢物,強硬的撬開了我的唇舌,將口中的粥渡了過來,然後一手牢牢攬住我的腰,一手緊緊的扣著我的後頸,逼迫著我生生將粥嚥下。

  一次又一次,我不知道自己嚥下多少,又嘔出多少,只記得他唇舌的力道,強悍而絕望,而他攬在我腰間的手,那樣緊,緊到微微顫抖,顫抖著沉痛。

  在之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我的意識一直都是昏昏沉沉的,我依稀感覺到有人抱著我,一遍一遍喚我的名字,就像是,很久很久以前一樣。

  可是我知道,這一次,我睜開眼,現實依舊是現實,我再沒有忘記一切的幸運。

  他親吻我的發心和額頭,告訴我,清兒,過去了,一切都過去了。

  過去了,可是怎麼過去?

  有誰知道,如果愛到了盡頭,恨到了盡頭,想要回頭,還有沒有路?

  我不知道自己過了多久,才真真正正清醒過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南承曜的一句話,我才清醒。

  他握著我的手,對我開口,聲音溫柔到小心翼翼,竟然有點不像是他了:「清兒,灩兒要走了,你想不想去送送她?」

  「走?」我的心一驚,啞聲問:「去哪裡?」

  「你別著急,她沒事,」他連忙握住我的手:「太子被廢黜,貶往幽州,她只是跟著一道去。」

  「灩兒已經不是太子妃了,她又快要生產了,幽州那麼遠,為什麼要她也一起去?」

  他靜靜看我:「是慕容灩自請隨廢太子一同前往的,她語意堅決,我已經安排人上奏請父皇赦了她的死罪,你不用擔心,一切都已經過去了。」

  「廢太子?」我定定看著他的眼睛,適才憂心灩兒,到了此刻,我才理清他話中的意思,唇邊忽而就帶出一抹嘲諷而微涼的弧度:「那我是不是應該恭喜殿下,終於得償所願?」

  他的眸中驀然一痛,卻終究是,什麼也沒說。
第110章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昏睡了多久,一夢醒來,滄海桑田。

  太子被廢,大腹便便的灩兒要隨他一道被貶幽州,而杜如吟,連同她腹中的胎兒一道,死了。

  我不知道事實與真相究竟是什麼,漓陌告訴我的時候,語氣用詞皆是極為平淡,就像在說一則很久以前無關的故事一樣。

  她告訴我,杜如吟在前往普濟禪寺替腹中胎兒祈福的時候,被太子府的死士挾持,藉以威脅南承曜交出那份預謀廢嫡的密函與名單。

  事情,正發生在疏影死後的第五天。

  南承曜自然是不會答應,指派杜如滔親領精兵前往營救,這其中有怎樣的驚心動魄漓陌並沒有說,只是告訴我,疏影並沒有白死,杜家兄妹,已經為她陪葬。

  而杜奉安,因為受不了這突如其來的刺激,形同痴瘋,逢人便說自己的女兒不日便可當上皇后。已被皇上降旨,罷了所有官爵。

  我不知道南承曜是通過了什麼樣的手段才讓那批死士供出太子的,又或者就連這批人的存在都只是一個莫須有的幌子,他們真正效忠的人,指不定是誰。

  可是,這一切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皇上相信他。

  而也正是經由這一事端,引發了太子的最後一搏,逼宮。

  可是,這原本就是他費盡心思設下的局,又怎麼可能會讓太子有半分勝算。

  皇上本是動了「玉杯奪魄」的殺意的,卻最終只是降旨,將太子廢為庶人,貶往幽州苦寒之地。

  或許是因為他也老了,再經不得這樣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淒涼,更何況送走的那一個,還是他親手了斷的。

  漓陌告訴我這一切的時候,馬車正緩緩停了下來,南承曜親自替我們掀開了車簾。

  「三王妃,我告訴你這些,是因為我不知道令妹會怎麼樣跟你講,所以我先讓你知道我所瞭解的最客觀的真相,讓你能做好心理準備。你的身子再也經不得任何折騰,再來一次情緒過激,不用說孩子,就連你自己的命,恐怕也保不住了。」

  漓陌說完,逕自下了馬車,而我緩緩抬眸看向面前的南承曜,沒有動彈。

  我想過很多種,替疏影報仇的法子,卻沒有想到,沒有一種能用得上。

  杜如吟死了,我該開心的,可是此刻心底越積越深的心涼和悲哀,又是為了什麼?

  我看著他,唇邊忽然就帶出了一抹飄忽而微涼的笑意:「權勢真的就那麼重要嗎?為了它,你可以犧牲自己曾經深愛的女子,甚至是自己的親生骨肉。」

  他的眼中,晦暗如夜,眸心深處卻又偏偏帶著一絲希冀的亮光,微弱卻頑強得不肯熄滅:「清兒,不管你信不信,我從來都沒有愛過旁人,那個孩子,並不是我的。」

  他的語氣暗啞,帶了一絲苦澀與蒼涼,聲音只有我們兩人能聽得見。

  我看著他眼底淡淡的青色,想起了畫意告訴我的他一直守在荷風軒的話語,卻只是緩緩的閉上了眼——

  「殿下,你讓我覺得很可怕。」

  他眼中微亮的光漸漸黯了,我沒有再看他,只是徑直下車,我現在什麼也不願再去想,我只是想要見到灩兒,我只是想要她平平安安,餘生靜好。

  這是我第二次來太子府,並沒有去瑞凰樓。

  我跟在一個低眉順眼的下人身後,來到這個簡陋的院落,南承曜和漓陌都默不作聲的跟在我身後。

  我不知道是不是南承曜已經做好了安排,這一路上,竟然安安靜靜,一個人也沒遇到。

  「三王妃,你記著我方才說的話,不管發生了什麼,情緒都不能太過激,我就在外面候著,你有任何不舒服的地方,要馬上叫我,我並不是在和你說笑,你明白嗎?」

  我點了點頭,輕聲道謝,然後推開了面前的門。

  屋內的女子,褪盡華服,小腹高高的隆著,即便是身處在這簡陋粗鄙的房間當中,她也依舊是清傲而美麗的。

  她見到我,笑了一笑:「沒有想到,我走之前還能再見見你,姐姐。」

  那一聲「姐姐」,讓我的心控制不住的刺痛了下,我看著她高高隆起的小腹,強自壓下自己心底的情緒:「灩兒,你為什麼要自請去幽州,那麼遠,你的身子怎麼能承受得住?」

  「姐姐以為我為的是什麼?廢太子嗎?」她依舊是淡淡的笑,搖了搖頭:「不,我為的只是我自己和肚子裡的孩子。」

  她的雙手,緩緩的撫上了自己的小腹:「我沒有那麼偉大,陪他共患難,我會這麼做,只是因為我知道,留在上京,南承冕又不在身邊,即便是逃得過死罪,日子也不會好過,下人們其實是最勢力的,從前在家裡看那幾個不得寵的姨娘和她們的孩子就知道了的,只是有一天,自己身臨其境,才真正明白那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我想起方才進來的時候,她的小院落裡連一個下人也沒有,即便是因為南承曜刻意的安排,可我環視了一下她住的房間,竟是連尋常茶點都沒有備下。

  禁不住心一酸,而灩兒卻如同渾然不覺一樣,自顧自的談笑輕言:「我選擇跟南承冕一起去幽州,至少他會對孩子很好,而無論是在毀了慕容家還是在廢太子妃的事情上,我知道他對我是有愧疚的,所以日後待我也不會差,即便環境惡劣一點,也總比留在這裡強,至少,我的孩子會更安全。」

  「灩兒……」我喚了她的名字,卻不知道該怎麼接下去。

  她卻忽然轉眸看我:「姐姐,我一直欠你一句對不起。」

  我有些不明所以,她笑了笑,輕輕吐出兩個字:「漠北。」

  我的面色微微一變,她見了,微笑道:「姐姐別誤會,我雖然深知官宦之家連親情也可以利用的道理,自己卻還不屑去做那樣的事,是後來有一次我無意間撞破的,那時我才知道這原來是南承冕利用我設下的一個局,可是已經晚了,不過還好你安然無恙,甚至因禍得福,我還記得我去恭喜南承冕的時候,他氣得臉都白了,差一點沒失控把我掐死。」

  我震驚得說不出話來,不僅因為她方才所說的話,更因為她漠然帶笑的語氣。

  「姐姐不用這麼看著我,其實我知道他是愛我的,或許我也愛他,只是我們似乎都喜歡以激怒對方為樂。」她笑了笑:「從那次之後,我才知道,原來他早就知道我對三殿下的那份心思了,所以才會設了那個局。到後來,他也不避諱了,總是對我笑著說三殿下的種種風雅事蹟,和姐姐又是如何恩愛,可是他越說,我面上的笑容就越無懈可擊,偶爾還會符合兩句讚譽的話來氣他,外人都道太子和太子妃是天作之合,相敬如賓,又有誰知道其中的真相呢?」

  「灩兒,你為什麼要這樣呢?」我閉了閉眼:「你曾經告訴過我,慕容灩只會有東宮太子妃這一個身份,為什麼不讓自己好過一點?」

  她淡漠的微笑當中,終於出現了一絲淒涼的裂痕:「那是因為,說那句話的時候,我還能看到希望,可是當我發現所有的溫情都是欺騙的時候,我只能絕望。」

  她的眼淚掉了下來,卻沒有理會,依舊微微笑著,對我開口:「姐姐,你還記不記得,我跟你說過的,我為什麼會嫁給南承冕?」

  我點了點頭,心裡卻因為某個預感而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母親告訴我,是他看上了我,硬逼著父母要娶我,家裡沒有辦法。」灩兒淒然微笑,眼淚滴落在她的粗布衣裙上,很快便尋不見了,只有那暈出的水印,證明它真真切切的存在過:「可你知道事情的真相是什麼嗎?他是看上了我,沒錯,可是根本不用他多說什麼,僅僅只是席間略帶欣賞與痴迷的眼神,就已經足夠讓我的父母不惜一切也要將我推到他身邊了。」

  她閉上了眼,淚掉得越發急了:「姐姐,你知道我為什麼會未婚先孕嗎?我一直以為那盅燕窩是南承冕做的手腳,其實從我答應住進東宮的時候我就想到會有這一天了,也從來沒有怨過,我只是沒想到,竟然會是母親。」

  「灩兒,」我費力的開口:「或許這不是真的……」

  她搖頭,有些恍惚的笑了起來:「我也希望,這不是真的,我也希望,那天我沒有去書房,沒有聽到這一切……」

  她閉了閉眼,調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緒:「其實我知道,因為三殿下手裡的廢嫡密函和在朝廷日益壯大的勢力,讓他心生不安,所以和父親一起圖謀篡政,只可惜事情敗露了,他為了自保,只能將一切都推到慕容家身上,也是為了自保,廢了我太子妃的名,我並不怪她,換了我是他,或許也會做同樣的事情。只是我看著他與父親反目,不惜一切的想要拖下對方以求自保,忽然就在想,父親與母親機關算盡,可曾想過會有這麼一天?」

  她的聲音,依舊很淡,淡到飄渺,卻又藏不住隱約的顫抖,我什麼話也說 不出,只是走過去緊緊抱住了她,她柔順的將頭靠在我的頸項間,與我依偎。

  「姐姐,」她依舊靠在我的肩上,輕輕開口:「我告訴你這些,是想要你知道,就如同我自請隨南承冕去幽州一樣,慕容家已經垮了,可是我們還活著,不為了自己,也要為肚子裡的孩子考慮。況且,三殿下是真的待你好。」

  我略微僵了一下,沒有說話。

  

而她依舊靜靜開口:「他來找過我一次,為了這次見面。他說你身子不好,交代了我很多,我看得出來他是真的在意你,也想明白很多事情,比如說,皇上為什麼會赦了我的死罪,本是貶斥流配,又為什麼會有恩旨下來可攜一名穩婆家僕同往,我可不認為這是南承冕爭取來的,如今的他,說話已經沒有任何份量,更何況,他愛我,但更愛他自己。」

  臨行的時候,我握著她的手,不知道該怎麼囑託,只能對著暗香輕道:「你要好好照顧灩小姐,還有她肚子裡的孩子。」

  暗香乖巧的點頭:「我會的,只是清小姐,我就要去幽州了,你告訴我姐姐不要牽掛我,要照顧好自己,我總有機會回來看她的。」

  我的心一疼,險些站立不住。

  一雙手,穩穩的扶住了我的腰,他掌心的溫熱讓我的心強自鎮定了下來,卻依舊不敢開口,害怕一開口,眼淚就會控制不住的掉下來。

  灩兒看著我,似是明白了什麼,開口:「你放心,暗香跟著我,我不會讓她吃什麼虧的。」

  我閉上眼睛點了點頭,而南承曜摟著我,對灩兒開口道:「我們走了,孩子的事你不用擔心,我已經安排過了,一路上都會有人照應,我答應你的也會做到。」

  穿過狹小而蕭索的庭院,眼看就要離開,我再也忍不住,流著眼淚回頭去看,或許,這是此生我看灩兒的最後一眼。

  她依舊站在那裡,靜靜的看著我們,眸光溫良如水,唇角卻隱約帶了一抹柔和的笑意,整個人如同陷入了一場遙遠的追思。

  上元華燈明明滅滅,太液湖畔香車雪柳,那人自熙熙攘攘中翩然而來,贏下了宮燈,交到她手中。

  「待殿下來日到我慕容相府,灩兒必然親自謝過殿下的贈燈之情。」她說。

  顧不得禮法羞澀,只是不願意和他錯過。

  然而,卻終是錯過。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22 19:34

第111章

  「……先師留下的手記裡曾記載,因為你的母親雲端極受聖寵,所以你一出世,便被前朝皇上視為掌上明珠,甚至連只有皇子才能隨行的圍獵祭天,他也總帶你在身邊……」

  蘇修緬的聲音,含著微沸的水聲響起,一室藥香。

  而漓陌一襲白衣,低眉斂目,在一旁安安靜靜的煎藥,冰不多說一個字。

  「……前朝皇上為你遍尋天下最好的名家,教你琴棋書畫聲樂舞蹈等等技藝,甚至然給你進入御書院隨皇子們一起上學,而你也天資聰慧,驚鴻曲照影舞,雖然有幸親眼目睹的人並沒有多少,但只要見識過的人,無不驚豔讚譽,一傳十、十傳百,時日久了,便成了一個沒有人能夠企及的傳奇……」

  沒有旁人的時候,我會央他告訴我從前的事情,那一段已經從我記憶當中抹去的從前,卻並不是,我不記得,甚至刻意迴避,就不存在的。

  「……我曾在眉山遇見過你們一次,你裹著狐裘,只露出一雙眼睛,我那是並不知道你的身份,只是聽你叫他『曜哥哥』,他待你很好……」

  我想起了那一日在太子府,灩兒告訴我,「三殿下是真的待你好」。

  同樣的話,疏影也曾對我說過,她說,小姐,你要原諒三殿下,像從前一樣,像在漠北的時候,只有這樣,你才能幸福。

  幸福,那樣遠,又那麼近,曾經,我離它,不過咫尺。

  「……你十三歲那年,前朝皇帝將你指婚給了他,那場大婚轟動了天下,不僅因為空前的排場與奢華,還因為,那場宮變。」

  灩兒曾經告訴過我,慕容家已經垮了,可是我們還活著,不為了自己,也要為肚子裡的孩子考慮。

  可是,我並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得到。

  在經歷過那麼多的事情之後,依舊心無芥蒂的,留在他身邊,就當所有的一切,都不曾發生過。

  如果說,慕容家的事情,我還能夠用灩兒的話來說服自己,畢竟,那一場謀反,並不是子虛烏有,畢竟,他們曾經,也是想要置他於死地的,甚至不惜通過我的手。

  可是,對於寧羽傾的身份,我又該如何自處呢?

  真的就這樣自欺欺人的當作,自己只是做了一場荒誕而離奇的夢,不再去想,是他毀了我的家,也不再去想,他曾經逼我跳下萬丈深崖。

  我只要去想,漠北那間寒冷而黑暗的密室裡,他挾光明與溫暖來到我面前;我只要去想,歸墨閣的那場大火中,他將我緊緊擁在懷裡,還有,還有我們共有的孩子,這樣就足夠了,是不是?

  人總是這樣,知道怎樣的選擇才是最好的,可是卻往往過不了,自己的心這一關。

  「傾兒,我知道你為什麼會問我這些,只是當年那場宮變,世人傳說的並不一定是事實,更何況,當日的南承曜身為質子,遠在上京,在那次事件中,他究竟知不知情,又扮演了一個什麼樣的角色,除了他自己,沒有人知道。」

  蘇修緬靜靜看著我,良久,才再開口:「如果你想要理清自己的心,等他從齊越回來,就去問他,讓他親口告訴你真相,到了那時,無論你的決定是什麼,我都會幫你達成。」

  「公子,藥好了。」漓陌將剛煨好的藥端了過來。

  蘇修緬接過,用勺試了試冷熱和藥色,然後遞給了我:「趁熱喝吧。」

  我依言服下,而漓陌的聲音重又輕輕響起:「公子,是時候練針了,漓陌陪你到靜室閉關吧。」

  因為放心不下我,這段時間以來蘇修緬和漓陌一直留在三王府中,從前在邪醫谷的時候,蘇修緬總是每隔一段時間便到藏風樓閉關,所以當漓陌不客氣的提了之後,南承曜自然很快吩咐泰安備下靜室,並派人在四周守衛,以做蘇修緬閉關之用。

  我連忙道:「你們去吧,我現在已經沒什麼大礙了,你不用天天陪著我的。我記得從前你都是隔幾個月才需要閉關一次,然後每次時間都不短,現在是不是因為我,每次都只閉關幾個時辰就急著出來,所以才要每天都去的?」

  蘇修緬靜靜看我,沒說什麼,倒是漓陌冷冷道:「王妃不用自作多情了,是我的『畫鬢如霜』總欠火候,公子才不得不每日提點我一二罷了。」

  我有些微窘,只能笑著點了點頭,不知道該說什麼。

  「你若是不困,可以出去散散步,對孩子有好處的。」蘇修淡淡出言為我解困,說完,方才起身,行至門邊,又頓下腳步,回頭看著我開口道:「傾兒,你也該好好想想,如果南承曜回來以後,證實了齊越的新駙馬就是慕容瀲,你該怎麼辦。我不認為,慕容瀲只是單純的想要當這個駙馬。」

  我的心,不受控制的一沉。

  想起了那一日,南承曜離開時的情景。

  其實自太子府回來以後,他依舊是每日都來荷風軒陪我,我雖然沒有辦法全然的接受他,但看著他眼底的青色,太多的話與抗拒似乎都說不出來了。

  他也並不過多的糾纏我,只是靜靜的陪在一旁,看我喝藥,看我彈琴,聽蘇修緬說腹中的孩子情況如何。

  有的時候,甚至一整天一句話也不說,只是這麼靜靜的相對。

  那一天他將要替代病重的聖上,赴齊越參加齊越國君獨生愛女天戀公主的大婚,齊越雖與南朝歷來暗中敵對,但畢竟沒有正式交戰,表面上的外交功夫,總是要做的。

  他告訴我他要走的時候,我並沒有說什麼,依舊低垂眼睫撥動秦箏,只是指尖,卻微微劃破一個顫音。

  駙馬的名字,叫做慕容瀲。

  他說。

  我倏然抬眸,一時沒控制好,指尖被琴弦劃出細細的口子,然後血珠便湧了出來。

  他蹙了下眉,上前想要拉我的手,我卻顧不得,只是一眨不眨的看著他:「殿下說的是瀲嗎?」

  「我不確定,但我覺得不會是同名。」他一面接過畫意手中的藥膏替我抹上,一面淡淡道:「南疆和齊越相鄰,而慕容瀲又早已經聲名遠颺,他有機會見到齊越重臣甚至是公主都不奇怪。只是,如果真的是他,他連名字都不去換,看來是真的存了報仇的心了。但至少你不用再擔心,他並沒有出事。」

  我忽然想起了送瀲走的那一日,他握著我的手,告訴我他有辦法時,眼睛裡的執拗和篤定。

  我知道,那是他。

  卻不知道,自己該是為了他的平安無事而慶幸,還是該為了他的決定而感到悲哀。

  天下有兩大難事,一是陪太子讀書,二是做公主駙馬。這是他曾經說的。

  可是,就是這樣一個瀲,卻偏偏,成了敵國公主的駙馬,為的,僅僅只是報仇麼?

  漫不經心的走著,並沒有要丫鬟跟著,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走出荷風軒很遠了,這裡似乎是下人住的院落,我平日裡都沒怎麼來過。

  折轉身子,想要按著原路回去,卻忽然聽到身後花叢裡穿來小丫鬟低低的聲音:「……真的嗎?廢太子真的死了?那廢太子妃和孩子呢?」
第112章

  我彷彿陷入了一場永遠也醒不過來的夢靨,無論我怎樣的掙扎,都沒有用,我掙不開如影隨行的黑暗、疼痛、淒愴和絕望。

  「……小聲些,泰總管不准我們提廢太子的事情的,大哥也叮囑過我絕不能說出去,可我心裡怪難受的……」

  「……現在就只有我們兩個,不會有旁人知道的,姐,是哥哥從幽州回來以後告訴你的吧,到底怎麼樣了……」

  為什麼,為什麼總是有聲音揮之不去,頑強得不肯放過我,我不想再聽下去,真的不想……

  而是不是,只要聽不到,一切就還是可以如從前一般,我的妹妹,依舊在幽州,靜靜抱著她愛逾性命的孩子,陪她長大?

  「……其實沒有到幽州的,哥哥說幽州那邊似乎有什麼變故,趙將軍當機立斷在路上就動力手的,廢太子倒也沒什麼,橫豎殿下總是不會放過他的,只是廢太子妃怪可憐的,聽哥哥說,她眼看著廢太子和那個小女嬰死了,連一滴眼淚都沒掉,甚至還微微笑了,從客棧的樓上縱身就跳了下去,連趙將軍都沒來得及拉住……」

  「……都,都死了?」

  「小妹,你可千萬不能再跟旁人提這件事情,你要記得,廢太子就像是外頭傳的那樣葬身客棧的大火當中了,不然不單會害了咱們殿下,就連我們一家難說都活不了,明白了嗎?」

  「殿下對我們那麼好,我怎麼會說……」

  我在黑暗與寒冷當中沉浮,曾經的信仰,記憶中的美好,瞬間掠過,無聲凋零。

  那些明明滅滅的悲喜漸漸遠了,剩下的,只有血肉分離的疼痛,錐心刻骨一般,永世難忘。

  所以,當我真真正正清醒過來的時候,下意識的伸手去護自己的小腹,掌下,卻只是一片平坦的空空蕩蕩。

  所有人看我的眼神裡,都是那麼的小心翼翼,他們或許以為,我會歇斯底里的苦惱。

  我忽然就明白了灩兒為什麼在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時,一滴眼淚也沒有掉,反倒是微微笑了。

  真正的疼,是哭不出來的,就像是真正的傷,不會流血一樣。

  這世上一直有一個詞,在劫難逃。

  我不知道是不是應該用在自己身上,無論是曾經的寧羽傾,還是如今的慕容清。

  南承曜緊緊的擁著我,懷抱當中是壓抑不住的深通,而他的唇邊,卻偏偏勉力勾出了一個安撫的弧度:「清兒,沒關係的,以後我們還會有很多很多的孩子……」

  他的話音漸漸頓住,忽而控制不住的加大了手臂的力道,原本就已經那麼緊的擁抱,此刻更像是想要將我揉進他的骨血深處一般,他將臉埋在我的頸項間,聲音裡帶著隱約的顫抖:「我差一點就失去你了……」

  我沒有掙開他,只是安安靜靜的任他抱著,或者是我異樣的沉默終於讓他察覺到不對勁,他略略鬆開我,有些遲疑的開口喚我:「清兒……」

  我看著他的眼睛,輕輕開口:「殿下知道孩子是怎麼沒了的嗎?」

  他的眼中略微遲疑了下,那片刻的怔然讓我明白他縱然有過猜疑,卻並未真正知情。

  或許三王府中每個人都不知道,為什麼無緣無故,我會暈倒,會情緒過激到連自己都控制不了,會保護不住腹中的孩子。

  又或許他們知道,只是這些,我已經不想再去理會了。

  我看著他強自壓抑下種種沉痛,吻著我的發心輕道:「我們以後還會有很多孩子的,很多很多,我只要你沒事……」

  「不會有了,」我搖了搖頭,依舊是靜靜的看著他:「灩兒已經死了。」

  我閉上了眼,不想再去看他眸心深處的種種震痛:「請殿下出去吧,我很累了,什麼解釋也不想聽了。」

  我不願意再見到他,漓陌說,我不能再受任何刺激,所以強悍得堅決不許他踏入我房間半步,我不知道她這麼做,是不是因為受了蘇修緬的囑託,自我醒來後,蘇修緬就一直在閉關,我一次也沒見過他。

  其實漓陌的話,在三王府當中,是起不來多大作用的,南承曜本不用聽她的,然而他卻一次也沒硬闖過。

  只是,尋雲總會低低問我,殿下一直沒離開過荷風軒,王妃要不要見他一面?

  自從疏影出事以後,尋雲便一直在荷風軒服侍我。

  我看著她,只是極淡極淡的搖頭,我不想見他。

  直到,那一道詔書公告天下,從此以往,南朝三皇子南承曜多了一個新的身份,東宮太子。

  太子加冕儀式的那天,晴空萬里無雲,我看著蔚藍的天際,卻彷彿看到灩兒的臉,還有那樣多的鮮血,染紅了湛藍。

  「王妃,尋雲有幾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尋雲輕輕的來到我身邊,開口。

  「你是想勸我去參加新太子的加冕儀式,是不是?」我沒有看她,淡淡問著。

  尋雲微微一怔,垂下面孔,恭順當中帶了一絲企求,她點了點頭,輕道:「王妃,雖然殿下向皇上稟明,因為王妃的身子弱,正臥病塌間所以沒有辦法參加儀式,但是這樣的場合,歷朝歷代的太子妃,不管是有什麼樣的理由都從來沒有缺席過的,文武百官都在看著,尋雲實在不願意殿下加冕太子的第一天,就成為所有人的笑柄。而尋雲其實最想說的是,如果王妃肯去,殿下的心裡會好過很多。尋雲不知道為什麼王妃對殿下有那麼深的誤會,可是尋雲知道,王妃失去了孩子,殿下不會比你的痛少半分,他……」

  「今天的加冕儀式是你們盼了很多年了的吧?」我依舊看著天邊,打斷了她。

  尋雲不明所以,沒有說話。

  我淡淡笑了笑:「可是對我而言,這場儀式,卻是由無數我所在意的人的鮮血和性命,所鋪就的。」

  「王妃……」尋雲急急開口。

  我沒等她說話,只是徑直轉身進屋:「幫我梳妝吧。」

  到了此刻,她反倒是有些遲疑,如同沒有反應過來一樣,站在原地看著我,一動不動。

  我淡淡一笑,也不去看她:「你再這麼站下去,儀式可就要完了。」

  她猜不出我在想什麼,雖然有著略微驚喜的神色,然而更多的卻是猜疑和警惕,有些小心翼翼的問道:「王妃是要入宮參加殿下的加冕儀式嗎?王妃願意原諒殿下了?」

  我沒有回答,也並不解釋,只是淡淡道:「不是姑娘說要我進宮的麼,如果擔心的話,我不去便是了。」

  她看了我一會,終是不再多說什麼,喚上畫意一道開始為我梳妝。

  「王妃穿哪身衣服呢?」畫意問。

  我的衣服,其實在歸墨閣的那場大火當中,大多都已經付諸一炬了,惟有幾件當日慕容相府為我備作嫁妝的華服,因為總是嫌它們太過張揚貴重,我幾乎沒怎麼穿過,於是讓疏影好生收著放到儲物間裡了,也因此,得以倖免。

  我略微想了想,對畫意道:「原來放在歸墨閣儲物間裡的那個沉香木箱子,我不知道現在在哪裡,你把裡面的衣服都拿過來讓我看看吧。」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22 19:35

第113章

  我的手指,劃過絲緞的光滑,翻紫搖紅,一針一線,儘是世人難以企及的尊榮,然而,卻終成淒豔。

  不期然的,那一件正紅衣裙撞進了我的視線,裙襬處,金絲繡就的鳳凰,振翅欲飛。

  其實一眼就能看到,這一襲紅衣所用的衣料,與沉香木箱中的其餘衣裙相比,差了太多。

  畢竟,這一匹正紅綾錦,只是鄴城當中所能找到的,最好布料。

  我想起了那一日,我穿著這一身紅衣盛裝,在鄴城城門外,親勸餞行酒,他修長有力的指,握著我的手,對我說了兩個字,等我。

  我想起了那一日,寒風凜冽,飛雪漫天,也是這一身紅衣,我站在漠北蒼灰的天幕下,看他在馬上白羽鎧甲,風姿驚世。

  我頸上的血,一滴一滴,落在雪地裡,他手中的「轉魄」,直指董狄。

  那樣恍若隔世的曾經,再也,回不去了。

  「王妃?」畫意見我對著手中的紅裙怔怔發呆,不由得有些小心的喚我。

  我回過神來,笑了笑:「就這件吧。」

  過去種種譬如昨日死,無論是寧羽傾還是慕容清,都該有個了斷的。

  尋雲和畫意做事都是極為利索的,不一會便將我妝點妥當。

  我看著銅鏡中的自己,正紅色牡丹綾錦長裙逶迤曳地,臂間輕挽屺羅金絲軟紗,白玉飛燕佩垂在腰際,隨步款擺,雙鬟望仙髻上,沒有的梅花,斜斜簪了九鳳金步搖。

  尋雲抱著「驚濤古琴」,沉默的跟在我身後,或許是從我換上這一席盛裝開始,或許是從我讓她帶上「驚濤」開始,不同於畫意的欣喜驚豔,她一直都沒有說過話,眸光中帶著猶豫和遲疑,像是隨時都有可能開口阻止我入宮一樣。

  然而,她終究還是什麼也沒有說,只是沉默的跟在我身後,或許是因為她的心中,依舊存著幻想和希冀。

  一路到了紫荊宮中,從承天正門入,才得知太子加冕儀式已經結束了,如今除了皇上身體不適先行回了定乾宮以外,南承曜並滿朝文武此刻都在清和殿內赴宴。

  太監宮女們見到我,雖然面有異色,卻依舊恭恭敬敬的將我引向清和殿的方向。

  眼見得清和殿就要到了,前方轉角處,卻忽然現出了一個裊裊娜娜的身影,一襲明黃華服的慶妃娘娘正自清和殿的方向走離。

  她的面上隱含微笑與遺憾,本來皇上抱恙,她是該陪在左右的,但到底不願意錯過所愛之人一生中最重要的時刻,所以不知尋了個什麼藉口留了下來,然而,卻終是不能多待。

  她見到我,先是略微一怔,眸中飛快的閃過一絲尖銳的恨,然而很快便又掩在了柔媚的笑意之下。

  她朝我款步行來,微微勾著唇角開口道:「不是聽說三王妃,哦,不,現在應該喚你太子妃了,太子妃新近抱恙,又臥病在床,卻還是掙紮著來參加太子殿下的加冕宴會,可真是識大體啊。」

  我回了她一個微笑:「娘娘過譽了,我從來都沒有想過要去識什麼大體,反正不管出了什麼事,總有殿下為我擔著,我只要做我想做的事情便成,就像是今天,我會來,只是因為我想來。」

  在試圖傷害自己的人面前,笑,永遠比哭有用得多。

  果然,慶妃娘娘面色一變,唇邊卻仍是帶著笑開口吩咐她身後的宮女和我身後的尋雲道:「你們都先下去吧,本宮和太子妃難得見上一面,要說幾句體己話。」

  她既然這樣說了,尋雲和一眾宮女自然只能遠遠站開。

  慶妃娘娘雖然面上含笑,柔媚的語音當中卻是暗含了說不出的狠厲:「太子妃可真是厲害啊,天牢死囚裡的人也有本事能救得出來,可別告訴我你不知道,齊越天戀公主的新駙馬是誰。」

  「怎麼會?我當然知道,為了這,我還謝了殿下好多次呢。」我回了她一個明媚的微笑:「娘娘既然知道了,卻隱忍著不說,大概也是想到了,僅憑我一個弱女子,是沒有辦法救出他的吧。」

  「你!」慶妃娘娘面色突變。

  而我也失去了敷衍的興致,直截了當的開口道:「無論娘娘是想要威脅我,還是逼我什麼,都是沒有用的,太子殿下的生死,只怕娘娘比我緊張百倍。而我,連自己的性命都不在乎了,又怎麼會去在乎他的。」

  我不願意再理會她,漠然的越過目帶震驚與恨意的慶妃,徑直朝清和殿正門走去。

  尋雲小跑著追了上來,死死的盯著我的眼睛:「王妃究竟想要做什麼?」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宣禮太監拖長的聲音層層傳響:「太子妃到——」

  我淡淡一笑,伸手去接尋雲手中的「驚濤」。

  她先是不放,我也不急著用力,僵持了一陣,畢竟場合不對,她只能鬆手,幾乎是帶著哀求的看著我低低道:「王妃,尋雲求您不要再傷殿下了……」

  「怎麼會,我只是想要彈一隻曲子給他聽。」淡漠笑著,我抱著「驚濤」,緩緩步入清和殿中。

  我不去看所有人的表情,只是微笑:「願以一曲以賀太子大喜。」

  皇上不在,南承曜坐在主座之上,深深看我。

  或許是因為我出人意料的到來,又或許是因為我的裝扮,他幽黑的眼中深不見底,帶了幾分隱約的期盼,然而更多的,卻是強自鎮定的恐懼。

  他遲疑著似是想要起身,而我卻並不給他時間,徑直抱琴坐下,然後那一曲「驚鴻」,便自我的指尖,傾瀉而出。

  彷彿很久很久以前,也是在這裡,也是這一張「驚濤」,也是這一曲「驚鴻」。

  我什麼也不願去想,只是潛下自己所有的情緒,指尖凝著全部的心力,劃出一個又一個如水音符。

  當最後一個顫音凝定,滿室寂然,而我也不等他們反應,強自凝了凝氣力,然後越琴而起,翻袖折腰,急速飛旋,幻化出「照影」,驚塵絕豔的風姿。

  「一舞照影,燿如羿射九日,嬌如驂龍翔舞,來如雷霆收怒,罷如江海凝光,飄然轉旋如輕雪漫舞,嫣然縱送如游龍驚鴻……」

  我幾乎是在用自己全部的執著來舞這一段「照影」了,每一個動作,如同在夢中一樣,百轉千回。

  「……斜曳裾時如朝雲欲生,風袖垂時如低蓮溫柔,觀者無不痴迷忘醒,天地為之久低昂……」

  我想起了畫冊上的句子,其實自那一日看過之後,私下裡,我也曾獨自練過,畢竟這一舞照影,那樣美,美得幾乎虛幻,就如同,寧羽傾的身份一般,那樣的不真實。

  我只是沒有想到,第一次完完整整的跳完這一段舞,會是此情此景。

  鴉雀無聲的殿堂裡,我緩緩抬起了自己的臉。

  這一曲驚鴻、一舞照影幾乎耗盡了我所有的心力,強自穩住身形,我向著主座上的南承曜,微微笑著,蓮步輕移。

  他暗沉如夜的眼眸深處,蒙上了一層悠遠與恍惚,他定定看著我,一動不動。

  我唇邊的弧度愈深,略略加快的了腳步,正欲開口,卻不想一陣突如其來的眩暈襲來,我只覺得眼前一黑,身體再無力強撐,軟軟的倒了下來。

  然而,意料之中的疼痛卻並沒有到來,我睜開眼,對上他眸底深藏著的緊張和擔憂,微微一笑,放任自己靠入他溫熱堅毅的懷中。

  「曜哥哥。」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那樣輕,那樣柔,彷彿害怕驚碎一個遙遠而不真實的夢境一般。

  我感覺到,他抱著我的手臂無可自抑的一震,幽黑暗邃的眼眸深處,有控制不住的光影掙扎流轉,震驚、壓抑、痴迷、沉痛、溫存、害怕……那樣複雜。

  而在這一片暗沉而複雜的情緒當中,我似乎沒有辦法找到驚喜,當一切沉澱,便只剩下一片刻骨的深痛和絕望,充溢整個世界。

  想要開口,話語輾轉喉間,卻被一陣難以自制的激咳沖碎,意識也漸漸變得模糊。

  「我……咳咳……咳……」

  那樣痛苦,幾乎要連呼吸都不能夠,五臟六腑彷彿都要被咳出來,可是,我依舊拼了命的想要維持自己的清醒,用力掙紮著想要將破碎的話語說完全。

  「不要再說了!太醫,快宣太醫,快去請淳逾意!」

  我看著他面上掩藏不了的驚痛神色,以及眼中的恐懼,他抱著我的手臂那樣緊,緊到顫抖。

  「我……」

  話未完,他卻猛地俯身吻住了我的唇,那樣的激烈,那樣的惶恐,那樣的,絕望。

  吻住了一個人的唇,是不是就可以堵住她沒有說出口的決絕?

  死死的抱在懷裡,拋卻了裂痕,只當它是一片小小的青瓦,什麼也不要再去理會,是不是,就可以避免了玉碎?

  我根本就沒有辦法去掙開他,只能無力的任他吻著,直到喉間的腥甜之氣抑制不住的泛起,終於沾染了彼此。

  他如同驟然驚醒,鬆開我,死死的盯著我瑰豔的唇色,天地間只剩下了死寂絕望,冷寒如冰。

  瑰瑋鼎盛的清和殿,彷彿在霎那之間,熄了所有的燈火。

  似是帶著懼意,他遲緩的伸手,想要拭去我唇邊溫熱的紅,他的手指一直在顫抖,幾近痙攣。

  我用力的吸氣,呼氣,再吸氣,再呼氣,平穩著自己的氣息,我非禮的彎起唇邊的弧度,本不是這樣的,然而到了最後一刻,出口的話,終是連我自己也不能控制——

  「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你……直到我死……」

  眼角滑下一行清淚,濕了誰人衣衫。
第113章

  我的手指,劃過絲緞的光滑,翻紫搖紅,一針一線,儘是世人難以企及的尊榮,然而,卻終成淒豔。

  不期然的,那一件正紅衣裙撞進了我的視線,裙襬處,金絲繡就的鳳凰,振翅欲飛。

  其實一眼就能看到,這一襲紅衣所用的衣料,與沉香木箱中的其餘衣裙相比,差了太多。

  畢竟,這一匹正紅綾錦,只是鄴城當中所能找到的,最好布料。

  我想起了那一日,我穿著這一身紅衣盛裝,在鄴城城門外,親勸餞行酒,他修長有力的指,握著我的手,對我說了兩個字,等我。

  我想起了那一日,寒風凜冽,飛雪漫天,也是這一身紅衣,我站在漠北蒼灰的天幕下,看他在馬上白羽鎧甲,風姿驚世。

  我頸上的血,一滴一滴,落在雪地裡,他手中的「轉魄」,直指董狄。

  那樣恍若隔世的曾經,再也,回不去了。

  「王妃?」畫意見我對著手中的紅裙怔怔發呆,不由得有些小心的喚我。

  我回過神來,笑了笑:「就這件吧。」

  過去種種譬如昨日死,無論是寧羽傾還是慕容清,都該有個了斷的。

  尋雲和畫意做事都是極為利索的,不一會便將我妝點妥當。

  我看著銅鏡中的自己,正紅色牡丹綾錦長裙逶迤曳地,臂間輕挽屺羅金絲軟紗,白玉飛燕佩垂在腰際,隨步款擺,雙鬟望仙髻上,沒有的梅花,斜斜簪了九鳳金步搖。

  尋雲抱著「驚濤古琴」,沉默的跟在我身後,或許是從我換上這一席盛裝開始,或許是從我讓她帶上「驚濤」開始,不同於畫意的欣喜驚豔,她一直都沒有說過話,眸光中帶著猶豫和遲疑,像是隨時都有可能開口阻止我入宮一樣。

  然而,她終究還是什麼也沒有說,只是沉默的跟在我身後,或許是因為她的心中,依舊存著幻想和希冀。

  一路到了紫荊宮中,從承天正門入,才得知太子加冕儀式已經結束了,如今除了皇上身體不適先行回了定乾宮以外,南承曜並滿朝文武此刻都在清和殿內赴宴。

  太監宮女們見到我,雖然面有異色,卻依舊恭恭敬敬的將我引向清和殿的方向。

  眼見得清和殿就要到了,前方轉角處,卻忽然現出了一個裊裊娜娜的身影,一襲明黃華服的慶妃娘娘正自清和殿的方向走離。

  她的面上隱含微笑與遺憾,本來皇上抱恙,她是該陪在左右的,但到底不願意錯過所愛之人一生中最重要的時刻,所以不知尋了個什麼藉口留了下來,然而,卻終是不能多待。

  她見到我,先是略微一怔,眸中飛快的閃過一絲尖銳的恨,然而很快便又掩在了柔媚的笑意之下。

  她朝我款步行來,微微勾著唇角開口道:「不是聽說三王妃,哦,不,現在應該喚你太子妃了,太子妃新近抱恙,又臥病在床,卻還是掙紮著來參加太子殿下的加冕宴會,可真是識大體啊。」

  我回了她一個微笑:「娘娘過譽了,我從來都沒有想過要去識什麼大體,反正不管出了什麼事,總有殿下為我擔著,我只要做我想做的事情便成,就像是今天,我會來,只是因為我想來。」

  在試圖傷害自己的人面前,笑,永遠比哭有用得多。

  果然,慶妃娘娘面色一變,唇邊卻仍是帶著笑開口吩咐她身後的宮女和我身後的尋雲道:「你們都先下去吧,本宮和太子妃難得見上一面,要說幾句體己話。」

  她既然這樣說了,尋雲和一眾宮女自然只能遠遠站開。

  慶妃娘娘雖然面上含笑,柔媚的語音當中卻是暗含了說不出的狠厲:「太子妃可真是厲害啊,天牢死囚裡的人也有本事能救得出來,可別告訴我你不知道,齊越天戀公主的新駙馬是誰。」

  「怎麼會?我當然知道,為了這,我還謝了殿下好多次呢。」我回了她一個明媚的微笑:「娘娘既然知道了,卻隱忍著不說,大概也是想到了,僅憑我一個弱女子,是沒有辦法救出他的吧。」

  「你!」慶妃娘娘面色突變。

  而我也失去了敷衍的興致,直截了當的開口道:「無論娘娘是想要威脅我,還是逼我什麼,都是沒有用的,太子殿下的生死,只怕娘娘比我緊張百倍。而我,連自己的性命都不在乎了,又怎麼會去在乎他的。」

  我不願意再理會她,漠然的越過目帶震驚與恨意的慶妃,徑直朝清和殿正門走去。

  尋雲小跑著追了上來,死死的盯著我的眼睛:「王妃究竟想要做什麼?」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宣禮太監拖長的聲音層層傳響:「太子妃到——」

  我淡淡一笑,伸手去接尋雲手中的「驚濤」。

  她先是不放,我也不急著用力,僵持了一陣,畢竟場合不對,她只能鬆手,幾乎是帶著哀求的看著我低低道:「王妃,尋雲求您不要再傷殿下了……」

  「怎麼會,我只是想要彈一隻曲子給他聽。」淡漠笑著,我抱著「驚濤」,緩緩步入清和殿中。

  我不去看所有人的表情,只是微笑:「願以一曲以賀太子大喜。」

  皇上不在,南承曜坐在主座之上,深深看我。

  或許是因為我出人意料的到來,又或許是因為我的裝扮,他幽黑的眼中深不見底,帶了幾分隱約的期盼,然而更多的,卻是強自鎮定的恐懼。

  他遲疑著似是想要起身,而我卻並不給他時間,徑直抱琴坐下,然後那一曲「驚鴻」,便自我的指尖,傾瀉而出。

  彷彿很久很久以前,也是在這裡,也是這一張「驚濤」,也是這一曲「驚鴻」。

  我什麼也不願去想,只是潛下自己所有的情緒,指尖凝著全部的心力,劃出一個又一個如水音符。

  當最後一個顫音凝定,滿室寂然,而我也不等他們反應,強自凝了凝氣力,然後越琴而起,翻袖折腰,急速飛旋,幻化出「照影」,驚塵絕豔的風姿。

  「一舞照影,燿如羿射九日,嬌如驂龍翔舞,來如雷霆收怒,罷如江海凝光,飄然轉旋如輕雪漫舞,嫣然縱送如游龍驚鴻……」

  我幾乎是在用自己全部的執著來舞這一段「照影」了,每一個動作,如同在夢中一樣,百轉千回。

  「……斜曳裾時如朝雲欲生,風袖垂時如低蓮溫柔,觀者無不痴迷忘醒,天地為之久低昂……」

  我想起了畫冊上的句子,其實自那一日看過之後,私下裡,我也曾獨自練過,畢竟這一舞照影,那樣美,美得幾乎虛幻,就如同,寧羽傾的身份一般,那樣的不真實。

  我只是沒有想到,第一次完完整整的跳完這一段舞,會是此情此景。

  鴉雀無聲的殿堂裡,我緩緩抬起了自己的臉。

  這一曲驚鴻、一舞照影幾乎耗盡了我所有的心力,強自穩住身形,我向著主座上的南承曜,微微笑著,蓮步輕移。

  他暗沉如夜的眼眸深處,蒙上了一層悠遠與恍惚,他定定看著我,一動不動。

  我唇邊的弧度愈深,略略加快的了腳步,正欲開口,卻不想一陣突如其來的眩暈襲來,我只覺得眼前一黑,身體再無力強撐,軟軟的倒了下來。

  然而,意料之中的疼痛卻並沒有到來,我睜開眼,對上他眸底深藏著的緊張和擔憂,微微一笑,放任自己靠入他溫熱堅毅的懷中。

  「曜哥哥。」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那樣輕,那樣柔,彷彿害怕驚碎一個遙遠而不真實的夢境一般。

  我感覺到,他抱著我的手臂無可自抑的一震,幽黑暗邃的眼眸深處,有控制不住的光影掙扎流轉,震驚、壓抑、痴迷、沉痛、溫存、害怕……那樣複雜。

  而在這一片暗沉而複雜的情緒當中,我似乎沒有辦法找到驚喜,當一切沉澱,便只剩下一片刻骨的深痛和絕望,充溢整個世界。

  想要開口,話語輾轉喉間,卻被一陣難以自制的激咳沖碎,意識也漸漸變得模糊。

  「我……咳咳……咳……」

  那樣痛苦,幾乎要連呼吸都不能夠,五臟六腑彷彿都要被咳出來,可是,我依舊拼了命的想要維持自己的清醒,用力掙紮著想要將破碎的話語說完全。

  「不要再說了!太醫,快宣太醫,快去請淳逾意!」

  我看著他面上掩藏不了的驚痛神色,以及眼中的恐懼,他抱著我的手臂那樣緊,緊到顫抖。

  「我……」

  話未完,他卻猛地俯身吻住了我的唇,那樣的激烈,那樣的惶恐,那樣的,絕望。

  吻住了一個人的唇,是不是就可以堵住她沒有說出口的決絕?

  死死的抱在懷裡,拋卻了裂痕,只當它是一片小小的青瓦,什麼也不要再去理會,是不是,就可以避免了玉碎?

  我根本就沒有辦法去掙開他,只能無力的任他吻著,直到喉間的腥甜之氣抑制不住的泛起,終於沾染了彼此。

  他如同驟然驚醒,鬆開我,死死的盯著我瑰豔的唇色,天地間只剩下了死寂絕望,冷寒如冰。

  瑰瑋鼎盛的清和殿,彷彿在霎那之間,熄了所有的燈火。

  似是帶著懼意,他遲緩的伸手,想要拭去我唇邊溫熱的紅,他的手指一直在顫抖,幾近痙攣。

  我用力的吸氣,呼氣,再吸氣,再呼氣,平穩著自己的氣息,我非禮的彎起唇邊的弧度,本不是這樣的,然而到了最後一刻,出口的話,終是連我自己也不能控制——

  「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你……直到我死……」

  眼角滑下一行清淚,濕了誰人衣衫。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22 19:35

第114章

  「王妃醒了?先趁熱把藥喝了吧。」

  尋雲的聲音靜靜響起,觸目所及,是荷風軒寢殿裡熟悉的佈景,屋子裡很安靜,只有尋雲一個人,而她身上,穿著喪服。

  「藥是漓陌姑娘煎好了的,她和淳先生一直守著,直到方才煎好了藥,又確定王妃沒事了才離開了去靜室那邊,聽說蘇先生今日出關。」尋雲一面將我扶坐起來,一面淡淡開口道。

  或許是注意到我的視線一直落在她所著的喪服之上,她面無表情的垂眸:「皇上駕崩了,殿下按例必須留在宮中守靈十五日。」

  她的話語還算平靜,然而我卻看見,垂眸的那一瞬間,她的眼中,分分明明的流露著恨意。

  「王妃先喝藥吧,不然一會藥該涼了。」

  她將藥碗遞給了我,我接過,本已無所謂,卻在那碗濃黑的藥汁甫入口中的時候還是忍不住淡淡一笑,放下了藥碗,看著尋雲輕道:「歸心散,我想知道姑娘是從什麼時候起,開始那麼恨我的?」

  她眸中的震驚一閃而逝,隨即笑了笑,仍算平靜的開口道:「王妃果然是知道了,既然如此,又何必問我這樣的話。若無『歸心散』,『千日醉蘭』本不傷人,其實尋雲當日從桑姑娘那裡求來這藥的時候,也只是用來防備萬一,我本事希望永遠都不必有用上這『歸心散』催發毒性的一天的,可是如今,與其讓你這樣傷他,長痛不如短痛,當年『玉鉤公主』那一道檻殿下能邁得過去,如今也一樣能。就算是這一輩子再愛不了任何人,也勝過他受如今這樣的折磨——我真的很想問問,王妃的心,究竟是什麼做的?他那樣為你,你從來就看不到嗎?那麼高傲的一個人,可是如今……」

  我靜靜打斷了她:「我從來都不知道自己又中毒了,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尋雲微微一怔,隨即淡淡開口道:「或許我從來都沒有和王妃說過,你的眼睛很像一個人,從前的玉鉤公主,她和殿下的事情想必你是知道的,所以我想我不用解釋太多,那次殿下受傷,居然不要去請淳先生,反而讓我到歸墨閣找你,雖說時間緊迫,但到底說明他心裡已經不排斥你了,到了第二天我才聽說了清和殿上的那一曲『驚鴻』琴音,或許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才想到要對你用『千日醉蘭』的,在你們圓房之後的那一碗『四喜羹』當中。因為我知道,如果有一天你和殿下之間出了問題,你或許有能力把他傷得很重,就像如今這樣——你畢竟是慕容家的女兒。」

  她忽然神色一黯:「或許,我的『歸心散』仍是用晚了,只是我看著他那樣待你,我總以為你們會有和好的一天,仍是我想得太圓滿,也罷,你的心既然是鐵做的,太子的心,也不該裝下私情。」

  我搖了搖頭:「我不是問你從前的事情,既然在漠北的時候,我體內的『千日醉蘭』已經得解,而姑娘此刻卻還是給我端來了『歸心散』,那必然是在我回來之後又再度得手,只是自從回來以後,我的飲食都是有人層層把關的,不單是疏影,就連我自己也在留意,可是我仍然沒有察覺,姑娘是什麼時候又得手的。」

  「什麼?你說『千日醉蘭』已經解了?怪不得,怪不得你剛才用了『又』字……」尋雲面色一震,隨即淒然笑起:「殿下只是說你中毒了,要我們盡快找出內奸,即便是對著我們,他也從來都沒有說過你體內的毒已經解了……他這樣對你,可是你呢,你給了他什麼?除了傷和痛,除了埋怨,你給過他什麼?」

  我垂下眼眸,沒有說話,而尋雲眸光驟然一深,現在幾許恨意幾許決絕,她看著我,一字一句:」既然王妃有膽子在清和殿上鬧出那麼一場,是打定了主意不想活了吧,既然如此,何不死得乾淨些,我不管你是不是真的玉鉤公主,還是在裝神弄鬼,趁著殿下如今不在,匕首,白綾,『千日醉蘭』,還是其他?王妃自己挑一樣吧……」

  「尋雲!」

  我尚未開口,門外泰安一聲厲喝,目光沉沉的走了進來。

  尋雲面色微變,略略垂下面容,片刻之後,卻重又倔強的揚起。

  「怪不得你要支開丫頭們,我若不是恰好遇到畫意,問了幾句感到奇怪才想要過來看看,你不知道還要做出什麼混事!」泰安的聲音緩了緩:「打小我就看著你長大,你從來都不是腦筋不清楚的孩子,今兒個是犯什麼糊塗了,還不快給太子妃跪下!」

  「太子妃?」尋雲冷笑:「泰總管,你是不是還打算擇日叫她一聲皇后娘娘,只可惜這一切人家都不稀罕,全都是我們在一相情願——」

  她的話沒說完,「啪」的一聲,泰安重重的一記耳光打到了她的臉上,力道那樣大,她的半邊臉很快便腫了起來。

  我微微一震,卻終究只是默下聲音,在這樣的場合之下,我很清楚無論我開口說什麼,都不啻於火上澆油。

  所以我只能靜靜看著尋雲慢慢伸手理了理自己凌亂的額發,卻並不去理會臉上的掌印,她只是流著眼淚看向泰安:「泰總管,你打死我算了,不然,我絕對不能再讓她這樣傷殿下,我不能看著殿下毀了……泰叔,我們都是一直跟在殿下身邊的人,他那樣的人,為了她做到了這一步,可是她卻還……泰叔,您看在眼裡,就不會為殿下不值,就不會心疼嗎?」

  泰安動容,到了此刻,也沒有辦法再粉飾太平,只能嘆息著問道:「千日醉蘭是你下的,我們一直要找的那個內奸也是你,是不是?」

  尋雲面色略微有些僵,卻依舊是倔強的點了點頭。

  「那杜如吟身上的『千日醉蘭』也是你下的?」

  尋雲依舊點頭:「可是後來,我發掘她不過只是一枚棋子,便給她解了。」

  泰安長長一嘆:「你,你怎麼就那麼糊塗,如果殿下知道了,你……」

  尋雲毅然打斷了他:「殿下斷不了,那麼我便幫他斷,尋雲一條命,換一個千古明君,無怨無悔。」

  泰安搖了搖頭:「經過了這一次的事,你還不明白嗎?在殿下心目當中,什麼才是最重要的。你以為是為他好,可是尋雲我告訴你,我看著殿下長大,這麼多年了,江山和權勢從來都不是他最想要的,他會選擇走這樣一條路,是因為他根本就沒有其他的路可選擇,從他下令逼宮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如果王妃出了什麼事,那殿下才是真正毀了!」

  「逼宮?」我有些震驚的開口。

  尋雲目帶恨意的看我:「王妃以為是為了誰?」
第115章

  「……『驚鴻曲』、『照影舞』,當著滿朝文武,清和殿上王妃可真是出盡了風頭,你是不想活了,又或者根本就是故意,呵呵,不然你怎麼能說出那樣的話,『不管出了什麼事,總有殿下為我擔著,我只要做我想做的事情便成』,呵呵……」

  尋雲的聲音略響在寂靜空曠的荷風軒當中,她重複著那一日,我對慶妃說過的話語。

  我沒有開口解釋什麼,即便那些話並非順從本心只是刻意,卻畢竟是我曾經說過的。

  「……不管你是不是真的是玉鉤公主,只要皇上信了,那麼你便是了,即便是不全信,你也不可能再活著,你本就是罪臣之女,失了皇嗣,一條命原本就是殿下死死護著的,現在又加了或許是前朝公主這個罪名,滿朝文武都看著,皇上如何能容你?慶妃娘娘又如何肯放過這個機會?」

  案上那一盞暈黃的燈盞明明滅滅,泰安閉了閉眼,卻不再出聲阻止尋雲,他向來平和的眼中隱著很深的情緒,他和尋雲一樣,也是在為他的殿下不值的吧。

  「……後來賜死的那一道聖旨下來,我其實是鬆了一口氣的,不管是以一種什麼樣的方式,終於是結束了……可是,我錯了,殿下竟然為了你,下令逼宮!在他最艱難的歲月裡,也從來都沒有想過要走這一步,不是我們沒有這個能耐,而是因為殿下曾經答應過夫人,永遠也不要去憎恨他的父親,要嘗試原諒和愛……所以那麼多年了,他寧願隱忍著,不惜自傷,不惜留給世人一個浪蕩王孫的形象以求自保,也沒有走到逼宮這一步,卻偏偏是如今,卻偏偏是他已經名正言順的當上太子了,過不了多久便可以堂堂正正的問鼎這萬里河山的如今,就因為你,就因為你!」

  尋雲的情緒越來越激動,語速也越來越快,不自覺的帶上了尖銳:「你知不知道親手逼死自己的親生父親是什麼樣的感受?雖然殿下本意只是要逼皇上退位,但皇上本就病體沉痾,如何能經得起這樣的刺激,他就死在殿下面前……這樣的結局殿下不是沒有料到,可他毅然選擇了逼宮,就因為你!但你可曾有半分體諒過他?你又想過沒有,此刻在紫荊宮中守靈的他會是什麼樣的心情?!他愧對的不僅僅是他的父皇,還有對他母親守了那麼多年的承諾!」

  我的胸口,沉悶的疼著,雙手也無意識的按在心口處,可是,依舊是抵不過那一陣陣窒息的壓抑。

  泰安看了看我,默然片刻,嗓音暗啞的開了口:「好了,尋雲,現在再說這些已經沒有什麼意義了……」

  「怎麼會沒有意義?」尋雲打斷了他,一雙眼睛因著怒意和深恨,閃亮如天上星,再尋不到半分昔日沉穩清持的模樣:「我就是要告訴她,讓她知道,殿下為了她做到什麼樣的地步!我就是要她知道,她根本就不配殿下這樣待她!她以為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呵呵,真是笑話,若不是殿下,她連命都沒有了,還談何委屈?而即便是有,那也是她自己給自己找的!」

  「尋雲!」泰安出聲喚她。

  而尋雲卻根本不去理會,只是目帶恨意的看著我,她已經壓抑了太久,情緒一旦尋到一個最細微的宣洩口,便擋無可擋,以一種近乎崩潰的方式噴湧而出——

  「我不明白你究竟在怨殿下什麼?因為慕容家嗎?他們選擇支持太子,你要殿下怎麼做,引頸等死嗎?殿下那麼多年來苦心經營,我們的人脈早已遍佈朝野,而且大多都是與慕容家相左的勢力,在奪嫡這條路上,慕容家的力量對殿下來說雖不是無足輕重,但早有防備,掀不起太多風浪的,可是因為你,他仍是不想與慕容家正式衝突,那一次你要回相府,他不顧宮中急招想要配你一起回去,只是為了給你的家人一個提點,告訴他們,他愛的是你,杜如吟只是一個幌子!告訴他們,不要因為表面就放棄你,而去選擇太子!是你自己堅決不要他同行的!可是,可即便如此,他仍是讓泰叔陪你一道回去,本來王府總管何須做這樣的事情?還有那頂轎子和禮物的準備,哪一樣殿下沒用心,你的父母若是稍微留神,便能看出殿下對你的重視,只可惜,他們的心都被權欲矇住了,一心以為你失寵了,所以急不可耐的投靠了太子!」

我緊緊的閉上了眼,卻止不住淚水潸然滑落,而泰安沉沉的聲音,亦是低低響起:「王妃不要怪尋雲無禮,她說的,都是事實,而王妃亦是親眼所見,殿下放走了慕容瀲。只是這之前要做多少疏通要冒多大風險,這之後要承擔多少後患,王妃是看不見的。王妃也看不見,你弟弟毫無顧忌的用了本名成為齊越駙馬後,殿下為了確保王妃無虞,為了避開牽連,費了多少周折。或許有一天,慕容瀲會帶著齊越重兵回來復仇,以殿下的性格,他本不會讓這樣的事情發生,可是為了你,他還是放他走了。王妃,我們會這樣冒犯,說了這麼許多,只是想要請你能試著去體諒殿下的苦心。」

  「她若是會體諒,又何至於會那麼狠心?」尋雲譏誚而淒涼的笑了起來:「王妃,我們今天就一次把話都說明白吧?你自個認為的那些委屈,在我看來,其實什麼都不是。」

  她站了起來,眼中不自覺的帶上了痛意,看向窗外:「我知道你因為杜如吟的事情沒少埋怨過殿下,可你想過沒有,如若不是她,被太子府死士挾持至死的人便有可能是你!誠然,殿下接受杜如吟最大的原因是因為懿陽公主,可他本犯不著委屈自己去對著她千恩萬寵。你知不知道,杜如吟第一次用催情香的時候,他甚至用匕首扎得自己鮮血淋漓來換神志的清醒,可是,又能怎麼辦呢?為了將她哄抬在明處高位,他只能忍著。我拿著燃盡的餘香去找淳先生配來解藥,你知道我遞給他的時候我心裡有多恨?他那樣高傲的人,何至於委屈自己到這樣的地步,都是因為你!而你卻沒有半分體諒他,成日給他臉色看,你知不知道他心裡有多痛!可是,可是,即便這樣,他還是……只要你能安然無恙,呵呵……」

  我震動得說不出話來,而震動過後,心底卻襲來陣陣鈍痛和蒼涼無力,我看著尋雲,極其緩慢的開口:「從來就沒有人告訴過我這些,而就如姑娘所說,他是為了保護我才設的這個局,除了奪嫡路上的風險以外,那個一直都查不出來的內奸,是不是也是他會這麼做的原因之一。」

  「你!」尋雲面色劇變。

  而我只是有些麻木的搖頭:「我並沒有要怪誰的意思,他曾經問我有沒有什麼想要問他的,可是我沒問,他也沒說,我們都太驕傲,所以到了如今,已經牽絆成一個解不開的死結,再說什麼都沒有用了。」

  「怎麼會沒用?」泰安突然跪地正色道:「如果王妃願意對殿下打開心結,就沒有什麼坎是過不去的,無論如何,王妃依舊是殿下的正妻,若不是琴瑟合鳴,相敬如賓,便只能兩相折磨,含恨終老,沒有第三種選擇——泰安相信,王妃必然會做出對大家都好的選擇。」

  我怔怔看著他,尚未完全理清他話中的意思,門外,卻忽然傳來一個清絕冷寂的聲音——

  「她什麼都不用選,她會跟我離開。」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22 19:36

第116章

  一襲青衫,蘇修緬走到我面前蹲下,平視我的眼睛開了口:「之前我沒有進來,是因為我覺得你應該知道真相,可是現在,我要帶你離開這裡。」

  「蘇先生!」泰安驚道。

  蘇修緬卻並不理會他,依舊靜靜看我:「我以為在這裡你會過得很好,可是我錯了,他帶給你的還是一身傷痕。傾兒,跟我離開,即便是我不能陪著你,但以你的心性,無論是開醫館,還是做一個普通的山間游醫、教書先生,都會過得很好,至少,不會像現在這麼痛。如你所言,你留在這裡只是一個死結,無論是對你還是對他來說,都是解不開的死結。」

  我有些怔然的看著他,他輕輕一嘆,伸手握住我的手:「我不是要逼你,我只是不認為你留在這裡還能幸福。知道了他的不得已,可是結果已經不可更改,你能放下,當一切都沒有發生過嗎?我並不這樣認為。那麼,告訴我,你要怎麼去面對他?」

  我說不出話來,而泰安上前一步正色道:「蘇先生,你救了王妃性命,全府都敬你謝你,甚至於只要你一句話,可以赴湯蹈火萬死不辭。但是如今,你精要想要帶走當朝太子妃,甚至是未來的皇后娘娘,不覺得太荒唐了嗎?」

  蘇修緬冷淡看他:「只要她想,這世間的事在蘇某看來就沒有什麼是荒唐的。我本來可以用慕容瀲用過的法子帶她離開,換做是我,必然可以做到天衣無縫。只是我不願意去騙南承曜,還是你以為你家主子可以承受她死了的消息?」

  泰安一時語塞,而蘇修緬重又轉向我,開口:「傾兒,你自己去想,但是我可以給你的時間並不多,越早離開,才越有可能,我只會等到南承曜守靈結束出宮的那一天——既然他不能保護好你,我會帶你離開。」

  我看著他淡墨青衫的背影往門外走去,忽然就想起了從前在邪醫谷的時候,我們曾經遇過一個身患絕症的婦人,其實已經病入膏肓,無藥可治,就連「畫鬢如霜」亦是無法回天,蘇修緬冷眼看著那婦人的丈夫苦苦哀求,和那婦人痛苦不堪的神情,只是將一粒服之斃命的藥丸交給了那名男子,淡淡道,她未必願意再拖下去,只不過自己下不了狠心了斷。

  我想起了那婦人面上最後的隱淡笑意,想起了那男子帶著痛與茫然卻終究解脫了的神情,想起了蘇修緬說的最後的那句話——遲早是要做決斷的,遲不如早,一味優柔,累人累己而已。

  「不用等那麼久,」我緩緩站了起來,看著蘇修緬,一字一句,說給他聽,也說給我自己聽:「你只要等我寫幾句話給他,然後我們就走。」

  「王妃!」泰安驚呼,也顧不得禮數,上去一把拽住了我的手:「你不能這麼做?你走了,殿下怎麼辦?!」

  我閉了閉眼,力持平靜的開口:「泰總管,你方才說過,你相信我會做出對大家都好的選擇,在我看來,我離開,便是這樣的選擇。我在這裡已經無親無故,不用再為誰活著,其實我們都太累了,只有我離開,我和南承曜之間的那個死結才能解開,否則只能是將彼此都勒到窒息。而我知道,無論是昭告天下說我病逝,或者其他,他必然可以找到合理的解釋讓世人信服。」

  我輕輕抽出自己的手,走進寢殿另一側,用屏風隔起來的小書房。

  荷風軒不比歸墨閣,格局佈景都小了太多,雖然也有專門的書房,可隔得太遠,且地處陰濕。

  疏影擔心我的身子經不得太重的濕氣和寒意,特意叫人拿屏風就在這寢殿內隔出一個小小的書房,其實放不了太多東西,只是一個案台,和幾架我常看的書,卻也已經足夠。

  想到疏影,心底還是不由得一窒,我閉了閉眼,或許離開,真的是我唯一能夠選擇的路。

  提起筆,依舊是湘妃竹管的紫霜豪,依舊是堅潔如玉的澄心堂,本來覺得有萬語千言,可是到了此刻,卻突然不知道該怎麼落筆。

  終是只落下了「珍重」二字,終是在起身的時候將紙張揉碎,既要離開,又何苦再這樣空留牽絆。

  我轉出屏風,泰安和尋雲已經不在,蘇修緬靜靜的站在那裡,對我伸出了手。

  自然知道我與他之間是再不可能的,可是就如他所說,即便他不能陪著我,或者到無人認識的小鎮開一間小小的醫館,或者就做一個山間游醫,我並不求能過得好,我只是想要放過我自己,也放過南承曜。

  漓陌等在荷風軒外,我們三人俱是什麼行李也沒帶,這裡其實並沒有什麼是真正屬於我的,我能帶走的,只有疏影的靈位而已。

  尚未走離幾步,燈火忽然如晝,一層又一層的侍衛手持火炬圍住了我們,而泰安,走在最前面,面色沉毅,斬釘截鐵的開口道:「王妃,你錯了,如果我讓你走了,你和殿下之間的問題才真正是永遠都沒法解開的死結。我不能眼看著殿下毀了,所以,我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你離開。」

  我尚未開口,他又轉向蘇修緬:「蘇先生,我知道你和漓陌姑娘都是身懷絕技的高手,但是,僅憑你一己之力,怕是也沒有辦法和三王府上千死士對抗。他們以一打一或許不及蘇先生,但是如若是一起上的話,車輪戰術之下,蘇先生恐也難敵。泰安不願意把事情鬧大,所以沒有驚動御林軍和驍騎營,但如有必要,我會。所以請蘇先生三思,三王府上下並不願意與顯示為難,只要顯示舍了帶王妃離開的心,那無論先生是要走,還是繼續留下來做客,泰安絕無二話。」

  蘇修緬沒有說話,只是緩緩亮出了他的劍,「沉水龍雀」。

  劍如寒霜,在暗夜中泛起一道蒼白的冷光。

  那麼多年了,「沉水龍雀」又再度出鞘,帶著幾許噬血的興奮,和久違的驚世風華。

  我轉眸去看他,他清絕的面容,被月光和火燭染上淡淡光彩,映著「沉水龍雀」極清極冷的劍光,讓人不敢逼視。

  他的身上縈繞著淡淡的藥香,聲音亦是沉靜,不慍不驚:「我蘇修緬想做的事,還從來沒有人攔得住。」

  泰安微微變色:「蘇先生竟是要真的以為憑一己之力可以帶王妃離開嗎?」

  蘇修緬尚未答話,漓陌已經「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泰總管何不先看看你身後的那些個死士如何了。」

  彷彿是應了她的話一樣,除了離我們比較近的泰安和三五個侍衛之外,其餘人不等她話音落,接二連三的軟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識,他們手中的火把也應聲掉落,慢慢滅了。

  饒是泰安見慣風浪,也經不住駭然回頭,死死盯著蘇修緬,聲音還算平靜:「敢問蘇先生,這是怎麼回事?」

  漓陌依舊笑道:「不過是暫時失去意識罷了,過上四、五個時辰自然會醒過來的,泰總管犯不著大驚小怪,你們既然鐵了心要以多敵寡,就怪不得我使這些小動作了,若不是念在這幾日你對我們照顧還算不錯,我用的藥,可就會讓他們倒下以後再醒不過來了。」

  「姑娘什麼時候下的藥,為什麼我們幾人沒事?」

  「就在剛才啊,雖說這『攝魂粉』散在空氣中沒什麼味道,勁可是足著呢。」漓陌依舊笑著,微微含諷:「你們幾個會沒事,不過是因為挨公子站得近,公子身上的淡淡的藥香,便是紫檀念珠散出來的,那可是邪醫谷的震谷之寶,佩戴者可百毒不侵,何況才是小小的『攝魂粉』,公子可以施了內力,散出它的香味,本是顧念王妃的,卻叫你們幾個也撿了便宜。怎麼,還想來攔我們嗎?就人數上看,可依舊是你們佔優勢啊。」
第117章

  「御林軍和驍騎營,泰總管倒是提醒我了……」漓陌一面笑著,一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姿,飛快掠過,我看不清她是怎麼動作的,只見到白影一閃,然後泰安和那幾個侍衛便如之前的那些死士一般,直挺挺的倒在了地上。

  火炬全都熄滅了,只有月光,清冷如霜。

  漓陌安靜的回到蘇修緬身後站定,輕聲開口:「不能讓他們去搬救兵,所以我點了他們的睡穴。」

  蘇修緬對她的所為不置可否,只是淡淡道:「依泰安為人,必然已經派人入宮去通知南承曜了。」

  「什麼?三殿下不是正在宮中守靈,不滿喪期不得離開的嗎?」漓陌微微一怔。

  蘇修緬沒有回答她,只是將手伸給了我:「我們得快一些,先到上京城門外。」

  漓陌忙道:「漓陌已經按著公子閉關前的吩咐都打點好了,漓珂早就帶著人在上京城南客棧裡喬裝候著了,我剛才在荷風軒外等公子的時候已經放出『飛螢』,想必此刻他們都準備好一切等在城門外了。」

  蘇修緬點了點頭,沒有再多說什麼,攬著我的腰縱身飛掠而起。

  我閉著眼睛,只聽得風聲在耳邊呼嘯,帶走過去與前塵。

  上京城原本有九道城門,因為皇上的駕崩,國喪期間其餘八門皆閉,只留安定門可以通行。

  我們到達安定門外的時候,果然見到邪醫谷一眾侍從引馬等候在那,蘇修緬親自牽過一匹白駒到我面前,靜靜看我:「後悔嗎?」

  我暗暗做了個深呼吸,然後翻身上馬,對他搖了搖頭。

  他沒有多說什麼,轉身騎上另一匹馬,然後淡淡開口:「走吧。」

  馬蹄揚起輕塵,消散往事如煙,天色一點一點的亮了起來,我並沒有回頭,卻也能知道,上京城,漸漸遠了。

  其實我們的速度並不慢,也走離上京有一段距離了可我不知道為什麼,心底總是莫名的安定不下來。

  而就像是要印證我心底的不安一樣,天濛濛亮的時候,我們身後響起了一陣急促如風的馬蹄聲,那聲音並不大,聽起來應該只是一人一騎,卻越來越近,而南承曜的聲音也隱約可辨——

  「清兒……」

  蘇修緬靜靜停住了馬:「盜驪輕驄是世間難求的良駒,終會趕上來的,既然要做了斷,遲不如早。」

  我明白他說的並沒有錯,可是心底,卻越發的惶然起來,在剛剛聽了尋雲與泰安這一番話的此時此刻,在已經決意離開的此時此刻,我並不知道,該怎麼去面對,離宮追來的他。

  雖是無可避免的隨著眾人一道停下了馬,但我遲遲不肯回身,而蘇修緬幾不可聞的輕輕一嘆,翻身下馬,走到了我面前將手伸給我:「你不要怕,我會帶你離開,只是如今這樣,不如當面說清,就此恩怨兩忘。」

  我終是扶著他的手下馬,終是慢慢的一個人上去幾步,卻還是忍不住,有些無措的回頭去看,他站在我身後對我微微一笑,於是略略心安,強迫自己定了定神,看向馬蹄聲近的方向。

  是的,如他所說,既然要做了斷,遲不如早,我不可能逃避一世的。

  一人一騎的影像漸漸近了,南承曜自馬背上一躍而下,一把將我摟入懷中,急迫而緊窒,竟然半晌無話。

  我被他摟得有些喘不過氣來,終究只是閉了閉眼:「殿下,你先放開我。」

  過了很久,他才微微鬆開我,我正想開口,他卻深深看著我的眼睛,嗓音微啞:「清兒,不要離開我。」

  「我……」

  他並沒有讓我把話說完,牢牢握著我的雙肩:「你先聽我說。我知道你在怪我什麼,慕容家的事情,我的確脫不了干係,如若不是我在朝堂上的動作,他們不會謀反,至少不會那麼急不可耐。但是清兒,不是他們,便會是我,身在帝王家,不能有任何的心慈手軟,否則就只有死路一條,那一場謀反並不是莫須有,我所能做的,只能是盡全力保你安穩,你明不明白?除了你,我也從來都沒有愛過旁人,你又相不相信?」

  我沒有說話,他也並不要我回答,依舊是一眨不眨的盯著我的眼睛,啞聲道:「至於慕容灩,我沒有想到她會尋死,你先聽我說,她曾經求我放過太子,我沒答應,也不可能會答應,她或許也知道,所以並沒有國語糾纏,只是求我留下她腹中孩子的性命。我所能應承的只是,除非那個孩子一輩子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才有可能活下來。所以她生產的時候,事先安排好的穩婆用一個棄嬰,換下了她與太子的骨肉,然後送入一戶普通農家,沒有任何人知道那孩子的身份。我不可能告訴慕容灩孩子的下落,她是同意的,也從沒有問過,但我沒有想到她會尋死。」

  「那孩子還活著?現在在哪裡?」我不自覺的揪住他的衣袖。

  他的眸光微微一沉,避開了我的眼睛:「送孩子的穩婆已經死了,如今並沒有人知道孩子是送給了那戶人家,而那個村子裡的村民因為旱災全都離鄉外出,所以孩子的下落暫時不明——但是清兒,我已經讓人去找了,你相信我,總會找到的。」

  我有些苦澀的搖了搖頭:「不用了,就讓那孩子只做一個尋常百姓,或許會更幸福。」

  我想,這也會是灩兒的期望。

  家沒有了,丈夫死了,而自己的孩子永遠也見不到了,在這個世間已經沒有什麼是值得她留戀的了,所以,她才會縱身一躍,那樣決絕。

  可是,因為知道自己的小寶貝是好好的,雖然沒有錦衣玉食,卻能享有現世安穩,會健康快樂的長大,擁有平凡的幸福。

  所以,她並不擔心。

  所以,她縱身一躍的那一瞬間,唇角才會帶著微笑。

  是不是這樣?

  南承曜沒有說話,而我緩緩抬眸直視他的眼睛,平靜的,一字一句的開口道:「其實我們也一樣,如果分開,彼此都可以得到解脫,或許會更幸福。」

  他的眼中驟現深痛,他死死的握著我的手,就如同在天地崩塌的死寂與絕望之間,握住最後一塊浮木——

  「清兒,告訴我,你要怎樣才肯原諒我?」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22 19:36

第118章

  我聽見匕首刺進皮膚的聲音,如裂帛般華麗,帶著瑰豔而溫熱的紅,沾染了彼此的雙手。

  本能的想要尖叫,聲音卻生生哽在喉間,如同每個深夜如影隨形的夢魘一般,只能眼睜睜的看著,然後無能為力,連一個音節都發不出來。

  匕首鋒利的刀刃沒入他的身體,而鑲嵌寶石的手柄握在我的手中,冰冷堅硬的刀柄,在我的手心留下清晰沉鈍的疼痛。

  駭然的想要甩脫,可是,我根本做不到,他修長有力的手,緊緊的握著我的手,他甚至對著我笑了一笑——「這一刀,我還你曾經。」

  我驚怕異常,想要抽出自己的手,可是他死死的握著,根本不放,害怕牽扯到他的傷口,我不敢太過掙扎,只能聽任他暗啞的聲音響在耳際——

  「那個時候我知道,如果換做別人,便真正一點生機都不會再有,所以我自請領兵,卻沒有想到還是沒有辦法,太遲了,我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你跳崖,什麼也做不了……」

  他的面色,因為疼痛和失血而漸漸變得蒼白,一雙眼睛,越發的暗邃幽深,忽而抬起靜靜看我:「傾兒,如果我說,父皇起兵叛變,我事先並不知情,你會不會相信?」

  並沒有等我回答,他的唇邊已經勾起一抹淡淡的自嘲笑意:「你不會相信的,你怎麼會相信,因為就連我自己都不相信……那個時候,我並不是一點風聲都沒聽到,只是到底還存著幻想,所以終是犯下大錯,覆水難收。」

  我怔住,一時之間不知道怎麼回答,而更快的,他已經握著我的手,微一用力,拔出了那把匕首,我意識到他要做什麼,失聲尖叫——

  「不要——」

  可是沒有用,那樣快的速度,那樣不容轉圜的決絕,溫熱的液體再度濺上了我的手背。

  明明只在瞬間,可我卻清晰無比的感受到匕首的鋒利,一點一點,劃破他的皮膚,穿過骨骼,然後血流了出來,一片淋漓的紅。

  「這一刀,我還你如今。」

  他還在對我微笑,面色蒼白如紙,卻偏偏強撐著穩穩站住,握著我的手,那樣深那樣沉的看著我的眼睛:「傾兒,你原諒我,不要離開我。」

  痛到極至,我只是有些木然的閉上眼睛,聲音輕得連自己都聽不見:「你不能這樣逼我。」

  他握著我的手一僵,卻仍是牢牢的不肯放開:「我只要你留在我身邊。」

  終於抬眼空茫看去,明明就在眼前,卻又如同什麼都看不到一樣,我不知道自己是說給他聽,還是說給自己聽,聲音輕得如同囈語,那樣不真實:「你已經得到這天下了,我什麼都沒有了,我不恨你了,真的,也不是在鬧情緒,我只是想要離開,我沒有辦法忘記,只有離開,對我們來說才是最好的選擇……」

  「夠了,我不會讓你走的!」他的一隻手,依舊緊緊的握著我握匕首的手,另一隻手,死死的鉗著我的肩:「整個天下都可以是你的,我只要你留在我身邊!」

  眼中的淚,如同有自己的意志一樣,紛揚滑落,怎麼也控制不住,我不停的搖頭,他蒼白的面色和我手上的血跡那樣觸目驚心:「你先放開我,再這樣下去你會死的……」

  他忽而一笑,曠遠的蒼涼與寂寥:「是不是,當初奪嫡的時候,死的那個是我,一切都一了百了?是不是,我把命賠給你,你就會原諒我——」

  握著我的手驟然一緊,匕首再度拔出,我駭極死命掙扎,他終是頹然倒下,手中的匕首,掉到了地上。

  蘇修緬站在他身後,伸出一手接住了他:「我點了他的睡穴。」

  南承曜面容慘白,沒有血色的唇微微動了下,他在極力想要保持神智的清醒,卻終不能夠。

  那句話,沒有聲音,可是我依舊聽到。

  他說,原諒我。留在我身邊。

  我閉上眼睛,淚雨滂沱。

  我原諒。

  可是沒有辦法忘記。

  蘇修緬扶南承曜平躺在地上,解開他的衣衫察看傷勢,再上藥,包紮,手法快而沉穩。

  「金針。」他重又扶南承曜坐起,沒有回頭,對著身後的漓陌吩咐道。

  漓陌的聲音裡微帶驚意:「公子要金針做什麼?用上了『九玄玉露』,他已經性命無虞,可以等到來尋他的人帶他回去的!」

  「他的心脈已傷,雖不致命,日後總會留下後患,但我如今施針可保他無恙,」蘇修緬靜靜轉向我:「傾兒,你並不欠他什麼,自此便是真正的恩怨兩清。」

  「金針。」他重又淡淡吩咐漓陌。

  漓陌無法,只得拿出玉匣,忽然重重的跪到了地上:「公子,你今日才出關不久,漓陌的陣法雖然有待精進,但確保三殿下無恙是有把握的,求公子讓漓陌代為施針!」

  一旁跟著的喚做漓珂的青衣婢女也跪了下來:「求公子准了漓陌姐姐,漓珂可在一旁輔助施針,必然能保三殿下無恙。」

  蘇修緬卻只是淡淡接過漓陌手中的玉匣:「我親自來,起帳吧。」

  聽聞此言,再不情願,漓陌與漓珂也只能默下聲音,而邪醫谷的其餘侍從早已從馬背上的行囊當中取出厚厚的青縵,將蘇修緬與南承曜圍在了其中。

  青幔很厚,並不透光,其實什麼也看不到。

  可是,我的視線,卻依舊死死的盯著面前的青幔,彷彿想要將它剜出個洞來。

  漓陌察覺到我的視線,嘲諷一笑,冷冷的開了口:「既是捨不得,又何苦鬧成這樣,到了如今,公子為你做到這個地步,王妃該不會是心軟了想回頭吧?」

  我依舊看著青幔,沒有動作,也沒有說話,心已經疼到麻木,周身僵冷,空氣稀薄。

  而漓陌陡然色變:「你該不會是真的後悔了吧?」

  「漓陌姐姐!」漓珂連忙拉住她,輕聲道:「有什麼話好好說,公子此刻正在施針,『畫鬢如霜』經不得半分打擾的。」

  漓陌聞言面色一震,壓低了聲音,卻是以著從未有過的認真看著我開了口:「王妃可還記得,你曾經許給我的一個承諾?」

  我慢慢回頭看她,而她依舊一眨不眨的盯著我的眼睛開口道:「那一次你讓我幫你盜得令牌,混入天牢死囚將『彼岸生香』交給慕容瀲,我做到了,而王妃說過,不管是慕容清還是寧羽傾,都不會忘了對我的承諾,王妃可還記得?」

  我靜靜看她:「姑娘要我做什麼?」

  她一個字一個字的開口:「我要你跟我們一起離開。」

  我的唇邊,忽而就不受控制的勾出了一個苦澀而蒼涼的弧度,只有淺淡一彎,尚未展開,便已消失無蹤。

  我重又將視線移向厚厚的青幔,這一次,再沒有移開。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輕輕響起,散在風中,消失無痕。

  「我不會留下來的,留下,只是將今天發生的一切,無限延長,所以,我會離開。」
第119章

  擔心人太多了被察覺,蘇修緬讓漓陌帶著邪醫谷眾人先往前行,而他陪著我隱於暗處樹梢之上。
  我一直睜著眼睛,安靜看著,看南承曜躺在地上孤零零的身影,看他因為失血而蒼白的容顏,看遠處馬蹄揚起的灰塵,看泰安趙漠焦灼萬分的帶人趕來,再小心翼翼的將他帶走。
  相濡以沫,不若相忘於江湖。
  縱然疼到極致,我也明白自己不能回頭,這是我們唯一的出路。
  他們會好好照顧他的,他不會有事,知道這些,就夠了。
  一直到泰安等人的身影再看不見了,蘇修緬也不開口,只是伸手攬過我的腰,足下發力,凌空躍了起來,不一會便追上了等在前方的邪醫谷眾人。
  漓陌和漓珂見到我們,連忙迎了上來,蘇修緬鬆開攬著我的手,開口:「傾兒,南承曜醒了以後,即便不能明著來,也會在暗地裡四下找你,我會讓漓陌替你先易容,至少先避過這一陣子。」
  我點了點頭,而他繼續道:「邪醫谷會是他最先想到的地方,雖說地遠奇詭世人難尋,但畢竟他的屬下曾經來過,即便我在沿途故佈迷障,但終有一天他會找到,所以,我會讓漓珂陪你一道離開……」
  「公子!」
  漓珂驚急的開口,而漓陌本是尋找易容材質的手,亦是不由得一頓,飛快的轉頭去看蘇修緬。
  我斂了斂心神,連忙道:「不用,我自己可以……」
  未完的話,卻被他抬手打斷,或許是因為施針耗費了他太多心力的緣故,他的面色看來有些蒼白,語氣卻是沉靜而不容拒絕:「無論你想開醫館還是其他,漓珂都會幫你,無論你想去哪裡,她都會聽你的,傾兒,從此以後,你只需要為你自己而活。」
  他的視線淡淡轉向漓珂:「從今往後,你只需要聽她一人吩咐,明白了?」
  漓珂咬著下唇跪地應了聲「是」。
  蘇修緬淡淡點了點頭:「該準備的東西都帶來了吧,收拾一下,等傾兒易容完畢你們便走。」
  漓珂此刻平靜了下來,點頭,默不作聲的走向馬匹去整理行李,我沒有說話,此時此刻我說什麼,他都是不會允的。
  並沒有想到的,那麼快就要與他分開,雖然從沒有存過與他一起回邪醫谷長住的心思,但也沒有想過會那麼快,他便讓我離開。
  忽然就憶起了他說的話,遲早要做了斷的,遲不如早。
  這樣一想也就釋然了,我總要學著一個人生活下去。
  只是他蒼白的臉色,以及方才攬著我時指尖的冰涼,到底還是讓我有些放心不下,不由得問道:「你的臉色很差,要不要緊?」
  他輕描淡寫的開口:「每次施過『畫鬢如霜』之後都會這樣,過一會便好了,沒什麼大礙。」
  我還想說什麼,漓陌已經捧著一堆東西來到我面前,聲音微冷:「王妃,漓陌幫你易容。」
  蘇修緬淡淡道:「這個世上已經沒有三王妃了,今後你便喚作余輕吧。」
  余輕,是「羽傾」還是餘生輕鬆?
  我微微一怔,而漓陌很快的應了一聲「是」,重新說過:「余姑娘,漓陌幫你易容。」
  我點頭,閉上眼睛,任她的雙手撫上我的面容,再睜開眼時,一切已經塵埃落定。
  我看著溪流中的自己,陌生而平凡的一張臉,走到哪裡都會被人群淹沒。
  漓珂背著包裹,牽馬過來:「余姑娘,走吧。」
  我最後看了一眼蘇修緬,他靜靜站著,面色依舊蒼白,微抿著唇,而漓陌一襲白衣站在他身後,難得的沒有看他,微微斂容,眉目間略有哀意。
  見我看過來,蘇修緬默然半晌,開口只是短短一句:「去吧,往後照顧好自己。」
  我向他點了點頭,沒敢開口,只是翻身上馬,與漓珂一道策馬行去,一直走了很遠,終是沒能忍住,回頭去看,朦朧的人影依舊,他還站在原地。
  漓珂問我要去哪裡,我並沒有想好,腦子裡一片茫然。
  漓珂說不急,姑娘慢慢想,不管姑娘怎麼決定,漓珂都會全力去做。
  她說這話的時候,我們恰好趕到一戶農家投宿,這一路上,她的神色一直不定,我看在眼中,於是微微笑了笑:「漓珂姑娘,明日一早你便回去找他們吧,我會寫書信給蘇先生說清楚,不會讓他責怪你的。」
  漓珂連忙道:「不是的,余姑娘,漓珂自此只有你一個主子,絕無二心,我只是擔心公子所以才會——」
  她的話倏然止住,然而,卻恰恰是因為這樣的突兀,讓我的心不由得一沉。
  我想起了最後看他時,他蒼白的面色,涼意一點一點,蔓延四肢百骸。
  原本沒有留意到的點點滴滴,此刻紛紛不受控制的湧現。
  「畫鬢如霜」,本就是欲救人,先傷己,救人三分,傷己七分的針法,這段時間,他為了我,用過太多。
  是不是,正因為如此,所以才需要如此頻繁的閉關?
  是不是,正因為如此,他才會那麼情急的讓我離開?
  「他怎麼了?」我力持平靜的開口。
  漓珂自悔失言,此時面上只有勉強笑意:「其實公子也說了,每次用過『畫鬢如霜』都會有些不適,休息一會便好了,是我自己在這裡瞎操心罷了……」
  我沒有等她說完,已經起身出門,既然問不出來,那麼我便親自去看就。
  「余姑娘!」漓珂情急的攔住我。
  我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輕而堅持的開口:「無論你說什麼,我是一定要回去的,漓珂,你也擔心不是嗎?我們一起回去。」
  她的眸光震動而掙扎,終是閉目流下淚來:「公子,他很不好。」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22 19:39

第120章

  又到海棠花開時節,半年光陰彈指而過。

  南承曜稱帝,自此君臨天下。

  沒過多久,齊越出兵南朝,雖然還未大肆進犯,然而戰事已是迫在眉睫,無可避免。

  領兵的,是齊越天戀公主的駙馬,慕容瀲。

  而南承曜的後位則留給了他的發妻,罪臣慕容氏次女,慕容清。

  一時之間,關於「慕容」二字的種種傳聞,甚囂塵上,就連隱於邪醫谷這一片避世的小天地,毅然能有所耳聞。

  我不知道瀲的出兵是不是為了復仇,就像我不明白南承曜為什麼要這樣做一樣,告知世人我已經死了是最好的辦法,可是他的詔書裡卻只有短短幾句——

  慕容氏女清,賢良淑德,明理曉義,貞靜持躬,應正母儀於萬國,茲以冊寶立為皇后。

  我也不知道他是怎麼做到的,只是知道如今整個南朝都在傳言皇上的重情,只因她是他的發妻,一路陪伴,所以他給她中宮之名,縱然她是罪臣之女,縱然她身體積弱得只能終年臥在深宮,甚至於冊後大典都因此極簡。

  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蘇修緬只是靜靜看著我說,他沒有派人來找你,但是卻以這樣一種方式告訴你,他在等你回去,不管多久,他會等到你心結盡釋的那天。

  我將溫熱的藥碗遞到他手中,勉強自己微笑著對他開口:「你不用想趕我走,我如今哪都不去,就賴定在邪醫谷了。」

  他卻沒有笑,轉開頭去,淡淡道:「生死有命,我值得麼,要你這麼傷心。」

  我忽然感到害怕,那樣無力而深重的懼意就如同初與漓珂趕回的那一日,其實就在分別的原地,我看見厚厚的青幔圍住,而他卻不在。

  漓陌一襲白衣,容顏亦是蒼白,她看見我們回來,眸光動了動,開口,你回來,就不要再走了吧,公子不會留你,可我希望你能陪著他,不會太久了。

  他在青幔之後,我看不見,漓陌說,公子療傷從不在人前。

  記憶的片段如流星般閃過,我無力的閉眼:「他每一次閉關,其實都是療傷,是不是?我竟然以為還是和從前他如藏風樓修煉一樣。」

  「是一樣。」漓陌無視我震驚的眼,繼續默然開口:「姑娘也不必自責,就連邪醫谷上下,知道的人也不過二、三,更何況,公子是刻意想要瞞你,那麼你是絕無可能看出任何端倪的。」

  「他到底怎麼樣了?」我啞聲問。

  漓陌默然的聲音裡帶上了些許痛到極致的麻木:「我不知道,公子從來不說,也不讓我們看。我只知道他很不好,可是我無能為力,只能看著他甚至是用毒來壓制體內的傷,一次又一次。」

  回到邪醫谷以後,漓陌給我看了他自己開出的藥方,平時無華的溫良方子,我的心,在那一刻,如墜冰窟。

  頑疾需猛藥,若為吊命,只要溫方,這個道理我如何不懂。

  所以,當體內的傷病肆虐無忌的時候,他只能用毒來壓制,經年累月。

  我看著他側臉異常優美的弧度,深吸了一口氣,走過去直視他的眼睛:「你救了我那麼多次,我一直欠你診金,你總說沒有想好要什麼,那麼現在我幫你想。你從前是讚過我聰明的,你相信我,我總會找到法子治好你的傷,就當做欠你的診金。我知道你的醫術高我太多,可是『醫者不醫己』是老話了,你讓我幫你號脈,即便我不行,還是漓陌,你讓我看看好不好?」

  說到後面,我幾乎是語帶哀求了。

  而他深深看我:「你夜夜挑燈看醫書,白天又成日陪著我,甚至不惜以血入藥,就是為了要治好我的病?」

  我一怔,不明白他從何得知,尚未想到說辭,他已經輕輕一嘆:「其實你用不著自責愧疚的,我如今這樣並不是因為你。先師曾斷言我活不過弱冠,多活的這些年月,已經是上天恩賜了。」

  一陣風過,海棠花落如雨。

  他的聲音響在漫天花雨裡,聽來極淡:「我自出世起,全身上下便沒有一處不帶傷病,那些傷病裡面,至少有一、兩種,就如今來看,無藥可治,還有三、四種,到目前為止,連名稱也不曾有。所以先師收留了原是棄嬰的我,本意是用做試藥,後來大概見我意志與天分都還有些,才轉了念費心醫治,可畢竟醫者醫病不醫命,以毒壓傷雖是飲鴆止渴,卻也不失為延命的法子。」

  我震動得說不出話來,而他轉眸,靜靜看我:「先師對我有恩,我會救你,也是因為我答應過他,要全力照拂臂上有新月胎記的女子,所以即便『畫鬢如霜』會有一定反噬,我仍會不遺餘力。但我如今這樣,是自幼以來的積重難返,如我所言,我的性命,早該是到頭的,並不是因為你。」

  我定定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不管怎麼樣,我還是想要你好起來,你答應我,總會有辦法的。」

  他深深看我,幾不可聞的輕嘆,沒有再說話。

  一夜疾雨。

  到了天明,推窗望去,原本滂沱的雨,經了一夜,如今也轉為淅瀝,漸漸停了。

  我到藥房,漓陌將藥籃遞給我:「公子不在房中,去了若耶溪畔。」

  我點點頭,將寫好的方子遞給她:「漓陌姑娘,這是前日你寫給我看的方子,我重新加了一味藥做引子,勞煩姑娘先熬著,今夜我們再試過。」

  縱然經歷了一次又一次的失望,縱然知道只是杯水車薪,可是,我與漓陌還是一次次的嘗試,不願意放棄。

  漓陌接過方子,沒有說話,回到邪醫谷以後,她一直很沉默。

  我提著藥籃來到若耶溪畔,遠遠便看到了海棠花林前的那一抹淡墨青衫,待得走進,心卻沒來由的一沉,那一片因為暴雨而殘敗於地的海棠,還有他孤絕清冷的背影,不知為何,竟讓我心底略略的害怕著。

  我將藥碗遞給他,他接過喝下,遞還回來的時候注意到我的視線,只是淡淡道:「凋零才是常態,盛開只是一種過去,只要盛開過,也就沒什麼好遺憾的了。」

  我越發覺得害怕,強自笑著岔開話去,說要彈箏給他聽。

  他沒有拒絕,和我一道步入海棠花林中的小亭,我彈箏,他在一旁看著,到了後來,他靜靜走到另一把箏旁坐下,和我一道彈完這一曲舒愜安寧的音符。

  相視的時候,他的眸光很深,看著我靜靜開了口:「傾兒,你昨天提起的診金,我已經想好要什麼了。」

  我走到他身邊坐下,給了他一個輕鬆笑意:「你知道我現在兩手空空,萬一付不起可怎麼辦?」

  「你可以的。」他淡淡笑了下:「我只是要你今後無論何事,都不要去顧念旁人,只以你自己為重,好好的生活,安然過完這一生,這樣,即便在九泉之下,我見到先師也能有所交代。就以這,當做是你欠我的診金吧。」

  我心底驟痛,藏在衣袖之下的手心死死握緊,面上卻依舊只是微笑:「怎麼聽著像是我撿了個大便宜一樣。」

  他也笑,卻是深深看我:「答應我。」

  我的眼睛灼熱的疼,於是不動聲色的站了起來轉過身去,暗自做了幾個深呼吸,才勉力穩住聲音開口道:「我答應。」

  轉而調試過自己的情緒,睜開眼,重又回頭對他微笑:「可是,還是我撿了個大便宜呀,你明明救了我好多次,卻只跟我要一次的診金。」

  他的眸光忽而變得悠遠,越過我去看我身後的海棠花林,過了良久,才緩緩開口:「如果,我還能再要一次診金,傾兒,許我來世吧,如果有來世,你便與我一起,日日年年,看海棠花開。」

  他忽而起身,並不等我回答,甚至在我根本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的時候,便已經極快的抬手拂上我後頸的睡穴。

  我驚急而努力的想要睜眼,卻控制不住身體的軟倒,我感覺自己跌進一個縈散藥香的懷抱,眼角的一滴淚,終於掙脫,筆直掉落。

  恍惚中,我彷彿聽見他的聲音,那樣低沉,又那樣輕。

  他說,不要讓我傷心,所以,你不要傷心。
第121章

  我醒來的時候,房間內並沒有人,香爐裡的香屑已經燃盡,空氣中的味道斂得極淡了,卻依舊能夠分辨出,是供人安眠用的。

  情急的起身便往他住的地方趕,穿過海棠花林的時候,卻見漓陌白衣勝雪,默然站著。

  我能察覺出身體血氣較之昨日通暢了許多,所以心底才越發的害怕,我強自壓下那隱隱約的不安,出聲向漓陌問道:「他在房裡嗎?」

  漓陌慢慢的轉眸看我,臉色蒼白,神情更是寒漠如霜,仿若一昔之間褪了所有的柔和溫軟。

  她看我良久,才再開口,聲音裡不帶一絲可以解讀的情緒:「不在,公子離谷遠行了,臨行前囑你記得答應過他的診金。」

  「離谷遠行?」我心底一窒:「他去了哪裡?」

  漓陌並不理會我,只是從懷中取出張薄紙遞了過來:「這是公子臨走前寫給你的,他替你活絡了身體裡的經脈,然後寫下這張方子,矚你日後按著上面的藥方和劑量煎藥服用,忌情緒過激,雖不可能完全與常人無異,但經年調理,總會有起色的。這上面都寫著,你自己看吧。漓珂已經謄了一張去了,她會照著打理,你用不著操心。這一張,姑娘留著吧。」

  我接過,那薄薄的一張紙上,墨跡新干,每一個字都揮灑有力,內蘊勁骨,是早已名動天下的蘇氏筆法,也是我再熟悉不過的字體。

  「他去了哪裡?」我深深看漓陌,語帶懇求。

  漓陌忽而冷冷一笑:「他離谷出走本就是為了避開你,別說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裡,就算知道,又能如何,你想去追他嗎?公子自從點了你的睡穴便離開了,而你昏睡了一個晝夜,你覺得還能趕上嗎?」

  我閉了閉眼,正想說什麼,卻見漓珂提著藥籃匆匆而來,她看了漓陌一眼,許多複雜情緒一閃而逝,似責備,又似哀求,然後她轉向我,溫靜開口——

  「既然公子有意離開,必然是不希望姑娘去找他的,這一點,不管是公子,還是我們,都希望姑娘能夠成全。我知道姑娘擔心公子,可姑娘何不懷著希望,或許有朝一日,機緣巧合下,公子會有奇遇醫好自己身上的傷,然後你們會再度重逢。這也是公子會離谷的原因,畢竟目前來看,留在谷內並沒有更好的辦法。」

  她一面說著,一面從藥籃裡取出藥碗遞給我:「這是按著公子寫的方子煎好的藥,姑娘趁熱喝吧。其實公子都是跟我們交代好了的,他會這樣做我們都明白,漓陌姐姐也是一時情急所以語氣不太好,姑娘不要介意。你是公子最看重的人,所以,清姑娘一定要好好珍惜自己,不要勞己傷神,就算是為了公子。」

  漓珂的聲音很靜,而漓陌深吸了一口氣,過了良久,才再對我開口,語氣已經恢復了漠然:「漓珂說的對,是我的不是。姑娘這幾日就暫且住在邪醫谷吧,我已經讓人快馬去往齊越尋慕容瀲了,相信不日他便會差人前來接你……」

  「公子並沒有……」漓珂急道。

  而漓陌只是煩亂而冰冷的一抬手,打斷了她,依舊對著我開口道:「公子交代我們要好好照顧你,我不會違背他的意思,但是我沒有辦法在邪醫谷當中日日面對著你,我不確定自己能不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緒,說出本不該說的話,你明白嗎?」

  漓珂不做聲了,而漓陌繼續道:「慕容瀲雖然不是你的親弟弟,但我知道你們的感情向來很深,而他現在也有能力護你周全。當然,漓珂依舊會隨你一道去,在邪醫谷內,她的武藝醫術都是出類拔萃,性子也好,所以公子當初才會安排她配在你身邊,但凡姑娘有什麼需要,漓珂會知道怎麼聯絡邪醫谷,邪醫谷上下也必將為了姑娘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我將視線慢慢從手中的薄紙上移開,輕輕搖了搖頭:「不用了,我自己可以的。」

  漓珂卻忽然在我面前跪了下來:「這是漓珂欠公子的診金,請姑娘不要推辭,不然漓珂唯有一死,以報公子深恩。」

  我的心驟然劇震,心底明明紛紛擾擾疼得連呼吸都不能,眼睛裡卻乾涸得並沒有眼淚。

  他為我安排好了一切,然後離開,不帶任何人在身邊。

  他那樣清絕傲然的人,不會願意讓人看見他脆弱的樣子,即便是死亡,他也不允人打攪。

  我想起了他最後一次抱我的時候,懷抱中所縈繞著的淡淡藥香,還有他低低的話語。

  他說,不要讓我傷心,所以,你不要傷心。

  手心不受控制的緊緊握起,卻在還未完全握牢的時候,忽而想起自己如今握著的是什麼。

  突然被燙到一樣急急鬆開,緩緩的將方才那一握留在紙張上的褶皺一點一點仔細展平,然後按在心間,慢慢的回身。

  奇遇,我該這樣懷著希望嗎?

  如果真的有奇遇,我寧願拿自己的命來換,如果當初他沒有救下我,是不是才是最好的結局?

  「姑娘,」漓陌突然開口喚我:「你走之前,能教我彈箏麼?」

  我回頭,她的面色依舊漠然,不避不讓的看著我,而漓珂在那一刻垂下眼睫,寂然無聲。

  我們在海棠花林中撫箏,其實面對此情此景,我心底的哀意是彈不好的,可是漓陌卻執意要我彈。

  她其實也並無心去學,我想,她想要的,其實也只是聽曾經他彈過的那些曲子吧。

  那一日,我依舊與她在海棠花林中相對彈箏,其實是我一個人在彈,她與漓珂在一旁默默聽著。

  一個青衣侍從前來行禮道:「前往齊越的弟子剛剛回來,慕容瀲此刻正在谷外候著,是否引他進來?」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22 19:40

第122章

  瀲一把摟過我,那樣用力,微微顫抖,就如同他離開上京的那個夜晚一樣。

  從前我沒有能力帶你離開,可是現在,我再也不會讓你受任何傷害。他說。

  依舊是劍眉星目,依舊是我記憶中那個風神俊朗的挺拔男兒,可是,卻又分分明明不一樣了,原本明朗率性沒有任何陰暗的磊落眼底,如今已經斂得極沉極穩,更多了許多我看不透的陌生光影在其中。

  我在心底長長一嘆,曾經的少年意氣,一劍追風,再也,回不去了。

  「你曾經說過,這個世間有兩大難事,一是陪太子讀書,一是做公主駙馬,」我看著他的眼睛,一個字一個字的開口問他:「告訴我,為什麼要娶齊越公主,只是為了復仇嗎?」

  「是。」他避開了我的視線,聲音裡帶了些許複雜,卻並沒有瞞我:「我需要在最短的時間內變強,而娶齊越公主,無疑是最快最有效的法子。」

  他轉過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我:「我說過我會帶你離開,不會讓你等太久的。」

  我心底有說不出的難受,或許他也看出來了,於是一笑,試圖以輕鬆說笑的語氣來緩解我心底的鬱結:「可是我怎麼也沒有想到,你竟然躲到邪醫谷來了,那紫荊宮的鳳藻殿裡豈不是在唱空城計了?可真是會故佈疑雲,害我還大費周章想要領兵把你搶出來呢。」

  我卻並沒有笑,緩緩的搖了搖頭:「瀲,你知道嗎,我只是想要你好好活著,不需要頂天立地,也不需要有多能幹,只要能夠平安喜樂的過完這一生,就足夠了。你走的時候我告訴過你,慕容瀲已經死了,我不願意你被一個死了的身份和責任束縛,我希望你能夠真正按著自己的心意生活……?

  我的話沒有再說下去,而他的身子僵住,良久沒有言語。

  我們都明白,已經,太遲了。

  與瀲一道離了邪醫谷,漓珂堅決要跟在我身邊,那一日她將話說到了那個份上,我也沒有再堅持。

  離開邪醫谷是必然的,只是我心底其實並不願意跟瀲一道去往齊越,尤其是在此刻,兩國交戰的微妙時分。

  他卻如同知悉我的想法一般,早早的,就將我沒有說出口的話語堵了回去。

  他握著我的手,聲音一字一句傳來,堅定有力——

  「你什麼也不用多想,你只是隨我回家而已。」

  我本能的想要搖頭,他卻忽而抬眸,深深看我,聲音裡帶上了淡淡的悲哀與落寞:「如今就連三姐都已經死了,在這個世間我只剩你一個,我不想連你都護不住,你,也不要拋下我一個人。」

  我怔住,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笑了笑:「我說了,你只是回家,天戀還在齊越等我們回去呢,她早就想見見你了。你看,從這條路一直往南,翻過那座山,再有兩天我們便到了,至少,隨我去看看我如今生活的地方。」

  似乎沒有理由再去拒絕,況且,就算明知是蚍蜉撼樹,我也有想要去試一試的事情。

  漓珂在我耳邊輕道:「姑娘先去無妨,什麼時候想走,咱們走便是了。」

  我輕輕的點了點頭。

  越往越南行,環境越位惡劣,這裡還是南朝的境地,是臉曾經誓死捍衛守護的南疆,可是如今,卻成了他攻城掠地的第一道突破口,成了他想要撕裂的第一道防線。

  我們喬裝成商隊,他對南疆地勢、風土人情又極為熟悉,因此即便是在兩國交戰一觸即發的戒嚴時期,我們也總是能夠一路前行沒有遇到太多阻撓。

  我看著四周瀰漫著的劍拔弩張硝煙將起的緊張氛圍,忍不住側頭去看並轡馳騁的瀲,由於兩匹馬之間離得很近,他顧及我的身體一路上速度也不快,所以他幾乎是立刻就察覺到了我的視線,一笑問道:「累了?我們先休息一下吧。」

  我搖頭微微笑了下:「你忘了從前常帶我騎馬的,哪裡有那麼嬌弱。」

  他卻已經吩咐隊伍停了下來,翻身下馬然後過來扶我,又接過侍從手中的水袋打開來遞到我手中:「我知道這幾天連續騎馬把你累壞了,但是如今這局勢,早一天到齊越境內我便早一天心安,在南朝的地盤上,畢竟夜長夢多。」

  說到後面,他的語氣不自覺的低沉了下來,似是想到了什麼,我正欲開口,卻忽然看見前方不遠處一陣煙塵翻飛,即便隔了有一段距離,仍是能分辨出那是一小隊人馬往向我們的方向疾行而來。

  瀲的眸光一沉,面色倒是極為平靜,一手握了我的手站起來,將我護在身後,另一手,則在暗中按上了腰間的「湛盧」。

  「我們只是普通商隊,不要自己亂了陣腳,明白了?」他淡淡開口吩咐著身側的侍衛。

  那些侍衛一看便知是平日裡訓練有素的,並沒有半分驚慌,每個人都在表面上做著無關的事情,然後不著痕跡的將我與瀲護在了中間。

  瀲低眸看我,緊了緊握著我的手,問:「怕不怕?」

  我微微一笑,重複他方才所說的話:「我們只是普通商隊,即便真的交戰了,也是要走商往來的,何況如今。有什麼可怕的?」

  他笑了起來,明朗的眼,飛揚的神色一如從前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一如,我記憶中所熟悉的樣子。

  「是沒什麼可怕的,」他笑道,忽而飛快的側身擁抱了我一下,一觸即離:「我真高興,你在我身邊,就像從前一樣。」

  那隊人馬漸漸近了,依舊是看不真切,卻忽而聽得一聲哨音悠然響徹雲霄。

  我看見,原本圍繞在我們周圍的那些個隨行侍衛,原本緊繃的神色全都因著這一聲哨音放鬆了下來。

  瀲笑了笑,收回原本按在「湛盧」上的手,重又扶我坐下:「沒事,是來迎我們回齊越的。」

  那隊人馬不一會便到了眼前,馬背上的人皆是裝扮平常,紛紛下馬向瀲行禮。

  帶隊的,是一個清秀過分的少年,我自己從前扮過男裝的,就連此刻亦是男裝打扮,因此免不了多凝神看了一會,這一看,不由得微微笑起。

  瀲亦是笑:「綠袖,怎麼是你,你不在天戀身邊跑這來做什麼?」

  那女扮男裝的清秀少年露齒一笑:「公主知道駙馬快到了,特命綠袖前來迎接,公主在軍營那邊,有急事等著駙馬回去呢。」

  「什麼急事?」瀲雖然嘴上這樣吻著,表情倒是不慌不忙,依舊笑道:「你家公主的本事我可是清楚得很,帶兵打仗恐怕都沒什麼問題,何況現在只是按兵不動的守著。」

  「瞧駙馬說的,」綠袖掩唇一笑:「是什麼急事,婢子可不敢妄言,駙馬去了就知道了。」

  於是重又整裝上路,幾個時辰之後,我們便徹底的離了南朝境內,卻也沒有往齊越的國都前行,而是策馬進了邊城的一處官衙。

  瀲先扶我下馬,然後走向等在官衙外一身華服的女子:「公主怎麼出來了?」

  天戀公主先是對著我禮節性的笑了下,然後轉眸深深看瀲,目光中暗藏情意綿綿和隱秘的喜色,她的聲音很好聽,低低柔柔的對瀲開口:「因為我等不及想要見駙馬了。」

  或許是因為我在身邊,縱然瀲的面色如常,依舊帶著笑,可我卻能察覺出他有幾分不自然,暗暗將視線往我的方向看了幾次。

  不覺有些莞爾,忍了笑聽他岔開話題去問天戀公主:「方才綠袖說有急事,怎麼了?」

  天戀公主眸中暗藏的喜色愈濃,面上卻斂了笑,正色道:「我要向駙馬控訴一個人。」

  瀲有些哭笑不得:「誰要敢惹公主不開心,公主一聲令下就是了,何須還等我回來?」

  「這個人做的事情該怎麼處置,要由駙馬說了算。」天戀公主搖了搖頭,終究是掩飾不住心底的喜悅慢慢微笑了起來:「他竟然敢用腳踢你妻子的肚子。」

  瀲一怔之後,旋即明白了過來,我看著他的表情終於忍不住莞爾笑起,卻沒有想到他忽而轉頭看我,眼底的情緒那樣複雜,猝不及防的,直直對上了我的眼睛。

  我一時怔住,動彈不得。

第123章

  「……你看,這把箏名為『武象』,是以金絲楠木配冰弦製成的,是我當日在南疆的時候機緣巧合下得的,即便後來發生了那麼多變故,我也讓青荇一直好好收著,我就知道,總有一天我會送到你手中……」

  房間並不大,所以一眼看上去,就像是被秦箏充滿了一樣,我跟著瀲身後,聽他一把一把的講給我聽——

  「……這就是『桑濮』,你跟我說過的,沒想到竟然藏在了齊越王宮當中……還有這把,你看,這是有一日我見了一顆上百年的紫檀古樹,心想著這木材做箏必然是最好的,雖說是有人在一旁提點著,這箏的樣子也做的醜了一些,不過這把箏可是我親自做的,就等著你來取名字呢……」

  青荇跟在我們身後,情緒已經沒有了初見我時那樣激動,此刻聽瀲說著,忍不住插嘴道:「清小姐,這每一把箏可都有名堂,是少爺自從來了南疆以後就一直收集到現在的,有不少還是他親手做的呢,那天他起程去邪醫谷接你的時候,便吩咐我回都城將這些箏都取了來,清小姐,你非得好好彈個盡興不可,沒有你在一旁彈箏,我都有好長時間沒看過少爺舞劍了呢!」

  瀲看著我,眉目一點一點亮了起來,也不說話,只是帶著期待。

  我不由得想起了初到齊越的那一天,他眸中太過複雜的情緒,當時的我,之覺得心念一驚,然而不過片刻,他便已經恢復如初,上前擁抱了他的妻子,並正式介紹我們相識。

  所以我曾以為,這只是自己的錯覺,一笑也就過了。

  這些天以來,他待我一切如常,因為齊越國君身體微恙,天戀公主回了國都,在這邊城的小官衙當中,我與瀲彷彿又回到了從前在相府的日子,或者說,這是他盡力想要給我的感覺。

  只是偶爾,他看著我的時候,眼神和笑容,幾乎溫柔到讓我害怕的地步。

  分分明明有什麼是不同了的,於是我明白,我該走了,所以有些事情,也不能再拖下去了。

  尋了個藉口將青荇打發下去,我接過瀲手中的箏,那是他親手用紫檀木做成的,雖然做工算不得精緻,但畢竟用料極好,我輕輕撥了一下弦,銀色純淨幽深,於是抬眼看他,一笑開口:「是等我給它取名嗎?」

  他含笑點頭,眉目柔和。

  我深深看向他的眼睛:「你覺得『期和』二字怎麼樣?」

  他的笑容一僵,沒有說話。

  我站了起身,看向窗外:「我記得那一次父親興致來了,以御賜的 鎧甲為題,要考教你們的詩文,幾個哥哥寫的都是捐軀赴國的慷慨之語,而你寫的是『功成班師回望處,不見人煙空見沙』。」

  他沒有說話,沉默著走到我身邊。

  我轉眸看他,輕輕開口:「瀲,你知道我一直都希望你能真正按著自己的心意生活,可是到了齊越,看到你如今的生活,其實也挺好的。我能看得出來,天戀很愛你,你們也有了孩子,為什麼還要執著於過去,讓自己被仇恨束縛呢?我知道這場戰爭是你一手策劃發動的,不可以放棄嗎?」

  「放棄?」他淡淡的重複了一句,唇邊勾出一個蒼涼而自嘲的弧度:「或許對你來說很容易,但對我而言,那是滅門的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我靜靜看了他幾秒,然後不發一言轉身離開,還沒走出幾步便被他拽住了手腕,驀然從身後摟住了我。

  他的臉埋在我的發中,聲音聽起來有些沉悶:「是我不對,你不要生氣,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說出那種混賬話,可是我只要一想到你有可能是為了南承曜才勸我的,我就……」

  我不著痕跡的想要掙開他,他卻沒有放手,於是我只能沉靜開口:「我沒生氣,你先放開我。」

  他立刻依言放開了我,看我的眼神裡卻還是帶來些緊張。

  我暗地裡做了個深呼吸,然後直視他的眼睛開了口:「我會勸你,不是因為我知道了自己的真正身世,也不是為了任何人。我沒有從前的記憶,從我醒來,我就只知道自己是慕容家的人,即便是到了如今,在我心裡,你依舊是我最親的弟弟,永遠都不會改變。」

  他的眼眸深處,飛快的閃過一絲壓抑的光影,似要開口說些什麼,我卻並沒有給他機會,搶先一步開了口:「瀲,就像你所說的,灩兒已經死了,我身邊的親人也之剩下你一個,你不會知道我有多在意你這個弟弟。其實想想,這個世間只有親情才最長久,所以,答應我,即便我們沒有血緣關係,你也不會不認我這個姐姐。」

  他的面色平緩了下來,就連氣息亦是沉靜,惟有一雙眼睛,深瀚如海,靜靜的看著我,帶了點淺淡的悲哀,並不做聲。

  我本就沒有打算迫他現在就回答,我明白他只是因為突如其來的家破人亡二感到茫然,連帶對我產生了過度的依戀,現如今他自己尚看不清的情感,總會隨著時間的流逝,隨著我的離開而還原,他自小就聰明,我並不擔心。

  我看著他靜靜開口:「其實我也明白很難改變你的決定,但是我還是覺得,有些事情你應該知道。知道以後,如果你仍舊不肯放棄復仇,還是要讓自己背著這個枷鎖過一輩子,我不會再攔你。」

  我告訴他,母親曾經讓我盜取密函的事情,而我拒絕了。

  我告訴他,那一場謀反並不是莫須有,是慕容家與太子府共同策劃的,只是事情敗露以後,南承冕為求自保將一切過失都推到了慕容一族身上。

  我告訴他,我最後一次見灩兒時,她對我說的話。

  我告訴他,桑慕卿的真實身份和蘇修緬的猜測,無論他信與不信。

  我告訴他,不管他願不願意承認,他與灩兒的性命,其實南承曜都曾盡力保全過,還有灩兒那個流落在民間的孩子。

  在我長長的講述當中,他一直沒有出聲,表情複雜難測,我不知道,他心裡是怎麼想的。

  我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輕聲開口:「你離開上京的時候我說過,我從來都沒有騙過你,現在不會,將來也不會。我方才所說的,或許你一時難以接受,但是我可以發誓,沒有半字虛言。現在,你還是堅持要興起這場戰事,讓萬千平民死傷離散,就為了你復仇的執念嗎?」

  過了良久,他才再開口:「我承認,這場戰事是我一手謀劃挑起的,我當初並沒有想太多,為的只是——」

  他的話語有些突兀的頓住,片刻之後才再開口,並沒有看我,只是以一種柔軟與堅定奇異的融合在一起的語氣開了口:「可是現在,這場戰事並不是我一個人的事情,整個齊越都在興全國之力而籌備,而我,也早已經不是南朝慕容瀲了,在南朝對我趕盡殺絕的時候,是齊越收留了我,在我走投無路的時候,是天戀願意許給我一個家,我答應過她,要用這天下來回報她。」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22 19:40

第124章

  青荇在庭院中央,早早的焚好了香,見我們出來,興沖沖的笑道:「擇日不如撞日,就現在吧,好不好?清小姐要用哪把箏,青荇這就去抬去。」

  瀲神色淡靜,提不起多大興致的樣子,青荇本也不見得有多想聽我彈箏,會這樣說,多半是為了他,可是如今見他這樣,不由得也是一愣。

  我微微笑了下,對青荇道:「去吧,我們在這裡等著,就用你家少爺親手做的那把紫檀木箏吧。」

  青荇眨巴著眼睛去看瀲的臉色,瀲卻只是極其緩慢的轉眸看我,眸光深靜而複雜,終究只是別開眼睛點了下頭,什麼話也沒說。

  青荇將箏搬到亭中的時候,面色上是帶了幾分小心翼翼的神色的,他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情,缺能察覺出氣氛有些不對了。

  我對著他安撫的笑了一笑,然後走到箏前坐下,素指微抬,劃出《戰颱風》雄渾的音符。

  瀲卻沒有動,不帶任何情緒的開口:「既然要彈,就換做《思歸》。」

  我抬眼望去,他卻並沒有看我,逆著光,微垂著眼睫,表情看不真切。

  我在心底長長一嘆,轉了手腕,反指撥弦,一曲《思歸》,便自我指尖,綿延傾瀉。

  「鐺」的一聲,是他的「湛盧」出鞘,劍光閃處,蛟若驚龍。

  「九重天,意遲遲,手寄七弦桐,揮劍倚天高。四海平,六合收,獨醉笑沙場,杯酒酹長空……」

  依舊是那一套鳳翔劍勢,劍意與琴心,依舊配合得天衣無縫。

  箏撫到盡處,如天涯霜雪,寂寞無痕。

  劍舞到極致,如斯人永隔,思意更濃。

  「湛盧」的最後一招劍鋒凝定,我指下一曲《思歸》恰盡,相視的時分,他深深看我,戴著淺淡的悲哀,於是我本欲帶起的微笑,終究是驀然淡去。

  「啪啪啪」的掌聲響起,我轉頭去看,一身華服的天戀公主唇邊帶著安然深靜的優雅微笑,正向我們緩緩行來。

  她的身後,跟了一個花白鬍子的威儀老者,同樣一身華服,眼神銳利如鷹。

  瀲很快的收了劍,神色如常的迎上前去:「公主和丞相怎麼過來了,父皇的身體怎麼樣了?」

  天戀公主對著他一笑開口:「父皇的身體是老毛病了,一時也急不來,如今大戰在即,所以父皇可看不慣我們閒著圍在他身邊,囑我和丞相到前線來看看呢。」

  她一面說著,一面將目光轉向了我:「姐姐的箏彈得可真好,從前駙馬總是和我說,他的二姐,哦,也就是當今的南朝皇后,一手秦箏彈得天上人間難求,不知比姐姐彈得如何?」

  我尚未開口,瀲已經笑道:「我二姐的秦箏彈得是無人可比的,義姐雖然隱於世外清心潛修了一段時間,但在我看來,還是遠遠不及二姐的。天戀,等咱們把二姐接回來了,讓她彈給你聽你便知道了。」

  前來齊越之前,瀲是知道我在身份上的顧慮的,於是只告訴眾人我是慕容家的義女,因為身世複雜所以一直隱於世人,而由於身體積弱自幼便送往邪醫谷修養,每年不過回府探望幾次,因此得以躲過慕容家的滅門之災。

  我曾好笑的問道:「身世複雜?究竟要複雜到什麼樣的程度才需要隱於世人?這樣的話,騙誰呢?」

  他卻只是笑了一笑,眼中有著淡然的篤定:「我只說我自記事起有這麼一個義姐,至於是什麼樣的複雜身世,父母親從來不說,也不許我們問,不會有人敢置疑的。你也不用怕咱倆太過親近了露出端倪,滅門之下,誰都會對僅有的親人看重珍惜,所以當初我要到邪醫谷接你的時候,天戀一句話都沒多說,還催我盡快啟程呢。」

  見我沒有說話,他又接著道:「縱然猜疑或許免不了,但他們是拿不到真憑實據的,誰能想得到你此刻沒有深居紫荊宮鳳藻殿反倒是在我身邊呢?再說了,我既然敢帶你回齊越,必然是有萬全把握可以保你沒事的,這萬全把握裡面,也包括了,你的真正身份被知曉後該怎麼應對。其實我是並不怕的,即便是他們知道了,整個齊越如今也不會有人敢傷,或者說能傷你一分一毫。我只是因為你顧忌,不想你為難,也是希望萬無一失才會這麼說,但是你相信我,如今的我,已經有能力護你周全,絕不會再讓你受到任何傷害。」

  我收回思緒,微微笑了下,坦然平靜的迎向天戀公主,我能感覺到她身後那個老者正目光犀利的盯著我看,可我唇邊的微笑如儀,並沒有半分破綻。

  瀲陪著天戀公主和齊越丞相去軍營閱視去了,囑青荇送我回房。

  剛一到房中,漓珂便將煎好的藥遞了過來:「姑娘趁熱喝吧。」

  我接過,看著她輕聲開口:「漓珂,你準備一下,我們盡快離開齊越。」

  她半句話都不多問,直截了當的點頭:「本就沒多少東西要收拾,姑娘想走,隨時都可以。」

  「宜早不宜遲,就今夜吧,等天黑了我們便走。」我點了點頭,略一凝神,重又開口道:「或許我們走得不會太容易,我記得從前漓陌姑娘用過一種名為『攝魂粉』的藥,可以很快使人失去知覺,如今你身上有沒有?」

  漓珂點頭。

  我想了片刻,再度開口道:「我還需要一種可以讓人立刻致死的毒藥,便於攜帶,服之斃命。」

  漓珂從懷中瓷瓶裡取出一粒朱紅的藥丸遞了給我,遲疑片刻後還是問道:「姑娘要用在什麼人身上,交給漓珂處理吧。」

  我搖了搖頭:「我只是備著以防萬一。」

  她看我片刻又問:「我能問問姑娘出了什麼事情了嗎,這樣漓珂也好提前做些準備。」

  「南朝和齊越的戰事已經不可避免,而我的身份特殊,留在這裡或許會給某些人可乘之機,所以我們必須盡快離開。」我淡淡道。

  如今的瀲,有了妻兒,有了新的責任與承諾,或許此生都不能再隨心所欲的生活。然而,能夠與深愛他的妻子一起,相敬如賓互相扶持著過完日後的生活,或許也是一種幸福。

  其實我是明白的,也明白渺小如我,以微不足道的一己之力不可能改變什麼,更遑論平息這場戰爭,只是,沒有親眼所見,沒有試過,我終究還是放不下。

  我想起來天戀公主與齊越丞相看我的眼光,對我的身份,他們或許並不是一無所覺,雖然我相信瀲的話,這幾日相處下來,我也能感覺得出他排兵處事的沉穩老練以及在齊越軍民心中的份量,他說他有能力護我周全,並不是信口雌黃,我相信。

  然而,終究是不願意讓他為難,也不願意讓自己陷入兩難。

  「姑娘是想自己服這毒藥嗎?」漓珂想明白過後,大驚失色,一迭連聲的苦勸道:「請姑娘千萬珍惜自己,不要辜負了公子的苦心,請姑娘記著答應過公子的診金!」

  我握住她的手,對她安撫性的微笑道:「你放心,我說了只是備做萬一,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會用的,我不會輕賤自己的性命,可也不想自己成了要挾旁人的工具。」

  漓珂沉默了一瞬,然後堅定看我:「姑娘不需要用這藥,漓珂一定會帶姑娘黯然離開齊越的。」
尾聲

  雪下了整整一月,天地之間一片銀裝素裹,直到今日,方才現出些許略略停緩之勢。

  在這個邊遠之地的小客棧當中,炭火燒得正旺,並不寬敞的堂前,三三兩兩的客人圍坐在一起,倒也並不顯得冷清。

  「聽說,為了祈禱雪災平息,來年風調雨順,皇后娘娘要親自前往泰山祭天呢。」

  「這麼冷的天,皇后娘娘還要到泰山為蒼生祈福,可真是菩薩心腸,心繫黎民百姓啊!」

  我微微笑了一下,想起了最後一次見她之時,她唇邊溫定堅持的笑意,那個時候我便知道,這個女子,如有一日真正母儀天下,必然會是這世間仰望的典範。

  那個時候,她不避不讓的看著我的眼睛,如儀微笑,告訴我——其實,我知道你是誰,也知道,你並不是他的親姐姐。

  那個時候,她唇邊的笑意掩住了眸中一閃而逝的脆弱,告訴——我和他成婚那麼長時間了,作為丈夫,他溫柔體貼,待我極好,作為駙馬,他文韜武略,萬般能幹,一切都是那麼的無可挑剔。可是,太完美的,往往都不真實。

  她問我,你願意相信我嗎。我會讓你安然離開,我可以容忍他有其他的女人,卻沒有辦法容忍他最愛的女人不是我。

  我們喬裝成男子,順著她指的方向一路前行的時候,漓珂曾經問我,我們能相信她嗎?

  我笑了笑,點頭。

  她連我的身份——這原本可以大做文章的武器都願意放棄了,我相信她是真的愛瀲,也相信以她的聰明,以她對瀲的情深,她必然會讓我安然無恙的離開,不會讓任何人搶走他心中「最愛」的位置,即便是死亡也不能。

  而即便是我賭輸了,她是真的想要我的命,為了避忌瀲,也斷然不會大張旗鼓,在人少的時候,用上『攝魂粉』,我和漓珂的離開也會更加容易。

  當我們最終離了齊越境內,遙遙回望的時候,我知道我賭贏了,也知道她會按她所說的一樣,這一生都傾盡全力來愛瀲。

  「也只有這樣的皇后娘娘,才配得上當今聖上啊!」

  「就是,咱們的皇上啊,年輕有為,又體恤民情,可真是難得的好皇上!」

  南來北往的旅客扔在七嘴八舌的說著。

  當年,那一場戰爭的殘酷,那一段以骨作筆、淚當卷、血為墨的歷史幾乎已經沒有人會再提起。

  對於普通百姓來說,他們要的,不過是生活安定,豐衣足食,至於那把高不可攀的龍椅之上坐著的人是誰,他們並不關心。

  即便已經過了那麼久,聽到這些,心底依舊是微微的擰著疼意。

  其實我已經記不清當年初聞他自焚於紫荊宮中的消息時,自己是什麼樣的反應了,我只記得漓珂一直握著我的手,不斷在我耳邊重複,姑娘,你要記著你答應過公子的診金,你要記著你答應過公子的診金。

  她甚至從邪醫谷請來了漓陌,不休不眠的守了我很久。

  「姑娘,時候也不早了,你先回房休息吧,等藥煎好了,我再給你端上來。」漓珂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她的語氣聽來有些小心翼翼。

  我轉眸看她,極淡的笑了下,原來一直以為自己深隱了沉鬱得化不開的疼痛,克制了,掩藏了,卻沒有想到,仍是洩露在熟悉的人眼底心中。

  或許她與我一樣,很早便知道了,有一些傷痛,有一些愛恨,存在過了,就如同融再血裡的毒,惟待浮華掠過,至死方休。

  所以,她才會一直跟在我身邊吧。

  我們沒有定居在某處開醫館,而是三山五嶽的遠行,做最普通的游醫,連姓名都不需要。

  縱然知道渺茫,可畢竟從未放棄過這樣的希望,或許有一天,在這世間某個未知的地方,我們會碰巧再遇上那個緩帶青衫的男子,又或者說,我寧願不要這樣的相遇,我之期望他過得好,從此遠離傷病,安然一生。

  客棧們外傳來一聲馬嘶,許是有人漏夜投宿。

  我看了看窗外又漸漸飛起的雪花,對著漓珂點了點頭:「也好,我先去後庭把咱們的斗笠收了便回房,眼看著這雪又要下大了。」

  漓珂點頭去了,而我起身出了客棧偏門走往庭院。

  伸手試了試斗笠,上面的水氣已經幹了,可摸上去依舊陰冷,畢竟這雪也才消停了幾個時辰的光景,又重新漫天飛舞了起來。

  看樣子只能回房以後費點神用碳火來暖,不然明天一早離開的時候沒法穿。我一面想著,一面收起了斗笠。

  轉身就欲回房,卻不意看見客棧的偏門那站著一個小小的女孩,嬌小的白色狐裘下面露出火紅的衣裙,正一眨不眨的盯著我看。

  心底沒來由的柔和了下來,我對她微笑,卻還來不及開口,她便已經向著我的方向飛奔了過來,筆直的撲進我的懷中——

  「娘親——」

  我僵住,一時之間甚至忘了放下手中的斗笠。

  小姑娘依舊在我懷中不依不饒的扭動:「娘親,我和爹爹一直在找你,現在總算找到你了,我們一家人再也不要分開了好不好……」

  我儘量讓唇邊的那絲微笑不要那麼僵硬,放下斗笠蹲下身去安撫哭得驚天動地的小姑娘:「小姑娘,你是不是認錯人了,我並不是你的娘親。」

  小姑娘抬起水汪汪的大眼睛看了我幾秒,又再度重重的撲進我懷裡,細小的胳膊死死的摟著我,就像是生怕一放手我便消失不在了一樣。

  「你是娘親,你明明就是娘親,爹爹畫了那麼多幅娘親的畫像,我才不會認錯呢!娘親為什麼不認小灩,小灩會聽話,會很乖很乖的……」

  我正有些手足無措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卻因著她的話,忽而心念一閃,有些不敢置信的略略拉開懷中的小人兒,從她粉雕玉琢的漂亮臉蛋上,尋找似曾相識的印記,開口,聲音竟然微微發緊:「你說,你叫小灩?你爹爹呢?」

  「爹爹在後面付房錢,我們一起去找他啊!」小人兒一面說著,一面死死的抓著我的手就要將我拉進客棧,卻在轉身之後,忽而歡快的叫了起來:「爹爹,爹爹你快看啊,我找到娘親了!」

  猝不及防的抬眼,陡然撞入一雙幽深暗邃的眼眸。

  漫天飛雪中,那人身披狐裘遺世獨立一般的站著,俊美如昔的面容上面,沾了大片的雪花,一如很多很多年前,那一個風血之夜。

  他一步一步向我們走來,聲音低低沉沉在空氣中縈繞不絕——

  「竟然,真的是你……」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22 19:41

番外 桑慕卿1

  「……昨兒個領侍衛內大臣黃恭和禮部尚書張明玄在擷綺院裡一直留到卯時才走,席間喝酒的時候就隱約透露出想要推舉殿下代替聖上到泰山祭天的意思,我便央蝶飛和微眠散席後多下點功夫,今晨聽她們說,似乎是真的呢。」

  纖手仔細的將瑪瑙葡萄皮剝淨,然後親自喂入懷中人懶懶勾著的薄唇當中,她輕言細語。

  他懶洋洋的靠在她懷中,卻偏偏有著說不出的優雅貴氣,品著玉手送來的葡萄,可有可無的笑了下,並沒有說話。

  「殿下不擔心嗎,即便是皇上聖體違和,也該由太子前行泰山才是,此番推舉,明為抬高,背地裡會不會有問題呢?」

  「沒有問題也就沒有樂趣了,不是嗎?」依舊是慵懶的,不甚在意的嗓音。

  她忽而就有了些微微的惱,在惱些什麼自己也不知道,隨手就將手中剩下的半串葡萄扔回玉碟:「殿下似乎還很期待?」

  他笑了起來:「怎麼會,我就要離開上京了,十天半月都不能見你一面,只會是失落才對。」

  「殿下何不帶慕卿同行呢?」她明眸一漾,玩笑之下掩藏著隱約的期待,皓腕勾住他的頸項,巧笑嫣然。

  他一笑起身:「沿途辛苦,本王怎麼捨得慕卿經受風霜,況且,只有在忘憂館中的你,嬌花解語,讓人忘憂,才是最美的。」

  她看著他挺拔優雅的背影,終是沒有忍住的幽幽一嘆:「殿下從泰山回來,就該與慕容家小姐大婚了吧?」

  他轉身似笑非笑的斜睨她:「那又怎麼樣,桑慕卿永遠獨一無二。」

  就是這樣,只需要一句話,連承諾都不算,卻偏偏讓她沉淪得心甘情願,也才有了,繼續維持誓言的力量。

  他一直都是她的劫,無法也不願意避開的劫。

  「慕卿啊,三殿下走了?」鴇母推門進來,帶了一絲小心的陪笑問道。

  她點了點頭。

  那鴇母的神色越發的小心為難起來:「那,你看,這方才劉大人和黎大人等了多時了,說是想要看看你的舞姿,我雖然讓蝶飛、微眠和朝顏她們幾個陪著了,但劉大人他們畢竟都是慕了你的名才來的,也只是想要看你跳一支舞,這畢竟是朝中一品大員,雖說有三殿下在,但咱們也不好連這點面子都不給是不是?你也不能成日只陪著那個江湖郎中的是不是?」

  她起身:「我明白的,柳姨,慕卿換身衣服便下去,不會讓你難做的。」

  那鴇母忽而握著她的手長長一嘆,流下些許不知道是真心還是假意的淚水:「慕卿,難為你到了現在還肯唸著舊情為我著想。」

  她淡淡的笑了下:「慕卿能有今日,全虧了柳姨,若非當年你在柳家村收留了我,又一路帶我上京,我一個十二歲的小姑娘,只怕早就餓死街頭了。」

  鴇母退了出去,漓心一身青衣進來替她梳妝更衣。

  她的心忽而就尖銳的疼了一下,唇邊卻偏偏勾出一個燦爛的笑:「方才三殿下在我房裡的時候,你是不是就一直在門外偷聽,然後隨時準備搖鈴?」

  漓心表情不變,依舊自顧自的替她綰髮上妝,漠然開口:「只要桑姑娘謹守對公子的承諾,漓心也樂得省心,姑娘和我都可以好過些。」

  慕卿忽然就將手中的梳妝奩狠狠擲在地上,冷笑道:「桑姑娘?你在叫誰呢?我可不是……」

  她的話沒有說完,漓心已經自懷中取出了一個精製的玉鈴,輕輕搖了起來。

  鈴聲牽動了她腹中的蠱蟲,疼痛霎時蔓延四肢百骸。

  漓心並沒有搖太久,就像以往的每一次一樣,她只是想要警告她。

  她疼得跌坐在地上,額上冷汗涔涔,只能聽得漓心的聲音繼續平淡傳來:「這樣的話桑姑娘以後還是不要說了罷,姑娘也不必用這種眼神看我,若非擔心姑娘會不守諾言,漓心比你更加不願意留在這礙你的眼,而現在看來,公子的擔心並不是沒有道理的。」

  她忽然間頹然閉眼,如同被抽走了全身力氣一般,一動也不能動彈。

  漓心上前將她攙扶起來,在她如雲的發間簪上一朵盛開的牡丹:「桑姑娘覺得委屈嗎?可是在漓心看來,每個人都必須為自己的選擇負責。」

  她無力的笑了一笑:「你是在告訴我,一個身份換回一條命,原是我揀了個大便宜,是不是?」

漓心一面取過面紗替她戴上,一面輕道:「我只是想要告訴姑娘,這是你自己的選擇,從你點頭要公子出手救你的那一刻起,你就該謹守承諾,如果姑娘一定要問漓心的看法,漓心覺得,一個身份換回姑娘的一條性命,至少是公平的,如果姑娘知道公子每動用一次『畫鬢如霜』對他的身體損傷有多大,那麼你此刻也就不會露出這種自怨自艾的神情了。」

  她的眼前,恍惚間,彷彿又出現了那一片郁密的海棠花林,和那一抹淡墨青衫。

  那男子,有著這世間最清絕的面容,周身的冷寂氣息不染半分凡塵骯髒,他逆光站著,頎長的身影被鍍上了一道微微的亮,眼中,卻是亙古不變的寂寞。

  你想要活下去嗎?他問。

  那一刻,她以為自己遇到了天神。

  伸手極緩極緩的撫上自己眼底的那顆朱紅色淚痣,她深深吸氣,終於能夠哀涼而平靜的笑起來:「你放心,蘇先生對我的恩情,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忘記,我沒有辦法回報他什麼,那麼至少,我答應過他的事情,一定會做到。」

  提裙款步下樓,面紗遮住了如花的笑靨之下,容顏的淒傷。

  翻袖,折腰,一個個優美的動作連貫舞來,那些驚豔的目光和叫好的聲音統統離她那麼遙遠,她彷彿又回到了很多很多年前,將軍府中那個金碧輝煌寬敞明亮的殿堂,四周是一眾姐妹和官宦家命婦小姐隱含嫉妒的稱讚聲——

  「慕容夫人,你家二小姐的舞姿可真是出眾啊,人又出落得標緻,再過幾年,沒準能指婚給皇子呢!」

  「清兒姐姐,這段霓裳羽衣舞你教我好不好?」

  ……

  直到如今,她還能記得母親握著她手心的溫暖,和那欣慰含笑的柔和聲音——

  「清兒的舞跳得可真好,等你再大些,母親便請人來教你跳照影舞,好不好……」
番外 桑慕卿2

  不願君王詔,只盼慕卿顧。

  這是世間男子對她的痴迷神往。

  綠意華蓋花滿路,十里紅妝迎慕卿。

  這是南朝第一舞姬,專屬的榮華。

  然而,再怎樣的風光,她終究只是桑慕卿。

  慕卿,慕清,卻永遠也不可能成為「清」,原本的自己。

  她還記得,當年的柳姨,拿著一個白面饅頭遞到自己髒兮兮的小手當中,問她叫什麼名字的時候,她說了這兩個字。

  其實並沒有深想的,到了後來連自己也不明白,當年,只有十二歲的自己,怎麼就能衝口說出這兩個字,一語成讖。

  那你姓什麼?父母呢?可以摘下面紗讓我看看嗎?柳姨問。

  她只是搖頭,死死護住已經又髒又皺的面紗。

  柳姨細細看了她面紗下的眉目身形半晌,然後開口,孩子,你願意跟著我嗎,不會再挨凍受餓,也不會再有人欺負你,我會給你吃最好的,用最好的,你今後就跟著我姓柳,好不好?

  我要給你什麼嗎?她問。

  十二歲的女孩子,已經明白,在這個世間上,不會有人平白去對另外一個人好,凡事,都是有代價的。

  柳姨的笑裡隱含讚賞,我會教你跳舞,你只要跳給旁人看就行了。

  我會跳舞。

  十二歲的她點頭,忽而就想到了醒來時窗外那一望無際的深綠,想到了那一抹淡墨青衫,想到了牌匾上飛揚有力的三個字——桑籬軒。

  她看著柳姨,輕聲開口,我姓桑。

  多年之後,她回想起來,如果當日,她知道柳姨口中的跳舞所指為何,還會不會點頭答應。

  答案,連她自己也不知道。

  不是不悲哀的,可是她告訴自己,若非如此,若非南朝第一舞姬芳名遠颺,她又怎麼可能認識他,更遑論留在他身邊。

  這樣一想,心底的傷痛自憐彷彿才能慢慢平緩,她才能讓自己覺得好過一些。

  直到,直到那一道婚旨頒布天下。

  她一直以為是灩兒的,卻從來不知,嫁給他的,竟然是慕容家的二小姐,慕容清。

  心底尖銳的疼痛幾乎就要將她撕裂,她不管不顧的就要去找他,可是漓心自懷中取出玉鈴,她在劇痛當中仍然固執的一步步往門外爬,直到失去了所有神志。

  她想起了她再清醒過來時,漓心淡漠的眼中似乎第一次帶上了一絲不忍,她說,昨天夜裡皇上聖體違和,所有皇子全都奉詔進宮,就連三殿下的大婚也被打亂了。

  她的唇邊勾出一絲苦澀又漠然的笑,那又怎麼樣?

  那又怎麼樣?他還是娶了別的女子,那個佔據了她身份的女子。

  「慕卿啊,你還不快下樓去,三殿下的馬車都已經到了門外啦——」

  柳姨的話倏然拉回了她的思緒,她不敢置信而又驚喜莫名的起身:「你說什麼?」

  柳姨掩嘴笑道:「瞧你,高興得傻啦?不過也是,這三殿下才從宮中出來,都沒送新王妃回王府,可就先趕來看你啦,就連昨個兒三王妃歸寧聽說都是獨自一人呢,依我看哪,咱們三殿下的心可全在你身上呢!」

  她已經無心去理會柳姨的笑語,只是飛快的對著銅鏡理了理鬆軟的雲鬢,然後提裙便往樓下奔去。

  滿心滿眼全是抑制不住的喜悅,縱然她心底再清楚不過,他會來忘憂館,為的,其實並不是她。

  可是沒有關係,只要能陪在他身邊,只要能幫到他,那麼怎麼樣都沒有關係。

  新王妃美不美?她終是沒有能夠忍住,輕輕問道。

  他只是漫不經心的笑,若不是你眼底的紅痣,她長得倒是和你有幾分像。

  並不甚在意。

  她一直知道,他從來都不是,外人以為的貪念美色之人。

  也曾試探性的問過,他與新王妃的種種。

  他的漫不經心她看在眼裡,就如同她心底的竊喜一樣真實,她知道他是真的不在意,那只不過是一場利益聯姻,只不過是,聖命難違。

  直到,直到那一次,他讓她帶淳逾意入府去替他的王妃請脈,那時,她就知道必然有什麼是不一樣了的,卻偏偏不讓自己去想,偏偏就這樣自欺下去。

  從漠北歸來之後,他幾乎不再來忘憂館,即便有事,也只是叫府上的秦安,或者尋雲逐雨前來問詢傳達。

  在漫長的寂寞光陰裡,她總是在想,如果那一次,她沒有遲疑,將真相全都說出了口,這一切,是不是就會不同。

  他曾問過她的,雖然只有一次,唇邊的笑意溫和,幽黑的眼眸一眨不眨的看著她,慕卿,你從前的生活是什麼樣的?

  她垂下羽睫,低低道,我十二歲以後便跟著柳姨學藝,後來到了上京,慢慢的有了忘憂館,也才能有幸認識殿下。

  十二歲以前呢?

  他還是那樣看著她,她幾乎就要被蠱惑,將所有的一切脫口而出。

  門外隱隱傳來一聲玉鈴輕響,她腹中的疼痛只一下便歸於了平靜。

  怎麼了?他問。

  她的腦海中,忽然就閃現過那一抹淡墨青衫,略微遲疑了下,沒有說話。

  可是心底,卻是隱含期盼的,如果他繼續問下去,她是不是就有理由打破這個誓言,是不是從此,就不用再這樣年年月月的活在煎熬當中。

  可是,他卻只是漫不經心的笑了一笑,並沒有追問。

  

「桑姑娘!桑姑娘!淳先生在不在?」

  秦安惶急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她不由得微微一怔,記憶中,秦安從來都是深沉而穩重的,這樣亂了陣腳,還是第一次。

  她的心驟然一緊,根本來不及細問,幾乎是一路小跑著衝進淳逾意的房間,不由分說一手拽了他的手,一手去提他的藥箱便往候著的馬車上趕。

  他雖不情願,卻沉默著沒有抗拒,空著的右手隔空一伸,接過了她手中沉沉的藥箱。

  她其實知道會是這樣的,卻已經沒有心力再去愧疚,她所仗著的,其實也不過是他愛她。

  「秦總管,三殿下現在怎麼樣了?」一直到了奔馳著的馬車上,她才勉力壓抑下內心的恐懼,顫聲開口。

  秦安一怔,那雙洞悉人心的眼眸微微斂下:「殿下很好,此次勞煩淳先生是因為王妃。」

  她心中那根緊繃的弦鬆了下來,然後便是沉入,暗不見底的深淵。

  一路上,她都不敢去看淳逾意,害怕看見憐憫又嘲弄的神情。

  及至到了三王府,秦安片刻不停的將他們帶往歸墨閣。

  那女子在他懷中,沉沉睡著,容顏隔了面紗,看不真切。

  她只記得,他向來慵懶帶笑的唇角,抿出冷硬的弧度,眼底,是不容錯認的焦灼沉痛,他摟著她的手臂,那樣緊,緊到讓她陌生。

  見他們來,他並沒有起身,依舊環抱她在懷中,只是看著淳逾意,一字一句——不要讓她有事。

  淳逾意也不多說,直接上前去探她的脈,片刻之後面色凝重的鬆手道,她有了身孕,但是有可能誤打誤撞吸入了麝香,很危險。

  她的心猶如在雲端,起伏不定,辨不清自己是喜是悲。

  她聽見他的聲音暗沉如夜,一個字一個字緩慢的砸進她心裡。

  他說,如果萬不得已,放棄孩子,我只要她沒事。

  她多希望自己沒有聽到。

  一直以來,她以為他不再來忘憂館,是因為世人口中的杜如吟。

  她沒有見過杜如吟,可是聽傳聞也知道該是怎樣的仙姿玉質,所以才會讓他那樣的人,上了心。

  雖然仍是不可避免的抑鬱心痛,可是絕不會疼過現在。

  在那個叫疏影的婢女說起舒合安息香的來龍去脈時,他的眼中分分明明,閃過殺機。

  雖然稍縱即逝,不會有人察覺,可是她太瞭解他,一顆心,又全在他身上。

  後來杜如吟的婢女過來,他看著那些阻攔她的人,聲音裡藏不住冷怒。

  疏影委屈得都快哭出來了,淳逾意在她耳旁冷冷開口,這樣的男人,值得麼?

  她只是恍惚的笑,他們不明白,他的怒意是真,卻並不是世人所以為的。

  從三王府回到忘憂館,她倒頭便睡,一夜昏昏沉沉,睜開眼,是淳逾意緊張惶急的面容,他握著她的手說,卿兒,你病了,什麼都不要想,什麼都不要怕,會過去的,一切都會好的。

  她點點頭,眼角卻滑下一滴淚。

  再怎麼也沒有辦法忘記,知道那女子無恙之後,他眉梢眼底一直持續著的那一抹焦灼緊繃,終於散去。

  他擁著她,握著她的手一道放在她依舊平坦的小腹上面,就像是,擁著這個世間上最珍貴的寶貝一樣。

  她的這場病,來得急,去得卻很慢,真正應了「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的老話。

  她知道,在她纏綿病榻的這段時間裡,他依舊將杜如吟捧在世人豔羨的高度上,也一直安排淳逾意,替他的王妃,請脈安胎。

  「桑姑娘,該喝藥了。」漓心端著藥碗進來。

  她接過喝下,就愛你個碗遞還過去的時候忽然就落下淚來:「我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漓心面色一冷:「這樣的話,我勸姑娘以後就不要再說了。」

  語畢,端著藥碗轉身出去了。

  她看著漓心的背影消失在那扇閉合的門外,緩緩的擦乾了自己面上的淚。

  對不起,可是,我沒有辦法。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22 19:41

番外 桑慕卿3

  她看著漓心宛如沉睡一般的容顏,眼角,極緩的落下了一滴眼淚。

  淳逾意慢慢的走近,在她身後站定,話語中是從未有過的淡漠。

  「牽機鉤吻,毒發斃命只在頃刻,她並不會太痛苦,只是,你既然鐵了心逼我配出這副毒藥,現在掉眼淚又何必呢?」

  她閉目搖頭,沒有說話,只是在心底不停的重複,對不起,對不起,可是,我沒有辦法,真的沒有辦法。

  她砸碎了那個玉鈴,以為自此腹中的蠱蟲再不會被催動,以為再沒有人能攔著她做回真正的自己,哪怕只是一天,只是一刻。

  為了能再見他一面,她歷盡周折,可是,他卻連聽她說完的機會都不肯給予,一字一句,如刀割一般刻進她的心底——

  像這樣的胡言亂語,不要再讓我聽到。

  胡言亂語。他是這樣說的。

  她看著他決絕遠去的背影,唇邊緩緩的勾起一抹荒蕪而又淒涼的笑影,他不相信她,他怎麼會相信她,就連生她養她十二年是親生父母亦是不肯承認她的身份,更何況是他。

  可是,她卻並不肯死心,她需要一個了結,好讓自己能從無處不在的煎熬當中解脫出來,並不想去管,是怎麼樣的了結。

  然而,她並沒有想到,再去丞相府的時候,母親已經不肯再見她了。

  她告訴自己,必然是哪裡弄錯了的,或許是下人沒有傳達清楚,或許是母親真的不在府中,她一直這樣告訴自己。

  直到那一次,她親眼看見,相府門外,母親握著那個女子的手,目帶慈意,殷殷叮囑,惟恐遺漏了什麼。

  母親分明是看見了她的,卻只是漠然的轉身,任相府的大門在她面前,緩緩合上。

  她其實並沒有想過,自己這般執著,到底是為了什麼,也從來沒有奢望,還可以換回原來的身份生活,去做慕容家的二小姐,去做他的妻子。

  可是她不甘心啊,那樣的不甘心,憑什麼自己在經受這樣噬心刻骨的折磨與煎熬時,另一個人,卻可以心安理得的鳩佔鵲巢下去?

  於是她去找她,一次又一次的求見。

  多可笑,她要見她,卻必須求見,若非淳逾意,她或許連她的面都見不到。

  她看著她眼底的震動,心裡忽然就泛起近乎扭曲的快意,即便心裡那樣清楚,自己其實什麼也沒有得到。

  她的話並沒有能夠繼續下去,秦安敲門,恭順卻不容轉圜的開口,王妃該休息了。

  是了,到如今,她是眾星捧月的金枝玉葉,而她只是雜草。

  那一刻,她笑到落淚。

  在回忘憂館的路上,淳逾意一直深深看她,欲言又止。

  她無心理會他,一倒在塌間,便沉沉睡去。

  可是為什麼,即便是夢,也不肯讓她如願以償,哪怕只是短短的一刻?

  你居然敢冒充我們的女兒,還不快滾!

  那是父母飽含霜冷的臉。

  你違背了自己的誓言。

  那個男子緩帶青衫,漠然而帶著幾許責意的看來,她痛苦而愧疚的搖頭,張口欲言,卻一個音節也沒有辦法發出,而那一抹清絕身影,卻漸漸幻化成漓心慣常穿的青色衣裙,長發飄零的女子,一步一步向她逼來——桑姑娘,你好狠的心,你還我命來!

  她張皇的逃離,前方依稀可見那抹讓她心安的身影,她緊緊抱住他的手臂——殿下救我!

  他卻只是冷漠的一拂袖,絕情笑道,救你?留你在世間繼續胡說八道麼?

  她自夢中驚醒,他眼中的憎惡直到現在似乎都還清晰可見,而手心的溫暖卻一點一點,拉回了她的神志——卿兒,你做噩夢了,不要怕,我在這裡。

  淳逾意眼中溫柔又心痛的光影,她並不陌生,當她覺得無望卻又停止不下來去愛那一個人的時候,它們就會出現在她眼中。

  她第一次久久的凝視淳逾意,就像是在看,另一個自己。

  他被她看得有些奇怪,正想發問,她卻忽然一伸手,勾下了他的脖頸。

  她一直閉著眼,任他的吻,帶著不敢置信和幾欲成狂的溫度,失控一般落在她的身上。

  當她的身體因為驟然而至的疼痛而繃緊之時,他同樣僵著身子,大滴大滴的汗就那樣落在她白玉一般的肌膚上,眸光中的震動、驚喜和溫柔幾乎將她溺斃。

  他親吻她的眼睛,幾乎是在哄她了,聲音柔得讓她的心微微發疼。

  她卻只是強忍著所有的不適,一字一句開了口,你答應我,答應我兩件事。

  他沒有絲毫遲疑的點頭,而她繼續咬牙顫聲道,你答應我,這一輩子都會效忠三殿下……

  那一刻,他眼中的溫度驟然冷卻,幾乎是暴怒了,猛地離開了她的身體,隨手抓過外衣披上就要離開。

  而她也顧不得自己此刻凌亂的發與光裸的肌膚,死死抱住他的手,仰頭盈盈看他,我從來沒有求過你,只是這一次,淳先生,我求你答應我。

  他看著她在月光下瑩潔美麗的胴體,克制不住的顫抖,他冷笑著問,第二件是什麼?

  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氣,不要讓三王妃腹中的孩子出世。

  他如同看陌生人一樣冷冷看她,出事與出世,同音卻異意,她眼底的那抹瘋狂與決絕告訴他,他並沒有錯會她的意。

  忽而就仰天長笑,眼角微微濕潤,而她依舊盈盈看他,執意想要一個答案。

  他收了笑,冷漠開口,我為什麼要答應你。

  她閉上眼,深深吸了口氣,然後什麼也不說,只是一點一點,極盡所能的取悅他。

  他猛地推開她,頭也不回的大步踏出門去。

  她聽著他重重的摜門聲,視線卻緩緩落到了床單上那一抹刺目的紅上。

  他沒有想到,所有人都沒有想到,南朝第一舞姬桑慕卿,竟然還是處子。

  他們以為她是三殿下的人,沒有人敢碰她。

  而三殿下,卻不會碰她。

  她知道他身邊其實從來都不缺乏紅顏溫柔的,她們或許不及她美貌,不及她擅舞,但是承歡君前的,卻永遠都只是旁人,而不是她。

  其實心底是明白的,當年也是她自己的選擇,寧願做他手中的一把劍,長久追隨,也不要當他身下的一朵花,短暫開放。

  他既然用她,就不會碰她,一向如此,她早知道。

  只是心底,不是沒有遺憾的。

  慢慢的起身,換上初見那一日,她穿的淡綠羅裙。

  對著銅鏡細細描摹,妝點出最美麗的樣子。

  她看向床後暗格出,那裡,自她決定將一切說出的那一天起,便藏著一條白綾。

  她沒有辦法遵守對蘇先生的承諾,那麼就只有,把自己的命還給他。

  其實一早已經想好,只是沒有想到,自己竟然已經堅持不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又或者,根本就不會有那麼一天。

  起身,正欲往床邊行去,卻突然聽到門被推開的聲音。

  她以為是淳逾意的,唇邊緩緩勾出一抹荒涼笑影,如若她死了,他便無論如何都會答應她了,她其實一直是個自私的女人。

  轉身,卻整個人都怔住了,斗篷之下的身影,分明是母親。

  門外候著的兩人將門緩緩合上,慕容夫人微微顫抖的手,捧著金盃,一步步上前。

  她這一生流過無數的淚,眼淚對於她來說,只是武器,即便是對相伴一生的丈夫,即便對著承襲了她的血脈的兒女。

  可是此刻,她心底沉銳的疼痛幾乎讓她握不穩手中的杯子,眼底灼熱的疼著,可是她卻並沒有讓眼淚掉下來,哪怕只是一滴。

  清兒……

  終於可以這樣叫她,最後一次。

  她看見女兒的身體,陡然劇震。

  怎麼會認不出她,那是她懷胎十月生養長大的女兒,從她第一次在她面前摘下面紗,從她含淚說著從前種種的時候,她就知道,這才是她的女兒。

  可是,她卻不能認她。

  不再見她,不是因為不信,恰恰是因為相信。

  然而,還是太遲了,當他們終於還是知曉了她的存在,當她並不肯死心仍然一趟一趟的去往三王府,當丈夫眼含沉痛告訴她預料當中的決定時,她空茫的眼底,沒有一滴淚水。

  只是漠然開口,不要安排不相干的人,我的女兒,我親自送她離開。

  回憶無期,她閉上了眼,指間的金盃,輕顫。

  慕卿靜靜看著,母親手中,那淺淺的一杯鴆羽金屑酒。

  雖從未見過,卻也知道,那是可以讓人瞬間斃命,無痛而亡的,是只有皇子公主被賜死時,才會動用的淒榮。

  忽而就笑了,接過金盃,對著依舊雍容華貴的母親淺淺開口,在我床頭的暗格里,夫人想不想知道藏了什麼?

  一飲而盡,不是不怨的。

  她感覺有人摟著自己漸漸軟倒的身體,有溫熱的液體滴落在她的面頰上,有一個複雜痛楚的聲音遙遙響起——

  清兒,若有來世,我什麼都不要,只要做一個稱職的母親……

  她的唇邊,費力的彎出細微的弧度。

  若有來世,我什麼都不要,只要能做,我自己。
番外 杜如吟(上)

  「吟吟,你看,委署驍騎尉姜大人正和你哥哥在外間喝酒呢,你是不是出去陪一下,我知道你不願意,可你哥哥日後到底得仰仗他……」母親的聲音有些囁喏,越來越小。

  我笑了笑:「父親母親對女兒萬般栽培,我的不就是這些嗎,母親還有什麼好開不了口的,又不是第一次了。」

  隨手挑了一件玫紅色的衣裙換上,俗麗的布料,可因為正當韶華,所以鏡中的自己看起來依舊明豔不可方物。

  我注視著鏡中的女子,直到她眸中的冷意與厭惡再尋不到分毫,直到她的唇邊重又帶上了小鹿一樣羞怯而純良的笑意,方轉身出門。

  一曲舞畢, 對著姜祿色迷迷的眼神,只是嬌羞垂眸,慢慢抽回了自己的手。

  記不清是從什麼時候起,面對這樣的事情,我已經不會再像從前那樣嚇到哭泣,又或者是羞憤得痛不欲生。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呢,十三歲,十二歲,還是更早?

  其實家人也是奇怪的,可這奇怪當中又暗藏了慶幸,父親母親都不過相貌平常,幾個姐妹也頂多可算是中人之姿,卻偏偏是我,生了這仙姿玉質的容貌,幸或者不幸?

  「杜如滔,你這個妹妹是你親生的嗎?瞧這嬌滴滴的水靈樣兒,可真招人疼,這樣吧,不如就隨了我做我的第五房小妾如何?」姜祿開口。

  我只扮作嬌羞模樣,掩面離席奔往後院,並不擔心的,區區委署驍騎尉,他們如何能看得上眼,他們還指望我攀上更高的枝。

  「姜大人抬愛,末將真是三生有幸,只是我妹妹出生的時候有個江湖術士斷言,她未行笄禮前只能留在娘家,不然會一輩子剋夫,等她笄禮一過,我立刻就將她送往大人府上可好……」

  千篇一律的說辭,我已經不想再聽了,江湖術士的斷言,是有的,不過他所說的是,我這一生,必然能站在世人豔羨的高位,享世人所不能享的榮華。

  正是因為這句話,和我越來越出眾的外表,父母親幾乎是,用上整個杜家的財力來支撐我的成長了。

  他們為我請來最好的先生,教我詩書禮節,教我刺繡女紅,教我琴棋書畫聲樂舞蹈,無所不含。

  他們為我買來他們所能支付的,最好的衣裳和首飾。

  別說是其餘姐妹,就連幾個兄弟,所用所出,也是不及我的。

  可是——

  心底忽然就想起了今天清晨去市集挑選布匹時看到的景象,那樣華麗的馬車,那樣如雲的僕從,還有那樣尊貴的陣勢,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討好的笑意。

  一陣輕風吹過,馬車上的女子一臉淡靜恬然的笑意,並非是不美麗的,只是,她眉心深處那份隱約的忍耐與不喜,霎那之間刺痛了我的心。

  那是我可望而不可及的東西,她卻棄之如履,僅僅只是因為出身不同麼?

  周圍的行人羨慕低語:「這就是慕容家的二小姐,聽說前些年走失了,現在又尋回來了,長得可真是漂亮……」

  紅茵注意到我一直收不回的視線,開口勸道:「小姐長得可比她漂亮好幾百倍呢!」

  我知道她是為了討我開心,所以刻意的誇大其辭,可是即便事實如此,又能怎麼樣?

  她依舊是尊尊貴貴的慕容家二小姐,我只是空有一張美麗容顏的小官吏之女,滿腹才情,卻只能用做應付姜祿之流的手段。

  我並不甘心,然而生活,卻還是只能這麼日日年年繼續下去,及至她嫁了人,夫婿是最受聖上恩寵的三皇子,及至我行及笄禮的日子,一天天近了。

  隨著時間一天天的推移,就連父母臉上,也不自禁的帶上了許多埋怨神色。

  「吟吟,你到底是怎麼想的,前些年上門提親的總是些上不得檯面的人,你父親和我不等你說也就回了,可是如今你父親和哥哥也算是慢慢升上來了,結識的人都算是有頭有臉的,可你為什麼總不答應呢?像是這次的劉大人,雖說年紀大了點,可人家是朝廷正三品的大員啊,真不知你這孩子還在挑什麼?等你過了及笄,看……」

  我看著母親嫣然一笑,眼底卻是冷冷的:「母親不用擔心,再過幾日,便是領侍衛內大臣黃恭的女兒黃伊媛的生辰了,女兒已經拜託劉大人想辦法帶女兒前去赴宴了。」

  母親面上一喜,笑了起來:「哎呀你這孩子,什麼時候的事,可把我們瞞得——」

  我打斷了她,將手中的匣子遞了過去:「母親,你幫我把這些首飾全賣了,然後去『雲霓布莊』替我買回新從齊越運來的那種粉紅色的羅綺,我要用它親自做一身衣裳。」

  母親一愣,隨即笑了:「也是,吟吟穿粉色是最嬌美的了,劉大人也讚過的是不是?不過這些首飾你都收著,我和你父親會想法子給你買的,什麼也不戴可怎麼行。」

  母親說完便走了,我看著匣子裡的首飾,是我所擁有的最好的了,然而和黃伊媛之類的名門閨秀相比,卻根本什麼也不是,戴上了,只會徒增她們的笑柄而已。

  沒過幾天,母親便將那匹羅綺送到了我的手上,一面心疼的道:「就這麼一小匹布,可真是貴,吟吟你可得在劉大人面前好好表現表現。」

  我沒有理會她,只是一個人,花了整整五天的時間將那羅綺裁剪成這世上獨一無二的衣裙,然後在如雲的發間,簪上了一朵新開的菊花。

  我看著劉柄海痴迷得合不攏嘴的樣子,知道自己的裝扮必然是美麗的,只是,我為的並不是他。

  一路到了黃恭的府上,我一直在找尋,很早以前便聽聞,聖上最為寵愛的懿陽公主今天也會來。

  對於這位公主的種種風雅事蹟,以及她對朝政的熱心,坊間一直津津樂道。

  我曾聽說,她物色過不少妙齡女子,作為討好她父兄及權貴們的工具。

  是的,工具,可是我並不介意。

  因為我知道,即便只是工具,可是只要是出自懿陽公主之手,那麼身價也絕不是一個內閣侍讀的女兒所能比的,而她所要討好的人,也絕不會是如劉柄海這般區區三品之流。

  我的目光一直都追隨著懿陽公主,早已經趁著簇擁的人群將劉柄海甩了開去,只是,懿陽公主卻一眼也沒有看見我,她又怎麼會看得見呢,她的身邊,包圍了太多的諂媚和逢迎。

  時間越來越晚,我不是不著急的,可是依舊靜靜等著,我在等一個可以讓我一舉成功的機會。

  喜氣洋洋的舞樂開始上演,其實宴席才不過剛開始,可我看著懿陽公主和身旁一個俊美少年一直低聲調笑,已經隱約露了先行離席的意思。

  這才真正急了起來,這樣的場合,她肯來,已經是給了黃家莫大的面子的,根本就不用留到最後。

  恰好一段舞樂完畢,我再也不敢耽擱,起身走到殿中,向著主座上的懿陽公主盈盈下拜,卻是低著眉眼,對黃伊媛開了口:「黃小姐生辰祥瑞,吟吟特意準備了一段霓裳羽衣舞,以賀小姐生辰,願小姐年年今日,富貴吉祥。」

  幾乎是所有人都怔住了,一來是因為他們並不知道我是誰,二來是因為他們沒有想到我會這樣不合常理的突然離席。

  我卻並不給他們時間反應,甚至連詢問或者同意的話,我都不等他們開口,徑直舒展雙臂,舞了起來。

  就為了這一舞,我練了整整一生。

  當最後一個動作凝定,我抬起眼睛,去看主座上的懿陽公主。

  她的眸光一動,隨即是掩藏不住的興味,甚至還帶了點,隱約的興奮。

  我緩緩微笑,重新垂下面容,對著懿陽公主,端端正正的行下禮去。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22 19:42

番外 杜如吟(中)

  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是在紫荊宮中,他穿著紫色的官服,正和幾個官員說著話,略微挑起的眉梢,不容置疑的手勢,真真正正的王者風範。

  「三哥哥。」懿陽公主笑吟吟的出聲招呼。

  他轉過臉來,陽光溫存的撫上他眉眼間的優雅,天生貴胄不須言語便傾瀉滿堂。

  他和懿陽公主隨意的說了幾句,並沒有注意到懿陽公主身後,小小的一個我。

  「這是我三哥哥,父皇最寵愛的三皇子南承曜,我讓你練的照影舞可就是為了跳給他看的。」待到他和那幾個官員走遠,懿陽公主微微笑著對我開口。

  心底的喜悅忽然就不受控制的上揚,而這份喜悅當中,卻也帶了幾分惆悵。

  方才他面對著我們與懿陽公主說話之時,他一眼也沒有看我,縱然我按著懿陽公主的吩咐戴了面紗,那樣不合常理,可是他一個字也沒有多問。

  「怎麼不說話?」

  懿陽公主轉頭看我,可我眼中除了純良羞怯再沒有任何一絲多餘的情緒,從我記事開始,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掩飾自己,多年來已經做成了習慣。

  「吟吟只是在想,公主為什麼要讓吟吟戴著面紗呢,如果讓三殿下看見了吟吟的樣子,說不定,說不定……」我嚶嚀著,面色緋紅,聲音也越來越小,沒有把這淺薄的話語繼續下去。

  然而就是這短短幾句,已經足夠了,在懿陽公主眼裡,我只是一個懂點小聰明,卻終成不了氣候,可以聽憑她差遣的淺薄女子。

  果然,懿陽公主漫不經心的笑道:「現在還不是時候,我這三哥哥可不是普通角色,若不能一鳴驚人入了他的眼,那你即便生得這張好容顏也只能是白費了,再等等吧,等你把照影舞練得更純熟些,到時候我親自吹曲子給你伴奏。」

  我低眉斂目乖巧的應了一聲「是」,卻沒有想到,這一等,竟然是幾個月之久。

  他稱病,出征漠北,待到我終於盼得他凱旋,清和殿慶功宴上,我一舞照影技驚四座,眸光帶著期盼狀似不經意的落到他身上時,心止不住的一涼,他,醉了?

  不是不失望的,我苦心練了那麼久的舞,他卻只是倚靠在他王妃的懷中,醉眼惺忪的對著她笑。

  那個女子,很奇異的,自從當年上京街上那匆匆一瞥之後,我竟然從來都沒有忘記過她,此刻,她懷中擁著整個南朝最優秀的男子,唇邊微笑縱然如儀,可那一抹窘迫的姿態,又如何能隱藏得住?

  這樣的女子,怎麼能配得上他,僅僅,只是因為出身嗎?

  回到家裡,其實我一點睡意也沒有的,可是我仍是強迫自己閉上眼,數著蝴蝶入眠,只求明天能有一個好氣色,能讓他看到,最美麗的自己。

  可是,卻不想天明以後得到的消息是,他中毒了?

  從我察覺到自己心慌害怕的那一刻起,我同樣明白了,他在我心中,已經不僅僅只是可以讓我攀離困境的一枝高枝而已。

  我遇到了他,他就如同我從降生起就開始做的一場美夢一樣,即便仍不算是愛,可我已經沒有辦法強迫自己再去接受其他的高枝。

  所以,我傾盡全力的去照顧留在紫荊宮中調養的他,就算是,當年在母親的病榻前我也沒有這麼盡心過。

  我以為這只是手段,可是慢慢的我才發覺,很多事情我根本不用刻意,是我的心讓我這麼做。

  或許,只是因為他對著我的舞姿做畫時,眉眼之間的那一抹溫存。

  或許,只是因為他看著我時,眸光中醉人的柔和。

  或許,只是因為他輕輕的那一喚——「吟吟」。

  一切都變得美好而甘願。

  當懿陽公主選了機會跟皇上提起讓他納了我做侍妾的意思時,他沉默不語,生平第一次,我竟然緊張到連呼吸都不能。

  可是我沒有想到,片刻的沉默過後,他竟然向皇上提起了側王妃,我不敢置信的看著他,卻發現他的身影越來越模糊,我用力的眨了一下眼,再眨了一下,可還是看不清,原來不知何時,我已經淚流滿面。

  這是我在漫長的年月當中,第一次忘了掩藏自己,他走過來,溫柔的拭去我面上的淚,聲音輕輕響起——

  父皇,我不願意委屈了她。

  他說。

  那一刻,我忽然覺得,就算是要我立刻為他去死,我也心甘情願。

  我以為我很快就可以名正言順的站在他身旁,可是皇上突如其來的一場病,讓我們的婚期,不得不延後。

  他勸慰我的時候那樣溫柔,可是女人的直覺永遠都是最準的,我努力的去找尋,從他的眉眼,到他的語氣,可是我找不到,任何一分遺憾。

  或許正是因為這樣,我才同意了父親所說的,以服侍為名,跟著他住進了三王府。

  入府的第一天,第一次見那女子,我連呼吸都演練了千遍。

  後來的相處裡,我漸漸發覺,她並不是我所以為的,那樣嬌怯怯不堪一擊,可我也從來沒想到,那樣柔弱似水,清淡傲然的女子,為了她的孩子,竟然可以變得那麼強悍。

  其實,我並不知道她有孕。

  然而她說得並沒有錯,我送給她的舒合安息香,與我慣用的相比,多了一道麝香。

  我還記得在慶陽宮中的那一場戲,慶妃娘娘不知道為什麼請懿陽公主將我帶入宮讓她看看,三個人本是說著客套話的,卻不想一個宮女拿了個香囊來到慶貴妃身邊低語了幾句,慶妃娘娘美麗的容顏立時氣得隱隱泛白,一把抓過香囊狠狠擲在地上:「這個賤人竟敢在送我的香囊裡放麝香,她想讓本宮生不出孩子來,本宮絕不會放過她!」

  我和懿陽公主都被她的失控嚇到,而她也立時察覺到自己的失態,強自壓了壓自己的情緒,開口:「公主,杜小姐,真是對不住,我還有些事情要打理,就不留你們了。」

  我和懿陽公主自然識趣的告退,正要走出殿門的時候她忽然低低喚住了懿陽公主:「公主,方才是我失態了,不要讓你父皇知道。」

  懿陽公主笑吟吟的回頭看她:「娘娘的雍容氣度可是懿陽一直都想要學的,又怎麼會失態呢,我們不過是一起飲茶聊了聊家常而已。」

  慶妃娘娘含笑點了點頭,眸中現出鬆了一口氣的神情。

  正是這樣的神情,卸下了我對她的戒心,就算是如今,我也依然拿不準,她是刻意想要陷害我,還是這一切只是巧合,她貴為皇妃,又何須與我為難,更加沒有,謀害三殿下骨肉的理由。

  我記得懿陽公主意味深長的笑容,出了慶陽宮,她以只有我們兩人才能聽到的語氣輕笑:「吟吟不是說過,你姑姑世代經營香料麼,如果方才那個不知名的嬪妃,能得到你姑姑親自配製的香,就不會那麼快便讓人察出,裡面藏了麝香吧?」

  如若不是,她真的有了身孕,是這樣的。

  可是,事實與期望之間,永遠橫著天塹鴻溝,她懷孕了,她察覺了,而孩子,並沒有掉。

  我咬著牙,力圖讓自己的聲音不若內心一樣蒼白無力。

  「三殿下絕不會放任吟吟不管的。」我說。

  她只是居高臨下的微笑,聲音也越發的輕柔:「三殿下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想必你也清楚,他斷不會為了兒女私情而耽誤正途,你以為,他會為了你一個小小的內閣侍讀之女,而得罪我整個慕容家嗎?」

  我清楚嗎?我不知道。

  在他為我尋遍天下奇花異草送入韶儀館的時候,在他帶我賞花遊湖踏春赴宴的時候,那樣極盡的溫存體貼,還有世人豔羨嫉妒的眼光,我以為,他是愛我的。

  可是,可是,更多的時候,我一遍一遍的問自己,我瞭解他嗎?真的瞭解嗎?

  答案,從來都不是肯定的。
番外 杜如吟(下)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樣走出歸墨閣,回到韶儀館的。

  有些失神的往青花白釉的熏香爐中不斷添著香屑,唬得紅茵一把按住了我的手:「小姐,這香還是少用一些的好,夫人交代過,這香一次只能用一點點,上一回,你都快要認不出我了,可把紅茵嚇壞了……」

  我略微回神,眸光中卻漸現執拗與決絕,將手中滿滿的一把「海棠春睡」扔入香爐當中,我看著裊裊的香菸一字一句的開口吩咐道:「你去王府正門侯著,三殿下一從宮中回來,你就立刻請他過來,你告訴他,不知道三王妃對我說了些什麼,昨夜從歸墨閣回來以後我很不好,你很害怕,請三殿下快過來看看。」

  紅茵怔了一下,點頭去了,我起身,在另一個彩釉的香爐裡扔了一把「舒合安息香」。

  「海棠春睡」,是父母親請姑姑特意調配給我的香料,味道只是清淡,在「舒合安息香」的馥郁掩飾下,幾不欲讓人察覺。

  我已經記不清當母親將這香料交到我手中,低低告訴我它的功用時,自己是什麼樣的心情了,母親說,就連皇上用的只怕也沒這個厲害,它會讓三殿下對你更死心塌地的。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一句話,我留下了它。

  第一次在他面前點燃這香的時候,我緊張到無以復加,可是,我沒有辦法。

  其實,他對我是極好的,就從世人豔羨的眼光當中,我也能感受得到。

  只是,我卻控制不了自己心底,一直蔓延著的隱約不安。

  「我三哥哥還沒有碰你?」懿陽公主不止一次的這樣狀似不經意的笑問:「他那樣風流的性子,也算難得了,看來他倒是真的疼惜你……只是吟吟,男人都是一樣的,骨子裡其實都是喜歡蕩婦的,所以你看那桑慕卿多得意,你太矜持了只怕會便宜了旁人……再說了,父皇的病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三個月過後萬一又生個什麼變故可怎麼辦……不過若是你懷了我三哥哥的孩子,那就沒什麼可操心的了,你看看人家慕容灩,表面上多冰清玉潔的,人家可本事著呢,吟吟,你得多學學!」

  她說這話的時候,我只垂眸做嬌羞狀,其實,我又何須她來提點,她說的每一句話,我都想過,她沒說的,我也想過。

  我從小就懂得利用自己的美貌,也從小就學著應對各種各樣的男人,矜持,我早就拋棄了,在他面前,我連自尊都可以不要。

  明示暗示,我都試過,他卻只是微笑,吟吟,我不願意委屈你,我會等到我們洞房花燭的那一天。

  男人們的慾望與醜陋本性,我自小便見過太多,特別是對我這樣沒有絲毫背景的陪笑女子,即便表面上表現得再尊重,心底,也總是輕賤和盼著能佔到便宜的。

  所以第一次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我那樣感動,那個時候我真的覺得,就算是立刻死了,我也沒什麼可遺憾的了。

  可是隨著時間一天天的推移,我心底的不安越來越大,我聽過太多關於他的風雅事蹟,我也知道他再也不去忘憂館了,那麼,這段時間以來,與他肌膚相親的女子,難道一直都只有她?

  然而,我是不能開口問他的,而我,其實也並沒有這樣的機會的。

  他帶我外出遊玩赴宴時,總是跟著無數豔羨的眼光,我無可避免的有些飄飄然,而他又是那樣的溫存體貼,當著人前,這樣的話,我怎麼問得出口?

  可是私下裡,他貴為皇子,總是很忙,沒有多少時間留在府中,而韶儀館雖然精貴華美,卻與他住的傾天居相距甚遠,很多時候,一連幾天,別說是見面,我就連他的消息也聽不到。

  然而,上好的綾羅綢緞,世間少有的瓷器首飾,還有他大費周折收羅來的奇花異草,總是源源不斷的送入韶儀館內,每每這時,紅茵都會說,小姐,你看看,殿下可真是疼你,就沒聽往歸墨閣送了些什麼。

  我點點頭,彷彿安心一些,然而下一刻,卻又不受控制的想到,他雖然沒有往歸墨閣送什麼,卻曾留宿在了歸墨閣,相比之下,我寧願韶儀館裡什麼也沒有,只要有他,就足夠了。

  嫉妒如同毒蛇一樣每日每夜狠狠啃噬著我的心,或許就是從那時起,我打定了主意,讓姑姑將麝香混入「舒合安息香」當中。

  也是從那時起,我第一次在他面前,點燃了「海棠春睡」。

  他看著我的臉眼神漸漸變得飄忽。

  在這之前,我已經獨自用這「海棠春睡」有一段時間了,我讓自己慢慢的習慣它的香味與藥力,所以此刻,我仍是清醒的。

  咬著牙褪去自己身上的粉色外裙,我如同菟絲花一般整個人依附到了他的身上,嬌美的手臂纏綿的勾住他的脖頸:「殿下,讓吟吟服侍你……」

  他的眸中驟現清明,幾乎是有些失控的一把推開了我,可是香菸裊裊,那絲清明在觸及我的面容時,似乎又漸漸的消散。

  我的心一橫,正要再次糾纏上去的時候,他卻忽然自懷中取出了一把匕首,「噌」的一聲,那鑲著寶石的刀鞘落地,寒光閃處,他竟然毫不遲疑的將匕首刺進了自己的腿中。

  其實並不太深,他一直是那麼會把握分寸的人。

  可是這流血的痛已經足夠讓他清醒。

  在我的失聲尖叫中,他溫柔的拾起地上的衣服替我披上,話語裡儘是歉疚:「吟吟,是我唐突了,我也不知道今天為什麼會這樣……以後再不會了,我保證,你不要怕。」

  明明事實不是這樣,可是,我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怔怔的看著他喚紅茵進來服侍我,然後頭也不回的離去,他甚至沒有留下料理腳上的傷。

  有了第一次,自然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

  我慢慢的加大了劑量,可是,他卻再也沒有過意亂情迷,他只是雅貴的微笑著和我說話,不一會便離開了。

  如若不是有一次,我因為放了過多的「海棠春睡」而讓自己意識不清出現了幻覺,我甚至會懷疑這香是假的。

  「小姐,三殿下說,他回傾天居換下朝服後便趕過來。」紅茵回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慢慢暗了下來。

  我的唇邊,忽而就不受控制的勾起一抹微涼的弧度,我已經讓紅茵說了那樣的話,可是,他卻說,他要先換朝服。

  回的是傾天居,還是歸墨閣?

  再怎樣的說服我自己,我也沒有辦法忘記,就在昨天,疏影跌跌撞撞哭著跑過花園的時候,他向來雅貴慵懶的面容,微微一變。

  他並沒有喚人,幾乎是立刻就從軟椅上起身攔住了她,問,出了什麼事。

  疏影哭著開口:「小姐流血了……她那麼疼……她要我去請大夫……她說一定要快……」

  他的臉色陡然巨變,不等疏影的話說完,他已經大步往歸墨閣奔去,只剩下那句沉毅當中掩不住惶急的話語,還久久的在我耳邊迴蕩:「秦安,快去請淳逾意!」

  周圍的人漸漸散了,我的手臂,依舊僵硬的微微揚在風中,那無人欣賞的最後一個動作。

  「小姐……」紅茵有些怯怯的喚我。

  「……知不知,不如憐取眼前人——」我緩緩唱出這最後一句,輕柔而完美的折腰收袖,唇邊的笑還來不及收回,眼淚卻洶急湧出。

  收回思緒,重又抓了一把「海棠春睡」扔進香爐,我對著紅茵吩咐:「你們都下去吧,我一個人留在這裡等殿下。」

  她擔憂的看了一眼香爐,想要說些什麼,我只不耐煩道:「行了,我有分寸。」

  她不敢再說,帶著小丫頭下去了。

  我最後看了一眼銅鏡中的女子,眸含春水,酥胸半掩。

  我想起了教我詩文的先生曾在我醉後寫下兩句詩——鬢雲欲度香腮雪,粉膩酥融染春煙。

  我知道我當得起。

  我站在房中等他,當腳步聲慢慢響起的時候,我覺得自己連站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的眉頭,在甫踏入房中的時候,幾不可察的蹙了下,眼中似是閃過一絲厭惡和冷意,然而不過片刻,他便已經放柔了聲音開口問我:「紅茵說你不舒服,怎麼了?」

  我對自己笑笑,我今天燃了太多「海棠春睡」,竟然連自己都出現了幻覺,他那樣溫柔,我那麼美,他是一個男人,怎麼會厭惡我呢?

  我飄忽的笑著,將腰間的繫帶輕輕一拉,衣裙便旖旎而下,粉色的衣裙當中,白玉一般皎好的身子不著寸縷。

  「你這是做什麼?」他拾起地上的衣裳就往我身上披,而我就勢軟軟的倒進了他懷中。

  其實已經不是作戲了,我不顧一切的吻他,如果,有了孩子,是不是,我就不會一直這樣不安?就不會這樣一直的患得患失?

  「別鬧了!」他的聲音裡彷彿藏著厭煩和冷意,按住我的肩,然後拽過被子蓋在我身上:「我明天再來看你。」

  「殿下……」我沙啞的開口,也顧不得自己光裸的身子,掀開被子,隨手扯了床單裹住自己,就要下榻去追他。

  可雙腳方一落地,立時綿軟無力的向前跌了下去,滾燙的肌膚沾到冰冷生硬的地板,那樣刺骨錐心的疼痛讓我止不住顫慄,雙眼空茫的向著敞開的大門外尋找他的身影,可我找不到。

  一陣夜風,吹滅了燭台,無邊的黑暗,是夜色,還是我此刻的心?

  終於再也承受不住,我失聲哭了出來,聲聲嘶啞的喚著殿下,到了此刻,我仍不相信他會這樣狠心的拒絕我,一走了之。

  紅茵深知我的脾氣,早早帶著小丫頭們去了另一個院子睡下了,不到天明是不會過來的。

  所以任憑我怎樣哭泣,回答我的仍然只有一片死寂的空茫與黑暗。

  就在我快要絕望的時候,淚眼婆娑中,我卻忽然發現他靜靜站在門外看著我,陡然之間,不知道從哪裡生出一股力氣,我跌跌撞撞的站起來撲向他懷裡,床單滑落在了地上。

  他到底是放心不下我的,是不是?

  他到底是愛我的,是不是?

  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也不想去看,只是不顧一切的吻他,「海棠春睡」的香味,依舊妖嬈滿室。

  他一開始仍是想要抗拒,炙熱的手掌在觸上我冰涼嬌膩的肌膚時,終於流連得再移不開,他的手,沿著我纖腰的線條,遲疑的摩挲,終於不再壓抑,一把抱起了我,重重的壓倒在了塌間。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他並不在身邊,如若不是塌間的落紅,我幾乎要懷疑,自己昨夜是不是僅僅做了一場美好得不可思議的夢。

  直到紅茵打探消息回來,告訴我,宮中有急詔,三殿下不得不在天還沒亮時,便進宮了。

  我想起了醒來的時候,自己身上蓋得好好的被子,想起了昨夜,即便是那樣意亂情迷的時刻,我也能真真切切感受到的憐惜和愛意,忽而就釋然而喜悅的笑了。

  父親和哥哥的官,越做越大,我知道這離不開了他的安排。

我終於可以不用每天活在不安當中,心底充滿了滿足和喜悅,就連紅茵每次來酸溜溜的告訴我,淳神醫又來給三王妃安胎了這樣的話,我也可以努力壓下心中的那根刺,淡然一笑了。

  彷彿為了補償我過去受了苦一般,上天終於開始眷顧我,沒過多久,我發現自己懷孕了,起先猶不敢相信,到懿陽公主請來的太醫終於點頭確認的時候,我忍不住,熱淚盈眶。

  為了腹中的胎兒,我壓抑下自己激動喜悅的心情,慢慢的,一步一步穩穩的走到傾天居。

  我告訴他,我們有孩子了。

  他微微一怔,隨即笑了。

  幾乎是所有人都向我們道賀,上好的補品源源不斷的送入韶儀館中,就連皇上,也親自下旨將我們詔進了宮中,雖然他的身子不好,並沒有說多少話,但有一句,我記得很牢,他說,等這個月過了,你們就把喜事辦了吧。

  我想,當年那個江湖術士並沒有說錯,如今的我,真的已經站在了世人豔羨的高位,享世人所不能享的榮華。

  如若不是,如今處於廢嫡的關鍵時期,他需要靠著她來拉攏民心,或許,我的榮華會不止於此。

那天在思渺軒內的種種,已經說明了一切,那一耳光,將我心底一直積壓著的怨氣、不安、卑躬屈膝……統統都打掉了。

  我的雙手,緩緩的撫上了自己的小腹,我的孩子,將不會再經歷我曾經經歷過的種種貧瘠掙扎。

  我曾不止一次的想,我的寶貝會是什麼樣子?

  我希望他是個男孩子,有著如他父親一樣冷峻堅毅的眼,和優雅清貴的微笑。

  肅肅如松下風,高而徐引。龍章鳳姿,天質自然。

  我希望他,平安健康的長大,從皇子,到太子,最終君臨天下。

  這便是,我全部的希冀。

  所以,當疏影那樣冒冒失失的撞上我時,我真的是嚇壞了的。

  肚子隱隱約約的作疼,我害怕得緊緊抓著紅茵的手,一迭連聲叫人去請太醫。

  昔日種種的屈辱,不受控制的浮現在腦海中,我想起了那女子居高臨下的輕蔑笑意,她以為,慕容家的風光會是一生一世,她以為,如今失勢了就想來傷害我的孩子嗎?

  「來人,給我把她拿下,打二十板子!」

  所有人都怔住了,一個家僕訥訥地說:「杜小姐,她是三王妃的人……」

  「那又如何,她只是個奴才,蓄意謀害皇脈,已經是死罪了,我連罰都罰不得了麼?」我捂著肚子,咬牙道:「若是我肚子裡的孩子有什麼意外,你們是不是想我讓三殿下來罰你們?快啊!」

  那些下人不敢再遲疑,按住疏影便動起了板子。

  她的哭喊聲響起,我不禁打了個冷戰,不想再聽下去,轉身回了房間。

  我承認,我是故意的,除了報復,還帶了些小小的試探。

  那一日,他奔往韶儀館的身影給我留下太深的印象,我並不確定,那時的他,為的是慕容家,還是她?

  女人或許天生就帶著攀比心理的,我想要知道,時至今日,我在他心中的地位,是不是比她還高了呢?

  只是,我沒有想到,疏影會死。

  除了入宮理政,他一直留在荷風軒當中,我心底沉寂許久的不安,重又一點一點氾濫。

  我去荷風軒找他,我從來沒有見過這個樣子的他,蒼涼而冷寒,眸光所到,讓人止不住顫慄。

  才幾天的功夫,他卻瘦了許多,或許正因為如此,他的眉目之間多了幾分棱角分明的冷厲。

  我哭著向他解釋,說我當時嚇壞了,說我不是故意的,說我根本就沒想到疏影會死。

  過了良久,他才勉強開口:「你明天到普濟禪寺為孩子祈福,我不想他還沒出世便染上罪孽。」

  他的語氣依然極冷,我卻因著這句話,重新燃起了希望。

  

第二天一早,我便帶著紅茵坐上小轎去往普濟禪寺,可是我沒有想到竟然會遇到劫匪。

  他們的目標是我,讓紅茵回去報信:「告訴三殿下,想要他的女人和孩子沒事,就拿那份蓋有紅印的密函和名單來換,你這麼說他就知道了。」

  紅茵跌跌撞撞的往回跑去,我並沒有掙扎,害怕他們的粗魯會傷到孩子,我順從而配合的隨著他們走上一處廢舊的城樓。

  並不擔心的,我愛的人,是這天下最優秀的男子,沒有什麼是他做不到。

  我只需要安心的等著,等他來救我。

  可是,我沒有想到,我等來的不是他,而是哥哥。

  我看著哥哥身後的精兵,啞聲問:「殿下呢?」

  哥哥一面發起攻勢,一面道:「殿下已經入宮將此事稟奏皇上,一會,驍騎營的兵馬準能趕過來!」

  挾持我的大漢冷笑道:「就對付我們幾個人,也用得上驍騎營,兄弟們,咱們面子可真大,可是——」

  他的刀往我的頸上逼近了些:「狗急了還會跳牆,這麼個如花似玉的美人,三殿下就不擔心我一怒之下殺了——他連自己的骨肉也不顧了麼?」

  我看著遠方,腰挺得筆直,輕輕開口:「他會來的。」

  那個大漢嗤笑了下:「你倒是挺自信,他若是會來,何必費事進宮,就下面這些人也夠我們死的了,不過你可別高興得太早,就算要死,我也會拖著你陪葬的!」

  我沒有說話,依舊看著遠方。

  自信?

  我只是,只是不想絕望。

  雖然佔著地利的優勢,但畢竟人數懸殊過大,除了顧忌我在他們手裡哥哥的人不敢強攻以外,勝敗幾成定勢。

  挾持我的大漢眼見得自己的兄弟一個個的倒下,猩紅著一雙眼操起刀吼道:「老子這就拖著三殿下的女人和孩子一起陪葬,也算是值得了——」

  「等等!」

  我忽然急迫的出聲制止了他,他順著我的眼光一道看向遠處,一人一騎正以不要命的速度飛馳而來。

  漸漸的近了,我的心卻瞬間沉入谷底,馬背上的人,並不是他。

  那是原來韶儀館的侍衛,叫李虎,高大而純樸的青年。

  我記得他,為了拉攏人心,我記得他們每一個人的名字,溫柔的對他們每一個人笑。

  只是,似乎他不在韶儀館當差也有好長一段時間了。

  「不要殺她!她肚子裡的孩子不是三殿下的!你們放了她……」隔了老遠,他便聲嘶力竭的喊著。

  「你胡說什麼!」哥哥憤怒的回頭衝他吼,而就在那時,一支羽箭瞅準了時機,直直飛往他沒有防備的後背,狠狠沒入,然後穿透了他的身體。

  「哥哥……」

  我的聲音喚不回他,我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倒下,死不瞑目。

  李虎顯然也沒料到會有這樣的突變,然而事發之際,他已經到了城牆下,也顧不得那麼多了,咬咬牙,跳下馬來仰頭道:「她肚子裡的孩子不是三殿下的,你們放了她,要我做什麼都行!」

  挾持我的大漢笑了起來:「不是三殿下的,難道是你的不成?」

  李虎年輕的面容上,立時紅白相交,低下了頭不敢看我。

  那大漢大概也沒全信,卻偏偏嘴巴上不饒人:「我說三殿下怎麼捨得不顧這麼個大美人的生死,原來她肚子裡的種是偷來的,哈哈……」

  我幾乎要暈過去了,雙手的指甲深深的嵌進掌心當中,可我根本就察覺不到疼,我只是死死的瞪著城牆下的李虎:「你在胡說什麼?」

他卻忽然對著我跪了下來:「杜小姐,是我對不起你,那天晚上我聽到你哭,我只是想要來看看你出了什麼事的,可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控制不了我自己,我知道你把我當成了三殿下,可是我、我控制不了我自己……後來我害怕極了,天還沒亮我就去跟三殿下請罪,三殿下原諒了我,只是將我調到了傾天居,命令我跟誰也不准說這件事……後來沒多久你懷孕了,秦總管給了我一筆錢讓我回老家……可是,可是我算著日子,那孩子,那孩子可能是我的,我……我本來一輩子都不會說的,可是如果你肚子裡的孩子不是三殿下的,他們是不是就會放了你……」

  他後面說了些什麼,我一個字也聽不到了,周圍的人是什麼樣的表情,我也看不見了,我想起了我告訴他我懷孕的時候,他面上的笑,我想起了他要我來普濟禪寺為孩子祈福時,眸中的冷意。

  原來,這就是我的一生,我以為我終於得到了,到頭來,卻只是一場笑話。

  我轉頭對著挾持我的那個大漢柔柔一笑:「你知道,我這一生當中做得最後悔的一件事是什麼嗎?」

  他看著我的笑容,有片刻的失神,怔怔問:「什麼?」

  我狠狠的將自己的頸項撞上他手中的尖刀,在漫天紅意中,我依舊微笑,唇邊的弧度愈深:「就是剛才……我對你說的那兩個字……『等等』……」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5-22 19:42

番外 關於蘇修緬1



  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還不是邪醫谷谷主。

  我那時病得快要死了,躺在簡陋的醫館當中等爹娘回家拿錢,可我怎麼也沒等到,我等來的,只是醫館的先生嫌惡的指使下人將我扔出了門。

  「既是沒錢,那就只有等死,你爹娘都不要你了,我這裡也不是救濟所,你可怪不得我。」

  其實即便有錢,我的病也是醫不好的,爹娘為我幾乎花光了家裡的積蓄,又輾轉了好多地方,我是知道的,也並不怨他們。

  蜷縮在街角的時候,我以為我要死了,可是生活往往會在你最絕望的時候,為你帶來最濃烈的驚喜。

  他來到我面前的時候,我甚至以為我見到了天神。

  我從來沒有見過那麼好看的人,雖然我見過的人並不多,而他其實也只是個比我大不了幾歲的男孩子,可是我一直固執的以為,在這個世間不會有人比他更好看,而隨著年歲的漸增,我見到的人也越來越多,我依舊這樣以為。

  他問我,願不願意把命給他。

  我並不明白他話中的意思,可是我點頭,說我願意。

  於是他出手救了我,給了取了個好聽的名字,喚作「漓陌」,他將我帶到邪醫谷,我曾聽他的其餘同門師兄弟說他只是一個棄嬰,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樣他才救的我。

  可是,原因是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 可以留在他身邊。

  後來他殺了先谷主,成了邪醫谷的主人。

  很多人不服氣,以為只不過是僥倖,仗劍比試的人絡繹不絕,卻從來沒有一個能活著離開。

  我冷笑,如果他們見過他練劍的樣子,如果他們見過他以身試藥,就會明白,這世間,從來都沒有僥倖。

  我知道他的身體一直不好,他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到藏風樓閉關,我知道那其實是療傷,也知道他一直一來都用毒壓制體內的傷病,他並沒有刻意避諱我,卻也從來不會告訴我一二。

  我擔心,心底卻也病態的泛著苦澀的甜,這是只有我知道的秘密,我和他之間的秘密。

  在世人眼中,他從來都是一個傳奇。

  他們只記得「沉水龍雀」破空而來所激起的驚世風華,只記得他在眉山之巔傲視天下的絕世風姿,從來沒有人知道,支撐這個傳奇的,是一個飽經傷病的身體。

  或許正是因為這樣,他一直都是清絕冷寂的人,我曾以為這一生都會如此,然而,我錯了。

  他救了她,最初只是為了先谷主的遺願,這我是知道的。

  後來,他教她醫術,教她彈箏,帶她遊歷天下名川河流,甚至為她創了棠花針,我告訴自己,這也只是因為先谷主的遺願。

  再後來,我便騙不了自己了,他會在她沒有注意的時候,靜靜看她,那樣柔和的目光,仿若害怕傷到她一樣,小心翼翼的斂了其中的冷意,柔和得並不像蘇修緬。

  可一旦她察覺,他的眼中便重回冷寂,而她的目中藏著依戀。

  自她醒來以後,或許是因為一直和他在一起的緣故,性子越來越淡泊,對每個人的禮貌之後,總是透著疏離,還有連她自己也察覺不了的防備,除了對他。

  她對他,即便還算不上愛,可那份依戀,即便是我亦能看出,我不信他不知道。

  可是後來,卻是他親自送她出谷離開。

  那一次他們外出的時候,遇上了慕容家的人,她沒有記憶,即便有,也不會是關於慕容家的。

  若不是疏影,可能他們根本不會相認。

  她看著眾人對她行禮,說她的父母一直在找她,目光茫然,越過人群便去尋他,尋到了之後就再也不肯移開。

  而他並沒有看她,眸光極淡。

  她說她有東西要回去收拾,我知道她心底是隱隱期盼著留在邪醫谷的,我不知道回到谷中以後她有沒有對他開過口,我也曾想過或許他不會讓她走,可是最終,卻是他親自送她出谷。

  他進藏風樓的次數越來越頻繁,待在裡面的時間也越來越久,我想我隱約明白他為什麼會送她離開,縱然這個猜測並不是我想要的結果。

  所以我寧願相信,他會讓她離開,只是因為喚醒她的是那一聲「傾兒」。

  其實我曾經亦是見過她的,在眉山之巔他與南承曜比劍之時,那個時候她還是前朝公主,裹著大大的狐裘,只露出一雙眼睛,而那雙黑白分明的美麗眼睛裡,只容得下一個人的身影,並不是他。

  她走了以後,他將邪醫谷前精深的奇門遁甲之術移至谷內,在入口處換上了最簡單的陣法,他那樣的不願讓旁人打攪,卻還是給了他們可以入谷的機會。

  只是因為,他想要知道她的消息。

  自她走後,但凡有人入谷求醫問藥,他的診金,永遠都只是慕容家二小姐的消息,後來,變做了南朝三王妃。

  會來尋他的,能尋得到他的,都不會是常人,而所患之病,必然也是世人口中的神醫都難以醫治的。

  縱然他的醫術極高,不必每次都用上「畫鬢如霜」,可是終有需要動用的時候。

  那一次,他剛欲入藏風樓閉關,便有人帶著她的消息前來求醫。

  我一眼便看出那人的病非「畫鬢如霜」不能治,極力的阻止,可還是沒有用,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取走了裝金針的玉匣。



一直死死的守在門外,半步都不敢離開,待到他終於出來了,我的心疼得連呼吸都不能。

  他的唇色青白,額上鬢間,冷汗涔涔。

  我下意識的上前想要伸手扶他,他卻只是疏離的一揮手,避了開去。

  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指不經意間觸碰到了我的手,溫度冰冷得可以凍傷人心。

  我終是沒能忍住心中劇烈翻湧著的疼痛,落下淚來:「公子,你為什麼還要施針,你的身體根本就吃不消!」

  他的眸光沒有了平日的清絕冷寒,卻顯出幾分淡淡的鬱悒優柔,明明那麼疼,藏得卻那麼深,然後,微笑。

  他笑起來的樣子異常好看,猶如冰雪初融,潤澤新梅。

  他是那樣清絕冷寂的男子,我跟在他身邊已有十餘年,可是我見過他笑起來的次數寥寥無幾,而這屈指可數的每一次,卻都與她有關。

  後來她走了,他的笑容也跟著走了,如今重見,風華更甚,之因為多添了一抹豔色——血染輕唇。

  我的手足冰涼,他不要我攙扶,拒絕任何人靠近,所以我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他帶著那樣驚豔又飄忽的淡淡笑意,開了口,眼光,靜靜的投在雪天之外某個未知的地方。

  他的聲音溫柔而慘痛,他說,我想要知道她的消息。

  我渾身巨震,根本連動都不敢動一下,我知道人在痛極的時候意識會出現混亂,但他的眼神確實那樣清醒,然而他在清醒的時候,卻又從來不會說這樣的話。

  我只能眼睜睜看著他,一步一步走了出去,青衫血袖,踏梅緩行,終於,慢慢的倒了下去,落雪無聲。

  那一次,他得到的消息,是關於她與南朝三皇子的,盛世婚典。
番外 關於蘇修緬2

  他喜歡海棠。

  若耶溪畔那一片郁密的海棠花林,是他最愛停留的地方,曾經,他與她一道,引了溪中的清水澆灌。

  後來她走了,滿樹繽紛的花影彷彿也失了顏色,他一個人久久的立著,那一襲淡墨青衫幻化成一個寂寥的孤影。

  除了若耶溪畔,他最常去的地方便是清漪園,她曾經住過的地方。

  推窗望去,有她親手種下的幾株梅樹。

  他常常靜靜的坐在那裡,就如同,守著整個冬天的寂寞。

  那一日天色回暖,雪後初晴,窗外幾枝寒梅凝香。

  我送藥過去,如今她走了,他服藥的時候也不用再避諱,其實我是鬆了一口氣的。

  並沒有多想,推門而入,卻見他正對著面前的畫捲出神,身側的筆,墨汁已干。

  聽得響動,他極快的收起畫卷,揉於掌心,然後微一蘊力,那畫紙便化作了虛無。

  我神色如常的將藥端給他,沒有告訴他其實我已經看見了,就像沒有告訴他,只有越是珍重,才會毀得越是如此決絕一樣。

  她已經嫁給了此生最愛的人。他不允許任何人破壞她的幸福,哪怕那個人,是他自己。

  後來,我無數次的在夢中重見那一幅畫。

  疏疏朗朗的幾樹梅枝,沒點上花瓣,婷婷裊裊的一抹背影,描不出容顏,可是分明,每一截衣裙,每一個姿態,都透著眼熟。

  他吩咐我即刻起程去往漠北的時候,我並沒有絲毫的驚訝,即便,他才剛從藏風樓出來。

  我只是在心底奇異的慶幸著,幸好帶消息回來的人是谷中弟子,並不是挾消息前來尋醫問藥的。

  我不知道他有沒有後悔,南承曜並沒有如他所期望的那樣,很好的保護著她。

  其實我與他都知道,邪醫谷與漠北相距甚遠,而她已經在董氏一門的手中,即便是我們以如今這樣快的速度趕赴鄴城,多半也是來不及做什麼的。

  可是,我明明知道卻沒有開口阻止,就像他明明知道卻仍舊策馬急行不分晝夜一樣。

  或許真的是機緣注定,又或者當真是他前世欠了她,陰差陽錯,她竟然再度墜崖,身體裡還盤亙著「千日醉蘭」的毒性,而他,再度救了她。

  情知勸不得,我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他再一次的以毒壓傷,然後罔顧連日的奔波急行,動用「畫鬢如霜」只求她能安然無恙。

  他第一次開口讓我在一旁輔助施針,他本就是醫者,對自己的身體狀況再清楚不過,而因為是她,他容不得半分的閃失。

  到了後來,他的心力透支太多,我不知道需要多強的意志,或者說是愛,才能讓他堅持著勉勵施完最後一針。

  我看著那女子依舊昏迷的容顏,她永遠也不會知道,為了救她,他幾乎是在用自己的性命來換。

  他療傷的時間遠遠不夠,他不願她知道,所以算準了她醒來的時間出關,再一次的以毒壓傷。

  我想他或許是想要帶她走的,既然南承曜遠不能如他期望的那樣照顧好她。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樣,他才會出言要與南承曜比劍,又或者他只是想要以此來激他,從此好好待她。

  我也不知道,他看著她在另一個男人的懷中,纏綿親吻之際,心底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他們都不明白,為什麼他與南承曜的比試,僅僅只以三十招為限,只有我知道,那是此刻的他,所能承受的極限。

  南承曜牢牢的摟著她,開口:「蘇兄日後若有任何用得到的地方,我夫妻倆必當全力而為,以還今日欠下的恩情。」

  他的眸光清寂靜然,隔著風雪落在她身上,聲音聽來有些飄忽。

  他說,她欠我的,這一世是還不了了,等來生吧。

  

他們走了,並不知道,這一次,就在原地,青幔當中,他閉關 療傷,足足半月之久。

  她再次來到邪醫谷的時候,是為了她的身世。

  那個時候她已經懷了身孕,他事先便知道了,所以面上只是淡然,然後在淡然之下,傾盡心力的為她調理安胎。

  那個時候漓心已經死了,我沒有辦法不厭惡她。

  當年他救下真正的慕容清,要了她的身份當做診金,以他的性子,自此兩清,他不會再理會她的生死,也不會去置疑糾纏她的承諾。

  可是,就因為她,從他知道上京忘憂館桑慕卿名聲大噪的那一天起,他派出了漓心。

  證實了那個總是以輕紗掩面的女子的真實身份以後,漓心便一直留在了忘憂館。

  即便是做這樣令他自己不齒的事情,只要她安好,他不會有半分遲疑。

  只可惜這些,她卻並不知道,他不會讓她知道。

  她匆匆趕回上京,並不會知道,因為擔心,他在邪醫谷施完『畫鬢如霜』之後,傷情大動,本該立刻入藏風樓閉關療傷十天半月的,他卻只用了五天,然後馬不停蹄的趕往上京,然後再一次的以毒壓傷,施針保她安穩。

  她不會知道,他的身體已經一天天接近極限,所以才需要南承曜準備靜室,日日療傷。

  本該是長時間的閉關的,可是如今的局勢,他放心不下她,所以只是每日入靜室幾個時辰。

  他在她面前做出安然無恙的樣子,他知道此刻的她,再經不起任何神傷。

  她問他的時候,我在一旁聽著,她說,我現在已經沒什麼大礙了,你不用天天陪著我的。我記得從前你都是隔幾個月才需要閉關一次,然後每次時間都不短,現在是不是因為我,每次都只閉關幾個時辰就急著出來,所以才要每天都去的?

  我冷冷開口,王妃不要自作多情了,是我的『畫鬢如霜』總欠火候,公子才不得不每日提點我一二罷了。

  我為的,並不是她。

  她的孩子,他是真的無能為力,就連她的命,也是他拼盡自己的性命才換回來的。

  最後的針法,是我與淳逾意合力施出的,即便再怎樣的以毒壓傷,他終究不是神,所以那一次,他進靜室閉關療傷足足十天。

  閉關前,他勉力交代我種種,出關後,他只是平靜的握著她的手,說,既然他不能保護好你,我會帶你離開。

  就這樣吧,他不想讓她知道,只想讓她毫無牽掛的幸福,那麼我便成全他。

  所以,我聽著他告訴她,他所做的一切,只是因為先谷主的囑託時,什麼話也沒有說。

  所以,那樣多的事情,我統統都不會告訴她。

  所以,她永遠都不會知道,這個世間,有一個人,那樣深的愛她。

  幸或者不幸?

  我看著他們,或彈箏,或漫步海棠花林,話語並不多,時而相視一笑,那一刻,我只願時間從此靜止。

  她夜夜挑燈研讀醫書,甚至不惜引血入藥,她以為他不知道,他又怎麼會不知道。

  就如同她知道,他仍然時時以毒壓傷一樣。

  只是為了能讓對方覺得好過些,他們都假裝不知道。

  從他不再進藏風樓,只為了多一些能與她相伴的時光開始,我便知道,他的性命,已經漸漸走到了盡頭。

  或許,他們也都明白,只是沒有人會說出來。

  我曾有過這樣極端的想法,在他離世後,一刀了結了她。

  既然他放不下她,那麼她就該下去陪他。

  他未必知道我所想,卻終是不會給我這樣的機會。

  後來我終於知道,在今後的漫長年月,我將注定活在這毫無可戀的世間,替一個人,守著他一生的夢想。

  他活著的時候,是一個世人仰望的傳奇。

  等他死了,便成了這世間永遠也無法企及的神話。

  這樣的人,即便是無法預知的死亡,他也要親手安排,不會允人打攪,即便是天,也一樣。

  他點了她的睡穴,最後一次替她施「畫鬢如霜」。

  其實「畫鬢如霜」治傷的功效是遠遠大於固本還原的,可是我並不想阻攔,我知道那是他想要做的。

  她兩次墜崖,身體的積弱一直是他所掛心的,到了最後,他為她施「畫鬢如霜」,縱然不可能就此放心,卻也能讓他心底的牽絆少一些,所以,我不會阻止。

  那女子在他懷中,他看著她的臉,眸光溫柔而眷戀,那樣不捨。

  天色一點一點的亮了起來,她的睡穴再過幾個時辰就要解開,她就要醒來。

  他驟然開口:「還不動手。」

  目光卻依舊捨不得離開。

  

從小到大,我已經習慣了遵照他的一切指令,不管那指令是什麼。

  我手中的「沉水龍雀」,穿透了他的身體。

  他的面色安詳,沒有半分痛苦,唇邊緩緩的帶上了一抹淺淡的笑,眸光,依舊沒有移開分毫:「將我的骨灰,葬入海棠花林,不要留下任何痕跡,更不要讓她知道。從今往後,你姓蘇,蘇漓陌,為邪醫谷繼任谷主……我要你發誓,自此傾盡性命,護她一生安好……」



<全書完>

作者: c0c0zzz    時間: 2014-7-2 1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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