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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北宋生活顧問》作者:阿昧(全書完) [打印本頁]

作者: plsboy    時間: 2014-9-8 00:37     標題: 《北宋生活顧問》作者:阿昧(全書完)



書名:北宋生活顧問
作者:阿昧

內容簡介: 穿越女攜手本土男,過雲淡風輕小日子,坐看隔壁家雞飛狗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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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後由 plsboy 於 2014-9-9 01:03 編輯 ]
作者: plsboy    時間: 2014-9-8 00:54

正文  第一章寄人籬下

       北宋。

       四川眉州殷實農家。

       清晨。

       陽光透過紙糊的窗戶,照在四周圍了欄桿、僅在正面留有出口的木頭床上,窗外一叢密密的竹子,從中傳出鳥兒的唧唧啾啾,更遠一些,還有牛哞雞鳴和隱隱幾聲狗吠。

       外面必是一派田園風光,林依的心情卻輕快不起來,一年前,她穿越成一名父母雙亡的十歲女童,寄居張姓遠房親戚家,連名字也由姜語變作了林依,族中排行第三,人稱林三娘。

       張家三代同堂,老夫人已逝,老太爺健在,膝下兩個兒子,大兒在外為官,這鄉下老家,就只有老太爺帶著么兒一家居住;不過么兒一年前攜友東遊去了,家裡僅有么兒媳婦方氏帶著三個孩子。

       寄人籬下的日子,林依一語不敢多講,一步不敢多走,時時處處須得小心翼翼,生怕惹了當家主母生氣,被掃地出門。她歎了口氣,輕手輕腳起身,穿上左右對襟的齊腰花裌襖,白中泛黃的夾棉褲,繫好綴在褲腰中間的褲帶子。穿戴完畢,奶娘楊嬸已拎了一桶水進來,分別倒進兩隻銅盆,輕聲問道:「八娘還未醒?」林依搖頭,走到床前,喚了幾聲。

       張八娘乃是當家主母方氏的幼女,頭上兩個姐姐早夭,因此看得嬌貴些,她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在被子裡扭了幾下,終於不情不願地起身,嘀咕道:「爹去遊山玩水,娘就趁機逼我學女工,我寧願去看書。」

       林依只一笑,沒有答話,在綠枝瓷盒子裡挑了點兒牙粉,細細揩牙,倒水漱口;隨後走到臉盆架子前,抓了些粉末狀的澡豆放在掌心,用水和勻了,撲到臉上,慢慢地揉搓,待得揉出泡沫,再用清水沖乾淨。她取了紅梅瓷盒子裡的油膏來擦臉時,張八娘才開始揩牙,嘴裡仍舊嘀嘀咕咕:「伯父只捎了牙粉回來,卻未捎刷牙子,害得我們只能用手揩。」

       楊嬸遞過漱口的杯子,叫了一句:「罷喲,有牙粉使已不錯了,那些種田漢,都只拿清水漱個口罷了。」張八娘雖有些嬌氣,脾氣卻很好,被反駁也不生氣,只衝她吐了吐舌頭。

       林依自書架子上取了本書,邊看邊等張八娘,過了約摸兩刻鐘,終於等到她梳洗完畢,二人手牽著手,去堂屋請安,順路吃早飯。

       張家人已圍坐在八仙桌前,主座上花白鬍鬚的老漢,是張老太爺;左側鵝蛋臉,細眉大眼的,是當家主母方氏;右側的是方氏的兩個兒子,張八娘的兩位兄長,大的叫張伯臨,小的叫張仲微。林依和張八娘雙雙請過安,在下首的空位置上並排坐了,另一位奶娘任嬸與她們端上粥,擺上筷子。

       桌上四碟子菜,一碟炸小魚小蝦,一碟熏臘肉,一碟切得細細的炒青菜,還有一碟子鹽豆,以供張老太爺佐酒,這普普通通的幾碟子,在北宋食不果腹的鄉間,已屬好菜了。

       方氏出身書香門第,對儀態要求嚴格,林依一手端粥碗,一手執竹筷,安安靜靜喝粥,另幾個孩子亦是如此,只有張老太爺不時發出「吧唧」的聲響,惹來方氏不經意的皺眉。

       飯畢,眾人出門,各忙各事,張老太爺去放牛,這是他老人家最大的愛好,一袋肉乾,一壺烈酒,在山上一待就是一整天;張氏兄弟去上學,他們師從眉山城西壽昌書院州學教授,一心要參加科舉;張八娘則跟著方氏去學繡花,學織布,學裁剪衣裳,學廚藝;林依曉得方氏不喜自己在她眼前晃悠,便自動自覺地去了廚房,幫楊嬸舂米。

       北宋的米,即便是市場上出售的,都是帶殼的,須得在下鍋前用搗藥罐一樣的物事讓谷子去殼,舂出來的殼就是米糠,剩下的米粒即是白米。

       楊嬸看著林依一下一下把棒槌敲進盛器裡,歎道:「你成日做粗活,不學些女工和廚下的活計,將來怎好嫁人。」

       林依暗自苦笑,哪裡是她不想學,是方氏不想教而已,她心中苦澀,嘴角卻還啜著笑,道:「學那些有甚麼好的,八娘每晚都抱怨枯燥乏味,抱怨二夫人逼得緊。」楊嬸停了手裡的活計,跺腳道:「傻妮子,逼著學這學那,才顯見得是親生的呢,二夫人就是對你不上心,才任由你成天頑耍。」

       林依唇邊的笑意一絲未變:「我不過是老夫人的族中親戚罷了,二夫人肯收留我,已是我的福氣,哪兒敢奢求太多。」

       楊嬸左右瞧了瞧,見方氏的心腹任嬸不在周圍,便湊近了林依,悄聲道:「你不會真以為只因你是老夫人的族親罷,老夫人在世時,可是為你和二少爺指腹為婚過的,這叫婚約……」林依臉上笑容未變,手中的棒槌卻慢了下來,忙忙地打斷她道:「楊嬸,此話休要再提。」

       楊嬸一愣,旋即記起來,方氏存心模糊這門親事,是不許任何人提起的,她又深歎了一口氣,自言自語道:「不願意這門親事,就不教你女人家的活計,這是作何道理……」

       林依沒有作聲,這道理,她約摸猜得出來,方氏大概是想把她培養成「三不會」的女孩兒,好有借口推了這門親事。她搗完盛器裡的最後一粒谷子,抬起身子:「楊嬸,我回房了,趁著二夫人不在,去練練字。」楊嬸點了點頭,幫她把石製的盛器挪開,道:「去罷,我替你盯著,有人過來我就咳嗽兩聲。」

       林依衝她感激一笑,拍了拍身上的米糠,朝門口走去。楊嬸突然叫住她,自腰間荷包裡掏出一包物事,遞給她道:「二少爺叫我給你的。」林依接過來一瞧,原來是張家前些日子做的糖,這是典型的鄉下飴糖,甚麼都未添加,直接切成小小的長方形,她掂了掂小包,塞回楊嬸手中,道:「八娘那裡有,她性子你是曉得的,只要有她的,就有我的,這糖你拿回去給孫子們吃罷。」

       楊嬸笑得有些曖昧,壓低了聲音道:「這可是二少爺的心意……」林依本是大大方方,卻被她這副樣子羞紅了臉,扭了頭就跑。她一氣衝回房中,坐在桌前猶自感歎,宋人真真是早熟的厲害,她這具身體,不過十歲而已,楊嬸就能講這樣的玩笑話;她又想起張八娘,只比她大三歲,卻已在為嫁人事宜而忙碌了。

       張八娘昨晚才練過字,筆墨紙硯還擺在桌上,林依取出張仲微送的字帖,一面臨摹,一面注意地壩裡的動靜。

       張家房屋是個三合院,呈「凹」字形,「凹」字底下的一橫處,是一排臥房,中間是堂屋;正房兩邊延伸出兩通拐角的偏房,左邊的幾間依次是廚房、堆著農具的雜物間、豬圈和茅廁,右邊的一排是存糧的糧倉;「凹」字中間那塊用來曬糧的空地,即是地壩。

       她之所以要盯著地壩,是因為通常情況下,任嬸不會任由她閒著,總會找點兒事與她做。果不其然,沒過半個時辰,喂完豬的任嬸穿過地壩,直直朝張八娘的閨房而來。林依忙藏好字帖和寫滿了字的紙,再將硯台等物歸位,任嬸推門進來時,她正在天青釉的汝窯筆洗裡洗筆,抬頭一笑:「八娘昨兒練完字,筆都忘了洗。」她一面講,一面默默向背了黑鍋的張八娘致歉,但任嬸還是能尋出罵點來:「既是昨日用過的筆,當時就該幫她洗了。」

       楊嬸從外面探進頭來,駁道:「三娘子洗不洗的,輪不到你來多嘴,你和我一樣是個下人呢。」任嬸又氣又羞,一張老臉漲得通紅,忿忿走出門去,丟下一句話:「今兒舅老爺要來,家裡人手短了,二夫人叫你中午給兩位少爺送飯去。」楊嬸對著她的背影啐了一口,回頭問林依:「我沒給你惹麻煩罷?」林依極少有機會進城,還在想著送飯是項美差,哪裡會同任嬸計較,笑道:「我已夠麻煩了,還能麻煩到哪兒去,倒是你,不要讓她遷怒了才好,她可是最愛在二夫人面前嚼舌根的。」

       楊嬸滿不在乎道:「四川自古以來的規矩,我奶了二少爺,張家就要給我養老,趕不得我,賣不得我,我怕甚麼。」林依亦曉得這規矩,聞言不再多嘴,挽著她朝廚房去,笑道:「楊嬸的廚藝無人能比,就算不是奶娘,二夫人也離不得你。」楊嬸自然曉得她心裡的小九九,刮了刮她的鼻子,笑道:「二少爺愛吃煲仔飯,我曉得。」

       這楊嬸,甚麼都能扯到張仲微身上去,林依無奈搖頭,快步到得廚房,關門,洗手,戴攀膊,走到砧板前切燻肉片,她雖無機會在大宋學做飯,但穿越前,卻是會好些菜式,一般家常菜,可難不倒她。

       楊嬸淘了米,放到熱水裡泡著,問道:「三娘,你明明會做飯,為何不露兩手給二夫人瞧瞧?偏要將新奇的菜式教給我,讓我出這風頭。」林依切完燻肉,又開始切姜絲,笑答:「我怕風太大,被刮走了,楊嬸你身子骨結實,多擔待撒。」楊嬸也笑了起來,連聲道:「我省的,省的。」

正文  第二章書院送飯

       新舂的白米泡過了十來分鐘,林依取了一隻小砂鍋,在鍋壁上抹了點兒油,再把泡好的米放進鍋裡,加水,燒開,然後夾出爐中幾塊木柴,調成小火,慢慢悶著;等到米飯七八成熟,又加進厚厚的幾片燻肉和細細的姜絲,最後打上一隻雞蛋。她忙完這些,蓋上鍋蓋,只留兩塊木柴在爐裡燃作小小火苗,然後去給楊嬸幫忙。楊嬸做了幾十年的飯,手腳甚是利落,一碗蒜泥白肉和一碗紅燒魚已擺在了灶台上,林依讓她先歇著,接過她手中的活兒,炒了一個清淡的冬瓜片。

       其實這時離飯點尚早,只是州學在城中,距離較遠,林依不得不提早上路。楊嬸取了個外面包裹了棉布的食盒子,將飯菜裝進去,送她出門。

       林依順著蜿蜒山路,踏上官道,進入眉山城城門,她人小腿短,到得壽昌書院時,已足足走了一個多時辰,汗流浹背。她到的時候巧,正逢學生們下課,在門口等了不大一會兒,就見張家老大張伯臨走了過來,伸出手狹促笑道:「聽說老二送了包糖與你,分幾塊我嘗嘗。」林依可不是愛害羞的人,白了他一眼:「若我未記錯,你已十七了罷,莫要作小兒姿態。」張伯臨沒能逗到她,訕訕地摸了摸鼻子,朝後喚了兩聲:「二小子。」

       張仲微胳膊下夾著書,腳步匆匆地走過來,看到林依,明顯一愣,忙忙地解釋:「看書忘了時辰,我不知你要來……」一語未完,突然瞧見她滿頭是汗,連忙雙手去接食盒,順路從盒底子下頭塞了條擦汗的帕子過去。

       張伯臨眼尖,瞧見了他們的小把戲,嘻嘻一笑又準備出聲逗林依,卻被張仲微一把摟住了肩膀,拖到書堂裡去吃午飯。

       書院裡的學生,大都是城中人,此刻全回家去吃飯了,書堂中空蕩蕩的,別無他人。林依走了進去,見張氏兄弟二人狼吞虎嚥,忙勸道:「慢些吃,莫噎著。」張仲微吞下一塊燻肉,道:「教授不許我們在書堂吃飯的,得趕緊。」林依聞言,也怕他們被教授抓住挨訓,便站在門口替他們守著。半大的小子,吃飯就是快,沒過會子就將三盤子菜掃了個精光,林依快手快腳地收拾好殘局,拎起食盒準備回家。

       張仲微送她到門口,問道:「你帶了我與你的糖?」林依搖了搖頭,只道放在家中,沒把將糖轉送楊嬸一事告訴他。張仲微從荷包裡摸出二十個鐵錢,遞給她道:「方纔叫你一起吃點子,你卻不肯,我還道你帶了零嘴兒呢,原來是空著肚子。這錢你拿去買些吃食填填肚子罷,莫要餓著了。」林依搖頭,把錢推了回去,拍了拍胸口,道:「出門時楊嬸與了我幾個錢呢,不消擔心我。」說完不等張仲微反應過來,轉身就跑。

       她懷裡哪有甚麼錢,只有兩雙萬字格的鞋墊,那是她空閒時向楊嬸學來的手藝。收購鞋墊的小店就在回去的路上,她熟門熟路地進去,將兩雙鞋墊賣了十文錢,然後徑直回家。

       等到她飢腸轆轆地踏進家門時,飯已開過了,還好楊嬸與她留了些飯菜在鍋裡。她到廚下三兩下吃完,將碗刷乾淨,隨即鑽進臥房,自床下扒拉出一隻黃銅小罐子,把那十文錢丟了進去,這只罐子是張八娘的,因此就算被方氏或任嬸發現,也會以為是張八娘攢的私房錢,而不會被沒收掉。

       小罐子在手中沉甸甸的,林依覺察到重量不對,忙捉住底子上的罐腳兒,將罐子掉了個頭,倒出裡頭的物事來,果然,在一堆零散鐵錢中,赫然有一小塊銀子。她捏著銀子正納悶,忽見張八娘進來,便舉高了手問道:「這是你丟進去的?」張八娘點頭,突然又拍了拍額頭,懊惱道:「是我思慮不周,征租稅、發官俸才用銀子呢,平素誰使這個,拿出去招人現眼。我叫任嬸去兌房換成鐵錢或交子,可好?」

       林依搖了搖頭,把銀子遞還與她,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你的好意我心領,但錢還是我自己攢的好。」張八娘覺著不可思議,道:「我曉得我娘不願你嫁給我二哥,可就算嫁與別人家,陪嫁的花銷亦不會少,靠你這般十個錢十個錢的攢,待到嫁妝攢齊,人也老了。」

       林依唇邊浮上一絲苦笑,這生在蜜罐裡、心地單純的八娘子,還真以為她是攢嫁妝呢,她寄居張家,何處不須打點,就是每月對付任嬸,都要花費不少。

       張八娘見她摸著罐壁不做聲,曉得她是倔脾氣上來,定不會再收這銀子,只好歎了口氣,將銀子收起。

       林依收拾好黃銅罐子,一抬頭,瞧見張八娘歪在床上,托著腮愁眉苦臉,忙問:「怎地這副模樣,可是方正倫又追著你滿院子跑了?」方正倫乃是方氏娘家哥哥的獨子,與張八娘有婚約在身,此刻正隨他父親在張家作客。

       張八娘面露鄙夷,道:「他倒是想,可惜追不動。」林依腦海中浮現出那個大胖子肥頭肥腦的模樣,忍不住笑起來:「他又長胖了?」張八娘氣鼓鼓地抱著枕頭捶:「渾然似頭肥豬。」

       林依彎著腰笑了一氣,奇道:「你既不喜歡他,當初為何要同意這門親事,我記得你爹是曾問過你的意思的。」張八娘幽幽歎氣:「中表親,最是興頭呢,爹和娘,都是極願意的,至於我,爹在家時只教我認字讀書,直到今年娘才教我學女工,我手笨,學得又不好,除了嫁進舅舅家,又有誰願意要我呢。」

       林依見她難過,忙安慰她道:「中表親也無甚不好,至少知根知底,像那也來提過親的村東村西的小子們,你見都不曾見過,哪裡曉得好歹。」

       張八娘聽了她這番話,復又高興起來,笑道:「是這個理。」

       二人正說話兒,任嬸來請,稱方正倫的娘親來了,要見一見張八娘。張八娘聽說舅母來了,嚇得縮到了床角,將頭搖成撥浪鼓,說甚麼也不肯去。任嬸狠狠剜了林依一眼,那意思,是怪她帶壞了張八娘。林依暗歎了一口氣,這與她有何關係,明明是那王氏太跋扈,才使得張八娘不敢去見她。任嬸催得緊,她又著實可憐張八娘,只好幫著勸了幾句,答應陪她一起去堂屋見客。

       堂屋裡,主座上坐著方氏,客座上依次是方氏的娘家哥哥方睿,娘家嫂子王氏,及內侄方正倫。王氏向來出手大方,與了林依一套新衣,一雙鞋襪作見面禮,又將一對鐲子套上張八娘的手腕,拉著她問東問西。趁著這空檔,方氏叫過林依,問道:「中午你去書院送飯了?」

       林依奇怪,去書院送飯,不正是方氏的吩咐,怎又來問?她不知其意,便只點了點頭。方氏盯了她一時,沒有繼續追問,但臉上卻是鐵青一片。林依還在疑惑,忽地瞧見任嬸得意模樣,猛然明白過來,這哪裡是方氏的吩咐,分明是任嬸在楊嬸處吃癟,設局報復,也怪自己粗心大意,竟信了她的鬼話。

作者: plsboy    時間: 2014-9-8 00:54


正文  第三章小難臨頭

       堂上畢竟有客在,方氏的壞臉色未持續多久就恢復了正常;她娘家哥哥方睿捧著一盞茶,不知望著何處,魂遊天外;方胖子方正倫一雙小眼直直盯著張八娘,捨不得挪開。王氏拉著張八娘,問過了衣食住行,開始進入正題,考詢女工廚事學習進度,當她得知張八娘還未學會做飯,臉上立時就不好看起來。

       方氏顯出幾分慚愧,畢竟閨女學技不精,乃是做母親的教導失職,她見王氏是要繼續考問張八娘的樣子,忙起身與她續茶,問道:「嫂子,聽聞城中小娘子,都愛將腳纏得小小的?」王氏叫她打了岔,有些不悅,道:「教坊的舞女才那般行事,正經人家的娘子,少有纏腳的哩,你問這些作甚。」

       方氏討了個沒趣,回位坐下,藉著喫茶掩飾尷尬。王氏拖了張八娘的手,要現帶她去廚房見識廚藝,唬得她一張小臉慘白慘白。方氏心疼閨女,且擔心她出醜,忙上前一步拽了王氏的胳膊,不住地朝方睿打眼色。方睿皺了眉,起身道:「時辰不早了,家去。」王氏不願意,拽著張八娘的胳膊不肯放,無奈方睿幾個大步出了院子,她只得不情不願地鬆了手,跟著出去了,臨行前還再三叮囑方氏要加緊調教張八娘。

       方氏憋了一肚子的氣,但王氏要瞧未來兒媳的手藝尚屬正當舉動,不好挑得她的刺兒,只能在心裡罵幾句罷了。她坐在椅子上悶了一時,就又想起林依上書院送飯的事體來,黑著臉喚來任嬸吩咐道:「取布條子和明礬,與三娘纏腳。」任嬸還不曾應聲兒,楊嬸急了,道:「二夫人你這是作甚,聽說纏腳疼著哩,三娘子又不是舞女,何苦讓她遭這個罪。」張八娘也從旁幫腔道:「咱們生在鄉間,纏了小腳怎好走路?」方氏心中冷笑,正是要纏一雙不好走路的小腳,才走不到書院去送飯呢。她一語不發,站起身指了指廚房的門,張八娘立時不敢再吱聲,乖乖地跟在她身後去了。

       下人是不敢違背主人的意思的,楊嬸縱然再不情願,也只能走過去安慰了林依幾句後,陪著她回房。任嬸到偏房尋了塊粗布,胡亂撕作長條,再按著方氏的吩咐找明礬,卻未翻著。其實她根本不會纏腳,加之曉得方氏只是想罰林依,並不是真要與她纏出一雙漂亮的小腳,便放棄了明礬,單拿了布條來使。

       粗糙的布條摩擦到腳底,有點疼,有點癢,林依眼見得任嬸伸了手,要折她的腳趾頭,突然微微笑起來:「若二夫人曉得是任嬸讓我去書院送飯的,不知會作何感想。」任嬸第一反應是矢口否認,但證人楊嬸就在旁邊站著,她只好服了軟,縮回手道:「不折了,鬆鬆纏幾道罷。」林依卻搖頭:「還是稍稍折一折,不然叫二夫人瞧出來,咱們都不好過。」任嬸點了點頭,依她所言,半折腳趾,做了個樣子。楊嬸對這樣的結果頗感驚喜,卻又不解,待得任嬸離去,悄聲問道:「明明是任嬸使壞,何不向二夫人言明?」

       林依苦笑道:「二夫人正愁尋不到法子整治我,若是聽說了實情,只怕不但不罰任嬸,還要賞她呢。」

       楊嬸一想,這還真像是方氏行徑,她也尋不出甚麼好法子出來,只好安慰了林依幾句,起身離去。

       這般纏的腳,坐著時無甚感覺,但只要站起來走動,壓在下面的四個指頭,便會鑽心的疼痛。房中只剩了林依一個,但她仍不敢解開布條,生怕方氏會突然前來察視。

       黃昏時分,方氏還未現身,林依慢慢挪到了桌前,對門而坐,邊練字,邊盯著門口。一刻鐘過去,她未等來方氏,卻見張氏兄弟出現在門口,不禁驚訝道:「你們怎地來了,小心二夫人瞧見。」

       張仲微存了心來看她,腳下未停,道:「我娘帶八娘和任嬸出門去了,我們來尋你有事。」既是方氏不在,林依便安下心來,她曉得鄉間不甚講究男女大防,加之他們兄弟倆是一起來的,算不得獨處,更是無甚妨礙,於是坐得穩穩的,擱了筆等他們道明來意。

       張伯臨走到她對面坐下,自筆架上取了支斑竹管的兔毫筆,在指間飛快轉著,嘖嘖道:「你倒是悠閒。」張仲微看了林依一眼,替她辯解道:「練字是好事。」

       林依輕輕一笑,問道:「你們所來何事?」

       張仲微道:「我與大哥商量,想湊份子與八娘添妝,卻不知買甚麼好,因此來向你討主意。」

       林依列了些張八娘平素的喜愛之物,笑道:「若真湊份子,算我一個。」

       三人講了會子閒話,張仲微估摸著方氏將回,便從袖子裡掏出一包果子遞給林依,同張伯臨兩個告辭。林依站起身,欲送他們到房門口,卻忘了腳是被裹住的,腳趾頭乍一吃痛,就有些站不穩,左搖右晃了好幾下,才扶著桌邊邊勉強站住了。

       張仲微緊張起來,忙扶她坐下,連聲問她是不是身子不爽利。他們在場,林依不好彎腰去揉腳趾頭,勉強笑道:「纏了腳而已,不是甚麼大事。」張仲微皺起了眉,張伯臨卻撫掌大笑:「纏得好,纏一雙小腳才惹人喜愛呢。」

       別個受苦,他卻高興,林依瞪了他一眼,氣道:「出去尋你的小腳娘子去。」張伯臨討了個沒趣,摸了摸鼻子,先一步離去。他一走,張仲微便道:「我替你解開。」他蹲下身,伸了伸手,又縮了回去,紅著臉道:「你自己來罷。」

       林依搖頭,輕聲道:「二夫人還未瞧過,怕是要纏幾日了。」張仲微執意要她解開,道:「你總不能一直疼著,若是我娘怪罪,就說是我逼著你解的。」林依聽他如此說,很是感激,但怎能叫他因自己而受責罰,忙道:「只要不走路就不疼,莫要擔心我。」張仲微急了:「不走路,難道成日坐著?解了,解了。」

       林依瞧著他著急上火,忙安慰他道:「莫急,我自有法子,不出三日,二夫人定會親自開口讓我解開。」

正文  第五章張梁歸家

       張八娘的嫁妝置辦齊全,已然是年後,春暖花開之時,張梁家書至,稱他即將到家,這消息讓方氏興奮不已,連見了林依都是滿面春風。

       張梁東遊,已去了將近一年,張老太爺站在地壩裡隔空罵了幾句「不孝子」,轉身樂呵呵地指揮任嬸掃院子,掃過道,掃樑上的蜘蛛網。方氏算了算張梁歸家的日期,覺著還算充盈,於是請了幾個泥瓦匠人來家,將臥房粉飾一新,隨後又忙著翻箱子尋新被褥,尋與張梁做的新鞋,忙得不可開交。

       張梁信中講的是一個月後到家,但不知是蜀道艱難還是旁的緣由,全家人足足等了三個月,才把他給盼回來。

       此時節已熱了起來,方氏換了輕便涼爽的家常舊衣,領著下人和孩子們搬張梁帶回的箱籠,張梁則去了堂屋,給張老太爺請安。

       「那只箱子是我的,姐姐莫要弄混了。」一清亮的女聲響起,眾人皆是一愣,齊齊抬頭望去,只見偏房門口站著個年輕娘子,正朝著方氏行禮,她頭上梳著流蘇髻,身上一件嫩黃衫兒,下配六幅羅紗裙,裙帶中間還壓著個渾圓的「玉環綬」。

       這副裝扮,不但讓方氏失了顏色,還讓她失了方寸,黃衫兒娘子的行李同張梁的放在一處,她梳的又是婦人髮式,明眼人一看便知,這定是張梁在外頭納的妾。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任嬸,她一心護著方氏,抓了把竹子扎的大掃帚,將黃衫兒娘子朝外轟,口中罵道:「咱們不認得你,打哪兒來,上哪兒去。」

       黃衫兒娘子冷不丁被掃帚掃到鞋面,尖叫了一聲,引得張梁出來喝斥了任嬸幾句,又向方氏道:「我在外頭無人服侍,便納了銀姐,待會兒叫她與你斟茶。」他的話,不是商量,而是告之,這讓方氏很有些下不來台,但孩子們都在近前,她不好作出爭風吃醋的模樣,只好妝了賢惠大度,應著去與銀姐收拾房屋。

       張梁喚過銀姐,帶著她進了堂屋,幾個孩子站在簷下面面相覷,不知該各自回房,還是跟著進去。過了會子,裡頭傳來張老太爺的聲音,似在責備張梁:「你已年過四十,又是孤身在外,納妾本不算甚麼,但不該不知會媳婦一聲,她在家帶四個孩子,辛勞操持家事,還要在我這個老頭子跟前盡孝,真真是難為她。」

       沒有張梁的聲音傳出,想來是他不敢在父翁面前頂嘴,又過了一時,裡頭傳來銀姐與張老太爺磕頭請安的聲響,幾個孩子相視一眼,一齊走了進去,站到張梁面前,作揖的作揖,萬福的萬福。

       張梁見了孩子們,露出歡喜神色,先問過了張伯臨張仲微的學業,又問張八娘可有背幾首好詞。張八娘拉了張梁的袖子作撒嬌狀,嗔道:「爹,娘成日只逼著我做女工做飯菜,我都好久未翻過書了。」

       張梁笑了起來,正欲安慰她幾句,方氏出現在門口,板著臉責道:「無規無矩,讓人看了笑話。」張八娘不知母親為何要講這般重的話,癟了癟嘴,抹著淚奔了出去。

       方氏不過是含沙射影罷了,除了單純的張八娘,其他人都聽了出來,一時間,堂屋裡的氣氛沉寂下來。

       張老太爺到底心疼兒子,敲了敲青銅煙袋鍋子,吩咐任嬸道:「取茶壺茶盞來,叫新姨娘與二夫人奉茶。」

       方氏明白,妾已屬既定事實,她鬧下去也無甚大用,還不如提了精神,擺一擺正頭娘子的款。她思至此處,提了裙子到正位上端端正正坐了,受了銀姐幾個頭,吃過茶後,又在嫁妝首飾裡挑了個最不起眼的雙股銀釵,作了見面禮。

       張梁見她全了自己的臉面,高興起來,扭頭吩咐楊嬸擺飯,說要與老太爺吃幾杯。方氏親自下廚,燒了幾個好菜,又取了一壺好酒,欲與張老太爺和張梁斟上,張梁卻攔住她,招手叫銀姐過來伺候,笑道:「夫人如今也有人服侍了。」

       方氏暗恨,家中兩個奶娘,還有林依,哪裡就缺人服侍了,再者,銀姐若是真心奉承大婦,方才油煙滾滾的廚下,怎不見她的蹤影。她心中恨極,臉上卻帶著笑,待得銀姐斟過酒,還叫任嬸搬了個凳兒來,道:「不是外人,坐下一起吃罷。」張老太爺覺著張梁虧待了她,攔道:「她不過是個妾,桌上哪有她坐的地方,等到撤了飯菜,到廚下吃去。」方氏誓要將賢惠妝到底,執意讓銀姐坐下,甚至還出手扶了她一把,這舉動,讓張梁立時覺著她可親可愛起來。

       林依心細,見那銀姐雖坐在凳子上,卻左搖右晃地不自在,便料得有鬼,悄悄低頭瞧了瞧,果見那凳子有一條腿是短一截的,想必是搬凳子的任嬸搗的鬼。方氏定也曉得任嬸的小動作,眉眼帶著笑,把銀姐看了又看。一頓飯下來,她全副心思都放在銀姐身上,連張仲微偷偷給林依夾了兩回肉也沒瞧見。

       「閤家歡」結束,張梁吃得醉醺醺,到方氏房裡歇了。張仲微逮著了機會,央張伯臨放哨,同林依講了好一會子悄悄話才回房。

       時辰已不早,林依怕被任嬸發現,匆匆趕回臥房,張八娘正在脫鞋準備安歇,見她回來,道:「銀姨娘裙帶中間的『玉環綬』,是用來壓裙子的麼,真真是好看,明兒叫娘與我也買一塊。」林依見她這般沒心沒肺,無奈道:「你娘因著她,惱著呢,休要去惹她生氣。」張八娘不解問道:「銀姨娘是爹正經納的妾,聽聞還是清白人家出生,娘為何要生氣?舅舅家的妾好幾個呢,也沒見舅娘因為這個氣惱過。」林依暗歎,傻八娘,王氏整治妾室,豈會講與你聽,暗地裡不知如何行那毒辣手段呢。

       張八娘見她不言語,追著她問方氏為何要生氣,林依想了想,道:「你爹只有一個,屋裡多了個銀姐,陪你娘的時間就少了。」張八娘因著即將出閣,被灌輸了不少房中之事,一聽這話就想歪了,撲到床上將頭埋進了被子裡,扭著身子道:「羞死人了。」

       林依不知她心中所想,愣道:「你爹陪你娘講講話兒,怎地就羞人了?」張八娘的身子僵了一僵,愈發不敢抬頭,任林依怎麼喚也不理。林依正納悶,忽然聽得外頭傳來吵鬧聲,她忙跑到窗邊,將窗戶推開一道縫,趴在窗台上朝外瞧去。

       左邊的偏房門口,任嬸站在屋簷下罵罵咧咧:「城裡來的女人就是嬌氣,既嫌我們家的屋子不好,那還來作甚,叫二夫人把你賣個有蚊香的人家,可好?」

       林依聽了會子,大概曉得了原委,銀姐住的屋子裡有跳蚤和蚊子,她向任嬸討蚊香,不但沒討著,反惹來一通罵。張八娘不知何時也湊到窗前,道:「銀姨娘脾性兒真好,被任嬸罵了這些時也不見還嘴。」林依想起飯桌上,她坐了短腿的凳子也不曾吭聲,道:「這銀姨娘,要麼是個柔順的,要麼是個心機深沉的。」張八娘不解問道:「我看她就是個柔順的,怎地會心機深沉?」

       林依來張家的兩個年頭裡,受張八娘照拂頗多,不想看著她帶副簡單心思嫁去婆家受欺負,便拿銀姐進門以來的種種表現作例子,與她詳細分析了一番,可惜張八娘臉上表情懵懵懂懂,也不知有沒有聽進去。

       她們住的這間臥房,早在傍晚,楊嬸就拿艾草熏過蚊子了,涼席下還鋪了生薑苗去壁虱,鋪了椒葉避跳蚤。林依躺在床上,聽著外頭任嬸的罵聲朦朧睡去,也不知銀姐究竟有沒有要到蚊香。

       第二日林依去堂屋請安時,銀姐已在方氏身後侍候著了,細嫩的脖子上明顯有幾個小紅包;張梁似乎沒瞧見愛妾的異狀,神色如常地夾菜吃飯;方氏對此結果十分滿意,嘴角含笑,身子坐得筆直。

       一頓飯風平浪靜地吃完,銀姐不曾告狀,方氏不曾發難,張梁更是蒙在鼓裡一般。事態這般發展,林依覺著愈來愈有趣了,飯畢回房,喚齊張八娘和楊嬸,拿十枚鐵錢作綵頭,開起了賭局——林依賭銀姐會趁張梁到她房中歇息之時,展示她身上蚊蟲叮咬出的紅包;張八娘賭她會逆來順受,沉默到底;楊嬸則賭她會趁張梁不在時,與方氏大吵一架。

       林依是為了教張八娘凡事多長個心眼兒,才挖空心思設了這賭局,豈料張八娘完全不能體會她的用心良苦,只覺著這賭局新鮮有趣,不住地邊拋鐵錢邊念叨「我一定會贏」。

       沒過會子,任嬸來喚張八娘,稱方氏讓她去繼續學廚藝。張八娘唉聲歎氣,賴著不肯動身,楊嬸苦勸了好一時,才同任嬸兩個拉著她去了。她們都有事,林依便曉得輪到自己掃院子了,她走到雜物間,取了竹掃帚,開始幹活。待她掃到左側豬圈門口時,忽見銀姐站在簷下朝她招手,她顧忌方氏,不敢走近,只站在原地問道:「銀姨娘吃罷飯了?」

作者: plsboy    時間: 2014-9-8 00:55


正文  第六章草市趕集

       銀姐一愣,道:「吃過了。不知能否請你幫個忙。」

       林依客客氣氣道:「銀姨娘請講。」

       銀姐壓低了聲兒道:「聽聞眉山城外的草市開了,你幫我去集上買些蚊香回來,可好?」

       這下輪到林依發愣了,敢情她們三個打的賭,一個都未猜對。銀姐見她不吭聲,連忙又道:「不叫你白跑,除了買蚊香的錢,我再多與你二十文。」

       「蚊香?」林依驚訝道。

       銀姐以為她不知蚊香為何物,伸手比劃道:「蚊香是圓餅形狀,內有浮萍、樟腦、鱉甲、楝樹……」

       林依打斷她道:「好幾味中藥做的物事,貴著哩,草市上哪裡有賣的。」銀姐不信:「那草市都賣些甚麼?」

       林依掰著指頭道:「席箔、葫蘆瓢、土釜……反正都是些農家自做的物件兒。」銀姐面露失望,道:「我要那些土物何用,罷了。」說完,轉身朝房裡走。林依發現她住的屋子,緊靠著豬圈,四川鄉下蚊蟲本來就多,她又被方氏安排住在這樣一個地方,難怪惦記著要買蚊香了。她心下一軟,正想告訴她艾草能熏蚊子,忽見任嬸自廚房走了過來,忙緊閉了嘴,低頭接著掃地。

       任嬸今日大概心情好,竟接過林依手裡的掃帚,道:「草市開了,你且去逛逛罷。」林依還有幾雙鞋墊沒賣,自然是想去的,但上次書院送飯,被任嬸暗算了一回,此番不敢再輕信,口中應著,轉身就去問方氏。方氏尚在猶豫,張八娘卻馬上丟了鍋鏟,拉著她的手撒嬌,非要去逛草市。

       方氏可憐她嫁人後出門不易,便點頭答應下來,取了些錢與她,又吩咐林依和楊嬸好生陪著。

       張八娘拉著林依回房,換好出門的衣裳,開始挑揀漂亮的荷包,好裝方氏方才與她的零花錢。林依鑽了半個身子到床底,拖出一隻未上漆的木匣子,取出一疊鞋墊來,數了數,共有十雙,能賣五十個錢了,她臉上露出笑容來。

       張八娘看著她用塊粗布把鞋墊包起來,問道:「你繡了這麼些,怎地不送一雙與我二哥?」林依一愣,她還真未有過這念頭,想了一想,做出個噤聲的手勢,低聲道:「他房裡是任嬸伺候的,我哪裡敢送,萬一她在你娘跟前嚼舌頭,我可就慘了。」

       張八娘很是同情她,歎氣道:「你和我二哥的親事,乃是祖母在世時定下的,我娘這般行事,實在是……」為人子女,不可言父母之過,因此她話只講了一半,打住了。林依曉得她要講甚麼——被退親的女子,毀了名譽,很難再挑到好人家,方氏若真如願,必是害了林依無疑。

       楊嬸在外輕輕叩了叩門,催促道:「兩位小娘子,快些收拾,草市要散了。」

       天色尚早,哪裡這樣快就散場,林依與張八娘相視一笑,雙雙將不快的事壓下,攜了手出門去草市。

       草市設在眉山城外,乃是定期集市,每隔五日開一回,許多鄉民都趁此機會,將自做的活計,或家養的牲畜、種的菜蔬拿來售賣。林依叫楊嬸陪張八娘逛著,自己則挑了一塊空地,開始叫賣鞋墊。她今日運氣不好,等到張八娘逛完,也只賣出了兩雙,楊嬸出主意道:「不如還拿去城裡鋪子賣?你好容易出來一趟,不差這幾步路。」張八娘也極樂意多逛逛,拖起她就朝城裡去。

       三人多行了一截路,把剩下的八雙鞋墊賣了,再沿著街邊店舖慢慢朝回走,邊走邊逛。行至一雜貨鋪子門前,張八娘忽然叫道:「那裡頭的,是不是任嬸?」林依與楊嬸順著她所指,探頭一看,果真是任嬸站在櫃檯前,不知買了甚麼,正在數錢給掌櫃的。楊嬸看了又看,奇道:「她與了掌櫃的一堆錢呢,少說也有五百,究竟買了甚麼?」張八娘也被勾起了好奇心,拉著楊嬸欲進鋪子裡去瞧。林依連忙將她們兩個拽走,道:「想曉得詳細,暗地裡去打聽便是,有楊嬸在,還怕打聽不到?」她這般做,自有她的思量,任嬸一個下人,怎會一次花這許多錢,說不準就有見不得人的事,若是當面撞破,難保被她記恨,還是避開的好。

       楊嬸得了恭維,拍著胸脯打包票,稱日頭落山前她就能將消息打探到。

       林依拉著張八娘的手往回走,叮囑她莫要將進城的事體告與他人,免得惹來方氏責備。張八娘曉得利害關係,連聲答應下來,林依把她買的小玩意查看了一遍,見其中並無城中獨有之物,這才完全放下心來。

       她們回到家中,先到方氏跟前打照面,方氏細心地瞧過了張八娘買的的玩意兒和楊嬸買的鹽,才放她們離去。

       林依回到房中,馬上關了門數錢,草市賣掉的兩雙鞋墊,一雙七文,一雙六文,城中店舖賣掉的八雙,是每雙五文,共計五十三文,加上黃銅小罐裡原先攢的五十文,通共只有一百零三文,這點子錢,實在少得可憐,她掩不住心內失望,坐在床邊悶了好一會兒。

       張八娘見她發呆,還道她是無事可做,遂開了針線盒子,取出幾根彩繩,道:「橫豎閒坐,我教你打絡子,可好?」能多學一門手藝自然好,林依謝了她,到桌邊坐下,認真跟她學習。

       「大紅配石青,松花配桃紅……」張八娘從配色開始,耐心教起,林依學得認真,一會兒功夫,就打出一條同心方勝的絡子來。張八娘接過去瞧了瞧,誇道:「頭一回學,已算不錯了。」她瞧完,卻不把絡子還給林依,攥在手裡笑道:「我替你送與我二哥去,對外就稱是我送的。」

       林依唬了一跳,忙把絡子搶回來道:「這是同心方勝呢,誰人會信?」張八娘反應過來,另取了彩繩遞到她手裡,道:「那我再教你幾個別的花樣。」林依感激點頭,跟著她又學了好幾種,最終選了個攢心梅花,預備送與張仲微。

正文  第七章鷸蚌相爭

       傍晚時分,張八娘遠遠兒地瞧見張氏兄弟下學回來,拿起梅花絡子就要去送,林依拉住她道:「險些忘了,這絡子既是以你的名義送,怎能只送二哥,不送大哥?」張八娘點頭稱是,連忙坐下與張伯臨打了個連環絡子,再才出門去。

       過了會子,她笑容滿面地回來,將一沓子竹紙遞給林依道:「二哥給的,說與你練字使,他聽說那絡子是你親手編的,捧在手心裡捨不得放下,只差樂瘋了。」

       林依抿嘴一笑,道了謝,接過竹紙放好,還接著打絡子。

       晚飯後,張八娘喚來了楊嬸,問她消息打探得如何,楊嬸正等著她問這個,眉飛色舞道:「開飯前,銀姨娘屋裡就點了蚊香,她又不得出門,那物事哪裡來?定是任嬸背著二夫人幫她捎回來的。」

       張八娘沮喪道:「我們的賭局,竟無一人勝出,可惜十個錢的綵頭了。」

       林依納悶道:「蚊香再貴,也花不了五百個錢,她可是還買了甚麼?」楊嬸點頭道:「定然是在城裡買了物事,還未送貨來。」

       她所料絲毫不差,第二日中午,城中鋪子夥計送了只大箱子到張家,稱是銀姨娘所購之物。

       妾室購物可不違規矩,方氏再怎麼想刁難銀姐,也只能看著那夥計把箱子搬進了她房裡。

       堂屋中的幾人想去瞧熱鬧,又怕方氏責罵,豈料方氏自己都好奇,猶豫了好一會兒,還是吩咐道:「你們且去瞧瞧,別讓她擺了不合規矩的物件兒,惹人笑話。」眾人得令,歡喜湧至銀姐房中,俱睜了好奇的眼睛四面張望。

       屋中原本光光的牆上,掛了兩幅字畫;桌上擺著一隻剔花牡丹梅瓶,一面葵口銅鏡;牆角處有一隻海棠紅花盆,想來是準備種花養草;靠牆的床上,罩了繡花芙蓉帳,隱約可瞧見裡面的刻花孩兒枕;窗台上擱著三足八卦熏爐,裡頭燃著蚊香。

       林依瞧著這一屋子的陳設,明白了任嬸那些錢的去處,不過楊嬸把錢看少了,這些物件,可不止五百錢。楊嬸大概是同樣想法,張著口看得目瞪口呆,張八娘也是驚訝得講不出話來,只有任嬸臉上神色如常。

       銀姐取了印梅白茶盞,斟了兩盞茶,端給林依與張八娘,笑道:「還未買到好茶葉,二位小娘子且將就一回。」張八娘嘗了一口,這所謂「將就」的茶,比她平日吃的茶還好上幾分。她愈發覺得詫異起來,待得回到堂屋,迫不及待地問方氏:「娘,銀姨娘怎地這般有錢?」

       此話道出了所有人的疑問,皆望著方氏等她作答。方氏窩火,又被眾人盯著,愈發覺得失了顏面,當即叫了銀姐來問。

       銀姐一身新衣,款款提了裙子進來,不慌不忙行過禮,問道:「夫人喚我何事?」

       方氏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道:「是我疏忽,忘了與你添置些日常使用,不過咱們鄉下人家,勤儉為本,太過鋪張,總是不好。」

       銀姐受了指責,當即垂頭道:「是我的不是,往後定當注意。」

       方氏沒料到她認錯認得這般乾脆,愣了一愣才問:「你哪裡得來那麼些錢?」

       銀姐答道:「老爺給的。」

       方氏暗自咬牙,又問:「誰人替你買來的?」

       銀姐再答:「不知老爺所托何人。」

       方氏的肺險些氣炸,忍了又忍,終於顧及閨女下人都在跟前,沒有當場發怒,揮手叫銀姐下去了。

       任嬸與楊嬸見方氏面色不善,都不敢久留,各尋了借口散去,張八娘還想問話,被林依扯住袖子,拖了出去。

       林依以為楊嬸會暗中告任嬸一狀,不料數日過去,甚麼動靜也無,原來那銀姐出手闊綽,在下人跟前打點周到,楊嬸家中人口多,哪兒會跟錢過不去,自然替她瞞了下來。

       張八娘天天在方氏跟前,沒幾天功夫,將銀姐錢財的來歷也弄了個明白,原來那些錢,還真是張梁與她的,他們在外時,張梁的錢都交給她管,回家後,也沒找她要回,因此她手中很是攢下了幾個;方氏得知此事,成日催著張梁把錢要回,但張梁認為這般做有失他男人的顏面,堅決不肯,後來被逼得急了,白日裡躲出去呼朋喚友,夜間就在銀姐房裡歇下,連照面也不與方氏打一個。

       林依聽完張八娘所述,任何反應都無,她滿心只有各式各樣的絡子,十指如飛,一個接一個地編——張八娘是為了讓她傳個信物,才教了這門手藝,不料卻為她增添了新的進項——一根絡子能賣到十至十五文不等,且不怎麼費工,比賣鞋墊合算多了。

       張八娘雖不排斥銀姐,但到底心疼母親,一面繡送給未來婆母的活計,一面唉聲歎氣。林依見她如此,安慰她道:「她沒得進項,再有錢,也終有花盡的一天,你娘是嫡妻,膝下有兒有女,她爭破天也爭不過你娘去,且放一萬個心。」

       這話講得既有理又中聽,張八娘露了笑臉,轉頭原樣兒搬去安慰方氏,方氏得知這話出自林依之口,詫異之餘,倒也有幾分欣慰,再見著林依,面兒上情就很做足了些。

       張八娘出嫁前夕,銀姐送了一份貴重大禮到她屋裡,林依因與她同屋,沾了光,收到一隻蓮紋白瓷枕。她不敢擅自藏下,拿去問方氏:「我退還銀姨娘?」方氏恨不得把銀姐手裡的錢全扒出來才好,斬釘截鐵道:「收下。」

       林依得了允,放心大膽抱著瓷枕回房,隔了幾日,草市開放,她拉了張八娘作陪,將它賣了個好價錢,換回足足兩百文。張八娘瞧著她喜滋滋地把錢裝進黃銅小罐,笑道:「這可比你打絡子、繡鞋墊劃算,往後你與銀姨娘多走動走動。」林依被她這話唬了一跳,與銀姐多走動,不怕方氏扒了她的皮?

作者: plsboy    時間: 2014-9-8 00:55


正文  第八章八娘出閣

       張八娘成親前三日,方家把催妝的花髻、蓋頭、花扇、花粉盤和畫彩線果送了來,方氏只得將銀姐之事暫擱一旁,先忙著準備回送的綠袍、靴笏等物。這些回禮不過是應景兒,但兩日後的鋪房可是大事,方氏不敢馬虎,提前一日就忙著清點房奩器具和珠寶首飾。其實所謂鋪房,就是先送部分嫁妝過去顯擺,這可關乎張家人的臉面,連張老太爺和張梁都來幫忙。

       張梁瞧見一堆箱籠裡,有個朱漆戧金奩格外眼熟,便問道:「這不是銀姐的物件兒?」

       張老太爺在跟前,方氏要妝賢惠,帶了笑答道:「是銀姐與八娘添的妝。」

       張梁「哦」了一聲,饒有興致地掀蓋子來瞧,奩裡玉簪、玉釵、玉釧、玉珥、玉步搖,乃是一套成色極好的玉首飾。

       對銀姐的出手大方,張梁頗為滿意,讚了她好幾句,連張老太爺都覺著這個妾很會做人。方氏背著人啐道:「她一個妾,有甚麼是自己的,拿著別個的錢妝大方,誰人不會。」若是往常情況,任嬸定要攛掇方氏去當面找銀姐要錢,但這回卻把嘴閉得緊緊的,生怕銀姐沒了錢,少了她的好處。

       按著規矩,鋪房這日,張家得遣幾個女眷去方家,但張家祖上不在眉州,族親稀少,方氏只好央了隔壁人家的媳婦代勞,又叫任嬸跟去照應。與此同時,張家地壩亦擺上了幾桌酒席,請周圍鄉親們來熱鬧熱鬧。

       鄉間村民都是熱心快腸,不消人請,就來廚房幫忙,方氏見人手充足,便喚過林依道:「八娘怕羞,不肯出來坐席,你陪她到房裡吃去。」

       林依應下,尋了個托盤,揀了一碗魚羹、一盤蒸雞和一盤麻婆豆腐;鄉間酒席為顯富貴,鮮見青菜,她尋思張八娘愛吃白菘,便用灶旁小爐炒了個,再盛了一大碗米飯,取了一壺好酒,端去臥房。

       張八娘正坐在桌邊與銀姐說話兒,見林依端了飯食來,伸頭瞧了瞧,歡喜道:「呀,有白菘,我要多吃一碗飯。」白菘即後世的大白菜,想是她魚肉吃膩了,念著這一口。林依盛了兩碗米飯,卻不知該不該盛第三碗,便望向張八娘,張八娘忙問:「銀姨娘可曾吃飯?」

       銀姐搖頭起身,道:「我回房吃去。」

       張八娘留她道:「不如一同吃些,倒也便宜。」

       銀姐想了想,重新坐下,笑道:「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外頭都是客,想來也沒我吃飯的地兒。」

       張八娘接過林依手中的飯勺,親自盛了一碗飯,端給銀姐,道:「我繡的帕子,最後幾針怎麼也繡不好,多虧了銀姨娘教我。」

       銀姐謙虛道:「甚麼教不教的,我也就只會那幾下子。」

       林依夾了一筷子白菘給張八娘,問道:「你怎地曉得銀姨娘繡工好?」張八娘還未開口,銀姐先笑道:「八娘子就要出閣,我來瞧瞧她,見她正托著繡繃子發愁,就幫她繡了幾針。」

       林依見張八娘使勁點頭,便只輕輕一笑,不再作聲。她們三個飯量都不大,很快就吃完,銀姐主動要收碗,林依忙攔開她的手,叫張八娘請她去旁邊喫茶,暗自詫異,她何時變勤快了。

       等她把盤碗送去廚房再回來時,銀姐已離去,張八娘獨自坐在照台前,拿著支簪子在頭上比劃,左照右照。林依接了簪子替她插好,問道:「你何時與銀姨娘這般熟了?」

       張八娘自取了靶鏡照著髮髻,道:「難道她與你不熟?方才問了好些你的事呢。」

       「問我?問了甚麼?」林依詫異道。

       張八娘道:「也沒甚麼,不過是問你是我家甚麼親戚,同我娘是否親近之類,大概是她要討好我娘,想從你這裡下手罷。」

       林依笑道:「那她可尋錯人了。」

       銀姐想要討好方氏?大概也只有心思單純的張八娘會這般想。畢竟事關自己,若放在平日,林依定要問個究竟,但今兒是張八娘的好日子,她不想破壞了喜慶氣氛,於是將疑惑壓下,先收拾張八娘明日成親要用的物事。林依平日做活兒做慣了,歸置首飾,整理衣物,手腳極為麻利,根本不消張八娘插手。

       待得收拾完畢,張八娘將她的手一握,道:「我與娘講過了,叫她待你好些……我這一走,家裡就剩你一個女孩兒了,你要保重……」她講著講著,眼裡有了淚,林依回握住她的手,道:「你也一樣,婆家不比娘家,凡事多個心眼兒……」

       二人抹著淚講了會子悄悄話,張八娘突然起身,開了首飾盒,取出個白玉環塞到林依手中,道:「我瞧著銀姨娘的『玉環綬』好看,找我娘要了兩個,這個與你,留著壓裙擺罷。」她說完,又指了床下的兩隻箱子與林依瞧,道:「我的舊衣都在裡頭,留給你穿。」

       林依見她的眼角又開始泛紅,忙安慰她道:「你是嫁去舅舅家,咱們再見面的時候多著哩,不像有些小娘子嫁得遠,婆家又嚴厲,一年到頭見不了幾回。」嫁人是喜事,張八娘心裡,到底還是喜悅大過傷感,叫她這一說,馬上又高興起來,臉上重新帶了笑。

       外頭酒席散去,方氏送完客人,來教張八娘明日成親的程序步驟,林依作為未嫁女孩兒,主動避了出去,到廚下幫楊嬸洗碗。廚房裡沒得旁人,只有楊嬸在刷鍋,見她過來,抱怨道:「一個二個吃得醉醺醺,連幫忙洗碗的人都無。」

       林依取過乾絲瓜瓤,開始洗碗,笑道:「我不是人麼,我來幫你洗。」

       二人正說笑,銀姐走了過來,站在門口道:「二老爺醉了,煮碗醒酒湯來。」她見林依挽著袖子在洗碗,眼裡閃過一絲詫異,但並未作聲。

       楊嬸忙不迭送地重新開爐子,道:「廚房煙大,銀姨娘且先回去,煮好了,我與你送過去。」

       銀姐點頭,道了聲謝,轉身離去。楊嬸裝了一罐子水,加了醋在爐上煮著,又拿了把扇子一下一下地扇,感歎道:「銀姨娘真真是個大方人,一個月下來,賞的錢比二夫人給的月錢還多。」

       林依奇道:「這般用法,她不怕轉眼就花光了?」

       楊嬸歎道:「她一個妾,存再多的錢又有甚麼用,只要大婦開口,就得交出去,還不如有一個花一個,圖個快活。」

       林依道:「並不曾聽見二夫人尋她要,她也太過多慮。」

       楊嬸笑道:「八娘子就要出閣,這節骨眼上,若娘家鬧出些甚麼事體來,傳出去可不好聽,所以二夫人要妝賢惠。咱們這位二夫人,可不是省油的燈,你且等著瞧戲罷。」

       醒酒湯熬好,楊嬸用一隻葵口高足碗裝了,放到托盤裡,遞給林依道:「你給銀姨娘送去罷,也叫你拿一回賞錢。」

       林依堅決地搖頭,繼續洗碗,不接托盤,楊嬸只得自己去了。

       來吃酒的賓客很多,碗盤也很多,且都是油膩膩,林依一邊懷念洗滌淨,一邊使勁洗。等到她洗完,將碗盤收進了碗櫃,楊嬸才一臉喜氣地回來,稱:「銀姨娘今日心情好,格外多給了我一份賞錢。」說著將了一把鐵錢出來,朝林依手裡塞,說分她一半。

       林依自然不肯收,楊嬸卻道:「這也是托你的福,要不是銀姨娘拉著我打聽你的事兒,耽誤了我的工,也不會多與我錢。」

       林依心內詫異,面兒卻裝作不在意,淡淡笑著:「我有甚麼好打聽的。」

       楊嬸取了抹布,開始擦灶台,道:「誰曉得,橫豎她要對付的人不是你,無甚好擔心。」

       這話林依是贊同的,點頭道:「極是。」

       廚房的活兒忙完,方氏也出來了,她大概是曉得張梁在銀姐屋裡,腳步匆匆地朝那邊去了。林依回到房裡,同張八娘兩個候了一時,見並無吵鬧聲響起,料得無事,便早早兒地上床睡了。

       第二日,天還未亮,張八娘就被楊嬸喚醒,揩了牙,洗過臉,由方氏親自幫她上妝。林依將粉盒打開,捧到方氏手邊,方氏取了裡頭的雪丹粉,勻勻抹到張八娘臉上。待她與張八娘抹完粉,自己手上也沾了些,林依忙遞過一塊濕帕子,道:「二夫人且先擦擦手。」

       方氏接過帕子,將手擦淨,接著取了螺子黛,與張八娘畫了個柳葉眉。林依見她擱了螺子黛又去拿梳子,忙取了潤發的香膏遞過去。

       張八娘叫道:「銀姨娘才來咱們家時,梳的那個流蘇髻真真是好看,娘也與我梳一個罷。」

       方氏的臉色沉了一沉,又不好在這樣的日子裡教訓她,便擱了梳子道:「叫銀姐來與八娘子梳頭。」

       任嬸與楊嬸也真是被銀姐的錢糊住了心,竟齊齊應了一聲兒,準備轉身。林依忙道:「她是甚麼身份,能與八娘子梳頭?我看二夫人上回梳的雲髻就很好。」方氏到底念及今日是閨女成親,就接這個台階下了,道:「照你說的,就是雲髻罷。」

       任、楊二位回過味來,雙雙驚出一身冷汗,不出一刻鐘,各尋了理由到外頭忙去了,生怕方氏揪住她們出氣。張八娘也曉得自己惹了娘親不快,緊閉著嘴不敢再開口,直到臨上簷子時,才撲到方氏懷中大哭起來。

       北宋風俗,新郎不親迎,只有媒人來接,那媒人拿足了利市錢,便開始叫樂官作樂催妝。方氏聽得外頭在催促新婦登轎,忙拿帕子拭去張八娘臉上的淚,叫林依扶她出去。

       林依極想同其他親送客一起,送張八娘去方家,吃了走送酒再回來,可惜她算不得正經女家親戚,方氏又不願放她出去見人,只能眼巴巴地看著簷子在一群迎親人的簇擁下遠去了。

正文  第九章方氏發難

       張八娘出閣第二日,林依頭一回沒有人陪伴,獨自一人去堂屋吃早飯,其他幾人也因為家裡少了人口不習慣,飯桌上的氣氛頗有些沉悶。各人都只埋頭吃飯,很快,張伯臨張仲微兄弟先吃完,起身上學去了,隨後其他人也陸續擱了筷子,準備離去。

       方氏突然道:「且慢,先來算算這幾日的賬目。楊嬸,收拾桌子,任嬸,去搬賬本。」她算賬,一向不都是背著人麼,今日怎地要當著人面算,眾人皆不知她葫蘆裡賣的甚麼藥,只好重新坐下,瞧她動作。

       待得楊嬸收好桌子,任嬸捧上賬本,方氏鋪開一頁紙,提筆開始算賬。林依從未瞧過她算賬的模樣,竟不知她是這般算法,不禁悄聲問楊嬸:「我看城裡那些掌櫃的,使的都是算盤,二夫人為何用筆算?」

       楊嬸湊到她耳邊道:「二夫人書香門第出身,哪裡會使那個,就是用筆算賬,還是嫁來張家後學會的呢。」

       用筆算賬,且使的不是阿拉伯數字,自然慢得很,一干人在旁等得昏昏欲睡,好半天,方氏才將賬目理清,喚過林依,叫她當著眾人的面念出來。林依接過紙一瞧,原來是張八娘的嫁妝單子,只不過每樣細目後,添上了價格,她照著單子,一項一項念來,最後報出總賬目,卻是個虧帳,尚欠方氏娘家一位親戚整整十貫錢。

       張老太爺聽完,臉色立時就變了,抱怨道:「家裡少錢,你找鄉親們借些也就罷了,怎地向娘家伸手,沒得叫人說我們張家嫁不起閨女。」

       方氏起身回話,委屈道:「整個村子就咱們家還算過得,別人都是吃了上頓沒下頓,不找咱們借錢就算好事,哪裡還有錢來借與我們,媳婦實在是無計可施,才出了如此下策。」

       她講的乃是實情,張老太爺吸吧著青銅煙袋鍋子,不再吭聲。

       張梁最是孝順,見不得老父親不高興,忙催促方氏道:「不拘哪裡挪一點子,先把你娘家的帳還清,咱們再想辦法。」

       方氏瞄了銀姐一眼,慢悠悠道:「法子倒是有,只不知你肯不肯。」

       張老太爺最是操心張家臉面,忙道:「甚麼法子,你儘管說來,我替他作主。」

       方氏把銀姐一指,道:「她房裡那些擺設兒賣了,就能換不少錢。」

       張梁正欲開口相駁,張老太爺已然點頭:「甚好,就是這樣,她也是我們家的人,該當出把力。」

       方氏得了這話,根本不去問銀姐意見,帶了任嬸楊嬸,逕直朝豬圈旁的偏房去了。林依瞧著匆匆跟去的銀姐,暗自感歎,再厲害的妾室,只要大婦認真計較起來,根本無計可施,連插話的權力都沒有。張梁心裡是偏著銀姐的,卻無奈張老太爺點了頭,萬事孝為先,他只得收起想跟過去的心,取了一本書在胳膊下夾著,陪老父親上山去放牛作耍。

       任嬸楊嬸都跟著方氏去了銀姐房裡,原本該她們幹的活兒,就全落在了林依身上。林依去雜物間取了掃帚,開始掃地,先掃堂屋,後掃院子,待得四處都乾淨,再去廚房後頭提了泔水,到豬圈餵豬。

       豬圈與銀姐的屋子,僅隔著一堵不厚的土牆,那邊任嬸責問的聲音,清晰傳了過來:「銀姨娘,你在外替二老爺管了足有一年的錢,怎會只剩了這點子,趕緊交代到底把錢藏在何處了。」

       銀姐答話的聲音十分平靜:「確是都在這裡,並不曾說謊,二位奶娘若是不信,儘管來搜。」

       隔壁一陣翻箱倒櫃,動靜極大,林依暗道,怕是要折騰半日了,她將最後一點兒泔水倒進食槽,關好豬圈門,去廚房舂米。

       上午時間過半,方氏還未搜出錢,待在銀姐屋裡捨不得出來,她自持是書香門第出身,不願正面與銀姐衝突,只坐在椅子上喫茶,看著任、楊二位鬧騰。她這裡離不得任嬸楊嬸,可就把林依累著了,洗了一大家子人的衣裳,還要做七個人的飯菜,待到她炒完最後一個菜,已累得直不起腰,而這時,銀姐的房門,還緊緊關著,方氏三人沒有任何想要出來的跡象。

       張老太爺和張梁照例是在外面吃了,中午不回來,但書院裡的張伯臨張仲微總要人去送飯,林依想了想,走去銀姐房門口,隔著門問道:「二夫人,該去書院送飯了。」

       這話很是奏效,房門立時就打開了,方氏吩咐楊嬸去送飯,又道:「咱們也先吃點子。」

       林依應了一聲,轉身去擺飯,方氏她們心中有事,飛快吃完,又去了銀姐房裡。林依洗完碗筷,收拾乾淨廚房,終於得了片刻閒暇,回房半躺在床上,邊緩氣兒,邊打絡子。

       各式絡子裝滿一盒子的時候,楊嬸回來了,她鑽進林依的屋子,指著側左面的偏房問道:「還沒出來?」

       林依搖了搖頭,道:「中午匆忙吃了點兒飯,又進去了,也不知何時能完事兒。」

       楊嬸搬了個凳兒在床前坐了,挑了彩繩幫她一起打絡子。林依問道:「你不去幫忙?」楊嬸連連搖頭,低聲笑道:「搜不出來才好哩。」

       林依道:「銀姐來家也沒幾日,總不會挖個坑把錢埋了。」

       楊嬸笑了起來,道:「她千里迢迢隨著二老爺回來,怎會帶許多鐵錢,定是進家門前就換作了交子,指不定貼身藏在何處呢。」

       林依恍然,忽又想到,這樣的道道,楊嬸曉得,方氏定然也能想到,那為何到現在還未尋到錢?她使勁想了想,還是不得其解,只得繼續編她的絡子。

       天色暗下來,楊嬸去做晚飯,林依將滿滿一盒絡子藏進床下,估算了一下價錢,滿意笑了起來。突然左邊偏房傳來驚呼,隨即是慌亂的腳步聲,她正要出門去瞧,楊嬸腳步匆匆地過來,道:「銀姨娘暈過去了,我去瞧瞧,你再幫我做頓飯,可好?」

       林依詫異道:「好端端地,怎地就暈了?」

       楊嬸歎氣道:「中午沒許她吃飯,又跪了這些時,不暈才怪。」

       林依跟著歎了口氣,動身朝廚房去,心道,誰叫銀姐才進門就那般招搖,不然也不會遭這樣的罪。

作者: plsboy    時間: 2014-9-8 00:55

正文  第十章八娘拜門

       到得廚房,林依打開櫥櫃瞧了瞧,中午的飯菜還剩下許多,再炒兩個菜,打個湯便得。她到菜筐裡挑了兩根嫩黃瓜,擱到砧板上拍了,準備做個麻油拌黃瓜。

       楊嬸很快就回來了,接過林依手裡的活兒,道:「真真是巧了,我們怎麼掐銀姨娘的人中,她都不醒,偏二老爺一回來,她就醒了。」

       林依沒有接話,暗道,哪有這樣巧的事,怕是方氏搜到了關鍵時刻,銀姐怕錢被翻出來,這才裝了暈。

       楊嬸擇了會兒菜,又笑道:「銀姨娘真個兒是好本事,二夫人搜了整整一天,也沒讓她把錢找到。」

       果真是沒找到,林依暗歎,這妻妾之爭,一時半會兒怕是消停不了了。

       因銀姐餓暈,張梁沖方氏發了好一通脾氣,連飯都不曾來吃。方氏滿腹委屈,背了人向張老太爺告狀,張老太爺自然是偏兒子的,不僅不幫著她,反倒訓了她幾句:「你賣銀姐房裡的物事,她又不曾阻攔,你餓她作甚麼?咱們這樣的人家,有個把妾實屬正常,不曾想你如此小氣,原來前些日子的賢惠是裝出來的。」

       方氏哪頭都沒討著好,顏面盡失,接連幾天都藏在臥房裡,連門都不大出。她這般舉動,便宜了銀姐,據說張梁夜夜歇在她屋裡,又把了她好些錢作安慰。

       妻妾相爭,竟是正室夫人落了下乘,林依實在沒料到是這樣的結果,著實為方氏感歎了一番。

       這日,她趁著無人管,躲在房裡打絡子,突然外頭響起敲門聲,她連忙將彩繩藏起,開門一看,居然是銀姐。

       這當口見銀姐,可不是甚麼好事,林依扶著門的手猶豫起來,不知該將她關在門外,還是迎進來。

       銀姐瞧出了她的顧慮,笑道:「二夫人在臥房,看不見。」

       林依叫她講得不好意思起來,忙側過身讓她進來坐,問道:「銀姨娘所來何事?」

       銀姐卻不作答,反倒問她:「林三娘來張家有些時日了罷?」

       林依早知她四處打聽自己,此刻見她當面發問,愈發詫異,但還是照實答道:「到今年冬天,正好兩年。」她摸了摸茶壺,還是溫的,便與銀姐斟了一杯野菊花茶,道:「自己曬的,比不上銀姨娘的好茶,且將就吃一口罷。」

       銀姐接過茶聞了聞,讚了一句「好香」,接著又問:「林三娘打算就這樣過下去?」

       林依不經意地皺了皺眉,道:「銀姨娘有話不妨直說。」

       銀姐笑了笑,道:「原來你是直爽人,那我可就說了——我這裡有一注錢,你想不想賺?」

       林依問也不問,直截了當答道:「不想。」

       銀姐沒想到她拒絕得這般快,一時間竟不知講甚麼才好,好一會子才道:「你一天沒得錢立身,二夫人一天不會點頭叫二少爺娶你,難道你願意在張家不明不白待一輩子?」

       林依沒有作聲,暗道,她倒是把人琢磨得透徹,只不知是甚麼事,能讓她下這般大的功夫。

       銀姐見她這回沒開口,還道是她有了鬆動,喜道:「你可是怕二夫人曉得?你放心,這事兒……」

       林依不等她講完,打斷她道:「銀姨娘若再往下說,我可不敢保證會不會在二夫人面前講漏嘴。」她把話講到這份兒上,銀姐還怎好開口,只得跺了跺腳,開門離去。

       林依雖拒絕了銀姐,但暗地裡還是向任嬸、楊嬸旁敲側擊打聽了一番,豈料這兩位平日裡與銀姐走得最近的人,對此事竟是絲毫不知,真真是讓人覺著奇怪。不過林依對你爭我斗一絲興趣也無,打聽不到,也就不再深究,她深以為,有這樣的功夫,還不如多編幾根絡子多賺幾個錢。

       一晃數日過去,張八娘出嫁已滿七天,按著北宋規矩,小兩口應在新婚後次日、三日或七日,到女家去「拜門」,今日即是這「拜門」的最後期限,但張家人從早上候到太陽落山,也沒盼來新婿方正倫與閨女張八娘。

       方氏心急如焚,在堂屋焦躁地走來走去,張老太爺緊握著青銅煙袋鍋子,面色沉鬱,張梁瞧了瞧老父的臉色,忍不住抱怨方氏道:「你娘家怎麼回事,照說親上加親,成親第二日就該來『復面拜門』,這都七天了,還不見人影子。」

       方氏前幾日與銀姐鬥,落了下風,今日又因閨女的事再次失了顏面,羞愧至極,恨不得扎進臥房再也不露面,但無奈她是當家主母,心裡再委屈,也要強撐著。

       又等了兩日,第九天頭上,方正倫與張八娘終於姍姍來遲,張梁壓不住火氣,不待他們坐定便發難,怒問:「為何今日才來?」

       方正倫支支吾吾,張八娘泫然欲泣,方氏料想是出了事,急著全了禮數,好把閨女拉進房裡去問詳細,便吩咐楊嬸擺酒。方正倫忙獻上綠緞、鞋、枕,方氏則取了一匹布回送,這便是「拜門」禮成了。

       張八娘亦是張梁心尖尖上的人,他也想曉得究竟出了甚麼事,便帶著方正倫上了酒桌,好讓方氏領張八娘去房中。

       林依這幾日一直擔心張八娘,今日見了她安然無恙,方才放下心來,端了兩盞茶去方氏房裡,一盞與方氏,一盞放到張八娘面前。張八娘見了林依,抱住她她一通好哭,且哭且訴,原來,北宋風俗,成親第二日,新婦要向公婆獻上親手做的鞋和枕,謂之「賞賀」,張八娘出閣前趕著繡的那些禮,入不了婆母的法眼,王氏當著眾親戚的面嫌棄她女工太差勁,又怪她讓婆家「賞賀」時丟了臉,因此不許她按時回來「拜門」。

       方氏氣得渾身亂顫,拍著桌子問道:「那你舅舅沒得話講?」張八娘變得和方正倫方才一樣,支支吾吾起來,方氏急急地追問,逼得緊了,張八娘又哭起來,道:「舅舅不許我講。」方氏氣惱她太軟弱,恨不得舉手打兩下。林依取了帕子替張八娘把淚拭了,勸她道:「你怕甚麼,有娘家與你撐腰,且將事情講清楚,夫人好與你做主。」她與方氏兩人,輪流勸了好一時,張八娘方才怯怯開口道:「舅舅新納了個妾,自覺理虧,不敢在舅娘面前辯駁。」

       方氏奇道:「你舅舅又不是頭一回納妾,怎會因這個覺著理虧?」

       因林依是未出閣的小娘子,張八娘瞧了她一眼,斟酌著詞句,將那不堪入耳的詞隱去,只揀了好聽些的字句,把事情講了一遍。

       原來張八娘的舅舅方睿,在張八娘成親當晚吃醉了酒,到王氏房裡小歇,不知怎地就看花了眼,把一個丫頭當作了王氏,當場按在床上成就了好事,這本也沒甚麼,頂多算個風流帳,可他們不該辦事兒前不擇地兒,污了王氏的床;摟著丫頭在正室夫人的床上翻滾,怎麼也算不應該,方睿虧了理,因此不敢在王氏面前為外甥女講話。

       方氏聽完,深恨哥哥不爭氣,罵道:「天下烏鴉一般黑,男人沒一個是好的。」

       張八娘聽她這般講,愈發覺得前景昏暗,忍不住又哭了起來。方氏咬牙恨道:「打小就寵著你,沒養成跋扈性子也就罷了,怎地這般扶不上牆?」

       張八娘哭道:「她是舅娘,又是婆母,她講話,我只有聽的份,哪裡敢反駁。」

       方氏噎住了,當初她的婆母林老夫人在世時,她又何曾敢在婆母面前講一個不字,就是在張老太爺面前,也只有應承的份,沒得反駁的理。

       林依見她們母女都呆住,忙道:「王夫人不過是嫌八娘子的女工不好,咱加把勁,將針線活兒學好,定能討她的歡心。」

       還是她會勸人,張八娘立時覺著看到了希望,抓住方氏的手道:「娘,叫銀姨娘來教我呀,她針線上有能耐。」

       林依暗歎了一口氣,就算她不知張家最近幾日發生的事,也該曉得銀姐一向與方氏不對盤,這般瞧不清形勢,出口無遮攔,別說討婆母歡心,連娘親都得罪了。所幸方氏是她親娘,見了她這樣,心中雖惱火,但還是支了林依出去,將做人的道理一一向她道來。

       林依暗暗祈禱,希望張八娘能從此開竅,在婆家的日子好過些,不過攤上那樣一個婆婆,就算會做人,日子也難過。正想著,張八娘眼圈紅紅地走了出來,拉起她的手道:「咱們回房說說話兒。」

       二人回房,在桌邊坐下,林依倒了茶水與張八娘,輕聲問道:「方正倫待你還好?」

       張八娘的臉色黯淡了下去,道:「總算不同成親前一樣扯著我的頭髮滿院子追了,可舅娘叫他往東,他不敢往西,要來何用。」

       親已成,生米煮成了熟飯,林依只能往好處勸,道:「你不能忤逆長輩,他又何曾不是,也許他也為難著呢,只是不好意思與你講。」

正文  第十一章兩難境地

       張八娘扯了扯嘴角,勉強笑了笑,握住她的手,道:「父母定的親事,明曉得不好,也只能這樣了,你比我有福,至少二哥待你是好的。」

       林依叫她講得傷感起來,再尋不出話來勸她,二人各想各的心事,默默坐了半晌。張八娘想著,王氏這般刁蠻,往後再回娘家可就不易了,她不想浪費了寶貴時間,遂強壓了情緒,重與林依講些閒話。聊了會子,她見林依還是沒有系裙,便問道:「怎地不穿裙子,我送你的白玉環無用武之地了。」

       北宋的裙子極長,穿了不好幹活兒,因此林依從未試過,但既然張八娘提起,她也不好掃興,便從床下拖出張八娘留給她的衣箱,翻出一條印金小團花的羅裙和一條全素羅的褲子。

       張八娘拍手道:「這條裙子你穿上定是好看。」

       林依歡喜一笑,正準備換上,外頭任嬸來喚:「八娘子,該回去了。」

       張八娘的一張笑臉頓時變作了哭喪臉,挨著桌邊不願動身。

       任嬸道:「八娘子且放心回去,二老爺與二夫人說明日要親自去方家哩。」

       張八娘聽了這話,自覺有望,復又歡喜起來,跟著任嬸去與堂屋,拜別父母。林依一直送她到路口,直到背影模糊,方才回轉。張家的氣氛很有些壓抑,張梁與方氏商量著隔日去方家討說法的事體,這雖不是甚麼開心事,但他夫妻倆有了共同的目標,倒顯得親熱很多,晚上也終於歇在了一起。

       第二日一早,張梁與方氏就帶著任嬸上方家去了,林依洗過早飯的碗筷,準備回房打絡子,剛走到耳房前,就被銀姐攔住了去路。林依直接繞過她,繼續朝前走,豈料銀姐竟是亦步亦趨,緊跟她到臥房門口,林依極為無奈,轉過身,扶住門框問道:「銀姨娘既是曉得我日子難過,又何苦為難我?」

       銀姐笑道:「我知道你怕二夫人,不過我要求你辦的事兒,保不準二夫人聽了很歡喜。」

       林依道:「既是這樣,你且尋任嬸和楊嬸去,她們定然樂意效勞。」

       銀姐嗤道:「她們自己還是個奴呢,怎麼贖我?」

       「贖你?」林依真個兒被驚到了,不自主問道。

       銀姐沒立時答話,眼睛直朝屋裡看,林依明白她是想進去再談,但好奇心害死貓的道理,她很明白,因此站著沒動,道:「銀姨娘若無話再講,我先進去了。」

       銀姐著急起來,忙道:「三娘子請留步,我就在這裡說——我想求你把我買下,錢我把給你。」

       這樣的請求,林依聞所未聞,奇道:「你可是二老爺的妾,我怎能買你?」

       銀姐臉上露出自嘲笑容,道:「妾和奴,不都是一張賣身契,有甚麼分別,我又沒在官府立『納妾文書』,誰人都能買得。」

       她放著衣食無憂的妾不做,反要倒貼錢做林依的奴婢,這是作何道理?林依先是不解,低頭略想了想,忽地明白過來,問道:「你是想讓我先把你買下,然後再將賣身契還你?」

       銀姐眼中閃過一絲驚訝,笑道:「三娘子真是聰慧,我確是這樣的打算。不過你放心,我定不會讓你白忙,事成之後,自有酬勞奉上。」

       林依沉了臉,一聲不吭,轉身就朝屋裡走。銀姐不知她為何突然變了臉,忙拉住她的袖子,道:「二夫人必定樂意你這般做,你不消擔心她生氣。」

       林依用力掙開她的手,冷聲道:「是,你們都高興了,留著我受二老爺記恨?既然你認為二夫人會樂意,那自去向二夫人道明就是,何須來求我。」說完不待銀姐辯解,後退一步,準備關門。不料,銀姐竟雙膝一曲,撲通一聲跪倒在林依面前,央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三娘子發發慈悲,幫我這一回罷。」林依唬了一跳,連忙去拉她,卻怎麼也拉不動,眼看著楊嬸打豬草就要回來,她心下著急,道:「若是愛自由身,當初就別賣,既是賣了,就別胡思亂想,安分過日子罷。」

       銀姐苦笑道:「你怎知我是自願的,我也是錦衣玉食長了這樣大,誰能料到家道中落,娘親病逝,倒被個得寵的妾室哄著我爹把我賣了。我本想著,只要手裡有錢,做妾也有好日子,所以才來家就買了一屋子的器皿,想過得舒服些,結果如何,你也瞧見了。我還想過置些薄田,免得錢有花光的一日,誰曾想,做妾的,自己都是個物件兒呢,哪有資格去置辦家產。這些日子下來,我是心灰意冷,好在手裡還有些錢,所以想自贖了自身,投奔個窮親戚,再置些薄產,另尋人家過日子罷。」

       林依聽了這番話,很受觸動,想問她為何不直接去與方氏講,突然記起,她手裡的錢,正是方氏沒搜到的,再者,方氏乃是道地的北宋正室夫人,哪裡會體諒一個妾想獲得自由身的心情,若讓她來處理,必是直接喚個牙儈來家,將銀姐轉手賣了去。

       銀姐見林依良久不語,猜想她是在猶豫,忙道:「我曉得辦這事兒讓你為難,事成後我與你五貫錢,你有了這錢,再不必看二夫人臉色。」

       林依暗道,得罪了張梁,有再多的錢也是白搭,她再怎麼佩服銀姐,也不至於把自己給搭進去。

       銀姐見她還是不作聲,以為她嫌錢少,忙道:「十貫,如何?」

       林依瞧見楊嬸出現在小道上,正朝家中來,急道:「銀姨娘,我完全可以任憑你跪在這裡,若有人問起,我便照實回答,就算傳到二老爺二夫人耳裡,倒霉的也只是你而已。我不過是瞧你可憐,不忍你落個淒涼下場,這才好心勸你一勸,你若是不聽,就儘管跪著好了。」

       銀姐哪裡敢起來,她覺著,只要林依不答應,就有暗打小報告的可能,這事兒若傳到張梁耳裡,她銀姐哪裡還有活路。

       林依大略猜得到她心中所想,向她再三保證,只要她馬上起來,自己絕不會向任何人提起。銀姐得了她的保證,倒是起了身,口中卻道:「三娘子,我可就當你已答應了,明兒再來與你詳說。」

       林依望著她遠去的背影,氣得直跺腳,明明是她自己死纏著要講,講完又擔心別個會告狀,最後還賴上了,這叫甚麼事兒?一陣秋風吹過,帶著涼意,林依忽地警醒,若銀姐還這般三番兩次的糾纏,保不準方氏就會以為她們是一夥兒的,那可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怎生是好,怎生是好?她正愁得團團轉,楊嬸提著一籃子豬草站在豬圈門口,衝她喊道:「你不趁著二夫人不在,多打幾個絡子,站在門口作甚麼?」

       林依忙應了一聲,鑽進屋裡去,自床下拖出一隻大盒子,清了清,共有五十根。旁邊的黃銅小罐已然滿了,她仔細數了數,足有三百零二文,等到把絡子賣出去,應該能湊足一貫錢,兌回一張交子來,當然,前提是這幾十根絡子,根根都能賣到好價錢。她清點完絡子,數完錢,心裡平靜了許多,主意也拿下了,決定先下手為強,等方氏一回來,就悄悄將銀姐的打算告訴她。

       一天很快過去,天色暗下來時,張梁與方氏歸家,一進屋就開始吵架,先是張梁吼方氏:「你怎地會有這樣的娘家,還巴巴兒地把八娘嫁過去受苦。」方氏回嘴道:「八娘的親事,明明是你先點頭的。」張梁辯道:「我還不是看在你的面兒上。」方氏嗤道:「我的面子?你是看在我哥哥是進士的面子上罷。」張梁憋紅了臉,氣道:「我哥哥也是進士,誰稀罕。」

       林依見他們吵架渾然似小兒,想笑卻又笑不出來,尋到任嬸問道:「八娘子可好?」任嬸朝堂屋努了努嘴,道:「好會吵架?王夫人真不是個好相與的主兒,二老爺與二夫人去了方家,道理講了一大篇,可她一句話就給頂回來了——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若是看不慣,儘管領回去。」

       楊嬸愕然:「才成親,就領回來,丟死人哩。」

       任嬸歎道:「可不是這個理,不然二老爺二夫人怎地一肚子氣,苦了八娘子了。」

       林依擔心張八娘,急道:「真沒得法子了?」

       任嬸與楊嬸齊齊搖頭,道:「都是這樣過來的,等八娘子學會討好婆母,再生個兒子,就好過了。」

       林依長歎一口氣,但願如此了。

       張梁與方氏吵完架,頭也不回地去了銀姐房裡,林依瞧著方氏獨自進了臥房,忙提了一桶水跟進去,倒水與她泡腳。方氏微微閉著眼,靠在椅背上,神情憔悴,林依猶豫起來,這時候講銀姐的事,豈不是讓她格外添堵?方氏泡完腳,卻不見林依遞干巾子過來,皺了眉問道:「在想甚麼?」

       林依一驚,忙將干巾子遞過去,把盆挪到一旁,答道:「在想八娘子。」

       方氏少有的沒有發脾氣,道:「我曉得你與她自小親厚,但這是她的命。也怪我太嬌慣她,沒教會她如何察言觀色,她這一點,比起你來差遠了。」

作者: plsboy    時間: 2014-9-8 00:56

正文  第十二章將計就計

       林依望著地上的腳盆,暗道,捧在掌心裡長大的人,哪有機會去學察言觀色,不過,興許張八娘在婆家磨礪些時候,自然就會了。

       方氏見她還不端水去倒,便問她是否還有事。林依定了定神,終於還是將銀姐求她贖身一事講了出來,道:「這事兒不論真假,我都不敢擅自主張,因此先來問過二夫人。她還留過話,說明兒還要來尋我,我該如何應對,望二夫人教我。」

       方氏聽後,喜怒交加,喜的是銀姐無心再鬥,自求離去;怒的是,她拿來贖身的錢,乃是張家的,真真是可惡。她將擦腳的巾子捏在手裡揉了又揉,問林依道:「依你看,我是否該順了她的意?」

       林依暗自苦笑,方氏不教她也就罷了,倒還反問起來,這叫人如何作答,若她出的主意出了岔子,到時都是她的過錯,這樣的風險她可不想冒,於是笑道:「就是不曉得怎樣辦,才來請教二夫人哩。」

       她到底年紀不大,這般作答,方氏倒也相信,便沒有再問,自去冥思苦想。許是方氏拿銀姐當敵人久矣,過了一時,真教她想出個絕妙好計來,喚過林依到近前吩咐道:「若明兒銀姐來尋你,你就將事情應下,哄她把錢都拿出來。」

       「然後呢?」林依問道。

       方氏道:「甚麼然後,沒有然後,等我拿回錢,這事兒就算完了。」

       林依大駭,方氏這是要把她推出去作餌呀,到時還不知銀姐怎般記恨呢,她飛速轉著腦筋,道:「銀姐說了,見到賣身契,還有頗厚一筆酬勞,那也是張家的錢哩,二夫人不想拿回來?」

       錢,方氏當然是想要的,當即答道:「那我做一張假的,交與你拿去,把錢換回來。」

       林依盤算起來,方氏實是她養母,得罪誰,也不能把她給得罪了,因此這差事,肯定推不脫,不過有了假賣身契,她可以在銀姐面前謊稱是自己年小,辨不清真偽,而不是存心要騙人。

       方氏見她久久不語,催促起來,林依忙點了點頭,道:「任憑二夫人差遣。」方氏見她爽快答應下來,很是滿意,道:「不枉我養你這幾年。」說完立時起身,到桌邊寫了一張賣身契,吹乾墨跡,交與林依。林依猶豫道:「她的賣身契,可不是二夫人寫的,字跡不同,會不會教她認出來?」方氏笑道:「她又不識字,哪裡瞧得出來。」

       林依放下心來,將偽造的賣身契收進袖子,又再三叮囑過方氏莫要走漏了消息,再才把盆裡的水倒進桶裡,提了出去。她沒有料到,方氏壓根沒把計劃向她講全,待她一走,就喚來任嬸,吩咐她道:「明兒你去城裡瞧瞧,打聽打聽哪家的牙儈價格公道。」

       任嬸應著去了,轉身就到銀姐房前敲門,但張梁也在屋裡,她不好細講,便拉了銀姐到門外悄聲道:「林三娘才從二夫人房裡出來,二夫人就叫我明日去城裡尋牙儈,也不知是要買人還是賣人。」銀姐的心突突直跳,急中生智,附到她耳邊講了幾句,任嬸臉上生出佩服之色,口中卻道:「我可是二夫人的陪嫁,這不大好罷?」

       銀姐不以為意,道:「就說是你聽岔了。」

       任嬸心內掙扎,默不作聲。

       銀姐忙許諾道:「一貫錢。」

       任嬸道:「二夫人若動怒,怕是要把我趕出去哩。」

       銀姐咬了咬牙:「兩貫,不論成與不成,都是兩貫,若是成了,再加一貫。」

       任嬸拿她的月錢同這三貫錢比較了一番,暗道一聲「豁出去了」,點頭將銀姐所述之事應下,轉身去了。

       銀姐冷哼一聲,推門進屋,因她在外耽誤了有些時候,張梁問了一句:「她尋你何事,可是夫人刁難?」

       銀姐翹了嘴角一笑:「夫人疼我哩,說後日是我生日,要送我一份大禮。」

       張梁奇道:「咱們在路上時,不是已為你慶過生辰了麼?」

       銀姐朝他腿上坐了,攬住他脖子道:「夫人好意,豈敢拂卻,少不得再過一個,只怕連過兩回,你嫌我老了。」

       張梁深感她懂事,摸著她的腿,笑道:「老的那個在正房哩。」

       銀姐妝了驚慌模樣,道:「當心夫人聽見,扒了我的皮。」

       張梁一把將她抱起,丟到了床上去,放聲笑道:「且叫老爺來瞧瞧你老不老。」

       銀姐使出十八般武藝,把張梁伺候得舒舒服服,讓他愈發覺得方氏年老無趣。第二日,她瞧得任嬸出了門,便去尋林依,依舊是副要纏人的模樣,問道:「不知林三娘可曾幫我打聽,二夫人要價幾何?」

       林依得過方氏指示,要將價喊得高高的,便歎著氣道:「我本不想蹚這趟渾水,但又實在可憐你,昨日便趁著替二夫人提洗腳水的機會,向她打聽了一番,不料二夫人很是奇怪我為何要買你,連聲追問,我費了半日口舌,才編了理由混過去。最後二夫人終於開了口,說拿五十貫來,就將賣身契把我。」

       五十貫,作為一個妾的價錢,在大城市或許是低價,但在小小的眉州,卻是不菲,林依設想過銀姐會討價還價,也猜過她會一口答應,但她去沒料到——銀姐答的是:「太貴,罷了。」

       林依愣了,她糾纏好幾回,好容易自己答應幫忙,她怎地卻不幹了,好歹要還一還價罷?銀姐瞧出了她的疑惑,笑道:「二老爺待我極好的,先前是我油脂糊了心,如今我想轉過來了,這事兒就當我沒提過,就此罷了。」說完,扭著腰身就走了。

       林依才不信她的話,如此大事,定然是經過了深思熟慮,豈會突然因張梁而改了主意,其中必有緣由。她細細思量,忽地一驚,莫不是走漏了消息?遂急急忙忙尋到方氏,問道:「二夫人,設計銀姨娘一事,可還有旁人知曉?」

       方氏輕描淡寫答道:「和任嬸略提過幾句,不過她也不是外人。」

       林依大呼:「壞事,定是她知會了銀姨娘。」

正文  第十三章誰人中計

       任嬸原是方氏陪嫁,打小貼身服侍的人,方氏很是護她,聞言不滿道:「本就是鋌而走險的事體,銀姐臨時改了主意,也屬平常,你怎地就知道是任嬸走漏了消息,說不準是你一時口快,叫銀姐聽出了蛛絲馬跡。」

       方氏如此信任任嬸,不僅不信林依,反懷疑起她來,這叫她哪裡還敢再講,急著發誓賭咒表忠心,又道:「我年小無知,口無遮攔,二夫人莫往心裡去,任嬸面前,還望遮掩則個。」

       方氏靠在榻上漫不經心「恩」了一聲,閉上了眼,入秋已有涼意,林依取了條薄被替她蓋了,帶上門退了出來。

       第二日吃罷早飯,張老太爺照例要張梁陪他去山上放牛,張梁卻稱要在家苦讀,不去了。他曾三次參加科舉,無一不是名落孫山,張老太爺很高興他愈挫愈勇,遂鼓勵了他幾句,取了牛鞭子和乾糧,送過兩個孫子一程,獨自上山去了。

       張老太爺一走,張梁便吩咐方氏道:「今兒是銀姐生辰,中午你叫楊嬸多炒幾個菜,打一壺酒,咱們熱鬧熱鬧。」

       方氏聞言沉了臉,道:「一個妾,過的哪門子生辰,莫要抬舉了她。」

       張梁奇道:「不是你說要與她慶生的,還備了一份大禮?」

       方氏比他更覺奇怪,反問道:「我何時講過這樣的話?」

       二人正辯解時,自山間小路走來個婆子,高冠髻、小袖對襟旋襖、系長裙,站在地壩高聲問道:「敢問這裡是方夫人家?」

       任嬸看了銀姐一眼,快步走出去,答道:「正是這裡,快些進來。」

       方氏正在疑惑所來何人,任嬸已將那婆子領到了她面前,稟道:「二夫人,這是照你的吩咐,尋來的牙儈。她做人口生意已有十年,在眉山城頗有名氣。」

       方氏驚訝道:「我只叫你去打聽,你怎地就把人帶來了?」

       任嬸妝出一副莫名之色,道:「二夫人不是叫我尋人來的麼,難不成我聽岔了?」

       銀姐一直沒作聲,此刻突然抱了張梁的胳膊,滿面受驚嚇的神情,慌道:「老爺,夫人怎地突然喚牙儈來,莫非是想賣我?」

       眼見得張梁變了臉色,方氏忙道:「你想多了,我不過是要買個丫頭,才尋了牙儈來。」

       張梁緩了神情,問那牙儈道:「她講得可屬實?」

       牙儈看了看方氏,支支吾吾,張梁又逼問了幾句,她才吞吞吐吐道:「方夫人說家裡有個妾要出手……」

       張梁大怒,當著下人外人的面吼方氏道:「果然好大的禮,你全然不把我這個夫君放在眼裡。」

       方氏百口莫辯,只得仗著正室身份,回嘴道:「我不過賣一個妾,放到哪裡都是我有理。」

       兩口子吵作一團,不可開交,任嬸趁亂,與牙儈遞了個眼色,那牙儈便悄悄地溜了。林依將這一幕瞧在了眼裡,暗歎一聲,果真是任嬸搗鬼,只可惜方氏專斷獨行,不肯聽信與她。她正想著,銀姐突然走到她面前,聲量極低地講了一句:「林三娘不會以為請牙儈真是我的主意罷,我不過將計就計,自保而已。」

       林依兀地一驚,將方纔情景前後細細回憶了一遍,後背流出冷汗來——她與銀姐「交易」在明,方氏在暗;若方氏成行,暗地將銀姐賣了,別說張梁首先懷疑的會是她,恐怕連銀姐,都會以為自己是被她給賣了。

       好毒的計策,只怕銀姐已是把她恨上了,她正想著,忽聽得方氏一聲喚:「任嬸,林三娘,到我屋裡來。」

       原來方氏與張梁已吵完了架,也不知誰贏了,林依小心翼翼地穿過一地狼藉,同任嬸一起,跟著方氏進了臥房。

       方氏餘怒未消,氣呼呼地坐到桌旁,掃落了一隻茶盞,林依忙把碎瓷撿到一旁,勸道:「二夫人息怒。」

       方氏直直地盯著她,咬牙切齒道:「息怒?叫我怎麼喜怒。你個吃裡爬外的死妮子,竟幫著外人來陷害我。」

       林依大驚,且莫名其妙:「我一心向著二夫人,何時幫過外人?」

       任嬸在一旁陰陽怪氣地開口道:「幫沒幫的,自個兒心裡清楚,前幾日,我可是瞧見銀姨娘去你房裡吃過茶。」

       林依氣道:「你去銀姨娘房裡的次數,可比她去我房裡的多。」

       任嬸慌道:「我是二夫人陪嫁,要幫二夫人盯著她,自然去的稍多些。」

       方氏陰沉著臉,看了看林依,又看了看任嬸,心道,任嬸的賣身契還在自己手裡捏著呢,量她也不敢做出出格的事來,必是林依這隻小白眼狼使的壞。她將一隻青白釉茶盞捏在手裡轉了轉,啪地一聲放下,斜眼看著林依,道:「銀姐既是去過你屋裡,必是有勾當……」

       任嬸見方氏信了她,心頭一喜,趕忙接上:「說不定銀姨娘的錢,就把給她收著。」她是想讓林依的罪名聽起來更可信,方編了這陷害之詞,豈料方氏就是想聽這話,聞言立時起了身,要去搜林依的屋子。

       這純屬莫須有之事,林依自然不怕她搜,但她床下藏著賣絡子的錢,若被發現,卻是不好交代,於是連忙辯解道:「銀姨娘到我屋裡,是來求我將她買下,這事兒二夫人不是曉得麼?」

       方氏已然認定她是背後搗鬼之人,哪裡肯聽,執意帶了任嬸,衝進她房裡。林依這屋子,自張八娘嫁後,家什被搬走了好幾件,如今只剩得一張床,一張桌子並一個櫃子,這般空蕩蕩,尋起物事來輕而易舉,任嬸才翻了三兩下,就從床下拖出黃銅小罐和一隻木盒來。她掀開盒蓋兒瞧了瞧,見是一盒子絡子,便丟到了一旁,只將黃銅小罐捧到方氏面前獻寶,道:「二夫人,沉甸甸哩,想必有不少錢。」

       林依氣極,道:「三百零二文,的確是不少。」

       任嬸將罐子倒了個個兒,細細一數,果真是三百零二文,一文不少,一文不多。方氏見只有這幾個錢,明白自己是冤枉了林依,但卻不肯承認,想了想,問道:「這錢哪裡來的?」

作者: plsboy    時間: 2014-9-8 00:58

正文  第十四章開檔羅褲

       林依正要照實作答,任嬸卻搶道:「那還用問,必是她將消息傳遞給了銀姨娘,銀姨娘與她的酬勞。」

       林依抱起地上的木盒,拿到方氏面前,辯道:「二夫人,這三百零二文裡頭,有兩百文是拿銀姨娘送的瓷枕換的——這事兒事前知會過二夫人,還有一百零二文,是我賣了絡子賺的。」

       方氏伸出兩根指頭,翻了翻絡子,沒有繼續追問錢的來歷,卻道:「你既有了錢,為何不拿出來貼補家用?」

       林依愣住了,她在張家白吃白住,理當出錢,但平素少個油膏少個帕子甚麼的,方氏與任嬸總以各種借口不給,她少不得要自己攢錢來買,如此這般,需要用錢的地方委實不少,不過這樣的理由,當著她們的面,實在不好講出口,一個不小心,就是火上澆油。她左想右想,無計可施,只得開口道:「不是不拿出來,是想等攢夠了一貫錢,再獻給二夫人。」

       方氏對這話還算滿意,暫且信了她,命任嬸將黃銅小罐裡的錢,倒進一塊帕子裡包了,道:「你還小,有了錢,說不準就要亂花,還是我替你管著。」

       林依只得福了一福,謝她替自己保管財物,心裡卻十分清楚,這錢怕是再也回不來了。

       方氏命任嬸拿著錢,回到臥房,慢慢地吃了一盞茶,突然道:「任嬸,你這個月的月錢,就不要拿了。」

       任嬸大驚,道:「二夫人,消息走漏,定是林三娘在銀姨娘面前講漏了嘴,可不關我的事。二夫人不願她嫁與二少爺,她心裡一直恨著哩,這回便是報復來了。再說,我與她,同二夫人誰親誰疏,二夫人心裡不曉得?」

       這話觸動了方氏的心思,令她良久不語。

       任嬸揣度了一番,道:「我也有錯,不該聽岔了二夫人的話,將牙儈提前請到了家裡來,二夫人罰我這個月的月錢,我無話可說,只是林三娘那妮子,不能再留了,二夫人要早些想法子才好。」

       這話又觸動了方氏的心思,她瞪了一眼過去,道:「老太爺還在呢,你這是要陷我於不孝?」

       方氏縮了了縮頭,不敢再吭聲,過了一時,見她不再將月錢一事提起,便提了裙子,悄悄退了出去。

       且說林依受了無妄之災,失了錢,坐在床邊欲哭無淚,楊嬸站在門口左看右看了幾眼,偷偷摸了進來,將一把錢塞進她手裡,道:「方纔我沒敢進來替你講話,見諒見諒,這幾個錢你先拿去用罷,不夠再尋我要。」

       林依曉得她同任嬸一樣,是拿過銀姐賞錢的人,怕把自己牽扯了進去,因此方才一直躲著,不敢出來打抱不平,不過自保之心,人皆有之,實在無可厚非。她把錢推了回去,道:「你家也不寬裕,無須替我操心,待我把這幾根絡子賣出去,就有錢了。」

       楊嬸想了想,替她出主意道:「何不去老太爺面前告一狀,他定會與你做主。」

       林依垂了眼簾,低聲道:「講句不當講的話,老太爺已近七旬,再護著我,又還能護幾年呢,將來還是看二夫人臉色度日的時候多些。」

       夾縫中求生存,確非易事,楊嬸有心幫她一把,隨後幾日就求了方氏,想接過任嬸送飯的差事來,打算趁著進城,幫她把絡子賣了,不料任嬸心中有鬼,警惕極高,說甚麼也不肯讓出這份差事。楊嬸無法,只得叫林依自己另想辦法。

       眼見得秋意漸濃,天氣轉涼,林依心內著急,再不將絡子變成錢,就添不了過冬的棉衣,挨凍生病,可不是一樁好事。她還只是這樣想著,豈料第二日真個兒就變了天,氣溫急轉直下,這可真是人倒霉的時候,喝涼水都塞牙,她急急忙忙開了床下的衣箱,準備翻套張八娘的舊衣御寒。

       擱在箱子最上面的,是一條印金小團花的羅裙和一條全素羅的褲子,正是張八娘回張家「拜門」時幫著挑出來的,她想起張八娘昔日的愛護,心內一暖,便將這一套取了出來,心想著,這條褲子比自己身上的厚,再在外面加條裙子,應該能更暖和些。

       她穿上褲子,繫好腰帶,忽地覺得不對勁,低頭一看,原來這條素羅褲子,襠部並未完全縫合,乃是條開襠褲。她雖見過張八娘穿這樣的開襠褲,但自己卻是頭一回穿,頓感渾身不自在,正猶豫要不要換下來,突然聽得外頭傳來敲門聲,接著,張仲微的聲音響起:「三娘子,在不在?」

       敲門聲很急,林依來不及換褲子,只好匆忙將裙子罩在外面繫上,起身去開門。張仲微滿臉焦急,見她安然無恙站在了面前,方才鬆了口氣,問道:「聽說我娘為難你了?你可還好?」

       張仲微高個兒,又老成,雖還未滿十七,瞧著卻似十八九,林依望了他一眼,心想著自己裙子底下,穿的乃是開襠褲,臉上不自覺就紅了起來,忙忙地低了頭,小聲道:「我沒事,你趕緊回去罷,當心二夫人瞧見。」

       張仲微朝左邊指了指,道:「他們都在堂屋商議事情哩,莫要擔心。」說完自袖子裡掏出一串鐵錢,遞給她道:「這裡有五百個錢,你先拿去用罷,小心收著,別再被我娘搜出來了。」

       林依最不慣拿別個的錢使,養成這樣的習慣可不好,她將手背在身後,搖頭道:「我不缺錢,倒是有一事求你幫忙。」她請張仲微在外稍候,自己進屋捧了木盒出來,道:「這是我閒暇時打的絡子,卻沒機會拿去賣掉,你每日都要去城中上學,不知能不能幫我帶去,收絡子的鋪子,就在去書院的路上,想來不會耽誤你的路程。」

       張仲微掀開盒蓋兒,裡頭滿滿一盒子絡子,少說也有幾十根,擺在最上頭的一層,紅得耀眼,與他腰間掛的攢心梅花一模一樣,他目光一黯,原來林依送他的絡子,不是唯一的。雖然曉得林依是為生計所迫,但他仍感喉間乾澀,幾欲講不出話來,半晌方道:「明兒就幫你捎去,晚間回來把錢給你。」

       林依本是心細之人,但今日被這條開檔羅褲擾亂了心思,竟未瞧見他的異狀,聽得他答應下來,歡喜道:「一條絡子,低可賣十文,高可賣十五文,盒子裡共有五十條——真是麻煩你了。」

       張仲微只點頭,沒有言語,抱了盒子默默離去。林依趕緊跑回房中,將開襠褲脫下,另換了條全襠開片褲,又取來針線,將開檔處縫合。她縫著縫著,興致起,將兩隻大衣箱都拖了出來,尋出所有的開襠褲,全縫作了個全襠,結果等到上茅廁時才發現,北宋的裙子長,褲腰上又無鬆緊帶,穿著全襠褲入廁,極為不便,於是又勞時勞力將褲子拆了,改回開襠褲,這是後話。

       且說張仲微捧著滿盒子絡子回到臥房,坐在桌邊直歎氣,一想到明日過後,大街小巷都會有人戴林依親手做的絡子,他的心情就沉悶起來。他撫著腰間的攢心梅花絡,心道,林依打的絡子,只許他一人能用,旁的人,不行。想著想著,他忽地站起身來,將盒子鄭重鎖進櫃子,走到隔壁去尋張伯臨,問道:「哥哥,可有二百五十文錢,借我,下個月還你。」

       張伯臨正在背書,隨手指了指櫃子,示意他自己拿,張仲微開了櫃門,在個小簸箕裡數出兩百五十文,同自己的五百文放在一起,湊足了七百五十文,第二日交給林依,稱她的絡子花樣好,根根賣了十五文。

       林依喜出望外,福身謝過他,又從中取出五十文,不好意思問道:「能不能再勞煩你一趟,與我捎些彩繩回來。」

       張仲微暗暗苦笑,但還是接過了錢,換出笑臉來,道:「又不是甚麼難事,順路而已,明兒晚間回來與你。」

       林依眉眼笑作一輪彎月,謝了又些,送他去了。張仲微果然守信,第二日放學,剛到家就把彩繩送了過來,還捎了幾塊?粑與她做點心。

       說來奇怪,這幾日他們來往頻繁,卻未見方氏阻攔,林依心下正疑惑,從楊嬸那裡傳了消息出來,原來明年又要開科考,張梁想再去試一回,張老太爺已點了頭,擇日就要出發。林依聽說了這些,抿嘴暗笑,張梁肚裡的文章,怕是還沒得張伯臨張仲微兄弟倆多,偏偏又愛科舉這條路,真不知是為何。楊嬸一語道破天機:「一路上有山有水有美人,豈不比在家裡窩著有樂趣?」

       因了這等大事,方氏與銀姐又幹上了,緣由很簡單,銀姐要隨了張梁去,方氏不許,妻妾兩人成日裡明爭暗鬥,鬧得不可開交。她們鬧騰得緊,林依就又得了喘氣兒的機會,在屋裡埋頭編了好幾日的絡子,待到把彩繩都用完,又托了張仲微拿去城裡賣。

       張仲微捧著第二盒絡子回房,哭笑不得,他這個月的錢早已花光,只得再次去向張伯臨借。

       他平素是個節省之人,怎地接二連三借起錢來,張伯臨深感詫異,追問起來,稱,不講實話就不借錢。張仲微無法,只得帶他去瞧滿櫃子的絡子,將心思與他道明。張伯臨樂得直打滾,取笑了他好一通,方才取了錢借他。張仲微猜想林依必定接下來還有第三盒第四盒,因此也不敢再向張伯臨講「下個月就還」這樣的話,紅著臉只道「何時有錢何時還」。

正文  第十五章搜尋商機

       短短幾日,林依就攢下了一張一貫的交子並五百文鐵錢,她把交子折作小方勝,貼身藏了;那五百貫鐵錢分作兩份,其中三百文,在床下挖了個坑埋了,另兩百文還丟進黃銅小罐,以備平日花銷。

       過了幾日,草市又開,她揣著交子尋到楊嬸,央她去草市扯幾尺布,幫忙做件棉衣。楊嬸滿口應下,趕去草市買回一塊紅色花布和一包棉花,當日就裁剪開來,坐在廚房的小板凳上飛針走線。

       這幾日,林依過得很順,絡子根根賣了好價錢,馬上又有新衣穿,她哼著小曲兒,坐在桌邊打著絡子,滿面帶了笑容。其間,張老太爺喚了她去,問起方氏找她要錢一事。林依想著,方氏奪錢時,給的是冠冕堂皇的理由,此時若告狀,倒顯得自己小氣了,於是只說方氏是為了她好,替她保管錢物。張老太爺年事已高,凡事懶得朝細處想,聽她如此講,也就信了,不再深究。

       半個月後,張梁的行李打點完畢,赴京趕考,他這回依了方氏,沒帶銀姐,孤身一人上了路。方氏得了如此大好機會,竟是一刻也捨不得銀姐離了她的眼,時時處處讓她侍候著,甚至還在臥房另打了個地鋪,晚上就讓銀姐睡在地上,好讓她夜間繼續端茶送水。

       張梁不在,銀姐連個訴苦的人都無,更別提有誰來護著她,凡事只能逆來順受,好一個苦不堪言。自她搬到了方氏房中居住,任嬸與楊嬸的額外收入少了許多,很是不習慣,趁著廚下做飯,抱怨個不停。

       楊嬸朝灶裡塞著柴火,道:「二夫人上回要賣銀姨娘,二老爺怨著呢,怎地這回卻聽了二夫人的話,沒把銀姨娘一同帶去?」

       任嬸狠狠揮著菜刀,把砧板剁得咚咚響:「哪裡是聽了二夫人的話,是怕帶了銀姨娘去,妨礙了尋那金姨娘銅姨娘。」

       楊嬸擔心道:「二夫人不會趁這機會,把銀姨娘賣了罷?家裡若是少了她,咱們哪裡掙錢去?」

       任嬸道:「那倒不會,二老爺臨走前留了話,若回來時銀姨娘不是安安穩穩的,就要休了二夫人呢。」

       楊嬸稍稍放了心,拍了拍手上的灰,起身到門口望了望,歎道:「也不知二夫人何時放了銀姨娘,放了她,咱們才有錢賺,不過你是不擔憂的,上回替銀姨娘通風報信,很是賺了幾個罷?」

       任嬸被戳中心中秘密,臉上立時變了顏色,怒道:「休要胡說八道。」說完丟了菜刀,一把推開她,回房去了。

       林依就在隔壁雜物間擺放農具,將她們的話聽了個清清楚楚,心道,楊嬸倒是好意,想套任嬸的話,只是這事兒關係重大,任嬸豈會輕易講出,問也是白問了。這世道便是如此,並不是所有的真相,都會大白於天下,也並不是所有的委屈,都能夠化解。

       林依歎了口氣,擺好最後一把鋤頭,關了門回房,繼續打絡子,像她這般無著無落的人,以其花費時間去揭露任嬸,還不如節約時間多賺幾個錢來得實在。過了十來天,又一批絡子編好,她照舊尋了張仲微來,托他幫忙去賣。

       張仲微接過木盒,不知臉上該作何表情,猶豫再三,提議道:「三娘,你怎地總打絡子,咱換個花樣可好?」

       林依不解其意,奇道:「我會的手藝裡,只有這門最賺錢,不然還能賣甚麼?」

       張仲微很想說,我屋裡的絡子已堆積如山了,雖然我不介意繼續「收購」下去,但能不能麻煩你換個名堂……他一面想,一面習慣性地摸著腰間的攢心梅花絡,摸著摸著,腦中突然靈光一閃,道:「再值錢的物件,做得多了,漸漸地也就賣不起價了,不如另做些荷包、香囊和腰帶,只怕還賣得好些。」

       林依不好意思道:「你講得有理,只是我不會繡花撒。」

       張仲微這才想起,自家娘親不願她太能幹,凡是女人該學的活計,沒一樣教過她,這打絡子的手藝,還是張八娘偷偷教的呢。他頓感自己講錯了話,內疚起來,沉默了好一時,突然又道:「你放心。」

       林依正琢磨這話的意思,他已將木盒藏進寬大的袍袖裡,轉身遠去了。

       張仲微回房時,張伯臨為節約燈油,正在他房裡借燈看書,瞧見他愁眉苦臉地抱著盒子進來,吃驚道:「不會又是絡子罷?」他丟了書,搶過盒子來掀開一看,笑得彎腰直揉肚子:「老二,你打算開個絡子鋪麼,櫃子快塞不下了罷?」

       張仲微被他笑紅了臉,該說的話卻是一個字都不曾漏:「哥哥,可還有錢,借我。」

       張伯臨跳將起來,急道:「你還真打算一直收下去?」

       張仲微開了櫃門,將新得的絡子放了進去,道:「反正我捨不得賣。」

       張伯臨苦勸道:「老二,林三娘是該幫,可不是這麼個幫法,你再繼續收下去,錢從哪裡來?」

       張仲微沉思片刻,突然抬頭道:「哥哥講得對,要收三娘的絡子,先得去掙錢,正巧過兩日書院要放假,我去城裡逛逛,看有沒有賺錢的門路。」

       張伯臨被這話噎住,瞪了他好一會兒,痛心疾首道:「堂堂讀書人,州學的學子,不想著如何作幾篇好文章,卻要出去掙錢,真真是羞煞人。」

       出於對兄長的尊重,張仲微沒有頂嘴,但他絲毫不覺得作文章與掙錢有衝突之處,待得書院放了假,便去同方氏講,說要去城裡轉轉。方氏正忙著折騰銀姐呢,哪有時間管他,問也不問就點頭許他去了。

       因壽昌書院就在眉山城,這城中,張仲微每日都來,卻每每只埋頭趕路,不曾好生逛過,今日他揣著目的,便放慢了腳步,一面走,一面四處打量。

       街道兩旁,最多的商家,乃是分茶酒店,即酒菜店,按人出筷子,小分下酒菜,有些尋常百姓,為掙幾個小錢,只要瞧見富家子弟在此飲酒作樂,便湊上前去先唱個喏,然後束手站立,小心侍候,看有甚麼事需要跑腿代辦的,或買點物事,或尋個伎女,都能得到些賞錢,時人稱之為「閒漢」。又有的上前幫忙換湯斟酒,唱歌獻果,點燒香火,謂之「廝波」。

       張仲微好歹是個少爺,又是讀書人,哪裡肯去做這些事體,搖了搖頭,繼續朝前走。

       有些小孩子,穿著白布衫兒,帶著青花頭巾,抱著大白瓷的菜缸子,吆喝自家醃的辣菜。眉州鄉下,家家戶戶都會醃製此物,張家也不例外,張仲微有幾分動心,但一想到自己過完年就滿十七,已是個大人,挾著菜缸子到處跑,也太不合適,只得罷了。

       再前行了一段,路邊有幾個賣食藥香藥果子等物的,見人就硬塞,塞完就討錢,也不管你要不要,張仲微深怕被纏上,忙疾走了幾步,繞到另一條街去。

       這條街卻是家戶人家居多,並無幾家店舖,他正準備轉身離去,突然瞧見有家院子裡,幾個女娃兒三五成群,正在踢毽子,裡踢外踢、膝踢肚接、頭頂、剪刀、拐子,身手靈活,將一隻毽子踢得花樣翻飛,他正瞧得有趣,卻被個女娃兒發現,走出來趕他道:「你是哪個,休要站在我家門首。」

       張仲微忙作揖道:「我家有個妹子,也好踢毽子,我想與她做一個,卻每每不得法,我瞧你這毽子甚好,不知是個甚麼做法?」

       那女娃兒見他是為妹妹打聽,就大方遞了毽子與他瞧,笑道:「城裡人家,哪兒會做這個,我們都是在店裡買的。」

       張仲微接了毽子在手,細細瞧了瞧,這毽子底下綴的是枚鐵錢,上面裝有雞羽,顏色很是鮮艷。是了,城裡人又不養雞,哪裡來那許多雞毛做毽子,倒是鄉下,此物甚多。

       林依做的絡子,乃是私人物件,他不願別個也有,但毽子不過是玩意兒,多做幾個賣與他人又何妨?張仲微不知不覺微笑起來,拿的毽子也忘了還,還是那女娃兒不耐煩催促了幾句,他才回過神來,還了毽子,道過謝,重新轉到店舖密集的街道上去,尋到賣玩意兒的鋪子,買了個雞毛毽子。

       他得了個賺錢的門路,卻沒有就此回家,心道,我是準備自個兒掙錢,把給林依花銷的,叫她來掙,算甚麼本事。於是腳下不停,接著逛。秋冬白日短,他轉了沒幾圈,天色就暗下來,本打算回家,明日再來,路邊卻有個代人寫信的書生,提點他道:「我瞧你同我一樣,是個文人,何不去尋個茶館賣幾篇酸文,也能賺幾文養家餬口的錢。」

       張仲微聽得他說「養家餬口」,又想到家裡還有個林依在等著,頓感豪情萬丈,立時朝那茶館雲集的街上而去。

       所謂「賣酸文」,一是指有些識文斷字之人,依其機敏智慧,針砭時弊,製造笑料,寫出文章或詩句來出售,賺錢以餬口;還有種伎藝人,專以滑稽、諷刺的表演取悅於人,也謂之為「酸」。張仲微乃是堂堂州學一學子,取的自然是前者。

作者: plsboy    時間: 2014-9-8 00:59

正文  第十六章售賣酸文

       此刻天色已晚,但還是有許多茶館開著門,裡頭傳來說書人講古論今的聲音,張仲微沿著街,挨著逛去,還真叫他尋到個賣酸文的秀才,上前一打聽,得知時下最好賣的,不是酸溜溜的文章,而是限題為詩,即買詩的人隨意出題,賣詩之人現場作來,作的好,一首詩可賣三十文。

       張仲微對此價格不太滿意,道:「一根絡子還能賣十五文呢,費腦筋作首詩,只得三十文,不合算。」

       那賣酸文的秀才笑道:「你以為是在學堂上作詩,字字推敲?來買詩的人,大多連字都不識,你只消押個韻,混弄過去便得。」

       張仲微有些開竅,又想,以他的才情,作出來的詩,倒也不算糊弄人,反正尋不到更合適的行當,不如就是它罷。他謝過那秀才,趁著日頭餘暉回到家中,匆忙扒了幾口飯,便去找林依。

       林依剛洗過澡,穿著簇新的紅底白花小襖兒,繫著張八娘贈的印金小團花羅裙,裡頭依舊是條開襠褲,使得她的小臉紅撲撲,也不知是衣裳映紅了臉,還是臉襯紅了衣裳。張仲微直覺得她比那畫兒上的人兒還要好看,不知不覺瞧得癡了。林依想扯他的袖子提醒提醒,又怕這個不合規矩,只好咳了兩聲,叫他回過神來。

       張仲微被她瞧見了傻樣兒也不臉紅,理直氣壯地想,這是在瞧自家未來媳婦,沒甚麼好羞。他自袖子裡掏出雞毛毽子,遞給林依道:「買了個玩意兒,送與你頑。」

       林依道了聲謝,接過來看了看,道:「這物事做好了,倒也能賣錢。」

       張仲微笑了,到底是我媳婦,一眼就瞧出了詳細,他心裡得意,嘴上卻道:「不消你做這個。」

       林依道:「怎麼,這個不如絡子賺錢?那我還是打絡子。」

       張仲微唬了一跳,慌忙擺手道:「莫要再打絡子,莫要再打絡子。」

       林依奇道:「你這是怎地了,我又不會別的手藝,不做這些個小物件兒,拿甚麼換錢?」

       張仲微挺了挺並不怎麼結實的胸膛,道:「不用你賺錢,我養你。」

       這是承諾,還是表白?林依暗自琢磨。張仲微見她不作聲,還道她是同意了,歡呼一聲,準備回房去讀詩集,林依卻叫住他,道:「好意我心領了,這錢,你給我,還是我自己賺,意義不同,不好代勞。我瞧這毽子不錯,正好絡子也編膩了,就改作這個罷。」

       張仲微聽她如此作答,有些失望,不過做毽子,總比打絡子好,他暗暗安慰了自己一番,道:「做毽子需鐵錢哩,我明日與你拿些來。」他生怕林依再次拒絕,語速飛快地講完,奔回房去了。

       張伯臨還在他房裡借燈看書,見他一陣風似的跑進來,大驚:「你又收絡子回來了?」

       張仲微搖了搖頭,將賣酸文一事講與他聽,稱這是個賺錢的好行當。張伯臨本是反對他去賺錢,待得聽他講完,卻是興致比他還高,當即倒敲著筆管,喜道:「賺錢倒是其次,這樣的買賣,極能顯才情,明日我同你一道去。」

       張仲微也高興起來,笑道:「甚好,咱們哥倆比一比,看誰賺的錢多。」

       張伯臨不屑地撇了撇嘴,道:「讀書人,莫要成日把錢掛在嘴邊,惹得滿身銅臭氣。」

       張仲微氣道:「哥哥你不缺錢,自然講得起這話,有本事明日賺的錢,都把給我。」

       張伯臨大方地揮了揮手:「明日我作詩,你收錢,可好?」

       二人玩鬧了一陣,同坐到桌邊,將平日看過的詩集,又取出來研讀,還把往常自作的詩整理了一遍,屆時或許也能賣幾個錢。

       第二日,兄弟倆起了個大早,知會過方氏,連早飯等不及吃,一人抓了個蘿蔔,邊啃邊趕路。他們趕到城裡時,正是茶館開門做生意的時候,由於張仲微昨日踩過點,他們很快便尋到了一個常有「酸秀才」出沒的所在,進去佔了個座兒,準備叫賣酸文。

       不料才開嗓喊了幾句,茶博士就抹著汗尋了過來,作揖道:「二位小官人,哪有你們這樣賣酸文的。」

       二人問道:「有規矩?」

       茶博士笑道:「我替客人倒茶時,順路幫你們問一句,豈不比你們這般煞風景地叫賣強些?」

       張仲微聽出些意思來,道:「賺了錢,是不是要分你幾個?」

       茶博士見他知情識趣,很是高興,臉上笑容欲盛,連聲道:「隨你給,隨你給。」

       張仲微覺得這般行事很好,與張伯臨兩個商量了幾句,答應下來。那茶博士見得有外快賺,格外賣力,不多時就替他們招攬了一門生意來。

       兄弟倆抬頭一看,這位主顧是位中年男子,頭戴高而方正的巾帽,身穿一件襉衫,瞧著也是個文人打扮。兄弟二人不敢怠慢,忙請他在對面坐了,喚茶博士倒上茶來,問道:「官人貴姓?買文,還是買詩?」

       方帽官人答道:「免貴姓李,不知二位可否以『浪』字為題,以『紅』字為韻,作一首絕句?」

       這題目頗有些難度,張仲微最拿手的是寫文章,作詩填詞稍遜,遂低了頭冥思苦想。張伯臨卻是在吟詩作詞上有能耐,沉吟片刻便提筆,飽蘸了墨水,寫下一首詩來,道是:一江秋水浸寒空,漁笛無端弄晚風。萬里波心誰折得?夕陽影裡碎殘紅。

       那李姓官人見了這詩,撫掌大聲叫好,引來無數人圍觀,紛紛誇讚張伯臨才思敏捷。張伯臨亦頗為自得,團團做了個揖,謙遜了幾句。張仲微亦為哥哥感到自豪,但也沒忘了收錢,客客氣氣向李姓官人討要三十文辛苦費。

       李姓官人笑道:「如此好詩,豈只值三十文?」他翻了翻桌上的紙,把張伯臨平日作的詩詞揀了幾篇出來,搖頭晃腦念了幾句,折好放進了袖子裡,又順路另掏出一張紙,遞給張伯臨,道:「有空且來尋我。」

       張伯臨低頭一看,原來是張名帖,上書「雅州李簡夫」,他茫然抬頭:「李簡夫是哪個?」張仲微搖頭,忿忿道:「不曉得,我只知他沒給錢。」

       張伯臨聽他這般說,左右一看,原來那李簡夫已是走了。周圍有人道:「聽說方纔的李官人,做過太守,他既留了名帖,你們大可去尋他,說不準能奔個好前程。」

       對於前程一事,張伯臨張仲微兄弟倆倒是相像,都有些清高氣,聽說這李簡夫有來頭,倒失了興致,張仲微隨手將那名帖塞進袖子,重新開始賣酸文,誓要把才纔損失的三十文再賺回來。

       他們在茶館坐到太陽落山,通共作了兩首詩,賣出一篇舊文,總計八十文。張仲微數著鐵板兒,洩氣道:「還不如三娘子打絡子賺得多。」

       張伯臨不滿他心心唸唸著錢,教訓了他幾句,非拉著他尋了個分茶酒店,將八十文花去了二十。張仲微回到家,將僅剩的六十個錢交與林依,錢太少,他不好意思說是「養家餬口」的費用,只道與她做毽子使。

       林依聽說這是他賣酸文得的錢,十分欣喜,但並未收下,道:「鐵錢我這裡還有好些,儘夠使了,你既會作詩,何不吟一首送我?」

       張仲微微紅了臉,道:「我詩詞上有限,糊弄村人還成,送把你卻是拿不出手。」想了想,又道:「我自詡畫兒還畫得不錯,不如畫個像送你?」

       林依曉得他們讀書人,琴棋書畫樣樣都會,笑道:「使得。」

       張仲微興奮非常,這可是林依頭一回向他索要禮物,必要好生畫來,他細細問過林依對畫兒的具體要求,道了句「我這就回去磨墨」,飛奔去了。

       林依目送他回房,隨後進屋,仔細研究起雞毛毽子來,這毽子做法極簡單,她甚至不用將其拆開,就知曉了做法,即用一小塊布片裹住鐵錢,將布頭從錢孔中翻轉上來,再拿幾根雞毛,連著布頭一塊兒纏了,便是個雞毛毽子。做法倒是不難,只是雞毛自哪裡來?既是要賣錢,當屬公雞尾羽最佳,張家倒是養了幾隻雞,但總不能為了做毽子去宰殺,更何況林依也沒那個權力。

       她想了一陣兒,起身去廚房與楊嬸幫忙,邊切菜,邊問道:「楊嬸,我想要幾根雞毛,哪裡能尋來?」

       楊嬸奇道:「要雞毛作甚?」

       林依答道:「做個毽子踢踢。」

       楊嬸笑道:「你倒是會挑時候。」

       原來過幾日便是秋社,北宋習俗,到了這日,女子要皆歸娘家,方氏為了迎接張八娘,早早兒就發了話,到時要把屋後的那幾隻肥雞宰了,做一桌子好菜。

       雞毛有了著落,又能見到張八娘,林依暗喜,幫著楊嬸做飯燒火,忙東忙西,只等秋社到來。

       秋社前,張仲微趕著把畫兒送了來,說是當作秋社節禮,林依接過來一看,畫兒上的她,紅底白花小襖兒、印金小團花羅裙,婷婷站在竹林前,肩頭歇著一隻紅綠羽毛的「桐花鳳」。她瞪大了眼睛朝竹林裡瞧去,林中似乎還藏著個人,隱隱露出袍袖一角,她忙問道:「那是畫的誰?」

       張仲微偷偷看她一眼,沒有作聲,林依追問,臉就紅了,再問,轉身跑了。林依見他如此,非但沒有驚訝,反而捧著畫兒,偷笑不已——畫兒上那袍袖的顏色,分明同他身上穿的,一模一樣嘛。

正文  第十七章戊日秋社

       社鼓敲時聚庭槐,

       神盤分肉巧安排。

       今番喜慶豐年景,

       醉倒翁媼笑顏開。

       立秋後的第五個戊日,是為秋社,是日,田頭樹下,遍佈席棚,宰牲釀酒,來祭社神。張家所居的村莊沒有土地廟,村民便在地頭立起一個土堆,作為社壇,待得祭祀完畢,就聚在一起,吃肉喝酒,熱鬧熱鬧。

       這日,林依起了個大早,到廚下去幫忙。楊嬸見她來了,記起她所要的雞毛,便將手中活計暫交與她,走到方氏房中去問:「二夫人,今兒八娘子要回,宰幾隻雞?」

       方氏正瞇著眼躺在榻上,叫銀姐捏著肩,聞言不滿道:「這等小事還來問我,廚房不是你管的麼?」

       這般作答,就是可以多宰一隻了,楊嬸高興地應了一聲,轉身欲走,方氏卻叫住她,朝身後指了指:「銀姐正閒著,叫她收拾。」

       楊嬸曉得她是不肯放過任何能折騰銀姐的機會,便按著她的意思,把銀姐領到廚房。銀姐卻站在廚房門口不肯朝裡走,恨道:「我這輩子,還從沒熏過油煙氣。」楊嬸忙搬了個小板凳請她坐了,笑道:「哪消銀姨娘動手,你坐著便是。」她許久沒賺到銀姐的錢,好容易來了機會,服侍得格外慇勤,倒了盞茶遞到她手裡,又尋了一把瓜子來與她磕著,再才去屋後抓雞。

       銀姐吃了一口茶,歎道:「早曉得二老爺會將我丟下,還不如那天假戲真做,讓牙儈買了去。」

       林依切菜的刀慢了幾下,想了想,道:「雖是受你逼迫,但認真計較起來,還是我對不住你。」

       銀姐笑道:「你比我還不如,辛辛苦苦攢的幾個錢,全被二夫人搜了去。」她說著,起身湊到林依身旁,悄聲道:「我曉得,你也是被二夫人逼著,才來害我,咱們都是身不由己,何不聯起手來,興許能過得好些。」

       林依暗道,你這還不如恨著我呢,攛掇我去對付二夫人,能有好下場?她朝牆邊躲了躲,直截了當道:「銀姨娘,二夫人懷疑我與你有牽連,我要避嫌哩,你還是離我遠些。」

       銀姐還要再說,楊嬸一手拎著隻雞,走了進來,她忙閉了嘴,若無其事地重坐到板凳上喫茶嗑瓜子。那雞被抓住了翅膀,不住地撲騰,她忙一手捂鼻子,一手扇灰,趕楊嬸道:「外頭宰去。」

       楊嬸還等著收賞錢哩,如何不聽,忙不迭送地將雞拎到屋後收拾乾淨了,方才回來。林依本是想親自下廚做兩道張八娘愛吃的菜的,但此刻礙著銀姐在跟前,怕她將自己會廚藝的事傳到方氏耳中去,便只把雞切成塊,再走到灶後去燒火。

       楊嬸將一隻雞燉了,另一隻做了辣子雞,又割了一刀臘肉,擱在熱水裡發著,她瞧銀姐在一旁被油煙熏得眉頭緊皺,忙揀了塊社糕與她嘗,安慰她再忍耐會兒,待得雞熟,便可回去覆命。

       一鍋雞才燉了個半熟,銀姐就受不住了,掏了兩把錢出來,一把給楊嬸,另一把給了林依,叫她們兩個替自己遮掩,起身回方氏那裡去了。楊嬸喜滋滋地將錢收起,連聲稱讚銀姐是個爽快人,又去屋後取了雞毛,交與林依,讓她拿回去做毽子。林依謝過楊嬸,趁著廚房再無旁人,幫她把剩下的幾個菜炒了。

       待得飯菜上了桌,張老太爺與張伯臨張仲微兄弟也都回來了,準備一家人來過節,不料等了又等,盼了又盼,還是不見張八娘回娘家。方氏親自到門口的小土崗上望了一回,心內焦急萬分,生怕又同「拜門」那天一樣失面子。

       張老太爺黑著臉抽到第三鍋煙葉時,張八娘終於來了,卻是獨身一人,不見方正倫陪著。方氏提著一顆心候了這些時,還是跌了面子,她強打起精神吃罷飯,馬上帶了張八娘回房,問她究竟怎麼一回事。

       張八娘未語淚先下,哭道:「我照著娘和三娘子教的,盡心侍奉舅娘,討好表哥,可他們為何就是看不慣我?」

       原來,方睿風流成性,王氏每每在他那裡受了氣,轉頭就撒到張八娘身上,張八娘做針線,她嫌手藝太差,張八娘讀書寫字,她稱這是不務正業,總之張八娘在她面前,就沒有一處能讓她瞧上眼的,成日不是責罵,就是明嘲暗諷。

       還有那方正倫,乃是個讀書人,原本還有幾分興致與張八娘談詩論書,但過了不久卻發現,自己肚裡的學問,竟還比不上她,於是自慚形穢,整天躲在屋裡拿筆塗鴉。張八娘略勸了他幾回,他卻不陰不陽道,你有本事別嫁人,也考個進士去撒。張八娘哪裡受過這種氣,成日躲在房裡抹眼淚,方正倫卻跟沒瞧見似的,呼朋喚友,乃至逛勾欄,獨自快活。

       這些氣,方氏年輕時也沒少受,因此她認為這是女人必經之路,並沒有甚麼大事,只安慰張八娘道:「你且忍耐些,等生了兒子就好了。」

       張八娘淚眼汪汪,道:「表哥今日不同我回來,舅娘也不說他。」

       方氏道:「你今日就在家裡歇,,明兒我同你一道回去,替你討個說法。」

       張八娘見娘親要與她撐腰,膽氣壯了些,又道:「表哥總借口到朋友家讀書,鑽到勾欄院裡去,娘你管管他。」

       方氏暗自苦笑,那是方家的兒子,方睿與王氏都不管,她哪裡來的資格。她歎了口氣,道:「讀書人都愛逛勾欄,也不止你表哥一個,只要他不胡亂朝家裡領人就好,你也要學著忍耐些。」

       張八娘愣了愣,低頭不語,過了會子,突然問道:「娘,表哥是讀書人,愛逛勾欄,舅舅是進士,也愛逛勾欄,那我爹也是讀書人呀,他是不是也愛……」

       方氏惱了,拍了拍桌子,打斷她道:「為人子女,豈可言父翁之過。」

       張八娘被斥,慌忙垂下頭去,卻不曉得,方氏哪裡是責她,不過是被戳中了痛處,本能反應而已。

       方氏瞧她一副受了驚嚇的模樣,又自責起來,閨女在婆家已是受了委屈,自己怎能讓她回娘家來還遭責備,遂握了張八娘的手,好生安慰了她幾句,同她閒話半日,待得吃過晚飯,又親自送她回昔日閨房去歇息。

       林依正坐在桌邊等她,見她進來,忙倒茶遞社糕,道:「桌上沒見你吃幾口,餓不餓,且吃塊點心。」

       張八娘搖了搖頭,在桌邊默默坐了一會兒,突然摟著她痛哭起來,道:「表哥心裡沒有我呀。」林依已聽說了她在婆家受的委屈,再瞧她身上,比未出閣前瘦了許多,就也也忍不住地掉眼淚,歎道:「你心裡沒他,他心裡沒你,當初為何偏偏又要湊成一家人。」

       張八娘的一雙眼,已哭得又紅又腫似個桃子,道:「爹本來還是反對這門親事的,但娘卻執意要『還娘女』,後來舅舅又高中了進士,爹拗不過娘,就同意了。」

       林依聽她嘴裡除了張梁就是方氏,便問:「你自己的意思呢?」

       張八娘苦笑道:「婚姻大事,自古以來都是父母之命,爹雖來問過我的意思,但我又怎好意思說個不字。」

       林依不能理解,這個「不」字,怎地就不好意思講出口,難道就為了一個「難以啟口」,便將一輩子的幸福賭上了?不過事已至此,再講這些也無用,她為著張八娘往後的日子,試探著出主意道:「八娘,所說寧拆一座廟,不拆一樁婚,你既與方正倫過不到一處去,何不趁著還沒孩子,和離算了?」

       張八娘唬了一跳,慌道:「你怎能講出這樣的話來,他家既沒打我,又沒餓我,好端端的,和離作甚麼。」

       這是迫於規矩,還是性子所拘?林依見了她這反應,雖極同情她,卻也再無話可說,只能暗自歎息兩聲,打了水來與她洗過腳,寬衣睡了。

作者: plsboy    時間: 2014-9-8 00:59

正文  第十八章懷恨在心

       第二日,張八娘起來時,林依已坐在桌邊纏毽子了,她走過去,取了個已做成的瞧了瞧,笑讚:「手藝不錯,哪裡來的雞毛?」

       林依笑道:「還不是托你的洪福,二夫人聽說你要回來,特特宰了兩隻雞,讓我有機會搜羅了幾根來,準備做幾個毽子拿去賣。」

       張八娘朝桌上看了看,道:「這才三個,太少了,賣不了幾個錢,我聽他們說,城裡那些酒樓、分茶酒店的後廚,每日倒掉好些雞毛哩,你何不與二哥說說,叫他給後廚的幫工幾個錢,讓他們把雞毛給你留著,隔幾天去取一回,正好二哥就在城裡上學,順路的事,極便宜的。」

       林依眼一亮,這主意委實不錯,但她仔細想了想,還是搖了搖頭,張仲微學業要緊,老讓他為這些小事跑來跑去不大好,再說他是個讀書人,叫他背著大包雞毛穿過大街小巷,不說別個怎麼看他,就是她自己,都看不過眼。

       「還是等我自個兒尋了機會,再去城裡收罷。」林依謝過張八娘的好主意,站起身來,同以前一樣,牽著她的手,一同去堂屋吃早飯。

       吃罷早飯,方家來了人,催張八娘歸家,張老太爺氣極,站在地壩破口大罵:「你們方家欺人太甚,昨日秋社不讓方正倫跟著來,今日卻記得使人來催。」

       「你們方家」,不就是方氏的娘家,她又羞又氣,辯也不敢辯一句,叫任嬸去張老太爺面前知會了一聲,帶著張八娘匆匆趕回娘家討說法去了。

       林依對方氏娘家之行,充滿了期望,任嬸楊嬸卻都不看好,事實證明,後者是對的,王氏根本不賣方氏的帳,方睿又似個縮頭烏龜躲著不見出來,方正倫則是只聽娘親的話,其他一概不管,方氏吃了一肚子的氣回來,不敢去見張老太爺,只躲在屋裡拿銀姐撒氣,一道茶水換了十遍,還是嫌冷嫌燙,折騰得銀姐滿腹怨言,又不敢講出來,只恨謀不到耗子藥,丟進茶盞裡去。

       秋社後,張仲微又去賣過幾回酸文,但他每月假日有限,不能總去,因此賺到的錢極有限。他本擔心林依會繼續打絡子,沒得錢「收購」,但秋收開始,張家人人都忙了起來,林依也不例外,每日幫著下地幹活,無暇再做其他事,這讓他大大鬆了口氣。

       這日終於收完了稻子,張老太爺拎了一壺酒,串門子去了,方氏領著任嬸、楊嬸、銀姐和林依,清點糧倉,今年年成不錯,兩間耳房加一間偏房,全裝了個滿,眾人臉上都是喜氣洋洋。

       正忙著,有一裹巾子的矮個兒男人走進院兒裡來,站在門口左瞄右瞄,突然瞧見了方氏一群人在耳房門口,趕忙快步上前,問道:「敢問這裡是方夫人家?」

       方氏轉過身去,打量了他一番,點頭道:「我瞧著你眼生,不是咱們村裡的人罷?」

       那人見她就是自己要尋的人,面露驚喜,爬下就磕頭,道:「方夫人好眼力,我趕了好幾里路才尋到這裡,特來求夫人開恩,還我家表妹一個自由身。」

       方氏奇道:「我家有你的表妹?」

       那裹巾子的男人卻不答話,抬頭朝人群裡瞧了瞧,突然撲向銀姐,一把抱住她,哭道:「我可憐的表妹……」

       方氏見狀大急,忙叫任嬸和楊嬸拉開他二人,呵斥道:「男女有別,你們好沒得規矩。」

       那男人抹了把淚,爬下又磕頭,道:「我與表妹多年未見,一時情難自禁,還望方夫人包涵則個。」說完又朝前膝行兩步,央道:「我常年在鹽井做活,今年回家才曉得表妹已被賣作了方家妾室,可憐我姑姑臨終前再三囑托我要照顧好她,我怎忍心看著她與人做小,特來求方夫人放了她……成全我兩個。」

       方氏聽了這話,恨不得立時就將銀姐交與他,去了這眼中釘肉中刺,但礙著眾人都在跟前,只能斥責他道:「一派胡言亂語,銀姐乃是我張家的妾,豈能說給就給。你趕緊離了我家院子,當心喚人來打你。」

       銀姐表哥卻不肯走,跪在耳房前的地壩上哭天搶地,口口聲聲求方氏成全。方氏的猶豫,全寫在了臉上,任嬸上前低聲道:「二夫人,不過一個妾,同咱們家的水牛有甚區別,不如就把給他去,成全一樁姻緣,也算得美事一件。」

       方氏啐道:「她哪有水牛值錢,妾到處都買得到,水牛滿村子卻只有我們家才有。」

       任嬸忙點頭附和,那銀姐表哥卻耳尖,聽得一個「錢」字,忙叫道:「我有錢,方夫人,我有錢。」他說完,朝地上一坐,脫下滿是泥巴的鞋子,一隻手在鞋底子裡摳來摳去,看得眾人直皺眉。

       方氏猜想他是在找錢,還道,這人怎地把鐵錢藏在鞋裡,也不嫌硌得慌,不料他摳了半日,終於把錢摳出來時,卻是整整三張交子,面額竟都是十貫的。他把那汗津津的交子遞到方氏面前,道:「夫人,我替我表妹贖身。」

       方氏嫌那交子腳臭味兒太濃,不肯接,心中猶豫卻更盛,再講不出趕他走的話,只道,等老太爺回來做主。任嬸聽得她如此講,不待人吩咐,立時去把張老太爺請了回來。

       張老太爺吃得醉醺醺,手裡還拎著小酒壺,不時朝嘴裡灌兩口,他搖搖晃晃站到銀姐表哥面前,努力睜開眼瞧了瞧,問方氏道:「這是你表兄?不像。」

       方氏心道,我哪裡有這樣上不得檯面的表兄,真是折辱人。她將銀姐表哥向張老太爺介紹了一番,講明他的來意,又道:「官人臨行前吩咐過,不許動銀姐,但她表哥千里迢迢地尋了來,也不好就這樣趕他走,該當如何,請爹拿個主意。」

       張老太爺還沒有醉得太狠,瞪了眼道:「叫我老頭子去管兒子的妾,哪門子道理,這樣的事情還來問我,要你這正頭娘子何用?」

       方氏挨了教訓,卻絲毫不惱,恭恭敬敬地還將張老太爺送去隔壁吃酒,轉身回房就吩咐任嬸:「收拾間偏房出來,留銀姐表哥住下。」

       任嬸吃了一驚,忙問:「二夫人留他作甚?」

       方氏招手叫她過來,耳語一番,原來她想由著銀姐表哥把銀姐領去,又怕張梁回來責罵於她,於是打算先將銀姐表哥留下,待得張梁回來再作打算。

       任嬸聽了她的想法,急道:「二老爺哪會捨得放銀姨娘走,我看那銀姨娘的表哥,同銀姨娘像是有些舊情的,等到二老爺回來,只怕不但不領情,倒要怪二夫人多管閒事,壞了銀姨娘的名譽哩。」

       方氏沒有接話,暗道,壞了名譽才好呢,誰人願意頭上有頂綠帽子,到時就算張梁不想讓銀姐走,也不得不趕她走了。她自認為這是一條妙計,得意地講給任嬸聽後,就忙忙地催促她去收拾偏房。任嬸勸不動她,只得走出門來,但卻沒有去偏房,只招手喚來林依,叫她抱一床鋪蓋去空房,自己則朝左邊的偏房去了。

       楊嬸在一旁瞧見,罵了任嬸幾句:「不過一個奴婢,竟敢使喚起主子來。」林依拉了她一把,苦笑道:「我被使喚的時候還少?不必爭這一時意氣,再說我吃了張家的米,替張家幹活也是該的。」

       楊嬸幫著她把鋪蓋抬到偏房,關上門,悄聲道:「你不消給任嬸留面子,她不是甚麼好物事——你還真以為鞋底藏錢的那人,是銀姨娘的表哥?」

       不是銀姐表兄,會是何人?林依心下奇怪,忙問詳細。原來那「表兄」,乃是任嬸拿了銀姐的錢,請人來冒充的,目的同上回一樣,想幫著銀姐離了張家,自在過日子。

       楊嬸講完,問林依道:「我聽銀姨娘講,她也曾找過你幫忙的?」

       林依一愣,想起那日在廚房,銀姐拉攏她的話來,道:「上回我被冤枉,已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哪裡還敢搭理她。」

       楊嬸知她講得有理,卻又可惜銀姐的賞錢,惋惜道:「要是你應下,賞錢就是你的了,聽說銀姐這回出手極大方的。」

       林依雖也急需錢財,卻還沒到為了錢去惹麻煩的地步,聞言只淡淡一笑,沒有接話,手下不停地把鋪蓋整理好,又將屋子打掃了一遍。

       不料她這番忙碌,卻是白費了,任嬸知曉了方氏的綠帽子計劃,豈有不去告訴銀姐的,那所謂銀姐的表哥,還沒等到方氏叫他去瞧客房,就腳底抹油,溜之大吉了。方氏得知此事,忙喚了任嬸來問,任嬸給她的答案是:「銀姨娘表哥家中出了急事,匆匆趕回去了。」

       林依自認倒霉,又去偏房將才鋪好的鋪蓋收起來;方氏不知就裡,亦在哀歎霉運當頭,大好的趕走銀姐的機會,就這樣白白溜走了,也不知那銀姐表兄,還會不會再來。

       但最覺著倒霉的,不是她倆,而是銀姐,她兩次計劃,都以失敗告終,還折損了不少鐵錢,心中感受,怎一個恨字了得。更可惡的是,這回方氏還差點無意中將計就計,將盆子污水潑到她身上,若真成行,她恐怕就永無翻身之日了。晚上,她躺在方氏床下的地鋪上,緊緊攥著雙手,任由長指甲陷進了肉裡去,暗恨,定要想出個報復方氏的法子來,也叫她倒一回霉。

正文  第十九章銀姐報仇

       過完年,眉州春旱,岷江幾欲見底,田里土地裂開了口,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卻天降此災禍,人人叫苦連天,村裡以張老太爺為首,備了供品到廟中求神祈雨。許是上蒼聽見了他們的祈求,真個兒在立秋之前降下了雨來,但這雨卻越下越大,越下越久,足足兩三個月大雨滂沱,渾似老天與他們開了個玩笑。

       岷江中洪水滔天,溝滿壑平,住在低處的人家,紛紛搶救出糧米,投奔高處。到處都是水,出行靠大船小船木盆門板,張伯臨張仲微兄弟被迫輟學在家,田地被淹,張家佃農盡數遣回,全家人都無心其他,日日瞧著天上的大雨發愁,所幸張家小院地勢較高,暫無被淹之憂,倒也算不幸中的萬幸。

       村中無數房屋被淹,許多人流離失所,張老太爺每日站在院門口,瞧著饑民遍野,心中難受,遂召齊全家人商議,欲開倉放糧。此提議一出,張伯臨與張仲微兄弟頭一個贊成,林依亦覺著鄉里鄉親,幫扶一把很是應該,但方氏的臉色,卻忽地變了。

       楊嬸瞧著林依不解,悄聲道:「你還沒來咱們家時,老太爺也放過一回糧,結果幾間糧倉全被他老人家搬空,最後連咱們自己的口糧都無,全靠吃野菜度日。」她說完,瞧了瞧張伯臨與張仲微,又歎道:「兩位少爺同老太爺一個脾氣,又仗義,又菩薩心腸,咱們家的糧食,怕是又保不住了。」

       果然,方氏一人的反對,抵不過另三人都贊同,只得把糧倉的鑰匙交了出來。第二日一早,張老太爺親自開了一間糧倉,招呼落難的鄉親們來領糧食,並放了話出去,許諾張家要連著放糧三日。有村民不信,當場質疑,張老太爺拍著胸脯,指著天道:「若我扯謊,天打雷劈。」鄉親們聽得他如此保證,歡呼雀躍,奔走相告。

       到了下午,張家地壩上排起了長長的隊伍,衣不遮體的村民們在秋風中凍得瑟瑟直抖,拖著盆,端著碗,拎著口袋,站在糧倉前翹首盼著。這些人,都是平素有來往的,林依瞧著格外心酸,忙走到糧倉門口,抓起葫蘆瓢,幫著張老太爺和張氏兄弟給鄉親們分糧。

       眾人忙碌了半日,晚上吃飯時,每人面前卻只有一碗堪稱米湯的稀粥,並一碟子下粥的辣醃菜。

       大宋的飯食,和人一樣,分為三六九等,貧苦人家,一日三餐,只能以饘粥度日,稍微粘稠一些,像漿糊的,是饘;水色至清、米粒一個跟著一個跑的,叫粥;只有境況好的人家,才吃蒸出的撈干飯。

       洪澇前,張家中午和晚上,都是吃的撈干飯;洪澇後,雖說為了節約糧食,少了一頓撈干飯,但好歹有碗饘吃,今日為何卻只有稀粥?林依才從糧倉過來,心裡很清楚,張家遠還沒到喝粥的地步,這只不過是方氏無聲的抗議罷了。

       張老太爺端起粥碗喝了一口,又夾了一筷子醃菜,讚了聲:「不錯,往後就是如此,多省點糧食分與鄉親們。」

       方氏聽了這話,氣得不輕,手裡的一雙筷子幾欲捏斷,吃罷飯,回到房中就罵任嬸:「瞧你出的好主意,非但沒效,反倒害得咱們往後每日都要喝粥吃醃菜。」

       任嬸小聲辯解道:「我以為老太爺會責備二夫人,那樣二夫人就能藉機勸他少分點糧食出去,我哪曉得他不但不怪,反倒誇讚……」計未成行,再講甚麼都是無用,方氏板著臉斥了幾句,將她遣了出去。

       銀姐正在屋簷下站著看分糧,見任嬸唉聲歎氣地出來,笑問:「怎麼,遭二夫人責罵了?」

       任嬸同她到偏房坐下,愁道:「我挨罵倒不算甚麼,只是二夫人為家中糧食日夜憂心,我瞧著心疼,又沒能耐替她分憂。」

       銀姐嗤道:「沒想到你還是個忠心的。」

       任嬸老臉一紅,想起自己瞞著方氏做的事體不少,不好意思再作聲。銀姐看了她幾眼,道:「你要真想替二夫人分憂,我這裡倒有個法子。」

       任嬸曉得她恨著方氏,料得她沒安好心,但拿人手短,少不得要接話,問她詳細。銀姐答道:「法子極簡單——倉裡的糧食放在那裡,遲早要被老太爺分光,何不叫二夫人私下賣了去?」

       任嬸覺著這主意確是不錯,卻又疑心,便問:「銀姨娘可是有事要我去辦?」

       銀姐惱道:「把我當作甚麼人,我是見你幫我不少,想還你個人情罷了,你要是不信,就當沒聽過。」

       任嬸連忙道歉,心道,若真將糧食賣了,銀姐也無甚好處可得,想必她是真想幫自己在方氏面前討個好兒,而不是存了歹心。她這般想著,就真個兒到方氏跟前,將賣糧的計策講了,不過沒提銀姐,只道這是她自己想出來的法子。

       方氏聞言大喜,誇讚道:「難為你想出這般妙招來,等我賣了糧,與你漲月錢。」

       任嬸聽了這許諾,在心裡把銀姐謝了又謝,歡歡喜喜地出門,到城裡尋了個米鋪,問他收不收糧。饑荒時節,米價飛漲,賺頭極大,米鋪老闆正愁沒得貨源,聽得她講有平價米賣,當即就要隨她去張家搬糧。任嬸卻道:「咱們價錢低,但你須得晚上再去搬。」

       米鋪老闆聽得她這般講,懷疑她家糧食來路不正,不願再談。任嬸連連保證,又將價錢降了一降,方才與他談妥,約好當日夜半,張家搬糧。

       方氏在同銀姐的不斷爭鬥中,很是長了些經驗,晚飯時同任嬸兩個,提著酒壺大力恭維張老太爺憂國憂民,普濟災民,將他灌了個爛醉。半夜米鋪老闆帶人來運糧,他老人家鼾聲四起,哪裡聽得見外頭的動靜,直到第二日起來,才發現家中三倉糧食,竟少了兩倉。

       張老太爺還以為家中遭了賊,嚷嚷著要去報官,方氏聽到外頭動靜,有些著慌,躲在房裡不敢出來。銀姐見四下無人,忙把張老太爺拉到拐角處,藉著幾株竹子的遮掩,悄聲告密道:「老太爺,咱們家的糧食,不是賊人所偷,而是被二夫人半夜裡賣了。」張老太爺不信,道:「媳婦向來孝順又賢惠,豈會做出這樣的事來。」銀姐道:「若是不信,去城裡尋到米鋪老闆,一問便知。」

       張老太爺見她信誓旦旦,就信了個七八分,將竹子一拍,立時便要去尋方氏來問。但他才鑽出竹林,就見有領糧的災民朝院子裡來,只得將尋方氏一事暫且按下,先藏進了糧倉裡——因為家裡剩下的糧食,已不夠分發了。

       日頭漸高,糧倉前排起了長隊,張伯臨與張仲微被災民催促得緊,忙進來問張老太爺,為何還不開倉。

       張老太爺愁眉苦臉道:「糧食不夠分了,哪裡敢開門。」

       張伯臨在糧倉裡走了兩圈,不解問道:「這不是還有大半間屋子的糧食,怎會不夠分?」

       張老太爺舉了青銅煙袋鍋子,在地上狠敲兩下,道:「家裡三間糧倉的糧食,被你們的娘賣了兩間,如今只剩這些了。」

       兄弟倆大驚,但為人子女,不可言父母之過,二人沉默一時,張伯臨先開口道:「顧不了那許多了,外頭鄉親們還等著哩,咱們先把這些分發了再說。」

       張老太爺正有此意,就差有人來附和,聞言歡喜道:「是這個理,我既答應過鄉親們要放足三天的糧,就要辦到,人不能言而無信。」

       張仲微卻猶豫道:「分了這些糧食,咱們全家人都要餓肚子,我吃些苦倒不怕,可娘……」他還有一句「林三娘」未講出口,張老太爺已是怒了:「莫要提你那個不孝的娘。」

       張仲微見祖父發怒,哪敢再講,只得閉了嘴,幫忙把糧食抬出去,照舊分發給災民。

       他們雖勻出了自家的口糧,但無奈所剩甚少,還是沒能撐到太陽落山,排在最後的幾十個災民,沒能領到糧食,急得大哭。有人開始質疑:「說好放糧三天,為啥子不到兩日就沒了?」有那眼尖的,瞧見張家另兩間糧倉大門洞開,裡頭空空如也,便叫起來:「屋子空了,定是他們反悔,把糧食搬到別處去了。」

       沒分到糧的人哭聲愈發響亮起來,個個指責張老太爺講話不算話,害得他們一場歡喜一場空。

       林依在一旁瞧得直跺腳,氣道:「好人果然做不得,一粒米也不給你們,沒得人說三道四;分了你們兩天糧,倒要被你們責怪少了一天。」

       災民們理虧,紛紛住了嘴,但張老太爺卻不能釋懷,認定是自己失信於人,怨不得別個指責,他越想越覺著自己在村裡抬不起頭來,悶了幾日,竟病倒了。

       到底是七旬老人,身子骨弱,一病就難痊癒,家中又沒了糧食,方氏趕著拿錢到城裡買了幾袋子回來,卻是花了高價。她因著這價錢,自己也氣得不輕,還要在張老太爺面前強作笑顏,勸他寬心,先把病養好。她不到病榻前侍候還好,朝那裡一站,張老太爺的病癒發嚴重起來,神志恍惚間還不忘含混罵她:「若不是你不孝,怎會害得我老頭子一把年紀還被人戳脊樑骨。」

作者: plsboy    時間: 2014-9-8 00:59


正文  第二十章休妻風波

       方氏進張家門二十來年,在長輩面前向來是恭恭敬敬,從沒出過岔子,不曾想,卻因賣糧一事被公爹罵作不孝,這罪名可不算小,她心中驚慌又氣惱,叫過任嬸就是一頓劈頭蓋臉的責罵,還罰了她足足三個月的月錢。

       任嬸沒盼到漲月錢,反倒被罰了去,胸中氣悶難當,出門就去尋銀姐,叫她將錢補來。銀姐好笑道:「又無人逼著你使用我想的法子,你自己要討好賣乖,怎怪得了旁人?」

       任嬸不是甚麼良善人,被這話逼急,抖狠道:「不給也行,我到二夫人面前把你的舊賬抖一抖,她正愁對你無處下刀呢。」

       銀姐心裡還是怕的,忙轉了笑臉出來,稱方纔的話都是玩笑,又補了任嬸四個月的月錢,這才將她安撫住。任嬸多得了錢,再面對方氏的責罵,就不當回事,倒是方氏見她恭順,反倒過意不去,罵過幾回,也就停了。

       張老太爺到底沒能熬過去,拖了半個月,病情越來越重,漸漸的呼吸困難,食水不進,於一天夜裡,闔上了眼睛。

       張家舉喪,搭設靈堂,通告鄉鄰,方氏取了孝衣來與眾人換上,又親筆書信兩封,一封與在外做官的張棟,一封與京城趕考的張梁,叫他兩個趕緊回來奔喪。此時已是夏季,天氣炎熱,出殯迫在眉睫,但張棟張梁二人均是路途遙遠,月餘過去,還不見影子,方氏無法,日夜發愁。

       任嬸出主意道:「舅老爺家有錢,年年熱天,地窖裡都是有冰消暑的,二夫人何不回娘家借幾塊來,擱在靈堂上,降一降熱氣。」

       此法甚好,方氏大喜,當即遣了家中唯一不用服孝的林依去方家借冰。林依到了方家,求見王氏,向她道明來意。王氏願意借冰,但卻有條件,道:「所謂親兄弟明算賬,何況我們與張家,只是姻親,你若要借冰,須得先寫個借條來。」

       這要求雖不近情理,卻不算過分,但林依做不了主,只得又匆匆往回趕,去叫方氏拿主意。方氏在王氏跟前,從來未贏過,歎道:「若向其他有錢人家去討,指不定還得拿現錢出來呢,借條就借條罷。」

       林依聽她這般講,便取了筆墨來,請她寫了個條兒,攥在手裡重赴方家。這回王氏很爽快,接了借條收好,馬上命人開地窖,搬了兩箱子冰出來,幫林依送到張家去。

       這兩箱子冰解了方氏的燃眉之急,令她安下心來,每日守在靈堂,只等張棟張梁歸家。

       且說張梁,去年九月秋闈就結束了,他卻一路遊山玩水,過完了年才踏上歸途,不料剛剛入蜀,便接到老父去世的噩耗,他大驚失色,趕緊換了孝衣,馬不停蹄地趕回家中,撲倒在張老太爺靈前,嚎啕大哭。

       方氏見他是獨身一人回來的,身旁並未跟著金姐銅姐,心裡不免有幾分高興,但時值孝中,不敢露笑顏,趕緊將頭垂得低低的。

       張梁哭了好些時方才停下,跪在靈前朝四面看了看,問方氏道:「大哥還未回?」

       方氏搖了搖頭,道:「這都快兩個月了,你才到家,大哥路途更遠,想必還要再過些日子。」說完又擔憂:「不等大哥見爹最後一面,不敢大殮,冰又不夠用了,我還去娘家借些來?」

       張梁瞧見了靈堂四個角落擱的冰盆,心道方氏辦事不錯,便點了點頭,叫她自去打理。於是方氏回房,提筆寫借條,交與林依去辦。林依袖著借條,熟門熟路地朝方家跑,暗道,張棟怎地還不回來,這已是第五張借條了,待到喪事辦完,得還多少冰?

       又兩箱子冰搬進靈堂,張梁與方氏親自抬了箱子,將冰倒進盆裡。方氏到底是四十來歲的人了,體力不支,待得四盆子冰都裝滿,她已累得直不起腰,但靈堂未撤,她不敢私自去歇息,只好借口上茅廁,走去偏房小歇。

       自張梁回來,銀姐一直安安靜靜,一句話也無,此刻見方氏出去,大好機會擺在眼前,忙行動起來,先悄悄取出袖子裡藏的小瓶,倒出幾滴薑汁,抹在眼角處,再眼淚汪汪地湊到張梁身旁,作了副難忍悲痛的模樣,道:「老爺怎地也不問問,老太爺突然去世,是因何緣由?」

       這個張梁還真沒想過,只道張老太爺已近七旬,年事已高,逝世乃是正常,但銀姐既然這般問,肯定有原因,便向她問詳細。

       銀姐揉了揉有些疼痛的眼睛,壓低了聲音回道:「老太爺是讓夫人給氣死的,老爺竟是不知麼?」

       張梁一驚,但卻沒信她,斥道:「休要胡說,夫人孝順,乃是村裡公認的。」在他心裡,方氏雖不容人,但侍奉老人,實屬盡心盡力,不然他也不會放心進京,把一大家子都丟給她。

       銀姐見他不信,便將方氏賣糧一事講與他聽,道:「若不是夫人賣了糧,害得老太爺失信於人,他老人家怎會氣病?這難道不是不孝?老太爺病在床上時,還這樣罵她來著哩。」

       張梁經這風一扇,起了些火苗,立時喚了方氏進來,問她為何要忤逆老太爺,偷著賣糧。

       方氏與他夫妻多年,深知他稟性與張老太爺不同,反問道:「咱們的糧食,可不是天上掉下來的,你願意白白分發出去,讓咱們自己吃虧?」

       張梁啞口無言,若換了他,也定然不願意,但這話他沒法講出口,便埋怨道:「就算不願意,也當婉轉些,怎可惹爹生氣。」

       方氏辯道:「哪裡是我惹了爹生氣,明明是村裡人貪得無厭,怪爹少發了一天糧,這才把他氣病了。」

       銀姐瞧得張梁的一點子火氣漸漸地要熄下去,忙添了一把火,道:「老太爺向來是言出必行的人,卻被夫人害得失信於人,一出門就被人指指點點。老爺你是曉得的,老太爺最愛串門子,卻因夫人把糧賣了,大門都不敢出,他能不氣病?」

       她這話,與方氏的其實是一個意思,但側重點卻有不同,聽在張梁耳裡,別有一番滋味,令他思忖起來。

       銀姐見目的達到,不再多話,背過身去又抹了點兒薑汁,撲到靈前跪了,哭個不停,叫些個「老太爺太冤」之語。

       張梁本沒想怎樣,卻被她這番舉動激著,下不來台,帶了些氣惱問她道:「你究竟甚麼意思?」

       銀姐住了哭聲,抽泣道:「老太爺病重時,我在跟前侍候,聽得他說,要二老爺休了二夫人呢。」

       方氏氣極,大罵她胡說八道,但銀姐之所以敢這樣講,卻是有緣由的,張老太爺病中不忘斥責方氏,讓她輕易不敢近前,照料他的重任,就落在了銀姐與任嬸身上,因此銀姐能聽見那話,也不是不可能。

       妻子不同妾室,方家又有錢有勢,豈能說休就休,但事關張老太爺,張梁不敢不慎重,遂命人去喚任嬸來與銀姐作證,但任嬸卻不知躲到哪裡去了,怎麼也尋不到,他只得將此事先按下,等任嬸回來,聽了證詞再作打算。

正文  第二十一章迷霧重重

       任嬸尋不到,銀姐無心守靈,尋了個借口出來,悄悄躲進下人房。晚上任嬸自外頭回來,一推門,見銀姐坐在桌前,唬了一跳,暗歎,躲了一整天,還是沒躲掉。她取過燈台,動手點燈,勉強笑道:「銀姨娘今日怎地得閒到我屋裡坐?」

       銀姐按住她的手,不許她取燈,冷笑道:「別跟我打馬虎眼,講好的事情,為何反悔。」

       任嬸跺腳道:「我啥時候和你講好了,當時我就沒答應,若二夫人被休,我這個陪嫁也要跟著倒霉,這樣的證人,我才不做。」

       銀姐按著她的手站起身來,急道:「老太爺分明講過出婦的話,你不是也聽見了?又不是我誣陷二夫人,你為何不作這個證,我這裡少不了你的好處。」

       任嬸使勁兒抽出手來,眼神左右飄移,道:「老太爺病中口齒不清,我沒聽仔細,不曉得講的是甚麼。」

       銀姐見她當面扯謊,氣道:「你若不幫我,我去二夫人面前告你。」

       這話唬不住任嬸,她笑道:「銀姨娘,咱們半斤八兩,誰也不是甚麼好人,還是省省罷,各自閉嘴,才有好日子過。」

       銀姐自來到張家,從來都是錢財開道,就忘了去琢磨其他利害關係,此刻碰壁,才幡然醒悟,任嬸到底還是方氏的人,能收買,卻貼不了心,一到關鍵時候,她還是向著方氏多些。她這時候想通,卻是遲了,沒了證人,若被方氏反告個誣陷,她可真就翻不了身了。

       任嬸已在催她出去,免得被人瞧見。銀姐走出門來,被風一吹,才發覺背後出了一層冷汗,冰涼一片。她正躊躇,不敢重回靈堂,忽見林依提著一桶水,在朝臥房走,忙一路小跑過去,跟著她走到房門口。

       林依心下詫異,停了腳步不推門,回過身道:「銀姨娘不在靈堂守著,跟著我作甚麼?」

       銀姐故作神秘道:「有好事與你講。」

       林依將水桶放到地上,退後一步,笑道:「既是好事,銀姨娘可千萬不能告訴我。」

       銀姐愣道:「為何?」

       林依道:「銀姨娘忘了,你上回的事,還是我去二夫人面前告的密,你不怕我又壞你好事?」

       銀姐聽她這般講,還真猶豫起來,林依趁她恍神,忙重提了水桶,閃身進門,不料銀姐反應極快,將身子一側,竟從門邊擠了進來。

       林依哭笑不得地望著她,道:「先前你三番兩次到我屋裡來,累得我被任嬸陷害,還嫌不夠?」

       銀姐道:「任嬸陷害你的話,也就二夫人相信,誰叫她嫌惡你呢。」

       這是實話,林依沒作聲。

       銀姐又道:「若這家裡沒得二夫人,你豈不是就翻了身?」

       林依一驚:「你要作甚麼?」

       銀姐笑道:「放心,喪天害理的事,我不會做。」她將張老太爺病中之語講了一遍,道:「絕好的機會,是不是?讓二老爺遵從父命,休了二夫人,你就再不用小心翼翼過活,也不用擔心被她退了親事。」

       林依不置可否,只淺淺一笑,問道:「與你有何好處?」

       銀姐不願講實情,只道:「若不是她屢屢壞我的事,我早就重得自由身,獨自快活去了,這份氣,我嚥不下。」

       林依暗歎,這點子忍耐勁兒都無,怎麼作妾?眼見得桶裡的水都涼了,她著急起來,道:「我勸你熄了這份心思,你這般不懂得低頭伏小,就算二夫人離了張家,二老爺再娶一位進來,還是不會待見你。」說完將門拉開,趕她出去。

       銀姐哪裡肯走,不僅不動身,反就勢坐到了桌邊,一副你不答應我就不挪窩的架勢。林依見她秉性難改,也不再勸她,自己朝門邊走,道:「我也想通了,與個妾作對,實在不算甚麼,我這就去告訴二夫人,你逼我去作偽證。」

       銀姐急得跳將起來,死命扯住她袖子,道:「我沒扯謊,老太爺確是講過這話。」

       「這話你留著與二老爺二夫人講去,我連自己的主都做不得,幫不了你。」林依拖著她前行幾步,用另一隻手打開門,高聲叫道:「楊嬸。」

       銀姐見她真個兒叫嚷起來,臉色突變,忙放了她的胳膊,疾步離去。楊嬸已是聽見了林依喚她,跑過來問道:「撒子事?我怎地看見銀姨娘從你屋裡出來?」

       林依以前就被人誤解,這回不敢再替銀姐隱瞞,將方纔事體講與楊嬸聽,苦笑道:「我一向奉行明哲保身,卻屢屢被麻煩找上門。」

       楊嬸笑道:「她這回還真沒扯謊,老太爺要出婦的話,我也隱約聽見過。」

       林依驚訝道:「真有此事?怪不得銀姐有恃無恐,敢當面與二夫人作對。」

       楊嬸朝四周看了看,低聲道:「是真事兒又如何,兩位少爺都大了,方家又有權勢,大夥兒都當那是老太爺的氣話,無人願去作證的,這回銀姨娘要倒霉了。」

       林依不解:「父翁要求出婦,兒子可以不聽的?不怕被人說道?」

       楊嬸嗐了一聲,道:「你到底還是太小,不曉得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老太爺不過是病重氣話,又不是當面囑咐二老爺,難不成真為了這個,就讓張、方兩家交惡?別忘了,八娘子可還在方家做著媳婦哩。」

       原來姻親關係錯綜複雜,休妻不是件簡單的事,林依自嘲一笑,自己果然還是個「新人」,她想了一想,還是有些不解:「銀姨娘平時挺精明的人,這道理她不明白?為何今日行事如此魯莽?」

       楊嬸欲言又止,只道那緣由,不好講與未嫁的小娘子聽,不願開口。林依不是個愛打聽的人,但又怕不明情況,被人陷害了去,便將楊嬸拉進屋內,道:「非是我不知羞,只是怕銀姨娘害我,橫豎這裡只有我們兩個,你講與我聽聽又何妨。」

       楊嬸猶豫道:「這事兒我也只是道聽途說——二夫人要將銀姨娘送人哩,只等老太爺大斂就動手,銀姨娘再不奮力一搏,就要來不及了。」

       林依越聽越奇,問道:「二老爺不是發過話麼,二夫人要是敢送,早就送了,還會等到今日?」

       楊嬸含混其詞起來,只道二夫人有十足的把握說服二老爺,詳盡情況卻不肯再透露。

作者: plsboy    時間: 2014-9-8 01:00


正文  第二十二章陰謀陽謀

       林依追問了幾句,還是未能問出詳細,只好閒話幾句,各自散去。

       第二日,林依照舊先到靈堂拜祭張老太爺,卻見靈堂上吵吵嚷嚷,原來張梁見任嬸今日在家,便將她叫來與銀姐作證,但任嬸一口咬定,張老太爺未講過出婦的話。

       方氏看了張梁一眼,恨道:「我聽了你的話,不曾將她賣掉,可她非但不感激,反倒恩將仇報,誣陷於我」

       妾室誣陷正妻,乃是以下犯上,縱使張梁有心偏袒,也只得喚過林依,叫她把銀姐鎖進房裡,關個禁閉。方氏還加了一句:「不許給飯吃。」

       林依帶了銀姐去偏房,一面尋鑰匙鎖門,一面道:「這回是你自己太魯莽,可不是我告密。」

       銀姐靠在門邊,頹然道:「隔壁村子的方大頭,眼見得就要來了,我伸頭是一刀,縮脖子也是一刀,哪裡還理會是不是魯莽。」

       林依正要問她,方大頭是哪個,忽聽見方氏在堂屋喚她,忙鎖好了門趕過去。方氏先向她要了偏房的鑰匙,親自收起,再吩咐她道:「你且去門口瞧瞧,若是方大頭到了,就將他領進來。」

       林依正疑惑此人是誰,聽得她吩咐,忙應了一聲,到門口等著。候了大概一炷香的時間,就有人在門首詢問,林依一問,正是方大頭,後頭還跟著他的一名小妾,她忙把客人領到堂屋,報於方氏知曉。

       方氏一見著方大頭,笑逐顏開,命任嬸上茶,又叫林依請來張梁,介紹道:「這是我一位遠房親戚,多年無子,好容易攢錢買了個妾,卻也無消息,真真是愁煞人。」

       張梁不知方氏葫蘆裡賣的是甚麼藥,漫不經心答了一句:「那另買個試試,興許就有了。」

       方氏笑道:「可不就是這樣打算,只是他家不寬裕,買這個妾,已是把錢花光了,哪裡還有閒錢再買一個。」

       張梁恍然:「可是要借錢?你看著辦就是,問我作甚。」

       方氏不作聲,只將方大頭看著,方大頭忙站起身,笑道:「誤會,誤會,我不借錢,只是想與你家換個妾使。」

       「換妾?」張梁愕然。

       方氏見他沒有斷然拒絕,暗喜,道:「我哥哥鄰居家的兒子,不就是換來的妾生的,方大頭就是聽說他們得了好兒,想照著學學,這才來求你。」

       張梁一想,確有此事,但他的愛妾,怎能送到別人的懷裡去,真真是折辱人。他正準備斥責方氏,忽地一抬頭,卻瞧見了方大頭家的那個妾,只見她年紀比銀姐小,容貌比銀姐美,腰肢比銀姐細,他瞧著瞧著,就將方纔腦子裡想的那些話,嗖地拋到了爪哇國去,另換了別的來講:「別個的妾,是先前生育過的,這才換了來,咱們家的銀姐,還不知詳細,你們不嫌棄?」

       方大頭笑道:「成不成的,試試再說,不行就再換回來。」

       張梁板了臉,正色道:「我家的妾,看重著哩,豈能由你換來換去。」

       方大頭忙道:「反正我家這個妾,生不出兒子,再換回來也無用,你若喜歡,就留著。」

       張梁心中歡喜,但又猶豫:「我在孝中,怎能納妾,還是罷了,你另尋他人幫忙罷。」

       方氏已是迫不及待地叫林依去領銀姐,又替張梁尋借口道:「這是換妾,又不是辦喜事,怕甚麼。」

       張梁向來孝順,還在猶豫,方氏便道:「那先叫她同林三娘住同一屋,待得出了孝再說。」

       張梁喜道:「此舉甚妥,就是這樣。」

       說話間,銀姐跟在林依後頭進了屋,方氏臉上帶著笑,將她銀主已易的事講了一遍,又連道三聲「恭喜」。銀姐登時面如死灰,絕望問道:「你不是要等老太爺大殮過後才動手的麼?」

       方氏斥道:「甚麼『動手』,莫要講得那般難聽,這是一樁好事,自然越早越好。」

       張梁附和道:「確是一樁好事,你也就當是行善積德了,到了方大頭家,好生與他續接香火。」他說完,又將方大頭家的妾瞧了兩眼,道:「既是到了我們家,以前的名兒就不要再用了,從今往後,叫金姐罷。」

       方氏笑著拉過新上任的金姐,將她交到林依手裡,吩咐道:「她先跟你住著,好生照料她。」

       林依應下,帶了金姐回房,打開箱子,翻了一床乾淨被褥出來,準備換上。金姐見她忙碌,攔道:「不必麻煩。」林依以為她客氣,笑了一笑,執意換上,又照著她的身量,將張八娘留下的舊衣取了一套出來,送與她穿。

       金姐又是一句「不必麻煩」,見她忙前忙後,端茶倒水,突然怔道:「你是個熱心的,真不忍害了你。」

       林依正在鋪床,回身笑道:「你是二老爺的妾,與我何相干,能害著我甚麼?」

       金姐勉強笑了笑,沒有接話,起身與她一起鋪床。

       晚上,林依去廚房提水,楊嬸拉了她問道:「二夫人與二老爺換來的妾,就住在你房裡?」

       林依點頭道:「二老爺給取了名兒,喚作金姐。」

       楊嬸撲哧笑出聲來:「還真叫我們說准了,去了銀的,來個金的。」

       林依舀著水,心下疑惑,方氏這般費事換妾,為的是哪般,金姐銀姐,不一樣是妾,一樣要同她爭官人?更何況,那金姐比銀姐更有顏色,她不怕張梁愈發不願進她的房?

       楊嬸亦是不解,見任嬸也進來提水,便問道:「你消息靈通,且與我們說說,那金姐,是不是進門前被灌了藥,不能生育的?」

       銀姐被換走,任嬸少了進賬,心內正煩悶,不耐煩道:「休要胡扯,二夫人怎會做出那樣的事。」

       楊嬸自然曉得她煩惱的是甚麼,笑道:「你急甚麼,說不準那金姐,比銀姐更有錢哩?」

       任嬸開口便道:「她哪有甚麼錢,她是……」一語未完,忽見林依彎著腰在灶旁舀水,唬得她一驚,忙住了嘴,提了水匆匆離去。

       多年寄居,林依心思敏感,異於常人,她瞧出任嬸與金姐,都有蹊蹺之處,但卻不知關節何在,只能乾著急。

正文  第二十三章一箭雙鵰

       第二日清晨,林依尚在睡夢中,忽聽得外頭任嬸喚她:「林三娘,去廚房幫著做飯。」她揉了揉眼,心下奇怪,天還未亮透,做的是哪門子飯,再說廚下之事,不是楊嬸管著麼,怎卻是任嬸來喚?

       身在別人家,再不情願,也得起床,林依抓過枕邊的衣裳披上,發現另半邊床是空的,她繫腰帶的手,不自覺停了半拍,但不及細想,敲門聲震天,只得匆匆穿好衣裳去開門。任嬸站在門外,眼神卻沒落在她身上,而是越過她的頭頂,朝屋裡掃了幾眼,問道:「金姐呢?」

       林依的心猛地一跳,臉上卻是平靜非常,答道:「許是上茅廁去了罷。」

       任嬸的聲量高了起來:「甚麼茅廁,我才從茅廁過來,一個人也無。」

       林依瞟她一眼,道:「沒去就沒去,你衝我嚷嚷甚麼。」

       任嬸沒有理她,轉頭朝另一邊叫道:「二夫人,林三娘把金姐放跑了。」

       方氏好似等著一般,聞聲立時就趕了來,怒問林依道:「你吃我家的,穿我家的,為何要吃裡爬外,助金姐逃走?」

       楊嬸已在旁聽了一時,插嘴道:「還未四下找過呢,不一定就是逃走了。」

       方氏狠狠瞪了楊嬸一眼,卻尋不出話反駁,只得叫她與任嬸兩個,四處去找。林依垂了眼簾,唇邊浮上一絲冷笑,還尋甚麼,分明是個圈套。果不其然,楊嬸將菜地都尋了個遍,還是未能找出金姐來。

       方氏得意道:「林三娘,你還有甚好說?」

       林依道:「金姐的賣身契在二夫人手裡收著呢,她能怎麼逃?」

       楊嬸正替她著急,聽得她這般講,心下一鬆,臉上顯出笑來。不料方氏早有準備,道:「賣身契不是讓你偷走了麼,你休要狡辯。」

       林依還要再說,方氏卻道:「留著話與二老爺講去罷。」

       任嬸上前一步,拉了林依的胳膊,推推攘攘,到得靈堂。張梁守靈還未結束,忽見一群人湧進來,驚問緣由。方氏叫林依到靈前跪了,向張梁道:「老爺,昨兒我急著來守靈,將金姐的賣身契擱在臥房桌上,不曾想被林三娘偷了去,趁夜將金姐放跑了。」

       張梁不大相信:「真跑了?」

       方氏點頭,喚過任嬸與楊嬸,道:「我才叫她們尋過,不見人影。」

       張梁大為光火,走到林依面前,怒問:「放走金姐,與你有何好處?」

       林依心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這緣由,方氏必定已替自己想好了。果然,方氏在一旁代答道:「這還用問,必定是她收了金姐的錢。」

       張梁氣道:「我張家並不曾薄待了她,她居然幫著外人。」他在靈堂內疾走了兩圈,將手一揮,命方氏搜房,稱要瞧一瞧金姐到底給了林依甚麼好處,令她不顧張家養育情,恩將仇報。

       方氏領著眾人出去,臨到林依房門前,悄悄將一張交子塞進任嬸手裡,那意思是,若搜不出錢,就用這個充數。任嬸會意,把交子攥在手裡,同楊嬸去搜房。楊嬸偏著林依,草草將櫃子翻了翻,便道無錢。既是有準備,任嬸也懶得費力,將手伸到衣箱裡攪了幾下,再拿出來時,手上就多了那張交子,裝作驚訝萬分,嚷道:「二老爺,二夫人,林三娘果真收了金姐的好處。」

       張梁氣得鬍子直抖,命方氏將林依鎖進房裡,不許給飯吃。方氏忙交代給任嬸去辦,扶著他的胳膊離去,口中稱:「到底養不熟,老爺莫要氣壞了身子。」

       楊嬸拉了林依一把,急道:「你怎地也不辯解兩句?」

       林依苦笑道:「色色都替我想好了,我還能辯甚麼?」

       任嬸看了她一眼,小聲嘀咕:「曉得就好。」說完一把將她推進屋內,鎖上了門。

       林依收了交子,放走金姐的事,很快傳了開去,張仲微得知此消息,焦急非常,問張伯臨道:「那交子定是賣絡子的錢,她為何不辯?」張伯臨先將堆滿絡子的櫃子指了一指,笑話他道:「真是賣絡子的錢?明明是你向我借了去,把給她的。」

       張仲微將一方硯台重重頓了頓,道:「三娘子餓著肚子呢,哥哥還有心玩笑。」張伯臨見他是真急了,忙道:「傻小子,她是不願把你供出來撒,娘是甚麼心思,你不曉得?她若照實講了,那被罰的人,可就要加上你一個了。」

       張仲微這才明白過來,原來林依是為了護他,才不開口,他心下感動莫名,暗道,她待我有情義,我卻不能讓她受苦。他抓了硯台,又是重重一頓,似下定了決心一般,衝了出去。

       張伯臨見他舉動有異,追在後頭喊道:「二小子,你去作甚?」張仲微不回頭,答道:「我去與爹娘講明白。」

       張伯臨急得原地跳了兩下,直呼「傻小子」,待要追著去抓他的衣襟,卻是沒抓住,只得由他去了。張仲微狂奔至靈堂,跪倒在張梁與方氏面前,道:「三娘子的錢,不是金姐把的,乃是我瞧著她編的的絡子好,非逼著她拿出來賣了,換得的錢。」他以為把事情攬到自己身上,方氏便會放過林依,哪曉得在方氏眼裡,只要二人有接觸,不管誰主動,都是不可原諒。

       方氏臉色陰晴不定,過了一時,突然問張梁:「老爺如何看待?」

       所謂先入為主,張梁已認定金姐是林依放走的,心裡恨著她,便不置可否,推道:「家務事,你自打理,不必問我。」

       方氏望著地下的張仲微,很有些恨鐵不成鋼,狠了狠心,喚來任嬸,命她取家法。張家的家法,乃是一條戒尺,還是張伯臨兄弟小時讀書不用功,用來打手掌心使的,方氏下了決心要斷掉張仲微的心思,高舉了戒尺,毫不留情,一下一下,都是實打實。

       張仲微的手掌心,很快紅腫起來,方氏到底心疼親兒,遂丟了戒尺,準備再罵他幾句便罷。張梁卻道:「就是他慣著林三娘,才叫她膽子大過了天,連我的妾室都敢放。」張仲微正在琢磨這話的意思,張梁已抓起戒尺,劈頭蓋臉打了下來,他不敢躲避,硬挺著挨了幾下,只覺得手上,脖子上,熱辣辣地疼。

       張梁還要再打,方氏看不下去,撲過去奪下戒尺,命楊嬸將張仲微送回房去。

作者: plsboy    時間: 2014-9-8 01:00


正文  第二十四章退意萌生

       楊嬸去扶張仲微,後者卻擺了擺手,俯身向方氏和張梁行過禮,才轉身朝臥房去。張伯臨正在門口張望,見他帶著傷回來,直呼「傻小子」。楊嬸是張仲微的奶娘,偏著他,叫張伯臨莫要再講,自己卻也忍不住,歎道:「你這是何苦。」他二人一急一歎,張仲微卻靠在椅子上笑了起來:「娘已打過了我,想必不會再罰三娘了罷。」

       楊嬸心道,哪有那般容易,她欲潑冷水,又捨不得,便藉著去廚房與他燉補湯,退了出去。她先到靈堂問過方氏,得了允,再去屋後抓了只肥雞,宰殺褪毛,收拾乾淨,整個兒擱進鍋裡燉著。正忙著,張伯臨在門口探頭,笑嘻嘻地道:「正巧我也餓了,沾沾二弟的光,勞煩楊嬸多煮一碗飯。」

       楊嬸笑著應了,丟了扇爐子的扇子,去掀米缸蓋兒,卻發現米缸已見了底兒,裡頭的米,只夠熬稀粥,不夠煮撈干飯,她想著,張仲微帶了傷,好歹要吃頓干的,便再次去靈堂尋方氏,欲向她拿錢買米。

       方氏卻不在靈堂,張梁稱她去了茅廁,楊嬸找了一圈沒找著,正欲回廚房,忽聽見幾株大柏樹後傳來低語,正是方氏的聲音,她忙提了裙兒,躡手躡腳走過去,躲在屋簷下,探著脖子偷聽。

       方氏的聲音帶著恨意,道:「正是好時機,先關她一天,明兒將她趕出門去。」接話的是任嬸:「趕出去也沒用,婚約擺在哪裡呢,遲早還是要回張家來。如今老太爺不在了,二老爺又不待見她,二夫人何不將這門親事退了,退了親,才算得了是高枕無憂哩。」

       方氏斥道:「老太爺還未大斂,咱們就違他的意來退親,叫人講閒話呢,且再等一等,待得出了孝,再作打算。」

       任嬸恭維笑道:「二夫人好謀算,她離了張家,怎麼活命,說不定還沒等到二夫人出孝,已先餓死了。」

       楊嬸聽到這裡,已是心急如焚,一路跑到林依房前,拍著門道:「三娘子,二夫人要趕你出門哩。」林依在裡頭應了一聲,再無下文。楊嬸以為她是被嚇到了,忙安慰了她幾句,又道:「趕緊想想轍,二夫人怕是就要過來了。」林依苦笑道:「門鎖著,我能有甚麼法子,老太爺去了,我又被冤枉著,被趕是遲早的事。」

       楊嬸急道:「二夫人從你屋裡搜出的錢,已被二少爺應下了,他為著此事,被二夫人和二老爺打了好幾下,雙手腫得似包子哩,你為了二少爺,也不可輕易言棄撒。」

       林依一怔,旋即明白過來,張仲微不知此事乃方氏設計,準以為那是賣絡子的錢,這才去認了。她自認對不住張仲微,但卻也只能默默道歉,別無他法。

       楊嬸聽不到回應,急得直抹汗,可她也想不出甚麼妙計,只得去尋張仲微,將方氏的圖謀告知於他,叫他幫忙想想法子。張仲微聞言且驚且悔,趁著方氏又進了靈堂,奔至林依房門前,將自己去靈堂攬責一事告訴她,自責道:「定是我這般舉動,反惹惱了娘,哥哥講得對,我就是個傻小子。」

       林依將實情講與他聽:「任嬸搜出的錢不是我的,乃是她栽贓陷害。」

       張仲微聽見,更是後悔自己魯莽,懊惱得講不出話來。林依聽見外頭沒了聲響,猜到了他的情緒,忙道:「與你不相干的,是我忘了提醒你。」

       張仲微將拳攥了一攥,似是下定決心,道:「你等著,我去勸我娘,叫她莫悔婚,定娶你過門……」

       林依穿越到大宋,已是第三個年頭,深知婚約於一名女子的重要意義,她與張仲微同院兒相處兩年多,說沒有些許感情,那是假的,何況張仲微待她一門心思,實是良人之選,只可惜方氏近些年變本加厲,叫她不敢想像今後會有一位惡婆母。

       她深歎一口氣,打斷張仲微:「別攔你娘,隨她去罷。」

       「這是甚麼話?」張仲微一愣。

       林依又是一聲歎息:「我們,就這樣算了罷。」

       張仲微大驚失色,不顧手上疼痛,死命扒著門道:「你說甚麼,甚麼算了?你不要怕,你放心,我一定娶你進門。」

       林依滿腹心事,卻不好與他道得,古人崇孝,縱使張仲微百般抗爭,娶她進門,她也得日日在方氏面前侍候,逆來順受,試問,有這樣一個仇人似的婆母,日子能好過到哪裡去。她不是沒想過要改變,也不是沒有努力,只是接連被陷害,接連被冤枉,實在是累了。

       張仲微在門外連連追問,卻怎麼也等不來林依的回答,他怕待得久了,被方氏瞧見,只好起身回房。楊嬸正在他臥房門口等著,見他失魂落魄地回來,心裡咯?一下,忙問:「如何?」

       張仲微無力搖頭,進屋癱坐,道:「三娘說……算了……」

       「甚麼叫算了?」楊嬸急問,張仲微卻似失了魂一般,任她怎麼問也不回答。

       楊嬸無法,只得匆匆去尋林依,問她意欲如何。林依坐在地上,背靠著門,道:「二夫人為何趕我,還不是想要退親,我準備……若是她開口,我便應下。」

       楊嬸大急,道:「三娘子,莫犯糊塗,且不論二少爺待你情意如何,單這『退親』二字,就能讓你再尋不到好人家呀。」

       方氏到底是張仲微的親娘,有些話,林依不好與他講,但卻願意同楊嬸倒倒苦水,便道:「這道理,八娘子早就與我講過,我怎會不曉得,只是,哪怕尋個窮人家度日,也比天天受婆母折磨的好。」

       楊嬸能夠想像到,若林依嫁入張家,方氏會怎樣待她,她突然覺得詞窮,再講不出勸告的話來。她朝張仲微臥房的方向看了看,猶豫道:「二少爺……」林依心裡也不好受,打斷她道:「咱們這裡講得熱鬧,若二夫人真個兒要退親,我又能怎地,任人宰割罷了,難不成要我跪倒在張家門首,哭喊著『我要嫁與二少爺』?」

       楊嬸仔細一想,前頭還真是無路可走,她也忍不住抹起了眼睛,道:「二少爺小兒時就對你上了心,日日朝林家跑,前兩年見你大冬天被族中叔父罰跪,凍得臉色泛青,忙忙地跑回家求了老太爺,這才將你接到了家中來……」

       林依想起曾經過往,自她穿越到大宋,竟沒過一天好日子,除了受苦,還是受苦,好容易有個關心自己的人,也只能落得兩散下場,她想著想著,忍不住落起淚來。

正文  第二十五章各退一步

       楊嬸聽見哭聲,忙住了嘴,歎了聲「三娘子命苦」,重回廚下做飯。她前腳走,方氏後腳至,命任嬸將門打開,叫林依收拾行李,明日一早就離開張家。

       林依實話實說道:「我獨身一人,撐不起門戶,離了張家,會受人欺辱。」方氏冷笑道:「關我何事?」林依朝她跟前走了幾步,道:「我偷金姐賣身契一事,是真是假,夫人心裡清楚;銀姐的『賣身契』,倒是有一張在我手裡,二夫人莫要忘了。」

       方氏一驚,忽地記起,自己曾偽造過一張銀姐的賣身契,確是在林依手裡,她生怕林依去張梁跟前翻舊賬,忙命任嬸搜屋子。但林依既然敢講這話,自然是有準備,豈會讓她把物事搜著,任嬸翻箱倒櫃好一氣,還是搖了搖頭。方氏深悔自己辦事不周全,逼問林依幾句,未果,只好長吸一口氣,不甘不願道:「各退一步罷,我不趕你出門,你也莫掀我的過往。從今往後,你搬到偏屋去住,按月把房租和飯食錢,如何?」

       林依已不願與她過多糾纏,完全是為了活命,才拿她偽造的賣身契來說事,此刻見這條件尚可,便點了點頭,轉身去收拾行李。方氏心裡憋了氣,一面朝堂屋走,一面吩咐任嬸:「待吃過飯,將銀姐住過的屋子收拾出來與她住,傢俱搬空,只留一床一櫃一桌,這個月的房租和飯食錢,記得收上來。」

       任嬸心領神會,點頭壞笑道:「她哪裡有錢把,瞧我到時怎麼收拾她。」一主一僕到得堂屋,桌上已擺好了飯,張梁坐在桌前,黑沉著臉,正在責問楊嬸:「晚上吃稀的也就罷了,為何中午也沒得撈干飯吃?」

       楊嬸回道:「米沒了,下午我去買。」

       方氏忙道:「買糧的錢就在我桌上擱著,你且去取來,吃過飯就去。」又向張梁道:「虧得我把糧食賣了,家中雖說沒了米,但好歹還有錢,若是照著爹的意思全分給村裡人,現下咱們恐怕連稀粥都沒得喝。」

       此話正是張梁的想法,但心裡想是一回事,講出來是另一回事,他狠瞪了一眼過去,斥道:「怎可講爹的不是,孩子們還在跟前呢。」

       方氏自知失言,忙住了嘴,親手與他盛稀粥。正吃著,楊嬸提了一串錢過來,稟道:「二夫人,這錢不夠使。」方氏奇道:「又漲價了?」張梁更奇,問道:「如今一斗米賣幾多錢?」

       楊嬸答道:「洪水才過,鬧饑荒哩,一斗米,怎麼著也得五百出頭才買得到。」

       張梁吃了一驚:「這般的貴?」又問方氏:「咱們家的糧食,你是幾多錢賣出去的?」

       方氏期期艾艾,不肯作答,張梁追問不已,她實在躲不過,只好開口答道:「那時糧價還未漲得這般厲害,是一百七十文一斗賣的。」說完,她見張梁臉色突變,連忙又補充道:「平日的糧價,只有一百六十幾文,我還多賣了幾個哩。」

       平日的糧價,按鐵錢算,大約在每斗一百三十文至一百七十文之間浮動,若是運到成都府,能賣兩百文,如今遭災,正是糧價飛漲的時候,張梁聽到方氏報的價這般的低,氣的差點掀了桌子,指著她的鼻子「你,你,你」了半日,憋出一句話:「你給我滾回娘家去,免得把我張家敗光了。」

       無緣無故被趕回娘家,乃是大恥辱,方氏驚呆住,張伯臨忙拉了張仲微一把,雙雙離桌跪倒,求張梁道:「爹息怒,外祖家是書香門第,娘自小讀書習字,於買賣一事上難免有所欠缺……」

       張梁不過是一時氣憤,方出此言,總不能真因為家裡虧了錢,就將方氏趕回娘家去,此時見兩個兒子求情,便就了這個台階下了,悶哼一聲,不再講話。當家理財,乃是正妻本份,方氏沒有做好,自知理虧,低眉斂目,慇勤服侍張梁吃飯,可惜她上了年歲,遠沒有美妾服侍那般賞心悅目,張梁嫌惡地瞧了她一眼,揮掉她夾菜的手,回房去了。

       方氏被打掉了筷子,卻不敢生氣,還連聲吩咐任嬸,叫她把飯菜與張梁送到房裡去。

       張家不過小富而已,受不起大打擊,這糧食一買一賣,虧了許多,張梁心中煩悶,吃不下飯,只命任嬸將碗擱下,重回靈堂守著。他在靈堂內走了幾圈,發現四隻大盆裡的冰所剩不多,遂喚了任嬸來,叫她去方家再借一回冰。任嬸是方氏的人,聽了這吩咐,很是高興,暗道,只要二老爺還有求著方家的時候,二夫人就無被趕的煩惱。她走到方氏面前稟明,拿了新書的借條,趕往方家。

       不料,王氏卻不肯再借,抖著手裡的好幾張借條道:「已借了五回了,何時是個頭撒,你去跟你家二老爺講,先把前頭幾回的冰還清了,再來借第六回的。」任嬸是從方家出來的,深知王氏稟性,曉得求情也是無用,不如省下時間趕路,於是沒有多話,一路跑著回到張家,向方氏道明王氏意圖。

       方氏愁道:「還是熱天,哪裡去尋冰,不如折算成錢還她,咱們一共借過五回,每回兩箱,通共是十箱子冰,你再去問問,看她要好多錢。」

       任嬸暗暗叫苦,雖不算太遠,幾個來回,也是好幾里地,累死個人哩,她不敢抱怨,喘著粗氣又到方家,問王氏那十箱子冰的價錢。王氏卻是會打算盤的,?裡啪啦撥了起來,任嬸瞧著她的手,只覺得眼前一陣眼花繚亂,還未瞧清,已聽得她在報數:「每箱一千文,十箱乃是一萬錢。」

       任嬸目瞪口呆:「糧價算高了,一斗也只要五百來文,你這一箱子冰,比一斗糧還貴?」

       王氏輕蔑瞧她一眼,道:「糧食雖貴,卻滿大街都買得著,你去買一塊冰來我瞧瞧?」

       任嬸不吱聲了,整個眉州,家中有地窖儲冰的人家,掰著手指頭數得過來,大熱天的冰,的確是拿錢也買不到的物事。她正煩惱,忽地想起,她不過是一個下人,二夫人遣她來打聽價錢,問到了便罷,至於還不還得起,還是丟給主人去操心罷。她想通了關節,忙不再與王氏費口舌,行禮辭過,趕回家中,將王氏的意思,報於方氏知曉。

作者: plsboy    時間: 2014-9-8 01:01


正文  第二十六章趁火打劫

       方氏聽說王氏要價一萬錢,不敢置信,卻又無可奈何,躊躇再三,覺得這數額太大,自己作不了主,便命任嬸講張梁請來,與他商議。張梁聽得「一萬錢」三字,眼瞪得老大,怒道:「你娘家訛人。」

       其實方氏在心裡,早把王氏罵了好幾遍,但卻見不得別個講她娘家的不是,便還嘴道:「大熱天的,冰是稀罕物件,本來就貴,再說我借冰來,又不是自個兒享用,乃是為了爹,所謂百事孝為先,你怎能因著我為爹花了錢,在這裡發脾氣?」

       張梁認定王氏是敲詐,卻被方氏這一番大道理頂得啞口無言,他一腔火氣無處發洩,惱道:「既是你娘家千好萬好,你還待在我們張家作甚。」說著喚任嬸,叫她取一萬錢的會子,陪方氏上娘家去住幾日。

       無事回娘家,可不就是變相被趕,任嬸著慌,忙道:「家裡有會子,又不是鐵錢笨重,我一人去便得,哪消二夫人親自跑。」說著,自方氏手裡拿過鑰匙,開了錢匣子,取出幾張交子,意欲獨自出門。張梁見一個下人敢違自己的意,更加氣惱,罵道:「你們方家無一人是好的。」

       任嬸還要再勸,方氏卻開口道:「就聽老爺的,收拾幾件衣裳,咱們瞧八娘去。」任嬸瞧著張梁氣呼呼地摔門而去,急道:「我去尋兩位少爺來。」方氏攔了她,篤定道:「冰還沒藉著呢,他總有來接我的時候,怕甚麼。」

       任嬸一拍大腿,喜道:「怎地忘了這茬,咱們這就回去,等著二老爺來借冰。」她覺著方氏抓了張梁的軟肋,無甚擔憂,簡單收拾了兩件衣裳,梳洗的傢伙也不帶,就扶著方氏出了門。

       她們到了方家,王氏接著,頭一句話就是問錢,方氏叫任嬸將交子遞與,換回借條來,細細瞧過,當場撕碎。任嬸記掛著張家來接的事,央王氏道:「我們二老爺遣人來,才借冰與他。」

       一箱子冰一千錢,多好賺的事體,王氏才不聽她的,收好交子便喚人來,叫他們趕緊送兩箱子冰去張家,笑道:「親家老爺如此爽快,有借有還的,我怎能不借?」

       任嬸急得跳腳,衝到外頭去攔挑冰的人。甚麼樣的主人,養就甚麼樣的下人,那四個挑夫甚是跋扈,看也不看她一眼,隨手一推,將她推倒在地,挑起箱子走了。

       兩箱子冰順利挑到張家,幾個挑夫得過吩咐,十分熱情,見張家人手不夠,主動將箱子抬進靈堂,先到靈前磕了頭,再將冰一一倒進四隻大盆。張梁很是奇怪,問道:「你們家夫人沒得話講?」為首挑夫答的話,與王氏的如出一轍:「張二老爺有借有還,我家夫人有甚話好講?您家若還有要冰的時候,使人來知會一聲便得。」

       張梁見他這般客氣,倒有些過意不去,道:「這兩箱子冰,可還沒打借條。」那挑夫一面將空箱子往外搬,一面笑道:「您家夫人在我家住著呢,打借條不是極便宜的事,您放一百個心。」他走到門口,突然記起王氏的叮囑,回頭補了一句:「張二老爺,咱們夫人說了,天氣愈發熱了,冰要漲價,這兩箱子冰,須得各加一百文,總共是兩千兩百文。」

       另一個挑夫拉他道:「方夫人曉得就行了,你有的沒的講這麼些作甚,張二老爺可是大孝子,莫非還會為了兩百文的冰錢與你討價還價?」

       張梁滿腹的怨言被堵了個嚴實,氣得渾身直顫,想罵幾句,孝子的帽子又戴著,生怕落了人口實,直到方家的挑夫去得遠了,才走到門口狠罵道:「落井下石,你們方家一屋子的狼。」

       楊嬸在屋簷下瞅了好一時,見他罵性正濃,忙一路小跑到林依屋裡,催她道:「趁他們都沒空,你趕緊收拾物事,錢財甚麼的,先拿過去藏好,免得被人瞧見。」林依感激點頭,將一盒子筆墨紙硯拿出來,勞她先搬過去,再關了房門,爬到床下,使個小鏟子,挖出地下埋藏的三百文錢,再加上黃銅小罐裡的零散鐵錢,總共三百五十二文,她將這錢放到一起,尋了塊巾子包了,塞進衣箱裡。剛忙完,便聽見楊嬸敲門:「三娘子,我來幫你搬箱籠。」

       林依忙去開門,謝道:「虧得有你幫我,八娘子留給我的衣裳,足有兩大箱,我一人哪裡搬得動。」

       楊嬸進了屋,卻不動手,站在牆邊笑得神秘:「我一個老婆子,沒那把力氣,另有人來與你搬。」

       林依朝門外一看,張伯臨與張仲微站在那裡,一本正經:「我們來搭把手。」林依看了楊嬸一眼,頗有些埋怨,楊嬸曉得她的擔憂,忙道:「二夫人被趕回娘家去了,二老爺在房裡生悶氣,外頭無人的。」

       她這話,是為了寬林依的心,卻把門口的兩兄弟唬了一跳,張伯臨幾步衝進屋裡來,急道:「我娘不是回娘家還錢麼,休要胡說。」張仲微疑道:「賣糧虧錢一事,爹不是不再追究了,怎會將娘趕回去?」

       楊嬸被他們一人抓著只胳膊,也急了,忙道:「因著二夫人將糧食低賣高買,家裡虧了錢,二老爺已是氣惱萬分,正這當口,方家還來打劫,一箱子冰就要價一千錢,兩位少爺自個兒算算,咱們家通共虧了多少?」

       即便兩兄弟對家中錢財數目不甚清楚,也大略能猜到這兩筆錢算在一處,對張家乃是大打擊,怨不得張梁發怒,要將方氏趕回娘家去。親娘被趕,他二人很是難過,俱垂了眉眼,不再開腔。楊嬸暗歎,方氏再有不是,也是親娘,做兒子的只有護的,沒得嫌的,難怪林依生了退意。她瞧著這場面有些尷尬,忙出聲打岔道:「兩口箱子呢,怎麼個搬法?」

       兩兄弟回過神來,想起此行目的,忙將心事按下,先挽袖子,準備搬箱籠。林依悄悄將張仲微的手打量一番,輕聲問他道:「你的手還紅腫著,放著我來罷。」張仲微搖了搖頭,稱:「不礙事。」張伯臨取出袖子裡藏的麻繩,道:「咱們有備而來,不消他用手。」他倆時常幫著家裡做農活,手下很是麻利,三兩下就將箱子綁好,留出麻繩兩頭,繫在一根長扁擔上,一人擔了一頭,輕鬆朝偏房去。

正文  第二十七章意外之財

       兩隻大箱子穩穩當當擱至床下,林依福身道謝,張伯臨張仲微兄弟擔心著方氏,沒有久留,朝正房去尋張梁求情去了。

       林依瞧著他們神情憂慮,問楊嬸道:「二夫人真是被趕回去的?不是你聽錯了罷?」

       楊嬸道:「我扯這謊作甚麼,你且瞧著,二老爺不使人去接,二夫人沒臉面回來。」

       林依將屋中唯一一把椅子搬來,請楊嬸坐了,自己則坐到床沿上,又問:「一萬錢雖不少,可那是王氏趁火打劫,與二夫人甚麼相干,二老爺能為這個就趕她回娘家?」

       楊嬸朝她那邊湊了湊,道:「種地的人,都是看天吃飯,今年遭災,明年年成還不知如何,家裡突然短了這麼些錢,吃飯穿衣又不能少,怎麼過活?」

       林依擔憂道:「不至於如此罷,大老爺做官多年,總有些積蓄,他馬上就要到家了。」

       楊嬸笑了一聲,道:「大老爺自個兒房裡幾口人都養不活,這麼些年,也沒見朝家裡拿甚麼錢,等到他們回來,說不定還要靠二老爺呢。」

       張家大房的情況,林依也有耳聞,張大膝下僅有一名獨子,常年疾病纏身,全靠湯藥維持,每年花費不少,確是沒得多餘的錢拿回家裡來。

       楊嬸見她沒了言語,奇道:「我要靠張家養活,才操這個心,他們敗家,你不是得高興,為撒子反倒悶悶不樂?」

       林依苦笑道:「我片瓦都無,張家敗了,我何處安身?」

       楊嬸笑道:「我不過說說罷了,田產還在,哪兒能真敗下來,待到地裡重新種了稻子,轉眼就是錢。」

       這話不錯,只要還有田產,就不至於沒飯吃,林依復又高興起來,暗道,怪不得人人有了錢,首先想著的就是置辦田產。

       楊嬸見她臉上帶了笑,放下心來,起身道:「你運氣好哩,二夫人在娘家待著,無人來催你的房租與飯食錢,趁空想轍,做鞋墊也好,打絡子也好,先把這個月的錢攢齊,免得受她們的閒氣。」她說著說著,一拍腦門,出去了一趟,回來時手裡抓著一把雞毛,笑道:「與二少爺燉雞湯,我把長些的雞毛給你留著,你做幾個毽子去賣,也能換幾個錢。」

       林依連聲道謝:「若不是楊嬸幫著,我在這家裡,不曉得該如何度日。」

       楊嬸擺手道:「順手的事,有撒子好謝的。」她說完便告辭,稱要去廚下做飯,林依送她到簷下,回房時便順手關了房門,一面上栓子,一面想,方氏這時候被趕回娘家,還真是不錯,不然她若是來討房錢,給還是不給?自己手裡雖還有幾百個錢,但若立時就拿出來,難免遭疑,若是不拿,又要受氣,真真是兩難之事,幸好方氏現下不在,正好順理成章地拖上一拖。

       她這樣想著,心情就好了起來,栓好門,取出衣箱裡的錢,將零頭還丟進黃銅小罐,只留了個整數重新包好,又翻出小鏟子,爬到床下,挖坑埋錢。挖著挖著,鏟子碰上了硬物,林依不曾提防,震得手指一麻,她愣了幾秒鐘,又下去幾鏟,挖出個紅色雕漆盒子來,她拂去塵土,開了蓋兒一瞧,裡頭竟是幾張官交子,數了數,共有五張,面值都是一貫,總共整整五貫錢。

       林依又驚又喜,竟舉著交子,趴在床下發了會兒呆,這錢,多半是銀姐所藏,原來她與自己有共同的藏錢方法,怪不得到她出張家門,方氏也未能搜出錢來。錢盒子既已挖出來了,斷沒有再原樣埋回去的道理,林依想佔為己有,又怕他日銀姐上門來討,想著想著,卻又笑了,銀姐如今還是一個妾,出入不自由,哪有機會重回張家,再說這錢也不是她的,乃是張家之物。

       這若放在先前,林依定要將錢還給方氏,討她歡心,但如今經歷過種種,她心境早已改變,毫不客氣地將這五張交子收歸己有。紅漆盒子不知是誰人之物,或是銀姐,亦或是張梁,林依怕人認出來,不敢再用,棄之一旁,單將交子和自己的鐵錢攏作一堆,再分作三份,選了三個不同的地方埋了。她把盒子帶出床底,用小鏟子使勁敲了幾下,砸作個面目全非,再溜到廚房,藉著幫楊嬸燒火,塞進了火焰正旺的灶裡,看著它燒為一團灰燼。

       她到廚房幫忙,乃是平常,但今日楊嬸卻趕她道:「你既是要把錢,就不欠張家的,做活兒作甚?」

       林依笑道:「力氣又不值錢,算這般細作甚麼,我也不為張家,只是想幫幫你。」

       這話中聽,楊嬸笑了,但還是將她推出門外,道:「留著力氣去把毽子做了,早些將錢攢齊。」

       林依感激她關愛之心,笑著應了,回到房中,先做些灑掃的事體,待得物事歸置整齊,才取出雞毛和鐵錢,開始扎毽子。毽子做好,晚飯也得了,她收拾完桌子,藏好毽子,先去廚房洗手。楊嬸盛了碗稀粥出來,問她道:「你是去堂屋吃,還是就在這裡吃?」

       林依一愣,不解其意。楊嬸解釋道:「二老爺還在生氣,說是不吃了,兩位少爺求了他半個時辰,沒得到答覆,動身去方家了。」

       林依朝外望了望,張梁的房門還緊閉著,她接過碗,尋了只板凳坐下,道:「既是只有我們倆吃飯,就在這裡罷,你也來坐下,一起吃點子算了。」

       楊嬸當她是個主子,不肯同桌吃飯,直到林依起身拉她,方才添了碗粥,一同坐下吃了。吃罷飯,林依執意要洗完,楊嬸來趕她,她舉著碗和乾絲瓜瓤子,躲開楊嬸的手,笑道:「毽子已做完,橫豎無事,你好歹讓我活動下,老是坐著也不好。」

       楊嬸無法,只好上前幫她挽袖子,戴攀膊,笑道:「明明是你幫我的忙,倒被你講成是我幫你的忙,這小嘴兒巧得。」她笑完又歎:「這樣的好媳婦,二夫人卻不要,真真是瞎了……」所謂隔牆有耳,何況廚房門又沒關,林依忙撞了她一下,將話題岔開去。楊嬸會意,又歎了一聲,搜出些別的話,與她講些如何賺錢的事體。

作者: plsboy    時間: 2014-9-8 01:01

正文  第二十七章意外之財

       兩隻大箱子穩穩當當擱至床下,林依福身道謝,張伯臨張仲微兄弟擔心著方氏,沒有久留,朝正房去尋張梁求情去了。

       林依瞧著他們神情憂慮,問楊嬸道:「二夫人真是被趕回去的?不是你聽錯了罷?」

       楊嬸道:「我扯這謊作甚麼,你且瞧著,二老爺不使人去接,二夫人沒臉面回來。」

       林依將屋中唯一一把椅子搬來,請楊嬸坐了,自己則坐到床沿上,又問:「一萬錢雖不少,可那是王氏趁火打劫,與二夫人甚麼相干,二老爺能為這個就趕她回娘家?」

       楊嬸朝她那邊湊了湊,道:「種地的人,都是看天吃飯,今年遭災,明年年成還不知如何,家裡突然短了這麼些錢,吃飯穿衣又不能少,怎麼過活?」

       林依擔憂道:「不至於如此罷,大老爺做官多年,總有些積蓄,他馬上就要到家了。」

       楊嬸笑了一聲,道:「大老爺自個兒房裡幾口人都養不活,這麼些年,也沒見朝家裡拿甚麼錢,等到他們回來,說不定還要靠二老爺呢。」

       張家大房的情況,林依也有耳聞,張大膝下僅有一名獨子,常年疾病纏身,全靠湯藥維持,每年花費不少,確是沒得多餘的錢拿回家裡來。

       楊嬸見她沒了言語,奇道:「我要靠張家養活,才操這個心,他們敗家,你不是得高興,為撒子反倒悶悶不樂?」

       林依苦笑道:「我片瓦都無,張家敗了,我何處安身?」

       楊嬸笑道:「我不過說說罷了,田產還在,哪兒能真敗下來,待到地裡重新種了稻子,轉眼就是錢。」

       這話不錯,只要還有田產,就不至於沒飯吃,林依復又高興起來,暗道,怪不得人人有了錢,首先想著的就是置辦田產。

       楊嬸見她臉上帶了笑,放下心來,起身道:「你運氣好哩,二夫人在娘家待著,無人來催你的房租與飯食錢,趁空想轍,做鞋墊也好,打絡子也好,先把這個月的錢攢齊,免得受她們的閒氣。」她說著說著,一拍腦門,出去了一趟,回來時手裡抓著一把雞毛,笑道:「與二少爺燉雞湯,我把長些的雞毛給你留著,你做幾個毽子去賣,也能換幾個錢。」

       林依連聲道謝:「若不是楊嬸幫著,我在這家裡,不曉得該如何度日。」

       楊嬸擺手道:「順手的事,有撒子好謝的。」她說完便告辭,稱要去廚下做飯,林依送她到簷下,回房時便順手關了房門,一面上栓子,一面想,方氏這時候被趕回娘家,還真是不錯,不然她若是來討房錢,給還是不給?自己手裡雖還有幾百個錢,但若立時就拿出來,難免遭疑,若是不拿,又要受氣,真真是兩難之事,幸好方氏現下不在,正好順理成章地拖上一拖。

       她這樣想著,心情就好了起來,栓好門,取出衣箱裡的錢,將零頭還丟進黃銅小罐,只留了個整數重新包好,又翻出小鏟子,爬到床下,挖坑埋錢。挖著挖著,鏟子碰上了硬物,林依不曾提防,震得手指一麻,她愣了幾秒鐘,又下去幾鏟,挖出個紅色雕漆盒子來,她拂去塵土,開了蓋兒一瞧,裡頭竟是幾張官交子,數了數,共有五張,面值都是一貫,總共整整五貫錢。

       林依又驚又喜,竟舉著交子,趴在床下發了會兒呆,這錢,多半是銀姐所藏,原來她與自己有共同的藏錢方法,怪不得到她出張家門,方氏也未能搜出錢來。錢盒子既已挖出來了,斷沒有再原樣埋回去的道理,林依想佔為己有,又怕他日銀姐上門來討,想著想著,卻又笑了,銀姐如今還是一個妾,出入不自由,哪有機會重回張家,再說這錢也不是她的,乃是張家之物。

       這若放在先前,林依定要將錢還給方氏,討她歡心,但如今經歷過種種,她心境早已改變,毫不客氣地將這五張交子收歸己有。紅漆盒子不知是誰人之物,或是銀姐,亦或是張梁,林依怕人認出來,不敢再用,棄之一旁,單將交子和自己的鐵錢攏作一堆,再分作三份,選了三個不同的地方埋了。她把盒子帶出床底,用小鏟子使勁敲了幾下,砸作個面目全非,再溜到廚房,藉著幫楊嬸燒火,塞進了火焰正旺的灶裡,看著它燒為一團灰燼。

       她到廚房幫忙,乃是平常,但今日楊嬸卻趕她道:「你既是要把錢,就不欠張家的,做活兒作甚?」

       林依笑道:「力氣又不值錢,算這般細作甚麼,我也不為張家,只是想幫幫你。」

       這話中聽,楊嬸笑了,但還是將她推出門外,道:「留著力氣去把毽子做了,早些將錢攢齊。」

       林依感激她關愛之心,笑著應了,回到房中,先做些灑掃的事體,待得物事歸置整齊,才取出雞毛和鐵錢,開始扎毽子。毽子做好,晚飯也得了,她收拾完桌子,藏好毽子,先去廚房洗手。楊嬸盛了碗稀粥出來,問她道:「你是去堂屋吃,還是就在這裡吃?」

       林依一愣,不解其意。楊嬸解釋道:「二老爺還在生氣,說是不吃了,兩位少爺求了他半個時辰,沒得到答覆,動身去方家了。」

       林依朝外望了望,張梁的房門還緊閉著,她接過碗,尋了只板凳坐下,道:「既是只有我們倆吃飯,就在這裡罷,你也來坐下,一起吃點子算了。」

       楊嬸當她是個主子,不肯同桌吃飯,直到林依起身拉她,方才添了碗粥,一同坐下吃了。吃罷飯,林依執意要洗完,楊嬸來趕她,她舉著碗和乾絲瓜瓤子,躲開楊嬸的手,笑道:「毽子已做完,橫豎無事,你好歹讓我活動下,老是坐著也不好。」

       楊嬸無法,只好上前幫她挽袖子,戴攀膊,笑道:「明明是你幫我的忙,倒被你講成是我幫你的忙,這小嘴兒巧得。」她笑完又歎:「這樣的好媳婦,二夫人卻不要,真真是瞎了……」所謂隔牆有耳,何況廚房門又沒關,林依忙撞了她一下,將話題岔開去。楊嬸會意,又歎了一聲,搜出些別的話,與她講些如何賺錢的事體。
正文  第二十八章因禍得福

       楊嬸提供的賺錢方法,不外乎是納鞋墊、打絡子,林依才發了筆小財,正想著投資呢,不願再做這些既辛苦又賺不到錢的活計,便問道:「楊嬸,沒有別的事情可做?」

       楊嬸奇道:「女孩兒家,不靠這些賺錢,還能做甚麼?刺繡織布,你又不會。」

       林依有買田地的念頭,又不願露財,想了想,編了篇話出來,道:「前幾日,我瞧見有人挨家挨戶地敲門,問別個賣不賣田,這是甚麼緣故?」

       楊嬸答道:「饑荒哩,好多人十來天吃不上一粒米,實在餓得不行,將幾畝薄田賤賣了去,換幾袋子口糧回來,先將這陣子熬過去。」

       林依好奇問道:「只能換幾袋糧食?如今田價賤麼?」

       楊嬸反問:「我哪裡曉得價錢,又買不起,你問這個作甚?」

       林依低頭洗碗,狀了不在意的模樣,道:「隨口問問罷了。」

       楊嬸未疑其他,道:「你要想曉得,隔壁去問問便知,他家正想賣田換口糧哩。」

       林依笑道:「若是出門碰見,順口問一聲罷了,我也是個無錢的,特特去問這個作甚。」她洗完碗,幫著楊嬸把廚房收拾乾淨,又從缸裡舀了一大鍋水燒著,預備待會兒洗澡。

       剛把鍋蓋蓋上,張伯臨在門口探頭,問道:「可有飯吃?」林依開了櫥櫃的門與他瞧,道:「還是熱的,叫楊嬸與你們送去房裡?」張伯臨搖頭,朝身後喚了一聲「二小子」,直徑朝小桌邊坐下,叫楊嬸添飯來。楊嬸瞧著他們兩個狼吞虎嚥,連聲喊:「慢著些,當心噎著。」

       張伯臨笑道:「一碗稀粥,通共沒幾粒米,想噎著都難。」幾人都笑起來,楊嬸又與他盛了一碗,問道:「你們是去舅舅家,這時候回來,怎卻連飯都沒吃?」

       林依猜想是方氏一事不大順利,忙扯了扯楊嬸的袖子,叫她莫要再提。張伯臨瞧見了她的動作,卻道:「我娘沒說是被趕回去的,因此舅娘待她還好。」張仲微接過話頭,到:「我們去求舅舅將冰價降一降,他卻稱病不見我們,咱們氣不過,這才沒吃飯就跑回來了。」

       林依對冰價不甚關心,問了句別的:「八娘子還好?」

       兩兄弟都不吱聲,林依黯然,楊嬸亦跟著傷心,一時間四人都沉默下來。

       待得他倆吃完飯,楊嬸收拾碗筷,林依守著燒水,張伯臨盯著開始冒氣的大鍋看了一時,突然道:「要是製冰同燒水一般容易就好了。」

       張仲微道:「製冰也不難,我聽人講,東京滿大街都有商販推著車,賣那加了糖的小碗冰,只不過咱們眉山城太小,冰才成了稀罕物件。」

       張伯臨驚喜道:「真的?伯父馬上就要到家,咱們問問他,可曉得製冰的法子。」

       張仲微記起張棟是在東京住過的,也歡喜起來,道:「伯父為官多年,肯定曉得,咱們且等他回來。」

       林依朝灶裡塞著柴火,心道,製冰本來就不難,買來芒硝,她也會制。但這話,她沒講出來,張家窮困些,她的日子才好過,再者,她也不願去出這風頭,雖說賣冰能賺錢,但她連安穩日子都無法保障,賺了錢遲早也是被方氏奪去,何苦來哉。

       張伯臨與張仲微還在興致勃勃地討論製冰的事體,楊嬸聽了好一時,終於忍不住潑涼水:「等到大老爺回來,老太爺就該出殯了,還要你們做出冰來作甚?」

       張伯臨聽了這話,立時想轉過來,大失所望,張仲微卻道:「無妨,咱們曉得了法子,制些冰拿去街上賣也是好的。」

       張伯臨正附和,楊嬸又一盆子涼水潑過去:「製冰的材料須得幾多錢,二位少爺可曉得,若是人人都買得起冰,還等得到你們來制?」

       到底是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書生,還不如楊嬸一個奶娘懂的多,林依忍不住抿嘴笑了。張伯臨與張仲微苦惱道:「就沒別的法子把虧空補上了?」

       林依舀了水朝門外提,路過他們身旁,順口道:「你們是學子,操這份心作甚,好好唸書,中個進士回來,比甚麼都強。」這話他倆都愛聽,轉了笑臉出來,說笑著朝臥房去了。

       林依將水拎至房內,倒進木盆,邊洗澡,邊思忖,所謂悖入悖出,意外之財,還是早些花掉的好,明日就想個由頭出來,去隔壁家打聽打聽田地的價格。

       田產雖有保障,生財卻不快,她也曾想過,做些個一本萬利的事體,但她穿越前,學的乃是公共管理,那些專業課,她掰著指頭數了又數,也沒能尋出個管用的來;穿越文倒是看過幾篇,百度大嬸也時常拜訪,但她來北宋這兩年,見的都是險惡事,深知賺錢易,守財難,像她這般的孤身弱女,恐怕是賺得越多,死得越快。她雖過得困苦,卻是樂觀惜命,想多活幾年的,因此把那些不切實際的念頭統統打消,選了條最穩妥的路來。

       第二日,楊嬸來喚她吃早飯,道:「大老爺到了成都,三少爺又病了,二老爺帶著兩位少爺接去了,今兒還是只有咱們倆吃飯。」

       林依點頭道:「那還是就在廚下吃,免得將碗筷搬來搬去。」

       楊嬸自然樂得便宜,應了一聲,快手快腳將醃菜稀粥擺好,同她兩個吃飯。林依喝完粥,問道:「大老爺一家,今晚怕是就要到了,你要不要收拾屋子,我與你搭把手。」

       楊嬸攤手道:「按理是該收拾的,可二夫人不在家,我又不曉得安排他們住哪間,怎生是好?」

       林依明白她的意思,張棟離家多年,他當初住的舊房間,早就改作了他用,如今正房雖還有兩間空屋,但主人不發話,楊嬸一個下人,哪裡敢擅自作主去佈置。

       楊嬸收拾起碗筷,拍了拍圍裙,道:「真是在家嫌,不在家又欠,二老爺哪裡是當家過日子的人,二夫人再不回來,家裡要亂套了。」

       林依道:「照你這般講,二夫人怕是要回來了,我趕緊趁她不在,去城裡把毽子賣了。」

       楊嬸笑道:「你如今是租客,只要把足了房租與飯食錢,哪個能管得著你去哪兒?」

       林依細細一想,還真是這麼回事,她不禁一樂,凡事都有好壞兩面,這算不算得了因禍得福?

作者: plsboy    時間: 2014-9-8 01:02


正文  第二十章休妻風波

       方氏進張家門二十來年,在長輩面前向來是恭恭敬敬,從沒出過岔子,不曾想,卻因賣糧一事被公爹罵作不孝,這罪名可不算小,她心中驚慌又氣惱,叫過任嬸就是一頓劈頭蓋臉的責罵,還罰了她足足三個月的月錢。

       任嬸沒盼到漲月錢,反倒被罰了去,胸中氣悶難當,出門就去尋銀姐,叫她將錢補來。銀姐好笑道:「又無人逼著你使用我想的法子,你自己要討好賣乖,怎怪得了旁人?」

       任嬸不是甚麼良善人,被這話逼急,抖狠道:「不給也行,我到二夫人面前把你的舊賬抖一抖,她正愁對你無處下刀呢。」

       銀姐心裡還是怕的,忙轉了笑臉出來,稱方纔的話都是玩笑,又補了任嬸四個月的月錢,這才將她安撫住。任嬸多得了錢,再面對方氏的責罵,就不當回事,倒是方氏見她恭順,反倒過意不去,罵過幾回,也就停了。

       張老太爺到底沒能熬過去,拖了半個月,病情越來越重,漸漸的呼吸困難,食水不進,於一天夜裡,闔上了眼睛。

       張家舉喪,搭設靈堂,通告鄉鄰,方氏取了孝衣來與眾人換上,又親筆書信兩封,一封與在外做官的張棟,一封與京城趕考的張梁,叫他兩個趕緊回來奔喪。此時已是夏季,天氣炎熱,出殯迫在眉睫,但張棟張梁二人均是路途遙遠,月餘過去,還不見影子,方氏無法,日夜發愁。

       任嬸出主意道:「舅老爺家有錢,年年熱天,地窖裡都是有冰消暑的,二夫人何不回娘家借幾塊來,擱在靈堂上,降一降熱氣。」

       此法甚好,方氏大喜,當即遣了家中唯一不用服孝的林依去方家借冰。林依到了方家,求見王氏,向她道明來意。王氏願意借冰,但卻有條件,道:「所謂親兄弟明算賬,何況我們與張家,只是姻親,你若要借冰,須得先寫個借條來。」

       這要求雖不近情理,卻不算過分,但林依做不了主,只得又匆匆往回趕,去叫方氏拿主意。方氏在王氏跟前,從來未贏過,歎道:「若向其他有錢人家去討,指不定還得拿現錢出來呢,借條就借條罷。」

       林依聽她這般講,便取了筆墨來,請她寫了個條兒,攥在手裡重赴方家。這回王氏很爽快,接了借條收好,馬上命人開地窖,搬了兩箱子冰出來,幫林依送到張家去。

       這兩箱子冰解了方氏的燃眉之急,令她安下心來,每日守在靈堂,只等張棟張梁歸家。

       且說張梁,去年九月秋闈就結束了,他卻一路遊山玩水,過完了年才踏上歸途,不料剛剛入蜀,便接到老父去世的噩耗,他大驚失色,趕緊換了孝衣,馬不停蹄地趕回家中,撲倒在張老太爺靈前,嚎啕大哭。

       方氏見他是獨身一人回來的,身旁並未跟著金姐銅姐,心裡不免有幾分高興,但時值孝中,不敢露笑顏,趕緊將頭垂得低低的。

       張梁哭了好些時方才停下,跪在靈前朝四面看了看,問方氏道:「大哥還未回?」

       方氏搖了搖頭,道:「這都快兩個月了,你才到家,大哥路途更遠,想必還要再過些日子。」說完又擔憂:「不等大哥見爹最後一面,不敢大殮,冰又不夠用了,我還去娘家借些來?」

       張梁瞧見了靈堂四個角落擱的冰盆,心道方氏辦事不錯,便點了點頭,叫她自去打理。於是方氏回房,提筆寫借條,交與林依去辦。林依袖著借條,熟門熟路地朝方家跑,暗道,張棟怎地還不回來,這已是第五張借條了,待到喪事辦完,得還多少冰?

       又兩箱子冰搬進靈堂,張梁與方氏親自抬了箱子,將冰倒進盆裡。方氏到底是四十來歲的人了,體力不支,待得四盆子冰都裝滿,她已累得直不起腰,但靈堂未撤,她不敢私自去歇息,只好借口上茅廁,走去偏房小歇。

       自張梁回來,銀姐一直安安靜靜,一句話也無,此刻見方氏出去,大好機會擺在眼前,忙行動起來,先悄悄取出袖子裡藏的小瓶,倒出幾滴薑汁,抹在眼角處,再眼淚汪汪地湊到張梁身旁,作了副難忍悲痛的模樣,道:「老爺怎地也不問問,老太爺突然去世,是因何緣由?」

       這個張梁還真沒想過,只道張老太爺已近七旬,年事已高,逝世乃是正常,但銀姐既然這般問,肯定有原因,便向她問詳細。

       銀姐揉了揉有些疼痛的眼睛,壓低了聲音回道:「老太爺是讓夫人給氣死的,老爺竟是不知麼?」

       張梁一驚,但卻沒信她,斥道:「休要胡說,夫人孝順,乃是村裡公認的。」在他心裡,方氏雖不容人,但侍奉老人,實屬盡心盡力,不然他也不會放心進京,把一大家子都丟給她。

       銀姐見他不信,便將方氏賣糧一事講與他聽,道:「若不是夫人賣了糧,害得老太爺失信於人,他老人家怎會氣病?這難道不是不孝?老太爺病在床上時,還這樣罵她來著哩。」

       張梁經這風一扇,起了些火苗,立時喚了方氏進來,問她為何要忤逆老太爺,偷著賣糧。

       方氏與他夫妻多年,深知他稟性與張老太爺不同,反問道:「咱們的糧食,可不是天上掉下來的,你願意白白分發出去,讓咱們自己吃虧?」

       張梁啞口無言,若換了他,也定然不願意,但這話他沒法講出口,便埋怨道:「就算不願意,也當婉轉些,怎可惹爹生氣。」

       方氏辯道:「哪裡是我惹了爹生氣,明明是村裡人貪得無厭,怪爹少發了一天糧,這才把他氣病了。」

       銀姐瞧得張梁的一點子火氣漸漸地要熄下去,忙添了一把火,道:「老太爺向來是言出必行的人,卻被夫人害得失信於人,一出門就被人指指點點。老爺你是曉得的,老太爺最愛串門子,卻因夫人把糧賣了,大門都不敢出,他能不氣病?」

       她這話,與方氏的其實是一個意思,但側重點卻有不同,聽在張梁耳裡,別有一番滋味,令他思忖起來。

       銀姐見目的達到,不再多話,背過身去又抹了點兒薑汁,撲到靈前跪了,哭個不停,叫些個「老太爺太冤」之語。

       張梁本沒想怎樣,卻被她這番舉動激著,下不來台,帶了些氣惱問她道:「你究竟甚麼意思?」

       銀姐住了哭聲,抽泣道:「老太爺病重時,我在跟前侍候,聽得他說,要二老爺休了二夫人呢。」

       方氏氣極,大罵她胡說八道,但銀姐之所以敢這樣講,卻是有緣由的,張老太爺病中不忘斥責方氏,讓她輕易不敢近前,照料他的重任,就落在了銀姐與任嬸身上,因此銀姐能聽見那話,也不是不可能。

       妻子不同妾室,方家又有錢有勢,豈能說休就休,但事關張老太爺,張梁不敢不慎重,遂命人去喚任嬸來與銀姐作證,但任嬸卻不知躲到哪裡去了,怎麼也尋不到,他只得將此事先按下,等任嬸回來,聽了證詞再作打算。

正文  第二十一章迷霧重重

       任嬸尋不到,銀姐無心守靈,尋了個借口出來,悄悄躲進下人房。晚上任嬸自外頭回來,一推門,見銀姐坐在桌前,唬了一跳,暗歎,躲了一整天,還是沒躲掉。她取過燈台,動手點燈,勉強笑道:「銀姨娘今日怎地得閒到我屋裡坐?」

       銀姐按住她的手,不許她取燈,冷笑道:「別跟我打馬虎眼,講好的事情,為何反悔。」

       任嬸跺腳道:「我啥時候和你講好了,當時我就沒答應,若二夫人被休,我這個陪嫁也要跟著倒霉,這樣的證人,我才不做。」

       銀姐按著她的手站起身來,急道:「老太爺分明講過出婦的話,你不是也聽見了?又不是我誣陷二夫人,你為何不作這個證,我這裡少不了你的好處。」

       任嬸使勁兒抽出手來,眼神左右飄移,道:「老太爺病中口齒不清,我沒聽仔細,不曉得講的是甚麼。」

       銀姐見她當面扯謊,氣道:「你若不幫我,我去二夫人面前告你。」

       這話唬不住任嬸,她笑道:「銀姨娘,咱們半斤八兩,誰也不是甚麼好人,還是省省罷,各自閉嘴,才有好日子過。」

       銀姐自來到張家,從來都是錢財開道,就忘了去琢磨其他利害關係,此刻碰壁,才幡然醒悟,任嬸到底還是方氏的人,能收買,卻貼不了心,一到關鍵時候,她還是向著方氏多些。她這時候想通,卻是遲了,沒了證人,若被方氏反告個誣陷,她可真就翻不了身了。

       任嬸已在催她出去,免得被人瞧見。銀姐走出門來,被風一吹,才發覺背後出了一層冷汗,冰涼一片。她正躊躇,不敢重回靈堂,忽見林依提著一桶水,在朝臥房走,忙一路小跑過去,跟著她走到房門口。

       林依心下詫異,停了腳步不推門,回過身道:「銀姨娘不在靈堂守著,跟著我作甚麼?」

       銀姐故作神秘道:「有好事與你講。」

       林依將水桶放到地上,退後一步,笑道:「既是好事,銀姨娘可千萬不能告訴我。」

       銀姐愣道:「為何?」

       林依道:「銀姨娘忘了,你上回的事,還是我去二夫人面前告的密,你不怕我又壞你好事?」

       銀姐聽她這般講,還真猶豫起來,林依趁她恍神,忙重提了水桶,閃身進門,不料銀姐反應極快,將身子一側,竟從門邊擠了進來。

       林依哭笑不得地望著她,道:「先前你三番兩次到我屋裡來,累得我被任嬸陷害,還嫌不夠?」

       銀姐道:「任嬸陷害你的話,也就二夫人相信,誰叫她嫌惡你呢。」

       這是實話,林依沒作聲。

       銀姐又道:「若這家裡沒得二夫人,你豈不是就翻了身?」

       林依一驚:「你要作甚麼?」

       銀姐笑道:「放心,喪天害理的事,我不會做。」她將張老太爺病中之語講了一遍,道:「絕好的機會,是不是?讓二老爺遵從父命,休了二夫人,你就再不用小心翼翼過活,也不用擔心被她退了親事。」

       林依不置可否,只淺淺一笑,問道:「與你有何好處?」

       銀姐不願講實情,只道:「若不是她屢屢壞我的事,我早就重得自由身,獨自快活去了,這份氣,我嚥不下。」

       林依暗歎,這點子忍耐勁兒都無,怎麼作妾?眼見得桶裡的水都涼了,她著急起來,道:「我勸你熄了這份心思,你這般不懂得低頭伏小,就算二夫人離了張家,二老爺再娶一位進來,還是不會待見你。」說完將門拉開,趕她出去。

       銀姐哪裡肯走,不僅不動身,反就勢坐到了桌邊,一副你不答應我就不挪窩的架勢。林依見她秉性難改,也不再勸她,自己朝門邊走,道:「我也想通了,與個妾作對,實在不算甚麼,我這就去告訴二夫人,你逼我去作偽證。」

       銀姐急得跳將起來,死命扯住她袖子,道:「我沒扯謊,老太爺確是講過這話。」

       「這話你留著與二老爺二夫人講去,我連自己的主都做不得,幫不了你。」林依拖著她前行幾步,用另一隻手打開門,高聲叫道:「楊嬸。」

       銀姐見她真個兒叫嚷起來,臉色突變,忙放了她的胳膊,疾步離去。楊嬸已是聽見了林依喚她,跑過來問道:「撒子事?我怎地看見銀姨娘從你屋裡出來?」

       林依以前就被人誤解,這回不敢再替銀姐隱瞞,將方纔事體講與楊嬸聽,苦笑道:「我一向奉行明哲保身,卻屢屢被麻煩找上門。」

       楊嬸笑道:「她這回還真沒扯謊,老太爺要出婦的話,我也隱約聽見過。」

       林依驚訝道:「真有此事?怪不得銀姐有恃無恐,敢當面與二夫人作對。」

       楊嬸朝四周看了看,低聲道:「是真事兒又如何,兩位少爺都大了,方家又有權勢,大夥兒都當那是老太爺的氣話,無人願去作證的,這回銀姨娘要倒霉了。」

       林依不解:「父翁要求出婦,兒子可以不聽的?不怕被人說道?」

       楊嬸嗐了一聲,道:「你到底還是太小,不曉得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老太爺不過是病重氣話,又不是當面囑咐二老爺,難不成真為了這個,就讓張、方兩家交惡?別忘了,八娘子可還在方家做著媳婦哩。」

       原來姻親關係錯綜複雜,休妻不是件簡單的事,林依自嘲一笑,自己果然還是個「新人」,她想了一想,還是有些不解:「銀姨娘平時挺精明的人,這道理她不明白?為何今日行事如此魯莽?」

       楊嬸欲言又止,只道那緣由,不好講與未嫁的小娘子聽,不願開口。林依不是個愛打聽的人,但又怕不明情況,被人陷害了去,便將楊嬸拉進屋內,道:「非是我不知羞,只是怕銀姨娘害我,橫豎這裡只有我們兩個,你講與我聽聽又何妨。」

       楊嬸猶豫道:「這事兒我也只是道聽途說——二夫人要將銀姨娘送人哩,只等老太爺大斂就動手,銀姨娘再不奮力一搏,就要來不及了。」

       林依越聽越奇,問道:「二老爺不是發過話麼,二夫人要是敢送,早就送了,還會等到今日?」

       楊嬸含混其詞起來,只道二夫人有十足的把握說服二老爺,詳盡情況卻不肯再透露。

作者: plsboy    時間: 2014-9-8 01:02


正文  第二十一章迷霧重重

       任嬸尋不到,銀姐無心守靈,尋了個借口出來,悄悄躲進下人房。晚上任嬸自外頭回來,一推門,見銀姐坐在桌前,唬了一跳,暗歎,躲了一整天,還是沒躲掉。她取過燈台,動手點燈,勉強笑道:「銀姨娘今日怎地得閒到我屋裡坐?」

       銀姐按住她的手,不許她取燈,冷笑道:「別跟我打馬虎眼,講好的事情,為何反悔。」

       任嬸跺腳道:「我啥時候和你講好了,當時我就沒答應,若二夫人被休,我這個陪嫁也要跟著倒霉,這樣的證人,我才不做。」

       銀姐按著她的手站起身來,急道:「老太爺分明講過出婦的話,你不是也聽見了?又不是我誣陷二夫人,你為何不作這個證,我這裡少不了你的好處。」

       任嬸使勁兒抽出手來,眼神左右飄移,道:「老太爺病中口齒不清,我沒聽仔細,不曉得講的是甚麼。」

       銀姐見她當面扯謊,氣道:「你若不幫我,我去二夫人面前告你。」

       這話唬不住任嬸,她笑道:「銀姨娘,咱們半斤八兩,誰也不是甚麼好人,還是省省罷,各自閉嘴,才有好日子過。」

       銀姐自來到張家,從來都是錢財開道,就忘了去琢磨其他利害關係,此刻碰壁,才幡然醒悟,任嬸到底還是方氏的人,能收買,卻貼不了心,一到關鍵時候,她還是向著方氏多些。她這時候想通,卻是遲了,沒了證人,若被方氏反告個誣陷,她可真就翻不了身了。

       任嬸已在催她出去,免得被人瞧見。銀姐走出門來,被風一吹,才發覺背後出了一層冷汗,冰涼一片。她正躊躇,不敢重回靈堂,忽見林依提著一桶水,在朝臥房走,忙一路小跑過去,跟著她走到房門口。

       林依心下詫異,停了腳步不推門,回過身道:「銀姨娘不在靈堂守著,跟著我作甚麼?」

       銀姐故作神秘道:「有好事與你講。」

       林依將水桶放到地上,退後一步,笑道:「既是好事,銀姨娘可千萬不能告訴我。」

       銀姐愣道:「為何?」

       林依道:「銀姨娘忘了,你上回的事,還是我去二夫人面前告的密,你不怕我又壞你好事?」

       銀姐聽她這般講,還真猶豫起來,林依趁她恍神,忙重提了水桶,閃身進門,不料銀姐反應極快,將身子一側,竟從門邊擠了進來。

       林依哭笑不得地望著她,道:「先前你三番兩次到我屋裡來,累得我被任嬸陷害,還嫌不夠?」

       銀姐道:「任嬸陷害你的話,也就二夫人相信,誰叫她嫌惡你呢。」

       這是實話,林依沒作聲。

       銀姐又道:「若這家裡沒得二夫人,你豈不是就翻了身?」

       林依一驚:「你要作甚麼?」

       銀姐笑道:「放心,喪天害理的事,我不會做。」她將張老太爺病中之語講了一遍,道:「絕好的機會,是不是?讓二老爺遵從父命,休了二夫人,你就再不用小心翼翼過活,也不用擔心被她退了親事。」

       林依不置可否,只淺淺一笑,問道:「與你有何好處?」

       銀姐不願講實情,只道:「若不是她屢屢壞我的事,我早就重得自由身,獨自快活去了,這份氣,我嚥不下。」

       林依暗歎,這點子忍耐勁兒都無,怎麼作妾?眼見得桶裡的水都涼了,她著急起來,道:「我勸你熄了這份心思,你這般不懂得低頭伏小,就算二夫人離了張家,二老爺再娶一位進來,還是不會待見你。」說完將門拉開,趕她出去。

       銀姐哪裡肯走,不僅不動身,反就勢坐到了桌邊,一副你不答應我就不挪窩的架勢。林依見她秉性難改,也不再勸她,自己朝門邊走,道:「我也想通了,與個妾作對,實在不算甚麼,我這就去告訴二夫人,你逼我去作偽證。」

       銀姐急得跳將起來,死命扯住她袖子,道:「我沒扯謊,老太爺確是講過這話。」

       「這話你留著與二老爺二夫人講去,我連自己的主都做不得,幫不了你。」林依拖著她前行幾步,用另一隻手打開門,高聲叫道:「楊嬸。」

       銀姐見她真個兒叫嚷起來,臉色突變,忙放了她的胳膊,疾步離去。楊嬸已是聽見了林依喚她,跑過來問道:「撒子事?我怎地看見銀姨娘從你屋裡出來?」

       林依以前就被人誤解,這回不敢再替銀姐隱瞞,將方纔事體講與楊嬸聽,苦笑道:「我一向奉行明哲保身,卻屢屢被麻煩找上門。」

       楊嬸笑道:「她這回還真沒扯謊,老太爺要出婦的話,我也隱約聽見過。」

       林依驚訝道:「真有此事?怪不得銀姐有恃無恐,敢當面與二夫人作對。」

       楊嬸朝四周看了看,低聲道:「是真事兒又如何,兩位少爺都大了,方家又有權勢,大夥兒都當那是老太爺的氣話,無人願去作證的,這回銀姨娘要倒霉了。」

       林依不解:「父翁要求出婦,兒子可以不聽的?不怕被人說道?」

       楊嬸嗐了一聲,道:「你到底還是太小,不曉得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老太爺不過是病重氣話,又不是當面囑咐二老爺,難不成真為了這個,就讓張、方兩家交惡?別忘了,八娘子可還在方家做著媳婦哩。」

       原來姻親關係錯綜複雜,休妻不是件簡單的事,林依自嘲一笑,自己果然還是個「新人」,她想了一想,還是有些不解:「銀姨娘平時挺精明的人,這道理她不明白?為何今日行事如此魯莽?」

       楊嬸欲言又止,只道那緣由,不好講與未嫁的小娘子聽,不願開口。林依不是個愛打聽的人,但又怕不明情況,被人陷害了去,便將楊嬸拉進屋內,道:「非是我不知羞,只是怕銀姨娘害我,橫豎這裡只有我們兩個,你講與我聽聽又何妨。」

       楊嬸猶豫道:「這事兒我也只是道聽途說——二夫人要將銀姨娘送人哩,只等老太爺大斂就動手,銀姨娘再不奮力一搏,就要來不及了。」

       林依越聽越奇,問道:「二老爺不是發過話麼,二夫人要是敢送,早就送了,還會等到今日?」

       楊嬸含混其詞起來,只道二夫人有十足的把握說服二老爺,詳盡情況卻不肯再透露。

正文  第二十三章一箭雙鵰

       第二日清晨,林依尚在睡夢中,忽聽得外頭任嬸喚她:「林三娘,去廚房幫著做飯。」她揉了揉眼,心下奇怪,天還未亮透,做的是哪門子飯,再說廚下之事,不是楊嬸管著麼,怎卻是任嬸來喚?

       身在別人家,再不情願,也得起床,林依抓過枕邊的衣裳披上,發現另半邊床是空的,她繫腰帶的手,不自覺停了半拍,但不及細想,敲門聲震天,只得匆匆穿好衣裳去開門。任嬸站在門外,眼神卻沒落在她身上,而是越過她的頭頂,朝屋裡掃了幾眼,問道:「金姐呢?」

       林依的心猛地一跳,臉上卻是平靜非常,答道:「許是上茅廁去了罷。」

       任嬸的聲量高了起來:「甚麼茅廁,我才從茅廁過來,一個人也無。」

       林依瞟她一眼,道:「沒去就沒去,你衝我嚷嚷甚麼。」

       任嬸沒有理她,轉頭朝另一邊叫道:「二夫人,林三娘把金姐放跑了。」

       方氏好似等著一般,聞聲立時就趕了來,怒問林依道:「你吃我家的,穿我家的,為何要吃裡爬外,助金姐逃走?」

       楊嬸已在旁聽了一時,插嘴道:「還未四下找過呢,不一定就是逃走了。」

       方氏狠狠瞪了楊嬸一眼,卻尋不出話反駁,只得叫她與任嬸兩個,四處去找。林依垂了眼簾,唇邊浮上一絲冷笑,還尋甚麼,分明是個圈套。果不其然,楊嬸將菜地都尋了個遍,還是未能找出金姐來。

       方氏得意道:「林三娘,你還有甚好說?」

       林依道:「金姐的賣身契在二夫人手裡收著呢,她能怎麼逃?」

       楊嬸正替她著急,聽得她這般講,心下一鬆,臉上顯出笑來。不料方氏早有準備,道:「賣身契不是讓你偷走了麼,你休要狡辯。」

       林依還要再說,方氏卻道:「留著話與二老爺講去罷。」

       任嬸上前一步,拉了林依的胳膊,推推攘攘,到得靈堂。張梁守靈還未結束,忽見一群人湧進來,驚問緣由。方氏叫林依到靈前跪了,向張梁道:「老爺,昨兒我急著來守靈,將金姐的賣身契擱在臥房桌上,不曾想被林三娘偷了去,趁夜將金姐放跑了。」

       張梁不大相信:「真跑了?」

       方氏點頭,喚過任嬸與楊嬸,道:「我才叫她們尋過,不見人影。」

       張梁大為光火,走到林依面前,怒問:「放走金姐,與你有何好處?」

       林依心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這緣由,方氏必定已替自己想好了。果然,方氏在一旁代答道:「這還用問,必定是她收了金姐的錢。」

       張梁氣道:「我張家並不曾薄待了她,她居然幫著外人。」他在靈堂內疾走了兩圈,將手一揮,命方氏搜房,稱要瞧一瞧金姐到底給了林依甚麼好處,令她不顧張家養育情,恩將仇報。

       方氏領著眾人出去,臨到林依房門前,悄悄將一張交子塞進任嬸手裡,那意思是,若搜不出錢,就用這個充數。任嬸會意,把交子攥在手裡,同楊嬸去搜房。楊嬸偏著林依,草草將櫃子翻了翻,便道無錢。既是有準備,任嬸也懶得費力,將手伸到衣箱裡攪了幾下,再拿出來時,手上就多了那張交子,裝作驚訝萬分,嚷道:「二老爺,二夫人,林三娘果真收了金姐的好處。」

       張梁氣得鬍子直抖,命方氏將林依鎖進房裡,不許給飯吃。方氏忙交代給任嬸去辦,扶著他的胳膊離去,口中稱:「到底養不熟,老爺莫要氣壞了身子。」

       楊嬸拉了林依一把,急道:「你怎地也不辯解兩句?」

       林依苦笑道:「色色都替我想好了,我還能辯甚麼?」

       任嬸看了她一眼,小聲嘀咕:「曉得就好。」說完一把將她推進屋內,鎖上了門。

       林依收了交子,放走金姐的事,很快傳了開去,張仲微得知此消息,焦急非常,問張伯臨道:「那交子定是賣絡子的錢,她為何不辯?」張伯臨先將堆滿絡子的櫃子指了一指,笑話他道:「真是賣絡子的錢?明明是你向我借了去,把給她的。」

       張仲微將一方硯台重重頓了頓,道:「三娘子餓著肚子呢,哥哥還有心玩笑。」張伯臨見他是真急了,忙道:「傻小子,她是不願把你供出來撒,娘是甚麼心思,你不曉得?她若照實講了,那被罰的人,可就要加上你一個了。」

       張仲微這才明白過來,原來林依是為了護他,才不開口,他心下感動莫名,暗道,她待我有情義,我卻不能讓她受苦。他抓了硯台,又是重重一頓,似下定了決心一般,衝了出去。

       張伯臨見他舉動有異,追在後頭喊道:「二小子,你去作甚?」張仲微不回頭,答道:「我去與爹娘講明白。」

       張伯臨急得原地跳了兩下,直呼「傻小子」,待要追著去抓他的衣襟,卻是沒抓住,只得由他去了。張仲微狂奔至靈堂,跪倒在張梁與方氏面前,道:「三娘子的錢,不是金姐把的,乃是我瞧著她編的的絡子好,非逼著她拿出來賣了,換得的錢。」他以為把事情攬到自己身上,方氏便會放過林依,哪曉得在方氏眼裡,只要二人有接觸,不管誰主動,都是不可原諒。

       方氏臉色陰晴不定,過了一時,突然問張梁:「老爺如何看待?」

       所謂先入為主,張梁已認定金姐是林依放走的,心裡恨著她,便不置可否,推道:「家務事,你自打理,不必問我。」

       方氏望著地下的張仲微,很有些恨鐵不成鋼,狠了狠心,喚來任嬸,命她取家法。張家的家法,乃是一條戒尺,還是張伯臨兄弟小時讀書不用功,用來打手掌心使的,方氏下了決心要斷掉張仲微的心思,高舉了戒尺,毫不留情,一下一下,都是實打實。

       張仲微的手掌心,很快紅腫起來,方氏到底心疼親兒,遂丟了戒尺,準備再罵他幾句便罷。張梁卻道:「就是他慣著林三娘,才叫她膽子大過了天,連我的妾室都敢放。」張仲微正在琢磨這話的意思,張梁已抓起戒尺,劈頭蓋臉打了下來,他不敢躲避,硬挺著挨了幾下,只覺得手上,脖子上,熱辣辣地疼。

       張梁還要再打,方氏看不下去,撲過去奪下戒尺,命楊嬸將張仲微送回房去。

作者: plsboy    時間: 2014-9-8 01:03


正文  第二十四章退意萌生

       楊嬸去扶張仲微,後者卻擺了擺手,俯身向方氏和張梁行過禮,才轉身朝臥房去。張伯臨正在門口張望,見他帶著傷回來,直呼「傻小子」。楊嬸是張仲微的奶娘,偏著他,叫張伯臨莫要再講,自己卻也忍不住,歎道:「你這是何苦。」他二人一急一歎,張仲微卻靠在椅子上笑了起來:「娘已打過了我,想必不會再罰三娘了罷。」

       楊嬸心道,哪有那般容易,她欲潑冷水,又捨不得,便藉著去廚房與他燉補湯,退了出去。她先到靈堂問過方氏,得了允,再去屋後抓了只肥雞,宰殺褪毛,收拾乾淨,整個兒擱進鍋裡燉著。正忙著,張伯臨在門口探頭,笑嘻嘻地道:「正巧我也餓了,沾沾二弟的光,勞煩楊嬸多煮一碗飯。」

       楊嬸笑著應了,丟了扇爐子的扇子,去掀米缸蓋兒,卻發現米缸已見了底兒,裡頭的米,只夠熬稀粥,不夠煮撈干飯,她想著,張仲微帶了傷,好歹要吃頓干的,便再次去靈堂尋方氏,欲向她拿錢買米。

       方氏卻不在靈堂,張梁稱她去了茅廁,楊嬸找了一圈沒找著,正欲回廚房,忽聽見幾株大柏樹後傳來低語,正是方氏的聲音,她忙提了裙兒,躡手躡腳走過去,躲在屋簷下,探著脖子偷聽。

       方氏的聲音帶著恨意,道:「正是好時機,先關她一天,明兒將她趕出門去。」接話的是任嬸:「趕出去也沒用,婚約擺在哪裡呢,遲早還是要回張家來。如今老太爺不在了,二老爺又不待見她,二夫人何不將這門親事退了,退了親,才算得了是高枕無憂哩。」

       方氏斥道:「老太爺還未大斂,咱們就違他的意來退親,叫人講閒話呢,且再等一等,待得出了孝,再作打算。」

       任嬸恭維笑道:「二夫人好謀算,她離了張家,怎麼活命,說不定還沒等到二夫人出孝,已先餓死了。」

       楊嬸聽到這裡,已是心急如焚,一路跑到林依房前,拍著門道:「三娘子,二夫人要趕你出門哩。」林依在裡頭應了一聲,再無下文。楊嬸以為她是被嚇到了,忙安慰了她幾句,又道:「趕緊想想轍,二夫人怕是就要過來了。」林依苦笑道:「門鎖著,我能有甚麼法子,老太爺去了,我又被冤枉著,被趕是遲早的事。」

       楊嬸急道:「二夫人從你屋裡搜出的錢,已被二少爺應下了,他為著此事,被二夫人和二老爺打了好幾下,雙手腫得似包子哩,你為了二少爺,也不可輕易言棄撒。」

       林依一怔,旋即明白過來,張仲微不知此事乃方氏設計,準以為那是賣絡子的錢,這才去認了。她自認對不住張仲微,但卻也只能默默道歉,別無他法。

       楊嬸聽不到回應,急得直抹汗,可她也想不出甚麼妙計,只得去尋張仲微,將方氏的圖謀告知於他,叫他幫忙想想法子。張仲微聞言且驚且悔,趁著方氏又進了靈堂,奔至林依房門前,將自己去靈堂攬責一事告訴她,自責道:「定是我這般舉動,反惹惱了娘,哥哥講得對,我就是個傻小子。」

       林依將實情講與他聽:「任嬸搜出的錢不是我的,乃是她栽贓陷害。」

       張仲微聽見,更是後悔自己魯莽,懊惱得講不出話來。林依聽見外頭沒了聲響,猜到了他的情緒,忙道:「與你不相干的,是我忘了提醒你。」

       張仲微將拳攥了一攥,似是下定決心,道:「你等著,我去勸我娘,叫她莫悔婚,定娶你過門……」

       林依穿越到大宋,已是第三個年頭,深知婚約於一名女子的重要意義,她與張仲微同院兒相處兩年多,說沒有些許感情,那是假的,何況張仲微待她一門心思,實是良人之選,只可惜方氏近些年變本加厲,叫她不敢想像今後會有一位惡婆母。

       她深歎一口氣,打斷張仲微:「別攔你娘,隨她去罷。」

       「這是甚麼話?」張仲微一愣。

       林依又是一聲歎息:「我們,就這樣算了罷。」

       張仲微大驚失色,不顧手上疼痛,死命扒著門道:「你說甚麼,甚麼算了?你不要怕,你放心,我一定娶你進門。」

       林依滿腹心事,卻不好與他道得,古人崇孝,縱使張仲微百般抗爭,娶她進門,她也得日日在方氏面前侍候,逆來順受,試問,有這樣一個仇人似的婆母,日子能好過到哪裡去。她不是沒想過要改變,也不是沒有努力,只是接連被陷害,接連被冤枉,實在是累了。

       張仲微在門外連連追問,卻怎麼也等不來林依的回答,他怕待得久了,被方氏瞧見,只好起身回房。楊嬸正在他臥房門口等著,見他失魂落魄地回來,心裡咯?一下,忙問:「如何?」

       張仲微無力搖頭,進屋癱坐,道:「三娘說……算了……」

       「甚麼叫算了?」楊嬸急問,張仲微卻似失了魂一般,任她怎麼問也不回答。

       楊嬸無法,只得匆匆去尋林依,問她意欲如何。林依坐在地上,背靠著門,道:「二夫人為何趕我,還不是想要退親,我準備……若是她開口,我便應下。」

       楊嬸大急,道:「三娘子,莫犯糊塗,且不論二少爺待你情意如何,單這『退親』二字,就能讓你再尋不到好人家呀。」

       方氏到底是張仲微的親娘,有些話,林依不好與他講,但卻願意同楊嬸倒倒苦水,便道:「這道理,八娘子早就與我講過,我怎會不曉得,只是,哪怕尋個窮人家度日,也比天天受婆母折磨的好。」

       楊嬸能夠想像到,若林依嫁入張家,方氏會怎樣待她,她突然覺得詞窮,再講不出勸告的話來。她朝張仲微臥房的方向看了看,猶豫道:「二少爺……」林依心裡也不好受,打斷她道:「咱們這裡講得熱鬧,若二夫人真個兒要退親,我又能怎地,任人宰割罷了,難不成要我跪倒在張家門首,哭喊著『我要嫁與二少爺』?」

       楊嬸仔細一想,前頭還真是無路可走,她也忍不住抹起了眼睛,道:「二少爺小兒時就對你上了心,日日朝林家跑,前兩年見你大冬天被族中叔父罰跪,凍得臉色泛青,忙忙地跑回家求了老太爺,這才將你接到了家中來……」

       林依想起曾經過往,自她穿越到大宋,竟沒過一天好日子,除了受苦,還是受苦,好容易有個關心自己的人,也只能落得兩散下場,她想著想著,忍不住落起淚來。

正文  第二十五章各退一步

       楊嬸聽見哭聲,忙住了嘴,歎了聲「三娘子命苦」,重回廚下做飯。她前腳走,方氏後腳至,命任嬸將門打開,叫林依收拾行李,明日一早就離開張家。

       林依實話實說道:「我獨身一人,撐不起門戶,離了張家,會受人欺辱。」方氏冷笑道:「關我何事?」林依朝她跟前走了幾步,道:「我偷金姐賣身契一事,是真是假,夫人心裡清楚;銀姐的『賣身契』,倒是有一張在我手裡,二夫人莫要忘了。」

       方氏一驚,忽地記起,自己曾偽造過一張銀姐的賣身契,確是在林依手裡,她生怕林依去張梁跟前翻舊賬,忙命任嬸搜屋子。但林依既然敢講這話,自然是有準備,豈會讓她把物事搜著,任嬸翻箱倒櫃好一氣,還是搖了搖頭。方氏深悔自己辦事不周全,逼問林依幾句,未果,只好長吸一口氣,不甘不願道:「各退一步罷,我不趕你出門,你也莫掀我的過往。從今往後,你搬到偏屋去住,按月把房租和飯食錢,如何?」

       林依已不願與她過多糾纏,完全是為了活命,才拿她偽造的賣身契來說事,此刻見這條件尚可,便點了點頭,轉身去收拾行李。方氏心裡憋了氣,一面朝堂屋走,一面吩咐任嬸:「待吃過飯,將銀姐住過的屋子收拾出來與她住,傢俱搬空,只留一床一櫃一桌,這個月的房租和飯食錢,記得收上來。」

       任嬸心領神會,點頭壞笑道:「她哪裡有錢把,瞧我到時怎麼收拾她。」一主一僕到得堂屋,桌上已擺好了飯,張梁坐在桌前,黑沉著臉,正在責問楊嬸:「晚上吃稀的也就罷了,為何中午也沒得撈干飯吃?」

       楊嬸回道:「米沒了,下午我去買。」

       方氏忙道:「買糧的錢就在我桌上擱著,你且去取來,吃過飯就去。」又向張梁道:「虧得我把糧食賣了,家中雖說沒了米,但好歹還有錢,若是照著爹的意思全分給村裡人,現下咱們恐怕連稀粥都沒得喝。」

       此話正是張梁的想法,但心裡想是一回事,講出來是另一回事,他狠瞪了一眼過去,斥道:「怎可講爹的不是,孩子們還在跟前呢。」

       方氏自知失言,忙住了嘴,親手與他盛稀粥。正吃著,楊嬸提了一串錢過來,稟道:「二夫人,這錢不夠使。」方氏奇道:「又漲價了?」張梁更奇,問道:「如今一斗米賣幾多錢?」

       楊嬸答道:「洪水才過,鬧饑荒哩,一斗米,怎麼著也得五百出頭才買得到。」

       張梁吃了一驚:「這般的貴?」又問方氏:「咱們家的糧食,你是幾多錢賣出去的?」

       方氏期期艾艾,不肯作答,張梁追問不已,她實在躲不過,只好開口答道:「那時糧價還未漲得這般厲害,是一百七十文一斗賣的。」說完,她見張梁臉色突變,連忙又補充道:「平日的糧價,只有一百六十幾文,我還多賣了幾個哩。」

       平日的糧價,按鐵錢算,大約在每斗一百三十文至一百七十文之間浮動,若是運到成都府,能賣兩百文,如今遭災,正是糧價飛漲的時候,張梁聽到方氏報的價這般的低,氣的差點掀了桌子,指著她的鼻子「你,你,你」了半日,憋出一句話:「你給我滾回娘家去,免得把我張家敗光了。」

       無緣無故被趕回娘家,乃是大恥辱,方氏驚呆住,張伯臨忙拉了張仲微一把,雙雙離桌跪倒,求張梁道:「爹息怒,外祖家是書香門第,娘自小讀書習字,於買賣一事上難免有所欠缺……」

       張梁不過是一時氣憤,方出此言,總不能真因為家裡虧了錢,就將方氏趕回娘家去,此時見兩個兒子求情,便就了這個台階下了,悶哼一聲,不再講話。當家理財,乃是正妻本份,方氏沒有做好,自知理虧,低眉斂目,慇勤服侍張梁吃飯,可惜她上了年歲,遠沒有美妾服侍那般賞心悅目,張梁嫌惡地瞧了她一眼,揮掉她夾菜的手,回房去了。

       方氏被打掉了筷子,卻不敢生氣,還連聲吩咐任嬸,叫她把飯菜與張梁送到房裡去。

       張家不過小富而已,受不起大打擊,這糧食一買一賣,虧了許多,張梁心中煩悶,吃不下飯,只命任嬸將碗擱下,重回靈堂守著。他在靈堂內走了幾圈,發現四隻大盆裡的冰所剩不多,遂喚了任嬸來,叫她去方家再借一回冰。任嬸是方氏的人,聽了這吩咐,很是高興,暗道,只要二老爺還有求著方家的時候,二夫人就無被趕的煩惱。她走到方氏面前稟明,拿了新書的借條,趕往方家。

       不料,王氏卻不肯再借,抖著手裡的好幾張借條道:「已借了五回了,何時是個頭撒,你去跟你家二老爺講,先把前頭幾回的冰還清了,再來借第六回的。」任嬸是從方家出來的,深知王氏稟性,曉得求情也是無用,不如省下時間趕路,於是沒有多話,一路跑著回到張家,向方氏道明王氏意圖。

       方氏愁道:「還是熱天,哪裡去尋冰,不如折算成錢還她,咱們一共借過五回,每回兩箱,通共是十箱子冰,你再去問問,看她要好多錢。」

       任嬸暗暗叫苦,雖不算太遠,幾個來回,也是好幾里地,累死個人哩,她不敢抱怨,喘著粗氣又到方家,問王氏那十箱子冰的價錢。王氏卻是會打算盤的,?裡啪啦撥了起來,任嬸瞧著她的手,只覺得眼前一陣眼花繚亂,還未瞧清,已聽得她在報數:「每箱一千文,十箱乃是一萬錢。」

       任嬸目瞪口呆:「糧價算高了,一斗也只要五百來文,你這一箱子冰,比一斗糧還貴?」

       王氏輕蔑瞧她一眼,道:「糧食雖貴,卻滿大街都買得著,你去買一塊冰來我瞧瞧?」

       任嬸不吱聲了,整個眉州,家中有地窖儲冰的人家,掰著手指頭數得過來,大熱天的冰,的確是拿錢也買不到的物事。她正煩惱,忽地想起,她不過是一個下人,二夫人遣她來打聽價錢,問到了便罷,至於還不還得起,還是丟給主人去操心罷。她想通了關節,忙不再與王氏費口舌,行禮辭過,趕回家中,將王氏的意思,報於方氏知曉。

作者: plsboy    時間: 2014-9-8 01:03


正文  第二十六章趁火打劫

       方氏聽說王氏要價一萬錢,不敢置信,卻又無可奈何,躊躇再三,覺得這數額太大,自己作不了主,便命任嬸講張梁請來,與他商議。張梁聽得「一萬錢」三字,眼瞪得老大,怒道:「你娘家訛人。」

       其實方氏在心裡,早把王氏罵了好幾遍,但卻見不得別個講她娘家的不是,便還嘴道:「大熱天的,冰是稀罕物件,本來就貴,再說我借冰來,又不是自個兒享用,乃是為了爹,所謂百事孝為先,你怎能因著我為爹花了錢,在這裡發脾氣?」

       張梁認定王氏是敲詐,卻被方氏這一番大道理頂得啞口無言,他一腔火氣無處發洩,惱道:「既是你娘家千好萬好,你還待在我們張家作甚。」說著喚任嬸,叫她取一萬錢的會子,陪方氏上娘家去住幾日。

       無事回娘家,可不就是變相被趕,任嬸著慌,忙道:「家裡有會子,又不是鐵錢笨重,我一人去便得,哪消二夫人親自跑。」說著,自方氏手裡拿過鑰匙,開了錢匣子,取出幾張交子,意欲獨自出門。張梁見一個下人敢違自己的意,更加氣惱,罵道:「你們方家無一人是好的。」

       任嬸還要再勸,方氏卻開口道:「就聽老爺的,收拾幾件衣裳,咱們瞧八娘去。」任嬸瞧著張梁氣呼呼地摔門而去,急道:「我去尋兩位少爺來。」方氏攔了她,篤定道:「冰還沒藉著呢,他總有來接我的時候,怕甚麼。」

       任嬸一拍大腿,喜道:「怎地忘了這茬,咱們這就回去,等著二老爺來借冰。」她覺著方氏抓了張梁的軟肋,無甚擔憂,簡單收拾了兩件衣裳,梳洗的傢伙也不帶,就扶著方氏出了門。

       她們到了方家,王氏接著,頭一句話就是問錢,方氏叫任嬸將交子遞與,換回借條來,細細瞧過,當場撕碎。任嬸記掛著張家來接的事,央王氏道:「我們二老爺遣人來,才借冰與他。」

       一箱子冰一千錢,多好賺的事體,王氏才不聽她的,收好交子便喚人來,叫他們趕緊送兩箱子冰去張家,笑道:「親家老爺如此爽快,有借有還的,我怎能不借?」

       任嬸急得跳腳,衝到外頭去攔挑冰的人。甚麼樣的主人,養就甚麼樣的下人,那四個挑夫甚是跋扈,看也不看她一眼,隨手一推,將她推倒在地,挑起箱子走了。

       兩箱子冰順利挑到張家,幾個挑夫得過吩咐,十分熱情,見張家人手不夠,主動將箱子抬進靈堂,先到靈前磕了頭,再將冰一一倒進四隻大盆。張梁很是奇怪,問道:「你們家夫人沒得話講?」為首挑夫答的話,與王氏的如出一轍:「張二老爺有借有還,我家夫人有甚話好講?您家若還有要冰的時候,使人來知會一聲便得。」

       張梁見他這般客氣,倒有些過意不去,道:「這兩箱子冰,可還沒打借條。」那挑夫一面將空箱子往外搬,一面笑道:「您家夫人在我家住著呢,打借條不是極便宜的事,您放一百個心。」他走到門口,突然記起王氏的叮囑,回頭補了一句:「張二老爺,咱們夫人說了,天氣愈發熱了,冰要漲價,這兩箱子冰,須得各加一百文,總共是兩千兩百文。」

       另一個挑夫拉他道:「方夫人曉得就行了,你有的沒的講這麼些作甚,張二老爺可是大孝子,莫非還會為了兩百文的冰錢與你討價還價?」

       張梁滿腹的怨言被堵了個嚴實,氣得渾身直顫,想罵幾句,孝子的帽子又戴著,生怕落了人口實,直到方家的挑夫去得遠了,才走到門口狠罵道:「落井下石,你們方家一屋子的狼。」

       楊嬸在屋簷下瞅了好一時,見他罵性正濃,忙一路小跑到林依屋裡,催她道:「趁他們都沒空,你趕緊收拾物事,錢財甚麼的,先拿過去藏好,免得被人瞧見。」林依感激點頭,將一盒子筆墨紙硯拿出來,勞她先搬過去,再關了房門,爬到床下,使個小鏟子,挖出地下埋藏的三百文錢,再加上黃銅小罐裡的零散鐵錢,總共三百五十二文,她將這錢放到一起,尋了塊巾子包了,塞進衣箱裡。剛忙完,便聽見楊嬸敲門:「三娘子,我來幫你搬箱籠。」

       林依忙去開門,謝道:「虧得有你幫我,八娘子留給我的衣裳,足有兩大箱,我一人哪裡搬得動。」

       楊嬸進了屋,卻不動手,站在牆邊笑得神秘:「我一個老婆子,沒那把力氣,另有人來與你搬。」

       林依朝門外一看,張伯臨與張仲微站在那裡,一本正經:「我們來搭把手。」林依看了楊嬸一眼,頗有些埋怨,楊嬸曉得她的擔憂,忙道:「二夫人被趕回娘家去了,二老爺在房裡生悶氣,外頭無人的。」

       她這話,是為了寬林依的心,卻把門口的兩兄弟唬了一跳,張伯臨幾步衝進屋裡來,急道:「我娘不是回娘家還錢麼,休要胡說。」張仲微疑道:「賣糧虧錢一事,爹不是不再追究了,怎會將娘趕回去?」

       楊嬸被他們一人抓著只胳膊,也急了,忙道:「因著二夫人將糧食低賣高買,家裡虧了錢,二老爺已是氣惱萬分,正這當口,方家還來打劫,一箱子冰就要價一千錢,兩位少爺自個兒算算,咱們家通共虧了多少?」

       即便兩兄弟對家中錢財數目不甚清楚,也大略能猜到這兩筆錢算在一處,對張家乃是大打擊,怨不得張梁發怒,要將方氏趕回娘家去。親娘被趕,他二人很是難過,俱垂了眉眼,不再開腔。楊嬸暗歎,方氏再有不是,也是親娘,做兒子的只有護的,沒得嫌的,難怪林依生了退意。她瞧著這場面有些尷尬,忙出聲打岔道:「兩口箱子呢,怎麼個搬法?」

       兩兄弟回過神來,想起此行目的,忙將心事按下,先挽袖子,準備搬箱籠。林依悄悄將張仲微的手打量一番,輕聲問他道:「你的手還紅腫著,放著我來罷。」張仲微搖了搖頭,稱:「不礙事。」張伯臨取出袖子裡藏的麻繩,道:「咱們有備而來,不消他用手。」他倆時常幫著家裡做農活,手下很是麻利,三兩下就將箱子綁好,留出麻繩兩頭,繫在一根長扁擔上,一人擔了一頭,輕鬆朝偏房去。

正文  第二十七章意外之財

       兩隻大箱子穩穩當當擱至床下,林依福身道謝,張伯臨張仲微兄弟擔心著方氏,沒有久留,朝正房去尋張梁求情去了。

       林依瞧著他們神情憂慮,問楊嬸道:「二夫人真是被趕回去的?不是你聽錯了罷?」

       楊嬸道:「我扯這謊作甚麼,你且瞧著,二老爺不使人去接,二夫人沒臉面回來。」

       林依將屋中唯一一把椅子搬來,請楊嬸坐了,自己則坐到床沿上,又問:「一萬錢雖不少,可那是王氏趁火打劫,與二夫人甚麼相干,二老爺能為這個就趕她回娘家?」

       楊嬸朝她那邊湊了湊,道:「種地的人,都是看天吃飯,今年遭災,明年年成還不知如何,家裡突然短了這麼些錢,吃飯穿衣又不能少,怎麼過活?」

       林依擔憂道:「不至於如此罷,大老爺做官多年,總有些積蓄,他馬上就要到家了。」

       楊嬸笑了一聲,道:「大老爺自個兒房裡幾口人都養不活,這麼些年,也沒見朝家裡拿甚麼錢,等到他們回來,說不定還要靠二老爺呢。」

       張家大房的情況,林依也有耳聞,張大膝下僅有一名獨子,常年疾病纏身,全靠湯藥維持,每年花費不少,確是沒得多餘的錢拿回家裡來。

       楊嬸見她沒了言語,奇道:「我要靠張家養活,才操這個心,他們敗家,你不是得高興,為撒子反倒悶悶不樂?」

       林依苦笑道:「我片瓦都無,張家敗了,我何處安身?」

       楊嬸笑道:「我不過說說罷了,田產還在,哪兒能真敗下來,待到地裡重新種了稻子,轉眼就是錢。」

       這話不錯,只要還有田產,就不至於沒飯吃,林依復又高興起來,暗道,怪不得人人有了錢,首先想著的就是置辦田產。

       楊嬸見她臉上帶了笑,放下心來,起身道:「你運氣好哩,二夫人在娘家待著,無人來催你的房租與飯食錢,趁空想轍,做鞋墊也好,打絡子也好,先把這個月的錢攢齊,免得受她們的閒氣。」她說著說著,一拍腦門,出去了一趟,回來時手裡抓著一把雞毛,笑道:「與二少爺燉雞湯,我把長些的雞毛給你留著,你做幾個毽子去賣,也能換幾個錢。」

       林依連聲道謝:「若不是楊嬸幫著,我在這家裡,不曉得該如何度日。」

       楊嬸擺手道:「順手的事,有撒子好謝的。」她說完便告辭,稱要去廚下做飯,林依送她到簷下,回房時便順手關了房門,一面上栓子,一面想,方氏這時候被趕回娘家,還真是不錯,不然她若是來討房錢,給還是不給?自己手裡雖還有幾百個錢,但若立時就拿出來,難免遭疑,若是不拿,又要受氣,真真是兩難之事,幸好方氏現下不在,正好順理成章地拖上一拖。

       她這樣想著,心情就好了起來,栓好門,取出衣箱裡的錢,將零頭還丟進黃銅小罐,只留了個整數重新包好,又翻出小鏟子,爬到床下,挖坑埋錢。挖著挖著,鏟子碰上了硬物,林依不曾提防,震得手指一麻,她愣了幾秒鐘,又下去幾鏟,挖出個紅色雕漆盒子來,她拂去塵土,開了蓋兒一瞧,裡頭竟是幾張官交子,數了數,共有五張,面值都是一貫,總共整整五貫錢。

       林依又驚又喜,竟舉著交子,趴在床下發了會兒呆,這錢,多半是銀姐所藏,原來她與自己有共同的藏錢方法,怪不得到她出張家門,方氏也未能搜出錢來。錢盒子既已挖出來了,斷沒有再原樣埋回去的道理,林依想佔為己有,又怕他日銀姐上門來討,想著想著,卻又笑了,銀姐如今還是一個妾,出入不自由,哪有機會重回張家,再說這錢也不是她的,乃是張家之物。

       這若放在先前,林依定要將錢還給方氏,討她歡心,但如今經歷過種種,她心境早已改變,毫不客氣地將這五張交子收歸己有。紅漆盒子不知是誰人之物,或是銀姐,亦或是張梁,林依怕人認出來,不敢再用,棄之一旁,單將交子和自己的鐵錢攏作一堆,再分作三份,選了三個不同的地方埋了。她把盒子帶出床底,用小鏟子使勁敲了幾下,砸作個面目全非,再溜到廚房,藉著幫楊嬸燒火,塞進了火焰正旺的灶裡,看著它燒為一團灰燼。

       她到廚房幫忙,乃是平常,但今日楊嬸卻趕她道:「你既是要把錢,就不欠張家的,做活兒作甚?」

       林依笑道:「力氣又不值錢,算這般細作甚麼,我也不為張家,只是想幫幫你。」

       這話中聽,楊嬸笑了,但還是將她推出門外,道:「留著力氣去把毽子做了,早些將錢攢齊。」

       林依感激她關愛之心,笑著應了,回到房中,先做些灑掃的事體,待得物事歸置整齊,才取出雞毛和鐵錢,開始扎毽子。毽子做好,晚飯也得了,她收拾完桌子,藏好毽子,先去廚房洗手。楊嬸盛了碗稀粥出來,問她道:「你是去堂屋吃,還是就在這裡吃?」

       林依一愣,不解其意。楊嬸解釋道:「二老爺還在生氣,說是不吃了,兩位少爺求了他半個時辰,沒得到答覆,動身去方家了。」

       林依朝外望了望,張梁的房門還緊閉著,她接過碗,尋了只板凳坐下,道:「既是只有我們倆吃飯,就在這裡罷,你也來坐下,一起吃點子算了。」

       楊嬸當她是個主子,不肯同桌吃飯,直到林依起身拉她,方才添了碗粥,一同坐下吃了。吃罷飯,林依執意要洗完,楊嬸來趕她,她舉著碗和乾絲瓜瓤子,躲開楊嬸的手,笑道:「毽子已做完,橫豎無事,你好歹讓我活動下,老是坐著也不好。」

       楊嬸無法,只好上前幫她挽袖子,戴攀膊,笑道:「明明是你幫我的忙,倒被你講成是我幫你的忙,這小嘴兒巧得。」她笑完又歎:「這樣的好媳婦,二夫人卻不要,真真是瞎了……」所謂隔牆有耳,何況廚房門又沒關,林依忙撞了她一下,將話題岔開去。楊嬸會意,又歎了一聲,搜出些別的話,與她講些如何賺錢的事體。

作者: plsboy    時間: 2014-9-8 01:03


正文  第二十八章因禍得福

       楊嬸提供的賺錢方法,不外乎是納鞋墊、打絡子,林依才發了筆小財,正想著投資呢,不願再做這些既辛苦又賺不到錢的活計,便問道:「楊嬸,沒有別的事情可做?」

       楊嬸奇道:「女孩兒家,不靠這些賺錢,還能做甚麼?刺繡織布,你又不會。」

       林依有買田地的念頭,又不願露財,想了想,編了篇話出來,道:「前幾日,我瞧見有人挨家挨戶地敲門,問別個賣不賣田,這是甚麼緣故?」

       楊嬸答道:「饑荒哩,好多人十來天吃不上一粒米,實在餓得不行,將幾畝薄田賤賣了去,換幾袋子口糧回來,先將這陣子熬過去。」

       林依好奇問道:「只能換幾袋糧食?如今田價賤麼?」

       楊嬸反問:「我哪裡曉得價錢,又買不起,你問這個作甚?」

       林依低頭洗碗,狀了不在意的模樣,道:「隨口問問罷了。」

       楊嬸未疑其他,道:「你要想曉得,隔壁去問問便知,他家正想賣田換口糧哩。」

       林依笑道:「若是出門碰見,順口問一聲罷了,我也是個無錢的,特特去問這個作甚。」她洗完碗,幫著楊嬸把廚房收拾乾淨,又從缸裡舀了一大鍋水燒著,預備待會兒洗澡。

       剛把鍋蓋蓋上,張伯臨在門口探頭,問道:「可有飯吃?」林依開了櫥櫃的門與他瞧,道:「還是熱的,叫楊嬸與你們送去房裡?」張伯臨搖頭,朝身後喚了一聲「二小子」,直徑朝小桌邊坐下,叫楊嬸添飯來。楊嬸瞧著他們兩個狼吞虎嚥,連聲喊:「慢著些,當心噎著。」

       張伯臨笑道:「一碗稀粥,通共沒幾粒米,想噎著都難。」幾人都笑起來,楊嬸又與他盛了一碗,問道:「你們是去舅舅家,這時候回來,怎卻連飯都沒吃?」

       林依猜想是方氏一事不大順利,忙扯了扯楊嬸的袖子,叫她莫要再提。張伯臨瞧見了她的動作,卻道:「我娘沒說是被趕回去的,因此舅娘待她還好。」張仲微接過話頭,到:「我們去求舅舅將冰價降一降,他卻稱病不見我們,咱們氣不過,這才沒吃飯就跑回來了。」

       林依對冰價不甚關心,問了句別的:「八娘子還好?」

       兩兄弟都不吱聲,林依黯然,楊嬸亦跟著傷心,一時間四人都沉默下來。

       待得他倆吃完飯,楊嬸收拾碗筷,林依守著燒水,張伯臨盯著開始冒氣的大鍋看了一時,突然道:「要是製冰同燒水一般容易就好了。」

       張仲微道:「製冰也不難,我聽人講,東京滿大街都有商販推著車,賣那加了糖的小碗冰,只不過咱們眉山城太小,冰才成了稀罕物件。」

       張伯臨驚喜道:「真的?伯父馬上就要到家,咱們問問他,可曉得製冰的法子。」

       張仲微記起張棟是在東京住過的,也歡喜起來,道:「伯父為官多年,肯定曉得,咱們且等他回來。」

       林依朝灶裡塞著柴火,心道,製冰本來就不難,買來芒硝,她也會制。但這話,她沒講出來,張家窮困些,她的日子才好過,再者,她也不願去出這風頭,雖說賣冰能賺錢,但她連安穩日子都無法保障,賺了錢遲早也是被方氏奪去,何苦來哉。

       張伯臨與張仲微還在興致勃勃地討論製冰的事體,楊嬸聽了好一時,終於忍不住潑涼水:「等到大老爺回來,老太爺就該出殯了,還要你們做出冰來作甚?」

       張伯臨聽了這話,立時想轉過來,大失所望,張仲微卻道:「無妨,咱們曉得了法子,制些冰拿去街上賣也是好的。」

       張伯臨正附和,楊嬸又一盆子涼水潑過去:「製冰的材料須得幾多錢,二位少爺可曉得,若是人人都買得起冰,還等得到你們來制?」

       到底是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書生,還不如楊嬸一個奶娘懂的多,林依忍不住抿嘴笑了。張伯臨與張仲微苦惱道:「就沒別的法子把虧空補上了?」

       林依舀了水朝門外提,路過他們身旁,順口道:「你們是學子,操這份心作甚,好好唸書,中個進士回來,比甚麼都強。」這話他倆都愛聽,轉了笑臉出來,說笑著朝臥房去了。

       林依將水拎至房內,倒進木盆,邊洗澡,邊思忖,所謂悖入悖出,意外之財,還是早些花掉的好,明日就想個由頭出來,去隔壁家打聽打聽田地的價格。

       田產雖有保障,生財卻不快,她也曾想過,做些個一本萬利的事體,但她穿越前,學的乃是公共管理,那些專業課,她掰著指頭數了又數,也沒能尋出個管用的來;穿越文倒是看過幾篇,百度大嬸也時常拜訪,但她來北宋這兩年,見的都是險惡事,深知賺錢易,守財難,像她這般的孤身弱女,恐怕是賺得越多,死得越快。她雖過得困苦,卻是樂觀惜命,想多活幾年的,因此把那些不切實際的念頭統統打消,選了條最穩妥的路來。

       第二日,楊嬸來喚她吃早飯,道:「大老爺到了成都,三少爺又病了,二老爺帶著兩位少爺接去了,今兒還是只有咱們倆吃飯。」

       林依點頭道:「那還是就在廚下吃,免得將碗筷搬來搬去。」

       楊嬸自然樂得便宜,應了一聲,快手快腳將醃菜稀粥擺好,同她兩個吃飯。林依喝完粥,問道:「大老爺一家,今晚怕是就要到了,你要不要收拾屋子,我與你搭把手。」

       楊嬸攤手道:「按理是該收拾的,可二夫人不在家,我又不曉得安排他們住哪間,怎生是好?」

       林依明白她的意思,張棟離家多年,他當初住的舊房間,早就改作了他用,如今正房雖還有兩間空屋,但主人不發話,楊嬸一個下人,哪裡敢擅自作主去佈置。

       楊嬸收拾起碗筷,拍了拍圍裙,道:「真是在家嫌,不在家又欠,二老爺哪裡是當家過日子的人,二夫人再不回來,家裡要亂套了。」

       林依道:「照你這般講,二夫人怕是要回來了,我趕緊趁她不在,去城裡把毽子賣了。」

       楊嬸笑道:「你如今是租客,只要把足了房租與飯食錢,哪個能管得著你去哪兒?」

       林依細細一想,還真是這麼回事,她不禁一樂,凡事都有好壞兩面,這算不算得了因禍得福?

正文  第二十八章因禍得福

       楊嬸提供的賺錢方法,不外乎是納鞋墊、打絡子,林依才發了筆小財,正想著投資呢,不願再做這些既辛苦又賺不到錢的活計,便問道:「楊嬸,沒有別的事情可做?」

       楊嬸奇道:「女孩兒家,不靠這些賺錢,還能做甚麼?刺繡織布,你又不會。」

       林依有買田地的念頭,又不願露財,想了想,編了篇話出來,道:「前幾日,我瞧見有人挨家挨戶地敲門,問別個賣不賣田,這是甚麼緣故?」

       楊嬸答道:「饑荒哩,好多人十來天吃不上一粒米,實在餓得不行,將幾畝薄田賤賣了去,換幾袋子口糧回來,先將這陣子熬過去。」

       林依好奇問道:「只能換幾袋糧食?如今田價賤麼?」

       楊嬸反問:「我哪裡曉得價錢,又買不起,你問這個作甚?」

       林依低頭洗碗,狀了不在意的模樣,道:「隨口問問罷了。」

       楊嬸未疑其他,道:「你要想曉得,隔壁去問問便知,他家正想賣田換口糧哩。」

       林依笑道:「若是出門碰見,順口問一聲罷了,我也是個無錢的,特特去問這個作甚。」她洗完碗,幫著楊嬸把廚房收拾乾淨,又從缸裡舀了一大鍋水燒著,預備待會兒洗澡。

       剛把鍋蓋蓋上,張伯臨在門口探頭,問道:「可有飯吃?」林依開了櫥櫃的門與他瞧,道:「還是熱的,叫楊嬸與你們送去房裡?」張伯臨搖頭,朝身後喚了一聲「二小子」,直徑朝小桌邊坐下,叫楊嬸添飯來。楊嬸瞧著他們兩個狼吞虎嚥,連聲喊:「慢著些,當心噎著。」

       張伯臨笑道:「一碗稀粥,通共沒幾粒米,想噎著都難。」幾人都笑起來,楊嬸又與他盛了一碗,問道:「你們是去舅舅家,這時候回來,怎卻連飯都沒吃?」

       林依猜想是方氏一事不大順利,忙扯了扯楊嬸的袖子,叫她莫要再提。張伯臨瞧見了她的動作,卻道:「我娘沒說是被趕回去的,因此舅娘待她還好。」張仲微接過話頭,到:「我們去求舅舅將冰價降一降,他卻稱病不見我們,咱們氣不過,這才沒吃飯就跑回來了。」

       林依對冰價不甚關心,問了句別的:「八娘子還好?」

       兩兄弟都不吱聲,林依黯然,楊嬸亦跟著傷心,一時間四人都沉默下來。

       待得他倆吃完飯,楊嬸收拾碗筷,林依守著燒水,張伯臨盯著開始冒氣的大鍋看了一時,突然道:「要是製冰同燒水一般容易就好了。」

       張仲微道:「製冰也不難,我聽人講,東京滿大街都有商販推著車,賣那加了糖的小碗冰,只不過咱們眉山城太小,冰才成了稀罕物件。」

       張伯臨驚喜道:「真的?伯父馬上就要到家,咱們問問他,可曉得製冰的法子。」

       張仲微記起張棟是在東京住過的,也歡喜起來,道:「伯父為官多年,肯定曉得,咱們且等他回來。」

       林依朝灶裡塞著柴火,心道,製冰本來就不難,買來芒硝,她也會制。但這話,她沒講出來,張家窮困些,她的日子才好過,再者,她也不願去出這風頭,雖說賣冰能賺錢,但她連安穩日子都無法保障,賺了錢遲早也是被方氏奪去,何苦來哉。

       張伯臨與張仲微還在興致勃勃地討論製冰的事體,楊嬸聽了好一時,終於忍不住潑涼水:「等到大老爺回來,老太爺就該出殯了,還要你們做出冰來作甚?」

       張伯臨聽了這話,立時想轉過來,大失所望,張仲微卻道:「無妨,咱們曉得了法子,制些冰拿去街上賣也是好的。」

       張伯臨正附和,楊嬸又一盆子涼水潑過去:「製冰的材料須得幾多錢,二位少爺可曉得,若是人人都買得起冰,還等得到你們來制?」

       到底是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書生,還不如楊嬸一個奶娘懂的多,林依忍不住抿嘴笑了。張伯臨與張仲微苦惱道:「就沒別的法子把虧空補上了?」

       林依舀了水朝門外提,路過他們身旁,順口道:「你們是學子,操這份心作甚,好好唸書,中個進士回來,比甚麼都強。」這話他倆都愛聽,轉了笑臉出來,說笑著朝臥房去了。

       林依將水拎至房內,倒進木盆,邊洗澡,邊思忖,所謂悖入悖出,意外之財,還是早些花掉的好,明日就想個由頭出來,去隔壁家打聽打聽田地的價格。

       田產雖有保障,生財卻不快,她也曾想過,做些個一本萬利的事體,但她穿越前,學的乃是公共管理,那些專業課,她掰著指頭數了又數,也沒能尋出個管用的來;穿越文倒是看過幾篇,百度大嬸也時常拜訪,但她來北宋這兩年,見的都是險惡事,深知賺錢易,守財難,像她這般的孤身弱女,恐怕是賺得越多,死得越快。她雖過得困苦,卻是樂觀惜命,想多活幾年的,因此把那些不切實際的念頭統統打消,選了條最穩妥的路來。

       第二日,楊嬸來喚她吃早飯,道:「大老爺到了成都,三少爺又病了,二老爺帶著兩位少爺接去了,今兒還是只有咱們倆吃飯。」

       林依點頭道:「那還是就在廚下吃,免得將碗筷搬來搬去。」

       楊嬸自然樂得便宜,應了一聲,快手快腳將醃菜稀粥擺好,同她兩個吃飯。林依喝完粥,問道:「大老爺一家,今晚怕是就要到了,你要不要收拾屋子,我與你搭把手。」

       楊嬸攤手道:「按理是該收拾的,可二夫人不在家,我又不曉得安排他們住哪間,怎生是好?」

       林依明白她的意思,張棟離家多年,他當初住的舊房間,早就改作了他用,如今正房雖還有兩間空屋,但主人不發話,楊嬸一個下人,哪裡敢擅自作主去佈置。

       楊嬸收拾起碗筷,拍了拍圍裙,道:「真是在家嫌,不在家又欠,二老爺哪裡是當家過日子的人,二夫人再不回來,家裡要亂套了。」

       林依道:「照你這般講,二夫人怕是要回來了,我趕緊趁她不在,去城裡把毽子賣了。」

       楊嬸笑道:「你如今是租客,只要把足了房租與飯食錢,哪個能管得著你去哪兒?」

       林依細細一想,還真是這麼回事,她不禁一樂,凡事都有好壞兩面,這算不算得了因禍得福?

作者: plsboy    時間: 2014-9-8 01:04


正文  第二十九章打聽田價

       楊嬸洗完碗,起身去餵豬,林依幫著她把泔水桶拎到豬圈,再回房取了毽子揣起,但她並未直接進城,而是先走到了隔壁李三家去。李三家窮,僅有三間茅草房,前頭用個籬笆圍起,李三大概下地去了,僅有李三媳婦坐在籬笆院子裡搓草繩。鄉下院子,照例是敞開的,林依不用敲門,直接走進去,打招呼道:「三嫂子,搓草繩哩,我正要去城裡,可有物事要我捎帶回來?」

       李三媳婦手下不停,抬頭道:「連肚子都填不飽,哪有閒錢買物事。」林依搭話未成,想了想,撿起一根麻繩,道:「我替你把麻繩帶去城裡賣了?」李三媳婦笑道:「城裡人哪兒會買這個,自家使用罷了。」又一句話被堵死,林依正感失望,想要另尋由頭,李三媳婦卻似想起甚麼,進屋取了一隻包袱出來,道:「虧得你提醒,家裡最後幾件囫圇衣裳,托你拿去城裡當個死當。」

       林依接了包袱,驚訝道:「你們衣裳本就沒幾件,全當了,穿甚麼?再說這當的錢,夠過幾日的?」

       李三媳婦苦笑道:「能撐一日算一日,田還沒找著買主,不當衣裳能當甚麼。」

       林依瞧了瞧她那三間屋子,一眼能瞧到低,確是無甚可賣,她暗歎了一口氣,順著話問道:「近日買田的人不是很多麼,怎會沒賣出去?」

       李三媳婦指了指遠處,歎道:「價錢沒談攏撒,我們當家的要價三貫錢,別個嫌貴。」

       林依旁敲側擊這一會兒,終於打聽到了田畝價格,便道了聲告辭,夾著包袱朝城裡趕,一路上暗忖,張家以前買地時,她在旁聽見過,價最低的田也要二十貫,就算現在遭災,地價賤,恐怕也得十來貫才拿得下來,而李家的地卻只要三貫,實在算不得貴了。

       林依到了城裡,先把李三媳婦所托的衣裳當了,再尋到收毽子的店舖,將兩隻毽子賣了十二文錢,又向掌櫃的打聽牙儈的所在。那掌櫃的見她賣毽子沒有討價還價,心裡高興,便為她指了個道,稱:「那丁牙儈最是守信,從不耍手段的。」

       林依歡喜謝過他,順著所指,尋到丁牙儈,道:「我有個姑姑,寡居多年,新近又死了兒子,老來無依,想將幾個錢買畝地,又怕族裡奪了去,因此不敢自己露面,只托我來尋牙儈,代為買賣。」

       這番話講得合情合理,加之她本身年紀尚小,丁牙儈不曾有疑,請她坐了,又命個小丫頭上茶,問道:「可有看中的田?」

       林依比劃著,道:「那邊村裡有戶叫李三的,正要賣地,我姑姑想去買了來。」

       丁牙儈聽了這話,卻擺手道:「李三家我曉得,前幾日才去打聽了來,他家地太貴,不合算。」

       林依故意問道:「他家賣幾多錢?」

       丁牙儈伸出三根指頭,道:「三貫。」

       這話與李三媳婦所言對得上,林依暗道,掌櫃的不欺她,丁牙儈看來的確不是個奸詐人。她托了所謂「姑姑」的名頭,問出心中疑惑:「我姑姑以前買的地,最低也要二十貫,李三家只要三貫,怎地還嫌貴?」

       丁牙儈哈哈大笑:「你姑姑定是個不管家的,李三家的地,一年只收得八斗糧,你說三貫貴不貴?」

       林依明白了,果然是一分價錢一分貨,不過她一共只有五貫餘錢,貧地買了不合算,肥地她又買不起。想到這兒,她有些垂頭喪氣,道:「罷了,我姑姑錢不多,不然也不會看中三貫的地。」

       丁牙儈想賺一注中人費,好心提點道:「如今有錢人少,無錢人多,沒幾個有能耐把錢一次付清的,都是分好幾回來給哩。」

       北宋也有「分期付款」一說?林依深感意外,問道:「怎麼個分期法,是賣家與買家呀,還是買家與你?」

       丁牙儈驚訝道:「不曾想你小小年紀,竟如此聰慧。」他向林依解釋了一番,原來這兩種分期形式,都是有的,若是與賣家談得妥,就是分次付錢與賣家,不用加利息;若是沒談妥,則先由牙儈墊付給賣家,再由買家分期付錢與牙儈,不過這般行事,須得加些利息,讓牙儈有個賺頭。

       林依暗自為古人的智慧感歎了一番,又道:「聽來是不錯,但我做不了主,須得先去問過姑姑。」

       丁牙儈點頭,道:「你且回去問罷,我先替你打聽著,若是她還想買,三日後再來問我。」

       林依福身謝過他,告辭回家。她先到李三家,把當衣裳的錢並當票交與李三媳婦,再才朝家裡去。張家地壩上,擱了不少箱籠,林依猜想,定是張棟一家回來了,她走到靈堂門邊朝裡瞧了瞧,果見裡頭有幾名眼生的人。楊嬸湊到她身旁,指與她看,最前頭的一老一少,是張棟和他兒子張三郎;後排兩名女子,亦是一老一少,乃是張棟的夫人楊氏,與張三郎的媳婦田氏。

       林依驚訝道:「聽說三少爺只比二少爺小幾個月,這般早就娶妻了?」

       楊嬸怕被裡頭的人瞧見,把她拉至廚房,才悄聲答道:「三少爺的病,就沒見好過,大老爺納了好幾房妾,也沒再生個兒子出來,生怕他們大房斷了香火,這才早早兒地替三少爺娶了一房媳婦,想盼個孫子。你方才瞧見沒,三少爺與老太爺磕過頭,起身時都要靠人攙扶,我看他這樣兒,與大房添孫子是無望了……」她還要再講,忽地想起林依還是未嫁小娘子,忙住了口,問道:「你怎地這樣晚才回來?餓不餓,鍋裡還有粥。」

       林依將李三媳婦拿來當了借口,道:「隔壁三嫂子托我幫她當衣裳,我怕當賤了,把城裡的當鋪跑了個遍,這才回來晚了。」

       楊嬸盛了碗粥遞與她,感歎道:「你是個熱心快腸的,定當有好報。」

       林依早就飢腸轆轆,一氣喝完一碗粥,笑道:「都快吃晚飯了,你還與我留著中午的粥,這才是熱心快腸呢。」

正文  第三十章初見楊氏

       楊嬸最愛與她講話,句句讓人歡喜,她笑著收了碗,道:「我曉得你餓了,但大老爺一家才到,晚上有好菜,且先留著肚子。」

       林依道:「晚上人多,我如今是租客,就不上桌子了,麻煩楊嬸與我分一份出來,我端去臥房吃罷。」

       楊嬸正要答話,張三郎的媳婦田氏出現在門口,問道:「哪位是做飯的楊嬸?」

       楊嬸見是三少夫人,忙應著上前,道:「我是,才剛與你們搬過箱籠的。」

       田氏笑道:「大夫人怕你不曉得規矩,特遣我來講一聲兒,晚上的飯,須得男女分開吃,往後也是如此。」

       楊嬸很有些不高興,道「我曉得大夫人是東京人,規矩大,只是我們鄉下人家,房屋少,僅有一間堂屋可供吃飯,再沒得多餘去處。」

       她這話極嗆人,田氏卻好性兒,絲毫沒生氣,臉上依舊帶著笑,道:「我瞧偏房還剩一間,女眷在那裡吃就好。」

       這倒不麻煩,楊嬸點了點頭,道:「使得。」

       田氏見她應下,就將手裡的三張單子遞過去,道:「勞煩你燒飯,這是菜單。」

       楊嬸舉著菜單,尷尬道:「我可不識字,怕是要誤了大夫人的差事,不如三少夫人念給我聽聽?」

       田氏臉紅起來,道:「我也不識字哩……不過是些平常菜式,你看著做也成……」

       她雖客氣,楊嬸卻不願在大房面前服輸,轉身走到林依面前,把菜單塞到她手裡,道:「三娘子不是識字的?你來念,我來做。」說完回頭沖田氏道:「三少夫人且回罷,叫大夫人等吃便得。」

       田氏離去時,臉上還是紅的,林依奇道:「這位三少夫人倒是好脾性,一點兒沒架子。」

       楊嬸低聲笑道:「有架子的小娘子,怎會嫁給藥罐子,那是窮人家的女兒,來沖喜的哩。」

       林依沒有言語,原來窮人家,只配給張家沖喜,怪不得方氏千方百計不願娶她了。

       楊嬸曉得她是想起了自身,忙將話題岔開,催她念菜單。林依將三張單子大略掃了一眼,只見這三張菜單,各有不同,第一張列的是張棟所喜的菜色,紅燒肉、清蒸魚之類;第二張是楊氏,清炒萵苣,涼拌茭白等素菜;最後一張是張三郎要吃的幾樣清淡湯水。她把菜單念完,笑道:「都是些平常菜式,還特特寫三張單子來,也不怕費墨。」

       楊嬸繫了圍裙去擇菜,笑道:「大老爺當官的人,大夫人又講究,規矩多著哩,記得三少爺還小時,他們回來過一趟,不過住了三、五天,人人都盼著他們早些走。」

       菜式雖簡單,加起來也不少,林依料想楊嬸一人忙不過來,便取了把刀,來削萵苣皮。楊嬸確是忙碌,也不推辭,道過謝,搬了只小板凳與她坐了。林依熟練地削著皮,問道:「你不是說大老爺妾室不少的,我怎一個都未瞧見,只有個小丫頭跟著。」楊嬸笑道:「定是大夫人趁著要趕路,都打發掉了,不然一大群人浩浩蕩蕩,年底才能到家了。」

       二人一面閒話,一面做飯,倒也輕鬆,不多時便將八個熱盤、三個冷盤並兩大碗湯拾掇了出來。楊嬸裝好盤,才想起要分作兩份,忙另取了一套盤碗出來分了,端著去堂屋,又央林依將另一份送到偏房去。

       林依應了,捧著托盤到偏房,楊氏婆媳已在那裡坐著了,田氏見她進來,忙起身幫忙,佈置碗筷。林依放下最後一盤菜,轉身欲走,楊氏卻叫住她,問道:「你是林三娘?」

       林依回身站定,答了聲:「正是。大夫人有甚麼吩咐?」

       楊氏指了指身旁的凳子,微微一笑:「你又不是下人,我能有甚麼吩咐,且坐下,咱們吃飯。」

       林依待要推辭,田氏已將自己面前的碗筷推了過來,道:「我還沒使過,莫嫌棄。」

       楊氏馬上皺了眉,責備道:「沒得規矩,叫楊嬸另取乾淨的來。」

       田氏不敢有二話,忙起身去辦,林依不曉得她家的規矩,不敢替田氏講話,只半垂著頭,到楊氏身旁坐了。楊氏將她上下打量一番,口中問起的,卻是方氏:「二夫人歸寧還未回來?」

       林依點頭,簡短答道:「是。」

       楊氏夾了筷萵苣吃了,又道:「還在孝中,就回娘家,方家人不嫌忌諱?」

       林依暗道,哪有不忌諱的,想是王氏看在那數十箱冰的份上,忍了下來。她聽得楊氏話中有了埋怨的意味,不敢隨便接話,只將頭更垂深了些。她不答話,楊氏倒也不以為忤,自顧自夾菜,慢慢吃著。

       田氏取了碗筷來,擺到林依面前,林依忙起身謝了,再才重新坐下。楊氏看了看窗外,問田氏道:「咱們的行李,還在地壩上擺著?」

       田氏點了點頭,道:「問過二老爺了,他也弄不清哪間屋能住人,因此還沒搬動。」

       楊氏轉了頭,向林依道:「你瞧瞧,她不在家,怎麼能行,還是叫二老爺趕緊將人接回來。」

       林依暗自奇怪,這話對她講有甚麼用,若有心要幫方氏,就叫大老爺與二老爺講去撒。楊氏親自替她夾了一筷子茭白,補充道:「二夫人不在家,今兒晚上還是得對付過去,這家裡你比我們熟,且先幫著佈置佈置,可好?」

       原來繞來繞去是為了這個,這位大夫人大概還不曉得張家最新的格局,林依笑了笑,道:「我倒有心幫忙,卻沒這個能耐,我如今是租住在張家哩,哪兒能為大夫人安排房屋。」

       楊氏聽說她變作了租客,很是驚訝,忙問詳細。林依隱了許多細節,將事情來龍去脈大致講述了一遍,聽得楊、田二位俱是感歎。楊氏擱了筷子,拉過她的手道:「二老爺兩口子都是糊塗的,你住在這裡,討好他們還來不及,怎會去做得罪人的事體。」不論她是真信還是假信,這話都叫人感動,林依任由她握著手,眼角酸酸的。

作者: plsboy    時間: 2014-9-8 01:04


正文  第三十一章苦勸無果

       一頓飯下來,楊氏問了不少問題,大多涉及張梁與方氏,雖是家常閒話,但林依身份特殊,仍不敢貿然作答,時時斟酌詞句,很是辛苦。楊嬸來收拾碗筷時,林依告辭,楊氏想從腕上擼一對鐲子送與她,卻想起回來奔喪前是去了釵環的,只好吩咐田氏待行李歸置好後,送一匹布料去林依房裡,當作見面禮。林依福身謝過,幫楊嬸端了一隻托盤,與她一同出去。

       到得廚房,林依直喊餓,楊嬸見托盤裡的幾盤子菜沒怎麼動,便取了副乾淨碗筷遞與她,叫她再吃些,又奇道:「菜還是原封原,你怎麼沒吃飽?」

       林依一邊扒飯,一邊回答:「大夫人為人倒是和善,可不停拉著我問東問西,我哪裡有空吃飯。」

       楊嬸聞言更奇,道:「大夫人與二夫人一樣,講究吃飯不出聲兒的,怎會飯桌上與你閒話?」

       林依一愣,原來楊氏不是天生話多,而是今日反常,也不知是為了哪般。她雖疑惑,卻未深想,心道,楊氏問的是張梁與方氏,橫豎與自己沒干係,理那許多作甚。

       楊嬸待她吃完,收拾了碗筷來洗,還未忙完,田氏來喚,叫她幫著搬行李。林依跟著出去瞧了瞧,原來張棟與楊氏住了張老太爺的那間,張三郎與田氏住了她原先的那間,這般安排,倒也妥當。

       在地壩搬箱籠的,只有田氏和楊嬸,林依站在邊上瞧了一時,見她們忙不過來,便上去搭了把手,田氏感激不已,搬完箱籠與楊嬸打賞時,也分了林依幾個。林依暗喜有進賬,並不覺著有甚麼,但第二日楊氏得知此事,卻認為田氏是拿林依當下人看待,將她喚去責備了好一時。

       田氏挨了教訓,替楊氏送見面禮來時,眼圈還是紅紅的,叫林依好生過意不去,連聲稱自己不介意,安慰了她好一時。田氏見她好相處,便在她房裡坐了會子,扯過布匹上的一截與她瞧,道:「聽大夫人講,這料子做裙子再好不過了。」林依一笑,道:「不怕你笑話,這般貴重的料子,我哪捨得自個兒用,拿到城裡能換不少錢哩。」田氏亦是窮苦人家出身,理解她之餘,愈發覺得她可親,與她又聊了好一時,直到楊嬸來喚她們吃午飯。

       林依送她到門口,道:「我就不去了,還是到廚下吃。」

       楊嬸卻道:「大夫人才說了,叫你往後與她們一處吃。」

       楊氏抬舉她,她不能不識趣,於是應了,同田氏一起往改作了女眷飯廳的偏房去,楊嬸卻攔道:「今日有事要議,都在堂屋吃哩。」林依與田氏只好改道,朝正房那邊去。

       堂屋內,楊氏正在苦勸張梁:「兩口子吵架,常有的事,能值甚麼?你們夫妻多年,趕她一回也就罷了,難不成要將她一直擱在娘家,讓左鄰右舍看笑話?」張梁不聽她的話,但也不敢與長嫂頂嘴,遂望著牆面不講話。楊氏見他不言語,又指了張伯臨與張仲微兄弟倆,道:「孩子們瞧著哩,趕緊把弟妹接回來。」

       張梁還是不作聲,張棟只好親自出馬,道:「你兩口兒間的事,我不管,但總得先把爹的喪事辦完,你不當家,我們又才歸屋,不把弟妹接回來,怎麼行事?」

       長兄發話,張梁不得不接,走到門口指著靈堂道:「爹靈前的冰,大哥與大嫂可瞧見了?一箱子冰,一千一百文哩,都是方家趁火打劫,做的好事。你們都叫我把她接回來,可我怎嚥得下這口氣。」

       張棟與楊氏對視一眼,齊齊思量,老二這意思,莫不是怪大房沒出錢?他們倒不是小氣人,只是錢本就不多,且張三郎因一路奔波,病癒發重了,藥錢不得不留,實在是沒得閒錢拿出來。張棟沉吟片刻,吩咐楊氏道:「是我糊塗了,把你的頭面衣裳當一箱子,拿錢來與二弟。」

       張梁見他們誤會,忙道:「咱們又沒分家,我出錢你出錢不是一樣。」

       張棟打了手勢叫楊氏去取衣箱,道:「我身為長子,卻長年不養家,本就慚愧難當,爹的喪事再不出份力,簡直愧為人子。」

       張梁連忙叫張伯臨攔住楊氏,道:「大哥做官,家裡免了雜役,我們都討了你的好呢,多出幾個錢值甚麼,你切莫賤當衣裳,又虧了大嫂,又便宜了質鋪。」

       張棟見他懇切,且急急忙忙典當衣裳確是不劃算,便道:「等我丁憂完再出仕,爹留下的都是你的。」

       張梁忙稱不必如此,兄弟倆為遺產推了推去,把接方氏一事忘到了腦後。楊氏咳了幾聲來提醒,卻無人理會,只好問旁邊坐的林依:「二夫人幾時回的娘家?」

       這話昨日才問過,這會兒又拿來講,為的是轉回話題,勸張梁接方氏回家。林依雖極不願方氏回來,但老太爺的喪事不能再拖延,只好配合答道:「回去好幾日了,也該回來了。」

       張梁是想借由方氏,逼迫方家退還部分冰錢,他存了這個心思,自然不肯輕易答應接她回來,於是對楊氏的旁敲側擊,只當沒聽見。他固執起來,張棟和楊氏也拿他無法,只能等擇機再勸。

       當家主母不在,喪事還是得辦,吃完飯,幾人圍坐在桌前,商量張老太爺出殯事宜。林依見沒她甚麼事,便幫著楊嬸收拾了碗筷,拿到廚下去洗,才洗了一半,便見張八娘一臉淚痕,扶著門框站在門口,道:「三娘子可得閒,咱們房裡說話。」

       楊嬸見她回來,歡喜道:「八娘子撒時候回來的,也不先遣人來個信兒,我好去接你。你可吃過飯?見過老爺了?」

       張八娘一律搖頭作答,拉了林依朝她昔日的閨房走。林依拽她轉了個方向,笑道:「我如今住銀姐那間。」

       張八娘隨她進屋坐下,問道:「你怎地搬到偏房住了,可是大伯一家回來,擠著了你?」

       林依忙搖頭,卻不願與張八娘講實情,免得給她添堵——她自家過得都不如意呢。

正文  第三十二章八娘求情

       張八娘心裡裝的另有別的事,見林依不肯講,也不追問,只道:「我娘在舅舅家住了有兩日了,我想叫爹去接她,卻不知怎麼說,三娘教教我。」

       林依忙問:「是不是你舅娘因為這事兒為難你了?」

       張八娘沒有作答,卻伏在桌上哭了起來,林依一見這架勢,就曉得王氏定然是遷怒了,她搖了搖張八娘的肩膀,道:「我曉得你難受,可這會兒不是哭的時候,且起來想個法子,把二夫人接回來,你的日子就好過了。」

       張八娘勉強止了淚,抬頭道:「我倒沒甚麼,只是娘在舅舅家,成日與舅娘吵架,又吵不過她,我瞧著不好受。」

       林依問道:「吵甚麼?王夫人要趕二夫人走?」

       張八娘卻搖頭,道:「才不是,舅娘說,前頭的那十箱子冰,也各加一百文,就替我娘出這個頭,可我娘不願意,舅舅與舅娘都罵她沒出息,這才吵了。」

       原來是方氏心向婆家,惹了娘家人不高興,林依明白過來,教她道:「將這話到你爹面前講去,叫他曉得你娘是護著張家的。」

       張八娘接著搖頭,道:「我出來時,也是這般想,我娘卻說我爹不吃這一套,只要舅娘不降冰價,他就不會去接人,我實在想不出別的法子,這才來尋你商量。」

       林依伸手摸了摸張八娘身上,瘦得只剩一把骨頭,拉著她胳膊細看,手腕處還有一塊青紫,她急忙問道:「他們打你了?」

       張八娘回道:「不是,是表哥又要去勾欄,我攔了一下,被他順手一推,撞到床柱子上了。」

       林依急道:「這還不叫打?你娘沒話講?」

       張八娘垂頭道:「娘已夠不順了,怎好與她添煩惱。」

       林依在方氏那裡吃虧不少,實在是不願意幫著出主意救她,但終究還是不忍心看著張八娘苦上加苦,便道:「接你娘回來,全在你身上,你現在就去二老爺跟前,說你是被趕回來的。」

       張八娘驚訝道:「我不是被趕回來的,這不是扯謊?」

       林依好笑道:「為了你娘,說一回謊又如何?」

       張八娘猶豫了好一時,被林依催著起身,又在堂屋門口磨蹭了會子,才走進屋去,先拜見張棟一家。不等她開口,楊氏先驚訝問道:「不年不節,老太爺又還沒定出殯的日子,你怎地回來了?」

       張八娘頭一回說謊,正心內不安,見她先發問,大鬆一口氣,結結巴巴回答道:「舅……舅娘說,我……我娘不回張家,我也不必回……回方家了。」

       張梁先驚後恨,認為方家是仗著方睿新謀了官職,才這般仗勢欺人,便慫恿張棟出面,壓他一壓。張棟苦笑道:「他謀的官雖小,卻是在任,我已丁憂在家,如何對付?」

       張梁愈發恨得直捶門板,欲衝去方家為寶貝閨女討說法。楊氏常在官場夫人間周旋的人,善於看人神色,她一直盯著張八娘,瞧出些端倪,便叫張棟拉住往外衝的張梁,責備他道:「你去方家這一鬧,最後吃虧的還是八娘,你又不能時時刻刻在方家盯著,她婆母若遷怒,你也瞧不著。你要真為她打算,就趕緊把弟妹接回來,咱們好生辦喪事,她也能過安穩日子。」

       張梁到底心疼女兒,有些意動,卻又猶豫,林依在門邊瞧了一時,走進來抓了張八娘的手腕與他瞧,添火道:「二老爺再不去接人,她小兩口還要鬧彆扭。」楊氏忙應和道:「極是,她婆母苛待,你還能去講兩句,小夫妻吵架,你做岳丈的,總不好意思摻和,還是趕緊息事寧人的好。」

       張八娘在家時,是捧在手心的,哪個敢動她一指頭,張梁瞧見她手腕上的傷,心如刀絞,只得忍氣吞聲,帶了張伯臨張仲微兄弟兩個,去方家接方氏。他到得方家,叫兩個兒子去與方睿和王氏周旋,自己則喚來方正倫,狠罵了一通,逼他保證往後不跟張八娘動手。

       王氏見他教訓自家兒子,很是不滿,但岳丈教訓女婿,她也不好說甚麼,便向方氏道:「你就要回去了,還有兩箱子冰錢未付,先結清了帳再走罷。」

       張梁聽了這話更是來氣,但張八娘還在張家等著方家去接,只好再次忍氣,叫任嬸回去取了兩千兩百文的交子並鐵錢來,丟到王氏面前,道:「一文不曾少你的,趕緊叫方正倫去我家把八娘接回來,往後須得好生待她,不得打罵,否則我跟你方家沒完。」

       方正倫不願動身,嘀咕道:「又不是我趕她回去的,自己回來就是,還要人接。」

       張梁不信,又要罵他,王氏看在冰錢的份上,忙推方正倫道:「管她是為甚麼回去的,橫豎也沒幾步路,你去接一趟罷了。」

       方正倫藉機向她討了五百錢,不情不願地套了個車,也不等張梁和方氏,獨自先走了。張梁站在大門口直跺腳,罵方氏道:「瞧你這好侄兒,自己坐車,叫我們走路。」

       方氏的腳,還沒站在張家的地上,不敢反駁,任由他一路行,一路罵,張伯臨與張仲微想勸又不敢,著實難受,只得尋了個借口,先一步朝家奔去了。待得張梁與方氏回到家中,張八娘已叫方正倫接上了車,與他們照面也不曾打一個就絕塵而去,張棟與楊氏見了,齊齊搖頭,直稱他們不識人,招了這麼個目無尊長的女婿。

       張八娘的親事,乃是方氏一力促成,她生怕張梁借了此事,又要罵她,忙幾步上前,拜見哥嫂,又拉著田氏的手,問長問短。楊氏將滿臉不耐煩的張梁瞧了一眼,向方氏道:「咱們商量了一中午,也沒定出個主意來,專等著你來家操持呢。」

       楊氏是有封號在身的,方氏對她很是恭敬,忙謙虛了幾句,道:「長嫂為尊,我哪敢定奪,不過提些建議罷了。」二人親親熱熱攜了手,朝堂屋裡去,倒把張棟張梁兩個大男人撂在了後面。

作者: plsboy    時間: 2014-9-8 01:05

正文  第三十三章改立女戶

       自方氏歸家,一切井井有條起來,很快就選定了出殯的吉日,大斂、下葬,接著做頭七。張家人手短,林依看在張老太爺份上,幫了幾日忙,十來天後才得了閒,進城去尋丁牙儈。她不是甚麼大主顧,丁牙儈倒也沒嫌她來得遲,取了張契紙出來與她瞧,道:「上回你提李三家,我又去瞧了一趟,他家除了八斗糧三貫錢的劣地,還有兩塊好的,但總共只得兩畝,一畝年產四石,要價七十貫,另一畝年產兩石,要價二十貫。」

       林依驚訝道:「四石只比兩石多一倍,這價錢可不止貴一倍。」

       丁牙儈笑道:「四石算是高產,所以他家指望著這畝地賺大錢,你不必理會,要買就買兩石的那畝。」

       林依嘟囔道:「我姑姑總共也沒幾個錢,二十貫還是太貴。」她假稱要回去問姑姑的意見,繞到李三家的地看了看,又向周圍的人打聽一番,得知他家的確有兩塊好地,產量價格與丁牙儈所稱相差無幾,遂知丁牙儈沒有欺她,隔日揣了交子又進城去,要做這樁買賣。

       丁牙儈與林依商定了分期付款的細則,又寫了一張收條,叫她先付個定金,待他將諸項事宜打點妥當,最後由她姑姑在地契上按個手印。林依瞧著各項並無紕漏,正要掏錢,丁牙儈無意問了一句:「你家姑姑可是女戶?回去跟她講,若不是女戶,就趕緊挑個妥當人,預備簽地契。」

       林依一愣:「何為女戶?」

       丁牙儈答道:「無夫無子,是為女戶。」

       林依忙道:「我姑姑寡居,又沒了兒子,該當是女戶。」

       丁牙儈笑道:「哪裡有這般簡單,要去官府立了戶籍才算。」

       原來女戶不用服勞役,許多人會渾水摸魚,是以不能隨便立戶,要官府派人來察看定戶方可。

       林依失望道:「莫非我姑姑不是女戶,就不能自己在地契上按手印?」

       丁牙儈搖頭,道:「除了女戶,女人都是不上戶籍的,如何買田地?」

       林依愣神了,原來北宋女人都是黑戶,那像她這樣的,還真是砧板上的魚肉,被人賣了都無處申冤。她越想越怕,忙向丁牙儈打聽大宋戶籍是怎麼個定法。丁牙儈倒也耐心,一一與她道來,原來每逢閏年,縣令責成耆長、戶長與鄉書手上門錄核實各戶稅產,物力,丁口,定出戶等,推排家產,升降戶,重造一次「閏年圖」,即戶口版籍,「閏年圖」上還要註明已服差役名目,再張榜公佈最後編造成冊。

       他講解時,林依就在暗自琢磨,等到講完,她已理出初步打算,道:「閏年造戶口,那不是三年才登記一次,今年時候不對,我姑姑怕是買不成田了,得等改立了女戶才好行事。」

       丁牙儈見她是誠心想買田地,也樂得有門鐵板釘釘的生意做,便指點她道:「若真想改戶,不必等到兩年後,拿些錢交與戶長,他自會幫你辦妥。」

       林依猶豫問道:「須得花費不少罷?」

       丁牙儈想了想,道:「大概三貫錢能成事。」又道:「女戶實惠多著哩,人人都想立,官府就靠這個收錢,你等到造戶籍時申報,花費還多些。」

       林依心裡有了譜,鄭重代「姑姑」謝過丁牙儈,與他約好,待她姑姑立了女戶,還來他這裡買田。

       林依頭一回曉得,她孤身弱女也能有份法律保障,雖然不知這份保障有多牢靠,但有了戶籍,就算有了根,不必再一有風吹草動就擔驚受怕,比浮萍似的四處漂,不知好了多少倍。她出了城,一刻也沒耽誤,直接朝戶長家中去,道明身份,稱自己想要立女戶。

       她雖是個小人物,但所寄居的張家,卻是村中大戶,戶長每年要上張家好幾趟,一眼就認出了她,問道:「你立女戶一事,張家可知曉?」

       林依反問道:「須得他家同意?」

       戶長擺手道:「那倒不是,只是……」

       他話只講一半,林依卻明白了,定是他怕張家不同意,事後來尋麻煩。她暗歎了一口氣,捧上一百文鐵錢,央道:「張家巴不得我出門,如今只肯讓我租住呢。」

       戶長還在猶豫,戶長娘子走近一步,接了林依的錢,道:「這事兒我曉得,剛才還瞧見張家的任嬸四處尋林三娘,要向她討租錢。」

       戶長聽得娘子如此說,沒了疑慮,但又嫌百文鐵錢太少,便只將些女戶難立的話來講。林依哪裡不曉得他用意,但卻不願把得太多,反調了他胃口,遂道:「我在村裡住了不只一日兩日,處境如何,戶長也曉得,不如你報個實在價錢,我若是把得起,就勞煩你幫忙,若是把不起,只能罷了。」

       戶長笑道:「你小小年紀,倒是爽快人。」戶長娘子自己也養女兒,有幾分憐惜她,便推了戶長一把,道:「我做主了,三貫錢,若是沒得錢,就先欠著,不收你利息。」

       林依大喜過望,連連點頭,若能先欠著,自然好得很,免了別個懷疑不說,還能多些錢來買田。戶長見她同意,便取過紙來,問她會不會寫字。林依點頭,接了紙,卻不落筆,道:「我多與戶長五百文,你應我一件事,可好?」

       戶長問道:「何事?難辦的可不成。」

       林依道:「我立女戶一事,不願讓別個曉得,張榜公佈時,戶長能否幫我掩飾則個?」

       不過是將名字隱下,這有何難,戶長當即應下。林依便提筆寫了一張欠條,上書三貫五百文。戶長娘子捧過印泥,叫她按了個手印,立戶之事就此定下。

       林依欠了錢,心情卻無比愉快,一路哼著歌兒回到家中,直覺著任嬸的苦瓜臉都十分耐看。她心情好,任嬸更來氣,將她堵在院門口,不許她進門,責問道:「你到哪裡閒逛去了,豬也沒喂,院子也沒掃,我尋遍了村子都不見人,你以為我同你一樣無事,尋你尋著頑?」

正文  第三十四章討價還價

       林依根本不接話茬,橫豎三合院兒沒有院門,從旁邊一繞,繼續朝前走。最羞辱人的,不是與之對罵,而是根本不睬她,任嬸自覺受了輕視,急忙橫跑幾步,攔住林依去路。林依被迫停了腳步,不悅道:「我才去賣了毽子,正要去尋二夫人交房租與飯食錢,你在這裡阻三阻四作甚麼。」

       自銀姐轉了別家,任嬸收入銳減,聞言暗自一琢磨,就換了笑臉上來,熱切問道:「毽子值錢麼,賺了多少?」

       待林依交了錢,吃的就是自己的米,懶怠敷衍她,不耐煩道:「我有必要與一個下人講這些?」

       任嬸臉色微變,卻不肯放棄,繼續道:「二夫人正陪著大夫人逛呢,哪有閒工夫理你,且把錢給我,我替你交去。」

       給你?轉到方氏手裡時還能有整數?林依抬頭,望了望右手邊,方氏扶著楊氏,正順著屋簷朝這邊來,她故意提高了聲量,斥道:「你背著二夫人做了多少見不得人的事,別以為我不曉得,我哪敢把租金交與你,這裡交付,轉頭你就能瞞下小半去,二夫人吃虧不說,還要埋怨我把得少。」

       林依以前特特提醒方氏留意任嬸,她不肯相信,此時這「無意」聽來的話,她卻信了幾分,扭頭朝院門口望了幾眼,喚道:「任嬸,三少夫人在廚下煎藥呢,你還不去幫忙。林三娘可是要交房租,且隨我到房裡來。」

       任嬸臉上閃過一絲驚訝,忙應了一聲兒,不甘不願地朝廚房去了。林依跟在方氏和楊氏身後,隨著她們慢吞吞的步伐,到得房內,待她們坐定,方才問道:「還不曾問過二夫人,租金與飯食錢,怎麼個算法。」

       方氏道:「放心,不欺你。」說著取了紙筆來,邊算邊道:「你住的屋向陽,還搭了好幾樣家什,房租算你每月三百文。」

       這還不算欺負人?林依忍不住開口駁道:「白日裡都恨不得要點燈,哪裡向陽了,家什也只有一床一櫃一桌而已。」

       方氏面露尷尬,卻不甘道:「你每日洗澡,還使了我家木桶並木盆。」

       這也要算?林依一愣。

       同為張家人,楊氏坐在旁邊,替方氏臉紅,插話道:「她那間偏屋,就在豬圈隔壁,實在算不得好。」

       方氏敬重楊氏,乃是面兒上情,見她插手二房家務事,很是不喜,道:「就只剩兩間偏屋,另一間照大嫂的意思改作了女眷飯廳,總不能拿吃飯的地兒與她住的屋子調個個兒。」

       楊氏替林依講話,確是越權,話一出口就在後悔,但聽了方氏這話,卻被激起了性兒,心道,這院子乃是祖屋,按理大房也有一半,雖張棟發了話不要,但你不能不給,這是兩碼事;既是兩房的屋,憑甚麼只能由你二房作主?她心裡生氣,面兒上卻若無其事,講起閒話道:「那年我隨大老爺在開德府住著,共賃了三間屋,每間兩百文,我嫌價貴了,與房主討價還價好一時,才減了五十文下來。」

       她語氣雖淡,講的話卻有深意,開德府乃是河北城市,賃錢兩百文尚且嫌貴,方氏這眉州鄉下偏屋,卻要價三百文,真真是天價了。方氏臉色不虞,正要發話,楊氏卻又道:「我看三間糧倉都空著,不如收拾一間出來,與林三娘居住。」

       這話聽在方氏耳裡,又是大有深意,糧倉為何都是空著的,乃是她理財不當所致,還因此氣死了張老太爺。她心下發虛,但實在是不滿大房擅自作主,因此還是沒忍住話,開口道:「那幾間都是好屋,價錢貴些。」

       楊氏看了她一眼,道:「我不收她的錢。」

       方氏急了,站起來道:「大嫂怎可將我家屋子白白與她住?」

       楊氏聽得「我家屋子」一詞,愈發不悅,道:「按說張家房屋,本就該有我們幾間,只不過我們長年在外,叫你們佔了去。舊事不提也就罷了,怎麼我將出間偏屋來與親戚住住也不行?」

       方氏這才記起,這院子,乃是張老太爺蓋的,不是二房一家之物;至於林依,那是老夫人的族親,張老太爺親自接到家裡來的。楊氏的話兩層意思,她都不好反駁得,急到不行,只得湊近兩步,悄聲道:「大嫂,非是我駁你的面子,只是咱們家正缺錢哩,能有錢賺,為甚麼不賺?」

       楊氏板了臉道:「再沒錢,也不好意思賺親戚的錢,再說她還小,哪裡來的錢?若我沒記錯,她與你家仲微,還有婚約在身呢,你怎可如此苛待她?」

       方氏聽她這話講得嚴厲,懶得再顧臉面,還擊道:「大嫂不當家,自然不曉得柴米油鹽貴,這麼些年,你們大房從未朝家裡拿過錢,我想方設法添些進賬,你還要攔著,是何居心?」

       楊氏瞧她一副要吵架的樣子,不願與她鬥嘴跌了身份,只與旁邊侍立的小丫頭流霞遞了個眼色,吩咐道:「講了這半日,嘴乾得很,且沏壺茶來。」

       林依感激楊氏替自己講話,正要幫忙去廚房打熱水沏茶,卻見流霞徑直走到擱茶壺的桌邊,妝作不經意地朝臉盆架子上看了一眼,叫道:「不想小小眉山城,竟有這般好的澡豆與牙粉賣。」

       方氏表情頗不自然,道:「那是大嫂托人捎回來的。」

       楊氏臉上隱隱有了笑意,流霞卻還沒完,又一個「不經意」,路過方氏妝台,感歎道:「難怪二夫人臉上顏色好,原來有這樣澄淨的胭脂。」

       方氏愈發尷尬,道:「那也是大嫂捎回來的。」她見楊氏的笑容露了出來,猜到這是花招,氣道:「這些個小物件,能值幾個錢,能養家侍奉老人?」

       楊氏未在公婆面前盡過孝,在這話面前矮了一頭,不敢作聲。流霞卻道:「二夫人當家有功,可張家的田地,也不是你一人的,大老爺雖沒拿錢回來,但也沒向家裡要過錢,說起來你們花銷的那些,裡頭有大房的一份哩。」

       方氏氣極,罵道:「你一個奴婢,有你講話的份?」流霞絲毫不懼,還嘴道:「你背著老太爺賣掉的幾倉糧食,裡頭也有大房一半。」

       方氏抓起個茶盞欲摔,又捨不得,想打流霞兩下,又不敢動楊氏的人,又氣又急,險些內傷。楊氏忙道:「是我的丫頭不懂規矩,頂撞了弟妹。」說完斥了流霞幾句,命她到地壩跪著去。林依偷瞧窗外,見流霞面色平靜,無絲毫不忿,猜想,這大概也是設計好的?果真是官宦人家,不消言語得,幾個眼色就能成事。

       方氏再惱火,見楊氏主動罰了丫頭,也無話可說,但她對楊氏白給屋林依住的提議,實在是不贊同,遂自倒了一盞茶,學楊氏一般慢慢啜著。林依瞧她二人全穩坐不動只品茶,覺著好笑,明明是自己來交租金,怎地演變成了家產之爭?她在一旁站到腿麻,見她倆還沒開口的意思,只好主動問道:「若是二位夫人不得閒,我明日再來?」

       方氏聽她講的是「二位夫人」,不是「二夫人」,臉色一沉,道:「你租的是我的屋,與大夫人何干。」

       楊氏指了個凳兒,叫她坐下,問道:「你在那屋裡住了幾日?」

       林依還不知大房二房之爭,誰人能勝出,不敢輕易就坐,仍站著作答:「正好半個月。」

       楊氏點頭,道:「這半個月的錢,我替你出了,往後你搬到向陽的那間糧倉住,我叫流霞幫你收拾。」

       林依瞧見方氏的臉色愈來愈暗沉,心內忐忑大過喜悅,猶豫問道:「那租賃錢……」

       楊氏揮手道:「不消把得。」

       林依不知是應下,還是回絕,把方氏看了一眼,再看一眼,決定跳過這節,另問其他:「二夫人,飯食錢如何算?」

       這話問得好,方氏來了精神,也不理楊氏,提筆自算,道:「算你每日吃米兩升,菜肉八兩,再加上柴火佐料等物,一月下來,正好一貫錢。」

       楊氏今日似要與方氏爭到底,道:「她小小的人兒,一天一升米都吃不完,哪裡來的兩升?咱們孝中,桌上少見葷腥,怎地還收肉錢?」

       方氏被她幾句話頂住,索性摔了筆,問道:「那依大嫂看,該幾多錢合適?」楊氏回道:「如今米價確是貴些,但菜蔬卻是自種的,花費不了多少,一個月四百文,很是公道。」

       房租不收錢,飯食錢只要四百,方氏氣得想拍桌子,費了大氣力才忍住,道:「此事太過重大,我須得與二老爺商議才能定奪。」說完便將林依朝外趕,叫她明日再來。

       楊氏先起了身,林依落後幾步,二人一前一後出得門來,走到地壩上。楊氏笑道:「一共才幾個錢,此事真真是重大。」

       林依不語,方氏此舉,可不是僅為了幾個錢,而是想漫天要價,好叫她自動自覺離開張家——這在方氏眼裡,事關兒子親事,自然是再重大不過的事了。她對楊氏還不甚瞭解,不敢將這話講出來,只福了一福,謝道:「承蒙大夫人錯愛,那間屋子,不管我有無福氣住進去,都是感激的。」

作者: plsboy    時間: 2014-9-8 01:05


正文  第三十五章方氏挨打

       楊氏一笑,沒有多話,轉身朝流霞走去,道:「起來罷,今日難為你。」流霞爬起來,搖頭道:「是二夫人欺人太甚,明明是祖屋,被她講成二房的。」

       林依聽到這裡,心道,楊氏今日舉動,不是為爭家產,就是為爭一口氣,至於免費把屋她住,不過是順帶。既是這樣,有她甚麼事,還是不要摻和的好,於是向楊氏告了個罪,轉身回房,栓了門,取出懷裡交子和欠條,算起帳來。

       所欠戶長三貫五百文,並未約定期限,無須著急,倒是李三家的那畝地,得趕緊買下來,免得饑荒過去,就該漲價了。上回她與丁牙儈約的是先付定金一貫錢,簽好地契,這一貫錢就算作中人費;田地總價二十貫,一年內付清,分期次數不限,這個分期付款,乃是與賣家的約定,但林依謊稱她「姑姑」不便露面,便只將錢交與丁牙儈,由他轉交李三。

       林依算了算,手裡的五貫多錢,甚至可以暫時不動,以作本錢,做點別的小生意。她喜滋滋地藏好交子和欠條,突然想起,房租和飯食錢還沒付呢,若是楊方之爭方氏獲勝,那就得每月拿出一貫多錢去,照這樣,一切計劃全得泡湯。她從喜笑顏開想到垂頭喪氣,無精打采地倚坐在床邊,望著木門發呆。

       天色漸晚,楊嬸在外敲門,喚道:「三娘子,去吃晚飯撒。」

       林依回神歎氣,拉開門道:「二夫人不自在哩,我不去觸霉頭。」

       楊嬸壓低了聲兒,道:「瞧出來了,板了半天的臉,還把任嬸訓了一通,也不知為何。」

       任嬸吃癟,林依還是高興的,笑道:「我去廚下吃。」

       楊嬸擺手道:「是大夫人叫我來喚你的,你怎可不去?」

       林依歎道:「我還在二夫人手下討生活呢,豈敢順了大夫人,得罪二夫人?」

       楊嬸卻道:「理那許多作甚?守孝要守足二十七個月,大夫人一時半會還走不了,你就先傍她這尊佛,撿兩年便宜再說。」

       林依琢磨一時,感歎道:「果然當局者迷,還是你想得通透,反正二夫人不論我怎樣討好,都入不了她的眼,不如跟著大夫人謀些實惠。」

       楊嬸把她朝飯廳那邊推,笑道:「就是這個理。」

       林依進得飯廳,當面一張八仙桌,楊氏坐在上首,方氏與田氏打橫,她上前行過禮,到下首落座。

       方氏愣了愣,問道:「你怎地來了?」

       楊氏輕描淡寫答道:「我叫她來的。」

       方氏忍了氣,又道:「大嫂,她不過一個租客,同主人家一桌吃飯作甚麼?」

       楊氏駁道:「她是租客,又不是下人,為何不能與咱們一起吃飯,又不是不給飯食錢。」

       方氏飯食錢還未收到手,哪肯讓林依在桌上舉筷子,衝她道:「你端去房裡吃。」

       楊氏不慌不忙道:「端去房裡吃也使得,只是這飯食錢,是不是得減幾個?」

       方氏只差加錢,哪裡肯減,只好讓林依留下把飯吃完。她憋了一肚子的氣,根本吃不下,略動了動筷子就離桌回房,叫任嬸去請張梁。張梁正在吃飯,不肯就來,半個時辰後肚子填飽,才晃進臥房。方氏見他這般拖拉,急道:「咱們的房屋,就要被大房奪去了,虧你還吃得下。」

       張梁挑了把交椅坐下,又叫任嬸搬了張凳子與他擱腿,惋惜道:「房裡沒個妾,連捶腿的人都無。」方氏氣道:「我在與你講正事。」張梁不耐煩道:「婦道人家,無事就愛瞎想,大哥都說了,家產一分不要,誰來與你爭奪?」

       方氏急道:「大哥哄你的哩,大嫂今日才逼我把糧倉分一間與她,好送給林三娘住。」

       張梁不曉得楊氏心思,探起了身子,奇道:「好端端的,大嫂衛護林三娘作甚麼?」

       方氏見他心思終於轉了些過來,暗喜,也尋了把椅子坐下,端了茶來吃,道:「管她是為甚麼,反正房屋都是咱們二房的,大嫂做不了主,這事兒你得與大哥說道說道。」

       張梁將方氏瞧了幾眼,忽地想起她的秉性,急問:「你不會已跟大嫂吵過了罷?」

       方氏端了茶盞遮住半邊臉,含混道:「也不算吵,爭了幾句而已。」

       張梁聞言氣極,提起腿下的凳子,直直丟過去,方氏正低著頭喫茶,不曾留意,待到聽見聲響,已來不及躲開,那凳子邊邊將她額角狠擦了一下兒,撞得她眼冒金星,昏頭昏腦。任嬸聽見動靜,跑了進來,見方氏額上好大一個包,唬了一跳,連忙上前去瞧,稱要去尋游醫。張梁好歹是個讀書人,不願讓別個曉得他打娘子,便道:「請完游醫,順路把她送回娘家去。」

       方氏忙拉住任嬸,道:「幸虧是圓凳子,沒得角,並不怎麼疼,你且先下去,莫要聲張。」

       張梁胸中之氣未消,惱道:「蠢貨,就不該把你接回來。」

       方氏額上疼痛,倒吸了幾口氣,氣道:「我護著家裡也有錯?」

       張梁又罵了幾聲「蠢貨」,問道:「咱們的兩個兒子,將來是種田,還是做官?」

       方氏有些莫名其妙,不知他為何突然提兒子,答道:「州學每年的束修可不少,花了那麼些錢,自然是想他們奔個好前程的。」

       張梁恨得牙根癢,氣道:「既然曉得兒子們將來是要做官的,那你去得罪大嫂作甚麼?咱們親戚里,就只有我大哥與你大哥是個官,瞧你大哥那副德性,將來肯定是指望不上的,再不把我大哥攏著些,怎生是好?」

       他將道理講明,方氏頓悟,若兩個兒子有出息,做了官,少不得要靠人提攜,靠人照拂,她明白朝中有人好做官,卻還是嘴硬,道:「你怎麼就曉得我大哥指望不上,他可是正做著官的人,你大哥還在丁憂,兩年後在哪裡還指不定呢。」

       張梁恨不得再提個凳子丟過去,罵道:「瞧瞧你方家是如何待八娘的,他們苛待我閨女,難道會厚待我兒子?再說他自家也有兒子,豈會將我兒子放在前頭。」

       這話不假,外甥哪有兒子親,張棟雖也有兒子,卻是個病秧子,少不得要將心血花在親侄兒身上。方氏再尋不出話來反駁,垂著頭坐了一時,道:「我頭疼得緊,先去歇歇。」

       張梁好似沒聽見,拽了她的胳膊拖到門口,指著外頭道:「去與大嫂陪個不是,她不領情,你不許回來。」

       方氏做慣了當家主母,猛然要她去低頭,有些難為情,躊躇著不肯挪步。張梁朝她後背心猛推一把,催道:「還不趕緊去,若是大嫂已歇下,你就自回娘家去罷。」說完頓足捶胸,懊惱道:「不該將八娘嫁去方家,害我如今休不得你,你這樣的媳婦,又敗家,又得罪人,真不曉得留著有甚麼用。」
正文  第三十六章林依搬屋

       方氏被張梁逼著,磨蹭到屋簷下,掏了條巾子勒住額頭,掩住那渾圓的大包,才到楊氏房前敲門。小丫頭流霞出來,將她接了進去,報於楊氏知曉。楊氏正半躺在榻上,由田氏捏著肩膀,聽得稟報,便叫田氏住了手,抬身坐直,請方氏坐下。

       方氏沒做過道歉的活計,不知如何開口,扭捏了半晌,尋了個話頭,道:「大嫂尋了個好兒媳,著實孝順。」

       楊氏見她這般,還道她有話不好叫人聽見,便遣了田氏與流霞下去,才問:「弟妹這般晚來我屋裡,有甚麼事?」

       房中沒了外人,方氏膽大了些,結結巴巴將張梁叮囑她的話講了,又道:「都照大嫂吩咐的辦,還望大嫂大人不計小人過,莫與我一般見識。」

       楊氏不曉得張梁才拿凳子砸過她,還以為她是真心所致,很有幾分觸動,忙將出場面話自責了幾句,又恭維了幾句,直到見她臉上勉強露了笑意,才喚田氏來送了她出去。

       流霞進來,接了方才田氏的手,繼續替楊氏捏肩膀,楊氏瞇了會子,吩咐道:「你去講與林三娘知曉,叫她明日搬屋。」

       流霞忙應了,穿過地壩,敲門進到林依房間,道了聲恭喜,笑道:「大夫人一心為你打算,好容易說動了二夫人,把對面的糧倉騰一間與你住,每月的飯食錢,也只收你四百文。」

       林依沒想到楊氏真個兒爭過了方氏,驚喜道:「當真?替我先謝過大夫人,明日再當面拜謝。」說著摸了幾個錢出來,塞進流霞手裡,口中稱:「莫嫌棄。」流霞忙推辭道:「你孤身一人,年紀又小,每月四百文也不少哩,還是留著自花。」

       林依聽她講得誠懇,便將錢收起,另取了個毽子來謝她,道:「我也沒甚麼好物事,這小玩意,你留著閒時耍罷。」

       流霞接了,反福身稱謝,又道:「三娘子明日幾時搬家,來喚我一聲兒,我與你幫忙。」

       林依想傍楊氏這株大樹,自然有心與她的丫頭結交,又見流霞懂禮節知進退,對她很有幾分好感,便留她坐下,閒話幾句。流霞卻不肯坐,只站著說笑,道:「我是大老爺拿一瓶流霞酒與人換來的,大夫人便與我取了這個名兒,喚作流霞。」

       林依讚道:「大夫人有學識,流霞是個好名兒。」

       流霞聽得她讚譽,抿嘴笑了,又道:「我們大夫人好著呢,待人從來和和氣氣不紅臉的,這幾日,實在是二夫人欺人太甚。」

       林依不明用意,不敢輕易接嘴,便轉了話題,另將張三郎的病來問她。流霞歎了口氣,道:「三少爺的病,躺在床上不動,隔日還要犯一回,這回回來奔喪,路上奔波勞碌,他哪兒經得起這個折騰,昨日郎中才來瞧過,說他……」

       話未完,門外楊嬸在喚:「流霞,大夫人問你怎地還不去回話。」流霞忙應了一聲兒,向林依辭過,推門去了。

       林依栓好門,寬衣上床,想到每月省下了不少錢,心內激動,翻來覆去,好一會兒才睡著。

       第二日早飯時,方氏未露面,稱頭痛病犯了,在房內歇息。楊氏關切道:「想是老太爺喪事操勞,累病了,正巧替三郎請的郎中今日要來,叫他順路與二夫人也瞧瞧。」

       田氏起身應了,道:「媳婦記著。」

       流霞瞧著二房的下人都不在,便湊到楊氏跟前,悄聲道:「聽說二夫人不是頭裡面疼,乃是外頭疼。」

       外頭疼?楊氏想了又想,猶豫問道:「長癤子了?昨晚她來,我沒瞧見呀。」

       流霞笑道:「好大一個癤子,昨日被她頭上的巾子掩著,咱們才沒瞧見。」眾人都不解,齊齊拿眼望她,她抬手在額角比劃幾下,道:「碗口大一個包,聽說是被二老爺砸的。」

       楊氏瞪了她一眼,斥道:「胡說,二老爺讀書人,怎會朝娘子伸手。」流霞挨訓,忙垂了頭,退到後面去。楊氏側頭,沖林依笑道:「我這丫頭,甚麼都好,就是嘴碎。」

       林依回道:「我瞧著倒好,大夫人會挑人。」

       楊氏見她會講話,很是高興,笑道:「你是個聰敏人,不枉我送你間屋住。」

       林依正欲起身相謝,楊嬸衝了進來,急急忙忙喊道:「大夫人,不好了,三少爺吃飯時摔了。」

       楊氏聞言大驚失色,丟了筷子,帶著田氏與流霞,顧不得大家儀態,提著裙子衝去了堂屋。林依意欲跟去,楊嬸卻攔住她,悄聲道:「我瞧著三少爺是不大好的模樣,你別去觸霉頭。」

       林依猶豫道:「我才得了大夫人恩惠,豈能不去幫忙,她們只帶了一個丫頭,恐怕人手不夠。」

       楊嬸急道:「你是未嫁小娘子,他是已成親的少爺,你幫哪門子忙,休要再提,惹人笑話哩。」

       林依光想著報恩,忘了這層,若真去幫忙,指不定就有人亂嚼舌根子,這年歲,名節勝過性命,她驚出身冷汗,連忙福身,鄭重謝楊嬸提醒。楊嬸擺手道:「謝個撒子,我哪能看著你吃虧,走,我幫你搬屋去,免得多住一天,叫二夫人管你要房錢。」

       二人一同出門,朝林依臥房去,途徑廚房,瞧見流霞已在生火煎藥,楊嬸欲去搭把手,林依卻將她拉走,悄聲道:「你記得我的名節,怎不曉得替自己打算,你可是二房的人,與三少爺煎藥作甚麼,萬一他……牽連到你怎辦。」

       楊嬸在鄉間待了一輩子,哪想過這般複雜的事體,眼中滿是不相信,但還是依了林依,不再理會煎藥一事,逕直去幫她搬家什。張仲微不知從哪裡得來了消息,她們前腳進屋,後腳他就來了,想跟進去,又不敢,站在門口言之鑿鑿:「那櫃子你們肯定抬不動,還是我來。」

       林依回身看著他,想的卻是別的,這屋裡僅有的三件家什,都是方氏之物,若是搬了過去,保不準要被她追討價錢,不如不搬的好。張仲微被她直直瞧著,還道她是在留意自己,又是興奮,又是臉紅,心道,她到底還是念著我的,上回講的,全是氣話。

       林依見他莫名其妙臉就紅了,很是奇怪,將他又瞧了兩眼,道:「你且回去罷,我不搬家什。」

       張仲微驚訝道:「那邊糧倉可是空的,你不搬家什,怎麼過活?」

       他不明白林依想法,楊嬸卻瞧出來了,推他道:「三少爺犯病了,你是他堂兄,該過去瞧瞧。」

       張仲微直道那邊有人照料,擋在門口不肯挪窩,林依見他還不如楊嬸明白,只好將話講明,道:「這些家什,都是你娘的,我要搬去的屋子,乃是大房的,怎好把你們二房的物事帶去?」

       張仲微疑惑道:「大房的屋?我怎沒聽說,不是我娘把給你住的?」林依沒好氣白了他一眼,抱了個早就紮好的包袱,站到他面前:「讓開。」張仲微不知這叫遷怒,讓她臉上冷冰冰的表情唬住,連忙朝後退了一步,讓出道來。楊嬸也拎了兩隻大包袱,路過他身旁,歎道:「瞧這樣兒,三娘子是真鐵了心了,你且回去罷。」

       張仲微扯住她袖子,不許她走,急道:「胡說,你怎知她……她……」

       楊嬸舉高了包袱與他瞧,道:「裡頭都是衣裳,她把衣箱都騰空了,不願喚你們來幫忙。」張仲微張了張口,沒法出聲,他還想藉著搬衣箱,賴著與林依幫一回忙呢,卻不曾想她把這條路也給堵上了。

       楊嬸瞧著他默默離去,念叨幾聲「造孽」,將包袱與林依送了過去,又同她合力搬了衣箱,把衣裳重新歸位。這間糧倉,比林依先前住的偏房大上許多,卻只地上擺了兩隻衣箱,更顯得空蕩蕩。楊嬸憂道:「連個床也無,你晚上怎麼睡覺?」林依朝屋後指了指,道:「搬幾束稻草來,二夫人該是不好意思收錢。」

       楊嬸撇嘴道:「那可說不定,還不如去尋大夫人,叫她好事做到底。」

       楊氏正為張三郎的病焦頭爛額呢,怎好這時候去求她,林依搖了搖頭,走到後面去抱稻草。待她再回來時,楊嬸眼神頗有些怪異,問她道:「你尋過戶長了?」林依素來與她相厚,聞言倒也不慌,穩穩地答道:「尋戶長作甚,只是去找過戶長娘子,求她教我些賺錢的門道,聽說她最是會生財的。」

       楊嬸放下心來,拍著胸口念了聲「阿彌陀佛」,道:「唬煞我也,還以為你想與戶長家做小。」又笑道:「戶長娘子賺錢,靠的是戶長關係多,你哪裡學得來。」

       林依問道:「我不過去尋過戶長娘子一回,你怎地就曉得了?」

       楊嬸回道:「她才剛來過,叫你上她家走一趟。」

       林依一驚,忙問:「她上家裡來了?」

       楊嬸搖頭道:「不曾,只在外頭站著,我請她來家坐坐,她只是不肯。」她說著說著,臉上又現了緊張神色,道:「她的賺錢法子,哪有能教你的,尋你去作甚麼?你可千萬莫要耳根軟,聽信別個的鬼話,妾哪裡是個人哩,做不得的。」

       林依聽她勸誡真切,心下感動,挽了她胳膊,笑道:「銀姐我是瞧見了的,比二夫人聰敏百倍,最終還是吃了虧,我哪會去走她的舊路。」楊嬸見她明白,欣慰點頭,走到牆邊替她鋪稻草,又催她道:「戶長娘子得罪不起,既是她叫你,你就快去罷,這裡有我。」

       林依摸了摸胸口,五張會子貼身帶著,不怕楊嬸無意翻出來,便謝了一聲,動身朝戶長家去。

作者: plsboy    時間: 2014-9-8 01:05


正文  第三十七章頂撞方氏

       戶長家整整齊齊一座三合院,與張家不差上下,迎面一間敞亮堂屋,戶長正坐在桌邊,翻看幾本冊子,戶長娘子從豬圈裡出來,一眼瞧見林依站在院門口,忙上前招呼,道:「怕你添麻煩,去尋你時特意沒進去,只叫了楊嬸出來。」林依謝她道:「多謝你費心費神,若是此事瞞得好,待我賺了錢,明年還來謝你。」戶長娘子大概是收禮收慣了,一點不客套,只關心問道:「你有賺錢的法子了?」

       林依愁道:「正是還沒想出來哩,你見多識廣,可有好主意教我?」

       戶長娘子引著她進屋,道:「女人家,除了養蠶織布,還能做甚,再頂多繡幾朵花兒罷了。」

       林依不過隨口一問,本也沒指望她答出甚麼來,聞言便只一笑,上前幾步,與戶長行禮。戶長招手叫她近前,指了桌上的一張紙與她瞧。林依探頭一看,那張紙雖大,上頭只書了「丁賬簿」三字,墨跡還未乾透,顯然是戶長特特寫來與她看的,她雖認得那三個字,卻不知曉意思,便望向戶長,請教詳細。

       戶長解釋一番,原來丁賬簿專門記載納稅戶財產狀況,作為按戶等征發賦稅徭役的依據。林依奇道:「我身無分文,也得納稅?」戶長道:「立女戶有規矩,須得有財產,才能立戶。」

       林依暗怒,上回來怎沒提這個,哄她打了欠條才講,幸好她有準備,道:「若是戶長願意幫我辦成,我借錢也要去買一畝地,充作財產。」

       「一畝地?」戶長失聲而笑,原來大宋糧食產量不高,沒得二十畝的農戶,都只能算作貧下之民,這區區一畝地,根本無法餬口,能算得甚麼財產?

       林依知曉了原委,很是尷尬,自己煞費苦心要買的地,在戶長眼裡,連財產都稱不上。戶長娘子惦記著林依方才許的謝禮,推了戶長一把,道:「她才多大點子,有畝把地不錯了。」

       戶長很聽娘子的話,聞言便收了笑,正色提筆,一面問詢林依,一面在方纔那張紙上書寫,記下她的籍貫、姓名與財產。林依瞧著他收筆,問了他幾句,得知女戶賦稅大約是畝輸一鬥,她默默算了算,計劃中的那畝地,年產兩石,共計二十斗,拿一鬥出來交稅,這賦稅,還真不算輕。

       她謝過戶長,告辭回家,過了不到四、五日,戶長娘子藉著來看望張三郎,與她送了本戶帖來,這戶帖即是北宋的戶口本,上錄有財產詳細情況,林依瞧過,暗樂,田還未到手,戶帖上倒先有了記錄,戶長也算是神通廣大。她將戶帖捂在胸前好一會兒,激動的心久久不能平復,直到門外楊嬸在喚,她才匆忙將其藏起,走出門去。

       楊嬸指了指正房,道:「二夫人找你。」說完又指了指院門口,好奇問道:「三娘子好個會賺錢,這才幾日功夫,就買了家什來。」

       林依一頭霧水,想要問她詳細,又怕方氏等著,只好將疑惑壓下,先去見方氏。方氏額上還勒著巾子,躺在榻上,臉色很是不好看,她將林依上下打量一番,道:「果真是飯食錢收少了,都有餘錢打家什了。」

       林依見她們都提家什,愈發不解,忍不住問道:「甚麼家什,我怎麼聽不懂?」

       方氏沉著臉道:「少跟我裝,櫃子桌子都運到家門口了,你還不承認?」

       林依忍了這些年,實在是受夠,一想如今自己住的乃是大房的屋,飯食錢也已交過,為何非要遭這冤枉氣,便硬邦邦回道:「大夫人與我住的屋子,沒得家什,我自出錢打了幾樣,這有甚麼好說道。」

       方氏與林依處了這幾年,還從未見過她頂嘴,一時竟愣住了,待得回過神,真個兒是又氣又惱,連頭上的大包都在隱隱作痛,這要放在以前,她寧肯林依去張梁面前抖露銀姐的假賣身契,也要趕其出門,但如今林依住的乃是大房的屋,與她毫不相干,奈何?

       林依瞧了她幾眼,曉得她拿自己無可奈何,便問:「二夫人可還有事?無事我先出去了,家什還等著擺放呢。」方氏氣得講不出話來,只曉得捶塌沿,林依不再睬她,潦草行了個禮,自推門離去。

       因方氏方才提及家什在院門口,林依便穿過地壩去瞧,果見有幾樣家什擺在那裡,一張小圓桌,四隻圓凳,一隻矮櫃子,還有一張書桌,配著一把椅子。她正瞧著,楊嬸走來,悄聲問她道:「你真個兒有能耐,這幾樣,花費了不少錢罷?」林依好笑道:「我才交了飯食錢,那有多的去買這些。」楊嬸不信,道:「在我跟前你還沒實話?若不是你自己,哪個會那般心細,還搬張床來?」

       林依抬頭再瞧,院門外果然還有一張木床,卻不是偏房擱的簡陋木板床,而是與張八娘閨房內的那張一模一樣。她奇道:「莫非是大夫人助我?」楊嬸搖頭道:「郎中昨日才來過,稱三少爺熬過今年都是難事,大夫人正忙著哭呢,哪有空來理你的家什。」說完又問一句:「真不是你自個兒買的?」

       林依毫不猶豫,張口就要答「不是」,突然心中一動,想起些甚麼,忙將原話嚥了回去,改口道:「是我賒來的,方才二夫人喚我去,就是為此事罵我,你可千萬莫要傳出去,免得她更加不高興。」

       楊嬸朝正房那邊看了一眼,不滿道:「住屋沒得家什,買幾樣有甚麼,又不是花得她的錢,真是管得太寬。」

       林依想了想,將方纔頂撞方氏的情形講與她聽,道:「我今兒也以下犯上了一回,只怕二夫人下個月不把飯我吃。」

       楊嬸笑道:「她捨不得那四百文錢。」林依也笑了,笑完又望著堵了半邊院門發愁,桌子她與楊嬸兩個,倒還搬得動,可櫃子與床,怎生是好?楊嬸沒等她想出法子,先替她拿了主意,跑去喚來張伯臨與張仲微,先抬了木床進屋。林依本欲阻攔,另喚隔壁小子來幫忙,張伯臨與張仲微卻跟串通好了似的,齊齊不理她,埋著頭只朝屋裡沖,抬著整張床,還跑得那般快,叫她追不上。

       任嬸瞧見這邊情景,忙跑進方氏屋裡,報與她知曉。方氏氣上添氣,先叫任嬸去喚張仲微,張仲微卻忙著琢磨床是靠著左牆好,還是右牆好,根本不理她。方氏聽得回報,又添一重氣,要親自去抓人,不料躺得久了,猛一起身,眼前黑得很,忙扶著任嬸站了好一時才緩過氣來,待她扶著任嬸的手,一步一扶額地走去林依房裡,張仲微早就搬完櫃子離去了,讓她撲了個空。

       林依才擺好桌子,笑瞇瞇站在那裡,客氣道:「二夫人來瞧我的新屋?快來坐坐。」
正文  第三十八章老實仲微

       方氏站在門口,朝裡掃了幾眼,只見幾樣家什擺得恰到好處,叫她氣不打一處來,信口胡謅道:「你哪裡來這許多錢買家什,別是偷拿了張家的錢罷。」她雖未落座,林依還是遵著禮節,斟了一盞茶,捧到她跟前,笑道:「二夫人貴人多忘事,我納鞋墊,打絡子,賺錢著呢,不是還有幾百錢你替我保管著,不知二夫人何時能還我?」

       方氏胸口急劇起伏,想尋話來罵,偏偏當初她奪錢時,確是拿的這借口,無法反駁。沒話講得,付諸行動,她抬手揮掉林依手中的茶盞,氣憤出門。林依瞧著那只瓷盞在沒鋪磚的泥地上滴溜溜轉了幾圈,朝著桌邊滾去,撞上了桌子腿,在盞沿上磕出個小缺口來,她急忙趕到門邊,衝著方氏的背影叫道:「二夫人,這盞子可是你自個兒摔破的,我不賠錢。」

       她眼瞧著方氏腳下一個踉蹌,半歪到任嬸身上,突然心情大好,轉頭瞧見目瞪口呆的楊嬸,猶豫了下,問道:「我很小心眼兒,是也不是?」

       楊嬸回過神來,突然一拍大腿,讚道:「就是這般才好,你又不是下人,何苦低三下四奉承她。」

       林依一笑,提了水來擦桌椅板凳,心道,往後我憑一雙手吃飯,再也不瞧誰人臉色。她哼著小調,手下利落,直擦了個窗明幾淨才停手,又翻了條張八娘的舊裙,拆開改作窗簾,掛了上去。

       晚上,林依正愁床上無被褥,楊嬸就送了套半舊的過來,道:「不是全新的,但我前幾日才拆洗過,莫要嫌棄。」林依忙謝道:「哪裡話,正擔心晚上得睡木板哩。」楊嬸幫著她鋪好床,道:「我明日再與你送床草墊來,睡著軟和。」林依福身笑道:「虧得有楊嬸。」忙完,拉她坐下喫茶,問道:「二夫人可曾罰了仲微?他若因我受罰,叫我怎麼過意得去。」

       楊嬸眼神閃爍,轉頭瞧了瞧外面,起身道:「天黑了,我回去歇著了。」

       林依一把拉住她道:「你來時天已黑了,休要瞞我,到底怎麼了。」

       楊嬸被她扯住,無法動身,只得重新坐下,歎氣道:「白日裡二夫人要罰二少爺,被大夫人瞧見攔下了,我往你這裡來時,瞧見她又朝二少爺臥房去了,也不知要做甚麼。」

       林依聞言,忙推她道:「你不是他奶娘?趕緊去救他。」

       楊嬸奇道:「你非我要講,講了又不自己去?」

       林依暗道,我又沒打算嫁進張家,去惹人誤會作甚。楊嬸隱約猜到她心思,便道:「我哪有不想去的,只是做娘的打罵兒子,天經地義,誰人攔得起?」林依還是推她,道:「你且去躲著瞧瞧,若只罵幾句,隨意打幾下,也就罷了,若是瞧著不對,就去知會大夫人。」

       楊嬸暗道,先前楊氏攔下方氏,不過是順路,哪會特特去管這門子閒事。她雖這樣想,但到底也是放心不下張仲微,便依了林依的話,趁黑躲到張仲微臥房窗外,拿指頭沾了唾沫戳破窗戶紙,偷眼朝裡瞧去。

       屋內,方氏端坐桌旁,任嬸侍立一邊,地上跪著張仲微,正在辯解:「就是隔壁鄰居,有難搭把手都是該的,我與三娘子搬兩樣家什,實在算不得甚麼。」

       方氏似被氣到,不顧儀態拍了桌子,怒道:「她是你甚麼人,能叫你為了她與娘親頂嘴?」

       張仲微抬頭瞧了她一眼,又迅速低頭,語氣裡帶了羞澀,道:「她,她是我……婚約……」

       這話沒頭沒尾,方氏卻聽明白了,指著他向任嬸道:「瞧這不孝子,明曉得我不中意林三娘,還非要提婚約,且瞧著,明兒我就稟明二老爺,退了這門婚。」

       任嬸笑道:「二夫人莫生氣,你想想,此事二老爺必是同意的,有甚好擔心?」

       方氏大概是想起了張梁對林依的態度,嘴角帶了笑,點了點頭。

       張仲微聞言大急,抬起頭道:「娘這話差矣,我要是退了這門親事,才是不孝哩。」

       方氏又一次拍了桌子,罵道:「胡說。」

       張仲微辯道:「此事是祖母在世時訂下的,我若退親,逆了她的意,這不是不孝?」

       楊嬸看到這裡,心提得老高,暗道,這糊塗孩子,當面頂撞方氏作甚麼,她奈何不了林依,難道還奈何不了自個兒兒子?

       果然,方氏怒不可遏道:「你是在指責我對老夫人不孝?」

       楊嬸嘀咕道:「你對老太爺不孝,滿村都傳開了,還怕多上一條?」

       方氏不曾聽到這話,兀自為張仲微生氣,命他在原地跪上一夜,想通了,明早再去請罪。楊嬸急了,雖才初秋,但夜裡還是涼的,這在冷冰冰的地上跪上一夜,明兒准要生病,再說那膝蓋也受不了撒。她來不及去知會林依,先跑去楊氏房裡,求道:「大夫人,二夫人要罰二少爺跪一夜,怎生是好?」

       楊氏為張三郎的病心煩意亂,不肯管別人兒子的事,閉眼躺在榻上,道:「白日裡攔了一回,已是盡力了,再無能耐。」

       楊嬸又苦求幾句,楊氏始終不開口,無法,只得去尋林依討主意。林依聽她講完,好笑道:「上回是戒尺,這回是罰跪,倒也換了個花樣。」楊嬸嘲諷笑道:「那是她才被砸了個大包,沒得力氣來打。」她侯了一時,見林依毫無思考的模樣,急道:「你不想想法子救二少爺?」

       林依奇道:「這還要人救?又沒人盯著他,夜裡睡一覺,明日早些爬起來再跪,不是一樣?」

       楊嬸頓足道:「你又不是不曉得,咱們家,大少爺最倔,二少爺最老實,二夫人叫他跪一夜,他絕不會只跪到三更。」

       林依沒了言語,歎氣道:「深更半夜,能有甚麼法子,總不過是去求人,你挨著去求兩位老爺,若是求不動,就只能讓他跪了。」說完腹誹不已,這個張仲微,也太老實過頭,真真是愚孝了。

       楊嬸一路小跑,本想先去求張梁,轉頭一想,他是個贊成退親的,怎會去救張仲微,於是調了個方向,去張三郎房裡尋張棟。張棟聽她講了此事,還在猶豫,張三郎卻道:「夜裡涼哩,何苦家裡再添個病人。」張棟聽著兒子聲音有氣無力,心裡一酸,便答應下來。夜已深,他不好直接去尋方氏,只喚了張梁出來說明,張梁對兄長,向來只有聽從的,問也不問,就遣任嬸去叫張仲微起來。

       楊嬸尾隨任嬸,親眼瞧見張仲微爬了起來,這才將高提的心放下,去回報林依,叫她知曉。林依嘀咕道:「挺簡單一件事,非叫他弄得複雜化。」楊嬸抹著額上的汗,笑道:「老實總比滑頭好。」林依不與她爭辯,卻叮囑道:「往後若是仲微再要與我幫忙,你可得攔著他,這般被二夫人罰來罰去,可不好耍。」楊嬸也是怕了方氏,忙點了點頭,突然想起偷聽來的言語,忙將方氏要退親一事講與她聽。林依卻不擔心,笑道:「她那是氣話,還未出孝,二老爺不會由著她在孝中生事。」

       楊嬸急道:「孝期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你得早作打算。」林依見她比自己還急,忙安慰她道:「放心,我自有打算。」楊嬸曉得她一向是有主意的,聞言稍稍放心,辭了出去。

       對於自己的這門親事,林依自做張家租客,就已想好了該如何行事,只是在此之前,須得先賺錢。她心中有目標,任甚麼事也影響不到心情,躺到床上舒舒服服睡了一覺,第二日起了個大早,到城裡尋到丁牙儈,照著之前談好的價錢,買下了李三家年產二石的一畝地。她雖借用的是莫須有的「姑姑」名義,但地契上簽的名字,其實就是「林依」,絲毫不影響兩年後報上「閏年圖」。

       林依躲在屋裡,將加蓋了官府印信的地契反覆讀了好幾遍,再小心將其與戶帖放在一起,以備來年造「閏年圖」之用。再過個把月,就是秋收,連丁牙儈都讚她這畝地買的劃算,如今糧價雖降了些,但一斗至少也能賣到四百五十文大鐵錢,一石十斗,二石二十斗,這畝地的出產,毛利九千文。

       林依獨自一人坐在桌邊傻樂了半晌,才想起那地裡的稻子,不會自己飛上來,須得有人去收,不過這也不難,大不了再托丁牙儈雇個人來幫忙。事不宜遲,僱人須得趁早,雖還不到收穫季節,但總得有人照管。她頭回當個小小地主,等不得第二日,當即起身,又朝城裡去。

       丁牙儈聽過她來意,替她出主意道:「現下等著秋收罷了,雇佃農實在劃不來,不如我叫李三幫你盯著,待到秋收完,你把幾個辛苦錢與他,若是他活兒做得好,明年你再雇他。」

       眨眼田地主戶變客戶,林依暗發幾聲感慨,福身謝丁牙儈好心提點,讓她不花冤枉錢。從丁牙儈家出來,她順著商舖林立的街道,尋到一家專賣家什器皿的,照著自己房中的那幾樣挑了,指給掌櫃的瞧,問道:「共需幾個錢?」掌櫃的瞧她年小,又作村姑打扮,懶怠出聲,只伸出三根指頭晃了晃。林依默念,三千文,也不還價,轉身回家。

       隔日,戶長來張家送「由子」,順路把林依的也捎了來,悄悄塞給她。林依低聲謝過,藏進袖子,若無其事回房,打開來看,原來這「由子」即是一張「納稅通知單」,上列她應繳的秋稅數額,共九升糧食。她將「由子」與地契等物疊放一起,仔細藏好,直覺得再世為人後,頭一回有了些許安全感。

       林依藏好「由子」,走到書桌前去取紙筆,卻翻出一張竹紙來,唇邊不禁泛上苦笑,撫了好一會兒,才提筆記下一行:三千文。她將寫了字的紙條裁下放好,捧著腦袋又開始算賬,她手中的五貫餘錢,交過飯食錢,付過中人費和頭一期買地錢,尚餘兩貫多,她本想拿這錢去做點小生意,但如今獨立成戶,手邊總要留些錢應急,再者女孩兒家,拋頭露面終是不妥,只得將這想法按捺下來。

作者: plsboy    時間: 2014-9-8 01:06


正文  第三十九章秋收季節

       轉眼一個多月過去,地裡的稻子熟了,金燦燦地惹人喜愛,林依想著手裡馬上就能有錢,興奮得好幾夜沒能睡著。這日,張家二房都下地去了,大房則帶了張三郎去成都府求醫,家中只得林依一人,她正在屋裡坐著練字,忽聽得外頭有人喚她,出去一看,原來是丁牙儈。她怕被人瞧見,急急忙忙地問:「丁牙儈尋我有事?」

       丁牙儈道:「去問問你姑姑,收稻子要使用的鐮刀呀,半桶呀,是她出,還是李三出?」

       林依在張家瞧慣了佃農做活,一聽就明白,回道:「我姑姑前兒才與我講過,叫李三家出罷,她照規矩多加幾個錢。只是她怕被人疑心,不想把谷子運到自家去曬,怎辦?」

       丁牙儈指了指隔壁,道:「拖到李三家去曬,他家已無田,沒得谷要曬,不怕弄混。」

       林依猶豫道:「我姑姑不知他信不信得過……」

       這事兒丁牙儈可不敢打包票,因此也猶豫起來,想了會子,把張家地壩一指,問道:「聽說你租住在這裡,既是房屋能租,地壩租一塊使不使得?」林依眼一亮,糧食曬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再好不過,高興道:「好主意,還勞煩你出面,去與這家二夫人講,她就在田頭上,我帶去你。」

       丁牙儈問道:「你姑姑能出幾個錢?」

       林依想了想,答道:「我估摸著她只能出十文。」

       丁牙儈笑道:「張家有田數百畝,哪裡瞧得上十文錢,不如我叫李三去說,如何?」

       林依歡喜道:「如此甚好,丁牙儈到底是做慣中人,想得周到。」

       丁牙儈接了她遞過的十文錢,尋到李三,叫他去向方氏租地壩。李三袖著錢,去與方氏講了,方氏瞧不上那十個錢,但鄉里鄉親,又是鄰居,這點子忙怎能不幫,便收了錢,許了他地壩一角。

       林依聽得丁牙儈回報,很是高興,又央他道:「待糧食曬乾過秤時,叫李三就在這裡稱,可好?」丁牙儈爽快應道:「這有何難,我去與他講一聲兒便得。」

       林依福身謝了,送了他幾步,怕人瞧見,未到院門便回轉,暗忖,李三為人還未得知,在田里時也須得盯著,不然誰曉得他會不會趁收稻時,偷瞞下幾斗糧?她有了這般思慮,到了隔日,大夥兒朝地裡去,她便也跟著,眼瞧著李三要收割到她的那畝田,第二日便起了大早,走去他家,向李三媳婦問道:「三嫂子家還未忙完?」

       鄉間習俗,收稻時節,都是左鄰右舍齊幫忙,收完你家收我家,此時李三家已聚了不少來幫忙的鄰居,就同在自己家一般,也不消主人招呼,自取碗盛飯,吃飽便去地裡忙碌。

       李三媳婦取了個碗遞與她,笑道:「三娘子也來我家幫忙?」

       林依走去灶間盛飯,笑答:「三嫂子莫嫌我力氣小。」

       旁邊有個媳婦子笑道:「力氣小飯量也小,三嫂子虧不了。」

       眾人都笑起來,林依捧了碗出來,覺著這裡的氣氛,比張家好多數倍,也跟著說笑起來。等著做活的人,吃飯都很是迅速,眨眼都擱了碗起身,準備朝地裡去,林依跟在他們後頭朝門外走,卻被李三媳婦叫住:「三娘子,咱們先把碗洗了。」

       林依極想早點去收自家的稻子,但李三媳婦明顯是要照顧她,她不能不領情,便停了腳步,回轉灶間,幫著刷碗。李三媳婦將林依打量幾眼,讚道:「三娘子生得好模樣。」

       林依被人稱讚,心裡高興,但還是作了嬌羞狀出來,免得被人覺著太過孟浪。李三媳婦又問道:「你家還有些甚麼人?」林依將洗好的一摞碗擱進櫥櫃,苦笑道:「若是還有人,豈會寄居張家。」

       李三媳婦疑道:「你不是有個堂叔的?」

       林依道:「休要提他,大冬天的罰我跪在外頭,差點沒把我凍死。」

       李三媳婦面露憐惜之色,洗過兩個碗,又問:「三娘子十三了罷?」

       林依答道:「過完這個年就十四了,三嫂子倒記的清楚。」

       李三媳婦笑道:「我家大小子只比你大三歲,所以記著了。」她洗了兩隻碗,繼續發問:「三娘子平日在家作甚呢?」

       林依道:「女孩兒家,還能作甚,不過是做些小活計罷了。」

       李三媳婦笑得十分歡快,連聲道:「甚好,甚好。」

       林依看她一眼,奇道,我做活計,你高興甚麼。洗完碗,她隨著李三媳婦下到自家地裡,心想著收益,手下格外利落,李三媳婦不時拿眼瞧她,樂呵呵道:「三娘子農活也幹得好。」

       林依那世亦是長於鄉間,就算後來念了大學,寒暑假也是要回家幫忙做農活,割稻子自然不在話下。她聽得李三媳婦讚揚,謙虛道:「哪裡比得上三嫂子。」李三媳婦見她嘴甜,愈發笑得歡,招手叫來她家大小子,安排他與林依一道幹活。

       鄉間民風雖開放,可也沒特特要自家兒子與個未嫁小娘子一道幹活兒的,林依心思本就細膩,瞧到這裡,早將李三媳婦的用意猜了個七七八八。李家大小子她時常見到,黑瘦矮小,大字不識,她雖已打消嫁入張家的念頭,可也不願……

       正想著,聽得有人喚她,抬頭一看,原來是楊嬸,她爬上田埂,問道:「楊嬸來送水?」楊嬸點頭,順手也遞了一碗與她喝了,奇道:「這不是李三賣與別個,又轉佃回來的地,你在這裡幫忙作甚麼?」

       林依瞧得四周的人都離得遠,便扯了個謊道:「李三媳婦說人手不夠,喚了我來。」楊嬸點頭道:「隔壁鄰居,幫幫忙也是該的。」林依心思轉動,暗道,要打消李三媳婦的念頭,楊嬸真是再合適不過的人選,遂將李三媳婦方纔的舉動講與她聽,道:「都是些閒話,但她笑得奇怪,我這心裡總毛毛的。」楊嬸過來人,一聽這話,再將李三家大小子一瞧,便知怎麼回事,氣道:「準是想討你做媳婦,他家沒了地,大小子沒著落呢。」言罷覺著不妥,林依還是未嫁小娘子呢,忙道:「你不消理會得,且先躲一躲,我去與她講。」

       林依自然樂意,謝了她,尋了個小林子去吹風。楊嬸提著瓷壺,走到離李三媳婦近的那邊,笑問:「三媳婦可曾見到我們家三娘子?」李三媳婦抬手抹了把汗,奇道:「不是才剛與你講話的?」楊嬸道:「可不是,眨眼就不見了人,我特特與她送水來,也不多喝一碗。」

       李三媳婦咂舌道:「我說你怎麼走到了我們這邊來,原來是與林三娘送水,你待她倒是沒話講。」楊嬸故意壓低了聲道:「她與我們家二少爺有婚約在身,咱們家將來的二少夫人哩,我能不巴著些?」李三媳婦明顯愣了一愣:「外頭傳的竟是真的?」楊嬸重重點頭:「自然是真的,不然誰拿名節開玩笑,這可是咱們老夫人在世時親自訂下的。」

       李三媳婦接著低頭擱到,嘀咕了一句:「可惜了。」楊嬸聽了個正著,趕回林依身旁,啐道:「也不瞧瞧自個兒,窮得賣了地,哪有資格道可惜。」林依攔她道:「莫這樣講,我也是個窮人,被她瞧上正常不過。」楊嬸撇了撇嘴,道:「我瞧那些有錢人家的小娘子,還比不得你。」

       「楊嬸,你這顯見得是偏著我撒。」林依玩笑道。

       楊嬸笑了起來,囑咐她莫要累著,仍朝張家地頭去。林依重新下到田里割稻子,李三媳婦瞧見她回來,想起方才楊嬸的話,吩咐她家大小子道:「那邊打穀去。」

       這話提醒了林依,要曉得他們有無瞞報,盯著打穀才是關鍵呢。她抬眼看去,打穀的地兒,就在這塊田另一頭,一人抱著捆才收割下來的稻子,將稻穗那頭擱在半桶上,李家大小子就掄了棒子,使勁敲打,讓谷子落到桶裡。林依怎麼看怎麼覺著不對勁,她那世家中,已是機器脫谷,但小時還是見過人工勞作的,像這般敲打,總覺著少了一樣物事。
正文  第四十章大幹一場

       中午時分,李三媳婦做好飯送到田間來,吩咐他家大小子道:「趁著得閒,去砍幾根竹子,晚上叫你爹做個曬架。」林依聽見這話,得了提醒,回憶半日未果的物事,終於記了起來,忙走到李三媳婦跟前,比劃道:「何不多砍幾根,做個打穀架,把稻子倒掛在上頭打,豈不比人扶著便宜?」

       打穀架甚為簡單,李三媳婦一聽就明白,歡喜應了,趕去追上她家大小子,吩咐他去做。下午再下田忙碌時,因打穀架省了個人力出來,收稻速度快了許多,傍晚時分,林依的這畝田已然收割完畢。

       李三瞧著太陽還未落山,便將滿滿兩籮筐谷子使根扁擔擔了,挑到張家去曬。林依收完自家稻子,再沒了興致幫忙,謊稱勞累得緊,隨著李三回到張家。她臥房有扇窗,正對著地壩,遂將窗簾半掩,掇了個凳兒朝窗前坐了,托腮望著自己的那片兒糧食傻笑。

       太陽落山時,李三媳婦來收糧,張家人也正好收工回家,任嬸一面收谷子,一面問李三媳婦道:「聽說全村百來戶,就數你傢伙食最好?」

       李三媳婦將張家廚房瞧了一眼,道:「哪裡話,怎敢與你家比。」

       任嬸一手攬著簸箕,一手叉腰,陰陽怪氣道:「若不是伙食好,怎會叫我家有人吃裡扒外?我張家地裡正缺人手哩,她倒好,跑到別家去幫忙。」

       李三家如今是佃農,說不準明年就要租種張家田地,哪裡有底氣來回嘴,李三媳婦低著頭,匆匆將谷子裝好,喚了李三來擔走了。任嬸猶覺不過癮,嘴裡罵個不停,楊嬸極想回兩句,但方氏就站在跟前不言不語,叫她不敢這個口。

       林依如今住的是大房的屋,二房趕不得,飯食錢業已把足,口糧扣不得,方氏黔驢技窮,只好尋了這樣個站不住腳的借口,且還不敢指名道姓,只敢遠遠兒地叫罵。林依瞧著聽著,只覺得好笑,她正準備將窗簾拉起,忽見張仲微將張伯臨拽著,拖到任嬸面前,道:「哥哥,你奶娘這般叫罵,實在沒道理,我們張家都是讀書人,你不能由著她,沒得辱沒了門庭。」

       張伯臨對兄弟,向來是有求必應,當即向任嬸道:「你不曉得我娘不喜吵鬧?張家沒得你這樣的潑婦,再罵,叫我娘將你送把別家去。」他比張仲微心眼子多,曉得先將方氏抬得高高的,果然,方氏被他這話堵著,只得不情不願開口,責備任嬸道:「你消停些,趕緊收糧。」

       任嬸雖挨了訓,卻曉得自己討了方氏喜歡,臉上絲毫不見狼狽,端著簸箕,將背挺得直直的。楊嬸暗地裡朝張伯臨豎了豎大拇指,指了指他,又指了指張仲微,意為叫張仲微向他學著點。

       林依倚在窗前,嘴角啜著笑,彷彿看一出熱鬧劇目,主題與自己無關。張仲微的目光朝這邊投來,她忙閃身躲進簾後,直到瞧見地壩上無人,才走了出去,到廚房拎水洗澡。

       過了幾日,糧食曬乾,李三來稱過,比預期的兩石還多了三、四斗。林依裝著幫忙,親眼瞧著他將糧食送去了城裡,隔日便起了大早,去見丁牙儈。

       丁牙儈見著她,笑道:「你還真是手腳快,我昨日才把李三擔來的糧食賣了,今日你就到了。」

       林依接了交子,一張張數著,笑道:「我姑姑正缺錢使,催著我來,沒得辦法。」賣糧的錢,一共一萬零三百五十文,她默算會子,福身道:「多謝丁牙儈,這糧食賣的是最高價哩。」

       丁牙儈將一包留種的稻穀遞與她,擺手道:「舉手之勞,何足掛齒,往後還要靠你多照顧生意。」林依接了,又數出一百文錢,請他轉交李三作工錢,再將交子疊好,藏進懷裡,又將零散鐵錢使個破爛布袋子裝了,準備離去,丁牙儈卻喚住她問道:「你姑姑不用繳秋稅麼,怎地不留點子糧食?」

       林依回頭一笑,答道:「今年豐收,糧價馬上就要降了,待到繳稅時,再來街上買。」

       這行情,丁牙儈也有預料,因此才先替她將糧食賣了,但聽得這番見解從個女孩兒口中講出,難免驚訝。林依瞧見他臉上神色,忙將此事推到她「姑姑」身上,這才混了過去。

       林依帶著「巨款」回到張家,栓門藏錢,鋪紙記賬,今日糧錢,加上往日積蓄,總計一萬一千八百餘錢,她提筆算了算,一年的飯食錢,須得四千八百文,開春後還得買農具,加上日常用度,至少需留足六千文;再還掉一部分欠債,手頭所剩無幾。

       這般下去,不是辦法,開源還是節流?按說住在鄉下,沒得拿現錢吃飯的道理,但她現下自己沒得廚房,就算有米菜,也無法做得飯,節流一項行不通。開流,繼續做活計十文十文地賺?林依堅決搖了搖頭,她托腮苦思冥想,忽地一拍腦袋,真真是遠的想得到,近在眼前的卻沒瞧見,自己不是還有一畝地,怎能由它空到明年春天去。她那世村中,家家戶戶都是收完稻子種青菜,待到十月裡,再種冬小麥,雖是穿越了,氣候土質卻無甚變化,那世能種,這裡定然也能種。

       林依越想越覺得有奔頭,隔日就去地裡施了底肥,謀來白菘種子撒了。她專心致志幹活兒,不曾留意,任嬸自她從茅廁裡擔農肥起,就一路尾隨在後,待她種完白菘回到張家,馬上被方氏叫了去。

       方氏自家務農,卻嫌她身上有臭味,只許她遠遠兒站在門口,問道:「那塊地是哪個的?」林依早已想好說辭,忙道:「我賣絡子掙了幾個錢,又瞧著那塊地現下正空閒,便租了來,種點兒白菘。」

       方氏笑起來,向任嬸道:「我還從未聽說過水稻田里種菘的,真真是奇談。」任嬸迎合道:「怕是她拿不出下月的飯食錢,缺錢缺慌了。」二人齊聲笑起來,方氏對她一陣冷嘲熱諷,又問道:「你種白菘我管不著,但偷我家農肥作甚?」

       林依沒料到她連兩桶糞肥也要計較,無奈之下,只好將個好處拋與她,道:「二夫人的地,種不種白菘?若是不種,租幾畝與我,再搭些農肥,可好?」

       任嬸搶先嘲諷道:「誰與你一般傻,要種那勞什子。」

       方氏沒急著出聲,心道,自家田地,空著也是空著,租把她折騰,能賺幾個錢,何樂而不為;再者,她種得越多,賠得越多,到時兩手空空交不出飯食錢,豈不正遂自己心意?她想到這裡,轉了笑臉出來,道:「我家田留著還有用處,騰不出空來,但你要賺錢,我哪忍心不助你,每畝且算作一百文罷,你要租幾畝?」

       她在盤算,林依也在盤算,租種張家田地,本是靈機一動,但細細思量,租田來種卻是好處多多,來年種水稻前,村中田地都是空著,略講一講價,租金定然十分便宜;農閒時節,雇幾個佃農,價錢想來也不貴,通共算下來,賺頭極大。

       她臉上笑容,比方氏更盛,討價還價道:「二夫人,我打絡子不易,錢不多,只出得起五十文錢,你若願意,我將你家百畝地,盡數租下。」

       每畝五十文,百來畝地至少能收入五千文,但張家今年糧食賣了不少錢,方氏不缺錢使,就想要高價,咬定一百文不鬆口。林依也不多話,轉身就走,她越想越覺得租田是個好主意,暗道,反正種白菘一事已讓方氏曉得,索性多租幾畝地,大幹一場。她心裡想著,腳下就沒停,直接向戶長家去,走到半道,卻又思忖,私下租地,若是到時他們瞧見賺頭來反悔,怎辦,還是尋牙儈,辦個合法手續的好。

       她抬頭瞧了瞧天色,離日頭下山還早,便轉了個方向,直奔城中,來尋丁牙儈,玩笑道:「昨日你才說要我照顧生意,今日就與你送來了。」

       丁牙儈笑問:「你姑姑還要買甚麼,不是我誇口,只要她想得到,我就與她買得到。」

       林依答道:「我姑姑想租幾畝地,雇幾個人來種。」

       丁牙儈臉上現出疑惑,奇道:「這時節租地作甚麼?」

       林依笑道:「容我先賣個關子,待得你再去我們村子,便曉得了。」

       丁牙儈久做中人,知曉進退,見她不願開口,也便罷了。待林依付過中人費,丁牙儈又遞過一張紙,讓她付個定金,再拿回去請她姑姑簽名字。林依暗忖,租契不同地契,乃是一式兩份,到時村中熟人見到契紙上「林依」二字,哪有不傳的,與其讓丁牙儈去疑心,不如自己先挑明。

       她思及此處,便朝丁牙儈一笑,問他要了筆,從容簽下「林依」二字。不料丁牙儈見多識廣,絲毫不以為怪,了然一笑之後,反關心她道:「你租地耕種,若賠了本倒還罷了,要是真賺了錢,不怕人人都來擾?」

       林依苦笑道:「怕,我現下就在心慌。」

       丁牙儈奇道:「那你還租?」

       林依抬頭道:「被人算計死,總比餓死強。」她來時路上就已橫下了心,橫豎是沒得出路,與其畏畏縮縮遭人欺負死,餓肚子餓死,不如先摟些錢在懷,享受幾日衣食無憂的生活,再來操心旁的煩惱事。

       她決心已定,步子格外有力,昂首挺胸回家,不料才到家門口,就聽得任嬸喚她道:「林三娘,二夫人喚你。

作者: plsboy    時間: 2014-9-8 01:06


正文  第四十一章田產之爭

       林依走進方氏臥房,只見她一手按紙,一手提筆,似在算賬。她略站了站,沒等方氏抬頭,便問道:「二夫人尋我何事?」

       方氏抬頭,筆尖仍未離紙,道:「咱們先前談的價錢,還可以商量,算你每畝七十五文,可好?」

       林依既已委託了丁牙儈,懶怠理她,嘟囔道:「我只出得起五十文,哪有多的拿出來。」

       她哭了窮,方氏不好逼她,待要降價,又捨不得,不甘不願地放她去了。

       沒出幾日,丁牙儈將事情辦妥,托人捎帶消息來,請了林依進城,把一沓租地契紙遞與她簽名兒,道:「村裡的田都空著,聽說有人租,差不多都是肯的,但你本錢不多,又還得留錢買農肥,因此只替你租了一百畝,依的就是你出的價,每畝五十文,直租到來年三、四月間;我與他們講的都是活話,你若嫌多,退些也不妨。」

       林依早就算過帳,就照著張家白菘地的產量,勤些施肥,一畝地至少能產兩千斤白菘,按每斤兩文錢算,毛利四千文。照這般,成本並不難收回,林依似乎能聽見鐵板兒叮噹作響,忙道:「一百畝我全要了。」她運筆如飛,一會兒功夫就將數十張契紙全部簽好,又問:「我沒雇過菜農,如何把工錢,還要請教丁牙儈。」

       丁牙儈道:「我已替你物色了幾個又會種菜,人又老實的,講的是三七分成,你看使不使得。」

       三七分成,乃是佃農種糧分成的老規矩,林依接過名單一一看了,點頭道:「使得,我信得過丁牙儈,就是這幾個人。」她掏出會子,將租地的錢付清,又向丁牙儈打聽了一家誠信的種子鋪,將白菘、豇豆、黃瓜等種子各買了幾包。待到她回到村中,還未到家,先被戶長娘子拉了去,問她道:「三娘子,你租那許多地作甚?」

       林依揚了揚手裡的種子,答道:「種點子白菘。」

       戶長娘子聞言,反應同方氏如出一轍,雖未出言嘲諷,卻是滿臉懷疑之色,還好心勸她道:「三娘子,我曉得你急著用錢,可也別拿種地當兒戲,虧了本怎辦?你欠我家的錢,遲些還沒得事,莫要著急上火……」

       林依不願深談,打斷她道:「我還沒謝你將地租我哩,不留幾畝也種幾棵?」

       戶長娘子連連搖頭:「我多大人了,可不學你鬧著頑。」

       林依笑了笑,稱家中還有事,與她別過。

       張家院門口,任嬸正在專程候林依,見她進來,幾步上前,質問她道:「咱們家的米,白把你吃了?寧肯租別家的地,也不租我們家的。」

       林依懶得與她爭辯,道:「去跟二夫人講,五十文一畝,若是願意,就去城中尋丁牙儈。」

       她態度一強硬,任嬸反倒膽怯,嘴也不敢回,直徑去方氏跟前,將她意思轉達。方氏不甘心,親自到林依房中,先問:「聽說你租了不少地,哪裡來的錢,打絡子掙得了那許多?」

       林依如今不是白吃白住,懶怠理她,隨口編了個理由:「城中借了高利貸。」

       這般胡謅的借口,方氏居然信了,且暗暗竊喜,望她種菜失敗,欠上一屁股債。她存心想要林依多欠幾個,便道:「你住著張家的屋,吃著張家的米,多出幾個錢不應該?」

       林依暗道,屋是楊氏的,飯食錢不曾欠,虧你好意思將這話講出口。她妝了副為難模樣,道:「非是我不願意,只是裡正與戶長,都只賺了五十文,若是你家把多了,豈不是擺明讓他們吃虧,萬一向我追討差價,那可吃不消。」

       方氏不甘心,出主意道:「咱們悄悄兒地辦,不叫他們曉得。」

       林依不耐煩道:「二夫人,我這可是加了官府印信的紅契,你要不讓別個曉得也行,牙儈的封口費,你出。」

       方氏還真把這敷衍的話聽了進去,默默算了算,發現是個虧帳,垮了一張臉,起身回房。

       不出一會兒,任嬸過來,站在門邊道:「五十文就五十文,一百二十畝地,都租與你。」

       林依卻道:「已租了不少,實在不差這幾畝,不過既是二夫人要求,少不得要給面子,貼錢租下來。」

       任嬸氣哼哼地去了,到方氏面前將話轉述,方氏要賺林依這幾個錢,能把她怎樣,心裡添的幾分氣,反撒到任嬸身上,令她叫苦不迭。

       種菜比種糧簡單許多,第二日,林依聚齊雇農,將種子分發完,即日就開工,只兩日功夫,兩百二十畝地盡數種完。她每日早中晚都到田邊巡視一回,細細叮囑雇工們小心看守,一是防著病蟲害,二是防著有人存心搗亂。她卻是多慮了,工錢既是三七分,菜種得越好,雇工們賺的錢越多,且又是農閒時分,他們除了種菜,沒得別的活兒做,每日恨不得蹲在菜地裡,根本不消人吩咐。

       林依怎麼也沒想到,她租種張家田地這件事,在大房一家自成都府回來後,引起了軒然大波,直接成為大房二房爭奪田產的導火索。

       八月中旬,大房幾口人趕回家來過中秋節,還在路上時,便聽人講了林依租地一事。待得落屋,張棟與楊氏,齊齊來尋二房兩口子,一個問:「咱們家的地,全租出去了?」另一個緊接著:「一畝只租得五十文?」

       這兩句責問,張梁聽到還罷了,方氏卻是滿心不悅,想要回嘴,又怕張梁的板凳,只得忍氣吞聲擠出個「是」字來。

       張棟聽了這回答,頓足道:「無知,愚蠢,我雖未聽說稻田里種菜蔬,但福建與蘇杭那邊,七、八月收完稻子,十月裡就是要接著種冬麥的,我還想著趕回來知會你們,將地留到十月去,誰曾想全租出去了,真是好事叫別個佔全了。」

       方氏暗道,若是有心,離家前怎地不說,事後責備人,算甚麼本事。她抬眼瞧了瞧張梁,見他並沒有反駁的意思,只好將話強嚥了回去。

       楊氏瞧他兩口子都不作聲,就把考慮已久的話講了出來,道:「過年前把家分了罷。」

       張梁聞言一驚,心道,大哥你不是講過不要家產等語的?他自詡讀書人,不好意思將這話講出來,只拿一雙眼睛瞧張棟。

       張棟卻避開了他的目光,以手攥拳湊到嘴邊咳嗽兩聲兒,道:「你侄子瞧病,花了不少錢,成都府郎中的藥費,現如今還欠著,往後走,不知還要花多少,我現下丁憂在家,沒得進賬,只能指望爹留下的那幾畝田了。」

       方氏再忍不住,搶在張梁前頭道:「田間事務,你們從來不管,就是今年收稻子時,你們在哪裡,只有我們二房一家從早忙到晚。」

       她這責備,卻讓楊氏得了提醒,道:「稻穀也有大房一半,咱們付工錢。」

       爭田爭糧,不是張棟本願,實在是虧空太大,支撐不下來了,他將張梁拉到一旁,歉意道:「待得出仕有俸祿拿,還將田還你。」

       一半的田地實在太多,張梁捨不得,又不願與張棟把關係鬧僵,為難道:「大哥,我們二房人多,多分幾畝,可使得?」

       張棟正要點頭,楊氏把他拽到一旁,道:「三郎每日須得參湯養著,能多一文錢也是好的,咱們可只有這一個兒。」

       這話聲量不小,張棟料得張梁也聽見,回頭面露歉意,勉強一笑:「二弟,看在你侄兒面上。」

       張梁左右為難,不知如何作答,方氏替他解憂道:「大哥,非是我們不願意,只是你兩個侄兒,再過兩年就要赴京趕考,路途遙遠,那許多盤纏,指望著從田里出來哩。」

       張梁覺著她這一番話講得極好,連連點頭。張棟還要再講,楊氏卻將他袖子扯了一扯,道:「再爭無宜,明兒再說罷。」

       二人回到房中,張棟猶自長嗟短歎,又是為兒子的病發愁,又是覺著同兄弟爭奪田產,過意不去。楊氏與他夫妻多年,最是明白他心思,斟了杯茶遞到他手裡,出主意道:「田是爹留下的祖產,本就該有咱們一份,算不得搶奪。你若覺著難辦,明日我去請裡正來判,他說該分咱們多少,就是多少,絕不二話,如何?」

       張棟想了一想,覺著這主意真不錯,歡喜讚道:「夫人高明。」

       楊氏一笑,上前與他寬衣,二人同枕睡了。第二日,張棟親自去請了裡正來,叫他做個評判人。張梁兩口子見裡正來家,有些心慌,到底祖產兄弟平分乃是規矩,他們想多分一成,站不住理。方氏趕緊喚了楊嬸下廚,整治了一桌好酒席來,請裡正朝上席上坐了。
正文  第四十二章分得徹底

       裡正吃著酒,極是為難,這兩兄弟的心思,他都明瞭,張棟要求祖產平分,合乎規矩,沒得說道,但張梁離得近,往後田間地頭,須得相互幫忙的地方多著呢,不想個法子偏他幾分,說不過去。他左一杯又一杯,將那一壺酒吃乾,帶著些醉意向張棟道:「祖產平分,合乎規矩,就算鬧到官府,也是這樣分法,沒得說道,不過你兄弟在家,擔得更多,那幾畝地,若不是他一家日日忙碌,指不定早荒了,是也不是?」

       這是大實話,張棟與楊氏都齊齊點頭。裡正接著道:「依我看,今年收下的糧食,全歸二房,只當大房謝禮,如何?」

       這話講得漂亮,大房失了糧,二房卻得承情,張棟兩口子又點了點頭。裡正見他們通情達理,笑容滿面,帶領眾人下到地裡,重新丈量田地,共一百二十餘畝,按著上中下三等搭配平分,兩房各分了六十餘畝。

       張棟與張梁講了些客氣話,攜了楊氏,陪著裡正離去。

       方氏傷心至極,坐在田埂上不肯走,道:「咱們家上下六口人,只得六十畝地,不知養不養得活。」

       張梁亦是心疼,安慰她道:「且忍忍罷,省著點過,待得兒子們中舉做了官,就有奔頭了。」

       科考兩年後才開,方氏想不到那麼遠,只惦記著眼前日子不好過,抱怨道:「我隨嫁田百餘畝,因你每回科考都要去趕場,為湊盤纏,陸陸續續將幾十畝好水田都賣了,剩下的一半全是旱地,不然倒還好過。」

       張梁好容易給她點子好臉色,卻聽她講出這番話來,直覺得男人面子盡失,氣得撇下她,轉身就走。

       方氏見他惱了,趕緊追上去,講了一路好話,還是沒換來他的笑臉。二人一前一後到家,卻發現裡正未走,仍端坐堂屋中,張棟見他們回來,面露尷尬神色,張了張口,欲言又止,經楊氏扯了兩回袖子,才出聲道:「二弟,裡正好容易來一回,不如將這屋子,也一併分了,免得他再跑一趟。」

       張梁吃驚,方氏惱怒,雙雙站定在門口,忘了落座。裡正略曉得些張家事體,見他這般,就將院中讀書的張伯臨張仲微兄弟指了指,笑道:「他們兄弟倆倒是和睦,書又念得好,來日高中,可別忘了叫我來吃一杯酒。」

       張梁聽了這話,終於回神,將手伸到方氏後背處拍了一掌,低聲道:「莫得罪大哥,壞了兒子們前程。」

       方氏一股子怨氣無處發洩,轉身欲走,又怕自己不在,好屋子全讓大房分了去,猶豫再三,還是側身往桌邊坐了,氣鼓鼓地道:「分就分,一排正房,一人一半,堂屋中間砌牆,三間存糧的屋子,廚房,茅廁歸我們,其餘的與大哥大嫂。」

       這樣分法,乍一聽挺公平,仔細一想,卻大有貓膩,正房倒還罷了,三間糧倉,是耳房偏房中最大的三間,需特別佈置的廚房茅廁也叫他們分了去,相當於大房只分得了幾間小空屋。

       楊氏自詡是朝廷命婦,不願與她爭這些個小物事,與張棟交換一個眼神,點頭同意下來。方氏覺著終於爭贏了一回,興高采烈起身,親自去廚下治酒,留裡正晚上吃飯。張棟張梁兄弟二人,花了兩日功夫,將各項手續交割完畢,楊氏則趁這兩天,請了泥瓦匠來,砌灶台,挖茅廁,將廚房設在了二房廚房斜對面,茅廁則與他們的緊挨著。

       兩房人馬搬屋的搬屋,挪家什的挪家什,忙碌三五日,終於將各項事宜全辦妥,從此一家人變作兩家人,各過各的小日子。

       林依被吵鬧了好幾日,終於得了清閒,美美睡了一覺起來,到院子裡散步,晃到並排兩間茅廁前頭,不禁莞爾一笑,這家還真是分得徹底,往後地裡的農肥,得分別向兩家買了。

       她踱到楊氏臥房前,問守門的流霞道:「大夫人在?」流霞點頭,進去通報了一聲兒,掀簾兒請她進去。林依行過禮,抬頭打量,屋內佈置,與楊氏先前所住別有不同,桌上鋪了桌布,一隻小香爐冉冉生煙,旁邊擱著一串佛珠,待她坐下,發現椅子上都細心搭了布墊子,以防秋日椅涼。

       楊氏當她是個客,叫流霞端了茶來,笑道:「這些物事,先前準備擺出來,卻又只有一份,擔心二房說道,如今分了家,再不怕了。」

       林依吃不慣茶餅子熬的茶,略嘗嘗做了個樣子便放下,問道:「我看大夫人新砌了灶台,是要單獨開火?」

       楊氏讓流霞把自己面前的一碟子點心端到林依那邊去,答道:「既是分了家,自然是各吃各的。」

       林依笑道:「我住在大夫人這邊,卻是在二夫人那裡吃飯,好不方便,不如自下個月起,我將飯食錢交與大夫人,佔大夫人一個便宜?」

       楊氏點頭應了,笑道:「你又不是不把錢,休講這等話。」

       林依講完事情,起身欲告辭,楊氏卻留她道:「我正愁無人說話兒,三娘子若是無事,陪我聊幾句?」

       林依覺著她比方氏和藹可親許多,講話也不累人,便點頭笑道:「我哪有甚麼事,天天作耍,只怕談吐入不了大夫人的眼,嫌我粗鄙。」

       流霞插嘴道:「只這兩句,就顯見得會講話了。」

       楊氏笑起來,問她點心好不好吃,又叫流霞取了成都府帶來的橘子與她,林依也不客氣,剝了皮,一面吃,一面與楊氏閒話。聊了一時,楊氏似隨口提起,問道:「聽聞三娘子租了好些地,每畝只需五十文錢?」

       林依心跳快了一拍,她租得的張家田地裡,如今有一半是大房的,難道楊氏想要提價?若是別個來講這話,她是不怕的,加了官府印信的契紙,豈是說改就改的,只是楊氏白與了她一間屋住,不給幾分面子,講不過去。

       她琢磨一時,答道:「大夫人說笑了,五十文錢別個哪肯租把我——凡是租了地與我的人家,我都要高價買他幾擔農肥,算起來每畝七十文不止了。」

       楊氏驚訝道:「你哪裡來的那麼些錢?」

作者: plsboy    時間: 2014-9-8 01:07


正文  第四十三章三郎過世

       林依笑道:「租地的錢是借的,至於農肥錢——大夫人是聰敏人,我也不瞞你,農肥錢又沒寫在契紙上,我都是先欠著,待得菜熟上市賺了錢,再來結賬。」

       楊氏好生將她打量一番,感歎道:「我看你才是聰敏人,小小年紀,竟有這份見識,如此膽量。」

       林依苦笑道:「甚麼見識膽量的,皆因逼出來的,橫豎是個死,不如搏一場。」

       楊氏卻搖頭:「餓死的大有人在,有幾個想得出你這法子?」

       林依忙道:「我也不過是試試罷了,能不能成還兩說呢。」她怕楊氏繼續問下去,趕忙轉了話題,道:「今後少不得也要向大夫人買幾擔農肥,價錢與別家一樣。」

       楊氏通透之人,聞言便不再問,只道:「不買也使得,我誠心留你坐坐,倒像問你要錢似的。」

       林依心道,這位大夫人講話,也算中聽的,往後在她家搭伙,想必要好過許多。她與楊氏又聊了幾句,見她面露倦態,便辭了出來,朝方氏屋裡去。方氏面前擺著筆墨,正在紙上寫寫畫畫,兩道眉毛皺成了山峰,林依笑問:「二夫人又在算賬?」

       方氏聽見問話,抬頭道:「你來得正好,我家糧食短了,往後飯食錢要加價。」

       林依故意道:「糧價不是在降麼,飯食錢怎麼反要漲?」

       二房少了一半的田地,方氏算賬算得正心煩氣躁,不耐煩道:「我說漲就漲,你愛吃不吃。」

       林依順著她的話道:「那就不吃罷。」說完轉身就走。方氏見她反應如此乾脆利落,愣道:「你不吃飯,要成仙?」

       林依站在門口,回頭笑道:「我凡夫俗子一個,哪能不吃飯,大夫人家不是單獨開了伙,我上她家吃去。」

       方氏摔了筆,呼地站起身來,罵道:「你個忘恩……」

       「大夫人早就邀過我,被我給推了,今日乃是二夫人趕我走,才作了如此打算,怨不得我。」林依不待她罵完,出言打斷,說完,頭也不回地朝大房那邊去了。

       方氏氣得不輕,轉頭罵任嬸:「你出的餿主意,這下可好,白丟了四百文。」

       任嬸頭一回受這樣重的責罵,自覺丟了老臉,縮到牆角不敢作聲。方氏罵了好一氣,直到舌干口燥才消停。任嬸一瞧見她臉色稍霽,又上前進言,道:「林三娘以前在二夫人面前,哪敢講個不字,自從大夫人來家,她就硬氣起來了。這回飯食錢一事,肯定也是大夫人唆使的。」方氏覺著此話有理,但想起張梁的叮囑,想起兩個兒子的前程,還是斥責了任嬸幾句,命她不可再提。

       中秋過後個把月,張三郎病重,楊氏四處問人借錢,重金購買千年老參,張梁得知後,與方氏商量,二房拿錢出來買一支整的,送與大房去。方氏緊攥錢匣鑰匙,堅決不同意,道:「人參得多少錢,犯不著為了侄兒把給親兒備的錢花掉,再說成都府郎中都說他沒幾日活頭了,還花這冤枉錢作甚。」

       張梁心內也是猶豫,因此不曾硬搶,與她磨了三五日,還沒等磨出結果,大房那邊傳來消息,張三郎去了。張梁望著院門口又掛白,將罪過全推到方氏身上,劈頭蓋臉罵了一通。方氏又恨又委屈,告了個身子不爽利,自己躲在房內不說,還不許兩個奶娘去幫忙。

       張棟中年失子,悲痛難忍,一夜之間鬚髮白了大半,楊氏成日以淚洗面,悶在房內茶飯不思。兩位主人沉於哀傷主不了事,方氏又不搭把手,雖有張梁與兩個兒子忙前忙後,但他們向來都是不理事的,往往是越幫越忙。張老太爺去世時,林依幫著料理過,還記著些規矩,加之張三郎是小輩,又無後,喪事簡單許多,她惦記著楊氏免費與她屋住的恩情,主動前往幫忙,無形中竟挑起了大梁,指揮上下幾個人,將各項事務打點得妥妥當當。

       待得喪事辦完,流霞去向楊氏稟報,讚道:「林三娘好個能幹人,我看三少夫人都比不過她。」楊氏臉上老態盡顯,疲憊道:「她大字不識,拿甚麼與林三娘比,我興興頭頭娶她進門與三郎作正室,巴望她能沖喜,到頭來還是一場空。」人已逝,多講也無益,楊氏雙手捂臉,又落起淚來,流霞正要勸些「節哀」的話,楊氏卻自取帕子抹了淚,吩咐道:「雖是白事,也不可失了禮數,去尋一樣過得去的物事,送與林三娘。」

       流霞聽命,取了鑰匙去開箱,翻來翻去,卻連一匹整布都翻不出來,好容易尋出只小瓶兒,捧到楊氏面前,道:「送與林三娘插個花兒?」

       楊氏連連搖頭:「平常送禮還罷了,這是正經謝禮,怎可送不值錢的玩物。」

       流霞怕她傷心,不敢講箱中空空如也,只得裝了樣子又去翻尋,楊氏自個兒悟過來,勉強起身去瞧,見值錢之物一樣也無,這才記起,為了張三郎的病,他們大房已是欠了一堆債,能當的都當了,哪裡還拿得出像樣的謝禮來。

       流霞瞧她臉色不好,忙扶了她重新坐下,安慰道:「咱們如今有地,來年細細耕種,待收了糧食就好過了。」

       楊氏指了指林依臥房,道:「眼下怎辦?」

       流霞道:「林三娘不是那樣的人,大夫人還沒收她租屋的錢哩。」

       楊氏沉吟片刻,歎道:「罷了,外債還未還請,先將這人情欠著罷。」說完,遣了流霞過去,代她謝過林依。流霞走到林依屋裡,將楊氏謝意轉達,又爬下磕了個頭,林依頭一回受人跪拜,不由自主想去攙她,想了一想,還是將這不符合社會潮流的想法壓下,端坐受了這禮,再才與之閒話,問道:「三少爺走前吃了好幾支人參,花費不少罷?」

       流霞一愣,道:「三娘子真是神機妙算,我們大夫人才剛為錢財俗事煩惱呢。」

       林依有心,將此話記下,暗忖,田里的菜轉眼將熟,待得賣了錢,助楊氏一把。

正文  第四十四章白菘豐收

       九月下旬,先種的一畝白菘熟了,林依聽得佃農來報,即刻動身去城中,還尋丁牙儈,笑道:「托你的福,白菘收了幾斤,我沒得功夫天天進城來賣,勞煩你幫著尋個收菜人。」

       丁牙儈先謝了她再次照顧生意,只收了一半中人費,幫她尋了個可靠的收菜老闆,談好每兩斤白菘五文錢。這價錢比林依設想的還要高,她喜出望外,向丁牙儈謝了又謝。丁牙儈卻道:「你莫高興太早,這才頭一回,因此價格高些,等到你再運來,白菘太多,可就賣不了好價錢了。」

       過不了幾日,林依還要來麻煩他,因此也不隱瞞,笑道:「兩百畝地,頂多有三畝相同的,我把能種的品種,全給種了,想來價壓不了哪裡去。」

       丁牙儈面露訝然,進而顯出佩服神色,林依與他打過多次交道,曉得他要講甚麼,忙先出聲道:「我生在鄉間,長在鄉間,種菜要多種幾種,這般簡單道理,自然是明白的。」她雖如此說,丁牙儈還是由衷讚道:「難為你怎麼想得來。」

       林依謙虛了幾句,問過收貨地點,便起身辭去,走到街上,尋了家文籍書店,買了幾本農書,帶回家去看。

       第二日收菜,引來無數人圍觀,林依親自到田間督陣,瞧著幾個佃農將白菘過秤。戶長娘子艷羨不已,後悔道:「當初我還笑話你,不曾想賺了大錢。」田埂上無數人在,林依忙藏拙道:「幾株白菘而已,能值幾個錢。」旁邊有那別有用心的,就嚷嚷道:「好肥的白菘,撿棵家去,正好晚上無菜下飯。」

       佃農們擔心分成變少,自然是不肯,然而人數懸殊,哪裡攔得住,眼見得那手腳快的,已跳下田去了。林依面色急變,鄉間是有不成文的規矩,但凡收了菜採了果,要挨家挨戶送幾個,但此時人極多,若是一人採一棵,那這菜乾脆就不要賣了。大秋天裡,她急得出了一身汗,忙向戶長娘子投去求救目光,然而後者正在為自個兒目光短淺而懊惱,根本沒瞧見,她正要走去明說,忽聽得田間傳來一聲痛呼,轉頭一看,那偷拿白菘之人捂著手,原地跳個不停,口中大罵:「張仲微,虧你還是個讀書人,竟操傢伙打人。」

       張仲微手執一根長門栓,攔在田間,不許偷菜人過去,大聲反駁道:「你拿菜不經主人允許,那叫『偷』。」

       他年紀不大,個子卻高,手裡又有「武器」,那人怕再挨打,不敢繼續朝前走,罵罵咧咧道:「又不是你家田,多管閒事。」

       張仲微極想說,這是我未過門媳婦的田,卻又不好意思開口,紅著臉將林依看了一眼,兀自橫著門栓站立不動。有一佃農走過來,將偷菜人掉落在地的白菘拾了去,道:「林三娘無父無母,全仗這畝菜過生活,你們這許多人,一人拿一棵,還叫不叫人活命了?」

       他這話講得有理,邊上有那明白人,連連點頭,另幾個佃農趁機又道:「咱們都是苦哈哈,替人種菜,賺幾個辛苦錢,各位都是鄉里鄉親,與咱們留條活路罷,家裡上有老下有小哩。」

       大多人都是吃軟不吃硬,見他們有求饒之意,都道:「罷了,誰也不容易,自家又不是沒菜吃,何苦拿他們的。」林依見圍觀之人漸漸散去,緊繃的神經猛一鬆,腿一軟,竟跌坐到田埂上。張仲微拎著門栓跳上來,關切問道:「怎地了?我扶你回去?」

       林依避開他伸出的手,自個兒爬了起來,又是感激,又是抱歉:「多謝你相助,又要累你挨罰了。」

       張仲微不解,奇道:「這話怎講?」

       林依朝張家方向努了努嘴,道:「方纔任嬸就在人群中,定是全瞧了去,傳到你娘耳裡,能不罰你?」

       張仲微面色絲毫沒改,滿不在乎道:「罰就罰,我不怕。」

       林依氣他老實,跺腳道:「你好歹也生個心眼兒,若是再罰跪,無人時就歇一歇。」

       張仲微認定她是在關心自己,喜笑顏開,老老實實應了一聲:「哎。」

       林依哭笑不得,趕他道:「趕緊回去罷,耽誤越久,罰得越重。」說完丟下他,自走到另一邊去督工。一佃農見她過來,上前詢問:「擔心一天賣不完,只收了小半,先拖去城裡,賣完再收?」

       林依笑道:「不必,全收了,城中自有人買。」待得一畝菜收完裝車,她親自押到城中,尋到收菜人,盡數賣了。幾個佃農當場就領到了工錢,喜不自禁:「咱們還擔心這多菜賣不完要爛掉,不想林三娘好本事,眨眼功夫錢就到手。」

       林依道:「整賣不比零賣價高,你們不介意才好。」佃農們連連搖頭,道:「還有那麼些菜未熟,忙的日子在後頭,哪有閒工夫來賣菜,如此甚好。」

       林依笑道:「我也是這般著想。」

       賣完菜,幾人高高興興回村,佃農們還車的還車,下田的下田,林依囑咐了幾句,自回家關窗栓門,躲起來算賬。這畝地共產兩千三百斤白菘,每兩斤五文錢,共計五千七百五十文,除去中人費與佃農工錢,尚餘三千九百餘文。她多年寄居習慣,不愛手頭留太多錢,加之應急錢還未動,便將這三千多錢全拿去還了部分欠款。

       照這般下去,債務很快就能還清,還能有不少結餘,林依心情愉快,稱來兩斤瓜子兒,拿去廚房炒了,自己留下半斤,半斤送楊氏,半斤送田氏,還剩的半斤,裝了一袋兒,拎去與楊嬸:「帶回去與孫女兒。」楊嬸謝了她,欣慰道:「你跟著大房,倒還好些,換做二夫人,豈會白費柴火與你炒瓜子。」說完開了袋子,抓出一把遞與林依,二人坐在屋前就嗑起來。平常過年才有這些炒貨吃,楊嬸一氣嗑了一大捧,才意猶未盡地將袋子紮起,笑道:「留著些,不然回去沒得了。」

       林依道:「甚麼好物事,趕明兒再炒。」楊嬸笑話她道:「怎麼,菜地賺了錢,財大氣粗起來。」林依拿了片瓜子殼丟她,笑道:「也就是你,別個看我給不給。」一老一少玩鬧一時,忽見方氏在房前晃了一下兒,林依記起那日田間之事,忙問:「二少爺這幾日沒被二夫人罰?」楊嬸聽她不叫「仲微」,改稱「二少爺」,曉得她是故意疏遠,不由得先歎了口氣,再才回道:「你指二少爺在田間為你出頭一事?二夫人哪裡顧得上這些,只恨盯不住二老爺呢。」

       林依奇道:「二老爺怎地了?」

       楊嬸朝正房那邊瞅了一眼,壓低聲音道:「你每日在菜地裡忙,竟是不曉得?二老爺見天兒地朝村東頭跑,任人攔都攔不住。」

       原來今年豐收之年,家家戶戶都賺了幾個錢,便有牙儈瞧準了鄉間商機,帶了一車人口到村中販賣,那些插草標的人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但卻是年輕女孩兒居多,因此勾得久無妾室的張梁,忍不住朝那邊跑。

       林依聽完,更是驚訝了幾分,問道:「二老爺去瞧女孩兒作甚,難不成想納妾?他可是正守著孝呢,家中不能辦喜事。」

       楊嬸撇嘴道:「誰曉得,幹過眼癮也不定。」她見院中無事,索性拉了林依起來,道:「咱們也去瞧瞧熱鬧。」

       田間菜未熟,林依正無事,於是點頭,隨她去了。到了村東頭一瞧,好個熱鬧景象,黑壓壓一片,全是男人們,個個瞧得津津有味,時不時還指點幾下。林依挨著瞧去,里正,戶長,張梁……村中稍有些錢的,都位列其中,她將楊嬸扯了一把,問道:「怎地不見有女人來瞧?」

       楊嬸笑道:「家中錢財,都在女人手裡掌著,她們不來,男人怎麼買人?」

       林依想了想,明白過來,也笑道:「原來個個都長了心眼子。」

       她倆在旁邊講話,正巧被戶長聽了去,打趣張梁道:「你家娘子捏著錢還不放心,派了奶娘來盯梢。」

       裡正昨日才買了個十來歲的女孩兒回去做小,聞言也來笑話張梁:「怪不得張二夫人不來揪你回家,原來怕來了,被你討錢買人。」

       張梁面紅耳赤,辯道:「我正居喪,豈可買妾,莫要瞎說。」

       戶長與裡正擠眉弄眼,笑道:「哪個叫你買妾,咱們明明講的是丫鬟。」一眾男人哄堂大笑,個個來望張梁,張梁面兒上下不來,走到被賣的幾個女孩兒跟前,挑了個最水靈的,中氣十足地沖牙儈喊道:「這個丫頭,我要了。」

       楊嬸在旁雙手合十,念道:「阿彌陀佛,又糟蹋一個。」林依踮腳瞧那女孩兒,年紀比她大不了多少,不禁皺眉道:「楊嬸你不攔著些?」楊嬸得了提醒,連忙擠進人群,扯住張梁袖子,勸道:「二老爺,二夫人才抱怨家裡短錢使,莫要再朝家裡添人了,添張口,多費幾多糧食……」

作者: plsboy    時間: 2014-9-8 01:07

正文  第四十五章四個丫頭

       林依眼一閉,這話勸的可不高明,再睜眼時,果見張梁氣憤伸手,將楊嬸推了個踉蹌,嚷嚷道:「一個下人,胡言亂語。」周圍有人在笑話張家無錢,更是讓他著惱,血湧上頭,一時激憤,竟又挑出三個來,道:「四個丫頭,咱張家男人,一人配個丫頭,正好。」

       楊嬸一驚,忙要再勸,卻又被推了一下,跌倒在地,她老胳膊老腿兒,不敢再上前,只好眼睜睜瞧著張梁帶著四個丫頭和牙儈,朝張家去了。林依擠進人群,將楊嬸攙了出來,關切問道:「摔到哪兒了,可要看游醫?」

       楊嬸搖頭道:「無妨,哪有那樣嬌氣,二老爺往家裡去了哩,二夫人定要發脾氣,咱們趕緊回去看看。」

       林依扶著她朝前走,卻將腳步放慢了,道:「咱們不去觸這霉頭,待二夫人發過脾氣再進去。」楊嬸摸著還隱隱作痛的胳膊肘,點頭依了她,二人慢吞吞行至張家門首,只在院門外躲著不進去。

       張梁已將人帶至方氏跟前,方氏站在堂屋門口聽他講了緣故,並未吵鬧,但卻強拗著不付錢,牙儈見狀,只好到張梁身後,將那四個丫頭拉了過來,道:「既是把不起錢,我再帶回去,戶長說還要挑一個哩,莫耽誤了我的生意。」

       張梁方才就是被激著一氣挑了四個,這要是又被領回去,豈不是更丟臉,他連忙大步邁過去,攔住牙儈去路,軟聲央道:「且等等,我去取錢。」他方才吼過方氏,無果,這回就換了套路,將她拉至背人處,好聲好氣解釋道:「我瞧你在家辛苦,送個丫頭來服侍你而已,你想想,我還守著孝呢,怎麼納妾?」

       這話還算中聽,又還佔些理,方氏緩了神色,問道:「服侍我,一個儘夠,你買四個作甚?」張梁臉色泛紅,道:「既是丫頭,只有咱們買,顯得小氣,因此我多買了幾個,分與大哥和兒子們。」

       兒子是親生,買兩個丫頭使喚,方氏無話講,但聽說還有一個是要送與張棟的,那眉毛就挑了起來。張梁急著叫她掏錢,忙道:「任你請誰幫個忙,也要送份禮去,兒子們往後還要指望大哥,能不先巴著些?」每每有事,總是這套說辭,方氏氣惱瞪他一眼,但還是看在兒子份上,點頭允了,隨即走下台階問牙儈:「一個丫頭幾個錢?」

       牙儈見張梁說動了她,先暗地豎了豎大拇指,又讚了聲:「這位夫人好賢惠。」再才報了個價錢:「四個丫頭都是容貌出挑,每個一貫錢。」

       方氏一瞧那四個丫頭都是貌若春花,心裡一百個不願意,聽了這價錢,更是轉身就走,道:「咱們家一農戶,買了丫頭是要做活的,要她長得好看作甚,且領回去。」

       牙儈生怕失了生意,拉了一個丫頭與她瞧,道:「手腳也靈便,最難得的是老實。」張梁一旁幫腔道:「年紀都只十三四,你想怎麼調教,就怎麼調教。」這話方氏愛聽,扯過一個細打量,瞧手腳,瞧眼神,又問了幾句家住何處,為甚麼被賣等語,再向牙儈討價還價道:「十來歲的女孩兒,吃得多,力氣卻沒一點子,我買來虧得很,每個兩百文,就買下。」

       牙儈愣道:「你這殺價也太狠了些。」

       張梁見方氏把這價還得沒譜,忙道:「各退一步,五百文罷。」

       牙儈不大願意,方氏就開始挑毛病,這個手太嫩,那個狐媚子。牙儈聽得急了,道:「狐媚子算甚麼毛病,當作妾賣,人人爭著要哩。」

       大概是流霞通風報了信,楊氏走出門來,道:「你這女孩兒,除了長得好些,曲兒也不會,舞也不會,哪個大老爺願意買回家去作妾,哄誰呢。」

       方氏見她幫自己還價,很是詫異,側頭望了她一眼。牙儈抬頭一看,見楊氏雖著素衣,卻有雍容氣度,她正揣摩如何回嘴,流霞在一旁插話道:「我們大夫人乃是東京人氏,甚麼沒見過,你少要搜尋些假話來哄人。」

       牙儈被戳中心思,尷尬一笑,不敢再講,就依了張梁的價格,收了兩千文,將四個小丫頭賣與了張家。

       因楊氏幫忙還了價,方氏看她順眼許多,就不等她回屋,將個容貌最出眾的丫頭領到她面前,笑道:「大嫂家三口人,卻只一個丫頭服侍,向來諸多不便,咱們特特多買了一個,送與你使喚。」

       楊氏也不推辭,只問:「真個兒送與我?」

       方氏點頭:「是。」

       楊氏又問:「隨我處置?」

       方氏將這丫頭的賣身契遞了過去,笑道:「既是大嫂的丫頭,要打要罵自然隨你便。」

       楊氏接了賣身契,謝過她,道:「弟妹所贈,自然要與幾分顏面,哪能說打就打。」她見方氏面有得色,很有些瞧不起她,垂了眼簾,扶著流霞的手重進屋裡去。張棟正在桌前看一封昔日同僚來信,見她領了個新丫頭進來,抬頭問道:「哪裡來的?」

       楊氏朝椅子上坐了,道:「外頭動靜你竟是沒聽見?二弟領回來,弟妹送的。」

       張棟將那丫頭打量幾眼,面露滿意之色,揮手叫流霞領了她下去,再向楊氏打商量:「兒子去了,你總得讓我留個後,原先那幾個妾,久無生育,賣了也就罷了,這一個,且當丫頭養幾年,待得出了孝,與她開臉放到我屋裡,可好?」

       楊氏閉眼想了想那丫頭的容貌,搖頭道:「二十七個月的孝,只剩兩年,那丫頭我剛問過,她才十三歲,再過兩年也只得十五,怕是不好生育哩。再說咱們外債未清,哪來的閒錢多養一口人,不如先轉手賣掉,待得出孝,我另與你挑個好的。」

       張棟捨不得,但各方各面考慮一番,還是楊氏的話更在理,轉念一想,反正楊氏在納妾一事上,從不攔著他,早納遲納都是一樣,遂道:「依你,還是喚方纔那個牙儈來,免得麻煩。」

       楊氏應了,喚進流霞,命她去問林依牙儈何在。流霞去過,回報道:「林三娘講,就在村東頭,圍著一大圈人的就是。」楊氏聞言,便叫她帶著那丫頭,去尋牙儈退掉。流霞領命,去了,那牙儈本不願意,口稱貨已售出,概不退換。但那丫頭容貌上好,不等流霞與他辯解,先被另個有錢老爺瞧上,流霞是個靈活人,便不再提退貨,直接改賣了他人,反倒多賺了五十文,回去報賬,叫楊氏狠誇了幾句。

       方氏贈了個最好看的丫頭與大房,擺明了要瞧楊氏笑話,正在房裡偷著樂,卻見任嬸跑進來道:「二夫人,大夫人真是厲害人,轉頭就將你送的丫頭賣掉了,大老爺吭都不曾吭一聲。」

       方氏不信,親自走去楊氏房裡,四面溜一眼,問道:「怎不見新丫頭在大嫂跟前侍候?」

       楊氏先道歉,再道:「缸裡沒了米,你大哥硬要將你送的丫頭賣掉,我一個沒攔住,只好由他去了。」

       方氏將懷疑擺在了臉上,道:「天下男人一個樣,大哥會主動賣丫頭?是大嫂賣的罷?」

       楊氏一笑,也不爭辯,回頭喚流霞與二夫人斟茶。方氏見她默認下來,心內佩服大過氣惱,不由自主羨慕道:「大嫂真真好本事,乾淨利索賣了丫頭,還不見大哥抱怨。」

       楊氏啜了口茶,歎氣道:「遲早是要納的,總要續香火。」歎完又勸方氏:「我是為了子嗣,無可奈何,你有兒有女,由著二弟買個丫頭來家作甚,若真是缺人做活,左鄰右舍無事做的媳婦子多得是,雇兩個來家便成。」

       她一力勸方氏也將新丫頭賣掉,方氏自己也極願意的,但摸了摸額角,昔日的大包雖已消退,卻似還在隱隱作痛,她怕賣了張梁心頭好,又要惹來皮肉苦,思前思後,道:「我要做個賢惠人呢。」

       楊氏與流霞捂嘴偷笑,她還渾然不覺,頂著一張不甘願的臉起身告辭。她蔫蔫地回到房內,張梁正在與兩個兒子分發丫頭,她見那三個樣貌都差不多,便沒多話,由著張梁行事。

       張伯臨與張仲微一人分得一個丫頭,二人兩兩對望,都是莫名其妙,張伯臨膽子大,直接問張梁:「爹,別個讀書,都是書僮跟著,為何咱們卻是丫頭?」

       張仲微連連點頭:「叫個丫頭磨墨捧書,帶到書院去,好不丟人。」

       張梁被兩個兒子的話臊紅了臉,但他們是無心之語,又不好發作得,只好胡亂應答:「哪個叫你們把丫頭當書僮使,這是瞧你們大了,送與你們疊被鋪床的。」他將通房丫頭一職講得極隱晦,張伯臨到底大些,聽明白了,有些不好意思,但更多的是歡喜,笑著謝了父親賞,拉著張仲微出去了。

       張仲微卻還是沒想明白,腳跟著腳,跟到張伯臨屋裡,指著自己的那個丫頭問張伯臨:「哥哥,我有奶娘服侍,要她疊被鋪床作甚?」

       張伯臨忙著打量自個兒的丫頭,懶得理會他,不耐煩道:「虧你讀了那麼些書,自己琢磨。」

正文  第四十六章懵懂仲微

       張仲微老實應了一聲,準備回房翻書,向文中求答案,張伯臨卻又叫住他,興致勃勃問道:「你瞧我這個丫頭長得像不像顏如玉,我喚她如玉可好?」

       張仲微哪裡曉得取名兒的講究,隨口答道:「哥哥說好,定是好的。」張伯臨聽他也說好,便向那丫頭道:「從今往後,你就喚作如玉。」新得了名兒的如玉脆脆應了一聲,取過桌上茶壺晃了晃,道:「空了,我去廚下燒滾水,與兩位少爺煮茶。」張伯臨見她機靈又懂事,大喜,眼神隨著她出門去,直望到拐角不見影兒,才將目光收了回來,拉著張仲微道:「你這丫頭,可想好了名兒?」

       張仲微懵懵懂懂,撓了撓頭,道:「我問問三娘去。」

       張伯臨朝他胸前搗了一拳,道:「這等小事,你還要去問林三娘,沒得出息。」

       張仲微不慣與兄長頂嘴,只道:「我還不大明白,且等我回房想想。」他別過張伯臨,領著自己的丫頭回到房內,想了好一時,還是不明白張梁為何無緣無故要送個丫頭與他,去翻了幾本書,聖人們也沒給出答案。他困惑坐到窗前,眼睛望向林依臥房方向,問那丫頭道:「你會些甚麼活計?」

       那丫頭打了個呵欠,答非所問:「跟著牙儈趕了一晚的路,困得緊,能不能先讓我睡一覺再回話?」

       張仲微嚇了一跳,朝後一縮:「你這丫頭好沒規矩,這裡可沒得床與你睡。」

       那丫頭轉頭看了看,牆邊就有一張床,她將手一指,道:「那不就是,二少爺莫要小氣。」

       這若換作張伯臨,聽了這話定然歡喜,但張仲微卻很不高興,斥道:「你這丫頭也太膽大妄為,且站好了回話,你到底會些甚麼活計,若是甚麼也不會做,我還將你送還給爹。」

       一個是風華正茂的少年,一個是年近半百的糟老頭子,那丫頭略一想就作了選擇,連連擺手:「別,可別再把我送回去,我本事可大了,你能講得出,我就做得到。」

       張仲微暗道,總算答了句正經話,又問道:「疊被鋪床,會不會?」

       那丫頭忙點頭。

       張仲微稍感滿意,接著問:「種地會不會?」

       那丫頭明顯一愣,猶豫著答道:「不會……我學……」

       張仲微笑道:「有上進心,甚好。」他又朝窗外瞧了瞧,林依房間的窗子開著,想必有人在家,這就把丫頭與她送去,幫她種田,真真是美事一樁。他笑呵呵地站起身,領了那丫頭朝偏房去,叮囑道:「我送你去林三娘處服侍,你須得聽話,不然打你。」

       那丫頭似是困極,邊打呵欠邊點頭,也不知有無聽進去。

       林依在屋裡瞧見他們過來,忙起身攔到門口,問道:「這是作甚?」

       張仲微將那丫頭朝前一推,笑道:「爹送我個丫頭,說是替我疊被鋪床,我那裡有楊嬸服侍,哪裡用得著她,因此送來與你使喚。」

       他不懂「疊被鋪床」之意,林依卻是懂的,看著他傻乎乎的模樣,自己羞紅了臉,沒好氣道:「我不要。」

       張仲微最怕被她拒絕好意,急道:「為何不要,你這裡正缺人手,我才剛問過她,雖不會種地,但卻是肯學的,你費心教教她,叫她做些粗使活計,自己豈不輕鬆些?」

       林依望著他半晌無語,張梁送的通房丫頭,被他遣來做粗活,這是故意變相表衷心,還是真不明白這丫頭的功用?她想起張梁是買了四個丫頭的,問道:「你哥哥是不是也分了一個?」

       張仲微點頭道:「是,已取了名兒喚作如玉,這個我還沒取,留著你來罷。」

       林依暗罵一聲「傻瓜」,道:「我自己還養不活呢,哪有口糧來養丫頭,你趕緊領回去,若是不懂使用,就問你哥去。」

       張仲微一片好心被拒,神情沮喪,又不甘就此離去,賴在門口不肯就走,道:「你總往城裡跑,累得很,身邊有個丫頭,叫她代為奔波,豈不美哉?」

       林依聽了這話,有幾分意動,田里出產越來越多,事務也愈發繁忙,確是需要一個傳話人,但牙儈還在村裡,自去買一個便得,何苦非要張仲微的?遂堅決搖頭,道:「多謝你提醒,我這就去村東頭尋牙儈,買個丫頭使喚。」

       張仲微不滿,嘟囔道:「現成有一個,何苦多花錢。」

       一個硬要送,另一個就是不收,楊氏立在耳房門口瞧了多時,向身後侍立的田氏道:「我瞧林三娘平日裡挺精明,這回怎地糊塗起來,難得仲微有這個心,她為何不收下。」

       田氏想起已去的張三郎,先前也是有個通房的,便道:「大戶人家,進門前有個把貼身服侍的人,也屬正常。」

       楊氏看她一眼,面露不悅。流霞察言觀色,忙道:「我瞧二夫人行事,通無大家作派,像她這般不做手腳,就把通房丫頭送與兩個兒子,萬一庶子生在嫡子前頭,多不好看。」

       楊氏帶了笑意,微微點頭,誇道:「還是你明白。」流霞得了讚揚,笑道:「我去勸一勸三娘子,叫她領了二少爺的情?」田氏插道:「只怕二夫人要惱。」

       「有理。」楊氏也誇了她一句,轉身回房,命流霞請來林依,勸她為今後打算,收下張仲微的丫頭。

       林依暗自驚訝,楊氏並非愛管閒事之人,今日真心替她打算,為的是哪般?

       楊氏見她不作聲,又道:「可是怕二夫人耍橫?我先出面將那丫頭買下,再轉贈於你,可好?」

       林依對自身婚事,早另有打算,婉言辭道:「二少爺不是那樣的人,不消如此行事。」

       楊氏叫了聲「糊塗」,急道:「男人就是那貓兒,哪有不偷腥的,趁著他現下還算純良,先將他收服住,不然將來有你後悔的。」

       林依聽得這般真心勸告,心下十分感動,若不是她無心嫁入張家,楊氏所言,就正是她心中所想。她鮮得人關心,臉上難免現了感激之色,楊氏看在眼裡,還道她是被自己勸轉過來,欣慰一笑,朝流霞使了個眼色。

作者: plsboy    時間: 2014-9-8 01:08


正文  第四十七章虧欠人情

       流霞何等機靈之人,立時會意,悄悄走了出去,四面一望,張仲微還苦守在林依房門口。她忍著笑走過去,將楊氏要買他丫頭之事講了,又悄聲道:「大夫人想要送個丫頭與林三娘,這才來尋你買。」

       張仲微關鍵時刻沒犯糊塗,聽明白了,歡喜道:「替我謝過大伯母。」二人將轉買轉賣的手續辦妥,流霞回房,把新的賣身契放到林依身旁的小幾上,看了楊氏一眼,笑道:「咱們大夫人瞧你沒人服侍,送個丫頭與你。」

       林依自然堅辭不收,楊氏苦勸道:「莫要意氣用事裝甚麼賢惠,聽我一句勸,我不害你。」

       林依暗道,我曉得你是好心,只是張仲微收不收通房,與我不相干。她這裡不願意收,起身欲溜,楊氏卻道「長者賜不可辭」,硬把丫頭的賣身契塞進她手裡,道:「二夫人那裡你不用理會,自有我應付。」又吩咐流霞:「我瞧那丫頭眼睛四處亂轉,只怕不是個安份的,你送林三娘回去,順便替她敲打敲打。」

       那丫頭不好降服,林依並不曉得,但楊氏既知曉,為何還要贈送?林依心中奇怪感覺愈盛,卻始終摸不著頭腦。她正琢磨如何辭掉楊氏好意,流霞已走到她跟前,朝門邊做了個「請」的手勢,她無法,只好沖楊氏福身一謝,告辭回房。

       路上,林依問流霞:「我哪裡入了大夫人的眼,叫她如此關照我?」流霞但笑不語,只道不是壞事。她口風嚴,林依也無法,只能作個水來土掩兵來將擋的心理準備罷了。

       流霞得過楊氏吩咐,到了林依房門口,先將那丫頭叫出去訓話,道:「你的新主人林三娘,最是個能幹的,別瞧她年紀小,賺錢本事大,你若好生服侍,少不了你的好,若不入她的眼,罰起來也是沒人救你的。」那丫頭眼珠子飛轉,連連點頭。

       林依瞧著流霞講完,將一張一貫的交子遞了過去,道:「大夫人是好心,我哪好意思白受恩惠,這丫頭算我買下的。」

       流霞推道:「三娘子這是叫我回去挨罵。」

       林依將交子疊了,塞進她荷包裡,道:「多了一張嘴,添些飯食錢總是該的。」

       流霞想了一想,沒有再辭,道:「那我回去問過大夫人,若她不願收,我還與你送回來。」

       林依笑道:「她不收我也不收。」她瞧著流霞離去,轉身回房,先將門掩起,把賣身契藏了。不多時外頭有人敲門,她應了一聲兒,那丫頭便進來,爬下磕頭。林依沒使喚過下人,不知如何應對,半晌道了句:「起來罷。」那丫頭以為她故意立威,有些誠惶誠恐,垂手侍立一旁,小心翼翼問道:「三娘子有無吩咐?」

       林依走到書桌旁,取了本書翻了翻,道:「先與你取個名兒罷。」她拿的是本《齊民要術》,隨手翻到一頁,指了一處,瞧來是個「麥」字,笑道:「巧了,正好收完菜要種麥子,不如就叫冬麥罷。」

       得了新名兒的冬麥嫌這名字土氣,又不敢反駁,低低應了個「是」字,再不作聲。林依瞧在眼裡,也不說她,只吩咐道:「冬麥,去楊嬸那裡借一床鋪蓋,晚上你就在我床前打地鋪。」

       冬麥神色一變,試探問道:「三娘子是要我上夜?」林依饒有興趣地瞧她,道:「夜裡無須你服侍,是我只得這一間屋,沒有多的床來與你睡。」

       冬麥不信,指著屋外道:「我瞧有好幾間空屋,怎會沒多的床?」林依坐到桌旁,順手翻那本《齊民要術》,道:「那都是張家的,我姓林哩。」冬麥疑惑道:「你不是張家親戚?」

       林依答道:「不過遠親而已,我在這裡賃屋住。」

       冬麥臉上的不屑神色,藏也藏不住,站在原地不動身,不知在想甚麼。林依故意道:「怎麼,後悔跟了我?還是二少爺那裡好?」冬麥再無恭敬態度,大膽直視她一眼,沒有作聲。林依只當沒瞧見,頭都不曾抬,對著書輕輕一笑:「借完被褥,再去廚下幫流霞劈柴,預備做晚飯。」說完也不管她有無聽見,自顧自看書。

       冬麥盯了她一會子,見她沒反應,便輕手輕腳溜了出去。不多時,楊嬸來敲門,問道:「三娘子,那個叫冬麥的,是你轉了幾道手買的丫頭?」林依點頭,道:「辭不過大夫人,只好收下。」楊嬸直點頭,道:「收下是該的,只是她正在那邊草垛下躲著閒聊呢,你怎地不派活計與她?」

       林依笑道:「派了,你莫理會她,我自有打算。」

       楊嬸還有許多話想講,但正忙活晚飯,沒得閒暇,只得叮囑她好生管教丫頭,轉身回廚房。

       夕陽西下時,流霞來喚林依吃晚飯。林依問她道:「我新買的丫頭冬麥,有無去幫你劈柴?」流霞搖頭:「不曾見到。」林依便道:「勞你將廚房看緊些,不劈完那些柴,不許她吃飯。」

       流霞瞭然,捂嘴一笑:「省得,林三娘放心。」

       進得飯廳,楊氏已朝上首坐了,田氏在擺碗筷,桌上一盤小蔥拌豆腐,一旁炒白菘,外加一碟子辣醃菜。那白菘是林依田中出產,便笑問:「我種的菜,可還中吃?」

       田氏笑道:「比城裡賣的強百倍。」楊氏也笑:「只怕城裡小販賣的白菘,全是姓林。」屋裡人都笑起來,流霞將一張交子遞與林依,道:「我可是遵照吩咐問過大夫人了,大夫人不收,怪不得我。」

       楊氏笑嗔:「這丫頭被我慣得無法無天。」

       林依不接,也不提買丫頭的錢,只道:「總不能白住又白吃。」

       楊氏想了想,道:「錢你還是收回去,你田里若有多的菜,拿些來吃,如何?」

       幾棵小菜能值幾個錢,看來楊氏存心讓她欠人情,林依暗歎,點頭道:「大夫人偏我。」

       楊氏一笑,吃了幾口菜,朝四週一望,問道:「新丫頭何在?」

       流霞曉得林依要使手段立威,忙道:「三娘子給取了名兒了,喚作冬麥,現下使她到廚下劈柴去了。」

       楊氏點頭,笑道:「多了冬麥,你倒學會躲懶了。」

       流霞妝了害怕模樣,連聲道不敢,直朝林依身後躲,惹來楊氏大笑。

正文  第四十八章對換丫頭

       飯畢,林依回房,趁著天還未黑,接著看書,還未翻幾頁,冬麥進來,半是氣憤半是委屈,問道:「三娘子,流霞為何不許我吃飯?」

       林依頭也不抬:「柴未劈完,沒得飯吃。」

       這話聲量不大,卻是斬釘截鐵,冬麥隱約覺到林依不是好拿捏的主兒,忙將頂嘴的話收起,道:「我吃飽才有力氣,三娘子且讓我吃完再劈。」

       林依不回話,側了側身,直接將後背對著她。冬麥在門口軟聲相求好一時,還是沒能得來回應,只得認命轉身,回廚房劈柴。待到她劈完柴,腰酸手軟,勉強捏住筷子將冷飯扒了,才想起被褥一事,回房一看,地上不僅沒得地鋪,還被丟了一地的瓜子殼兒。林依坐在桌邊,邊嗑邊與楊嬸閒聊,見她進來,吩咐道:「掃地,再去提水,我要洗澡。」

       冬麥不情不願,挨在門邊不動身,楊嬸半抬身子,舉手欲打,這才將她嚇去了廚房。林依瞧著她背影,皺眉道:「不是個能吃苦的,且等我明日將她賣了去。」

       楊嬸道:「你田里正是忙的時候,既是缺人使喚,何苦費事,正好二老爺嫌他那個丫頭太過老實,你何不去與他換了來。」

       林依問道:「怎麼個老實法?」

       楊嬸礙著她是未嫁小娘子,講得隱晦,只道:「二老爺叫她服侍,她不肯,這不是老實。」

       林依暗道,原來是不肯與張梁做小,倒是個有些骨氣的。

       楊嬸又道:「二老爺還嫌她手上有繭子,不夠細嫩,我瞧著倒是個能做活的,正好助你。」

       林依暗自點頭,嘴上只道:「明兒我去瞧瞧。」

       二人正聊著,冬麥提水回來,將桶擱在外頭,取了掃帚慢吞吞掃地。楊嬸瞧她這副懶模樣,氣道:「你還真是受教訓不長經驗,不怕三娘子將你賣掉?」

       冬麥聽了這話,臉上竟顯出歡喜神色,道:「我先前人家,乃是大戶,雖為丫頭,卻也沒吃過苦,三娘子留著我,於她於我,都沒益處,倒還不如將我賣了,各自便宜。」

       楊嬸還要再罵,林依攔道:「人各有志,實誠人我卻喜歡,總比委屈留著,背後捅我一刀的強。」說完又向冬麥道:「你且等等,明日我便去尋牙儈,遂了你的願。」

       冬麥將信將疑:「當真?」

       林依笑道:「你也說了,各自便宜,我為何騙你。」楊嬸本就覺著賣了冬麥的好,便道:「若是不信,我作個證人。」

       冬麥得了這幾句話,竟如獲珍寶,爬下就磕頭,再起來時,如同變了個人,又勤快,又慇勤。林依哭笑不得,與楊嬸感歎幾句,送了她出去。

       是夜,屋裡猛然多了個人,林依不太放心,怎麼也睡不著,睜眼到天亮。雞叫三遍,她將冬麥喚了起來,遣她到廚房幫流霞做早飯,這才趁空瞇會子。不想這一覺好眠,直睡到日上三竿,她起床揉眼,見冬麥正坐在桌邊打盹,問道:「怎沒喚我吃早飯?」

       冬麥一個激靈醒來,忙站起來回話:「二房的任嬸,把大房的廚房砸了,咱們都沒吃早飯,中飯有沒得吃,還不一定。」

       林依驚道:「任嬸好大膽子,敢砸大房的廚房?她為何要砸,二夫人又怎麼說?」

       冬麥回道:「二夫人說她是失心瘋,已關進柴房去了。」頓了頓,又道:「誰信哪,昨兒還好好的,今日就發瘋?還不是因著大夫人買我時沒把錢,被二夫人攛掇的。」

       林依一愣:「二少爺白送給大夫人的?」

       冬麥點頭,側耳聽了聽,道:「二夫人罰了二少爺的跪,又去尋二老爺吵了。」

       林依走到窗前,將窗子推開一道縫,果然聽見方氏的聲音自正房那邊傳來:「都是你嬌慣兒子,把個丫頭也就罷了,怎連賣身契一道給了?這下可好,丫頭被他傻里傻氣白送與了大房,叫林三娘撿了個便宜。」

       林依聽了一時,嘲道:「今日還算客氣,沒上門來鬧。」

       冬麥卻道:「早就要來的,被大夫人攔了。」

       林依暗惱張仲微,為甚麼不收楊氏的錢,白叫兩處人受方氏閒氣。又怨楊氏,多管閒事,與她找麻煩。更恨自己,住了楊氏的屋,硬氣不起來,明知不是好事,還得應下。

       她生了會兒悶氣,問冬麥道:「我將你送與二老爺做通房,可好?」

       冬麥不願跟個糟老頭子,欲搖頭,又想,若是賣與牙儈,還不知下個主顧是窮是富,倒不如抓個實在的。

       林依見她點頭,便領了她到方氏房中,道:「二夫人,莫要吵鬧,我與你五百文。」方氏本沒指望能將這錢收回來,此刻見她這般爽快,又嫌五百文太少,坐地起價,要加收五十文。林依道了聲「使得」,接著就數錢。

       方氏正歡喜,忽聽得林依道:「我記得還有三百餘文在二夫人這裡『保管』,就照五百五十文,我補個差額。」說完將百來文鐵錢丟到桌上。

       方氏轉眼吃了算計,正要發作,林依已扯著冬麥走到張梁面前,也不直說送他通房,只道:「承蒙二老爺照顧多時,無可回報,只好送個丫頭與你,還望莫要嫌棄。」

       話音剛落,冬麥就自動自覺朝張梁拋了個媚眼兒。張梁收到那秋波,半邊身子都酥了,直悔當初挑錯了人,忙將門口立的丫頭喚進來,推給林依道:「莫叫別個說我白收小輩的禮,我拿這個與你換。」

       方氏正想上前阻撓,聽見這話,停住了,心道,來一個,去一個,與先前也沒甚麼不同。

       張梁的話正合林依心意,不論這丫頭是否如楊嬸講的那般好,一個換一個,至少不吃虧。她將冬麥留下,領著原屬張梁的丫頭出來,順道繞到二房廚房門口,向楊嬸道:「買丫頭的錢,我已付給二夫人了,你去叫那傻小子別跪了。」

       楊嬸見她換好丫頭,很是歡喜,忙應了一聲,朝張仲微房裡去了。

       林依帶了那丫頭回房,問道:「你叫甚麼?」

       那丫頭垂頭回道:「二老爺不喜我,不曾取名。」

       林依又取了農書來翻,道:「甚好,如此便我來取罷,喚你青苗,可好?」

       青苗爬下磕頭,謝她賞名兒。

       突然外頭傳來吵鬧聲,林依叫青苗出去打探一番,原來是冬麥嫌自個兒名字土氣,央張梁換一個,張梁欣然同意,正要拈鬚耍文,方氏卻道,一個丫頭,配個土氣名字正合適,冬麥不知攛掇了張梁甚麼,就叫他與方氏吵了起來。

       林依正聽青苗講述,楊嬸在窗外探頭,嘻嘻笑道:「丫頭換得正合適。」林依作勢萬福,謝她的好主意。楊嬸朝院門口指了指,道:「我可不是來說笑的,有人尋你哩,說是替你種菜的。」

       林依還不知青苗底細,不敢留她一人在屋裡,遂帶著她一起出去,問那尋來的佃農道:「何事?」

       那佃農喜氣洋洋道:「這幾日暖和,地裡的菜提早熟了,我來問三娘子一聲,今日收,還是擱幾日?」

       林依喜道:「自然今日就收,城裡收菜人等著哩,白放著爛掉了。」

       她帶了青苗,隨著那佃農匆匆趕往田間,放眼望去,那景象比收第一畝白菘時更為壯觀,數十輛板車,滿裝著黃瓜、豇豆等菜蔬,馬不停蹄地朝城裡送,一輛車往往要倒騰好幾個來回才算完。

       青苗跟著林依瞧了一時,問道:「三娘子,你不跟去城裡盯著些,叫他們瞞報怎辦?」這正是考校她的好時機,林依隨手指了輛板車,叫她跟去,到收菜人那裡盯著,待到菜賣完再回來。

       晚上青苗歸家,帶了一沓收據與林依,讚道:「三娘子好心思,交一車菜,收一張條,都是不見現錢的,難怪你不急著跟去。」

       林依笑而不語,接了收條,道聲辛苦,接下來幾日,還讓她去押車。待得兩百餘畝菜盡數賣完,林依親自去了趟城裡,與收菜人對賬,瞧得數目分毫不差,暗自點頭,暫將賣青苗的心壓下,留在身邊作個幫手。

作者: plsboy    時間: 2014-9-8 01:08

正文  第四十九章買屋受挫

       林依菜地豐收,楊氏亦是興高采烈,領著田氏與流霞,親自動手收拾了一間乾爽透風的房間,將青苗送來的各式菜蔬儲了半屋子。流霞聽聞林依此番賺錢不少,十分好奇,擺完菜,留住青苗問道:「你家三娘子掙錢不少罷?」青苗笑道:「我一個丫頭,哪裡曉得這些。」流霞又旁敲側擊問了好幾遍,還是甚麼也沒問出來,只得放她去了。

       田氏感歎道:「林三娘調教得好人兒,口風這般嚴實。」楊氏臉上竟現滿意之色,與流霞道:「林三娘果然不錯,誰曾想她轉眼換了丫頭,自己得了助力,討好了二老爺,還與二夫人添了堵,真真是一箭三雕,咱們不曾看走眼。」田氏明白婆母心中打算,疑慮道:「爹正當壯年,還要納妾……」楊氏打斷她的話,語氣不善:「先前的幾個妾為何生不出兒子,緣由你不曉得?教了你這些年,還是個榆木腦袋。」楊氏待誰都是和和氣氣,唯獨對著寡媳沒有好臉色,田氏委屈垂頭,直咬下唇。流霞忙打岔道:「大老爺早上不是說有事與大夫人相商的,咱們這就過去?」

       楊氏待這個丫頭,倒比兒媳好些,聞言收了怒色,叫她去請張棟,自己則由田氏扶著,走到他們大房那邊的堂屋坐下。

       張棟進屋,先朝四壁瞧了兩眼,歎道:「都怪咱們窮了,要分這勞什子的家,把個堂屋也變小一半。」楊氏瞧他一眼,道:「若沒分家,要事敢在堂屋裡講?就是藏到臥室,還要惦記著關窗呢。」

       張棟一想:「那倒也是。」就笑了,走到八仙桌上首坐下,道:「今年地裡收的糧食,全與了二弟,咱們分得的那幾十畝地,要等到明年秋天才有出產,這年把的時間,吃甚麼?」

       楊氏點頭歎道:「豈止沒得吃,借的外債,利滾利的,不加緊還清,苦日子還在後頭。」

       張棟將花白鬍鬚捋了一捋,問道:「夫人與林三娘相熟?」

       楊氏笑道:「她住著咱們的屋,又在咱們家搭伙,豈有不熟的。」說著朝一間偏房指了指:「那屋子堆的菜,就是她拿來的。」

       張棟捋鬍須的手停了下來,道:「正是要與夫人商議這個——她用來種菜的地,裡邊有咱們的幾十畝呢,你去與她說說,租金咱們不要了,將地還回,如何?」

       楊氏問道:「老爺有打算?」

       張棟點頭:「福建、浙江的友人前後途徑眉州,將我要的兩樣種子都捎了來。」

       楊氏慢慢轉著茶盞蓋子,道:「林三娘那裡只怕不好講,她小小年紀,卻頗有心眼,租地用的,乃是加了官府印信的紅契。」

       張棟抱著僥倖:「她住著咱們的屋,沒要她的賃錢……」

       楊氏打斷道:「這院兒裡如今住的三戶人,就數她最有錢,賃錢她不消眨眼就能補上。」

       張棟起身,繞著八仙桌踱了兩圈,想出個主意來,道:「田里又沒加蓋,咱們種甚麼,別人一看便知,不如拿一樣種子出來與林三娘作人情?」

       楊氏撫掌讚道:「甚好,她租地兩百餘畝,咱們那幾十畝與她而言,實在不起眼,能換一樣種子,再好不過。」

       主意雖是張棟提的,他卻有些不捨,猶自念叨:「說來是咱們虧了,我這種子,尋遍成都府也買不著。」

       楊氏笑嗔:「一把年紀,與個女孩兒計較,她可是仲微未過門的媳婦,肥水不流外人田。」

       張棟對兩個侄兒寄望頗高,聽得她如此講,復又高興起來,喚過流霞,命她去請林依。

       林依此時正躲在屋裡算賬,剛算出眉目,就聽得流霞來喚,稱大老爺大夫人有請。她正好有筆生意要與張家大房做,便收拾好新算盤與筆墨,帶著青苗朝大房堂屋去。

       流霞先一步進門通報,引她們進去,笑道:「方纔問青苗,她嘴嚴,現下三娘子就在這裡,我可要大膽再問一句,賺了幾多錢?」

       楊氏斥她無理,聲量卻是輕輕。林依便明白這屋中眾人,都揣了顆好奇的心,遂道:「瞧著熱鬧而已,收益要分佃農三成,每畝成本又高,哪有賺甚麼錢。」

       正主自己不願講,流霞也就住了嘴,上茶,侍立。

       林依笑問:「我叫青苗送來的那幾棵菜,大老爺大夫人瞧著如何?我田里還留了半畝,若是吃完,再去摘。」

       楊氏道了多謝,望張棟一眼,將他們想收回田地一事講了,玩笑道:「三娘子這回賺了不少,還留著地作甚。」

       林依面兒上微笑,心裡清楚,兩百餘畝菜,賺的雖不少,但實在也算不得太多,除開佃農工錢、租地成本與農肥,還清戶長與李三欠款,尚餘八百多貫,照著當下時價,僅能買二十來畝地,堪堪夠個女戶立戶標準。雖賺了些,但她還有冬麥未種,因此捨不得還回田地,不過,張棟要收回,卻是為哪般?

       她將疑惑問出了口,道:「大老爺要田作甚麼?」

       張棟不答,卻反問:「三娘子留著田又是要作甚麼?轉眼就入冬,種菜可是行不通了。」

       村中大半田地都握在林依手裡,她有恃無恐,便照實答道:「不瞞大老爺,我要再種一樣糧食。」

       張棟驚訝道:「莫非你也想種——」

       他到底做過官的人,十分謹慎,話講一半,又嚥回去了。楊氏嗔怪看他一眼,既是要與林依一個人情,又吞吞吐吐作甚麼,便道:「咱們在蘇杭一帶住過,那裡鄉間田地,都是種完稻子還要種小麥的。」

       張棟點頭道:「眉州氣候雖有不同,但也不算太冷,想來也能種,因此咱們想試試。」

       林依有些驚訝,原來大宋已有水稻冬麥套種,只不過沒有傳到四川罷了;看來她想賺大錢,只能趁這一回,等到明年,家家戶戶都跟風,糧價可就要降了。思及此處,她愈發不願將地還回,忙道:「我與大老爺想到一處去了,也是想種冬麥呢。」

       張棟不信,問道:「你哪裡來的種子?」

       這顯見得是沒種過田的人問的話了,林依笑道:「北邊雖不種水稻,但種冬麥的人多著呢,隨便托個行商便能買到,有甚麼難的。」

       張棟本還以為冬麥種子是稀罕物,欲拿來與她作交易,不想人家早就買得了,方法比他的還簡單些。他稍感尷尬,不敢再賣關子,直接命流霞把另一樣種子取了來,擺到林依面前,問道:「林三娘可識得此物?」

       林依仔細看了看,只辨得出這是稻種,卻從未見過,老實搖頭道:「不認得,還望大老爺賜教。」

       張棟見她不識,開心笑了,道:「這是占城稻。朝廷從福建一帶取了種子,正在蘇杭試種,我特特托人捎了些來。」

       雖是一新品種,林依卻沒有多興奮,試想,若是這占城稻米好產量高,她在那世怎未聽說過。於是問道:「這稻子大老爺可曾種過?產量高不高,產的米好不好?」

       張棟笑道:「你倒真是個會種地的。」原來這占城稻確實粒小米差,有錢人是不屑於吃的,但其卻有幾樣好處,一是耐旱,二是不擇地而生,三是生產期短,自種至收僅五十餘日。

       林依暗自琢磨,旱地可種,不佔水田,倒是項不錯的優點。

       張棟瞧了瞧她臉上神色,笑道:「我贈你佔城稻種,你將我家六十畝地還來,如何?」

       林依疑道:「大老爺自己不種?」

       張棟笑道:「種,但我們只有兩畝旱地,搶奪不了你的生意。」

       林依暗道,做過官的人,果真狡猾,這占城稻就算種了,也只有災年才能賺大錢,平日裡誰會放著好米不吃,來買差米。窮苦人家,興許真會將自種的水稻賣掉,來買占城稻米吃,以省下差價,但與窮人家做生意,賺來賺去也沒幾個錢,林依瞧不上眼。

       她雖不願要占城稻,再將田地提早還與張家大房,但卻另有一樁生意要做,便直截了當問道:「大老爺、大夫人,可想賺錢?」

       大房債台高築,張棟自然是想的,被她直白問來,卻有些不好意思,將眼望向了他處。楊氏沒那許多面子要顧及,問道:「聽三娘子這口氣,是有生意要照顧我們?」

       林依聽她用了「照顧」一詞,連稱不敢,問道:「大老爺與大夫人是要長久在這鄉間住著,還是只待到出孝?」

       楊氏笑道:「自然只到孝滿,大老爺還要出仕的。」

       林依心中歡喜,又問:「待到離去,你們分得的這幾間屋,總不好空著,是準備賣呀,還是租呀?」

       楊氏明白過來,沖張棟笑道:「三娘子向咱們買屋來了。」

       此話一出,林依也明白了,敢情大房缺錢缺得緊,不願租,只願賣。

       張棟卻搖頭:「賣了屋,咱們住甚麼?」

       林依早就考慮過這個,忙道:「若大老爺真肯賣,咱們先立個契,待到你出仕,咱們再交割。」

       張棟還未點頭,楊氏先讚道:「如此甚好。」

       林依又道:「我瞧你們還有屋空著,除了我現住的,再將空屋先交付兩間,可使得?」

       想要還債,賣屋來錢最快,楊氏極願意的,但此屋乃是祖產,張棟另有別樣敢情,有些捨不得,不說賣,也不說不賣,捋著鬍子只不作聲。楊氏見狀,只好稱他們還要再商議,命流霞先將林依送回去。
正文  第五十章眾多紛擾

       流霞將林依一直送到房門口,卻不就走,許是擔心她到別處去買屋,大房少了收入,笑道:「大老爺不過是一時想不轉,待大夫人勸勸就好了,咱們的屋子,三娘子定然買得了。」

       林依並無到別家買屋的念頭,但為了往後壓價方便,還是滿不在意道:「若大老爺不願意,也不必強求,我聽說村中好幾戶人家有房要賣呢。」

       流霞見她真有到別處買屋的打算,急著回報楊氏得知,匆匆告辭離去。楊嬸從旁聽見,待她一走,便走過來急道:「三娘子,可搬不得,離了張家,單門獨戶的遭人欺負,別說夜半敲門聲叫人心裡慌,只要有個賴皮朝咱們家門首多走幾遍,閒言碎語就夠人受的了。」

       楊嬸雖與林依相厚,但畢竟是二房的人,林依不願向大房買屋一事讓她曉得,便道:「不消買獨屋,昨日戶長娘子說她家有空屋要賣,我住到戶長家去,還有哪個敢欺負?」

       楊嬸聞言更急:「三娘子,戶長家好幾個兒子哩,你同他們住一個院子,別人怎麼看,到時只怕比單獨住更惹人閒話。張家畢竟是親戚,你住在這裡才沒得人嚼舌根子。」

       林依見她是真關心自己,不免感動,忙道:「不過白說說,我又沒答應。」說完喚青苗:「那兩塊料子呢,你不趁著楊嬸在這裡,向她討教討教?」

       青苗應著去開箱子,取出兩塊料子,一塊回紋淺藍棉布,一塊未染粗麻布,捧與楊嬸瞧,笑道:「昨日三娘子去城裡買了兩塊布料,我卻不會裁剪,勞煩楊嬸教教我?」

       楊嬸最是熱心助人,且那剪下的邊角廢料還能拿回去與孩子們粘鞋面,便爽快應下。青苗收拾了桌子,騰出地方,與她兩個現裁起來。林依在一旁瞧著,默默盤算接下來的事務,冬麥,屋子,婚約……還未理出頭緒,屋外有人探頭:「林三娘在呢?」

       林依還未扭頭去瞧,青苗先擱了剪子,稟道:「是隔壁張六嫂子。」林依見是鄰居,自起身相迎,叫青苗繼續做活。

       張六媳婦卻不落座,只站在青苗與楊嬸中間瞧著,嘖嘖羨慕:「三娘子賺大錢了,還未過年就扯布做新衣裳。」

       她往那裡一站,擋住了青苗手腳,青苗不敢推她,嘴撅得老高。林依好笑,忙掇了個凳兒,將她拉到一旁坐下,指了青苗道:「哪裡是我要做新衣裳,是這妮子只得一套舊衣,連換洗的都無,她身量比我高些,我的衣裳她穿不得,說與她做套新的,她卻扭捏不肯要,我只好自己也做一套,她這才肯了。」

       楊嬸插道:「這是她知規矩,哪有主人穿舊衣,丫頭卻換新衣裳的。」

       張六媳婦不懂得甚麼主人丫頭的規矩,一時冷了場,在凳子上左挪右挪好一會兒,終於開口道:「三娘子那些田,可還要種別的?」

       林依以為她是同楊氏一般,想要回田地,仔細想了想,自己租種的田地裡,並無她家的,不禁疑惑。

       楊嬸在旁笑道:「張六媳婦,你同三娘子打甚麼啞謎,有話直說。」

       張六媳婦得了催促,大著膽子道:「我家幾口人,全閒著無事做,不知三娘子地裡要不要添人。」

       林依地裡還要接著種小麥,確是需要增添人手,但兩百餘畝地並不算太多,十名男丁已足夠,而這時節,各處田都閒著,只有她這裡有活兒做,因此來求她的人極多,用來登記的紙上,人名已列得密密麻麻。林依將原委解釋給張六媳婦聽,道:「六嫂子,我先將你記下,但報名的人太多,輪不輪得上你家,我不敢打包票。」

       張六媳婦沒得拒絕,已是歡喜,忙起身道謝,回家等消息去了。

       過了一時,楊嬸教完裁剪,青苗照著林依吩咐,把邊邊角角收攏作一堆,交與她帶了回去。林依走到桌邊,翻了翻青苗的手藝,笑讚:「你學得倒快,想來過不了多久,咱們做衣裳就不用再麻煩楊嬸了。」

       青苗得了誇讚,有些不好意思,離了桌邊,來幫林依折那張人名登記單,問道:「三娘子,你順著排,人滿為止,豈不省事些,何苦非要記下來。」

       林依教她道:「他們雖然都種田,本事卻參差不齊,等再過幾天,你照著這張單子,去細細打聽,只挑那田種得好的,作個記號,若是有人種過小麥,更好。」

       此法甚好,青苗佩服,卻不敢接差事,道:「我不識字。」林依笑道:「認字不難,咱們這就學起來。」她朝書桌邊坐了,重新展開單子,教青苗認那上頭的人名。鄉間村民,大多沒有名字,僅以姓氏加排行呼之,總不過是些張三李四之類,極好辨認,加之青苗年小,記性不錯,不多時就將數十個名字認全了。林依逗她,以「神童」呼之,叫她紅了臉,扭身躲了出去。

       林依一面笑話,一面收拾桌子,將還未裁完的布料收起來。正忙著,李三媳婦領著她家大閨女,名喚大妞的,走了進來,驚訝道:「三娘子怎麼自己動手?」說著就衝將上來,快手快腳地幫著拾掇。林依連忙攔她,將布料剪刀等物接了過來,道:「我自己來,你不曉得地方。」

       李三媳婦在旁立著,有些不自在,左右望了望,問道:「三娘子的丫頭呢?真是不像話,自己躲懶,叫主人忙活。」

       林依收好桌子,請她坐下,道:「青苗另有事做,不是躲懶,再說這點子事,我自己做便得,沒那麼嬌氣。」

       李三媳婦卻道:「那怎麼成,三娘子如今是金貴人,處處須得人服侍。」她將身後的大妞朝前扯了一把,瞪她道:「來時怎麼教你的?」

       大妞膽子小,心裡又不願意,嘴一癟就要哭。李三媳婦罵了聲「沒出息」,又把她藏到身後去,回頭沖林依笑道:「我這大閨女,極老實的,三娘子稍稍教著些,准比青苗強。」

       林依有些雲裡霧裡,問道:「三嫂子這是作甚?」

       李三媳婦笑道:「三娘子只一個青苗,哪裡夠使喚,我家大妞又勤快,又聽話,我將她賣與你作丫頭,可好?」

       林依暗自苦笑,她那兩百多畝菜地,看著熱鬧,可又不是自己的,待得明年春天租期滿,還不知拿甚麼餬口呢,如今有個青苗幫著跑腿,免去拋頭露面煩惱,已然足夠,哪還有閒錢再養一個。這些事體,她不願講與一個外人知曉,只道:「三嫂子,不是我說你,饑荒已過,今年年成又好,你賣兒賣女作甚麼。」

       李三媳婦連忙擺手:「莫瞎說,我只賣女,不賣兒,兒子要留著種地哩,只閨女是賠錢貨。」

       林依聽著,愈發覺得不是滋味,起身道:「我這裡不缺人使喚,你趕緊把大妞領回去。」

       李三媳婦猶自嘮叨大妞好處,不肯就走,林依只好威脅道:「你家田種得不錯,我本還打算繼續雇你們,你若再講,我可就另尋別人了。」

       這時節,除了林依這裡有事做,哪裡還佃得到田,李三媳婦曉得撿了芝麻丟了西瓜的典故,這才閉了嘴,三步一回頭地去了。

       林依瞧著她們走出院門,長出一口氣,正欲喚青苗,卻發現她就挨在門邊,遂不悅道:「既是在這裡,方才怎麼不進來解圍?」

       青苗垂頭絞衣角,道:「我還道三娘子會收下大妞呢。」

       林依奇道:「我這裡又不缺人手,無緣無故的,我買她作甚?」

       青苗囁嚅道:「李三家兒子多,三嫂子偏心,大妞時常吃不飽飯的……」

       林依好笑道:「她吃不飽飯,與我甚麼相干,我自己還在別人家搭伙呢。」

       青苗不敢頂嘴,默不作聲,到了晚上,還是照常把自己那碗粥留下一半,與大妞送了去,林依睜一眼閉一眼,當作沒瞧見,只暗地叫流霞多煮一把米。

       李三媳婦賣女的消息傳開去,竟使許多人動了心,賣的不成,就換雇的,見天兒有人上門,問林依雇不雇女使。林依見人見到頭疼,索性將房門一關,把青苗留在外頭作門神,自蒙頭白日睡大覺。

       青苗怕吵著她,不敢守在房門口,只朝院門前站了,見一個,擋一個。期間有幾個地痞無賴上門鬧事,被張仲微揮著門栓趕開,張伯臨笑話他道:「我瞧你似個守門的鍾馗。」張仲微不為所動,任他笑話,仍抱著門栓杵在門口。張伯臨腦子活絡,教了他一招:「去尋里正,抓他幾個,便老實了。」張仲微依他所言,去了,裡正家的地,也正被林依租著,自然肯幫忙,抓了幾個帶頭的混混懲治一番,果然就很好些。

       楊氏把這些瞧在眼裡,回房勸張棟道:「你瞧仲微一心護著林三娘,他們又有婚約在身,待得他們成親,你賣的這幾間屋,還是姓張。」

       張棟還是猶豫:「不賣,是大房的,賣了,就變作二房的了。」

       楊氏瞄他一眼,故作輕描淡寫狀:「我看仲微那孩子不錯。」

       張棟臉一沉:「少打歪主意,侄兒再好,也好不過親兒。」

       楊氏不願與他傷了夫妻和氣,忙道:「隨口說說罷了,又不是不與你納妾。」張棟「恩」了一聲,走到桌邊看書信,瞭解朝中局勢。楊氏走近些,道:「二弟買的那丫頭,是不是收了房了?你這做大哥的,須得勸著些,他一介白衣,不怕出事,你卻是還要出仕的,若是有人不懷好心,借此朝上進讒言,怎辦?」

作者: plsboy    時間: 2014-9-8 01:16

正文  第五十一章方氏打算

       孝期同房,乃是不孝,村人不講究這個,但張棟為官,卻怕有人借此作祟,他心中警醒,感激楊氏細心,便道:「賣屋一事,我再想想。」楊氏揚眉一笑,親自倒了盞茶擱到他手邊,靜悄悄退了出去。

       張棟琢磨,這等事體,若要提醒,宜早不宜遲,萬一那丫頭在張梁孝期生出個小子來,可就難辦了。他這般想著,當即起身去尋張梁,婉轉提醒他,守孝期間要清心寡慾,獨臥書房。

       張棟同張梁雖是兄弟,但長年分隔兩地,不夠瞭解,他若直說是為了仕途考慮,張梁決計不會不聽,但他只將迂迴的言辭講來,張梁哪裡聽得進去,只道冬麥是灑掃丫頭,根本沒有收房。張棟也是有過妾的人,一眼瞧去就曉得他沒講實話,不禁氣惱,但張梁也是四十來歲,兒子老大的人了,能將他怎辦,除了多提醒,別無他法。

       張棟暗恨張梁迷戀女色,起了疏離之心,加之高利貸的利息著實嚇人,楊氏再勸他賣屋時,就勉強點了頭。他們屋中商議,沒提防後牆根有任嬸偷聽,將這消息告知了方氏。

       一邊是大房,一邊是林依,方氏豈能甘心成就他們好事,在屋內焦躁走了兩圈,瞧見院門口有鄰居媳婦子路過,連忙走去打招呼,與之閒聊,大聲講些「有的人沒得出息,斷了子嗣也就罷了,落到變賣祖產的地步,真真是丟祖宗的人。」

       張梁聽到了這話,但他不知大房要賣屋一事,還當她講別個,便只朝外望了一眼,接著叫冬麥磨墨,趁機調笑一番。

       大房兩口子聽見方氏之語,反應各有不同,楊氏氣惱,張棟卻是羞慚,忙忙地打消了賣屋的念頭,道:「賺錢一事,另想辦法罷。」

       方氏指桑罵槐畢,靜悄悄候了幾日,密切注意大房動靜,見他們沒了賣屋舉動,暗喜,忙喚來張仲微吩咐:「家裡短錢使,你去向林三娘借些來。」

       二房雖少了一半的田,但今年百畝地的糧食,全歸了他們,怎會缺錢?分明是方氏眼紅林依賺了錢,要去佔便宜。張仲微慢慢漲紅了臉,將頭扭向一旁,默不作聲。

       方氏見他無聲抗議,臉一沉,欲發火。任嬸忙道:「林三娘獨身一人,帶那許多錢,不當心丟了,被人搶了、騙了,怎辦?二夫人不是要借錢,只是想著,林三娘既在張家住著,少不得要照顧些,替她保管財物,是該當的。」

       方氏聽著這話,覺得無比悅耳,連連點頭。張仲微不答應,也不頂嘴,梗著脖子,一副天塌下來也不張口的模樣。方氏見他?脾氣,氣道:「準是與你哥哥學的。」

       「哥哥」張伯臨乃是任嬸帶大的,她聽了這話,難免有幾分不舒服,便道:「二夫人乃是一番好心,何不親自去與林三娘講,她必定感激的。」

       方氏自持書香門第出身,不願特特為此事上門去,猶豫不決,道:「林三娘先前在我面前就不甚恭敬,如今有錢在手,愈發不會把我放在眼裡,我去了,她哪有好臉色與我瞧,一片好心也要被她當作驢肝肺。」

       任嬸附到她耳邊,悄聲道:「二夫人,正是她不懂尊卑上下,你才要去調教,不然今後進了門,如何壓她,不如現在就拿出婆母的款來。」

       方氏看了張仲微一眼,先叫他下去,再才道:「休要胡說,甚麼婆母不婆母的,這婚,還是要退的。」

       任嬸愣道:「林三娘如今有錢,二夫人還要退親?」

       方氏不屑道:「她那兩百畝地,全是租來的,頂甚麼用。」

       任嬸想起,方氏自身嫁妝,乃是整十車,外加水田百畝,雖因張梁屢次趕考和張八娘出嫁而所剩無幾,但她心氣兒還在,確是瞧不上林依的那幾個錢。既是瞧不上,為何還要去佔便宜?任嬸到底跟了方氏多年,略一想就明白過來,定是方氏怕林依手裡有了些許家底,反倒不好退親,因此要想方設法讓她再度變窮。

       任嬸向來與林依不對盤,樂得看方氏踩她,便一力攛掇,陪著方氏朝林依房間去。

       林依房門緊閉,青苗站在門口,一身新衣,滿臉興奮,行禮道:「二夫人,三娘子在試衣裳。」

       方氏不願站在門口等,有些不高興,向任嬸道:「不就是穿了件新衣裳,瞧把這妮子高興的。」

       這話任嬸卻沒接,暗自撇嘴,自去年到現在,她一件新衣都沒見著呢。

       青苗捏著衣角,羞澀道:「我長這麼大,還沒穿過新衣裳呢,這是頭一回。」

       林三娘竟待下人這般好,還未過年就有新衣穿,任嬸暗暗嫉妒,朝後退了一步,縮到方氏後邊去。方氏卻瞧不起林依行事,心道,不過用件新衣收買人心罷了,能叫甚麼本事。

       二人各自想心思,吱呀一聲,門開了,青苗忙通報道:「三娘子,二夫人來了。」林依似沒聽見,先吩咐:「門軸該上油了,待會兒向流霞取些來。」

       任嬸瞟了方氏一眼,忙道:「多大點子事,何須麻煩流霞,回頭我與你送來。」

       無事獻慇勤,非奸即盜,林依暗誹,將方氏讓了進去。方氏謹記著此行目的,明瞧著林依不甚恭敬,也不生氣,落座問道:「聽說前幾日有潑皮在門口鬧事?」

       林依想起張仲微為她解難一事,心存感激,瞧在他的面兒上,換了笑臉出來,命青苗上茶,道:「多虧二夫人照顧,才不曾讓人欺負了去。」

       方氏對此回答十分滿意,直接進入了正題,道:「這些人隔三岔五在門前晃悠,總叫人不放心,你辛辛苦苦好容易賺了些錢,若被他們搶去,可真真是傷心了。」

       林依隱隱猜到她來意,笑道:「張家大戶,誰人敢上門來搶錢,不要命了。」

       這不是方氏期許的回答,她愣了一愣,才道:「你年小,他們騙術高明……」

       林依正色打斷她的話,道:「二夫人這是哪裡話,雖是在鄉間,亦有男女大妨,我又不認得他們,話都不肯講一句的,怎麼被騙?二夫人莫要拿我的名節開玩笑。」她故意現了十足惱色,將茶盞蓋子重重一丟,捧了盞子喫茶,再不理人。

       方氏明曉得她小題大做,卻又不好反駁,只得道:「萬一被人偷了去,怎辦?」

       林依盯著她,心道,只怕要防的,不是外人,乃是內賊。方氏被她瞧得心發慌,又捨不得就走,只好忙忙地道出真實意圖:「你那錢,我替你保管著,豈不穩妥些?」

       林依忍不住笑起來,方氏之前借口替她保管財物,連三百文也不放過,這回又來故技重施,也不怕人笑話。錢放在身上,確是叫人不放心,但林依早有買田計劃,因此無甚憂慮,紅契在官府有備案,就算丟了也不怕。這話她可不願與方氏講得,只道:「二夫人忘了,我租地的錢,乃是借的高利貸呢,這回賺的錢,還完欠債,就只夠租屋吃飯的,哪還有剩的讓賊來偷。」說完馬上伸胳膊,稱收菜勞累了,需要歇一歇,不等方氏再開口,就叫青苗送客。

正文  第五十二章仲微幫忙

       方氏未能達成目的,氣呼呼地出來,腳步匆匆,欲回房生悶氣,任嬸卻拉住她道:「二夫人且慢,你瞧咱們這幾間房。」

       方氏氣頭上,有些不耐煩,推她道:「住了幾十年的屋,有甚好看。」任嬸抬手,指點幾處,執意要她瞧。方氏見她面有喜色,不知其用意,只好耐了性子,順著所指,一一瞧去,東邊一間偏房,一間耳房,俱是糧倉;西邊耳房亦是糧倉,再加廚房並茅房。任嬸指的這幾間,正是二房所有,方氏奇道:「怎麼,我們分得的房屋,沒得大房的好?」

       任嬸喜滋滋,笑道:「怎會,就是比大房的好,我才指與二夫人瞧——」話講一半,流霞在朝這邊來,她忙拉了方氏回房,將門窗關起,這才接著道:「二夫人,我且問你,林三娘手裡有錢,哪裡買不到屋,為何非要買大房的?」

       方氏朝椅子上坐了,抬手示意她倒茶,道:「這還用問,只有張家才能保她平安,且無人講閒話。」

       任嬸斟滿茶,遞到她手中,先拍了一記:「二夫人英明。」又道:「她是要住在張家,又不是非大房不可,咱們二房的屋子更大更亮敞,為何不買咱們的,非要買大房的?」

       方氏一頓茶盞,斥道:「胡說,祖產豈可隨意變賣,再者,若林三娘真在張家扎根,將來怎好趕她?」在方氏看來,這主意真叫糟糕透頂,她瞧著任嬸,越瞧越不順眼,忙揮手將其遣了下去。

       任嬸出來,走到牆根處,碰見楊嬸,大倒苦水,講方氏阻撓大房賣屋,自家卻不肯趁機賣,又抱怨個不停,活兒多月錢少,一年到頭見不到一件新衣裳。楊嬸同她一樣感受,又忍不住地樂:「十來歲的丫頭的新衣,也惹你眼紅?」任嬸老臉一紅,啐她一口,上屋後躲懶去了。楊嬸有心要幫林依,瞧著任嬸轉過牆角,便悄悄朝張仲微屋裡去,將方纔聽來的事轉述與他,又道:「大老爺沒了親兒,就屬侄兒最親,你去幫著求幾句,指不定就肯了。」

       能替林依出力,張仲微眼都不眨,當即起身朝大房屋裡去,尋著張棟,一語不發先行大禮。張棟還以為又是方氏發威,要他去救場,忙扶了他起來,問道:「你娘又罰你了?」

       張仲微不會繞些彎彎道道,直言求道:「大伯一間正房並兩間偏房都空著,何不賣林三娘幾間?」

       楊氏就在旁邊坐著,聽見這話,暗道,若不是你娘使壞,早就賣了,哪消你來求。因當著人面,不可言其父母之過,這話她不好講出口,只隱晦道:「二郎,你娘講得有理,祖產豈能隨意變賣,惹人閒話。」

       張仲微雖老實,卻不笨,一聽這話,便隱約猜到此事與方氏有關,但他身為人子,知道又能如何,只能憑己之力加緊勸張棟:「大伯,三娘子不是外人,她……她……與我有婚約……」一句話結結巴巴講完,他已是滿面通紅,卻不敢低頭錯過張棟表情,眼睛一眨不眨盯著他。

       楊氏面有讚歎之色,含笑看了他幾眼,幫著勸張棟道:「這孩子實誠,難能可貴,他都忍羞來求你了,你是他親大伯,不該幫著些?」

       其實張仲微並不理解林依為何要買屋,在他看來,她遲早要嫁入張家,若有錢,辦幾樣嫁妝倒還罷了,置屋業實在是多此一舉。但既是林依有願望,他當然要助一臂之力,眼瞧著張棟臉上神色琢磨不透,他連忙道:「若他日有出息,定當報答大伯。」

       這時的張棟,賣屋的心思已有了七八分,只是礙著方氏言語,抹不下面子,又實在是怕她那張嘴,四處去亂講。楊氏瞧出他所想,便道:「咱們只悄悄兒地簽契約,對外只稱借與她住,待得你孝滿出仕,就說她是請來看屋的,如何?」

       張棟猶豫,小聲問她:「正經買的屋,被說成欠我們人情,林三娘願意?」

       楊氏曉得林依苦處,笑道:「只怕林三娘更不願別個曉得。」

       果然遣流霞去一問,林依不但滿口答應,且反過來叮囑他們莫要走漏了消息。

       房內眾人聽得回報,張仲微喜上眉梢,衝著張棟楊氏拜了下去。張棟雖同意賣屋,心裡卻並不怎麼好受,虛扶了他一把,垂頭走了出去。張仲微終於幫到了林依,心中雀躍,向楊氏又謝過,方才告辭。

       楊氏吩咐流霞去請林依來,微微側頭,瞥見田氏立在窗前,定定瞧著,臉上神色,一半落寞,一半羨慕。楊氏不悅,重重咳了兩聲,問道:「瞧甚麼?」田氏驚得渾身一顫,勉強笑道:「二少爺癡情人,林三娘好福氣。」楊氏面無表情:「那是她命好,不像你是個沒福氣的。」

       流霞不在,無人插科打諢來解圍,田氏老老實實立著,聽楊氏責罵,直到林依進來,方才脫身。

       林依覺出房中氣氛不對,瞥了一眼田氏,見她眼圈紅紅,要落淚又不敢,不禁感歎兒媳難為。流霞請她坐下,斟了熱茶來,笑道:「我們大夫人同二少爺兩個,輪番勸了大老爺好些時,才叫他點了頭。」

       林依一愣:「二少爺?」

       楊氏笑道:「二郎一心向著你,羞到臉紅,還來求大老爺。」

       林依心中裝了另外一事,與張仲微有著十分干係,打算買屋之後,講與楊氏知曉,求她幫忙,此刻聽說了此事,萬分感動,不免猶豫起來。

       楊氏見她一臉為難,問道:「可是錢不夠?無妨的,反正有四間房要兩年後才能交付,你先付一半便得。」

       林依忙搖頭,定了定神,道:「我要不了那許多房,大夫人就將空著的三間賣我便得。」

       楊氏急用錢,自然想都買,但她一時交不了房,講不起話,只好點頭,道:「正房一間,偏房兩間,全蓋的是瓦,共九貫,如何?」林依一聽這價錢,唬了一跳,怎這般便宜?

       楊氏見她驚訝,忙補充道:「銅錢,足陌。」又笑:「在外慣了,忘了這裡使鐵錢。」

作者: plsboy    時間: 2014-9-8 01:16

正文  第五十三章林依退婚

       林依明瞭,默默計算,銅錢與鐵錢,乃是以一抵十,換算過來,就是九十貫,所謂足陌,即是每貫一千文足,共計鐵錢九萬文。這價格,說高不高,說低不低,林依本可還價,但她白住大房房屋幾個月,想還一個人情,於是便未還價,答應下來。

       楊氏確是急需用錢,見她連價都不還,料到她是存心助人,衝她感激一笑。她們都是能書會寫,不消勞煩別人,即刻命流霞捧上筆墨,將契紙寫好,林依當初買田、立戶時,遮遮掩掩,生怕別個曉得,如今賺錢到了明處,反無甚顧忌,大大方方提筆,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楊氏自林依要買屋,就料到她立了女戶,此刻見契紙上果然簽的是「林依」二字,便向流霞笑道:「林三娘仔細人,這置辦嫁妝若換做別人,定是不拘寫哪個族中至親的名字,哪會特特去立個戶籍。」

       林依聽了這話,恍然,怪不得無人驚訝她買屋一事,敢情都當她在置辦嫁妝。她心中另有打算,不願這誤會繼續下去,遂一面慢慢折契紙,一面斟詞酌句。楊氏瞧她這般,猜到她有話要講,便命田氏與流霞退了下去。林依折好契紙再抬頭時,發現屋內只剩了她與楊氏兩個,不禁暗讚一聲,好個玲瓏人。

       她琢磨了這一會子,開口時卻先扯了句旁的:「房契還需請個中人簽名才算作數。」楊氏沒料到這話,一愣,笑道:「此事不宜走漏消息,咱們就請二郎來,可使得?」

       林依聽她提張仲微,目光一黯,垂下頭去,艱難開口:「大夫人,我有一事相求——我想與張家退親,身邊卻無雙親幫我,能否勞動大夫人替我去說說?」

       楊氏驚道:「這是為何?」

       林依苦笑:「這門親,遲早要被二夫人尋機退掉,以其等她上門,不如我先提。」

       楊氏明白過來,被退親的女子,總會讓人疑心有甚麼毛病,哪還尋得到甚麼好人家,只有主動去退,佔個先機,才是兩說。

       林依坐在楊氏側面,面容平靜,雙手卻緊攥著裙帶,微微顫抖。楊氏是過來人,瞧得這幕,便知曉她還是捨不得,只不肯委曲求全罷了。

       林依久久未得到回應,便起身道:「是我魯莽,叫大夫人為難了,且當我不曾講過。」

       楊氏淡淡一笑:「準備尋媒人去?」

       林依心思輕易被她猜到,不禁怔住。楊氏抬手,叫她坐下,微微側頭,似在回憶:「誰不是這樣過來的,當年大老爺出仕,老夫人卻不許我跟去,使得我年過三十才生頭胎,差點沒把這條命斷送了。三郎三歲頭上,老夫人要留他在身邊親自養活,不許他跟著我們去任上,我們離家不出三日,三郎突發急病,深更半夜,鄉間又無郎中,等到奔去城裡請了來,已是延誤了病情,不然三郎怎會終日泡在藥罐裡,叫我白髮人送黑髮人。」

       林依欲安慰她幾句,但她口中的「老夫人」,乃是林依族親,叫她不知怎麼張口,只得掏出塊帕子,遞了過去。

       楊氏拭了眼淚,沒勸林依要忍耐,卻道:「你這門親,若換作我,也是要退的。」

       林依正以為她要答應幫忙,她卻又道:「大老爺同意把祖屋賣與你,皆因你遲早是張家人,若你退親,這門生意,怕也是做不成了。」

       林依暗自權衡,買屋重要,還是退親重要?張仲微待她,自然是好的,但若要她與方氏成為一家人,簡直不敢想像。她的手撫過腰間白玉環,突然想起浸在苦水裡的張八娘,忍不住打了個冷戰,問道:「大夫人,若我退親,還能繼續在你家租屋搭伙麼?」

       楊氏聽得這話,便知她是鐵了心了,歎息一聲,點頭道:「你與二房退親,與我大房何干,自然一切照舊。」

       林依放下心來,將房契掏出,當著她的面撕作粉碎,隨後起身行禮,道:「勞煩大夫人。」

       楊氏望她良久,心中有話,卻還不到時候,只得點了點頭,道:「我伺機與你去說,你也莫要著急,等我消息便是。」

       林依曉得,方氏主動退親是一回事,被退親卻是另外一回事,斷不會輕易同意,於是點了點頭,謝過楊氏,轉身辭去。途徑廚房,楊嬸正在煎藥,見她臉色不對,忙問出了甚麼事。林依哪肯講退親一事,便反問道:「與何人煎藥,哪個病了?」

       楊嬸扇著爐子,瞧她一眼,道:「秋燥,二少爺喉嚨的老毛病犯了,有些咳嗽。」

       林依在爐前左挪兩步,右挪兩步,晃得楊嬸眼花,抗議道:「三娘子作甚?無事就來幫我煎藥,莫要亂晃。」

       林依似在等這話,忙應了一聲,蹲下,去接蒲扇。楊嬸還道她又開始待見張仲微,喜上眉梢,將位置讓與她,笑道:「煎好你去送,他就在房裡。」

       林依忙道:「我不過瞧你辛苦,幫忙罷了,莫要與他講,藥也還是你去送。」

       楊嬸不解,嘟囔道:「二少爺待你如何,你不曉得?送個藥,叫他高興高興也好。」

       林依苦笑,張仲微待她種種,她自然都記得,人心又不是鐵打的,何況本就有些感情在,哪有不感動的,但她竊以為,既不選擇與他在一起,何苦給些無心暗示叫他誤會,欲拒還迎,最為不齒。

       她一面看爐子,一面與楊嬸閒聊,待得藥煎好,提了一句:「乾咳無痰,服藥無甚效果,不如拿淡鹽水早晚漱口,只怕還好些。」

       楊嬸一向信服識文斷字之人的話,馬上開了櫃子取鹽,來沖鹽水,暗道,林依連張仲微是怎樣咳法都清楚,想來對他還是有意的,大概是礙著方氏,才刻意裝作滿不在乎。

       林依朝外看看,見無人,便掏出三張交子,塞進楊嬸荷包,道:「幫我交與二少爺。」

       楊嬸正想著那些,就見她塞紙張,還道是書信一封,大樂,忙應了一聲,端著托盤,快步朝張仲微房裡去。

正文  第五十四章竹林問話

       張仲微接過四四方方的一沓紙,聽說是林依所書,藥都顧不得吃,忙把楊嬸遣出,先來看信,歡歡喜喜展開一看,卻原來是三張交子,共三貫錢。他不知林依為何突然送錢與他,一陣雲裡霧裡,跑到廚房問楊嬸,楊嬸也講不上來,建議他去當面問林依。

       張仲微袖了交子,到林依房前晃了晃,卻沒見著人,正準備去田間找找,張伯臨的丫頭如玉經過,見他立在林依房前,好心告訴他道:「林三娘就在屋後,挑小麥種子哩。」

       張仲微謝過,自後門出去,繞至屋後,果見林依守在一隻大籮筐前,一面挑種子,一面指點青苗:「只挑粒大飽滿的,莫教他們把癟殼的也種下田去。」

       張仲微礙著青苗,不好開口,打過招呼,在旁磨蹭一時,向林依道:「你叫青苗下去,我問你件事。」

       林依曉得他要問甚麼,但她的兩百餘畝田,地已整好,底肥也已施足,立等播種,需趕著挑種子,只好歉意道:「勞你等一等,十天內冬麥得下地,不然錯過了播種時機。」

       張仲微雖未種過小麥,但農時不等人的道理十分懂得,聞言點頭,但卻不走,在籮筐的另一邊蹲了,幫她們挑種子。林依擔心方氏或任嬸瞧見,忙道:「你回去等,我挑完再來尋你。」

       張仲微以為她嫌自己不會,問道:「可是挑小麥種子與挑水稻種子不同?你教我呀。」

       林依搖頭,朝牆那頭指了指,道:「小心又挨跪。」

       張仲微脖子一梗:「我不怕。」

       林依歎道:「你不怕,我怕。」

       張仲微頹然,方氏確是無理攪三分的人,若瞧見他在這裡,連著林依一起怪罪,極有可能的事。他垂頭喪氣起身,蔫道:「晚飯後再來尋你。」

       林依隨口應了一聲,頭都沒抬,手下速度依舊,倒是青苗不忍,將張仲微背影瞧了幾眼,道:「二少爺有些失望呢,三娘子你與他多講兩句又能怎地。」

       林依將挑好的一簸箕種子倒進空籮筐裡去,用眼神示意她趕緊幹活兒,道:「哪裡有空,今兒不把種子挑出來,明日就開不了工。」

       青苗連忙回神,專心挑種子,問道:「若是天黑前挑不完,咱們要打夜工?」

       林依語氣堅決:「那是自然,除非想餓肚子。」

       青苗一聽任務繁重,忙去廚下借了兩隻小板凳,與林依一人一個,坐下幹活。主僕二人直忙到天黑,還未完工,匆匆扒了兩口飯,回房掌燈,繼續忙活。張仲微見她們忙碌,不忍再去打擾,直到瞧見兩百餘畝的小麥種子全部下地,才去尋林依,將她攔在田邊的小竹林裡。

       林依左右瞧瞧,這環境若被人看見,夠被誤會一場的,便不等他發問,主動解釋道:「那是傢俱錢,我也不曉得具體幾多,若是少了,你與我講,回頭添上。」

       「甚麼傢俱?」張仲微問道。

       林依見他口中發問,眼睛卻望著別處,一看就是心虛模樣,忍不住笑道:「不會扯謊就別講,我屋裡的傢俱,不是你買的?」

       「不是。」張仲微臉紅,卻把交子還到她手中,抵死不認。

       林依將交子捏了捏,道:「你不收錢也罷,但買傢俱的錢,哪裡來的?」

       張仲微道:「找村中木匠做的,也沒花幾個錢。」此話一出,他臊得別過頭去,方纔還不承認,此刻卻不打自招。

       林依暗笑一氣,轉身朝林外走,張仲微忙道:「我還沒問完。」林依只得停住,背靠一株老竹,聽他言語。張仲微繞到她面前,盯著她的臉,認真問道:「為何總不理我,我哪裡不好?」

       林依垂了頭,猶豫再三,還是沒講她托楊氏退親一事,只歎息一聲:「不是你不好,是你娘……她待我如何,你也瞧見了,無事還要為難我幾回,若我理你,日子更不好過。」

       提及方氏,張仲微語塞,將地面一層竹葉踢了幾腳,道:「是我考慮不周,我來想辦法。」

       林外傳來話語聲,似是佃農來林邊歇息,林依怕被人瞧見,雖不相信張仲微有解決之道,但還是胡亂點了點頭,先一步離去。張仲微照著她吩咐,留了一刻鐘,方才走出林子,朝家裡走去,才到房門口,就聽見如玉喚他:「二少爺哪裡去了,叫我一陣好尋,大少爺找你瞧文章呢。」

       張伯臨臥房就在他隔壁,兩步即到,走進門去問:「哥哥又新作了文章?」張伯臨招呼他坐下,取了支筆與他,道:「我詩作雖勝你一籌,文章卻不如你,勞你幫我改一改。」

       張仲微也不謙虛推辭,接筆,逐字逐句讀去,圈了兩三處出來,笑道:「我寫的那篇,還不如這個,哥哥真是精益求精。」

       張伯臨將書桌上擱的一張名帖拿起來,抖了一抖,忿忿道:「還不是爹,非要我們寄文章給李簡夫,我雖不屑於此,但若寫的不濟丟了臉面,終歸不好。」張仲微訕道:「怪我沒把他名帖收好,叫爹瞧見了。」

       原來張梁有一日考校兒子們學業,在張仲微書房看見李簡夫名帖,得知他對張伯臨頗有賞識,驚喜交加,當即要遣兄弟倆去雅州拜訪,但孫子與祖父守孝,須得一年,孝期未滿,不好出門,便改作命他們一人作篇文章,先寄去與李簡夫瞧,請他指點一二。

       作文章,張伯臨與張仲微都不怯場,但卻不屑於巴結權貴,張仲微老實,雖有不滿,但也無甚怨言;但張伯臨性子直,膽子又大,文章雖是作了,卻每日要把李簡夫罵上數遍,捎帶著還要埋怨張梁。

       張伯臨取回文章,照著張仲微的指點一一改了,喚進如玉,命她重新洗筆磨墨,預備他謄寫文章。張仲微講了幾句「爹也是為了我們好」等語,張伯臨擺手道:「我又沒怪你,念叨這些作甚。」言罷喚如玉:「口渴,倒茶來吃。」

       如玉應著,忙丟了墨條來倒茶,沖張伯臨嬌羞一笑。張仲微愣頭愣腦,心道不過遞個茶,有甚麼好笑的。張伯臨衝他擠眉弄眼,努嘴道:「可曾後悔把丫頭送出去了?」

       張仲微搖頭,暗道,我才不要有個傻頭傻腦的丫頭,沒事沖人笑。他走到書桌另一邊,接過如玉手中的活兒,將她遣出去,又命她隨手關門,轉頭向張伯臨道:「哥哥,我有一事請教。」

作者: plsboy    時間: 2014-9-8 01:18


正文  第五十五章楊氏勉勵

       張伯臨口中問:「何事?」眼睛卻朝外面瞟,兄弟磨墨,哪有美人兒來得賞心悅目。

       張仲微歎了口氣,將方氏不待見林依之事講了,問道:「哥哥可有辦法,叫娘親喜歡三娘子?」

       張伯臨將個筆帽拋了拋,撇嘴道:「這哪能怪娘,誰人會喜歡兒媳與自己頂嘴?」

       林依在方氏面前不甚恭敬,那也是被欺壓狠了,不得不反抗,她被方氏冤枉那回,張仲微是瞧見了的,難道這樣,也不能有絲毫怨言?

       張仲微道出心中疑惑,張伯臨立刻作了肯定答覆:「那是當然,兒媳在婆母面前,自當恭順,不能有半個『不』字。你若真想叫林三娘進咱們張家門,就勸她忍耐些,你自己在娘親面前,也莫要執拗,一味惹她生氣,只有哄得她開心,親事才有指望。」

       張仲微聽得一愣一愣,只是逆來順受這招,對方氏有用麼,林依一日無錢無依靠,她就一日瞧不上,再恭順又有何用。張伯臨瞧出他心中所想,道:「伯父與我們講過諫議大夫的家訓,你忘了?」

       張仲微回想一時,背道:「子甚宜其妻,父母不悅,出;子不宜其妻,父母曰,是善事我,子行夫婦指禮焉。」

       張伯臨見他磨墨磨得心不在焉,搶奪過來,道:「可知曉意思?」

       張仲微的腦袋垂了下去:「娘不喜三娘子,我再喜歡,也得出婦。」

       張伯臨道:「既然曉得,就順著娘些,與她作對有甚好處。」說完朝窗外招手,叫如雲進來磨墨。

       張仲微得了建議,起身告辭。順從方氏,他能做到,但難與林依啟齒,著實煩惱。他在房前焦躁走來走去,被流霞瞧見,進去報於楊氏知曉,楊氏略一思忖,吩咐道:「請二少爺進來說話。」

       流霞得令,出去請張仲微進來。張仲微進屋行禮,見只有楊氏在座,便問張棟。楊氏笑道:「你伯父才讀完同僚來信,寫回信去了。」

       張仲微道:「伯父雖丁憂,卻仍關心朝中之事,叫人佩服。」

       楊氏擺手道:「走了為官這條路,身不由己罷了。」

       說話間流霞端上茶來,楊氏笑道:「嘗嘗我這茶,比你家如何。」

       張仲微心中有難事未解,哪裡嘗得出味道來,胡亂吃了一口,道:「果然好,伯母哪裡買來。」

       楊氏瞧出他是客套,也不介意,道:「這是自東京捎來的。」

       「東京繁華,難怪。」張仲微一面順著她的話朝下講,一面疑惑,好端端的,楊氏為何特特尋他來閒話?

       楊氏掀蓋吹了吹,慢慢啜著,突然問了句:「二郎可曾想過去東京?」

       張仲微不好意思一笑,答道:「自然想過,後年科考開場,我與哥哥,都想赴京一試。」

       楊氏歡喜道:「你有志向,甚好,必能高中進士及第。」

       張仲微謙遜兩句,沒了話講,靜坐不語。他臉上寫滿煩惱,一瞧便知,楊氏故意問道:「既是要參加科考,為何不回房讀書,在門口晃甚麼?」

       張仲微雖喚楊氏一聲伯母,但多年才見,並不相熟,不大願意與她講心事,只道:「謝伯母教誨,我這就回去背書。」

       楊氏見他真個兒起身,忙道:「且慢,讓我猜猜,可是與林三娘鬧了不愉快?」

       張仲微一愣,沒有作聲。

       楊氏自顧自道:「女人怕婆母,人之常情,若是有出息中進士,謀個官當,帶了她去任上,豈不兩兩快活。」

       張仲微不由自主接道:「這個我曾想過,可那也得我娘先答應迎娶三娘子過門。」

       楊氏隻字不提林依要退親一事,只道:「二郎,與你打個賭,只要你考中進士,我就能讓林三娘嫁你,如何?」

       張仲微先是歡喜,可仔細一琢磨,這賭約於楊氏並無好處,她為何好心幫自己?他向來不會拐彎抹角,心中有疑惑,就直接問了出來。以楊氏精明,怎會做無利之事,但她只是微笑:「我拿你當親兒,替你打算,你倒疑心起我來了。」

       張仲微聽出她話語裡有怨氣,不敢再問,又想,不論如何,考個進士總沒有錯,於是謝過楊氏,回房苦讀。流霞收拾了茶盞,道:「二少爺一門心思都在林三娘身上,二夫人卻想方設法要退親,林三娘半句話也不敢與他多講,他怎沉得下心來讀書。」

       熏爐裡有塊香餅燃著,楊氏盯著那煙望了一時,出聲道:「林三娘在哪裡?」流霞自窗子朝外望了一眼,回道:「在家呢,我請她過來?」楊氏搖頭道:「不必,我去瞧她。」

       她站起身來,扶了流霞的手,朝偏房那邊去,進得屋內,一陣淡淡香氣撲面而來,原來是桌上一隻粗瓷瓶,插了一把野菊花;四面環顧,一床、一桌、一櫃,床下隱約可見兩隻衣箱,房內陳設,實為簡陋,但靠窗卻有一張書桌,有筆,有紙,一隻竹節做成的筆筒,立在算盤角上;林依正坐在桌邊,捧著本書,專心致志翻看。

       青苗自外面回來,瞧見楊氏與流霞靜靜立在門口,忙上前招呼,往屋裡讓。林依聽見聲音,這才曉得來了客,忙起身相迎,笑道:「看書入了神,竟沒瞧見大夫人。」

       楊氏落座,接了青苗遞過來的茶,望向書桌,問道:「甚麼書叫三娘子這般入迷?」

       林依大方取了書與她瞧,原來是本《齊民要術》,道:「眉山城到底小地方,我買了好幾本農書,只有這本看得,其他都是胡謅。」

       楊氏笑道:「你不曉得,許多寫農書的人,自己根本沒下過地。」她將書隨手翻了幾頁,仍還與林依,道:「我那裡有本《四時纂要》,你若想看,我叫流霞取來。」

       林依歡喜謝她,又驚訝問道:「大夫人也看農書?」

       楊氏道:「大老爺在任上時,也曾置過幾畝地,後來三郎病中缺藥錢,才賣了。」說完命流霞回房取書,又吩咐青苗:「我那裡農書有好幾本呢,你隨流霞姐姐去瞧瞧,看哪些三娘子沒得,就拿來。」

       這分明是要支開下人,好與林依講話,青苗卻轉不過彎,兀自道:「我認不了幾個字,哪裡曉得三娘子要甚麼……」一語未完,被流霞硬扯著出去了。

       自家丫頭不夠機靈,林依有些不好意思,面兒上訕訕的。楊氏善解人意,忙道:「老實些才可靠。」林依一想也是,不然為甚麼拿冬麥換了她來,遂展顏笑了,又道:「大夫人所來何事?是退親一事,二夫人不同意?」

正文  第五十六章夫妻吵架

       楊氏親自起身,關了房門,再才重新坐下,道:「退親的事,我沒與二夫人講。」

       林依奇怪,問道:「為何?」

       楊氏道:「二郎正在苦讀,以備後年科考,此時提退親一事,勢必叫他分神,因此我沒去講。」

       這層干係,林依真沒想過,此時經楊氏一提,覺得有理,不由自主輕輕點頭。楊氏瞧在眼裡,道:「你與二郎的婚事,乃是老夫人訂下,老太爺也點過頭的,此時尚在孝期,就算二夫人要提退親,也至少是在兩年後。」她講完理由,又與林依商議:「既然如此,你何不再等上兩年,就當是為了仲微前程。」

       林依素來心細,想到,張仲微前程,與她楊氏何干,為何如此熱心快腸?因此,她雖認同此話,但卻未立時同意,先問:「是仲微求大夫人來與我講的?」

       楊氏搖頭,道:「是我自己的主意,仲微是我侄兒,自當替他考慮。」

       林依暗忖,楊氏用心不可得知,但講的這些話卻是有道理,於是便答應下來。楊氏將張仲微前程看得極重,見她點頭,很是高興,拍了拍她的手,起身告辭。林依亦起身,問道:「天氣一天比一天冷了,青苗還在地上睡著,指不定哪天就病了,我看大夫人還有一間偏房空著,可否一併租與我,我拿來與青苗住。」

       楊氏正是缺錢的時候,有人要租屋,哪有不肯的,忙點頭應下,又道:「每月百文,如何?只消把那間的錢,你現住的這間,還是不收錢。」

       林依福身謝過,送其到門口,待青苗回來,遣她去送賃錢時,卻是照著兩間房的價。楊氏收了錢,在手裡掂量,問流霞道:「你覺著林三娘是甚麼意思?瞧我們家窮了,有心幫一把,還是不願欠我人情,免得拿人手短?」

       流霞認真想了一時,笑道:「依我看,林三娘有大智慧,自然是兩者兼有。」楊氏也笑起來,道:「這樣才好,我寧願她心眼子多些,也不要個蠢物。」田氏就在一旁,這話有含沙射影之嫌,叫她神色黯然,默默退至自己臥房,大哭了一場。只可惜人人都有事情要忙,誰有功夫來搭理一名寡婦,獨自傷心罷了。

       林依雖不信楊氏好心,但還是將她的話聽了些進去,再與張仲微打照面時,不像先前那般冷顏,免得令他難過,影響了讀書的心情。張仲微以為她心思回轉,反倒安定下來,全心投入備考,每日除了背書,就是寫文章,輕易不踏出房門。方氏瞧在眼裡,喜在心裡,與張梁玩笑道:「男人都是一時的熱度,沒幾日就倦怠,你看仲微,如今只在房裡苦讀,根本不搭理林三娘。」

       這玩笑話著實沒水平,叫張梁聽了難受,遂板了臉斥道:「你身為仲微娘親,竟講得出這種話,虧得你們方家還自詡書香門第。」

       方氏最惱他張口閉口「你們方家」,頓時也黑了面,指使任嬸把冬麥掐了幾下,威脅道:「別以為我不曉得你們搗甚麼鬼,別忘了還在孝期。」

       張梁惱羞成怒,反擊道:「外頭謠言紛紛揚揚,都道爹是被你氣死的,我念你為張家育有兩個兒子,只當沒聽見,你倒好意思指責起我來。」

       任嬸在旁默默唸經,罷喲,你們二位,大哥不消講得二哥,這些事體抖落出去,丟死個人,還是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算了。

       方氏罵不過張梁,又怕他丟板凳,便將氣撒在了冬麥身上,罵道:「好吃懶做的妮子,杵在那裡作甚,還不去田里把地翻一翻。」

       冬麥是丫頭,就算與張梁有私,也不敢在正室夫人面前頂嘴,只得委委屈屈轉身朝門口走。張梁認為方氏是在給顏色他瞧,譏笑道:「咱們家的田,不是都租與了林三娘,哪裡還有地可翻。」

       方氏見他當著下人的面嘲諷自己,火氣竄得老高,還嘴道:「怎麼沒得田,我隨嫁田里不是還有幾畝旱地?若不是你三年一趕考,花費驚人,變賣了我的田,還有水田給她翻哩。」

       哪個男人不忌諱別個講他吃軟飯,私下埋怨也就罷了,她竟當眾掀人老底,特別是冬麥還在場。張梁此刻殺了她的心都有,遂將任嬸冬麥都趕了出去,關了房門,與方氏一架大吵。

       任嬸走出門來,立時聽到裡頭傳來呯嗙之聲,連忙跑到牆邊站定,不許任何人靠近。她顧及方氏臉面,冬麥卻是幸災樂禍,走到廚下,站在門口道:「楊嬸,我來幫你做飯。」

       此話一出,別說楊嬸,就連隔壁廚房門口擇菜的流霞都驚訝:「今兒日頭打西邊出來了,冬麥竟要下廚。」

       冬麥說是來做飯,不但不進門,反倒往後退了兩步,好讓流霞聽得更清楚:「二夫人正與二老爺不對付呢,我哪敢去觸霉頭,這才來廚房躲躲。」

       女人天生愛八卦,流霞不由自主抬頭,朝正房那邊望去,楊嬸手裡還舉著鍋鏟,也跑了出來,倚門遠望。冬麥暗笑,還嫌場面不夠大,又去張伯臨房門口,向如玉悄悄招手。

       如玉心裡,自己是跟張家兒子的,冬麥是跟張家老子的,矮了一輩,於是對冬麥頗為尊敬,見她招手,連忙擱了墨條,跑出去問道:「冬麥姐姐有事?」

       冬麥「好心」道:「二夫人正與二老爺吵架,你暗中提醒大少爺些,免得他誤打誤撞跑了去,被哪個遷怒都不好。」

       如玉謝過她,卻不回房知會張伯臨,先朝東邊張望,嘖嘖道:「還真是在吵,聽得見聲響,也不知二夫人惹了二老爺甚麼。」

       冬麥又是一陣好笑,站在地壩四顧,還有楊氏婆媳與林依主僕沒通知到,楊氏平素待人雖和氣,卻是不怒自威,她不敢去招惹;田氏是個寡婦,她不願搭理。再一想到林依,突然記起,方氏之所以與張梁吵起來,起因就與林依有關,冬麥雖嫌林依窮,有些瞧不起她,但對她將自己送與張梁,還是有些感激的,遂走到青苗房前問道:「林三娘在家,還是在田里?」

作者: plsboy    時間: 2014-9-8 01:19


正文  第五十七章雅州來信

       青苗回道:「冬麥正出苗,三娘子怎會在家,自然是在田里看著。」一句講完,才意識到面前這位也叫「冬麥」,撲哧一聲笑了。冬麥最嫌自己的土氣名字,聽見笑聲,狠瞪了她一眼,才轉身去田里。

       林依正在田間忙碌,指揮眾佃農劃鋤,以防土壤板結。冬麥站在田埂候了一時,見眾人都只埋頭做活,無人睬她,只得兩手合攏作喇叭狀,高喊一聲:「三娘子。」

       林依聽見叫喚,抬頭一看,見是冬麥,還道方氏又生事,忙上前問道:「何事?」

       冬麥故作神秘,非要她爬上田埂,才附耳道:「二老爺與二夫人為了你,正在家吵架呢,聽說還動了傢伙。」

       張梁因金姐一事,恨著林依,因此在對待林依的態度上,與方氏根本沒有分歧,豈會因她而吵架。林依根本不相信冬麥這話,敷衍道:「多謝相告。」說完就又下田,仔細查看小麥松土情況。

       張梁不喜林依,冬麥並不曉得,猶自嘮嘮叨叨,眼見得林依漸行漸遠,索性也跳下田去,跟在她身後道:「三娘子,你如今也是小有資產的人了,怎受得了二夫人那般詆毀你,還不趕緊回去,與她理論一番。」

       林依忙得連水都沒空喝,哪有精力來搭理她,一個轉身,瞧見她兩片嘴開開合合,實在心煩,暗道,禍水東引的招數,使得這般明顯,打諒誰是傻子呢?她朝左右望望,自一名佃農那裡取來鋤頭,塞進冬麥手中,道:「我看你閒得緊,想必二夫人沒與你派活兒,正好我這裡缺人手,勞煩你幫忙翻翻地,中午我管飯。」

       冬麥最怕髒活重活累活,連忙把手背到身後去,道:「我不會。」林依不依不饒,非要把鋤頭塞給她,嚇得她轉身就跑:「二老爺叫我呢,我得趕緊回去。」

       佃農們大笑,皆道:「張家的地雖多上幾畝,可還不是農戶,怎養了個連地都不會翻的丫頭。」有一人見識廣些,道:「你們都是村人,那是專門與張二老爺暖床的。」其他人不懂「暖床」含義,紛紛問詢,那人得意,一面松土,一面高聲講解。

       林依聽得他們越講越不堪入耳,不好站在一旁,抬頭一看,已近正午,於是起身回家,準備吃午飯。她進得院門,不由自主朝正房方向瞟了一眼,只見張梁坐在堂屋裡,楊嬸正在上菜,卻不見方氏身影,再朝旁邊臥房一看,房門是緊閉的,想必是她還未出來。

       回到房內,青苗端上水,捧過澡豆,林依撮了一點兒揉起泡沫,將手洗淨,走去吃飯。大房飯廳,原本設在偏房,但如今那間改作了青苗臥房,因此各女眷都到楊氏臥房吃飯。

       林依到時,楊氏已在上首就座,田氏打橫,待她行過禮,流霞笑道:「大夫人瞧三娘子這幾日辛苦,特特向隔壁張六家買了幾枚雞蛋,炒了一盤,三娘快來嘗嘗味道如何。」

       林依忙著道謝,楊氏卻責備流霞:「甚麼好物事,還特特拿出來講,三娘子在二房搭伙時,飯食比咱們的強上百倍。」

       林依在田氏對面坐了,笑道:「在大夫人這裡吃白菜蘿蔔,也比在那邊吃肉香些。」

       田氏語氣帶著些幽怨,道:「林三娘就是會講話,難怪大夫人喜歡你。」

       林依聽著這話味道不對,沒敢接,一笑帶過,與楊氏商量道:「二房伙食好,全靠養豬養雞,他們養得,我們也一樣能養,等到開春,咱們把豬和雞都養起來,只怕桌上的肉比他們的還多些。」

       流霞與青苗都是勤快人,不待楊氏開口,先連連點頭。楊氏道:「養雞倒使得,養豬恐怕不能,剩下的兩間偏屋,一間要作糧倉,一間堆著菜。」

       林依問道:「正房不是還空著一間?把菜挪去可使得?」

       楊氏腦中,沒有正房用作雜房的道理,遂道:「不如你將正房租去,騰出偏房來改作豬圈。」

       林依才不願與方氏挨得近近的,出入都要與她打照面,便堅決搖頭,道:「大夫人不願用正房,也使得,咱們在屋後另搭個豬圈,如何?」

       楊氏還是搖頭:「養豬不比養雞,難著哩,豬是要吃糧食的。」

       豬吃粗糧,的確是一般人家的養法,正因為如此,村中養豬人家,只限於大戶,沒得百來畝地的人家,根本不敢搭豬圈。

       林依夾了一筷炒雞蛋,道:「雞能吃菜,豬也能吃,還有,漫山遍野的豬草多著呢,每日叫丫頭們去打上幾筐,儘夠了。」

       楊氏不信肥豬光靠吃草吃菜就能活,便道自家信佛,又在孝期,養幾隻雞與林依換換口味便得,養豬實在不必。林依勸服不了她,無法,只得罷休。

       三人飯畢,挪到旁邊喫茶,流霞來收拾飯桌,問道:「大夫人,聽說二夫人病了,咱們要不要備一份禮,去探望探望?」

       楊氏與田氏都還不知方氏與張梁吵架一事,俱驚訝道:「早上還好好的,怎麼突然就病了?」

       流霞朝額上指了指,笑道:「上回是這裡,這回不知是哪裡起了包。」

       楊氏明白過來,敢情是兩口子干了架。流霞道:「分家時二夫人霸道,咱們吃了虧,這次定要去探病,趁機奚落她一回。」

       田氏面露不忍,道:「何必,得饒人處且饒人。」

       楊氏對於田氏之言,向來是要反駁的,這回卻讚賞點頭,道:「遠觀笑話尚可,落井下石,不是聰敏人所為。」

       林依在旁聽著,暗道一聲受教,心生幾分佩服。

       方氏這一病,張家安靜許多,林依頓覺背後少了一雙眼睛,趕忙進城,將賣菜賺的錢買了十來畝水田,順路教青苗如何與牙儈談價,如何立契。

       此時兩百餘畝小麥已全部出苗,林依帶了青苗,每日在田里查苗,發現有缺苗斷壟的,立時補中浸種催芽的種子,佃農們從沒見過這般仔細的種法,嘖嘖稱奇,也有些吃不著葡萄嫌葡萄酸的人,或不屑一顧,或講些風涼話。林依被方氏冷嘲熱諷慣了,聽了倒不覺得甚麼,青苗卻是年小氣盛,每每氣得不輕,與人吵嘴不停,往往要林依停了工去勸架,頭疼不已。

       一日,李簡夫來信,稱收到張伯臨與張仲微的文章,十分喜愛,邀請他們來年赴雅州一聚。張伯臨與張仲微並不當回事,張梁卻是欣喜若狂,捧了書信與張棟瞧,道:「這可是李太守親筆所書。」

       張棟亦是高興,道:「看來李太守極為賞識大郎二郎,明年他們出孝,正好去雅州一趟,只是我們重孝在身,不得隨往了。」

       張梁微微有些失望,但還是道:「他們也大了,獨自出門無甚要緊,待得兩年後我們出孝,正是開考之年,我帶他們赴京前,再親自去拜訪李太守。」

       張棟瞧著兄弟有兩個好兒子,春風得意,說不羨慕,是假的,想起早逝的張三郎,難免黯然,又不好顯露,還要強打精神與張梁出謀劃策,將以前聽來的李簡夫喜好等事,講與他聽。

       張梁自覺攀上了權貴,兒子前程有望,欲開席設酒,宴請親朋,但時值孝期,不得鋪張,只得從簡,命楊嬸拾掇了一桌好菜,請大房一家吃飯。林依不在被邀之列,大房又沒開火,正愁午飯無法解決,就見如玉端了只托盤來,站在門口笑道:「我到廚房揀了幾樣菜,也不知合不合三娘子胃口。」

       林依忙叫青苗把托盤接過來,又請她進來坐坐。如玉也不推辭,進得屋來,卻不落座,只站著說話,問道:「三娘子近日忙呢?」

       如玉還是頭一回進林依房門,林依料得她有事,又感念她送飯來,便道:「無事瞎忙活,你有事?」

       如玉道:「若是青苗得閒,我想請她教我一樣活計。」

       林依好奇問她要學甚麼,她卻扭捏著不肯答,林依見她這副模樣,猜到與張伯臨有關,便不再問,道:「青苗白日裡要下地,你若不是要緊事,我叫她晚上去尋你,可使得?」

       如玉歡喜道:「不消她去尋我,我自來找她。」

第五十八章 空白鞋墊

    林依應允,晚上特意沒安排青苗的活兒,讓她去會如玉。他還沒掌燈,青苗就哭喪著臉回來了,一問才知,原來如玉是要她幫忙繡雙鞋墊,許諾十文錢,但她卻不會這活計,錯失賺錢的機會。

  林依道:「她既有十文錢,再添上些,到城裡買一雙便得,何苦尋你來做?」

  青苗回道:「她說有個甚麼『吃』的物事要繡上去,外頭買不到,這才到處求人。」

  吃的?林依捧著腦袋想了好一時,走到書桌旁取了本詞集來與青苗瞧,問道:「可是這樣的?」

  青苗認不得幾個字,只大略記得形狀,猶豫著點頭:「大概就是這個。」

  林依問道:「她要納鞋墊與誰?」

  青苗撅著嘴道:「除了大少爺,還能有誰?」她還在為沒掙到十文錢懊惱,林依瞧著好笑,便道:「如玉要繡哪首詞,你去要了來,我教你納鞋墊。」

  青苗驚喜道:「三娘子會?」

  林依點頭:「楊嬸教的。趕緊去,再耽誤就要掌燈了,十文錢可打不到燈油。」

  青苗忙應了一聲,飛奔而去,轉眼帶了張紙回來,遞與林依瞧。林依接過來一看,上頭寫著兩句:「臉慢笑盈盈,相看無限情。」原來是首情詞,瞧上去還是張伯臨的筆跡,林依一問,果然是他寫來贈與如玉的。

  青苗羨慕道:「大少爺待如玉真好,特特寫『吃』送她,她還與我念了個甚麼『書中自有顏如玉』,說那個『如玉』就是她,真是鬧不懂,她怎會進到書裡去?」

  林依笑道:「不是『吃』,是『詞』。至於書中為何有顏如玉……待得農閒,我多教你認幾個字,你也讀上幾本書,就懂得了。」

  青苗點頭,認真瞧她納鞋墊,看了一時,突然疑惑道:「我雖不懂甚麼『詞』,但也曉得是好東西,可如玉為何要將它繡到鞋墊上,任大少爺的臭腳丫子踩?」

  林依忍俊不禁,丟了才繡了幾針的鞋墊,伏在桌上一陣大笑,青苗不明白,也跟著傻笑一氣。

  過了幾日,鞋墊繡好,如玉付了錢,另加兩文封口費,將那鞋墊以自己的名義送與了張伯臨。張伯臨見那上頭繡了詞句,直誇如玉知情識趣,又拿到張仲微面前炫耀,道:「誰叫你把個丫頭送了人,不然也有人與你繡鞋墊。」

  其實因他們即將遠行,楊嬸早就繡好了幾雙鞋墊送過來,但那都是些「萬字格」,哪有這雙「情詞」鞋墊好看,張仲薇嘴上講著不在乎,其實心裡羨慕得緊,第二日就將林依堵在了麥田旁的小竹林。

  此時方氏仍在裝病,任嬸在跟前侍候,沒了這兩個盯梢的,林依沒像往常那般急著躲開,問道:「有事?」

  張仲薇盯著地上的一根竹筍,道:「馬上要過年了。」

  林依不知其意,茫然點頭:「是,怎麼?」

  張仲微仍盯著那根竹筍瞧:「過完年我就要動身去雅州了。」

  林依依舊茫然,去雅州,並未出蜀,算不得遠行,為何特特講這個?她想不出答詞,只得傻傻講了一句:「一路順風。」

  張仲微一腳踢斷竹筍,提高了些聲量:「我要去雅州了。」

  林依從沒見過他這般磨磨唧唧,也不耐煩起來,道:「有話就直說,沒話我可就走了。」

  張仲微見她真要轉身,忙道:「路遠……費鞋哩……」

  林依琢磨好一陣,試探問道:「你沒鞋穿?這個我可不會,買雙與你?」

  張仲微面露歡喜,連忙道:「不必,做雙鞋墊便得。」

  林依哭笑不得,繞半天圈子,就為雙鞋墊,為何不直截了當講來,這可不像他的性格。

  張仲微磨蹭一時,扭捏道:「如玉才給我哥哥繡了雙帶詞的,你也與我繡一雙。」

  林依見慣了直愣的張仲微,頭一回瞧見他害羞的模樣,很覺得有趣,盯著他漸紅的臉瞧了好一時,才笑著應了,問道:「你要繡哪首詞?」

  張仲微聽了這話,竟惱起來,氣鼓鼓道:「這你還來問我?」林依明明沒有做錯事,卻莫名有了心虛感覺,不敢去看他的眼,胡亂應了一句,故作鎮定重回麥田,隨手撈了把鋤頭,開始翻地。青苗在旁驚呼:「三娘子,我們在澆冬水,你翻地作甚,把麥苗都折斷了。」

  林依慌忙丟了鋤頭,道:「我有些不舒服,先回去歇歇,你在這裡多盯著點。」

  青苗瞧她臉上潮紅一片,真似病了,忙問:「我去請游醫?」

  林依連忙搖頭,一路跑著回家,踏進房門,突然有疑惑,若沒有張仲微這層干係,楊氏還會不會爽快租屋與她住?抬眼四顧,那床,那櫃,都是張仲微雪中送炭,還有桌上昂貴的竹紙,細心裝訂的字帖……收摘白菘,張仲薇替她攔下偷菜人……潑皮上門,全靠張仲微相擋……她林依如今能安然住在這裡,受著張家庇護,能說不是因為張仲薇?但她卻一味拒絕,一味將他往外推,美若名曰長痛不如短痛——一面享受著他帶來的好處,一面如此姿態,是否有忘恩負義之嫌?是否比欲迎還拒更加可恥?

  林依越往深處想,越發痛恨自己。不知不覺陷入深深迷惑,取了針線來繡鞋墊,更是不曉得要繡甚麼詞,才能表達自己的矛盾心情,最後索性甚麼也沒繡,留了一片空白。

  鞋墊繡好時,方才裝病結束,開始出房門,四處巡視,林依不好親自與張仲微送去,只好托了青苗代辦。青蘇見了那雙空白鞋墊,大惑不解,道:「三娘子巧手,為何不繡朵並蒂花兒上去。」

  林依白了她一眼:「詩詞你不解意,花兒倒是懂得。」青苗一縮頭,忙將包好的鞋墊接過來,拿去送去張仲微。張仲微接過包裹,迫不及待打開,卻見一片空白,不僅無他想要的詞句,甚至連朵花兒也不見,疑惑道:「三娘子不會繡?」

  青苗一挺胸:「才不是,我們三娘子手巧著呢。」

  張仲微將鞋墊晃了一晃:「那這是為何?」

  青苗搖頭:「你讀書人都不曉得,我怎麼知道。」

  待她離去,張仲微獨坐苦思,仍得不出答案,欲去問林依,又無奈方氏盯得緊,只得走到隔壁,向張伯臨請教。張伯臨正盯著如玉新換的花襖兒出神,想以此為題,作首好詞,聽了張仲微所問,心不在焉道:「滿腹心思,不知如何道得,自然是空白一片。」這便是所謂旁觀者清?隨口之語,反無意猜中。

  張仲微聽了這話,再瞧門外站崗似的任嬸,若有所悟,自此以後,無事再不去招惹林依,以免與她添麻煩。

  麥田里澆過冬水,家家戶戶開始忙年,有錢的宰豬,無錢的殺雞。地裡已無甚麼要緊事做,只等來年麥苗返青,林依每日便只去田邊查看一遍,餘下時間,忙著幫張家大房準備過年物事。

  這日,張家二房殺年豬,照規矩請左鄰右舍、相熟親友吃豬血飯,方家亦在被邀之列,林依本以為他們不會來,不料張八娘卻得了王氏特許,由方正倫陪著,回娘家來了。林依喜出望外,不顧方氏也在,朝堂屋坐了,聽張八娘言語。原來她已有孕三個多月,王氏這才放了她回來。林依打心裡替她高興,方氏激動得跟著楊氏念起了佛,張梁則不顧重孝在身,在外與方正倫吃了個大醉,直呼閨女有指望。

  方氏心情好,看誰都順眼,與張八娘講完話,許她去林依房裡敘舊。林依小心翼翼扶了張八娘胳膊,慢慢走著,張八娘笑道:「不過懷了身子,甚麼大事。」林依不聽,依舊慢慢走,張八娘且嗔且笑,反攙了她胳膊,親親熱熱到房中坐下,互訴別後生活。

  林依瞧張八娘臉上都是笑,便放心先發問:「方正倫如今待你可好?」張八娘成親不算久,講起這些,還帶些羞意,只將頭點了點,道:「自我有了身孕,就不曾去過勾欄,只收了個通房。」

  這叫待她好些?林依張口結舌,正欲「點醒」她,忽地想起在她心中,男人納妾是天經地義的,這想法放在大宋,確是沒錯,但她柔弱,又無甚心眼兒,林依很是擔心她能否彈壓得住,遂婉轉提醒道:「你能容人,是你賢惠,但須記得妻妾有別,莫要太慣著她。」

  張八娘笑道:「我自真心待她,她也定當真心待我,彼此誠心相對,自然和睦。」

  林依經歷太多磨難,平素的性子,不自覺帶著些漠然,但一到張八娘面前,就急躁起來,恨不得跳起來敲她兩下,好把她敲醒。她曉得,有些話對張八娘講是徒然,遂忍了下來,只問她些孕期趣事,待到她辭去,才悄悄去尋方氏,將方正倫新收了通房的事講了,又道:「八娘子說她要真心待那通房,若那通房好,倒還罷了,若是個壞的,八娘子豈不要吃虧,有些話,我說了她不聽,二夫人勸著她些。」

作者: plsboy    時間: 2014-9-8 01:19

第五十九章  任嬸挨打

    方氏曉得林依與張八娘相厚,所言應是真心話,她欲親自回娘家與王氏理論,但無奈尚在孝期,不好出門,便招來任嬸,面授幾句,遣她代行。

  任嬸得令,朝方家而去,稱她是代方氏來探望張八娘,王氏懶怠見她,直接叫她去了張八娘房裡。張八娘才從娘家回來,就見任嬸又來探望,雖驚訝,但仍歡喜,拉著她講個不停。任嬸一面搭話,一面留神立在張八娘身後的通房,只見她面兒上表情雖還算恭敬,但一雙眼卻不甚安分,但凡張八娘要茶要水,她服侍起來總似慢了半拍。

  任嬸將這情景牢記在心,回報方氏得知,方氏大怒,顧不得甚麼孝期不孝期,跑回了娘家去,指責王氏道:「八娘子懷著身孕,本就辛苦,你既為婆母,又是舅娘,不體諒她些也就罷了,還塞個狐媚子到她房裡去,萬一惹她動了胎氣,如何是好?」

  王氏看在未出世的孫兒份上,讓著她三分,好言辯道:「那丫頭性子好,又細心,平常只在八娘身前伺候,都不大朝正房跟前去的。」

  方氏家中是個有冬麥的,哪裡肯信她的話,不管王氏怎麼講,她反覆只有一句話:「賣了那通房。」

  王氏暗罵,給你臉不要臉,氣道:「八娘身子沉重,沒法服侍正房,我撥個通房與他,不是正理?你既瞧不慣我挑的通房,那就請你們張家送個來。」

  方氏細琢磨,覺得這主意不錯,回去與張梁商議道:「反正正房是要收通房的,與其讓他娘安插心腹,不如我們自己送個過去,也讓八娘有個臂膀。」

  張梁頭一回覺得方氏還算有些頭腦,贊同道:「咱們閨女性子柔弱,是該送個跋扈的過去,幫著她些。」

  方氏開心笑了,將門外閒站的冬麥一指:「就是她,如何?現成的通房,不消再去花錢買。」

  張梁立時黑面,但他與冬麥交情在暗,不好明說,便道:「冬麥與八娘不熟,只怕不服她管教。」

  任嬸也悄聲提醒:「二夫人,那妮子狡詐著呢,萬一反幫著舅夫人,怎辦?咱們還是挑個既信得過,又與八娘子交好的人兒過去。」說完,直朝外丟眼色。

  方氏不瞧,也曉得她所指何人,張梁亦是心知肚明,沒有作聲,來了個默認。方氏猶豫道:「她與仲微還有婚約在身,送她去通房,是否不妥?」張梁瞪她一眼,道:「哪個叫你去送?咱們怎能做出那等事體。」

  「那……」方氏疑惑。

  張梁罵了句「蠢貨」,道:「明明是她自己要去的,她自願悔婚,去與方家做小,與我們甚麼相干,說起來還是我們吃了虧。」

  方氏興奮起來:「那我們等天黑了行事?」

  張梁莫名其妙:「為何要等天黑?」

  方氏一怔:「天黑才好綁了她去……」

  「蠢貨。」張梁終於忍不住罵出聲來,「你嫂子又不是不曉得她與我們家有婚約,你硬綁了去,她會敢收?」

  「那怎辦?」方氏虛心求教。

  張梁道:「去與她多講些好處,再訴訴八娘子的苦,她那人,吃軟不吃硬。」又提醒道:「莫要蠢頭蠢腦自己跑去,遭人詬病,叫任嬸去講。」

  方氏點頭,吩咐任嬸幾句,命她把預備過年的瓜子果子等物抓了一盤子,端去林依房裡。

  任嬸站在林依房門口,笑道:「二夫人看大夫人並未預備這些,特特叫我與你拿了些過來。」

  林依才不信方氏有這般好心,但依舊笑臉相迎,將任嬸讓了進來。青苗接過盤子,卻擱到櫃頂上,另取了一隻四格攢盤出來,放到桌上。林依把攢盤朝任嬸那邊推了推,笑道:「我也備了幾樣過年吃食,任嬸嘗嘗。」

  任嬸一看,卻只認得一樣五香瓜子,另幾樣都沒見過,經林依介紹一番才知,那一樣是杏片,一樣是獅子糖,還有一樣是香糖果子。

  任嬸先前在方家,後來又到張家幾十年,這兩家都有些錢,因此她一向以大戶人家的奶娘自稱,自詡見過世面,此時卻讓這幾樣果子襯得村起來,於是很不高興,疑道:「眉山城可沒這些賣,你哪裡得來的?」

  林依笑道:「這是東京果子,大老爺同僚途徑眉州,捎帶了幾樣來,大夫人可憐我,便送了我些。」

    任嬸不信:「大夫人與二房更親,稀罕果子怎會只送你,不送二夫人?」

  林依奇道:「怎麼沒送,還是我陪著流霞去的,難道二夫人沒端出來與你們嘗嘗?」

  任嬸不曾想到,林依也會使挑撥離間,立時中招,暗罵方氏還不如林依大方,幾樣果子都捨不得端出來與人瞧。她腹誹畢,倒還記得此行目的,將林依屋內家什指了一指,裝了憐惜口吻,道:「三娘子這屋子,可真夠簡陋的。」說著又拉過她的手細瞧,嘖嘖道:「瞧這雙小手,都磨起了繭子。」

  林依見了她這副虛假模樣,渾身雞皮疙瘩,唬得直想不逃,連忙不動聲色把手抽出來,道:「只要吃得飽飯,苦些何妨。」

  任嬸故作鄙視狀:「你就這麼點志氣?我們家冬麥,穿的吃的,都比你強些。」

  林依懶得去猜她用意,無論她如何講,只是一味微笑。任嬸從方家富貴一路講到幫通房丫頭的好處,再抹著眼淚哭訴張八娘苦楚。聽得她講張八娘,林依也是淚水漣漣,但所謂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張八娘若真能狠下心來和離,張梁未必不幫她,不過如今孩子都懷上了,再講甚麼都是無益。

  任嬸講到舌干口燥,瞧林依表情正傷心,暗喜,問道:「你去方家,幫扶八娘子一把,可好?」

  青苗在旁傻傻問道:「三娘子在張家住得好好的,為何要去方家?」

  任嬸笑著拉了她的手,打量一番,笑道:「你也是個好樣貌,隨三娘子一齊去方家,她做妾,你做通房丫頭,可好?」

  這話實在是無理,林依正要開口相斥,青苗先跳將起來,猛朝任嬸頭上敲了個爆栗。這一下兒,聲音十分響亮,別說任嬸,連林依都懵了。頓了幾秒,任嬸反應過來,捂著額頭大罵:「林三娘,瞧你養的丫頭。」

  林依想道歉,可就是愧疚不起來,終於還是忍不住笑了:「瞧她這爆脾氣。」

  話是指責,語氣卻是誇讚,青苗雖遲鈍,這個還是聽出來了,笑嘻嘻抓了柄量尺,又要朝任嬸頭上打,任嬸到底長她許多,不甚怕她,反奪了量尺,照著她臉上去。

  林依一個箭步上前,抓住任嬸胳膊,怒道:「在我屋裡打我的丫頭,無法無天了?」

  任嬸是個下人,聽了這話還是膽怯,遂收了手,但卻不甘心,嘴裡不乾不淨罵著,又道:「我好心與你謀出路,你們反恩將仇報。」

  林依冷笑道:「好個出路,虧你講得出口。我田里麥子種著,大夫人的屋住著,隔壁屋裡堆的還有我的菜蔬,除非油脂糊了心,才到別人家去為奴為妾。」

  任嬸並不知她早立了女戶,還暗中買了田,嗤道:「不過種了幾畝麥子,甚麼了不得的事,那田又不是你的,待到來年開春,你賣麥子的錢能過幾時?」

  青苗鬥嘴,從不肯認輸的,聽了這話,極想將林依買田的事講出來,好扳回一局,但她早就得過林依叮囑,不敢造次,憋得好不難受,欲上去將任嬸打出去,力氣又沒她大,正焦急間,忽見流霞與楊嬸經過,忙高聲求助:「任嬸耍潑,快些來幫忙。」

  任嬸氣道:「死妮子,明明是你先動手,倒污蔑於我。」

  說話間楊嬸與流霞已到了門口,盯著任嬸的手,齊聲道:「任嬸你敢以下犯上?」

  任嬸順著她們的目光朝下一看,原來那柄量尺還在她手裡握著,登時百口莫辯,急得面紅脖子粗。

  楊嬸問道:「出了甚麼事?」

  林依與楊嬸流霞都交好,又曉得她們嘴嚴,便將任嬸勸她去方家做通房一事講了。楊嬸就站在任嬸旁邊,聽了講述,將她重重推了一把,罵道:「三娘子是甚麼身份,你不曉得?這樣的話,怎好意思講出口,哪個教你的。」

  任嬸看她一眼,嘀咕道:「誰教的,你不曉得?」同為張家二房下人,楊嬸立時哽住,不好再朝下講。

  她肯打抱不平,林依已是感激,瞧得她為難,忙道:「飯還未做罷,楊嬸趕緊去罷。」

  楊嬸沒能幫到忙,有些不好意思,應了一聲,拽著任嬸去了。流霞是大房的人,無甚忌諱,走進來問道:「任嬸怎麼耍潑了,沒傷到三娘子罷?」

  青苗撲哧笑了:「我哪能讓她碰著三娘子,她頭上的那個包,還是我敲的呢。」

  流霞方才不曾留意任嬸頭上,笑問:「左邊還是右邊,與二夫人先前那個,配不配?」

  這二人都是愛幸災樂禍的主兒,你問我答,講得極開心。聊了一時,流霞抬頭道:「三娘子,她們欺負你,你與大夫人講去。」

第六十章 方氏道歉

  林依暗道,若方氏時不時指使任嬸上門來鬧,夠讓人心煩的,不如真向楊氏訴一訴苦,就算她不願替自己撐腰,幫忙講兩句話也是好的。

  主意打定,遂命青苗鎖門,主僕二人跟著流霞,到楊氏房裡去。楊氏坐在佛龕前,一手捻佛珠,一手敲木魚,見她們進來,便叫田氏來接手,自去與林依講話。林依將方纔之事講了,道:「我獨自一人,身邊只有個半大丫頭,任嬸這般來鬧,真叫人害怕。」

  楊氏神情嚴肅,虛詞一句未講,便答應與她出頭。林依沒料到她這般爽快,喜出望外,謝了又謝才辭去。楊氏待她一走,就吩咐流霞:「去請大老爺來。」

  流霞領命而去,尋到張仲微房裡,將張棟喚了回來。張棟有些不悅:「何事火急火燎,我正教二郎寫文章呢,莫要為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叫我,耽誤了二郎前程,如何是好。」

  楊氏道:「她的前程,就快被他娘毀了,你教她寫再多文章也無用。」

  張棟曉得楊氏不是輕打誑語的人,連忙問緣由。

  楊氏便將任嬸勸說林依去方家做通房一事講了,又道:「二房兩口子太過糊塗,這樣的餿主意也想得出來,二郎未過門的媳婦去方家做通房丫頭,我們張家還要不要臉面了?」

  「方纔?可是方睿家?」張棟與方氏的哥哥方睿同在官場,打過交道,知曉他是個怎樣的人,急道:「此事若被方睿曉得,必要拿來做文章,若被他宣揚得人盡皆知,我還有臉再出仕?」

  他氣得鬍子一陣亂抖,不消楊氏出主意,自去尋了張梁,好一通斥責。張梁再三打包票,稱方睿不知此事,才讓他稍稍消火。張棟道:「你張口閉口兒子的前程,真牽扯到時,萬事不管不顧,再這般下去,我看這科舉也不必考了。」

  張梁不以為然,道:「林三娘自毀婚約,願去方家做通房,與仲微前程甚麼相干?就算我們退了親,別個也說不起。」

  張棟氣道:「你要退親,就正正經經地退,為何要做這些個齷齪事?萬一有人一口咬定你逼良為妾,就等著吃不了兜著走罷。」他一想到張梁差點毀了自己仕途,忙向張棟賠禮道歉,惡狠狠道:「都是那無知婦人惹禍,看我罵她。」

  張棟瞧他這般,還真以為那是方氏主意,他不好去弟媳面前責罵,只得叮囑張梁對方氏嚴加管束。張梁連連點頭,將他送到門口,轉頭便喚了方氏來,真把她痛罵一通,道:「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賤婦,我是叫你去勸,不是叫你去與林三娘幹架,這下可好,讓她一狀告到大哥大嫂那裡,叫我被大哥好一頓罵。」

  方氏正準備為任嬸頭上的包,去找林依討說法呢,還未出發,卻聽見這話,道:「此事與大房甚麼相干,他們管的也太多了些。」

  張梁將張棟講的厲害關係,轉述與她,道:「不論是林三娘,還是你哥哥,只要咬定我們逼良為妾,大哥的仕途和兒子們的前程,就全讓你給毀了。」

  方氏擇輕避重,嘀咕道:「我哥哥怎會是那樣的人。」

  張梁沒搭理她,悶坐喫茶,過了一時,道:「你親自帶任嬸,去與林三娘賠禮,就稱方纔之事,是下人不聽話,擅自作主,與你無關。」

  嫁禍任嬸,方氏不是頭一回所為,無甚話講,但叫她親自去與林依賠禮道歉,她哪裡願意,道:「家裡事情一堆,我分不開身,讓任嬸自去領罪便得。」

  張梁突然覺得,與此人講話,真真費力,還不如板凳好使。果然,他將個凳兒一舉,方氏就飛也似地出去,喚來任嬸,叫她扮作哭喪臉,一齊朝林依房裡去。到得房門口一瞧,林依正在教青苗剪窗花,一張吉祥福字,一張「年年有餘」,紅艷艷著實可愛,她以此起了話頭,扯著嘴角笑了一個,道:「三娘子手真巧,與我家也剪幾個?」

  才指使下人來鬧過事,轉眼就來討窗花,青苗不明白這是甚麼邏輯,不招呼,不倒茶,只坐著不動。林依仰頭笑道:「瞧我這丫頭,被慣壞了,二夫人快請坐。」

  方氏狠瞪青苗一眼,強按著沒發作,朝桌邊坐了,將張梁所教一一講述,又叫過任嬸,讓她向林依道歉。任嬸這才曉得為何要她扮個哭喪臉,大恨,又不得不開口,含含混混講了幾句毫無誠意的道歉話。

  林依曉得她們是做樣子,懶得深究,點一點頭,此事就算揭過。方氏見她沒有不依不饒,想到在張梁那裡得以交差,輕鬆起來,面露了笑容,和善講了幾句不鹹不淡的話,帶著任嬸離去。

  青苗朝門邊啐了一口,問林依道:「三娘子,你瞧她們這樣兒,哪裡有一絲誠意,你為何不許我告訴二少爺,叫他與二夫人理論去。」

  林依嚴厲道:「二少爺正苦讀備考,怎能讓他分神。」

  青苗不敢再提這茬,但嘴卻撅了老高,忿忿道:「那她這般欺負咱們,就這樣算了?」

  林依道:「惹她作甚,能離多遠離多遠。」

  這話青苗贊同,點頭道:「她就似條瘋狗,逮誰咬誰,的確還是繞著走才好。」

  林依笑著拍她一下兒,道:「休要胡說,小心被人聽去,我可救不了你。」

  青苗衝她扮了個鬼臉,又道:「大夫人好本事,竟能讓二夫人上門道歉,我先前可是想都不敢想。」

  林依重執了剪子剪窗花,暗道,這就是所謂背靠大樹好乘涼?雖說楊氏護她用意不明,但也顧不了那許多了,能擋一時是一時罷,再者,楊氏與她之間,既無矛盾,又無利益爭奪,相必內裡藏的,不是害人之心。

  窗花鉸完,青苗送了一份到楊氏房裡,楊氏見後十分喜愛,忙命流霞去廚下熬糨糊,貼窗花。青苗趁機也討了一碗,端回來與林依兩個也把窗花貼了。

  送林依去方家的計劃失敗,方氏在家看了一圈,再挑不出合適人選,此時又近年關,只得先將這事兒按下,待過完年再作打算。

  過了幾日,除夕至,張家大房二房一商議,覺得雖已分家,但年還是得在一起過,楊氏提議兩家分頭做菜,再拼作一桌,方氏正不願與大房共廚房,便點頭應了,各自遣了下人去忙活。

  大房廚下,流霞與田氏齊齊上陣,林依帶了青苗也為幫忙,他們這邊四人,隔壁卻只有任嬸與楊嬸兩人,聲勢高低立現。任嬸瞧了不爽快,故意提了條臘肉到門口顯擺,裝作驚訝狀問流霞:「你們怎連臘肉都沒得?」

  大房臘月二十八湊足錢買了塊豬肉,來不及熏,自然沒得臘肉,流霞氣不過,還嘴道:「你這肉倒是好肉,只不知有幾多能進你嘴裡。」青苗最愛與人吵嘴,忙走出來幫腔:「咱們肉雖不多,下人卻能分到一半哩。」

  自張家二房少了田,方氏確是變得小氣,任嬸說不起嘴,訕訕回了廚房,又是生氣,又是抱怨,講個沒完。

  流霞與青苗站在門口放聲大笑,林依道:「你們也消停些。」田氏也道:「當心她去向二夫人告狀。」流霞道:「三少夫人膽子也太小,我們是大房的人,二夫人管得到我們頭上?」

  田氏覺得她語氣不甚恭敬,欲斥責,又不敢得罪楊氏跟前的紅人。林依見她眼角開始泛紅,忙打圓場道:「大過年的,一團和氣,一團和氣。」田氏勉強笑了一笑,稱去燒火,藏到了灶後去。

  青苗心實,忙道:「三少夫人,哪能叫你燒火,快放著我來。」林依猜到田氏是要躲著去抹眼淚,連忙攔了青苗,遣她去河邊洗菜。

  流霞撇了撇嘴,悄聲與林依道:「三媒六聘來的正室夫人,卻膽小如鼠,不怪大夫人瞧不上。」

  林依不肯講他們是非,沒有接話,自走到砧板前把肉切了。待青苗回來,她瞧見那些菜蔬水靈靈,又想到都是自己所種,一時手癢,搶過流霞手裡的鍋鏟,炒了個黃瓜肉片,燒了個麻婆豆腐,又拿白菘打底,做了一大碗水煮肉片。

  流霞與青苗瞧得直流口水,待她一做好,就忙忙端了上去。林依極有成就感,除了圍裙,也去堂屋吃飯。不料因通房一事未成,方氏對她懷恨在心,指使任嬸將她攔在了門口,道:「你如今並不在我家寄養,只不過是個租客,怎好與房東一起團年。」

   楊氏不悅,但考慮到林依身份特殊,還未成親就與夫家一起過年,確是不妥,便沒作聲。

  張仲微急道:「娘,何必計較這麼多,也不是外人。」

  方氏道:「怎麼不是外人?」

  張仲微欲道「這是我未過門的媳婦」,又怕當著眾人的面,林依會害臊,急得直朝張伯臨使眼色,央哥哥救場。張伯臨正欲出聲,林依自己轉身離去,青苗跟在她後頭,邊走邊回頭罵道:「誰稀罕你們家的年。」

作者: plsboy    時間: 2014-9-8 01:20


第六十一章 一壺暖酒

  二人回到房內,林依托腮發呆,青苗猶自氣憤:「二夫人真不像話。」林依道:「是我自討沒趣,不過這年,還是要過的。」說著起身,帶了青苗重回廚下,把才纔做的幾盤菜,原樣做了一份,端去房中擺了一席。

  青苗年小,見了滿桌子的菜餚,立時又高興起來,忙著擺筷子,搬凳子。林依指了個座兒與她,道:「就我們兩人,不立甚麼規矩,你也坐罷。」青苗應了一聲,與自己拿了個碗,在下首坐了,主僕二人同桌過年。

  房內到底只有兩人,任青苗如何講笑話,說趣事,還是顯得冷清,最後越講越顯得無趣,就變作二人默默吃菜,側耳聽遠處的鞭炮聲。

  突然有人輕叩窗欞,將二人嚇了一跳,青苗朝林依那邊縮了縮,大著膽子問道:「誰在那裡?」

  張仲微的聲音自外傳來:「是我,三娘子在不在?」

  青苗看了林依一眼,見她輕輕點頭,便走去將門打開,道:「二少爺怎麼來了,快過來說話。」

  張仲微連連擺手,道:「快些把門關上。」原來門一開,就有燈光漏出來,容易讓方氏瞧見他在這裡,因此只敢躲在暗處,隔著窗子喚林依。

  林依見他多了個心眼,曉得防著方氏,很是高興,走到窗邊,輕聲道:「天冷,你們又還在吃年飯,跑出來作甚。」

  張仲微盯著窗紙上的剪影,眼睛一眨不眨,道:「我來瞧瞧你,你把窗子打開道縫。」

  林依依言,把窗子稍稍打開些,就見外頭遞了個酒壺進來,她伸手接住,入手溫暖,原來是燙過的酒。張仲微道:「天冷,吃些酒暖暖身子。我娘她……」

  林依只知道謝,後頭那句,就不知如何去接,青苗在旁插話道:「罷了,二夫人就是那樣的人,我們都曉得,三娘子不會怪到二少爺你頭上去的。」

  林依嘟囔道:「你倒曉得。」

  張仲微在外聽見,立時覺得飄雪的天也不那麼冷了,全身暖烘烘。他朝窗邊貼了貼,低聲道:「你放心,我一定考取進士,謀個官做,帶你出蜀,就同大伯與伯母一般。」

  若林依未曾聽過楊氏的故事,這話定能讓她歡欣鼓舞,但如今講來,已無法輕易將她打動。不過他能有這份心,不再做那婆媳和樂的幻想,倒是難能可貴,林依笑道:「我等你金榜題名。」

  張仲微咧著嘴笑了,自在外樂呵一陣,望見任嬸出來,連忙講了一聲「我走了,再來看你」,隨後藏在屋簷暗處,一路小跑奔回堂屋去,接著吃年飯。

  林依將窗推開一道縫,站著望了許久,直到青苗提醒她酒快冷了,方重回桌邊坐下,親自滿斟兩杯酒,與青苗干了。

  青苗一杯熱酒下肚,身子暖起來,話也多了,單手托腮,嘻嘻笑道:「三娘子,二少爺真乃你良配。」

  林依一愣,笑罵:「你曉得甚麼叫良配,哪裡聽來的。」

  青苗朝外一指:「聽如玉講的,她總說她與大少爺是良配。」

  林依教導她道:「莫要聽她混說,她一個丫頭,講出這話,實在不夠尊重,你別跟她學。」

  青苗連連點頭,又道:「二少爺待三娘真好,等你將來嫁過去,咱們就不用冷清清過年了。」

  林依不是大宋小娘子,一聽見嫁人字眼,就要藏起躲起,只是覺得奇怪,問道:「你才罵過二夫人,轉眼就盼我嫁過去,作何道理?」

  「三娘子怕到二夫人面前立規矩?」青苗又一杯酒下肚,已有些醉意,擺著手道,「任你嫁到哪一家,都有婆母在,二夫人這還算好的,至少知曉根底,還有大夫人護著你,若嫁個不知明細的,那才叫苦哩。」她一氣講完,趴倒在桌上,睡了過去。林依望著她稚氣未脫的臉,不得不承認,這話也有幾分道理。她將青苗扶到她房裡睡下,再將碗筷等物事收拾了,送到廚房去,路上遠遠兒地朝正房方向望了一眼,堂屋裡還是熱熱鬧鬧,不時有猜酒拳的聲音傳來。

  除夕夜,照例是要守歲的,林依不願獨自靜坐,想了想,包了個紅包,走去放到青苗枕邊,再回來擦了擦臉,也上床睡了。

  初一大早,她是被青苗驚喜的叫聲吵醒的,待得穿好衣裳,一開門,青苗就衝了進來,高舉著那只紅包,叫道:「三娘子,你看這個。」林依笑著看她,青苗樂了一時,才反應過來:「是三娘子放的?」

  真夠遲鈍的,旁邊能進到她房裡去?林依白了她一眼。青苗連忙爬下磕頭,講些恭喜的話,又自嘲道:「我越長越回去了,竟忘了一進門就要磕頭的。」

  林依被她情緒感染,笑得歡快。青苗磕過頭,打了水來,服侍她洗過臉,主僕二人到楊氏房裡去拜年。楊氏受過她的禮,開口先道歉:「昨日不是我不幫你,實在是……」

  林依忙道:「不怪大夫人,是我魯莽,本就不該去。」

  今日元旦,不好講些不開心的話題,楊氏便不再提,只微不可聞一歎。林依與田氏相互拜過年,流霞捧上一隻五辛盤,一壺椒花酒,那五辛盤,乃是五樣不同的辛辣菜蔬,拼裝在一隻大盤中,宋人認為,食用這五種菜蔬,能散發體內五臟指氣,有益身體健康;那椒花酒,則是在除夕夜,取三七粒椒,並柏葉七枝浸酒而成。

  昨晚張仲微送來的,便是這椒花酒,林依接過流霞遞過來的杯子,飲了一口,覺得還是昨日的味道更好些。

  楊氏道:「這酒本該除夕夜裡吃,但昨日總尋不到機會與你送去,只得留到今日。」

  林依暗自微笑,昨日,她已經飲過了呢。

  鄉間正月裡,除了走親訪友,聚眾賭博,別無其他,轉眼過了元宵節,在林依觀念中,這便是工作時間到了,這日,她正準備去田邊轉轉,才出房門,便瞧見方氏站在屋簷下,指揮任嬸與楊嬸拆豬圈。她見冬麥在一旁看熱鬧,走去一問才知,原來自分過家,張家二房田地少了一半,擔心今年糧食不夠開銷,不想再養豬,索性就將豬圈拆了。

  林依瞧著心癢,顧不得與方氏有舊怨,走過去道:「別忙拆,二夫人這豬圈,賣不賣?」

  方氏只聽過買屋的,沒聽過買豬圈的,她還以為林依沒得戶藉,買不得田,嗤笑道:「你能養得起豬?別仗著賣菜賺了幾個錢,就張揚起來,我勸你還是省著些花,不然等幾畝地租約到期,就等著坐吃山空罷。」

  林依懶得與個蠢人置氣,將問題又重複了一遍。方氏暗道,自家的屋,才不要賣與她,但她既想養豬,自敗糧食,為何不成全她?於是答道:「不賣,租倒是使得。」

  林依問道:「租金怎麼算?」

  方氏答道:「一年十二個月,共兩千文錢,一次把足。」

  一頭豬養成,也不過賣個三千文錢,方氏的豬圈要價兩千文,真是獅子大開口,林依價都不願還,扭頭就走。

  二房下人的待遇,如今是一日不如一日,任嬸與楊嬸巴不得家中能有進賬,忙齊齊上前勸方氏:「二夫人,豬圈空著也是空著,租與林三娘,賺幾個租金,多好的事。」

  方氏道:「又不是我不租,是她自己不願意。」

  楊嬸叫道:「那般貴,她哪裡租得起。」

  任嬸幫腔:「會拿錢出來租豬圈的,恐怕僅她一人了,二夫人千萬莫放過賺錢的機會。」

  方氏被她兩個嘮叨到不行,只好遣了任嬸去與林依談價錢。林依見到任嬸,冷聲道:「又想把我說與哪家?」

  任嬸是揣著小心思來的,可不敢得罪她,陪著小心道:「那都是二夫人指使,我一個下人,哪裡敢反駁,三娘子體諒則個。」這也是個無事獻慇勤,非奸即盜的人物,林依瞧她一眼,問道:「所來何事?」

  任嬸將方氏叫她來談價的事講了,又道:「三娘子,我幫你說服二夫人,將那豬圈五百文租與你,如何?」

  價錢一下降了四分之一,林依將信將疑,道:「你有這本事?」

  任嬸笑道:「有沒有本事的,反正包在我身上,不過……三娘子可得與我幾個辛苦錢。」

  原來在這兒等著,既是有所求,林依反倒放心了,問她要幾多。任嬸伸出三根指頭,道:「三百文。」

  林依走到門邊,笑道:「我也不是非租豬圈不可,不如拿這事兒去講與二夫人聽,興許她一高興,打發我幾個賞錢。」

  任嬸跺腳,急忙把她拉回來,道:「兩百文,不能再少了。」

  林依砍掉一半:「一百文,愛租不租,我在屋後搭個茅草棚,一樣能養豬。」

  任嬸道:「茅草棚,你也不怕豬被偷走了。」

  林依道:「偷了也與你無關。」

  她口氣極硬,任嬸也無法,裝了樣子要走,偏她真是一副不在乎的樣子,最後只得應了這一百文,去方氏面前當說客。方氏聽了五百文這價錢,大幅擺手,連聲道:「不租,不租。」
第六十二章 冬麥告狀

  任嬸與楊嬸丟了個眼色,突然轉了話題,道:「楊嬸,我家孫子病了,借幾個錢與我。」

  楊嬸馬上接口,叫苦連天:「上個月月錢還沒發呢,哪有閒錢來借你。」

  方氏這才想起月錢拖欠這回事,臉上表情僵硬起來,任嬸又好言相勸,講些錯過這村就沒這店等語,楊嬸也在旁幫腔,兩人好說歹說,終於把價錢談了下來。

  林依等到回信,大喜,先與了方氏五百文,再悄悄塞給任嬸一百文,又聽說楊嬸亦有幫忙勸,也想與她一份辛苦錢,但楊嬸堅辭不受,只得罷了。

  青苗與流霞聽說林依租了豬圈,一起來瞧,幫忙收拾,將已拆掉的圈欄重裝裝回去。流霞一邊幹活,一邊擔憂:「養豬要花費糧食,你地裡小麥還未收呢,怎麼養?」

  林依與她講過豬草的事,無奈她總不信,只得胡亂答道:「先養著,到時再說。」

  青苗卻是對林依極為信服,道:「三娘子連我都養得活,養豬自然不在話下。」哪有人將自己與豬相提並論的,林依與流霞聽了,笑作一團,她自己卻恍然不覺,也跟著笑了一氣。

  豬圈收拾妥當,林依謝過流霞,與青苗兩個回房,道:「明日咱們進城,去買豬仔。」

  青苗卻道:「不消去城裡,我那日與戶長家的婆子閒話,聽說他們家豬仔養多了,恐糧食不夠吃,正想賣呢。」

  林依笑道:「你倒是消息靈通。」

  青苗得了誇讚,十分歡喜,連聲催著林依快走,免得去遲了,豬仔被人買光了。村中養豬人家,掰著指頭數得過來,哪有那許多人去抓豬仔,但青苗興奮,催得緊,林依只好依了她,立時動身朝戶長家去。

  正月裡拜年時,林依才與戶家娘子送了份大禮,以作封口費,因此她這回見了林依,極其熱情,拉開引路的婆子,親自帶她去豬圈瞧。豬圈裡正巧有個婆子在餵豬,幾隻小豬爭搶著朝食槽裡拱,林依見有一隻爭搶得最凶,便命青苗抓來,看其四肢,聽其叫聲,最後滿意點頭,與戶長娘子談價格。

  戶長娘子是曉得林依底細的,心知她賣菜賺了錢,肯定是買了地,指不定來日就是村中另一大戶,她由此高看林依一眼,報價時就十分公道,連青苗回去時都稱讚戶長娘子人好。

  林依抓回豬仔的頭一件事,就是給豬圈門上了鎖,此舉本正常,卻引來張家二房眾人不滿,因為鄉間豬圈裡面就是茅廁,這一鎖,叫他們到哪裡方便去?因此事事關重大,方氏親自來與林依商量,道:「沒聽過誰家豬圈門還上鎖的,你這是防著誰呢。」

  林依一笑:「又不是防著二夫人,你急甚麼。」

  方氏哽住,強辯道:「我只租了豬圈與你,沒租茅廁。」

  林依地裡正需要農肥,多個茅廁,少花多少錢,才不聽她這番強詞奪理,道:「我租的那間偏屋,不是豬圈。」說著叫青苗拿她們的租契出來瞧,上頭果然寫的是偏屋一間。

  方氏語塞,忿忿回房,遣任嬸去耍潑,任嬸才拿了林依一百文的人,哪裡肯去,道:「又不是甚麼大事,咱們還有偏房空著,叫冬麥取鋤頭,再挖個茅坑出來。」

  方氏本不願吃這虧,但她正愁無處折騰冬麥,聽了這話,面兒上雖還沒表情,心裡卻樂開了花,遂將冬麥挖茅廁一事交與任嬸去辦,叮囑道:「須得挖的深深的,莫叫她偷懶。」

  任嬸領命,去尋冬麥,交待差事。冬麥沒得錢賄賂任嬸,只得向張梁求助,但任嬸道:「挖茅廁是大事,咱們都要上陣,並不是只有她。」

  冬麥到底沒有明路,在正經事上,張梁不好公開護著她,只得好言勸了幾句,叫任嬸領她去了。冬麥握著鋤頭,有氣無力地掄了幾下,卻發現只有她一人做活,忙問:「不是說你們都來的?」

  任嬸道:「楊嬸要做飯。」做飯亦是正經事,不做就要餓肚子,沒得說道,冬麥就把任嬸一指,道:「那你怎麼只站著不幹活?」

  任嬸笑道:「怎麼沒幹活,二夫人與我派的活兒,就是監督你。」

  冬麥又氣又急,上前扒她,欲衝出門去尋張梁。任嬸力氣比她大許多,只輕輕一推,就叫她坐倒在地,反手迅速將門關上,拴了起來。冬麥摔疼了,叫嚷起來,想讓張梁聽見,任嬸上去捂她的嘴,道:「農戶家的下人,哪個不幹活兒,叫你挖個茅坑,你就喚二老爺,丟人不丟人?」

  冬麥被摀住了嘴,講不了話,嗚嗚直叫,任嬸怕她驚動張梁,不敢鬆手,但這樣又做不了活,想了一想,便掏出條帕子,塞進她嘴裡,但這樣有甚麼用,塞了嘴,又不好綁手,轉眼冬麥趁她不在意,將帕子掏了出來,撲到門邊大叫。

  任嬸慌忙去攔她,又是捂嘴,又是抓胳膊,好不忙活。

  過了一時,外頭果有人敲門,冬麥得意非凡,忙自個兒將頭髮抓得更亂些。任嬸忐忑不安去開門,門外站的卻不是張梁,而是方氏。方氏走進來,也不關門,就敞著門笑道:「二老爺陪大老爺出門踏青去了,怕是晚上才能回來,就算你要告狀,恐怕也得等上一等了。」

  冬麥在正室夫人面前不敢放肆,忙垂頭道:「冬麥不敢。」

  方氏瞧她幾眼,責罵任嬸道:「我叫你看著她幹活兒,沒叫你與她幹架。」

  任嬸辯道:「她不聽話。」

  方氏道:「不聽話,咱們張家自有家法,你一個奶娘,又是我陪嫁,不比一個小丫頭體面些,與她打鬧,成何體統。」

  任嬸忙應了一聲,臉上帶笑,得意望冬麥。冬麥倒是能審時度勢,聽說張梁不在,立時換了副模樣,與方氏磕頭道:「是我氣盛,不該任嬸一抱怨二夫人,就衝上去與她扭打。二夫人放心,我一定好好做活。」

  任嬸急道:「我何時抱怨過二夫人?」

  冬麥道:「怎麼沒抱怨,你才剛不是說二夫人拖欠了你的月錢?」

  方氏的目光,在任嬸與冬麥之間來回,沒個定處。任嬸跟她多年,一瞧這模樣,就曉得她信了冬麥的話,急得直冒汗,忙不迭地辯解。

  方氏在冬麥面前,還是與任嬸留了臉面,道:「休要胡說,任嬸自小跟著我,怎會講埋怨的話,定是你這妮子想躲懶,編了謠言出來。」說完還讓任嬸盯著冬麥挖茅廁,自回房去了。

  任嬸回身,望著冬麥冷笑,反手又是將門一帶,衝上去欲打。冬麥一邊躲閃,一邊威脅:「你抱怨二夫人的,可不只那幾句,你有本事就將我打死,不然只要我有一口氣在,就要去二夫人面前告狀。」

  任嬸高舉的巴掌,在空中猶豫一時,最終還是落了下去。她在張家資歷最老,今日卻叫個丫頭降服住,心內堵得慌。冬麥見她吃癟,變本加厲,只要她催著幹活兒,就將告狀的事搬出來講。任嬸拿她無法,只得背了身子,由著她去。

  冬麥比鄉間的正經小娘子都生得嬌弱,哪裡是挖茅坑的料,直到太陽落山,屋內的地面也只去了一層皮。方氏叫過她責罵,她卻委委屈屈:「二夫人,不是我躲懶,實在是沒力氣。」

  張梁此時已回來,護她道:「她確是沒氣力,你叫任嬸幫她。」

  方氏一氣,又想吵架。任嬸想起上回她身上的傷,暗急,都說吃一塹長一智,這位夫人怎地就是不長呢。她連忙上前勸阻,悄聲道:「二夫人,懲治冬麥,來日方長,先把茅廁挖好是正經,不然總借用大房茅廁,農肥都便宜他們了。」

  方氏一想,確是不能讓大房佔了好處,便點了點頭,暫時放過冬麥,另命任嬸與楊嬸明日早起,去挖茅廁。

  第二日晚上,茅廁建成。第三日晚上,任嬸臉上掛了臉,據說是方氏失手跌了茶盞,被碎瓷片子劃的。青苗在其他幾個丫頭那裡打聽到消息,回來與林依道:「誰信呢,捧個茶盞子,能摔到臉上去?」

  晚飯後,流霞亦講了此事,楊氏無甚反應,田氏卻悄聲與林依感歎:「我先前還道官宦人家規矩多,羨慕二房鄉間生活,不想她們罰起人來,更為厲害,不像大夫人,頂多責罵罷了。」

  林依道:「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田氏點頭,與她閒話幾句。楊氏吃了半盞消食茶,問道:「三娘子,豬養得如何?」

  林依答道:「過得去,年尾應是有肉吃。」

  楊氏又問:「你養的豬,真只吃了草?」

  林依道:「還搜羅了些米糠來,摻著喂。」

  楊氏聽後,還是滿臉懷疑神色,道:「實在不行,就去買點糙米來喂。」

  林依應了,又問她雞仔養得如何。楊氏稱是流霞在養,她不知詳情,流霞送林依回去時,笑道:「大夫人瞧著別人養還成,自己養嫌髒,只需我把雞窩搭在屋後頭呢。」

  林依不甚意外,楊氏生在東京,長在東京,又是官夫人,不願擺弄這些事體,實屬正常。

作者: plsboy    時間: 2014-9-8 01:20


第六十三章 仲微送狗

  氣溫回暖,冬麥反青,佃農們忙著化鋤,追肥,林依民青苗輪流在田里盯著。方氏不種小麥,水稻播種又還沒到時候,清閒得很,就又動了幫張八娘挑「幫手」的念頭,帶了任嬸,親自進城尋牙儈買了個樣貌一般,看個忠心老實的丫頭,與方家送了去。張伯臨與張仲微兄弟即將動身去雅州,每日裡除了念,就是準備見李簡夫時要呈獻的文章。大房一家沒了兒女,無事可操勞,深居簡出,讓人瞧了,很有幾分心酸。

  這日林依終於得閒,便與青苗商量,在屋後開墾一塊菜地,種點菜蔬,以備日常食用。青苗立時就去尋鋤頭,道:「三娘子好主意,我看張家大房一家子都不是務家的料,菜也不曉得種,雞喂得也不肥,哪有住間鄉間,卻買菜來吃的。」

  林依問道:「種了菜,你每日除了打豬草,可又多了一項活計,忙不忙得過來?」

  青苗道:「忙得過來,我又不是冬麥。」

  林依想起挖茅廁的事,就笑了,也取了把鋤頭,與她兩個去屋後翻地,燒火頭,忙碌了兩日,墾了三大塊菜地出來。青苗進城買來種子撒了,道:「墾過頭了,我看等菜出來,決計吃不完,還能拿些去城裡賣。」

  林依笑道:「去城裡一趟,來回一個多時辰,只要你不嫌累,就去賣罷,得來的錢是你的。」

  青苗大事卻不糊塗,道:「三娘子有錢,我才過得好,自己攢那許多私房有甚麼用。」

  林依見她懂事,很是欣慰,暗道還是老實人好,易管教,更貼心。

  待得菜苗出土,長勢極好,屋後突然多了幾塊綠油油的菜地,引得張家下人,隔壁鄰居,齊齊來瞧。李三媳婦邊瞧邊道:「這塊是黃瓜,這塊是茄子,這塊是冬瓜。」張六媳婦讚道:「難怪張家有錢,真真是會過生活,屋後的空地,還要種上幾株菜。」

  楊嬸笑道:「咱們家哪有這樣的能人,這是林三娘種的。」

  任嬸嘀咕道:「這可是咱們張家的地,她墾了出來,不怕二夫人責怪?」

  青苗就在她旁邊,道:「這地上又沒寫個張字,明明是無主的,胡說甚麼。」

  任嬸正要發作,楊嬸拉了她一把,指著菜地旁的屋子道:「這兩間是大房的,屋後的地就算有主,也與咱們二房不相干。」

  任嬸一瞧,果然如此,她哪敢與大房唱反調,只好住了口。

  林依笑道:「以前稻田里種菜時,因著要賣錢,沒與各位鄰居送,等這回菜熟,隨便來摘。」

  大方作派,誰人不愛,連任嬸都露了笑臉。

  青苗待她們離去,與林依悄聲道:「我看那任嬸沒安好心,等菜長起來,我須得把她盯緊些,免得菜都被她收去了。」

  這話雖有些孩子氣,卻是正理,依任嬸那性格,還真做得出來,林依點了點頭,道:「暗中盯著便是,面兒上情做足,免得被人說咱們小氣。」

  青苗應了,還等著菜熟再將任嬸盯緊,不想任嬸動作飛快,轉眼就到方氏跟前講了,方氏因冬麥告狀一事,看任嬸頗不順眼,淡淡應道:「不就是幾塊菜地,多大點事,她豬都養了,種幾株菜還值得你特特跑來與我講?」

  任嬸聽出她語氣中的疏離,忙想了個主意來討她歡心,道:「二夫人,咱們家的雞,正愁沒菜吃哩,我放到林三娘菜地裡去?」

  與林依使壞,方氏向來不會拒絕,正苦惱豬圈成日鎖著,下不了手呢,如今機會就在眼前,不容錯過,便將頭點了點,又叮囑道:「等她們下地再去,別被人瞧見。」

  任嬸應了,出去一面做活,一面盯著林依房門方向,直候了兩三日,才尋到機會,急急忙忙跑到屋後,將二房養的幾隻雞從東面轉移到西面,放到林依的菜地裡去。

  等到林依與青苗晚間收工回來,菜地裡已是一片狼藉,青苗急得直哭,大罵:「哪個缺德鬼做的?等我揪出來,叫你好看。」林依也氣,在菜地裡來回走了幾步,撿起一根公雞尾羽細看,青苗湊過來瞧了幾眼,道:「我曉得了,定是任嬸干的,這是二夫人家的雞毛,隔壁幾戶都沒得這樣顏色的雞。」

  她是個火爆脾氣,話音未落,人已竄了老遠,尋任嬸算賬去了。林依追過去時,兩人已然吵開,青苗扭著任嬸胳膊,罵道:「黑心腸的賤婦,不看好你家的雞,放到我閃家菜地亂啄。」

  任嬸狡辯道:「你哪只眼瞧見是我們家的雞?大夫人家也養雞,你怎不說是他們家的?」

  青苗將那根雞毛舉到她眼前,大聲道:「這是你們家的雞身上掉的毛。」

  任嬸有些心虛,朝後退了兩步,道:「胡扯,誰曉得你從哪裡撿來的。」

  青苗氣道:「就是在我們家菜地撿的。」任嬸道:「誰人作證?」青苗朝後一指:「三娘子也瞧見了。」任嬸舒了口氣,笑道:「誰曉得你們是不是主僕串通一氣。」青苗見她不僅不承認,反咬一口,氣得衝將上去,與她扭作一團。林依連忙喚楊嬸幫忙,將青苗從任嬸身上扯下來。青苗不服氣,大叫道:「她使壞。」

  林依打量任嬸,見她身上衫子,被潑辣的青苗撕了道口子,便責備青苗道:「你打歸打,也當小心點,把任嬸的衣裳扯破作甚,不曉得她就這麼一件衣裳麼。」

  她是藉機奚落任嬸,青苗卻沒聽出來,愣愣道:「就這一件?去年過年,二夫人沒與她做新衣裳麼?」

  這話聽在任嬸耳裡,比方才林依那句更加刺耳,暗中將小氣方氏大罵一氣,臉上還不敢帶出來,免得又出現冬麥告狀一事。

  林依見她臉上紅一塊白一塊,便見好就收,帶了青苗回到屋後,重整菜地。楊嬸也來幫忙,悔道:「我在廚下聽見雞叫,就該出來看看的,不然菜地也不至於被她糟蹋成這樣。」

  林依道:「罷了,補種還來得及。」她擔心方氏與任嬸再次搗亂,便命青苗尋來帶刺的枝條,連夜為菜地圍上了籬笆。

  籬笆擋牲畜沒得問題,卻擋不住人,不出幾日,菜地裡又現被雞啄過的痕跡,青苗仔細查看一番,原來有一處籬笆被人扒了個洞出來,大小正好能容一人貓腰通過。林依聽得青苗報信,前去查看,氣道:「難為她吃得苦,也不怕被刺戳著。」

  青苗二話不說,又朝院子裡沖,要去尋任嬸幹架。林依拉住她道:「吵也沒用,她照樣使壞,咱們先想轍,把菜護起來。」

  青苗犯難,道:「田里事更多,總不能成日在菜地守著,不如告訴大夫人?」

  林依搖頭,道:「咱們沒得確鑿證據,大夫人也無法。」

  主僕二人一面收拾菜地,一面想法子,但直到菜地整好,籬笆也補全,還是沒想出好方法來。

  晚飯時,楊氏聽說菜地之事,問了幾句,道:「那日你們吵架,我就瞧見了,可無真憑實據,我也不好幫得你。要不我叫流霞白日裡幫你們盯著?」

  林依忙道:「流霞多的是事做,哪能叫她費功夫,多謝大夫人關心,我自己再想想法子罷。」

  楊氏與務農一事,拿不出甚麼好建議,便點了點頭,由她自己去解決。

  林依與青苗回房,一坐一立,透過後牆的窗子望著菜地,不知明日回來,地裡會不會又是一片狼藉。正發愁,門外傳來嗚嗚狗叫,二人驚訝回頭,原來是張仲微抱著只半大黑狗,站在門口。

  林依先朝正房那邊望了一眼,不見方氏,亦不見任嬸,這才迎過去道:「哪裡來的狗?」

  張仲微道:「聽說你菜地總有雞來啄,我去養狗人家討了只回來,與你看菜地。」

  林依還未說話,青苗已歡歡喜喜地將黑狗接了過去,道:「好壯實的狗,只是小了點,還唬不住人。」

  張仲微大概也聽了傳言,曉得雞啄菜地一事是方氏所為,聽了青苗這話,臉色就有些泛紅,道:「人是唬不了,趕雞足夠了。」

  青苗還是擔憂,將黑狗放下地,摟著它望林依,道:「會不會叫任嬸抓了家去,宰來吃?」

  還真是有這可能,林依想笑,但念及這是張仲微一片好意,只能憋著。張仲微尷尬道:「狗長得快,不出幾個月就大了,人見了也怕。」

  青苗笑道:「我家菜長得更快。」

  張仲微窘在那裡,「我,我,我」了半晌,憋出一句:「我與你看著。」

  青苗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地上的黑狗,不顧林依在旁,笑彎了腰。林依心有感激,不願張仲微窘迫,忙狠瞪了一眼過去,才令她止了笑。

  張仲微彎腰抱起黑狗,囁嚅道:「那我還回去……」

  林依攔住他道:「留下罷,我好生餵著,轉眼就大了。」

  張仲微笑了,把黑狗遞給青苗,道:「不必與他吃肉,餵飯菜便得。」

  林依曉得鄉間貓狗都是素食餵養,不以為怪,遂點了點頭,叫青苗去廚下瞧瞧還有沒得剩飯在。
第六十四章 雅州親事

  青苗喚了黑狗跟她走,那狗卻不動,便道:「狗不同貓,還是取個名兒的好。」

  林依問張仲微:「這狗一窩幾隻?」

  張仲微道:「大概七隻,它是最小的。」

  林依笑道:「生得這般黑,就叫黑七郎罷。」

  張仲微訝然,哪有給狗取人名兒的,但他瞧著林依是歡喜模樣,不但沒發表意見,還違心讚了一句:「好名字。」

  青苗蹲下,拍了拍黑七郎的腦袋,道:「可聽清三娘子的話了?從今往後,你就叫黑七郎。」說著起身,喚了一聲「黑七郎」,那狗果真就隨她去了。林依驚喜道:「真是通人性。」

  張仲微得意笑了,又道:「我三日後動身去雅州,你可有物事要我捎帶?」

  林依道:「你路上小心,平安歸來便得,到時我去送你。」

  張仲微卻搖頭道:「不必,被我娘瞧見,又要給你難堪了。」

  林依見他有了這覺悟,心中驚喜,展顏笑了。張仲微看著她笑臉,捨不得離開,卻無奈院中有兩名盯梢人,指不定甚麼時候就要出來,只得三步一回頭地去了。

  不多時,青苗領黑七郎吃過飯回來,真擔心任嬸將它捉了去吃肉,不敢把狗窩搭在戶外,便尋了個竹筐子擱到她房裡,墊上干稻草,把黑七郎抱了進去,又在筐邊擱了碗清水。

  雖有了狗,但卻還小,不管用,林依依舊犯愁,正絞盡腦汁想法子,敲門聲響,開門一看,原來是田氏。

  田氏可從來不登門的,林依頗感意外,忙招呼她進來坐。

  田氏卻不搖頭,稱自己是不祥之人,只肯站在門口,道:「三娘子若不嫌我粗笨,我來替你看菜地,如何?」

  林依道:「怎敢勞動三少夫人?」

  田氏一笑:「甚麼三少夫人,我在娘家時,過得比你還苦,沒有哪天飯是吃飽了的。」頓了頓,又道:「你種了菜,到時還不是大家一起吃,我不能白佔你便宜,就幫你看菜地罷。」

  林依瞧她神情,倒是真切,又想,她若不是誠心,又何必大晚上地跑來,便點頭應了,福身謝她。

  第二日早上,青苗聽說田氏願意幫忙看菜地,很是高興,特意跑去,又講了一通謝辭,倒讓田氏不好意思起來。

  自菜地有了人看,方氏再不好搗亂,林依的幾棵菜,總算保了下來。

  且在說張伯臨遠行頭一日,如玉又來央求,要他帶自己一同前往,見風景,長見識。張伯臨樂得一路有美人兒相伴,便去向方氏講了。方氏向來只管張梁的妾與丫頭,不大理會兒子的,很爽快地點了頭。張棟聽說此事,很有意見,尋到張梁與方氏,道:「學子出行,頂多帶個書僮,哪有帶丫頭的。」

  張梁認為帶丫頭是小事,不願為此與兄長鬧矛盾,便點了頭,答應去與張伯臨講。方氏不滿大房連她的兒子都要管,雖未開言,卻是全程都唬著臉。

  張棟見弟妹與他臉色瞧,便拉了張梁出門,私下與他道:「自我聽說李簡夫常識大郎二郎之事,就特意與同僚去信,打聽了一番,原來他家長女正值婚齡,卻一直未覓到滿意夫婿,因此我估摸著,他定是瞧上了大郎或二郎,想招為東床,這才力邀他們去雅州。」

  這消息雖作不得準,但還是讓張梁激動起來,幾欲講不出話,半晌道了一句:「好事。」

  張棟曉得張仲微是有婚約在身的,便問道:「他瞧上的是大郎還是二郎,你可曉得?」

  張梁想起張伯臨賦詩與李簡夫之事,答道:「是大郎伯臨。」

  張棟又問:「他可曾訂過親?」

  張梁道:「曾許過娃娃親,但那家小娘子命薄,前幾年去了。」

  張棟連聲道:「甚好,甚好。」他笑著攜了張梁,同到張伯臨房中,與他細講李簡夫喜惡,告訴他若李簡夫發問,該如何作答。張伯臨道:「我叫仲微來一起聽。」

  張梁卻笑呵呵地擺手道:「不必,你聽你伯父講便是。」

  張伯臨不同張仲微,乃是機靈之人,心知有蹊蹺,便纏著張棟與張梁,直問緣故。這是喜事,張棟也不瞞他,與張梁兩個你一語我一言,將打聽到的消息講了。張伯臨聽了,面兒上表情並不好看,張梁以已心度以他意,胡謅道:「聽說李太守家的小娘子,生得十分美貌。」

  但這也沒能讓張伯臨高興起來,他正欲再說,張棟嫌他講話太過輕薄,咳了兩聲,將他拉了出去。

  方纔如玉就在房裡,將他們的談話聽了個全,待他們一走,就走去推張伯臨,酸溜溜道:「二老爺講的你聽見麼,李家小娘子美哩,你為何還拉個苦瓜臉。」

  張伯臨聽出她話裡的醋意,忙摟了她入懷,嬉皮笑臉道:「再美也美不過你。」

  如玉抿嘴笑了,道:「少哄我開心,你遲要早娶個正室回來,叫我立規矩。」

  張伯臨正色道:「這叫甚麼話,所謂尊卑有序,難道你不該立規矩?」他最是講究這些,覺得如玉有了逾越之心,再瞧時就不再覺得她嬌媚可愛,遂將她推開,走到隔壁張仲微房裡去坐。

  張仲微瞧見哥哥進來,忙起身讓座,問道:「哥哥寫的文章,收拾好了?」

  張伯臨坐下歎氣,道:「我恨不得連夜趕幾篇不入眼的出來。」

  張仲微奇道:「這是為何?」

  張伯臨將李簡夫招東床一事講了,道:「我本不信,但大伯與爹講得有鼻子有眼,叫我心下忐忑。」

  張仲微還是不解,道:「就算李太守瞧上了你,有甚麼不好?難道他家小娘子生得不好?」

  張伯臨搖頭,道:「爹說生得美貌。」

  張仲微問道:「那你為何不願意?」

  張伯臨道:「她是官宦家女兒,我卻一介布衣,被娘子壓過一頭,你願意?」

  張仲微聽不懂:「只要她人好,為何不願意?」

  張伯臨抓了本書,朝他頭上敲了敲,想教他開竅,道:「成親哪有你想得那般簡單,你看咱們娘,對林三娘橫挑鼻子豎挑眼,若我真娶了李太守的小娘子,就輪到他們家到我這樣了。」

  他一提林依處境,張仲微就明白過來,道:「這話不假,但你若是考個功名,不就沒這顧忌了?」

  張伯臨白了他一眼,道:「李家幾世為官,富甲一方,有權有勢,就算我中個進士,也要被他們家壓一頭,我才不願意。」

  張仲微此時能理解他,但還是勸他以功名為重,就算不願意娶李家小娘子,也不能拿差劣文章與李簡夫瞧,以免影響前程。張伯臨十分奇怪,自家兄弟明明同他一樣,不屑攀炎附勢的,今兒怎麼這般看重起李簡夫來?他哪裡曉得,張仲微極想帶林依出蜀,心中有執念,想法自然就有些變了,雖還沒到迎奉的地步,但卻很想給李簡夫留下個好印象。

  張伯臨是自己來尋他講話的,這會兒卻被他嘮叨到頭疼,只好道:「好文章,就好文章。」

  張仲微笑著送他出去,道:「哥哥放寬心,大伯與爹也不過是聽說來的消息,作不得準,說不定李太守家的小娘子,早就覓了良人了。」

  這話倒能寬解人,張伯臨稍稍寬心,回房歇息去了。

  他們出發那天,林依記著張仲微的話,沒有去送,只站在大路旁的小山崗上,遠遠衝他們揮了揮手。

  兄弟倆頭一回出遠門,又無長輩在身邊,俱是興致勃勃,張仲微雖愛那風景,卻更急著去見李簡夫,便一心只想趕路;但張伯臨存心要讓李簡夫瞧不上,非拖著要先遊覽山水,甚至還在一條不知名的溪邊撿了塊奇形怪狀的石頭,當作見面禮送與了李簡夫。

  合該他與李簡夫有緣,後者最愛收集奇石,見了那塊石頭,愈發喜愛起他來,不但將石頭擺在了博古架上,還請了夫人出來相見。張伯臨一見李簡夫夫人出來,便暗叫一聲糟糕,看來張棟所言非虛,李簡夫真在為女兒挑夫婿,這定是瞧上他了。他一想到可能要娶個後台太硬的娘子回家,心意大亂,勉強作了幾篇李簡夫指定的文章,拉著張仲微,匆匆告辭。

  他們前腳到家,李簡夫的信後腳就到了,張梁親自拆了信,捧去與張棟同讀,李簡夫在信中稱,他極為賞識張伯臨,欲與張家結親,問張梁是否同意。

  張梁看完信,連答兩聲:「同意,同意。」

  張棟心裡也高興,卻瞧不上兄弟這般猴急模樣,遂道:「不卑不亢,才是正理,李太守並不喜太過小意的人。」

  張梁忙點頭,應了個「是」字,又問:「官宦人家都是如何行事?大哥教我。」

  張棟好笑道:「又不是皇家,能怎麼行事,一樣要尋媒人去提親。」

  張梁一想到就要與李簡夫結為親家,激動得話都講不全,結巴起來:「那,那我就去城裡。」

  張棟欲道「不用這樣急」,但瞧到他那滿臉興奮之色,就沒講出口,由著他去了。天大的喜事,也不是自家的兒子,他立在窗前,看著二房家忙得人仰馬翻,面露惆悵。楊氏瞧在眼裡,朝他身旁站了,自言自語道:「這樣的好兒子,把一個與我就好了。」張棟不知是未聽出話中深意,還是沉浸在羨慕之中,竟未出言反駁,只輕微皺了皺眉。

作者: plsboy    時間: 2014-9-8 01:21


第六十五章 張家議親

  張梁思忖,李簡夫乃官宦之家,自己即將與之結親,規格也要高些才好,於是先請張棟執筆,代他寫了一封「求婚啟」,再才遣任嬸去城中請媒人。

  第二日上午,一身穿粗布衣,頭挽一窩絲的媒人現身張家,見了張梁,不問清紅皂白,先將自己吹噓了一番。她們這樣的王婆,做媒為生,早練就巧舌如簧,可謂是:開言成匹配,舉口合姻緣,醫世上鳳只鸞孤,管宇宙單眠獨宿。傳言玉女,用機關把臂拖來;待案金童,下說詞攔腰抱住。調唆織女害相思,引得嫦娥離月殿。

  那媒婆徐娘半老,尚餘幾分姿色,張梁聽得津津有味,待她大篇廢話講完,才道:「我家將與李太守家結親,欲遣你往雅州一趟。」

  媒婆根本不知李太守何許人也,仍搜羅出許多恭維的話,將張梁捧到了天上去。張梁聽完,已是飄飄然,當即道:「就是你了。」

  媒婆幾句話就得了差事,眉開眼笑,領過賞錢,即刻回家收拾行李往雅州去,見到李簡夫,說明來意,奉上張梁的「求婚啟」。

  李簡夫看過,與夫人季氏笑道:「你還道張家大郎桀驁不馴,恐不會答應這門親事,你看這『求婚啟』不是來了?」

  李夫人不以為然,道:「李家名號擺在那裡,他不動心也難。」

  他們長女李舒乃是夫人親生,於是看過「求婚啟」,先回後院問女兒意見。李夫人道:「你爹看中了張家大郎,不知你意下如何,若是瞧他不上,就罷了,咱們再覓好的。」

  李舒自十五歲及笄就開始挑夫婿,一直高不成低不就,一晃今年就十七了,心內很是著急,便垂頭羞道:「上回我已躲在簾子後瞧過了,就是他罷。」李夫人歎氣:「模樣倒是好的,攀上我們李家,前程也少不了,只是你這一嫁,就要住到鄉下去受苦。」

  李簡夫不悅道:「人好就成,待得他及第,女兒一樣是官宦夫人。你若怕她受苦,多帶些妝奩與下人去便得。」

  李夫人沒了言語,遣丫頭出去,向媒婆討來草帖,由她口述,李簡夫執筆,填上李舒生辰八字,曾祖、祖父、父親三代官職及隨嫁田產奩具。

  媒婆接到填好的草帖,事情辦成一半,興高采烈回眉州,下鄉到張家,見了張梁,自紅抹胸內取出一幅五男二女花箋紙,笑道:「我沒白花你家的錢,事情辦妥,待你問吉完畢,我再去雅州。」

  所謂問吉,即男家收到草帖後,以女家草帖上女孩兒的生辰問卜或禱簽,得吉無克,方回草帖。此舉名為卜成婚雙方屬相生辰是否相符不相剋,實際上是看女家門第及其隨嫁資產奩具是不是符合自己心意,張梁能與李家結親,在他看來,乃是祖上顯靈,求之不得,哪還消問吉,遣任嬸去城裡尋了個卜卦的瞎子掐了掐,走了個過場,便將草帖填好,交與媒婆帶去雅州。

  因男女雙方家長俱是情願,媒婆腳程又快,沒過幾日,就到了交換定帖的時候。

  定帖交換次序,與草帖相反,先由男家出具,張梁捧著帖子,犯了難。原來定帖上除了要填張伯臨的年齡生辰,還需寫上父母官職封號,詳列聘禮數目,他不曉得家中底細,便去房中問方氏。

  交換草帖,並未問過方氏意見,她早就憋了一肚子氣,聽了張梁問話,並不予作答,反道:「這門親事,我不同意。」

  張梁第一反應便是,這婦人瘋了,第二反應是,要拎板凳砸人。

  方氏一縮:「伯臨是我生的,我養的,成親這樣的大事,你都不知會我一聲。」

  張梁這才想起,卻是漏掉了這一茬,便放了凳子,笑道:「太過歡喜,混忘了。」說著將李簡夫家底向她透露了一番,又道:「咱們娶到這樣一位有身份的兒媳,往後你在村裡,愈發有頭臉,連裡正娘子都要高看你一眼。」

  這番說辭,極具說服力,方氏心動,問道:「李簡夫真是太守?」

  張梁答道:「他已歸隱,但幾個兒子都在朝為官,祖上三代也都有官職。」

  方氏自己嫁的不算好,回娘家總覺得抬不起頭,想到若娶了這樣的兒媳,便能在王氏面前扳回一局,張八娘的日子興許也就好過些,臉上就堆了笑,推張梁道:「那你還磨蹭甚麼,趕緊取定帖來填,伯臨年紀也不小了,咱們上年就把婚事給辦了。」

  張梁將定帖遞與她,埋怨道:「誰叫你賤賣一回糧食,聘禮一欄,我都不曉得如何填。」

  方氏挑了眉毛,道:「拿不出聘禮,明明是因為分了家,要怪只能怪大房。」

  要緊事在前,張梁不願與她爭吵,瞪去一眼,道:「把賬本取來,讓我看看家底。」

  方氏也極想早些把光鮮兒媳迎進門,遂偃旗息鼓,拿鑰匙、開櫃門、取賬本。張梁翻一頁,眉頭皺一下,翻一頁,皺一下,方氏看得膽戰心驚,怯怯問道:「還過得去罷?」

  張梁桌子一拍:「積蓄全無,這叫過得去?難怪下人們總抱怨吃不飽,穿不暖。這幾年的家,你是怎麼當的?」

  方氏怕他又拎凳子,朝後退兩步,離遠了些,才道:「我還有些嫁妝……」

  「哄誰呢?」張梁把牆邊一指,「嫁八娘子時,不是都陪了去?難道你還有一份嫁妝在方家?」

  提到方家,方氏眼一亮,忙道:「我回娘家去借。」

  此法不錯,方睿大概也想攀上李簡夫,想必是肯借錢的,但張梁一想到借冰事件,就將借錢的念頭掐滅了,道:「找你哥哥借錢,恐怕比高利貸的利息還高呢。」

  方氏在這種事上,是理虧的,不敢硬辯,想敢想,另生一計,道:「與大房打個商量,填田產時,把他們家的那六十畝也加進去,至於聘禮,也叫他們借些,反正他們又沒兒子,留錢作甚。」

  張梁道:「他們欠債都未還清,哪有餘錢來借你?」

  這是實情,方氏洩了氣,道:「還是向我哥哥借罷,向他道明李簡夫厲害,想必就不會要利息了。」

  張梁覺得此計甚妙,立時手書一封,又喚任嬸來教了她好些話,遣她去方家借錢。她去得巧,正好方睿在家,聽了來意,竟發起脾氣來,氣道:「你們竟要與李簡夫子結親家,還有臉來向我借錢?」

  任嬸不明所以,還要再講,方睿不由分說,叫來幾個身強力壯的婆子,叉起任嬸,將她丟了出去。任嬸摔了個屁股墩,眼淚汪汪,一瘸一拐回到張家,向張梁與方氏哭道:「老命差點丟了,我再也不去方家。」

  張梁驚怒,但一樣不明緣由,直到張棟相告才知,原來朝中有黨派之爭,方睿與李簡夫,正巧分屬不同陣營,乃是政敵。張梁埋怨張棟道:「有些等事,大哥怎不早說。」

  張棟道:「他與你姻親而已,甚麼大不了的事。」

  張梁道:「我家八娘子嫁在他家呢,我們要是與李家結親,方家必將遷怒於她。」

  張棟為官之人,向來只分利害關係,哪裡理會這等事體,遂道:「兒子要緊,還是閨女要緊?錯過李家,你再想與大郎挑個身世這般好的媳婦,可就難了。」

  張梁猶豫起來,在窗前躊躇。張棟繼續勸道:「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兒子才是終身依靠,再說八娘不是有孕了麼,待她生了嫡子,一樣好過,不消靠得你。」

  張梁的心,一時偏兒子,一時偏閨女,挪來挪去,最終還是停在了兒子這邊,下定決心道:「這門親,結定了。」隨後又犯愁:「大哥,聘禮還沒著落哩。」

  張棟聽了這話,也愁起來,道:「我有意助你,只可惜自家債也沒還清。」

  張梁想了一時,道:「我們家如今僅有六十畝田,只能算個下戶,聘禮就填銀三兩,綵緞三表裡,雜用絹一十五匹,如何?」

  張棟點頭道:「使得,李家看中的是大郎人品,家世在其次。」

  張梁又道:「定帖上還要填男家田產,我將大哥的那六十畝也算進去,填個一百二十畝,可使得?」

  張棟又點頭:「使得,這樣填好看些。」

  張梁將兄弟倆商議的結果告訴方氏,方氏歡喜,親自磨墨,讓他填定帖,笑道:「還是娶媳婦好,聘禮費得少,哪像嫁閨女,恨不得傾家蕩產。」

  其實時下娶婦,也是先問資裝厚薄,只不過這門親事是李家先提的,張梁才敢大膽而已,他抬頭瞪了方氏一眼,拆道:「休要混說。」

  方氏等他填完定帖,仔細將墨跡吹乾,收好,第二日交與媒婆,再次遣她往雅州去。

  他們這邊忙活來忙活去,親事都成定局,卻無一人想到要問張伯臨意見,甚至都沒去知會他一聲,媒人幾次來回,他都恰在書院,沒有碰上,因此一直不曉得消息。

  這裡林依與他偶遇,想起青苗打聽來的小道消息,遂道了聲:「恭喜」。

  張伯臨驚訝問道:「喜從何來?」

第六十六章 如玉有孕

  林依奇道:「你即將迎娶李家小娘子過門,這不是喜事?」

  張伯臨不信:「瞎說,我都不曉得的事。」

  林依朝旁邊一看,冬麥正經過,遂喚了她過來,指著張伯臨問道:「大少爺是不是要娶親了?」

  冬麥笑道:「是,聽說定帖都送去雅州了,恭喜大少爺。」

  張伯臨呆愣一會兒,一語不發,直奔堂屋,扯住方氏袖子問道:「娘,我何時定的親,我怎麼不曉得。」

  方氏對這門親事,不甚滿意,便只朝張梁努了努嘴,道:「我也不知,問你爹去。」

  張梁惱火方氏的態度,先瞪了她一眼,再才向張伯臨道:「就是李太守的小娘子,你不是曉得麼。」

  張伯臨大急:「我不曉得,你們都瞞著我。」

  張梁不以為然,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本來就沒你甚麼事,萬事有父母替你打點呢,你只等著拜堂便是。」

  這點方氏也贊同,點頭道:「伯臨,莫要著慌,新郎禮服我已請城裡裁縫做去了,定叫你滿意。」

  張伯臨與他們講不通道理,著急上火,扭頭就走,直奔臥房,將倚在床上的如玉一把扯了起來,怒道:「死妮子,成日只曉得睡,這樣的大事,你也同他們一樣瞞著我。」

  如玉委屈道:「我也不是有意,確是這兩日身子倦怠,昏昏沉沉直想睡,我也不知怎麼了,大少爺究竟所指何事?」

  張伯臨將家中替他定親之事講出,問道:「你當真不知?」

  如玉搖頭道:「我這幾日都沒怎麼出房門,真不知此事,不是有意瞞大少爺。」

  張伯臨心道,她的確沒道理瞞他這些,便不再追究,獨坐桌邊生悶氣。如玉也不願他娶個太硬氣的正室進來,遂朝他身旁挨了,道:「大少爺別光顧著生氣,你若真不願娶李家小娘子,就趕緊想想轍。」

  張伯臨悶聲道:「聽說定帖都下了,還能想甚麼轍。」

  如玉俯下身,湊到他耳邊,如此那般幾句。張伯臨聽了,疑道:「能成行?」如玉道:「二少爺與二夫人再怎麼替你作主,總不能幫你把堂也拜了。」張伯臨天生膽子大,想了一時,便道:「就是這般,你口風嚴些,若有事,就去尋二少爺商量。」

  如玉見他同意自己的主意,高興應了,關上房門,與他收拾了幾件衣裳,又依依不捨纏綿到天黑,方送他去了。

  第二日早飯時,方氏見張伯臨的位子空著,便問任嬸:「大少爺呢?」任嬸這幾日天天被遣往城裡,忙暈了頭,也不知張伯臨去處,便順了如玉來問。如玉病怏怏地,頭也未梳,慘白著一張臉,回道:「我身上不爽利好幾日了,怕病氣過給了大少爺,因此好幾日不曾往他屋裡去,並不曉得他哪裡去了。」

  方氏瞧她臉色確是不好看,便信了,仍放她回去。另叫任嬸去尋,任嬸尋了大半日,沒找著,又怕他是直接去書院了,趕去一問,也是沒人。晚間張仲微回來,問方氏道:「娘,哥哥還未尋著?」方氏臉上並無急色,道:「這樣大個人,怎麼說不見就不見了?」

  張梁氣道:「昨晚不見的,難道還有人來綁他,定是自個兒躲起來了?」

  張仲微問道:「哥哥為何要躲?」

  張梁道:「你哥哥不知好歹,非不願娶李太守家的小娘子,可惜你那門親還未退成,不然將她說與你。」

  張仲微忙道:「我不退親,我不要李家小娘子。」他生怕張梁還要再說,轉身飛也似的跑了。方氏心道,娶李太守家的小娘子,還不如林依呢,至少好拿捏。

  張梁不知她心思,見她穩坐不動,問道:「你怎麼不去尋,難道是你將他藏起來了?」

  方氏道:「要藏早就藏了,能等到下定帖了才藏?」

  這話有理,張梁不再質問,開始琢磨張伯臨可能藏的去處。

  方家?他與方睿不親。鄰居家?已找過了。山上?山上並無人家,荒山野嶺,無法住人。他把所有張伯臨可能去的地方都想了一遍,又尋了一遍,還是不得所蹤。

  過了幾日,李家的定帖都到了,張伯臨還是未找著。相對張梁的急躁,方氏悠閒得很,與任嬸笑道:「到底是我生的兒子,曉得他娘不喜這門親事,才故意躲了起來。」

  張伯臨是任嬸帶大的,她頗為自豪,道:「大少爺孝順,哪像二少爺,只曉得與二夫人對著幹,都是楊嬸教壞的。」

  提起張仲微,方氏也頭疼,遂皺了眉不說話。突然如玉出現在門口,扶著門框哭道:「二夫人救我。」

  方氏瞧她一副站不穩的模樣,忙命任嬸過去扶她,問道:「怎地了?」如玉抹著淚道:「從今兒早上起,吐了好幾回,膽汁都嘔了出來,二夫人,我是不是要死了?」

  方氏與任嬸都是過來人,對視一眼,笑了。方氏道:「任嬸趕緊扶她去歇著,叫楊嬸請游醫來。」

  任嬸笑著應了,小心翼翼扶了如玉回房,親自與她蓋了被子。如玉一臉茫然,問道:「二夫人為何待我這樣好,我真要死了?」

  原來方氏在她心裡,是這樣的人品,任嬸直想笑,忙忍住了,道:「傻妮子,二夫人喜愛你呢,你是大少爺的丫頭,她那是愛屋及烏。」

  如玉放下心來,吐了一口氣,又問:「那我這是怎麼了?」

  未得定論,任嬸不敢瞎說,只道:「放心,沒得大礙,且等游醫來。」

  過了一時,楊嬸領了游醫進來,任嬸幫如玉捲起袖子,露出手腕,擱到床邊,請游醫診脈。游醫伸出三根指頭,按了一會兒,起身抱拳,道聲恭喜:「這位娘子不是病,乃是有喜,已經兩個多月了。」

  如玉與張伯臨相好,到底未過明路,聞言,登時紅透了臉,翻身朝裡面。楊嬸送游醫去方氏處領錢,任嬸拍了如玉一下兒,笑道:「天大的喜事,你臊個甚麼,趕緊隨我去二夫人面前,叫她與你開臉,與大少爺做妾。」

  如玉坐起身來,道:「我即做出此事,少不得要厚了臉皮,討個名分的,不過我是甚麼身份,頂多求個通房罷了,哪敢奢望做妾。」

  任嬸只是笑,道:「你信我一回,二夫人必定叫你做妾。」

  如玉不知她為何如此篤定,忐忑著隨她去了,跪倒在方氏面前,羞道:「請二夫人責罰。」

  方氏心裡樂開花,親手扶了她起來,笑道:「這是喜事,我怪你作甚。」說著命任嬸搬凳兒,叫她坐了,又命楊嬸去廚下燉雞湯。

  如玉受寵若驚,坐在那裡,不知作何言語才好。方氏不等她開口討名分,主動道:「這可是張家長孫,你有功的,等伯臨回來,我與你擺上兩桌酒,抬你做個正經妾室。」

  如玉且驚且喜,又朝地上跪,方氏忙將她攔住,嗔道:「你如今身子嬌貴,莫要動不動就跪,往後見了我,都不必行禮。」

  如玉平日冷眼旁觀,對方氏有幾分瞭解,方氏待她越好,她越不安,待到出來,她拉著任嬸問道:「二夫人若是想懲治我,勞煩任嬸通風報個信,我定當報答。」

  任嬸曉得方氏心思,拍著她的手笑道:「且放一百個心,二夫人是真心待你好,你只消記得她的恩情,凡事站在她那邊便得。」

  如玉有些聽不懂,道:「我是張家人,不站在她那邊,能站到哪邊去?」

  任嬸但笑不語,將她送回房去,又叮囑了好些注意事項,方才離去。如玉靠在床邊發了會兒呆,將方纔情形一一理順,才記起方氏說要抬她做妾,是得等到張伯臨歸家後。她想了想,起身去尋任嬸,含羞問道:「任嬸,你可曉得,有了身子,要幾個月才顯懷?」

  任嬸將她腰身打量一番,道:「這可不一定,有的人三個月就顯了,有的卻四、五個月才顯。」

  如玉咬了咬下唇,追問道:「到底是三個月,還是四、五個月?」

  任嬸笑了:「各人自有不同,該顯時不就顯了,這有甚麼好問?」

  任嬸是張伯臨奶娘,如玉拿她當了半個自己人,小聲道明擔憂:「游醫說我這都兩個多月了,萬一三個月就顯懷,挺個大肚子擺酒,羞煞人哩。」

  任嬸曉得方氏不願張伯臨回來成親,便安慰她道:「生了兒子才得名分的妾多著哩,休要擔心。」

  如玉雖願意做妾,但只願做有臉面的,因此不愛聽這話,沉默一時,辭別離去。她回到房內,思忖半晌,還是去尋了張仲微,道:「我瞧二老爺與二夫人成日著急,大少爺一直這樣躲下去,也不是個事。」

  張仲微問道:「你曉得他躲在哪裡?」

  如玉不肯講那主意就是她出的,故意裝作想了一想,道:「我隱約聽大少爺提過,後面有座山上,有所破廟……」

  張仲微曾由張伯臨一道去過那裡,一聽就明白,道:「我曉得了,我這就去叫他回來。」

作者: plsboy    時間: 2014-9-8 01:21

第六十七章 任嬸獻策

  第二日,張仲微到書院告了半日假,上山尋到張伯臨,勸他回家。張伯臨還道是張梁與方氏妥協,歡喜問道:「爹娘同意我不娶李家小娘子了?」

  張仲微道:「不是,是如玉叫我來尋你的,至於緣由,我卻是不知。」

  張伯臨道:「他們不點頭,我不回去。」

  張仲微勸不動他,無法,只得獨自下山。他理解張伯臨心思,暗道,哥哥不願意娶李家小娘子,大概與他非要娶林依是一個道理,遂起了幫他的心,又想到林依素來是個有主意的,便尋到她,將事情始末講了,請她幫忙想個法子。

  林依正逗弄黑七郎,教他躺下與握手,聞言玩笑道:「叫他尋個更有權勢的小娘子,捏保二老爺與二夫人就不逼著他娶李家女兒了。」

  張仲微急道:「我講正經的,莫要開玩笑,若哥哥娶了他不願意娶的人,成日家宅不寧,如何是好?」

  在林依眼裡,張伯臨是最遵守禮教,這回肯為了婚姻幸福,與雙親抗爭,倒是出乎她意料。她站起身,想了一時,與張仲微出了兩個主意,一是去方氏面前,告訴她有後台的兒媳不好降服;二是去與張梁講張八娘的不幸婚事,期望他能從中吸取教訓,不讓兒子走老路。

  張仲微將這兩個法子都用了,卻全不好使,方氏自然不願意李家小娘子進門,但卻無能為力;張梁認定張八娘的苦只是暫時的,不肯聽勸。張仲微無計可施,只好去與如玉道:「我沒得法子,幫不了哥哥,看樣子他一時半會兒是不肯回來了。」

  如玉大急,肚子裡的消息,可是不等人,她欲親自上山去尋,又怕動了胎氣,想寫個紙條托張仲微帶去,卻不會寫字,最後想出一招,拿筆畫了個大肚子的女人,將畫兒折嚴實了,交與張仲微道:「勞煩二少爺,把這個與大少爺送去,他看了便會回來了。」

  張仲微將信將疑,帶了那張紙再次上山,轉交張伯臨。如玉的畫極淺顯,張伯臨一看便知,問道:「真是如玉畫的。」

  張仲微點頭,道:「我騙你作甚。」

  張伯臨突然就焦急起來,忙忙地把幾件衣裳扎作個包袱,甩下張仲微先奔回去了。張仲微莫名其妙,但張伯臨肯下山,總歸是好事一件,便撓了撓頭,不作他想。

  張伯臨風刮似地衝回家中,進到如玉房中,將門一栓,急問:「此事還有哪個曉得?」

  如玉明白他所指何事,撫上小腹,臉一紅,答道:「二夫人、任嬸和楊嬸,都曉得了。」

  張伯臨聽說張棟和張梁都還不曉得此事,暫時鬆了一口氣,又問:「我娘怎麼說?」

  如玉擺弄著衣角,羞答答道:「二夫人說要擺酒,抬我做妾。」

  張伯臨急道:「胡鬧。」

  如玉一愣,隨後泫然欲泣,道:「我曉得自己配不上大少爺,但你總得看在我肚裡這塊肉的份上,與我個名分。」

  張伯臨連忙上前捂她的嘴,叫她小聲些,道:「就是這塊肉惹事,都怪我一時衝動,沒能忍住。」

  如玉哭了出來,道:「這是你親骨肉。」

  張伯臨忙拍她的背,哄她道:「不怪你,是我的錯,不該在孝期鬧出事來。」

  如玉道:「你不是出了孝才去雅州的麼,怎麼沒出孝。」

  張伯臨不好意思起來:「傻妮子,你又不是現在才懷上的。」

  如玉聞言,臉上立時發燙,捂了臉不敢看他。張伯臨扯下她的手道:「不是害羞的時候,趕緊商量商量該怎麼辦,此事若被有用心之人發現,我的前程可就毀了。」

  其實鄉下人家,規矩並不嚴,如玉不以為然道:「我有個弟弟就是孝期生下的,另個頂多講兩句閒話罷了,又不能真把你怎樣。」

  張伯臨又急起來:「祖宗,閒話也可大可小,來年我就要赴京科考,若被教官知曉此事,就算能及第,也分不到甚麼好官職。」

  如玉的手,不知不覺撫上小腹,她身份卑賤,孩子乃是她安身立命之本,雖然來的不是時候,但仍舊珍惜,捨不得放棄。

  張伯臨見她不作聲,問道:「你不願做官宦家的妾?」

  如玉雖未見過官宦家的妾,官宦家的娘子——楊氏,她卻是天天見著,那通身的氣派,就是窮了,也叫人心生羨慕。她猶豫道:「二夫人……」

  張伯臨生起氣來,道:「我娘糊塗,你莫要學她。」

  如玉思慮一時,心道,她甚麼身份地位,一個丫頭而已,若張伯臨存心不要這孩子,多的是法子叫她小產,他既還曉得來同她商量,想必心裡還有她,以其叫他強逼著打胎,倒不如主動些,還能討上幾分歡心,反正她還年輕,只要籠絡住男人,不愁再懷孩子。想到此處,她流著淚撲到張伯臨懷中,哭道:「只要你好,叫我作甚麼都甘願,只可憐了我們的孩兒,還未見過世面就……」

  張伯臨心有愧疚,緊摟了她,安慰道:「你打掉孩子,我仍舊抬你做妾。」

  這話沖淡了些許悲傷,如玉勉強笑了一笑,道:「二夫人極看中這孩子,她那裡如何去講?」

  張伯臨氣憤方氏太糊塗,道:「先斬後奏,待事情辦妥再與她說。」

  如玉卻不願意,道:「大少爺也替我想著些,若這孩子不明不白掉了,二夫人定要怪我不當心,不知怎麼罰我呢。」

  方氏的手段,張伯臨見過不少,聞言猶豫起來,想了一下,道:「那我去與她講。」

  如玉見他還是有擔當的,高興起來,含淚笑了。張伯臨又撫慰了她幾句,起身去尋方氏,掩了房門,磕頭道:「娘,孩兒不孝,惹來大禍,望娘救我。」

  方氏唬了一跳,難道他不是因為李家小娘子才去的山上,而是犯了事?忙問:「出了甚麼事,莫要慌,有娘呢,趕緊講來。」

  張伯臨又磕了頭,道:「如玉有孕,娘想必已知曉,孩兒糊塗,祖父孝期犯下如此大罪,怎生是好。」

  方氏「嗐」了一聲,撫著胸口道:「傻小子,差點嚇死為娘,我還道多大的事,原來是這個。」

  張伯臨急道:「這還不算大?若到了官場,定會被人拿出來做文章。」

  方氏道:「咱們村孝期生娃的人多的是,你現在還是布衣一名,怕甚麼。」

  面前此人愚蠢透頂,偏偏是自己親生母親,罵不得,打不得,甚至頂撞不得,張伯臨只覺得太陽穴突突直跳,平復半晌心情,方道:「娘,官場上的事,你不懂得,我還指望著進士及第,大展宏圖呢,絕不能因此事斷送了前程。」

  方氏氣道:「我不懂得?別忘了你舅舅也是個官。如玉懷的那孩子,我說生得,就是生得。」

  張伯臨哪裡曉得,因李家小娘子嫁進張家已成定局,方氏就一心想在她生出嫡子前,先整出個庶出孫兒來,一是為了打壓兒媳氣勢;二是趁機將如玉收為自己人,與她作個幫手。

  張伯臨堅決不肯留下如玉腹中孩兒,與方氏僵持起來。方氏正要發威,卻見任嬸不停與她打眼色,便住了口,道:「你且先回去,待我想一想。」

  張伯臨見她鬆了口,便先回去了。準備明日再來詢問,臨走時再三叮囑,莫要將此事講與旁人知曉。

  方氏連連點頭,待他一走,便問任嬸何事。任嬸怕張伯臨還未走遠,壓低了聲音道:「二夫人,大少爺可不比二少爺老實,你就算不答應他,他也要想方設法將那孩子除了去。」

  方氏亦曉得張伯臨的脾氣,愁道:「這可如何是好。」

  任嬸一笑,出主意道:「二夫人,你就假裝答應他,再借口要與如玉養身子,不好讓她被新婦瞧見,悄悄將她藏起,待得孩子落地,再作打算。」

  方氏剛才氣焰高漲,真落到實處,又猶豫起來:「伯臨說留下這孩子,影響他前程哩。」

  任嬸笑道:「大少爺如今已出了孝了,這孩子不過早了兩個多月而已,二夫人待孩子大些再抱出來,瞞下兩個月,誰人瞧得出來?」

  方氏琢磨一時,大喜,道:「此計可行,兩個多月的娃娃,與剛生下來的,興許有差別,但一歲的,與那一歲零兩個月的,哪個分得出來。」

  任嬸笑道:「哪消候那樣久,我看半歲就差不多了。」

  方氏心道,到底還是陪房貼心些,換了別個,哪能想出這樣的好主意。她歡喜之下,丟了兩個鐵板兒與任嬸,任嬸嫌少,又不敢說,暗自撇嘴,退了出去。

  方氏越想越樂,等不得明日,當即就將張伯臨喚了來,道:「我仔細想過你方纔的話,覺著有理,孫兒還能再有,你的前程卻不容一點兒耽誤。」

  張伯臨見她終於想通,喜不自禁,磕頭謝她。

  方氏又道:「如玉小產,必要將養,若在你那裡,定會惹人閒話,不如我送她去別處待數月,待得身子養好再回來。」

第六十八章 安頓如玉

  張伯臨機靈,疑道:「怎需要這樣長時間?」

  方氏裝了不高興的模樣出來,臉一沉,道:「嫡妻就要進門,你屋裡放個妾,成何體統。」

  張伯臨道:「現在她還不是妾,待到嫡妻進門再擺酒,就沒問題。」說完卻馬上「呸」了一聲,道:「口誤,我才不娶李家小娘子。」

  方氏明白,不論她甚麼態度,李家小娘子都是要進張家門,她為了將如玉藏起來,便不再作鼓勵張伯臨的舉動,而是站到了張梁那邊去,道:「你做出此等醜事,還好意思說不娶?依我看,你娶李家小娘子最可靠,她家權勢大,就算有朝一日你東窗事發,他李家也護得住你。」

  方氏難得講出這般有道理的話,張伯臨還真聽進去了,仔細思考了一番,覺得此舉方為上策,於是便與自己尋借口,暗道,若李家小娘子不如意,就再納幾個心儀妾,也是一樣。

  方氏見他不作聲,猜到他被自己說動,便繼續道:「等新婦進了門,你想怎麼納妾就怎麼納妾,她進門之前,你還是收斂些,別把如玉留在屋裡,與李家留些臉面,不然惹惱了他們,往後事發,誰人與你作主?」

   張伯臨叫這話講紅了臉,忙奔了回去,將方氏的主意講與如玉知曉。如玉不大願意,磨蹭著不肯收行李。張伯臨生氣道:「我娘講得有理,嫡妻進門前先有妾,是打她的臉,你先躲起來是正經,就算將來她進了門,你也須得小心伺候,不可逾越。」

  他張口閉口嫡妻,如玉愣住,不知他怎麼突然轉了念頭,樂意娶李家小娘子了。

  張伯臨氣過,又婉言相勸:「都怪我做出這樣的醜事,將來少不得還要靠李家權勢維護,不多與李家小娘子些臉面,你日子也難過。」

  原來他是為自己著想,如玉釋懷,趕忙收拾好衣裳,道:「我不連累你,這就去尋二夫人。」

  張伯臨心下感動,將她手握了好一時,道:「我娘不會虧待你,你到了外面,好生將養,待李家小娘子進了門,我親自去接你。」

  如玉撒嬌問道:「你不去看我?」

  張伯臨猶豫了一下,道:「若是得閒,就去。」

  如玉點了點頭,朝他臉上親了一下兒,拎著包袱到方氏房裡,垂淚道:「與二夫人添麻煩了。」

  方氏卻道:「為我自己孫兒打算,麻煩甚麼。」說著命任嬸搬凳兒叫她快些坐下。

  打胎已成定局,方氏怎麼還待自己這樣好,如玉正驚訝,方氏已與任嬸商量起來:「將她送到哪裡養胎合適?」

  養胎?如玉愣住。

  任嬸想了一想,道:「山上?」

  方氏不喜:「山上潮濕,又沒得屋住,如何是好?」

  任嬸進一步明白,方氏是真看中如玉腹中的孩兒,便想了一戶妥當人家,道:「二夫人可還記得方大頭?」

  方氏歡喜道:「自然記得,我家遠親,銀姐就是換去了他家。」

  說完又猶豫:「聽說銀姐還在他家做妾呢,把如玉送去,她能不暗中使壞?」

  任嬸笑道:「一輩是一輩,二夫人若送個二老爺的妾去,她使壞是一定的,可大少爺的妾,與她甚麼相干?」

  方氏點頭稱是,向如玉道:「把你送去我遠親家住著,待孩子生下來再回來。」

  如玉驚道:「大少爺的前程不要了?」

  方氏笑道:「將孩子月份瞞下兩個多月,便得。」

  如玉忐忑,不言語。方氏道:「你怕甚麼,萬事有我呢。」

  如玉心道,方氏是張伯臨的親母,怎會害他,必是有了妥當安排,於是爬下磕頭,道:「謝二夫人憐惜。」

  方氏忙道:「叫你莫動不動就磕頭行禮,小心動了胎氣。」說著命任嬸將她扶起來,又去裡正家借了一副滑竿,親自送如玉去方大頭家。

  方大頭領著銀姐,還在田里忙活,家中只有方大頭媳婦在,她迎出來將方氏等人接著,笑道:「甚麼風把二夫人吹了來。」

  她家亦有個小院,卻遠不能與張家相比,幾間屋子,只有正房是瓦房,其餘都是茅草覆頂。方氏隨她進屋去,再一看,四面牆光光,未有粉飾,家什也僅有一張桌子,幾把椅子而已。她心有猶豫,望了任嬸一眼,悄聲道:「這般簡陋,如何養胎?」

  任嬸暗自腹誹,張家也已窮了,不過還有個殼子撐著而已,竟嫌棄起別個來,便故意道:「那咱們到城裡賃個屋子,再請個下人服侍……」方氏忙打斷她道:「就是這裡罷,去城裡住,可得不少開銷。」

  方大頭媳婦捧上幾碗粗茶,方氏嫌棄,瞧了一眼就放下了,問道:「怎麼他們在地裡幹活兒,你卻沒去?」

  方大頭媳婦笑道:「妻是做甚麼的?既有了銀姐,我就享享福。」

  方氏想想自身,連個冬麥都指使不動,不禁嫉妒起方大頭媳婦的御妾之道來。

  方大頭媳婦問道:「聽說二夫人家未過門的兒媳林三娘,極是能幹,我們還在播種,她地裡的小麥就已收了,想必賺了不少錢罷,二夫人正是好福氣。」

  方氏聽著此話,覺得十分刺耳,欲發作,又有求於人,只得按捺下來,先辦正事。她到底還留有幾分清明在,沒直接說如玉懷的是張伯臨的孩兒,只道:「我才買了個丫頭,卻發現是有孕的,正好我家缺個小子使喚,便想把她放到你這裡住幾個月,待孩子生的,養大些我再遣人來接。」

  方大頭娘子奇道:「二夫人家屋子多的很,何須到我家借住?」

  方氏一時語塞,任嬸忙救場道:「看著又不能使喚,叫人堵得慌,因此送到你這裡來,眼不見為淨。」

  方大頭娘子還是奇怪:「你家有錢,還怕買不起小子,自小養大,費錢費事。」

  方氏已回過神來,忙道:「我們與大房分了家了,你竟不知?田少了一半,屋子也少了一半,正愁沒地方給下人住呢。」

  任嬸順著她的話道:「小子可比丫頭貴多了,買不起。」

  她們你一言我一語,方大頭娘子聽了個迷迷糊糊,便不再追問詳細,轉道:「我家窮,可比不得二夫人家,恐怕沒得多的口糧與這個丫頭吃。」

  方氏命任嬸取出交子來,道:「這是一貫的,管兩個月,須得日日與她燉雞湯。」

  兩個月,一貫錢,吃飯有多的,喝雞湯卻是遠遠不夠,方大頭娘子不樂意,將頭搖了一搖。方氏看了看如玉的肚子,咬咬牙,道:「那這算一個月的。」

  方大頭娘子勉強點了點頭,道:「我是看在親戚的份上。」

  正說著,方大頭二人從地裡回來,聽說了如玉借住的事,也道:「一貫錢住一個月,還要吃雞,是我們虧錢哩,不過既是親戚,虧些就虧些罷。」

  銀姐跟在他後頭,見了方氏,暗自咬牙切齒,恨不得撲上去咬她一塊肉下來,她在旁聽見了他們言語,譏笑道:「二夫人真是賢惠,要幫二老爺養第三個兒子。」

  方氏唬著臉道:「休要胡說,這不是二老爺的。」

  銀姐見她生氣,愈發信了,不再理她,轉頭打量如玉,暗自琢磨心事。方氏曉得她誤會,偏又不能講出實情,勉強與張伯臨惹麻煩,只得暗自叮囑如玉提防銀姐。如玉並不曉得銀姐身份,很是奇怪,任嬸與她附耳講了幾句,方才明白。她與張梁沒得干係,與銀姐無瓜葛,又自詡還算玲瓏,便道:「二夫人放心,我不怕她。」

  方氏聞言放了心,將她安頓好,與任嬸離去。

  回到家中,張梁見著她,問道:「伯臨回來了?他若還是不願意,拜堂那日就綁了他去。」

  方氏得意道:「我已將他勸服了,你趕緊準備下定禮罷。」

  張梁不曾想過她有這樣的本事,驚喜讚了她幾句,自去與張棟商議。張家兩房都無錢,商議也得不出其他結果,一切只能從簡。過了幾日,定禮籌備妥當,八個彩色包袱,擱在了張家二房堂屋上,只等媒人送往雅州。

  青苗跟著眾人瞧了會兒熱鬧,回來與林依道:「三娘子,你也瞧瞧去,那幾個包袱包得倒好看,卻聽人說,裡頭都是不值錢的物事。」

  林依才賣過小麥,正忙著撥算盤算賬,頭也不抬,道:「休要胡說,小心二夫人聽見,我可沒功夫救你。」

  青苗湊到她身旁看了一會兒,道:「三娘子,我想幫你,可你這畫的彎彎曲曲,活似蚯蚓,誰能認得。」

  她在林依教導下,已很認得幾個字,但林依賬本上記的,乃是阿拉伯數字,難怪她不認得。林依編了個理由,哄她道:「我是怕別人把賬瞧了去,知曉了咱們家底,因此才寫的暗記,你當然不認得。」

作者: plsboy    時間: 2014-9-8 01:22

第六十九章 三禮已成

  青苗恍然,忙道:「極該如此,外頭那些,沒幾個好人,三娘子就該用暗記,就算他們將賬本偷了去,也看不懂。」

  又不是商業競爭對手,偷賬本作甚麼,直接偷錢便是,林依暗笑,將最後一筆帳算完。小麥不如稻子值錢,特別是在吃米多過吃麵的四川,每斗只賣得鐵錢六十文,雖有二十畝地,除去佃農工錢及各項開銷,最後到手的,不足一百貫。但這對於林依來說,也是不小的數額,她有經驗在前,這回沒有絲毫猶豫,除了留下生活費用,其餘的錢,一刻沒耽誤,第一時間換作了田地。

  至此,她名下的水田,已超過了二十畝,地雖不多,但她家僅有兩人一狗需要養活,足夠了。她曉得楊氏是東京人,愛吃麵食,便留了些麥子,叫流霞借了二房的石磨,磨成白面,做了一籠素餡包子,又?了幾碗麵條。

  楊氏見了這頓飯食,果然高興,話都多了幾分,與他們講了個笑話,說是有名都官凌景陽,欲與東京一豪門孫氏小娘子成婚,又怕自己年紀太大,就叫媒人將自己的年齡匿報了五歲,待交禮時,才知這位孫氏小娘子比自己還大,一問才知,原來她匿報了十歲。

  此事荒唐,桌上幾人大笑,流霞笑道:「誰叫他不去相媳婦。」

  相媳婦乃大宋風俗,待下過定帖,便由男家挑日子,選個雅致酒樓或園圃,或親人,或媒人,或親自前往,將媳婦相看,若男家中意,即以金釵插於女子冠鬢中,謂之「插釵」;若不如意,則送綵緞二匹,美其名是曰「壓驚」。

  此風鄉間尤盛,林依也曾見過,笑了一時,突然想起張伯臨的親事,問道:「大少爺也要去雅州相媳婦?」

  楊氏搖頭道:「不曾聽說。」

  流霞笑道:「就算李家小娘子是個麻子臉,二房也甘願認了,還相媳婦作甚?」

  因張棟也是贊成與李家結親的,楊氏瞪了她一眼,令她噤聲。但這句玩笑話,還是流傳了出去,等張伯臨從書院下學回來時,就聽見隔壁幾個小子聚在草垛邊笑話他:「張大郎,你不去相媳婦,不怕她是個麻臉?」

  張伯臨臉一紅,忙跑去方氏屋裡,要求去雅州相看李家小娘子,方氏暗忖,雖說婚事已鐵板釘釘,但有這道程序,到底張家更有面子,便喚了張梁來,將張伯臨的意思與他講了。

  張梁責備道:「明日媒人就動身去雅州送定禮了,多生一事作甚,趕緊將李家小娘子迎進門才是正理。」

  張伯臨本就擔心新婦進門會壓他一頭,不曾想還沒來,就已叫他在人前丟了臉面,便據理力爭道:「我只不過去看一眼,又不是不娶她,我就隨媒人一道去,耽誤不了事。」

  方氏也在一旁幫腔,勸張梁答應他。張梁一想,叮囑媒人將張伯臨看緊些,想是出不了事,便點頭道:「那叫你娘準備金釵去,不許帶綵緞。」

  他這裡同意了,張伯臨正歡喜,方氏卻期期艾艾起來:「家,家裡哪裡還有金釵,將銀包金的拿一支去?」

  張梁氣道:「既是連金釵都沒得,去丟甚麼人。」

  張伯臨沒想到家中已是窮到如此地步,忙閉了嘴,不敢再提相媳婦一事。

  第二日,媒人帶了張家那幾隻彩色包袱,前往雅州,將定禮送到李家正屋廳堂上。李家照著規矩,備香燭酒果,告祝天地祖宗,再請夫婦雙全之人挑巾將包袱開啟。

  李夫人開了盒子蓋兒,一一瞧過,與李簡夫冷笑道:「草帖上就只列了幾樣見不得人的物事,我還道是謙遜,不曾想果然只有這幾樣,他們也好意思拿出手。」

  李簡夫怕媒人聽見,忙道:「夫人,罷了,舒兒都十七了,再不嫁,後頭的幾個妹妹怎麼辦?」

  後面的幾個么女,亦是李夫人所生,聞言便沒了言語。女家接受定禮後,須得當日便回定禮,李家的回定禮物,已預先備好,除了依禮將男家所送酒餚茶果的一半回送,還有開合銷金纈一匹,開書利市采一匹,箱用玉紗文虎紗。官綠公服羅一匹,畫眉褐織一匹,籍用玉紅條紗。疊金筐帕女紅五事,籍用官綠紗條。疊疊喜須掠一副,盛線筐帕女紅十事,籍用金褐擇絲。勸酒孩兒一合,藉用紫紗。茶花三十枝,籍用紅纈。果四色,酒二壺。媒氏生金條紗四匹,官褚二百千省。

  李夫人備了回定禮,卻不想送,與李簡夫商議道:「張家定禮實在寒磣,咱們為何要與他們天大的面子,不如將回定禮減一半。

  李簡夫也覺得張家行事實在讓人瞧不過去,便捋鬚猶豫。李舒在簾兒後聽見,指使貼身丫頭錦書出來道:「大娘叫我來問老爺夫人,她到底是不是你們親生,為何連幾樣回定禮也捨不得。」

  李簡夫先笑了:「這個閨女,沒大沒小。」

  李夫人也笑道:「罷了,便宜張家,與女兒撐臉面罷。」

  錦書又道:「大娘還說了,興許是張家真窮,拿不出像樣的定禮來。」

  李夫人聽了這話倒還罷了,李簡夫卻不喜,心想到底是女兒家,還沒嫁,就已向著夫家了。李夫人瞧他臉色,曉得他頭一回嫁閨女,有些醋意,她暗笑不已,也不理他,自出去與媒人將回定禮交付。

  李家的回定禮,在張家小堂屋堆得滿滿當當,引得無數人來瞧,青苗愛熱鬧,擠在人堆裡瞧了一時,回來喚林依:「三娘子,你也瞧瞧去,李家的回定禮,可把張家的定禮比下去了,也不曉得二少爺與二夫人害不害臊。」

  林依舉了正在繡的一個鞋墊子,拍了她一下兒,道:「是要去瞧瞧,不然有人為與你提親,我都不曉得如何回定。」

  青苗立時就扭捏起來:「怎麼扯到我身上……」

  黑七郎走過來,與她搖尾巴,林依問道:「喂飯了沒?」

  青苗答道:「喂過了,還澆了點兒肉湯。」

  林依摸了摸黑七郎的腦袋,道:「他也大了,該送去看菜園子了。」

  她趕著將鞋墊繡好,與田氏送了去,謝她幫自己看了這樣久的菜地。田氏見那雙鞋墊很是素淨,正適合她用,就笑了,道:「謝甚麼,我又不是沒吃你家的菜蔬。」又問:「大少爺要娶妻,二房那邊收回定,下聘禮,刷新房,熱鬧著呢,你沒去瞧瞧?」

  林依道:「我哪敢去與二夫人添堵,倒是你閒著無事,怎麼沒去幫忙?」

  田氏幽幽歎道:「我一個寡婦,喜慶的時候,我怎能去露面,朝屋裡藏還來不及。」

  林依笑道:「我也是個不敢去吃喜酒的,到了他成親擺酒那日,我陪你在屋裡吃。」

  田氏最是怕形影單只,聽說她願相陪,高興起來,拉著她的手,講了好一會子話。

  宋人在行定聘禮的過程中,凡逢節日,男家都要朝女家送禮,謂之追節。方氏與張梁商量:「家裡要準備成親那日的席面,哪有餘錢來備那麼些禮,不如把聘禮與財禮並行,早些送了,好定下婚期。」

  張梁猶豫道:「無錢的人家,才這樣行事呢,李太守會不會怪罪?」

  方氏將臉一別:「那你準備禮錢罷。」

  張梁暗罵,家窮還不是因為你不會當家,但已然窮了,說甚麼都是無益,只得採納了方氏的意見,忙忙備齊了聘、財二禮,再遣媒人去雅州。

  李夫人見到媒人,皺眉道:「張家窮到如此地步?」

  李簡夫勸她道:「定禮都收了,還嫌這一步?」

  李夫人想到李舒極為豐厚的嫁妝,忍不住又嘀咕:「便宜張家了。」

  李簡夫聽到這話,斥道:「婦人見識,我這般厚待張大郎,只要他有能耐出仕,必定對我感激不盡,我這一派,又多一助力。」

  李夫人不懂朝堂上的那些,撇了撇嘴,沒有作聲。

  至此定、聘、財三禮已成,張李兩家通過媒人來往,將成親的日子,定在了七月底。方氏對此很不滿意,抱怨道:「大熱天的,席面上吃不完的飯菜都得餿了。」

  張梁不耐煩道:「餿了就餿了,拿去餵豬。」

  方氏道:「咱們家哪裡還有豬。」

  張梁不管家事,不曉得豬圈已易了主,奇道:「那間成日鎖著的屋子,裡頭總有豬叫喚,難道不是豬圈?」

  方氏恨恨道:「那是林三娘喂的,我把豬圈租與了她,一年五百文。」

  張梁怔道:「咱們家竟連豬都喂不起了?」

  方氏見他是要發脾氣的模樣,連忙朝後退了幾步,免得被板凳砸中,道:「你莫急,新婦嫁妝豐厚,待她進門,咱們就又興頭了,再說她官宦小娘子,必定見不得咱們家餵豬,還是不喂的好。」

  張梁不甚在意兒媳婦嫁妝,只一想到有了李簡夫這位親家,就是吃完飯擺龍門陣,也能壓得住人,更不消說兒子們的似錦前程。他越想越樂,就忘了去打罵方氏,自出門喚張棟吃酒去了。

  方氏見他出去,才鬆了一口氣,挪到椅子上坐了,命任嬸取賬本,準備張伯臨成親的各項事宜。
第七十章 伯臨成親

  七月初,張八娘產下一子,張家接到消息,全家喜氣洋洋。方氏親自準備了雞魚蛋等物送了去,謂之「送蛋湯」。張梁與兩個兒子道:「當初你們都勸我莫與李家結親,免得讓伯臨走了八娘的老道,現在看如何?」

  林依直慶幸張八娘終於熬出了頭,將出錢來,向楊氏買了一隻母雞,與張八娘送了去。

  七月底,張伯臨婚期至,因雅州與眉州路途遙遠,因此省去了催妝與鋪房一節,新婦到達眉州後,直接上花轎,抬往張家拜堂成親。  
  新婦進門,照例要先攔門,鄉下人都愛熱鬧,圍成一群,嘻嘻哈哈笑個不停。方氏坐在堂上,等著新人來拜,又問任嬸林依何在。任嬸到攔門處看了看,回報道:「林三娘沒來。」

  方氏存心想讓林依瞧瞧官宦兒媳的氣派,好打消她嫁入張家的念頭,便命任嬸務必要請林依來吃酒。

  任嬸問過青苗,尋到田氏房中,笑道:「三少夫人,三娘子,二夫人請二位去吃喜酒。」

  田氏淡淡道:「我一個寡婦,吃哪門子喜酒,莫衝撞了新婦。」

  任嬸請她,本就只是客氣,眼睛只盯著林依,道:「請三娘子賞臉,去吃杯喜酒?」

  林依驚訝抬眼,任嬸何時變得客氣起來,其中定有緣故。她細一思忖,今日是張伯臨大喜的日子,方氏雖討厭,張伯臨待自己卻還算友善,實是該去吃杯酒的,再說今天怎麼也輪不到她做主角,方氏應該不會針對她。

  想到此處,她與田氏抱歉道:「說好陪你的,卻要出去,你且先坐坐,我馬上就回來。」

  田氏不甚介意,道:「去罷,多吃幾杯,不必管我。」

  林依便隨任嬸去了,此時已攔完門,正在撒谷豆。她站在一旁瞧了會兒熱鬧,就見李家小娘子由兩名親信丫頭扶持著下轎來,踏上青布條——大宋規矩,新婦自下轎起,雙腳不能著地。旁邊有幾名送親的女客在嘀咕:「張家怎麼這樣窮,連個青錦褥都沒得。」

  流霞聽了,直覺得好笑,與青苗道:「二房恐怕連甚麼是青錦褥都沒見過罷。」二人頭湊著頭笑開來,林依連忙把青苗拉走,道:「莫要瞎說,與大少爺幾分面子。」

  青苗點頭,道:「大少爺還算不錯,沒跟著二夫人欺負咱們,那我再不說了。」

  林依見廚房門口圍了幾條貓狗,問道:「黑七郎呢?」

  青苗道:「人多手雜,我將它留在屋後看菜了。」

  林依笑道:「只他最忙。」

  二人商量,要去向楊嬸討幾根骨頭與黑七郎送去,正說著,突然聽見堂屋那邊吵嚷起來,青苗自己愛吵架,也愛看別人吵架,馬上拉起林依的手跑過去,道:「三娘子快些,準是二夫人。」

  二人擠進人堆一瞧,還真是方氏,她正被幾句送親客圍著,急急辯解:「鄉下哪來這麼多規矩,不信你問。」

  原來城裡風俗與鄉下有不同,攔過門,撒完谷豆,還有跨鞍、坐虛帳等諸項程序,但鄉下沒這許多講究,撒過谷豆,直接就是進堂屋拜堂了。

  女家認為規矩不全,新婦受了委屈,方氏認為李家仗勢欺人,強人所難。雙方人馬爭吵多時,眼看著吉時就要過了,尚還蒙著蓋頭的李舒遣錦書來傳話,稱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既是來了眉州鄉下,就要遵照鄉間習俗。送親客們見她發話,這才罷休,勉強散隔世,讓出路來。

  張伯臨手執槐筒,身掛紅綠彩,綰了同心結,掛到李舒手上,再面向她倒行,將她引至堂前,二人並立。張家一雙全女親,用秤挑開李舒蓋頭,請新人行參拜之禮。來吃喜酒的鄉民,全擠在堂屋門口觀看,林依也瞧了一回,只覺得新婦臉上的粉,塗得太厚了些,叫人看不清真容顏。 

  大宋正經婚俗,挑開新婦蓋頭後,應是先拜家廟,再回房夫妻交拜,次日才拜見舅姑諸家長。但鄉下禮儀一切從簡,李舒的蓋頭風掀開,任嬸就端上了茶盤,請她與公婆敬茶。送親客們又見張家不合規矩之舉,欲要叫嚷,讓李舒一個眼神止住了。

  方氏方才在門口受了氣,本想此時耍一耍婆母威風,給新婦一個下馬威,不料她伸出去接茶的手才慢了半拍,張梁的眼神就橫了過來,她嚇得一哆嗦,連忙接茶,不料動作大了些,將茶水灑了些出來,立時就聽到送親客裡有人道:「果然是鄉下婆子,沒見過世面,接個兒媳的茶都能弄灑。」

  方氏借新婦打擊林依未遂,與兒媳下馬威也沒得逞,最後丟醜的反是她自己,一時間又氣又羞,一張臉漲得比新婦的蓋頭還紅。

  張伯臨與李舒又參拜過張棟與楊氏,再回房夫婦交拜,撒帳、合髻與交巹。林依隨著眾人擠在新房門邊瞧著,張仲微突然湊到她身旁,悄聲道:「晚上你早些睡,莫要出來。」

  林依莫名其妙,今日張家大喜,難不成還有賊人來擾,非要早關門窗?青苗也覺得奇怪,便問張仲微緣由,張仲微卻紅了臉,支支吾吾不肯講。

  屋裡那對新婚夫婦禮畢,屋外酒席便開場,張伯臨出去招呼客人,張仲微陪著。林依到席上吃了幾杯酒,與人攀談幾句,便起身回房,繼續陪田氏。田氏面前,已擺了幾盤子席上菜色,見林依進來,招呼她道:「瞧見李家小娘子了?嫁妝可豐厚?」

  林依不客氣,到她對面坐下,就著現成的碗筷,吃了幾口,答道:「人見著了,但粉太厚,沒瞧清楚,嫁妝據說太多,院兒裡沒處擱,還停在城裡,明日才送來。」

  田氏歎了口氣:「唉,都是別人家的熱鬧。」

  林依想勸慰她,又不知何哪裡勸起,只得默默陪她吃了頓飯,起身離去。天黑眾客散去,青苗與黑七郎送過骨頭,就一直趴在窗前瞧著。林依已很瞭解她,問道:「還在想二少爺的話?」青苗笑道:「三娘子真神人,一猜就准,他不准我們出去,我偏要出去瞧瞧,看有甚麼蹊蹺。

  林依不悅道:「你若好奇,趴在窗前看著便是,院子就這麼大點兒,一眼能望全,還消跑出去看?」

   青苗忙低頭應了,不敢再提出去的話,但仍在窗前守著,但她直盯到夜深人靜,也沒瞧出個所以然不,只好嘀咕道「二少爺騙我」,回房睡去了。她雖沒瞧出甚麼來,仍舊不甘心,第二日起來,便去尋了幾名丫頭打聽,與冬麥流霞三人交頭接耳一時,面紅耳赤地跑了回來,掩上房門向林依道:「二少爺也不是甚麼好的。」

  林依奇道:「怎麼說?」

  青苗紅著臉將方纔聽到的消息講了一遍,原來昨日張仲微叫她們不要出去,乃是因為昨夜屋後擠滿了村中小子。

  林依不明白,問道:「他們來張家屋後作甚,我們房後並不見有人呀?」

  青苗的臉更紅了幾分,不敢大聲講,只湊到她耳邊小聲低語了幾句。原來那些小子們,是專程來聽張伯臨牆根的。林依聽了,也有些不好意思,但遠不到紅臉的地步,只道:「他們真夠無聊的。」

  青苗見她坦然,自己也放開了,話又多了起來,嘰嘰喳喳,將打聽到的新房內情景描述了一番,稱張伯臨進門先問李家小娘子姓甚名誰,語氣頗為不善,李家小娘的聲音倒聽不出喜怒,只稱她姓李名舒,出嫁前才取了個表字「伯舒」,張伯臨聽說她一介婦人,竟有表字,便讚了聲風雅,變歡喜起來。

  青苗講到這裡,突然停頓下來。林依正聽得入神,沒有細想,直接問道:「歡喜過後呢?」

  青苗的臉又紅了起來,嗔道:「三娘子問這作甚麼,他們新婚,嗔過之後還能作甚麼。」

  林依腦中情景浮現,也臉紅作一片,扭頭朝窗邊望,卻發現張仲微赫然立在外頭,她被唬得不輕,一下從椅子上跳了起來,似做錯事一般,手足無措站在那裡。

  青苗緊接著也瞧見了他,嚇得退後一步。正撞在床角上,疼得她直叫喚:「只記著關門,忘了關窗,該死,該死。」說著走去罵張仲微:「二少爺走路不帶響兒的?偷聽人講話算甚麼。」

  張仲微竟回罵道:「多嘴多舌的妮子,與三娘子瞎講甚麼,沒得帶壞了她。」

  林依仔細一想,青苗講的雖是張伯臨新房內的情形,但也沒甚麼見不得人的言語,不過是正常對話而已。這樣想著,她的心就定下來,護短道:「她又沒去瞧,只不過聽別人講的幾句而已,哪裡就帶壞了我。」

  青苗見主人護著自己,又恢復了精神,笑道:「別看二少爺罵我,說不準昨兒他就在那牆根兒底下。」

  林依盯著張仲微瞧,見他的臉居然紅了,驚訝道:「你真去聽了。」

  張仲微嘟囔道:「胡說,我是去趕他們。」

  林依想到他們兄弟情深,張仲微又老實,估計確是去做驅趕村中小子的活計,也不排除無意中聽到了些甚麼,因此這才臉紅了。

作者: plsboy    時間: 2014-9-8 01:22

第七十一章 李舒送禮

  張仲微一臉紅,氣氛變得尷尬起來,林依正想著講點甚麼,正房那邊傳來銅盆落地的聲音,?噹一聲,嚇了他們一跳。青苗最善打聽消息,不待吩咐就竄了出去,一會兒功夫就又回轉,道:「是大少爺房裡,洗臉盆翻了。」

  張仲微與林依不解,他們房裡有人侍候,怎會翻了洗臉盆,難不成是新婚小兩口乾架了?青苗吃吃地笑,原來昨日燈光昏暗,張伯臨未將李舒瞧清楚,今日早上起來洗臉,才發現李舒生得比他還黑,猛然間唬了一跳,這才將銅盆打翻了。

  張仲微不以為然道:「黑點有甚麼,鄉下娘子,哪個不黑?」

  青苗不知覺朝旁邊看了一眼,林依先前在麥田忙活,現在在稻田忙活,雖長相不差,但算不得白淨。

  她看著張仲微就笑了:「大少爺可不如二少爺這般實誠。」

  張仲微聽了這話,沖林依咧嘴一笑,扭頭跑了。

  這時李舒的嫁妝,正在朝院子裡抬,林依與青苗便仍立在窗前看熱鬧。一箱一箱又一箱,青苗掰著指頭,竟數不過來,笑道:「任嬸總與我吹噓二夫人的嫁妝如何如何多,我看還不抵這位大少夫人的零頭。」
  
  林依道:「不是一輩人,有甚麼好比,大少夫人的嫁妝,也是張家的物事。」

  任嬸也立在屋簷下看熱鬧,本遵著方氏吩咐,沒有去幫忙,此刻見林依的話,大呼有理:「既是張家的物事,我還客氣甚麼。」她將袖子一挽,就去喚楊嬸:「咱們把那箱籠,抬兩個去二夫人房裡。」

  楊嬸不願意,道:「哪有兒媳的妝奩,擱到婆母屋裡的,惹人笑話。」

  任嬸道:「月錢短了,新衣沒指望了,咱們不幫著二夫人撈些錢,你就等著餓肚子罷。」

  楊嬸也是深受二房無錢之苦,一思忖,反正丟人也是方氏丟人,與她們甚麼相干,於是就應了,與任嬸兩個,趁亂搬了一大一小兩隻箱子,抬到了方氏屋裡去。

  方氏見了箱子上扎的紅花,驚訝道:「這是媳婦的妝奩呀,你們怎麼抬到我這裡來了?」

  任嬸做個噤聲的手勢,悄聲道:「二夫人小聲些,咱們先將這兩隻箱子藏起,等到天黑,運去城裡當掉,換錢回來花。」

  方氏自詡書香門第娘子,哪肯做這等事體,斥道:「偷雞摸狗的事,你們也做得出來,還不趕緊還去。」

  任嬸勸道:「大少夫人已是張家人,拿嫁妝貼補家用,難道不應該?」

  這話方氏認同,陷入猶豫,任嬸瞧得她意動,繼續添火:「二夫人要不瞞下這兩隻箱子,就只能開口去向大少夫人討要……」

  她說得輕巧,李家的嫁妝,都是有數的,哪能叫你輕鬆瞞下來,她們把箱子搬走沒一會兒,錦書就發現少了數目,進去向李舒稟道:「大少夫人,方才任嬸與楊嬸來搬箱籠,我還道她們是來幫忙的,哪想有兩隻箱子不見了蹤影,定是她們抬去藏起了。」

  張伯臨方才見了李舒真容,已不知去了哪裡,只留李舒獨坐,她側頭問道:「當真?」

  錦書就遣了個小丫頭去打探消息,那小丫頭大概也是訓好了才帶來的,輕手輕腳繞到屋後,手沾唾沫將方氏臥房的後窗紙戳了個小洞,朝裡一看,地上赫然兩隻箱籠,正是李舒的嫁妝。

  錦書聽得回報,道:「大少夫人,我去討。」

  李舒擺手,想了一時,道:「備禮,我去瞧瞧二夫人。」

  錦書一愣:「早上才拜見過……」

  李舒不悅道:「身為兒媳,本就該在婆母跟前侍奉,這還分回數?」

  錦書垂頭,忙去開箱翻尋,挑了幾樣出來,擱在托盤裡,捧來與李舒瞧,問道:「大少夫人,可使得?」

  李舒就著她的手看了看,一件玉雕的如意童子,一對青白釉瓜稜小罐、一方方池帶蓋歙硯,她皺眉道:「你這挑的都是些甚麼亂七八糟的禮?二夫人可是我婆母,不可怠慢。」

  錦書不解:「我聽聞二夫人乃是出身書香門第……」

  李舒嘴角有一絲不明意味的笑容,打斷她道:「換了,取幾樣金首飾,好衣料拿幾批。」

  錦書便將托盤撤下,另取了一對彎鉤金耳環並一匹桃核文錦。李舒嫌少,錦書道:「鄉下婦人眼皮子淺,大少夫人莫要把她胃口養大了。」

  李舒斥道:「她是我婆母,你再這樣不敬,就到外頭跪著去。」

  錦書忙閉了嘴。

  李舒雖斥她,卻也沒再提禮少的事,命她取個精巧小錦盒將金耳環裝了,與文錦一起捧著,隨她去見方氏。

  那兩隻箱子,還擱在屋中,方氏見了她,就有些不好意思,卻又不肯服軟,便道:「我進張家門時,不等婆母開口,就自獻了幾畝田出來貼補家用。」

  李舒命錦舒將禮物放到桌上,笑道:「媳婦哪能與婆母相提並論,自然是比不上的。」

  方氏被捧高,啞口無言,但看了桌上的厚禮,又生不起氣來,臉上的笑,也壓不下去。

  李舒指了地上的箱子,又道:「都怪媳婦不謹慎,忘了與任、楊兩位嬸子說明,這兩隻箱籠裡,裝的乃是下人的物事,她們方才要洗漱,遍尋不著臉盆等物,著急來問,我這才得知弄混了。」

  下人的物事都不放過,方氏臉面,這回丟大了,她狠瞪任嬸一眼,罵道:「作死的下人,看我怎麼罰她。」

  李舒忙道:「全是媳婦疏忽,怪不得任嬸,只望二夫人將箱子還我,我那幾個丫頭,還等著洗臉。」

  方氏的臉,止不住地就紅了,忙揮手叫任嬸與楊嬸幫李舒把箱子搬出去。

  任嬸搬完箱子回來,感歎道:「這位大少夫人好生厲害。」

  方氏正在開錦盒欣賞金耳環,聞言隨手一盒子丟出去,砸在任嬸鼻子上,怒罵:「不長眼的下人,害我丟這樣大的臉。」

  任嬸鼻子脆弱,兩道血水淌了下來,她一面伸手去捂,一面叫道:「二夫人,我是一心為張家打算,她再有錢又如何,全家大小一應開銷,還是從你這裡出。」

  方氏還是罵:「她送的這兩樣禮,不值錢?」

  任嬸更委屈,道:「若不是我將她箱子抬了來,她壓根兒就不會進二夫人房門,又何來送禮一說?」

    方氏一琢磨,還真是這個道理,李舒確是為了討回笛子,才送了這兩樣禮來,不然早上奉茶時,怎麼不見動靜。她想通關節,就又笑了,親自翻了塊帕子丟給任嬸擦鼻血,笑道:「你是個忠心的,行事也不錯,往後還得這樣辦。」

  任嬸見她想轉過來,也笑了,道:「二夫人英明,就是該壓著她些,她才肯出力。」

  她鼻子還是血流不止,不敢再停留,告了個罪,退出去尋藥草來塞鼻子。不想楊嬸已在外頭候著,見她出來,忙將她拉至一旁,將一包鐵錢遞與她道:「方纔大少夫人將我喚了去,說累我們受了委屈,抓了一把錢與我們壓驚。」

  任嬸立時打開數了數,只有一百來文,她又驚又喜,不顧才剛攛掇過方氏彈壓李舒,歌功頌德道:「大少夫人真真是好人,菩薩心腸……」

  楊嬸還不瞭解她性子,白了一眼過去,道:「省省罷,我正後悔被你拉下水,不該去搬那箱籠,惹來大少夫人記恨。」

  任嬸也有些後悔,早曉得李舒是這般大方之人,就不去招惹她了,巴結巴結討個賞錢,多好的事。她心裡後悔,嘴上卻不服軟道:「幸虧我叫你一起搬箱籠,不然這賞錢,就只有我的,沒你的份。」

  說著,說著,那鼻血又流了出來,楊嬸叫了聲「哎喲」,問道:「二夫人砸的?」

  任嬸小聲罵了幾句,點頭道:「除了她還有誰。」

  楊嬸拉了她到偏房,一面幫她止血,一面笑話她:「可惜我不是二夫人陪嫁,討不了這好。」

  任嬸嘀咕道:「你以為我願意?」

  正說著,錦書在門口問道:「兩位嬸子,咱們家可還有空房?」

  任嬸與楊嬸才拿過李舒的賞錢,不敢怠慢她的貼身丫頭,連忙起身相迎,一個搬凳子,一個倒茶水,問道:「幾間空著的偏房,不是指給你們瞧過的?」

  錦書道:「有兩間堆著糧,只一間空的,哪裡夠用?」

  原來因李家不曾來鋪房,不曉得婚房尺寸,家什打多了,根本放不下。家什都放不下,那些箱籠自不必說,將僅剩的一間空屋擠了個滿滿當當。

  楊嬸出去看了一回,疑惑問道:「那屋子夠大,不是將箱籠都堆下了麼。」

  錦書好笑道:「我們大少夫人帶了兩房下人來,還有大小丫頭共四名,昨日那間屋子就住不下,有人睡在地壩上,今兒屋子被嫁妝佔了,更是沒住處了。」

  任嬸與楊嬸聽得咂舌,沒好意思說她們看那些人穿得光鮮,還以為是送親客,轉眼要回去的,沒曾想竟是和她們一樣的下人。
第七十二章 一碗雞湯

  錦書又問了幾句,聽說確是沒空屋,便去回報李舒,抱怨道:「還說張家是村中大戶,連個下人房都沒得。」

  一個媳婦子發愁道:「這可怎生是好,學楊嬸一家,到旁邊搭個茅草屋?」

  李舒因早上張伯臨嫌她黑,正在細細塗粉,待得變白了,才道:「甚麼大不了的事,咱們蓋個屋便得。」

  錦書高興道:「極是,鄉間不比城裡,買地蓋房,便宜得很,咱們去與裡正講一聲兒,明日就開工。」

  李舒取了螺子黛,重新畫了眉,道:「別忘了我如今頭上有婆母,凡事要以她為先。」

  錦書忙道:「這個容易,我去問。」

  她待得李舒點頭,便朝方氏屋裡去了。方氏已將李舒送的彎鉤金耳環戴到了耳上,正對著銅鏡左看右看,見錦書進來,高高興興地招呼她道:「有事?」

  錦書見她這般猴急試耳環,打心裡有些看不起她,道:「大少夫人陪嫁來的下人沒得屋住,咱們打算在旁邊再蓋一棟,特來問二夫人的意思。」

  方氏以為李舒打算讓她出錢,臉上笑容立失,道:「幾個下人而已,哪消特特蓋棟屋,搭個茅草房便得。

  錦書暗罵,我們李家下人吃穿用度,可比你張家夫人好太多,能叫你如此作踐。她心裡罵著,臉上卻堆了笑出來,道:「大少夫人可不止想蓋下人房,乃是要蓋個大院子哩,到時一家人都搬去住大屋,現在的院子就改作下人房,豈不美哉?」

  原來張家主人住的院子,只配與李家下人住,方氏有些不高興,正要開口斥責,任嬸已然出聲:「大少夫人真真是賢惠,才進張家門就想著替夫家蓋房子。」說完又恭喜方氏:「二夫人有福氣,娶了個好兒媳。」

  方氏被這話激著,不好再講甚麼,只得沖錦書點了頭。待錦書離去,她立時罵任嬸:「那妮子話中有話,你聽不出來?」

  任嬸十分地不解:「咱們不消出錢,就有新屋住,二夫人為何不高興?」

  通常情況,都是別人與方氏有理說不清,這回輪到她自己有這種感覺,揮手將任嬸趕了出去。過了會子,楊嬸來請示中午做甚麼菜。方氏正窩火,不耐煩道:「這等小事,還來問我。」

  楊嬸道:「大少夫人才進門,當做幾個好菜。」

  方氏見她們一個二個都替李舒說話,氣不打一處來,先將楊嬸罵了一通,斥道:「桌上不許見葷腥,地裡有甚麼,就吃甚麼。」

  楊嬸不敢頂嘴,忙應了,朝門口走。

  方氏卻叫住她,將李舒要蓋新屋一事講與她聽,又問:「你覺著此事如何?」

  楊嬸一家,住的是茅草屋,若李舒蓋了新屋,她就能住正經院子,哪有不願意的,立時笑道:「這是好事呀,不消二夫人花一文錢,就有新屋住。」

  方氏聽她說辭與任嬸一般,臉色愈發沉了下來。任嬸審時度勢,忙道:「二夫人你想想,待得新屋蓋好,搬過去的只有咱們二房一家而已,大房還是要住舊屋,往後你在大夫人面前,可就高了一頭了。」

  方氏不曾想到這一層,聽了這說辭,心情馬上好起來,讚道:「我看你比楊嬸強些。」

  楊嬸見她臉色陰轉睛,鬆了口氣,趁機退了出去,上菜園子拔菜做飯。

  錦書將方氏同意蓋屋的事報與李舒知曉,又道:「我瞧著二夫人是不大樂意的樣子呢。」

  李舒自小就由錦書服侍,對她知根知底,聞言馬上看了她一眼,道:「免費住屋,哪有人不願意的,定是你講了不中聽的話。」

  錦書忙把頭一垂,不敢再作聲。

  李舒命人取了張圖紙來,道:「我早就料到鄉下房屋住不慣,因此帶了圖紙來,你先拿與二夫人瞧瞧,明日再尋工匠,盡快蓋座五進大宅來。」

  錦書接了圖紙,依言又去尋方氏。方氏看也沒看,只問得是五進宅子,馬上搖頭道:「不成,村裡沒人這樣蓋房,就蓋個三合院兒便得。」

  錦書道:「女眷得住在內院,怎能輕易讓人瞧見?」

  方氏不悅道:「那裡你們城裡規矩,鄉下哪有這顧忌,你蓋個深宅大院,我怎好見佃農?再者農忙的時候,家裡女人都是要下地去盯著的,哪由得你躲在屋裡享清福。」

  錦書想頂嘴,又記得李舒的話,只好拿了圖紙回房,將方氏意見轉述給李舒。李舒驚訝道:「農忙時還要下地?」

  一個媳婦子曾經種過地,道:「有佃農呢,不消大少夫人親自勞作,在旁盯著便是。」

  錦書問道:「大少夫人,咱們到底是蓋五進院子,還是三合院?」

  李舒歎道:「入鄉隨俗,既是村裡都蓋三合院,咱們也蓋這樣的罷。」

  錦書便喚了管事來,叫他去城裡尋人另畫個圖紙,順便將工匠尋著。

  中午吃飯,二房桌上除了蘿蔔,就是白菘,當真是一點肉星子不見,偏生大房宰了雞,燉了一鍋雞湯,那味道香噴噴,擋也擋不住,直傳到二房飯桌上來。因兩家的廚房緊挨著,李舒還以為是二房宰了雞,便問:「既是燉了雞,怎不端上來?」

  方氏黑著臉道:「你既羨慕別個吃雞,乾脆去大房過活。」

  張梁對她的態度很不滿意,想敲她一筷子,又礙著小輩在場,只好將她瞪了一眼,道:「咱們家不是也有雞,怎麼不宰一隻來與兒媳吃?」

  方氏見他明目張膽護著李舒,火冒三丈,將筷子一摔,道:「那雞是留著下蛋的,能說宰就宰?」

  張伯臨見他兩個當著新婦的面吵架,直覺得丟人,將頭朝飯碗裡埋了埋。李舒在娘家,都是男女分開吃飯,與父親同桌的機會都少,今兒桌上又有公爹,又有小叔子,她已覺得尷尬,再逢上公婆夫妻吵架,更是有些手足無措,不知要如何勸架。

  只張仲微一人置身事外,匆匆扒了幾口飯,道了聲「吃飽了」,溜了。

  張伯臨羨慕望他背影,突然覺得還是不成親的好。

  李舒見張伯臨端坐不動,便悄聲道:「官人,你勸勸罷。」

  張伯臨愣了愣,才反應過來這聲「官人」喚的是他,道:「管那許多作甚,吃你的飯。」

  李舒曉得他嫌自己黑,但還以為他會看在李家份上,待她客氣些,沒想到他隨便一句話,口氣就這樣沖,不禁有些難過,垂下了頭去。

  錦書見張梁與方氏越吵越歡,沒個消停,便悄悄將李舒袖子扯了扯,小聲道:「大少夫人,咱們回房去罷。」

  李舒才在張伯臨那裡受了委屈,也懶得顧及旁的,真個兒起身朝正吵架的張梁夫婦福了一福,回房去了。她雖有算計有手段,到底才十七歲,又是新婚,乍一受官人的氣,除了傷心,還是傷心,於是獨坐妝台前落淚,任錦書勸也勸不住。

  突然小丫頭來報:「大少夫人,林三娘屋裡的青苗來了。」

  李舒忙將淚擦了,匆匆補粉,錦書在旁小聲提示:「林三娘是二少爺未過門的媳婦,家中父母雙亡,現租了大房的屋子住著,青苗是她丫頭。」

  李舒微微點頭,補好粉,命小丫頭請青苗進來。 

  青苗雙手捧著一隻大碗,笑道:「我們三娘子向大夫人買了隻雞請大夥兒雞,叫我與大少夫人也端一碗來,大少夫人吃慣了山珍海味的人,可別嫌棄我們菜食粗鄙。」

  李舒忙道:「哪裡話,感激還來不及。」

  錦書笑道:「你們三娘子倒大方,不像我們桌上,連肉渣子都見不著。」

  青苗不信,道:「二夫人養的雞,足有大房兩倍多,廚房頂上掛的臘肉,還有好幾塊呢,怎會沒得肉吃。」

  錦書心內立時明瞭,今日飯菜,是方氏故意為之,她正要為李舒鳴不平,李舒先開口,向青苗道:「替我謝你們三娘子。」說著叫錦書抓了把錢與她。

  青苗袖了錢,歡天喜地回房,邊數邊與林依道:「這位大少夫人真大方,隨手就是一把,數也不數。」

  林依笑話她道:「特特留給你自己數的撒。」

  青苗專心數完,高興道:「三娘子,有五十一文。」說著把錢遞了過去,「你收著。」

  林依不接,道:「你自己藏起罷,我沒錢打賞你,已過意不去,哪還好意思要你的錢。」

  青苗執意塞到她手裡,道:「三娘子事事都替我想到了,我要了錢也沒處花,還是你拿著。」

  林依想了想,道:「那成,我幫你收著,攢著作嫁妝。」

  青苗羞了,扭身道:「三娘子別光顧著說我,你的嫁妝在哪裡?」

  到目前為止,林依只想過如何餬口,如何安身立命,還真沒考慮過嫁妝的事情,聞言就愣了愣,慢慢道:「有理,是該打算打算。」

  青苗馬上捧了賬本來,道:「那你趕緊算算。」

  林依奇道:「你何時對我的嫁妝感起興趣來?」

  青苗朝外一指,道:「耳房裡堆的,全是大少夫人的嫁妝,到時你們是妯娌,就算攢不了她那樣多,也不能差太遠,不然叫人說笑。」

作者: plsboy    時間: 2014-9-8 01:23


第七十三章 林依送面

  林依真翻開賬本看起來,青苗也探頭瞧了幾眼,無奈看不懂林依的「暗記」,只好走去倒了杯茶,擱到她手邊。

  林依如今共有水田二十三畝,現錢一百餘貫,她只孤身一人,按說這份身價,還算得過去,但若做嫁妝,就嫌單薄了些。這二三十畝田,種的全是稻子,一年最多能賺回五十來貫,林依歎氣:「速度太慢了些,確是得另想生財之道。」

  青苗從後窗瞧外面,黑七郎正忠心耿耿守在菜地旁,她托腮想了一會兒,道:「咱們住在鄉間,除了種地養牲畜,還能做甚麼?這菜地的菜,能賣一些,豬圈裡的豬,再過幾個月也能賣了。」

  林依合了賬本,道:「賣菜的事,你看著辦罷,這才幾顆菜,成不了事。豬只養了一頭,還是留著年底殺肉吃罷,吃不完的再賣。」

  她說著說著,腦中浮上念頭,養豬倒是真比種糧合算,種糧賺的錢雖多,但需要分與佃農三成,總體算下來,一頭豬賺到的錢,幾乎與一畝地的收益相等了,不過若為了賺錢而多多養豬,光靠餵豬草肯定是不行的,一來養不到最肥,二來長得不快……

  她正想著,青苗突然道:「不知大少夫人怎能那般有錢,竟有能耐重新蓋棟屋。」

  林依驚訝道:「當真?」

  青苗便將李舒下人太多,沒得屋住一事講的,又道:「二夫人已同意了,聽說明日就動工。」

  這樣快?真是錢多好辦事。林依起身,在屋內來回走了幾趟,問青苗道:「你方才去送雞湯,可見著了大少夫人?」

  青苗笑道:「自然見著了,不然賞錢怎麼來的?」

  林依又問:「你看大少夫人如何?」

  青苗仔細回想:「瞧著挺和氣的,只眼圈紅紅,像是才哭過。」

  林依想起吃飯時,隔壁有張梁與方氏的吵鬧聲,想必李舒哭泣,與此有關。她聽青苗說李舒並未吃午飯,又見屋裡還剩有半袋子白面,遂舀了兩碗,端去廚房把面和了,?了麵條,下了一大碗雞湯麵,又尋了個托盤裝了,命青苗捧著,前去李舒房裡。

  李舒正在就著點頭喝雞湯,見有人來,後面跟的是青苗,便問錦書:「這是林三娘?」見錦書輕輕點頭,便擱了手中點頭,起身相迎,笑道:「偏了三娘的雞湯,不及去道謝。」

  林依亦笑:「甚麼好物事。」說著叫青苗將碗端上前,道:「又與你下了碗麵,別嫌棄。」

  李舒忙命錦書去接,錦書笑道:「我們大少夫人正抱怨點心甜膩,雞湯又是鹹的,不對味呢。」

  李舒請林依坐了,笑道:「可不是,三娘子真知我心事,這就將面送了來。」

  林依細瞧她臉上,仍舊同昨日一樣,擦了厚厚的白粉,眼角也與青苗講的一樣,泛著紅。她與李舒客套幾句,道:「你趁熱吃麵罷,我改日再來瞧你。」

  李舒起身再謝,叫錦書送了她出去。錦書回轉後笑道:「這林三娘倒是曉得討好未來大嫂。」

  李舒奶娘甄嬸,正巧也在屋內,聞言道:「我可聽說林三娘,是連二夫人面子都不賣的。」

  錦書道:「我也正奇怪,她明明是二房家的媳婦,怎到大房那邊租房住,想必是與二夫人不和。」

  一個媳婦子笑道:「甚麼媳婦,二夫人不想讓她進門呢,你們竟是不知?」

  「為何?」錦書與甄嬸齊齊問道。

  那媳婦子道:「還能為甚麼,嫌貧愛富唄。」

  錦書與甄嬸道:「這二夫人真真是有趣,別個窮了,她不願要,咱們大少夫人有錢,她還是沒好臉色,真不知甚麼樣的人物,才入得了她老人家的法眼。」

  李舒邊吃麵,邊聽她們說著,待得吃完,讚道:「林三娘手藝不錯。」錦書瞧了瞧她神色,自走去將那方方池蓋歙硯又取了出來,道:「聽聞林三娘是識字的,最愛寫寫畫畫。」

  李舒一笑:「你倒是個機靈的。」

  錦書見她笑了,就將那硯包起來捧起。甄嬸上前把李舒扶了,一主二僕,後頭還跟著兩個捧手帕的小丫頭,朝林依屋裡去。

  林依似曉得她要來,正在房裡坐著,起身相迎,命青苗倒茶。李舒將方池帶蓋歙觀遞與,猶道禮太簡薄。林依不接,道:「我不過與大少夫人做了碗麵條而已,這禮太厚重,我哪裡敢收。」

  李舒執意要送,道:「你與他們不一樣。」

  林依正琢磨這話的意思,李舒問道:「林三娘在這裡住了多久了?」

  林依答道:「自十歲被老太爺接來,至今是第四個年頭。」

  李舒道:「你今年十三?那我比你虛長四歲。」

  說話間,窗外傳來黑七郎的吠叫,林依道:「是我養的狗,看著菜園子。」

  青苗朝窗外一看,氣道:「是任嬸,早上才來摘了菜,這會兒又來。」

  李舒奇怪,問錦書道:「我們家沒種菜?」

  錦書搖頭稱不知,青苗忿忿道:「怎麼沒種,愛佔便宜罷了,幸虧黑七郎聰敏,來的回數多的,就曉得咬她。」

  李舒明白了大意,笑道:「你家的狗,倒是靈性。」

  林依聽見狗叫聲小了下去,料得任嬸未得逞,就露了笑臉。李舒不禁皺眉,這一家子,怎麼都這般愛佔小便宜,先是想瞞她嫁妝,這會兒竟連幾顆菜,都要去別人家菜園子裡摘。

  她起身朝林依桌上瞧了一回,讚了聲:「林三娘好雅致。」又問:「我初來乍到,不知二夫人脾性,生怕服侍的不周到,惹了她生氣,你既在張家住了這些年,想必是清楚的,可否與我講一講。」

  林依笑著望她:「二夫人心腸還是好的,就是性子急了些。」

  李舒苦笑著,將午飯時張梁與方氏吵架一事講與她聽,道:「我不討婆母歡心呢。」

  林依好笑道:「你大可不必為此事傷心,這院子裡,還真沒誰能討她老人家歡心的。」

  青苗也笑:「就是她的陪嫁任嬸,今兒才被她砸到流鼻血呢。」

  李舒唬了一跳,她生於大家,平常夫人小娘子們,就算要罰人,也是文文靜靜地罰,哪有伸手就打人的。她聽了林依這話,發現方氏的手段,與她根本不是一個套路,不禁真忐忑起來。

  林依將她神色瞧在眼裡,安慰她道:「你有甚麼好擔心的,娘家擺在那裡,二夫人不能拿你怎樣。」

  青苗插話道:「不像我們三娘子命苦,二夫人無事也要來欺負欺負她。」

  李舒驚訝道:「你又不必在她面前立規矩,為何要欺負你?」

  那些個事體,人人都曉得,也沒甚麼好瞞的,青苗看林依沒有異色,便一件一件與李舒道來。

  李舒越聽越心驚,原來自己這位婆母,是說動手就動手的人,放雞啄菜園這等小兒行徑,她也肯做。

  林依笑道:「你莫聽青苗誇大其詞,哪有這般嚴重,都是有驚無險。」

  她越是這般輕描淡寫,李舒越發信了,暗自感歎前路艱難,但嘴上卻道:「日後我定當更加心服侍,不讓二夫人挑出錯來。」

  林依若沒聽說過李舒送禮討回嫁妝一事,肯定就信了這話,但青苗打探消息的本事,不亞於李家幾位,早就將事情元末講與她聽了,因此她此時一聽李舒這話,就曉得是假的,這位大少夫人,可不像她面兒上現的那般溫良淑德。

  不過她與李舒,目前毫無利害關係,倒是有個共同討厭的對象方氏,想必還講得上話。

  李舒大概是差不多的想法,且有幾分拉攏她的心思,道:「我從雅州,也帶了些俗物來,三娘子若是缺甚麼,儘管找我要去。」

  林依忙謝她好意。李舒又問了幾個有關方氏的問題,起身告辭。

  青苗直到李舒離去,也沒聽出她們談到甚麼實質性的話題,不禁疑惑:「三娘子特特與她送面,她又特特來回禮,怎麼就只扯了些閒話?」

  林依如此行事,自然是有用意的,一來是示個好,表明自己態度,二來是想瞧瞧李舒與方氏關係如何,怕她幫著方氏欺負自己。不過這些,方才都已問過了,因此她奇道:「不然還要講甚麼?」

  青苗道:「怎麼著也得哭哭窮,叫大少夫人接濟咱們一把,那樣你的嫁妝就不愁了。」

  林依正色道:「快把你那念頭收起,自己有手有腳,為何要靠別個。」

  青苗見她嚴厲起來,嚇得縮了手腳,喃喃道:「三娘子息怒,我再不敢那樣想了……」

  林依曉得她還是勤快肯幹的,是她認錯,也就緩了神色,道:「你也別著急,賺錢的事,我已有主意。」

  青苗眼一亮,問道:「我就曉得我家三娘子最能幹,快與我講講,你要種甚麼賺錢?」

  林依笑道:「確是要種甚麼,一去向大夫人討種子,二去學大少夫人蓋屋子。」

  討種子?蓋屋子?青苗聽得雲裡霧裡,追著問詢,偏偏林依要賣關子,就不告訴她,急得她撓腮抓耳,一個下午無心其他。
第七十四章 消息走漏

  林依既是想出了生財之道,便一刻也不肯耽誤,先去楊氏房裡,詢問道:「大夫人的占城稻種,可有下地?」

  楊氏正在佛龕前敲木魚,見她來了,忙停了手,請她到桌前坐下,答道:「蜀地肥沃,米好,占城稻恐怕無人肯吃,因此沒種。」

  林依道:「大夫人將種子留著也無用,何不賣與我?」

  有錢賺,楊氏自然是肯的,但卻疑惑:「你種了來作甚?」

  林依笑道:「好歹是門糧食,做甚麼不好?」

  楊氏贊同道:「占城稻雖粗糙,但旱地能種,你種來也不算虧。」

  林依道:「可不是,好些的水田,實在太貴,還是旱田便宜。」

  一個願賣,一個願買,便來商議價錢,楊氏道:「我們家幾口人,每日吃的都是你地裡的菜,卻還收了你一份飯食錢,本就過意不去,哪裡還好意思收稻種錢。」

  菜蔬一事,確是楊氏一家佔了便宜,於是林依就不客氣,收了流霞與田氏抬出來的一筐稻種。楊氏教她道:「這是寒占,本該七月種,九月收,現下雖遲了幾日,但也差不離,你趕緊買幾塊地種了去。」

  林依謝過她,請了流霞幫忙,將稻種抬回自己屋裡。青苗見了,驚訝道:「這時節還能種甚麼稻子?」

  林依將占城稻的好處講與她聽,又叮囑她口風嚴些,再才遣她去城裡尋丁牙儈,托他買地。旱地極好買到,沒出三天,丁牙儈就傳了消息來。林依留青苗在家,親自去城裡商談各色事項。丁牙儈道:「旱地不值錢,兩貫錢一畝,許多人爭著賣。」

  林依吃驚,這樣說來,水田的價格竟是旱地的二十倍?丁牙儈解釋一番,她才恍然,水田對灌溉條件要求高,方圓無水,就墾不得田,旱地卻沒這個限制,隨便哪裡都能墾荒。

  自上次她租過地,丁牙儈已習慣她的種田方式與他人不同,問也不問她買來作甚,只道:「你要買幾畝?」

  兩貫一畝,實在是便宜,林依心癢癢,無奈還要留買地蓋房的錢,且占城稻種也不夠多,於是最後只買了二十五畝。

  田已買得,但這回她卻未雇佃農,只與青苗兩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歸,如此起早貪黑忙碌了好幾日,終於將占城稻全部種完。因她未種過占城稻,對稻種出苗數量的估算有偏差,待得種子種完,地卻還剩了三畝,林依望著空地犯愁:「這種點甚麼好,總不能荒著。」

  青苗嘟囔道:「三娘子神神秘秘,種這麼些旱稻,到底要作甚。」

  林依笑道:「怕你嘴不嚴,才沒告訴你。」

  青苗頓足道:「我哪裡誤過三娘子的事。」

  林依仔細回想,還真沒有,連忙道歉,將她想以占城稻來養豬一事講了。青苗還不信,道:「唬人,既是要養豬,蓋屋作甚麼。」

  林依奇道:「不蓋豬圈,怎麼養?」

  青苗不以為然:「幾頭豬而已,搭個茅草屋便得,難不成還要蓋磚瓦房?」

  林依並不解釋,只問:「咱們現在豬圈,為何要時時鎖門?」

  青苗恍然大悟,蓋嚴實的豬圈,乃是為了防小人,看來黑七郎又有事做了,她指了那幾畝空田道:「既是要養豬,何不種幾畝苜蓿,豬能吃,人也能吃。」

  林依沒吃過這個,驚訝道:「這個也能吃?」

  青苗連連點頭:「把那嫩芽掐下來拌一拌,可好吃哩。」

  林依點頭道:「那成,就種苜蓿罷。」

  青苗賺錢之心,比林依更盛,立時拉了她回家取錢,進城買苜蓿種子去了。此時李舒新蓋的屋已動工,林依洗淨了手臉,到院側看熱鬧,張家下人,還有幾個鄰居,都在這裡幫忙蓋房,楊嬸亦在其中,見了她,招呼道:「三娘子快來,這裡做一天活兒,大少夫人把五十文工錢哩。」

  在鄉下,一天掙五十文,確是不少,林依朝左右望望,問道:「你放著正經活兒不做,到這裡搬磚,不怕二夫人責罵?」

  楊嬸撇嘴道:「你以為她白放我來麼,我與任嬸兩個,在這裡做活,她那裡就不給我們發月錢。」

  林依笑道:「反正你那月錢,也沒幾個。」

  楊嬸道:「可不是,還時常拖著不發。」

  任嬸過來,與楊嬸一道抬那磚筐,問林依道:「三娘子日日朝地裡跑,作甚麼呢?」

  林依扯謊道:「佃了別人家幾畝地種,不然吃甚麼。」

  任嬸面露同情,嘖嘖了幾聲,講出來的話,卻不甚中聽,楊嬸要罵她,林依只當沒聽見,繞到院子後面瞧了一會兒,暗自把蓋豬圈的地選定。

  晚上,青苗將苜蓿種子買了回來,第二日兩人起了大早,到田里把種子撒了。忙完田間的事,她又去了李舒房裡,閒話間打聽到了如何辦理買地蓋屋的各項手續。

  謹慎起見,她並未親自辦理,只遣了青苗前往裡正家,但蓋房不比買地可以靜悄悄的,待得破土動工,村裡就有人在議論:「聽說那屋是林三娘的?她怎能蓋屋,是不是立了女戶?」

  閒話總是傳得飛快,轉眼就到了方氏耳裡,她十分驚訝,馬上喚了任嬸來問:「林三娘立了女戶了?我怎麼不知?你趕緊去打聽打聽。」任嬸正在幫李舒蓋屋掙工錢,這一去打聽,可要耽誤半天工,因此她極不願意,磨蹭道:「不過立戶,值甚麼,就算立了又怎地。」

  方氏到底當了幾十年家,想得多些,斥道:「你知道甚麼,她立了女戶,就能買田,還不趕緊去打聽打聽,她上回賣菜賺的錢,是不是全換作了田地?」

  任嬸一愣:「若真換作了田,那她家當可不好。」

  方氏眼一瞪:「休要廢話,趕緊去。」

  任嬸想到林依可能是有錢的,心思就活動起來,連忙行動,先去青苗那裡套話,可惜青苗是見了她就啐的,根本不讓她近身。任嬸無法,眼珠一轉,想起楊嬸與林依素來交好,忙重回蓋房工地,問她道:「聽說咱們院兒後蓋的屋,是林三娘的?」

  楊嬸道:「我只聽人這樣說,是不是的,沒去問。」

  任嬸慫恿她道:「那你還不趕緊去問問。」

  楊嬸警惕起來,道:「你打聽這個作甚,就算是她的,也與你沒干係。」

  任嬸笑道:「你想哪裡去了,我是想,若那屋子是她的,咱們去與她幫忙呀。」

  楊嬸仍舊狐疑:「你有這般好心?你不是一向與她不對付的?」

  任嬸大呼冤枉,道:「哪回不是二夫人指使我幹的,主人吩咐,你敢不從?」

  楊嬸曉得她是個壞心腸,但這話也有些道理,便道:「先把今日的活兒做完,晚間我再去問。」

  任嬸大喜,抬筐時格外往自己這邊扯了扯,好叫楊嬸輕鬆些。

  晚飯後,楊嬸真朝林依屋裡去。林依又要照管田里,又要盯著蓋屋,累了一天,正倚在床邊閉目養神。楊嬸不願打擾她,正欲回轉,青苗輕聲問道:「有事?」

  楊嬸道:「無事,問問後頭蓋的屋,可是三娘子的。」

  林依聽見是楊嬸的聲音,便睜了眼,起身請她進來坐。青苗提壺倒了盞茶過去,道:「你聽哪個講的?」

  楊嬸實話實說道:「下午聽任嬸說的。」

  外頭傳言,林依也曾聽到過幾回,不過立戶,甚至買田,遲早是瞞不住的,傳開了也就傳開了,她只擔心養豬後,有人欺她孤身無援,要來搗亂。她曉得楊嬸待她好,便將這疑慮道與她聽。

  楊嬸驚訝道:「外頭傳說你立了戶,買了田,竟是真的?」

  林依苦笑道:「實不相瞞,確是置一些薄產,正擔心有人來勒索呢。」

  楊嬸卻大笑:「三娘子聰敏人,怎這事兒犯了糊塗?」

  林依奇道:「怎麼說?」

  楊嬸將正房方向指了指,道:「要是二夫人曉得你有錢,不消你說得,自遣人幫你看田看屋擋潑皮,哪消你操半點心。」

  青苗歡喜道:「是這個理,咱們怎沒想到。」

  林依確是需要人庇護,備選人等到,只有張家大房或二房,而張家大房如今敗落,人丁也稀少,自身尚且顧不來,哪有能力護她;張家二房倒是強些,但那方氏……林依一想起就直搖頭:「我這點子產業,二夫人哪裡瞧得上眼。」

  楊嬸嗤道:「那是她自己心太高,也不瞧瞧,她如今只得六十畝地,屋少了一半,下人的月錢都發不出來,真不知她哪來的臉面嫌棄你。」

  怎辦?是向方氏示好,尋求保護,還是等著潑皮無賴上門勒索?林依沒猶豫多大會兒,就選擇了前者。

  青苗見她拿定了主意,卻又長吁短歎,忙安慰她道:「今時不同往日,我們如今是下戶,二夫人也是下戶,她憑甚麼瞧不起咱們,憑甚麼要刁難?」

  楊嬸也附和:「正是,巴結還來不及。」

  好不好的,也只有這一條路,要怨就只能怨走漏了消息,林依歎了口氣,吩咐青苗道:「你明日進城去,備一份禮,我要去拜見二夫人。」

作者: plsboy    時間: 2014-9-8 01:23

第七十五章  林依送禮

  第二日,青苗依照吩咐,去城裡買回幾樣禮品,交由林依,提去見方氏。方氏昨日才聽過任嬸稟報,已知林依立戶蓋屋之事確鑿,正琢磨如何去敲一槓子,就見她自個兒來了,不禁又驚又喜。

  任嬸頭一回主動對林依展了笑顏,慇勤迎她進來,不待方氏吩咐就麻溜兒的倒茶,厚著臉皮道:「三娘子賺了錢,也提攜咱們些。」

  這是在指責張家沒讓她賺到錢?方氏聞言就有些不喜,揮手叫她退後侍立,自上前朝林依對面坐了,卻不看她,先打量桌上禮物。幾個紙包,裡頭大概包的是吃食,一匹緞子,不算上好,方氏才收過李舒的好禮,就有些瞧不上這兩樣,不冷不熱問道:「林三娘所來何事?」

  林依瞧方氏臉上有不屑,心知是嫌禮薄,其實不是她不願意送,只是先後又買田又蓋屋,她手頭確是所剩無幾,勻不出多少錢來備禮物。她想了想,依著方氏性子,若不給個想頭,她是不會應允的,於是道:「我蓋的屋子,是要用來養豬的,二夫人願不願意入個股?」

  方氏不知入股為何意,林依解釋道:「待得豬肥出欄,賣得的錢,我分二夫人一成。」

  方氏自家已沒了豬,別說分錢,就是年底分也幾塊肉過年也是好的,她心裡想要,嘴上卻道:「養豬不得費糧食,還要買豬仔,我可沒得錢。」

  林依猜到她要講這話,道:「不消二夫人出一文錢。」

  方氏真歡喜起來:「當真?」

  林依道:「二夫人若是不信,咱們可立個契約。」

  方氏向來是得寸進尺之人,得了一成,就想要兩成,在那裡磨磨蹭蹭不肯答應。林依太瞭解她為人,當即道:「若是二夫人願意出一半的錢買豬仔,我情願股份分你三成。」

  方氏連下人月錢都開不出的人,哪有錢來買豬仔,聽了這話,才打消了再討一成的念頭,命任嬸取了筆墨來,要與林依簽個白紙黑字的契約。

  林依道:「養豬辛苦自不必說,尤其怕人來偷,我那豬圈不在院內,白日裡倒還罷了,就怕晚上有人下手。」

  方氏不甚在意,隨手將任嬸一指:「既是合夥,我也出一份力,夜裡叫她們輪流盯著。」

  任嬸聽了這話,臉上立時就變了。

  林依看在眼裡,心道,豬圈夜裡的確需要人看守,雖有黑七郎,到底不及人好使,不如也許任嬸一個好處,教她盡心盡力,於是道:「如此甚好,辛苦任嬸,等到賺了錢,我把辛苦費。」

  任嬸跟會變臉似的,臉上本皺成一團的褶子,立時就舒展開來,笑道:「不辛苦,不辛苦,別說看豬圈,就是要餵豬,使青苗來說一聲便得。」

  林依暗自感歎,果然是有錢能使鬼推磨,哪間想過任嬸也有待她如此慇勤的一天。

  方氏自認為成了豬圈的股東,要關心年底收益,殷切問道:「三娘子準備養幾頭豬?」

  林依答道:「我手頭的錢,幾乎全拿來蓋屋,正準備去有豬仔的人家問問,願不願意賒我幾頭。」

  沒得錢,自然是能賒幾頭算幾頭,可能一頭都賒不到,方氏極為失望,若養的沒幾頭,她那一成股份,可分不了多少。「

  林依將她神色看在眼裡,沒有作聲,其實她手頭留了買豬仔的錢,卻怕方氏曉得她手裡還有家底,趁火打劫,因此許以好處同時,仍舊裝窮。」

  方氏見她連買豬仔的錢都無,興致寡然,懶怠再問,林依便道了聲叨擾,起身告辭。方氏待她走後,抱怨任嬸道:「你不是說她發了財的,怎連買豬仔的錢都拿不出,害我空歡喜一場。」

  任嬸委屈道:「二夫人你一文錢不花,白得林三娘豬圈的一成股份,還有甚麼好說道?」

  這話在理,方氏卻嫌她語氣不甚恭敬,氣得拍了她幾下,趕她出去。任嬸摸著被打疼的胳膊,暗罵著走出門去,站在屋簷下兩邊一望,東邊偏房住的林依,西邊正房住的李舒,個個都比方氏大方,真不知她上輩子倒了甚麼霉,要與方氏做陪房。

  楊嬸拎著一籃菜經過,見她臉上有氣憤神色,便問:「二夫人給你臉色瞧了?」

  任嬸將胳膊一指,忿忿道:「咱們這位二夫人,年紀越大,脾氣越壞,給臉色瞧那算好的,你看我這胳膊,估計又青了,我這條老命,遲早丟在她手裡。」

  楊嬸嘲笑她道:「誰叫你無事非要朝她跟前湊,有那功夫,去隔壁搬磚,或去屋後遞瓦,哪樣不比侍候她強些。」

  任嬸連連點頭,直道有理,又將林依要養豬,且分了一成股份與方氏的事講了,道:「林三娘還說要雇我們值夜,不知一個月能把幾多錢。」

  楊嬸是真為林依高興,道:「別個賺錢不容易,你少獅子大開口,若是不願去,我一人便得。」

  任嬸哪值得錢全讓她賺去,忙道:「我巴不得去呢,哪有不願意。」她想到楊嬸在林依面前說得上話,往後少不得還要靠她在林依面前美言,好多討些賞錢,就對楊嬸格外熱絡起來,把菜籃子搶過來自己拎了,挽著她朝廚房去,幫她做飯。

  林依自方氏屋裡出來,青苗已在外面候著,急切問道:「二夫人如何?」

  林依先拉了她回房,才道:「她大概還不曉得我名下有田,因此無甚異狀,不過是想多佔些便宜罷了。」

  青苗撇嘴道:「她就那德性,要不想佔便宜,我倒奇怪了。」

  林依將方纔簽的契約遞與她,叫她放進櫃子裡,又把雇張家二房下人值夜的事講了,道:「既是把了工錢,往後有累活兒,儘管叫任嬸去,她做過的對不起我的事太多了,我得討些回來。」

  青苗十分得趣,馬上道:「正巧茅坑滿了,明兒叫她擔到地裡澆去。」

  林依想起菜地被雞啄一事,恨恨道:「澆菜地,真是便宜她了。」

  她們太「低估」了任嬸,隨後幾日,根本不消人叫喚,她自主動上門問詢,可有甚麼吩咐,忙前忙後,不亦樂乎,恨不得幫林依把屋裡都清理一遍。

  林依奇怪,問青苗道:「我是許了她工錢不假,但要養豬賣了錢,才得交付,大少夫人那裡錢更多,她怎麼不朝那邊去?」

  青苗捂嘴笑道:「你道她沒去?每日早起頭一回事,就是去大少夫人房裡,可惜那裡丫頭婆子大群,根本沒使喚她的機會。」

  林依也笑:「原來她是退而求其次。」

  李舒是活絡之人,每每出手大方,林依瞧在眼裡,也學了幾招,隔三岔五丟給任嬸幾文錢,樂得她與楊嬸炫耀:「大少夫人那裡錢雖多些,抵不住林三娘這裡日日有。」

  任嬸被餵了錢,心朝林依這裡偏,再也不到方氏跟前打小報告,出餿主意,林依安安穩穩、順順當當地將豬圈蓋起,止不住地感歎,自己以前真是傻,要是早些學會這招就好了。

  青苗卻不認為,道:「花錢消災,誰人不懂,那也得手頭有錢才成,以往我們肚子都填不飽,哪有錢來與她。」

  林依站在豬圈門口,眺望遠處田地,心道,手頭再多死錢,也抵不過名下有產業。

  張仲微胳膊下夾著一本書,站在屋角看她,只見她滿臉自信笑容,竟是從來也沒瞧過,不知不覺就癡了。

  林依感覺到有人注視,忙收回遠眺的目光,卻發現是張仲微,跺腳嗔道:「也不出聲,嚇死個人。」

  張仲微憨憨一笑,走上前,自那書裡取出一張交子,遞與她道:「給你買豬仔。」

  方氏都開不出下人月錢了,他哪裡來的錢?林依不接,疑道:「這可是一貫,你哪裡來的這麼些錢?」

  張仲微將交子硬塞進她手裡,道:「大嫂給了見面禮,我又用不著,就拿去當了。你同我客氣甚麼,趕緊抓豬仔來養是正經,再遲可就趕不上過年了。」

  「為甚麼待我這樣好……」林依看著交子,喃喃道。

  張仲微摸了摸腦袋,理所當然道:「我為對你好,對誰好去?」

  林依朝週遭看了看,低聲道:「我有錢的,只怕你娘曉得而已,這錢你還是自己攢著罷,明年赴京趕考做盤纏。」

  張仲微同大多男子一樣,不大操心家務事,經這提醒才想起,家裡已是窮了,趕考的路費,還不知在哪裡呢,於是就將林依遞還的交子接了,又道:「若是差錢,就來找我。」

  林依應了,催他回去背書,自去喚了青苗,到早已經問好的人家抓回十五頭小豬仔。

  她的豬圈,為了節約成本,只蓋了一大間,裡面用隔板隔成五欄,每欄三頭。

  青苗已有一頭肥豬在喂,經驗十足,每日早起打豬草,晚間從田里收工,也要一左一右拎兩籃子回來。林依從方氏那裡討了些糠來,添進豬草裡,向青苗道:「再辛苦個把月,等占城稻熟了,就不用每日打豬草了。」

  青苗笑道:「為何不打,有任嬸呢。」

  林依道:「她不用去幫大少夫人蓋房的?」

  青苗一面往豬食槽裡添料,一面道:「她年紀也大了,哪吃得消每日都去,還是來與咱們幫忙合算,不然累病了,又要去請游醫,又要吃藥,花銷更大。」

  林依同她把豬喂完,已累到渾身酸疼,忙回房洗了,躺下歇息。田里,豬圈,菜地,三處連軸轉,不知不覺,又到了曬糧的季節,林依需要地壩,那許多糧,再不是租上一角地就能曬完的,她料得了幾十畝田再也瞞不住,索性主動去尋方氏,將自己有田一事講了,求借張家地壩。

  方氏上回聽說她立了女戶、蓋了豬圈,還沒當回事,這番曉得她名下還有田,才真的震驚住,瞠目結舌望了林依好一會兒,方道:「你還真是瞞得緊。」

  林依正要接話,方氏一連串的問題砸了過來,語氣頗為興奮:「水田還是旱地?共有幾畝?種的是水稻還是麥子?田在哪裡,與我們家的田離得遠不遠?」

  她這模樣,任嬸都看不過去,上前插話道:「二夫人,林三娘是要借地壩。」

  方氏稍稍冷靜,一想,知道她收了多少糧食,還怕估不出田畝數,於是連忙問道:「你有幾多糧食要曬。」

  林依道:「共有三十五石糧。」

  方氏失望了:「這才多少。」

  林依道:「佃農分去三成,所剩確是不多,與二夫人比不得。」

  任嬸這些日子以來,自林依那裡得了不少好處,心道,人家田比你少,出手卻是比你大方多了。她既拿了林依的錢,就想要替她講話,於是悄聲勸方氏:「林三娘曬了糧,才好餵豬,豬喂得肥了,賺得多,二夫人分的錢才多。」

  這道理簡單明瞭,方氏一聽就懂了,便與林依道:「地壩我分你一半使用,不過得與我幾個賃錢。」

  林依本也沒指望她能免費借地,便問道:「二夫人想要幾多錢?」

  方氏想了想,道:「不收你多的,兩百文罷。」

  照她的行事風格,的確沒多收,想來還是看了那幾頭豬的面子,林依向她學習,再少也要還價:「一百文。」

  方氏不願意:「你一口砍掉一半,太不厚道。」

  林依不悅道:「我出一百文,隔壁左右搶著把地壩租我。」

  方氏捨不得那砍掉的一百文,更捨不得她去別家租地壩,想了又想,勉強答應下來。

  林依回房,直覺得累得慌,向青苗道:「依附二房,真是無路可走才為之,與二夫人打交道,累煞人。」

  青苗倒了水與她,問道:「她真收錢了?」

  林依一氣將水喝乾,點頭道:「你還不曉得她,怎會不收,開口還要兩百文呢。」

  青苗聞言也氣憤,問道:「任嬸沒敲邊鼓?不是說好哄她,稱是餵豬的糧?」

  林依擱了盞子,苦笑:「二夫人根本瞧不上咱們這點子家底,任嬸提了餵豬一事,她才肯租地壩,不然還不願意呢。」
第七十六章 秀才遇兵

  青苗氣道:「二夫人還真是分得清,養豬她能得好處,稍帶咱們一把,曬糧她得不到好處,就翻臉不認人。」

  方氏就是那樣的人,能拿她怎麼辦,林依反過去勸解了青苗幾句,同她出去掃地壩,曬糧食。

  田產物業都見了光,需要求著張家庇護,瞧方氏臉色,但也有一宗好處,再不用藏著掖著,曬起糧來格外帶勁。三十五石糧,因與丁牙儈關係好,托他賣了個最高價,每斗一百七十一文,共賣了大鐵錢近六十貫。

  十月裡,占城稻熟了,林依本是打算僱人來幫忙,沒料到,左鄰右舍聽說她發跡,不消人請,齊齊來幫忙,任嬸也與方氏磨了半天,告了一日假,來幫她打穀子。

  林依哪曾受到過這樣的待遇,驚喜之餘,又止不住地感慨。青苗笑道:「看來咱們這點子家底,二夫人瞧不上,還是有人瞧上的。」林依道:「凡事有利有弊,幫忙的是多數,也保不齊有欺我孤女,趁火打劫的。」青苗得了提醒,忙加緊巡視,果然就見有人偷偷摸摸想把稻穀往自家運。

  青苗是個暴脾氣,當下就站在田埂上罵起來,那偷運稻穀的,是村中有名賴皮,原名不得知,人人都喚他賴九。那賴九做慣了這種事,根本不把青苗放在眼裡,留了自家媳婦與青苗對罵,自己挑著蘿筐,腳步不停地朝家裡去。

  林依急得眼冒淚花,她只想過有人上門打劫,沒想到糧食還在地裡,就有人明目張膽連偷帶搶了。眼看著賴九就要下田埂,旁邊突然冒出一人,攔住他去路,林依一瞧,原來是張仲微,那賴九手裡有扁擔,張仲微卻是赤手空拳,她生怕他吃虧,心一急,倒生出一計來,忙喚了兩個身強力壯的小子,道:「揍他賴九一頓,搶回那兩筐糧食,我情願分你們一筐。」

  因賴九此等行徑,村民們都是瞧慣的,懶得去惹他,引禍上身,因此雖人人有氣憤有同情,卻無人去攔,但林依這一筐糧食許出,許多人就後悔頓足了,心道反正是來幫忙就是巴結了,為何不巴結到底,奪回那兩筐糧,自己就能白分一筐。

  被林依求到的那兩名小子,瞧著賴九擔著的糧食,想到裡面有一筐是他們的,立時精神振奮,再不怕甚麼得罪潑皮,大步衝將上去,一個奪扁擔,一個同張仲微一起,將賴九按在地上,痛揍一頓。

  賴九哪裡鬥得過三名壯小伙,沒幾下就求饒,張仲微踢了他一腳,道:「下次再來,送你去見官。」

  賴九媳婦一路哭,一路朝他身上撲,罵道:「哄誰呢,有本事現在就去尋官老爺,我倒要看看,你們打了人,還如何誣告。」

  林依走到跟前,叫青苗與任嬸把她從張仲微身上扯下來,道:「賴九媳婦莫不是忘了,張二少爺的親舅舅,本身就是個官,哪消特特去尋,直接綁了你去見他舅舅便得。」

  並不是每個官都審這樣的案子,但這話哄騙賴九媳婦綽綽有餘,立時叫她止了哭,抽抽答答地扶著賴九家去了。

  林依當場就把那筐糧食分與了揍賴九的兩名小伙兒,又惹來周圍人群一陣眼熱。張仲微幫她把另一筐擔回田邊,道:「還是你有本事,幾句話就把他們嚇走了。」

  林依瞧他滿頭是汗,叫青苗遞了塊帕子與他,問道:「你來時,二夫人可曉得?」

  張仲微不答,也不擦汗,卻問:「這是你的帕子?」

  青苗道:「不是三娘子的,是我的。」

  張仲微立時就把那帕子丟了過去:「我不要使你的。」

  其實這帕子就是林依的,青苗故意不說,裝作生氣模樣,扭身就走了。林依欲追,張仲微卻拉住她,氣鼓鼓道:「你瞧我這滿頭的汗,把個帕子給我呀。」

  他這般理直氣壯,林依竟想不出話來搪塞,只好掏出條乾淨帕子,揉在掌心裡遞了過去。張仲微接過帕子,卻不擦汗,塞進懷裡就跑了。林依「哎」了一聲,追了幾步,卻不見他反應,只得隨他去了,想了一時,又覺得好笑,下田割著割著稻子,嘴角就朝上揚,惹來青苗偷笑。

  有了占城稻,十幾頭豬日日吃糧食,比單餵豬草時肥得快多了,林依瞧在眼是城,正高興,不料一日,有兩頭半大的豬得病,竟死了。

  林依著急,忙請了村中有經驗的人來瞧,所幸剩下的十三頭還算健康,沒過上病氣。任嬸與楊嬸聽說豬圈死了豬,連忙來幫忙,將病豬抬出,又照著林依的吩咐,用石灰水清潔屋子,與豬圈消毒。

  林依喚來青苗,叫她請人幫忙,將兩頭死豬抬去燒了。青苗正要照辦,任嬸卻奔出來勸阻:「燒了多可惜,這兩頭豬也有些肉,咱們切了來賣。」

  林依與青苗都唬了一跳:「病豬肉哩,吃了不死人,也要得病。」

  任嬸忙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壓低了聲音道:「你們小聲些,被人聽見可就賣不出去了。」

  方氏聽說豬圈出事,也來瞧,聽見她們的話,支持任嬸道:「極是,能賺一文是一文,若是怕出事,咱們便宜些賣到鄰村去。」

  林依自然不同意,開口反駁,但方氏稱她是豬圈股東,不能白白損失了錢,執意要賣病豬。林依再辨幾句,她就道:「不賣也使得,這豬養死了,乃是你的過錯,你須得賠錢與我。」

  她只想得分紅,不想擔責任,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好事,別說林依,就是幾個下人都覺得她是無理取鬧。冬麥在旁看了一時,覺得這是個討好張梁的好時機,遂輕手輕腳離開,尋到張梁道:「二少爺,二夫人要賣病豬哩,這要是鬧出事來,咱們家還要不要在村裡待的?」

  張梁一驚,方氏莫不是喪心病狂了,連這等事體都敢做。他忙叫冬麥將方氏喚回,劈頭蓋臉罵了一通。方氏委屈,道:「一大家子人要養活,兒媳有錢,卻不肯出,我不想方設法添進項,怎辦?」

  張梁才不理會家中瑣事,只強調病豬不能賣,言罷又補充一句:當心板凳。方氏在意後一句,不敢再賣病豬,由著林依請人抬出去燒了。她眼瞧著要到手的錢就這樣飛了,心有不甘,便還是去向林依討要損失費。

  林依與她,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急到頭疼,方氏反覆只有一句:「你養死了我的豬,須得賠錢與我。」

  林依暗自腹誹,此人莫不是更年期到了,竟如此難纏。方氏卻十分理直氣壯,與任嬸道:「本來年底這兩頭豬賣了,我能分一成錢,但現在這成錢被她燒了,我能不討回來?」

  二人爭執不下,引得一眾人等都來瞧熱鬧,張伯臨與張仲微兄弟倆恰巧也在家,聽了此事,都覺得方氏太過無理,齊齊來勸,要她回房。方氏見兒子外向,氣得七竅生煙,疊聲喚任嬸請家法。

  錦書與甄嬸也在人群中,瞧了這一幕,回去稟與李舒知曉,道:「二夫人太丟人,我們再出去,都不好意思說是張家下人。」

  李舒最是個愛惜臉面的,婆母刁難她不怕,就怕與她丟面子,急道:「合夥做生意,本就有風險,哪有出了事,卻只叫一方賠的道理。」

  錦書道:「可不是,我都想衝去把她拉回來。」

  甄嬸道:「快打消這念頭,沒瞧見兩位少爺去勸,卻被請了家法?」

  李舒一驚:「大少爺挨打了?」

  甄嬸道:「那任嬸是他奶娘,哪裡捨得打,做樣子給二夫人瞧罷了。」

  李舒稍稍放心,但還是丟不下,遂帶了丫頭婆子,親自出去瞧,只見地壩上轉了一圈人,卻只有方氏一人站在中間鬧,她不禁奇怪:「林三娘呢?」

  青苗就在旁邊,回話道:「她一人丟臉也就罷了,我們三娘子才不要一起哩。」

  原來林依也嫌她丟人,藏起了,李舒聞言更是替方氏臉紅了,便吩咐甄嬸:「二夫人既是想錢,你取一弔錢與她,叫她莫要鬧了。」

  甄嬸應了,回房取錢,李舒則朝堂屋去。堂上張伯臨與張仲微雖是跪著,臉上卻毫無愧意,張伯臨更是嘻嘻哈哈在與兄弟講笑話。任嬸瞧見李舒進來,忙迎上去道:「我不曾打大少爺。」

  李舒臉一紅,上前攙張伯臨,道:「官人快些起來罷,我叫甄嬸與娘送錢去了,想必她不會再生氣了。」

  張伯臨就勢爬了起來,跑到門邊一看,果然方氏鳴金收兵,回房去了。他長舒一口氣,感激李舒道:「還是你有辦法,只是不該花你的錢,改日我掙了來還你。」

  李舒好容易得他一句讚譽,心花怒放,忙道:「我也是張家人,出錢是該的,就當貼補家用了,官人講這話,可就見外了。」

  張伯臨見她行事也討喜,講話也中聽,再瞧她的臉,就不覺得那麼黑了。李舒猜著他對自己印象有了改觀,便上前朝他身旁挨了,二人肩並肩回房去。

作者: plsboy    時間: 2014-9-8 01:26

第七十七章 喬遷暖屋

  方氏收了李舒的錢,立馬就消停的事,經由青苗,傳到林依這裡,林依感歎道:「她還真是只認錢,不過大少夫人是甘願拿錢出來的?」

  青苗講堂屋一幕與她聽,道:「大少夫人這一弔錢可花得值,既討了婆母歡心,又得了官人喜愛。」

  林依歎道:「大少夫人大方,自然人人就愛,可惜我手頭錢不多,是學不來了。」

  青苗道:「就算有再多錢,方纔那樣情形,也不能依了二夫人,不然她愈發覺得我們好欺負。」

  這話有理,林依點頭。青苗又道:「三娘子你瞧著罷,二夫人那人,只要嘗到甜頭,就沒有罷休的,下回再出事,一弔錢可就打發不了了,大少夫人的煩惱在後頭呢。」

  再煩惱,也是別人家的事,其實林依很是同情李舒,有這樣一個丟臉的婆母,該是難過的罷。

  轉眼年底,豬圈的豬出欄,除了中途死的那兩頭,其實十三頭豬,都養得肥肥壯壯,林依向方氏借了車,運到城裡,仍舊尋丁牙儈幫忙,賣了四十貫大鐵錢。至此,加上之前賣糧食的錢,她今年共賺了一百貫大鐵錢,足陌。

  反觀張家兩房,大房六十畝水田,種的都是水稻,共賺一百三十餘貫;二房多幾畝旱地,種了豆子,賺的稍多些,共一百五十餘貫。

  青苗將這消息打探來,得意非凡:「她們田多又如何,賺的也不比我們多多少,何況我們還留了一頭豬過年。」

  好是好,只是煩擾也不少,同上回租地後一樣,左鄰右舍又上門,張六媳婦求個佃農活計,李三媳婦還要賣閨女,林依煩不勝煩,無奈都是鄉里鄉親,再不耐煩,也得笑臉相迎。

  青苗照舊是同情心滿溢,雖未再求林依將李家大妞賣下,卻道:「三娘子每日在地裡曬著,也不像樣子,萬一黑成大少夫人那樣,可不得二少爺喜歡,咱們還是再雇兩個人,照管那幾十畝旱地。」  

  林依哪猜不到她心裡的小九九,笑罵:「想僱人就直說,扯到二少爺身上去作甚麼。」

  地裡的確缺人,雇誰都是雇,照顧下鄰居,等到自己有難時,才有人相幫,這道理林依懂得,但旱地僅有二十餘畝,雇一個男子就足夠,但來求的鄰居卻有兩家,如何是好?

  照青苗的意思,是全部留下,林依卻不願意,她家又不是救濟院,不能養閒人。思來想去,謀了個法子,裁了兩張小紙條,當著張六媳婦與李三媳婦的面,一張上頭畫了個圈,一張上頭畫了個點,道:「咱們來拈鬮,抓到圈的才留下。」

  大宋賭博甚為流行,此法張六媳婦與李三媳婦都贊同,認為很公平,於是就抓了,李三媳婦運氣好,抓到那個圈,喜笑顏開,回家報喜去了。張六媳婦很是沮喪:「他家男人,本就在你水田里做活,這下又得旱田差事,可要賺大錢了。」

  林依半是玩笑半是安慰,道:「六嫂子盼著我置產業好了,到時第一個雇你。」

  張六媳婦實誠,將她的話當了真,回去絞盡腦汁想了幾日,真想出個法子來,跑來與林依出主意:「三娘子有三畝苜蓿地呢,何不養些雞鴨鵝?」

  林依種苜蓿,本是為了養豬,不過她那豬圈不大,養得的豬,占城稻都吃不完,苜蓿更是用不著那許多,若是能利用起來另生財路,自然是好,但她並沒大規模養過家禽,不知好不好養,也不知賺不賺錢,因此只道過完年再說。

  張六媳婦再次把她的話當了真,回去籌備一些事體,只等來年再來尋林依,這是後話。

  此時李舒蓋的新粉已粉飾一新,二房一家人趕在年前就搬了進去。村中人都趕來暖屋,你家送兩枚雞蛋,我家送一碗稻米,流水席足足擺了三日。林依要與方氏送分紅,特意待到第三日人少些才去吃酒,從席上下來,就直接去尋方氏。青苗暗笑,林依真是怕了不講理的方氏,能打一回照面的,絕不分作兩次。

  這座新三合院,因為方氏的堅持,與舊屋格局無二,不過略大了些。林依到得堂屋,聽見錦書正在抱怨:「這都是些甚麼鄰居,不過送了一把青菜,竟好意思全家人來吃足三天。」

  方氏聞言不喜,道:「村中送禮,大抵如此,哪個叫你們花費那許多來辦酒的,竟碗碗都是肉,別個能不來吃?」

  李舒的時常教導在前,錦書不敢與方氏頂嘴,雖不服氣,還是垂手退至一邊。李舒抬頭,瞧見林依,忙起身相迎,笑道:「好些時不見林三娘。」

  李舒還本著大家娘子作派,輕易不出房門,自然是少見,林依與她相互見禮,又拜見過方氏,方到椅子上坐下。一名小丫頭端上茶來,林依啜了一口,比張家過去的茶好些,應是李舒私房,不想她竟賢惠至此,不僅出錢蓋屋,連茶水都備齊。

  方氏對此賢惠,視而不見,猶自嘀嘀咕咕,抱怨酒席開銷太大。開銷再大,也是李舒拿的錢,與她方氏甚麼相干?

  林依都替李舒抱委屈,遂打斷方氏道:「二夫人,我與你送出豬圈的分紅來。」說著自青苗手裡取過四張一貫的交子,嘴上卻道:可惜那兩頭豬死了,不然還要多幾貫。

  李舒最恨方氏當眾丟人,剛才方氏那般抱怨,她宛若未聞,此時聽了這話,臉上卻掛不住,忙插話轉了話題,問林依道:「三娘子今年收成還好?」

  林依明白她意思,忙接話道:「托大少夫人的福,勉強過得去。」

  任嬸尋著了講話的機會,笑道:「三娘子能幹著呢,二十來畝水田,二十來畝旱地,還有十來頭豬,她家人口又少,不知贊下多少。」

  這些家底,還不抵李舒半隻妝盒,她心裡不以為意,嘴上還是講了不少稱讚羨慕的話。林依曉得她只是不願方氏繼續丟人,才有的沒的搜羅了些話來講,於是配合了幾句,就準備起身告辭。

  不想方氏聽了她們閒話,突然問道:「林三娘田不少,哪裡來的錢買的?」

  林依回道:「賣菜得的錢,二夫人不是曉得?」

  方氏的思路,忽然間清晰起來,追問道:「你種菜是租的地,這個錢又是哪裡來的?」

  這問題,方氏當初就問過,林依稍一回想,答道:「賣絡子賺的。」

  「胡扯。」方氏一拍小幾,震得茶盞子跳了幾跳,濺出些茶水來:「當初只想著把田租與你,不曾細細琢磨,現在一想,你那裡租的地可不少,打絡子能掙來那麼多錢?」

  所謂時過境遷,八百年前的事,林依怎麼胡謅都成,遂道:「二夫人聰敏,確是沒那麼多錢,那些地,除了二夫人的六十畝和大夫人的六十畝,其他的都賒欠著,後來賣菜賺了錢才償還。」

  方氏正在琢磨這話的可信度,李舒卻開了口:「六十畝?我記得草帖上寫的,乃是一百二十畝呀?」

  方氏著慌起來,忙道:「是林三娘記差了,是一百二十畝,那還只是水田,咱們家還有旱地呢。」

  林依見她們起了爭論,忙趁機告辭,這回方氏沒敢再拖延,爽快讓她走了。林依生怕方氏再追來似的,快步回到房中,長出一口氣,道:「幸虧大少夫人把二夫人纏上了,不然還脫不了身。」

  青苗不知林依最初的本錢來路,對方纔她們的對話,聽的並不是很明白,想了想,問道:「三娘子,二夫人是擔心你當初租地的錢來路不明?」

  林依回想在銀姐床下挖出錢一的那一幕,斬釘截鐵道:「莫聽二夫人胡亂猜測,都是打絡子賺的,那玩意雖不值錢,但抵不過積少成多。」  

  青苗沒打過絡子,懵懵懂懂點了點頭,道:「二夫人定是妒忌咱們。」

  二人正說著,李舒的聲音在門口響起:「林三娘在家?」

  林依忙起身相迎,心下詫異,才剛見過,怎麼又來了。李舒同她到桌邊坐下,問道:「你方才說我們家只有六十畝地?」

  原來是為了這個,林依有些不解,李舒陪嫁,遠不止這個數,怎會計較張家田地到底是一百二十畝還是六十畝?

  李舒瞧出她疑惑,解釋了幾句,原來她這人,最是重誠信,家貧不要緊,騙人她卻要計較。

  方氏為人雖討厭,但林依畢竟要依仗她,便替她講話道:「他們不是存心騙你,不過是為了草帖上好看些罷了。

  李舒還是不高興,一百二十畝與六十畝有甚麼不同,一樣是個窮字,但寫六十畝,代表老實可靠,一百二十為,卻是糊弄於人,沒把李家放在眼裡。

  她心裡這般想著,卻怕這話傳到方氏耳裡去,因此沒有講出來,只道:「這事遲早是瞞不住的,作假沒好意思。」

  林依道:「也不算作假,本來是有一百二十畝,後來與大房分家,才少了一半。」
第七十八章 任嬸告密

  張家分家在前,向李家提親在後,因此在李舒看來,婆家乃是欺騙了自己,她辭別林依,心裡仍舊堵得慌,遂喚了錦書來吩咐:「去探聽探聽,二夫人可還有甚麼事瞞著我,或是騙了我。」

  錦書是個得力的,鄰命後,並不四處打聽,而是徑直去尋任嬸,與之閒話道:「真沒想到,二夫人連幾十畝田,也要扯謊。」

  任嬸到底是方氏陪房,替她打馬虎眼道:「家裡窮,二夫人也是無法。」

  錦書問道:「真的只有六十畝地?」

  任嬸如實答道:「可不是,自分了家,就只有這些了,雖有幾畝旱地,卻是不值錢的。」

  錦書看了看她,又將在廚房忙活的楊嬸望了一眼,問道:「咱們沒來時,家裡就兩個下人?怎麼忙得過來?」

  任嬸朝扭腰路過的冬麥努了努嘴,道:「那也是個丫頭,自從暗地爬上了二老爺的床,就拿自己當個妾了。」

  錦書心驚,她一個丫頭,都曉得孝期不可同房,張梁堂堂老爺,怎背地裡做此等事體。她忙道:「你莫要瞎說,二老爺尚在孝中,這不合規矩。」

  任嬸笑道:「二老爺又不是官,鄉民而已,哪個來理會這些事?」

 錦書雖瞧不起張家,但到底成了一家人,不替張梁打算,也要替張伯臨打算,遂急道:「二老爺不做官,大少爺可是要做官的,我們老爺甚是器重他,怎能因這樣的事壞了他前程?」

  任嬸不以為意,道:「他們又沒明目張膽行事,只要咱們不說,誰人曉得,再說他們還沒鬧出事,怕甚麼。」說完又神神秘秘笑了:「那鬧出事來了的,都有二夫人壓著,你且放心罷。」

  錦書聽了冬麥的事,本就吃驚,再一聽她提方氏,更生警覺,忙問何事。任嬸但笑不語,錦書會意,道:「大少夫人正閒坐無聊呢,你何不去她面前講講故事,討兩個賞錢使用?」

  任嬸要的就是這話,大喜,忙道:「勞煩你帶路。」

  錦書領她帶李舒房裡,使了個眼色,稟道:「大少夫人,任嬸說她有一樁好故事,要講與你聽。」

  李舒暗地坐直了身子,笑道:「正愁無事做呢,任嬸快坐。」

  小丫頭搬來一小板凳,任嬸朝上坐了,她為了多討賞錢,故意講故事拉長了講,慢吞吞道:「大少夫人未進門前,大少爺是有個丫頭服侍的。」

  她這才起了個丫頭,李舒就失了興致,大戶人家未娶妻前,有幾個通房都不足為奇,何況只是個丫頭。她歪向椅子一旁,胳膊肘撐著扶手,懶洋洋問道:「丫頭呢,沒見著人呀。」

  任嬸見她這模樣,生怕賞錢跑了,忙講了重的:「因那丫頭在孝期就懷上了,見不得人,二夫人將她藏去親戚家了。」

  李舒心下大駭,後背猛地繃直,斥道:「胡說八道,大少爺熟讀聖賢,明白事理,怎會做出這樣的事來。」

  任嬸還道她是吃醋,忙道:「大少夫人息怒,不是大少爺的錯,都是那妮子使壞,鉚足了勁要勾引大少爺。」

  她卻是料錯了,官宦家出身的李舒,首先擔心的,乃是張伯臨孝期得子,會對仕途造成怎樣的惡劣影響;其次是庶子生在嫡子前頭,有損李家臉面;至於吃醋——她李舒何等身份,會將一個丫頭放在眼裡?其實只要嫡子先出生,她並不介意有幾個庶子,就如同出閣前李夫人教導她的——庶子再多,也是庶子,沒出息,就當半個奴使喚,有出息,受封賞的是嫡母。

  李舒心思急轉,長指甲在椅子扶手上劃了幾下,問道:「那丫頭叫甚麼?」

  任嬸見她有興趣,來了精神,連忙答道:「叫如玉,大少爺給娶的,說是甚麼顏如玉。」

  書中自有顏如玉?李舒冷笑,又問:「她人現在何處?」

  任嬸磨蹭起來,道:「不能說,若被二夫人曉得,我老命不保。」

  李舒此時沒有與她廢話的力氣,只向旁邊招了招手,甄嬸便捧了一隻小匣子出來,錦書掀蓋兒,取出一張一貫的交子,擱到桌上,道:「請清楚,才能拿。」

  任嬸還是銀姐在時,見過面額這樣大的賞錢,登時口水都要淌出來,直直盯著那交子道:「如玉在隔壁村子方大頭家,那是二夫人的遠房親戚。」

  甄嬸聽了這些時,越聽越疑惑,忍不住插嘴道:「我看你是胡謅,二夫人再糊塗,也是大少爺親娘,難道她不曉得孝期生子不合規矩,非要以此毀了大少爺前程?」

  方氏向林依討那兩頭死豬錢的時候,李舒就已將她劃歸為不可理喻之人,因此懶得去分析方氏這樣做的緣由,只向任嬸問明鄰村道路,派了個小丫頭去實地探聽消息。

  任嬸得了一貫賞錢,笑得合不攏嘴,樂滋滋地走回舊屋去,全然沒想方氏得知此事,會如何罰她。

  舊屋院子裡,林依家正在殺年豬,圍了許多人看,任嬸心情好,笑呵呵走去幫忙,楊嬸打趣她道:「又是害了哪個,這樣高興。」

  任嬸心中有鬼,聽了這無心之語,臉色立時就變了,支支吾吾幾句,丟下手走了,留下楊嬸莫名其妙。

  楊氏聽見院子裡頭豬叫,心煩皺眉:「這豬叫得可真夠淒厲的。」

  田氏窮苦人家出生,見不慣楊氏住在鄉間,還要耍弄清高,遂道:「那是林三娘家殺豬呢,哪有不叫喚的。」

  流霞扒在窗子前看著,歡喜道:「晚上有豬血飯吃了,只不知林三娘擺不擺酒。」

  田氏也走到窗邊瞧,道:「她家有佃農,一年辛苦到頭,要請來吃頓飯,自然是要擺酒的。」

  她料得沒錯,果然到了晚間,地壩上就擺開了幾桌,一半坐的是佃農,一半坐的是相熟的鄰居,方氏與李舒也位列其中。青苗在席間穿梭,代主招待客人,流霞與田氏正奇怪沒見林依,就見她在門口笑道:「大夫人賞臉,去吃盅酒?」

  楊氏卻不願意,道:「你殺豬,我高興,但那外頭都是些村人,我不願去與他們同席。」

  林依曉得她是官宦夫人,只不過丁憂而已,因此能理解她心情,便道:「是我疏忽,我叫青苗與大夫人端幾碗菜來。」

  流霞忙道:「我去,我去,勞動她作甚麼。」

  楊氏瞧著她朝廚房去,歎道:「無錢百事哀,如今我們淪落到與下人住一個院子。」

  院子還是那個院子,為何有此一歎。林依愣了愣才明白過來,這舊屋自二房一家搬走,原屬他們的那幾間,就全改作了下人房,楊氏官宦夫人,卻與下人做起了鄰居,心裡自然不舒服。

  田氏安慰楊氏道:「娘莫要難過,明年出孝,咱們就要進城了,且再忍耐幾個月。」

  楊氏早已算過,要明年十月孝期才滿,因此她並不樂觀,仍是滿臉抑鬱。住房一事,一時半會兒是改善不了的,林依不知如何勸慰她,只得默默退了出去。

  晚上青苗收拾完地壩上殘局,回房居然也感歎:「都怪二房一家搬去了隔壁,害我們只能與李家幾房下人同住。」

  林依大惑不解,問道:「問不是住了這麼些下人,都來與你幫忙,方纔你收拾桌子,能有這樣快?」

  青苗一面洗手,一面忿忿道:「好是好,可他們不止有媳婦子和丫頭,還有男人和小子呢,方才就有個愣頭小子瘋言瘋語,叫我罵了回去。」

  有人調戲青苗?林依一愣:「誰?膽子這樣大,我同大少夫人講去。」

  青苗見她願意替自己出頭,便將那小子的名字講了。

  第二日,林依真去了李舒房裡,將她家小子調戲自己家丫頭一事講與她聽。林依的意思,是叫李舒對下人勤加約束,可李舒覺得,丫頭又不是正經小娘子,調戲了又能怎地,遂提議,乾脆把青苗配給那小子。

  在林依心裡,如今青苗不僅是個丫頭,更是她的伴兒,哪肯隨便與她配個小子,於是斷然拒絕。

  李舒見她不願意,也就罷了,喚了甄嬸來,叫她去訓斥那小子。林依真心謝道:「我曉得自己多事,為個丫頭叨擾大少夫人,只是我孤身一人,唯有青苗做伴,難免將她看得重些,還望大少夫人見諒則個。」

  林依是重情意,李舒卻理解的是另一層意思,所謂孤女門前是非多,哪怕是個丫頭,也是須潔身自好的,不然人人覺得她家的丫頭好調戲,耍著耍著,難免就輕薄到她自己身上去。

  轉眼甄嬸來回話,道:「照大少夫人吩咐,已訓過那小子了,他再也不敢了。」

  林依福身又謝,李舒忙起身回禮,道:「甚麼了不得的事,說起來還是我家下人錯在先。」

  林依見此事解決,便欲告辭,李舒卻留她道:「林三娘有事要忙?若是有閒暇,就陪我坐坐。」

  林依聽得這話,就曉得她是有事了,便重新坐下,笑道:「我能有甚麼事,只怕言語粗鄙,擺起龍門陣,入不了大少夫人的眼。」

作者: plsboy    時間: 2014-9-8 01:26


第七十九章 李舒施計

  李舒微微一笑,命錦書另換過一道熱茶,方裝作漫不經心問道:「三娘子這個丫頭哪裡買的,又老實又忠心,告訴我地方,我也去買一個。」

  林依笑道:「青苗哪能與大少夫人這幾位相比。」

  她將方氏當初買丫頭,分丫頭之事講了,李舒挑了重點來問:「大少爺曾經也有個丫頭的?」

  這也不是甚麼秘密,林依便照實答道:「是有一個,名喚如玉,後來不知哪裡去了,大概是犯了錯,被二夫人賣掉了罷。」

  李舒遣去方大頭家的小丫頭,是探得消息回報,她一面回憶小丫頭的話,一面繼續問林依:「張家分家前,也算得村中大戶,為何二老爺連個妾也沒得?」

  林依道:「怎麼沒得,之前有個銀姐的,被二夫人換去了她遠房親戚家。」

  李舒緊問:「那遠房親戚,可是叫方大頭?」

  林依點頭:「大少夫人怎麼曉得?」

  李舒笑道:「不知何時聽人閒話中提起,因此來問問。」她說完,便喚小丫頭上湯,道:「今日熬了一樣好湯水,林三娘嘗嘗。」

  林依聽楊氏講過,那些講究的人家,都是客至上茶,客走上湯,她猜想這大概就是李舒要送客,於是起身告辭。

  錦書送她到門口回轉,笑道:「這位林三娘雖也是生在鄉間,卻是很懂規矩,不像二夫人上回,湯都喝乾三碗,還不曉得走。」

  屋裡的下人,都捂嘴偷笑,連李舒也勾了嘴角。甄嬸喚過打探消息的小丫頭又問了幾句,向李舒進言道:「大少夫人,此事宜早不宜遲,再不動手,孩子都落地了。」

  李舒並不知那孩子,張伯臨自己也是不想要的,還道送如玉去方大頭家,也是他的意思。於是就想使個置身事外的法子,想了一時,招甄嬸近前,囑咐了幾句。甄嬸會意,還叫打探消息的小丫頭去,尋到銀姐,許了她些錢,又遞與她一包藥粉,教她如何行事。

  銀姐自從做了方大頭家的妾,日夜做活,錢卻沒得一文,因此見了那些錢,很是意動,但卻又疑惑,問道:「是哪家主人叫你來的?」

  小丫頭得過吩咐,不肯直說,只伸出兩根指頭晃了晃。

  能想到害如玉的,必是張家人,而張家二字打頭的,除了張梁與方氏,還能有何人,總不會是毫無干係的張仲微。但如玉早已對銀姐澄清過,發誓賭咒稱她肚裡的孩子不是張梁的,因此銀姐有疑惑,既然如玉與張梁沒得首尾,方氏為何要害她?

  銀姐是有心眼兒的,再想錢也不願做糊里糊塗的事。因此不肯答應那小丫頭,只道:「她與我沒得干係,我不能無緣無故害人。」

  那小丫頭胡謅道:「怎麼沒得干係,我可聽說老爺就是因為她,才捨得把你送到方大頭家來的。」

  銀姐還是不信,道:「我來方大頭家,乃是因為金姐,那時如玉還不知在哪兒呢,再說她發過誓,說她與二老爺並無干係。」

  小丫頭心一驚,問道:「那她說了和誰有干係?」

  銀姐道:「這倒不曾講過。」

  小丫頭放下心來,繼續胡謅:「明顯哄你的話,你竟也信了,她若不是心裡發誓,怎會不講孩子的爹是誰。」  

  銀姐聽了這話,覺得有理,不知覺就對如玉起了疑心。小丫頭將錢與藥塞進她手裡,道:「去把這安胎藥煎與她吃了,你放心,這藥並不是害人性命,事成這後,還有賞謝。」  

  銀姐猶豫著接了,小丫頭轉身便走,銀姐連忙拉住她問道:「你到底是哪家的丫頭,我為何從未見過你?」

   小丫頭照著甄嬸的吩咐,答道:「是任嬸叫我來的。」

  銀姐聽說是方氏手下,前後一想,信了,便將藥和錢藏進袖子裡,進屋佈置去了。

  小丫頭事情辦成,回去邀功,李舒抓了幾百錢與她,又道:「萬一事發,怎辦,我送你去莊上躲躲。」

  小丫頭也怕事,見她替自己考慮,便謝著應了,下去收拾衣物,當天就坐車離去了。

  錦書站在窗前,瞧著馬車遠去,疑惑道:「大少夫人陪嫁裡,並沒有莊子。」

  甄嬸笑道:「張家就是個農莊,還要甚麼莊子?」說著趁李舒不注意,湊到錦書耳旁悄聲道:「送去異地賣了,大少夫人做事,怎會留後患。」

  錦書明白了,佩服同時,又覺得有些膽寒。

  李舒的設想是,銀姐辦成了事,還以為是方氏指使;而方氏則會認定是銀姐誤認了如玉身份,因嫉生恨,才起了害人之心。至於事實怎樣,小丫頭已賣遠了,管她們怎麼去猜測,她到時去將掉了孩子的如玉接回,放到屋裡給個名分,以彰顯自己的賢惠。

  那銀姐不知怎麼行的事,轉眼過年,還是未有消息傳來。李舒焦急萬分,因為據她打聽來的消息,如玉轉眼就要臨盆,再不成事,孩子都要落地了。她心裡裝著這件大事,連年飯都吃得沒滋味。

  張家大房二房,照舊是合在一起過年,林依又落了單,不過舊屋的廚房空著,她又熏了好些臘肉,與青苗兩個從一大早就在廚房忙活,到了除夕夜,也擺了一桌子豐盛的年夜飯出來,跟張家桌上相比,絲毫不遜色。

  張仲微同去年一樣,照例來送椒花酒,這時舊屋院子除了林依主僕,其他人都去了新屋過年,因此他不怕被人瞧見,就到林依屋裡坐坐,吃了幾口她燒的工采,讚不絕口。

  青苗顧及林依名譽,不肯讓他久坐,不等他吃飽,就將他趕至門外,道:「二少爺家的年夜飯,不比我們的強百倍?你自回家吃去,初一拜年再來。」

  張仲微道:「我們家的菜,沒得三娘子燒的好吃。」

  林依笑道:「你敢嫌棄楊嬸的手藝,看我告訴她去。」

  正說笑,新屋那邊傳來方氏罵聲,青苗連忙跑去打聽,原來是李舒吃年飯時心不在焉,沒把方氏奉承好,惹了她生氣,因此責罵起來。

  青苗看了看林依,再側頭瞧張仲微,意有所指道:「二少爺家的媳婦,可真不好當呢,大年夜都要挨罵。」

  張仲微難過起來,低頭不作聲,開春他就要赴京趕考了,林依不願他帶著情緒上路,忙將青苗瞪了一眼,又琢磨如何安慰他。但不及她開口,張仲微先道:「你莫擔心,我說要帶你出蜀的,說到做到。」

  青苗才被林依瞪了一眼,正想著如何補救,突然聽見這話,忙道:「三娘子信你,信你。」

  張仲微抬眼,瞧見林依笑了,頓覺心情又好了起來,低聲道了句「你等我」,轉身跑了。

  林依返身進屋,嘴角還啜著笑,青苗奇怪:「這樣的話,二少爺又不是頭一回講,以前你聽了這樣的話,可是不會笑的。」

  林依摸了摸臉頰:「我笑了麼?」

  青苗重重點頭,林依就覺得臉上燙起來,忙將張仲微送來的椒花酒滿飲一大口,好藉著酒勁掩一掩。

  年過完,林依又忙碌起來,去年她為了養田,沒在水稻田里種菜種小麥,但仍有一大堆事要做,整田、施底肥、為種水稻作準備;清理豬圈、消毒、抓豬仔來養;三畝苜蓿地,也漸茂盛,光打豬草,都是項繁重的活計。

  這日她與青苗都累了一整天,晚上回家,攤在椅子上不想動彈,張六媳婦懷抱一隻大鵝尋了來,道:「三娘子可還記得我年前的話?」

  林依回想不起來,不好意思笑道:「忙暈頭了,六嫂子提醒提醒。」

  張六媳婦指了懷中的大白鵝道:「三娘子不是說過完年要養鵝的,正巧我兄弟家就養了這物事,我已向他將經驗討來,現下就替三娘子把鵝養起?」

  當時林依不過隨口一說,不想張六媳婦就當了真,如今人家把鵝都抱來了,不好斷然回絕,便猶豫起來。青苗從旁道:「三娘子,咱們的豬又不是沒糧食吃,每日打豬草,累死個人,又耽誤工,不如就在苜蓿地旁搭個棚,使人養鵝。」

  張六媳婦忙道:「鵝與豬不同,不消圈養,那棚子不必搭。」

  青苗笑道:「可不是搭給鵝住的,是給人住的,咱們不賺錢,都有人盯著,若養了鵝不使人看著,一準被偷了去。」

  林依沒養過鵝,不敢輕易點頭,遂稱要考慮考慮,叫張六媳婦先回去等消息。青苗認為養鵝一事能行,一力勸林依,道:「養鵝比養豬更省時省力,白日裡趕到苜蓿地放養,只消有個人盯著便得,晚間趕回院子裡來,連圈也省了。」

  林依還在猶豫,青苗笑道:「三娘子剛賺錢時,可不像如今這樣束手束腳。」

  林依聞言,也笑了,還真是的,身無分文時,總想著境況已是最差,再壞也壞不了哪兒去,於是能放開手腳去做,如今有了些家底,反倒顧慮多起來。

  也罷,膽大方能發財,瞻前顧後,怎能成事,林依思慮一時,道:「就依你的,先養幾隻試試罷。」

第八十章 合夥養鵝

  青苗歡喜,欲喚張六媳婦來,林依卻道不忙,先抽空到養鵝的人家打聽,得知一畝苜蓿大概能養鵝五十至六十隻,便與青苗商議,就先將五十隻養起。青苗嫌少,道:「咱們可有三畝苜蓿地呢,每畝養五十罷。」

  林依對養鵝一事心裡沒底,道:「萬一養得多賠的多,怎辦?我打聽過了,養鵝比養豬快,兩個多月就能賣一茬,等這五十隻賺到錢,再多養也不遲。」

  青苗聽了,覺得有理,佩服道:「還是三娘子心細,想得周全。」

  主僕二人商議妥當,便喚了張六媳婦來,青苗將雇她養鵝一事講了,林依又補充道:「先養二十隻,待得賺到錢,我分你一成作工錢。」

  青苗接道:「養得越肥,賺的越多。」

  張六媳婦兄弟養鵝,她是瞧見了的,此刻照著林依說的分錢法子,默默一算賬,發現比佃田種合算多了,而且也不累,於是歡天喜地謝過林依,再帶青苗上她兄弟家看小鵝去了。

  過了幾日,五十隻鵝在苜蓿地裡養起,張六媳婦看管;豬圈裡的豬,由青苗負責,任嬸與楊嬸打下手;二十來畝水稻,也開始育秧。這三處,林依每日輪著巡視,得閒就拾掇拾掇菜園子,累雖累,卻隱隱有了些地主婆的架勢,瞧得楊氏羨慕,方氏眼熱。這兩位中,楊氏倒還罷了,頂多感歎幾句林依怎這般會賺錢;那方氏,卻是整日坐不安穩,只愁想不出借口去占占林依的便宜。

  任嬸把她的打算瞧在眼裡,心道,別個還沒賺到錢呢,你倒先惦記上了。

  這日方氏正在屋裡打轉,琢磨如何去敲竹槓,林依卻先主動上門來了,問她願不願意與自己合夥養鵝。

  方氏見她比以前「懂事」許多,很是驚喜,忙問:「怎麼個合夥法?」

  林依道:「本錢一人一半,年底收益,也二一添作五。」

  這樣算法,方氏沒佔到便宜,立時不高興了。林依瞧見,忙道:「本錢還是一人一半,但分紅我多把你一成,如何?」

  若林依一開始就講出這種分法,方氏肯定要得寸進尺,進一步要求更高的分紅,但林依先把五五分成講在前頭,方氏再聽到這話,就只覺得自己佔了便宜,笑容滿面道:「使的。」

  林依又道:「我已經讓了一成利與二夫人了,若中途死了鵝,可不能再找我要甚麼損失。」

  方氏的臉色,又不大好看起來,但權衡想了想,還是同意了。

  林依開始與她算成本,道:「二夫人,五十隻鵝,須得一畝苜蓿地,再加上買小鵝的錢,及些亂七八糟的費用,成本共計兩貫錢;還有張六媳婦的工錢,我許她的是一成,到得結算時,須得二夫人與我一起來付。」說著將出一張單子來,上列行項詳細成本,遞與方氏瞧。

  方氏細細瞧過,並無紕漏,兩貫錢,也不算多,便爽快答應下來。任嬸見她點頭,就要取鑰匙去拿錢,方氏卻攔住她,與林依道:「這本錢,晚上與你送來。」

  林依同意,便先辭去,並與她約好,送錢來時再簽契約。

  任嬸奇怪問方氏:「何不剛才就與她,免得再跑一趟?」

  方氏不答,拿著那張成本單子,起身去尋李舒,與她道:「媳婦,家中已無米下鍋,我苦愁沒得進項,正巧林三娘邀我一起養鵝,我便答應了。」

  李舒惦記著如玉那檔子事,無心應付她,隨意應道:「這是好事,恭喜二夫人。」

  方氏將成本單子遞與她瞧,道:「只是家裡拿不出本錢。」

  李舒掃了一眼,沒有細算,直接命錦書取了兩貫錢與她。兩貫錢是總本錢,其實方氏只用出一貫,她也只存了討要一貫的心,卻沒想到李舒這樣大方,隨手就丟了兩貫與她,不禁喜出望外,樂顛顛的回房,先將多出的一貫藏起,再送了一貫去林依房裡,把契約簽了。

  任嬸跟著她跑前跑後,見她白得兩貫錢,卻連一個鐵板兒都不賞自己,忍不住在心裡將她罵了無數遍。

  林依將方氏送來的一貫交子收好,在賬本上記了一筆,青苗則去收契紙,忿忿道:「又讓她佔了個便宜。」

  林依道:「罷了,只有讓她沾點好處,才不會來鬧事,若有地痞耍橫,張家出面也算名正言順。」

 青苗想起收占城稻那回,賴九挨了打,有好幾回都想上門鬧事,卻無奈張家勢大,又養了好些下人,沒讓他討到好去,才漸漸熄了報復的心。她想到這節,才道:「咱們分錢與她,張家保我們平安,也不算虧了。」

  林依見她想通,點頭道:「正是。」

  與方氏合了伙,暫時不用擔心她上門鬧事,林依放心去苜蓿地巡視,叮囑張六媳婦及時與鵝換潔淨的飲用水。

  她在地裡來回走了幾趟,發現整塊地被鵝群踏得亂糟糟的,連忙叫來張六媳婦,命她拿籬笆把地分作幾塊,輪流放牧,既有利苜蓿再生,又防止鵝丟失。

  張六媳婦對她這法子佩服得緊,第二次主動將自家兩個閨女帶了來,合力把籬笆圍好。

  林依每日忙忙碌碌,卻倍感充實,獨居「異鄉」而缺乏的安全感,也一點一點找了回來。這日她到田里查看完秧苗回來,正與青苗商量要不要炒個臘肉吃,就見方氏腳步匆匆趕來,急吼吼道:「三娘子,我缺錢使,你先馬我那一貫的本錢還我。」

  林依暗恨,怪不得那日爽快,原來是還想再要回去的,哪有這樣便宜的事,遂道:「鵝已養起,錢都花了。」

  方氏出人意料地沒有鬧,只一臉慌亂,連聲道:「那可怎辦,那可怎辦……」

  林依瞧她是真著急用錢的模樣,便安慰她道:「二夫人莫急,再過一個多月,鵝就能賣錢了。」

  方氏爭道:「等不得了,三娘子可有錢,先借我幾貫。」

  林依手頭自然有錢,但卻不願借與她,便只搖頭:「二夫人亦是種田的,該曉得鄉里人,年頭都是無錢的。」

  方氏急得想跳腳,無奈這話很有理,只得轉身離去,仍舊是腳步匆匆,不知找誰借錢去了。林依心下奇怪,李舒那裡多的是錢,方氏怎麼不去找她借,反來尋自己。她把青苗拍了一下,青苗立時會意出門,悄悄尾隨方氏而去。

  不多時,青苗就回轉,先將任嬸大罵一場:「我還道她口嚴,打聽了半晌也沒套出話來,原來卻是想要賞錢,我把身上的幾個錢全掏給了她,這才講了。」

  林依從沒瞧過方氏那般模樣的,急著聽結果,便道:「待會兒把錢補與你,趕緊講講,二夫人那裡到底出了甚麼事了?」

  青苗先問她:「三娘子可認得一個叫方大頭的?說是二夫人的遠房親戚?」

  林依點頭道:「認得,你還沒來張家時,二老爺有過一個妾的,後來被二夫人換到了方大頭家去。」

  青苗雙手一拍:「就是他了。」又問:「那三娘子可還記得如玉?」

  林依嗔道:「你賣甚麼關子,趕緊講來。」

  青苗不好意思一笑,連忙一一道來,原來今日方大頭來尋方氏,稱他家的妾室銀姐,因服用了如玉煎的安胎藥,造成小產,要求方氏賠償損失,不然就告官。林依有許多不解,如玉怎會在方大頭家?她與銀姐無冤無仇,為何要害她小產?方氏不是怕事的人,為何方大頭一來,她就甘願賠償?

  這些疑問,青苗一樣有,方才也向任嬸打聽過,但因她給的賞錢不夠多,任嬸不肯細講。說到這裡,她又將任嬸罵了一場。  

  林依忽得記起,李舒曾向她打聽過如玉一事,突然猜想,這兩件事會不會有甚麼關聯?她問青苗道:「方大頭來的事,大少夫人曉不曉得?」

  青苗想了想,道:「大少夫人並不認得方大頭,二夫人又刻意瞞著她,因此我沒見她房裡有人去打聽。」說完又朝外走,道:「我再多帶些錢去打聽。」

  林依忙拉住她道:「我方才叫你打聽,是怕這事兒與咱們有干係,既然無關,還理它作甚,多聽多麻煩。」

  青苗受教,道:「是,有這功夫,不如去炒臘肉。」

  林依大笑:「是,多多放蒜苗。」

  青苗便去廚房,先取了一塊肥的,想了想,她們不好吃獨食,還要考慮張家大房一家,就另取了一塊肥肉少瘦肉多的,用開水發了,再切成薄片,肥肉做油,多放蒜苗,炒了一盤油汪汪香噴噴的蒜苗臘肉。流霞聞著香味到廚房時,青苗已炒完兩個菜,還有一個在鍋裡,笑道:「你累了一天了,怎不放著我來。」

  青苗道:「我如今不消打豬草,不過煮幾鍋豬食而已,累甚麼。」 

  流霞挽了袖子來與她幫忙,問道:「糧食夠吃?」

  青苗笑呵呵:「夠,二十畝地占城稻,卻只有十五頭豬,擔心吃不完呢。」

  流霞小聲道:「要是有剩的,留著別賣,我看二房轉眼就要來找你們買了。」

  青苗來了精神,湊過去問道:「他們六十畝地,還愁沒得糧食吃?」

作者: plsboy    時間: 2014-9-8 01:27


第八十一章 陰差陽錯

  流霞朝後看了看,見門外無人,便道:「我剛從二房新屋後門口過,瞧見二夫人在那裡偷偷摸摸要賣糧哩,她家的糧食,能賣的早就賣了,此時拿出來的,肯定是口糧,等到沒了米下鍋,能不向你們買占城稻?」

  青苗道:「那也不一定,賣米的多的是。」

  流霞笑道:「傻妮子,她若是有錢,怎會賣口糧,定是哪裡缺錢使了。既是手裡沒了錢,能買甚麼好米吃,只有占城稻吃得起。」

  青苗恍然,又問:「二夫人要賣口糧,大大方方賣便是,為何要躲著賣?」

  流霞搖頭道:「這可就不知道了,興許是她管家有虧空,不敢叫大家曉得?」

  方氏為何要躲著賣,青苗自然是曉得的,只不過為了套消息,才問了一句,此刻見流霞並不知方大頭一事,也便罷了。

  兩人將晚飯拾掇齊全,端上桌去,侍候主人們吃飯。楊氏瞧見桌上多了盤臘肉,忙向林依道謝,又道:「總偏你家的臘肉,實在過意不去。」

  林依夾了一筷子雞蛋,玩笑道:「我總吃大夫人家的雞蛋,可沒覺得過意不去。」

  楊氏就笑了,慢慢吃了半碗飯,就擱了筷子,端了盞茶到旁邊啜著,問道:「三娘子,二夫人今日可來尋你借過錢?」

  林依奇道:「怎麼,也向大夫人借過了?」

  楊氏點頭道:「開口就要二十貫,我哪來這許多錢借她。」

  林依道:「她倒沒與我說借幾多,不過我才抓了豬仔,養了鵝,一文錢也拿不出來。」

  流霞聽她們提起這話題,便將方氏偷著賣糧一事講了,道:「是不是二夫人到處沒能借到錢,這才急著要賣糧?」

  楊氏奇道:「她哪裡需要急著用錢?」

  田氏插話道:「大少爺與二少爺就要進京趕考了,莫不是在與他們籌備路費?」

  楊氏想了想,搖頭道:「大郎的路費,想必他媳婦願意出,二郎……」她狀似不經意,朝林依看了一眼,方道:「我這裡還有幾個私房,若二郎路費欠缺,少不得資助他幾個。」

  林依猶豫再三,還是沒講出方大頭一事,免得與自己惹來不必要的麻煩。楊氏她們都不知這事兒,於是討論來討論去,也沒猜出方氏為何急需要錢。

  待得林依告辭回房,發現李舒房裡一個小丫頭,已在她房門口候著了,見她回來,忙道:「三娘子,我們大少地人人請你去說話兒。」

  林依點頭,一面隨她走,一面問道:「大少夫人有事?怎麼不去大夫人房裡尋我?」

  那小丫頭只是笑笑,不答話,林依便明瞭,定是有甚麼別個聽不得的事要拿來問她。果然,她一時李舒屋裡,就有小丫頭在外把房門關上了,抬眼一看,裡面除了李舒,就只有一個甄嬸,連錦書都不見人。

  李舒請她坐下,沒有客套,直入了正題,問道:「聽說二夫人四處找人借錢,三娘子可曉得此事?」

  林依道:「是找我提了借錢的事,不過我哪有閒錢來借她,真是對不住,至於有沒有向其他人借,我就不曉得了。」

  李舒又問:「那三娘子可曉得二夫人為何要借錢?」

  這問題,方才楊氏房裡剛議論過,並沒得出結論,林依道:「我住在舊屋,與二夫人難得打一回照面,哪會曉得她為何要借錢。」

  李舒面露失望,吐出一個「哦」字,拖了長長的尾音。

  林依瞧她是真不知道的樣子,不禁奇道:「二夫人就住在隔壁,大少夫人想要曉得詳情,自去問詢便是,或喚任嬸來問,不也便宜?」

  李舒朝窗外一指:「你來時沒見著任嬸?」

  林依道:「天黑,不曾留意,任嬸怎地了?」

  李舒道:「二夫人方才發了脾氣,任嬸在外跪著呢,哪個敢近前。」

  任嬸一肚子壞水的人,她罰跪,林依只有高興的,她努力忍住笑意,問道:「任嬸做了甚麼惹二夫人生氣了?」

  李舒搖頭道:「正是不知呢。」

  她又問了林依幾個問題,但林依始終存有三分戒心,凡是她或青苗私下打聽到的事,一律稱不知。李舒從她嘴裡沒問出甚麼來,只得命甄嬸上湯送客。甄嬸送走林依,回轉道:「大少夫人心急了,要想知道是不是那事兒,明日使人去方大頭家走一遭便是。」

  李舒道:「去年辦的事,過完年還不出結果,我能不急?」說完又後悔:「不該將那丫頭賣掉,方大頭只她一人見過,今兒家裡來了一生人,也不知是不是他。」

  甄嬸問道:「大少夫人既是想知道,方才為何不問問林三娘?」

  李舒話語裡帶了氣,道:「那是個男人哩,我當面問林三娘,叫她怎麼想?」

  甄嬸考慮得不周全,自知失言,忙道:「那我去打聽。」

  李舒緩緩搖頭,道:「罷了,你還沒瞧出來,林三娘嘴嚴著呢,也怪我平素沒好生與她打交道。」

  甄嬸道:「大少夫人與她,將來是妯娌,二夫人又是這樣的為人,你與她交好,比討好二夫人,只怕還強些。」

  依著李舒的性子,恨不得每個人都道她好,於是點頭,上床歇了。

  張伯臨這幾日都在張仲微房裡挑燈夜讀,不曾歸房,李舒獨自在床上躺了一會兒,正猶豫要不要使人去喚他,突然就聽見甄嬸在外敲門,進來道:「大少夫人,我趁二夫人房裡熄了燈,偷偷去問過任嬸,那小產的……」

  李舒聽得「小產」二字,驚喜打斷她的話,問道:「如玉小產了?」

  甄嬸有幾分慌亂,道:「小產的不是如玉,是銀姐。」

  原來銀姐照著小丫頭的吩咐,偷偷煎了「安胎藥」,端去與如玉,如玉卻十分警醒,非要她先喝一口,銀姐並不知自己也有了身孕,便大膽喝了兩口,不料還沒等到如玉也喝,她身下就流出血水來,一個多月的孩兒,便這樣掉了。

  世上竟有這樣陰差陽錯的事?李舒愣了好一會兒,方道:「那今日家裡來的生人,乃是方大頭?」

  甄嬸點頭道:「正是他,銀姐是個狡詐的,反誣陷如玉,稱那安胎藥是她煎的,因如玉是二夫人的人,方大頭就找上門討賠償來了。」

  原來是這樣,怪不得方氏四處借錢,李舒想了一時,問道:「那任嬸為何罰跪?是銀姐將她借了出來?」

  甄嬸止不住笑:「銀姐已將『安胎藥』的事推到如玉身上去了,還供任嬸作甚麼。」任嬸罰跪的緣由,大少夫人決計猜不出來,她是因為不肯借錢與二夫人,才叫二夫人動了怒。「

  李舒愕然,主人向下人借錢,借不來還要罰跪,這是哪門子的規矩?她咬牙暗恨,自己這位婆母,竟做些丟人現眼的事,自己不要臉面,也該替小輩們想想。她氣過方氏,又問道:「如玉一事,可還有合適人選?」

  甄嬸搖頭道:「銀姐才小產,不能輕易行事了,恐引人懷疑。」

  李舒斬釘截鐵道:「不成,再不動作,孩子就要落地了。」

  甄嬸無法,只得領命,自去尋機安排。

  且說方氏,還不曉得李舒早已知曉如玉一事,她為了瞞著,只好自籌款項,其實賬上還有些錢,但那是留著與兩個兒子進京作盤纏的,張梁看得緊,她無法下手,只好偷著賣口糧,好將方大頭討要的二十貫錢湊齊。

  其實方大頭家好幾個兒子,根本不將銀姐小產的這個放在心上,敲詐了二十貫錢,就心滿意足地鳴金收兵,打酒吃肉去了。

  李舒當初使的計,卻讓方氏倒了霉,不知這叫不叫另一種陰差陽錯。不過家中口糧短了,倒不是方氏一人的事,沒過幾天,張梁率先發現桌上的撈干飯少了,稀粥多了,立時不滿問道:「家裡的糧食呢?我每日辛勞,竟連碗乾的都吃不上?」

  此話一出,人人都暗自撇嘴,張家二房事務,從田里到家裡,都是方氏一人打理,他能有甚麼辛勞。還是冬麥心疼他,忙道:「二老爺,你等著,我去糧倉舀米,與你做撈干飯。」

  張梁十分得意有個知冷知熱的丫頭,捋著鬍子樂滋滋等著。方氏臉黑的似鍋底,連連與任嬸打眼色,叫她去攔住冬麥,任嬸才挨過跪的人,哪裡肯理她,別著臉只當沒看見。

  不多時,冬麥跑了回來,驚異失色道:「二老爺,不好了,糧倉的糧不見了。」

  因方氏有前科,張梁首先望她,問道:「糧食呢,是不是又讓你低價賣了。」

  一語中的,方氏難得地臉紅起來,支支吾吾道:「咱們回房再說。」

  兒子們都在,張梁忍了忍,還是與她留了臉面,起身隨她回到臥房,才問:「究竟出了甚麼事?」

  方氏怕挨打,瞞去如玉一事,只道方大頭家遭災,缺錢使用,她欲借錢,又怕張梁責罵,因此才將家中糧食賣了些。

  張梁並不是小氣之人,又一向不理事,不曉得她將糧食賣了多少,就緩了神色,道:「親戚有難,幫扶一把是該的,你瞞我作甚麼,只是叫他早些還錢,畢竟兒子們上京要盤纏呢。」
第八十二章  方氏敗露

  方氏沒想到這樣容易就混了過去,暗喜,連連點頭,重回堂屋吃飯。李舒是知道事情真相的,但如玉還未解決,她便只裝作不知道,若無其事替張伯臨夾了一筷子菜。

  飯畢,各人離桌,方氏回房,卻發現方大頭又來了,吃了一驚,慌忙朝外面望了望,見張梁出了院門,這才放下心來,問道:
「錢不是已經給你了,怎麼又來?」

  方大頭道:「我今日來有兩樁事,一是知會二夫人,你家那個丫頭如玉,昨兒夜裡生了個小子……」

  方氏聽到這裡,已然大喜,雙手合十,念了幾聲「阿彌陀佛」。方大頭不知詳情,暗自奇怪,不過是多了個家生子,怎這般高興?他此行另有重要目的,不理會方氏念佛號,繼續把話講完:「當初講好一個月一貫錢,你已欠了一個月的,再加上請產婆,我媳婦的辛苦費,二夫人須得再付一貫五百錢,如玉才能在我家繼續住上去。」

  方氏氣道:「孩子是如玉生的,你媳婦要的哪門子辛苦費?」

  方大頭理直氣壯道:「誰曉得她昨日夜裡發動起來,鬧得我們全家沒睡好,我只要一人的辛苦費,還是看在咱們是親戚的份上。」

  產婦生孩子,的確是折騰自己,也折騰旁人,方氏自己生過,曉得其中道理,就再講不出話來反駁,嘀嘀咕咕地討價還價「一貫三百文。」

  方大頭爭辯一時,說不過她,暗道:每月一貫錢,包吃包住,每日還要吃雞,根本沒賺頭,現在添了個孩子,日夜哭鬧,更是煩人,不如趕了的好。他打定主意,並不立時講出口,只催方氏趕緊付錢。

  方氏已是山窮水盡,哪裡去翻一貫三百文與他,只好打了個欠條,先欠著。方大頭見拿不到現錢,更是不願留如玉,便道:「我家窮著呢,哪有閒錢替二夫人墊著養丫頭,你還是趕緊叫如玉搬出去。」

  方氏自然不願意,軟語相求,那方大頭是她親戚,同她相像,也有幾分不講理,道:「你若不來接,我回去就趕人。」

  方氏不擔心如玉,卻擔心剛出生的孫子,好說歹說,被逼著在欠條上添了一百文,才求得方大頭再寬限幾日。

  方大頭剛走,李舒那裡就接到了如玉產子的消息,任嬸道:「我冒了被二夫人瞧見的風險,扒在後窗那裡聽來的……」

  李舒心慌意亂,哪有精神聽她邀功,忙抬手打斷她的話,叫甄嬸取錢與她。

  甄嬸聽命,打發走任嬸,捶胸頓足道:「我接連幾天都遣了小丫頭去,沒想到還沒尋著機會下手,她就生了。」

  李舒手裡絞著帕子,問道:「二夫人那裡甚麼打算?」

  甄嬸道:「任嬸方才不是講了,二夫人是想將孩子的年紀,瞞下兩個月。」

  李舒恨道:「原來她不是不懂得規矩,而是故意為之,連後路都備好了。」

  甄嬸問道:「那現在怎辦,只怕大少爺那裡也曉得了消息,此時再下手,動靜可就大了。」

  李舒思忖,既然壞規矩的事已成定局,倒是方氏那法子還強些,於是與甄嬸商議,且先按兵不動,靜觀方氏動作。

  甄嬸卻不贊同,勸道:「大少夫人,你若等到二夫人將人領回來,可就失了先機了。」

  李舒猶豫一時,還是聽了她的話,吩咐道:「去請大少爺。」

  甄嬸領命,到張仲微房內去喚張伯臨。張伯臨正在背書,聽得李舒有請,一臉不高興地回房,道:「喚我作甚,有事趕緊講,莫要耽誤我正事。」

  李舒起身,盈盈一福,笑道:「恭喜大少爺添了長子。」

  張伯臨聽得一頭霧水,怔怔問道:「甚麼長子?」

  李舒還道他裝傻,嗔道:「官人是嫌我不賢惠,因此不以實情相告?未免也太小瞧人,你告訴我孩子現在何方,我立時遣人去接他們母子回來,擺酒相賀。」

  張伯臨越聽越糊塗,不耐煩道:「莫要胡鬧,我哪裡來的兒子。我看你是太閒,胡思亂想,若是實在沒事做,不如去尋林三娘,同她一道養鵝。」

  李舒見他還不肯承認,不免有些火氣上來,問道:「如玉是哪個?」

  張伯臨還以為如玉早已落了胎,便將她曾懷孕一事隱起,只道:「她是我一個丫頭,你未進門時,服侍過我,本來準備將她留下,又怕你不高興,因此咱們成親前,就把她送了出去。我這幾日正準備尋個機會與你講呢,看你肯不肯許她做個妾。」

  李舒仔細瞧他臉上神色,並無作偽痕跡,不禁疑惑起來,問道:「那丫頭真沒懷身孕?」

  張伯臨一口咬定:「真不曾。」

  李舒便開門喚了甄嬸進來,道:「許是你弄錯了,那如玉生的孩子,不是大少爺的。」

  甄嬸並未聽見他們談話,不知張伯臨矢口否認,急道:「若那孩子不是大少爺的,二夫人為何要與方大頭錢?」

  張伯臨又糊塗起來,問道:「這裡有方大頭甚麼干係?」

  李舒咬了咬牙,朝甄嬸遞了個眼色,甄嬸便將事情始末,一五一十全講了,只隱去李舒設計一事不提。

  張伯臨聽後,又驚又怒,竟忍不住罵了方氏幾句。這反應實在出乎李舒意料,她小心翼翼問道:「官人真不知此事?全是二夫人一人為之?」

  張伯臨沒空答她這問題,轉身朝外沖,口中道:「我得去方大頭家,不能讓娘得逞,不然捅出大簍子。」

  李舒此時真信了張伯臨不知情,心頭竟生出欣慰感覺,忙拉住他道:「官人莫急,這事兒你不能出面,不然不是坐實了罪名?」

  這話有理,張伯臨稍稍冷靜,問道:「依娘子看,該如何?」

  李舒見他與自己一條心,暗自欣喜,嘴上卻道:「不論官人曉不曉得此事,那孩子都是孝期懷上的,事兒是你做出來的,我哪裡曉得該怎辦。」

  張伯臨好似小時候偷糖吃被大人瞧見,心虛道:「頭一回得丫頭,一時沒按捺住……」

  甄嬸極高興李舒抓住張伯臨軟肋,在旁連連遞眼色,李舒會得,裝了三分無奈,七分傷感,歎道:「誰叫我是你娘子,少不得替你收拾殘局。」

  張伯臨見她肯幫忙,歡喜謝過,又問:「娘子有何妙計?」

  李舒道:「孩子的事兒,並不難辦,怕只怕二夫人還不曉得利害關係,往後又做出甚麼叫人擔驚受怕的事來。」

  張伯臨也是拿方氏無法,思來想去,道:「我看此事爹還不知情,不然定不會由著娘胡鬧,不如去講與他聽,叫他提醒娘親一二。」

  李舒喜道:「此法甚好,咱們晚輩,不可言父母之過,交由二老爺處理,再合適不過了。」

  張伯臨又問及孩子,道:「還照娘的法子,瞞去兩個月?」

  李舒不答,只看了甄嬸一眼,甄嬸便接了話,道:「瞞自然是要瞞的,但如玉一直不見人,突然就冒出個孩子來,大少爺不怕人議論?」

  張伯臨緩緩點頭,問道:「那依你看,該怎辦?」

  甄嬸道:「依我拙見,兩下都瞞著,先送如玉母子去別處躲幾個月,待到孩子大些,再將人接回來,但對外卻不能稱是小少爺。」

  不稱小少爺,那稱甚麼?張伯臨疑惑一時,突然明白過來,這是叫他莫要父子相認。

  他雖沒盼過那孩子,但到底是親骨肉,叫他不認,心內堵得慌,於是垂首不語。

  李舒瞧他這副模樣,便斥責甄嬸道:「張家骨血,怎能跟旁人姓,照我看,將如玉賣了便是,只要親娘不在,孩子的年紀還不是由人胡謅。」

  張伯臨將前後兩個法子一比較,覺得還是李舒知曉大義,便問:「只有孩子回來,卻沒親娘跟著,若旁人問起,怎麼回答?」

  李舒笑道:「哪個男人沒一筆風流帳,就是當朝宰相突然抱個兒子回來,也頂多被人笑話幾句罷了。」

  夫妻二人議定,便由李舒遣人去動作,張伯臨只等過上幾個月,正大光明迎回兒子。

  第二日早上請安時,李舒故意稱病未去,只讓張伯臨獨自前往,將方氏藏如玉一事與張梁講了,張梁先是生氣張伯臨未能把持住,後一想到冬麥,便不敢吱聲了。轉而將全部火氣,都撒到方氏頭上去,大罵她不顧兒子前程,做出此等喪心病狂的事來。

  他罵歸罵,打歸打,卻還曉得此事不能讓旁人知曉,只將門關得嚴嚴的。

  於是新屋舊屋,都只聽到有間正房裡乒乒乓乓,卻不曉得出了甚麼事。青苗特意跑到新屋院門口瞧了瞧,還是未能看出端倪,跑回來向林依道:「張家二房怎地了?」

  林依立在窗前瞧了瞧,想了想,問道:「二少爺無事?」

  青苗道:「不是他,大少爺二少爺都去了書院,不在家中。」

  林依本還在猜究竟是何人幹架,聽了這話,全然明瞭,張家二房此時只剩了張梁夫婦和李舒在家,那般大的動靜,依照往常局勢分析,不是張梁在打方氏,就是方氏在責罵李舒。

作者: plsboy    時間: 2014-9-8 01:27


第八十三章  方氏被趕

  等到過了幾天,方氏帶著傷痕來借糧時,林依便曉得,那日在房內幹架的,是張梁與她了。方氏也曉得自己臉上的傷不好看,半抬袖子掩著,哼哼唧唧道:「三娘子借我一石糧。」

  林依奇道:「我在大夫人家搭伙呢,哪來的糧食?」

  方氏問道:「你那二十幾畝水田的糧食呢?」

  林依道:「年前就賣了。」

  方氏不依不饒,追問道:「賣得的錢呢,沒得糧食,借錢也成。」

  林依見她似塊牛皮糖,很是煩惱,隨口扯道:「旱地,苜蓿地,鵝,豬,樣樣都要錢,還有房租,飯食錢……」

  方氏聽得這一大串,不好駁得,便朝豬圈方向指了指,道:「沒得錢,占城稻也使得。」

  青苗忍不住插話道:「那可是豬吃的。」

  方氏紅了臉,道:「窮人家也吃得。」

  青苗向林依笑道:「二夫人家奴僕成群,竟稱自己為窮人。」

  方氏借糧,本與下人多寡無關,但聽見這話,卻被勾起火氣,道:「我們家總共只有六十畝地,上下卻足有二十來人,就是因為下人太多,才耗費了糧食。」

  二十來人,真真是多,難怪窮了,林依也咂舌,道:「占城稻又不貴,二夫人乾脆買幾石回去算了。」

  方氏還欠著方大頭一貫四百文呢,占城稻再便宜,她也沒得錢來買,便道:「我打個欠條與你,等到鵝賣了錢,從裡面扣。」

  林依本不願意,但一想到張家二房缺了糧,張仲微也要餓肚子,於是就點了頭,接過方氏當場寫的欠條,叫青苗帶她去搬糧食。

  占城稻的米質,與尋常水稻有差距,方氏擔心張梁發現,就多了個心眼,只拿去與下人吃,任嬸楊嬸兩個倒還罷了,李舒帶來的那些下人,哪裡吃過這樣的劣米,個個叫苦連天,將狀告到了李舒那裡。李舒已從任嬸處知曉方氏賣糧一事,有心要瞧她熱鬧,便自掏錢出來安撫下人,叮囑他們莫要聲張。

  如此過了個把月,眼看著張伯臨兄弟赴京在即,張梁催促方氏去方大頭家要債,道:「切莫因為抹不下面子,耽誤了兒子們行程。」

  那二十貫錢若得回來,方氏也不至於去買占城稻,此刻聽了張梁這話,愁得頭髮泛白。左想右想無法,只得走去尋李舒,道:「媳婦,伯臨赴京趕考,盤纏還缺幾個,你拿幾個嫁妝出來助他呀。」

  李舒早料到方氏要來借錢,笑嘻嘻道:「二夫人放心,他是我官人,盤纏自然由我來出,不消二夫人操半點心。」

  她的回答這般爽快,反將方氏後面的話堵住了,方氏吞吞吐吐,想再起由頭,又不發了讓她把張仲微的那份也出了,只好心不甘情不願離去。

  方氏在屋前焦躁踱了會子,突然想到林依也算得是張家媳婦,張仲微的盤纏錢,雖然不該她出,但借幾個,總是該的。她認為此計上好,連忙動身朝舊屋去。

  林依聽了方氏來意,不悅道:「二夫人,不是我不願借錢,實是你上回欠的糧食錢,還不曾還呢。」

  方氏故技重施,道:「還是從鵝錢裡扣。」

  林依無奈道:「那你要借幾多?」

  方氏道:「二十貫。」

  林依還在猶豫,青苗已叫出聲:「二夫人,總共才五十隻鵝,你能不能分到二十貫,還難說哩。」說完推林依:「三娘子,這錢人借不得。」

  方氏氣道:「你們太小氣,守著這樣大的家業,卻連二十貫都不借。」

  林依哭笑不得:「我只得水田二十畝,這也稱得上家業?」

  方氏想了想,道:「那你借我十五貫。」

  林依搖頭道:「實在是拿不出錢,若二夫人急著使用,不如我將占城稻借你幾袋子去賣?」

  方氏琢磨,占城稻雖不值甚麼錢,但總好過沒有,於是就露了些許笑容,跟著青苗去豬圈取糧,運到城裡去賣。

  林依趁著方氏忙亂,便去尋了張仲微,遞去二十貫的交子,道:「你娘方才來向我借錢,我沒與她,莫怪莫怪。」

  張仲微瞧了瞧手中交子,莫名其妙道:「你不願意,不借便是,又把錢給我作甚麼?」

  林依道:「你娘說你進京缺二十貫的盤纏,這才來向我借錢。」

  張仲微不管家事,以為是真缺盤纏,便將那二十貫交子收起,道:「當我借的,多謝你。」

  林依道:「謝甚麼,你幫我的也不少。」

  她這裡將錢與了張仲微,可憐方氏那裡還是沒著落,幾口袋占城稻能抵甚麼用,二十貫怎麼也湊不齊。

  家中缺糧,手頭缺錢,張家二房,陷入從未有過的困境,張梁在家急得直跳腳,揚言要休了方氏。李舒躲在房中偷笑,希望張梁早些行事,甄嬸卻提醒她道:「大少爺有個親妹子,嫁到了二夫人的娘家。」

  李舒一聽就明白了,親上作親,兩家聯繫千絲萬縷,方氏是不會輕易被休回家的,於是灰了心道:「她自己惹來的虧空,我不能幫忙,但我自娘家帶來的下人,願意自己養起。」

  甄嬸會意,便去向張梁與方氏講了,張梁大喜,直誇讚兒媳賢惠,方氏就將下人吃的幾口袋占城稻又賣了,換了些錢回來,但這離二十貫還是遠遠的,張梁實在忍不下去,親自去方大頭家討要。方氏不曾與方大頭對過口供,謊言一下子就穿了幫,張梁震怒,回家訓斥方氏:「一個妾懷的庶子,能值二十貫?我看你是豬腦子。」

  方氏當時是怕如玉的事傳到李舒那裡,才答應了方大頭的要求,但她已因這事兒挨過打,再不敢重提,只得默默挨罵。

  張梁罵完,猶覺不解恨,一想,反正張八娘已有了兒子傍身,無被休之憂,不如將方氏趕回娘家反省反省。

  方氏聽了他想法,驚慌道:「兒媳都已進了門,你好歹與我留幾分婆母的臉面。」

  張梁哼道:「就是怕你把兒媳帶壞了,這才要趕你回娘家面壁思過。」

  方氏猶自掙扎:「我走了,誰人管家。」

  張梁毫不猶豫道:「兒媳管家,定比你強些。」

  方氏絕望,但還賴著不走,任嬸卻主動替她將包袱收拾好,喚道:「二夫人,家去呀。」  

  方氏生怕別人聽見,忙拍了她一下,轉身朝外走,任嬸忙趕上幾步,把包袱塞進她懷裡。方氏奇道:「你不替我拎包袱?」

  任嬸笑道:「我就不去了,家裡事情一大堆呢。」

  方氏正要動怒,任嬸忙補充道:「我替二夫人盯著大少夫人。」

  這話方氏愛聽,便笑了:「還是你忠心。」

  忠心的任嬸一路送她到大門口,招手大聲道:「二夫人路上小心。」

  聲量太大,連舊屋的青苗與流霞都聽見,齊齊探頭問道:「二夫人去哪裡?」

  任嬸笑道:「二夫人想念八娘子,回娘家住幾日。」

  越是像模像樣的話,越遭人懷疑。青苗與流霞竊竊私語一時,得出結論:方氏是被趕回娘家去了。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這消息就如同長了翅膀,轉眼傳遍了新屋與舊屋。

  林依聽青苗繪聲繪色講完,佩服道:「大少夫人好手段。」

  青苗不解:「明明是二夫人惹的事,與大少夫人甚麼相干?」

  林依半是解釋半是教導:「二十貫錢,不夠大少夫人打賞下人的,她不肯替二夫人出這錢,擺明了是要瞧她笑話。」

  青苗聽後,自己琢磨一時,明白了,也讚:「大少夫人好本事,既趕了二夫人,又沒淌進渾水裡去。」

  林依點頭,暗道,這份心計手段,自己還得學著點。她這裡佩服李舒,不料李舒也惦記著她,笑意盈盈地尋上門來閒話,到了聲多謝。

  林依不解其意,問道:「大少夫人為何謝我?」

  李舒不答,只道:「聽說二夫人向你借過錢,你沒借?」

  林依明白了,原來她無意中也成了方氏被趕事件中的一環,不過她與李舒不同,乃是無心之舉,便道:「我不是有意不借,實是拿不出錢。」

  李舒見她把自己的意思理解反了,也不提醒,笑道:「無論如何,還是要謝你。」說著命錦書將禮物放下。

  大小兩隻盒兒,蓋著蓋兒,瞧不出裡面的內容,但單看那錦盒,就猜得出禮物價值不菲,林依不排斥成為李舒同盟,但卻不願採取這樣的方法,便道:「大少夫人客氣甚麼,若有事我幫得上忙,使人來說一聲便得。」

  李舒是聰敏人,得了這話,也就不堅持要送,命錦書重新將盒子收起,笑道:「三娘子若得閒,常到我屋裡坐坐。」

  林依應了,送她到門口。青苗瞧著李舒一行離去,道:「大少夫人雖講話愛露一半留一半,但比二夫人強多了。」

  林依忍不住腹誹,方氏講過人話麼。

  方氏被趕,張家迎來久違的寧靜,幾乎人人都盼著她莫要再回來了。張伯臨因著如玉一事,還在埋怨她,因此也不去向張梁求情;張仲微有心去求,但一瞧見林依臉上笑容多了,腳步輕快了,就把到嘴的話又嚥了下去。
第八十四章 赴京趕考

  *月,遵照 張棟的建議,張伯臨與張仲微兄弟準備在進京前,先去拜訪李簡夫,與之告別。張伯臨前一次去見李簡夫,只是學子身份,無所顧忌,此行變身女婿,難免忐忑,李舒笑話他道:「可要為妻相陪?」張伯臨就羞了,躲出去不提。

  李舒喚進錦書,道:「京城路遠,大少爺此去,無人服侍,我欲命你隨行,不知你願不願意。」

  錦書已有十八歲,聽得懂這話,心裡高興,臉上卻不敢露出來,只深垂了頭輕聲道:「但憑大少夫人吩咐。」

  李舒見她願意,便微笑點頭。於是甄嬸上來,將錦書領至偏房,遞給她一包藥材,內附一張藥方。錦書在李家長大,見慣此事,一瞧便知是熬避子湯的材料,便謝過甄嬸,伸手接了。甄嬸道:「這是規矩,莫要心有怨言,如玉的下場,你是瞧見了的。」

  錦書點頭,道:「我省的,糊塗的人,才把庶子生在前頭。」

  甄嬸讚道:「你是個懂事的,等大少爺回來,身旁若沒有再添別人,就抬你做妾。」

  錦書明白了,她這一去,服侍張伯臨是次要的,主要任務是盯著他,以防他拈花惹草,朝屋裡添人。這差事,她還是極願意的,於是重重點頭,道了聲:「明白了。」

  甄嬸見她通透,很是滿意,又叮囑了幾句,回去覆命。

  張伯臨臨行前的事務,自有李舒打點,張仲微卻是要親力親為,先整理隨身衣物,後清點書籍文章,雖有楊嬸幫著,也忙亂了好幾日。

  這日他終於得閒,連忙去見了林依,依依惜別道:「我去見過李太守,就直接赴京了,你在家要保重。」

  林依將個小包袱遞與他道:「閒暇無事,與你納了幾雙鞋墊,手藝不好,湊合穿罷。」

  張仲微當時就打開瞧了,見鞋墊上頭繡的是並蒂蓮花,便咧嘴笑了,將包袱揣進懷裡,道:「等我中第,討個封賞與你。」

  林依作勢打他,罵道:「胡說甚麼。」

  張仲微躲閃幾下,嘻嘻哈哈跑遠了。

  過了幾日,行李備好,張伯臨與張仲微,先去舅舅家辭別,因張伯臨娶了李簡夫的閨女,方睿本就不高興,此番又聽說他們要去拜訪李簡夫,竟當堂翻臉,起身轟人。

  張伯臨與張仲微連方氏的面都沒見到,就被趕了出來,還是張八娘偷偷開了角門,讓方氏出來相見。方氏拉著兒子們的手,淚水漣漣,連聲囑咐他們一定要高中,好讓張梁把她接回去。

  瞧見她這般可憐,連張伯臨都心軟了,好生勸慰了她幾句,才與張仲微回轉。臨行前,楊氏將張仲微叫了去,將幾張交子交與他,道是與他添盤纏,張仲微謝過她,卻又暗自奇怪,同樣是侄兒,為何只與他,不與張伯臨。

  啟程這日,張梁特意設宴,與兒子們踐行。吃罷酒席,張伯臨與張仲微動身赴雅州。上路前,張伯臨才發現自己身後多了個錦書,他猜到這是李舒的安排,便回身衝她一笑,收下了。

  兄弟倆到得雅州,見了李簡夫,呈上文章。李簡夫細細讀了讚不絕口,當即修書一封,寄與翰林學士姓歐陽者,向他推薦自家女婿及其兄弟。

  張仲微尋思,他幫張伯臨是應該的,幫自己卻是許了人情,於是在同張伯臨一齊道謝後,再拜謝過。李簡夫見他頗為知禮,很是喜歡,便慢慢問他些可曾婚配等語,當得知他已有婚約在身,有稍許失望,但立即又道:「我瞧你哥哥有個丫頭服侍,但你卻孤身一人,不如我贈一個與你?」

  張仲微想著,長者賜不可辭,何況又是於他有恩的,於是就收下了。他當初拒收冬麥,張伯臨是不解的,如今見他終於痛快收了個丫頭,還道他開了竅,暗地裡替他高興。

  李簡夫所贈的丫頭名喚青蓮,見過張仲微,依著規矩先請他替自己改名,張仲微心道,青蓮這名兒,與林依的青苗倒是相配,於是便道:「青蓮甚好,不用改了。」

  青蓮才見主人,就得了不用改名的殊榮,十分歡喜,忙前忙後,慇勤獻個不停,張仲微卻嫌她煩擾,打發她同錦書一處歇著去了。

  第二日,李簡夫為兄弟倆備好鞍馬行裝,派人護送他們入京。

  張伯臨與張仲微從褒斜谷出川,經關西、長安、陝西等地,長途跋涉兩個多月,於五月到達東京開封。

  大宋京城,金翠耀眼,羅綺飄香,一派繁華景象,讓兄弟倆目不暇接,又心生豪氣。初抵東京,兩人經護送人等指點,住進興國寺浴室院,兄弟倆安頓下來的第一件事,便是往家中寫信報平安,一封寄與張梁,另兩封則分別寄與李舒與林依。

  林依自來到大宋,還是頭一回收到信,迫不及待打開來瞧,張仲微信中稱,他們到達東京時,時逢京城大雨,蔡河決口,水湧進城,房舍倒塌,四處都是水,沒法去見歐陽翰林,只得悶在寺內背書。

  她讀完信,正替張仲微擔心,李舒尋了來,手中也有一封信,衝她揚了揚,笑問:「二少爺來信了?」

  林依點頭,請她坐下,笑道:「兩封信是一起到的,大少夫人這是明知故問。」

  李舒笑了笑,問道:「二少爺收了個丫頭,是我爹送的,他信中可說了?」

  林依手裡還拿著信紙,不自覺攥緊了些,道:「不過是個丫頭,有甚麼好說的。」

  李舒是過來人,也不點破,只道:「我爹送的丫頭,必是可靠的,以其任他去買,不如安插個自己人。」

  李舒是示好,林依聽了卻不高興,垂首不語。青苗在旁,也不高興,插嘴道:「大少夫人好意,不過二少爺買不買丫頭的,與我們三娘子甚麼相干,一個姓張,一個姓林呢。」

  李舒這才反應過來,林依是未嫁之身,確是自己孟浪了,她連忙起身道歉,福了又福,直稱自己是無心之語。

  林依連忙攔住她,稱自己沒往心裡去,李舒瞧她臉上是帶笑了,這才放了心,轉身辭去。她剛走,林依就收了笑容,沉著臉朝桌邊坐了。青苗瞧著有些害怕,安慰她道:「許是大夫人騙你的。」說完候了一會兒,見林依還是默不作聲,又道:「必是個普通丫頭,二少爺與她沒有甚麼。」

  林依還是不作聲,青苗差點哭起來,央道:「好娘子,你好歹講句話。」

  林依深歎一口氣,道:「他這樣性格怎麼做官,才上路,就留一李家耳目在身旁,只怕他日受牽絆。」

  青苗見她擔心的是這個,撫了撫胸,玩笑道:「萬一二少爺是真想收了那丫頭呢?」

  林依還真不知張仲微於妾一事的想法,不禁有些後悔將那幾雙鞋墊送了出去。青苗見她又不作聲了,恨不得抽自己兩耳光,忙道:「三娘了,我隨口說說而已,二少爺不是那樣的人,不然當初就收了冬麥了。」

  林依聽了這話,稍稍寬慰,但心裡還是默默朝張仲微身上,加了「待查」二字。

  青苗見她還是不怎麼高興,便捧了她最最在意的賬本來,道:「三娘子,第二批鵝,又出欄了,你快來算算賬。」

  林依哪裡不曉得她心思,輕輕一笑,依言朝書桌邊坐了,撥起算盤。兩個月前,第一批鵝出欄,她把錢與張家二房送了去,隨後又養了第二批,總共一百五十隻,但因方氏尚在娘家,無人與她合夥,於是賺的都是自己的。

  她撥著算盤,越撥越歡喜,真個兒將張仲微的事暫時忘卻,興致勃勃與青苗商議,要再種幾畝苜蓿,多多養鵝。

  正說著,冬麥來問:「三娘子第二回養的鵝,賣掉了?」

  林依點頭,笑道:「你消息倒靈通。」

  冬麥不好意思道:「二老爺叫我來問問,為何頭一回咱們有分紅,這回卻沒了。」

  林依取了契紙來與她瞧,道:「二夫人在家時,只與我簽了那五十隻鵝,這回養時,沒得人來講,所以我一人把本錢出了。」

  冬麥不識字,便討了那契約,拿去與張梁看。張梁讀了一遍,果然如此,便喚來李舒商量,把那契約遞與她瞧,道:「養鵝極有賺頭,咱們還與林三娘合夥?」

  李舒不把這幾個錢放在眼裡,便道:「咱們又不是沒本錢,養鵝作甚,不如去城裡買個店舖。」

  張家世代務農,張梁對行商,有天生牴觸情緒,不大願意,正捋鬚想理由來反駁,忽然聽得院門口吵吵嚷嚷,走出去一看,原來是方家的幾個管事,操著棍棒等傢伙,在那裡鬧事。

  任嬸是從方家出來的,忙上前招呼,將人領到張梁面前。張梁惱火道:「你們到我張家門首鬧甚麼。」

  領頭的方家管事道:「張二老爺,你太不厚道,方家娘子既與你和離,你就該將她當初的嫁妝還來,怎能只放人,卻強壓著陪嫁?」

作者: plsboy    時間: 2014-9-8 01:28

第八十五章 生財之道

  女家先提出的,才叫和離,這同休夫並無實質區別,張梁一聽就火了,怒道:「胡說八道,我們何時和離過。」

  領頭的方家管事道:「既是沒和離,你家二夫人在娘家都住了兩個多月了,怎還不見有人去接?」

  張梁見他講話時,臉上隱約有笑意,立時就明白過來,敢情這是逼他去接人呢。他一時間覺得面子抹不下來,哼了一聲,甩袖子就走。李舒在旁瞧著,本沒打算出聲,甄嬸卻進言道:「方家勢大,又拿捏著張八娘,二夫人決計不會輕易被休,既是如此,大少夫人何不賣她個人情?」

  李舒想了想,覺得有理,便先抬手,叫堂屋前吵鬧的方家管事們稍安勿躁。隨後進屋,勸張梁道:「二老爺,方纔你說的養鵝一事,我看可行,只是我沒做過這等事體,不曉得路數,不如你將二夫人接回來,還叫她管著。」

  張梁意動,卻還是猶豫,道:「與她三分面子,她又要得意忘形了。」

  怎麼勸他,李舒省得,但卻礙著兒媳的身份,不好開得口,便走出去與甄嬸耳語了幾句,甄嬸會意,與那幾個方家管事打商量:「我們二老爺,向來服軟不服硬,你們進去將二夫人如何知錯有悔意的話講幾句,他就肯接二夫人回來了。」

  那幾個方家管事心想,只要能完成王氏交待的差事,怎麼說都成,於是圍到門口,七嘴八舌道:「二夫人知錯了……二夫人極想回來……二夫人想念二老爺……」

  張梁聽到最後那句,老臉有些泛紅,忙打斷他們道:「既是知錯了,我就看在兒子們的份上,再與她個機會。」

  李舒見他同意,便點了自己房裡的兩個媳婦子與兩個丫頭去接。既是李舒的人,見了方氏自然有話講:「老爺百般不情願,是大少夫人費了半日口舌,才說動了他。」

  方氏平日不覺得,如今落難有人幫,才瞧出兒媳的好來回到家中,雖未向李舒道謝,但比先前和顏悅色許多。

  張梁端著老爺架子,教訓方氏道:「往後不得肆意行事,凡事須得先問過我。」

  方氏才回來,哪敢講半個不字,忙欠身應了。

  張梁走後,方氏才朝椅子上坐了,大有劫後餘生之感。李舒待她倒如從前一樣恭敬,服侍她吃過茶,又主動將家中賬本奉還。

  方氏雖感激李舒,但該做的一點不含糊,客套話都不講一句,就把賬本接了過來。但她只翻了幾頁,眉頭就皺了起來,問道:「怎麼只這一點子錢?」

  張家如今只有六十畝地,本來就不富裕,加之她在方大頭那裡虧了二十貫,可不就只有這點錢。李舒應道:「兩位少爺帶走了盤纏,賬上的錢就去了大半,加上這兩個月的各項日用開銷,的確所剩不多。」

  方氏嘀咕道:「還不是因為你房裡的下人多……」

  甄嬸聽不下去,插話道:「二夫人臨走時,大少夫人房裡的下人就是她自貼嫁妝錢養活的,並不曾花公賬上一文錢。」

   方氏恨不得叫李舒將整個張家都養了,但她才得了李舒的恩惠,這話不好意思講出口,便坐在那裡長吁短歎:「賬上無錢,一大家子人要養活,這可怎生是好。」

  李舒在方氏那裡,連一句好話都聽不見,才不願意替她養家。便只出主意道:「二老爺想與林三娘合夥養鵝呢,聽說二夫人是與她合過伙的,不如還是照舊?」

  方氏來了精神,忙將賬本又翻了幾頁,見養鵝那項的收益是二十四貫,除去一貫錢的本錢及所借的占城稻,還有二十貫出頭。她驚喜道:「養鵝竟這樣賺錢。」

  李舒巴不得方氏自己能賺錢,好不眼熱她的嫁妝,忙慫恿她去尋林依,商議再次合作的事情。

  方氏合了賬本,歡歡喜喜到林依房裡,見她正在悠閒剪紙頑,不禁奇道:「三娘子沒去田里照看?」

  林依才聽說她回來,沒想到這樣快就見著,答道:「那幾個佃農都是做熟了的,不消我時時盯著。」

  方氏朝桌邊坐下,取了剪紙來瞧,稱讚幾聲手巧,道明來意:「我還與三娘子合夥養鵝呀?」

  林依早料到她遲早要來,取出一張寫好的契紙,道:「我還是讓一成利與二夫人,本錢一人一半。」

  方氏對此分法自然是滿意的,就接過契紙來瞧,見那上頭寫著她需出本錢二十貫,立時愣了:「怎麼這樣多?」

  林依解釋道:「我瞧養鵝有賺頭,新添了七畝苜蓿地,鵝養多了,院子裡歇不下,就還在那近前搭建了兩間鵝捨,這二十貫裡頭,含有買地的錢,與蓋鵝捨的費用。」

  方氏不滿道:「買地的錢怎麼也要我出?」

  青苗暗地裡白了她一眼,道:「二夫人,既是合夥,怎能只叫我們三娘子出地?先前那三畝苜蓿,就沒算你的錢,這回有十畝,可不能再讓我們三娘子一人出了。」

  方氏講不出反駁的理由,又拿不出十七貫錢,猶豫道:「要不從分紅裡扣?」

  青苗撲哧笑出來:「二夫人,哪有這個理。」

  「怎麼不行?」方氏著起急來。 

  林依早就想好了對付她的辦法,忙道:「二夫人若是暫時拿不出錢,何不先少合夥幾畝地?」

  方氏見有解決之意,便問:「怎麼說?」

  林依道:「還同先前一樣,合夥養五十隻,如何?」

  方氏願意,卻又疑惑:「那你剩下的幾畝地怎辦?」

  林依笑道:「少不得我自己一人承擔了。」

  方氏暗自驚訝,沒想到兩個月未見,林依財大氣粗起來,竟有能耐獨自承擔那許多的成本。她簽過五十隻鵝的契約,回去與李舒感歎:「沒想到林三娘也有發財的一日。」

  李舒不以為意,道:「二夫人言重,她不就多養了幾隻鵝,發甚麼財。」

  方氏嫌棄她沒眼光,與她算賬,林依十畝苜蓿地,養了五百隻鵝,至少能賺三百多貫。李舒猶道:「三百貫也算不得多。」

  方氏恨道:「鵝不比豬,出欄快著呢,兩個多月就能賺一筆。」

  年收入沒過萬貫,還是入不了李舒的眼,不過她懶得再與方氏辯駁,便道:「既是賺錢,二夫人與她合夥,也能掙不少。」

  方氏遺憾道:「可惜我本錢不多,只與她合養了五十隻。」

  李舒問道:「若全部合養,二夫人須出本錢幾多?」

  方氏見她有借本錢之意,大喜,忙道:「不多,十七貫。」

  李舒就要答應下來,甄嬸卻在後面扯她衣裳,她只好住了嘴,另將些不鹹不淡的話來講。方氏失望,無精打采應了幾句,揮手叫她下去。

  李舒回房,問甄嬸道:「十七貫值甚麼,把給她討個歡喜又如何?」

  甄嬸道:「大少夫人還瞧不出來?只要二夫人得意了,她就不許別個好過,還是叫她過得不如意,時不時挨二老爺的訓斥才好。」

  李舒一想,果然如此,方氏被趕回娘家的這兩個月,才是真愜意舒適的兩個月,於是就抿嘴笑了:「甄嬸你一把年紀,原來是個壞的。」

  不多時,張梁自冬麥房裡出來,得知方氏只與林依合夥養了五十隻鵝,很是失望,道:「家裡的錢,所剩無幾,稻子又還沒熟,剩下這幾個月,如何度日?」

  方氏道:「我也想多養,但沒得本錢,奈何?」

  為何沒得本錢,還不是因為方氏敗家,張梁瞪她道:「你既當家,就要想辦法,總不能讓全家人餓肚子。」

  方氏嘀咕道:「兒媳有錢,卻不肯拿出來。」

  張梁可不敢向李舒討錢,叮囑方氏道:「兒子們在京城,還要仰仗李太守的關係,你切莫得罪了兒媳。」

  方氏才從娘家回來,還記得要收斂,便點頭應了,犯愁道:「這時節,哪裡去弄錢,真是急煞人。」

  張梁恨她不爭氣,責罵道:「就你只會花,不會掙,瞧瞧隔壁林三娘,孤身一人,只有一名丫頭相助,日子過得比咱們還紅火些。」

  方氏低頭挨訓,聽著聽著,突然撫掌道:「我有一絕妙好計,立時能夠生財。」

  張梁將信將疑:「你能有甚麼好主意,莫和先前那些事一樣,賠了夫人又折兵。」

  方氏不接話,先奔回房中翻箱倒櫃,尋出一紙泛黃的婚約來,仔細將褶子撫平,拿出來與張梁瞧,笑道:「就憑這個,咱們家每年都能添千貫收益,或許還不止。」

  張梁還是疑惑,方氏一項一項與他道來,林依的水田,林依的旱地,林依的豬圈,林依的鵝群,講著講著,眉飛色舞,唾沫橫飛,好似那些產業,已是她張家的。

  張梁亦心生驚喜,林依無依無靠一孤女,可比李舒好拿捏多了,叫她拿錢出來貼補家用,不怕她不肯。但他心裡還惦記著金姐那檔子事,擔憂道:「林三娘不是個良善的,她要進了咱們家門,又放跑我的妾,可怎麼好?」

  金姐到底是誰放跑的,方氏再清楚不過,她心裡發虛,忙別過臉去,道:「陳年往事,還提它作甚,我看林三娘不錯,又會掙錢,又比伯臨媳婦懂事,不管養豬養鵝,都曉得分我幾股。」

第八十六章 方氏提親

  張梁心道,娶了林依進門,生計暫時不用愁,但養鵝到底不比種田穩妥,誰曉得會不會今年賺錢,明年就賠個精光。她又是個沒娘家的,依照「七出三不出」,只要娶進門就休不了,因此還是慎重考慮的好。

  他將這考慮講與方氏聽,道:「還是再瞧瞧。」

  方氏算計人的時候,腦子格外活絡,笑道:「我曉得養鵝養豬,都是有賺有賠,不比種田,就算遭災,還有地在那裡跑不了,不過只要林三娘進了張家門,那些錢怎麼處置,還不是由咱們說了算,命她將養鵝賺的錢,全換作水田,豈不美哉?」

  張梁聽後大讚「妙極」,當即喚來任嬸,叫她去城裡請媒人,要與林依換草帖。

  任嬸驚訝,悄聲問瞧熱鬧的楊嬸:「二夫人不是一貫主張退親的,怎麼突然變了性子?」

  楊嬸撇嘴道:「以前林三娘精窮精窮,二夫人自然不願結親,如今她比張家還有錢,二夫人能不想早些將她娶過來?」

  任嬸悟了過來,這是方氏瞧著林依會賺錢,想娶她進門作搖錢樹呢。她深受張家敗落之苦,極樂意看到林依嫁過來,好改變張家境遇,於是樂顛顛地朝城裡去了。

  楊嬸緊跟在任嬸後頭出院門,往舊屋去,到得林依房裡,告訴她道:「三娘子,二夫人準備娶你進門,已使任嬸到城裡請媒人了。」

  林依根本不相信,以為她玩笑,道:「二夫人只等著出孝後來退親哩,怎會主動來娶我。」

  楊嬸指了指林依身上的新衣裳,笑道:「你如今吃的穿的,比張家強百倍,手裡又有田,又有錢,二夫人自然願意娶你。」

  林依一想,張家的確是敗得差不多了,而她卻時時有時賬,方氏眼熱她錢財,因此轉了念頭,倒也不是不可能,但正主張仲微並不在家,如何能行事?

  楊嬸聽了她疑惑,笑道:「你忘了大少爺的親是怎麼成的了?二少爺只消回來拜堂便得,其他各色事項,根本不消有他在。」

  林依差點忘了,這是大宋,不是幾千年後的現代,婚姻一事,向來只有父母做主的,哪有兒女插話的份。若張梁與方氏真想娶她做兒媳,只怕就算張仲微不在,他們也能抓只公雞來與她把堂拜了。

  她在這裡想事情,青苗已出去將消息打探清楚,回來道:「楊嬸沒聽錯,二夫人還真想替二少爺娶三娘子。」她說完,見林依不作聲,道:「三娘子為何悶悶不樂,這是好事啊。」

  楊嬸也道:「你與二少爺青梅竹馬,嫁過去有甚麼不好?」

  林依看了楊嬸一眼,道:「我心裡怎麼想的,你不曉得?」

  楊嬸道:「你的心思,我老早就知道,別說你,就是我自己,都不願你嫁進張家去受二夫人的氣。」

  林依奇道:「那你還勸我?」

  楊嬸不好意思笑笑:「我是二少爺的奶娘,自然偏他。」

  青苗悄悄與她笑道:「三娘子願意的,只是害羞。」

  林依可不是土生土長的北宋女子,聽見自家親事就臉紅,當即抬頭:「我不願意。」

  楊嬸聽見這話,意欲相勸,但林依已起身朝楊氏房裡去了。楊氏照舊在佛前敲木魚,閉著眼唸經文。流霞朝林依擺手,走到蒲團前俯身,輕聲稟報:「大夫人,林三娘來了。」

  若換作別人來訪,楊氏是不會理睬的,唯有聽見林依來了,才擱了木魚,起身相見,問道:「三娘子有事?」

  林依接過流霞捧上的茶,垂首不語,楊氏便曉得她有私密話講,將流霞遣退。

  林依等到屋內只剩下她與楊氏兩人,才道:「我曾與大夫人提過退親一事,不知你可還記得。」

  楊氏問道:「你當初要退親,是怕二夫人先提了,害你失顏面,再尋不著好人家,是也不是?」 

  林依輕輕點頭,答了個「是」字。

  楊氏笑道:「如今你比二房更有錢,他們巴著你還來不及,怎還會提退親一事,且放一萬個心。」

  林依一怔:「大夫人真乃女中諸葛。」

  楊氏問道:「怎講?」

  林依將楊嬸帶來的消息講了,央道:「大夫人助我。」

  楊氏不解:「好容易等到二夫人打消了退親念頭,這是好事一樁,你還消我怎麼助你?」

  林依道:「還同我上次與你講的一樣,向張家二房提退親一事。」

  楊氏吃驚,思忖一時,猜想林依是不願與方氏成為一家人,便將了些話出來勸她,與青苗講過的如出一轍——誰家沒得婆母,與其嫁個不知底細的,不如與方氏這樣的蠢人打交道,只怕還輕鬆些。

  林依一面聽,一面搖頭。

  楊氏問道:「你還是不願意?」

  林依仍舊搖頭:「也不是。」 

  楊氏見她沒斷然否決,心生幾分希望,又問:「那你是願意了?」

  林依道:「等二少爺回來再說。」

  楊氏琢磨一時,明白了,林依曉得方氏絕不會同意退親一事,不過是借此拖延時間罷了,只是為何非要等到張仲微回來?她疑惑不解,但林依始終不肯告知緣由,只得罷了。

  因媒人已在路上,林依生怕張家今日就下草帖,便忙忙地催促楊氏朝新屋那邊去。

  楊氏應了,扶著流霞的手,去隔壁堂屋尋方氏。 

  方氏卻不在堂屋,而是躲在臥房裡翻翻找找,楊氏見門口並無看守,只得命流霞咳嗽了兩聲,叫她知曉。

  方氏聽見聲響,抬起頭來,笑容滿面招呼:「甚麼風把大嫂吹來了?」

  楊氏心道,這可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她甚麼時候對自己這般客氣過。因見兩隻衣箱都被翻得亂七八糟,便問道:「弟妹這是在尋甚麼?」

  方氏笑道:「我記得伯臨成親時穿過的袍子還是新的,想翻出來漿洗漿洗。」

  楊氏明知故問:「漿洗來與何人穿?」

  方氏答道:「與仲微娶新婦,洗了來他穿。」

  楊氏順著話道:「可是隔壁林三娘?」

  方氏得意道:「正是,又能幹又溫順的一位小娘子。」

  楊氏暗笑,這位溫順的小娘子,正想與你家退親哩。她將林依的意思講了,本以為方氏不是震怒,就是大吵大鬧,不料方氏根沒聽見似的,仍蹲在地上翻袍子,頭都不抬一下。

  楊氏很是驚訝,將話又重複了一遍:「弟妹,林三娘想退了這門親。」

  方氏滿不在意揮手,道:「這事兒她說了不算,叫她等著換草帖罷,媒人轉眼就到了。」

  楊氏本想好了一大篇說辭,但遇見這等不講理的人,能從哪裡講起?她一貫自詡口才不錯,沒想到在方氏面前,還未開口就已敗了,只得慚愧歸家,來見林依,道:「有負你重托。」

  林依聽她講了方氏態度,哭笑不得,回房愁道:「這可怎生是好。」

  青苗道:「三娘子真想退親?我這裡倒有一法,正對二夫人的症。」

  林依好奇問道:「你有甚麼法子?」

  青苗卻要賣關子,只神秘一笑:「三娘子只管躲起來瞧熱鬧,對付二夫人,只有我這樣的招數管用。」

  林依本想叮囑她不可胡來,轉念一想,要講行事無章程,誰人能比過方氏去,於是就閉了口,隨她去。

  太陽落山前,任嬸領著媒人,路過舊屋門口,青苗瞧見,忙推林依道:「三娘子趕緊躲起,瞧我行事。」

  林依依她所言,到屋後藏了,只透過後窗瞧院內情形。

  過了一時,先前經過的那媒人,撐著一把清涼傘,邊走邊瞧,來到林依房前,問道:「林三娘可是住在這裡?」

  青苗守在門口,不答,沖地壩對面的流霞笑道:「這位大嫂有趣,五月的天兒,就開始撐傘了。」

  那媒人臉上抹了一層厚厚的粉,但還是瞧出臉色變了,她將 青苗上下打量一番,見她身上衣料不算太差,就將那口氣忍了,好聲好氣把問題重複一遍。

  青苗見她無心鬥嘴,失了興致,答道:「林三娘走親戚去了,不知哪日才歸家呢,你且先回罷。」

  媒人聽了,探頭朝她身後望望,見屋裡確是沒人,只得折返,埋怨方氏道:「張二夫人也不打聽清楚,就火急火燎把我喚了來,那林三娘走親戚未歸呢,我向何人討要草帖去?」

  方氏氣道:「哪個與你胡謅的?林三娘乃是孤女,哪來的親戚?」

  媒人這才曉得上了當,忙將青苗打扮描述一遍。方氏想了想,恨道:「那是林三娘跟前的丫頭青苗,這死妮子,竟敢壞我的好事。」

  媒人還沒討到賞錢,少不得要捧她幾句,便道:「張二夫人息怒,等你將林小娘子娶進門,她的丫頭不就是你的丫頭,揉圓搓扁還不是由著你。」

  方氏愛聽這話,立時就笑了,誇讚任嬸將媒人請的好。任嬸也盼著林依早些進張家門,便道:「媒人認不得人,這回我陪她一道去。」

  方氏道:「正該如此,你瞧見青苗那妮子,別忘了拍她幾下。」

  任嬸想起青苗曾撲到她身上耍過潑,就沒敢應聲,領著媒人朝舊屋去。 

  青苗料到張家二房還要派人來,正倚門站著,擠出滿臉愁容。

  任嬸不曾留意她臉色,自顧自上前打招呼:「三娘子何在,我這裡有樁喜事與她講。」

  青苗明知故問:「三娘子去了苜蓿地,並不在家,任嬸有甚麼喜事,先同我講講?」

  任嬸瞧她態度還算不錯,猜疑將那媒人看了一眼,把換草帖一事講了,笑道:「你說這是不是天大的喜事。」

  青苗臉上笑比哭還難看,道:「喜是喜,只怕三娘子這幾日太忙碌,騰不出空來理會這些。」

  任嬸笑嗔:「我曉得三娘子家大業大,是比尋常人忙碌些,不過成親乃是終身大事,總還是要挪出些空閒打理的。」
  青苗歎道:「三娘子養的鵝遭了瘟,愁得跟甚麼似的,若真賠一場,只怕要血本無歸。咱們就快連飯都吃不上了,她哪裡還有心思想成親的事。」

  她說著說著,忽地又現出驚喜表情,拉了任嬸袖子道:「多虧任嬸提醒,差點忘了成親這茬,三娘子只要嫁進張家,還消愁吃喝?」說完跺腳又笑:「我真是愁傻了,這就與三娘子報喜去。」

  林依竟是要虧錢了?怪不得張梁總說做甚麼都不如種田可靠。任嬸心思急轉,聽青苗這口氣,林依是又要受窮了,既是如此,這門親還要不要結?她連忙拉住青苗道:「且讓林三娘安心料理鵝群得病一事,成親的事,咱們改日再說。」

  她說完,拉起媒人,匆匆朝新屋趕。方氏見她這樣快就回來,料到又未成事,臉一沉,就要發火。任嬸忙道:「二夫人,聽說林三娘養鵝虧了本,正犯愁呢,咱們還是等一等?」

  虧了?方氏愣了愣,突然一拍椅子扶手,叫了聲:「哎呀我的鵝。」她惦記著與林依合夥養的那五十隻鵝,就暫時把求親一事忘卻,也不管媒人賞錢未把,匆匆朝苜蓿地趕去。

  媒人見正主跑了,便問任嬸要路費。任嬸翻了翻白眼,道:「你同我是走來的,要甚麼路費?」

  媒人氣道:「虧得你張家是大戶,住這樣大的屋,一點規矩都不懂,媒人上門,自然要把賞錢。」

  任嬸歎道:「罷呀,甚麼大戶,六十畝地也算大戶?這屋還是我們大少夫人蓋的,二夫人哪有這能耐。」

  媒人哪有興趣聽她講這些有的沒的,只顧扯她的袖子,討要賞錢。任嬸急道:「我一個下人,你同我耍甚麼潑,想要錢,自尋主人要去。」

  方氏去了苜蓿地,張梁在冬麥屋裡,無人敢去擾,哪裡尋個主人出來?媒人是個下等戶,拿不到賞錢,就朝堂屋門檻上坐了,揚言道:「你們不把錢,我就到處去宣揚,看還有沒得人敢與你家做媒。」

  李舒在房裡聽見,忙問甄嬸出了甚麼事,甄嬸卻將門掩起,道:「理他呢,一日不鬧不安生。」李舒如今只盼張伯臨早些回來,確是不大願意理些瑣事,聽她這般講,也就丟開不提。

作者: plsboy    時間: 2014-9-8 01:28


第八十七章 青苗鬥智

  媒人鬧了一陣,見無人理睬,只好離去,邊走邊罵罵咧咧,稱要將張家的小氣名聲,四處去宣揚。

  方氏到了苜蓿地,鵝群早已趕進了捨裡,張六媳婦在門口看守,說甚麼也不許她進去。方氏只好朝鵝捨裡遠遠望了一眼,覺得那些鵝,不像是得了瘟病的模樣,不禁狐疑:「真病了?別是蒙我罷?」

  張六媳婦早得了指示,道:「這又不是甚麼好事,騙你作甚。」

  方氏仍舊不大相信,非要衝進鵝捨去看,斥道:「我佔了六成股,為何不能進去看。」

  張六媳婦生得壯實,根本不消推她,朝中間一站,就把門堵得嚴嚴實實。方氏怎麼也擠不進去,著實無奈,只得罵幾句,威脅幾句,三步一回頭地走了。

  她心裡有疑惑,想繼續探一探林依家底,便喚來任嬸吩咐:「林三娘的豬圈,今日輪到誰人值夜?」 

  任嬸道:「是我。」

  方氏大喜,忙叫她去瞧瞧豬圈裡的豬,可長得肥,有無得病。任嬸真個兒子就去瞧了,回報道:「十幾頭豬都是好好的,膘肥體壯。」又補充道:「菜地裡的菜蔬也生得好,我欲拔幾棵回來,無奈黑七郎看得緊。」

  方氏罵她沒出息,只曉得盯著幾棵菜,道:「我看甚麼鵝生瘟病,是青苗那妮子編出來的。」

  任嬸道:「就算養鵝賠了本,她還有田,還有豬,將她娶進來,至少咱們餓不了肚子。」

  方氏連連點頭,道:「不能再叫她養鵝來折騰,一點子錢全丟進去打了水漂怎辦,該盡早把她娶進門,教她將錢置田地。」

  任嬸道:「那我明日再去尋媒人,上門提親?」

  方氏瞪去一眼:「這還消問?」

  第二日一早,任嬸就被方氏催著,進城去尋媒人,她起先尋的,仍是昨日那個,不料別個昨兒沒拿到賞錢,心裡有氣,不肯再來。任嬸心道媒人滿街走,捨了你還怕找不到第二家?不料她走遍了眉山城,還真尋不出一個肯與張家做媒的人來,個個都稱:「張家小氣,路費都不把,去了虧本哩。」

  任嬸深恨方氏不會做人,連帶著下人都受氣,她一路埋怨著回家,將情況報與方氏知曉,稱:「城中媒人都道咱們家不把賞錢,不肯來。」

  方氏恨恨地罵:「勢利小人。」

  別個是照著規矩討辛苦錢,怎麼就成了勢利?這道理連任嬸都想不明白,暗自撇嘴。她在城裡受了氣,愈發盼著林依早些進門,好改善張家生活,於是向方氏提議:「我就在村裡尋個媒婆來?」

  方氏嫌棄村中媒婆上不得檯面,不願意,道:「沒得媒人就成不了事麼,待我親自去與林三娘講。」

  任嬸生怕她壞了事,忙攔住她道:「我的二夫人,你是林三娘未來婆母,怎能去與她當面講這事兒,不怕別個害臊?」

  方氏一想,確是如此,就停了腳步,問道:「依你看如何?」

  任嬸想了想,道:「楊嬸曾與別人做過幾樁媒的,算得半個媒婆,叫她去與林三娘講。」

  方氏想到楊嬸與林依相厚,只怕還好講話些。於是讚道:「這主意極好,就是這樣。」說著喚來楊嬸,將事情交待下去,格外叮囑:「須得這趟就把草帖帶回來,免得夜長夢多。」

  楊嬸瞧不慣她這副嘴臉,全然是看在張仲微的份上,尋到林依屋裡。青苗見是她來,身後又沒跟媒人,就請她進了屋,笑道:「楊嬸     好些時候沒登咱們的門。」

  楊嬸笑道:「你們成日忙碌,我哪好意思來打擾。」

  林依遞了張剪紙與她瞧,道:「你還不曉得,我如今是甩手掌櫃了,每日只在房裡閒坐。」

  楊嬸道:「就該如此,若要你時時忙碌,還雇佃農作甚麼。」說完又問:「二夫人上你家提過親了?」

  林依不答話,只含笑望青苗,青苗笑道;「是來過了,還沒見著三娘子的人,就叫我轟了出去。」

  楊嬸看著林依歎氣:「你還是不願意?我與你講句真心話,你別嫌難聽——你沒得娘家撐腰,就只能嫁二少爺那般的實誠人,若換個滑頭的,必定三兩年就搾乾你的陪嫁,再將你當個妾丟到一邊。」

  林依垂首不語,青苗接話道:「二少爺老實不假,可他那對爹娘,只怕就是沖三娘子的嫁妝才肯娶她的。」

  方氏的心思,楊嬸自然曉得,不禁躊躇起來,不好意思將提親的話講出口。還是林依瞧著她坐立不安,主動問詢,她才將方氏囑咐的事情講了。

  林依聽說她是來提親的,直發愣,青苗也驚呼:「張家行的哪門子規矩,提親不遣媒人,卻叫奶娘來。」

  楊嬸苦笑道:「城中媒人嫌張家小氣不肯來,村裡的媒婆,二夫人又嫌上不了檯面。因我曾湊合過幾樁親事,算得了半個媒婆,這才遣了來。」

  青苗暗忖,林依再能幹大方,自家親事,卻是不好出頭的,少不得還要旁人相助,於是將林依拉至一旁耳語幾句。林依忍不住地笑:「反正我是要拖延時間,隨你折騰去罷。」說完便裝作害羞,躲到了青苗房裡去。

  北宋女子,提及自身親事,都是要害羞躲起來,因此楊嬸見了她這般,倒覺得很正常,只問青苗道:「三娘子到底是甚麼打算,嫁還是不嫁?」

  青苗不慌不忙倒了盞茶水,遞到楊嬸面前,道:「嫁,自然要嫁,這門親事又退不脫,不嫁還能怎地?」

  楊嬸大喜,瞧見書桌上有紙,便道:「那你這就將草帖寫起,我帶回去交差。」

  青苗當真走到書桌前,加水磨墨,鋪紙提筆,寫了起來。她跟著林依這些時候,學了不少字,雖寫得歪歪扭扭,但好歹沒有大錯。楊嬸候了許久,才等到青苗寫完,接過來瞅了兩眼,覺得格式不對,但青苗一口咬定沒錯,楊嬸又認不得字,只得袖了那張紙,拿回去覆命。

  方氏見楊嬸帶了張紙回來,大喜,連聲道:「快將草帖拿來我瞧。」

  楊嬸將紙奉上,方氏的接過一瞧,上頭雖寫得密密麻麻,卻並不是草帖,而是一張……條件書?

  第一條,林依嫁入張家後,立時分家,單門另過;

  第二條,林依所有陪嫁,張家不得以任何借口動用;

  第三條,林依嫁入張家後,一應吃穿用度,須由張家提供;

  方氏才看了三條,已是七竅生煙,怒問:「這是誰人所寫?」

  楊嬸不曉得上頭寫了甚麼,茫然答道:「是青苗寫的。」

  方氏將那紙揉作一團,朝楊嬸頭上砸去:「無用奴婢,叫你換草帖,你拿的這種甚麼?」

  楊嬸被罵得莫名其妙,正要將那紙團撿起,拿去與認字的人瞧瞧,方氏卻猛地衝將過來,將紙奪去,怒氣沖沖地朝舊屋去了。

  楊嬸生怕是她去尋林依吵鬧,連忙拉過任嬸道:「你在林三娘那裡拿過的賞錢不少,又還領著豬圈的工錢,可不能看著她遭殃,咱們且跟去勸一勸二夫人。」

  任嬸點頭,看在賞錢的份上,同楊嬸緊追上去,一左一右將方氏夾在了中間。方氏還道她們是來與她壯聲勢的,將頭愈發揚高了些,她氣勢洶洶到林依門前,卻見房門緊閉,並無一人在家。她滿腹氣惱,卻撲了個空,不免更火,左右看看,見流霞在近前,便拉過她問道:「青苗呢?」

  流霞回道:「誰曉得,興許哪裡忙碌去了罷。」

  方氏又問:「那林三娘呢?」

  流霞不耐煩道:「我又不是替二夫人盯人的,哪裡曉得她去處。」

  方氏見她這般不恭敬,欲教訓教訓她,楊嬸忙提醒道:「二夫人,她是大房的丫頭,可動不得。」

  方氏只得將這口氣忍了,親自去尋。先到屋側菜地,黑七郎見了她就咬,嚇得她落荒而逃,豬圈也不敢去,只遣楊嬸去瞧了瞧,回報說無人,只好又去田間尋。田間佃農個個忙碌,又見張家窮了,看不起她,對她的提問,愛理不理。方氏一路走,一路尋,一路受氣,直哀歎虎落平陽被犬欺,待到她在苜蓿地裡尋到林依與青苗時,滿身的氣焰已消磨得所剩無幾,罵起青苗來也顯得有氣無力:「你這妮了,好不懂規矩,你家三娘子要嫁人,你卻攔在頭裡,難不成是想取而代之?」

  青苗正在查看籬笆是否牢固,忙了一會兒才抬頭回話:「二夫人睜眼講瞎話,我何時攔過三娘子?咱們草帖都寫好了,只等二夫人來取。」

  方氏聽說草帖已寫好,又高興起來,忙問:「草帖在哪裡?我隨便你去取。」

  青苗拍了拍手,走出苜蓿地,向方氏伸手討她寫的那張紙。方氏將已揉作一團的紙遞過去,青苗朝紙尾一掃,道:「二夫人還未簽字畫押,草帖給不得你。」

  方氏氣道:「你這紙上一派胡言,還要我簽字畫押?再說哪有嫁人還向夫家提條件的,哪門子規矩?」

第八十八章 仲微趕人

  青苗將那紙抖了抖,笑嘻嘻道:「二夫人既是不同意,那咱們就把親退了,你再尋個講究規矩的人兒去。」

  方氏噎住,青苗將她推入兩難境地,娶,就得同意紙上的「荒謬」條件,不娶,她心又不甘。正煩惱,任嬸悄聲道:「二夫人同個丫頭有甚麼好講的,林三娘就在那邊,二夫人與正主講去呀。」

  方氏醒悟過來,忙撇下青苗,穿過苜蓿地,到籬笆欄裡去尋林依。她大大咧咧推開柵欄門,沒想到那群鵝比黑七郎還凶,見人就啄,她腿上吃痛,忙退了出來,隔著籬笆呲牙咧嘴道:「我曉得三娘子心裡是想嫁的,不然為何平白無故分我那些股份?全是青苗那妮子使壞,才叫我們起了隔閡,你且將草帖取來,咱們早些把親事辦了。」

  林依低頭不作聲,張六媳婦從旁道:「張二夫人,哪有與未嫁小娘子當面談親事的,你不羞,她羞啊。」

  方氏嘀咕道:「她沒得父母,不與她本人談,誰談去。」

  此時青苗追了上來,拽方氏道:「條款我已列得清清楚楚,你若照辦,就隨我去取草帖,若是不依,就趕緊家去,莫要杵在這裡,又妨礙張六嫂子幹活兒,又與我們三娘子添堵。」

  方氏哪裡肯走,不理睬她,只與林依囉嗦。青苗見了,便悄悄走去將柵欄門打開,又與張六媳婦使眼色,同她合力將鵝群趕了出來。

  鵝群最是凶狠,見了生人就啄,叫聲震破耳朵,方氏招架不住,忙喚任、楊二位來救。楊嬸聽見她叫,就要上前,任嬸卻拉住她道:「我看林三娘是故意要整二夫人,我們拖延拖延,指不定就有賞錢。」

  楊嬸正色道:「主人落難,身為下人怎能看熱鬧?」說著就衝上去,卻不近前,只在鵝群外轉打轉,大叫:「二夫人莫慌,我來救你。」

  任嬸瞧了一時,見她只嘴上起勁,腳步根本不挪,這才明白過來,笑罵她狡猾,也衝了上去,與她一齊掠陣。

  可憐方氏一雙腿被啄到又紅又腫,卻不見有人來扶,最後還是林依自己起了憐憫之心,將鵝群趕進去,才使她逃脫出來。

  任、楊二位上前將方氏扶了,連連感歎:「鵝群太凶,我們想救二夫人,不但衝不進去,反被啄了好幾下。」

  方氏疼痛難忍,只想著盡快離開,沒空去追究她們失職。回到家中,李舒接著,見了方氏腿上紅腫似蘿蔔,吃了一驚,忙遣任嬸去請游醫。

  方氏一面呼痛,一面大罵那鵝群。李舒心知有蹊蹺,問道:「鵝群好好的,怎會逃脫出來?」

  方氏恨道:「是青苗那妮子使壞。」

  李舒猜著幾分緣由,故意道:「她好大的膽子,且等我使人去揍她。」

  方氏向來欺軟怕硬,青苗比她更凶,她反就膽怯了,躊躇道:「罷了,興許是柵欄門沒拴好。」

  任嬸請了游醫回來,聽見這話,與楊嬸對視暗笑。她見屋裡有許多人服侍,便拉了楊嬸一把,一同退了出來。楊嬸故意笑她:「二夫人腿傷了,正是你獻慇勤的時候,你怎麼不留在屋裡,反倒出來了。」

  任嬸撇嘴道:「再獻慇勤又如何,連月錢都發不起。」說著挽起楊嬸胳膊,拽她朝外走,道:「三娘子也該回來了,咱們且討賞錢去。」

  楊嬸無意要賞錢,但想與林依通消息,於是就隨她朝舊屋去。

  林依果然已經回來了,正站在臉盆架子前洗手洗臉。青苗站在門口,瞧見來人中有任嬸,還以為她們是來討藥錢,便攔住她們去路,先發制人道:「二夫人方才踩爛了我家苜蓿地,還使幾隻鵝受了驚嚇,趕緊將錢賠來。」

  楊嬸拍了她一下兒笑道:「你個鬼機靈,二夫人正怕著你呢,壞話都不敢講一句,哪敢來討藥費。」

  任嬸連連點頭,道:「咱們是偷著來的。」

  青苗明白了,轉身進屋,與林依道:「外頭那兩位,準是討賞錢來了。」

  林依笑道:「方纔也多虧她們湊趣。」

  青苗聽她如此講,便開了裝賞錢的盒子,數出一百文錢,想了想,又多拿了一百文,笑道:「尋常總是咱們吃虧,好容易盼到二夫人也落難,我多把幾個賞錢,以示慶賀。」說完見林依笑著揮手,便出去與任嬸楊嬸各一百文,笑道:「多謝二位相助。」

  楊嬸將錢推回去,道:「我並不是為了賞錢。」

  任嬸卻替她接了,直把她往回拽:「上個月月錢都未發,得一個算一個罷。」

  二人拉拉扯扯,直到聽見新屋那邊有人喚,才急忙去了。

  青苗瞧著她們出院門,回來與林依道:「幸虧她們來一趟,不然我還擔心二夫人要來訛藥錢。」

  林依笑嗔:「別個的腿,確是被你放鵝啄了,就算真來討藥錢,也算不得訛詐了。」

  青苗曉得林依不是真責怪自己,笑道:「三娘子信不信,二夫人今日吃了一回虧,再不敢輕舉妄動。」

  林依笑罵她道:「這是惡人自有惡人磨。」

  青苗故意作了凶神惡煞狀,道:「只要對付得了她,做個惡人又何妨?」

  隨後幾日,方氏在家養傷,無心再派人來提親,林依終於又得了幾日清閒,大呼還是青苗有法子。青苗得意洋洋,與之商定,以後只要方氏上門耍橫,就由她出面「招待」。

  這幾日裡,新屋那邊陸續有消息傳來,張梁見了方氏腿上的傷,不但不心疼,反將她訓斥了幾句,責怪她連樁提親的小事都辦不好。張家處境本就窘迫,方氏這一傷,又是請游醫,又是要塗藥,愈發捉襟見肘起來。眼瞧著賬上沒了錢,方氏大急,只得使任嬸去向林依討藥費。這回沒用青苗出面,林依輕鬆回絕:「那鵝,就是我同二夫人合夥養的那群,二夫人是被自家鵝啄了,怎賴別人?」

  方氏聽得回報,想上門去鬧,又無奈腿疼走不動路,只得就近向李舒討她的嫁妝錢。李舒百般不願意,但家中無米下炊已成事實,總不能看著二老餓肚子,無奈之下,只得取了幾貫錢出來買米。

  方氏傷好後,一是還記得疼,二是怕了青苗,行事竟收斂起來。見了林依不但笑臉相迎,甚至有幾分巴結意味,林依雖曉得她只是變換了路數,但被人奉承著,總比找茬強,於是只要她不提親事,就還是笑臉相迎,與之敷衍客套一番。

  七月,張仲微書信又至,信中稱,京城斷斷續續下了兩個月的大雨,終於停了。他與張伯臨兄弟二人,已見過歐陽翰林,呈遞了李簡夫的推薦信及文章,得到了歐陽翰林的賞識,目前二人正在積極準備參加九月份的舉人考試。

  青苗聽說張仲微來信,與林依道:「二少爺這都第二封信了,三娘子又不是不會寫字,也回一封啊。」

  林依道了聲「有理」,朝桌邊坐了,鋪紙磨墨,提筆寫信,講了她日子紅火,一切安好,卻對方氏提親一事隻字不提,更不曾問半句有關青蓮的話。

  張仲微在東京收到信件時,正在寺中大殿借燈背書,他本以為是張梁家書,拆開來看,卻是林依的信,喜得他合了書就跑,一頭扎進屋裡,準備點燈讀書。不料燈一亮,就照見床上有個人,他擎著燈座過去照了照,急道:「青蓮,你怎麼又在我屋裡,不是賃了一間房與你住的?」

  青蓮身上的被子,鬆鬆蓋在胸前,圓滑細膩的肩頭裸露著,臉上神情,楚楚可憐,軟聲道:「那樣大屋子,僅我一人居住,我怕。」

  張仲微不解道:「不是還有錦書?」

  青蓮暗自笑話他老實,道:「錦書姐姐日日都宿在大少爺房裡,你不曉得?」

  錦書夜鑽張伯臨房間,張仲微是見過幾次的,聞言臉就紅了。

  青蓮還道他意動,就要掀被子,然而張仲微最是嫌惡輕薄之人,喝道:「你既羨慕錦書,不如同她一道去服侍大少爺。」

  青蓮數次勾引不成,又羞又惱,小聲罵道:「哪個男人沒幾個屋裡人,就數你假正經。」

  張仲微急著要瞧林依的信,懶得與她辯論,將門一拉,走出去道:「我數十下,若你還不出來,明兒就將你賣了。」

  青蓮曉得他礙著李簡夫面子,不會輕易賣自己,但也不願因此與主人交惡,於是急急忙忙套上衫兒裙兒,衣衫不整地衝出門去。

  張仲微終於等到房中無人,連忙關門上栓,湊到燈前展信來讀。他見林依在心中稱她養鵝賺了不少錢,青苗也日漸能幹,打心底裡替她高興。但信中並未提及方氏,他不免猜測,是這二人關係和解,還是方氏愈發刁難,使得林依不願提起她?

  他心裡惦記著林依,一時高興,一時擔憂,早把林依忘在了腦後。直到第二日張伯臨上門來問,才想起昨日有丫頭在他房裡待過。張伯臨頗有些恨鐵不成鋼,問道:「如花似玉的美人兒,主動投懷送抱,你為何不要?」

作者: plsboy    時間: 2014-9-8 01:29

第八十九章 衣錦還鄉

  張仲微滿腦子想的都是林依,隨口答道:「哥哥你若是喜歡,我叫她去你屋裡服侍。」

  張伯臨搗了他一拳,道:「她昨晚已去過我屋裡了,你不曉得?」

  張仲微吃了一驚,暗道,這青蓮果真是個孟浪的,看來留不得,於是與張伯臨商議:「我欲將她賣了,又恐李太守不喜,哥哥有沒得兩全的法子?」

  張伯臨氣得直敲他的頭,罵道:「二小子,你何時才能開竅?」

  張仲微被罵得一頭霧水,正琢磨這話的意思,忽聽得外頭有吵嚷聲,出去一看,原來是錦書在與青蓮拌嘴,前者戳了後者的額頭,罵道:「不要臉的騷蹄子,一個眼錯不見就爬上了大少爺的床。」

  青蓮不甘示弱,反戳回去:「你我一樣是個丫頭,你爬得,我爬不得?」

  張仲微聽明白了,敢情昨日青蓮夜闖張伯臨臥房,叫他大咧咧收用了。張伯臨睡了兄弟的丫頭,到底有些不好意思,摸著鼻子道:「她說你瞧不上她,我這才勉強應了。你放心,改日我另送兩個好的與你。」

  張仲微十分高興哥哥替自己解決一大難題,歡喜道:「我本就想把她送你的,如此正好。我也不要甚麼丫頭,添人添麻煩。」

  張伯臨又恨起來,繼續敲他的頭:「你也不小了,就不想收個屋裡人?」

  張仲微暗道,屋裡人有甚麼好,張伯臨先前收個如玉,就折騰得全家人仰馬翻,到如今血脈不得歸宗,父子不得相見,若他也學起來,豈不是自尋煩惱。這話他不敢講出來,只道:「九月裡就要考試了,我只想背書。」

  這話是正經,張伯臨不好再說他,於是自走到另一邊,樂呵呵地瞧錦書青蓮為他爭風吃醋。

  張仲微見他不僅不勸架,還一副樂在其中的模樣,只拿頭搖,轉身進屋將門窗都關起,獨自背書。

  九月,張伯臨與張仲微兄弟二人,俱順利通過了舉人考試。第二年正月,禮部複試,正是那位歐陽翰林任主考官,當時考試,實行糊名制,眾教官閱讀文章,並不知作者何人,但李簡夫的推薦在前,歐陽翰林又是早就見過二人文章的,因此沒翻幾篇,就將張伯臨與張仲微的文章找了出來。

  這兩篇文章相比,歐陽翰林其實更愛張仲微,但考慮到張伯臨才是李簡夫的女婿,於是取了張伯臨第二,張仲微位列第三,至於第一名,則是歐陽翰林自己的學生。

  緊接著禮部複試,三月殿試,張伯臨與張仲微兄弟二人皆順利通過,兄弟二人同科進士及第,眾大臣待以國士之禮。

  二人幾乎是一躍成名,張伯臨沾沾自喜,處事待人間,難免露出些傲慢情緒,張仲微卻認為自己乃是沾了哥哥兵丈李簡夫的光,仍舊小心翼翼做人,時時處處謹慎。

  正當二人躊躇滿志,等待朝庭任命之時,眉州家書至,先祝賀他們金榜提名,再讓張仲微回鄉成親。張仲微喜不自禁,立時動手收拾行李,欲盡快返家。

  因路途遙遠,張伯臨不大願意回去,但又不忍叫兄弟獨自上路,只好將京城繁華暫且擱下,先與張仲微一同回家。

  此時張家眾人皆已出孝,再無所禁忌,張家二房的新屋張燈結綵,一派熱鬧景象。張仲微七分興奮三分害羞,先與張梁夫婦磕頭,待得張伯臨出去見李舒,才問雙親道:「多謝爹娘為我操心,成親的日子定了?」

  方氏尷尬道:「草帖還未換呢。」

  張仲微愣住,婚事的頭一道程序都還未成行,何言成親?

  張梁將方氏斥責幾句,道:「你做出的事,自個兒講。」

  方氏催促之下,磨蹭著開了口,原來她見林依始終不肯交草帖,便想出個瞞天過海的法子,使人仿造了草帖定帖等一應文書,欲強搶林依過門,不料張家有許多人與林依通風報信,讓此事還未開始,就傳到了張棟耳裡,張棟豈會允許家中有這等事體發生,當即大發雷霆,將張梁夫妻二人訓斥了一通。

  方氏挨罵,已是家常便飯,這本也沒甚麼,但林依卻因搶親一事大為光火,張家再去提親時,就叫她使人罵了出來,因此成親一事擱淺直到現在。

  張仲微震驚非常,忍不住責問道:「娘,你可是書香門第出身,怎會想到去搶親?沒得草帖與定帖,就是否對妻執妾禮,叫三娘子蒙羞不說,還有礙張家聲譽。」

  張伯臨攜著李舒走到門口聽見,也忍不住出聲:「這若被人靠個逼良為妾,怎生是好?」

  方氏早已明白了此事的嚴重性,但在兒子們面前,仍舊嘴硬:「我不過是想想罷了,又沒動手,不曉得是哪個多嘴多舌的下人,將消息傳到了林三娘那裡去。」

  張仲微聽說此事並不曾真動作,鬆了一口氣,問道:「既是連草帖都不曾換,又張燈結綵作甚麼?」

  張梁與方氏都笑了:「我兒高中進士及第,自然要佈置得喜慶些。」

  原來是張仲微會錯了意,不免臉紅,但方氏緊接著又道:「林三娘曾講過,親事要等你回來再說,如今你既已歸來,不妨去見見她,說不準她一見你如今出息模樣,就肯了。等到她一點頭,咱們就辦喜事,滿院的燈籠彩紙,都是現成的。」

  張梁笑道:「仲微如今是進士,轉眼就是個官,林三娘再不肯,顯見就是傻了。」

  李舒在旁聽得嘖嘖稱奇,方氏一向勢利,如今張仲微中了進士,還道她又要瞧不起林依,轉去尋官宦小娘子,哪曾想她還是一門心思要求娶林三娘。

  她哪裡曉得,方氏最不待見官宦小娘子,覺得官宦出身的兒媳不好拿捏,不然當初也不會反對張伯臨娶李舒。

  張仲微遵照方氏吩咐,出得門來,喜滋滋地去尋林依,瞧見了她那幾十畝苜蓿地、一群一群的白鵝,由衷讚道:「我雖能讀幾頁書,卻不及三娘子會過日子。」

  青苗搶先瞧見了他,卻沒得好顏色,趕他道:「你娘派你來搶親了?」

  林依喝住她道:「二夫人是怎樣的人,你不曉得?與二少爺甚麼相干?」

  張仲微見她沒有遷怒,心下感激,道:「我不知此事,若知道,絕不會由著我娘胡來。」

  林依如今小有資產,鵝群漲了一倍,水田多了三十畝,手下佃農多過張家下人,所謂錢多氣壯,她現下根本不把落魄的方氏放在眼裡,於是只一笑,並不多提,又先恭賀他進士及第,再將些京城景色、京城故事來問他。

  張仲微老實依舊,問景色答景色,問故事就答故事,林依終於忍不住將埋在心裡快一年的疙瘩問出:「你一人回來的?不是收了個丫頭名叫青蓮麼?」

  張仲微話語裡帶了歉意,道:「我瞧那丫頭的名兒是青字打頭,正好與你家青苗相稱,於是想帶回來供你使喚,不料她……她……」

  林依的一顆心,立時沉了下去,咬牙問道:「收房了?」

  張仲微點頭,正要回答,林依已將手裡拎著的一根竹竿掄起,狠朝他右邊腿上掃來,怒罵:「我日等夜等,受你娘的閒氣,都沒真起退親的心,就是還念著你忠厚老實,心道只要你人好,事事都能挺過去,哪曉得等來等去,卻等來個負心漢。」

  張仲微心知她誤會,忙道:「不是……我不是負心漢……」

  林依氣憤莫名,在土生土長的北宋人眼裡,婚前收個通房,自然算不得負心漢,但她卻覺得自己受了莫大的委屈,心發痛,眼發酸,忍不住哭了出來,繼續罵道:「你給我滾。」

  張仲微見她落淚,慌了,連忙上前以袖拭淚,解釋道:「青蓮是被收房了,但卻不是我,而是我哥哥。」

  林依還道這是借口,道:「既然不是你,方才為何吞吞吐吐?」

  張仲微撓了撓頭,道:「那丫頭深更半夜自己爬到了我哥哥床上去,講出來羞人。」

  林依聽著聽著,覺著蹊蹺:「你的丫頭,怎會到大少爺屋裡去?」

  張仲微怕她還哭,忙將事情元末一五一十講了,連青蓮鑽進他被窩的細節都沒漏掉,講完一攤手:「全講與你聽了,可別再哭了。」

  林依這才曉得自己是真誤會了他,登時臉紅似個頻婆果,羞羞答答問道:「你腿疼不疼?」

  張仲微這才想起自己腿上是挨了一下兒的,馬上蹲地抱腿,叫道:「哎喲,疼,只怕是青了。」

  林依著慌,正欲蹲下撫慰,忽地瞧見他抱的是左腿,忍不住又笑又罵:「我打的是右腿,怎麼疼到左邊去了?」

  張仲微聽見,毫不臉紅,連忙換了另一條腿抱了,繼續叫「哎喲」。林依哭笑不得,只得蹲下,好生道歉,軟語安慰。

  張仲微先笑嘻嘻地盯著她瞧了一時,突然道:「青蓮被哥哥收去,倒也好,免得我身邊有個李太守的人,束手束腳。」

  他竟是懂的!林依驚訝無比,問道:「那你還收?」
第九十章 仲微過繼

  張仲微道:「我有甚麼能耐,自個兒清楚,單憑文章,決計取不了第三名,全是仰仗李太守,既受了他的恩,怎能拒收他送的丫頭,不然豈不是不與人臉面?」

  林依見他有主見,很是欣喜,心道,原來他雖老實,卻還不笨,於是問道:「那你今後有何打算?」

  張仲微見她關心,便講了些科考為官的事體,大宋及第即命以官,因此走上仕途已是鐵板釘釘的事,只等朝廷任命授官。他一面講,一面尋思,該如何與林依提成親一事,但思來想去,還是覺得派個媒人來講才算鄭重,於是直到兩人分別,也沒提及正題。

  張家二房兩名兒子同登科,震驚鄉里,到了下午,來道賀的人來來往往,好不熱鬧。楊氏站在舊屋院門口瞧了一時,回去與張棟感歎:「好事都在別人家。」

  張棟安慰她道:「那也不是別人,咱們嫡親的侄兒呢。」

  楊氏看了他一眼,道:「侄兒再親,怎親得過兒子?」

  張棟沒作聲,朝窗前站了,聽隔壁院落此起彼伏的道賀聲,臉上不免顯出羨慕神情。

  楊氏在他身旁,似是自言自語:「年近半百,膝下無子,老來沒得依靠,不如過繼個兒子來養老。」

  在大宋,將近五十的人,實在稱得上是老翁了。張棟明白,這過繼的提議,實是有理,但他卻為願服老,心道,待得債務還清,進京謀項官職,再納幾個美妾……正想著,楊氏的話打斷他思緒:「官人,我瞧仲微那孩子甚好,不如趁他在家,過繼了來。」

  張棟正想著納妾,忽聞此語,就有些不高興,道:「過繼侄兒,哪有自己親生的好。」

  楊氏笑道:「仲微可是新晉進士及第,轉眼就是個官,有個這樣的兒子,你面上多有光彩。」說著又朝張棟耳邊附了,低語幾句,稱過繼與他自己生兒子,根本不相妨礙,待得入京,照樣與他納妾。

  張棟猶豫道:「若過繼後又有了親兒,怎辦?」

   楊氏嗔道:「父老兒幼,就算有了么兒,也少不得需要兄長扶持,不過是將來家產分去一半罷了——咱們如今一身的債,哪來的這產與別人惦記?」

  張棟心動,琢磨一時,又輾轉反側想了一夜,第二日去了二房新屋,將過繼的事兒提了。張梁聽後,倒是願意的,一是覺得張仲微過繼到大房,並不吃虧,二來還念及兄弟情,於是就先口頭應了。

  但方氏得知此事,卻堅決不允,她正想著迎娶林依進門呢,怎能眼睜睜瞧著她的豐厚陪嫁,抬到別人家去?於是便與張梁大吵一架,道:「若真心想過繼,先前怎不見提起,如今見仲微有了出息,就惦記上了。」

  張梁也猜到張棟想過繼張仲微,一多半是瞧上了那進士身份,但嘴上仍替兄長辯護:「先前在孝中,怎好提過繼的事,如今他們要進京,所以想先把過繼的事辦了。」

  提起進京,方氏想起大房一家的債務尚未還清,被債主牽絆,這才遲遲未動身,她一想到林依的陪嫁,恐怕要拿去填補大房的虧空,更是肉疼起來,說甚麼也不許張仲微過繼。

  張梁耐著性子勸她道:「仲微就算到了大房,也還是你親生的兒。」

  方氏吐露了真言,道:「林三娘的陪嫁……」

  張梁打斷她道:「伯臨轉眼就要出仕,還怕沒得錢拿來養家?」

  在方氏心裡,兒子的錢與兒媳的錢,那是不一樣的,於是不肯聽,仍舊哭鬧。

  張梁不免疑惑,方氏當初嫁進來時,也算是知書達理的一位小娘子,怎麼幾十年過去,渾然變作一名潑婦?

  家族過繼這種事,只要還有當家男人在,婦人就插不在嘴,張梁肯徵求方氏意見,已是與了她臉面,如今見她給臉不要臉,就冷了下來,自去使人請張棟,來商議過繼諸項事宜。

  方氏眼瞧著過繼一事成了定局,沮喪之餘,又想著與張仲微多爭些好處來,跑去與張棟道:「若大哥今後有了親兒,家產也得分與仲微一半。」  

  張棟既作出過繼決定,自然是捨得家產,於是將這條寫進了過繼文書裡。

  過繼同成親一樣,兒女向來是沒得話語權的,張家兩房在堂上議得熱鬧,張仲微卻被蒙在鼓裡,直到事情商定,張梁喚他去磕頭時,才曉得從今以後,自己換了個家。

  他渾渾渾噩噩自堂屋出來,碰見張伯臨,怔怔道:「哥哥,爹娘竟把我過繼給了大伯家。」

  張伯臨也是一驚,但旋即鎮定下來,拍著他肩膀勸慰道:「一樣是姓張,甚麼要緊,再說大伯膝下無兒,是該有人去侍奉,這也是孝道。」

  大道理,張仲微明白,只是張梁與方氏事先不曾來知會他,讓他有種被拋棄的感覺,心裡不免難過,蔫蔫應了一聲,扎進了房裡。

  堂上張棟與張梁將文書籤訂,回去遞與楊氏瞧,道:「這幾年,你時時不忘過繼,今兒可如了你的願了。」

  楊氏一笑,命流霞將文書收起,又親自出去收拾空房,預備張仲微來住。林依聽見外面有動靜,遂遣青苗出去打聽。片刻,青苗回報:「三娘子,二少爺過繼給大房了。」

  這消息太過突兀,林依愣了愣才反應過來,且還是不相信,方氏惦記著她的嫁妝呢,怎會值得把張仲微過繼與別人。

  青苗道:「文書籤了,頭也磕了,當堂就改口喚了大老爺作父親,這還能有假?」

  林依驚訝道:「二夫人願意?」

  青苗笑道:「自然是不願意的,哭鬧耍潑,十八般武藝都使出來了,卻無奈二老爺根本不聽她的。」說完撫掌:「這下可好,三娘子就算嫁與二少爺,也不消天天見著二夫人那張臉。」

  青苗提及婚事,林依仔細回憶一番,終於明白了楊氏為何總照顧她,還不惜得罪方氏替她出頭,原來是早就算計好了要過繼張仲微,於是提前將她當作了自家人。

  青苗聽了她的分析,不禁愕然:「原來過繼的事,大夫人幾年前就開始打算了,這份城府,誰人能及?那若是大夫人來提親,三娘子嫁是不嫁?」

  林依笑了,她才剛考查過張仲微,結果十分滿意,至於未來的婆母,小心應付就是了,再說她如今家底頗豐,就算嫁去大房,也要叫人高看一眼,實在沒甚麼好擔心的。

  晚上,張仲微搬了過來,先去拜見新父母,楊氏見他神情略顯沮喪,想引他高興,便問他道:「明日我請媒人來,去向林依提親,如何?」

  張仲微聽了這話,臉上果然就顯了笑容,起身施了一禮,答道:「但憑娘作主。」

  張棟待他走後,與楊氏道:「這孩子太過兒女情長,不好。」

  楊氏不以為然,難道天下男人,非要個個薄情寡義才好?

  第二日,媒人到,聽過楊氏吩咐,去向林依提親。林依一直拖著不交草帖,就是想看看張仲微如何處理青蓮一事,如今舉動讓她滿意,自然就肯嫁了,爽快填了草帖,交與媒氏。

  既是兩家情願,行事就快了許多。憑著媒人往來,很快交換了定帖。這日,媒人送了定禮來,金瓶酒四樽,山羊一雙,另還有幾隻繪了五男二女的木盒子。林依雖能幹,卻未經歷過婚禮,不知如何回定,忙命青苗請了楊嬸來,請教她如何行事。

  楊嬸掀蓋兒翻看,見裡頭有幾樣珠翠與首飾,還有緞匹茶餅等物,咂舌道:「大房是照著官宦家規矩備的定禮,比二房求娶大少夫人時可豐厚多了。」

  林依奇道:「大房欠債還未還清,哪裡來的錢?」

  楊嬸道:「想必是借的。」

  青苗抱怨道:「借錢辦定禮,到時還得三娘子去還,好沒意思。」 

  楊嬸笑道:「你這妮子,別個還沒開口叫三娘子還呢,你倒把話講在了前頭。再說定禮多寡,乃是三娘子臉面,大房寧願借錢,也要與她長臉,這不是好事?」

  青苗聽了這話,就歡喜起來,忙道:「還是大房好,若換作二房,決計想不到這裡。」

  林依見大房曉得與自己臉面,突然就覺得楊氏比方氏好上百倍,暗道:果然懂規矩講道理的人辦事,就是很強些。她感念張家大房,就請教過楊嬸,把回定禮備得厚厚的,免得真叫他們虧空。

  不過感動歸感動,該留的心眼兒一個沒少,之前的草帖定帖,凡是需要列出陪嫁妝奩的地方,林依都只將自家財產填了一半,如今大房行事貼心,她也未改初衷。

  青苗對此舉十分不解,問道:「三娘子人都去了張家,財物能不去?等你出嫁,這戶就沒人了,留下一半家產,寫在誰人名下?」

  林依道:「既是門戶無人,錢財田地,自然是要一併帶去張家的。」

  青苗更加疑惑,追問:「既然都帶去,為何不寫在嫁妝單子上?」

作者: plsboy    時間: 2014-9-8 01:29


第九十一章 林依成親

  林依是想瞞下財產,才如此行事,那些水田、苜蓿地還有鵝群,比不得死錢,極好隱匿起來,以防進了張家門,有人惦記。她對青苗耳語幾句,叫她明白過來,又叮囑道:「不許講與他人知曉。」

  青苗瞧了瞧那幾樣豐厚的定禮,覺得林依擔心太過,但凡事留一手總是好的,於是連連點頭。

  張家大房大概想趕著把媳婦迎進門,好不耽誤張仲微進京領官,因此半個月未到,財神又至,先是幾樣首飾,但因家貧,置不起金的,便全用銀鍍的代替,另外還有一頂珠翠團冠,四時髻花、綵緞匹帛等物,一應規矩,全是比照官宦人家。 

  方氏站在門首瞧隔壁,想到這份熱鬧,本該屬於她二房家,就再也忍不住,搭了任嬸的胳膊,也擺出幾分氣派來,慢慢走到林依房裡去,將那幾樣財禮瞧了瞧,又拿起首飾細看,故意問任嬸:「是我眼神不好?這釵兒怎麼瞧著不像是金的?」

  青苗嗤道:「你家恐怕連銀的也拿不出來。」

  林依看在張仲微面兒上,不想與方氏爭執,於是斥了青苗幾句,上前請方氏坐下喫茶。方氏不肯坐,只在財禮間穿梭,翻翻撿撿,一時嫌綵緞成色不好,一時嫌髻花顏色老氣。林依實在受不了她這副德性,忙去桌角的黃銅小罐裡摸出幾個錢,悄悄塞進任嬸手裡。

  任嬸覺出手裡多了貨,嘴角就朝上勾了勾,走到方氏身旁道:「二夫人,這官宦人家,就是同咱們布衣百姓不一樣,連送個財禮都是有講究的。」

  方氏不以為然,問道:「哪裡講究了,我怎麼沒瞧出來?」

  任嬸指了那頂珠翠團冠道:「尋常人家,誰會送這個,送了也沒處戴去。」

  方氏活到這把年紀,也沒戴過頭冠,聽了這話,又是尷尬,又是嫉妒,嘀咕道:「借錢充面子,誰人不會?」

  任嬸最是知曉方氏脾性,聽見這口氣,就曉得她有了去意,忙將她胳膊攙了,連扶帶拽出門去。

  青苗瞧著她們遠去,回頭向林依道:「二夫人雖討人厭,方纔那話卻沒講錯,張家大房真是打腫了臉充胖子,這幾樣財禮,可是不便宜。」

  林依無數次憧憬婚禮情形,見了那些閃閃亮的物事,只有高興的,根本沒想起計算價錢,聞言瞪了她一眼,嗔道:「一輩子就這一回,能不奢侈些,我看大夫人倒是深知我意。」

  青苗欲笑話她還沒進門就先偏了婆母,又怕她害臊,只得躲出去笑了一氣才重新進來,幫她準備各色回禮。 

  因張家大房鄭重,林依也不敢怠慢,帶著青苗進城,挑了兩匹綠紫羅,成雙成對的金玉文房玩具,又添了幾樣自己平日裡做的女工活計,送去張家大房作回禮。

  迎親前三天,張家大房遣媒人到林家,帶了催妝花髻、銷金蓋頭、花扇、花粉盒、畫彩線果等物來催妝。媒人就來自眉山城,極少見過銷金蓋頭,連聲稱讚林依有福氣,嫁了個官宦人家。

  林依笑著聽了,照著規矩將緞匹、盤盞、花紅神盒等奉上,作為媒氏謝禮。那媒人何曾收過這樣大禮,笑得眼睛瞇作一條線。

  青苗又捧了羅花帕頭、綠袍、靴笏等物出來,交與媒人,作為女家回禮。

  成親諸項事,行進至此,皆是順順當當,但到了成親頭一日,林依卻犯了難。依照大宋風俗,這日須得「鋪房」,男家準備床席桌椅,女家備被褥幔帳,並使親人去男家鋪設房奩器具,擺珠寶首飾。這些物事,林依早就準備停當,但她無父無母,族親又早已沒有來往,該遣誰人去合適?她屋裡雖有個青苗,但畢竟是下人,作不得數,因此極為頭疼。

  最後還是楊氏知曉她難處,悄悄幫她尋了個同姓的媳婦子,把了幾個錢,假充作娘這親眷,這才將鋪房混了過去。

  鋪心亦是女家誇耀嫁妝的時間,妝奩就擺在地壩上,任人觀賞,林依家人丁雖稀少,陪嫁卻十分看得,引來無數人瞧熱鬧,有的艷羨,有的佩服,方氏也擠在人群中,又是嫉妒,又是不甘,與左右人等講些酸溜溜不著調的話。

  站在她身旁的人,好幾個都佃了林依的田,或是養了林依的鵝,聞言就打抱不平七嘴八舌道:「這是你侄媳,嫁的又是你親兒,你怎麼就瞧不過眼?」不等方氏辯駁,張六媳婦又道:「你家伯臨媳婦,嫁妝比這還多,你眼熱林三娘作甚麼。」

  方氏聽了這話,竟歎起氣來,道:「我也曉得伯臨媳婦有錢,可她的田,她的屋,遠在雅州,我竟是從來沒瞧見過,哪比得林三娘的產業就在近前,日日看得見。」說完又抱怨大房搶了她的兒,害她失了位好兒媳。

  李舒自嫁到張家,深居簡出,許多鄉親不大認得她,因此不好接這話,紛紛住了口。

  錦書與青蓮兩個,也在人群裡瞧熱鬧,她二人雖不對盤,但都出自李家,對李舒極為忠心,聽見方氏抱怨的言語,齊齊出聲,一個稱她是想謀奪李舒嫁妝,一個就道要趕緊回去報與李舒知曉,免得受了賊人暗算。

  方氏自家中敗落以來,受的閒氣不少,如今見兒子屋裡的兩個通房丫頭都不拿她當回事,氣惱非比尋常,當即上前一手抓了一個,喚任嬸,又喚楊嬸,宣稱要賣了她們倆。

  眾人見她們吵鬧得有趣,紛紛扭轉了頭,倒將林依嫁妝丟到了一旁。

  張仲微明日就要成親,今日乃是鋪房的喜慶日子,自家親娘不幫著張羅也就罷了,還跑來添亂,饒是他再孝順,也有幾分抱怨,因此並不去勸架,而是跑到新屋尋張伯臨,道:「哥哥把你的妾領回去,莫要攪了林家鋪房。」

  張伯臨不明所以,跟著他去一瞧,才知是方氏嚷嚷著要賣他的通房丫頭,他連忙上前,與楊嬸兩個一左一右將她架了,道:「娘,你要賣丫頭,咱們回去再賣。」二人連拖帶拽,好容易將方氏勸了出去,圍觀人群見他們離去,竟呼啦啦跟到隔壁,繼續瞧熱鬧去了。

  張仲微看著突然空蕩下來的地壩,聽著隔壁傳來的吵鬧聲,又是無奈,又是哭笑不得,忽一轉身,瞧見窗後林依笑臉,忽然就甚麼煩惱都忘卻了。

  第二日,林依早起,由城裡請來的一位梳頭娘子,幫她勻粉描眉,點唇插釵,畫了個漂亮妝容。

  因楊氏是東京人士,頗為講究,林依還在梳妝,外面樂官就已在作樂催妝。林依聽見,著起急來,連連催促,梳頭娘子一面與她描眉,一面笑道:「這是討利市錢呢,三娘子莫急。」

  林依臉上一紅,忙命青苗出去,遍撒利市錢。

  過了一時,有克擇官在外報時辰,茶酒司儀互念詩詞,促請新人出屋登花簷。

  梳頭娘子側耳聽了一時,笑道:「三娘子要嫁的這戶人家,行的乃是城裡規矩呢,在這鄉間,可是少見。」

  待得林依登上花簷子,卻不立時起步,而是有人在外念道:「高樓珠簾掛玉鉤,香車寶馬到門頭。花紅利市多多賞,寶貴榮華過百秋。」果然是城裡人的行事規矩,林依也見過村中人娶婦,但並無聽過這樣念詩的,忙隔著花簷子小聲問媒人:「這也是要撒利市錢?」

  媒人低聲作了肯定答覆,青苗就又去取錢,道:「還真是城裡的規矩,尋常鄉下人,哪來這許多錢撒。」

  林依想著千年後的婚禮,迎親的紅包,大都是由男方給的,原來大宋也有這樣的風俗,只不過換作了女方來給。

  方氏站在院門口瞧熱鬧,見青苗四處塞錢,心疼道:「這是行的哪門子規矩,成個親,這般灑漫。」

  李三媳婦笑話她道:「又不是使你的錢,你這也操心太過。」

  方氏暗道:「這些錢,將來都是張仲微的,林依這裡多花一個,她兒子就少花一個。」她越想越難過,恨不得衝上去將青苗的手按住,幸好還留有一絲清明在,未把這出格的事體真做出來,不然可就是貽笑大方了。

  她雖沒膽子動手,但嘴上還是要抱怨幾句的:「不過成親而已,這般鋪張作甚麼。」

  李舒在旁聽了,暗恨,哪名女子不盼著自家婚禮能隆重些,就是窮人家的女兒,借錢也要坐回花簷子,擺兩桌酒席呢。

  她想起自身,富貴人家小娘子,陪嫁無數,從人無數,卻因方氏不講究規矩,落得婚禮程序殘缺,成為終身遺憾。當時她才進張家門,面兒上雖裝作賢惠不在意,其實心底裡哪有不抱怨的,此時見了方氏仍舊這副德性,更是將她暗罵了無數遍。

  樂聲中,迎親的隊伍拿足了利市錢,喜笑顏開地抬起花簷子,依照楊氏先前的吩咐,繞村整整一周,才重回張家舊屋門首。迎娶的人先到一步,這回換作向男家討要利市錢,旁邊還有人吟誦攔門詩,以推波助瀾:攔門禮物多為貴,豈比尋常市道交。十萬纏腰應滿足,三千五索莫輕拋。而後有男家人答欄門詩,卻是張伯臨助興:從來君子不懷金,此意追尋意轉深。慾望諸親聊闊略,勿煩介紹久勞心。林依心裡本有些緊張,但見外面熱鬧,卻無人來管她,就放鬆下來,側耳聽那攔門詩,正聽得入神,忽然簷簾被掀開,媒人捧著一碗飯,叫道:「小娘子,開口接飯。」

  林依忙張口,將那團飯吞了,意即吃了夫家飯,從此成夫家人。青苗上前扶她下花簷子,踏上青氈席,先跨馬鞍,後邁草,再邁秤,直至一間懸了帳子的正房稍事休息,名曰「坐虛帳」。

  此時張家大房備酒,招待幾名充作女家親眷的媳婦子,「親送客」吃完三盞酒,照著規矩急急忙忙退走,稱之「走送」。

  隨後才是這場婚禮最關鍵最有趣的時刻,堂屋置了一馬鞍,張仲微坐上去飲過三杯酒,張六媳婦充會女家親眷,請他下馬鞍,如此連請三次,才能把他請下來,叫作「上高坐」。

  張仲微不知是興奮,還是因為酒勁,一張臉紅光滿面,倒比平日裡多添幾分精神。方氏在旁瞧得興致索然,直道沒甚麼意思,李舒卻是懂得這規矩,凡成親,只有女婿上高坐,才稱得起是最隆重的儀式,若誰家不高此禮,則會被男女賓客視為闕禮。方氏聽她講了,不以為然:「鄉下成親,全無此規矩,難不成都是闕禮?」

  李舒與她講不通,又怕她吵嚷起來,壞了大房好事,只得閉嘴不語,離她遠了幾步。

  團圓今兒色光輝,結了同心翠帶垂。此後莫教塵點梁,他年長照歲寒姿。

  行完坐鞍禮,禮官請兩位新人出房,教張仲微使一條紅緞同心結將林依牽扯了,前者倒行,後者慢隨,二人「牽巾」重回堂上,雙雙併立,請位雙全親戚拿秤挑開林依蓋頭。

  林依容顏,平素眾人都有見到,但今日瞧了她盛裝,仍讚了聲好樣貌。

  張仲微聽見讚揚聲,忍不住偷眼朝旁邊瞧去,卻正好對上林依眼神,二人都是勾唇一笑,林依垂下頭去,張仲微卻把臉更揚高了些。

  隨後二人參拜諸親戚,走到方氏面前時,喚了聲嬸娘。張仲微叫的彆扭,方氏聽得心酸,今日明明該她坐在主座上,聽兩位新人喚一聲娘,卻沒想到便宜了楊氏去。她恨恨朝堂上望過去,就沒留意手下,叫林依遞過的茶灑了一點子,錦書在旁嘀咕:「那裡接大少夫人的茶時,手也是不穩的,該請個游醫來瞧瞧。」

  她聲量極低,卻還是被方氏聽見,欲發火,卻被張梁一個凌厲眼神止住,只得將錦書狠瞪幾眼,留待回家再算賬。

  她在這裡與錦書瞪眼,那邊已是禮畢,兩位新人準備進新房,這回換作林依倒行,仍用那條同心結,牽引著張仲微,慢慢走去房裡,行夫婦交拜之禮。

第九十二章 洞房審訊

  交拜禮畢,儀式還不算完,緊接著禮官來撒帳,用盤盛了金銀錢與雜果,按著東、南、西、北、上、中、下、前、後等方位,朝房內撒擲,一面撒,一面不斷吟喜詞:竊以滿堂歡洽,正鵲橋仙下降之辰;夜半樂濃,乃風流子佳期之夕。幾歲相思會,今日喜相逢。天仙子初下瑤台,虞美人乍歸香閣。訴衷情而雙心款密,合歡帶而兩意綢繆……

  林依與張仲微面對面坐著,聽那喜詞,前面一段倒還罷了,聽到後面有句「蘇幕遮中象鴛鴦之交頸,綺羅香裡如魚水之同歡」,又見張仲微直盯著她看,就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忙把頭垂得低了些。

  撒帳結束,男左女右,各剪下一綹頭髮,綰在一起,為「合髻」,至此成為「結髮夫妻」。待二人喝過交杯酒,張仲微摘下張仲微頭上一朵花,林依則解開他身上一粒綠拋扭。

  接著,禮官請二人將酒杯拋至床下,張仲微趁人不注意,與林依咬耳朵:「口朝下,口朝下。」

  林依不明其意,但仍舊照著坐了,先將酒杯翻過來,再順手朝床下一推。張仲微叫她將杯口朝下,但他自己那隻,卻是朝上的,待得眾人來瞧時,見酒杯一仰一覆,皆稱此乃大吉之兆,有天翻地覆,陰陽和諧之意。

  依照城裡規矩,擲過酒杯,還需張仲微登堂賦詩催妝,但林依無父母,沒得丈人丈母娘來索「催妝詞」,於是禮官與張棟楊氏商量過後,取消了這一節,直接「掩帳」。

  此時林依正盤腿坐在床上,對面是張仲微,見禮官上來替他們將幔帳掩起,還道這也不過是項儀式,旋即還要拉開的,不料那禮官掩好帳子,高喊一聲「請新人換妝」,就帶領眾人退了出來。

 轉眼新房內就只剩了林依與張仲微,面對面坐在床上,鼻尖之間的距離,只有半手臂。林依驚訝非常,大宋婚禮竟這般火辣,賓客還在外面吃酒,新人就要開始洞房了麼?她心裡突然就跑進幾隻小兔子,蹦噠蹦噠跳個不停。接下來該作甚麼?替新晉夫君將腰帶解了?還是先解自個兒裙帶?好像哪般都太主動,不如仍舊端坐,先等張仲微動作。

  林依等了許久,也不見張仲微挪到自己這邊來,正將幾分害羞變作腹誹之時,卻聽見對面大惑不解的聲音:「娘子為何還不換妝?」

  林依頭一回聽見張仲微喚「娘子」,愣了愣才反問:「換甚麼妝?」

  張仲微答道:「娘講的城裡規矩,此時咱們換妝,再回堂屋行參謝之禮。」

  原來只是換妝,並不是洞房,林依想到方纔的浮想聯翩,不知不覺臉就紅了,心道,都怪那流霞,楊氏遣她來教規矩,她卻比正主還害羞,沒講清楚就跑了,害得自己差點出糗。

  張仲微見林依總不動作,就偷偷朝她這邊挪了挪,小聲道:「娘子,我替你更衣?」

  林依心內正害臊,一掌將他推開,瞪了一眼:「坐好。」

  張仲微也不惱,仍舊笑瞇瞇看他,林依卻問:「這妝,怎麼個換法?」

  張仲微竟也是不知,撓了撓頭,道:「鄉里人哪曉得這規矩,娘大概以為我曉得,也沒細講。」想了想,又提議:「既然大夥兒都不曉得,不如咱們別換了,還這樣出去。」

  林依搖頭,心想楊氏不是粗心大意之人,便下床去尋,果然床頭的矮櫃上擱了兩套新衣裳,忙招呼張仲微過來,將那套男裝遞與,叫他去床那頭換衣裳。

  張仲微磨蹭著不肯過去,稱要與娘子一道換,林依推他,反被攬進懷裡,臉貼了臉,嘴挨了嘴。

  禮官在外催促「請新人換妝」,其中還夾雜著些竊竊笑聲。屋裡的兩人就都慌起來,一個顧不得玩鬧,一個顧不得害臊,也不分床頭床尾,就在一處將衣裳換了,著急處,你幫我提裙子,我幫你繫腰帶,倒是將新婚的那點子羞怯,全拋到了腦後去。

  二人換好衣裳出來行參謝之禮時,堂上眾人已候了許久,林依十分地不好意思,將頭埋得低低地。張棟似有些不滿,說了張仲微幾句,張仲微理直氣壯地辯解:「誰曉得衣裳擱在櫃子上」。這話讓瞧熱鬧的人全笑起來,氣氛一鬆,揭了過去。

  禮畢,眾親戚入禮筵,等著新郎去敬酒,張仲微出去前,叮囑青苗拿幾塊點頭與林依充飢,被林依聽見,心下頓時一暖。青苗卻是個鬼機靈,不拿點心,偏去廚房挑了幾盤子菜,又拎了一壺酒,端來與林依吃。

  林依驚訝道:「哪有新娘躲在屋裡吃酒的,你也太大膽。」

  青苗笑道:「都是熟識的幾個人,怕甚麼。」

  林依也確是餓了,顧不了許多,便叫青苗守門,立時就動筷吃起來。索性張家女眷不多,田氏又是寡婦,不得入新房門,其間只有李舒來瞧過,雖笑話了她幾句,倒也十分理解,甚至還陪她吃了幾杯。

  待到張仲微醉醺醺進來時,林依已是酒足飯飽,冠兒也去了,妝也卸了。張仲微捧著她的臉瞧了一時,突然笑話她道:「娘子你好個性急。」

  林依不過是瞧著外面酒席散了,於是除釵解環圖個舒服,不想卻被他這般笑話,一時又羞又惱,攥緊了拳頭朝他身上招呼去。張仲微哪怕這點疼痛,由著她捶了幾下,就將她拳頭抓到手裡,順勢朝懷裡一帶。這動作突然,林依驚叫一聲,隨後就聽見窗下傳來低低笑聲。張仲微罵道:「那幫臭小子,來聽牆根了。」

  林依慌了,忙叫他出去趕。

  張仲微安慰她道:「不急,哥哥成親時,我幫他趕過,這回他定然要來還禮。」

  果然,沒過一會兒,外面就響起張伯臨呵斥的聲音,隨後一群小子嬉笑著散去。林依還不放心,推張仲微去窗前瞧了瞧,見確是沒人,這才放下心。

  張仲微小心將窗子掩好,回身到林依跟前,笑了笑,一語不發,就抱了她朝床邊走。林依還念著該有些甜言蜜語,卻不想張仲微原來是行動派,她兩世才等來這一回洞房花燭,見他這般沒情趣,不免有些惱火,又朝他身上捶去。

  張仲微洞房之內,兩番挨打,不禁奇道:「娘子有何不滿?」

  這叫林依如何回答,思索間人已到了床上,抱怨道:「你也不與我講講話兒。」

  張仲微不解:「講甚麼。」

  林依瞪他。

  張仲微騰出一隻手撓頭:「娘子,春宵苦短。」

  林依不理他,自解了裙子,穿著長褲鑽進被窩,過了一時,悉悉索索,身後貼上一人,再一時,腰上多出一隻手,將她攬得緊緊的,耳後的呼吸聲也急促起來。

  此情此景,林依就是再有牢騷,也不敢掃興,遂由著身後那隻手將衣帶兒解了,又褪下褲子來。張仲微見林依默許,愈發起勁,轉眼將她剝成初生嬰兒狀,俯身上狠狠香了幾口,叫道:「總算把你娶進門了。」

  林依聽了這話,想起二人艱難,一顆心就軟了,雙手環上他的腰,將他拉近些。張仲微得了鼓勵,登時動作起來,行那夫妻之禮。林依初經人事,難免疼痛,忍不住輕呼出聲。張仲微見她如此,雖未出聲安慰,但立時將動作放輕緩了些。

  兩人都是頭一遭,雖淺嘗其中滋味,但到底未能持久,須臾事畢,張仲微將林依摟了,輕聲問:「還疼不疼?」

  林依答:「我要喝水。」

  張仲微連忙起身,到桌邊提壺,倒了一盞溫水來。林依喝著水,拿眼上下打量他,張仲微未穿衣裳,雖不甚害羞,但被這樣盯著,還是趕緊朝被窩裡鑽了,道:「喝完將杯子與我,我去放。」

  林依一手拎了他耳朵,問道:「老實交待,是不是成親前就收過人了?」

  張仲微自青蓮事件後,已清楚「收人」的含義,忙道:「你不點頭,我哪裡敢。」

  他方才行夫妻之禮時,雖有青澀,但套路一個沒錯,因此林依不信,問他是誰人所教。

  張仲微連忙解釋,原來成親家,張梁見他連個通房丫頭都不曾有過,便特意過來傳授了秘訣。

  林依放下心來,朝他一笑,半空杯子交到他手中。張仲微奇道:「你既然有疑問,想必也是懂得,卻是誰人教的?」

  林依暗自嘀咕,千年後的靈魂,就算沒得實踐經驗,理論知識也是可以很豐富的。還沒等她偏出理由來,張仲微先自答了:「想必是楊嬸教的。」

  林依一想這理由也不錯,便點了點頭。張仲微馬上挨了過去,道:「讓我瞧瞧楊嬸教的如何。」說著將她拖進被窩,親親啃啃一時,重尋閨中樂趣。

  二人初得趣,都捨不得丟手,直到紅燭燃到一半才相擁睡去,於是五更天鳴叫時,便起晚了,直到青苗在外輕聲喚,才想起還有道「新婦拜堂」的儀式。

作者: plsboy    時間: 2014-9-8 01:30

第九十三章  臨行之前

  兩人揉著惺忪睡眼起床,青苗與流霞進來,改口稱林依二少夫人,侍候他們梳洗。青苗見張仲微一臉沒睡醒的模樣,便道:「二少爺不妨再睡會子,待二少夫人拜完堂,你再去請安。」

  林依嗔道:「你就偏著二少爺了?」

  張仲微忙道:「我陪娘子去。」

  流霞看了看青苗,又看了看張仲微,沒有作聲,待得洗臉水打上來,便道:「青苗侍候著,我去知會大夫人,告訴她二少爺與二少夫人起來了。」

  林依沒有多想,點頭放她去了。

  流霞出門,先到堂屋瞧了瞧,見堂上只有張棟在,便徑直去了楊氏臥房。楊氏正坐在妝台前,由田氏梳頭,見流霞進來,問道:「二少爺與二少夫人起來了?」

  流霞點了點頭,回身把門關上,再走到妝台邊,低聲道:「大夫人,我看那物事,還是早些與二少夫人的好。」

  楊氏聞言,吃驚道:「怎麼,她才成親,就把青苗許與二少爺了?」

  流霞忙搖頭,道:「那倒不是,是我猜想那妮子自個兒有這心思。」

  楊氏對著鏡子,慢慢攏了攏髮髻,道:「女人自娘家帶來的人兒,只有要三分顏色,多半都是要贈與官人的,就算青苗有這心思,也不奇怪。」

  流霞問道:「那等二少夫人拜過堂,請她進來說話?」

  楊氏想了想,道:「我留她便是,到時你只守著門,莫教大老爺闖了進來。」流霞應了,幫著田氏與她梳妝,待得收拾妥當,一同朝堂屋去。

  堂上已高高擱了一張帶鏡子的桌台,林依正在旁邊候著,待得楊氏到張棟身旁落座,她便先朝著那桌台拜了,再拜公爹與婆母,又依著「賞賀」的規矩,將綠緞鞋、枕獻上。張棟與楊氏則答以布料一匹。

  禮畢,張仲微上前請安,與張棟聊起仕途一事,楊氏故意道:「男人們的話題,我們聽不懂,且回房去。」說著起身,招呼林依隨她回房。

  林依困極,但曉得一旦嫁人,就要在婆母面前立規矩,於是強忍著呵欠,跟在了楊氏身後。

  一行人回房,流霞留在了門外,楊氏朝桌邊坐了,田氏到她身後侍立,林依正要學著,楊氏卻指了指對面的座兒,道:「你且坐下。」

  林依不知何事,好生奇怪,只得依言坐了,聽她吩咐。

  楊氏將她打量幾眼,問道:「大少爺屋裡如玉的事,你可知曉?」

  這般鄭重其事,怎問的卻是別人家的事,林依有些莫名其妙,照實答道:「隱約聽見過,略曉得些大概。」

  楊氏又問:「大少爺鬧出那檔子事,你覺得如何?」

  林依還是不懂楊氏用意,仍舊照實答道:「嫡妻還未進門,先有了庶子,打人臉呢。」

  楊氏臉上有滿意之色,突然話鋒一轉:「你帶來的青苗,是準備留在屋裡的?」

  林依還是實話實說:「從未想過這事兒。」

  楊氏笑道:「你們新婚,自然想不起這些事,不過男人總是喜新厭舊,初時信誓旦旦,轉眼就愛了別人。」

  林依揣摩這話意思,是要她收了青苗?但又不像,一來青苗是她自己人,二來哪有成親第二日就與兒媳講這個的。

  正想著,楊氏又開口道:「仲微年輕人,就算偶爾圖個新鮮,也屬正常,你當看開些。不過我們家是不許有庶子生在嫡子前頭的,我這裡有一樣避子藥方,你且先拿去備著,若是發覺動靜不對,就抓藥材熬湯藥,命青苗那妮子服用。」

  林依感激道:「多謝娘替我考慮。」

  田氏取來藥方,楊氏接過,親手遞與林依。

  林依暗道,她才不會允許屋裡有通房,但還是伸手接了,想著,收下這方子,日後自己使用,也是好的。

  楊氏交待完事情,見林依困頓,便道:「我也歇一歇,你不必立規矩,且回去料理事務罷。」

  林依曉得她是放自己回去補覺,又是一通感激,心道張仲微過繼,於她而言,真真是好事一樁。她回到房內,見張仲微已倒在床上,正蒙被呼呼大睡,不禁莞爾一笑,寬衣解帶,輕手輕腳爬上床,朝他身邊躺了。不料張仲微卻並未睡熟,覺到動靜,便醒過來,瞧得是林依,立時來了精神,抱過去又親又啃。林依初時還由著他來,過了會子,覺出對面身子有反應,忙去推他,但張仲微已是興起,哪分由說,於是二人又是一通雲雨,折騰了好一時才真睡去。

  不料二人剛入夢鄉,就被外頭的叫嚷聲吵醒了,張仲微緊鎖著眉頭醒來,惱火道:「誰人吵鬧,不讓人睡覺。」林依拿被子蒙住耳朵,小聲道:「準是你方才動靜太大,把四鄰吵著了。」

  張仲微當真回憶了一番,認真道:「瞎說,咱們沒怎麼出聲的。」

  林依蒙在被裡大笑,張仲微也跟著樂,將手伸進被窩,捏了她一把。

  突然青苗在外敲門,聲音裡帶著惱怒:「二少爺,瞧瞧你那位娘,非要讓二少夫人立時去她家拜見。」

  林依一時沒反應過來,問道:「不是才拜見過大夫人,怎地還要拜?」

  青苗在外跺腳:「二少爺的親娘。」

  林依瞧見張仲微臉色不好,忙隔門斥責道:「沒得規矩,怎麼講話的?」

  張仲微坐起身來,靠在床架子上發了會兒呆,道:「娘生我養我一場,是該去拜見。」

  林依曉得這覺是補不成了,便起身穿衣,道:「那咱們先去問過爹娘,再作決定,若自作主張跑過去,傷了二老的心,怎辦?」

  張仲微感激她體諒,忙道:「娘子有理。」

  二人將衣衫重新穿了,喚青苗進來理床,青苗卻道:「待會兒再理,我先陪二少夫人去隔壁,免得你受二夫人欺負。」

  張仲微對此話不滿,但方氏人品擺在那裡,他竟是反駁不起,只得蔫蔫地低頭出去。

  林依拍了青苗一下兒,正色道:「你私下怎麼想,我管不著,但只要當著二少爺的面,就得給我把那張嘴管住了,不然別怪我嚴厲。」

  青苗得了叮囑,忙收斂神色,隨她出門去。

  張仲微還在外候著,待林依出來,同她一起去堂屋,請示張棟與楊氏。堂屋裡,方氏正與楊氏吵鬧,責怪她沒讓新婦去二房拜堂,忽見小夫妻倆自己進來,臉上不免露出得意神情,道:「到底是我親兒,曉得自己出來參拜。」

  但張仲微只抱歉看她一眼,同林依先到張棟與楊氏身前拜了,再才來與她行禮。方氏明白,既以過繼,就須得事事以大房兩位為先,但心裡仍舊堵得慌,便又提了方纔的話題,要求張仲微夫妻回二房參拜一次。

  張仲微照著林依方才叮囑,不答方氏的話,先來問張棟與楊氏。張棟白得二房一兒子,心裡到底還是虛的,不敢不同意,楊氏則要賣張仲微面子,於是雙雙同意,命流霞送她夫妻二人過去。

  張仲微跟在方氏後頭,見她趾高氣昂,便擔憂看林依,林依回他一個安然笑容,示意他放心,暗道,方氏如今沒得理由難為她,方才鬧事,不過是向楊氏示威罷了。

  果然,二人到二房參拜,極為順利,方氏不但沒丁點刁難的意思,反倒滿臉和藹笑容,拉著林依的手不放,連聲叮囑她要時常過來串門。

  參拜畢,方氏又強留二人吃飯,直拖到太陽快落山,才極為不捨地放他們回去。

  回到家中,張仲微對方氏今日態度,大感驚訝,青苗也道:「二夫人跟換了個人似的。」

  林依被這一折騰,身子雖還疲憊,卻沒了睡意,朝桌前坐了,捧賬本,取算盤,做她最愛的事——算賬。

  張家從未有人會撥算盤,張仲微見林依不但會撥,還十分熟練,頗感驚奇,挨到她身旁瞧了好一時,笑問:「娘子,你才進門,就開始操心柴米油鹽了麼?」

  林依拿胳膊肘撞了他一下兒,理所當然道:「我又不當家,理這些作甚。」

  張仲微奇道:「那你算甚麼這樣起勁?」

  林依取了支毛筆倒豎,點著賬本與他瞧,細數道:「田里的出產,圈裡的豬,苜蓿地裡的鵝,樣樣都得提前估算本錢,預知收益,不然等到虧了才想起,可就遲了。」

  張仲微心生佩服,但又替林依擔心:「咱們馬上就要動身去京城,田產倒還罷了,佃與人種便是,可那些豬呀鵝呀,又不好帶走,留與他人養,又不放心,怎辦?」

  林依知道張仲微是要去京城的,卻沒想過,自己已成為他的妻,自然是要跟去的。這一去,不知幾時才能回來,她辛苦掙下的家業,確是要妥當安排才是。她托腮思索方法,忽一抬頭,瞧見張仲微也在苦想,皺眉的模樣極為有趣,忍不住開玩笑道:「我好容易掙下些財產,實在不願拋卻,不如你獨自進京,我留下照看。」

  張仲微總是不由自主就拿她的話當了真,急道:「你不跟去,我怎麼辦?」

  林依幫作思考狀,道:「你是怕無人服侍?這不難,帶個人去便是,若嫌麻煩,就到了東京再買,卻也便宜。」

  張仲微緊抓她的手,氣道:「你捨不得拋卻財產,就捨得拋卻我?」

  林依見他急了,忙哄他道:「與你玩笑呢,幾畝地,幾群鵝罷了,哪裡就捨不得,趕明兒我就賣了去。」

  張仲微還不信,盯著她問:「當真是玩笑?」

  林依一手攬了他的腰,一手朝他後背拍了拍,道:「自然是玩笑,我哪放心讓你獨自出門,東京那般繁華,保不準你一個把持不住,就叫我們家添了人口。」

  張仲微此刻信了,就反去笑話她:「那你還裝大方,叫我去東京買人服侍。」

  林依停在他後背的手,加大力氣拍了一掌,道:「猜對了,為妻就是裝大方,其實心只針眼兒小,甚麼通房呀,妾呀,統統容不下,你若不依著我,不如現在就和離,免得將來難堪。」

  張仲微忙去捂她的嘴,責怪道:「沒通房就沒通房,沒妾就沒妾,又不是人人都愛這些,以後不許將和離字眼掛在嘴上,我不愛聽。」

  林依從不指望男人真有這自覺性,不過能有這份態度,她還是高興的,遂親親熱熱拉他朝同一把椅子坐了,教他算賬。張仲微卻不愛學,卻別個說他貪圖娘子陪嫁,勉勉強強瞧了幾頁,便稱累了。

  此時離晚飯時間不遠,補覺卻是來不及,林依便道:「那你去幫我打聽打聽,看有沒得人願意接手豬圈與鵝群。」

  張仲微應了,真出門去,他到底偏著自家親娘,不去別家,先到隔壁去問方氏:「我們即將進京,三娘子的豬圈與鵝群無法帶走,娘若願意接手,我便叫她賣你。」

  方氏見兒子還是孝順自己的,又是高興,又是得意,但卻道:「養鵝是賺錢,我也極想盤下,但咱們也要進京去哩。」

  原來方氏見大房一家並自己的兩個兒子都要進京,不願與張梁獨留鄉下,便去與張伯臨講了,張伯臨是長子,自然願意爹娘在身邊,當即就應了,此時已命李舒打點一家人的行裝去了。

  張仲微聽說全家人還是能在一起,也十分高興,道:「那咱們擇日一起上路。」

  方氏笑著點頭,囑咐他要將林依的豬圈鵝群賣個好價錢,又嘮嘮叨叨,與他抱怨些李舒的事跡,言語間都是悔恨沒能將林依迎進二房的門。

  張仲微是男人,哪肯聽這些碎言碎語,沒坐會子便稱還要去找買主,告辭走了。待他出得新屋院門,青苗已在外候著,問道:「二少夫人使我來問一聲兒,二夫人可願意接手?若是她肯,價錢與她便宜些。」

  張仲微像做錯事被抓現行,忙搖頭,將二房一家也要赴京的事講了。青苗聽到這消息,可不怎麼高興,「哦」了一聲,道:「二少爺不必再去跑了,二夫人已尋到了買家。」說完一溜煙跑回家,向林依道:「二少夫人,二夫人竟也要去京城哩。」

  林依不以為然,道:「去就去,她又不與咱們住一家。」

  青苗仍舊撅嘴:「兩房人都要去京城,必定是一路同行……」

  話未完,張仲微進來,她想起林依的叮囑,忙住了嘴,垂手侍立一旁。張仲微見他一進來,屋裡就沒了聲響,不免有些奇怪,但也不細問,只向林依道:「娘子好本事,這樣快就尋著了買家?」

  林依笑道:「也不是尋,乃是有人曉得了消息,主動找上門來。戶長娘子訂了豬圈與那二十幾畝占城稻,張六媳婦稱她養鵝養熟了,欲買下鵝群和苜蓿地,卻苦於無錢,求我許她先賒欠著,我已是允了。

  張仲微見她講得頭頭是道,讚道:「娘子果然好本事,我自愧不如。」

  林依還是犯愁,道:「我本以為二老爺與二夫人會留下,還指望楊嬸幫我收租呢,這下都要進京,我那幾十畝水田怎辦?」

  張仲微道:「不如也賣掉?」

  林依嗔道:「聽娘講,東京物價極貴,若沒得一處出產,就等著餓肚子罷。」

  張仲微不滿道:「我又不是沒得官做,養得起你。」

  做官僅靠俸祿,餓得死人,瞧張仲微這老實模樣,又不像是個會撈外快的,林依對他養家,不抱太大希望,但這樣打擊人的話,她可不敢講出來,便道:「我也曾想過將水田賣掉,另到東京周邊置地,但娘說,北邊多為旱地,出產不高,實在比不得咱們蜀地豐饒,賣掉水田極不合算的,就是娘那六十畝地,也不想賣哩。」

  張仲微問道:「既是娘也不想賣,她尋了何人收租?」

  林依得了提醒,自嘲道:「真是當局者迷,怎就沒想到去問問娘。」

  正巧此時流霞來請吃晚飯,林依便到飯桌上,將這問題問了。楊氏道:「我也正為此事發愁呢,一般人家,都是留個可靠的家人看守,咱們家卻是下人不多,勻不出人來,如何是好。」

  田氏端著飯碗,卻一直不夾菜,猶豫好一時,終於鼓起勇氣開口道:「我願意留下看守三娘墓地,順路替娘與二嫂把田租收了。」

  楊氏從不知田氏有這念頭,見她立志守節,自願守護亡夫墓地,驚訝之餘,又很是感動,於是難得露了憐惜神情,道:「你有這份心,實在是好,但此事重大,且等我與你爹商量後再說。」

  待到晚間張棟回房,楊氏便將田氏的意思講了,又悔道:「這孩子真真可敬,我卻從未與過她好顏色。」

  張棟也是佩服田氏志氣,但卻猶豫,道:「咱們家只得兩名丫頭,若三娘媳婦要留,誰人來陪?她獨身留下可是不妥,寡婦門前是非多。」

  流霞在旁聽到這話,出主意道:「聽說大少夫人要留一房下人看守屋子,不如去與大少夫人講,托她家下人照應照應。」

  張棟思忖一時,覺得這提議還算妥當,遂叫楊氏去問李舒。楊氏應了,第二日,便去到隔壁,與李舒講了。這不是甚麼大事,李舒一口應承。楊氏謝過她回家,與張棟兩個都高興,又想著要與田氏另買個丫頭服侍。

  買個丫頭須得花錢,商議到這裡,二人才想起,一身的債務還未還清,如何動身?楊氏慚顏道:「方纔仲微媳婦來問我,我順口就答了,全然沒想到債務未清,動不得身,真是惹人笑話。」

  張棟極想早些進京謀取官職,便道:「不如去向仲微媳婦借些錢,日後還上。」

  楊氏堅決不同意,道:「她才進門,咱們就借錢,叫別個怎麼想。」

  張棟無法,只好與她商量,將那水田賣上幾畝,以解燃眉之急。楊氏是極捨不得的,不然也不會將債務拖到現在,但思來想去別無他法,只得遣流霞去向林依打聽城裡哪位牙儈最公道。

  林依聽得流霞問牙儈,猜到張棟與楊氏是想變賣田地,還清債務,湊足旅費,便問道:「不知爹娘欠了幾多錢?」

  流霞道:「可不少,足有兩、三百貫。」

  林依想到前日隆重的婚禮,還有昨日那張避子藥房,便道:「你去與娘講,水田賣了實在不合算,不如我先替她把債還了。」

  流霞驚詫於她的大方,頂著滿臉不相信的神色,回去與張棟楊氏稟報。

  張仲微也是驚訝,向林依道:「兩、三百貫可不是小數目,娘子是真孝順。」

  林依笑道:「錢財乃身外物,咱們既是一家人,還分甚麼彼此,爹娘欠的債,兒女來還是該的。」

  二人正說著,楊氏親自登門道謝,稱一旦寬裕,立即將錢還上。林依連稱不必,又問她道:「看守田地的人選,娘可尋到了?」

  楊氏道:「我與你爹已商定,就將三郎媳婦留下,由伯臨媳婦的一房下人相陪。」

  別人家的下人,能聽使喚?林依道:「還是與弟妹另買個丫頭的好。」

  楊氏笑道:「我正有此意。」

  林依想到他們連債都還不起,想必也拿不出錢來買丫頭,於是命青苗帶錢去城裡,叫牙儈帶了幾個老實本分的丫頭到家裡來,請田氏自己挑了一個。

  所謂有錢大方好做人,林依替公婆還債,替遞媳買丫頭,引得全家上下都喜愛她,名聲傳出去,也是人人誇。

  只有方氏聽後嫉妒,上門討錢,叫林依也替她還還債。二房哪來甚麼債務,全然是無理取鬧,林依先看在張仲微面兒上,還禮敬她三分,後見她越來越蠻橫,只得與青苗使眼色,叫她出馬。

  青苗乃是對付方氏的一劑靈藥,三言兩句就將她擊退。方氏落敗,忿然歸家,恰逢李舒來尋她問事兒,便將一腔火氣全撒到了她身上,把她罵了個狗血淋頭。李舒被罵慣了,先前還時常生生悶氣,如今只當耳旁風,安安靜靜聽完她罵,才問:「二夫人,楊氏生的那個兒子,還在我莊上養著呢,我欲擇日將他接回,二夫人以為如何?」

第九十四章  兄弟拒妾

    方氏這才想起自己還有一孫子,在李舒由養活,不過她認為嫡母養庶子乃是天經地義,因此並不感激,反責備她道:「早該接回來了,你們非要藏著掖著,害得我這個做祖母的,通共沒見過幾面。」

  李舒不冷不熱道:「那我明日就遣人將他接回來,讓二夫人親自養活,好享一享天倫之樂。」

  方氏初時沒有多想,只催她去安排,待到人出了堂屋才醒悟過來,李舒叫她親自養活,那意思是讓她自己出錢?

  既是要出錢,方氏就不樂意了,她如今窮得叮噹響,哪來的錢養孩子,於是起身,欲追出去反悔,但走了兩步,又轉了念頭——孩子由她帶著,反倒多了向李舒要錢的名目,何樂而不為?她這般想著,就停了腳步,心情愉快地喚來任嬸,命她好生收拾一間房出來,與她的寶貝孫子住。

  第二日,如玉所生的兒子被接回,這孩子如今已一歲多,穿一身錦緞新衣,留著勃角頭,會跑會跳會喚人,見了誰都笑嘻嘻,極是惹人疼愛。奶娘抱了他到堂屋,教他叫人,先張梁後方氏,順著一圈人叫下來,個個臉上都有關笑。張梁當場就與他取了個大名張浚明,抱在懷裡逗個不停。張伯臨見那孩子眉清目秀,很有幾分如玉的影子,不禁浮上些思念情緒,怔怔望了他好一時。

  李舒瞧在眼裡,難免有幾分醋意,便一語不發,扭身先走了。張伯臨忙喚她道:「浚明起居如何安排?你打點妥當了再走。」

  李舒不理,逕直出門。方氏罵了聲「不懂規矩」,向張伯臨道:「莫要理她,孫兒有我呢。」

  祖母帶親孫子,自然妥當不過,張伯臨安下心來,摸了摸張浚明的小臉,緊跟著李舒腳步而去。

  李舒人前一向隱忍,今兒乃是頭一回鬧脾氣,生怕張伯臨冷眼看她,正在房內忐忑不安,張伯臨就進來了,見她還是滿臉不高興,問道:「你這是做與誰瞧呢?他可是要喚你一聲娘的。」

  李舒氣道:「我若不願養他,又何苦把他接回來,你這個做爹的,可不曾問過一聲兒。」

  張伯臨有些羞慚,便問:「那你生的哪門子氣?」

  李舒扭過身子,將後背對他,氣道:「方纔你怔怔瞧浚明,明想起了誰?」

  張伯臨恍然大悟,原來娘子是吃醋,他最愛女子如此模樣,立時就顯出柔情蜜意來,百般奉承,千般安慰,連稱:「我不過是走神,並不是在想誰。」

  李舒見他不但不責怪自己善妒,反露了溫柔一面,真個兒是又驚又喜,自此悟出些夫妻相處之道來。

  張家人臨行前,張八娘來送,先到方氏面前哭了一場,又到林依處哭,道:「你們這一去,不知何時才能回,留我獨自在這裡,怎生是好。」

  林依瞧她做娘的人,哭得跟淚人兒似的,連忙安慰她道:「你兩位哥哥,只是去京城領官,至於分派到哪裡,還不一定呢,說不準就又回四川了。」

  張八娘曉得這樣的幾率小之又小,但還是升起些希望,抓著林依的手道:「若是那樣就好了。」

  林依笑道:「你如今有了兒子,日子很過得,就是沒娘家人在身邊又如何?」

  張八娘先是不作聲,良久,問道:「大嫂真是李太守之女?」

  林依笑了:「這還能有假?」

  張八娘就歎氣,道:「我生下兒子後,公婆官人,都待我勝過從前,但自從大嫂嫁進張家,就又與我臉色瞧了。」

  林依道:「我也聽說過了,可是因為李太守與你舅舅政見不和?」

  張八娘點頭,又歎道:「以前是舅娘見了我不順眼,如今換作舅舅看我不順眼,反正我是個命苦的。」

  林依也在心裡歎氣,卻不敢露出來,只將些寬慰人的話來講,又問她缺不缺甚麼,等到了京城,托人與她捎回。

  張八娘捂嘴笑道:「怪不得人人都道二嫂又有錢,又大方,今日一見,果然如此。」

  林依聽她打趣自己,立時探身,同小時一樣去撓她胳肢窩,張八娘怕癢,咯咯直笑,一個追,一個躲,玩鬧作一團。

  張八娘告辭時,方氏帶了張伯臨夫妻,順路與她一同回娘家,欲與哥嫂話別,但方睿見了李舒,愈發生她的氣,愛理不理,叫方氏生了一肚子氣回來,還不敢露給張梁看。

  因張伯臨與張仲微如今都是進士,臨行前幾日,天天都有人來送別,這日張仲微好容易挪出些空來,便與林依商量,要請州學諸位教授到家裡來吃一頓酒。林依道:「咱們家堂屋小,難不成讓教授們坐在地壩上吃飯?不如你拿了錢,與大哥進城去尋個酒樓,體體面面請教授們吃個酒席。」

  張仲微覺得此主意極妙,歡喜道:「正好這幾日收了些賀禮,且拿些出來使用。」

  林依開了錢匣兒,取出幾張交子遞與他,送他出門,又叮囑:「早些回來,不許吃花酒。」

  張仲微袖了交子,走到隔壁,將林依出的主意與張伯臨講了,張伯臨也稱妙極,於是進去問李舒拿了些錢,兄弟倆一同進城,先挑了最大的一家分茶酒肆將坐位訂了,再分頭請齊教授,正好坐了一桌。

  眾人才舉筷子,就有廝波上前,斟酒的斟酒,燃香的燃香,服侍得好不慇勤,還有幾個閒漢垂手侍立,恭恭敬敬問主人席位上的張伯臨,有沒有物事要買,要不要喚伎女相陪,他們全可代勞跑腿。以往張家還有些錢的時候,張伯臨兄弟也曾隨張梁到過幾回酒樓,那裡除了量酒博士,哪個肯搭理他們,如今見了這許多人上來獻慇勤,不免都有些得意,於是將出幾個小錢,使喚閒漢買來些乾果子,分與眾教授食用。

  席間有一位陪酒的鄉坤,人稱洪員外,曾想過把自家女兒許配給張仲微,只是說遲了,未能成行,如今見他全家都要進京,好不榮耀,就又動了心思,要將一名庶女送把他做妾。

  那日林依的「教導」還在耳邊,張仲微哪裡敢收,只連連與張伯臨打眼色,張伯臨便開口替兄弟攔道:「仲微新婚燕爾,員外怎好此時叫他納妾?」他言語耿直,洪員外面兒上掛不住,竟拂袖欲走,另一位陪酒的忙拉住他,玩笑道:「洪員外急甚麼,仲微不收,還有伯臨,他可不是新婚。」

  洪員外就又歡喜起來,重新坐了,問道:「伯臨可願意?」

  自李舒學會了吃醋,如今張伯臨與李舒兩人好得蜜裡調油,再者赴京路途遙遠,著實不想添人,只好抱歉拱了拱手。洪員外的臉又黑了,講了幾句酸溜溜的話,意指他如今中了進士,就眼高瞧不起人。

  張伯臨很不高興,贈妾是件雅事,怎能強求於人。座上其他幾位教授也認為,贈妾又不是甚麼大事,收下固然好,不收又能怎地,哪犯得著與人置氣,於是各自飲酒,不與洪員外言語。

  那洪教授坐了會子,見無人理他,竟起身先走了。他一走,就有位教授道:「伯臨不必理他,他不過是仗著有個女兒嫁到京城官宦家,脾氣大些罷了。」

  張伯臨這人不記仇,就是沒人勸,也只一笑帶過,當即重舉了酒杯,與張仲微二人輪番敬酒,好似方才不愉快的事從沒發生過。

  學生有出息,做老師的自然是高興又自豪,一桌人吃得極為盡興,直到太陽快落山才散去。張仲微與張伯臨二人吃得東倒西歪,相互攙扶著回村來,各自歸家。

  林依料到張仲微要吃醉,早備好了酸湯,進門就先與他灌了一碗,不料張仲微喝完就吐了,害得她與青苗收拾了半天。張仲微吐過一通,反而清醒了,拉住林依道:「娘子,今日好險。」他將洪員外贈妾不成,惱怒離去的事講與林依聽,笑道:「差點咱們張家又添人口。」

  林依奇道:「大哥竟沒順水推舟就收下?」

  張仲微不知張伯臨今日為何反常,搖了搖頭,躺倒在床上。林依把門拴好,也上了床,抱住他問道:「那你為何不收?」

  張仲微吃吃地笑:「大哥愛好這個的人都不收,我收下作甚。」

  林依揪住他耳朵,道:「我看自你從京城回來,就變壞了,聽你這話的意思,是只要大哥肯收,你也照著收一個?」

  張仲微藉著酒性,大叫:「娘子饒命,我如今只你一個都應付不了,怎敢再收人。」

  林依加了把力氣,氣道:「甚麼叫應付不了,你暗諷我是悍婦?」

  張仲微連稱不敢,抓住她光滑手臂,使了勁兒一帶,一拉。林依還沒反應過來,人已到了他身下,張仲微一面剝她的衣裳,一面正經道:「娘子誤會我,我是指這個應付不來。」

  林依暗道,完了,自家官人真是跟著他大哥學壞了,她心裡嗔著,臉上卻露了笑,緊緊將張仲微纏了,故意在他耳邊吹氣,笑問:「真應付不了?」

作者: plsboy    時間: 2014-9-8 01:30


第九十五章  舉家赴京

  張仲微嘴裡答著「真是應付不來」,動作卻愈發地快,一番雲雨過後,真叫「應付不來的」,卻反倒是林依。

  二人頭一日運動過度,第二天起的就有些晚,待到他們出房門去時,地壩裡已停了一輛小車,由頭毛驢拉著,旁邊還站著名車伕。張仲微奇怪問林依:「娘子,你雇了車?」

  林依搖頭,道:「不是我雇的,且去問爹娘。」

  兩人來到堂屋,楊氏正與張棟哭笑不得:「弟妹好容易大方一回,卻沒大方到點子上,如今我又不好拂卻她好意,如何是好?」

  原來今天早上,方氏送了地壩裡的那輛車過來,叫楊氏把行李物品裝了,過兩日兩房人一齊出發,但此行人員眾多,若是坐車,浩浩蕩蕩一路,慢且不說,沿途住店開銷極大,叫人承受不了。

  楊氏連連點頭:「可不是,真不知二夫人怎麼想的。」

  幾人正在疑惑方氏想法,隔壁就傳來了吵鬧聲,青苗與流霞兩個跑到院門口聽了一時,明白了詳細,原來除了方氏,人人都不願坐車,於是與她爭吵,方氏卻稱她兩個兒子都中了進士,非要坐個大車,沿路炫耀炫耀。

  堂屋裡各人聽得這回報,神色各異,張棟與楊氏聽說方氏稱的是「兩個兒子」,臉色都沉下來,張仲微則是十分尷尬,林依卻只聽到「大車」一詞,再瞧一瞧院中的小毛驢,就忍不住笑了。

  楊氏大概是惱火方氏言論,吩咐流霞道:「將車與二夫人還回去,咱們不同他們一道走陸路。」

  張仲微夾在中間極難做人,生怕兩房人起爭執,連忙道:「我去,我去。」他到院中,叫上車伕,帶著毛驢車來到隔壁,勸方氏道:「坐船極省心的,又舒服,沿途風光又好,上回我與大哥進京、回鄉,都沒走水路,至今後悔呢。」

  方氏見他把毛驢車都帶了車,惱道:「是不是大夫人教你過來講這話的?」

  張仲微連稱不是,但到底心虛,就不知接下來該怎麼說。李舒也想坐船,就把張伯臨撞了撞,示意他去幫忙。張伯臨左右看看,靈機一動,自奶娘手中接過張浚明,先教他喊祖母,再與方氏道:「娘,咱們大人坐車無妨,浚明卻還小,顛著了怎辦?」

  方氏不情願,但被張浚明奶聲奶氣的幾塊祖母一叫,心就軟了,道:「我是瞧在孫兒份上。」

  她這一同意,周圍人等全舒了口氣,張浚明是功臣,由張伯臨親自抱著出去玩耍,張仲微則歡歡喜喜回去報信。

  李舒走到門外,命人取來幾個錢做辛苦費,先將毛驢車伕打發了,再朝隔壁舊屋去尋楊氏與林依。

  楊氏與林依還在堂屋,聽完張仲微回報,正商議水陸具體如何行走。李舒站在門口看了幾眼,同楊氏雖在,林依也是坐著的,很是羨慕,她在方氏跟前,可從來是要站著立規矩的。

  林依瞧見她來,忙起身萬福,李舒還禮,又上前與楊氏行禮,問道:「我正要使人去江邊碼頭訂船,因此過來問問,若你們也是要訂,就一趟辦全了。」

  楊氏忙道:「自然是要訂的,勞煩你幫忙。」又稱讚她道:「你真是能幹又孝順,二夫人好福氣。」

  李舒謙遜了幾句,又問她們對船隻大小規格有無要求,楊氏與林依都笑道:「不漏水便得。」

  李舒自己是想租頭等船的,心道若二房坐著頭等船,而大房卻是最末等,難免引人閒話,因此便道:「我欲訂一條頭等大船,但那船舶卻是太大,我們一家根本住不了那許多間,不如大夫人與我們同租?」

   楊氏手中無錢,便只問林依意見,林依問過李舒價錢,覺得還承受得起,便道:「那就托大嫂鴻福,咱們也坐一回頭等船,見見世面。」

  李舒玩笑道:「你們自己出錢,怎能說是托我的福。」又提議道:「我看你們下人不多,不如就與我家的擠一擠,免得多出錢?」 

  楊氏與林依齊齊點頭,道:「很好,就是這樣。」

  李舒與她們商議完畢,回到家中,喚了下來吩咐:「頭等船一艘,三等船兩艘。」張伯臨在旁逗弄張浚明,聽得頭等船只有一艘,便問:「伯父一家與咱們同乘?」李舒點頭道:「他們本想乘坐三等船,但我覺著不妥,便勸了他們也坐頭等船。」

  張伯臨大讚她辦事妥當,道:「極該如此,咱們本就是一家人。」  

  李舒聽得讚揚,故意道:「我是存了私心,你不曉得?」

  張伯臨奇道:「這能有甚麼私心?」

  李舒瞟了他一眼,道:「人多艙少,你那兩個通房,可是住不下了,只能委屈她們去住三等船。

  張伯臨想摟她,又礙著孩子在懷裡,好笑道:「你吃青蓮的醋也就罷了,怎連錦書的也吃起來,她可是你把她給我,我才收了的,你未開口前,我可曾朝她多看過兩眼?」

  李舒嗔道:「你還好意思講,我特特叫錦書去看著你,結果還是叫你多帶了個人回來。」

  張伯臨笑道:「也是你李家丫頭,當是另一個陪嫁好了。」

  真是知妻莫若夫,李舒也是這般想的,因此才爽爽快快容下了青蓮,於是笑看他一眼,接過孩子來逗。張伯臨未娶李舒前,總想著她是官宦小娘子,難以侍候,但如今卻越來越覺得她比尋常村婦好上許多,主動送他通房,待庶出兒子又好,還會時不時吃上幾口小醋,添上幾分情趣。他看著李舒,越看越愛,便借口孩子餓了,將張浚明送出去遞與奶娘,轉身進屋栓門摟李舒,不知做了些甚麼事體。 

  因楊氏不願張仲微在船上與方氏住得太近,林依便依命到新屋,來尋李舒。不料甄嬸卻守在屋前地壩不許她進去,只道大少夫人頭疼,正在歇息。林依沒多想,轉身便走,不料卻聽見屋內傳來張伯臨低喘的聲兒,她如今也是「過來人」,立時猜到屋裡在做甚麼,心裡一驚,連忙加快腳步,奔回家去。

  張仲微正在收拾物事,見她滿臉通紅跑進來,忙去摸她額頭,問道:「臉怎麼這樣紅,是不是病了?」

  林依將頭埋到他懷裡,悶笑道:「你們真不愧是兄弟,行事作派,全是一樣。」

  張仲微不解,忙問緣故。林依湊到他耳邊將方纔的事講了,笑道:「甄嬸真是個忠心的,還曉得替他們守著。」

  張仲微也是笑個不停,笑著笑著,就將林依抱了,道:「咱們也來。」

  林依慌忙掙扎,道:「要死,他們大白天的那樣兒,就被我曉得了,若換作咱們,也不知會被誰聽了去。」

  張仲微將她放到床上,跑去推窗,瞧了兩眼,道:「外面並沒得人。」

  林依堅決不從,爬起來將衣衫理好,走去櫃門大開的立櫃前,問道:「行李不是已打點好了,你還在櫃子裡翻甚麼?」

  張仲微渾身燥熱,正難受,無精打采道:「尋個盒子。」

  林依四處瞧瞧,見架子上有半盆涼水,便拿了塊巾子浸了,遞與他擦臉,問道:「甚麼樣的盒子?」

  張仲微接了濕巾子,朝臉上胡亂抹了抹,抱怨道:「你這樣就打發我。」

  林依白了他一眼,接著問:「是不是一隻紅漆雕花的大盒子?」

  張仲微重起了些精神,忙問:「你見過,在哪裡?」

  林依打開衣箱,取出一隻盒子,擱到床邊,張仲微連忙掀蓋兒來瞧,見滿滿一盒還在,才鬆了口氣。林依怕他又亂來,離他遠遠兒的站了,問道:「這許多絡子,哪裡來的,相好送的?」

  張仲微笑了:「可不就是相好送的,那相好手雖巧,忘性卻大,自個兒打的絡子,都能不記得?」

  林依驚訝道:「我打的?我是給過你絡子,但那不是都賣了麼,錢也把我了。」說完跑去取賬本,翻到一頁,捧來與張仲微瞧,道:「你看,我記得清清楚楚。」

  張仲微不好意思笑了:「說起來我還欠哥哥五百文錢呢,也不知他算不算利息。」

  啊?林依愣住,原來那些絡子,他全沒賣,而她拿到的錢,乃是他向張伯臨借的。

  張仲微見她呆住,便趁她不注意,朝她身旁湊,一面小心翼翼挪步子,一面講話分散她注意力:「我才不想滿大街的人都使我媳婦打的絡子,只能我一人用。」

  林依記起前塵往事,再看那一盒絡子,感動得一塌糊塗,待得淚眼朦朧抬起頭時,發現本在床頭坐著的人,已悄悄湊到她身旁,一隻手正不懷好意地朝她腰間探,她情緒正足,就沒推開,又哭又笑地捶了張仲微的胸,道:「甚麼只能你一人用,我看你就是為了等到今日,藉著絡子叫我感動,好趁機幹壞事。」

  男人與女人有差別,事情他會做,但自個兒卻真不怎麼有感覺,因此林依淚流滿面,感動莫名之時,他只忙著做那人間最美妙的運動,氣得林依又抓又咬,恨是折騰了他一番。

    兩日後,李舒所訂的船隻準備妥當,已在碼頭候著,她那兩房下人齊齊動手搬行李,順便把張家大房為數不多的箱籠也搬了,引得大房一家人感激不已。楊氏叫來田氏,與她細細叮囑,又叫新買的那名小丫頭盡心服侍,田氏聽完囑咐,抹著淚將他們一行送上了車,奔赴去碼頭。

  江邊碼頭,停了一大兩小三隻船,中間那條是頭等船,住著張家兩房的主人家。一前一後兩隻三等船,頭一艘住的是男家丁,押後的是女僕。方氏見色色都打點妥當,叫她插不上手,就有些不高興,但轉念一想全是李舒出的錢,就又高興起來,歡歡喜喜登船。

  頭等船的船艙共有六間,大房佔了兩間,張梁夫妻與張伯臨小兩口佔了兩間,奶娘帶著張浚明佔了一間,因此還有一間空了出來。人人都有這心理,想著既是出了錢,就不好空著,於是兩房人聚到船頭,一面看風景,一面商量如何處置那間空房。

  楊氏道:「我們家就剩兩個丫頭,住後頭那艘船很好,那間房你們看著辦罷。」

  楊氏雖然自己愛算計李舒的錢,卻不喜別人佔便宜,心想租金是按各自所佔的房間數目來算的,若二房多佔一間,就要多出一間的錢,於是忙道:「咱們也無人要住,還是讓與大嫂。」

  楊氏為難道:「我們實在用不上。」

  幾名貼身丫頭雖夜晚宿在三等船,但白日裡還是在頭等船侍候,方氏一扭頭,就瞧見了流霞,便道:「怎麼用不上,我看就與她住,很好。」

  她知道節省租金,流霞也曉得,忙道:「多謝二夫人關愛,但我這人有個毛病,晚上住在大船上睡不著,還請二夫人體諒則個。」

  這是甚麼怪毛病,方氏一愣,但因大房還有名丫頭,就不與她爭辯,只把青苗一指:「那就她留下,正好張仲微還沒得通房。」

  林依眼裡立時就冒出火光來,忙低頭掩了,暗地裡將張仲微狠掐一把,心道,你要敢答應,我就立時將你推下江去叫你游著去東京。

  張仲微冷不丁吃痛,哎喲了一聲,方氏連忙關切問道:「怎地了?」

  張仲微反應過來是林依掐的,忙搖頭道:「無事。」

  方氏卻非認定他有事,走去推青苗道:「還不趕緊扶二少爺去房裡歇著。」

  青苗隱約聽村裡多舌的媳婦子講過,說正室夫人帶到夫家的陪嫁丫頭,多半是要供姑父享用的,青苗當時還問了為甚麼,那媳婦子就笑道:「反正是他家的人了,不用白不用。」青苗是與冬麥、如玉一起進張家的,另外兩個成了通房,卻都過得不如她,因此她自己心裡是極不願意的,但卻不知林依態度,因此不敢貿然反駁方氏的話,只拿眼瞧林依。
第九十七章  李舒新孕

  李舒與林依在船頭分手,回房尋張伯臨,道:「我欲先回娘家探望父母,已求得大老爺與大夫人允許,卻不知二老爺與二夫人許不許。」

  張伯臨思忖,他能中進士,李簡夫幫忙不少,就算不是自家岳丈,也該前去拜見一番,便道:「我去與爹娘講。」他到了父母房中,稟明意思,張梁當即同意,方氏正欲提反對意見,張伯臨瞧出她心思,忙道:「娘,你兒才中了進士,你去見親家,多有顏面。」方氏臉上得意之色立現,腰也挺直了,那反對的話,就沒講出口。

  張伯臨暗暗松氣,順利完成任務,回房向李舒邀功。夫妻二人卿卿我我了一陣,李舒便喚人來,吩咐遣派幾人打頭陣,先上李家去報信。

  一路風光綺麗,很快抵達雅州,李家已有人在碼頭候著,見船隻靠攏,立時上前迎接。李家來接的人多,一時間前呼後擁,氣勢非凡,一行人到達李家,李簡夫親自來迎,男人們被請入正廳,女人們則由李舒帶領,朝內院去。李夫人已在垂花門等候,先與楊氏、方氏見過,再拉過女兒瞧了又瞧,突然歎了一句:「舒兒瘦了。」

  方氏聽了這話十分不喜,暗自嘀咕,張家又不曾怠慢於她,她自要消瘦,能怪何人。

  李舒卻小聲與李夫人抱怨:「成日不是白菘就是蘿蔔,能不瘦才怪。」

  李夫人怕方氏聽見,忙輕掐一把,將眾人引進廳中,分賓主坐了。丫頭們端上茶來,一色青白釉花口盞,潔白溫潤,如同蓮花朵朵,好不漂亮。因方氏捧著那茶盞看籃子久了些,李夫人便道:「我這裡還有套新的,未曾使用過,叫人取了來,與張二夫人帶回去。」

  方氏聽出了這話裡的意味,哼道:「我哥哥家也有這樣一套茶盞,我瞧著有些想像,因此多看了幾眼。」

  李夫人曉得方氏的哥哥方睿,因張伯臨娶了李舒,時時在家中氣得跳腳,於是就偷偷笑了,不再取笑方氏。

  楊氏雖也不喜方氏,但到底都是張家人,見李夫人這般不給臉,就有些不高興,當即稱坐久了船,想要歇一歇。李夫人正想與李舒單獨講話,聞言,忙吩咐丫頭把她們領去客房。

  只是楊氏想歇而已,方氏並不想走,卻還是被丫頭請了出來,滿心窩火,與楊氏發牢騷道:「當初伯臨要娶李家女,我就是不同意的,大嫂你瞧她那個娘,兩隻眼睛恨不得長到頭頂上去。」

  楊氏也是瞧不慣李夫人,但還是安慰方氏道:「只要兒媳好,便好,理她娘作甚。」

  方氏仍舊不滿,但還是有些害怕李家權勢,不敢大聲叫罵,只在心裡腹誹,隨丫頭去了客房。

  且說李舒留下,與李夫人好一通抱怨婆家,李夫人心疼道:「當初就叫你不要嫁,你自己非要朝火坑裡跳。」

  李舒聞言又扭捏起來,道:「官人待我還是好的。」

  李夫人道:「他哪裡好了,我怎麼沒瞧出來,家中貧窮,害得娘子頓頓吃青菜,面黃肌瘦,這也叫好?」

  李舒不答,只紅著臉不作聲。李夫人是過來人,瞧出些端倪,便不問了,只道:「你手裡又不是沒錢,怎麼不拿些出來吃頓好的?」

  李舒道:「我才不願貼嫁妝錢養家,博來賢惠虛名,到頭來苦的卻是自己。」

  李夫人大悅,連稱:「這才是我女兒。」又道:「待得女婿獲官,就好了。」

  李舒點頭,正要接話,有丫頭來報:「有位張家奶娘,稱小少爺哭鬧著要上街耍,來問大娘准不准行。」

  李夫人大為驚訝,問道:「張家哪裡來的小少爺?」

  李舒回道;「是官人在外的人兒生的,方才哭鬧,奶娘抱到外面頑去了,因此娘不曾見著。」說完命人將張浚明抱進來拜見外祖母。

  李夫人可不是好糊弄的人,當即臉色就沉了下來,怒道:「嫡子未生,庶子就抱回家來了?他們張家,到底有無將我們李家放在眼裡?」

  奶娘已把張浚明抱了進來,他見到李舒,剛剛止住哭,被李夫人這一吼,又放聲哭鬧起來。李舒忙命奶娘將他抱出去,勸慰李夫人道:「不過是個庶子,值甚麼,照樣要管我叫娘。」

  李夫人瞧張浚明年歲,再一看李舒出嫁的時間,問道:「這孩子懷在你們成親前?」

  他們成親前,可還沒出孝,李舒心驚,忙矢口否認,道:「是我進門後才懷的,她娘是個煙花女子,官人瞧不上,因此沒領進門,只把兒子抱回來了。」

  這說辭仍舊讓李夫人氣得太陽穴突突直跳,但李舒不在乎,她再氣再急又有甚麼用,只得罵了幾句「不爭氣」,揮手叫她下去。

  李舒走出門來,已是驚出一身冷汗,叫風一吹,涼颼颼的,忍不住打了兩個噴嚏,甄嬸怕她得傷寒,忙護著她回房,又命人煎薑湯來與她喝。李舒深知自家娘親性格,曉得她定會向李簡夫告狀,忙命甄嬸去喚張伯臨回來。

  張伯臨此時正與李簡夫交談,怎好半路喚回,甄嬸想了想,叫來個小丫頭,耳語幾句。那小丫頭便走進廳去,向李簡夫道:「老爺,大娘身子不爽利,打了好幾個噴嚏了。」

  李簡夫最是疼愛李舒,一聽說她病了,忙命人去請郎中,又催張伯臨趕緊去瞧瞧。張伯臨也是著急,忙忙出廳來,見甄嬸候在外頭,忙問:「大少夫人怎地了?」

  甄嬸只是搖頭,領著他到李舒昔日閨房,道:「大少夫人有話與大少爺講。」說完便朝門口守了。張伯臨見她親自守門,料得有要緊事,趕忙進屋,問李舒道:「娘子,可是岳母見著浚明瞭?」

  李舒瞪他一眼,道:「你也曉得?」

  張伯臨聽得真是此事,急道:「岳母怎麼說?」

  李舒道:「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張伯臨不好說那都是方氏騙他才釀成的禍,只道:「我已悔了,只可惜世上沒得後悔藥吃。」

  女人大多時候,不是要求甚麼結果,一個認錯便已足夠,李舒聽了這話,立時氣就消了大半,道:「我娘瞧出浚明年歲不對,叫我編了個理由搪塞過去,但她定會把此事告訴我爹,咱們且先想個對策出來。」

  張伯臨想了想,道:「能有甚麼對策,只好一概抵死不認。」 

  李舒一想,也只能如此,便與他把口供對好,免得到時露了馬腳。張伯臨見李舒肯為了自己,欺騙自家父母,心下十分感動,摟她在懷裡抱了好一會兒。二人正摟抱著,甄嬸在外稟道:「大少爺,大少夫人,二少爺來了。」  

  張伯臨開門一看,除了張仲微,後面還有郎中。他便走出門來,讓郎中進去,再摟了張仲微的肩膀走到一處假山下,問道:「還是那件事?」

  張仲微苦惱道:「你走後,李太守又問我願不願意,我欲應下,爹卻直衝我使眼色,叫我好生為難。」

  張伯臨問道:「那你到底應下沒有?」

  張仲微搖頭道:「李太守雖於我有恩,但到底孝道最大,我哪敢不聽爹的。」

  這話也在理,張伯臨便又問:「那你可曾問過伯父,他到底是甚麼打算?」

  張仲微朝左右看看,壓低聲音道:「我爹的意思是,兩派相爭未決,還是暫時中立觀望的好。」

  其實張伯臨也是這樣想的,不禁羨慕道:「你比我命好,不像我,娶了李家女,就只能聽李太守的話了。」

  張仲微搗了他一拳,笑道:「難不成你悔了?」

  張伯臨就笑了,大大方方道:「不悔。」

  兩兄弟笑著互摟肩膀拍了拍,各自回房。

  張仲微見到林依,道:「大嫂似是病了,你待會兒過去探望探望。」

  林依奇道:「方纔還是好好的,怎一會兒功夫就病了?」

  青苗早已去探過消息,道:「不過是吹了風,打了幾個噴嚏而已,不知為何要鬧出這樣大動靜。」

  李舒雖為富家女,卻不是嬌氣之人,這般小題大做有緣由,因此林依吩咐青苗道:「不可將你的猜測四處亂講。」說完帶了她,去問候李舒病情。

  她進門時,李舒已躺在床上,李夫人在旁握著她的手,滿眼淚光,林依嚇了一跳,忙問:「大嫂怎麼了?」

  李夫人喜氣洋洋道:「郎中才診過脈,說是有孕了。」

  林依替李舒高興,忙道恭喜。李舒笑道:「弟妹也該加把勁。」因李夫人在旁,林依不好意思起來,道:「大嫂新孕,需要休息,我改日再來看你。」

  他們在此處不過停留一個晚上而已,怎道改日再來,李舒瞧著她出門,笑了,道:「弟妹她害羞了。」

  林依回到房內,將這好消息告訴張仲微,張仲微笑道:「哥哥即將得嫡子,想必樂壞了。」

  林依方才並未瞧見張伯臨,便道:「大哥不知去了何處,怎沒在大嫂身邊守著。」

  張仲微想起廳中之事,臉色就有些不好看,道:「興許是去向李太守報喜了。」

  林依點了點頭,盯著他的臉道:「有事瞞著我?」

  張仲微道:「朝堂之事,講與你聽,只是徒添煩惱。」

  林依頓足扭腰道:「你不講,我更煩惱。」

  張仲微瞧她這模樣可愛,遂摟了她朝桌邊坐了,笑道:「既然你自尋煩惱,那我就講與你聽聽。」

  原來李簡夫欲彈劾一王姓工部郎中,已寫好了奏折,卻簽署的是張仲微的名字,並命他進京後,將此奏折呈與皇上。

  林依明白了,這王姓工部侍郎,想必是李簡夫政敵,他自己隱退在家,便欲使門生出面。

  張仲微聽了林依分析,笑道:「娘子倒有幾分見解。」

  明擺著的事,還消有見解?雖得了誇讚,林依還是沒好氣白了張仲微一眼,又問道:「那李太守有沒有叫大哥也呈奏折?」

  張仲微點了點頭,道:「大哥已將奏折收下了,但我沒收。」

  林依奇道:「你不是一向跟著大哥學的,怎麼他收了,你卻沒照做?」

  張仲微便將張棟的意思講與她了,林依大讚:「爹是明白了。」

  張仲微沒接話,林依便問:「那你是怎麼想的?」

  張仲微沉默一時,道:「我甚為佩服歐陽翰林,他定是不會要那份奏折的。」

  林依理解他的心情,寒窗許多年,自有一腔抱負在,並不只想自保而已。她見張仲微還是精神不振,便勸慰他道:「我不懂那些大道理,但為國為民,與黨派之爭甚麼相干,你此番進京領了官職後,能盡職盡責,造福一方百姓,就不枉苦讀這些年了。

  張仲微連稱有理,終於開懷,笑道:「原來娘子才是明白了。」

  夫妻倆正聊著,忽聽得外面吵嚷,林依心一緊,暗道,莫非又是方氏鬧事,可別在別人家丟了臉面。但她擔心也沒用,青苗來報,鬧事的就是方氏。

  因李舒才診出身孕,且未滿三個月,李夫人怕她旅途勞累,與胎兒不利,便想留她在娘家安胎,待得胎像穩固再送去京城,但方氏堅決不允,與李夫人三言兩語不合,就吵嚷起來。

  外面院子裡,李夫人大概是怕擾著李舒,不肯叫方氏進屋,只與她站在假山處爭辯:「回娘家安胎的多的是,為可我家舒兒就不行?」方氏根本就不是講理的人,任憑李夫人磨破了嘴也沒用,李夫人本就在為張浚明的事生氣,又見方氏蠻橫,大悔將女兒嫁與了她,便進屋與李舒道:「我看張伯臨不是你良配,不如和離算了。」

  李舒大吃一驚,撫著小腹道:「娘,我才懷上張家骨肉,怎可言和離。」

  李夫人也是一時氣話,歎著氣將她摟進懷裡,道:「我兒命苦,竟攤上這樣一個不講理的婆母。」

  方氏不講理,李舒也生氣,但她並不想與張伯臨分開,便道:「娘,我們走的是水路,不妨事的。」

  李夫人氣道:「那孩子究竟是怎麼回事,你心裡清楚,我叫你爹懲治張伯臨,你攔在裡頭,留你在家安胎,你也不願意,真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麼?」

  李舒爬下床,淌著淚與李夫人磕頭,哽咽道:「女兒不孝。」

  到底是親閨女,李夫人再生氣,也見不得她跪在冰涼青磚地上,忙把她扶了起來,嗔道:「懷著身子呢,莫動不動就朝冰涼的地上跪。」

  還是親娘疼人,李舒瞧見李夫人溫柔,再一想跋扈方氏,真傷心哭起來,李夫人忙將她摟了,不敢再講重話,又拍又哄了好一時,才親自扶她躺下,喚人進來侍候。

  方氏還等在外面,見李夫人出來,又要上前吵鬧,李夫人嫌惡看了她一眼,扭頭就走。方氏欲跟上去,甄嬸忙拉住她道:「大少夫人自願跟去京城,二夫人莫要鬧了,也與張家留些顏面。」

  方氏見她一個下人敢這樣跟自己講話,十分惱怒,正要發火,張伯臨走上來道:「娘也累了,回去歇著罷。」

  任嬸與楊嬸也嫌方氏丟人,連忙上前,一左一右將方氏攙了,快步朝她屋裡走:「二夫人也累了,咱們且回去喫茶。」

  林依站在門口,瞧見方氏這般模樣,又是覺得丟臉,又是覺得好笑,一時之間竟不知作何表情。張仲微躲在屋裡沒敢出去,聽得外面消停下來,才從窗戶裡朝外瞧了瞧,吐了口氣。林依心道,方氏也真有能耐,竟能叫所有人都怕她,也算是本事一樁了。

  張伯臨得知李舒懷孕,興奮莫名,到她床邊坐著,一手摟著她的肩,一手摸著她小腹,怎麼也捨不得走開半步。李舒故意道:「又不是頭回做父親,哪來那麼些激動。」

  如玉懷孕時,張伯臨根本沒想留下孩子,自然沒得做父親的興奮勁。再見浚明,只想著如何瞞過孝期產子的事,根本沒功夫體會做父親的樂趣。如今李舒腹中的孩子,名正言順,他心中感覺,自然十分的不同。這些話,他只想藏在心裡,不願講出來,只逗李舒開心道:「這就是我頭一個兒子。」

    女人都愛聽這樣的話,李舒也不例外,今日因張浚明帶來的不快也消散了許多。

  張伯臨道:「你懷著身子,還要坐船奔波,真是辛苦你了,不如在這裡多住兩日再走?」

  李舒聽得他有這念頭,已是很高興,道:「怎能耽誤你進京行程,再說不止有我們,還有二少爺呢。」

  張伯臨便起身,道:「那我叫他們去把船上的床墊軟和些。」

  李舒笑道:「已經夠軟和了,還要怎麼墊,倒是咱們分房睡的好,叫青蓮到我房裡值夜,你與錦書去住。」

  張伯臨不肯,道:「我來替你值夜。」

  李舒記著李夫人的叮囑,是真不願與張伯臨同房而眠,免得他一時忍不住,害她動了胎氣,於是執意要他搬出去。張伯臨拗不過她,只得喚進青蓮吩咐幾句,命她去辦理。

作者: plsboy    時間: 2014-9-8 01:30


第九十八章  乾柴烈火

  第二日,張家眾人辭別李簡夫與李夫人,前往碼頭登舟,李夫人拉著李舒的手,同坐了一頂轎子,一路叮囑,直送到船上。她下了船也還捨不得走,留在碼頭,戴了紫紗蓋頭,踮腳望著。李舒站在船頭,看著李夫人的身影越縮越小,想到這一去,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到母親,忍不住淚流滿面,張伯臨又是心疼她,又是心疼她腹中的孩兒,忙著幫她拭淚,哄她開心,忙不迭送。

  方氏在船尾瞧見兒子在兒媳面前小意兒奉承,很不高興,但小夫妻倆親密,她又不好意思上前打擾,正暗自窩火,忽見錦書與青蓮兩個,同在船那側看風景,中間隔了卻有丈把許,遂心生一計,走過去站到她們中間,故意向青蓮道:「大少夫人賢惠,安排你與大少爺同船艙,你須得小心服侍,不可怠慢。」

  青蓮本就妒忌錦書佔了尖兒,聽到此話,更是一腔醋意滿溢,只差淌出來,扯著帕子道:「回二夫人,我哪有那份能耐,服侍大少爺的是錦書呢,你只與她說去。」

  方氏故作驚訝狀,看看她,又側頭看看錦書,笑道:「我瞧你模樣比錦書還好些,性子也柔順,還道是你服侍呢,原來不是。」說著朝錦書那邊挪了幾步,親切和藹叮囑她道:「既然大少爺挑的是你,就要好生服侍大少爺,早日替我們張家開枝散葉,若是缺甚麼,儘管來找我。」

  青蓮瞧得兩眼冒火,當即走去船另一側,向李舒道:「大少夫人,僅錦書一人服侍大少爺,十分辛苦,不如我與她輪換著來。」

  李舒臉上淚痕未乾,人還半倚在張伯臨身上,見她這般沒眼力勁兒,十分不喜,遂板了臉不作聲。

  青蓮並非沒腦子的人,方才是被方氏激著了,一時氣憤才暈了頭,她話音剛落就覺出情形不對,心內大悔,恨不得抽自個兒兩耳光。

  張伯臨出聲斥道:「主人吩咐,丫頭照辦便是,哪來那麼些話,再囉嗦,叫你回後頭的船上去。」

  青蓮自跟張伯臨以來,還從未聽過這樣重的話,當即紅了眼圈,躬身退下。方氏正在船那側目而視等著她,見她過來,笑問:「大少夫人答應了?」

  青蓮極想瞪她一眼,又不敢,只低著頭不理她,匆匆擦身而過。方氏見她這般無理,心頭無名火又生,忽一想到這不過是個通房丫頭,若去告狀,李舒未必肯護她,遂沒有叫罵,而是喚來任嬸,斥道:「你沒長眼麼,我被個通房丫頭這般折辱,你也不護著點。」

  任嬸忙道:「那我去罵她。」

  方氏道:「她又不是我的丫頭,你怎好去罵。」

  任嬸明白過來,這是叫她去尋丫頭主人告狀,但她的心,更偏李舒些,就不想去,便道:「二夫人乃是當家主母,誰人都歸你管教,怎麼不能罵她。」

  這話方氏聽了也高興,但她此番目的,是想將船那側粘在一起的兩人拉開,於是道:「青蓮到底是大少夫人的丫頭,須得與她些顏面,你還是去尋大少夫人的好。」

  任嬸並不知方氏的小心思,還道她只是單純想找李舒的茬,便道:「青蓮是大少爺的通房哩,不如我去與大少爺講?」

  方氏一想,擾張伯臨,與擾李舒是一個道理,遂點頭道:「快去。」

  任嬸就走到船那頭去,一眼瞧見張伯臨與李舒正並肩站著,前者指遠山,後者甜笑,立時覺著這便是一幅畫,不忍上前打擾,但方氏就在身後盯著她,不得不硬著頭皮走過去,出聲道:「大少爺,借一步說話。」

  張伯臨不明所以,還道有要事,便喚來錦書,叫她扶李舒先回房。錦書過來,攙了李舒胳膊,小心翼翼將她扶進船艙,倒了紅棗茶來與她喝,又道:「青蓮夜裡服侍大少夫人,我不放心,還是換我來罷。」  

  李舒笑道:「你捨得把大少爺讓與她?她可是才剛來與我抱怨,說要與你輪換呢。」 

  錦書心中暗恨,面兒上卻誠誠懇懇,道:「我一心只想服侍好大少夫人,就是全讓與她又何妨。」

  李舒可不認為錦書這份真心是實打實,不過聽起來比青蓮的話受用多了,況且錦書才是自小跟她的丫頭,知根知底,那青蓮雖也是李家出來的,但到底隔了一層,便笑道:「你放心,我定叫你的兒子,生在她前頭。」

  錦書臉紅了,心裡卻道,青蓮一輩子生不出兒子才好呢。

  過了會子,張伯臨進來,錦書忙道:「李夫人送了好些老參呢,我叫後頭廚房與大少夫人燉人參雞湯去。」說著便告退,走了出去,把門順手掩上了。

  張伯臨向李舒讚道:「到底是你跟前的人,就是比青蓮懂事。」

  李舒笑罵:「青蓮不過是想與你同睡一間船艙,你心裡恐怕正樂罷,少裝出副假惺惺的模樣來。」

  張伯臨聽出「打情罵俏」的語氣,愛極,挨過去摟著親了又親,才道:「任嬸方才來告狀,稱青蓮對娘不甚恭敬,惹了她老人家生氣。」

  方氏自個兒沒個主母樣子,也怨不得下人不敬她,李舒心裡不以為然,但張伯臨的面子得把足,遂作氣憤狀,隔空將青蓮罵了幾句,又要叫她到跟前來教訓。張伯臨忙道:「你懷著身子,切莫動怒,我去責她便是。」

  他推門出來,走到另一側第三間房內,見裡面只有青蓮一人,正獨坐垂淚,不禁好笑:「你得罪了別人,卻跟自己受了委屈似的。」

  青蓮聽見張伯臨聲音,回頭一看,真真是他,一時驚喜起來,飛撲進他懷裡,雙手摟住他脖子,雙腿纏上他的腰,整個人掛到了他身上去。張伯臨被個香軟身子水蛇似的纏住,頓覺呼吸急促,全身發熱,登時就將此行目的忘得一乾二淨。

  青蓮在他身上扭了幾下,浪聲道:「冤家,你還杵在那裡做甚麼,再耽擱,錦書可就回來了。」

  張伯臨笑道:「你個騷蹄子。」說話間反手拴門,把青蓮抵到隔板上,將她裙兒一掀,自己袍子一撩,身子一挺,二人穿的都是開襠褲,直接就動作起來。一時之間隔板劇烈顫動,所幸他們選的是靠外的隔板,不然真是驚煞許多人等。

  一時事畢,青蓮仍攀住張伯臨不肯下來,在他耳旁笑問:「我與另兩位比,哪個更強些?」

  張伯臨才得了趣味,自然要撿兩句好聽的話來講,加之李舒與錦書,於房中之事的確不怎麼放得開,於是將她大腿啪地拍了一下兒,笑答:「自然是你功夫更好。」

  青蓮就笑了,將一張紅唇湊上去,啃個不停,陡然間溫度又升,張伯臨正欲再抵她上牆,門外傳來錦書聲音:「青蓮,大白天的,你栓門作甚?」

    張伯臨慌忙放下青蓮,左顧右盼,青蓮卻連裙子都懶得整理,奇道:「我是大少爺的人,已是走了明路的,你慌個甚麼?」

  這話一點兒不假,但張伯臨就是有被捉姦在床的感覺,特別是一想到這事兒有可能傳到李舒耳裡,心內就止不住地慌,匆忙尋了只大衣箱,將裡頭的衣裳甩出來,自個兒鑽了進去,又衝青蓮小聲道:「隨你編甚麼話搪塞過去,只要錦書不起疑,我便求了大少夫人,叫你和她輪流與我同船艙。

  這許諾聽在青蓮耳裡,十分誘人,因此她雖不理解張伯臨的做法,但還是點頭應了,走去將衣箱上的鎖環往內折,再蓋上蓋子,留出一絲縫隙,免得憋壞了張伯臨。

  外面錦書敲門聲愈盛,青蓮來不及整理衫裙,就這般散亂著,走去開門。錦書見門久久才開,本就狐疑,再一見她這模樣,馬上問道:「為何這樣久才開門,且衣衫不整?」

  青蓮忙以手掩嘴,打了個呵欠,道:「方纔困頓,小歇了片刻,因此沒聽見你敲門。」

  錦書一面朝內走,一面罵道:「你不到大少夫人艙內侍候,卻跑到我艙裡來睡覺,是何道理?」

  青蓮這才記起,這間艙已不屬於她,心裡妒火,便又燃了起來,但她曉得張伯臨就在屋裡,便要裝柔弱,故意可憐巴巴回道:「錦書姐姐休惱,實在是困得緊了,才借用了姐姐的床鋪,我這就替你整理好。」

  錦書聽她這般講,就將目光投向了床上,見被褥等物整整齊齊,並無睡過的痕跡,心內疑惑更盛,再一轉頭,瞧見床角滿地的衣裳,忙走過去撿,罵道:「作死的小蹄子,亂翻衣箱作甚麼。」

  青蓮擔心她要開箱,連忙上前把她拉起來,道:「是我尋一件衣裳,才翻了幾下,錦書姐姐息怒,我這就撿起來。」

  錦書便朝旁邊凳子上坐了,看著她撿衣裳。青蓮不敢開箱,自然要磨磨蹭蹭,撿起一件,疊了半晌還在手裡,錦書瞧得心急,一把奪過來,三兩下折好,一手拿著衣裳,一手就去開衣箱。
第九十九章  事情敗露

  青蓮唬了一跳,忙一把抓住錦書手腕,道:「錦書姐姐,鎖壞了,小心傷手。」

  錦書也被她突如其來的動作嚇了一跳,遂探頭去瞧那鎖,突然外面任嬸來喚:「兩位姐姐,大少夫人害喜,才吃的雞湯全吐了,你們還不趕緊過去伺候?」

  青蓮萬分感謝任嬸這一嗓子叫喚,趕忙挽了錦書的胳膊朝外走:「哎呀,大少夫人怎麼就吐了,錦書姐姐咱們趕緊去瞧瞧。」

  向李舒獻慇勤的事,錦書自然不願落在青蓮後頭,遂甩開她的手,先一步出了門。青蓮看著她同任嬸拐過船頭去,忙回身掀開衣箱,拍著胸口道:「好險,大少爺趕緊走,可別忘了欠我的情。」

  方纔任嬸的話,張伯臨也聽見了,現在他擔心李舒,對青蓮便只隨口應了一聲,衝出門去。他回到李舒所在的艙內,李舒已在床上躺著了,正由錦書服侍著漱口。李舒臉色蒼白,見他進來,勉強一笑,問道:「教訓過青蓮了?」

  張伯臨極力掩飾面部表情,上前接過錦書的活兒,把漱口的杯子遞到她嘴邊,埋怨:「你自己吐成這樣,還操心丫頭作甚麼。」接著又關切問道:「感覺好些了沒,聽說含青梅能止吐,我叫他們買去?」

  李舒先漱口,將水吐到痰盂裡,笑道:「現在甚麼時節,青梅得待到明年,再說咱們在江上呢,到何處買去。」

  張伯臨附和傻笑,服侍她漱完口,又替她撫胸順氣。錦書端了痰盂出來,暗自疑惑,張伯臨既是去向青蓮訓話,為何方才不見他在房內?她正猜想著種種可能,青蓮扭著腰走來,問道:「錦書,大少夫人可好些了?」

  方纔還是錦書姐姐,眨眼就變作直呼姓名,錦書心下詫異,再朝青蓮身上一瞧,見她短短時間,竟換了套衣裳,頭髮也是新梳過的模樣,心裡的那份疑惑,就不禁更盛。

  青蓮見她不答,也不理會,逕直上前準備推門,忽地想起張伯臨大概就在房裡,自己可不能向先前那般莽撞,擾了他們夫妻相會,於是就將手縮了回來,扭著腰身又走了。

  錦書看了看手裡的痰盂,見她並無一絲要幫忙的意思,就惱火起來,幾步追上去,將痰盂朝她懷裡一塞,道:「大少夫人指明要你伺候,你怎可躲懶,趕緊把這痰盂倒干刷淨,再去廚下熬些清淡的白粥來。」

  青蓮自然不服氣,欲與之鬥嘴,卻想起張伯臨的許諾,心道,不如先服個軟,叫錦書氣焰更高些,到時跌下來才更疼,於是就堆了滿臉的笑,抱著痰盂去船尾,道:「錦書姐姐放心,我對大少夫人忠心耿耿,自會把她侍候好。」她這話,錦書聽了倒沒覺著甚麼,但穿進堂內張伯臨耳裡,卻叫他心虛起來,生怕沒滿足青蓮要求,她就要把才纔的事告訴李舒,於是忙道:「娘子,你叫青蓮值夜,可她毛手毛腳,又沒個眼色,我實在不放心,還是我親自來侍候你更好。」

  李舒不知他心內小九九,還道他是捨不得離了自己,掩嘴笑道:「少給我找借口,叫你去就去,錦書那妮子可是盼著呢。」

  張伯臨見她沒朝自己想好的道上走,心裡那個急呀,欲直接講出來,又怕她生疑,登時坐立難安起來。李舒瞧他這副模樣,琢磨一時,試探問道:「可是你不喜錦書?」

  張伯臨連連點頭,又急忙搖頭。

  李舒奇道:「你到底是甚麼意思,直接講出來便是,還與我打啞謎?」 

  張伯臨握著她的手道:「娘子,我本想自己侍候你,可你不願意,因此就想讓青蓮與錦書對換。」

  他一面講,一面小心翼翼瞧李舒臉色,見她並無明顯不悅,便接著道:「你可別多心,我只不過是看著錦書心細,又是在你身邊侍候慣了的,想必使喚起來比青蓮更順手。」

  李舒問道:「你真是這樣想的?」

  張伯臨見她是肯的意思,大喜,忙道:「都是通房丫頭,又沒得高下之別,我自然只是為娘子考慮。」

  在外人看來,錦書與青蓮都是李家人,確是無甚分別,且平日裡並看不出張伯臨更偏愛青蓮,因此李舒就信了他是真心話,但她私心裡不願意青蓮壓過錦書一頭,便道:「青蓮盡不盡心,一時也瞧不出來,不如叫她與錦書輪班換。」

  這正是張伯臨想要的結果,忙點頭道:「還是娘子細心,若只一人值夜,久了難免倦怠,還是輪換的好。」

  李舒微微頷首,錦書青蓮二人輪班之事至此商定。

  張伯臨急著去將這消息告訴青蓮,便謊稱入廁,溜了出去。李舒正想閉眼瞇一會兒,錦書進來,道:「大少夫人,你方才是叫大少爺教訓青蓮去了?」

  李舒「嗯」了一聲,道:「那妮子有些輕狂,因此我讓大少爺去說她兩句。」

  錦書道:「青蓮方才就在我那艙裡,可大少爺並不在。」

  李舒沒有在意,隨口道:「興許你去時他已訓完了,去了別處。」

  錦書搖頭,上前兩步,道:「可是我先找的大少爺,遍尋不著,這才去找青蓮。」

  李舒的眉頭輕輕跳了一下兒,船只有這樣大,張伯臨既不在外面,又不在艙裡,難不成能跳到江裡去?

  錦書接著道:「我回艙時,艙門已被從裡面栓得死死的,敲了半晌,來開門的卻只有青蓮,大少爺仍不去處,真真是叫人納悶……」

  李舒不待她講完,匆匆打斷道:「趕緊去瞧瞧大少爺現在何處,悄悄看一眼便得,莫要驚擾。」 

  不知為何,錦書感覺有些興奮,乾乾脆脆應了一聲,急忙出門,也不去別處,逕直朝她自己艙裡去。

  她的判斷很準確,張伯臨就在她艙裡,剛把那好消息告訴了青蓮,青蓮心下感謝,就又把他纏住了,這回張伯臨不敢再來,便將她從身上拉了下來,哄道:「我一個月裡有一半時間都是你的呢,猴急甚麼。」

  青蓮有些失望,只好道:「那你今晚就來,還跟方才一樣,把我抵到牆上。」

  張伯臨笑道:「好,好,好,只盼晚上錦書莫要又來攪局。」

  錦書正貼在門縫上偷看,支起耳朵偷年,聽到這裡,忍不住暗自冷笑一聲,離了艙門,回去向李舒稟報,且沒忘了添油加醋。她也是個有心眼兒的,言語裡幫張伯臨撇得一乾二淨,只道:「我瞧見大少爺連連朝外推她,她卻非要朝跟前粘。」

  李舒看了錦書一眼,道:「你不必替大少爺開脫,他若不是自願,為何要讓青蓮與你輪班值夜?」

  錦書還不知道輪班值夜一事,聞言更恨青蓮,但嘴上卻道:「這事兒我卻是願意的,叫青蓮服侍大少夫人,我還不放心呢。」

  李舒滿心都是張伯臨與青蓮的事,懶得去揣摩這話是真心還是假意,吩咐道:「去把甄嬸喚來。」

  錦書明白,這就是要對付青蓮的意思了,大喜,忙應著去了。不多時,甄嬸匆匆推門進來,問道:「可是大少夫人又吐了?」

  李舒搖頭,示意她將門關上,道:「青蓮那妮子要翻天了。」

  甄嬸也不問到底怎麼個翻天法,只問:「是餵藥,還是賣掉?」

  李舒的長指甲在桌上慢慢劃著,道:「她到底是我李家人,再換一個,還不知怎樣呢,且先放她一馬。」

  甄嬸應了,走去床前,自床底下拖出只大箱子,掀開來是一層雜物,她將雜物挪開,再不知按動了哪個機關,箱子底就朝兩邊分開來,原來這是個夾層箱,明一層,暗一層。裡面擺著一溜小匣子,個個精緻無比,她順著右手邊數到第三個,取出來與李舒瞧,問道;「就是這個罷,若她還是不聽話,就換第二隻。」

  李舒點了點頭,閉上了眼睛。甄嬸見她還是不高興,安慰她道:「青蓮不過是個通房丫頭,膽子再大也翻不出天去,大少夫人若為這樣的事氣壞了身子,可不值當。」

  李舒歎了口氣,道:「我哪裡是氣她,我是氣大少爺,若他意志堅定,青蓮又怎會得逞。」 

  甄嬸人才成精,雖只聽到片言隻語,全已大概猜出了事情元末,笑道:「大少夫人真會講笑話,男人就是那貪嘴的貓兒,就是沒人勾引,還時不時要去偷個腥呢,何況是自動自覺送上門來的。」

  李舒勉強笑道:「若我是個善妒的,他這樣也就罷了,可我都已主動叫他搬去那邊艙裡,還給他安排了人,他卻放著光正道不走,非要偷偷摸摸,怎能叫我不生氣。他若真想要青蓮,與我講一聲兒,難道我會不許?」

  甄嬸笑出聲來,見李舒不滿看她,忙湊過去小聲講了幾句。李舒聽後,也笑了起來,拍她道:「甄嬸你個老不正經,難不成因為男人愛偷,我就……」她羞到講不下去,甄嬸接過話來,道:「大少夫人因此事傷心,我卻要恭喜大少夫人。」

作者: plsboy    時間: 2014-9-8 01:31

第一百章  仲微生病

  李舒奇道:「這話怎講?」

  甄嬸笑道:「青蓮是過了明路的,大少爺做下此事,就算大少夫人知道又能怎樣,但他卻一心瞞著你,是為了甚麼?」

  李舒仔細思索,忽地明白過來,原本下拉的嘴角就朝上翹起了。甄嬸見她想轉過來,便自那小匣兒裡取出一紙包,攥在手裡,悄然退了出去。李舒曉得她辦事妥當,便安心閉上眼睛,小睡片刻。

  晚飯後甄嬸來報:「大少夫人,青蓮已吃完飯了,我叫她來侍候?」

  李舒聽到這話,便曉得甄嬸是把藥下到飯菜裡叫青蓮吃了,事情既成,她樂得大方,遂道:「今晚錦書侍候罷,叫青蓮陪大少爺。」

  錦書曉得其中必有緣故,因此並無妒意,主動道:「我去與青蓮講,不勞動甄嬸。」

  張伯臨想起白日裡激情一幕,心內隱隱有些期盼,但面上神色如常,一副聽憑李舒安排的模樣。

  掌燈時分,李舒便稱要歇息,叫張伯臨去青蓮艙裡,張伯臨仍道:「我還是不去了,就留下陪你。」

  李舒推他道:「別裝模作樣了,趕緊過去罷。」

  恰逢林依來看李舒,聽見他們的對話,捂嘴而笑,張伯臨就有些不好意思,忙道了聲「弟妹你坐」,起身走了。

  李舒本倚在窗邊,見林依進來,便要起身,林依忙上前幾步,按住她道:「又不是外人,大嫂趕緊躺下,不然我走了。」

  李舒確是倦怠,也不虛禮,重新躺好,道:「今兒吐了一回,已是折騰人,甄嬸卻道難過的還在後頭,我這心裡,到現在還嚇得慌。」

  林依笑道:「我聽大夫人講,害喜厲害,乃是因為懷的是兒子,調皮愛鬧騰。」

  李舒聽了這話很是歡喜,笑道:「弟妹就是會說話。」

  林依指著門,奇怪問道:「方纔大哥要留下陪你,你怎反倒把他朝外趕?」

  李舒趕他,一是為了保胎,二是為了彰顯賢惠之名,但這些她都不願講出口,只道:「我懷著身子,怕侍候不周,因此叫他去青蓮艙裡。」

  林依有些發愣,良久讚了句:「大嫂真賢惠。」回艙後卻與張仲微道:「大嫂懷著孩子,又害喜,本就辛苦,好容易大哥算有良心要留下陪她,她卻朝外推,換作我,可做不到。」

  張仲微正提筆寫一篇文章,頭也不抬,道:「曉得你做不到,我也不敢想。」

  林依笑道:「知道就好,若你變作大哥那樣兒,就將你推下江去。」

  張仲微暗道,叫你不要提和離,你就換作推我下江,可真夠狠的,於是擱了筆,上前懲罰於她,朝她胳肢窩下撓去,但林依不甚怕癢,只好又換腰。林依推開他道:「休胡鬧,有這功夫,勸一勸大哥,叫他多陪陪大嫂,別平日裡好得跟甚麼似的,一旦不能服侍他,就拋到了腦後去。」

  張仲微笑道:「你才說了,是大嫂把他朝外推,不是大哥不願留,這叫人怎麼勸?」

  林依想了想,也笑了,道:「真不知大嫂是怎麼想的,賢惠的名聲就那麼要緊?換作我,哪個拚個悍婦稱號,也不許官人有二心。」

  張仲微笑著將她的臉的捏了一把,道:「你道人人都跟你似的?」

  林依白了他一眼,自去展被子鋪床,張仲微重回桌前,把文章收尾,二人寬衣歇下不提。

  且說錦書,猜到李舒對青蓮動了手腳,於是處處裝大方,謙讓非常,但張伯臨與尋常人不同,他才不喜歡賢惠懂事的,反倒愛那時常拈酸吃醋的青蓮多些,因他這個喜好,漸漸的輪班制度變了樣兒,十天裡倒有八、九天是青蓮暖床,只有一、兩天留與錦書。錦書也到李舒跟前告過狀,但一來李舒害喜,無心管她,二來有些嫌她笨,籠絡不住男人,因此只稱此事外人不好插手,叫她自個兒去爭。

  三艘船沿江而行,一路經過嘉、滬、渝、忠等州,眼看著就要出四川,張仲微卻病了,雖然瞧上去不是甚麼大病,只是稍微有些發熱,但眾人依舊緊張,經過商議,決定在燮州碼頭停靠,請郎中來瞧。

  船停前,張仲微一直念叨:「不是甚麼大病,別為我耽誤了行程。」林依起初還軟語相勸,勸到最後失了耐心,只要他出聲,便道:「住嘴,我不想守寡。」若說張伯臨愛吃醋的娘子,那張仲微更是愛發脾氣的娘子,雖然被罵得只能乾瞪眼,但心裡仍舊甜絲絲的,覺著天底下,只有娘子最關心他。

  這天傍晚,抵達燮州,林依央了李舒,請她派個家丁去請郎中,但張伯臨不放心,親自下船去,尋到城中最大的一家醫館,雇了個滑竿,將老郎中接到了船上來。

  郎中與張仲微診過脈,吊了大通書袋,眾人都沒聽明白,只弄懂最後一句:「須得服藥,每日請郎中來問診。」

  張伯臨請了郎中到隔壁船艙開方子,張仲微掀開被子,翻身下床,道:「甚麼每日來瞧,不過是想多賺幾個問診費罷了。」他滿不在意自己病情,但屋裡的人,上自張棟,下到林依,都是真關心他的人,哪容他辯解,林依上前將他重新按進被子裡,回身道:「不如就在燮州停留幾日,只是耽誤了大哥進京行程,實在過意不去。」

  方氏心疼張仲微是實打實,忙道:「親兄弟,哪個計較這個,且多留幾日,待仲微的病好透了再出發。」

  從法律上來講,張伯臨與張仲微,如今只是堂兄弟,因此楊氏不滿方氏說法,但此情此景,若是反駁,難免有故意挑事之嫌,因此她沒提,只向方氏道:「如此多謝弟妹了。」

  方氏心道,我關心自己親兒,哪消你來道謝。她比不得楊氏能忍耐,臉上立時就現了形,林依瞧著苗頭不對,忙把張仲微掐了一把,張仲微吃痛,哎喲了一聲,林依便裝了焦急模樣,上前問道:「哪裡不舒服,是不是又頭疼了,趕緊躺下,我使人去廚房煎藥。」

  方氏信以為真,忙道:「我去,我去。」說著腳不沾地地出門,去向張伯臨要藥方。

  楊氏心情複雜,竟不知作何態度,連關切的話也忘了講,還是張棟出聲道:「既是二郎不舒服,那我們明日再來,若是缺人手,就叫流霞過來幫忙。」

  林依應了,代張仲微謝過,送他們出門。張仲微待他們一走,就叫喚道:「娘子我在病中,你還掐我。」

  林依沒理他,自顧自感歎道:「到底是親娘,二夫人待你是真心實意,一點兒不摻假。」

  張仲微略顯沉默,良久道:「再好我也孝敬不到她了。」

  林依許久許久不曾感受到母親溫暖,見了別人這樣,心裡羨慕,且一樣覺得感動,便道:「怎麼不能孝敬,侄兒孝敬嬸娘,別個還能講閒話不成?」

  張仲微滿臉的感激掩也掩不住,爬起來將她緊緊抱住,顫聲道:「還是你懂我。」

  過了半個時辰,方氏親自來送藥,不假旁人,耐心吹冷了,端與張仲微喝,教一旁的林依又感動了一把。

  雖要在燮州停留幾日,但為了節省開銷,大夥兒只準備住在船上,不料李舒害喜愈發嚴重,波浪一來,船身一晃,她便要吐,張伯臨無法,只得與眾人商量,道:「不如咱們搬到岸上去住幾日?」

  方氏頭一個回答:「住幾日無妨,可咱們沒錢。」

  張梁斜了她一眼,那意思是,既是兒媳要去住,難道會叫你出錢?他們到底夫妻多年,這眼神方氏看明白了,遂點頭道:「那咱們就勉為其難上岸住幾日罷。」

  張伯臨見她同意了,便又問張棟與楊氏。他們在江上已漂泊了不少時日,張棟與楊氏都極樂意在岸上去住幾日,但苦於手中無錢,便搖了搖頭道:「我們就在船上住罷,你們搬去旅店便得。」

  張伯臨曉得他們是因為錢為難,便道:「我那日去請郎中時,瞧見道邊有處驛館,不如我們去那裡住?」

  張棟與楊氏歡喜道:「如此正好,咱們都搬去住幾日。」

  既商定,各人回艙收拾簡單行李,楊氏則遣了流霞去知會張仲微與林依,好容易能上一回岸,他們自然樂意,當即點頭同意了。

  不多時行李打點完畢,張伯臨扶了李舒,林依扶了張仲微,兩房人朝驛館而去,不料到了那裡一看,驛館雖有,卻是破敗不堪,李舒堅決不肯住在這樣的地方,於是張伯臨只好再次與眾人來商議,不好意思向張棟與楊氏道:「伯父、伯母,這裡看起來許久不曾有人住過,四處灰塵,窗戶上還有蜘蛛網,咱們還是住旅店去罷?」

  楊氏與張棟對視一眼,極為難地開口:「你們自去住罷,咱們還回船上去。」

  林依知道他們只是沒錢,其實還是想到旅館住的,遂道:「仲微要養病,咱們也要旅館住幾日,正巧我帶了錢。」

  方氏也道:「住到旅館裡,請郎中也方便些。」

  眾人都同意,又有人願意出錢,楊氏還能講甚麼,便朝林依感激看了一眼,隨著大部隊朝城裡去。

第一百零一章  驚人藥方

  張伯臨稱,碼頭附近,大多有旅店,於是一行人折返,在離碼頭不遠處發現一家悅來樓客店,門外有楹聯,上書:近悅遠來,賓至如歸。張伯臨先進去瞧,見裡面乾淨整潔,問過小二,還有空房,便走出來問眾人:「就是這裡,如何?」

  大夥兒都點了頭,一群人擁進店去,其中最感新奇的乃是林依,她自穿越到北宋,還是頭一回進到客店裡來,忍不住四處打量。這店幢樓房,分上下兩層,樓下擺了幾張桌椅,供人吃飯喝酒,順著堂內的樓梯上去,則是一排客房,以供客人留宿過夜。

  小二聽說他們這許多人都是要打尖,十分歡喜,點頭哈腰將他們引到櫃檯前登記,不料細數客房,卻發現少了兩間,便為難起來。張伯臨回身問眾人:「這家客店的房間不夠住,咱們換一家?」

  那掌櫃的捨不得這樁大生意跑掉,忙道:「還有兩間空房的,只是被一位官人先訂了,各位客官且先等等,我叫小二去問問,若是他不要,就騰出來與你們住。」

  那小二將拿在手裡的白巾子朝肩膀上一搭,道:「掌櫃的,洪大官人雖訂了官,卻沒把定金,又作不得數,有甚好問的,我直接帶這幾位客官上樓便是。」

  掌櫃的沉吟片刻,道:「也罷,你且先帶客人們上去,若是他尋來,我來與他講。」

  小二便招呼眾人隨他上樓,張仲微怕惹事端,拉住張伯臨道:「哥哥,既是別個訂了的,咱們還是換一家罷。」

  張伯臨膽子大,道:「怕甚麼,咱們又不是不出錢,就算那人尋來,也是掌櫃的招架,與我們甚麼相干。」

  張仲微還要再勸,旁邊的李舒又乾嘔起來,張伯臨趕忙上前扶她,甄嬸撫背,錦書遞手帕,青蓮去倒水,登時忙作一團。林依過來拉張仲微袖子,悄聲道:「算了,就住這裡罷,大嬸這樣,怕是再走不動了。」

  張仲微見了那邊忙亂人等,也不好再講甚麼,只得點頭,隨眾人上樓。林依去李舒處幫會兒忙,待她平復下來才上去。樓上空房有五間,兩間上房,張棟夫妻與張梁夫妻已住了進去,剩下三間次一等,張伯臨夫妻一間,張仲微夫妻一間,還有一間住張浚明與奶娘。

  小二還在樓梯口候著,待李舒與林依上來,便道:「二位夫人,咱們店後有排矮房,專供下人居住,每晚十文錢。」

  這價格十分便宜,李舒與林依都點頭,吩咐兩房丫頭婆子都胡小二下去。青蓮住慣了頭等船,就有些嫌矮房陰暗潮濕,便拉著錦書商量:「錦書姐姐,你是大少夫人跟前的人,何不去與她說說,租個乾爽的雜房與我們住,總好過那矮房潮濕。」

  錦書也是沒吃過苦的人,受不得矮房濕氣,但她瞧青蓮十分不順眼,就故意提高了聲量,道:「咱們不過是丫頭,主人吩咐住在哪裡,就住在哪裡,怎能討價還價。」

  李舒聽到這話,朝她們處望了一眼,沖林依苦笑道:「我家丫頭無法無天,叫弟妹看笑話了。」

  林依笑道:「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她瞧著李舒是要教訓青蓮的樣子,忙福了一福,尋到自己房間,推門進去。張仲微身子不舒服,已寬衣躺下,林依過去摸了摸他的額頭,再摸了摸自己的,道:「好像沒昨天那樣燙了,看來郎中開的湯藥雖貴,還是有效的。」

  張仲微慚愧道:「我錢還掙到一文,卻把你嫁妝錢花了不少。」

  林依不悅道:「既為夫妻,還分甚麼彼此,此話休要再提。」

  隔壁突然傳來哭聲,張仲微沒想到這客房的隔音效果如此之差,就吃了一驚,問道:「是誰?」

  林依連忙擺手,道:「別管,大概是大嫂在教訓丫頭。」

  張仲微與青蓮共處過不短的時間,過了一會兒,聽出她的聲音來,道:「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林依沒聽懂,問道:「你在說誰?」

  張仲微道:「青蓮要早曉得大嫂不待見她,當初還會爬大哥的床麼?」

  林依丟去一個白眼,順手把他的耳朵拎了,呵斥道:「沒想到你還挺關心青蓮的,不如我去向大嫂要來,與你放在屋裡,可好?」

  張仲微莫名其妙道:「你這是吃哪門子乾醋,我若對她有意,當初怎會趕她出房門,只不過是感歎感歎罷了。」

  林依鬆了手,順勢挨著他坐下,道:「別說青蓮,就是大嫂,我看也是自討苦吃,明明不願大哥與通房親近,還偏偏要把他朝別人懷裡推。」

  隔壁傳來張伯臨訓斥青蓮的聲音:「大少夫人懷著身孕,你還惹她生氣,好大的膽子。」

  青蓮大概是挨了幾下打,哭聲愈發大起來,一時間呵斥聲,哭聲,交織在一起,好不吵人。 

  張仲微被擾得睡不著,又不好去隔壁說,便與林依並肩靠在床上,繼續閒話,道:「可惜要耽擱了。」

  林依奇道:「耽擱甚麼?」

  張仲微摸了摸她肚子,道:「我這一病好幾日,把生兒子耽擱了。」

  林依拍掉他的手,道:「你沒瞧見大嫂的辛苦樣麼,我才不願在路上懷。」

  張仲微奇道:「這還能由著你?」

  林依偷瞄桌上的一隻包裹,裡面藏著楊氏所贈的避子藥方,不過她不打算將此事告訴張仲微,只道:「你少纏著我,就行了。」

  張仲微嘻嘻笑著,湊到她脖子處香了一口,道:「這可做不到。」

  此時隔壁已安靜下來,林依推開他道:「趁著沒人哭鬧,趕緊歇息,我明兒一早還得起來與你熬藥呢。」

  張仲微道:「不是有青苗。」

  林依把他按下,替他蓋好被子,道:「我不放心。」

  二人都無擇床的毛病,相互擁著,很快進入夢鄉。

  第二日清早,林依率先起床,將湯藥煎好,端來張仲微服下,又道:「我覺著這藥貴了,不知是不是那老郎中坑人,不如我待會兒上街上多打聽幾家藥鋪,問問價格,你以為如何?」

  張仲微若花的是自己的錢,必要道一聲「算了」,但那些藥材,乃是林依嫁妝錢所買,她自己嫌貴了,他哪能講甚麼,只好道:「那我陪你去。」

  林依打聽藥錢,不過是個幌子,哪能叫他陪著去,忙道:「我上街還不是為了你,若你這一去,病情加重,怎生是好?」

  張仲微想了想,道:「咱們初來燮州,不知街上情形如何,那你把青苗帶上,再向大嫂借幾名家丁跟著。」

  林依點頭,叮囑他好生歇著,再去隔壁向李舒借了兩名家丁,加上青苗,一行四人朝街上去。

  林依與青苗在前,兩名家丁在後,行至一家大醫館前,有一家丁便上前來稟:「二少夫人,與二少爺瞧病的郎中,就是這家的。」

  青苗問林依道:「那咱們進去瞧瞧?」

  林依笑道:「二少爺現在吃的藥,就是在他家抓的,藥價咱們又不是不知道,還去瞧甚麼?」

  幾人覺得有理,便繼續朝前走,到了街尾處,瞧見另有一家小些的藥鋪,林依讓那兩名家丁與青苗都留在門口,獨自走進去,問一位郎中道:「我偶得一張避子藥方,卻不曉得對不對,能否請你瞧一瞧。」

  郎中伸手道:「藥方何在?且請拿來我先看看。」

  林依便將楊氏所贈的藥方取出,遞了過去,不料那郎中看後,臉上有驚詫之色,急問:「這位夫人,我可曾照著藥方服過藥?」

  林依不解其意,搖頭道:「不曾。怎麼,這不是避子藥方?」

  郎中醫者父母心,見她搖頭,先舒了一口氣,連聲道:「那就好,那就好。」又解釋道:「這藥方避子倒是避子,只不過全是虎狼之藥,若有服用,這一避,可就是終身無子了。」

  林依暗自心驚,幸虧她留了個心眼,沒有莽撞服用,不然就是終身遺憾,後悔也來不及了。她定了定神,道:「多謝郎中相告,不知有沒有既能暫時避子,又對身體無甚妨礙的藥。」

  郎中笑道:「避子藥自然是有的,只不過是藥三分毒,但凡是藥,吃多了都不好。」

  此話不假,林依又問:「不知避子藥是怎麼個服法?」

  郎中道:「照藥方煎藥,於事後即時服下。」

  林依暗自琢磨,照這樣服下,相當於千年後的緊急避孕藥了,事後一副藥,張仲微又熱衷那事兒,服得頻繁,大概還是較為傷身的,權衡之下,還掐著日子行事更好。於是只福身謝過郎中,甚麼藥也沒買,空手而歸。

  回到客店,張仲微問她道:「別家藥鋪可有便宜?」

  林依道:「倒是少上幾文錢,但我琢磨,若不在那家醫館抓藥,恐怕那老郎中診起脈來就不盡心,因此還不如虧上些錢,就當是他的辛苦費了。」

  張仲微正是這樣想的,遂連連點頭,笑道:「正是,吃虧是福。」

作者: plsboy    時間: 2014-9-8 01:31


第一百零二章  水煮牛肉

  林依心思有些紛亂,沒有接他的話,獨自朝窗邊坐了,想著腦子裡的藥方,揣測楊氏的目的。她一直都以為這張藥方上所載的,只是普通的避子藥,甚至暗自雀躍了好幾日,但沒想到這幾味藥這般毒辣,竟是要害人斷子絕孫,只不知楊氏這張藥方,是要針對她,還只針對通房丫頭與妾室。

  她仔細回憶當日情景,楊氏將這藥方交與她時,只講了與青苗服用,並未提及其他,想來只是好心幫她,並無加害之意。

  張仲微見她在窗邊坐了許久,便走過去問道:「娘子有何難題想不開?」

  林依輕輕一笑,掩飾情緒,問道:「聽說爹未回鄉時,曾有好些通房丫頭與妾室,不知有無留庶子?」

  張仲微奇道:「你在這裡坐了半天,就想這個?」

  林依扯了個謊,道:「我是聽說爹除了三郎外,還有個兒子。」她不過隨口一說,不料張仲微的回答大出她的意料之外:「豈止一個兒子,好幾個呢,不過都未養大。」他說完,狐疑看林依,問道:「你怎會突然問起這個,莫非是哥哥與你講了甚麼?」

  這與張伯臨有甚麼干係?林依才是起先的發問人,卻被張仲微弄糊塗了,遂要求他講清楚。張仲微見她原來不知情,就不肯開口了,走到桌邊,裝模作樣說要寫文章。林依心裡有貓爪子撓,豈肯放過他,腳跟腳地過去搗亂,一會兒將墨抹到他鼻子上,一會兒將紙揉作一團。張仲微心疼白紙,忙道:「莫要鬧了,怕你,附耳過來。」

  林依得逞,心滿意足地把耳朵湊了過來,張仲微小聲道:「其實與哥哥並無干係,只不過是爹有一回與叔叔閒聊,被我和哥哥聽見。」

  原來張三娘出生前,張棟的妾曾生過好幾個兒子閨女,可自從楊氏產下張三郎,他先前的妾也好,再納的妾也好,竟是再未生育過。

  林依驚訝道:「爹是在懷疑娘麼?」

  張仲微唬道:「休要瞎說,無事閒話罷了。」

  林依想了想,又問:「那妾生的兒子與閨女們呢,現在何處?」

  張仲微將她腦袋拍了一下兒,道:「若有庶子養大成人,豈會將我過繼?」

  林依吐笑,不再作聲,心下卻道,張棟膝下無子,多半不是天意,而是人為了。只是楊氏將這樣重要的一份藥方交與她,不怕被她猜出些端倪來?她左思右想,不得其解,只得按下,將藥方仔細收好,以備不時之需。

  中午吃飯,因張仲微病著,便叫青苗去與小二講,把飯食端到房內。一時小二托著食盤上來,一盤炒雞蛋,兩盤素菜,另將一大碗辣氣四溢的肉片擱到桌子中間,道:「這是洪官人送與二位的水煮牛肉。」

  「水煮牛肉?」林依來到北宋,極少吃到牛肉,不禁驚喜萬分。張仲微卻皺了眉頭,問那小二道:「哪位洪官人?」

  小二道:「就是昨晚先訂了房的洪官人,好像與客官家是舊識,正在樓下與您家兩位長輩吃酒呢。」

  張仲微走出去,俯在欄桿上朝下一看,果真是舊識,你道是誰,卻是謝師恩那日贈妾不成惱羞退席的洪員外。張仲微見他與張棟張梁三人把酒甚歡,不禁暗暗稱奇,隨後走到隔壁敲門,向張伯臨道:「昨日訂房時,掌櫃的提起的洪官人,竟是洪員外,正在樓下與爹還有叔叔吃酒呢。」  

  張伯臨也到欄桿處瞧了一回,道:「怪不得方才小二端了水煮牛肉來,說是姓洪的官人所贈,原來是他。」說完又疑惑:「他怎地也在燮州?」

  張仲微不以為然,道:「咱們不也是此,他在這裡又有甚麼意外?」

  張伯臨奇道:「那你特特喚我出來看,是甚麼意思?」

  張仲微擔憂道:「咱們佔了他兩間房,他為何不吵鬧,反而贈菜與我們?」

  張伯臨記掛著屋裡的李舒害喜吃不下飯,略想了想,得不出結果,便道:「理他呢,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罷了。」說完抬腿進屋,哄李舒去了。

  張仲微只得也回屋,向林依道:「你說這洪員外,向來有仇必報的,上回我與哥哥沒給他面子,這回咱們家又佔了他訂的兩間房,他不想著報復便罷了,怎還送上水煮牛肉來?」

  林依剛夾起一塊牛肉,聞言手一抖,肉落回碗內,筷子掉了一根到桌上,驚慌道:「壞了,這肉裡該不會是下了毒罷?」

  張仲微朝桌上一看,那碗水煮牛肉已是被林依吃得七零八落,他從未見過林依這樣饞嘴,不禁好笑,故意慌道:「啊呀,沒想到這一層,怎辦,趕緊去請郎中來。」

  他太不會做戲,林依一眼就瞧出他是裝的,將手中僅剩的一隻筷子擲過去,沒好氣道:「嚇唬人有趣麼?」

  張仲微忙過去將另一雙乾淨筷子塞到她手裡,道:「連小二都曉得這牛肉是洪員外送的,若咱們吃了有意外,豈不是他的責任?」

  林依毫不客氣接了筷子,又夾了一塊牛肉吃了,笑道:「沒想到你還有幾分聰明勁兒。」

  張仲微道:「不是我聰明,是你太笨,這樣簡單道理,都想不過來。」

  林依眼一瞪:「張仲微你真是越來越壞了,竟敢罵我笨?」

  張仲微把臉一板:「你叫我甚麼?」

  林依背過身去不理他,過了好一時,不見有動靜,回頭一看,原來張仲微已將那雙髒筷子撿了起來,正加勁吃牛肉。她驚呼一聲撲上桌子,爭搶起來,一面與他筷子打架,一面責問:「這筷子才落到了地上,你洗過沒有?」

  張仲微嘴裡含著牛肉,含混道:「在身上擦了兩下,乾淨了。」

  林依忙去瞧他身上,果然袖子處有兩道油漬,混合著灰塵,她一時氣惱,大吼一聲:「張仲微!」

  張仲微以為林依是怪他偷吃了牛肉,忙道:「我就吃了五塊,都與你留著呢……」話未完,後半截吞回了喉嚨裡,林依奇怪,回身一看,原來方氏托著一碗水煮牛肉,正站在門口,大概是聽見了林依的那聲大吼,目瞪口呆。

  林依記得房門明明是關著的,方氏怎地進來了,正疑惑,青苗在門外嘀咕:「二夫人你也太性急,等我通傳一下不行?自己就推門進去了。」

  方氏已回過神來,咬牙切齒道:「我進自己親兒的屋裡,還消你通傳?」她嘴裡罵的是青苗,眼睛卻瞪著林依。林依自覺理虧,一聲也不吭,乖乖垂手立到一旁。

  方氏氣她吼了張仲微,也吼她道:「杵在那裡作甚麼,還不趕緊上來接把手。」

  林依連忙上前,將那碗水煮牛肉接了,賠笑道:「我們這裡有呢,嬸娘怎麼又端一碗過來,留著自己吃罷。」

  方氏看了看他們那碗已快見底兒的水煮牛肉,哼道:「這樣大一碗,只與我兒吃五塊,幸虧我又端一碗過來,你還好意思說。」

  林依只恨自己沒栓門,怨不得旁人,縮了縮脖子,退到一旁,故意向張仲微道:「我不吃了,官人快吃罷。」

  張仲微怕她有後招,只敢動筷子,偏方氏又在一旁看著,一副你不吃完我就不走的架勢,他真是左右為難,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楊氏聽見這邊吵鬧,聞聲而來,先在門口向青苗問了詳情,不禁好笑,明明是小兒女閨中作戲,她去橫插一槓作甚,真是叫人笑掉大牙。流霞道:「侄兒與侄兒媳在房中吃飯,嬸娘去作甚麼?大夫人該進去管管。」

  楊氏沉吟片刻,真走了進去,此時房內仍是僵持局面,張仲微坐在桌前,手捏筷子卻不伸手,只道:「娘,我吃飽了,放著待會兒再吃。」

  方氏不依不饒:「你不是才說只吃了五塊,哪裡能飽?」

  楊氏笑道:「弟妹又與他們端了一碗牛肉來?怎麼不留著自己吃,莫要慣著他們。」

  方氏想也不想便答:「自己親兒,慣著點又何妨。」

  楊氏臉一沉,卻不回嘴,只把流霞看了一眼,流霞便笑道:「二夫人把牛肉與了二少爺,不怕大少爺怪你偏心?」

  方氏沒想到過這層,就愣了,流霞趁這空檔,忙上去將她攙了,一面朝外走,一面笑道:「方纔大少爺還問起二夫人呢,說是怕你那碗牛肉不夠吃,要把他的與你送去,我陪二夫人回去瞧瞧,看送來了不曾。」

  方氏雖偏疼小兒,但到底還是顧及大兒想法,生怕張伯臨到她房裡,發現她將牛肉與張仲微送了來,便連忙甩開流霞,一面暗自編造理由,一面飛奔回房去了。

  楊氏看了看張仲微,有些莫名傷感,暗自歎氣,良久方道:「你們吃飯罷。」

  林依送她到門口,謝了又謝,道:「我方才得罪了嬸娘,正不知如何是好,幸虧娘前來解圍。」

  楊氏輕笑道:「你與二郎在自己房中閒話,與他人甚麼相干,休要想多了,倒是青苗守門不力,該罰。」

第一百零三章  寒梅上船

  青苗在旁本沒在意,忽然聽到楊氏提她名字,唬了一跳,忙跪下道:「是我失職,請大夫與與二少夫人責罰。」

  青苗辦事從未出過岔子,特別是針對方氏,今日這是怎地了,林依心下奇怪,便不想過早罰她,而是準備得閒後仔細問問她,但楊氏還在一旁,總要做做樣子,便道:「也是我管教不力,就罰她今天的月錢罷。」

  楊氏覺得罰輕了,但畢竟是林依的丫頭,她不願過管,便點了點頭,帶著流霞走了。

  林依仍留青苗在門口,掩門回房,見張仲微還沒敢動筷子,又是好笑又是心疼,忙走去夾了一大筷子牛肉放到他碗裡,道:「快些吃,涼了味道就不好了。」

  其實二人都覺得適才方氏鬧得很尷尬,便全裝作無事,重新吃飯。直到吃完,張仲微摸了摸飽脹的肚子,才笑道:「幸虧嬸娘又送了一碗牛肉來,不然哪輪到我吃。」

  林依白了他一眼,道:「你搶肉的動作可快得很。」說完托腮,擔憂道:「今個兒倒霉,好容易吼你一聲,卻叫嬸娘聽了去,人怕此時心裡還在惱我。」

  張仲微笑道:「我有人護著,看你今後還敢不敢欺負我。」

  話音未落,耳朵已被林依拎了起來,揪到臉盆邊,逼著把手洗了。林依打開包袱,取了套乾淨衣裳出來,丟與他換,道:「我看你之所以得病,就是因為平日裡不愛乾淨。」

  張仲微不以為意,但也未反駁,一面換衣裳,一面問道:「娘子,這樣愛吃牛肉?」

  林依道:「朝廷不讓牛肉賣高價,哪有人來賣,拿著錢都吃不到的稀罕物事,自然就饞了些。這洪員外真是好本事,竟弄來這麼些牛肉,難不成是他家自養的。」

  張仲微搖頭道:「誰會宰殺耕牛,那是從鹽井買來的。」

  原來四川多鹽井,井上安轆轤,以牛力提取滷水,一頭壯牛服役,多者半年,少者三月,就已筋疲力盡,既做不得活,便被宰來吃肉,據說這道水煮牛肉,就是鹽工們自創的。

  林依聽後,若有所思,道:「照你說,洪員外不是甚麼好人,怎會特特上鹽井買牛肉來與咱們吃,到底是何居心?」  

  甚麼居心?很快便得知。青苗進來收拾碗筷,交與小二,自己卻不走,跪下道:「方纔是我走神,還沒來得及通傳,二少夫人儘管罰罷我。」

  林依問道:「作甚麼走神?」

  青苗道:「方纔大老爺在樓下陪一位官人吃酒,吃著吃著,就領了一位小娘子上來,也不知是他買的妾,還是與二少爺買的,因此我多看了兩眼,再回過頭來時,二夫人已進去了。」

  林依還未出聲,張仲微先問道:「那小娘子可是那位官人領來的?」

  青苗點頭道:「正是,那官人領她來與兩位老爺行過禮,大老爺便帶她上來的,如今正在大夫人房裡呢。」

  張仲微有些吃驚,向林依道:「不會是洪員外的庶女罷,難道他一贈不成,竟追到這裡來?」

  林依好笑道:「你當自己是誰?」

  張仲微撓了撓頭,不好意思道:「別個自然是瞧不上我的,但……」他這話沒講完,林依已明白了,指不定洪員外是把庶女贈與了張棟,但這事兒未必也太巧了,任誰千里迢迢出門,只要不是搬家,都不會帶著女兒在身邊,這洪員外難不成能未卜先知,專程在這裡候著張棟的?

  兩口子正在這裡琢磨,流霞來喚,稱楊氏請林依過去說話。林依心道,大概就是為那洪小娘子的事了。她見青苗還在地上跪著,忙道:「起來罷,今日的確是你失職,月錢照罰,下不為例。」

  青苗磕了個頭,爬了起來,跟在她身後朝楊氏屋裡去。

  楊氏房中果然有名陌生小娘子在,生得並不貌美,卻甚為端莊,端端正正坐在凳兒上,目不斜視。

  楊氏見林依進來,先問她道:「今兒的水煮牛肉可中吃?」

  林依已知那位小娘子姓洪,便除了稱讚牛肉,還加了一句:「難為洪員外費心,竟能尋來這許多牛肉,咱們可是拿著錢都不知何處買去。」

  這話又中聽又得體,楊氏覺得有面子,笑著將那小娘子一指道:「這位便是那位洪員外的女兒。」說完又指林依道:「這是我兒媳。」

  林依與洪小娘子相互見過禮,又閒話幾句,互報姓名。洪小娘子道:「我姨娘生我時,恰逢有枝寒梅怒放,便與我取名寒梅。」

  林依讚道:「這名字極雅。」又故意問:「寒梅妹妹燮州人?」

  楊氏笑道:「她亦是眉州人,你竟是不知?」

  林依亦笑:「原來是鄉親,這可真是巧了,不知寒梅妹妹是來燮州走親戚,還是與咱們一樣路過?」

  洪寒梅答道:「我爹本欲親自送我去京城,不料才走到燮州,家中就出了些事情,他想趕回去,又怕耽誤了我行程,正左右為難,幸虧遇見了張大老爺與大夫人。」

  她話只講了一半,林依正琢磨,楊氏補充完整道:「洪員外托我們將洪小娘子帶去京城,交與她長姊。」

  家中尚有父母,家世又能不錯,卻要去投奔姐姐,這是甚麼道理?林依想了想,忽地明白過來,想必是洪寒梅長姐想挑一位妾室,又覺著外人不放心,因此召自家庶出妹妹前去。她想通這關節,竟暗地裡舒了口氣,所謂妾室乃家宅不寧之根本,這位洪寒梅不是要進張家門,實乃大好事。

  楊氏大概是一樣想法,待洪寒梅極為客氣,問她道:「你們先前訂的兩間房,已被我們佔了,那今晚你們住在何處?」

  洪寒梅垂首道:「爹爹要連夜趕回去,還不知他要將我安排在哪裡。」

  正說著,洪員外來了,並不進門,只在外面拱手,與張棟道:「張大老爺,我家寒梅孤身一人,再尋一家客店住,只怕不安全。」

  張家佔了他們的房,張棟有些過意不去,便與楊氏道:「不如我們先行回船,騰出房間來與洪小娘子住。」

  洪員外與洪寒梅齊聲道:「這怎麼能行。」

  張棟與楊氏是長輩,他們讓出房來,洪寒梅的確不好意思住,同樣,張梁與方氏也不好讓,但張仲微病著,李舒害喜,張浚明年幼,一個都不好先搬回船上。幾人商量好一時,還得不出結果,最後洪寒梅道:「若是張大老爺與張大夫人同意,我去船上住,如何?」

  張棟與楊氏都念及她是家人,不好委屈她,但想來想去,只有此法最好,不過頭等船上已無空艙,張棟想著捎帶洪寒梅一事,張梁也是同意了的,便讓流霞去問李舒,能否將錦書的那間船艙讓出來與客人住。

  李舒當初之所以讓兩個通房搬上頭等船,一來是為了幫林依,二來是為了顯示賢惠名,如今有這樣正當的理由將錦書與青蓮趕下船去,何樂而不為,當即爽快同意,叫錦書與青蓮跟去搬自家鋪蓋。

  空艙有了,皆大歡喜,楊氏便命流霞帶洪寒梅去船上。

  林依見他們安排妥當,沒自己甚麼事,便告了個罪,起身回房。張仲微見她這會子才回來,問道:「真是爹納了妾?」

  林依笑道:「若是妾,怎會特特叫我過去相見,我雖為小輩,好歹是位正室。」

  張仲微驚訝道:「難道是與我買的妾?」

  林依一記粉拳搗在他胸口:「你想得美。」她將洪寒梅進京投奔長姊的事講與他聽,道:「不過是順路捎一程,與你沒得相干,待得回到船上,謹記非禮勿視即可。」

  張仲微笑道:「我看娘子就夠了。」

  林依難得聽他講一句情話,不禁又驚又喜,不顧他尚在病中,主動投懷送抱,好一陣親熱。

  第二日,張仲微早起服過藥,覺得精神好了些,便下樓散步,恰巧張伯臨也在閒逛,上前與他並肩走著,笑道:「怪不得那日你堅辭洪員外庶女,原來生得沒有顏色。」

  張仲微道:「我並不曾見過她,哪曉得這些,倒是哥哥背著大嫂,偷瞧別家小娘子,可不大好。」

  張伯臨慌忙道:「莫要瞎說,我哪會偷瞧,不過是她路過我們房門口,碰巧看到而已。」

  此時李舒也下樓,由林依扶著,瞧見各自官人,俱點頭微笑。張伯臨朝張仲微後背輕拍一掌,小聲威脅:「別亂講話,當心我誹謗你逛過勾欄。」

  張仲微好笑道:「哥哥你也曉得是誹謗?」

  林依與李舒已至近前,笑道:「哥倆講甚麼呢,有說有笑的。」

  張伯臨抬頭望了望天,道:「我瞧今日天色不錯,仲微的病也有了起色,正與他商量何時啟程呢。」

  這幾日張伯臨把李舒照顧得無微不至,因此她不疑有他,笑道:「二郎病還未好,別逛久了,走兩圈就送出他回去罷。」

  張伯臨要獻慇勤,忙離了張仲微身旁,上前扶她胳膊,道:「也出來好些時了,該回去了。」

  林依偷偷笑他兩口子,李舒不好意思起來,拽了張伯臨就走。

作者: plsboy    時間: 2014-9-8 01:32


第一百零四章  重新起航

  林依微偏了腦袋,問張仲微道:「聊啟程能聊到眉開眼笑?」

  張仲微恩恩啊啊了幾句,到底招架不住林依的眼神攻勢,小聲道:「不過是哥哥嫌那洪小娘子不夠美貌罷了。」

  林依道:「背後議論正經小娘子的樣貌,該打。」

  張仲微笑道:「哥哥已然心虛,饒過他罷。」

  林依想起適才張伯臨在李舒面前的謙卑模樣,忍不住笑了,叮囑張仲微道:「不許跟他學。」

  張仲微連連點頭,道:「娘子再陪我逛會子,好幾日不曾見太陽了。」

  林依本是想勸他回房,見他講得可憐,便將話收了回去,陪他到客店前走動。

  待他們散完步回去時,全家人都聚在楊氏房中議事,流霞來請道:「東京不使交子,也不使鐵錢,因此大老爺與大夫人召齊大家議一議,看作如何打算。」

  林依正督促張仲微洗手,側身回道:「去告訴大老爺與大夫人,我們馬上就到。」

  流霞應著退下。

  張仲微在巾子上馬馬虎虎蹭了兩下手,向林依道:「差點忘了,我們先前進京時,是將鐵錢換作了銅錢的。幸虧爹娘想了起來,不然到了京裡再換,可就麻煩了。」

  他們目前尚在四川境內,鐵錢交子暢通無阻,林依並不知道大宋貨幣不統一,不禁暗自驚訝,問道:「那鐵錢和交子還能在哪裡使用?」

  張仲微想了想,道:「北邊好像也有一兩處地方使鐵錢,但大多還是用銅錢。」

  林依又問:「那交子呢。」

  張仲微搖頭道:「據我所知,交子只在四川境內使用。」

  沒有紙幣,怎能方便,林依腦中浮現出用車拉著銅錢去買菜的情形,不禁笑出聲來。張仲微見她莫名其妙就笑了,摸了摸腦袋,道:「別盡想著銅錢更值錢,兌換起來麻煩著呢,大嫂帶的家當不少,我估摸著得租幾輛車,才能把兌來的銅錢拉回船上去。」

  林依本就在想這件事,聽他這一說,有些擔憂起來,忙拉了他朝楊氏房中去。楊氏房內,人到得很齊,左邊坐著張梁與方氏,右邊坐著張伯臨與李舒,林依夫妻二人上前見禮,在右邊空位上坐了,先致歉道:「逛得久了些,回來遲了。」

  這裡無人介意此事,只方氏瞪了林依一眼,埋怨道:「仲微病未痊癒,你這做娘子的,怎能由著他到外面走動,萬一吹了風,病情加重,怎辦?」

  林依還未答話,楊氏已開了口,道:「老悶在屋裡也不好,媳婦是該多陪二郎出去走走,曬曬太陽。」

  眼看著兩位長輩要因件小事鬥起來,林依忙出聲問李舒,將話題引開:「大嫂,聽說咱們要拖一船銅錢去東京?」

  李舒自然曉得她用意,忙答道:「正為此事操心呢,那許多銅錢,怎好攜帶,不如直接帶交子進京,東京乃大宋都城,想必兌房比四川還多。」

  張棟見兩名小輩倒比長輩懂事,不禁暗自搖頭,又道:「東京倒是有兌房,只是往往要壓價,一貫的交子,只與你兌八百文省陌,而非一千文足陌。」

  方氏聽說進京再兌要虧錢,自然不肯,忙道:「媳婦,咱們就在燮州兌了再上路。」

  李舒為難道:「銅錢雖比鐵錢好些,但到底還是沉重,難不成咱們另雇一條船裝錢?」

  張棟道:「僱船也得花不少錢,且單獨拖一船銅錢,好不招搖。」

  李舒道:「可不是,若真那樣,還得另雇幾名鏢師跟著,花費的錢,倒比兌換的差價還多。」

  林依頭一回出眉州,外面的世界,一概不懂,因此插不上話,只得旁聽,她撫弄墜裙帶的白玉環,突然想起昔日貧窮時,張八娘曾送過她的一小塊銀子,隱約聽說大宋在某些特殊場合,還是會使用金銀的,於是悄聲問身旁的張仲微:「東京使不使銀子?」

  張仲微答道:「金銀平日無人使用,只有繳納租賦,發放官員俸祿,還有與他國買賣時,才使用金銀。」

  林依聽了有些失望,但楊氏卻高興起來,道:「咱們攜帶金銀進京,到了東京,於去金銀鋪賣掉,換作銅錢,如何?」

  這樣行事,十分方便,先拿交子去金銀鋪買金銀,攜帶入京後,再去金銀鋪將金銀賣掉,只不過一買一賣,攜帶不顯眼,轉手不會虧,眾人聽了,都道這主意妙得很。

  李舒錢最多,笑得最燦爛,謝楊氏道:「多虧大夫人想出如此妙招,不然真不知如何是好。」

  楊氏謙虛道:「哪裡是我的主意,乃是仲微媳婦想出來的。」

  李舒道:「我看買金銀一事不要著急,那樣貴重的物事,先搬到船上去,誰都不放心,不如等咱們決定啟程時,再去金銀鋪。」

  林依點頭道:「極是,不如這兩天就麻煩大嫂派幾名家丁,先暗中去打聽打聽,咱們選一家離碼頭近的,方便到時行事。」

  李舒同意,眾人又商議了些小事,各自回房。

  且說張仲微,又接著吃了兩三日湯藥,實在受不了,到了第四天,便悄悄把藥倒了,不料第三世界五天,病就好了。林依得知此事,大罵那老郎中黑心,要去砸了他家醫館,張仲微攔她道:「這事講不清楚的,誰曉得是不是因為吃了他這些天的藥,我的病才好。」

  林依不信,仍派青苗去問,那老郎中果然稱:「就是吃了我的藥到昨日才有好轉,今日便就好了。你能斷定昨日那碗藥若是吃了,今日就必定好不了?」

  楊氏與方氏都認為此事蹊蹺,很是氣憤,特特請了另一家醫館的郎中來瞧藥渣與方子,但三兩家的郎中看過,都稱沒問題,眾人這才放下心來。

  張仲微病好,李舒害喜症狀也有所緩解,於是全家人商議,凌晨天未亮時去買金銀,買後裝船,即刻出發。這樣安排,主要是因為李舒,林依的那點子錢在鄉下算富裕,到了城裡就只能叫「還過得去。」

  錢少反而操的心也少,兩口子帶著青苗,再借了李舒一名家丁,就將金銀全買好了,兩口包了鐵皮的箱子擱進艙裡,隨身藏著。

  他們換的是銀子,李舒換的卻是金子,因此後者雖然錢多,真搬上船來時,卻還比他們少一箱,叫林依很是後悔了一陣子,直呼自己還是沒經驗,早曉得也換成金子,小小的一匣,帶著多方便。

  後悔完,又與張仲微感歎:「我還道帶著金銀上路,十分招搖,恐怕會遭人惦記,沒想到咱們全家人的家當加起來,也不過三隻箱子,看來還是窮了。」

  張仲微聽她這一說,發起愁來,道:「東京的物事,價貴著呢,咱們這一大家子人,去了可怎麼生活?」

  林依好笑道:「你與爹,去了就能謀官,怕甚麼。」

  張仲微是在為二房操心,張伯臨一人當官,要養活一大家子,不知能不能應付過來。林依安慰他道:「大嫂還有些壓箱底的錢呢,餓不著他們。」

  雖說用娘子的嫁妝錢不光彩,可要真到了餓肚子的地步,少不得要將臉面先丟到一旁,只不知張伯臨自己樂意不樂意了。張仲微為他人歎了口氣,突發感慨道:「家中人口,太多了也不好,難養活。」

  這覺悟可真夠高的,林依驚奇看他一眼,正要誇獎兩句,流霞在門口道:「二少夫人,大夫人請你過去說話。」

  林依忙對鏡瞧了瞧儀容,到楊氏艙中去,福身問道:「娘尋我何事?」

  楊氏正在數一串佛珠,聞言睜眼,道:「那洪小娘子方才來尋我,說要把飯食錢,你看這錢,是收與不收?」

  如今張棟與楊氏身無分文,一應開銷都是林依墊付,因此楊氏有此一問,林依聽後,有些為難,照說洪寒梅是客人,不該收這錢,但此去京城路途遙遠,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兒,若全程負擔她的開銷,林依承受不了。

  她得不出好方法,只得回問楊氏:「媳婦年輕,未遇見過這樣的事,還望娘親教我。」

  楊氏見她誠懇,真就教她道:「洪員外與你爹並無甚麼交情,倒是與二老爺熟絡些,你不妨先去問問二老爺與二夫人的意見。」

  林依奇道:「洪員外既是與叔叔更熟,為何沒將女兒托付與他,反倒送到咱們這裡來?」

  楊氏面露不屑神色,道:「想必是瞧著咱們家官多。」說完補充道:「他家長女,嫁的是個京官。」

  林依明白了,點頭道:「那我這就去問叔叔與嬸娘。」

  張梁與方氏所住的船艙就在隔壁,她退出楊氏房間,朝右走了兩步便到。張梁不在,艙中僅有方氏,林依道明來意,方氏毫不猶豫符號道:「自然要收,又不是咱們家女兒,為何要白養活她。就是她住的那間船艙,也是該收錢的。」

  林依道:「那間船艙,本是大嫂的,我可做不了主。」

  方氏豪氣道:「你做不了主,我能做主,你現就去向那洪小娘子收錢。」
第一百零五章  抵達京都

  林依可不敢相信方氏的話,還是先去問李舒。她本以為李舒一貫大方,在對待洪寒梅上也不會例外,不料李舒思考過後卻告訴她道:「就照二夫人的意思行事。」她看出林依眼中有驚訝,主動解釋道:「咱們對她並不知根知底,還是刻薄些好,免得被她惦記上——濫好人可做不得。」

  林依受教,回去稟報楊氏,楊氏亦覺得有理,遂派遣流霞去向洪寒梅收取飯食錢與租船費用,前一份錢交與林依,後一份錢送到李舒那裡。

  那位洪小娘子交了錢,大概是覺得張家人太小氣,不大好相與,因此在旅途間,深居簡出,極少露面,張家女人們都認為她如此守規矩,再好不過,若是個孟浪的,不知引來多少麻煩。

  一大兩小三艘船,過燮州,發瞿塘,入三峽,一路山水壯麗,自不必說,所謂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經巫山,過巴東、秭歸等地,眾人順利出峽,留荊州品嚐過美味黃魚,再度起航,經淮水、汴水,於秋末冬初抵達大宋都城——東京。

  他們的船到達碼頭時,已是入夜,楊氏遂與眾人商議:「天已黑了,不如還在船上住一宿,等到明日天亮,遣人去將房屋租賃好,咱們再下船。」

  張家眾人中,大部分都到過東京,並無十分興奮的感覺,因此都點頭同意。林依自來到大宋,就窩在眉州鄉下,極想盡早瞧一瞧東京繁華,但無奈天色已晚,又不願與他人起衝突,因此只好忍下,隨張仲微回房。

  但她很是興奮,根本睡不著。在床上翻來覆去好一會兒,終於忍不住推醒張仲微道:「咱們上岸去走走罷。」

  張仲微迷迷糊糊揉眼,好笑道:「深更半夜,上哪裡去逛,再說娘不是囑咐過,讓咱們先把宅子賃好再下船麼,免得全家人走散了。」

  林依頓時洩了氣,但還是睡不著,遂穿好衣裳,趴到窗邊等天亮。張仲微被吵醒,一時難以再入睡,又覺得她這番小兒舉動,實在好笑又可愛,於是也穿衣起床,陪她坐著看星星。

  睡不著的不僅僅有他們,外面突然傳來一陣悠揚琴聲,林依向張仲微笑道:「這是哪位,同咱們一樣睡不著。」

  張仲微在州學時,曾隨一位教授學過琴,側耳聽了會兒,道:「琴聲哀傷,這位彈琴人,心情不大好呢。」

  林依偏頭想了想,道:「必是那位洪小娘子無疑。」

  張仲微道:「何以見得?」

  林依拍了他一掌,道:「與你何相干,問這麼多作甚。」

  張仲微見她莫名其妙就惱了,忙獻慇勤道:「我也會彈琴,我彈與娘子聽。」

  林依想聽,但卻擔心被別個誤認為是琴聲相和,便道:「你想彈,我卻沒琴。」

  張仲微就摟了她的肩膀道:「既是無琴,咱們趕緊睡罷,不養足精神,明日怎麼逛街?」

  逛街一事對林依有足夠的吸引力,遂乖乖爬上了床,接著睡覺。

  第二日天亮,吃過早飯,眾人又聚到楊氏房中,商議由誰下船去租房。

  張棟先提議道:「咱們是來選官的,還指不定要去哪裡赴任,不如兩房人都住到一起,便宜行事。」

  他們在東京,的確只是暫住,於是紛紛點了頭。

  方氏本著省錢原則,道:「都說東京物價貴,還是叫他們年輕人去,免得要租轎子租馬。」

  她好容易講一回有道理的話,人人都讚許,張棟主動道:「那我就不去了,二郎也來過東京,叫他去便得。」

  張梁亦道:「那咱們二房就由伯臨去。」

  如此安排,兩房人都沒有意見,就準備散去。林依急得直拽張仲微袖子,小聲道:「不帶我去?」

  張仲微昨日答應過她,今兒不大好反悔,只好向張棟與楊氏道:「娘,我帶娘子上岸逛逛。」

  楊氏很理解林依的心情,但還是駁道:「城中不比鄉下,若坐轎子還罷了,貿然上大街上走動,卻是不大好。」

  林依心道,東京物價雖貴,但轎子應該還是坐得起的,於是忙道:「那我就坐轎子。」

  楊氏看了看張伯臨,他有個好娘子,想必也是坐得起轎子的,便點了點頭,道:「到街上買個蓋頭,下轎便戴上。」

  只要能逛街,林依甘願麻煩些,於是愉快應下。她愉快,方氏卻不樂意了,唬著臉道:「才講好走著去,節省幾個錢,怎麼又要坐轎子。」

  楊氏耐心解釋:「二郎轉眼就是個官,官宦人家須得有些規矩……」

  方氏打斷她道:「規矩自然是要講的,她不去便得,留在船上,再規矩不過。」

  林依氣得直掐張仲微的胳膊,不過坐個轎子,有必要這般刁難麼,再說她花的乃是自己的錢,又沒花她方氏的。

  張仲微胳膊吃痛,又不好躲開,好生為難。其實他自己都覺得方氏是無理取鬧,但他身為親兒,能講甚麼好,惟有一言不發,任憑娘子出氣。

  屋中最生氣的,不是林依,而是張棟與楊氏,方氏三番兩次干涉大房事務,時不時「提醒」眾人,她才是張仲微親娘,這讓張棟與楊氏都十分地不悅。

  張梁見方氏發言後,艙中安靜異常,心下十分奇怪,再一看大房眾人,臉色都不好看,便拉方氏道:「大哥大嫂家的事,何時輪到你來管,還不快跟我回去。」

  張棟與楊氏想講又不敢講的話,終於讓張梁講了出來,老兩口立時感到心情舒暢。楊氏和藹道:「都快回去收拾行李罷,待得大郎二郎回來,咱們就下船。」

  這話便是送客了,李舒因方氏又在眾人面前丟臉,早就坐立不安,聞言第一個起身離去,張伯臨緊隨其後。方氏還不大願意走,被張梁壓迫硬拽著出去了。

  林依瞧出張棟與楊氏的心情,與她一樣不大好,想了想,便道:「哥哥與仲微,都只不過在東京小住了幾個月,哪比得上爹娘熟悉情況,反正可以坐轎子,不如咱們一家人同去。」

  楊氏聽了她的邀請,很是高興,但還是搖頭道:「多雇兩頂轎子,又要多花錢,還是算了。」

  林依笑道:「若我們被坑了,多花的冤枉錢,不知能雇多少頂轎子。」

  張棟深以為然,向楊氏道:「那你就陪孩子們走一遭。」楊氏不知想起了甚麼,突然就笑了,點頭道:「那就麻煩媳婦我雇一頂轎子。」

  林依問道:「爹不與我們同去?」

  張棟搖頭,上船頭瞧風景去了。

  楊氏笑道:「你爹才來東京時,就差點被坑了,幸虧遇見了我,才把錢討回來。」

  女人的想像力總是很豐富,林依由這句話擴展開去,暗自驚訝,真沒想到張棟與楊氏還是「自由戀愛」呢。

  待到他們帶上錢下船時,發現碼頭上已有好幾乘轎子候著了,原來東京人轎夫極會做生意,每見有大船靠岸,便蜂擁而至,客人方便,他們賺錢,兩下便宜。

  流霞與青苗挑了四頂轎子,正要請主人們上轎,方氏風風火火地從船上跑下來,喘著氣問楊氏:「大嫂怎麼也去?」

  楊氏帶了些得意,道:「兒媳請我坐轎子,為何不去。」

  這回輪到方氏氣結,就拿眼看張伯臨,道:「我也要去。」

  李舒在船上瞧見,哪怕聽不見方氏講話,都曉得她是去丟臉的,趕忙遣錦書道:「趕緊去瞧瞧,甚麼要求都答應她。」

  錦書應了一聲,飛跑下船,問道:「二夫人這是作甚麼?」

  方氏見李舒的人來,哼道:「別人家的兒媳,都曉得雇轎子與婆母坐,只有我家的不懂事。」

  錦書氣道:「哪裡是大少夫人不願意,明明是二夫人自己說還要省錢。」

  方氏噎住,氣呼呼地朝回走,張伯臨雖也覺得方氏無理,但怎容許一個通房丫頭在眾人面前與自家親娘難堪,遂斥錦書道:「好大膽的妮子,竟敢對二夫人出言不遜,自己去向大少夫人領罰。」說完快步上前,拉住方氏道:「娘,莫與一個丫頭置氣,咱們坐轎進城去。」

  方氏覺得兒子替她挽回了面子,很是得意,提了裙兒,率先上了轎子。

  林依暗自搖頭,扶楊氏上了轎子,自己也準備上轎。張仲微扶了她一把,道:「我就不坐轎子了,隨著轎走罷。」

  林依朝旁邊看了看,張伯臨已在彎腰上轎,便道:「都上轎子了,你同下人一道走著,像甚麼樣子,趕緊上去。」

  張仲微輕聲道:「總花你的錢……能省就省罷。」

  林依笑道:「一輩子這樣長,還怕你賴賬?」

  張仲微從未聽到過這樣的說法,愣了。林依拍他道:「方纔掐疼了你胳膊,這會兒請你坐轎子,當是賠罪了。」

  張仲微還在琢磨那句話,其他幾乘轎子已出發,張伯臨路過他們旁邊,自轎窗裡探出頭來,笑道:「若是捨不得分開,坐同一頂轎子便是。」

  這話叫底下的二人都紅了臉,連忙分開,各自登轎。

  一溜五頂轎子朝城裡去,東京的轎夫極盡職盡責,不但抬轎,還負責充當導遊,行一路,介紹一路,這讓頭一回來東京的林依很是歡喜。

  自碼頭出來,首先見到的是東京外城,方圓四十餘里,由一城壕圍繞,壕內外遍植楊柳,煞是好看。聽轎夫介紹,此城壕名曰護龍河,河畔粉牆朱戶,都是禁人來往的。

  東京城門眾多,正門有四,為南薰門、新鄭門、新宋門、封丘門。林依一行未走正門,乃是自東南的陳州門入,門旁有一河,名曰惠民河,但因此河通蔡州,東京當地人便只以蔡河呼之。

  因林依上轎前就給過了賞錢,因此那講解的轎夫十分賣力,講完這段還提醒她,在東京行走時,若提起此河,要稱之為蔡河,莫要叫惠民河,免得被人認出是外鄉人,在買賣上受欺負。

  原來欺生在哪朝哪代都有,林依暗道。  

  說話間已進城,街上的人多起來,林依記得楊氏的叮囑,便放下了轎簾。不多時,流霞來傳話,問林依道:「前面有家賣蓋頭的,大夫人遣我來問問,二少夫人要不要就在這裡買一頂?」

  林依隔著轎簾,小聲問她道:「流霞,戴了蓋頭,能掀簾瞧風景麼?」

  流霞笑道:「大夫人就是擔心二少夫人瞧不見,這才叫你提早買呢。」

  林依感激道:「替我謝謝娘親。」又問流霞:「一頂蓋頭,須得幾多錢?」

  流霞道:「蓋頭店裡,來往的都是娘子們,二少夫人不妨下轎去看?」

  林依聽了這話,獨自坐在轎中就笑開了,歡喜道:「那你去瞧瞧附近有無茶肆,請兩位少爺稍歇,咱們去逛蓋頭店。 」

  東京的茶肆與小酒館極為發達,隨處就能挑出一個來,但張伯臨與張仲微聽說女人們要買蓋頭,都道:「何必去花那些錢,咱們不拘在哪裡逛一逛便得。」

  林依下轎,衝他們感激福了一福,挽著楊氏,喚了方氏,一齊朝蓋頭店裡去。

  這家蓋頭店店面不大,僅有一個櫃檯,櫃檯後的架子上,擺放著十數頂蓋頭。林依一一看去,這些蓋頭,大抵分為三種,一種既是成親時,新娘子頭上所蓋的紅蓋頭;一種形為風帽,乃一塊方幅紫色紗羅,戴上後障蔽半身;還有一種則是女人家居時所戴,上覆於頂,下垂於肩。

  林依很快挑好一塊紫羅蓋頭,當即戴了起來,那紫羅雖還算透明,但到底有顏色,世界立時就變得朦朧,叫她好一陣不習慣。

  方氏也試了一頂羅紗蓋頭,一樣的不習慣,遂挑了一頂家居蓋頭,道:「我平素在家裡,也是戴這個,不如還買一樣的。」

  楊氏不悅道:「咱們如今是在外面,哪能同家裡一樣,弟妹還是挑一頂羅紗的。」

  方氏還言道:「大嫂怎麼只叫我們買,你自己卻不動?」

  楊氏淡淡道:「我有一頂舊的,就在轎子上。」

作者: plsboy    時間: 2014-9-8 01:33

第一百零六章  東京房貴

  方氏沒了話講,只好也挑了一頂紫羅蓋頭,轉身喚張伯臨,叫他來付錢,偏偏張伯臨逛得遠了,沒聽見,她見流霞站在店門口,遂遣她道:「去把大少爺喚來替我付錢。」

  林依瞧著費事,心道不過一頂蓋頭,不如大方些,便道:「嬸娘那頂的錢,我一併付了罷。」

  方氏見她肯付錢,大悅,立時將蓋頭戴上了頭。林依撇了四川口音,操著官話問店家:「這兩頂蓋頭,共需幾個錢?」

  店家看了看林依與方氏頭上的蓋頭,答道:「夫人這頂是六十文,那位夫人挑的稍貴,乃是六十五文,共計一百二十五文。」

  林依正想道一聲便宜,突然想起這裡是東京,使用的是銅錢,她在心裡飛快換算,銅錢之於鐵錢,乃是以一抵十,一百二十五文,即為鐵錢一千二百五十文。

  一千二百五十文!林依一陣肉疼。楊氏瞧出她想法,走過去將她拉開些,悄聲道:「東京一匹紗,須得一貫八百文足陌,這兩頂蓋頭的價錢,算是公道了。」

  林依聞言,只得暗自催眠,告訴自己要努力適應大都市的物價水平,努力克制計算鐵、銅錢匯率。

  他們在燮州買金銀時,也兌換了一些銅錢,林依喚來青苗,叫她數出一百二十五枚,交與店主。

  方氏白撿了一頂價值六十五文銅錢的蓋頭,再也不耍彆扭,喜滋滋地上轎去了。

  林依問楊氏道:「娘,我們所帶的銅錢不多,要不要先尋個金銀鋪,把銀子賣掉幾錠再去租房?」

  楊氏搖頭道:「不急,咱們先去問價格,選定了地方再去賣,不然拎著大袋銅錢,又重又顯眼。」

  林依點頭稱是,遣青苗去喚回張伯臨與張仲微,幾人重新登轎,繼續朝城裡去。

  林依戴上蓋頭,沒了顧忌,大大方方將轎簾掀開一角,一面觀街景,一面聽轎夫解說。

  東京不愧為大宋都城,道路兩旁店舖林立,人來人往,好不熱鬧,過了州橋,兩邊皆居民,橋頭有家小茶攤,立一塊牌子,擺兩張桌子,供來往客人飲茶解渴。轎行至此處,楊氏叫了聲停,林依以為她要喫茶,忙遣青苗去問。

  楊氏卻道:「這家婆婆看似賣茶,實則是個牙儈,以前大老爺在東京時,尋她賃過不少屋子,如今咱們還找她去。」

  流霞便走去與各人買了一碗茶,命那賣茶婆婆端來。楊氏掀了轎簾兒問道:「婆婆可還認得我?」

  賣茶婆婆好記性,仔細端詳一時,真認了出來,笑道:「楊誥命回京了?」

  楊氏含笑點頭,道:「這回我還想賃幾間房,不知婆婆有無好主意?」

  賣茶婆婆道:「倒是有座極好的院子,只是大了些。」

  楊氏笑道:「我們此行人多,就怕屋子不夠,大些倒是不怕的。」

  賣茶婆婆笑道:「如此便好,且隨我來。」說著去各轎前收了空茶碗,又叮囑她家老頭與閨女好生看著攤子,再引著楊氏等幾乘轎子朝橋那邊去。

  前行百步有餘,果見一座獨院,門前有名老管家看守。賣茶婆婆上前與其交談幾句,回身道:「各位少爺夫人,就是這裡了。」

  於是眾人下轎來瞧,此處周圍都是家戶人家,可謂鬧中取靜,這座院子與張家鄉下的房子比,不算太大,坐北朝南,正房三間,東西偏房各三間,大門兩側還各有一間下人房。

  進到屋內去看,各房間雖是空著,但卻乾乾淨淨,家什器皿亦是一應俱全。老管家自誇道:「此院雖算不上精緻,可該有的都有,屋前屋後有樹,旁邊還有河,住著清幽安靜,過了轎就是御街,各樣店舖俱全,居家再方便不過。」

  這話雖有誇耀成分在,但大體是實言,眾人將院子又看了一遍,都十分滿意,連方氏都講不出話來。林依問老管家道:「不知每月賃錢幾何?」

  老管家回道:「每月一百一十貫。」

  眾人瞠目結舌,連在開封租過房子的楊氏亦訝然:「這也太貴了些。」

  老管家道:「這價格十分公道,夫人為何嫌貴?」

  楊氏道:「三年前我們在這裡租了四間房,一月只需二十餘貫。」

  老管家笑道:「夫人,東京的房價,一年一個樣兒,如今的價格,怎能同三年前的比,再說我這院子,可足有十一間房。」

  話是不假,但每月一百一十三貫,楊氏與林依都無法接受,便齊齊搖頭,走到一旁去。林依路過張伯臨身邊,低聲道:「大哥若是喜歡這院子,自租便得,不必理會我們。」

  李舒雖有錢,張伯臨卻生性節儉,道:「這樣貴的院子,租來作甚,咱們另看別家去。」

  眾人皆點頭,於是別過賣茶婆婆,出來院門,聚到道旁。楊氏感歎道:「沒想到三年光陰,東京物價又漲了。」

  張仲微提議道:「私家住宅,大概都貴,咱們不如往樓店務去看看。」

  幾人都稱主意好,各自欺欺人轎,林依頓覺自己又成了村人,忙拉住張仲微悄聲問:「仲微,樓店務是甚麼所在?」

  林依在張仲微眼中,向來是無所不能,好容易逮到她不懂的,趕忙趁機逗她:「你叫我甚麼?」

  林依沒明白,愣住。

  張仲微好心提醒:「你是我娘子,怎可對我直呼其名。」

  此時其他人已起轎,林依生怕掉了隊,忙「二郎」、「官人」、「二小子」,胡亂叫了一氣。張仲微無可奈何搖頭,扶她上轎,命兩頂轎子並排走著,掀開轎簾兒,將何為「樓店務」講解了一番。

  這樓店務又名店宅務,乃朝廷所設,專門負責管理及維修國家房產,向百姓出租國有房屋並收取租金。

  林依問道:「朝廷出租的房屋,比私人的便宜些?」

  張仲微答道:「那是自然。」

  林依莞爾,那不就是大宋廉租房了?

  東京有兩處樓店務,分別為左廂樓店務與右廂樓店務。其中左廂樓店務負責東城,右廂樓店務負責西城。

  林依向來東西不分,問道:「那咱們現在是在東邊,還是西邊?」

  張仲微大笑:「咱們是從東南門進來的,你說是東邊還是西邊?」

  林依不好意思起來,一把扯下了轎簾。張仲微正與她聊得興起,忽地不見了人,好一陣後悔講錯了話。

  一行人來到左廂樓店務,林依扶著楊氏,跟在 張仲微後頭,探頭看了看,禁不住直咂舌,這樓店務裡的「公務員」,還真是不少,粗略數了數,不下三十人。楊氏到底是位誥命,見多識廣,見林依驚奇,便主動與她介紹了一番。

  這左廂樓店務設有一位「勾當左廂店宅務公事」,兩位「店宅務專知官」,三位「店宅務勾押官」,還有五十名「掠錢京事官」,五百名「左廂店宅修選指揮」。

  這些官職對於林依來講,甚為陌生,除了聽出人很多,其他一概沒記住。待楊氏耐心解釋了一番,方才弄明白,「勾當左廂店宅務公事」為左廂樓店務最高官員,統管全務工作;「店宅務專知官」分管東城內公房的維修、租賃和收租;「店宅務勾押官」負責定期巡查東城內公房;「掠錢親事官」負責挨家挨戶收房租;「左廂店宅修選指揮」則負責維修公房。

  僅一個樓店務就有大小官吏五百五十餘人,且各有職責在身,這讓林依大為驚訝,問楊氏道:「東京出租房屋的生意,竟這樣興旺?」

  楊氏歎道:「都城地貴,除了本地人,若不是大富之家,誰能買得起房,只能租來片瓦遮身了。」

  林依突然想起,張棟在京為官好幾年,都未能置下一間房,看來東京房價之貴,不亞於千年之後了。

  她們婆媳在後面講話,張伯臨與張仲微在前面已將價錢打聽好,「店宅務專知官」稱,東城共有六百餘間房,分為上中下三等,上等房是套間,但仍按單間數目算錢,每間每月八貫;中等房全是單間,每間每月七貫二百文;下等房乃是一些破損房屋,每間每月五貫九十七文。

  店宅務專知官講完,又補充了一句:「全部房價,均為足陌。」

  張仲微不管家,打聽到價格,先來問林依:「娘子,你看咱們租哪一等?」

  林依不答,嗔怪看他一眼,側頭問楊氏:「娘有甚麼打算?」

  楊氏無錢氣短,便道:「我看那下等房就不錯。」

  林依微微皺眉,道:「下等房便宜雖便宜,可都是些危房哩,萬一出點兒事,可怎麼辦才好。」

  張仲微道:「那就租中等房。」

  他們正商議,張伯臨已與方氏討論出了結果,走過來道:「我們打算租中等房,你們不如就租在我們隔壁,離得近些,好有個照應。」

  林依早已受夠方氏,能有機會離她遠些,哪肯錯失,忙與楊氏道:「爹娘與官人,都不是頭一回來東京,定有不少親朋來訪,若租單間,可是不方便,總不能來了客人,在臥室裡接待,我看咱們還是租上等房的好。」

第一百零七章  暫租套房

  只要林依樂意掙錢,楊氏當然願意住上等房,而且她也不願與方氏做近鄰,於是爽快點了頭,並向張伯臨道:「東京隨處叫得到轎子,到時串門還是方便的。」

  對於大房一家人住在何處,張伯臨並不大在意,便轉頭向方氏道:「娘,那咱們去付定金。」

  方氏卻不動,心道,林依還不如李舒有錢,都能大方出錢,讓全家人都住上等房,那為何她卻要去中等房住?她越想越氣息不暢,拉住張伯臨道:「兒子,咱們也住上等房。」

  在場人等,都猜得出方氏心裡想甚麼,張伯臨也不例外,耐心勸道:「咱們初來乍到,不像伯父家有人拜訪,租幾間房,能歇腳便得。」

  方氏這回長了腦筋,不斥他不孝,卻拿李舒作幌子,道:「兒媳懷著身孕,自然要住舒適些,你不看她面子,也該看在孩子份上。」

  張伯臨一想,李舒倒的確是個愛安逸的,不然也不會才嫁來張家,就蓋了那樣大一間屋,於是便同意了租上等房,向方氏道:「那咱們去挑兩間。」

  方氏滿臉堆笑,得意洋洋向楊氏與林依道:「咱們一同去瞧,兩房人還做鄰居。」

  楊氏與林依又是懊惱,又是覺得好笑,無奈對視一眼,上前問店宅務專知官要圖紙。幾人看了一時,商量一時,準備在朱雀門東壁挑幾間房。

  店宅務專知官道:「你們運氣好,正巧有位掠錢親事官要去那裡收房租,你們就隨他去看罷。」

  能馬上去看房,運氣的確不錯,只是這位掠錢親事官是騎馬的,林依等人卻是坐轎,速度壓根兒跟不上,幾人協商一番,決定讓張伯臨與張仲微二人棄轎,改作騎馬,與掠錢親事官先行。

  眼見得兄弟倆隨掠錢親事官去得遠了,林依才想起件事來,背著方氏,小聲與楊氏道:「他們兄弟一道去,定是將兩家的房子租成隔壁。」

  果不其然,待得她們的轎子抵達,張伯臨與張仲微已經將房子租好,定金都付了。既然與方氏做鄰居已成定局,林依也不好再發牢騷,轉問張伯臨與 張仲微道:「咱們還未將金銀賣掉,你們哪來的銅錢付定金?」

  張伯臨笑道:「咱們嫌銅錢笨重,那掠錢京事官亦是一樣,不但收了銀子,還道以後交租,都不必使銅錢,直徑拿金銀出來便得。」

  楊氏道:「既是租好了,咱們這就打掃起來,大郎與二郎還騎了這馬,回碼頭報信去。」

  這安排不錯,張伯臨與張仲微應了一聲,齊齊上馬,朝東南門去了。林依扶了楊氏,來瞧房子,大房共租了兩套上等房,全是一明一暗,暗間作臥室,明間做客廳。林依裡外瞧過,這兩套房子,都是臨巷,光線明亮,購物方便,且牆壁是新刷過的,瞧著很不錯。但她疑惑道:「流霞與青苗住哪裡?」

  楊氏指了指客廳,道:「叫她們晚上就在這裡打地鋪,天亮了再收起來。」

  林依聞言,起了小心思,但並未作聲,只等張仲微來後,與他商量。 

  楊氏將兩套房子裡裡外外看過,感歎道:「上等房好是好,只是四間房,每個月須得三十二貫錢,還是貴了些。」

  林依苦笑道:「誰叫東京房價貴呢,這也是沒辦法,不過娘且放寬心,等咱們老爺少爺都謀了差事,手頭就寬裕了。」

  楊氏點頭,命流霞與 青苗去打聽這附近哪裡有河,且去擔水來打掃屋子。流霞道:「才看見一輛賣水的車過去,我去叫他?」

  楊氏不悅道:「如今家裡不寬裕,能省就省罷,若河離得實在太遠,咱們再想辦法。」

  流霞垂頭受訓,低低應了個「是」字。青苗是做慣粗活的,倒不覺得擔兩桶水能值甚麼,遂向林依討了幾個銅板,預備買水桶,再拉著流霞出門尋水去了。

  丫頭們幹活兒去了,婆媳二人也沒閒著,立在房中商量起該添些甚麼家什。這兩間房,各有木床一張,八仙桌兩張,圓凳八隻,除此之外,別無他物。楊氏道:「咱們不知會不會在京中長住,還是暫不添家什,免得到時還要轉賣,麻煩得很。」

  這想法林依很贊同,但想了想,還是道:「添兩隻小澡盆罷,勞碌一天,不洗一洗,總是不舒服。」

  楊氏卻搖頭,道:「已經入冬,不消天天洗澡,還是等你爹與二郎領到官職再說。」

  林依暗暗叫苦,她可是不管春夏秋冬,一天不洗澡就不自在的人,誰曉得張棟與張仲微哪日才能領到官,若是十天半個月領不到,那身上豈不是要餿了。她雖不樂意,但楊氏也是為了替她省錢,乃是一片好心,因此不好再辯論,只得動起腦筋,看能不能使個先斬後奏的招數。

  正琢磨著,方氏氣呼呼地衝進門來,一手抓楊氏,一手抓林依,逕直朝外拽,道:「大嫂,仲微媳婦,你們隨我來瞧,與我理論理論,伯臨媳婦是不是太不孝。」

  楊氏與林依都是莫名其妙,被方氏強拖到隔壁房前。方氏指了指左邊的那套房,道:「伯臨說,這是租與我與二老爺住的。」接著又指了指右邊的那套房,道:「那是伯臨兩口子住的。」

  楊氏與林依還是莫名其妙,齊齊問道:「這不是挺好,有甚麼分別?」

  方氏又是一手一個抓了,拽著她們的胳膊,進到左邊那套房,道:「瞧瞧,這是一明一暗兩間的。」說完又把她們拉到隔壁那間,道:「這間卻是一明兩暗,三間的。」

  父母住兩間,兒女住三間,按照大宋的說法,確是算得上不孝了。楊氏心道,此事若換作她自己,大概也是會不高興的,於是就有幾分理解方氏的心情,安慰她道:「弟妹別急,咱們等伯臨他們過來,問問再說。」

  方氏聽出楊氏願意幫自己,歡喜道:「大嫂一定要替我討個公道。」

  楊氏點頭道:「伯臨太不像話,看我叫他伯父說他。」

作者: plsboy    時間: 2014-9-8 01:33

第一百零八章  寒梅逃跑

  方氏雖口口聲聲叫著「不孝」,心裡卻偏著兒子,於是道:「伯臨還是孝順的,都是礙著他媳婦。」說著說著,口氣就酸溜溜起來:「誰叫別個有錢呢,想住幾間就幾間。」

  林依是小輩,偏方氏也不是,偏李舒也不是,只好緊閉了嘴,聽楊氏勸慰。

  此處離東南門並不遠,沒過多久,船上的人都到了,張棟尋到楊氏,道:「夫人,你去向伯臨媳婦借兩名家丁,先將洪小娘子送到她長姊家去。」

  方氏正打算拉楊氏作陪,去尋李舒,聞言便將楊氏一挽,道:「大嫂,咱們一道去。」

  二人到得隔壁套房,李舒路上勞累,正坐在裡間床上歇息,見方氏與楊氏進來,雖身上倦怠,還是得站起身來,行禮讓坐。楊氏先將借家丁一事講了,李舒道:「小事一樁。」隨口點了兩名家丁,命個小丫頭去叫。

  楊氏忙道:「不必麻煩。」遂讓流霞跟那小丫頭一起去,領了家丁,直接出發。洪寒梅卻講究規矩,非尋來見過禮,道了謝,方才辭去。

  方氏見大房的事辦妥,心道終於輪到了她,為了增強氣勢,便站起身來,問李舒道:「你自己租了三間房,只與公婆租兩間房,就是這樣做兒媳的?」

  可憐李舒剛坐下,只得又扶腰起身,耐心解釋道:「我們這邊多出的一間房,是給浚明住的。」

  方氏馬上道:「浚明一向是我帶,跟你們住作甚?」

  張浚明的確一直是方氏帶的,但卻經常被灌輸些嫡母刻薄的觀念,李舒出錢養庶子,卻落得這樣名聲,自然不願意,這才起了親自教養的念頭。這樣的事,她身為兒媳,不好拿到檯面上來質問方氏,只得道:「爹娘年紀大了,浚明晚上又愛哭鬧,沒得擾了二老歇息,因此還是住到我們這邊好。」

  楊氏見方氏一副要吵架的樣子,趕忙在她出聲前就來打圓場,向李舒道:「伯臨媳婦 ,你待浚明如已出,咱們都看得見,只不過你懷著身子,本就勞累,哪還經得住小兒哭鬧,不如還是先讓你婆母帶,待得你生產完,再將浚明抱回。」

  此話有理有據,恰講到李舒心坎上,她不由自主摸了摸已出懷的肚子,就點了頭。

  方氏大喜,忙出門喚D與E,叫她們來搬房子。李舒望著楊氏苦笑,楊氏安慰她道:「你婆母就是這脾氣,直性子,其實心腸不壞。」

  李舒輕歎一聲,走出門去,將地兒騰給興高采烈忙亂不止的方氏。

  楊氏回到自己屋裡,林依正領著青苗在幫她掃地擦窗子,見她回來,問道:「沒事了?」

  楊氏朝外努了努嘴,道:「將房屋換了,還能有甚麼事。」

  林依與青苗都止不住地笑:「還是二夫人厲害。」

  清潔做完,林依問楊氏道:「娘跟爹還需要添些甚麼物事?」

  楊氏搖頭道:「有飯吃,有床睡,足矣。」

  林依便告退,使青苗去打掃另一間屋子,自己則去尋張仲微。找到張仲微時,他正與張伯臨在一起,瞧那路邊的小攤,林依便先問張伯臨道:「大哥,你家丁人不少,可安排了住處?」

  張伯臨指了上等房後面的一排屋子,道:「樓店務早就計算好了,大凡租得起上等房的,身邊都有幾名下人,因此咱們住的房子後頭,就有一排下人房,專供下人居住,你若想租,叫仲微上樓店務去一趟便得。」說完猛一拍頭:「多虧弟妹提醒,你大嫂叫我去將下等房租幾間呢,叫我混忘了。」他話音未落,撒腿就跑,張仲微在後大笑:「哥哥慢些跑,租匹馬騎著去,大嫂斷不會因此等小事怪你。」

  林依扯了扯他的袖子,道:「咱們也租一間下等房,與流霞與青苗住罷。」

  張仲微的回答與楊氏倒是如出一轍:「她們晚上在廳裡搭個地鋪便得,何必去花冤枉錢。」

  林依扭捏道:「我也不想多花錢,只是,只是……」她湊到張仲微耳邊小聲嘀咕幾句,張仲微的臉就泛起了紅暈,道:「你說的也是,那就再租一間罷,咱們在別處省著點便是了。」

  議定,夫妻二人到後面那排房子看過,見還有好幾間空著,便準備由張仲微去樓店務租一間。張仲微將林依送回去,轉身就走,林依叫住他,遞過一把銅錢,道:「你租匹馬騎過去。」

  張仲微搖頭道:「也沒多遠,我在家上學時,一去一來好幾里路,還不是全仗一雙腳,哪能進了城就嬌氣起來。」

  林依想了想,道:「那我與你同去,順路逛一逛。」

  張仲微朝隔壁指了指,道:「你不怕娘說你?」

  林依把新買的蓋頭又覆上,笑道:「我有這個,不怕。」

  果然她到隔壁問楊氏,楊氏見她戴了蓋頭,便准了,於是夫妻二人高高興興出門,一咱走,一路東看西瞧,說說笑笑,倒不像去辦事,卻似冬日出遊。他們晃晃悠悠到得樓店務,卻見張伯臨還未走,站在那裡與店宅務專知官討價還價。兩人對視一笑:「原來大哥也未騎馬。」

  張伯臨聽見熟悉的聲音,回頭一看,是他們倆,驚訝問道:「你們來作甚,可是新租的房子有哪裡不好?」

  張仲微笑道:「不是,我們同哥哥一樣,也來再租一間下等房。」

  張伯臨皺眉道:「你們一共才兩名丫頭,不拘哪裡搭個地鋪便得,何必特特再租一間?」

  張仲微湊到他耳旁,將林依與他講過的話,原封原轉述了一遍。張伯臨聽後,不顧這是在樓店務,就將張仲微搗了一拳,壓低了聲兒笑道:「老二,沒想到你看著老實,花花腸子還真多。」

  張仲微不敢說這想法乃是林依的,默默替娘子背了回黑鍋。

  張伯臨本是打算租兩間下等房,男僕一間,女僕一間,兩名通房丫頭睡客廳,但聽了張仲微的話後,就變了主意,向那店宅務專知官道:「便宜十文,我再租一間下等房。」

  張仲微奇道:「哥哥你又租一間作甚?」

  張伯臨笑呵呵拍了拍他的肩,故作神秘道:「與你多租的那間房的用途差不多。」

  張仲微還在琢磨這話的意思,林依卻是一聽就曉得張伯臨是誤會了,但她一想,錦書與青蓮都是正經通房,於是就懶得開口,任由張伯臨誤會去了。

  張伯臨雖誤會了他們的意思,但還價卻成功了,店宅務專知官收了他們每月五貫八十七文,將四間並排的下等房租與了他們。

  三人結伴回家,進到東壁小巷,有許多賣吃食的小攤,林依嘴饞,便稱餓了,張仲微摸出一文銅錢,買了七枚蒸棗,遞與她吃。張伯臨瞧見他們夫妻恩愛,又是想要慢慢逛的樣子,便道:「你們慢行,我先走一步。」

  林依叫張仲微拉住他,另買了兩包蒸棗,道:「哥哥捎回去分與兩家人吃。」張伯臨直讚她細心,伸手接過,揣進懷裡,獨自先回去了。

  張仲微笑話林依道:「我說你怎麼突然要吃蒸棗,原來是想支開哥哥。」

  林依笑道:「我可沒那意思,是他自己要走。」

  張仲微見她還剩了粒棗子未吃完,伸手拈了,丟進嘴裡,問道:「娘子不急著回家,還想做甚麼?」

  林依道:「咱們去買三隻澡盆,我們一隻,爹娘一隻,丫頭們一隻。」

  彼時蜀人都不太愛洗澡,張仲微也不例外,認為澡盆實在是可有可無之物,聞言便道:「興許在東京待不了多久,買那物事作甚?」

  此時他們在巷中,林依不好拎他耳朵,只得瞪眼道:「你敢不洗澡,小心我將你丟進蔡河去,讓你好好洗一洗。」

  張仲微娶了這樣一位霸道娘子,頗為無奈,只好攜她朝前走,道:「路邊就有不少賣盆桶的,你挑幾件罷。」

  前行幾步,果見有一家木器店,各式盆桶木架子,一應俱全,林依見店門口擺有兩隻大木桶,類似後世浴缸,一見便很喜歡,因此問那店主道:「這大木桶怎賣?」

  店主笑著回道:「夫人好眼力,此乃長木桶,全東京也沒幾家得賣,每隻一千五百文。」

  張仲微咂舌道:「不過一隻木桶,這樣的貴。」

  店主笑道:「會箍長桶的匠人少,自然就貴了。」

  林依暗自盤算,一隻長木桶就能賣一千五百文,那這做桶的人家,每月僅賣幾隻桶,便很能度日了。

  張仲微見林依不語,還道她十分想買,便悄聲道:「娘子,且忍忍,待我選上官,領了俸祿與你買。」

  林依輕輕搖頭,只把那小澡盆買了三隻,道:「這長木桶塊頭太大,買了也沒處擱,我不過感歎這箍桶人好賺頭罷了,看來都城物價雖貴,賺錢倒也容易。」

  張仲微道:「興許是比眉州容易些,不過箍長木桶,卻是手藝活,輕易不外傳,這份錢,不是人人都掙得來的。」

  林依輕輕點頭,請店主將三隻澡盆用草繩捆了,遞與張仲微兩隻,剩下一隻自拎,小兩口並肩朝家走去。

  兩人到家,青苗接著,見了那三隻嶄嶄新的澡盆,道:「大夫人才嘮叨,說東京的物價,比她那裡更貴了,二少夫人這就買了澡盆回來,還一氣三隻,不怕她老人家生氣?」說著又把澡盆朝桌下藏,邊塞邊道:「且先藏起來,別叫她瞧見。」

  林依好笑道:「當省則省,不該省的,省它作甚。若是因此不洗澡生出病來,請郎中、抓藥,不知要花費幾多呢。」

  青苗聽見,又把盆拖了出來,道:「說的是,二少夫人花的都是自己掙來的辛苦錢,心裡自然是有數的。」  

  林依吩咐道:「澡盆留一隻在這裡,另一隻送去大夫人房裡。」

  青苗問道:「那還剩一隻呢?」

  林依笑著反問:「你說呢?」

  青苗明白過來,歡呼一聲跳起來,笑道:「二少夫人體恤下人,想得真周到。」

  張仲微在旁聽了這話,都笑了,道:「這妮子,方纔還囉哩囉嗦,一聽自己也有份,就沒了言語,只剩下一個『好』。」

  青苗被他說得不好意思起來,抱了一隻盆,扭身就跑。她到得楊氏房中,將新澡盆奉上,道:「大夫人,冬日乾燥,多用水洗洗更舒服,二少夫人怕你沒盆使,忙買了個新的,叫我與你送來。」 

  楊氏見了澡盆,先是不悅,後聽了她這番話,又笑了,向張棟道:「瞧這妮子的一張巧嘴,比流霞強多了,兒媳就是會調教人。」

  張棟雖也不怎麼想要澡盆,但他大男人,哪會因個小物件就說三道四,只道:「既是兒媳孝心,就收下罷。」

  青苗便將澡盆放到牆邊立好,又問楊氏道:「大夫人,流霞姐姐送洪小娘子還未回來?」

  楊氏道:「正擔心此事呢,這去了大半天了,還不見回。」

  張棟安慰她道:「太平盛世,又是大街上,怕甚麼,再說還有兩名家丁跟著呢。」

  楊氏稍稍安心,自去數佛珠。青苗行過禮,告退出來,到林依房中回報,得意道:「虧得我會講話,大夫人才沒生氣。」

  林依笑道:「你的臉皮,倒是越來越厚了。」說著朝屋後一指,再丟過去一把鑰匙,道:「看你辦事得力,就把間屋子你住罷。」

  青苗還道她玩笑,待得用那把鑰匙,真把後面那間屋子的門打開了,這才驚訝叫出聲,跑回來道:「二少夫人,你真與我租了間房?」

  林依點頭道:「等流霞回來,你問問她,若是她也想住,你就同她兩人睡,若是她不想住,那可就便宜你了,單獨睡罷。」

  青苗歡快應了一聲,轉身去取桶,準備上河邊提水做清潔。不料她出門剛走了幾步,便與腳步匆匆的流霞迎面撞上,兩人都摔倒在地,木桶骨碌碌滾到了一邊。青苗一骨碌爬起來,顧不得拍身上的土,先去查看木桶,見其完好無損,這才鬆了口氣,問流霞道:「流霞姐姐慌甚麼?」

  流霞才從地上爬起來,沒空答她的話,逕直朝楊氏房裡跑,青苗最是個好打聽的,心下奇怪,就連水也不打了,先跑回去拉林依:「二少夫人,流霞匆匆忙忙一回來,就朝大夫人房裡去了,我瞧著是有事,你快去看看。」

  林依一看她這模樣,就曉得她在想甚麼,好笑點了點她額頭,道:「流霞有事,與你何干,趕緊打水去,晚了可不安全。」

  青苗吐了吐舌頭,拎著木桶轉身就跑了。林依正與張仲微商量,要不要過去問問,就聽見流霞在喚,於是二人一同到隔壁,只見張棟眉頭緊鎖,楊氏一臉焦急,忙問道:「爹,娘,出了甚麼事?」

  張棟懊惱道:「唉,洪小娘子走丟了。」

  楊氏卻道:「三個人跟著,能走丟?我看是她自己跑了。」

  張仲微詫異道:「好端端的,她為何要跑?」

  林依看了楊氏一眼,沒有作聲,洪寒梅為甚麼要逃跑,這緣由,楊氏大概也猜了些出來,故有此判斷。

  張棟見他們都沉默,自己把原因講了出來,道:「洪員外與我提過幾句,說他長女,是要接洪小娘子去她家作妾的……」

  楊氏道:「那就不錯了,定是那洪小娘子不願為妾,這才半道上跑了。」

  張仲微道:「怪不得她在船上時就不大出來露面,大概那時就已想跑了,只是不好跳江。」

  林依著急道:「咱們在這裡再怎麼猜測也無用,還是趕緊加派人手去找,不然洪員外長女來找咱們要人,可怎麼辦才好?」

  張棟久經官場,思慮得更遠,慢慢捋了鬍子,向張仲微道:「洪員外此舉,不會是別有用意罷?」

  張仲微一時沒聽明白,愣住了。

  林依在旁聽見,卻有一絲了悟,張棟的意思大概是,洪員外故意將洪寒梅托付與他們,又指使她半路逃跑,這下一步,大概就是上門要人,或是上衙門遞狀紙,誣告他們拐騙良家女子了。

  林依仔細思忖一番,問張棟道:「爹,洪員外將洪小娘子托付與你時,旁邊可有見證?」

  張棟答道:「除了你們叔叔,悅來樓客店的掌櫃也曾來陪坐了會子。」他說著說著,突然一拍椅子扶手,叫道:「壞了,洪員外定是故意陷害於我。」

  楊氏與張仲微還是不明白,只盯著張棟看,張棟解釋道:「若洪員外要誣陷我拐騙他家庶女,那掌櫃的,就是個證人。」

  張仲微聽後,明白了,不禁又急又氣,道:「我還奇怪洪員外怎麼轉性兒了,原來在這裡有後招,他到底還是睚眥必報的人。」

  張棟聽得「睚眥必報」一詞,忙問:「二郎與他有過節?」

  張仲微將那日謝師宴上,洪員外贈妾被拒,惱羞成怒的事講了。張棟仔細聽完,卻搖了搖頭,道:「不過一樁小事,洪員外就是再小氣,也不值得他設這樣大一個局。」

第一百零九章  官場陰謀

  眾人齊聲問道:「既然不是為這事兒,那洪員外興師動眾,不惜將庶女都捨出來了,為的是哪般?」

  張棟看了張仲微一眼,似是很難啟齒,良久方道:「若我未記錯,洪員外的女婿,與二夫人的娘家哥哥,關係很不一般。」

  張仲微忽得記起在雅州,拒絕李簡夫奏折一事,恍然道:「黨派之爭,咱們竟是躲也躲不掉。」

  林依聽了張棟這話,不免有幾分抱怨,虧他還是長久為官的人,既曉得洪員外不是一派的,還溜充好人,替他捎帶閨女作甚。

  張棟自己也很後悔,捶胸頓足道:「我只道洪員外不在朝,沒得妨礙,卻是低估了李簡夫,他竟連門下官員的岳丈,也要利用一二。」

  原來幕後之人乃是李簡夫,怪不得洪員外明明與張梁交情更深,卻不把庶女托付給他,偏要交與張棟。林依悄然道:「原來洪員外不是趨炎附勢,而是別有所圖。」

  楊氏苦笑道:「朝堂上的事,我們女人家不懂,只是咱們既已中了圈套,眼下該如何行事?要不向伯臨媳婦多借幾名家丁,趕緊去找洪小娘子?」

  張仲微將前因後果仔細想了一遍,有些開竅,道:「此事既與李太守有關,還是別去麻煩哥哥的好。」他見張棟臉上有贊同之色,又忙補充道:「這事兒哥哥定然不知情,不然必會知會於我。」

  張棟自然不會講些離間他們兄弟關係的話,只道:「得閒時,將此事講與伯臨知曉,略提一提便得,不必深究。」

  張仲微點頭記下不提。

  楊氏見他們岔開了話題,急道:「你們一句來一句去,洪小娘子,倒是找還是不找?」

  張棟安慰她道:「李簡夫的為人,我還是瞭解的,此事說大也不大,單憑這個想扳倒我,還是難的,因此他目的並不在此。」

  楊氏問道:「不是為了這個,那是為甚麼?」

  張仲微接口道:「必是為了讓我上那份奏折。」

     張棟撫掌讚道:「二郎有長進。」

  楊氏奇道:「朝中官員何其多,為何偏偏找上二郎?」

  張棟苦笑道:「李簡夫一直就把二郎當作他的人,二郎猛然不聽他的話,就惱了,這是要通過我,逼他就範呢。」

  雖然張仲微一向認為自己還是有真才實學的人,但科考時李簡夫曾幫過忙,也是不爭的事實。因此他抓了抓腦袋,向張棟道:「爹媽,所謂知恩圖報,要不我就幫李太守將那份奏折呈上便是,不過舉手之勞,也算不得甚麼大事。」

  「糊塗!」張棟急得大罵,「既然要講仁義道德,就莫要踏進官場,一個不慎,就是性命攸關,豈由得你去報恩。」

  張仲微被罵,蔫蔫垂下了頭。楊氏忙安慰他道:「你爹也是為了你好,你如今不是一個人,還有媳婦呢,萬一有個不是,叫她怎辦?」

  張仲微聽她提及林依,眼裡方恢復了些神采。張棟見了,搖頭大歎:「你這樣的性子,怎麼做官,不如趁早回去種田,只怕還好些。」

  這話講得卻是重了,楊氏念著張仲微畢竟是過繼來的,比不得親兒能無所顧忌,便連連與張棟打眼色。張棟會過意來,有些後悔,忙補救道:「有我幫襯著你,無甚大妨礙。」

  林依見場面尷尬起來,忙道:「那咱們現在是去找洪小娘子,還是準備吃飯?」

  幾人這才想起來,從早上到現在,他們才吃了一頓,一摸肚子,還真是餓了.張棟道:「既是個局,還尋她作甚。」

  張仲微是天生的樂天派,道:「水來土掩兵來將擋罷了,有哥哥與大嫂在那裡,哄員外不能把咱們怎麼著。」

  這話真是有道理,原來他還是有幾分悟性的,張棟聽了,愈發後悔方才不該講那些傷感情的話。

   提起吃飯這事,彷彿永遠都是女人操心的話題,張棟與張仲微都朝桌邊坐了,一副只等開飯的樣子。

  他們並沒有廚房,如何開火,林依提議道:「咱們上分茶酒店去罷。」

  楊氏擺手道:「不必麻煩,巷子口有個曹婆婆肉餅鋪,叫丫頭們去買幾個來,對付一頓便得。」

  林依依言,數出錢來,交與青苗,叫她同流霞去買肉餅。她抬頭看了看天色,道:「天黑了恐怕還得吃一頓,咱們又沒得灶,怎辦?」

  楊氏笑道:「東京不比眉州,晚上熱鬧著呢,甚麼時候想吃,甚麼時候去買,比自家開火還要便宜些。」

  林依不相信,若外頭賣的吃食比自已做還便宜,那些買賣人賺甚麼?再者她先前自巷子一路走來,家家戶戶門前都是砌的有灶的,說明自家開火做飯的人極多。她不便反駁楊氏的話,想了想,建議道:「娘,明兒咱們也買幾塊磚,尋個泥瓦匠將灶搭起來罷,花不了幾個錢。」

  楊氏皺眉道:「又沒得廚房,在外搭灶,煙熏火燎的。」

  林依有些明白不了楊氏的想法,連個澡盆都捨不得買的人,怎捨得頓頓拿錢到外面吃,就因為耐不了油煙?

  說話間青苗與流霞已將肉餅買回來,聽見她們的話,都道:「大夫人若怕熏,那搭到我們門口去。」

  楊氏奇道:「你們哪來的門口?」

  青苗朝後面那排房子一指,道:「我才與流霞姐姐說了,二少夫人特特為我們租了一間房呢。」

  澡盆與房子,林依都是先斬後奏,前者還罷了,乃是小物件,且楊氏也討了好,但後者花費卻不少,因此楊氏就不高興起來,嘀咕道:「下等房每個月的賃錢也不少。」

  張棟自認為才得罪了張仲微,不願楊氏把兒媳也得罪了,忙道:「不過一間房,值甚麼。」說完悄聲責備楊氏:「咱們如今吃兒媳」,喝兒媳的,講那許多話作甚。她租再多的屋,花的也是她的嫁妝錢,咱們說不起。」

  楊氏聽了這話,氣勢就短了一截,不再提房子的事,轉向流霞道:「肉餅呢,再不端上來就冷了。」

作者: plsboy    時間: 2014-9-8 01:33

第一百一十章  同砌灶台

  流霞與青苗捧上肉餅,林依順口問了一句:「這肉餅幾多錢一個?」青苗回道:「五文一個。」

  楊氏道:「果然便宜。」

  楊氏聽她也稱便宜,便道:「你看,我講得對罷,買熟食來吃,比自己搭灶開火更合算。」

  林依沒有反駁,只悄悄注意各人吃了幾個,待得飯畢回房,問張仲微道:「你可曾吃飽?」

  張仲微摸了摸肚子,不好意思道:「半飽而已,但我已吃了四個,不好意思再伸手。」

  林依笑著喚青苗,命她再去買幾個肉餅來,免得把張仲微餓著。接著來算這肉餅的帳。一家上下六口人,共吃了十五個,每個五文,共計七十五文。算完帳,正巧窗前有個婆婆路過,探頭問了一句豬肉價格,答曰:「五十文一斤。」

  這下連張仲微都直呼劃不來,那十五個肉餅裡摻的肉加起來,別說一斤,恐怕連八兩都沒得。

  林依問他道:「那我在屋後搭個灶?」

  張仲微連連點頭:「使得。」

  林依又問:「若娘因這個責怪我,怎辦?」

  張仲微想了想,道:「說是我的主意罷,要罵就罵我。」

  林依撫掌壞笑:「很好,就是這樣。」

  轉眼肉餅買來,青苗扭捏道:「我方才只吃了兩個,也未吃飽。」

  林依打開紙包一看,青苗一共買了四個,笑問:「你一個,我一個,二少爺兩個?」

  青苗飛快地點點頭,紅臉垂下了腦袋。林依笑道:「平時瞧你風風火火,怎麼吃個肉餅倒不好意思起來。」說著將肉餅遞與她,道:「吃飯乃是大事,吃飽了才好幹活,咱們家再窮,只要我有一碗粥,也分你半碗。」

  林依覺著挺普通的一句話,卻讓青苗紅了眼眶,爬下磕了個頭,方才退出去。

  林依有些驚訝,愣在原地,張仲微啃著肉餅,道:「別個窮了,首先想的是將丫頭賣掉,換幾個錢度日,你倒好,不但不賣,還要分半碗粥與她。」

  林依瞪了他一眼,道:「我並不是心善的人,只不過這幾年孤身一人,唯有她作伴,這份感情,不是你體會得了的。」

  張仲微好脾氣,挑了個最大的肉餅塞進她手裡,道:「是,是,有感情,往後我定會小心,千萬別得罪了她。」

  林依嗅出一絲酸味,奇道:「你這是吃的哪門子醋。」咬了兩口肉餅,幡然醒悟,忙過去貼著臉哄他道:「以前是她陪我,往後要換作你了,你可不許嫌煩。」

  張仲微終於聽到了想聽的話,立時咧著嘴笑開了,朝林依臉上香了一個,道:「高興還來不及,怎會嫌煩。」

  林依被他蹭了一臉的油,哭笑不得,趕忙掏出手帕去擦,卻被張仲微嗔「你嫌棄我」,一時擦也不是,不擦也不能,想了想,還是先哄騙官人開心要緊,於是將帕子放下,頂著一臉油啃那油乎乎的肉餅。

  直到肉餅吃完,林依要喚青苗進來吩咐事情,張仲微才開恩,親自執帕幫她把臉擦乾淨,再擦過自己的嘴,順勢又香了一個。

  青苗進來,問道:「二少夫人喚我?可是要砌灶?」

  林依點頭道:「去巷口尋一名泥瓦匠人,到我們屋後,或你們屋前,搭一個灶台,不必太大,夠用就成。」

  青苗道:「何必特特請匠人,二少夫人把些錢,我去買上幾塊磚與一桶白灰粘土漿,三兩下便能砌好。」

  林依想起她們在鄉下時,樣樣都是自己動手,就笑了,道:「你說的極是,能省便省罷,我這才來城裡,還沒開始賺錢,倒染上些毛病了。」

  青苗笑道:「二少夫人不過一時沒想到罷了。」

  林依去翻錢袋子,卻發現他們在燮州時兌的銅錢不見了,忙道:「去二房問問,大少夫人的我一可兌換好了,若是沒兌,咱們一起去兌。」

  眼看著天色已晚,再不兌換,可就只能等明天了,青苗一路小跑到李舒處,將林依的話問了。李舒笑道:「正準備去問二少夫人,你就來了,我與她倒是心有靈犀。」

  於是張伯臨帶上幾名家丁,又借與張仲微一名,兄弟二人租了輛帶篷的車,將盛金銀的箱子裝好,尋金銀鋪去了。

  林依送他們到巷口,折身回來,命青苗取算盤,主僕二人推開賬本,仔細回憶,將這一路行來的賬目,好好算了一算。自眉州上船,至東京下碼頭,因一直宿在船上,不過費了些飯食錢,花銷並不大,加上租船的費用,共是二十一貫;燮州小住了幾日,又與張仲微看病,花費多些,共三貫五百文;到東京後,雇轎子僱馬、買蓋頭、租房、買肉餅,共花了將近三十七貫五百文。

  青苗在船上無事時,也學會了算盤,雖不熟練,倒也像模像樣,她撥了一時,向林依報數:「共計六十二貫足,銅錢。」報完抬頭望林依,問道:「二少夫人,我算的可對?」

  她撥算盤時,林依早在心裡將結果默算了出來,遂點頭道:「算得不錯,再練些時日,不說做個賬房先生,管管家是錯不了的。」

  青苗得了誇讚,高興地笑了,又問道:「二少夫人,你帶來京城的錢,能供咱們一家人住多久?」

  林依這些年掙的錢不算少,加上臨行前變賣苜蓿地與豬圈等,手中足有八千貫鐵錢,她本還沾沾自喜,以為有這許多錢,就是坐著吃喝,也能在東京過上兩年,卻沒算計到,鐵錢與銅錢的兌換比例是十比一,她在四川是八千貫,到了東京就只有八百貫,她本想著,數目雖少了,但只要銅錢更值錢,也是一樣的,哪曉得東京物價之貴,完全像是在拿銅錢當鐵錢使。

  連青苗都在發愁:「就算不吃不喝,一年下來,房租錢都是要四百多貫,這可怎麼得了。」

  林依卻道:「咱們又不一定在東京長住,不過幾個月的開銷,還是承受得了。」

  青苗道:「那若二少爺授了京官呢?」

  林依道:「會花才會掙,若真要在東京長住著,自然要想法子掙錢。」說著將青苗住的那間房一指,道:「那屋你只晚上住,白日裡空著,若咱們真要呆在東京,就將其改作間小鋪子,白日裡賣貨,晚上將門一關,又是你與流霞的臥房。」

  青苗心內登時升起了希望,大讚:「二少夫人哪裡來的那麼些主意,眼一眨就是個賺錢的點子。」

  正說著,張仲微由張伯臨幫著,抬了只箱子進來。林依奇道:「這樣快就換好了?」張仲微抹了把汗,道:「出了巷子一拐彎,街邊就有一家金銀鋪,近得很。」

  張伯臨臉上有莫名光彩,道:「沒想到朱雀門附近繁華如斯,怪不得租間房這樣的貴。」

  林依見他表情奇怪,便待他走後問張仲微:「朱雀門四周若不繁華,就不會有樓店務的上等房出租,這有甚麼好奇怪的?」

  張仲微支支吾吾,只道張伯臨先前並不知這裡熱鬧。

  這話一聽便是敷衍之語,但任憑林依怎樣問,張仲微就是咬緊牙關不鬆口。他一旦犯起倔脾氣,林依也拿他沒轍,只好罷了,轉問其他:「你將洪員外一事,與大哥講了?」

  張仲微答道:「我不過順口提了提,不想哥哥卻極為上心,當即便稱要寫信去雅州問李太守。」

  林依道:「官場上的事我不懂,你還是趕緊去問問爹,大哥這樣行事到底妥不妥當。」

  張仲微覺著她講得在理,忙將箱子挪了挪,應著去了。

  林依關了門窗,開箱將銅錢數目清點了一番,留出兩弔錢以供日常花銷,再同青苗兩個合力把箱子推進床下。青苗笑道:「幸虧大少夫人派了家丁日夜巡視,不然擱這許多錢在家裡,還真是不放心。」「

  林依亦道:「確是該感謝大少夫人,等咱們的灶台搭起來,請她來吃飯。」說著數了幾百錢,裝進一隻不顯眼的袋子裡,遞與青苗道:「你先去大少夫人那裡問問,看她要不要搭灶台,若是也要搭,就一起去買磚,一次買得多了,興許能便宜些。」

  青苗得令,便先去問李舒。李舒有錢,本想日日吃酒店,因此猶豫,Z卻道:「大少夫人懷著身子,指不定甚麼時候餓了,還是自己砌個灶更方便。」

  李舒便點了頭,道:「那就砌個罷,燒水也更便宜。」於是命Z取錢,叫來一名小丫頭並一名力大的家丁,同青苗一起去買磚。

  林依猜得沒錯,賣磚人見青苗他們一次買的數目多,便少了幾文,最後算下來,每塊磚十文,一桶白灰粘土漿二十文,總算是沒有他們想像的那般貴。

  李舒派去的家丁力氣果然大,一人就將所有的磚擔了,先與青苗送到她房前,青苗謝過他,即刻動手,開始砌灶台。林依自後窗瞧見,忙挽起袖子,出來幫忙,嗔道:「你這妮子,回來也不稟報一聲,難不成是錢花多了,怕我罵你?」

第一百一十一章  遍地伎館

  青苗撅嘴道:「我就曉得二夫人要出來幫忙,才故意躲著你。」

  林依奇道:「這是為何?」

  青苗道:「二少夫人今非昔比,只怕轉眼就是個誥命,怎還能與從前一樣,事事親力親為?」

  林依大笑:「若要我做個萬事不理的窮誥命,我寧願重回鄉下,做個有錢農婦。」

  青苗說不過林依,只得任由她也抓了一塊磚,動作利落地抹上粘口漿。

  灶台砌到一半,張仲微回來,加入砌磚行列。三人一同幹活,速度快了許多,趕著在天黑前搭成了簡陋灶台。

  張仲微帶著欣賞的目光,繞著新灶台走了兩圈,拍拍手道:「大功告成,娘子,咱們且去巷口買晚飯吃,明日便能自己開火。」

  林依見他回來後一直心情不錯,奇道:「洪員外那事兒,你一點都不擔心?」

  張仲微朝隔壁看了看,不答,直到回到房中才道:「此事我做不了主,一切得聽爹的,著急又有甚麼用?」

  林依一想也是,便問:「那爹可有了主意?」

  張仲微道:「哥哥去寫信與李太守了,爹叫我明日一早便去報官,免得不知情的人,還真以為咱們拐騙人口,若是這樣事情還不得解決,他就打算去尋昔日同僚幫幫忙。」

  林依道:「既是爹有謀算,那我就放心了,照著做便是。」說著喚青苗端了盆水進來,與他兩人把手洗了,一同走去隔壁,問張棟與楊氏晚上想吃甚麼。

  楊氏一瞧林依興致勃勃的模樣,就曉得她是想去逛,便道:「你們去罷,吃飽回來時,不拘甚麼捎一兩樣與我們便得。」

  楊氏雖客氣,林依卻不敢怠慢,忙叫青苗去巷口買來幾個肉餅,讓兩位老人先墊墊肚子,待得他們回轉時,再吃宵夜。

  夫妻二人出了小巷,旁邊有條與巷平行的大街,雖也入夜,卻仍燈火通明,人群熙攘,好不熱鬧。林依存心要瞧東京夜間景色,又見那條街離家裡近,便想也不想,拉起張仲微就走。

  張仲微不知為何,臉上有慌亂神色,連忙拉住她道:「娘子,你不是肚餓麼,那邊又沒有賣吃食的,去了作甚。」

  張仲微扯謊太沒水平,林依朝他臉上一掃,就曉得他講得是胡話,便故意道:「誰說我餓了,偏要逛夠了再說。」說完將來路一指,故作驚訝狀:「呀,那是個甚麼物事?」

  張仲微上當,回頭去瞧,林依趁這空檔,掙脫了他的手,疾走入街,然而還沒走兩步,就被張仲微追上,硬拖了出來。

  林依甚為不解,道:「我都還沒將那幾棟樓瞧清楚,你急個甚麼,難不成那街上有吃人鬼?」

  張仲微拽著她胳膊,死活不讓她進,卻又尋不出理由來,急得直撓頭。林依好奇心愈來愈盛,便拖著他朝回走,故意道:「既然你不告訴我,那我回去問爹娘,他們在京住過這麼多年,定然曉得。」

  張仲微大急,迫不得已,只得吐露實情。原來這條街也沒甚麼特別,只不過全是伎館而已。林依一良家婦人進去,實在不好。

  林依一時不能適應他的說法,心道,伎館一條街都開到居民區隔壁來了,這還叫沒甚麼特別?

  張仲微聽了她的疑問,與她解釋一番,她才曉得,東京伎館生意極為興旺,除了這條街外,朱雀門街西過橋的曲院街往西、西通新街門瓦子以南的殺豬巷、南斜街、北斜街、牛行街、東雞兒巷、西雞兒巷……許多街巷,都有伎館所居,除此之外,那些大酒店小酒樓,也多有官伎陪酒,一呼即來。

  林依越聽,眼瞪得越大,聽到最後,已帶上了怒氣,反揪住張仲微胳膊,問道:「你在東京才待過幾個月,怎對大小伎館街一清二楚?」

  張仲微目光閃爍,支吾著不肯說。林依見他這樣,愈發氣惱,又問:「是不是你已去召過伎女了?」

  張仲微的目光,仍舊四處飄移,但還是堅定地搖了搖頭,道:「我不曾去過伎館。」

  林依此時恨不得連飯也不吃,直接將他拖回家,拷問清楚再說。

  張仲微小心翼翼地來拉她的手,道:「娘子,咱們先去尋吃食。」

  林依不動,怒道:「不講清楚,咱們就在這裡站一夜。」

  張仲微無法,又不敢硬拽,只好講了實話,原來他之所以對東京伎館瞭如指掌,全是因為張伯臨愛打探這個,又愛與他講,久而久之,他便都清楚了。

  林依忽地記起張伯臨去過金銀鋪後,回來時神采飛揚,忙問:「你們是不是賣金銀去時發現這條街上有伎館的?」

  張仲微點了點頭,指了街道,道:「那家已熄燈打烊的,就是金銀鋪,再除卻靠前的幾家酒樓,後面的大半條街,都是伎館。」

  林依疑道:「就算大哥發現有伎館而竊喜,這也沒甚麼好替他瞞的,那為何先前我問你時,你卻要支支吾吾,難不成你們約好了同去?」

  張仲微連連擺手,道:「我就是走在大街上看見了伎女,都不敢多瞧一眼的,哪裡還敢去伎館。」

  林依也不作聲,只盯著他看。張仲微被盯得久了,開始心虛,小聲道:「去年來東京趕考時,有位相識的考生相邀,便同哥哥去了回正店,哥哥說,如果我把伎館街的事告訴你,他就要與你講正店的事,因此我……」他見林依的臉色越來越黑,連忙把街頭一指,道:「去的是正經酒樓,就是金銀鋪後的那幾家一樣。」

  林依站到街道入口處,踮腳朝裡望了望,只見那所謂的正經酒樓上,酒桌邊大抵都有濃妝艷抹的女子相陪,便指了張仲微道:「那些都是甚麼人?」

  張仲微老實答道:「陪酒的伎女。」

  林依氣道:「這還叫正經酒樓?那不正經的該是甚麼樣子?」

  張仲微十分委屈,道:「朝廷所設的正店,大多養有官妓相陪,我能有甚麼法子。」

  既是國情使然,那他為何心虛不敢講?林依不大相信他的話,緊問道:「若只是陪酒,你遮遮掩掩作甚?」

  張仲微不答,眼神祇朝不遠處的酒樓上飄,林依順著望去,只見窗邊有一酒客,酒客旁有一伎女,乍一看,兩人都是端坐,並無甚過火之處,但多瞧一時便發現,那酒客自己是不動手的,飲酒由伎女執杯,吃菜由伎女伸筷子,全是親親熱熱送到嘴邊。

  林依問道:「你那裡也是這樣?」

  張仲微已不大敢看她,聲細如蚊蚋:「哥哥說,這是風尚,若我不從,便是土包子,丟臉。娘子,我曉得你不喜,我再也不敢了……」

  林依望著那酒樓,望著遍街燈火的東京城,想了許久許久,突然喃喃道:「其實我能理解,任何時代有不同的道德標準,隨大流也不一定就是不堪。」

  張仲微沒大聽清,也不大明白,問道:「娘子你自言自語講甚麼?」

  林依提高了聲量,斬釘截鐵道:「你說對了,我就是不喜,只要別的女人靠你近些,我便受不了。」

  這話太過大膽直白,張仲微竟臉紅了,趕忙朝四周看看,小聲道:「我曉得,我曉得。」說著上前拉她,道:「娘子,我再也不去正店便是,你別惱了,咱們吃飯去罷,把你餓著了可不好。」

  林依的心情很複雜,歎氣道:「只要你踏進官場,哪有不去正店應酬的道理,就是不應酬,同僚間也得去宴飲幾杯聯絡感情,除非你別做官。」

  張仲微道:「我苦讀這些年,好容易熬出頭,怎能不做官了,大不了就算去酒樓,我也抵死不要伎女相陪。」

  竟將「抵死」一詞都用上了,林依撲哧一笑:「暫且信你這回,可別說一套做一套,若叫我瞧見——哼,我可沒大嫂那般好性兒。」

  她不過是威脅張仲微,不料張仲微卻連連點頭,一面走,一面道:「其實哥哥並非好女色的人,只是嫂嫂將人送到他面前,豈有不笑納的道理。」

  這話倒有幾分道理,但林依仔細想一想,還是謬論,駁他道:「你就曉得一味向著大哥,他那兩名通房丫頭,也就錦書是大嫂送的,青蓮可是他自己收的,伎館的事,也不是大嫂教的罷?」

  張仲微還真是兄弟情深,一心想要為張伯臨扳回一局,將腦袋撓了又撓,道:「大嫂肯定沒告訴過大哥,伎館去不得。」

  林依想了想,道:「大概是沒講過,可這又如何?」

  張仲微一拍巴掌,道:「既是沒講過不能去,反意便是能去,既是能去,哥哥當然想去。」

  林依心內的小火苗又開始騰騰的燒,斜眼看他道:「照你這樣講,若是東京出個新鮮玩意,我因不知情而忘了提醒你,那你便自動自覺去了?」

  張仲微無奈道:「你是甚麼心思,我已明瞭,怎還會去做那等事惹你生氣。」說完攤手,也發了通小脾氣:「你整天這樣防著我,累是不累?」

作者: plsboy    時間: 2014-9-8 01:34


第一百一十二章  初逛夜市

    林依覺得很委屈,若不是東京遍地都是伎館,連酒樓也要那一群伎女陪酒,她才懶得操這個閒心呢;委屈同時,她又覺得十分矛盾,男人去酒樓有伎女陪著,乃是習俗使然,很多時候,與此舉與「風流」、「變心」等字眼,根本扯不上關係。

  凡事都是道理容易想明白,實際做起來卻是難上加難,林依只要想到有一天張仲微也許會坐在酒樓上,由美艷的伎女親手餵酒喂菜、興許還能時不時收到一兩道秋波,她那心裡,就登時醋海翻騰起來。

  也許這是時代觀念的矛盾與碰撞,林依想了許久,覺得自己,至少目前,還暫時邁不過這道坎去。

  張仲微見林依久久沉默,還道自己那通脾氣奏效,歡歡喜喜地拉了她朝前走,道:「娘子,我帶你去逛州橋夜市。」

  林依瞧他這副歡喜模樣,不忍掃興,心道,也許自己杞人憂天了,待得他真有那樣的苗頭時再說罷,不過既然東京的誘惑這樣的多,往後可得把他看緊些,特別是不能讓張伯臨帶壞了他。

  張仲微帶著她一直向前,逕直出朱雀門,直至龍津橋,只見橋南人頭攢動,熱鬧非凡。他們先到龍津橋,自南往北朝來路逛,當街水飯、鹿肉、干脯;王樓前獾兒、野狐、肉脯、雞;梅家、鹿家鵝鴨雞兔、肚肺、鱔魚、包子、雞皮、腰腎、雞碎……各樣小吃,林依都是從未見過,甚至聞所未聞,大有劉姥姥初進大觀園之感。

  張仲微見她只看不買,忙問:「娘子,是不是這些不合口味,咱們再朝前看看。」

  林依只是看花了眼而已,哪裡肯走,便站到鹿家攤前挑起來,她領會過東京的高物價,心道鱔魚之類的物事,在後世都是貴的,便只敢指了蒸籠,問道:「包子多少錢一個?」

  攤主忙得不可開交,抽空朝這邊看了一眼,喊道:「十五文一個。」

  林依嫌貴,拉起張仲微欲走,張仲微悄聲道:「娘子,這已算便宜了。」

  林依道:「下午買的肉餅,才五文一個呢。」

  張仲微大概是吃過這家的包子,笑道:「包子肉多,自然貴些,你若連這個都嫌貴,那整個夜市逛下來,必定還餓著肚子。」

  林依默念,就奢侈一回,明兒自家開了火,吃甚麼都便宜了。她數出三十文,遞與攤主,換回兩個包子,自己一個,遞與張仲微一個,道:「趕緊趁熱吃。」

  那包子確是餡多皮薄,但一個只有林依的半個拳頭大,張仲微兩口就吞了下肚,不滿道:「娘子,雖說花的是你的錢,也該讓我吃飽啊。」

  林依不好意思起來,又瞧那包子個兒小,大概百來文也填不飽二人的肚子,便拉了張仲微繼續朝前走,將那細料??兒一人買了一碗吃了。張仲微喝完湯,仍嚷嚷著未飽,林依一面笑話他大肚漢,一面四處搜尋,終於發現有家賣姜辣蘿蔔的,三文錢一大碗,遂買了一碗,再到旁邊攤子上揀來一大盤饅頭,叫張仲微來吃。

  饅頭還是熱騰騰的,張仲微掰開兩半,夾進一層蘿蔔,遞與林依,歉意道:「為夫無能,叫娘子受苦了。」

  林依笑道:「我正想說,娘子我賺的錢太少,叫你只能吃饅頭啃蘿蔔呢。」說著把饅頭推回去,道:「你吃罷,我已飽了。」

  張仲微吃罷兩個饅頭,終於飽了,又道:「味道還不錯,與爹娘捎兩個回去。」

  林依點頭,掏錢另買了一個,又將姜辣蘿蔔裝了一袋,與張仲微兩人攜手回家。

  張棟與楊氏還在等他們,不過已是準備睡了,都道吃過了肉餅,現在還不餓。林依只好將饅頭拿回房,問青苗道:「你餓不餓,這裡有饅頭,還有蘿蔔。」

  青苗笑道:「我做活的人,比不得大老爺與大夫人經餓,正盼著吃食呢。」

  林依將饅頭與蘿蔔遞過,青苗站在廳裡桌邊就吃起來,邊吃邊道:「這蘿蔔我也會做,味道只怕比這個還好些。」

  林依笑道:「那你做一些,拿去夜市上賣,得幾個茶水錢也是好的。」

  青苗真起了心思,向她拿第二日的菜錢時,多討了幾個,稱明日就將這姜辣蘿蔔做起來。 

  青苗吃完饅頭,將桌子收拾好,問過林依無甚吩咐,便回到後面房子去歇息。

  張仲微等她出去,走去將門拴了,又仔細檢查過窗子,道:「城裡不比鄉下民風淳樸,咱們又是臨巷住,雖有大嫂的家丁在外巡視,還是小心為上。」

  林依點頭應了,鋪床展被,又將青苗早就擱在牆邊的一桶水拎過來,倒進澡盆裡,喚張仲微來洗腳,道:「灶才砌好,還燒不得水,先委屈你拿冷水泡。」

  其實張仲微用冷水洗澡已是習慣,但卻不愛泡腳,便故意皺眉道:「已是入冬,冷得緊,再來冷水一泡,冰涼冰涼,怎好入睡?」

  林依一聽便知是借口,揪了他耳朵,將他拖至床前,按下坐了,「咬牙切齒」笑道:「腳冷了,娘子與你暖。」

  這話講得俏皮,張仲微就樂了,連忙自動自覺將腳洗好,又主動服侍林依洗了,將盆朝桌下一挪,巾子一丟,摟了林依就朝被窩裡滾,邊扯她裙子邊道:「娘子快來與我暖腳。」

  在船上時,隔板確是不太隔音,兩人行起事來,不免畏首畏腳,如今住的是厚牆的磚瓦房,便沒了顧忌,翻來滾去好一通折騰。

  事畢,二人皆是氣喘吁吁,張仲微笑道:「娘子英明至極,幸虧多租了間房叫青苗去別處住,不然門外就躺著個人,哪裡放得開。」

  林依枕在他胳膊上,輕掐他一把,笑道:「不虧是我調教的官人,沒有理解錯。」

  張仲微奇道:「這般顯而易見的道理,還能理解錯了。」

  林依道:「你可還記得在樓店務時,大哥聽說咱們租了間下等房與丫頭住,他便也多租了一間?」

  張仲微想了想,點頭道:「是有此事,可咱們有丫頭,他也有丫頭,多租一間房與她們住,有甚麼好奇怪?」

第一百一十三章  林依買菜

  林依道:「大哥定是以為你將青苗收了,因此多租一間房,好上她屋裡去睡。」

  張仲微睜著眼,張著口,想了一會兒,道:「那哥哥也多租一間,是用來安頓通房丫頭,好方便他去過夜的?」

  林依斜了他一眼:「你以為大哥跟你一樣老實,滑頭著呢。」張仲微先是不悅:「你怎能這樣講大哥。」旋即又高興起來,在被窩裡抓了林依的手,道:「原來我在你心裡,還是老實的,那你總盤問我作甚。」

  林依笑道:「時不時與你敲警鐘而已。」

  二人面對面躺在被子裡,額抵著額,手拉著手,說說笑笑,晚上由伎館街引起的不快,總算是煙消雲散。

  第二日晴明,張仲微起床梳洗完畢,換了出門的衣裳,按照張棟前日的吩咐,去衙門報案。

  林依心想橫豎在家無事,便同青苗一同去買菜,順便瞭解下柴米油鹽的價格。青苗要先去買米,林依道:「一袋子米,重得很,難道要扛著逛菜市,不如等別的物事置辦齊全,最後再買米。」

  青苗連連點頭:「還是二少夫人想得周全。」

  因林依尋思著晚上請李舒一家吃飯,便先去買肉,到肉案前問價。那賣肉漢子見林依身上穿的雖不是甚麼好料子,但也沒得補丁,且還帶著名丫頭,想來兜裡是有幾個錢的,便向她推薦最好的後腿肉,道:「夫人買這個嘗嘗,一百二十文一斤。」

  林依被唬了一跳,道:「好個會宰價,昨兒剛打聽過,肉價是五十文。」

  賣肉漢子臉上輕蔑之色立現,自案角扒拉出一堆邊角廢料,推到林依面前,道:「拿去,五十文。」

  原來五十文只能買些豬下水與邊邊角角的肉,林依擔心是賣肉人欺生,不敢在這裡買,拉起已氣呼呼的青苗,走到別處又打聽了幾家,不料京城豬肉,還真是這個價,稍好的百文一斤,最好的後腿肉,也確是一百二十文。

  林依感歎道:「咱們還算有些積蓄,卻連肉都吃不起,那些更窮的,如何度日?」

  青苗嘟囔道:「還不如在鄉下呢,雖沒城裡熱鬧,可想吃肉就吃肉,想吃雞就吃雞。」

  林依笑道:「那也就咱們家而已,你看以前的鄰居李三家與張六家,還不是一年到頭見不到肉星子。」

  青苗聽了這話,卻高興起來,道:「二夫人說的是,不能幹的人,在哪裡都吃不到肉,像你這般有能耐的,在城裡一樣掙錢。」

  林依笑著拍了她一下,道:「你倒挺會與我戴高帽子。」

  二人邊說邊走,眼看著一溜兒肉攤子即將逛完,青苗道:「豬肉雖貴,但咱們是要請客吃飯,好歹還是買一塊罷。」

  林依點頭,在一家肉案前站定,叫攤主割下一塊後腿肉,過秤,一斤二兩,北宋十六兩為一斤,共一百三十五文。

  林依遞錢,青苗將肉接了,拎在手裡,兩人繼續朝前走。菜市另一出口處,有許多近郊的村民,提著籃子兜賣自家菜蔬,林依停下腳步,挑揀起來。菜蔬相對豬肉,便宜許多,她花了不到二十文,買下兩個梢瓜,一顆白菘、兩根牛蒡,四個大蘿蔔,外加一兜兒四季蕈,又將出八文錢,到豆腐攤前買了塊豆腐乾,預備炒肉片。

  這下買的菜多了,眼瞅著再買就拿不下,好在東京人極會做生意,菜市亦有竹器賣,林依花十文錢買下一隻竹籃,將菜蔬豬肉等裝了,叫青苗拎著。

  青苗瞧了瞧籃子裡的菜,道:「二少夫人,只得一個肉菜,怕是待不了客。」

  林依愁道:「說的是,可豬肉就這樣的貴,別的肉只怕更買不起。」果然二人到羊肉攤子前一問,一斤稍好的羊肉,竟要兩百文。那攤主還嗤笑道:「羊肉本就不是窮人吃的物事,夫人不該來問。」

  青苗又氣了一回,當即便要回嘴,被林依強行拖走,道:「哪裡都有這樣的小人,你氣是氣不過來的,有這功夫,不如琢磨琢磨如何賺錢,好吃得起肉。」

  青苗被激起了鬥志,攥著拳頭道:「二少夫人,咱們去買佐料,回去我就將姜辣蘿蔔做起來,晚上去夜市賣。」

  林依心道,光靠賣姜辣蘿蔔,怕是賺不回肉錢,不過她不忍打消青苗熱情,便只閉口不言。二人尋著專賣佐料的小攤,花去兩文錢,買了些大蒜、花椒、小蔥、生薑等物。

  林依見那貨架上有食鹽、醬油、醋等出售,便問過價格,數出七十五文,稱了一斤鹽、一罐醬油並一罐陳醋。

  林依尋思著,只一盤肉菜,實在拿不出手,便帶著青苗左尋右尋,終於找到一家賣長江小魚乾的,花上四十文,稱了半斤。

  青苗看了看菜籃子,道:「二少夫人,差不多齊全了,再買一袋子米,打一罐兒油,咱們便可回家。」

  林依點頭,先帶著她去打油,北宋食用油的種類很豐富,豬油、羊油、牛油,乃至狗油都有;還有前朝所沒有的植物油,河東大麻油,陝西杏仁、紅藍花子、蔓菁子油、山東蒼耳子油,還有旁昆子油、烏柏子油,據說沿海還食用魚油。

  能買得起油的,都是手裡有兩個錢的,因此賣油翁很大方,一一開了罈子,拿勺子舀給林依看,又道:「夫人,最好的油乃是這胡麻油,開壇香噴噴,夫人打一罐兒回去嘗嘗?」

  林依問道:「甚麼價錢?」

   賣油翁指了指櫃檯上擺的罐子,道:「大罐三十五文,小罐二十五文。」他大概覺得這價格很便宜,口吻十分自得,但林依將那罐子拿在手裡掂了掂,除去瓶罐子自身重量,恐怕連大罐裡的油,都不足一斤。

  貴是貴,但油不能不吃,北宋窮人可以忍受沒有油的飯食,來自千年後的林依卻受不了,於是咬咬牙,將那相比之下更合算些的大罐油,買了一罐子。

  二人又去買米,據米店店主稱,今年年成算不錯,米價不高,上等粳米每斗六十文,中等粳米每斗四十五文,下等粳米每斗三十文。

  林依到敞了袋子的樣品前,依次抓起一把,仔細瞧了瞧,最後決定買上三斗中等粳米。她想著楊氏是東京人,好容易回到家鄉,大概是想吃麵食的,便又問白面的價錢。店主道:「麥子三十文一鬥,白面貴些,須得四十文。」

  林依沒有石磨,只能買白面。便又數出四十文,買了一鬥。她將一百七十文錢銅錢遞與店主,央道:「我們已經買了好些菜,加上這三斗米,可是搬不動,能否請店裡夥計幫著送送?」

  店主問過她們住處,道:「倒是不遠,給兩文路費,與你送去。」

  青苗直吐舌,城裡果然不比鄉下,幫個小忙都要錢。

  林依倒覺得與兩文辛苦費很合理,便又數子兩文出來,遞與那小夥計,不料卻被店主橫插一手,奪去了。

  林依在前,小夥計扛著米在中間,青苗殿後,一行三人朝回走,到了巷子口,林依停下,順路買了鍋碗瓢盆等物,那攤主人好,見她拿不下,主動叫自家兒子送,且沒要送貨錢。

  物事送到家,林依想再把賞錢,卻無奈她如今自身難保,只得叫青苗取瓢舀水,請那兩名夥計喝了。

  青苗打發走夥計,再將買的菜蔬與魚肉搬到她屋裡去收拾,林依則回房,取賬本記賬。今日一共花去五百三十七文,其中今日菜錢二百四十二文,餘下二百九十五文置辦的柴米油鹽等,還很能用上些日子。她算完帳,到楊氏房裡去侍候,道:我才去菜市買了菜,將菜價問了個清楚,咱們若不時常吃肉,僅買菜蔬的話,度日倒也不難。

  楊氏手裡握著佛珠,道:「咱們都不是嗜肉的人,吃菜蔬就很好。」她是吃齋念佛的人,自然不怕吃素,張棟卻是愛吃肉,聞言就有些不高興,但他絕不會因飯食問題向兒媳開口,於是道了聲「二郎怎地還不回來」,佛袖朝外去了。

  楊氏向林依道:「別理你爹,城裡不比鄉下,想吃肉餵豬,想吃蛋養雞,這裡可是一根針都要花錢哩。」

  這話窩心,林依感動,道:「我買了一斗白面,叫青苗中午?麵條,娘可別嫌手藝不好。」

  楊氏許久不曾吃過麵條子,聞言十分高興,忙道:「叫流霞去幫忙,她會?一手好面。」流霞不待她喚,自己聽見,就去了。楊氏笑道:「這妮子也是東京人,大概也想麵條吃了。」

  林依請示道:「娘,咱們能在這裡安心住著,不用擔心賊惦記,全靠夜裡有大少夫人派的家丁巡邏,因此我想晚上請二房一家吃飯,你看如何?」

  張棟並未走遠,聽見這話,忙進來道:「媳婦這主意很好,我也正有此意。」

  林依應了,正要去隔壁二房相請,張仲微回來了。他與張仲微耳語了幾句,張棟就趕忙哈哈吩咐林依:「媳婦,才剛不是說要請二房吃飯,別等晚上了,就中午罷,你現在便去收拾。」

  林依不知出了何事,猜想大概是張仲微報案之行不太順利,便匆匆到隔壁請了二房一家,再去後面的臨時廚房與青苗流霞幫忙。

  青苗奇道:「就算他們中午來,咱們先把菜擇好便得,這時候做飯,是不是早了點?」

  林依猜想張棟是有事情要與張伯臨講,這才匆忙要擺酒,但這話她不便對青苗講,便扯謊道:「興許是他們早上未吃點心,餓著了,你到對面小店裡去打上一斤老酒,再買一碟子花生米。」

  青苗心思單純,便信了,忙應著去了,流霞則到隔壁鄰居家借了盆,開始和面。東京的米與鄉下沒有不同,仍是需要舂的,林依心道,他們也許在東京待不了多久,便不願去買,而是走回上等房那邊,去敲鄰居家的門。

  門很快便開了,一名十五六歲、丫鬟打扮的女孩兒問林依:「夫人打誰?」

  林依笑道:「我是你們鄰居,姓林,不知你主人家如何稱呼?」

  丫頭笑著回道:「巧了,我們家夫人與你是本家,也姓林,我們老爺姓賈。」

  裡間有人聽到外面動靜,高聲問道:「春妮,誰人敲門?」

  被喚作春妮的丫頭回答道:「夫人,是隔壁鄰居林夫人。」

  那位林夫人大概沒想到鄰居家也有位林夫人,頓了頓才問:「何事?」

  春妮便看林依,林依忙道:「我來問林夫人借用舂米的傢伙。」

  林夫人還是未露面,大概是在與人商量,過了一時,將春妮喚了進去。春妮再出來時,臉上就帶了歉意,道:「林夫人,我們夫人說碓舀太貴,只能借你碓杵,你若是要,我就去拿。」

  林依苦笑不得,這兩樣物事配合著用才行,只借一樣怎麼使。

  她只好道:「不必了,替我謝謝你們家夫人。」她沒借到物事,不甘心,又去敲了兩家的門,不料屋中卻沒人,最好只好失望而歸,吩咐青苗道:「四處借不到碓舀與碓杵,你去巷子口買一套回來。」

  流霞道:「且慢,我到借盆的人家問問看。」林依便叫她去了,那戶人家倒是肯借,借他們家貧,乃是許多家共用一套,他一人做不了主,須得去一一問過。流霞嫌麻煩,回來與林依道:「十來戶人家,挨家挨戶問下來,只怕都到飯點了。」

  林依便帶了青苗回房取錢,遣她速速去買。青苗跑著去跑著回,不一會兒就回來,兩手卻是空空,道:「碓舀三貫足,碓杵四百文足。」

  林依訝然,怪不得那位林夫人捨不得借碓舀,原來是真的很貴。她為難起來,買罷,萬一用不了兩天就要離開東京,豈不是浪費,不買罷,總不能將米連殼兒煮。

  流霞道:「二少夫人何不去問問大少夫人,他們也砌了灶要開火,又有錢,肯定是買了碓舀與碓杵的。」

  林依將額頭一拍:「瞧我這糊塗的。」因物品貴重,她親自去李舒處借。李舒官宦家出身,雖在鄉間住了幾年,但也是十指不沾陽春水,聽了碓舀與碓件,根本不知那是做甚麼的。甄嬸在旁與她解釋:「是舂米用的。」

  李舒驚訝道:「米還用舂?」

  林依無奈看她,甄嬸笑道:「大少夫人哪裡曉得這些,咱們早上才買了嶄新的碓舀與碓杵,我與二少夫人取去。」

  林依隨甄嬸到後面取了物事,又依足禮節,回李舒處道過謝,這才回自家廚房。

  青苗將碓舀與碓杵接了,開始舂米。林依動手切肉切菜。他們買的菜並不多,不一時便準備停當,林依是吃過苦的人,曉得如何做菜最有看頭,她將肉分作兩份,一份配上豆腐乾,一份配上牛蒡絲,這便是兩盤肉菜了。小魚乾也分作兩份,一份擱了點酒,加進生薑、大蒜一起煮了,再撒上些許鹽;另一份她本想炸,但又嫌太費油,便將小魚乾泡了泡,和眉州帶來的豆豉一起上鍋蒸,做了道豆豉蒸魚。

  青苗見她做菜,一時技癢,在旁嚷嚷,林依笑道:「搶著要做活的,大概也只有你了。」

  青苗吐了吐舌頭,搶過鍋鏟,先將梢瓜燉了,林依皺眉道:「怎麼不炒來吃?」青苗道:「這樣省油。」

  林依就笑了:「你比我更省,不過今日待客,好歹還是用些油。」

  青苗聽了,便將剩下的四季蕈同白菘都用油炒了。林依見菜齊了,便叫流霞端上去,自己則到二房去請他們來入座。

  青苗還想顯手藝,又將那幾個大蘿蔔削了,切作長條,加進姜蒜,她正忙活,林依請完客回來,問道:「你這是在做姜辣蘿蔔?」

  青苗點頭道:「與桌上添道菜。」

  林依指了指鍋,道:「你拿油稍稍炒一炒,準保比夜市賣的好吃。」

  青苗是想拿到夜市去賣錢的,猶豫道::「二少夫人昨日不是講,那樣一大碗姜辣蘿蔔,夜市才賣三文錢,我這要是加了油,成本可就高了,只怕三文錢賣不起。」

  她講話時,林依已朝鍋裡加了薄薄一層油,道:「三文賣不起就賣四文,再不濟五文,我看東京窮人雖多,有錢人亦不少,只要你做的好吃,不怕沒人買。」

  青苗得了鼓勵,便接過鍋鏟,將蘿蔔條先下鍋煎了煎,再加蒜、姜翻炒,接著舀了一碗水,倒進鍋去煮。林依在旁瞧著,道:「要是有高湯,味道就更好了。」

  青苗問道:「甚麼是高湯?」

  林依道:「就是將些肉骨頭雞骨頭丟到鍋裡去煮湯,再將油撇了,剩下的清湯便就是高湯了,炒菜煮湯使用著,比加清水可鮮多了。」

  青苗咂舌道:「那本錢須得多少,不鮮才怪。」

  林依笑道:「不錯,還未變作買賣人,已先曉得處處計算成本,我看你將來必要發財。」

  青苗被她說得不好意思,忙借口灶前油煙大,將她推了開去。

作者: plsboy    時間: 2014-9-8 01:34

第一百一十四章  開堂在即

  林依瞧見二房的人已在朝這邊走,便不再與青苗說笑,忙去待客。楊氏欲擺兩桌,男女分開坐,無奈房屋狹小,只好她那廳裡擺一桌,供男人們吃酒,另一桌則擺到林依廳中去。

  各樣菜只做了一盤,卻要分為兩桌,林依只得另取盤碗來,一分為二,與流霞兩個朝女座那邊端。過了一時,青苗姜辣蘿蔔做完,也來幫忙,楊氏便道:「媳婦也來坐下,叫丫頭們去忙。」

  林依應了,放下捲起的袖子,到楊氏身旁就坐。

  方氏與楊氏道:「大嫂好脾性,哪家婆母吃飯時,兒媳不是在旁邊侍候,長輩吃完了,才輪到她們吃,你可別把她慣壞了。」

  楊氏笑道:「大戶人家的規矩,弟妹倒是學了不少。」  

  方氏當是誇她,得意洋洋,不料楊氏話鋒一轉,道:「咱們還租房住呢,怎麼也只能算是小門小戶,那些個規矩,能免就免了罷。」

  方氏吃癟,臉色很不好看,不過她一向吃硬不吃軟,見楊氏不讓著她,就安靜下來。

  李舒適才生怕方氏一時「興起」,讓她站起來侍候,她這挺著肚子,坐著都嫌累,站上一頓飯,怕是腿都折了,此時見楊氏壓住了方氏,又是高興,又是感激,便舉了酒杯敬她。

  林依待她們將這杯吃完,方道:「大嫂懷著身子,酒吃多了怕是不好,我叫青苗去買一杯開心暖胃的門冬飲來,可好?」

  李舒體諒她手頭緊,忙道:「不必,四川帶來的茶葉若有剩的,煮一盞來便得。」

  方氏心裡還有氣,心道,林依的錢留著,也是便宜了楊氏,不如大夥兒幫她花花,便出言道:「門冬飲甚好,仲微媳婦想得周到。」

  她既這樣講了,林依便遣青苗去買,還不好只買一杯,多把了十數個錢,與兩桌人每人買了一杯。楊氏對方氏此舉十分不滿,但她是客,討杯飲子喝算不得過份,只好將火氣壓了,笑臉盡主人之職。

  林依這邊吃著酒,卻記掛著隔壁,青苗深知她心意,便去那邊服侍,旁聽了一時,就回到她身後扯衣裳。

  林依會意,借口要去廚下看看飯,帶了青苗走出來,問道:「聽到甚麼了?」

  青苗先笑:「我可是正大光明,並不曾偷聽。」又道:「二少爺早上去衙門報官,不料洪員外搶先一步,已是將大老爺告了。」

  林依始終牽掛的是張仲微的安危,聞言不禁一愣:「只告了大老爺?沒告二少爺?」

  青苗奇道:「洪員外是將洪小娘子托付給大老爺的,與二少爺何干?」

  林依拍了拍腦門,道:「關心則亂,糊塗了,不過告大老爺與告二少爺也並無分別,咱們是一家人呢。」

  她怕出來的久了遭疑,便還叫青苗去那廳裡侍候,自己則走到廚房,掀開鍋蓋瞧了瞧,再回廳去問:「飯已得了,各位是現在就吃飯,還是先飲酒?若要吃麵條,我這就去下。」

       楊氏笑道:「先吃酒罷,待會兒再說。」

  林依那樣問,不過是想圓一圓剛才那借口,見楊氏如此吩咐,便還回位坐下,繼續吃酒待客,講些菜色太過簡單之語。

  方氏聽說這些菜,大半都是林依親手所做,不免嫉妒之心又生,她當上婆母的時間比楊氏長,卻從未吃過李舒做的飯菜,一想到林依這樣的好兒媳,本該是她的,再看楊氏時,眼神裡就又帶了刀子。

  李舒瞧著方氏又是要出言不遜的樣子,生怕她還要丟人,忙夾了一塊子牛蒡肉絲到她碗裡,道:「娘嘗嘗這個,二少夫人的手藝真不錯。」

  方氏登時就來了火,轉向她道:「你也曉得仲微媳婦手藝不錯,那為何不向她學著點?你進張家門這些年,可有給我這婆母做過一頓飯?」

  李舒懷著身孕,情緒波動大,聽得方氏當眾與她難堪,淚水在眼眶裡直打轉。林依想救她,但自己也是晚輩,不好開得口,只好輕扯楊氏衣袖。楊氏輕歎一口氣,勸方氏道:「伯臨媳婦算是不錯了,自己嫁妝錢拿出來養家,還要與張家添人口,這樣的好兒媳,哪裡去找。」

  方氏想也不想,開口就要反駁,林依忙道:「仲微上回進京,多虧李太守幫忙,我這裡敬大嫂一杯。」

  方氏聽了這話,終於記起,她親生的兩個兒,是受於李舒父親恩惠的,特別是張伯臨,往後的仕途,就全仗著老丈人了。她心不甘情不願地,把原來的尖酸言語嚥了回去,斜眼看著林依與李舒碰完杯,當作無事發生,埋頭夾菜。

  桌上終於安靜下來,但這頓飯,本就是為了李舒而請,卻被陪客方氏攪得一團糟。林依瞧著李舒心情不好,筷子沒動幾下,恨不得當初不請方氏來。

  桌上這副局面,很快便散了,林依送過李舒,安慰了她幾句,可惜她仍舊不開懷,回屋落淚去了。流霞收拾著碗筷,嘟囔道:「下回請客,莫要請二夫人來,只要她在,別人就別想高高興興。」

  這樣的話,流霞敢講,林依卻不敢講,不禁感歎,很多時候,做丫頭都比做兒媳隨心所欲。

  楊氏見屋中只有她們三人,便歎氣道:「伯臨媳婦是個好的,咱們受她照顧不好,但我如今看著她,卻喜歡不起來。」

  林依在楊氏身旁坐下,輕聲問:「是因為李太守?」

  楊氏點頭,道:「你可曉得,洪員外已搶先告狀了,只怕過不了多久,衙門就要來人了。」

  楊氏所料不錯,隔壁男人們的酒還未吃完,兩名衙役便上門來了,稱府尹已接了洪員外的狀紙,讓張棟準備兩日後上堂。

  送走衙役,張棟將酒杯重重攤到桌上,氣道:「好快的手腳,只怕府尹也是他們的人。」

  這個「他們」,也涵蓋了「張伯臨」,令他不敢作聲。

  張仲微問道:「兩日後就開堂了,爹,咱們如何應付?」

  張棟有辦法,但那辦法,是投靠另一派,雖說另一派如今勢頭大好,但若不到山窮水盡,他並不願這樣做,因此先問張伯臨:「李太守可有回信?」
第一百一十五章  錢財開路

  張伯臨搖頭道:「信才送出,哪有那樣快?」

  張棟捋著鬍鬚,在屋內踱了幾步,道:「如今只有先行緩兵之計。」他叫張仲微近前,道:「洪員外告狀在咱們前面,想來他也進了京,你使人去知會他,旁的不多講,只告訴他,伯臨已去信與李太守。」

  張仲微應了,當即出門,追上先前報信的兩名衙役,向他們打聽洪員外住處。不料衙役們嘴嚴,不肯透露。張仲微失望而歸,張伯臨問了他幾句,大罵他太老實:「你不請官差吃兩杯酒,他們哪裡肯說。」

  張仲微恍然大悟,至此學到一招,但他摸了摸袖子,翻了翻荷包,卻是沒錢。張伯臨與張棟亦是身無分文,三人面面相覷。還是一旁侍候著的青苗機靈,跑去告訴了林依,取來幾百錢,這才救了急。

  有錢果然好使,張仲微一路狂奔,再次追上那兩名衙役,請他們到小酒館,幾杯黃酒下肚,該打聽的就全打聽到了。張仲微這番事情辦得順利,開了些小竅,就不親自去尋洪員外,而是喚小二多切了一盤肉,央這兩名衙役去轉告。

  衙役職位雖低,到底是狐假虎威之人,張仲微本沒抱多大希望,卻不料一開口,那二人就答應下來。張仲微十分驚喜,他是不曉得,這兩名兵役,先前已收過洪員外的錢,答應他去過張家,立時回報消息,因此這二人本就要去洪員外處,與張仲微捎信,不過是順路,自然爽快就答應了。

  仲微順利辦完事情,高高興興回家,先向張棟匯報過情況,再回房謝林依,道:「娘子,今日又花了你的錢。」

  林依道:「事情辦妥便得,講錢作甚麼,再說那錢是為爹花了,也不是你。」

  張仲微歎氣道:「爹的意思,我看明白了,他是想不偏不倚,保持中立,可是,難哪。」

  林依笑著安慰他道:「你那日不是說了,反正這事兒你做不了主,得爹拿主意,煩惱也沒用。」

  張仲微點頭稱是,又稱自己中午吃飯時,只顧陪張棟吃酒,沒填飽肚子,林依笑話他一陣,親自下廚,與他熱了兩個菜,再翻出青苗準備晚上拿去賣的姜辣蘿蔔,偷偷扒了半碗,端去房裡與張仲微加餐。

  青苗馬上就發現蘿蔔少了,不過沒有生氣,特特跑來問張仲微:「二少爺,我做的姜辣蘿蔔,與昨日夜市的比如何?」

  張仲微道:「中午桌上不是就有這個的,老早便被他們幾個搶光了,我剛嘗出味兒來,卻沒了。」

  眾人都搶,這比直接稱讚蘿蔔好吃還讓青苗高興,她歡喜奔回廚房,照著鄉下的規矩,舀了一大碗出來,左鄰右舍的,一家送幾塊,分與大家嘗。她是白送的,但城裡鄰居不這樣認為,還道她是要賣,才先送點甜頭嘗嘗。因此有些好心的,想著要與新鄰居面子,嘗也沒嘗,就道要買,讓青苗又是驚訝,又是歡喜。

  她也是有些頭腦的,賣的是與夜市一樣的價,三文錢,但每份卻要少一些,人的心理很奇怪,若她一樣的份量,多賣一文,大概很多人都會嫌貴,但一樣的價錢,只不過少了幾塊,人人都念在這蘿蔔味道好,又是放過油的,就接受下來。

  如此種種,青苗本是送蘿蔔,結果一圈兒下來,送的是少半,賣的卻是多半,她興奮將賣得的錢捧到林依面前,道:「除卻本錢,還賺了十五文。」

  林依笑道:「再賺些,夠你一天的飯錢了。」

  青苗忙道:「剩下的蘿蔔,只夠賣四碗了,二少夫人與我些錢,我趕著去再買幾個蘿蔔,多做些上夜市賣。」

  蘿蔔便宜,才一文錢一斤,林依數出十個錢,遞與她道:「少買些,今兒先去看看行情再說。」

  青苗應了,取過菜籃子,連蹦帶跳朝菜市去。

  張仲微站在窗前,看著青苗遠去,自嘲道:「我們家,就數我最閒。」

  林依本欲安慰他,突然想起一事,忙問:「你不是上說領官來的,是不是該活動了?爹可曾有吩咐?」

  張仲微回身奇道:「你還曉得活動一詞?」

  林依心道,中國上下五千年,變化的事很多,唯有「關係」一詞,亙古不變。她白了張仲微一眼,道:「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

  張仲微道:「此事爹已有計較,他想等洪員外一事處理妥當,與李太守一派劃清界限,再帶我去見他那些昔日同僚。」

  張棟這樣安排,很是有些道理,林依笑道:「爹久經沙場,自然是都懂的,我不過白問問罷了。」又走到張仲微身旁,倚著他輕聲道:「若是有要花錢的地方,儘管與我講,別不好意思開口,莫耽誤了大事。」

  張仲微低低應了一聲,握住她的手。二人不再講話,只默默依偎著,直到青苗買蘿蔔回來報賬,這才慌忙分開。

  青苗此時表情,比剛才賣了姜辣蘿蔔還興奮,掏出五文錢還給林依,道:「二少夫人,原來晚上的菜價,比早上整整便宜一半,那蘿蔔都是一文錢一個,任挑。」說著舉了菜籃子到林依面前,道:「我買了五個這樣大的蘿蔔,才五文錢,比咱們早上買的四個重多了,卻還便宜三文錢。」

  林依心道一聲慚愧,她那世是上菜場買過菜的,也曉得晚上的菜價更便宜,可惜來北宋時日一久,就忘了。

  張仲微見她面露尷尬,連忙來解圍,道:「咱們以前住在村裡,又不用上菜市買菜,二少夫人哪裡曉得這些。」

  林依見他替自己說話,心裡甜絲絲。青苗卻不解風情,提著籃子朝外走,嘟囔道:「我還不是不曉得,又沒怪二少夫人。」

  她走出大門兩步,又回轉,小跑到裡間,神情緊張:「二少爺,二少夫人,中午來過的那兩名衙役,又來了。」

  林依被她帶動得也緊張起來,忙看向張仲微。張仲微猜想是衙役與洪員外傳信有了結果,忙講與林依知曉,叫她放心。

  林依鬆了口氣,問道:「下午把你請他們吃酒的錢,可還有剩的?」

  張仲微摸了摸荷包,搖頭道:「東京酒貴,沒了。」

  林依便轉身開了放日常用度的錢匣子,抓了一把錢與他,道:「不管事情成與不成,人家都是幫了忙的,多把幾個賞錢,以後好再辦事。」

  今日中午,張仲微才從張伯臨那裡學了一招,此時見林依也懂人情世故,也暗暗記在心裡。  

  他接過錢,又照例講了些花費娘子的錢,怪不好意思等語,再袖著錢出去見衙役。

  青苗道:「二少夫人的錢,不就是二少爺的錢,他還這般客氣。」

  林依心道,這想法可是錯誤的,賢惠體貼是應該的,財產界限卻一定要劃分清楚。她看了看青苗,年紀也不算太小,便與她講起女子陪嫁與夫家財產的關係來。

  她在屋裡與青苗提前進行婚前教育,張仲微已在外與兩名衙役稱兄道弟,暗道錢財開路,果真好使。衙役稱,洪員外收到消息,進去不知與誰商量了片刻,再出來後就去見了府尹,要求延遲開堂,至於延遲到甚麼時間,卻是沒有明說。

  張仲微只聽了個七八分明白,送走衙役,便去向張棟轉述。張棟道:「洪員外定是與他女婿商量過了,要等李太守的回信到,再做打算,看來他們還是明白大郎在李太守心中的份量的。」

  張仲微這才明白了十分,問道:「那咱們暫時還不用為此事操心?」

  張棟點頭道:「靜候李太守來信。」

  張仲微高興起來,連忙又問:「爹,那你明日就帶我去見你同僚?」

  張棟奇怪,又帶了些不悅,問道:「你這般性急是為哪般?」

  張仲微實話實說道:「一日不上任,一日沒俸祿養家,總花娘子的錢,好生過意不去。」

  張棟如今花的也是林依的錢,卻沒覺得過意不去,只道兒媳奉養公婆,乃天經地義,他特別看不慣張仲微事事以娘子為先的態度,但到底不是自己親兒,不好打罵教育,只能袖子一拂,背過身去不理他。

  張仲微猜不出張棟是甚麼意思,只得原地垂手站著,一動不敢動。還是楊氏聽見外面悄無聲息,才出來嗔怪張棟:「你既是無事吩咐,就叫二郎回去呀,老讓他站在那裡作甚麼?」

  張棟無奈揮手,叫張仲微退下,待他一走,便向楊氏道:「夫人,過繼的侄兒,到底還是沒得親生兒子好。」

  楊氏道:「二郎與二郎媳婦,都很是孝順,哪裡不好了?」

  張棟背著手不作聲。楊氏曉得他心思,只好問道:「老爺待要如何?」

  張棟斬釘截鐵道:「我要納妾。」

  楊氏明曉得是這答案,但真從張棟口中聽到,心裡還是不舒服,頓了頓才道:「東京的人口是甚麼價格,你又不是不曉得,咱們手中無錢,怎麼買?」

  張棟道:「待我出仕,得了俸祿就買。」

作者: plsboy    時間: 2014-9-8 01:35


第一百一十六章  流霞施計

  楊氏臉上風平浪靜,看不出有一絲不願意的表情,開口亦語氣十分平靜:「老爺,咱們能重回東京,全是因為仲微媳婦幫咱們還清了債務,雖說咱們是一家人,但我以為,這筆帳,還是還給她的好。」

  只這一句,就叫張棟無言以對——當初他可是主動講過要將這筆帳還上的話。哪怕他現下不情願,也不能反駁,不然就是打自個兒的臉了。

  楊氏見他不作聲,以為他是熄了納妾的心思,就安慰他道:「老爺莫急,等咱們寬裕些,頭一件事便是與你買個人。」

  張棟常被這樣的言語哄著,聽得多了,有些不高興,心道等來等去,若再等上幾年,就算買再多的人,他也生不出來了,便道:「咱們就有人,不消特特花錢去買。」

  楊氏奇道:「哪裡來的人?」

  張棟朝後頭那間下等房抬了抬下巴,道:「流霞不是現成的人?她也不小了,為張家開枝散葉正合適。」

  楊氏曉得自己丫頭,定然是不願意的,但她與張棟夫妻多年,深知他脾性,曉得斷然拒絕,只會激起他性子,便婉轉道:「所謂強扭的瓜不甜,這事兒急不得,且等我去問問她,若是她自己願意,這兩天就與她開臉放到屋裡,若是不願意……」

  張棟不待楊氏把後半截話講完,斷然下了結論:「她一個簽了死契的丫頭,被主人收房,是最好的出路,不然還能怎樣?咱們家可沒小廝來配她。」

  此話屬實,因此楊氏雖聽不慣這話,卻也沒作聲。張棟等不得,催著她去與流霞講。楊氏無法,只得即刻動身,到後面下人房尋流霞。

  流霞正在補一件短襖兒,見楊氏進來,忙起身讓座,自己則朝旁邊站了。楊氏取過那補了一半的襖兒瞧了瞧,讚道:「還是你手巧,青苗雖跟著楊嬸學了一手裁剪的手藝,但這織補上頭,當數人拔尖。」

  流霞跟著楊氏許多年,心知她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便只謙虛笑了一笑,並不接話。楊氏歎道:「咱們家窮了,要是換作以前,哪能叫你穿帶補丁的衣裳。」

  流霞輕聲道:「大夫人言重,這樣的衣裳,已是很好了。」

  楊氏上下打量她一番,問道:「你今年多大了?」

  流霞心道,楊氏無緣無故,問她年齡作甚,難不成是要將她嫁了?她雙頰不由自主飛上兩片紅雲,帶著羞澀答道:「十六已是過了。」

  楊氏對付妾室的那些手段,流霞都是曉得的,若要求她做張棟妾,跟直接逼她朝火坑裡跳有甚分別,因此張口好幾次,都無法道明來意,只捧著那件襖兒,看了又看,喃喃道:「確是不小了。」

  流霞等了又等,不見楊氏再有動作,心中猜想,莫不是在等她接話,於是問道:「大夫人今兒怎麼得閒到我們住處來,可是有事要吩咐?」

  楊氏果真是在等她先開口,快速將張棟的意思講明,又道:「我是捨不得你的,但大老爺的性子,你也曉得,若是你不願意,不消與我說,直接去講與大老爺得知。」

  流霞呆呆地望著楊氏走出屋子,待她穿過屋間過道消失不見,這才回過神來,伏到床上一陣大哭。

  青苗在外面灶台做姜辣蘿蔔,忽地聽見屋內傳來哭聲,忙丟了鍋鏟,走進去問道:「流霞姐姐,你怎地了,可是大夫人方才責罵你了?」

  流霞只是哭,不作聲。青苗勸道:「咱們做下人的,主人待我們和顏悅色,那是福氣,若是被罵,也是該的,沒甚麼要緊,下回咱注意點,不再犯錯便是。」

  流霞依舊只是哭,青苗耐性不好,見勸慰不瞭解她,便上前去拉,道:「我馬上要去夜市,賣姜辣蘿蔔,一人可忙不過來,你別哭了,起來去與我幫幫忙。」

  賣姜辣蘿蔔賺飯食錢,此乃正事,楊氏是吩咐過的,流霞不敢怠慢,但又沒心思去,只好坐起來,將楊氏方才與她講的話,轉述給青苗聽。

  青苗聽後,驚訝道:「大老爺無緣無故,要收通房作甚麼?」

  流霞被她這話逗笑起來,心道,男人納妾收通房,還要甚麼理由?她不好意思將「色心」二字講出口,只道:「許是為了生兒子,傳宗接代。」

 青苗更是不解,問道:「大老爺不是已過繼了二少爺,還要生兒子作甚?」

 流霞看著她,不說話,青苗自己悟了過來,道:「過繼的兒子,哪有親生的好。」但又道:「二少爺心好,親生的還不一定有他孝順呢,大老爺真是的……」

  流霞見她偏離了話題,忙打斷她道:「主人們的事,咱們做丫頭的,還是不要多嘴的好。」

  青苗點頭,道:「那你有甚麼打算?」

  流霞反問道:「你願不願意做通房?」

  青苗還道她想推自己去,慌忙擺手道:「我若願意做通房,那日在船上就應了二夫人了。」

  流霞歎道:「我也不願意,但像咱們簽了死契的丫頭,除了跟著主人,還有甚麼出路?白哭一場罷了。」青苗一想,張家大房並無小廝,丫頭們若不變身通房,就只能孤獨終老了。她想到這裡,就結結巴巴起來,道:「那,那我也不願意,你看大少爺先前的通房如玉,聽說被賣到私窠子去了。還有二老爺沒過明路的冬麥,一路上都沒見露面,聽說是被大少夫人灌了藥,關在後頭那艘船底層裡,咱們來東京兩天了,也沒見著她的人,還不知是死是活呢……」

  流霞慌忙摀住她的嘴道:「休要胡扯,冬麥雖沒過明路,但哪個不曉得她是二老爺的人,與大少夫人何干,怎麼想到要去給她下藥。再說好端端的一個丫頭不見了,二老爺與二夫人會不過問?」

  青苗並未接觸過那些見不得人的事,推開她的手,奇道:「大概是她得罪了大少夫人,才有此一禍,有甚麼好稀奇?至於二老爺與二夫人面前的說辭,自然是有的,說是她起了疹子,會過人。」

  流霞驚詫於她消息靈通,又擔心她知道的事情太多,反會招惹橫禍,忙千叮嚀萬囑咐,叫她切莫道與他人聽,否則連林依也保不住她。

  林依在青苗心中,向來是無所不能,她一聽說連林依也保不住她,被唬得連連點頭,再三保證絕不再將此事提起。

  流霞囑咐完青苗,沉悶起來,哀歎自身命苦,又道心情不好,就不陪她一起去賣姜辣蘿蔔了。

  青苗很理解,道:「我一人能應付,你安心歇著,也莫要想太多,若真不願意,就去與大夫人說,她那樣疼你,必不會勉強你的。」說完尖叫一聲「蘿蔔還在鍋裡呢」,慌手慌腳奔了出去。

  流霞聽著外面傳來「好險」、「運氣好」等語,放下心來,不然若因她壞了一鍋蘿蔔,指不定會惹來楊氏責備。

  她躺在床上,一想到要與張棟做通房,一陣膽寒,楊氏的那些手段,她可不想領教。但不從又有甚麼法子,如果她此時去向張棟面前講明意思,只怕下一刻他就喚牙儈來。青苗方才講過,如玉多半是被賣進了私窠子,那張棟會不會也一樣,為了多得幾個錢,將她賣進私窠子去?

  流霞越想越害怕,直覺得自己走到了絕境處,她爬下床,在屋內焦躁轉了幾圈,急到那極點時,急生出一計來。她朝桌邊坐了,將那計策仔細琢磨了一番,覺得十分可行,遂將頭髮抓亂了些,又把裌襖的帶子鬆了鬆,再匆匆出門,去尋林依。

  流霞到得林依臥房,張仲微見她衣冠不整,連忙避了出去,只在廳裡坐著。林依皺了皺眉,問道:「有事?」

  流霞雙膝一跪,哭喊道:「二少夫人救我。」

  林依完全不知何事,一頭霧水,道:「你先起來再說話。」

  流霞卻似沒聽見,仍舊跪著,哭道:「二少夫人,大老爺想收我為通房,你救救我呀。」

  林依知道,流霞本是張棟拿一瓶流霞酒換回來的,當初張棟大概就是存了要收房的心,後來不知怎地,流霞成了楊氏臂膀,這才耽誤下來。因此她聽說張棟想收流霞,也不覺得奇怪,倒是流霞反應如此激烈,叫她感到意外。

  流霞不願攀高枝做通房,在林依看來,是有志氣的,但她再怎麼佩服,對於此事,卻十分為難,道:「公爹要收屋裡人,哪有我兒媳插嘴的份,你只怕是救錯了人。」

  流霞朝林依那邊跪行兩步,壓低聲音道:「大老爺要收我作通房,是存了要生兒子的心,若他真有了親兒,二少爺該如何自處?」

  林依早已從那不同尋常的避子藥方,猜出楊氏的秘密,曉得張棟是不會再有親兒的,但她只裝作不知情,笑道:「你的意思是,我幫你就是幫自己?」

  流霞忙道:「流霞不敢,只救二少夫人垂憐。」

  流霞是想賣林依一個人情,但卻料錯了,林依根本不在意這些事,就算張棟有了親兒,不過就是日後分家產麻煩些——可是他有家產可言麼?唯有六十畝地,林依還看不上眼。就算日後賺到了家產,林依也不稀罕,她向來憑一雙手吃飯,雖苦,卻安心踏實,習慣了。

  流霞見林依不作聲,還道她在意此事,大喜,忙添了把火,道:「大老爺與大夫人,外加我這人丫頭,如今就是靠二少夫人養著,倘若再添一人口,二少夫人的嫁妝錢,可是不經花。」

  林依駁道:「你們無錢,乃是暫時的,待大老爺重新做了官,還怕養不起兒子,你卻是多慮了。」

  流霞見林依油鹽不進,事先盤算好的計策,後面幾步就使不出來,好一陣頹廢。但她不甘心就此離去,把心一橫,問道:「二少夫人可知我為何不願與大老爺做通房?」

  林依從流霞進門直到現在,都覺得她言語舉止,都是奇奇怪怪,因此猜到這問句後頭是挖好了坑在等著她跳,於是就不作聲,只好拿了桌上的粗瓷茶盞,裝作把玩。

  流霞等了一會兒,等不到回應,硬著頭皮自接自話道:「我願服侍二少爺,與二少爺做個房裡人。」

  林依愣住,呆愣了許久,方道:「原來你是嫌老愛少。」

  流霞伏地,不作聲。

  林依輕笑道:「世情如此,你有這想法,我不怪你,不過二少爺沒有這心思,你還是罷手罷,我只當你沒說過,不會講與他人知曉。」

  流霞急道:「二少夫人當我是玩笑?」

  林依一天到晚拎了張仲微的耳朵,告誡她不許收通房納妾,但此時她卻耍了花招,只把這事兒推到他身上去,道:「二少爺沒那心思,我有甚麼辦法。」

 流霞泣道:「二少夫人,我是真想服侍二少爺,我一向安守本份,你是知道的,我也不奢求做妾,能有個通房名分就成,望二少夫人成全我,從今往後,我只聽你的話。」

  林依從未遭遇過有人明目張膽上門來,要求與她分享同一個男人的,且好言相勸還不聽,她火冒三丈,一時按捺不住,就要出聲罵人。話即將出口之時,林依忽得反應過來,流霞平素為人,可不是這樣的,而且這一路上幾個月,也沒瞧出她對張仲微有意思,莫非今日舉動,是她故意為之?

  林依越想越生疑,遂道:「流霞,你若真想讓我幫你,就把話敞開了說,興許還有幾分機會,這樣遮遮掩掩,算甚麼事?」

  流霞見被她瞧破,羞愧難當,只好吐露實言,原來她想製造出張仲微對她動心的假象,那樣張棟就不好意思再收她了。

  林依哭笑不得,問道:「明明是你自請為通房,與二少爺看上你,是兩碼事,大老爺就這樣好糊弄?」

  流霞偷偷看了她一眼,小聲道:「方纔若二少夫人打罵了我,他們必定就信了。」

  林依奇道:「我打你罵你,就是二少爺對你有意?這是哪門子道理?」

  流霞道:「那日在船上,二夫人要二少夫人收了青苗,二少夫人卻不作聲,他們就傳,說二少夫人是個容不下妾的,因此只要你打罵了我,我再這副衣衫不整的樣子跑出去,他們便會信二少爺對我,對我……」

  流霞聲音越講越小,終於羞得講不下去,垂頭趴在地上,不敢叫林依瞧見紅到發燙的臉色。

  林依歎氣道:「你卻是錯了,在這種事情上,人人都是想當然認為是女人的錯,你若真披頭散髮地被我打罵出去,別個也只會認為你不知檢點,偷偷爬上了二少爺的床。」

  流霞想起楊氏對付通房妾室的那些手段,淌下淚來,竟道:「就算背個不好的名聲跟著二少爺,也比與大老爺做通房好。」

  林依大概猜得出流霞為何這樣講,但她卻突然記起,楊氏將那避子藥方交與她時,流霞是在場的,且一多半知曉那避子藥方的秘密,那她為何還寧肯跟著張仲微,也不願跟著張棟?想必是流霞以為林依不知情,更好使對策,權衡之下,這才選了張仲微。

  林依雖然曉得流霞仍舊存有與張仲微做通房的心,但卻怎麼也氣不起來,恨不起來,只覺得面前這丫頭,著實可憐。換位與她想一想,除了做通房,還是做通房,此生真是沒有出路。

  林依看著垂淚不已的流霞,真心道:「你若想得出別的法子,我定然幫你。」

  流霞抬頭,堅定道:「我不過一名丫頭,要那名聲作甚,二少夫人就將我打罵出去,不管事情成與不成,這份大恩,我定會記得。」

  林依還是覺得此計不太妥當,卻又想幫她,正在猶豫,張仲微從廳裡衝進來,大罵流霞挑撥他們父子關係。林依上前勸說,張仲微氣道:「她是爹娘的丫頭,與咱們甚麼相干,你莫要濫做好人,到時哪頭都不討好。」

  林依曉得他講得有理,但看了看傷心至極的流霞,還是不忍,便道:「她不願做通房,為何不成全他,爹要納妾,待他老人家做官賺了錢,去買那自願做妾的女子去,豈不兩兩得宜?」

  說著不等張仲微反應過來,一把抓過笤帚,朝流霞身上打去,但她不會罵人,反覆只一句「不要臉」,流霞反應極快,立時哭天搶地起來,她見張仲微要上前想阻,連忙拔腿跑了出去。

  張仲微欲追,又怕愈描愈黑,氣得直跺腳,頭一回罵了林依:「爹與一個丫頭,孰輕孰重,你分不出來?若是你自己的丫頭,倒還罷了,可那是娘的丫頭,爹要收房,娘又願意,你這是管的哪門子閒事?」

  林依也怪自己一地衝動,隱隱有些後悔,遂朝床邊坐了,垂首不語。

  張仲微以為是他把話講重了,忙上前挨著她坐下,握住她的手道:「不是我生氣,實在是怕你們做戲,卻被別人當了真,萬一娘真以為我與流霞有首尾,要將她送我做通房,怎辦?」

第一百一十七章  楊氏明理

    林依聞言心驚,越想越覺得張仲微的話有理,連忙起身去下人房,不料房中空空,再去楊氏窗前偷瞧時,心就涼了一半——流霞竟主動去尋了楊氏,跪在她面前,披散著頭髮,敞著衣衫,正在哭訴與張仲微的種種。

   林依有些失魂,晃回房內,跌坐床沿,張仲微摸了摸她的手,冰冰涼,忙問:「娘子,怎地了?」

  林依撲到他懷中,哭道:「我果然是個傻子,竟被流霞那妮子擺了一道,只怕過不了多久,娘就會將她送與你做通房了。」

  張仲微見她哭泣,不知所措,問道:「娘已信了流霞了?」

  林依點了點頭,抹著眼淚道:「我還道流霞只是做戲,叫別個暗中誤會罷了,沒想到她一出房門,就直接去娘跟前告狀了,沒想到我日防夜防,今兒卻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張仲微笨拙地拍著她的背,安慰道:「不怕,我們咬定了不收,娘也無法。」

  林依道:「若是個普通丫頭也就罷了,那可是長輩跟前的人,若娘信了她與你有甚麼,要你收她,你能不從?」她一想到張棟得知此事後,定會恨上張仲微,就更後悔不已,又哭出聲來。

  張仲微許久不曾見林依哭過,一時亂了方寸,把能想到的主意全搜羅了出來,但每講一條,林依都搖頭稱不妥,他一急,耍橫道:「那我只不承認,流霞一個丫頭,能把主人怎樣?」

  他這是計窮之語,林依反倒認真琢磨起來,回想方才情形,是發生在臥房門口,除了她、張仲微同流霞,再無第四人看見,也就是說,流霞並無旁證,他們若要「抵賴」,再方便不過。

  想到此處,林依破涕為笑,拍著張仲微的手道:「本來就沒這回事,她同你有糾葛也好,我打她也好,誰看見了?」

  張仲微想了想,也明白過來,笑道:「很是,本來就沒影的事,自尋煩惱。」說完捧著林依的臉瞧了瞧,道:「倒是你一雙眼哭得紅紅的,須得掩飾一二,免得旁人起疑。」

  林依稱讚他細心,連忙去翻出成親時置辦的妝盒,薄薄蓋了一層粉,此時是晚上,居民區不比街道,四下漆黑,只有桌上一盞昏暗油燈,在這粉的掩蓋下,再看不出她曾經哭過。

  過了一時,青苗賣完姜辣蘿蔔,蹦跳著回來,將五十七文錢交到林依手中,興高采烈道:「二少夫人,十九碗蘿蔔,盡數賣完。」

  林依見她仰著臉,兩眼亮晶晶,一副等人誇讚的模樣,不禁笑了,向張仲微道:「青苗好本事,咱們今後要靠她養活呢。」

  青苗不好意思起來,扭捏道:「我哪有那能耐,能賺回幾個菜蔬錢,就心滿意足了。」

  林依默算了算,除去本錢,純利將近五十文,她數出兩文錢,遞與青苗道:「你受了累,拿著花罷。」

  青苗推道:「二少夫人拿這錢去買菜,我還不是一樣吃了的,哪能再拿一份錢。」

  林依見她不要,便收了回來,丟進黃銅小罐,道:「也成,贊在這裡,他日與你置嫁妝。」

  青苗想起流霞與她講過的那些話,忍不住將林依拉到廳裡,質疑道:「二少夫人不止一次說要與我攢嫁妝,可我一個簽了死契的丫頭,還能嫁到哪裡去?」

  林依才經歷流霞一事,十分敏感,立時反問道:「你怎會曉得這些,哪個與你講的?」

  青苗在林依面前,向來是知無不言,馬上回答:「流霞姐姐今日與我講的。」

  今日?林依忙問:「她還講了些甚麼?」

  青苗邊想邊道:「她說大老爺想收她做通房,但她不願意。」

  林依追問:「只講了這些,沒別的了?」

  青苗搖頭道:「還囑咐我不要將些小道消息亂講,再無其他。」

  林依鬆了口氣,看來流霞是臨時起意,並未做周密部署,這算是個好消息。青苗還在等著林依回答她之前的疑問,一雙眼帶著羞怯,又帶著疑惑,盯著她不放。林依拍了拍她,欲告訴她,自己並不打算將她困在張家一輩子,但又怕此話出口,令她早生異心,便道:「若是你這幾年服侍得好,我便將你死契改作活契,叫你做個女使,如何?」

  青苗沒急著高興,先問道:「二少夫人,怎樣才算服侍得好?」

  林依想了想,道:「忠於主人無異心,幫著想點子賺錢,手腳勤快,諸如此類,還有,你是曉得的,我這人,容不得通房與妾室。」

  青苗聽完,覺得這幾條要求,自己完全能做到,就真高興起來,拍著手歡乎幾聲,趴入磕頭。

  林依朝裡間瞄了一眼,見張仲微已在打呵欠,便叫青苗回去歇著。青苗出去,將門帶上,林依緊接著上了門栓,再走進裡屋與張仲微道:「天色已晚,娘大概已睡了,不會來尋我,咱們先歇罷。」

  張仲微應了一聲,曉得她今日心情不好,自覺地提過水桶,倒水洗腳。林依捂嘴笑了一時,上去同他一起洗了,上床安歇不提。

  第二日早起,照例該買菜,但頭日待客的魚肉還有剩的,青苗便來同林依商量,今兒吃一天的剩菜,傍晚時候再去買菜,起碼能剩一半的錢。林依覺得這主意不錯,但卻擔心張棟與楊氏責怪她小氣,於是猶豫不決。

  張仲微出主意道:「咱們去買幾樣好點心,送與爹娘做早飯,先哄得他們高興,再講吃剩菜的事。」

  林依笑道:「我看自從你與兩名衙役打過交道,就很學會了些彎彎道道。」

  張仲微朝她一拱手,笑道:「哪裡,都是跟娘子學的。」

  青苗瞧著他兩夫妻打情罵俏,不好意思,便準備退出去。林依見狀,忙道:「青苗提上菜籃子,把咱們自家的碗拿上幾個,免得將點心端回來吃完,還要去還碗,好不麻煩。」

  青苗照辦,一時準備妥當,三人出門,由張仲微帶路。到一家有名的胡餅小店,將那門油、菊花、寬焦等各式胡餅,一樣買了一個,帶回奉與張棟和楊氏。

  張棟不愛麵食,不過嘗個新鮮,吃了兩個便丟下,拉著張仲微出門去了。楊氏卻是東京人,大愛此物,一連吃了三個才停歇,又叫林依坐下,道:「就在這裡趁熱吃了,免得再端過去,被外頭的冷風吹涼了。」

  林依見房中再無旁人,料得楊氏有話講,便依言坐了,拿個胡餅慢慢啃著。

  楊氏待她吃到一半才開口,問道:「聽說流霞昨日不聽話,被你教訓了?」

  林依忙將口中的胡餅嚥下,搖頭道:「娘想是聽岔了,並沒有此事。」

  楊氏示意她繼續吃,道:「下人不聽使喚,本就該打,這沒甚麼,我不過問問罷了。」

  楊氏生怕她誤會,忙道:「我正想問問流霞呢,她昨日披頭散髮跑到我屋裡,連聲叫我不要打她,我與官人還沒反應過來,她又一陣風似的衝出去,叫我們好生奇怪,不知她這番舉動究竟為何。」

  她一面講,一面想著,若是楊氏不相信,就把張仲微拉來作證,或者要求流霞列舉證人。但楊氏的表現十分平靜,彷彿在聽一件無關緊要的事,待她講完,點頭道:「那妮子這兩天鬧彆扭,你別與她一般。」

  林依愣住,楊氏這樣輕易就相信了她的話?

  她驚訝的表情太過明顯,楊氏一眼便看出,微微一笑,道:「流霞的小把戲,也就濛濛沒腦子的人,我是不信的。不過媳婦你太心善,下回再遇見此等事體,先來告訴我,看我怎麼罰她。」

  林依怎麼也想不到,楊氏會講出這樣一番話來,更為驚訝了。

  楊氏示意她繼續吃胡餅,免得冷掉了,又緩緩道:「我要與你爹收通房,是沒得辦法的事,你們還年輕,又不是生不出兒子,何苦來哉。」她講著講著,笑了,道:「你若真礙面子,將這沒影兒的事應承下來,可就讓我瞧扁了。我不喜三郎媳婦,就是因著她立不起來,一味委曲求全。」

  林依說不出的感激,語有哽咽,道:「娘,不瞞你說,我猜過流霞的心思,生怕你要順水推舟,把她送與仲微做通房呢。」

  楊氏笑道:「我又不是二夫人。」

  林依就忍不住也笑了,將剩下的半個胡餅慢慢吃完,心道,幸虧自己幸運,有楊氏這樣的婆婆,不然此事真不知該如何收場。

  楊氏見她吃完後,開始拾掇剩下的胡餅,道:「不急,待會兒再收拾,我這裡有一件事,要與你商議。」

  楊氏道:「你爹想將流霞收房,我已是允了。」林依知道楊氏也是不喜妾室的,一聲「恭喜」就講不出口,沉默下來。

  楊氏見林依這樣,還以為她是擔心流霞會不會與張仲微生出個小兄弟來,忙安慰她道:「你放心……」她話剛要出口,忽地記起,那些手段,林依並不知曉,於是連忙打住,另換了別的話來講。

  林依向來敏感,覺出楊氏欲言又止,不過她對楊氏感激一片,並未多想,順著她的話聊了幾句,便端著剩下的胡餅,去了後面的下人房。

  兩名丫頭都在房內,流霞哭得雙眼紅腫,青苗正在安慰她,兩人見林依進來,連忙起身行禮。林依心裡有氣,只當沒看見流霞,問青苗道:「早上可曾吃飽了?這裡還剩了幾個胡餅,且拿去吃。」

  青苗歡呼一聲,接了過去,抓起一個就啃,含混道:「還是二少夫人體貼人。」啃了兩口,又道:「涼了,硬邦邦的,不如熱時好吃。」

  林依指了指外面的灶台道:「去熱一熱便好。」

  青苗搖頭道:「這裡不比鄉下,燒的柴火都是買來的,根根都是錢哩,還是省著些。」

  林依見青苗懂事,很是欣慰。她轉身欲離去,卻忽地想起,青苗比她還要心善,萬一也受了流霞暗算,可怎麼好?

  青苗見她停在那裡,問道:「二少夫人還有吩咐?」

  林依順勢接道:「你賣姜辣蘿蔔的事,我還要與你講一講,你且到我房中來。」

  青苗如今最上心的就是蘿蔔生意,聞言一刻也不耽誤,腳跟腳地隨林依進了她臥房,問道:「可是我做的姜辣蘿蔔,還不夠好吃?」

  林依示意她關上房門,而後將流霞昨日行徑,原原本本講與她聽。青苗瞪大了眼,不敢置信:「昨兒她囑咐我莫要多口舌,我還道她是個好人,沒想到轉眼就來設計二少夫人。」

  林依道:「她馬上就是大老爺的通房,此事你聽過就算,不許外傳,只是往後須得多些防人之心,莫要太心軟,免得犯我這樣的錯。」

  青苗忙道:「心軟又不是壞事,是流霞太可惡,二少夫人莫要放在心上。」又道:「這事我只記在心裡,面兒上待她還同以前一樣。」

  林依點頭道:「如此甚好,你且去罷。」

  青苗行禮離去,林依喚進張仲微,將楊氏的決定講與他聽,感歎道:「我命好,有個好婆婆,省卻許多煩惱事。」

  張仲微亦是感激楊氏,點頭道:「娘明辨事理,往後咱們更要好好孝敬她。」

  林依依偎到他懷裡,不好意思道:「都是我犯傻,不然甚麼事也沒有。」

  張仲微摟了她,安慰道:「又不是聖人,誰能不犯錯,記著教訓,往後不再錯便得。」

  林依點頭,緊緊抱著張仲微,暗自下決定,往後幫人,一定先將底線設好。

  且說青苗回房,見著流霞,果真同往常一樣親熱,還道:「二少夫人另教我一種法子,做的姜辣蘿蔔更脆嫩,流霞姐姐要不要嘗嘗?」

  其實青苗方才隨林依回房,流霞一顆心已然提起,此刻聽她講的真是姜辣蘿蔔的事,才鬆了口氣,勉強笑著,應付了幾句,又歪到床上去。

  上午的時間總是飛快地過去,才吃過早飯,轉眼又到中午,青苗將頭日的剩菜剩飯熱了熱,同流霞兩個端了上去。張棟一見到滿桌子的隔夜菜,眉頭就皺了起來。

  林依見他遲遲不拿筷子,才想起早上被流霞的事一打岔,忘了將剩菜一事向楊氏稟報。她頓時心虛起來,偷偷瞄張仲微,希望他來救場。張仲微沒辜負她的期望,將事情一人扛下來,出聲道:「我看昨兒的飯菜剩下不少,倒掉可惜了,便沒讓娘子去買菜,爹娘若是吃不慣,我叫青苗去買些熟食來。」

  張棟正要開口,楊氏不動聲色瞪了他一眼,道:「咱們又不是富貴之家,省著過日子是應該的,哪有吃不慣一說,這樣很好。」

  張棟沒了講話的意思,但還是不動筷子,林依與張仲微正坐立不安,楊氏吩咐道:「媳婦挑個吉日,我要替流霞開臉。」

  張棟聽了這話,心情舒暢,這才勉強將筷子舉了起來。林依暗吐一口氣,朝楊氏投去感激一眼,應了個「是」字。

  整頓飯下來,流霞都是一副想哭又不敢的模樣,好容易服侍主人們吃完飯,她疾步走回房內,伏床大哭。青苗一人收拾碗筷,暗地裡把嘴撅了老高,待得回房,卻換了笑臉出來,向流霞福身道:「恭喜流霞姐姐。」

  流霞抬起身子,啐道:「連你也來挖苦我。」

  青苗瞧她是真傷心,本想好的話就有些講不出口,歎了口氣,安慰她道:「你也別太難過,待得生下一兒半女,掙來個妾室,可就是半個主子。」

  流霞慘然一笑:「若真能生下兒子,我就不會哭了。」

  青苗不解這話的意思,追著她問,流霞卻不肯答,謊稱頭疼,將被子一捂,蒙頭裝睡。

  青苗無法,只得任她去,走到外面,獨自將碗筷洗了,將灶台擦淨。

  楊氏說是要與流霞開臉,其實只是場面話,照她的意思,通房丫頭也是丫頭,沒甚麼不同,酒不必擺,稱呼不用換,甚至連髮式都不用更改,因此張棟等了好幾日,也沒等來開臉的那一天,這日他終於忍不住,來問楊氏道:「原來夫人只是哄我?」

  楊氏指著狹小的屋子道:「我若是不願意,還放話出去作甚,實在是房屋狹小,騰不出地方讓你們圓房。」

  張棟從臥室踱到客廳,又從客廳踱到臥室,地方確是小了些,總不能讓楊氏把床讓出來,或是他同流霞在客廳裡打地鋪。他想了又想,生兒子的事不能耽誤,就站在後窗朝外看,道:「夫人,那間房不是我們的?」

  楊氏順著他的視線看了一眼,道:「那是下人房,仲微媳婦租來與兩個丫頭住的。」

  張棟難得地,在楊氏面前露了羞意,望著她不說話。楊氏哪裡不知他的意思,定是想讓青苗搬出去,把那間屋讓給流霞一人住,好方便他過去。若那間房是楊氏出錢,或者青苗是她的丫頭,倒是沒有問題,可眼下這情形,要想讓青苗搬出去,首先得林依同意,這樣的話,叫楊氏怎好意思開口。

作者: plsboy    時間: 2014-9-8 01:35

第一百一十八章  方氏出場

  張棟見楊氏久久不語,催問道:「夫人,如何?」

  楊氏氣道:「我拉不下這張老臉。」

  張棟一聽,氣呼呼地朝外走,楊氏也不拉他,由著他去了。

  張棟這一去,就不見回來。晚飯時林依發現少了人,還以為張棟是不願吃剩菜才出的門,誠惶誠恐向楊氏道:「娘,我去買些熟食回來。」

  楊氏擺手道:「與你不相干的,咱們吃飯。」

  林依到底不放心,吃罷飯,待張仲微離去,再悄悄問楊氏。楊氏深以為張棟的要求很丟人,不肯講與林依得知,只道張棟是會同僚去了,因此晚些回來。林依聽說不是因為剩菜,這才放了心,回房歇息不提。

  楊氏坐飲了兩盞茶,還不見張棟回來,不願再等,準備歇息,但喚了兩聲,卻不見流霞來鋪床展被。她料得流霞是心中有怒氣,便親自走到下人房,將她喚了來,開門見山問道:「你可是不願與大老爺做通房?」

  流霞跪下,低頭,默不作聲。

  楊氏明瞭,問道:「你既是不願意,為何不去與大老爺明講?」

  流霞微微抬頭,臉上毫無生氣,道:「我這樣的卑賤身份,不做通房,還能做何?」

  楊氏輕聲一笑,道:「你其實極願意與大老爺做通房的,只是怕我,是也不是?」

  流霞一驚,連連搖頭,身上卻在發抖。

  楊氏俯身,將手按上她的肩,道:「你跟了我一場,總要得些好處,因此大可放心,我不會煮那湯藥叫你服用。只要你有能耐生下兒子,我便替你養著。」

  流霞抬眼,不敢置信。

  楊氏收回手,繼續講,語氣極為真誠:「我好容易有個臂膀,怎捨得就這樣丟了,你且安心,別說區區通房,就是往後你做了妾室,我也待你一如既往。」

  她講著講著,話鋒一轉:「只有一樣,往後莫要不與我商量,就跑去二少夫人跟前耍心眼子,叫我難做人。」

  今日在飯桌上講出「開臉」一詞時,流霞就已明白,自己的小伎倆被楊氏看穿,此刻聽她直接了當講出來,更是一陣心驚膽戰,渾身發涼。但她一想到楊氏的許諾,又止不住地興奮,忍不住問道:「大夫人,你才剛說我可以不喝避子湯,可是真的?」

  楊氏一笑「你在我身邊這麼些年,手段想必也不少,只要不是我硬逼著你喝,你就有法子應付,難道還怕我耍花招?」

  流霞又是一驚,頓感自己早被楊氏看得一清二楚,無論怎麼折騰,都翻不過她的五指山去。

  楊氏親手拉了她起來,和顏悅色道:「快些回去睡罷,把身子養好,早些替大老爺延續子嗣。

  流霞此刻對楊氏,又是感激,又是害怕,哪裡敢就走,趕忙上去把床鋪好,主動要求就在外面打個地鋪值夜,以備與楊氏晚間遞茶水。

  張棟也許待會兒就回來了,楊氏哪會許流霞在廳裡睡,多講了些體恤的話,執意不要她值夜。

  流霞只得退下,她滿心想著不必服避子湯的事,竟沒留意到,楊氏在轉過身去時,唇角啜著一絲冷笑。

  流霞走後,楊氏並未急著安歇,而是拴上門,翻箱倒櫃尋出幾張寫滿了字的紙,再掀開油燈罩子,湊到火苗上點燃,燒作一堆灰燼後,撒到後窗外,隨風飄散了。

  楊氏忙完這些,已是夜深,關窗洗手。準備睡覺,忽然外面傳來敲門聲,嚇了她一跳,不敢貿然應聲。

  「姐姐,是我,楊升。」外面的人見屋內有燈卻無人應答,叫喊起來。

  楊氏聽出聲音來,原來是她繼母所生的弟弟楊升,連忙去開門。楊升不是一個人,而是扶著醉醺醺、有些神志不清的張棟。楊氏見狀,趕忙上前幫忙,與他兩個把張棟扶上床,去了鞋襪,蓋上被子,再才到廳裡說話。

  楊升今年不滿二十,身量瘦小,安頓好張棟,已有些喘氣,到凳子上坐著歇了歇,才問道:「姐姐,你幾時回京來的?」

  楊氏答道:「不過兩三天,家事繁忙,還挪不出時間回去看你們。」

  楊升朝四面瞧了瞧,搖晃著腦袋道:「姐姐,你這間屋子,可比前幾年住的差多了。」

  楊氏道:「你外甥生前治病,花費了不少,若不是仲微媳婦幫著還債,別說住房,連京城也回不了。」

  楊升問道:「仲微媳婦是哪個?」

  楊氏將過繼張仲微一事講與他聽,又道:「兩口子都是極孝順的,仲微媳婦比三郎媳婦能幹多了,又會賺錢,又善解人意。」

  楊升不大相信,指了裡間問道:「既是過繼了好兒子,姐夫為何還與我念叨要生個親兒?」

  楊氏反問道:「你在哪裡碰見你姐夫的?」

  楊升道:「姐夫在一酒店獨坐,被我瞧見,就去陪他吃了幾杯,不料他只顧絮絮叨叨生兒子,不知不覺就醉了,扯住旁邊桌上的伎女,直道要去她家,我雖不大懂事,但做官的人不能狎伎,還是曉得的,便死命拽開他,將他扶了回來。」

  楊氏雙手合十,念了聲「阿彌陀佛」,謝楊升道:「多虧你機靈,不然又惹出一樁禍事,咱們可是有官司在身的人呢。」

  楊升驚訝道:「你們才回說,怎麼就惹上官司了?」

  楊氏不願多談,只道是官場上的事,說來話長。楊升不懂官場上的事,便不再問,還提張棟為何想生兒子一事。

  楊氏輕描淡寫道:「甚麼生兒子,不過是與他收了個通房,卻騰不出屋子來圓房,氣悶罷了。」

  楊升是男人,倒是有幾分理解張棟,便道:「我們家有空屋子,姐姐與姐夫不如搬回娘家去住。」

  住娘家的屋子,大概租金會少些,楊氏有幾分動心,但她知曉繼母為人,就不大願意,只道要同家人商量,日後再說。

  二人繼續閒話一陣,楊升便起身告辭,楊氏見天色實在太晚,不放心讓他獨自走夜路,遂道:「我與你搬被子出來,就在廳裡將就一晚,明日吃過早飯再走,如何?」

  楊升是她親弟弟,無甚彆扭,當即同意了,於是楊氏搬出一套乾淨的被褥,楊升自己動手在地上鋪了,睡下不提。

  且說流霞,頭日得了楊氏許諾,又受了敲打,雙重壓力之下,不敢有些微怠慢,第二日便早早起床,將水燒了,再走到楊氏屋後聽動靜,估摸著她起身,趕忙去舀熱水,端到她房裡去。

  不料剛進門,卻發現只是大門開了,臥房門還是緊閉的,再一看,廳裡坐著一年輕男子,正目不轉睛盯著她看。流霞有些心慌,喝問道:「你是哪個,怎麼在我們老爺屋裡?」

  那年輕男子正是楊升,他昨日雖從楊氏口中得知張棟收了通房,卻不知是流霞,因此開起玩笑來:「我記得小流霞生得極醜陋,沒想到幾年不見,竟長開了,也恰似街上賣的茉莉花兒。」

  流霞聽他叫得出自己名字,驚訝中仔細將他打量了一番。認出是楊氏同父異母的兄弟,便笑著回嘴道:「我記得楊少爺小時生得比我還醜,沒想到幾年不見,也長開了——」

  楊升留神聽著,以為後面大概是俊朗之類的話,沒想到流霞話鋒急轉:「長開了還是一樣的丑。」

  楊升佯裝生氣,作勢欲打,流霞怕他碰翻了那盆水,端著盆左躲右閃。

  二人玩鬧間,臥房門悄然開了,張棟認定他們是在打情罵俏,鐵青著臉站在門口,重重咳了兩聲。

  流霞與楊升二人,不過是熟人重逢,並無私交之心,因此聽到動靜,都大大方方上前行禮。張棟見了,便在心裡加上一個「厚顏無恥」,臉色更沉了幾分。

  流霞心中雖沒有鬼,但瞧見張棟這副模樣,猜也猜到他在想甚麼,就添了些緊張,低聲道:「我來服侍大夫人洗臉。」

  她只惦記著楊氏,沒捎帶上張棟,這又令他不高興起來,就站在門口不讓道。流霞猛地警醒,要生兒子,只巴結楊氏沒用,關鍵還得靠眼前這位老爺,忙道:「水涼了,我去另打一盆來,服侍大老爺洗臉。」

  張棟神情稍稍緩和,自喉嚨裡擠出一個「嗯」字,轉身進裡間去了。

  楊升見張棟理也不理自己,很是不滿,故意大聲叫他道:「姐夫,你還記得昨夜是我把你扶回來的麼?」

  他質問得這樣直白,張棟臉上有些掛不住,忙擠出笑來,轉身相迎,道:「我還道你昨兒就回去了。」

  楊升道:「太晚,姐姐留我住一夜。」又埋怨他道:「若不是昨日碰巧遇見你,都不曉得姐姐回京了。」

  張棟最怕直言不諱的人,更顯尷尬,勉強笑道:「升弟還是那般性子直。我才進京,還未領官,待得安頓好了,再去拜見岳母。」

  張棟這是托辭,楊升卻信以為真,問道:「那姐夫何時才領得到官?」

  張棟恩恩啊啊幾句,稱自己也不曉得具體日期,又另起了話頭,問道:「升弟也不小了,怎地還未娶妻?」

  楊升不愛談論這話題,不答,正好抬頭瞧見楊氏出來,便站起身來,離坐行禮。

  楊氏嗔道:「一提起你的親事,你就左躲右閃,前幾年還道年小,這都三年過去,總該大了罷。」

  楊升道:「這也不能怪我,誰叫我娘總尋不到與蘭芝相像的小娘子。」

  原來他還是忘不掉那人,楊氏暗歎一聲,繼續勸他,楊氏不耐煩起來,道:「姐姐,你再囉嗦,我可就走了。」

  楊氏見狀,只好閉口不再提。一時流霞提了水一,倒進盆裡,服侍他三人洗漱。再接著張仲微帶了林依,端著早飯進來,道:「今日早飯是青苗自己做的,爹娘且嘗嘗味道。」

  楊氏指了楊升道:「這是我小兄弟,我留了他吃早飯。」

  張仲微與林依連忙擱了碗筷,來與楊升行禮。楊升還沒張仲微大,但既然被喚了聲舅舅,就得拿出見面禮,他上下摸索一陣,發現昨日出門匆忙,忘了帶錢,便扯下腰間玉珮,遞與張仲微。

  楊氏攔住他,責備道:「你越長越回去了,此玉乃楊家家傳之物,怎能拿來贈人。」

  楊升不好意思一笑,道:「不知外甥大,沒備見面禮,只能下回補上了。」  

  楊氏催他道:「趕緊吃兩口家去,免得娘擔心。」

  楊升滿不在乎道:「反正我一夜不歸是常事,娘不會放在心上。」

  楊氏忍不住拍了他一掌,將筷子塞到他手裡。楊升端過一碗麵,吃了兩口,大讚:「這是誰人做的,味道勝過我家廚子做的,只是這?面的手藝差了些。」

  林依道:「是我丫頭做的,舅舅覺著好,就多吃些。」

  楊氏聽楊升提廚子,想起件事來,問道:「你昨日出門,怎沒帶小廝?」

  楊升一口面噎在嗓子裡,猛咳一陣,推開碗筷就跑,道:「我吃飽了,走了。」

  楊氏回想他以前的行徑,猜到他是甩開小廝,偷溜出來的,急忙追上幾步,喊道:「徑直回家,不許亂逛。」

  遠遠的,聽得楊升應了一聲,也不知講了甚麼,楊氏連連搖頭,歎道:「自我爹去世,家裡就無人管得住他了,成日東遊西逛,也不曉得成個家。」

  張棟吃了一口面,也贊青苗手藝。林依見他老人家終於沒挑食,大喜,忙道:「昨日去菜市買了根茼子骨,青苗半夜三更就爬了起來,燉了好幾個時辰,才出來這味道。」  

  張棟喝著奶白色的骨頭湯,再一想流霞方才行徑,就有想換人的意思,但青苗是兒媳的丫頭,他開不了這個口,只得把念頭打消。

  眾人吃罷舒心的早飯,流霞上來收拾碗筷,林依道:「青苗熬了半夜,我叫她補眠去了,勞動你一人忙碌,莫要見怪。」

  流霞不自主看了楊氏一眼,誠惶誠恐道:「二少夫人哪裡話,這本就是我的活兒。」

  眾人都在這裡,機會難得,張棟假裝抬手,用胳膊肘撞了撞楊氏,示意她向林依提下人房一事。楊氏朝旁邊躲了躲,道:「媳婦辛苦,你們去歇著罷。」

  張棟眼睜睜看著張仲微兩口子走掉,問道:「夫人為何不講?」說著,氣呼呼地走身,作了副又欲出門買醉的模樣。楊氏也不拉他,自言自語道:「升兒出門,從來不會不帶錢,方才怎地連見面禮也拿不出來。」

  張棟立時就停在了原地,尷尬道:「昨日出門太急,我忘了帶錢,因此酒錢是升弟付的。」

  楊氏一向好脾性,今日卻生起氣來。椅子一拍就站起身來,冷聲道:「老爺,你好自為之。」說完不再理張棟,獨自進了裡間,將門關起。

  張棟怕楊氏發脾氣,忙放低了身段去推門,不料楊氏是真生氣,將那門反鎖了。張棟在外拍了又拍,還是不見開門,急得滿頭是汗。流霞洗完碗過來,瞧見張棟在臥室門前又是拍門,又是跺腳,大為驚訝,忙上前挽住他胳膊,關切問道:「老爺怎麼了?」

  張棟正是心煩時刻,任她甚麼溫柔也無用,粗魯一下,將流霞推了開去,罵道:「嫌老爺老了,還是嫌老爺沒錢?」

  流霞被罵得一頭霧水,愣了愣才悟過來,張棟是在為早上的事生氣,她忙忙地要辯解,但張棟乃是遷怒,哪裡肯聽,兀自罵些「賤婦」等語,流霞又是委屈,又是羞愧,摀住臉,哭著跑了出去。

  楊氏在裡面聽張棟罵流霞,覺得火候到了,若再撐下去,怕是要將官人推到別人懷裡去,於是起身,把門打開。

  張棟見門開了,如釋重負,衝進去道:「夫人,莫要生氣了,待我上任拿到俸祿,頭一件事就是還升弟的錢。」

  楊氏揉了揉眼角,道:「非是我計較,只是我那位繼母,你是曉得的,若被她知道你花了升弟的錢,又是一通好纏。」

  張棟回憶楊氏繼母過去的行徑,也是一陣膽寒,忙道:「升弟說了,那頓酒,就當他請我的。」

  楊氏急道:「你要害升我挨板子麼?」

  張棟訝然:「他都多大了,岳母還是不許他上酒樓?」

  楊氏斜了他一眼,道:「不是不許上酒樓,而是凡是有伎女的地方,都不許他去,以防他又愛上個紅芝綠芝的,鬧得收不了場。」

  張棟暗自嘀咕,那是楊升主次不分,伎女嘛,逢場作戲即可,哪有迎進門作正妻的,叫人笑掉大牙。

  他二人夫妻和好,又開始有說有笑,後頭的流霞,卻是又把眼睛哭腫了。青苗睡得正香,被她吵醒,很是惱火,沒好氣道:「流霞姐姐這又是怎地了?」

  流霞哭得梨花帶雨,道:「大老爺冤枉我。」

  青苗睡意正濃,沒興趣聽她講這些,朝外一指,道:「勞煩你到外面哭去,且讓我睡會子。」

  流霞委屈道:「就這一間屋,你叫我到哪裡去?」

  青苗不理她,翻了個身,又睡了。  

  流霞有些怕青苗,不了待在屋裡,只好跑出去蹲到灶前,抱住膝蓋,低聲抽泣。

  恰逢方氏去探望冬麥,路過這裡,瞧見流霞哭得傷心,奇怪問任嬸:「這是怎地了?」

  任嬸附到她耳邊嘀咕道:「聽說大老爺已將流霞收作通房了,大概是大夫人因此事瞧她不順眼,罵了她,這才哭起來。」

  方氏驚訝道:「當真?這樣大的事,你怎麼不早些講與我聽?」

  任嬸不解道:「不過是大老爺收個通房而已,甚麼大不了的事?」

  方氏氣道:「怎麼不是大事,他收了通房,勢必就要生兒,既然有了親兒,還要過繼的作甚,且等我去把仲微要回來。」

  她是少有言行一致的人,話音未落,人已朝張棟屋子那邊去了。任嬸最近剛收到李舒的錢,受她之托,看住方氏,莫要由其丟人現眼,因此她三步並作兩步,追上去拖住方氏道:「二夫人,此事急不得。」

  方氏掙著道:「怎麼不急,再不動作,仲微媳婦的錢,就要被他們一家子花光了。」

  任嬸急道:「二夫人,大老爺已半百,誰曉得還能不能生,這兒子,還是沒影兒的事,你與大房怎麼說?」

  方氏聞言,停止掙扎,琢磨道:「你講得有幾分道理,若我想要把仲微要回來,還得讓大老爺生出兒子來才成。」

  任嬸抹了把汗,心裡發笑,大伯能不能生出兒子,兄弟媳婦可使不上力。

  方氏卻朝流霞方向望了幾眼,計上心頭,把任嬸拉到個無人角落,吩咐她道:「你即刻上街,問問郎中,可有吃了讓人生兒子的藥方。」

  任嬸低聲笑道:「二夫人,他們還未圓房呢,吃仙丹也沒用。」

  方氏大感失望,問道:「為何收了又不用,甚麼道理?」

  任嬸指了指流霞身後的屋子,道:「他們只得一間下人房,怎麼圓房,總不能叫大夫人挪出屋子來。」

  方氏笑道:「這有何難,我借一間房與她。」

  方氏忍不住問道:「二夫人,咱們哪來的空房?」

  方氏看了她兩眼,問道:「你現下與楊嬸住一間?」

  任嬸點頭,心中浮上不好的預兆,果然聽見方氏道:「你們先到我那廳中打地鋪,把屋子騰出來與流霞住。」

  任嬸很想扇自個兒兩耳光, 為甚麼要多嘴,把張棟收流霞的事告訴方氏。方氏可瞧不見她臉上的懊惱神情,疊聲催她回去收拾。如今天冷,日日在地上睡,可讓人受不了,因此任嬸極不願意,想先報與李舒得知,於是使了個緩兵之計,道:「我先陪二夫人去瞧冬麥,稍後再去騰屋。」

  但方氏這會兒對流霞的興趣,遠遠超過了冬麥,擺手道:「我只不過是想去看看冬麥臉上是不是真的留了疤,甚麼大不了的事,明兒再去看也是一樣的。」

  任嬸無法,只得朝回走,在方氏的親自監督下,與楊嬸兩人把鋪蓋等物挪到方氏廳內,他們物事少,很快就騰空,方氏等不得,當即便叫任嬸去與流霞講。

第一百一十九章  方氏借房

  任嬸暗道,須得想個法子,先把方氏絆住,好挪出時間去向李舒報信,於是道:「流霞就算成了通房,也還是個下人,哪裡做得了主,二夫人還是去向大夫人講。」

  方氏認為有理,便朝前面的上等房去,任嬸將楊嬸推了一把,叫她跟去,道:「大夫人想必是不願意的,能耽誤一陣子,你且跟去見機行事,我去知會大少夫人。」

  楊嬸亦明白方氏此舉是多管閒事,忙幾步追上方氏,同她一起到楊氏房中。楊氏老大遠就聽見方氏的笑聲,迎了出來,寒暄道:「弟妹今日得閒?」

  方氏掩不住滿臉的笑意,道:「我聽說大嫂這裡缺房屋,特特叫任嬸與楊嬸搬了出來,把她們的屋子挪與流霞住,不過只是下等房一間,還望大嫂莫要嫌棄。」

  楊氏一時間沒明白方氏的路數,弟媳要借屋與大伯的通房,這是哪門子道理?

  方氏好心,主動答疑解惑:「其實我家房屋也緊,但你們大房延續子嗣乃是大事,耽誤不得。」

  楊氏沉了臉道:「我已有了兒子,還消甚麼延續子嗣?」

  方氏瞥見裡間有人,忙提高了聲量道:「過繼的哪有親生的好,叫大哥趕緊生個親兒,好將仲微還我。」

  此話深得張棟的心,止不住地感歎,原來知音是方氏,他也快步走出來,向楊氏道:「莫要辜負弟妹一片好心。」

  楊氏只恨沒先把張棟趕出去,當下被兩邊激著,再不願意,也只能點頭。張棟見房子有了著落,立時神清氣爽,又見楊氏有不悅神色,忙撫慰她道:「不過一個通房丫頭怎麼也越不過你去,就算生了兒子,也是管你叫娘。」

  方氏走到門邊,聽見這話,直覺得耳熟,暗道,果真同張梁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兩個,哄人的話都一樣。她出了楊氏的門,先繞到林依家灶台住,告訴流霞道:「我費了好大的力氣,才騰了一間房出來,你可要爭口氣,早些生個兒子。」

  流霞費勁想了想,才明白這話的意思,問道:「二夫人要借房與我一個人住?」

  方氏點頭道:「這事兒大老爺已知曉,你趕緊搬過去,等著晚上圓房罷。」

  流霞臉上染了紅暈,福身道:「多謝二夫人成全。」她心裡美滋滋,有些忘乎所以,待送走方氏,才想起,這事兒楊氏可知曉,是甚麼態度?她這一想,渾身一個激靈,趕忙先到楊氏房中探過動靜,再才回來搬家。

  方氏回房,仍在得意,連聲喚楊嬸煮一壺好茶來。

  且說李舒,得了任嬸報信,趕著要去楊氏處阻攔方氏,但她挺著肚子走得慢,才到半路,就聽說方氏已回來了,驚訝道:「二夫人好快的手腳。」

  任嬸也奇怪,道:「大夫人怎這樣爽快就答應了?」

  李舒問了隨行的幾人,都是不解,於是折返到方氏房中,想問個究竟。方氏人逢喜事精神爽,見了李舒也是笑瞇瞇的,不待她行禮便叫她坐下,又叫楊嬸倒茶與她吃。

  李舒何曾受過此行禮遇,真個兒是受寵若驚,故意問道:「二夫人紅光滿面,可是有喜事?」

  方氏歡快笑道:「媳婦聰穎,還真是有喜事一樁,你伯父新收了流霞,想來不久便要抱兒子,到時仲微重歸二房,豈不是大喜事?」

  李舒問道:「這事兒大夫人願意?」

  方氏道:「流霞是大夫人的人,有甚麼不願意的?」

  李舒還是不信,又問:「大老爺可知曉?」

  方氏道:「我去時,他們兩口子都在呢,自然是知道的。」

  一屋子的人全恍然大悟,原來張棟在場,怪不得不等李舒去攔,方氏就已將事兒辦成了。

  李舒很是惱火,這可真是沒事找事,故意要得罪楊氏,她努力讓自己口氣平靜,問方氏道:「二夫人說要借房與大老爺,大夫人可曾推辭?」

  方氏嗤道:「她那賢惠都是裝出來的,哪有不推辭的。」

  李舒急道:「大夫人明著推辭,你還要借,不怕得罪了她?」

  方氏莫名其妙:「得罪了又怎地?」

  李舒更急,還要理講,方氏已不耐煩起來,皺眉道:「到底誰是你婆母?你連我都不怕得罪,卻怕得罪伯母?」

  李舒將椅子拍了一拍,懶得與她多話,站起身,敷衍福了一福,告辭離去,氣得方氏徹底惱起來,發了通脾氣。

  李舒心裡更氣,只當沒聽見身後的叫罵聲,逕直朝大房那邊走。甄嬸在旁扶她,問道:「大少夫人這是要去向大夫人講明?」

  李舒道:「咱們家的長輩,也就剩這位大夫人還講道理,若連她也恨起我來,這日子可怎麼過。」

  錦書道:「大少夫人多慮,那屋子是二夫人借的,與大少夫人何干?」

  她一發言,青蓮照例要作對的,立刻駁道:「大少夫人白教導你了,你就不曉得這世上還有『遷怒』一詞?」

  李舒如今很懂得制衡之道,微笑著聽她們吵嘴。甄嬸道:「事情是二夫人做出來的,再不像樣子,也是大少夫人的婆母,你這一去,可就是打她的臉了。」

  李舒歎道:「我又何嘗不知,但有甚麼辦法?」

  甄嬸朝前努了努嘴,道:「二少夫人與大少夫人是平輩,何不去向她講,讓她委婉向大夫人轉告大少夫人的意思,豈不更好?」

  李舒直呼「妙哉」,笑讚她是人老成精,於是一行人繼續前行,越過楊氏的屋子,逕直去拜訪林依。

  林依正與張仲微在廳裡下五子棋作戲,見李舒帶著眾僕從進來,連忙起身讓座。李舒湊到棋盤前瞅了瞅,奇道:「明明是圍棋,為何雜亂無章?」待得林依講過五子棋的要領,她更為不解:「又不是棋子不夠,為何只行五顆成線?」

  林依尷尬笑了笑,張仲微接過話來:「娘子遲鈍,圍棋總也教不會,這才出了昏招。」

  林依慘遭中招,暗自磨牙,趕他道:「你無事半日了,且去陪爹出門逛逛,中午吃飯再回來。」

  張仲微聽話,向李舒施了一禮,出門去了。李舒笑了一時,向林依道:「大老爺只怕是沒空與二少爺出門閒逛了。」

  青苗還在睡覺,林依親自捧上茶來,問道:「怎麼?」

  李舒道:「二夫人才騰出一間下等房出來,借與了大老爺,只怕現下正在搬家,晚上就要圓房。」

  林依聽說,走到後窗瞧了瞧,果見流霞一人抱著厚厚的被褥,正吃力地朝大房的下人房那邊搬。她回身向李舒道:「二夫人真是好心腸。」

  李舒聽出這話中的味道,笑了,又道:「咱們二房,算是把大夫人得罪了。」

  林依安慰她道:「流霞做通房,是大夫人首肯的,想必不會怪二夫人。」

  李舒卻搖頭,道:「都是女人,遇上這等事,嘴上再願意,心裡也是難受的,哪經得住二夫人這樣添火加柴的。」

  林依見她埋怨方氏,不好接口,只好低頭喫茶。李舒曉得林依不愛理他人是非,便直接了當道:「我想攔二夫人,卻遲了一步,不然絕不會讓她這樣做。弟妹到了大夫人跟前,一定替我美言幾句,嫂子感激不盡。」

  李舒往常求林依辦事,總是厚禮先行,今兒卻空手而至,且一口一個「弟妹」,還自稱了「嫂子」,反倒讓林依倍感親切,便滿口答應下來,道:「本來就不干大嫂的事,我一講,大夫人就能明白的。」

  李舒謝過她,起身辭去,走到兩所屋子間的夾道處,見張仲微干站在那裡,不禁莞爾:「我走了,二少爺趕緊回去罷。」

  張仲微忙行了個禮,一溜煙跑回屋內,又是跺腳,又是搓手,道:「爹稱他沒空,我不好多待,在夾道裡吹了這些時冷風,凍死我了。」

  林依又是心疼,又是好笑,連忙上前與他脫鞋子、解袍子,將他塞進被窩裡暖著,嗔道:「既是外面冷,你就在爹娘屋裡坐會子,又能怎地?」

  張仲微小聲道:「娘滿臉不高興呢,爹正哄她呢,我怎好多待。」

  林依想起李舒的話,告訴他道:「嬸娘借了一間房與流霞,大概是爹晚上要與她同房,娘才不高興了。」

  張仲微不解道:「娘怎麼同大嫂一樣,不愛通房,還要主動收人,還不是自尋煩惱?」

  林依撇了撇嘴,道:「娘與大嫂不同,她才不想收通房,都是爹鬧的,想給你生個小兄弟呢。」

  張仲微驚喜問道:「當真?」

  林依見他表情不似作偽,驚訝道:「你願意爹生個親兒?」

  張仲微激動道:「待爹有了親兒,我就能重回二房了。」

  林依瞭然,張棟認定過繼的不如親生的好,在張仲微心中,亦是一樣。

  張仲微見林依不作聲,自被子裡伸出手來,碰了碰她,問道:「娘子不願意回去?」

  林依勉強笑了笑,道:「都是一家人,甚麼回去不回去的。」

  這話太過冠冕堂皇,張仲微辯駁不得,將手縮了回去,裹了裹被子。

作者: plsboy    時間: 2014-9-8 01:36


第一百二十章  張棟尋茬

  林依猜想他是不開心的,忙道:「只要你待我如一,大房還是二房,都好。」

  張仲微稍稍釋懷,道:「你是我娘子,自然待你好,待我得了官,與你整個誥命。」

  林依笑道:「誥命不誥命的,我不稀罕,你別同那幾位學便成。」

  那幾位不是長輩就是兄長,張仲微不好接話,朝被子裡縮了縮,道:「天冷,餓得快,娘子叫青苗做飯去。」

  林依隔著被子拍了他一掌,起身到後窗前看了看,笑道:「青苗沒吃早飯,大概也是餓了,火都生起來了。」

  青苗聽見話語聲,楊起頭來,見是林依,跑來窗前稟道:「二少夫人,流霞搬走了,聽說今晚要圓房。」

  林依點了點頭,道:「我曉得,今後你一人住,可安逸了。」

  青苗笑了笑,道:「新晉的通房呢,晚上多炒兩個菜?」

  林依看了看她,道:「青苗,你這可是幸災樂禍。」

  青苗撅了嘴道:「誰叫她設計二少夫人,我就幸災樂禍了。」

  林依理解流霞走投無路的心情,並不怎麼恨她。不論古今,身為女子,不能擁有自己的婚禮,已屬悲哀,多炒兩個菜慶祝下,也是該的,但林依更在意楊氏的心情,於是沖青苗搖了搖頭,道:「還不知後事如何呢,莫要往前湊熱鬧,好好賣姜辣蘿蔔賺錢是正經。」

  青苗應了,自去按照往常標準做飯。林依走回床前,把手伸手被窩,摸了摸張仲微的手,問道:「暖和了就起來,青苗那丫頭動作快,想必馬上就要開飯了。」

  張仲微抓住林依的手不放,硬把她拖進被子裡溫存了一陣,直到她髮髻散亂才放過。林依爬起身,取了鏡子來瞧,嗔道:「頭髮亂了,青苗又在炒菜,誰人來幫我梳頭?」

  張仲微走過去,抓起梳子,笑道:「我來與你梳。」

  林依不相信他的手藝,但他執意要試試,只得閉了眼睛,任由他去盤弄。

  青苗很快炒好菜,端到楊氏房中,又要喚林依,一進屋就瞧見她頭上梳了個四不像,而張仲微站在她身後,手裡抓了一縷頭髮,繞來繞去。青苗驚呼一聲,衝上去扒開張仲微,奪過梳子來,一面重新打散林依頭髮,一面埋怨:「二少爺不會梳,就別逞能,瞧把二少夫人的頭髮弄的亂糟糟的,多費好些頭油。」

  張仲微好容易尋一回閨房之樂,還未盡興,就叫青苗攪了局,只得訕訕退至一旁。林依忍著笑,丟了個眼神過去撫慰他,道:「官人先去吃罷,我隨後就來。」

  張仲微聽到這聲「官人」,復又高興起來,響亮應了一聲,走了兩步,卻又停住,回身道:「我不餓,等娘子梳完頭,咱們一起去。」

  饒是青苗不解風情,也本能地覺得此處不宜久留,盡最快的速度幫林依梳好頭,先溜了出去。

  張仲微朝林依頭上瞧了瞧,嘀咕道:「這妮子梳的還不如我呢。」

  林依笑著推他朝外走,連聲道:「是,是,是,你的手藝,堪比街上的梳頭娘子。」

  兩人有說有笑,到隔壁屋中,向張棟與楊氏行過禮,張仲微打橫,林依下首,各自坐了。張棟看了流霞一眼,與楊氏道:「晚上多炒兩個菜。」

  他面向的是楊氏,話卻是講與林依聽的,但林依深知此話不可輕易接,於是只埋頭吃飯,當作沒聽見。果然楊氏不賣張棟的賬,筷頭朝桌上點了點,道:「一葷三素,已是不少,還加菜作甚麼。」

  張棟要反駁,但楊氏根本不給他插話的機會,逕直轉頭向林依,道:「明日我要回娘家,媳婦隨我一起去?」

  林依忙道:「只要娘不嫌我,就跟去見見人。」又問:「可要備禮?」

  楊氏無錢,猶豫道:「把吃食備兩樣便得。」

  楊氏道:「娘好幾年未回京,好容易回來一趟,太過簡薄說不過去,不如吃完飯,咱們上街去逛逛,撿那又實惠又有面子的禮,買上幾樣。」

  楊氏昨日以流霞之事示好,今日就得了回報,可見這日子,還是幫扶著才過得好,她欣慰點頭,夾了筷子炒肉絲到林依碗裡。

  張棟見她婆媳倆你去我來,講得熱鬧,硬是沒讓他插進去嘴,不禁又氣又惱,欲摔了筷子出門吃酒,身上又無錢,正煩惱間,忽然眼神瞟到張仲微,暗忖,過繼一個兒子,也該派些用場,於是起身道:「二郎,這菜鹹了,咱們上街去吃。」

  張仲微聞言,夾了一筷子菜,仔細嘗了嘗,奇道:「不鹹,味道正好,想是爹嘴裡淡了?叫青苗做個開胃的菜來?」

  張棟見張仲微不識趣,愈發覺得這個過繼來的兒子不好,暗地裡把他瞪了一眼。此時張棟站著,張仲微卻不隨著起身,前者立時陷入尷尬境地,不知是甩袖子走人,還是捨些面子,灰溜溜坐下。

  林依不願局面太尷尬,忙出聲道:「都是媳婦疏忽,忘了爹愛吃清淡的,沒叮囑青苗少放鹽,我叫她另做一盤來。」

  張棟聽了這話,順著就下了台階,哼哼兩聲,重新坐下。青苗嘟嚕著嘴,重回灶前炒菜,一面炒一面罵。流霞跟了過去,接過鍋鏟,賠笑道:「今兒大老爺火氣大,累得你受了氣,你且歇著去罷,我來炒。」

  青苗摸了摸耳朵,以為自己聽錯了,愕然道:「流霞,你昨兒還哼哼唧唧,稱不願與大老爺做通房,怎麼才過了個夜,就轉彎過來,急著要獻慇勤?」

  流霞暗道,既然大夫人准許她生兒子,她當然一百個願意,不會再抱怨,但這話她不能講與青苗聽,只道:「這是我的命,不願意又能如何?」

  青苗聽不出這話裡的歎息,湊上去問道:「流霞,咱們姐妹一場,你與我講實話,你其實是樂意做通房的,是不是?」

  流霞詫異道:「咱們簽了死契的丫頭,做通房,做妾,難道不是最好的出路?我為甚麼不樂意?」
第一百二十一章  第一回合

  青苗比流霞更為詫異,道:「你之前可不是這樣講的,你不是哭著喊著不願與大老爺做通房麼?」

  流霞自然不願把她真實的理由講出來,把事情推到了楊氏身上去,稱是經過大夫人開導,想通了。

  青苗將信將疑,不過這種事,當事人不講,她也猜不出,只能罷手,留下流霞獨自炒菜,自己則重回楊氏房中。林依見她沒端菜來,以眼神詢問,青苗雖瞧不起流霞行徑,但到底心善,道:「流霞姐姐說她曉得老爺口味,要親手炒個菜。」

  張棟聽了這話,果然流露出滿意神色,耐心等著流霞端菜來。林依偷眼瞧楊氏,臉上神色如常,但捏筷子的手,明顯多加了幾分力氣。

  不多時,流霞回來,她心眼兒多,炒了兩個菜,一盤與張棟,一盤卻是與楊氏,輕聲討好道:「大夫人,前兒你說想吃醋溜白菘,我炒了一個,你嘗嘗味道。」

  楊氏卻沒伸筷子,反將碗筷擱下,淡淡道:「我吃飽了。」

  流霞愣在那裡,不知所措。張棟還是在意楊氏態度,埋怨流霞道:「既是大夫人想吃,一早怎麼沒端上來?」

  流霞委屈,卻不敢申辯,默默退至一旁。

  午飯時分,妻妾暗鬥,正妻完勝,通房落敗,林依得出此結論,把碗筷一推,向楊氏道:「娘,我也飽了,咱們是現在就去街上,還是過會子再去?」

  楊氏覺得這兒媳真是貼心又得趣,微笑答道:「飯後走動走動,消消食也好,你回去收拾收拾,咱們這就去。」

  林依應了一聲,起身欲走,張仲微忙丟下筷子,道:「我也飽了,我陪娘一起去。」

  張棟看了他一眼,暗罵一聲沒出息,不悅道:「我還在吃飯,你就要離席,有沒得規矩?」

  在鄉下時,的確沒這規矩,大家都有活兒要做,吃完了就走,沒人理會誰先誰後。張仲微想了想,長輩還在吃,晚輩先離桌,大概是不合規矩的,因此雖捨不得林依,還是坐下了。不料楊氏卻慢悠悠開口道:「候著你爹吃飯是孝道,陪我逛街,也是孝道,並無輕重。」

  張棟抬眼看了看楊氏臉色,覺得不怎麼好看,權衡一下,還是低了頭,向張仲微道:「陪你娘逛街去罷。」

  張仲微高高興興應了一聲,站起身來,同林依兩個並肩回房。一回到自己臥房,張仲微便癱倒在床上,道:「方纔我生怕爹娘吵起來,手心裡攥了一把汗。」

  林依開了衣箱,翻厚實的冬衣,奇道:「看不出你還是個心細的,這也能瞧出來。」

  張仲微道:「爹從頭至尾都板著臉,娘先前還好,自流霞再上來,也沒了笑意,我就是再遲鈍,看他們的臉色也看出來了。」  

  林依把他拉起來,將一件厚些的袍子遞過去,示意他換上,道:「這便是通房惹的禍,兩口子親親熱熱過日子多好,非要中間插進一個人,能不吵鬧?」

  張仲微連連點頭,道:「你也多穿些,東京比不得眉州,那風吹在臉上,很是疼的。」

  林依取了蓋頭戴上,笑道:「我有這個擋風。」

  待得收拾停當,林依又翻出塊大包袱皮,疊好,塞進張仲微懷裡。兩人鎖好門,重回房中,林依扶了楊氏,張仲微跟在後頭,一同朝街上走。

  走了幾步,林依發現後面跟的丫頭是流霞,問道:「青苗那妮子呢?」楊氏道:「青苗勤快,留下洗碗,流霞一人便得。」 

  林依立時領會到楊氏用意,兩名丫頭都還未曾吃飯,青苗對流霞不滿,因此只叫她餓著肚子跟來,而青苗不必遭這個罪。

  流霞較咬下唇,不知是餓的,還是心有不滿,但主人起身,丫頭本就該跟著,是飽是饑,又有誰理會呢?就是張棟,方才見流霞出門,也沒二話說。

  林依是同情流霞的,想過更好的生活,乃是人的本性,她一個身無自由的丫頭,除了做通房,確是別無選擇。在這樁事裡,若真要挑出個有錯的人來,當屬張棟,但為何他能安安穩穩坐在屋裡吃飯,流霞就該受罰?林依頗有幾分打抱不平,但她不敢開口,怕觸怒楊氏,與自已添麻煩。她扶著楊氏的胳膊,因為鄙視自己的懦弱,眼角有些發酸,忙抬頭望了望天。

  走到巷子口,有個婆婆敲著響板,叫賣剛出爐的包子,林依突生一計,停下腳步道:「午飯未吃飽,買兩個包子吃。」又問楊氏:「娘也來一個?」

  楊氏輕輕搖頭,道:「我不餓,你自買了吃。」

  林依上前,問過價錢,買了兩個,邊走邊吃,但才嘴兩口,便道味道不好。她想以此為借口,將包子丟與流霞,卻沒想到張仲微也是在後面的,一見她把包子遞過來,立時會錯了意,還道娘子是遞與他吃的,連忙接過來,咬了一大口,一面喊湯,一面道:「味道還是不錯的,娘子再吃一口。」

  林依氣得直瞪眼,又不好說甚麼,雖過臉去不理他。大概因為是張仲微接了包子,楊氏未起疑心,反真信了林依是沒吃飯,遂指了那家曹婆婆肉餅店道:「媳婦不愛吃包子,且去買肉餅來吃,那家的肉餅咱們吃過的,味道尚好。」

  林依依言去買了一個,但故技重施,容易遭疑,她不敢再嫌不好吃,只好小口小口啃著。巷口的風很大,張仲微怕凍壞了楊氏與林依,便問:「我去叫兩乘轎子來?」

  頂著寒風走路,的確不是易事,楊氏便看林依。林依見楊氏未出言反對,就知道了她是想坐轎子的,遂道:「官人陪娘在此稍後,我與流霞去攔轎子。」

  她曉得張仲微不會讓她跑路,因此不等他相攔,搶先朝前走去,流霞見狀,看了楊氏一眼,見她無異議,趕忙跟上。林依走遠了些,再故意拐了個彎,躲開楊氏視線,再將還剩三分之二的肉餅遞與流霞,道:「被我啃了幾口,若是不嫌棄,就吃,嫌棄,便扔。」

作者: plsboy    時間: 2014-9-8 01:36


第一百二十二章  林依震怒

  流霞早就餓了,連連搖頭,客套話都未講一句,接過來就啃。三兩下下肚,才謝林依道:「若不是二少夫人的肉餅,我怕是要餓整整一下午。」

  這不是林依想要的回答,她靜靜望著街面,沒有作聲。等待良久,身後仍沒有動靜,再過了一時,流霞叫道:「二少夫人,那邊停了幾頂轎子,我去問問價錢。」

  林依終究沒等來一句解釋,或一聲道歉,望著流霞背影,經北風一吹,心徹底涼了。

  流霞渾然不覺有甚麼不對,喚來三乘轎子,請林依上轎,再去接了楊氏民張仲微,一同朝街上去。

  照著楊氏的意思,三人先到了相國寺東門大街,此處皆是帕頭、腰帶、書籍,及冠朵鋪席。下了轎,林依付過錢,來扶楊氏,楊氏卻不急著進鋪子去瞧,而指了南邊道:「寺南即錄事項伎館;北邊小甜水巷,南食店甚盛,但伎館亦多,因此咱們只在寺南逛,別走遠了。

  楊氏竟也防著這個,林依詫異看她。

  楊氏瞧見她神情,解釋一番,林依才明白,原來北宋是禁止官員狎伎的,一經舉報,輕則降級,重則辭官。這條規定深得林依的心,歡喜道:」原來做官還有這好處。」

  楊氏輕笑道:「你也別報太大希望,這種事,是屢禁不止的,所謂官官相護,人人都愛去,誰來舉報?只有運氣不好碰上作對的人,才能吃上苦頭。」

  林依有些微失望,但還是道:「有總比沒有好。」

  楊氏點頭,道:「有這條規矩,總算有個約束,自家再看嚴些,出不了甚麼大岔子。」

  林依十分感激楊氏教她御夫之道,便想為其回娘家撐臉面,挑了一家招牌最大的成衣店,拉她進去看。楊氏卻道:「我爹早已過世,家中僅有繼母與兄弟,咱們買些胭脂水粉,再買一頂帕頭即可。」

  林依猜她是嫌成衣太貴,一問果然如此,楊氏道:「一件衣裳,動輒數貫,不是咱們能買的。」

  林依嚇住,道:「下回咱們早作準備,扯布來叫青苗做。」

  婆媳二人商量一陣,選了家門面不大,但顧客頗多的店,將中等價位的胭脂水粉挑了兩樣,林依心道難得出來一趟,便多買了一盒,當場送與楊氏。楊氏連稱花費了錢,但卻滿臉都是笑意,林依見她高興,便藉機將李舒歉意轉告。楊氏在這些事上很大度,連稱長輩之事與小輩無關,叫她放心。二人接著又到帕頭店買了頂漆紗帕頭,張仲微掏出包袱皮,流霞將物事包好,一手拎了。

  女人天生愛逛街,哪怕禮物已置辦齊全,仍捨不得就此歸家。林依與楊氏逛了一家又一家,直到腿腳酸軟,張仲微十分不滿,道:「又沒見你們買甚麼,有甚麼逛頭?」

  林依懶得與他溝通這個,向楊氏道:「天色不早,咱們尋個攤子,喝碗熱湯便回家,如何?」

  大冷的天,喝一碗熱乎乎的湯,想想都要暖和幾分,楊氏顧不得要省錢,點了點頭。於是尋了個攤兒坐下,叫上三碗熱氣直冒的棒骨湯,張仲微一口下肚,直呼舒泰。旁邊另有一家角球店,零售而不設座位,專拆整為零賣羊肉。林依走過去瞧了瞧,挑了一碟軟羊,一碟爛蒸大片,端來與楊氏、張仲微同吃。

  三人高高興興吃完,林依將軟羊跟爛蒸大片又買了兩碟子,向店家討了兩張油紙,包作兩包,稱要帶回去與張棟下酒。流霞見還多出一份來,以為楊氏又要偏她,正竊喜,卻聽見林依道:「青苗賣姜辣蘿蔔,日日辛苦,且帶一包回去與她吃。」

  流霞登時失落,但林依徑直從她身旁走過,看也沒看她一眼。楊氏不知林依是生流霞的氣,還道她是配合自己,心想這兒媳真真是貼心,臉上不知不覺帶了笑。

  張仲微喚來轎子,三人坐了,流霞拎了包袱在後頭跟著,一起回家。待得下轎,林依先扶楊氏進屋,才推開門,就見地上有一溜血滴,嚇得她們連退三步。張仲微跟在後頭,不知何事,探身一看,也唬了一跳,連聲喚道:「爹,爹,出了甚麼事?」

  張棟自裡間出來,皺眉責道:「何事大呼小叫?」

  楊氏一眼瞧見他手上有傷,血跡未乾,趕忙上前查看,急問:「這是怎麼了——」話未完,她卻愣住,原來張棟右手虎口滴血處,乃是一圈牙印。張棟看似心情極糟糕,不耐煩地抽回右手,道:「甚麼了不得的事,過會子便好。」

  林依心思活絡,也不近前,扶著張仲微一踮腳,瞧見張棟手上有清晰的牙印,猜想其中必有蹊蹺,忙拉著張仲微退了出來。張仲微個兒高,也瞧見了那牙印,大惑不解道:「爹沒事咬自個兒的手作甚?」

  林依一面開門鎖,一面道:「還不知是誰咬的呢?」

  話音剛落,身後傳來青苗的聲音:「是我咬的。」

  青苗為何要咬張棟?林依牙切齒略想了想就猜到原委,立時驚怒非常,一把將青苗拉進廳裡,上下不住地打量,問道:「怎麼回事?」

  青苗低著頭道:「大老爺吃飯完,我去收拾碗筷,不想他卻來拉我的手,我掙了兩下沒掙脫,就,就咬了他一口……」

  張仲微驚訝道:「真是你咬的?你可瞧見了那一地的血,不怕大老爺生氣?」

  林依氣不打一處來,先把他垂了兩下,怒道:「你只怕他生氣,就不怕我生氣?」

  青苗怯生生道:「是我沒輕沒重,我去向大老爺賠不是。」

  林依喝道:「你又沒錯,賠的哪門子不是?」說完遷怒張仲微,對著他罵道:「虧他還是個官,竟趁我不在,調戲我的丫頭,真真是不堪。」

  張仲微慌忙去捂林依的嘴,急道:「祖宗,小聲些,當心爹記恨你。」

  林依掙脫他的手,氣道:「他記恨我?我還記恨他呢。」

  張仲微去關緊了門,道:「我曉得你生氣,但爹拉的是自家丫頭的手,到哪裡都講得通,這事兒若真擺到檯面上來,吃虧的是你。」

  林依還在生氣,哪裡肯聽,拉起青苗,要去尋張棟討說法。張仲微拚命攔住她,道:「娘子你想想,此事若被他人知曉,後果如何?別個多半要勸你做賢惠媳婦,將青苗送與爹算了,你說是不是?」

  林依稍稍冷靜,仔細想了想,不得不承認,張仲微是對的,這個世道,事事都是偏向男人,少有女人講理的地兒,何況只是一個丫頭。

  張仲微見她聽了進去,繼續道:「我曉得你看重青苗,可那也就是你,別家誰把簽了死契的丫頭當人?爹就算拉了別人家丫頭的手,也算不得甚麼大事,何況是自家的,倒是青苗以上犯上,乃是死罪,你趕緊叫她賠禮認錯去,待到爹尋上門來,哪還有迴旋的餘地?」

  林依來到大宋已好些年,但聽到這些話,仍舊感到陌生。心有不甘又如何,只有人適應環境,沒得環境適應人一說。

  青苗看出林依為難,主動朝外走,道:「我去給大老爺磕頭。」

  林依猜想張棟不好意思向兒媳討丫頭,便跟了出去,又擔心自己不懂一些所謂的北宋規矩,還拉上了張仲微,希望他在自己衝動時,提醒一二。

  三人到得隔壁時,楊氏已幫張棟包好了手,流霞在一旁眼淚汪汪,看見青苗進來,立時衝將上去,呼了她一巴掌,罵道:「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傷了大老爺。」

  林依進門時,不斷告誡自己要冷靜,好容易平復心境,看到這一巴掌,又開始火冒三丈。她正想發脾氣,手被張仲微一捏,忽得醒悟過來,流霞這一巴掌,若能讓張棟消消氣,倒是好的。林依朝張棟看去,果然他臉上有滿意之色,她稍稍鬆氣之餘,又忍不住暗罵了幾句。

  流霞自然也留意到張棟的態度,手一抬,還要再打,但被楊氏喝止。林依看了看張棟,又看了看流霞,猜想,流霞這一巴掌,不光是為了討好張棟,還因為擔心青苗也成了張棟通房,與自己爭寵罷。

  那一巴掌暗含警告之意,下手極重,青苗半邊臉紅腫起來,她強忍著沒落淚,走到張棟面前跪下,磕頭道:「婢子無禮,傷了大老爺,望大老爺恕罪。」

  張棟一時沒作聲,大概是在斟詞酌句。林依暗自冷笑,也走上前去,跪下,道:「全是媳婦的不是,平日裡總告訴她要潔身自愛,莫要盡想著朝上爬,這才釀成今日大錯。」

  楊氏不待張棟接話,先拉了林依起來,道:「你教導得對,哪裡有錯。」

  張棟極想反駁,但兒媳房中的丫頭,照理應是張仲微之物,因此他今日舉動,確是十分不妥,若張揚開去,是要丟些臉面的。

  不過他並未因此講出原諒的話來,而是還抱有一絲希望,因為楊氏總贊林依孝順,既是孝順的兒媳,應會主動將青苗送上,讓他既保全面子,又得實惠。

第一百二十三章  張棟借錢

  林依才歷經流霞一事,再提不起甚麼好心,縱使猜到張棟的心思,也裝作不曉得,只道:「這丫頭不長眼,往後我不許她到爹跟前侍候,免得惹爹生氣。」

  楊氏明白林依講這話的用意,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離開。林依福了一福,轉身便走,此時張棟還未講出原諒的話,見她這樣就走了,十分不滿,眉頭一皺就要出聲相攔,楊氏瞪了他一眼,耳語道:「還嫌不夠丟人?」

  這一打岔,林依帶著青苗已出了門,張棟惱火道:「就你慣著她。」

  楊氏氣道:「你一把年紀,調戲兒媳的丫頭,不嫌丟臉?」

  張棟嫌「調戲」這詞難聽,道:「我是吃了兩杯酒,有些醉了,錯把青苗當流霞,這才拉了她的手。」

  楊氏不信,正與他理論,對門開酒肆的婆婆尋上門來,稱張棟在她那裡買了一角酒,還未付錢。楊氏隱約有些歡喜,有了醉酒一詞,才好與林依交待,不然真沒臉見她。

  流霞也歡喜,心道,原來張棟不是愛青苗,而是愛她,只不過吃醉了,認錯了人。

  楊氏問那婆婆道:「二兩酒幾個錢?」

  婆婆伸出三根指頭,道:「一角酒,四十文。」

  不過是巷間酒肆,一角酒竟要四十文,楊氏驚詫酒價之貴,於是問道:「我家老爺買的甚麼金貴酒?」

  婆婆道:「張大老爺買的乃是蜜酒,這酒甚麼價,夫人當清楚,不消我說。」

  蜜酒確實價貴,楊氏對酒價不再有疑問,卻將狐疑的目光投向了張棟,官場上的人,哪個不是幾斗的酒量,區區一角蜜酒,能吃醉人?只怕是裝酒瘋罷。張棟被楊氏看到心虛,別過臉去。楊氏生氣,將婆婆領到他面前,道:「這是我家老爺,你向他討錢。」說完,幾步走進裡間,把門關了。

  張棟哪裡有錢,不然也不會欠著,他心裡著急,示意流霞去敲門。流霞走去拍了幾下,喚了幾聲,楊氏根本不回應,無法,只得與張棟商量:「我那裡有平日攢下的月錢十文,再去向二少夫人借三十文,如何?」

  張棟點頭道:「甚好,她的丫頭傷了我,付幾個酒錢是該的。」

  流霞就先回去取了她那十文錢,再走到林依房前敲門。來開門的是青苗,見了她,哪有好有色,先啐了一口,才道:「哪陣風把新晉的通房吹來了?有甚麼事,趕緊說,耽誤了你服侍大老爺,我可擔待不起。」

  流霞曉得青苗是記恨那一巴掌,道:「我是為你好,若我不打在前頭,大老爺可就要親自動手了。」

  青苗氣笑起來,道:「如此我便多謝姐姐。」

  流霞見她沒有讓自己進去的意思,只好踮腳朝裡張望,問道:「二少夫人在屋裡?大老爺使我來借錢。」

  青苗奇道:「二少夫人才過來,那邊就要借錢?方才怎麼沒聽人提起?」

  流霞將賣酒婆婆上門討錢一事講與她聽,又道:「大老爺拉你的手,乃是吃醉認錯了人,並非有意。」

  青苗想起,那時桌上好像是有酒的,心裡的氣,就減了幾分,走進去向林依稟報。林依聽後,喚了流霞進來,問道:「大老爺中午吃醉了?」

  流霞連連點頭,道:「吃了一角酒,對面賣酒的婆婆上門來討錢,共需四十文,我這裡有十文,二少夫人再借三十文,便可湊齊。」

  林依看了青苗一眼,心道,若真是酒後失德,倒比故意為之好上幾分。她正想著,張仲微已驚訝出聲:「對面酒肆賣的又不是甚麼好酒,怎要四十文,爹莫不是被騙了罷?」

  流霞解釋道:「是蜜酒,因此貴些。」

  林依自鄉下來,不知甚麼是蜜酒,張仲微之前去過東京酒樓,略知一二,向她解釋一番。林依聽後,暗自冷笑,這樣的酒也能吃醉人?只怕是早有色心,藉著酒勁發作罷。

  青苗也悟了過來,後悔替流霞通報,趕她道:「二少夫人沒錢,你找別家借去。」

  流霞急道:「你咬傷了大老爺,這酒錢就該你付。」

  青苗回嘴道:「就是這酒惹的禍,若大老爺不吃它,怎會發酒瘋,不發酒瘋,我又怎會去咬他的手?」

  這話前後邏輯嚴絲合縫,流霞竟反駁不出,只好轉向林依,道:「大老爺方纔還誇二少夫人孝順……」

  林依朝青苗使了個眼色,道:「去翻一翻,看還有沒得錢,湊三十文出來,替大老爺還酒債。」

  青苗便去櫃前,裝模作樣翻了翻,拿起黃銅小罐晃了晃,道:「二少夫人,還有幾文,是預備晚上買菜的。」

  林依問流霞道:「還了酒債,明兒就沒得飯吃,你選還錢,還是選餓肚子?」

  林依的嫁妝抬進來時,流霞是看見了的,猜到她是在唬人,便大著膽子道:「謝二少夫人借錢。」

  林依也不為難她,真就數了三十文出來,交到她手裡。青苗看著流霞滿意離去,急道:「二少夫人,你還真借,愈發民他們以為咱們好拿捏。」

  林依故作犯愁狀,托腮歎道:「菜錢被借走,明兒吃甚麼?」

  青苗會過意來,笑道:「清清淨淨餓一天也好,還省得我晚上去買菜。」

  林依笑道:「你躲不了懶,不用買菜,一樣要去菜市。」

  青苗醒悟過來,連忙朝外走,道:「今兒的姜辣蘿蔔還沒做呢。」

  張仲微待青苗出門,猶豫著向林依道:「娘子,你這樣做,不大妥當罷,萬一把二老餓壞了,怎生是好?」

  林依道:「放心,餓不著,嬸娘連房子都借了,管咱們一天的飯,算得了甚麼。」

  張仲微瞠目結舌,指著她結結巴巴道:「你,你,你連嬸娘都算計?」

  林依想出這樣的好主意來,很是得意,拍下他的手,嗔道:「甚麼算計,講得這般難聽,咱們可是一家人,現在大房困頓,求二房接濟一陣,難道不行?」

  張仲微使勁吞了口口水,仍舊結結巴巴:「好,好主意,先去嬸娘家吃幾天,待得我做官領到俸祿,再請他們到我們家吃。」

  林依大笑:「還說我會算計,你更甚,我只想著叨擾一天,你卻是把做官前幾頓全惦記上了。」

作者: plsboy    時間: 2014-9-8 01:36

第一百二十四章  青苗報仇

  晚飯前,青苗去菜市買第二日要用的蘿蔔,另外捎帶了幾把甘露子回來,林依不曾見過此物,問道:「這是炒來吃的?」

  青苗搖頭,道:「甘露子的做法可多了,蜜餞甘露子、醬甘露子、醃甘露子,若是熱天,還能直接涼拌來吃。」

  林依長了見識,又問:「那你打算做哪一種?」

  青苗想了想,道:「蜜餞我不會,後幾種裡,醬的最好吃,不如我就做醬甘露子?」

  林依笑道:「隨你,做得了,分兩碟子咱們嘗嘗便得。」

  青苗歡快應了,提著菜籃朝後面灶台而去,林依望著她背影,感歎道:「青苗忙碌,我卻閒了下來,沒想到咱們家如今賺錢的,是個丫頭。」

  這無心之語,亦讓張仲微慚愧,只盼著雅州書信快至,好早些邁入仕途。

  晚飯時,張棟未因三十文的酒錢向林依道謝,流霞也沒提明日無菜錢一事,大概以為林依是嚇唬她。張仲微幾次想開口,都被林依瞪了回去,只得將臉埋進飯碗裡,不敢再抬頭。楊氏自覺無顏面對林依,略動了動筷子,便回了裡間。

  飯畢,林依夫妻倆回房,張仲微不解道:「娘子,明日開不了火,為何不讓我先提一句,好讓爹娘早作準備?」

  林依道:「我既嫁到你們張家來,就該你們張家養,有飯吃飯,無飯,再不濟啃野菜糰子,我也絕無怨言。」

  這話擺明她以後再不操心家事,要做個閒散人,張仲微先是一愣,後想了想,輕歎道:「這樣也好。」

  林依見張仲微並未出言反駁,暗自高興,取出棋盤,與他下了幾盤五子棋,再洗漱安歇。

  當日夜裡,張棟宿在流霞房內,雲雨幾度,好不快活。可惜到底年紀大了,第二日便有些精神不濟,流霞心疼,道:「我去巷口與老爺端一碗血羹來,再到對面打一角酒,如何?」

  張棟對此安排很滿意,欣然點頭,流霞便去了,但巷口的小吃攤子與張家不熟,不肯賒賬,流霞磨了半日嘴皮子,無果,只得折返,去向林依討錢。

  林依才與楊氏請過安,正在她房中閒話,流霞尋了去,問道:「二少夫人,早飯何時擺?大老爺想吃一碗熱熱的血羹,還要一角蜜酒。」

  林依的態度很是和善,笑道:「我又不當家,問我作甚。」她十分清楚,此話一出,勢必得罪楊氏,但她實在不願再做冤大頭,把心一橫,豁出去了。

  楊氏並未生氣,只恨張棟太不會做人,把兒媳得罪了。她對著流霞沉了臉,道:「無錢還吃甚麼血羹,去廚下把昨日的剩菜剩飯熱一熱,端上來將就一頓。」  

  流霞哪敢與楊氏頂嘴,忙應著下去了。她走到灶前喚青苗,青苗打著呵欠出來,道:「流霞姐姐,正等你做飯呢,我與你打下手。」

  流霞自覺得比青苗高了一等,很是不滿她的態度,遂道:「方纔我在忙時,你就該把早飯做了,還等著我來。」

  青苗倚在門框上,笑問:「流霞姐姐在忙甚麼呢?」

  流霞臉上一紅,瞪了她一眼,催道:「你別閒著,趕緊生火。」

  青苗故意慢吞吞,一根一根撿柴火,流霞擔心張棟等急了,只好自己動手,一面生火,一面罵青苗。青苗也不生氣,只是幫起忙來,動作愈發慢了,時不時還搗搗亂,多塞幾根柴火堵住灶眼。

  流霞氣極,舉手欲打,青苗慢悠悠道:「大老爺吃不上早飯,勢必要生氣,我卻是不怕的,不知流霞姐姐怕不怕。」

  流霞恨恨將手放下,將她趕進屋去,免得妨礙自己做飯。青苗樂得清閒,但仍舊站到門口,稱要盯著些,免得有人使壞。流霞累了一頭的汗,還要聽這嘔人的話,氣了個仰倒。

  飯菜熱好,流霞正要端,青苗卻搶先一步奪過來,體貼道:「我來,我來,你去喚大老爺來吃飯。」

  喚張棟固然重要,但流霞更想先去楊氏面前賣個乖,便道:「不消你幫忙,我先端到屋裡,再去喚大老爺——」

  青苗留著小心眼,不等她講完,已快步走遠了。流霞追上去奪,青苗竟把半碗湯水直接潑到她身上,流霞傻眼,待得回過神來,青苗已拐過了牆角,看不見了。流霞又氣又急,只得先回房換衣裳。

  青苗到得楊氏房中,將飯菜擱到桌上,請楊氏與林依夫妻來吃飯。楊氏見來的只有她一人,遂問道:「流霞呢?」

  青苗十分響亮地回答:「流霞姐姐說要親自去喚大老爺,因此叫我先把飯菜端上來。」

  林依正站在楊氏身側,十分清楚地看到,楊氏以手握拳,長指甲朝裡折了折。她看了青苗一眼,暗笑,這妮子擺明了要報仇,整流霞來了。

  幾人落座,不多時,張棟進來,掃了桌面一眼,皺眉道:「不是說有血羹與酒的,何在?」

  林依默念幾遍「我不當家」,充耳不聞。

  楊氏道:「誰人講的,你找誰去,我可沒說過這話。」

  張棟便抬眼尋流霞,卻未瞧見人,正要詢問,流霞匆匆進來了,向楊氏道:「大夫人恕罪,婢子來遲。」

  楊氏因方才青苗的話,已在生流霞的氣,此刻朝她一打量,見她轉眼間又換了身衣裳,愈發不喜,冷冰冰道:「你辛苦了,歇著便是,還來侍候作甚麼。」 

  流霞申辯道:「是青苗潑了我一身的菜湯,我去換衣裳,這才耽誤了。」

  青苗不屑道:「流霞姐姐,遲了就是遲了,大夫人又沒說要罰你,你慌甚麼。早飯是我一人做的,你根本沒近灶前,哪裡來的菜湯?」

  流霞不敢置信的望向青苗,後者是存了心要報復,腰桿挺得筆直,一臉理直氣壯。楊氏一見,就信了青苗,冷眼看流霞,抿著嘴不作聲。

  流霞十分委屈,偷眼看張棟,希望他能替自己講兩句好話,不料張棟也很生氣,心道,這妮子又沒買血羹,又沒去喚我,真是只曉得躲懶,無甚用處。

  流霞沒等到張棟伸援手,只好與楊氏跪下磕頭,求她原諒。楊氏根本不理她,慢慢夾菜,慢慢扒飯,看那樣子,是打算讓她跪上一陣了。
  張棟也覺得流霞欠教訓,看也不看她一眼,只指著桌上,抱怨道:「這叫人怎麼吃?」

  楊氏好言好語道:「家中無錢,大老爺將就幾頓罷,待得你復官領到俸祿,想吃甚麼買甚麼。」

  這話正是林依心中所想,暗中為楊氏撫掌喝彩,叫了聲好。
第一百二十五章  仲微掙錢

  張棟不悅道:「一頓早飯能花費幾個錢,叫媳婦先墊上,來日再還。」

  林依迅速接話:「我的嫁妝錢,只剩下三十文,昨日全讓流霞借去了。」

  楊氏問流霞道:「你向二少夫人借錢作甚麼?」

  流霞看了張棟一眼,道:「大老爺的酒錢需四十文,我這裡只得十文,因此向二少夫人借了三十文。」

  楊氏與張棟道:「媳婦的錢,與你還了酒錢,你還有甚麼說道?」

  張棟才不相信林依無錢,但他沒法去翻兒媳的賬本,只好看向張仲微,示意他與林依施壓,可惜張仲微是早讓林依收服的了,哪裡肯理他,端著碗只顧扒飯,裝作沒看見。

  張棟生起氣來,把筷子一丟,起身就走。楊氏在他身後叮囑:「莫要去吃酒,沒人與你付酒錢。」

  張棟充耳不聞,逕直朝對面的小酒肆去了,楊氏氣得不輕,罵流霞道:「還不去追,若是他欠了酒錢,就將你賣了還債。」

  流霞正好趁此機會爬起來,連忙應了一聲,飛奔而去。

  林依冷眼旁觀,見流霞與張棟扭作一團,再看楊氏,一臉傷感,不禁暗自歎息,同情她所嫁非人。

  楊氏心裡堵得慌,推說已吃飽,進了裡間。林依跟去安慰了幾句,楊氏拍著她的手道:「我省得,是不能慣著他。」林依眼眶有些濕潤,生怕落下淚來,更惹楊氏傷心,連忙退了出來。

  張仲微還在門口張望,見林依出來,道:「流霞沒能拉住爹,他又去吃酒了,我去叫他回來?」

  林依拉了他就走,道:「哪有晚輩管著長輩的道理。」這話在理,張仲微連連點頭,再不去理會張棟,隨她回屋。

  閒坐無趣,林依再次取了棋盤出來,要與張仲微下五子棋,張仲微卻道:「娘子,我去街上逛逛,中午再回來。」

  林依歡喜道:「你要去逛街?我隨你一起去。」

  張仲微卻道:「我有正事,下回再帶你去。」

  林依奇道:「甚麼正事?」

  張仲微吭吭哧哧,不肯作答,林依纏住他不停追問,稱不講個清楚,不許出門。張仲微無法,只得講了實情,原來他是想跟在眉州一樣,尋個茶館賣酸文。

  堂堂進士,去市井賣酸文?林依怕跌了張仲微的面子,意欲阻攔,但轉念一想,他能有這覺悟,乃是好事,若不加以鼓勵,將來豈不是另一個張棟?她有了如此考慮,便放開張仲微,轉身去開箱子取出眉州帶來的筆墨紙硯,使一塊包袱皮包了,遞與他,笑道:「去罷,不指望你賺幾多,只別比青苗的姜辣蘿蔔掙得少,免得惹她笑話。」

  張仲微得了激將,胸脯一挺,道:「一篇酸文,在眉州也要賣三十文,東京定然更貴,我只消賣一篇出去,就比姜辣蘿蔔賺得多了。」

  林依替他扯了袍子,叮囑道:「只許去沒得伎女的茶樓,花茶樓看也不許看。還有,賺了錢徑直回家,莫要讓爹娘知曉。」

  張仲微聽了前半句,連連點頭,聽到後面,就不解了,問道:「掙了錢,讓爹娘高興高興也好,為何不能講?」

  林依懶得與他講道理,瞪眼道:「你不是口口聲聲說要還我的嫁妝錢的,就從現在開始罷。」

  張仲微想了想,點頭道:「也使得,就當是我替爹娘還錢了。」

  林依見他被自己說服,便催著他道:「快去快回,咱們中午還要去嬸娘家蹭飯呢。」她送走張仲微,走到後窗處喚青苗,青苗聽見聲響,跑出來問道:「二少夫人有何吩咐?」

  林依不答,只招了招手,待得她繞進屋來,才問道:「早飯可曾吃飽?」

  青苗搖頭道:「剩飯剩菜本就不多,輪到我吃時,只剩了半碗飯。」說完又笑:「我還算好的,流霞到現在還餓著肚子呢。」

  林依取來黃銅小罐,拿在手裡晃著,笑道:「這是與你攢的嫁妝錢,咱們先取兩個出來,買肉餅來吃,如何?」

  青苗紅了臉,奪過來道:「甚麼嫁妝錢,都拿去買肉餅。」

  林依笑道:「與你玩笑呢,中午只怕也吃不飽,你快數幾個出來,一人買兩個肉餅充飢。」

  青苗數出錢,左右看看,問道:「二少爺不吃?」

  林依道:「他要向你學習,出門掙錢去了。」

  青苗笑道:「二少夫人真狠心,也不讓二少爺吃飽了再出門。」

  林依不以為然道:「餓一餓,他才曉得肩上有責任,免得與大老爺一樣不思進取。」

  青苗深以為然,道:「大老爺在對面吃酒,只怕又欠上好幾十文的債呢,二少夫人這話可得硬氣些,別替他還。」

  林依點頭,接過黃銅小罐放好。青苗出門,跑到巷口曹婆婆肉餅鋪,買了四個肉餅,拿油紙包了,揣在懷裡,又一路小跑,回來與林依,道:「二少夫人,還熱乎著呢。」

  林依分了她兩個,主僕二人藏在房內,一氣吃了,又都覺得好笑,對視樂了一氣。

  中午時分,對面的婆婆果然來討酒錢,張棟故技重施,叫流霞來向林依借,林依只推說嫁妝錢已花盡,一個銅錢也拿不出。流霞不好強討,只得原樣回復張棟,張棟藉著酒勁,在房內發脾氣,卻被楊氏一盆冷水澆下,立時清醒,凍得渾身直哆嗦。

  林依剛聽完青苗回報,還來不及問詳細,張仲微就回來了,將一包銅錢遞與她,又問道:「爹怎地了,我方才路過,聽見流霞嚷嚷說要去請郎中。」

  林依打開那方手帕,一面數錢,一面回答:「爹娘老兩口吵架呢,你是晚輩,千萬別摻和。」

  張仲微猶豫道:「不會是真病了罷?」

  林依頭也不抬,道:「若有求於你,自然會使人過來說。」

  到底不是親生爹娘,張仲微聽她講得頭頭是道,也便丟開,笑問:「我比起青苗來如何?」

  林依數完錢,一共一百二十五文,笑道:「比青苗賺的多出一倍不止,還是你強些。」

  張仲微得了誇讚,反倒羞愧起來,道:「我前兒向下等房的左右鄰居打聽,他們外出做零工,一天也能賺一百文呢。」

  青苗聽見,驚喜問道:「在哪裡做零工,我也去。」

  林依笑看她一眼,道:「你在我家做零工,還要去哪裡?」

  青苗吐了吐舌頭,也笑了。林依起身,把張仲微賺的錢裝進錢匣子,小心鎖好。

  流霞在外敲門,問道:「二少夫人,午飯可得了?」

  青苗朝林依擺了擺手,示意她別出聲,自己走去開門,道:「二少夫人又不當家,你到這裡來問飯作甚?」

  流霞想進門問林依,青苗卻堵著,道:「我正想過去問問大夫人,何時開飯呢,二少爺與二少夫人都餓了。」

  流霞愣道:「飯食不是一向由二少夫人打點麼?」

  青苗道:「昨兒講得清清楚楚,二少夫人的嫁妝錢已被你借去了,哪裡還來的錢貼補?」

  流霞推她道:「我不與你講,你讓我去見二少夫人。」

  青苗一點也不讓她,雙手朝她胸口一推,大聲罵道:「你一個大老爺的通房,要強闖二少爺的屋麼?」

  隔壁有腦袋探出來,是鄰居家的丫頭春妮,瞧了一時,回頭沖屋裡道:「夫人,無事,是隔壁丫頭不檢點。」

  流霞的臉立時漲得通紅,待要與春妮分辨,那邊的門已關上了,只得衝著青苗大叫:「你污蔑我。」

  青苗衝她扮鬼臉,道:「就污蔑你,怎地?」

  流霞一抹眼,瞬間流出淚來,哭著衝回楊氏房內,道:「我照著大夫人吩咐,去二少夫人那裡問午飯,不料卻被青苗說成是強闖二少爺的屋。」

  楊氏沖張棟發脾氣道:「都怪你把兒媳得罪了。」說完又惱流霞:「既是有求於人,就該和緩些,你硬闖作甚麼?」

  張棟捂在床上,身上還是冰冷的,駁道:「我看都是你慣出來的,你瞧伯臨媳婦,一樣拿嫁妝錢養家,可敢有半個不字?」

  楊氏氣道:「你既羨慕,那去二房過活。」

  張棟渾身不爽利,哼哼道:「仲微媳婦不給飯吃,少不得要去叨擾叨擾二弟的。」

  楊氏別過臉去,道:「我丟不起這人,寧願餓著。」

  張棟坐起來披衣裳,道:「不過就是咱們家現下窮了,到兄弟家趁食而已,有甚麼好丟人的?」

  這話不假,同姓即為一家,何況還是親兄弟,別說吃飯,就是去住上幾天,也是無妨的。楊氏想通,走去服侍張棟穿衣,道:「也就這一回,吃多了只怕要瞧弟妹的臉色,你明日早起,帶上二郎,去審官東院瞧瞧,管它甚麼差遣,先謀一個再說。」

  張棟不悅道:「我才被你潑了一身涼水,只怕轉眼就要病,哪還有力氣去差遣院。」

  楊氏略有愧疚,輕聲道:「吃兩杯酒無妨,誰叫咱們如今沒錢。」

  到底是夫妻,比不得通房可以隨意,張棟見她有悔意,也就不好再擺臉色,安慰她道:「莫要慌張,差遣一事,我早盤算好了,只等馬知院的夫人回京。」

作者: plsboy    時間: 2014-9-8 01:37

第一百二十六章  舉家蹭飯

  楊氏理解這邏輯,奇道:「你獲官,與馬知院的夫人何干?」張棟笑呵呵地捋了捋鬍子,得意道:「我自有妙計。」說完發現楊氏眼神不對,忙道:「我只與馬知院打交道,你可別想歪了。」

  楊氏笑道:「想來別個也瞧不上你。」

  張棟見她神情緩和,哈哈一笑,率先朝外走去,楊氏緊跟而上,一面走,一面吩咐流霞去換張仲微與林依,上二房吃飯。林依早料到如此,已經同張仲微這有青苗等著了,待流霞在門外一喚,便走了出來,一齊朝二房那邊去,倒把流霞甩在了後頭。

  林依夫妻來到方氏房中,張棟與楊氏已然入座,張梁十分熱情,親自與張棟斟酒,張伯臨與臉上亦無不悅表情,方氏見到張仲微來,歡喜非常,站起身來,將他拉到自己身邊坐下,噓寒問暖,轉眼與他夾了好幾筷子菜。林依暗自驚訝,看來在大宋,到親戚家蹭飯是很平常的事,倒是她多慮了,只不知如此多來幾天,他們還有沒得好臉色。

  桌上菜色不是特別豐盛,一盤白渫齋、一碗白肉、一碗燉蘿蔔、一盤清炒白菘。張棟四人一來,這四盤菜明顯就不夠吃了,方氏心疼兒子,忙吩咐李舒道:「他們好容易來吃頓飯,趕緊加菜罷。」

  李舒倒也不小氣,命甄嬸去廚下吩咐,看還有甚麼菜,再整治四五盤上來。方氏一抬眼,瞧見流霞,心思一轉,道:「流霞如今身份不同,可別餓著了,去廚下吃罷。」

  楊氏沒出聲,流霞哪裡敢,直道自己不餓,朝後退了退。方氏好心無人領情,有些氣惱,再一轉頭,瞧見青苗,便帶了些火氣道:「流霞都收房了,仲微媳婦何時與青苗開臉?」

  林依不答,在桌下踢張仲微的腿,張仲微忙出聲道:「嬸娘,我不要通房。」

  方氏臉一沉,道:「這是甚麼話?」

  張仲微把張梁一指,道:「爹不是也沒通房?」

  這話問得好,叫方氏再講不出話來。張梁道:「那是因為冬麥破了像。」

  眾人聽見這話,抬眼去尋,果見丫頭堆裡立著冬麥,臉上有幾處斑斑點點,好似生過癤子後留下的疤痕,不禁暗歎一聲「可惜了」。

  張梁那句話,叫方氏窩火,但也讓她有了勸張仲微收通房的由頭,緊問不止。張仲微被她嘮叨得沒法,恨不得將耳朵捂起,好容易熬到吃完飯,一句閒話也不肯敘,飛也似的逃了出去。林依瞄到方氏眼神望向了自己,馬上也起身,推說吃飽了,疾步回房,大呼「好險,差點被嬸娘逮到。」

  張仲微一想到晚上還要去那邊吃飯,愁眉苦臉道:「娘子,我再去賣半日酸文,咱們晚上自己開火,如何?」

  林依心道,方氏再怎樣勸說,也是外人,只要他們兩口兒守得住,並無妨礙,於是道:「你只埋頭吃飯,當沒聽見,老人家絮叨幾句,值個甚麼?」

  張仲微只好道:「也罷,我當娛親了。」就算不開火,錢還是要掙的。他略歇了會子,又抱著筆墨紙硯出門去了。青苗到二房廚房吃過飯回來,問林依道:「二少夫人,你不是最熱衷賺錢的,怎不見動靜?」

  林依道:「還不知二少爺的差遣在哪裡呢,且再等等。」

  青苗抱怨道:「城裡閒得慌。」

  林依奇道:「你不是要賣姜辣蘿蔔,哪裡閒了?」

  青苗道:「姜辣蘿蔔做起來簡單,頂多一個時辰便得,我晚上賣,白日裡卻是無事做。」

  林依看了看裡外兩間小屋,傢俱甚少,打掃起來也花費不了多少時間,確是無事可做,只好道:「且再忍耐幾天,待雅州來信,把官司解決,咱們再作打算。」

  青苗這才記起張棟是有官司在身的,撇了撇嘴,道:「都是大老爺要充好人,帶甚麼洪寒梅上船,不然甚麼事也沒得。」

  林依道:「事已至此,別抱怨了,你去隔壁瞧瞧大老爺在不在?」

  青苗領命,到隔壁窗前瞧過,回報道:「大老爺與流霞都不在,只大夫人在念佛。」

  林依便起身,到楊氏房中去,陪她講了半日閒話,議定明日回楊氏娘家。無事做,極難熬,好容易半日光陰過去,又到飯時,二人候得張仲微回來,楊氏問道:「二郎去做甚麼了?」

  林依擔心張仲微講實情,搶著答道:「他去年來東京趕考時,結識幾個朋友,因此去拜訪一番。」

  既是拜訪友人,為何沒吃了飯再回,楊氏有所懷疑,但沒再問,命流霞喚來張棟,一同朝二房去。

  二房一家人見他們又來,登時傻了眼,李舒顧著面子,隱忍不發;方氏想趕人,又擔心張仲微沒飯吃,只得拿眼瞪張棟與楊氏;只有張梁依舊熱情,招呼他們入座,吩咐李舒另炒幾個好菜來。

  張伯臨瞧出李舒臉色不好看,他同方氏一樣,也顧惜張仲微,便在桌下將李舒的手輕輕一握,低聲道:「娘子,賣我個面子。」 

  李舒最愛張伯臨的溫柔,當即就心軟了,轉頭命甄嬸去廚下吩咐。甄嬸是個老人精,瞧出二房一家子,大都是衝著張仲微面子,因此兩葷兩素端上來,葷菜全擺在張仲微面前,張棟與楊氏跟前,只有兩盤青菜。

  楊氏倒還罷了,張棟卻是最愛吃肉,一見甄嬸如此行事,就生起氣來,卻無奈她是李舒奶娘,發作不得,一頓飯吃得十分窩火。

  方氏照例與張仲微嘮叨收通房一事,不厭其煩,張仲微一面恩恩啊啊,一面扒飯,始終沒句囫圇話,方氏也只能乾著急。

  幾人吃完,告辭回家,張棟還在路上就發起脾氣來,大罵二房的下人不長眼,欺人太甚。另幾人問他為甚麼生氣,他又不好意思說是為了兩盤子肉,只得住了嘴,氣哼哼地朝流霞房裡去了。

  林依瞧出楊氏臉上黯然神情,先將她送回去,陪著坐了一時,再才回自己房裡。張仲微已將下午掙得的錢攤在了桌上,只等著她回來就獻寶。林依數了數,笑道:「不錯,比上午還強些。」    

  張仲微道:「娘子,你別急,我現下雖無差遣,卻有官,乃大理評事,雖然只是九品,好歹有些俸祿。」

  林依不大懂,問了問,還是雲裡霧裡,只大概明白,北宋官員官銜是虛的,差遣才是實際職務。張仲微見她還是一臉迷茫,遂簡明扼要道:「我現在是大理評事,領一份俸祿,待得有了差遣,還可另領一份。」

  這樣講,林依立時就明白了,歡喜道:「原來做官的待遇如此優厚,怪不得人人都削尖了腦袋要趕考。」

  張仲微暗自歎氣,九品小官,能有多少俸祿,在這高物價的東京,能餬口就不錯了。他見林依高興,不忍掃興,便只在心裡想了想,沒講出來。

  第二日,林依依舊當一甩手掌櫃,大房一家人沒得早飯吃,有昨日先例在前,今日張棟沒再抱怨林依,帶上全家老小,直奔方氏房中。二房幾人正在喝粥,見大房一群人衝進來,嚇了一跳。張梁頗有家族責任感,二話沒說,吩咐李舒添碗添筷子,方氏卻不高興了,只拉了張仲微坐下,向其他人道:「咱們家也窮,哪經得住你們天天來吃。」

  有方氏發話,李舒便坐著不動,張梁不滿道:「誰家沒個難處,在鄉下時,就是鄰居落難,也要幫一把的,何況是我親大哥。」

  方氏根本不理他,吩咐楊嬸道:「與二少爺盛碗粥來。」

  張棟與楊氏,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十分尷尬,張梁認定方氏跌了他面子,將筷子一摔,怒道:「誰人當家?」

  李舒見公爹發脾氣,便要妥協,正欲轉頭吩咐甄嬸,方氏喝道:「挺著肚子還磨蹭甚麼,趕緊吃完了回房安胎。」

  李舒樂得有方氏在前擋著,忙扶著腰站起來道:「媳婦身子不適,先回房了。」

  方氏爽快點了點頭,甄嬸便將李舒那份早飯用個托盤裝了,與一群丫頭婆子,簇擁著李舒離去。

  楊氏哪受過這樣的待遇,臊得臉通紅,轉身就走,張梁卻叫住她,道:「大嫂,是我治家不力,這裡與你賠罪。」說著躬下身去,作了個揖。

  楊氏不好再走,只好停住,張梁親自搬來凳子,道:「大哥大嫂放心,只要有兄弟一口,就斷不會少了你們的。」

  張棟與楊氏聽了這話,倒有幾分感動,就將方纔的不快暫時忘卻,帶著林依朝凳子上坐了。

  張梁吩咐楊嬸道:「取乾淨碗筷來,與大老爺、大夫人與二少夫人盛粥。」

  楊嬸不敢去,只拿眼瞧方氏,方氏卻不知哪裡想轉過來,大方道:「你與任嬸一道去,連鍋端來。」

  林依見方氏轉變如此之快,心知有蹊蹺,不過她本就抱著看戲的態度,巴不得張棟多吃些苦頭,好安份幾日,於是只將疑惑壓在心裡,冷眼旁觀。

第一百二十七章  張棟受氣

    沒過一會兒,楊嬸與任嬸將一隻鍋了端上來,偷瞄一眼,暗暗笑了,那鍋裡幾欲見底,僅有淺淺一層薄粥。楊嬸與林依最熟,有意偏她,便叫任嬸與張棟夫妻盛,自己則另取了一隻碗,快手快腳裝滿,送到林依面前。

    任嬸不及楊嬸手腳快,落在了後頭,只舀得半碗粥,她把碗放到張棟面前,為難道:「粥沒了。」張梁探頭瞧了瞧,見任嬸沒說謊,便道:「去再煮一鍋來。」任嬸應了,出去轉了一圈又回來,回道:「二老爺,米缸空了。」

    張梁不耐煩道:「既是米缸空了,就找大少夫人拿錢去買。」

    張梁猛然提到李舒,任嬸不知如何應對,與方氏對了對眼神,也沒對出個所以然來,只好硬著頭皮,真去尋李舒。李舒聽過任
嬸所述,為難起來。依她自己的意思,自然是要配合方氏,但張棟從未刁難過她,不好不給面子。

    甄嬸獻策道:「大少夫人,二少夫人在鄉下賺了那麼些錢,怎會才來東京兩三天就花光了,依我看,定是使的一計,大少夫人何不向她學起來,也謊稱沒錢?」

    李舒後悔道:「我沒二少夫人腦子活,未把此計用在前頭,落後一步,可就不好使了。」

    甄嬸不明白,問道:「怎麼就不好使了?」

    李舒道:「如今兩家都指望著我,若我哭窮,咱們喝西北風去?」甄嬸道:「大少夫人心軟。」李舒笑道:「不心軟,既然這是二少夫人用的計,我自當配合一次。」說完丟了幾個錢與任嬸,吩咐道:「去米鋪將最次等的米買幾把,熬一鍋米湯,端去桌上。」任嬸領命,自去辦理。甄嬸向李舒道:「只怕米湯他們也願意頓頓都來喝。」李舒笑了,道:「往後咱們提前一個時辰開飯。」甄嬸搖頭稱不妥,道:「依著二老爺的性子,只要大房登門,他就要管飯,哪怕吃過,也要重新煮一鍋來。」

    李舒想了想,道:「待會兒我與大少爺講,叫他往後一吃完飯,就拉二老爺出門去逛,不讓二老爺與大老爺碰面。」甄嬸笑贊此乃妙計,又親自走去廚下,指點買米回來的任嬸,朝鍋裡多加兩瓢水。張棟就著鹹菜,吃了那半碗粥,仍舊餓得前胸貼後背,候了好半天,終於等到上飯,正歡歡喜喜要舉筷,卻發現那碗裡盛的,不是稀粥,而是米湯。他將筷子放下,偏頭看張梁,張梁立刻責問任嬸:「怎地是米湯?」

    任嬸扯謊的本事極高,張口就來:「大少夫人手頭的銅錢不多,銀子又來不及去兌換,因此只買得這些米,二老爺見諒則個。」這話合情合理,張梁就信了,與張棟道歉道:「大哥將就一頓,下頓補上。」張梁態度不錯,張棟只好罷了,舉了筷了,接著吃飯。不料在甄嬸的指導下,任嬸熬米湯的技術著實不錯,任張棟在碗裡攪了好幾下,也不發現一粒米,筷子派不上用場,他只得直接端碗,勉強喝了幾口,忍著氣拂袖離去。

    楊氏早就想走,見狀連忙講了幾句道謝的話,跟著去了。張仲微也想走,方氏卻將他按下,道:「既到了我這裡,飯自然是管飽的。」說著朝楊嬸招了招手,楊嬸風一般出去,轉眼就跟變魔術似的,又端了一隻鍋子上來,裡頭盛著熱騰騰的大米粥。

    張梁看得一愣一愣,直到方氏親手與張仲微盛了一滿碗,勸他放開肚子吃時,才回過神來,氣道:「你哄我?」

    方氏朝兩旁看看,親兒,陪房都在,若張梁動手,必有人攔,便放心大膽回道:「瞞的就是你,如何?」

    張梁一拍桌子,站起身來,怒道:「他是我大哥!」

    方氏不慌不忙道:「早分家了,來一回兩回是客,回數多了,誰人招架得了?」

    張梁與她根本講不通道理,彎腰棟了個凳子,就欲砸過去,不料今日任嬸楊嬸全站在方氏那邊,一個上前攔,一個就趁機奪了凳子,口中叫著:「二老爺息怒,二老爺仔細手疼。」

    張梁氣得在原地轉了幾圈,愣是沒尋著傢伙,倒把自己轉得暈頭轉向,只得狠罵了方氏幾句,連飯也不吃了,忿忿離去。

    方氏才不把他的叫罵當回事,照常吃飯,連胃口都不曾影響。林依已吃了一碗粥,又看完了戲,便準備離去,不料方氏卻叫楊嬸又與她盛了一碗,道:「你是聰敏人,嫁妝錢就該藏著,別拿出來與他們用。」

    林依驚訝,方氏怎這般肯定她還有嫁妝錢?仔細一想,明白過來。那時養鵝,方氏是入過股的,自然猜得出她有幾分家底,不過她不願承認,只道:「確是沒錢了,臨行前替爹娘還了一筆債,就已將嫁妝錢花得差不多了。」

    方氏叫道:「這錢得叫他們還,若你沒本事要回來,我去。」

    張仲微生怕她上門去鬧,忙道:「爹娘要還的,只是現下無錢而已。」

    林依巴不得方氏去尋張棟鬧將一場,見張仲微攪局,很是掃興,在桌下踢了他好幾腳。

    方氏點著頭,道:「也是,他們無錢,去了也是白去,待得你爹重新做官,可得來知會一聲,我那時再去向他討要。」

    張仲微才吃了林依幾腳,摸不準她到底是甚麼意思,不敢再隨便答方氏的話,只好支支吾吾了幾句,低頭喝粥。

    林依夫妻倆吃完飯,真心與方氏道過謝,告辭回房。張仲微猶豫道:「爹娘只怕還餓著,咱們買些吃食送過去罷?」

    林依漫不經心問道:「你有錢嗎?」

    張仲微看了看錢匣子,道:「我下午不是才掙了一百來文。」

    林依語氣十分乾脆:「那是我 的。」說完又補了一句:「男人養家天經地義,要不孝,也是男人的不孝。與女人不相干。」她先將張仲微唬住,接著又寬他的心,道:「我是刀子嘴豆腐心,哪能真把娘餓著,待會兒陪她回娘家,路上與她買兩個包子吃,如何?」

作者: plsboy    時間: 2014-9-8 01:37

第一百二十八章  方氏送飯

  林依故意忽略了張棟,但張仲微心想,楊氏回娘家,張棟自然是會陪著的,林依斷沒有只與楊氏買包子,不給張棟吃的道理,於是放下心來,道:「包子錢也記在我頭上,改日賣了酸文還你。」

  林依笑道:「使得。」

  過了一時,流霞來敲門,稱楊氏準備出發。林依夫妻倆忙收拾了一番,出來鎖門。到得隔壁屋裡,卻發現張棟不在,便問:「爹不一起去?」

  張棟自裡間踱出來,道:「二郎,咱們今日去審官東院瞧瞧。」

  這話一聽就是借口,閒了這幾日,都沒去問差遣,怎麼楊氏一要回娘家,他就想起來了?張仲微扭頭看楊氏,楊氏卻並無異議,道:「二郎,你就留下陪你爹罷。」

  林依暗自奇怪,張棟不陪著楊氏一齊回娘家,應是有失臉面的事罷。楊氏怎這般輕易就同意了,難道這其中有甚麼緣故?

  楊氏瞧出林依驚訝,待得出了門,悄聲道:「我那位繼母,與你爹有些過節。」

  林依瞭然,「大概是楊氏繼母難相處,不免有些緊張。楊氏安慰她道:「你為人硬氣,我繼母一定喜歡,莫要擔心。」

  喜歡硬氣的人?這倒與楊氏的性子有幾分相像,或者說,是楊氏學了她繼母?林依心中隨意猜測,又問了些事體,得知楊氏繼母姓牛,人稱牛夫人,年紀與楊氏相仿,目前最恨的人是張棟,最恨的事是兒子楊升逛伎館。

  林依想了想,還是忍不住好奇,小心翼翼問道:「娘,外祖母為何會恨上爹?」

  楊氏支支吾吾不肯講,林依猜想大概是甚麼見不得人的事,便不再提。平日出門,都有林依出錢雇轎子,如今她要裝窮,兩人便只能全仗一雙腳,林依在鄉間,再苦再累的活兒都做過,走幾步路,不在話下,但楊氏從未受過這份累,路還未走到一半,就已走不動了,全仗流霞扶著。

  林依瞧在眼裡,很過意不去,又念及楊氏待她不錯,便欲掏錢雇轎子,不料一摸荷包,發現這兩日裝窮裝慣了,竟忘了帶錢。回頭問青苗,也是沒帶,於是只好扶楊氏到路邊歇了會子,又繼續趕路。

  她們到得牛夫人家時,楊氏已是大汗淋漓,勉強與牛夫人行過禮,介紹完林依,就再也沒有力氣。流霞趕忙扶她到椅子上坐了,接過小丫頭端上的茶,餵她喝了幾口。

  林依一面與楊氏撫胸順氣,一面偷眼打量牛夫人,只見她頭梳高髻,前插六對金釵,後插大象牙梳,上著小袖對襟旋襖,下系長裙,那料子,印染花紋繁複,一瞧便知是好的,但林依從未見過,叫不上名字來。她瞧過牛夫人的裝扮,再看自己與楊氏,立時覺得低了一檔,顯見得是才從鄉下來的。

  林依打量牛夫人,牛夫人也在打量她們,看了一時,問楊氏道:「你們不是住在朱雀門麼,離我這裡又不遠,怎累得氣喘吁吁?」

  楊氏答道:「咱們走來的。」

  牛夫人驚訝道:「怎麼不坐轎子?」

  楊氏回道:「我們才回京,官人還未領到差遣,手頭有些緊,因此沒雇轎子。」

  牛夫人面現輕視之色,將楊氏身上的衣裳指了指,又問:「這還是你離京前,我送你的衣裳罷?」

  楊氏點了點頭,沒作聲。

  牛夫人命丫頭端上楊氏送的禮,翻揀兩下,嗤道:「你何時見我用過這些粗劣玩意?」

  楊氏面紅耳赤,忍不住要回嘴,牛夫人卻起身朝簾子後面走,揮著手帕子道:「趕緊家去罷,等你家張棟有了出息,再來看我,不然我嫌丟人。」

  楊氏與林依,椅子還沒坐熱,就被趕了出來,站在大門口好不尷尬。林依正想著,要不要雇個轎子,待得到家再付錢,就見那日見過的楊升從牆邊繞了出來。楊升走到她們跟前,將一樣物事塞進楊氏手裡,道:「娘只是氣姐夫,並不是針對姐姐,你別往心裡去。」

  楊氏低頭一看,原來是一支金簪,連忙遞回去,道:「你又偷她的首飾,小心的挨板子。」

  楊升滿不在乎道:「怕甚麼,娘的首飾多得很,少上一兩樣,她根本發覺不了。」

  楊氏還是不肯接,擺手叫他回去,拉了林依就走,楊升只好將金簪收起,另掏出一把銅錢,替她們雇了一頂能坐兩人的轎子,道:「姐姐慢走,改日我再去看你。」

  楊氏感激點頭,攜了林依的手登轎,吩咐轎夫朝朱雀門東壁去。林依坐在轎子上,暗道,原來楊氏繼母這樣厲害,怪不得張棟不一起來,想來不是不與楊氏面子,而是因為怕了牛夫人。

  楊氏累得林依跟著一起受氣,過意不去,便與她講些當年的恩怨,作為解釋,原來當初楊氏出嫁時,牛夫人親自挑了幾個丫頭與她作陪嫁,但張棟卻嫌樣貌太醜,成親沒幾日,就趁楊氏不在家,喚了個牙儈來,一舉全賣了。那幾個丫頭本就不甚貼心,因此楊氏對他這舉動,並無多話,但牛夫人卻覺得張棟拂了她的顏面,一直生氣這許多年。

  林依覺得都是些小事,不明白他們為何就此把關係鬧僵,心道,這大概就是親娘與後母的區別罷。

  二人到家,張仲微接著,奇道:「你們怎麼回來這樣早?」

  林依與他丟了個眼色,示意他莫要講話,張仲微只好閉了嘴,落後楊氏兩步,悄聲問道:「外祖母沒留你們吃飯?」

  林依將她們才進門就被趕一事講了,道:「你運氣好,不曾跟去,那位外祖母,嫌棄咱們家窮,竟是不拿正眼看我們哩。」

  說話間進了屋,張棟正在與楊氏感慨:「到底不是你親娘,見咱們家揭不開鍋,也不說接濟接濟。」

  楊氏沒好氣道:「要不是你賣了她送的丫頭,她也不會沒個好聲氣。」

  林依眼瞅著二老要吵起來,忙拉著張仲微匆匆行過禮,躲回自己房裡。張仲微道:「今日陪著爹,不曾去賣酸文。」又問:「你可曾買包子與娘吃?」

  林依道:「別提了,我只記得要裝窮,忘了帶錢,別說包子,連轎子也沒法雇,可把娘給累壞了。還好回來時那位小舅舅替我們叫了頂轎子,不然還要讓娘累一回。」

  張仲微自責道:「都怪我忘了提醒你。」說著向林依討錢,要去給楊氏買包子。林依道:「娘只怕已被牛夫人氣飽了,你先去問問,若是她要吃,再去買。」

  張仲微到隔壁一問,果然楊氏已稱頭疼,在裡間躺下了,不過張棟聽說有包子吃,興趣很大,連稱自己愛吃羊肉餡的。張仲微回轉,將情形講與林依聽,林依自黃銅小罐裡摸出兩個銅板,丟與他道:「只有這些,買個酸餡包子與他送去。」

  酸餡包子即素餡包子,張仲微猶豫道:「爹只愛吃肉。」

  林依馬上將遞出的兩文錢又收了回去,道:「那只能罷了。」

  張仲微頓了頓腳,重回隔壁,與張棟道:「爹,我們僅剩兩文錢,只夠買個酸餡包子,你若是要吃,我現在就去買。」

  張棟氣得直捶椅子,罵道:「虧你還是個男人,竟當不了媳婦的家。」

  張仲微自覺無力養家,已是羞愧,任由他罵,就是不肯答應去翻林依的嫁妝箱子。張棟早上只吃了半碗粥並幾口米湯,罵了沒幾句,就累了,靠在椅子上喘了會兒氣,吩咐道:「去你叔叔家瞧瞧,問一問何時開飯?」

  張仲微退出來,到二房那邊去問,卻得知他們早已吃過,連鍋都刷乾淨了。他回來向張棟如實稟報,張棟不相信,道:「這才甚麼時辰,都吃過了?」他又遣流霞去探,得來的消息卻是一樣,只好親自起身,欲尋張梁問個明白,不料二房下人卻告訴他道,張梁由張伯臨陪著,上街消食去了。

  張棟尋不到張梁,在二房就再無講得上話的人,只好灰溜溜回來,坐在廳裡發脾氣。楊氏本就心情不好,聽見他在廳裡吵鬧,便走出來責備,兩口子吵起架來。

  張仲微忙奔回自己房裡叫林依:「娘子,爹娘吵嘴,你快去勸勸。」

  林依道:「一邊是爹,一邊是娘,你叫我幫著哪個?」

  張仲微心想也是,便不再出去,只走到門口留意動靜。

  方氏自屋間夾道穿過來,見張仲微站在門口,忙把他朝屋裡推,將一隻食盒放到桌上,道:「我擔心你現任爹娘瞧見,特意沒從他們門口過,繞了個圈子過來的。」

  她打開食盒,側耳聽了一時,道:「他們在吵架?那正好,你趕緊吃,免得他們闖來瞧見。」

  食盒是雙層,上面一碟旋炙豬皮肉,一碟醋溜白菘,下面一碟煎夾子,並一大碗粳米飯。方氏將飯菜擺好,招呼張仲微來吃,張仲微見只有一碗飯,看了看林依,沒動筷子,向方氏道:「這一大碗飯,我可吃不完,叫青苗再拿副碗筷來,我與娘子分一半。」

第一百二十九章  初見成效

  林依只要不負擔全家人的開銷,多的是錢去吃香喝辣,因此忙道:「我不餓,官人自己吃罷。」

  方氏坐在一旁,絲毫沒有叫林依另拿一副碗筷的意思,張仲微只好獨自把飯吃完。方氏將碗盤收拾進食盒,自屋旁過意回去了。

  張仲微愧疚道:「娘子你還餓著……」

  在鄉下時,方氏得林依的好處不少,豬圈鵝群都發得過股份,如今卻連一碗飯也不肯與林依吃,難免令林依生氣,恨恨道:「我自有錢,不稀罕。」

  她走到後窗前,招手叫青苗進來,抓了一大把錢與她,吩咐道:「去隔壁街的酒樓,端幾樣好菜來,記得討個食盒,別讓鄰居瞧見。」

  青苗自然明白這鄰居所指何人,袖著錢,到酒樓點了兩葷一素三道菜,討了個食盒裝著,繞了一截路,從巷子另一頭回家。林依打開食盒,一盤盤兔、一碗群仙羹、一盤東風菜,還有一大碗米色潤澤的撈干飯。青苗稱,據酒樓小二介紹,此乃廣東運來的齊眉稻米,很是精貴,外面一般買不到的。

  林依命青苗取來兩副碗筷子,也不會甚麼主僕,一同坐下吃起來。青苗吃了兩口,發現張仲微不在,問道:「二少爺呢?」

  林依道:「出門賣酸文去了。」

  青苗笑道:「二少夫人裝窮,還是有成效,不然二少爺哪曉得要賺錢養家。」

  林依含笑點頭,心道,男人天生需要調教,如今這成績,還算不錯。

  兩人吃完飯,林依收拾碗筷,青苗卻歸還食具。她們這裡吃飽了,張棟卻還餓著肚子,飢腸轆轆,著實難熬。好容易挨到晚飯時分,遣流霞去二房一打聽,得知他們又提前開飯了。氣得他在屋內轉了好幾個圈,最終還是抵不過飢餓,走進裡間與 楊氏商量道:「夫人,咱們把暫時穿不著的衣裳當兩件,買菜買米來做晚飯,可使得?」

  楊氏沒想到張棟也有操心家事的一天,十分驚喜,便依他所言,將熱天穿的紗衫翻了一件出來,又把張棟的葛袍尋了一件,叫流霞拿去質鋪當。那兩件衣裳雖然舊了,但料子是好的,流霞去走了一趟,換回足陌一貫錢,整一千文,她將沉甸甸的錢袋子擱到桌上,再把當票遞與楊氏,喜滋滋道:「沒想到兩件衣裳當回這許多錢,能撐好幾天了。」

  楊氏卻道:「那兩件衣裳,買來時都是花了好幾貫,卻一共只當了一千文,少了。」

  流霞邀功不成,黯然退至一旁。張梁餓極,連聲催她去買菜下廚,楊氏開了布袋子,抽出串錢的繩子,仔細數出五十文,想了想,又收回十文,交與流霞道:「去菜市買幾樣最便宜的菜蔬。」

  張棟不滿道:「我餓了一整天了,該割一刀肉。」

  楊氏道:「尋常做工的人家,每天也要吃掉一百文,這貫錢能頂幾天?若不省著些花,接下來就該當你的見客衣裳了。」

  張棟這兩日連番落敗,消磨許多鬥志,加上又餓著,有氣無力,只得依了楊氏,晚上吃素。

  流霞趕到菜市,把白菘蘿蔔等物稱了幾斤,待得拎回家,又去尋青苗,叫她幫著一起做飯。青苗人在林依房裡,自後窗探出頭去,好奇問道:「誰買的菜?」

  流霞答道:「大夫人當了兩件衣裳,換得的錢。」

  林依在房內聽見,很有幾分欣慰,這菜錢雖然不是張棟掙錢的,但他總算不再只指望別人,當屬一大進步。

  青苗得了林依允許,走去灶前,同流霞一起做晚飯。

  張仲微賣完酸文回來,見到這情形,驚訝道:「娘子,你買的菜?」

  林依搖頭,笑道:「爹娘買的,咱們晚上有飯吃。」

  兩人都十分高興,相視而笑。過了會子,晚飯得,一家子終於圍坐在一起,吃了頓安穩飯。楊氏想到再不用瞧方氏臉色,面兒上一直有笑意,不住地勸林依多吃些。唯有張棟,沒吃到肉,不大高興,不過他餓得狠了,再不愛吃素,也扒了三大碗飯,直到開始打飽嗝,才擱了筷子。

  飯畢,張仲微陪張棟出門消食,楊氏與林依坐著喫茶,道:「媳婦,我這裡有了些錢,後面幾日咱們都在家裡吃。」

  林依應了,建議道:「娘叫流霞黃昏時去買菜,便宜不少。」

  楊氏忙讓流霞記下,又與她商量過明日的菜色,這才叫她回去。

  有了那一貫錢,暫時不愁生計,林依保住了嫁妝錢,心情極佳,又有張仲微賣酸文,青苗賣蘿蔔,每日總有兩、三百文的進賬,讓她感到前景一片光明。

  一晃小半個月過去,她日子越過越如意,張棟卻迎來了煩心事——雅州信至,李簡夫在信中稱,只要張仲微上奏折,洪員外就撤訴,反言之,即張仲微不上奏折,這官司就要打到底。

  事關張仲微,但官司卻是張棟惹出來的。連都開始抱怨他當初多管閒事,張仲微認為,反正家裡有張棟頂著,他也做不了主,乾脆不聞不問,任由張棟一人去操心。張棟只好獨自出馬,成日穿梭於昔日同僚家中,那些官場的大人們,見他求助,個個都稱願意幫忙,但就是不見厚禮不落實。張棟沒錢,只能無功折返,愁得兩鬢泛白。

  這日,林依在燈下縫補一件衣裳,見張仲微撐著下巴,默默坐在窗前,遂問道:「仲微,想甚麼呢?」

  張仲微眼中流露出羨慕神色,道:「哥哥已得了祥符縣縣丞的職務,過不了幾日,就要動身去任上了。」

  林依好奇問道:「主薄是幾品?」

  張仲微答道:「祥符乃是京畿縣,京畿縣丞是從八品。」

  縣丞在一縣之中,地位僅次於知縣,手中握有實權,更何況是離開封府距離如此之近的祥符縣,張伯臨在李簡夫護佑下,想來是前途無量了,難怪張仲微羨慕。林依只能安慰他道:爹為官多年,應是有辦法的,實在不行,叫他吃官司,你自去甚麼審官東院領差遣,若是需要打點,只管與我講。

  張仲微苦笑道:「咱們是一家人,怎能如此行事。」

  他雖是反駁,卻無責備之意,林依猜想,也許張仲微對於過繼一事,是有些後悔的罷。

  一晃又是好幾日過去,張棟還是沒想出辦法來,眼見得張伯臨就要赴任,他父子二人卻還沒著落,那頭髮,就愁白了一半。

  張伯臨不日就要去祥符縣,趁著有時間,來邀張仲微吃酒,張仲微請示過林依,隨他一同去了。兄弟倆就近尋了個酒樓坐下,叫了一壺酒,幾碟小菜吃著,張仲微先敬張伯臨道:「恭喜哥哥謀了個好差事。」

  張伯臨在兄弟面前不隱瞞,一仰脖吞吐下杯中酒,道:「哪裡是我謀的,乃是因為岳丈大人顧及你大嫂懷著身孕,不便遠行,這才與我尋了個離東京最近的缺。」

  張仲微道:「既是為了方便照顧大嫂,何不就留在京裡,翰林院編修的差事,你不是能去的麼?」

  張伯臨不屑道:「有名無實的職位,哪比得了京畿縣縣丞。」

  張仲微點頭稱是,與他又碰了幾杯。張仲微問道:「仲微,聽說我岳丈,與伯父兩人槓上了?」

  張仲微歎氣道:「我爹死活不肯讓我上奏折,有官司在身,差遣一事只能拖著,我這不知哪日才能上任呢。」

  張伯臨不大關心張棟,卻憂心兄弟前程,猛吃了幾杯酒,拍著張仲微肩膀道:「你放心,此事包在哥哥身上。」

  張棟都棘手的事,張伯臨能有甚麼法子?李簡夫雖是他岳丈,可又不會聽他的話。

  張仲微只道他是安慰自己,隨口應了一聲,並未放在心上。

  張伯臨卻不是說說而已,酒後分別回家,馬上提筆,與李簡夫寫信,信中只講了一件事,稱他要休掉李舒,至於理由,是一片空白,留待李簡夫自己去想。他寫完信,封好封茼,命一家丁雇一匹快馬,以最快的速度送去雅州。

  李舒從未見過張伯臨主動與她爹寫信,玩笑道:「你這個女婿,也真夠實務,差事定了,才肯賞臉與我爹寄信。」

  她玩笑,張伯臨也玩笑:「是,我嫌這差事不夠好,請岳丈與我換一個,若是不肯,就把你休了。」

  李舒自然聽出這是假話,輕輕捶了他一拳,笑罵:「你敢。」

  她沒把張伯臨的話往心裡去,不料過了十數日,李夫人的加急信至,問她與張伯臨鬧了甚麼矛盾,竟讓他起了休妻之心。李舒大吃一驚,忙去問張伯臨,張伯臨卻道:「男人間的事,與你不相干。」

  李舒心下奇怪,抖著李夫人的信道:「那我娘的信,該如何回?」

  張伯臨想了想,還是將事情托盤而出,誠懇道:「我兄弟倆,承蒙岳丈關照,但人各有志,又何必強求?」

  李舒理解他們的兄弟情,卻又十分委屈,落淚道:「若我爹不答應,你就真要把我休了?」

作者: plsboy    時間: 2014-9-8 01:37

第一百三十章  太守撤訴

  李舒懷著孩子,張伯臨不願叫她傷神,好生撫慰道:「你既孝順,又賢惠,還為我們張家懷著子嗣,我哪裡捨得休了你,實在是為兄弟憂心,才出此下策。」

  這話暖人心,李舒止了淚,勾起嘴角,道:「你們倒是兄弟情深。」

  張伯臨摟了她道:「仲微若過得不好,我這做大哥的,怎能安心赴任。你是大嫂,也當為他想想。」

  若張伯臨逼著李舒,她或許會賭氣,甩手不理,但如此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她無法拒絕,當即鋪紙提筆,與李夫人寫信,央她勸一勸李簡夫,放過張仲微。

  張伯臨在旁指點,教她將休妻一事寫得嚴重些,好讓李夫人著急。李舒嗔怪,張伯臨拱手道:「待得事成,我再向岳母賠禮。」

  李舒拗不過他,只得將自向處境編排一番,又朝信紙上滴了幾點茶水,才叫家丁送出去。

  李夫人接到信,首先留意的是信紙上的斑斑點點,以為李舒是一面落淚一面寫的,大急,逼迫著李簡夫趕緊寫回信,道:「舒兒懷著身子,怎能受此折磨,你趕緊把官司撤了。」

  李簡夫早已收到張伯臨來信,以為他只是嚇唬人,根本沒打算理會,此時聽李夫人講了李舒信中所述,驚道:「張伯臨好大膽子,他真準備休掉我女兒?」

  李夫人曉得李簡夫軟肋所在,不再提李舒所受的苦,只道:「舒兒可是你的嫡長女,若被休回家,你顏面何在?」

  李簡夫又氣又急,大罵:「女婿到底不比兒子,怎樣待他都不是親的,我才與他謀了個好差事,他還不曉得滿足。」

  李夫人催他寫信,將毛筆塞進他手裡,道:「你們官場上的事我不管,但女兒是我生的,我不能不管。」

  李簡夫的手被李夫人捉著,只好坐下寫信,快馬送了出去。

  張棟那邊接到信,展開來看,李簡夫要求張仲微與他各退一步,只要張仲微在朝堂上保持中立,他就讓洪員外撤訴。

  張棟如釋重負,將信遞與張仲微瞧了,道:「喜事,咱們去吃一杯。」

  張仲微滿心都是對 張伯臨的感激,便道:「明兒再陪爹吃酒,我先去向哥哥道謝。」

  張棟不悅道:「他都上任去了,你去哪裡道謝?」

  張仲微道:「祥符縣離東京近,我走著去也花不了半個時辰。」

  張棟覺得張仲微把張伯臨擺在了他前頭,很不高興,沉著個臉,就是不點頭。楊氏毫不客氣道:「大郎是看在二郎的面子上,幫了你一把,照理你也該去向大郎當面道謝,如今二郎要代行,你不感激也就罷了,怎麼還攔著?」

  張棟張口結舌,反駁不出,張仲微見他尷尬,忙道:「爹是長輩,哪有長輩向晚輩道謝的理,我去便得。」

  張棟不好再攔,只好放他去了,又怕自己方纔的態度被張仲微知曉,便裝模作樣道:「二郎到了那邊,代我與大郎道聲謝。」

  張仲微應了,先回到房中,將李簡夫撤官司的好消息告訴林依,林依驚喜道:「大哥好本事,比爹強百倍。」

  張仲微道:「我打算去祥符縣向哥哥當面道謝。」

  林依道:「這是應該的,你準備何時動身?」

  張仲微道:「祥符縣近得很,我即刻出發,晚上就回來了。」

  林依點頭,轉身開了錢匣子,取出幾百錢,裝進錢袋子,遞與他道:「即是道謝,當備幾樣禮去,到了那裡,再請大哥吃幾杯。」

  張仲微讚她想得周到,把錢接了,轉身便走,林依突然想起一事,忙攔住他道:「這事兒定然不是大哥一人的功勞,李太守看的是 大嫂的面子,咱們先去街上備禮,待我謝過大嫂,問她可有話可捎帶,你再去祥符縣不遲。」

  張仲微連稱有理,同她一起上街備禮,成匹的面他們買不起,便將小兒成衣買了幾件,又照著張伯臨的喜好,買了幾樣拿得出手的禮,再一齊回家,張仲微留在屋裡候消息,林依去見李舒。

  到得李舒房內,李舒起身相迎,林依忙按她坐下,道:「大嫂身子沉重,何須多禮。」

  李舒歉然:「因我父親的緣故,耽誤了二郎的差遣,實在過意不去。」

  林依笑道:「男人家的事,我不懂,只曉得我們大老爺能脫了官司,是大嫂的功勞。」她將小兒衣裳遞上,道:「我瞧這布料還算軟和,與我侄子買了兩件,大嫂湊合著使罷。」

  李舒撫著肚子,笑道:「你想得周到,他還未出世,就先把小衣裳備好了。」

  甄嬸在一旁道:「這些物事,自然是事先準備好,二少夫人細心。」

  李舒謝過林依,命小丫頭將衣裳收起。林依問道:「仲微要去祥符縣,大嫂可有話要與大哥捎帶。」

  李舒笑著搖頭,道:「這樣的近,家丁丫頭一日幾趟地來回跑,早就把話傳盡了。」

  林依聞言,便要起身去知會張仲微,李舒卻道:「叫小丫頭去,弟妹陪我坐會子。」

  她既開了口,林依自然要陪,重新坐下,一面喫茶,一面問道:「既然祥符縣這樣的近,大嫂坐個轎子就去了,為何不與大哥一同搬去?」

  李舒道:「那邊房子還未尋著好的,因此耽誤了,再說就算過去,也是一大家子一起去,同住在這裡有甚麼分別?」

  錦書與青蓮兩個通房,是跟著張伯臨去了的,李舒口中的一大家子,指的應是方氏老兩口。屋裡沒得外人,林依便笑道:「大嫂想單門獨戶,怕是實現不了了,叔叔與嬸娘,如今只得大哥一個兒子,若你去祥符縣,他們必定是要跟去的。」

  李舒道:「可不是,我比不得你命好,照著他們官場的規矩,父子二人不可在同一地做官,你是注定要小兩口單獨過日子的,好不快活。」

  這規矩,林依乃是頭一回聽說,不禁又驚又喜,但不敢將情緒太過外露,免得更引李舒不快。

  李舒歎道:「我本想讓你幫我出出主意,不料你也說沒法子。」

 林依暗道,若真不願與公婆住在一起,當初就不該把張梁與方氏帶進城來,如今才考慮這問題,遲了。她見李舒悶悶不樂,不好講些打擊她的話,便搜尋出一個法子來,道:「大嫂可想過與叔叔、嬸娘尋些事做?」

  李舒好奇問道:「他們能做甚麼?」

  林依一面想,一面道:「叔叔是讀過書的,可與他開個館教書,至於嬸娘,與她在郊區買一塊地,或在城裡開個鋪子,隨她怎麼折騰。」

  李舒還在思索,甄嬸先拍手笑道:「二少夫人果然腦子活絡,他們都有了正經事做,自然騰不出時間來煩擾大少夫人。」

  李舒想轉過來,亦笑道:「這主意極妙,不但讓他們有事做,說不準多少還能賺幾個回來,不再需要我的嫁妝錢養活。」她一時間心情大好,不顧林依相攔,執意起身謝她,又叫甄嬸取出一匹上好布料,讓林依拿回去做衣裳。

  林依推脫不過,只好收下,玩笑道:「我來與大嫂送謝禮,反賺了一筆。」

  李舒笑道:「這叫甚麼話,我這也是謝禮,你若嫌不恭敬,我親自與你送上門去。」

  林依連稱不敢,笑著起身告辭。李舒得了好方法,就開始擔心跟去祥符縣的兩名通房丫頭,急急地催促甄嬸去祥符縣看房子,又吩咐小丫頭們收拾行李。

  林依回到家,還沒歇多久,張仲微就回來了,稱張伯臨剛上任,事務繁忙,根本沒空與他吃酒,因此他只將禮物留下,略坐了坐就回來了。

  林依道:「橫豎離得近,改日再去也是一樣。如今爹的官司已了,你去與他商量商量差遣一事是正經。」

  張仲微連連點頭,喝了幾口水,便朝隔壁去,問張仲微道:「爹,咱們明日去審官東院走一趟。?」

  張棟端著一盞茶,慢慢吃著,道:「照著李太守的意思,是要你不偏不倚。」

  張仲微點頭道:「是,我自當遵守,免得爹又能惹上官司。」

  張棟的臉色,不經意地沉了一沉,道:「既是哪一派都不能投靠,就只有翰林院偏修一職合適。」

  翰林院編修,只有頭甲前三名的考生有資格擔當,是極有榮耀的職務,但張仲微聽張伯臨講過,此職有名無實,不過是做些記錄書寫的清閒活兒,還不如去縣城當個主薄。  

  張仲微對張棟此建議很不滿,但不敢表露,便尋了個借口道:「東京物價貴,翰林院編修的俸祿,養不了家。」

  張棟不悅道:「你才入仕途,毫無資歷,能做甚麼大官?」

  張仲微道:「不敢想高位,只盼能謀個主薄,李太守雖要求我保持中立,卻未限定我不能到地方為官。」

  張棟見他不聽話,很是窩火,心道,過繼的兒子到底靠不住,還沒做官,就開始不服管教,若他日官位高於他,豈不更加囂張?他這樣想著,愈發起了壓過張仲微一頭的心思,發狠道:「你不滿我的安排,想必是另攀了高枝,那還管我叫爹做甚麼,不如拜到別人門下去。」
第一百三十一章  張棟出京

  張仲微見張棟放了狠話,哪還敢辯駁,連忙道:「兒子知錯,一切聽從爹安排。」

  張棟這才緩了神色,道:「翰林院雖清閒,卻是天子近臣,你用心當差,前程指日可待。」

  張仲微諾諾不敢言,默默聽了,行禮辭去。回到房內,林依問結果,張仲微答道:「爹的意思,是讓我進翰林院,做個翰林編修。」

  林依歡喜道:「我聽人講過翰林院,極有身份的地方,爹為你作的好打算。」

  張仲微苦笑道:「翰林編修俸祿微薄,根本養不了家,這倒還是其次——我頭一回入京時,就從歐陽翰林那裡聽到過,如今的翰林院,亦是分作兩派,紛爭不休,而李太守憑著官司在手,只許我中立,到時我一人孤立,又無後台,只怕熬得十數年也出不了頭。」

  洪員外誣陷官司,李簡夫以勢壓人,這些事情剛過去,林依對於張仲微入仕,很有顧慮,此刻聽了這話,愈發忐忑,忍不住勸道:「仲微,要不咱們不做官了,回鄉下做個富家翁,平平安安過一輩子。」

  張仲微只是不想進翰林院而已,並非不願入仕,他對於官場,仍有嚮往,因此輕輕搖了搖頭。

  林依歎道:「既然你想做官,咱們又無後台,那在哪裡都是一樣,就聽從爹的意思,到翰林院去罷。」

  張仲微前後想想,也只能如此,大不了進去後,先明哲保身,再另謀出路。他這裡差遣已定,張棟卻還沒著落,楊氏難免著急,催著他去審東院打聽。張棟前些天已打聽到消息,得知馬知院夫人回了京城,他自己也覺得時候到了,於是就聽了楊氏的話,動身去審官東院,尋到馬知院,問他還有甚麼缺。馬知院與張棟是舊識,常一起吃酒的人,寒暄幾句,得知他來意,爽快道:「河州缺個知州,你看如何?」

  這差事不錯,但河州卻是個窮地方,張棟不太滿意,問道:「沒得別處?咱們多年老友,可別蒙我。」

  更好的缺,自然是有的。但馬知院對張棟的情況一清二楚,曉得他拿不出錢來,便只搖頭。張棟不再多問,另轉了話題,邀他道:「咱們多年未見,且去酒店吃兩杯。」

  馬知院以為張棟是要伺機送禮,便笑了,嘴上卻推辭道:「天色不早,我得回家了。」

  張棟見四下無人,就朝馬知院跟前湊了兩步,神神秘秘道:「正是天黑,才好吃酒。」

  馬知院懼內,唬道:「伎館可不敢去。」

  張棟再三保證,要帶他去的,乃是酒樓,而非伎館,馬知院這才肯了,隨他朝街上去。

  張棟帶馬知院去的,的確是酒店,只不過前頭還有個「庵」字,這庵酒店,外面看起來,與尋常酒店並無不同,只有進到二樓閣兒裡去,將門一關,才能發現其妙處,原來屋裡除了酒桌椅凳,屏風後還暗藏一床。

  馬知院見了閣內陳設,並未發問,張棟也不多加解釋,只叫小二上酒上菜,又喚了兩名伎女陪酒。酒過三巡,張棟尋了個借口離開,只把兩名伎女留在房內。

  他在外候了半個多時辰,才見馬知院一臉心滿意足出來,忙迎上去,扯謊道:「馬知院,方才有你家家丁出來尋你,問到我這裡來了。」

  馬知院大吃一驚,冷汗暗流,心道家中夫人疑心太重,這才出來個把時辰,就尋人來了。他急急忙忙問張棟道:「你怎般作答的?」

  張棟凜然道:「我才去過東院,看見馬知院公務繁忙,抽不開身。」

  馬知院大呼好險,趕忙朝外走,道:「我得趕在家丁前頭回家去,不然可不好說道。」說完又再三叮囑張棟,莫要走漏了消息。

  張棟連聲保證,搶先幾步出去,替他把轎子雇好,送他上轎家去。過了幾日,張棟再去尋馬知院時,雖然還是沒備禮,但仍獲了個好差遣,到衢州知州一職。

  楊氏十分驚訝,問道:「你只不過當了一件衣裳,就得了個好職位,如何辦到的?」

  張棟得意洋洋,卻不肯與她講實情,只道馬知院與他關係好,這才優待於他。楊氏當了真,佩服他好本事,將家中僅剩的幾百文錢拿出來,先請二房一家,後請娘家人,連吃了兩日酒。

  此時二房一家已全搬去了祥符縣,方氏與張棟雖有不愉快在前,但到底是至親,接到消息,還是都趕回東京來,兩房人熱熱鬧鬧聚了一天。

  請楊氏娘家人吃酒這日,牛夫人沒來,不過很給面子,叫楊升帶來一箱子銅錢相賀,解決了他們的路資問題。楊氏頓感關鍵時刻,還是得靠娘家人。張棟感激牛夫人雪中送炭,隔日兩口子便帶了張仲微與林依,去向牛夫人道謝並辭行。

  因張棟重新做了官,牛夫人客氣不少,不但上了茶,還留他們吃飯。席間,楊氏指了張仲微夫妻,向牛夫人道:「娘,你外孫與外孫媳要留在京城,他們才來不久,萬事不懂,還要勞煩你照拂一二。」

  喫茶時,牛夫人已得知張仲微也做了官,因此臉上笑意盈盈,滿口答應,又與楊升道:「都是至親的人,須得多走動,不然生分了。」

  楊升提議道:「姐夫與姐姐馬上要去衢州,何不叫外甥一家搬到咱們家來住?」

  牛夫人連連點頭,與林依道:「你們總共才主僕三人,租個房子好不合算,住到我們家來,方便不說,還能省些賃錢。」

  林依見識過牛夫人厲害的一面,豈敢輕易答應,忙道:「租金已付,此時搬出,只怕更不合算。」

  牛夫人道:「那有何難,轉租出去便得。」

  牛夫人盛情難以拂卻,楊氏又不表態,林依只好講了個活話,道:「爹娘走後,要空出來一間,待得那間房子租出去再說罷。」

  牛夫人見她委婉拒絕,也只得罷了,又道:「我是你外祖母,別跟我客氣,若是缺甚麼,儘管來拿。」

  林依忙應了,舉杯敬她,謝她好意。

  因牛夫人今日積藹,一桌人相談甚歡,張棟幾人盡興而歸。回到家,張棟感歎道:「岳母好幾年不曾正眼看我,今日謀了好職位,終於肯留我們吃飯。」

  楊氏清點著楊升送來的銅錢,道:「繼母送的錢不少,咱們哪裡花得完,與兩個孩子留下一半罷。」

  張棟無錢時,斤斤計較,如今得了肥缺,倒不在乎了,大方道:「你自作主罷。」

  楊氏將錢送到林依房中,叮囑她道:「錢不多,省著些花,若是不夠了,寫信告訴我,我與你送些回來。」

  林依心下感激,把錢推了回去,道:「仲微也有俸祿,不能孝敬你們,已是過意不去,哪還好意思要你們的錢。」

  楊氏執意要給,道:「東京物價貴,你還是留著,再說你替我們還債的錢,說好要還你的,這些還不夠,待得你爹領了俸祿,再補上。」

  林依只得收下,再三謝過楊氏。

  張棟好容易得了好差事,急著要赴任,盡最快的速度辦好一應手續,別過親朋好友,帶著楊氏與I,啟程朝衢州去了。

  張仲微與林依將他們送至城外驛站,方才回轉。林依感歎道:「不久前還是熱熱鬧鬧的一大家子人,轉眼就剩了我們兩個。」

  張仲微道:「為官便是這樣,總湊不到一處。」說完又打趣她道:「你再不必在婆母面前立規矩,我還以為你很高興呢。」

  林依拍了他一下兒,笑道:「我有這樣好的婆母,八輩子修來的福氣,才不怕立規矩。」

  二人說說笑笑,並肩回家。青苗正在收拾空出來的那套房,門口掛了一塊牌子,上頭有歪歪斜斜幾個大字:有房出租。張仲微一看就樂了,笑話青苗道:「你這幾個字,也就我和二少夫人認得,換作別個,以為是鬼畫符。」

  青苗臊紅了臉,將牌子一把扯下,躲進屋裡去了。林依嗔怪張仲微道:「大戶人家的小娘子,會寫字的有幾個,她一個丫頭,能寫成這樣,算不錯了。」

  張仲微叫了聲「糟糕」,道:「我把青苗得罪了,中午吃飯,她不會朝我碗裡多撒一把鹽罷?」

  青苗自窗口探出頭來,啐道:「我才沒那樣小氣。」

  張仲微大笑,回房磨墨,親自寫了一張招租廣告,貼到隔壁門門口。當天晚上,就有人來問價錢,卻是鄰居家的丫頭春妮。春妮進門,與林依行過禮,道:「林夫人,我們夫人想租你隔壁那間屋,不知你要價多少?」

  林依道:「上等房是每間八貫錢租來的,你想必也曉得價錢,那套房共有兩間,我們的租期,還剩大半個月。」

  春妮道:「我這就回去稟報,若是我們夫人同意,就明早過來看房,再商討價錢。」

  林依點頭,叫青苗送她出去。第二日大早,林夫人來了,到空房裡外看過一遍,爽快道:「把牌子摘下罷,我付你整月的房錢。」

作者: plsboy    時間: 2014-9-8 01:38

第一百三十二章  神秘鄰居

  林依當初向林夫人借個碓舀,她都捨不得,今日怎變得大方起來?林依心下奇怪,便問她是自住,還是替別人租的。林夫人指了春妮道:「你家丫頭單獨有間屋,我家丫頭見了眼紅,因此也租一間與她住。」

  林依聞言更加奇怪,林夫人竟肯租一間上等房與丫頭住,真是匪夷所思,不過既是有人送錢,何樂而不為,她回房問過張仲微的意思,出來與林夫人道:「你若租了這套房,中間隔了我們一家,好不方便,不如將我們現住的這間騰出來租給你。」

  林夫人卻擺手道:「不必麻煩,就是這間,很好。」

  她執意如此,林依便不強求,請她進屋,簽訂契約,交付房錢。她等十六貫錢拿到手,還有些不敢置信,進裡間與張仲微道:「實在沒想到,這位林夫人如此乾脆,還白送我們幾天的房錢。」

  張仲微正準備去翰林院,隨口答道:「許是他們家有錢。」

  林依還想與他講講碓舀的事,但見他已出門,只得住了,走到後頭吩咐青苗道:「二少爺今日上任,炒兩個好菜來。」

  楊氏臨走前把了錢,方才又收回十六貫的房租,再加上林依的嫁妝,連青苗都曉得他們如今不愁生計,提著菜籃到菜市割了半斤羊肉,回來做了一鍋油汪汪紅通通的麻辣火鍋。

  中午,張仲微很早就回來了,見到一桌子好菜,難免擔心花費太過。

  林依與他夾了一塊肉,道:「你只管做官,家裡開銷有我呢。」張仲微仍舊不放心,道:「咱們三人,哪怕天天吃素喝粥,一個月下來也得花去三貫錢,再加上房錢,一共要二十多貫,著實不少,還是省著些好。」

  林依寬慰他道:「咱們現在只有三人需要養活,擔心甚麼?別忘了眉州還有我的幾十畝地,每年能賺不少錢呢。」

  青苗在旁插話道:「我如今除了賣姜辣蘿蔔,還添了醬甘露子,每天能賣百來文,雖不夠吃肉,買菜蔬儘夠了。」

  張仲微有些慚愧,誇讚道:「你們都是能幹人,只有我是吃閒飯的。」

  林依笑道:「你如今拿兩份俸祿,可算不得吃閒飯的。」說著又推他:「閒話少說,快與我們講講今日見聞。」

  張仲微苦笑道:「歐陽翰林講得不錯,翰林院果然分作兩派,我夾在中間無人理睬,抄了一上午的書,就回來了。」

  林依奇道:「難道歐陽翰林也不理你?」

  張仲微道:「歐陽翰林已出任開封府尹,再說他與李太守……」

  林依記起,歐陽翰林乃李太守好友,之間必然有千絲萬縷的聯繫。於是另轉了話題,安慰張仲微道:「不求你富貴,但求平安,別去趟渾水。」張仲微點頭,仍有些無精打采,林依笑道:「你如今能養家,就是能耐,為何不高興?」

  張仲微想到自己再不是吃閒飯的,這才稍稍開懷,沖林依一笑,舉筷吃飯。

  飯畢,張仲微歇了會子,仍去翰林院。青苗收拾起碗筷,準備拿去後面清洗,但才出門,就又退了回來,驚訝道:「二少夫人,我瞧見隔壁林夫人,領著個男人進了她才租了房。」

  林依不以為然道:「興許是賈老爺,有甚麼好奇怪。」

  青苗不曾見過賈老爺,便信了林依的話,笑道:「瞧我這一驚一乍。」她端了碗盤重新出門,又朝隔壁瞧了一眼,見門窗都關得緊緊的,暗自奇怪,大白天的,賈老爺與林夫人藏到丫頭房裡頭作甚麼。她洗過碗,將疑惑講與林依聽,林依嗔怪道:「雖是鄰居,又不大熟,管別個作甚麼。」

  青苗得了教訓,吐了吐舌,不敢再提。

  林依翻開賬本,仔細計算她的嫁妝錢,尚有錢銅一千餘貫,加上嫁進張家時瞞報的那些,一共將近三千貫。錢雖不算太少,但經不起坐吃山空,她又開始盤算起賺錢的門道。

  青苗歎道:「要是眉州的錢能運進京來就好了。」

  林依道:「方纔我是安二少爺的心罷了,那些賣糧的鐵錢折算成銅錢,才幾千文,能頂甚麼用,還不如讓三少夫人幫忙,繼續買田。」

  青苗聞言,也犯起愁來,眉頭皺起老高,林依覺著好笑,道:「咱們家又不是揭不開鍋,只不過想求個生財之道罷了,你這般模樣作甚?」

  青苗道:「在鄉下時,處處能生錢,到了城裡,花錢快,賺錢難。」

  林依笑道:「說難也不難,你看對面的賣酒婆婆,一個小酒肆,養活一家人呢。」

  青苗得了提示,歡喜起來,拍著手道:「二少夫人,咱們又不是沒本錢,也盤一個鋪子,開門做生意呀。」

  林依點頭道:「身在城中,要想賺錢,也只有做買賣了,明日咱們上街逛逛,瞧瞧行情。」

  青苗興致頗高,嘰嘰喳喳出主意,琢磨著從哪裡逛起才好。

  主僕二人正議論,外面響起敲門聲,青苗走去開門,原來是林夫人,雙頰紅艷似桃花,站在門口問道:「你們家可有碓舀,借我一用。」

  林依在裡間聽見,好不驚訝,轉念一想,興許是她家的碓舀壞了,於是走出去吩咐青苗,命她去後面將碓舀搬來。

  林夫人等待碓舀的時間,不住地打量林依,林依被看到不好意思,只好尋了話題,問道:「我打算做點小生意,卻不知在東京城甚麼賺錢,林夫人來得早,可有甚麼好主意?」

  林夫人道:「那可巧了,我也正想著尋些事情來做,不如咱們合夥?」

  兩家雖是鄰居,可都是租的房子,做不得準,這般輕易就開口相邀,不怕林依是個騙子?林依覺得林夫人舉動,確是奇怪,但還是道:「合夥容易,尋個賺錢的門路難。」

  林夫人道:「這有甚麼難的,若是本錢少,就僱人去夜市賣點心;若是本錢多,就盤個房子開酒店。」

  林依見她說的這樣容易,奇道:「會做點心的人,自己做了上夜市賣即可,怎會甘願受雇於我?開酒店更不是件容易的事,別的不說,咱們在東京人生地不熟,尋個好廚子就不易。」
第一百三十三章  封口費用

  林夫人笑道:「看來林夫人果真是頭一回來東京,對這裡的行情不甚瞭解,東京城裡,有一門好手藝,卻又買不起材料的人多著呢,你也不必遠去,就到咱們後面的下等房轉一圈,就能尋出好幾個來。」

  青苗取了碓舀來,聽見這話,插嘴道:「夜市裡都是小本生意,本來就賺的不多,若雇個人來做,賺頭就更少了,沒得意思。」

  林夫人驚奇道:「你倒是個懂行的。」

  青苗得意道:「那是,我每日都到夜市賣姜辣蘿蔔和醬甘露子」

  林夫人道:「那咱們各出一半的錢,開個酒店,又賺錢,又省力。」

  林依不想與這位夫人合夥做生意,但能套些話,瞭解下東京行情,還是好的,於是問道:「林夫人能尋著好廚子?」

  林夫人笑道:「尋廚子作甚麼,東京許多酒店,東家並不出面經營生意,只是提供場所而已,你把開店的消息一放出去,就自有無數的酒保、茶博士和經紀人上門來洽談生意,要求到你酒店裡來兜售他們自己的酒水、點心和小菜。」

  林依對此經營模式十分好奇,問道:「那我相當於是個二房東,靠著向酒保等人收取場地費為生?」

  林夫人笑道:「林夫人一點就通,有做買賣的天份。」又道:「我還有些生意經,等你與我合夥,我再告訴你。」

  這位林夫人前面講得頭頭是道,有理有據,因此林依雖不願與之合夥,但想聽聽她後面的話,就捨不得斷然拒絕,而是問道:「林夫人好爽快,不用同賈老爺商量?」

  林夫人道:「我家老爺是個行商,常年天南地北地跑,難得在家。」

  林依與青苗對視一眼,心裡都在想,既然賈老爺不在家,那方才隨林夫人去隔壁房裡的男人是誰?

  林依道:「林夫人一人在家,想來很辛苦。」

  林依彷彿就在等這一句話,迅速接道:「幸虧我有個娘家兄弟在東京,時不時地來看我,剛才還與我擔了兩桶水來。」

  林依雖還有疑惑,但人家都這樣講了,也就只能點點頭,表示相信。林夫人起身,接過碓舀,又問林依道:「合夥開酒店的事——」

  林依講了個活話,道:「我還要與官人商量,改日再與林夫人傳消息。」

  林夫人轉身朝外走,道:「那我等林夫人的話。」

  青苗與她打開門,送她出去,待她一走,就將門關上,回身與林依道:「娘家兄弟,誰信哪。」

  林依看了她一眼,沒作聲。青苗以為是鼓勵,繼續道:「既是娘家兄弟,有甚麼不好見人的,大大方方在廳裡接待便是,有必要躲到丫頭房裡,關上門窗……」

  林依喝止道:「青苗,你還是待嫁丫頭,嘴上留些分寸。」

  青苗忙住了嘴,道:「我是怕二少夫人上那林夫人的當,她送房錢與你,又拉你夥伴做生意,必是有所圖謀。」

  林依已將事情猜了個七七八八,輕笑道:「我能有甚麼讓她覬覦的,不過是想與我們綁在一起,圖個封口罷了。」

  青苗急道:「我看那林夫人不是正經人,咱們趕緊搬家罷?」

  青苗意指暗娼,但林依覺得不像,他們在這裡已住了個把月,林夫人家裡來往的男人,也就今日這位「娘家兄弟」而已,因此林夫人多半是不守婦道,而非娼妓。

  青苗覺得林依所講有理,道:「既然還算是正經人家的娘子,那就算了,咱們只當不曉得,留與她家老爺去管罷。」

  林依點頭道:「極是,這裡與鄉下不同,咱們都是租房子住,今天還在這裡,明日說不定就搬走了,因此少惹是非為好。」

  青苗遺憾道:「可惜了,不答應與她合夥,套不出生意經。」

  林依笑道:「還是該謝謝林夫人,聽她講了那一通,我茅塞頓開,原來在東京開個酒店,並不像我想像的那樣難。」

  青苗問道:「二少夫人想開酒店,這主意不錯,不過酒店有大有小,好幾種呢,咱們開哪一種才好?」

  林依道:「我沒去過酒店,哪裡曉得,還是尋機會上街去瞧瞧再說。」

  青苗覺著這話有理,興致高漲,道:「事不宜遲,咱們這就去?」

  林依笑道:「你也太性急,咱們兩名女子,獨自去酒店坐著,好不尷尬,且等二少爺回來後再行事。」

  青苗哪裡等得了,想獨自先去街上瞧瞧,又不放心留林依一人在家,好容易熬到張仲微回來,連忙迎上去道:「二少爺,咱們去街上瞧酒店。」

  張仲微聽得沒頭沒腦,忙看向林依。林依開錢匣子取了錢,道:「晚上咱們不開火,上街吃去。」

  張仲微問道:「去夜市?」

  林依問他道:「你可曉得有一種酒店,東京只是房東,並不出面經營,只把店租與別人做買賣?」

  張仲微一時沒聽明白,笑道:「絕少有人為了開酒店,還特特蓋個房子罷,大多不都是租屋來開?」又問:「你想開酒店?咱們可沒經驗。想出租酒樓?咱們沒房子。」

  林依捶了他兩下,道:「你當差才一天,口齒就變伶俐了,再去得幾日,只怕要油腔滑調起來。」

  張仲微笑道:「我只是講實話,不過有些腳店,小本經營,店家只專賣酒,其他下酒菜,都是外人。」

  林依滿意道:「這與隔壁林夫人講得差不多,咱們就去這樣的腳店瞧瞧,順便吃晚飯。」

  張仲微大笑,指了對門道:「你若只想見識這樣的腳店,不必遠走,對面的小酒肆便是。」

  林依正經道:「別瞧不起小酒肆,咱們才來東京,萬事不熟,又沒有做過買賣,貿然投太多本錢,不是上策,唯有從小本生意做起,積累些經驗再說。」

  這想法很務實,張仲微大為贊同,於是待林依戴上蓋頭,一家人朝對面酒肆去。林依每天都見著這家小酒肆,卻從未進來過,今日到店裡一瞧,果然那婆婆只賣酒,櫃檯裡三隻酒罈子,兩罈子便宜酒,按碗賣,還有一罈子稍貴的蜜酒,論角賣。北宋量酒的角,大小不同,這家酒肆的角很小,大約是二兩,大概是因為來往的都是窮人,少有人吃得起。

  林依夫妻坐了,與青苗也添了條板凳,喚來婆婆,將便宜酒各叫了一碗,蜜酒點了一角,請她溫過後端上來。婆婆見他們三人都點了酒,服侍慇勤,林依藉機問道:「婆婆,這些酒,都是你自家釀的?」

  婆婆笑道:「腳店哪能自己釀酒,都是從正店買來的。」正巧門口有輛牛拉的平頂車經過,她指了道:「那便是正店來送酒的。」

  林依瞭然,悄聲向張仲微道:「開這樣的店,倒也不難,不過是尋個所在,再進些酒來賣罷了,不消甚麼專門的手藝。」

  張仲微點頭道:「是,雖賺的不多,但也沒甚麼風險。」

  青苗不善吃酒,喝了一口,皺起眉頭,道:「光吃酒可填不飽肚子,我回去端些姜辣蘿蔔與醬甘露子來?」

  林依點頭,叫她去了,又問張仲微道:「若想點下酒小菜,到哪裡去買?」

  話間剛落,就有個經紀人,挽著個籃子,笑嘻嘻上前報喜:「正巧這裡有新上市的香糖果子,客官來一份?」

  林依問道:「一份幾個錢?」

  經紀道:「一份八文。」

  林依道:「這可不便宜。」

  經紀辯道:「這酒肆裡的經紀,我是最便宜的。」

  林依不肯信,揮手叫他走了。張仲微道:「按酒果子填不飽肚子不買也罷,我去隔壁小食店端幾碗鵪鶉??兒過來?」

  林依點頭,數出錢與他,張仲微便走到隔壁,點了三碗,請店家幫忙端了過來。所謂鵪鶉??兒,與鵪鶉並無關係,只是形容其味美罷了,林依吃了幾口,又有個經紀人上前,兜售自家醃製的鹹菜,稱一份只要五文。恰逢青苗回來,一手端著碟姜辣蘿蔔,一手端著盤醬甘露子,道:「五文還便宜?我這蘿蔔與甘露子,每樣只消三文,若兩樣都買,更便宜一文。」

  那經紀不服氣,夾了筷子鹹菜叫青苗嘗,青苗嘗過,也不服氣,把自家的姜辣蘿蔔與醬甘露子,也推過去請他嘗。經紀的鹹菜,醃好後只用清水煮過一道,而青苗的兩樣小菜,是加過油的,味道自然更好,經紀嘗過,自覺技不如人,竟挽著籃子走了。

  林依笑話青苗道:「你才來,就搶了別個生意。」

  青苗忿忿不平道:「我到夜市,一份小菜才賣三文錢,他那淡而無味的鹹菜,竟要價五文。」

  張仲微道:「他可是要提著籃子,各個腳店到處跑的,比不得你輕鬆,自然賣得貴些。」

  青苗一想,確是如此,這才平復了心情,笑道:「他賺的是辛苦錢,我不眼紅。」

  方纔青苗與經紀斗菜,酒肆中的酒店都瞧在眼裡,隨後就陸續有人上來問:「這兩樣小菜賣不賣?」

  偶下一回館子,竟有錢送上門,青苗喜出望外,連忙回家,把姜辣蘿蔔和醬甘露子全搬了來,當場兜售。林依與張仲微吃完鵪鶉??兒,青苗還不肯回家,稱好容易有賺錢的機會,不能放過。林依好笑,同張仲微商量道:「反正家就在對面,留她在這裡賣完再回?」

  張仲微點頭同意,交待了青苗兩句,與林依先行回家。沒過一會兒,青苗就回來了,姜辣蘿蔔和醬甘露子卻沒有賣完,林依問道:「怎麼,賣不出去,還是有人搶生意?」

  青苗搖頭,道:「怪不得酒肆的經紀,將吃食賣得貴,原來酒肆的酒店,都是慢慢吃,半日才換一撥,我要在那裡候許久,才能賣出兩碟子,還不如在夜市薄利多銷呢。」

   張仲微笑道:「不然那些經紀,怎會各個腳店到處跑,你只守在一處,自然賺不了錢。」

  青苗聞言更加沮喪,道:「我哪有空去滿城跑,看來這錢是賺不了了。」

  林依道:「我倒有個法子。」

  青苗驚喜問道:「甚麼法子,二少夫人快講。」

  林依笑道:「咱們自己開個酒肆,你把姜辣蘿蔔和醬甘露子放在那裡賣,豈不美哉?」

  青苗歡喜道:「那我多做幾樣,湊個攢盤,準保人人都愛吃。」

  林依讚許點頭,又道:「小酒肆就開在家門口最好,可惜對面已有一家。」

  張仲微道:「熱鬧的地方多的是,改日我有空時,帶你上街逛逛,選一人多處將酒肆開起來。」

  林依擔憂道:「離家太遠,總覺得不放心,萬一有潑皮上門搗亂,怎辦?」

  張仲微笑道:「好歹我也是個官,開張時請幾位同僚上酒肆來坐坐,還有哪個潑皮敢來?」

  林依起身福了一福,玩笑道:「往後還要靠張編修照拂生意。」

  青苗一見她兩口子有打情罵俏的苗頭,忙悄悄退了出去。  

  林依笑罵一聲,問張仲微道:「聽你這口氣,與各位同僚關係有改善?」

  張仲微苦笑道:「我與李太守不和的事,才半日功夫就傳遍了,有幾人開始拉攏我,他們熱衷,我卻苦惱。」

  林依道:「那你還道要請同僚來照顧生意,若被李太守懷疑你投靠了另一派,怎辦?」

  張仲微道:「官場上的那些人,哪怕腰裡別著刀子,面兒上也是一團和氣,兩派雖政見不同,暗地裡爭得你死我活,但表面功夫都足得很,經常聚在一處飲酒作樂呢。」

  林依道:「既是這樣,那等我們酒肆開張,你請各位同僚去正店吃頓飯。」

  張仲微驚奇道:「娘子你不是不允許我去正店的,那裡可有伎女。」

  林依狠捶了他兩下,道:「你只許吃酒,伎女都召來陪別人。」又問:「難道你們這些男人,個個都愛伎女?總有例外的罷?」

  張仲微想了想,道:「還真有一位上司,既不納妾,也不召妓;還有一位同僚,不納妾,只愛伎女。」

  林依驚喜道:「真有這樣的人?還是你上司?這可得跟著學學。」

  張仲微不以為然道:「我本來就是這樣,有甚麼好學的。」

  林依見他自誇起來,笑著朝他腰間戳了一下兒,張仲微順勢捉住她的手,低聲笑道:「這幾日忙碌,咱們好幾天不曾……」

  林依推他道:「還沒洗澡。」

  張仲微只當沒聽見,嘴上不停,手下不停,迅速抱著她滾到了床上去,一陣快活。

  第二日起床,二人吃過早飯,張仲微照常去翰林院當差,林依送他到門口,見青苗蹲在屋前,望著對面發呆,奇道:「你在這裡作甚麼?」

  青苗道:「姜辣蘿蔔和醬甘露子端過去就是錢,可惜我沒功夫在那裡候著。」

  林依道:「我與你出個主意,端去叫婆婆幫你賣,一份五文錢。」

  青苗質疑道:「雖是近鄰,她也未必那樣好心。」

  林依道:「每賣一份,與她抽取一文錢,你看她熱心不熱心?」

  青苗歡天喜地跳將起來,嚇了林依一跳:「二少夫人好主意,我這就去,都是街坊鄰居,也不怕她賴皮。」她動作極快,話音未落,人已跑到對面去了,林依望著她背影搖頭笑笑,走進屋去。

  沒一會兒,鄰居林夫人來敲門,問道:「合夥開酒店一事,林夫人可想好了?」

  林依先前還對林依口中的開店秘訣很感興趣,但現在她只想踏踏實實從小本生意做起,就對其失去了興趣,於是扯謊道:「我家官人做著官,不肯讓我做生意呢。」

  林依本是隨口一說,沒想到林依當時就信了,不再糾纏。她不禁驚訝,連市井百姓都相信做官的人不願做生意,難道北宋官員,真的都認為做生意是有辱身份的一件事?她想到這裡,又暗自慶幸,幸虧張仲微沒那麼固執的念頭,不然他們家就真的有要受窮的。

  坐在她對面的林夫人,聽說張仲微是個官,肅然起敬,道:「我有眼不識泰山,竟來邀林夫人做生意,莫怪,莫怪。」

  林依忙道:「這有甚麼,林夫人多慮。」

  林夫人拘束起來,不敢多坐,稱家中有事,起身辭去。過了一時,她家丫頭春妮又來敲門,歸還先前所借的碓舀,並奉上蜀錦一匹,作為謝禮。

  這般厚禮,價值超過碓舀,林依哪裡敢收,忙推辭道:「都是鄰居,借個物事還要收謝禮,叫我臉沒處擱。」

  春妮開口,講的卻是別的事:「我們老爺,與夫人的娘家兄弟,素來不和,若林夫人見到我家老爺回來,千萬別在他面前提起我們夫人娘家兄弟來過的事。」

  林依至此,才真正恍然大悟,原來林夫人不是真想開甚麼酒店,只不過是聽林依提起想賺錢,就順著朝下說,借個由頭送封口費罷了。林依會錯了意,以為林夫人只是想拉攏,拒絕了她的好意,這才令她直接了當送了蜀錦來。  

  林依想通關節,倒覺得這匹蜀錦,不好不收了,不然林夫人哪會心安。反正她沒打算管鄰居家的家務事,便將蜀錦接了過來,道:「多謝林夫人,我省得了。」

  春妮完成了差事,回去報與林夫人知曉。林夫人心中石頭落地,卻不敢鬆懈,隔三差五都要送些小禮物過來,叫林依很是為難,不收罷,怕林夫人多心,收罷,大有同流合污之嫌,於是與張仲微商量,把這處房子轉租出去,另尋個住處。

  張仲微聽林依講了緣由,也覺得該搬家,於是寫了塊牌子,掛到門外,但這回他們運氣不太好,過了好幾日,也無人來問津。只好暫時繼續住在這裡,待把這處房子租出去再作搬家的打算。

  說來也怪,林夫人見了那牌子,倒不上門打擾了,林依揣測,大概是林夫人以為林依一家要搬走,認為沒必要再封口,這便消停下來。

  這日張仲微沐休,得了一日空閒,便帶了林依與青苗上街考察行情,他本來只想選址,但林依執意要多看幾家再作打算,於是三人走走停停,看了一家又一家。

  此行很有成績,林依對都城酒店,有了大致瞭解——東京城共有七十二家正店,既釀酒,也賣酒;其餘皆謂之「腳店」,只賣酒,不自釀,全靠正店供應;腳店又名分茶酒店,或有規模更小的,曰「拍戶」、曰「打碗頭」,名稱極多。

  看過許多家店,林依忍不住感慨,這些店,都是為男人開的,一切服務以男人的口味為宗旨,當她坐在店裡,看見周圍酒客要摟著伎女,大有坐立不安之感,往往待了沒多大會兒,就想離去。

  看到最後,林依開始有個想法,要開一家只接待女人的酒店,她將這打算講與張仲微聽,道:「我們女人,平日裡就沒個去處,想必都憋壞了,我開個酒店,讓她們閒暇時能有地方坐坐,聊聊天,生意應該不錯。」

  她本以為這想法在大宋,當屬奇思異想,張仲微必不會輕易同意,不料張仲微卻歡喜點頭,道:「你開個尋常酒店,不好拋頭露面,還要請人打理,若是只賣酒與女人,就能親自上陣,豈不便宜?」

  林依倒還沒想到這個,連連點頭,笑道:「開這樣的店,我與青苗兩個就能應付,咱們先租個小地方,若是生意好,再擴店面,這樣也不怕虧了本錢。」

  張仲微望著路邊一家人聲鼎沸的酒店,有些疑慮,道:「你想想,若是這店裡坐的都是女人,得引來多少人圍觀,女人家又面皮薄,能坐得下去?」

  林依也思考起來,道:「店址確是個問題,不能開在大路邊,得隱蔽些才好。」

  張仲微道:「不開在熱鬧處,哪有人來?」

  青苗在旁聽了這些時,插嘴道:「所謂酒香不怕巷子深,再說,若咱們開了這女人酒店,就是整個東京城的頭一家,又沒人搶生意,還怕沒主顧上門?」

  林依搖頭,喃喃道:「不能開在熱鬧處,也不能太偏僻……」

  青苗道:「既不熱鬧,也不偏僻,這樣的地方,還真是難找。」

  主僕二人,站在路邊苦思冥想,張仲微忙道:「咱們先回家去,既是要做長久生意,急不得。」

作者: plsboy    時間: 2014-9-8 01:38

第一百三十四章  籌備開店

  主僕三人回到家中,繼續商討開酒店一事,東京城腳店較多,遍佈大街小巷,蓋因各大正店提供酒水,眾多經紀人提供下酒菜,使得開腳店成為極容易的一件事。

  雖然店址還沒著落,但林依依舊興致勃勃,道:「這腳店,真是說開就能開,怪不得街頭巷尾,隨處能見。」

  張仲微被她的情緒感染,笑道:「你這娘子店,不能開在鬧市,盤店的錢還能省下不少。」

  青苗走到後窗前,朝外一指,道:「我看這裡就不錯,不如把我住的下等房改成店面。」

  張仲微到質疑道:「開在這裡,哪裡有人來?」

  青苗道:「咱們這條巷子裡,住的娘子也不少,怎會沒人光顧?」

  張仲微駁道:「也就前面這排上等房的租戶寬裕些,餘下的那些都是吃了上頓沒得下頓,哪有閒錢來吃酒。」

  林依也不同意,道:「咱們是想搬離的,還在這裡開個店作甚麼。」她雖不贊同青苗的建議,但卻因此話突生靈感,何不尋個大些的房子,前開店,後住家,豈不美哉。

  她將這想法講與張仲微聽,張仲微覺得很不錯,道:「正好咱們準備要搬家,就尋個達官貴人聚居的所在,租一間房子住。」

  他是為客源考慮,想法不錯,但達官貴人聚居的地方,房屋租金一定很貴,林依不免猶豫。張仲微笑道:「說了你別不信,歐陽翰林,如今的歐陽府尹,還有我那位上司王翰林,都租住在小巷中,屋子還不如咱們這間呢。」

  林依質疑道:「既然都是窮官,咱們將腳店開在那近前,哪有人肯來花錢?」

  張仲微道:「他們雖不富裕,倒也算不得窮,只不過是無錢買房而已,誰叫東京房價高得離譜。」

  林依緩緩點頭,道:「官宦夫人,想必比商人婦更風雅,閒在家中又無事,時常來吃兩杯,也是有的。」

  張仲微卻道:「怎會沒事,聽說她們時常需要應酬呢,前幾日還有同僚替她夫人向你問好,大概是要邀你聚了聚。」

  林依越聽越興奮,道:「你說她們都是租屋住,哪來的地方聚會,不如都到我的腳店來,我與他們便宜些。」

  張仲微謹慎,建議道:「娘子,你還是先算算成本。」

  青苗馬上磨墨鋪紙,林依坐到桌前,開始羅列條目:房租、酒水、桌椅板凳及櫃檯;溫酒的爐子、炭火費;酒器碗盤;人工。

  張仲微道:「我看費用不少,你還是先打聽清楚再行事。」

  此話有理,林依將這差事,派給了青苗,青苗最怕閒著,聽說有事做,十分高興,將成本表朝袖子裡一塞,立時就去巷口打聽桌椅板凳的價錢去了。

  林依給張仲微也派了活計,讓他當差時,向同僚們打聽租房信息,又叮囑他不可將開店一事講出去,免得有人也窺見商機,捷足先登。

  林依如今也是位官宦夫人,不比在鄉下時,事事可以親力親為,張仲微不陪著,她就不好到處跑,因此等她分派完活計,發現自己反倒是最清閒的那個,雖不習慣,卻也無法,只好向青苗學了手藝,在家做姜辣蘿蔔和醬甘露子。

  青苗白日裡四處打聽價格,搜羅信息,晚上則去夜市,賣林依做的姜辣蘿蔔和醬甘露子。放在對面小酒肆代賣的小菜,也銷的極好,婆婆每日都要來端上數十碟,為他們增添了些許收入。

  過了兩三日,青苗將價格打聽齊全,來報與林依知曉。她自懷裡掏出一張單子,遞與林依,笑道:「多虧二少夫人教會了我寫字,不然這許多條目,我可記不住。」

  林依展開報價單,先來看酒水,各大正店皆有粗劣黃酒出售,每斤十文至三十文不等。她搖頭道:「既是想接待有頭有臉的娘子,怎能以這樣的酒水示人,若是怕投入太大而虧本,哪怕種類少些,也切莫檔次太低。」

  青苗點頭,用心記下。

  再看桌椅板凳及櫃檯各項,青苗細心,每種樣式還畫了簡圖,桌子是八仙桌,凳子為圓凳或方凳,櫃檯同對面的小酒肆差不多。林依極想做幾張吧椅來,仔細思忖一番,覺得太過特立獨行,恐怕夫人們並不喜歡,只得罷了。吧椅做不了,吧台倒是能做個改良的,北宋已有瓷製酒瓶,林依便想在櫃檯後豎一面格子櫃,用來擺放各種好酒。

  青苗聽過她的想法,卻質疑道:「二少夫人,做格子櫃不難,但你擺上一牆的酒瓶,誰分得清哪種是哪種?」

  林依道:「貼上酒名即可,這有甚麼難的?」

  青苗好笑道:「二少夫人,咱們家的幾位夫人都識字不假,可不認得字的夫人也很多呢。」

  這倒是個問題,不過並不難解決,林依想了想,道:「酒瓶只管擺精緻的,能引得客人來問就行,她不識字,你便報與她聽。」

  青苗笑道:「我認得字,倒不難。往後咱們招工,只怕招不到能識字的。」

  林依道:「這有何難,叫她們記住各個酒瓶的方位即可。」

  青苗歡喜道:「還是二少夫人有主意。」

  林依看了看價錢,青苗本著節約的原則,挑的都是最便宜的,八仙桌每張一百文,方凳圓凳價錢都是一樣,每個四十文。林依敲著桌子想了想,問道:「這個賣桌椅的,是木匠本人麼?」

  青苗點頭道:「是,不然不會這樣便宜。」

  林依又問:「若是訂做,是不是貴些?」

  青苗搖頭道:「這個不知,得去問問,二少夫人要做甚麼?」

  林依提筆,畫給她看,八仙桌改為長方形,使得客人能兩兩對坐,方便聊天;凳子坐久了會累人,因此改為椅子,但北宋的椅子多為交椅,費工又佔地,因此林依只畫了一把樣式簡單的靠背椅。

  這圖青苗一看就懂,心想木匠應是會做的,於是將圖紙收起,等聽完林依其他的意見,再出門去問。

  林依繼續看報價單,接下來的一項,是溫酒的器具,她回想在各酒店打探時看到的情形,道:「我看那些酒店不論大小,都有個嫂嫂專事燙酒,可有甚麼講究?」

  青苗道:「涼酒可不中吃,時人不論天冷天熱,酒都是要溫過才端上來的。」

  林依又問:「你可會溫酒?」

  青苗答道:「不會,但想來應該不難,多試幾回就會了。」

  張仲微自翰林院回來,聽見這話,連連搖頭,道:「溫酒可是有講究的,太冷不行,太燙也不行,哪家酒店有個好『焌糟』,吸引多些。」

  「你們管那溫酒的嫂嫂叫『焌糟』?」林依好奇問道。

  張仲微點頭稱是。林依心想,整個東京城,各腳店所賣的酒,皆出自七十二家正店,在品種上的確沒甚麼競爭之處,要想勝人一籌,只能在酒溫上下功夫,這確是很有道理。她提筆在溫酒器具一項中,添上「焌糟」二字,接著再看炭爐等物,叮囑青苗道:「我看這幾樣炭都便宜,等到買時,各種先少買一些,看哪種好用,再大量購進。」

  青苗點頭記下,走上前捂了下一項,不好意思笑道:「酒杯碗筷,我只挑了套粗瓷的,待我重新選過,再來與二少夫人瞧。」

  林依笑道:「使得,挑套青白瓷的罷,好看又經用。」

  張仲微從旁道:「少買些,等到開張,說不準就有人備了瓷器來賀。」

  青苗驚喜道:「當官真是好,還有人送禮。」

  張仲微道:「我又不是甚麼大官,哪有人送禮,不過是同僚間禮尚往來罷了,等到他們家有喜事,還要還回去的。」

  青苗滿腹興奮,被他澆熄了,不自主撅起了嘴,林依瞧著好笑,忙把她推了出去,道:「趁著還沒天黑,把桌椅的圖紙拿去與巷口木匠瞧。」

  她看著青苗出門去,回身問張仲微:「住處打聽得如何?」

  張仲微撓著頭,極為難的樣子,林依以為無果,忙安慰他道:「我這裡成本還沒算出來呢,房子不急的。」

  張仲微卻道:「不是沒找著,而是太多,不知選哪一處好。」

  原來翰林院同僚聽說張仲微要尋住處,紛紛回去幫他打聽,好幾個都稱他們家附近有空房出租,這讓張仲微犯了難,生怕租了某一處會得罪其他幾人。

  林依不解道:「此等小事,也能得罪人?是不是你想得太多?」

  張仲微苦笑道:「不是我想得太多,而是我剛露出要租某種的意思,另幾人就私下尋我講那人的壞話。」

  林依初時以為他那些同僚舉止幼稚,想了想才悟過來,定是他們租出房屋,能拿房東的回扣,因此才這般熱絡,且競爭激烈。想通了這些,她又覺得有些心酸,問張仲微道:「你們翰林院,竟清貧如此?」

  張仲微道:「家中人口少的,還過得去,人口多的,就難說了。」

  林依又問:「若是有錢,還罷了,既然缺錢使用,為何不做些小買賣,若是嫌做生意丟人,暗地裡行事便得。」
第一百三十五章  突發大火

  張仲微解釋一番,林依明白了,那些官宦人家,不願做生意,不是在意旁人的眼光,而是真的認為做生意是件折辱身份的事,骨子裡有了這份清高,自然寧願受窮,也不願靠做買賣賺錢。

  林依不能理解他們的想法,忽地想起,所謂觀念差異,乃是相互的,既然她不能理解,那他們是不是也一樣?她擔憂道:「仲微,你那些同僚夫人,若見我開了腳店,會不會看不起我?」

  不等張仲微回答,她又道:「看不起我也就罷了,我寧願被人看不起,也不願受窮,只擔心她們因此不來照顧生意。」

  張仲微安慰她道:「你雖然做生意,卻不是商籍,怕甚麼,再說——」他把胸膛一挺:「你家官人,好歹也是個官哩,誰敢瞧不起你。」

  林依笑罵:「果真當了幾天的差,油腔滑調起來了。」

  說話間青苗已回來,稟報道:「二少爺,二少夫人,事情辦妥了,巷口的木匠答應幫咱們做那套奇形怪狀的桌椅,價錢同先前一樣。」

  林依暗自腹誹,不過稍稍改了形狀,作了簡化而已,哪裡就奇形怪狀了。張仲微關心自家未來的生意,拿起報價單看了看,驚訝道:「桌椅板凳好便宜,青苗會辦事。」

  青苗謙虛道:「哪裡,木匠一聽說我們家二少爺是個官,問也不問就主動降了價。」

  林依微微一笑,這木匠倒也會做生意,懂得廣告效應,估計他馬上就會對外宣稱有「大官」到他那裡買過桌椅,藉以提高銷售量了。

  時間已晚,青苗到後面炒了兩個小菜,端上來與他們吃,道:「林夫人的『娘家兄弟』又來了。」

  張仲微皺眉道:「竟有如此不知檢點的婦人,真是有傷風化。」

  林依拿筷頭點了他一下,道:「趕緊吃,理別人作甚,咱們趕緊搬家即是。」

  青苗急著去夜市做買賣,捧著碗在灶台前扒了兩口,提著籃子出門去了。張仲微與林依吃過飯,正準備洗一洗做運動,忽然聽見廳外有敲門聲,張仲微嘀咕了兩句,走出去開門。  

  門外站的卻是個陌生男子,年紀不大,一臉鬍子,向張仲微作了個揖,問道:「這位官人,我是你鄰居,姓賈,敢問官人可曉得我家娘子去了何處?」

  原來是林夫人的官人賈老爺,這話問的可不太妥當,讓人乍一聽,還以為張仲微與林夫人有姦情似的,因此張仲微不悅道:「你家娘子去了哪裡,我怎會曉得。」

  賈老爺醒悟到自己問錯了話,連連道歉,春妮自後面上來,拽住他道:「老爺,夫人去串門子,馬上就回來,你怎地就是不信我?」

  賈老爺唬著臉道:「天都黑了,能去哪裡串門子,你只曉得騙我。」

  春妮急道:「真是去串門子了,老爺才回來,車馬勞頓,且先回家歇一歇,待我去喚夫人。」

  賈老爺想了想,點頭道:「那我先回去,你趕緊去叫她。」

  春妮鬆了口氣,忙向張仲微道聲打擾,將賈老爺送至家門口,看著他進去關了門,再一溜煙地朝林依租給林夫人的那間房子跑。張仲微皺著眉搖頭,走進來與林依道:「隔壁賈老爺回來了。」

  林依道:「我聽見了,春妮不是把他支了麼,想來要瞞天過海。」

  張仲微道:「那賈老爺既是個商人,哪有不精明的,豈會叫春妮那妮子糊弄過去。」

  話音未落,就聽見隔壁傳來女子尖叫聲,男人喝罵聲。張仲微想出去瞧瞧,被林依拉住,兩口子隔牆聽了不多時,發現外面圍了不少人,將門打開一條縫,探頭一看,周圍街坊,至少來了半巷子,圍在隔壁門口看熱鬧,每人臉上表情,還各有不同,男人們都是樂呵呵,女人卻是氣憤不平,有幾個潑辣的,當場就揪了她們家的男人,打罵起來。

  林依大感好奇,又瞧得人多,加她一個也不顯突兀,便拉了張仲微,也出去看戲。他們到了外面才發現,原來林夫人同她那「娘家兄弟」,已被賈老爺捆住,林夫人上半身衣裳,還未穿好,半個抹胸耷拉著,露出大半胸脯,在燈下白花花的晃人眼,怪不得圍觀的男人們,都瞧得津津有味。

  張仲微一見,嫌惡的別過臉去,倒省了林依的力氣,她先將張仲微趕回房,再重新出來,見賣酒婆婆也在那裡看熱鬧,便向她打聽道:「這是要報官?」

  賣酒婆婆搖頭道:「家務事,報官作甚,再說這林夫人又不是正室,賈老爺多半是想敲那姦夫一竹槓了。」

  林依驚訝道:「林夫人不是正室?那怎會以夫人自居?」

  賣酒婆婆道:「大婦遠在蘇州,這裡她一人獨大,自然不把規矩當回事。」

  林依朝屋裡看了一眼,賈老爺不知從哪裡尋了把笤帚來,正在抽打那姦夫,令他鬼哭狼嚎,她不禁抱怨道:「這要鬧到甚麼時候去,吵得人沒法安歇。」

  周圍的人都笑道:「那得看姦夫有多爽快,還得看賈老爺胃口有多大。」

  林依搖了搖頭,摀住耳朵回房,將剛才打聽來的消息講與張仲微聽,道:「甚麼林夫人,原來是個妾。」

  雖關了門,還是能聽到隔壁傳來的淒厲慘叫,讓張仲微那份興致全無,他氣惱地踢了踢凳子,道:「明兒咱們就搬家。」

  林依附和著道:「搬,搬,明兒一早就搬。」

  二人正說著,青苗氣喘吁吁跑進來,道:「我正在夜市忙活,忽聽人說咱們家出了事,急急忙忙跑回來一看,原來不是我們家,乃是隔壁。」

  林依見她跑得滿頭是汗,道:「既是回來了,就別去了,早些歇著罷,明日咱們去看房,準備搬家。」

  青苗應了一聲,轉身去了。林依端來水,與張仲微二人洗過,也上床就寢。

  半夜時分,二人正睡得迷迷糊糊,忽聽得外面人聲鼎沸,哭喊聲響作一片。張仲微率先披衣坐起,準備出去看看,卻發現屋內有嗆人的煙味,他扭頭一看,窗外火光一看,不禁驚呆了,愣了一愣才想起去推林依,慌道:「娘子,快些起來,失火了。」

  林依起身一看,也是呆住了,張仲微又推了她一把, 急道:「娘子,不是發愣的時候,趕緊跑。」

  林依回過神,忙到後窗大叫青苗,青苗驚慌失措地跑出來道:「二少夫人,怎地起火了?」

  林依責道:「哪有功夫理這些,趕緊搶物事出來。」

  他們租住的屋小,此時成了長處,把門一推,就能跑出去,方便至極, 張仲微一人扛了錢箱,林依與青苗合力搬了衣箱,一氣跑到隔壁街上,才敢停下來。青苗惦記著她的衣裳,還有鍋碗飄盆等物,又要朝回衝,林依連忙拉住她道:「不值幾個錢的,何苦冒險,待得安頓下來,再添置便是。」

  青苗心疼,坐在路邊大哭,林依沒功夫勸她,問張仲微道:「深更半夜,咱們上哪裡去好,尋個客店將就一晚?」

  張仲微朝來咱望了望,巷中已是一片火海,許多消防人員,提著水桶朝巷中去了。他歎道:「也只能如此了。」

  三人正要搬箱子,卻聽見有人在喚,轉頭一看,原來是楊氏的弟弟楊升。楊升帶著幾名家丁跑到他們跟前,喘著氣道:「我一聽說朱雀門東壁失火,馬上就趕過來了,你們可無事?」

  寒風吹著,張仲微兩口子卻覺得心裡暖烘烘的,感激道:「我們沒事,多謝舅舅惦記。」

  楊升因方才見著他們要搬箱子,問道:「你們這是打算去哪?」

  張仲微道:「到客店住一晚,明日再尋住處。」

  楊升不高興了,道:「我家就在近前,你們不去,卻要到客店去住,是何道理。」

  張仲微忙解釋道:「這大半夜的,我們是怕打擾了外祖母。」

  楊升道:「都是至親,甚麼打擾不打擾的,我娘正在家等你們呢,只怕客房都收拾好了。」

  張仲微望向林依,徵詢她意見。危難之時有人伸出援手,實在是件幸事。林依沒甚麼好說道,當即點了頭,與        張仲微二人福身謝過。

  楊升命家丁上前,將他們的兩隻箱子挑了,先行一步,回去報信。又有家丁牽過馬來,楊升道:「出來得匆忙,不曾備轎,只帶了幾匹馬,你們可會騎?」

  張仲微點頭,帶著林依會騎一匹,青苗卻是不會,楊升便指了一名家丁道:「袁六,你帶她一起。」

  青苗扭捏著,不肯同陌生男子共乘,楊升只好叫那袁六牽著馬,陪她在後面慢慢走著。

  楊升上馬,帶著張仲微夫妻及些僕從,疾馳回楊宅。牛夫人果然如楊升所述,正在暖閣裡候著,見張仲微兩口兒進來,連忙上前,拉著他們看了又看,連聲地問:「傷著了沒?熏著了沒?」

  林依謝過她關心,道:「人都沒有大礙,只折損了些丫頭的衣物和廚房器皿。」

作者: plsboy    時間: 2014-9-8 01:39


第一百三十六章  失火原因

  牛夫人聞言放心,道:「人沒事就好,衣物和廚房器皿是小事,丟了可以再買。」

  家丁將兩口箱子搬進來,問牛夫人道:「夫人,這是張二少爺的行李,擱在哪裡?」

  牛夫人驚訝道:「就這些?」

  林依解釋道:「我們才來京都,帶的行李不多。」

  牛夫人直言道:「才這點子家當,怎麼過生活,你們可有甚麼打算?」

  林依心道,這位牛夫人,還是同先前一樣,有些嫌貧愛富,於是沒有作聲。楊升見場面尷尬,忙圓場道:「娘,已是夜深,他們又受了驚嚇,趕緊安排房間,讓他們去歇息罷。」

  牛夫人看了看張仲微和林依,確是面有疲憊之色,只好住了嘴,喚來一名丫頭,叫她帶張仲微和林依去客房休息。

  張仲微夫妻與牛夫人和楊升行禮,再次感謝他們收留,而後隨那名丫頭朝後面一進院子去。這時院子極大,分作兩邊,各有一所單門獨戶的小院落,丫頭將他們領到左邊院中,推開正室的門,請他們進去,福身道:「奴婢金寶,兩位是吃些點心,還是就睡?」

  張仲微二人都已困頓,便道:「我們不餓,你且去罷,叫青苗來侍候。」

  金寶欠身行禮,轉身去喚了青苗過來,主僕三人各自歇下不提。

  第二日,張仲微夫妻起床時,金寶已帶著幾名小丫頭,在外面候著了。待得房門一開,便魚貫而入,福身道:「奴婢們來服侍張二少爺與二少夫人洗漱。」

  林依暗讚,到底是有錢人家,丫頭們訓練有素。金寶掀開一隻小盒子,捧來與張仲微二人瞧,道:「這是新買的刷牙子,不曾有人使過。」

  張仲微與林依各取了一柄,馬上就有小丫頭上前,一人捧牙粉,一人遞水杯,還有兩人捧了銅盂在下面接著。

  刷完牙,丫頭們收好器具,又捧上洗臉水和摻了香料的澡豆來,請張仲微二人洗臉。一小丫頭上前,朝張仲微身上隔了塊汗巾,又去幫他挽袖子,張仲微忙道:「我自己來。」說完三兩下將袖子挽好,捧了水就洗。

   旁邊有丫頭在偷笑,也不知是笑話他村,還是笑話他畏妻如虎。

  二人洗漱畢,金寶又捧了只盒子來與他們瞧,道:「梳子也是新的,不曾有人使用過。」

  林依道:「外祖母太客氣。」說著取了一把象牙梳,先與張仲微梳好頭,再才坐下,由一名小丫頭挽了個朝天髻。

  金寶開了妝盒,問道:「張二少夫人想化個甚麼妝?」

  林依不大懂得北宋妝容,應道:「淡雅些便好。」

  金寶取了花粉,親自與她敷面,化了個檀暈妝。林依朝鏡中一瞧,果然素雅,滿意點頭,喚來青苗,命她取錢打賞。金寶幾人,本以為林依窮困,沒作指望,此時竟得了賞錢,雖然不多,仍喜出望外,謝了又謝。

  金寶領著小丫頭們退下,道:「張二少爺與二少夫人稍歇,待我們夫人收拾好,再來喚你們。」

  青苗看著她們遠去,嘀咕道:「在大戶人家做客不易,不過洗個臉,就丟了好些錢。」

  林依穿越前,到餐廳打過工,能體會小費給人帶來的愉悅心情,因此道:「別小家子氣,若沒牛夫人收留,到客店住一晚上,得花多少錢?」

  張仲微道:「你放心,這幾個賞錢,耽誤不了給你做新衣裳。」

  青苗被說得不好意思起來,忙扭身躲了出去。

  不多時,金寶來請,張仲微夫妻隨她到昨日那間暖閣,與牛夫人請安。牛夫人問道:「昨日睡得還好?丫頭們服侍得可盡心?」

  林依由衷道:「外祖母家的客房,比我們租的屋子,好過百倍。」

  這恭維,牛夫人很是受用,樂呵呵地笑了,招了招手,命人擺飯,道:「你們來嘗嘗外祖母家的伙食。」

  林依朝桌上看了看,胡餅、宿蒸餅、煎白腸,頭羹,與外面賣的並無甚麼分別,不過精緻些,但她仍大讚了一通,惹得牛夫人笑個不停。金寶又捧上兩碗麵條,笑道:「這是插肉面,夫人聽說張二少爺與二少夫人是從眉州來的,特意請了個四川廚子做的。」

  林依兩口子忙欠身謝道:「外祖母費心。」

  牛夫人微笑點頭,舉了筷子,張仲微見楊升沒來,不敢就吃,問道:「舅舅不來吃飯?」

  牛夫人道:「他是匹野馬,一大早就不知跑哪裡去了。」

  張仲微想著自家未來的生意,就多問了一句:「舅舅做的是甚麼買賣?」

  牛夫人笑道:「哪有甚麼買賣,在御街上開了兩家酒樓,餬口而已。」

  竟是開酒樓的,張仲微與林依對視一眼,皆道,沒料到即將是同行。

  牛夫人取了一塊胡餅讓他們,又問:「我瞧你們才兩箱子家當,翰林編修的俸祿又不多,在東京怎麼過生活?」

  她對官員俸祿,倒是很瞭解,林依微微詫異,答道:「正是做些小買賣,只是不知做甚麼好。」

  牛夫人有些不相信,問道:「張二郎如今好歹是個官,你情願放下身段做買賣?」

  林依道:「甚麼身段不身段的,我只曉得不能餓肚子,不然進城作甚,還不如回鄉種地。」

  牛夫人聽了這話,竟擱下筷子,撫掌大讚:「你比你婆母,強上百倍。她就是個傻的,寧肯餓肚子,也不願做生意賺錢,同她爹一個模樣。」原來楊氏的父親,生前亦是一官員,品階雖不高,一樣有清高氣,哪怕家中窮得揭不開鍋,也不肯放牛夫人去做買賣。直到他過世,牛夫人才得了機會,從娘家借來本錢,在御街邊上先後開了兩家酒樓,家中漸漸寬裕起來。

  牛夫人竟是個女強人,林依聽了這番講述,敬佩之心油然而生。再回想牛夫人之前種種,原來她不是「嫌貧」,而是見不得死要面子活受罪,這同林依的觀念,倒是不謀而合。

  牛夫人見林依不是那迂腐清高之人,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彎,拉著她的手道:「家當少不要緊,只要肯賺,我家以前比你窮多了,你看現在如何。」

  張仲微見她倆聊得親熱,很是放心,起身道:「家中失火,乃是大事,我先去翰林院告幾日的假。」

  牛夫人忙道:「小事一樁,哪消你親自去,叫二門外小廝跑一趟便得。」

  張仲微還要推辭,牛夫人道:「你叫我一聲外祖母,就該把這裡當作親戚家,與我客氣甚麼。」

  張仲微只好領了情,謝過她後又道:「那我去朱雀門東壁瞧瞧,打聽打聽失火的緣由,再另尋一住處。」

  牛夫人聽了這話,愈發不喜,道:「下人們早就去打聽了,不消你去得。還有,你現住在外祖母家,急著尋房屋作甚麼,難道我這裡沒有屋與你住?」

  張仲微講甚麼,牛夫人都是反駁,頓時手足無措,林依笑道:「外祖母還是放他出去走走罷,不然他只能悶在屋裡。」  

  牛夫人笑道:「那我托一件事與張二郎,你上街去尋你舅舅,若是見他在胡鬧,就一通板子打回來。」

  張仲微聽得一個「打」字,連稱不敢。

  金寶上前,與牛夫人道:「少爺又是偷溜出去的,沒帶小廝。」

  牛夫人道:「叫袁六帶張二少爺找他去。」

  金寶便向張仲微福了一福,道:「張二少爺隨我來。」

  張仲微心道,楊升好十好幾歲的人了,出門逛逛又如何,哪消人特特去尋。他滿腹不情願,無奈金寶已在跟前候著,只好站起身來,隨她出去了。

  牛夫人叫人撤了桌子,另端上果子和茶水來,細細詢問林依,想做甚麼買賣。林依故意試探道:「我也想開家腳店,外祖母以為如何?」』

  牛夫人道:「東京腳店多如牛毛,你又沒甚麼本錢,湊這熱鬧作甚?」

  林依心道,牛夫人再喜歡她,還是存了幾分私心的,因此不願她也開腳店,以免搶了生意。她裝了贊同的模樣出來,請教道:「我來東京時日不多,不知做甚麼買賣才賺錢,還要向外祖母討教一二。」 

  牛夫人仔細想了想,道:「本錢少,只好開個雜貨鋪,賣些胭脂絨線等物。」

  賣胭脂絨線,恐怕還沒青苗在夜市賺得多,林依暗自搖頭,嘴上還是感謝了牛夫人一番。

  牛夫人以為她願意,就要帶她去看店面,林依推脫道:「我們租的屋,就這樣白燒了?總要有個說法,待得弄清楚,再去看店不遲。」

  牛夫人便喚金寶,問道:「我叫他們去打聽失火的事,可有了眉目?」

  金寶遣人到二門外去問,過了一時,有消息傳來,稱昨日那場火,與賈老爺有莫大的關係。回話的小廝道:「有位行商賈老爺,在朱雀門東壁養了個外室,那外室不甚規矩,趁他不在,偷起人來,卻運氣不好,被他拿個正著。」

  牛夫人聽到這裡,向林依道:「做生意的人,常年在外,難以歸家,只好在常去的地方,再安一個家,這倒也平常。」

第一百三十七章  婉拒好意

  林依急於知道失火的真正原因,敷衍點了點頭,問那小廝道:「賈老爺捉拿姦夫,街坊鄰居都是見了的,怎會鬧成失火?」

  小廝回道:「聽說那姦夫吃不了疼,被賈老爺抽了十來下,就答應出錢私了,賈老爺舉著火把,隨他去取錢,走到巷口,一時疏忽,被那姦夫當胸撞了,火把脫手,正巧落在一堆柴火上,深更半夜的,他們無處尋水,那火勢一下就大了。」

  牛夫人念了聲「罪過」,道:「這等殺千萬的人,該幾棍子打死。」

  林依不知她指的是賈老爺,還是那姦夫,不好接口,便問小廝道:「這火純屬人為,官府不管管?」

  小廝道:「怎麼不管,賈老爺與那姦夫,已是齊齊捉拿歸案了。」

  牛夫人連聲道:「那就好,那就好。」

  林依暗自歎氣,捉拿歸案又如何,房子已是毀了,剩下的租金,誰來補,未搶出來的物事,誰人來賠?

  這一時半會,難以尋到合適的住處,幸虧牛夫人熱心快腸,主動留他們多住幾日,不然每天吃住在客店,花費可不少。林依想到此處,愈發感激牛夫人,道:「還要叨擾外祖母幾日,待得尋到房子,再搬出去。」

  牛夫人道:「才剛責過張二郎,你這裡又來,我家有空屋子你不住,非要送錢與別人?」

  林依不大願意,牛夫人性格,有些喜怒無常,今日得了她緣法,待遇尚好,他日若不慎惹惱了她,被掃地出門,豈不狼狽。她琢磨著如何婉轉拒絕這番好意,低頭不語。牛夫人以為她不愛寄人籬下,便道:「我把你們住的那客院,從內隔斷,只朝外開門,那樣即是單獨門戶,與我兩家人,如何?」

  林依感激牛夫人體貼,但感覺是一回事,理智是另一回事,她只笑道:「外祖母的院子,是極好的,我們都想住,待得賺夠租金,一定搬來。」

  牛夫人道:「你我至親,租金暫緩,就是不給,也不甚麼。」

  條件優厚,話語中聽,林依有一剎那,差點就點了頭,但忽地想起,她將來的腳店,是準備開在住處的,所謂同行是冤家,若被牛夫人看見她不但開了腳店,而且還開在她家門口,會作何感想?

  哪怕是親戚,走得太近,反而易鬧矛盾,林依反覆思忖,還是拒絕了牛夫人,道:「付不起租金,我倒沒甚麼,但二郎他面皮薄,只怕不願意。」

  牛夫人聽了這話,馬上不再苦勸,反讚道:「張二郎還曉得無錢便丟人,算是個好的,不像他爹,臉皮厚得賽過汴京城牆。」

  林依聽她這般形容張棟,想笑又不敢,憋得好不辛苦。

  二人閒話,消磨了一上午的時光,中午擺飯時,張仲微終於把楊升找了回來。牛夫人見他並未吃醉酒,有幾分高興,但仍責罵道:「成日只曉得東遊西逛,我們家兩座酒樓,從未見你去照管照管。」

  楊升也不頂嘴,大咧咧朝桌上坐了,舉筷讚道:「今日菜色不錯。」又與張仲微道:「外甥,咱們吃兩杯。」

  牛夫人見楊升把她的話當耳旁風,氣得摔了筷子。林依忙著勸她,心道,原來女強人也有煩惱事。

  牛夫人被氣著,心情不好,略動了動筷子,便向林依道:「你慢些吃,我去歇歇。」

  林依起身送過她,回座看了楊升一眼,見他神色自若,仍與張仲微杯觥交錯,忍不住道:「舅舅,外祖母不大精神,你不去看看?」

  楊升竟衝她做了個鬼臉,吐著舌頭道:「我故意的。」

  林依驚呆,不知再說甚麼好,只得匆匆扒了兩口飯,起身出門,想去陪陪牛夫人。走到牛夫人房前,金寶卻將她攔住,道:「張二少夫人,我們夫人在歇中覺。」

  林依道:「那我過會子再來尋外祖母說話。」

  金寶早上拿過她的賞錢,就多說了兩句,道:「我們少爺向來如此,夫人都被氣慣了,你不必放在心上。」

  林依輕輕點頭,謝了她,獨自回客房,才進院門,青苗就迎了上來,抱怨道:「二少夫人,住在這裡不好。」

  林依笑道:「不用付房租,又有飯吃,怎麼不好了?」

  青苗撅著嘴道:「他們的廚房,輕易不肯外借,我沒法做姜辣蘿蔔去賣。」

  林依道:「你每日辛苦,好容易得閒,歇兩天罷。」

  青苗急道:「夜市上做買賣的人,有一半是住在咱們那巷子,如今失了火,他們無家可歸,肯定也做不了生意,我趁這機會去夜市,生意一定好。」

  林依笑道:「你倒是越做越有頭腦。」

  青苗央道:「二少夫人,你去與牛夫人講一講,讓她把廚房借我一用,如何?」

  林依道:「這卻是不好開口,大戶人家有規矩,廚房乃重地,別說你,就是一般丫頭,也進不了的。」她見青苗沮喪,想了想,又道:「不知他們有沒得下人專用的廚房,借來用一用,倒是行的。」

  青苗歡呼起來,道:「還是二少夫人有辦法,我這就去。」

  林依奇道:「說風就是雨,你曉得該找誰去借?」

  青苗道:「袁六肯定知道,我去問他。」說著,一陣風似的跑出去了。林依站在原地想了多時,才記起袁六是楊升的小廝,昨晚陪青苗走回來的人,她忍不住暗自笑起來:青苗這妮子,莫不是……

  忽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抬頭一看,原來是張仲微,嗔道:「吃多了酒,發酒瘋麼,嚇我一跳。」

  張仲微還真是吃多了幾杯,講話滿嘴酒氣:「舅舅硬拉著我,左一杯右一杯,我也無法,幸虧下半天不用去當差。」

  林依將他扶進屋,倒了茶水與他,道:「青苗說得不錯,住在別人家,確是諸多不便,想去煮碗醒酒湯都不行。」

  張仲微贊同道:「求楊家丫頭去,還得付賞錢。」

  林依已是在取錢,道:「也就這幾日,總不能因捨不得幾個賞錢,連醒酒湯也不讓你吃一碗。」

  張仲微攔住她道:「也並沒有吃多少,我歇一會子就好了,不必喝醒酒湯。」

  林依認真問道:「真無妨?」

  張仲微點頭,道:「我只不過是陪酒,沒醉到哪裡去,舅舅卻是吃悶酒,醉得一塌糊塗,幾個丫頭還扶不動他,還是我把他扛進臥房去的。」

  林依奇道:「哪有大白天的就吃醉酒的,他有甚麼煩惱事?」

  張仲微招了招手,叫 張仲微附耳過來小聲道:「我只告訴你,切莫講與旁人知曉——我們這位舅舅,看上了一位伎女,想要娶進門來,這種事外祖母哪會同意,因此與她槓上了。」

  林依道:「我看買伎女做妾室的人多了,也不在少數,舅舅好言求幾句,外祖母也未必不同意。」

  張仲微搖頭道:「若只想做妾室,也就好辦了,舅舅想娶她為正室。」

  林依詫異道:「這也太荒唐。」

  張仲微道:「舅舅幾年前就想娶一個名叫蘭芝的伎女過門,被外祖母知曉,先一步出錢買下,送與他人做妾去了。舅舅本就此死了心,誰料到,不久前竟發現蘭芝被大婦趕了出來,流落街頭,舅舅認定他與蘭芝有緣,偷偷置辦了一處宅子,將蘭芝養了起來。」

  林依問道:「這事兒外祖母不知道?」

  張仲微道:「自然是不曉得的。」

  林依疑道:「舅舅不敢講與外祖母知曉,卻為何要告訴你?」

  張仲微苦笑道:「還能為甚麼,叫我替他打掩護撒。」說著說著,想起一事,自袖子裡掏出個銀元寶,遞與林依道:「舅舅給了我這個,說今後凡是他去蘭芝處,都對外稱是尋我吃酒去了。」

  林依張口結舌:「舅舅可是長輩,怎能,怎能……」她把銀元寶丟回張仲微手裡,責怪道:「這銀子,你不該收下。」

  張仲微道:「我也不想收,可他吃醉了,怎好塞回去。只有等他醒來再說了。」

  吃醉了才給的銀子,那不是在飯廳吐露的實言?林依急道:「廳裡那許多的丫頭婆子,你們講這個,不怕他們聽到,報與牛夫人?」

  張仲微拍了拍她的背,道:「娘子雖是方才塞給我的,事情卻是路上就講了,並無旁人聽見。」

  林依這才放下心來,拍著胸口道:「那就好,不然外祖母知道你收銀子包庇舅舅,可要大發雷霆。」

  張仲微將銀元寶塞進懷裡,道:「這是他們的家務事,咱們管不著,等舅舅一醒,我就把這個還去。」說完又與林依商量道:「娘子,咱們可還有錢租房子?若是有,就早些搬出去罷,外祖母雖好,到底不是自己家,不自在哩。」

  林依也願意搬,卻故意笑道:「你與青苗一個德性,才住一天不到,就渾身不自在,我在你家寄人籬下那許多年,還不是過來了。」

  張仲微不好說道方氏為人,連忙起身,作揖道:「都是我的不是,我與娘子賠禮。」

作者: plsboy    時間: 2014-9-8 01:39


第一百三十八章  酒水價格

  林依輕拍張仲微一掌,道:「放心,租房的錢還是有的。」又問:「這場火,竟是賈老爺和那姦夫無意為之,聽說兩人已是被抓起來了,你可曉得?」

  張仲微點頭道:「回來的路上,已是聽說了,都怪賈老爺貪財,想要敲姦夫一筆錢,才引出這場火來。」

  林依歎道:「我們還算好的,有親戚願意收留,手裡又還有些錢,那些做一天工才有一天飯吃的人,怎麼過活?」

  張仲微道:「朝廷已安排許多人住到廟裡去了,聽說往常失了火,朝廷都要減免房租,這回應該也不會例外。」

  林依來了興致,道:「真的?那咱們且多等幾日,不著急去尋房子,等朝廷詔令下來,再作打算。」

  這是最合算的方法,因此張仲微雖不願意住在這裡,還是同意了。他酒後困意上來,到床上躺了會子,再醒時,已是晚飯時分,林依笑話他道:「你倒是悠閒,我陪外祖母坐了整整一下午,聽她絮叨舅舅 。」

  張仲微忙問:「外祖母現在作甚?」

  林依曉得他是要去還銀元寶,便幫他去瞧了瞧,回來道:「外祖母在看著擺飯,正是好機會,你趕緊尋舅舅去。」

  張仲微連忙動身到楊升屋裡,把銀元寶一丟,轉身就跑。楊升愣住,回過神來時,張仲微已是跑遠了,他懊惱道:「這個外甥太膽小,送上門的錢都不要,怪不得受窮。」他好容易找到打幌子的人,卻收買不了,吃飯時就蔫蔫的。張仲微與林依心知肚明,都不去招他,牛夫人不明所以,還道他是病了,噓寒問暖,忙個不停。

  張仲微瞧在眼裡,回房後與林依道:「到底是親娘,雖然中午才被氣過,但還是只惦記他。」

  林依笑道:「怎麼,你想親娘了?」

  張仲微道:「祥符縣離東京近,昨日失火的消息,定然傳了過去,只怕嬸娘會擔心。」

  林依出主意道:「既是如此,明日咱們走一趟,與叔叔嬸娘報平安。」

  張仲微感激她體貼,摟她在懷,緊抱了好一陣才鬆開。所謂母子連心,真真切切,張仲微這裡想著與方氏報平安,人還沒出門,方氏已是到了。

  楊家一小丫頭來報:「張二少爺,二少夫人,你們家的二老爺、二夫人和大少爺來了,正在廳上等著呢。」

  林依沖張仲微一笑:「真是心有靈犀。」

  張仲微帶著她迎到廳上,向張梁、方氏請安,又與張伯臨相互見禮,道:「大哥公務在身,怎地也來了。」

  張伯臨道:「咱們一聽說朱雀門東壁失火,哪裡還坐得住,恨不得連夜奔來,你大嫂是行動不便,不然也要來。」

  二人講話時,方氏已拉過張仲微,將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幾遍,見他並無傷處,才放了心,道:「到底是我兒子,跑得快。」

  張梁問道:「好端端的,怎會失火?」

  張仲微將失火原因講了一遍,道:「並不是有人故意縱火,乃是失手,想來是我們該當有此一劫。」

  方氏聽說引起火災的人就住在張仲微隔壁,氣惱非常,忿忿罵著。牛夫人進來,見她這副模樣,便知她是張仲微親母了,上前笑道:「不知貴客前來,有失遠迎。」

  張梁一家人忙與她見禮,方氏真心謝她道:「多虧牛夫人幫忙,不然我更擔心。」

  張梁亦道:「仲微給你添麻煩了。」

  牛夫人招呼他們坐下,笑道:「自家親戚,客套甚麼,儘管在這裡住著。」

  寒暄過後,牛夫人起身,道:「你們好容易來一趟,吃了飯再走,我還有些雜事,怒我失陪。」

  張梁與方氏在牛夫人面前,亦是晚輩,忙起身道:「牛夫人不必客氣,是我們叨擾了。」

  牛夫人一笑,叮囑丫頭們留飯,自出門去了。方氏待她一走,便向張仲微道:「你們住在哪裡,帶我去瞧瞧。」

  張仲微與林依領著他們來到客房,方氏在院中轉了一圈,裡裡外外都看過,道:「這院子不錯,我還怕牛夫人怠慢於你,這下放心了。」  

  張仲微把他們引進正房坐了,道:「外祖母待我們極好的,嬸娘放心。」

  方氏馬上道:「那你們在這裡多住幾日,省些房錢。」

  張仲微有些尷尬,咳了兩聲,道:「娘,住在親戚家,到底不比自己家住著自在。」

  方氏對此話倒是贊同,道:「也是,到底不是親的。」想了想,又道:「我們租的屋多出幾間,你不如搬到祥符縣去住。」

  張仲微猜想,那房子多半是李舒出錢租的,他怎好意思去占那便宜,忙道:「娘,我每日要早起去翰林院,住到祥符縣,行動不便。」

  張梁見方氏越講越不像話,責備道:「仲微如今是朝廷的人,哪裡由得了你做主。」

  方氏嘀咕道:「那也是我生的兒。」

  張伯臨道:「仲微是朝廷官員,還怕沒屋住?」

  還是張伯臨的話有理又中聽,方氏終於消停下來,側頭看那小幾上的花瓶,讚歎道:「這是定窯紫釉梅瓶呀,牛夫人家真有錢。」

  張仲微一聽,生怕她又講出甚麼佔便宜之類的話來,忙與林依使眼色,示意她把話題帶開。

  林依會意,問道:「聽說大嫂幫嬸娘開了個雜貨鋪,生意可好?」

  方氏這才想起一件事來,忙把任嬸叫進來,取過她手中的一隻提籃,掀開蓋子,裡面裝著梅子薑、金絲黨梅等物,道:「是在門首開了一間鋪子,賣些零嘴兒,我與你們帶了些來,無事時揀兩個吃罷。」  

  林依向她道過謝,命青苗將提籃拿去,現裝幾碟子出來待客。張梁捋著鬍子,笑道:「你大嫂孝順,與我開了一個館,收了十來個學生,如今咱們家日子很過得。」

  林依替他們高興,也為李舒高興,與張仲微笑道:「看來就咱們還沒起色,須得加把勁。」

  方氏如今有生意做,多了掛念,見張仲微毫髮無傷,又有著落,就想著趕回去,張梁也惦記著那十幾個學生,便道:「你們住在親戚家,諸多不便,我們就不吃飯了,改日有空再來。」

  張伯臨有公務在身的人,也道:「仲微與弟妹有空,到祥符縣來頑。」

  張仲微也是覺得在親戚家待客不大好,便留他們上外面去吃,方氏連連推辭:「你們正是用錢的時候,花費那些作甚麼。」

  張仲微苦留不住,只得陪他們出門,同林依兩人送到城門口方才回轉。今日方氏沒提納妾通房的事,林依很是高興,暗道,她到底有了事做,眼界開了些,不再只盯著兒女,看來以前還是太閒的緣故。

  住在牛夫人家的這幾日,青苗照舊出門打聽開腳店的各種成本,林依擔心被牛夫人察覺,格外囑咐她小心行事,莫要走漏了消息。青苗亦明白同行即冤家的道理,每次出門,都挽個籃子,稱要去考察蘿蔔和甘露子的賣價,倒真沒引起過楊家人懷疑。

  幾日後,青苗將開腳店最關鍵的成本——酒價打聽清楚,來報與林依知曉:大宋酒水,大致分兩種,秋季出的酒,稱「小酒」,最高價每斤三十文,最低價每斤五文;夏季出的酒,稱「大酒」,最高價每斤四十八文,最低價八文。

  青苗辦事這些天,很有長進,不但打聽到大致價格,還自行記錄了一張表,上有各種名酒的具體價格。林依對此大為稱讚,誇她有做買賣的天賦,將來腳店開起來,就交由她打理。

  二人將市場行情打聽得一清二楚,卻對著滿紙的酒名傻了眼。林依問青苗:「這哪些是烈酒,哪些是口味清淡的?」

  青苗搖了搖頭,道:「我問過,店家卻不肯告訴我,只道買了嘗嘗便知。」  

  林依無法只得等到張仲微回來,向他求教。張仲微捧著酒名表看了一遍,道:「這些都是名酒,我也只吃過其中幾種,其他的卻是不知。」

  林依遞過筆,叫他在吃過的酒名下,標注出大致口味,又道:「外祖母家開著酒樓,想必對酒水很是清楚,你不妨去套套舅舅的話。」

  張仲微撓了撓腦袋,為難道:「娘子你是知道我的,套話這樣的事體,我是不會的。」

  林依道:「這有甚麼難的,且附耳過來。」

  張仲微聽話地湊過去,學了幾招,大呼娘子有頭腦。他立時便去尋到楊升,裝了受挫的樣子出來,歎氣道:「舅舅,我今日與同僚吃酒,被人恥笑。」

  楊升奇道:「當差不力被嘲笑也就罷了,吃個酒,怎地也被取笑?」

  張仲微道:「他們尋了家正店,邀我前去,滿桌子的酒水,我卻只認得兩三樣,他們便笑話我村。」

  楊家開著酒樓,外甥卻認不得酒,楊升亦覺得臉上無光,馬上拍著張仲微肩膀道:「這有何難,你明日告假,跟著舅舅到酒樓走一走,保管你認得比他們還全。」
第一百三十九章  買撲制度

  張仲微十分感激,正要道謝,楊升又開口:「別急著謝我,先答應我一件事,我才帶你去。」

  張仲微隱約猜到是何事,百般不情願,無奈有求於人,只得硬著頭皮開口問道:「甚麼事?」

  楊升摟住他的肩,低聲道:「待得吃完酒,你仍在酒樓坐著,等我回來,再一同歸家。」

  張仲微暗歎一口氣,又氣:「舅舅要去多久?」

  楊升道:「不消多長時間,小半天即可。」

  張仲微為了完成林依交待的任務,只好勉為其難應下來。楊升十分高興,摟著他的肩朝外走,才開門口,金寶來攔,問道:「少爺要去何處,我喚袁六來。」

  楊升湊到張仲微耳邊,悄聲道:「袁六與這妮子相好,是半個我娘的人。」說完朝金寶揮手:「我帶張二少爺上咱們家酒樓吃酒,帶袁六作甚麼。」

  金寶連忙跑回牛夫人房中稟報,牛夫人笑道:「都道張二郎是個正派的,果然不錯,升兒跟他一起,也好了許多,你看他何曾到咱們酒樓瞧過,如今也曉得去了。」她吩咐金寶道:「傳話給兩家酒樓掌櫃,不拘他去了哪一處,都好生伺候著。」

  金寶領命而去,想先將牛夫人同意楊升出門的事先告訴他,不料楊升根本沒把牛夫人的意見放在心上,早就走了。

  楊升帶著張仲微來到自家一間酒樓,門前招牌金光閃閃,上書楊樓二字,楊升指著招牌向張仲微道:「這是我們家最先開的一家酒樓,酒水最是齊全。」

  張仲微問道:「這是正店,還是腳店?」

  楊升道:「開正店光有錢可不行,還得靠關係。」

  張仲微聞言,便知楊樓是一家腳店了,心道是腳店正好,除了考察酒水品種,還能問一問價格,看哪家正店賣的酒水最便宜。

  二人進到店內,掌櫃的早得了消息,親自來迎,將他們引自樓上一間楚閣兒,點頭哈腰道:「得知少爺要來,早備好了酒水,我這就叫他們端上來。」

  他一面指使小二上酒上菜,一面又慇勤道:「少爺可要聽曲兒?」

  楊升故意道:「叫兩名伎女來陪。」

  掌櫃的乃牛夫人親自挑選的人,深知她喜好,哪敢應承,連連擺手道:「少爺,莫教小人為難。」

  楊升哼道:「滾出去。」

  掌櫃的忙不迭迭朝外走,嘴裡念叨:「滾出去,我這就滾出去。」

  張仲微瞧著不堪,忍不住道:「這掌櫃的也太卑躬屈膝。」楊升笑道:「他是照管酒樓,又不是當官,來往的酒客,就愛這一套,巴不得掌櫃的和小二把躲段放得低低的,好把他們捧上天去。」

  這也是經營之道,張仲微默默記下,又問:「那掌櫃的不敢與舅舅叫伎女來,是何緣故?」

  楊升道:「還能有甚麼緣故,聽我娘的話而已。」

  張仲微明白了,大概是因為多年前出了蘭芝一事,牛夫人才不許楊升再接近伎女,他為此深深感謝牛夫人,不然楊升叫上兩個伎女,再傳到林依耳裡,他張仲微也要吃不了兜著走。

  轉眼,小二已按照楊升的意思,將酒樓內中上等的酒水,擺酒了桌,因天氣寒冷,所有的酒,都盛在溫酒壺內,那溫酒壺乃是一整套湖田影青,煞是好看,張仲微再次默默記下,心道,待得自家店開,也要覓幾套好瓷器來充場面。

  楊升向張仲微道:「你們做官的人,想來也不會吃那粗劣酒水,因此我只叫了中等以上的來。」他指了指桌上離他們最近的一隻酒壺,身後侍立的小二馬上上前,執壺與他們二人各斟了一杯。

  楊升等得張仲微吃完,問道:「味道如何?」

  張仲微讚道:「香氣撲鼻,入口綿長。」

  楊升笑道:「此乃流霞酒,高陽店所造。」

  張仲微笑道:「我娘有名丫頭,名喚流霞,原來出自這裡。」

  楊升是認得流霞的,笑著點了點頭,命小二又斟了另一種酒,遞與張仲微品嚐,道:「這是清風酒。」

  張仲微嘗過清風酒,又吃了玉髓酒,稱讚不已,問道:「後面這兩種酒,是哪家酒樓所釀?」

  楊升笑道:「自然也是高陽店,我們家這間酒樓,只能到高陽店買酒販賣。」

  張仲微詫異道:「這是為何?」

  楊升解釋一番,原來大宋有「買撲」之法,某店「買撲」到某地酒稅後,便可獨佔這一片地區的酒利,該片區內的腳店,只能到它那裡買酒販賣。

  張仲微這才明瞭,怪不得楊升稱開正店,不但要有錢,還得靠關係呢。他惦記著自家還未開張的腳店,問道:「舅舅,你這一片的腳店,都只能到高陽店買酒?」

  楊升搖頭道:「須到『買撲』酒店買酒的腳店,乃朝廷指定的,並非該地每家都得去。」

  張仲微聽了這番解釋,暗自高興,看來自家那腳店,只要不在朝廷指定的範圍內,還是能自由選擇酒源的。在楊樓,只能嘗到高陽店所造的酒,沒法比較口味及價格,張仲微吃了幾杯,就有些興致寡然,起了離去之心。 

  楊升瞧出他想走,不但不失望,反倒很高興,遣走小二,拉住張仲微道:「好外甥,你若是吃膩了,我帶你到另一家去,你在那裡吃酒等我。」

  張仲微問道:「那家還是高陽店的酒?」

  楊升道:「自然不是,那家的酒水比不得這家名譽,卻勝在品種齊全。」

  這話合了張仲微心意,便隨了他下樓,到楊家另一家酒樓去,這家店比起楊樓,略小,雖名為酒樓,卻只有一層,內裡大多是散座,僅在後面設有三間濟楚閣兒。楊升引著張仲微到後面坐了,命掌櫃的上酒上菜,又故意大聲道:「我到街上買些物事,馬上就來,外甥且等一會子。」

  張仲微明白他是要藉機去會蘭芝,只好點了點頭,道:「舅舅不急,我在這裡等你。」

  這家掌櫃的,也是奉牛夫人之命看著楊升,聽了他這番話,真以為他只是暫離,就放他去了。

  這店果然如楊升所述,酒水品種齊全許多,各種黃酒、果酒、藥酒,乃至大燒酒,這裡都有。

  張仲微先品了品大燒酒,入口極烈,他想到自家腳店是準備專門招待女客的,便擱至一旁,不作考慮。黃酒中有幾個品種味道清淡,他一一記下,果酒雖也清淡,但味道並不怎麼好,他猶豫片刻,還是記下,待得回家,讓林依定奪。他只為了考察市場,並不是要吃酒,因此每種酒嘗過味道,就急著要回家報與林依,但等了又等,還是不見楊升回來,讓人好不焦急。

  將近一個時辰過去,掌櫃的也覺著楊升去得久了,走進來問道:「張二少爺,我家少爺到底去了何處?」

  張仲微替楊升扯謊道:「他有位友人,過幾日生辰,因此上街挑選禮物去了。」

  掌櫃的放下心來,笑道:「我這裡還有好些按酒果子,新鮮的很,與張二少爺端上來嘗嘗?」

  張仲微待要推辭,轉念一想,自家開店,按酒果子亦是必不可少,正好順路考察一番,於是點了點頭,道了聲「勞煩。」

  過了一時,小二端上四五隻小小白瓷碟,裡面盛著些糖脆梅破核兒、乳糖獅兒、重劑蜜棗兒等物,張仲微嘗了幾個,只覺得入口甜絲絲,心想林依應是愛吃的,便向小二道:「與我包起來。」

  小二曉得他是東家的親戚,忙知會過掌櫃的,將各樣果子,另包了一包呈上。張仲微接過,又等了個把時辰,終於等到來眉眼帶笑的楊升。掌櫃的率先迎上去,道:「少爺,與友人慶賀生辰的禮物可備好了?」

  楊升聽著糊塗,但他頭腦靈活,看到張仲微一個眼色,立時明白過來,打著哈哈道:「選了兩個時辰,好容易挑到一件中意的,店家卻道沒貨,氣煞我也。」

  他講得有模有樣,不但去了掌櫃的疑心,還令他上前好生安慰一番。楊升遣走閣中人,大讚張仲微:「外甥到底是做官的,機靈得緊,下回吃酒,我還找你。」

  張仲微唬了一跳,忙道:「我要當差,哪能總出來吃酒。」

  楊升認定他是個好拍檔,不與他爭辯,喚來小二,命他把張仲微愛吃的酒,全送一份到楊府客房。

  張仲微連忙謝他,楊升道:「謝甚麼,該我謝你。」

  張仲微舉了舉手中的按酒果子,不好意思道:「我還包了一包果子,帶回去與你外甥媳嘗嘗。」

  楊升連聲道:「怎麼只帶這一點子,夠誰吃。」小二忙奔了出去,另包了一大包來,遞與張仲微。張仲微連聲道謝,與楊升一道回家。楊升心情極好,拉著張仲微有說有笑,張仲微勸他道:「舅舅,你老這樣瞞著,也不是個事,遲早會被外祖母知曉,以其讓她動怒尋你,不如主動相告。」

  楊升歎道:「前幾年初識蘭芝,就是我主動告訴她的,結果如何?她一刻不停尋到牙儈,背著我把蘭芝賣了,這叫我哪還敢讓她曉得。」

  楊升有他的擔憂,張仲微想不出好法子幫他,只得罷了。

作者: plsboy    時間: 2014-9-8 01:40


第一百四十章  探討方氏

  楊升與張仲微一回到楊府,牛夫人便把楊升喚了去,說是要問問他對自家酒樓的印象。張仲微回到客房,將按酒果子遞與林依,道:「我瞧這果子味道不錯,與你捎了些回來。」

  林依笑話他道:「你還真是又吃又兜。」說完將包裹遞與青苗吩咐道:「前些日,二夫人不是也拿了幾樣果子來的,你連著這一包,全部裝盤,端來咱們對照對照。」

  青苗應了,捧著包裹去了廚下。林依開始問張仲微正經事:「酒水品味嘗得如何?」

  張仲微道:「全記在心裡呢,趕緊磨墨,我默下來與你看。」

  林依知道他科舉出身的人,有副好記性,連忙磨墨鋪紙。張仲微提筆,一氣寫完,遞與她看。

  玉髓酒濃烈、流霞酒適中、清風酒清淡、白羊酒甘滑,還有幾種果酒,荔枝酒、黃柑酒、葡萄酒、菊花酒等。

  張仲微道:「果酒甜津津,我覺著不夠味,不過女子應是愛的,你待會兒嘗嘗再說。」

  林依奇道:「我上哪裡去嘗?」

  張仲微賣了個關子:「過會兒便知。」

  林依還在猜測,金寶求見,拎進一隻大盒子,掀開來看,滿滿當當一盒子酒壺,稱:「這是張二少爺喜愛的酒,酒樓送了來。」

  林依接下道謝,待她走後,驚喜問張仲微道:「舅舅送的?」

  張仲微點頭,道:「舅舅待咱們,真是沒話講,我們開店的事卻瞞著他與外祖母,是不是不大好?」

  林依道:「你不曉得,我之前在外祖母面前透露過要開腳店的意思,外祖母卻極力勸阻。」

  張仲微不解道:「為何?怕我們虧本麼?可我瞧他們那兩個酒樓,生意都是極好的。」

  林依道:「自然是怕多了一個同行,搶了他們的生意。」

  張仲微隱約有些明瞭,問道:「你是怕外祖母曉得咱們也要做這行,會不高興?」

  林依搖頭,反問道:「討長輩歡心,與養家餬口比起來,哪個更重要?」

  張仲微毫不猶豫答道:「自然是後者。」

  林依道:「那便是了,外祖母再不高興,為了生計,我們也得把腳店開起來。」

  張仲微更加奇怪,繼續道:「娘子,你瞞著外祖母,不是擔心她生氣,那是為了甚麼?」

  林依道:「萬一外祖母看到女人店有利可圖,捷足先登,怎辦?」

  張仲微恍然,道:「那倒也是,外祖母開了許多年的酒樓,若真想開女人店,說開就能開,比咱們便捷多了。」

  青苗捧了只托盤上來,將幾碟子果子放到桌上,問道:「二少爺與二少夫人現在就嘗果子?」

  林依指了那盒子酒與她瞧,道:「不急,咱們且先嘗嘗酒水。」

  青苗便取了酒杯來,斟了一杯,遞與林依,林依道:「你也來嘗嘗,多個人,多份意見。」

  青苗應了,另取了一個酒杯,一起嘗起來。林依十分認真,每嘗一種,先問張仲微酒名,再記到紙上,並註明色澤口感。

  林依與青苗將一盒子酒嘗遍,商量著選出了五種酒,除清風酒外,另四種都是口味偏甜的果酒。張仲微問道:「我看那白羊酒也好,怎地沒選?」

  林依道:「白羊酒太貴,哪怕是官宦夫人,只怕也吃不起。」

  張仲微卻道:「你放心,只要能招攬來官宦夫人,還怕商人婦不跟著來?」

  林依想了想,大呼有理,忙在後面添上了白羊酒一項。青苗收好酒壺,道:「這些傢伙還是要還的,待會兒我叫袁六與酒樓送駢。」說完又捧過果子碟來,請張仲微與林依品嚐。

  張仲微記著方氏,先揀了一塊金絲黨梅吃了,建議道:「咱們開腳店,按酒果子必不可少,正巧嬸娘開了賣零嘴的鋪子,不如就到她那裡買去,肥水不流外人田。」

  林依還未接話,青苗先叫了起來:「祥符縣一去一來,要個把時辰呢,這些物事,一次又不能買多,要讓我隔三差五,跑一趟,腿也得跑斷。」

  張仲微不滿她這番說辭,沉下臉來。林依想的卻是成本問題,道:「不知嬸娘是在哪裡進的貨,若我與她到同一處買,一次進的貨更多,興許店家能便宜些。」

  張仲微來了興趣,道:「不妨同嬸娘一道去問問,若真能便宜,兩下得益。」

  林依點頭道:「極是。」說完吩咐青苗,命她第二日往祥符縣走一趟。三人嘗完果子,選出幾樣味道好,又方便拿取的,林依提筆記了,再取過青苗之前呈上的酒價單,與張仲微默下的對照,發現還有數十種酒沒有嘗過,於是叫張仲微隔日從翰林院回來時,順路尋幾家酒店,帶回來嘗一嘗。

  酒嘗完,按酒果子嘗完,張仲微與青苗又能各自有了差使在身,不禁笑道:「二少夫人運籌帷幄,有大將之風。」

  林依嗔道:「你們每日都在外頭,就留我在屋中無事,好不煩惱。」

  張仲微道:「你不妨去尋外祖母閒聊,暗自打聽開腳店的訣竅。」

  林依道:「是要去的,但不是現在,待得咱們各項事務打點妥當,我再去向外祖母討教。」

  第二日,青苗起了個大早,照著林依的吩咐,把昨日楊家酒樓送來的按酒果子,裝了幾樣作禮物,放到籃子裡挽了,步行至祥符縣。張伯臨乃祥符縣縣丞,僅次於知縣的人物,因此青苗沒花甚麼力氣,就打聽到了二房住處。二房所租的房屋,就在路邊,當街一間店面,任嬸與楊嬸坐鎮,青苗上前問好,笑道:「兩位嬸子近來可好?」

  楊嬸起身,迎她進來,笑道:「好好,二少爺與二少夫人可好?」

  青苗隨她進屋,道:「都好。我今兒是帶著二少夫人的吩咐來的,不知二夫人在不在?」

  方氏已聽到了聲響,自己問道:「有何事尋找?可是仲微有事?」

  青苗上前與她行禮,笑道:「二少爺每日除了去翰林院,就是與楊少爺吃酒,快活著呢。」

  方氏聽了這話很是開心,笑道:「男人就該如此。」

  青苗將籃子裡的吃食奉上,道:「昨日牛夫人家的酒樓送了幾樣按酒果子來,二少夫人特特囑咐我送來與二夫人嘗嘗。」

  青苗的話講得好,方氏自然是願意的,但臉上卻不好看,嘀咕道:「我就說,她怎會好心與我送果子來,果然是有所求。」

  青苗暗道,幾個果子,能值幾個錢,林依若不是看在張仲微面兒上,才懶得使她來呢。

  照著青苗往常的脾氣,立時就要頂嘴的,但她今日身上擔著差事,怕辦砸了不好交待,只得耐著性子道:「二少夫人是特特遣我與二夫人送果子來的,合夥進貨一事,只是順路。」

  方氏也真有能耐,竟道:「既是如此,果子我收下,你且回去罷。」

  青苗呆住:「二夫人,若進貨能便宜些,你不願意?」

  方氏開這零嘴兒店,消磨時光的目的,大於賺錢,再說反正本錢是李舒出的,是虧是賺,她根本不在乎,於是道:「我進貨本就不多,再便宜也就節省幾文錢,能值甚麼?」

  青苗心想這不是生意之道,想要反駁,又怕更惹惱了她,好不焦急。楊嬸見狀,忙端起兩碟子果子,向方氏道:「大少夫人昨日才說自家店裡的果子吃膩了,可巧二少夫人就送了別樣的來,我與她端兩碟子去?」

  方氏不悅道:「就她花樣兒多。」她嘴上雖嘀咕,到底看在孫子面兒上,還是沖楊嬸揮了揮手,楊嬸一喜,忙沖青苗打眼色,青苗便道:「好些日子不曾見過大少夫人,我去與她請個安。」說著向方氏福了一福,跟在楊嬸後頭出去了。

  到得門外,楊嬸悄聲與青苗道:「鋪子不是二夫人開的,她自然不上心,你只與大少夫人說去。」

  青苗謝她道:「幸虧你提醒一句,不然我就要無功而返。」

  楊嬸問道:「你們如今的日子,可還過得?」

  青苗道:「勉強過得,待到腳店開起來,應會更好。」又笑道:「楊嬸你是真關心二少爺。」

  楊嬸道:「我一手帶大的,自然掛念。你回去與二少夫人講,若是有用得著我的地方,儘管吩咐,我雖老了,力氣還是有一把的。」

  青苗察言觀色,問道:「可是二夫人待你不好?」

  楊嬸搖頭歎氣,沒有多講。

  二人走到李舒房前,錦書接著,問青苗道:「二少夫人遣你來的?」青苗點頭,福身道:「錦書姐姐好。」

  錦書進屋與李舒通報:「大少夫人,二少夫人使青苗來看你了。」

  李舒與方氏,總是話不投機,正愁無人講話解悶,忙道:「快請進來。」

  青苗進屋,行禮畢,奉上那兩碟子按酒果子,笑道:「二少夫人叫我送果子來與大少夫人嘗嘗,可惜大少夫人如今飲不得酒,只能光吃果子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災後福利

  李舒笑道:「還是你講話俏皮逗人樂,我在家都悶壞了,你們二少夫人也不來瞧瞧我。」

  青苗忙道:「要來的,只是才剛遭了火災,耽誤了。」

  李舒歉意道:「火災我聽說了,想要去看看,卻無奈身子沉重。」

  青苗笑道:「大少爺去瞧過了,就是大少夫人瞧過了。」

  李舒連聲讚她會講話,青苗趁機就將一起進貨的事體講了,李舒當即答應下來,又道:「二少夫人要開店?開張時別忘了下帖子,我定去道賀。」

  青苗代林依謝過,李舒問道:「不知二少夫人頭回進貨,想買多少,告訴我數目,我好使人一併去談價。」

  青苗道:「八字還沒一撇,不過是先來與大少夫人商量,待得最後定下來,我再來相告。」

  李舒點頭道:「使得,橫豎我們的店,時常要進貨,你們也要進貨時,隨時過來知會一聲便得。」

  青苗謝過她,又陪她聊了一時,起身告辭。她回到楊府,將此行經過報與林依,大發牢騷道:「二夫人好不近人情,與她有利的事,她都不肯答應。」

  林依舉起食指放到嘴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道:「理她呢,反正不與咱們住一處,你別到處嚷嚷,免得二少爺知曉,又要難過。」

  青苗點頭應了,自去楊家下人廚房做姜辣蘿蔔。林依則磨墨鋪紙,記下她會做的一些小吃,預備開店時寫菜牌。

  花開兩朵,各表一支。

  且說張仲微在翰林院辦完一天的公事,歸家途中,照著林依的囑咐,上街挨個尋酒店,看哪家生意好,便走進去叫上幾壺酒,討個盒子拎著,約定明白再來歸還。東京酒店,一般都很大方,別說酒器能外借,只要你來店中消費兩次,連銀器也肯借與你,因此張仲微一路暢行無阻,一條街走完,已拎了沉甸甸兩盒子酒壺。

  楊升恰巧也在這條街上閒逛,無意中瞧見張仲微舉止古怪,連接鑽了幾家酒店,卻不落座,只買酒拎著。他心下奇怪,又正好無事,便一路尾隨,直到看見張仲微準備回家,才上前拍他的肩膀,問道:「外甥,你若想吃酒,何不坐下吃個痛快再歸家,為什麼要拎在手裡累人?」

  張仲微被他嚇了一跳,急中生智道:「一人吃酒,有甚麼趣味,因此想拎回去與娘子同吃。」

  楊升笑話他道:「我看你是畏妻如虎,不敢在外面吃酒罷。」

  張仲微一心想脫身,也不與他爭辯,只連連點頭,道:「舅舅昨日送的好酒水,咱們吃上了癮。」說完欠了欠身,辭道:「手上拎著物事,不好與舅舅行禮,娘子還在家等著,我且先去了。」

  楊升自他話裡聽出趣味來,也去買了幾壺酒,拿去與蘭芝同吃,直吃到有了幾分醉意,方才歸家。

  回到家中,牛夫人把他堵到房門口,責問道:「你又去哪裡鬼混?」

  楊升把張仲微搬出來當幌子,扯謊道:「不曾鬼混,是與外甥吃酒去了。」

  牛夫人自然不信,道:「休要哄我,張二郎早就回來了。」

  楊升這才想起張仲微起來就住在他家,瞞不得行蹤,只好另尋了個理由出來,道:「娘,我方才遇到一件蹊蹺事,張二郎四處尋酒店,卻不落座,只買了酒帶回家來。」

  他是隨口編來,好讓牛夫人不再逼問他,不料牛夫人卻對此頗感興趣,不但不準備放過他,反一把將他拖進屋內,問道:「此話當真?」

  楊升一心想讓她快些離去,忙點了點頭,打著酒嗝道:「千真萬確,你若不信,自個兒打聽去罷,我要睡了。」

  牛夫人拍了他一掌,罵道:「就只曉得睡,萬事不操心,今日咱們家兩家酒樓掌櫃的都在議論,說張二郎昨日向他們打聽了好幾種酒的價格,我看他這架勢,也是想開腳店。」

  楊升不以為意道:「如今腳店賺錢,他想開一家,也屬平常。」

  牛夫人頗有些恨鐵不成鋼,點著他的額頭道:「你說的輕巧,東京城大小腳店三百餘家,本來就僧多粥少,多他一間,就多個搶生意的。」

  楊升嗤笑道:「我看你待他們親親熱熱,還以為你有多心善呢,他們現下無處謀生,想開個腳店,你不幫也就罷了,還要攔著。」

  牛夫人有些尷尬,辯道:「在商言商,這與是不是親戚,沒得干係,總不能因為要幫他們,就減了咱們自己的收益。」

  世間眾人,大都把自身利益放在前頭,所謂人不為已,天誅地滅,牛夫人為楊家家業打算,這無可厚非,楊升覺得她的話有幾分道理,就不再頂嘴,轉為安慰她道:「他們能有多少本錢,就算開腳店,也頂多是個拍戶,能與咱們家搶生意?」

  牛夫人想起張仲微兩口子進門時,只得兩隻箱子,就笑了,道:「你說的不錯,確是我擔心太過。」

  又摸著他的頭道:「升兒,還是你有經商天份的,就此跟我把做生意學起來,過兩年……」

  楊升拚命躲過她的手,不滿道:「我不愛學,除非你讓我娶蘭芝。」

  牛夫人還不知蘭芝已被楊升養起,嗔道:「蘭芝是別人家的妾,講甚麼胡話呢。」

  楊升試探了一下她的態度,見她如此反應,不敢再朝下講,只得裝作醉了,一頭栽到床上去。

  楊升這裡與牛夫人講述了偶遇張仲微的情景,那邊的張仲微亦是一樣,一面與林依嘗酒,一面道:「今日遇到了舅舅,好容易才糊弄過去。」

  林依打趣他道:「不錯,你如今也學會扯謊了,有做個生意人潛質。」

  張仲微輕斥道:「胡說,做生意要誠信為本,怎可欺詐於人。」

  林依贊同道:「這話在理。」

  張仲微問道:「外祖母做慣了生意,為人一定精明,若是舅舅把才纔情景講與她聽,會令她警覺。」

  林依笑道:「且放寬心,他們頂多猜出咱們要開腳店,猜不出咱們是要專門招待女人。」

  張仲微感歎道:「不過開家店而已,甚麼大事,還要瞞來瞞去。」

  林依道:「我有甚麼辦法,若不是外祖母曾勸阻我開店,也不至於瞞她。」

  二人嘗過酒,又叫青苗來嘗,最後選出幾種,與昨日的那些記到一起。林依撥著算盤,算出成本,桌椅暫時定了六套,共八百四十文;櫃檯及酒櫃,兩百三十文;酒具器皿、炭爐、木炭等物,約一貫錢足陌;酒水共定下五種,按斤計,單價總共一百四十文。

  林依算完,報了個數:「共需兩貫零兩百一十文,足陌,按酒果子與人力另算。」

  張仲微歡喜道:「成本不算高,這腳店很是開得。」又問:「與嬸娘合夥買按酒果子的事,可問清楚了?」

  林依點頭,隱去方氏刁蠻一節,只揀好聽的講起來,果見張仲微開心不已。青苗在旁聽見,問道:「二少夫人要雇夥計?」

  林依先向張仲微道:「若我時時守在店裡,只怕要被其他官宦夫人看輕。」

  張仲微連連點頭,道:「確是如此,除非必要應酬,不消出來得。」

  林依再向青苗道:「既然如此,到時你一人怎忙得過來,還是須得再雇一人供使喚。」

  青苗道:「現雇一人,若不曉得底細,倒被騙一把也是有的,不如尋個熟人來做事。」

  林依道:「若有熟人肯幫忙,自然更好,但這是東京,又不是眉州,一時半會兒,哪裡尋去。」

  青苗將今日在二房家遇見楊嬸的情景講了,道:「我看楊嬸在二房家,過得不甚如意。」

  林依道:「二夫人本來就不大寵她,準是任嬸又藉機排擠她了。」  

  楊嬸乃是張仲微的奶娘,張仲微對她很是有些感情,聞言急道:「我好容易熬出頭,做了官,怎能讓奶娘還在吃苦,既是她與任嬸不和,不如咱們把她接來養活。」

  楊嬸為人,林依最信得過,若她來幫忙看店,真是再好不過的事兒,但方氏會不會放人,卻是難說。張仲微亦是拿不準方氏的心思,只能道:「待尋到房子,把店面佈置好後,咱們上祥符縣一趟。」

  林依點頭同意,將成本單收起,靜候災後福利信息。沒過幾日,朝廷詔令下達,減免遭災租戶三個月的房租,下等房減一半,中等房減四成,上等房減三居。照著張仲微一家先前租的兩間房,通共三個月算下來,不但沒賠,反倒賺了一筆,林依撥著算盤,喜出望外:「咱們竟是因禍得福了。」

  青苗也很興奮,但卻擔心他們先前租的那種套房,不方便開腳店,道:「雖是減免房租,但僅限於朝廷出租的房,咱們若想租私人的,卻是不行。」

  林依想了想,道:「朝廷出租的套房,有明有暗,客廳用來開店,裡間住人,倒是不錯,只是地方小了些,擺不開桌椅。」

  張仲微道:「若只是地方小,倒也不難,咱們租一套一明兩暗的,把一里間和客廳打通,那樣地方就寬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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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二章  林依搬家

  林依笑讚:「這主意不錯,還是你頭腦靈活。」

  張仲微很高興馬上就能搬離親戚家,第二日便向翰林院告了半日假,直奔樓店務,問那「店宅務專知官」,東京城現有那些房屋,是減免租金出租的。「店宅務專知官」仔細查看過張仲微帶來的原有房屋租賃契約,拿出一本厚薄子,擱到桌上,道:「這裡面圈了紅圈的,便是了,你自己看罷。」

  張仲微站在桌前,一頁頁仔細看過,幾乎各處都有減免租金的房屋出租,但並不是每處都有上等套房,他一直翻到最後幾頁,才選定了一處,既有三間的套房,也有下等房。他對此處十分滿意,指與「店宅務專知官」一看,道:「我想租在這裡,不知還有無空房。」

  「店宅務專知官」曉得張仲微是位翰林編修,笑道:「你倒是會挑,這間上等房再過去兩間,就是王翰林家,後面下等房裡,還住著歐陽府尹。」

  張仲微驚訝道:「前幾年去拜訪歐陽府尹時,他還租著小院子,如今怎地只住下等房?」

  「店宅務專知官」以手掩嘴,悄聲道:「家中人口漸漸多了,又不肯收禮,不住下等房,還能如何?」

  張仲微甚是佩服歐陽府尹剛正不阿,就沒有接話,只問:「我選的那處,究竟有無空房?」

  「店宅務專知官」又取了本簿子出來,翻了幾頁,答道:「才遭了災,沒幾人租得起上等房,還有好幾間空著呢,下等也是有的。」

  張仲微放下心來,又問他道:「若我今日付錢,能不能當天就搬進去?」

  「店宅務專知官」極愛這等爽快之人,笑道:「自然是行的。」又捧他道:「編修好眼力,這處房子雖稍顯僻靜,但與富商雲集的州橋僅隔一條巷子,實在算是鬧中取靜。」

  州橋連接的,乃是一段御街,人來人往,熱鬧非凡,青苗每日賣小菜的夜市,還有楊府,都在那附近,這樣的地段,做起生意來,應是極好的,但張仲微擔心林依不願住得離牛夫人太近,便道要回去與娘子商量,將薄子還了回去。

  他離了樓店務,回到楊府客房,林依接著,遞過一盞茶水,問道:「房子租在哪裡?」

  張仲微將茶一氣喝乾,道:「與這裡僅隔一條巷子,我怕你不喜歡,因此沒敢付定金。」

  林依奇道:「這裡位置還算不錯,我為甚麼會不喜歡?」

  張仲微問道:「你願意與楊府離得近?」

  林依笑道:「這有甚麼相干?雖然外祖母不大願意我們也開腳店,但總得讓咱們討一碗飯吃。」

  張仲微把茶盞一擱,站起身來,道:「那成,我這就領你去旁邊巷子瞧一瞧,若是你滿意,咱們就租下來。」

  林依便去取了蓋頭,又喚來青苗,隨張仲微一齊出門。

  州橋御街旁,深宅大院,住的全是巨商,旁邊的小巷子,則是朝廷搭建的出租房,住的幾乎全是大小官員。這裡的房子,與朱雀門東壁的房屋格局大致相同,前面一排上等房,中間下等房,最後一排中等房。

  林依先在房外來回走了兩趟,讚道:「你們這些做官的,倒還清廉,不然不會全買不起房。」

  張仲微帶她走到巷子正中間的一間上等房前,道:「我看中的就是這間,你看如何?」

  這屋子窗紙有些破損,倒方便了林依,她透過窗子朝裡一看,一明兩暗的套房,面積比他們先前的房屋大些。她回頭向張仲微道:「位置很好,房子也不錯,但這屋子比咱們之前住的那套大,不知租金是不是也多些?」

  張仲微摸了摸腦袋,道:「因為沒定下來要租,我就沒打聽價錢,明兒去問問再說。」

  林依囑咐他道:「問問他,朝廷官員租房,能不能便宜些。」

  張仲微笑道:「你還沒當上老闆娘,生意人的架勢倒先出來了。」

  青苗自後面跑來,驚喜叫道:「二少爺,二少夫人,這間房後面的下等房門口,有個現成的灶台,咱們就租那一間,如何?」

  張仲微與林依走到後面瞧了瞧,都覺得那灶台搭的不錯,相視一點頭,將這兩處定了下來。第二日,張仲微先去翰林院,以搬家為由,請了一天假,再直奔樓店務,問那兩間房的價格。

  樓店務對房屋價格的算法,與林依不同,面積並不是主要依據,只要不是過大,價格是一樣的。一套一明兩暗的上等房,加上一間下等房,共計八貫零四十九文,足陌。

  張仲微是帶了錢來的,當場清點完畢,將租賃契約簽了,再一路奔回楊府,興奮道:「娘子,咱們搬家。」

  他們總共兩隻箱子,搬起來容易得很,青苗把箱子拖出來,讓張仲微扛一台,她與林依共抬一隻。林依嗔道:「急甚麼,我們在楊家住了這些天,臨行總要去辭別。」

  張仲微是樂過了頭,竟忘了禮數。不好意思起來,忙整了整儀容,同林依一道去見牛夫人。

  牛夫人聽說他們要搬家,遺憾道:「我還想把客房隔斷出來,與你們住呢,那小院圍牆外,其實是臨街的,開門做生意,最合適不過的。」

  牛夫人話中隱晦的意思,林依聽了出來,但時機未到,她只忽略過去,道:「我們也極想在外祖母這裡住著,但朝廷減免了租金,不租可就虧了。」

  牛夫人也不強留,又講了幾句客套話,喚來兩名小廝,命他們幫張仲微一家把行李搬到新屋去。

  林依謝牛夫人道:「待得屋裡收拾乾淨,來請外祖母去喫茶。」

  牛夫人笑道:「自然是要去與你暖屋的。」又向張仲微道:「莫要忘了外祖母,時常來坐坐。」

  楊升也接到了他們要搬家的消息,帶著袁六自門外進來,道:「我來幫外甥搬家,你可別換了地方住,就不來尋我吃酒。」

  張仲微知道這吃酒的意思,含糊應了一聲。楊升命小廝們把兩隻箱子扛了,又叫二門外備轎。林依忙道:「才幾步路,不消麻煩。」

  牛夫人道:「你如今是官宦夫人,派頭該有的,哪怕一步路,也得坐轎子。」

  林依退卻不過,只得從了,到二門前上轎,張仲微騎馬,兩名小廝扛了箱子,由青苗領著,一行人朝州橋間壁的巷子去。

    到了新租的家中,林依指揮著小廝將箱子擱進東邊裡屋,數出賞錢,送走他們,再將裡間一鎖,出來指了廳中西邊那面牆,吩咐青苗道:「我看來路上就有等生意的匠人,你且去喚幾個來,咱們先把這堵牆砸了,將西間與客廳打通。」
  青苗應著去了,請來兩名匠人,先將牆砸了,再粉刷一新。待得屋子收拾乾淨,已是第二天,張仲微要去翰林院當差,僅剩林依與青苗二人忙碌,還好她們在鄉下時,獨立自主慣了的,做起事來利索得很,擺桌椅、置酒器,不出三日,小小腳店已是像模像樣。

        青苗再次去了趟祥符縣,向李舒報上林依所需的按酒果子數目,請她一併去買,約好兩日後去取。

    腳店生意興隆的關鍵, 還是在酒,林依將進酒的差事,交與了張仲微,叫他拿著事先擬好的酒單子,挨個去買了來。

  如此過了幾日,各項事務齊全,獨缺一名好焌糟,林依在東京人生地不熟,不知上哪裡尋去,便欲找牙儈幫忙,青苗卻道:「二少夫人,我與你推薦一人。」

  林依奇道:「你在東京能認識甚麼人?」

  青苗道:「此人二少夫人也認得,就是我們先前住所對面的賣酒婆婆,上回火災,她家酒肆化作了一團灰,一家人正沒著落呢。」

  賣酒婆婆溫酒的手藝, 林依是嘗過的,確是不錯,連張棟都稱讚過,於是道:「那你去問問,看她願意不願意,不過,你可曉得她如今棲身何處?」

  青苗道: 「曉得,全家人在夜市邊上搭了個棚住著呢。」她當即去了夜市旁,道明來意,賣酒婆婆正愁全家生計無著落,想再開酒肆,卻本錢全無,因此極爽快答應下來,稱自己隨時能上工。

    青苗將賣酒婆婆領到林依面前,道:「二少夫人,賣酒婆婆尋來了。」

  林依將賣酒婆婆打量一番,見她如今雖落魄,但身上的衣著仍舊整齊,遂暗自點了點頭,問道:「一直婆婆、婆婆地叫著,還不知老人家如何稱呼呢?」

    賣酒婆婆答道:「老身姓祝,二少夫人喚我祝婆婆罷。」她自家開酒肆的經驗,比林依足,曉得此番叫她來,不是只問問姓名而已,遂主動道:「溫酒的傢伙在哪裡,我與二少夫人燙上一壺。」

  林依這頭回開店的人,極是願意招些有經驗的人來幫扶,聞言十分歡喜,連忙叫青苗將炭爐等物搬來,請祝婆婆展示手藝。祝婆婆見器皿中有件影青蓮花燙酒壺,還未動作, 先讚了一聲。
第一百四十三章  邀約賓朋

    林依笑道:「那是我陪嫁,如今生活艱難,只好拿出來使用。」

    祝婆婆升起炭爐,熱水燙酒,動作嫻熟,轉眼一杯溫熱的果酒,端到林依面前,林依啜了一口,溫度適中,口感極好,她雖未面試過其他人,但之前考察腳店時,見過的焌糟不少,許多大酒樓的燙酒嫂嫂,還比不上這的手藝,於是讚道:「祝婆婆的酒,燙得愈發地好了。」

    祝婆婆謙遜道:「是二少夫人的酒好。」

    林依當場決定留下她,暗自琢磨試用期一事,忽地想起,大宋並無勞動者保護法,若她對祝婆婆不滿意,是隨時可以辭退她的,甚至連理由都不消編得。

  祝婆婆聽說林依願意雇她,十分高興,爬下磕頭謝她。林依與之約定,三日開始上工,早上須得提前一刻鐘到店裡,準備溫酒器皿,晚上則遲走一刻鐘,收拾傢伙,每天工錢八十文,包一頓午飯。

    這待遇很是公道,祝婆婆滿意應了下來,又再三謝過林依,方才離去。林依向青苗道:「雇工雖少,規矩還是要的,你且擬個條目出來。」

  青苗愣道:「這可怎麼寫?」

    林依教她道:「簡單,早上幾時上工,晚上幾時收工,若遲到早退,要扣幾多錢……諸如此類。」

    青苗聽明白了,連稱:「這個簡單。」她馬上鋪紙,寫了幾條,捧與林依瞧,上面除了林依想要的考勤制度,還有工作期間不許無故離開,不許吃零嘴嗑瓜子兒之類。林依提筆改了幾處,誇她道:「孺子可教,往後你就照著這些條目來管店。」

  青苗將「規章制度」收起,鄭重點了點頭。

    晚上張仲微歸家,帶回一沓帖子,遞與林依道:「東京與鄉下不同,不興自己做帖子,都是買這種現成的、滾金邊的帖子,我想那些夫人,都是講究人,便也買了回來寫。」

  林依讚道:「你考慮得周到,應該如此。」她取過一張帖子瞧了瞧,上頭邀請等語,俱已印好,只消填上人名即可,很是方便。

    張仲微之所以帶帖子回來,是因為林依打算與翰林院各位官員的夫人下帖子,邀請她們開張之日來吃酒——全場免費。

    大宋習慣,已嫁女子,並不冠以夫姓,而是以娘家姓氏呼之,林依舉著筆,犯了難:「你一大男人,不好去打聽同僚夫人姓氏,可這帖子,該如何填?」

    張仲微道:「不知女子姓氏,而暫以夫姓稱呼,也是有的,算不算失禮。」

    林依放下心來,叫張仲微擬出翰林院同僚名單,再照著名單,朝帖子上端端正正填了。待得她忙完,發現少了一人,忙問張仲微道:「歐陽府尹的夫人怎地不在名單上?歐陽府尹如何雖然離了翰林院,但到底與你有知遇之恩,不請他家夫人,不大好罷?」

    張仲微道:「你不曉得,歐陽府尹的夫人,與王翰林的夫人,素來不和,不但這回不能一起請,就是往後,你也要警醒些,千萬別讓這二人遇上。」

    林依奇道:「歐陽府尹與王翰林交惡?不曾聽你講過。」

    張仲微道:「歐陽府尹與王翰林親熱得緊,時常在一處吟詩作對,我也不知他們的夫人,為何相互瞧不上眼。」

    林依猜道:「難道是因為男人要顧著官場情面,撕不開臉,因此把氣惱交由娘子來處理?」

    男人天生不愛八卦,對此猜來猜去的話題,無甚興趣,張仲微附和了幾句,馬上將話頭引開去:「咱們說好要把楊嬸接來的,正好我明日有空,咱們上祥符縣去一趟?」

    林依道:「嬸娘本來就不大喜愛楊嬸,加之她是你奶娘,只要你開口,嬸娘定然肯的。」

    張仲微聽這話的意思,是要他獨自前往,就有些不高興,問道:「你不與我同去?」

    林依心道:「若方氏見了她,無事也要刁難三分,本來挺容易的一件事,反倒要複雜化,還不如張仲微一人前去的好。她怕這話講出來,張仲微又要打破沙鍋問到底,因此另想了個理由出來,道:「咱們腳店開張在即,不再怕外祖母搶先一步,我看是時候去知會她一聲了,不然等到開張那天她才曉得,肯定要生氣。」

    此話在理,張仲微也是早就擔心過這個問題,於是將林依先前的提議,爽快答應下來。

    第二日,他夫妻倆分頭行事,張仲微去了祥符縣,林依則準備動向朝楊府去。

    她想起那天牛夫人講過的「派頭」等語,怕被她看輕,因此雖然只一巷之隔,還是命青苗雇了個轎子來,坐了過去。

    牛夫人正在帳房算賬,聽見林依來了,忙放下賬本,到廳中相見,笑問:「你們新租的屋,收拾好了?準備哪日與我下帖子?我好帶你舅舅去暖屋。」

    牛夫人不過禮節性一問,不料林依真就取出一張帖子來,雙手遞與她道:「我們新開了一家店,後日開張,到時想請外祖母同舅舅來坐坐,不知能否賞臉?」

    牛夫人早猜到她們要開店,絲毫不驚訝,接過帖子瞧了瞧,故意問道:「你們要開甚麼店?」

    林依道:「是一家腳店,不過只招待女客。」

    牛夫人這下驚訝起來:「只招待女客?哪有這樣的店?」

    正是這無人涉足,才好賺這頭一份的錢呢,林依笑道:「仲微許多同僚家的夫人,平日裡沒去處,因此我尋思著開一家店,以供她們歇腳。」

    大宋尚無女客酒店的先例,牛夫人對林依這份創意,執懷疑態度。她對林依也開腳店一事,本還存著三分不滿,如今聽說是個女客店,心道與自家生意沒得妨礙,這就完全放下心來——不但放心,還隱隱生出些同情——哪有良家女子無事想要出去吃酒的,這樣特立獨行的店,虧本只是遲早的事。

    牛夫人心中七分同情三分不屑,嘴上卻捧林依道:「恭喜你們開店,生意一定比我們家的好。」

    林依不知牛夫人真實想法,忙道:「只是小店一間,哪敢同外祖母的大酒樓相提並論。」

    牛夫人將帖子遞與金寶收好,道:「到時我一定帶你舅舅去捧場。」

    林依見她有送客的意思,忙道:「我今日來,除了與外祖母送帖子,還有一事相商。」

    牛夫人以為林依是要借錢,斟酌一時,才問她有何事。

    林依講的,卻同她心中所想完全不同:「我們店所進的酒中,有一種名為清風酒,還有一種白羊酒,聽仲微講,這兩種酒,外祖母家的酒樓也有賣的,因此我想占外祖母一個便宜,與你一起進貨。」

    牛夫人沒明白意思,問道:「你不知在哪裡進貨?還是不願跑路?」

    林依搖頭道:「都不是,我是想,若咱們一起進貨,買得多些,高陽店會不會把價格降一降。」

    牛夫人從未聽過這種做法,詫異道:「你倒是會算計,像個生意人。」她頓了頓,又道:「我們家兩家酒樓,進貨量本來就大,同不同你一起,都是一樣。」

    林依不知她是真嫌棄自家店小,還是欲擒故縱,便道:「若是外祖母不願意,那我再去別處問問。」

    牛夫人沒想到她並不繼續勸說,只好自己把話尾接了上來,道:「咱們是親戚,自然要幫扶你一把,你要進多少酒,報個數目來。」

    林依先謝過她,再答道:「首批酒因急著開張,已是買了。等過上幾天,我就能估算出下批的酒量,到時再來告訴外祖母。」

    牛夫人答應下來,命人端上湯水,林依聽楊氏講過這條城裡的規矩,迎客的茶,送客的湯,便端起碗略碰了碰嘴唇,告辭離去。

    林依回到家沒多久,張仲微便回來了,身後還跟著楊嬸,不禁驚喜道:「你辦事可真夠快的。」

    張仲微道:「嬸娘爽快就我,還要留我吃飯,我怕你等久了,沒吃便回來了。」

    林依衝他一笑,拉了楊嬸的手,問個不停。楊嬸笑道:「二少夫人如今做了官夫人,還是沒架子。」

    林依命青苗搬了凳子來,請她坐下,笑道:「再有架子,在二少爺的奶娘面前,也擺不起來。」

    楊嬸朝屋內四處打量,嘖嘖讚道:「這店佈置得真不錯,一定生意好。」又問:「二少夫人要我做甚麼,儘管吩咐。」

    林依道:「我也是小娘子上花轎,頭一回,該如何做,咱們商量著辦罷。」

    楊嬸道:「做下人也好,做小二也好,總歸不過是服侍人,這個我卻是會的,二少夫人放一百個心。」

    林依笑道:「曉得你脾氣好,有耐性,這才特特向二夫人討了你來,還望你莫要嫌棄我這裡簡陋。」

    楊嬸抹了抹眼睛,聲音有些哽咽:「我曉得二少夫人與二少爺體諒我在那邊過得不好,這才把我接了過來。」

    林依道:「是我們粗心,你是二少爺的奶娘,本就該與我們住在一處,早就該把你接過來的。」

作者: plsboy    時間: 2014-9-8 23:09

第一百四十四章  開張大吉

    青苗插話道:「來了就好,還提不開心的事作甚。」

    林依道:「極是,往後咱們高高興興過日子,比甚麼都強。」

    青苗接過楊嬸手中的包袱,問林依道:「二少夫人,楊嬸與我同住?」

    林依給了肯定答覆,青苗便挽了楊嬸的胳膊,同她到後面去,與她指點住處。少臾,楊嬸重回店內,再次向林依道謝。林依問道:「楊嬸,你在二房時,每月月錢幾多?」

    楊嬸明白,這便是要與她定月錢了,忙道:「有一口飯吃便得,不要甚麼錢。」

    林依道:「那成,不把月錢,付工錢罷,咱們店才開張,也不曉得是賺是虧,你與青苗都是自家人,我便剋扣一二,每天五十文罷。」

    楊嬸默算一時,慌忙擺手道:「每天五十文,一個月就是一千五百文,我在二房時,一個月才兩百文呢,這也太多了,使不得,使不得。」

    林依笑道:「你也別高興太早,店裡有得賺,才有工錢發,若是虧了本,只怕連每月的兩百文我都拿不出來。」

    楊嬸忙道:「我們自當盡心盡力,一定虧不了。」

    林依體諒楊嬸一路勞累,許了她一天的假,叫她歇著去了,楊嬸卻閒不住,才到後面,就幫著青苗洗蘿蔔切甘露子,忙個不停,直叫青苗感歎,店裡多了楊嬸,少請兩名雇工。

    三日後,張家腳店開張,張仲微特意買來一掛鞭炮,待在門口放了,巷口來往人等,俱駐足張望,又有人聽說這是翰林編修家開的店,就想進去嘗嘗,但門口卻有楊嬸攔門,稱該店只待女客,男人不許入內,叫許多人嘖嘖稱奇,圍在門前想要一睹奇觀,不肯離開。

    林依見這許多人關注她新店開張,本是十分高興,但她在店內等了許久,還只等來了牛夫人,就開始焦急起來,琢磨著,是不是因為門口擠著的男子太多,所以那些官宦夫人不肯來。

    這副景色,卻在牛夫人預料之中,她並不知林依是事先下過帖子的、且請的是張仲微同僚夫人,只暗暗可憐林依,出口安慰她道:「莫要心急,我們東京城的娘子們,是不大愛出門吃酒的。」

    這話雖是安慰之語,林依卻聽著不大對味,心道,牛夫人處處熱心,對晚輩關愛備至,但只要事關她家生意,就變得計較起來,也許這便是生意人的特性?

    漸漸的,青苗也疑惑起來:「聽二少爺講,那些夫人,大都就住在這巷中,短短幾步路,卻怎地還不見有人來?莫非是見著我們店前男人太多,嚇著了?」

    林依擔心牛夫人又幸災樂禍,把青苗拉至一旁,才道:「我猜想也是這原因,卻一時想不出好法子,你可有甚麼主意?」

    青苗毫不猶豫道:「我出去轟。」

    林依嗔道:「胡鬧,新店開張有人圍觀,多好的綵頭,你卻要特特去趕人家,小心趕走了人氣。」

    青苗苦惱起來:「又要他們走,又不能趕,那還能有甚麼法子?」

    主僕倆絞盡腦汁,還是未能想出好方法。正一籌莫展之時,忽聽得外面一聲驚叫,一陣喧嘩,待得她們出門去看時,才發現門口圍觀的人群,已盡數散開。林依心下奇怪,朝前一看,原來路邊停了一乘小轎,轎後跟著好幾個衙役,怪不得人群都散開了,想來是因為害怕官差的緣故。

    她半是高興,半是擔憂,高興的是,圍觀的人群終於離去,翰林院的夫人們,大概就快來了,擔憂的是,她家店前來了衙役的事,估計用不了多久,就會傳遍,不知會不會影響日後的生意。

    容不得她多想,轎上下來一位眉眼透著英氣的娘子,逕直走到她面前,旁邊跟著的丫頭介紹道:「這是府尹夫人。」

    歐陽翰林的夫人?林依愣住了。

    府尹夫人毫不奇怪她有如此反應,帶著些嗔怪口吻,道:「我家老爺與你家編修,好歹算是有個知遇之恩,你家新店開張,竟不請我來?」

    林依才去一難題,另一難題就又接踵而至,她暗自苦笑,擔心王翰林夫人與歐陽府尹的夫人遇個正著。她為何不講府尹夫人來,這原因可不敢直說,便胡亂編了個理由出來,道:「府尹夫人有所不知,今日小店才開張,酒水備得不算齊全,有一樣酒,要明日才到貨,因此準備明兒再與夫人下帖子。」

    歐陽夫人爽朗笑道:「這有甚麼關係,我今日先吃著,明日還來。」

   話到此處,林依哪還敢推諉,忙親自帶路,把府尹夫人請了進去,命青苗取了檔次最高的白羊酒,交與祝婆婆去溫。楊嬸端上一盤按酒果子,林依道了聲「請」後,說要去廚下與府尹夫人炒兩個下酒小菜,溜到了後面去,忙去抹滿額的冷汗。

    青苗跟著出來,一面張羅著下酒的小菜,一面問道:「二夫人怕府尹夫人?」

    林依搖了搖頭,道:「聽二少爺講,府尹夫人與王翰林夫人不對盤,我特意錯開了日子請,哪曉得她今日就來了,也不知是故意的,還是誤打誤撞。」

    青苗道:「理她呢,又不是與咱們不對盤。」

    林依想了想,笑道:「也是,是我糊塗了,她們乃是宦官夫人,基本的涵養,應是有的,再相互看不順眼,也不至於在店內就鬧起來,我怕甚麼。」她放寬了心,就想著要把府尹夫人招待好,交待青苗,將大宋男女老少都愛吃的軟羊裝一盤子,以保萬無一失,再把紅絲水晶膾切一碟,看看府尹夫人可喜歡。

    青苗將兩樣下酒小菜備好,交由林依端上桌去,府尹夫人見下酒菜真是從她自家廚房端來的,不禁奇道:「大凡小酒店,酒菜都是外來的,你家店怎地卻是自備?」

    林依解釋道:「我開的是娘子店,只招待女客,男經紀不許入內,這就去了大半吃食的——」她把府尹夫人一指:「加之今日有貴客臨門,不敢放外人進來,因此酒菜都是我自家廚房做的,花色雖少了些,但勝在乾淨。」

    府尹夫人讚了幾句,又道:「若尋到靠得住的女經紀,許她們進店來,還是使得的,咱們女子,吃酒還是次要,最愁無人說話兒,若店裡有兩個經紀,聽她們講講街頭巷尾的故事新聞,勝過多少下酒菜。」

    林依暗笑,女人愛八卦,果然不分朝代,不分階級的,連府尹夫人,都有這樣的需求,看來尋經紀人之事,得提上日程了。

    府尹夫人談性頗高,一面吃酒,一面拉著林依聊個不停,牛夫人在旁看到眼紅,心道林依倒是有些本事的,竟能將府尹夫人請來。她又是佩服,又是羨慕,就想也把府尹夫人請到自家酒樓裡去坐一坐,為酒樓添些光彩。她這樣想法,就端了酒杯,湊上前去,向府尹夫人笑道:「今日得見府尹夫人風采,真是三生有幸。」

    府尹夫人不知牛夫人是何許人也,先把林依看了一眼,林依忙介紹道:「這是我外祖母,牛夫人。」

    府尹夫人這才展了笑顏,與牛夫人碰了一杯,道:「不知是張翰林的親戚,多有怠慢,勿怪,勿怪。」

    牛夫人哪怪怪罪府尹夫人,忙恭維了幾句,順勢就在桌前坐了。府尹夫人雖不喜她不請自來,但到底看在林依面上,又正好閒坐無事,便與之攀談起來。但閒話幾句,得知牛夫人乃是商籍,就有些心不在蔫起來,牛夫人覺出府尹夫人的情緒,就沒敢把邀約的話講出口,準備私下求一求林依,請她幫忙。

    府尹夫人講話,開始有一搭沒一搭,牛夫人知情識趣,自動自覺離了桌子。林依怕她難過,正準備跟過去,卻聽見門口楊嬸在招呼:「各位翰林夫人光臨蔽店,真是蓬蓽生輝。」

    林依扭頭一看,幾位夫人已至門首,連忙迎了上去。打頭一位夫人,面容柔和,衣著樸素,卻被眾夫人簇擁著,無人敢越過她一步。翰林院中,數王翰林資格最老,林依便知這位是王翰林夫人了,忙上前與她見禮,道些歡迎之詞。

    王翰林夫人並不托大,回了一禮,才與 林依介紹她身後的眾位翰林夫人——趙翰林夫人、孫翰林夫人、黃翰林夫人、鄧翰林夫人、陸翰林夫人,林依用心記下,與她們一一見禮,再將眾人引至店中落座。

    方才是在門口,王翰林夫人只留意打量林依,就沒往店裡看,此時走進來才發現,歐陽府尹夫人正端坐桌前,一手執杯,一手執筷,吃得好不快活。她略愣了愣,旋即人就到了府尹夫人桌前,笑著打招呼:「府尹夫人也來吃酒?真是巧了。」

    府尹夫人亦笑著回話:「原來是王翰林夫人,來同吃一杯?」

    林依悄聲與青苗道:「我們猜得果然不錯,兩位夫人再不對付,還是顧著面兒上情。」

    正說著,王翰林夫人朝這邊走來,將林依拉至一旁,道:「張翰林夫人,我們共有六人,須得拚個大桌。」

第一百四十五章  八卦紛傳

    林依道:「這不難,我這就叫她們把桌子拼起來。」

    王翰林夫人作為難狀,小聲道:「你看,府尹夫人在店當中坐著,我們人又多,只怕不好安排。」

    她們一行六人,僅需兩張桌子即可,府尹夫人是坐在當中沒錯,但並不妨礙她們,因此王翰林夫人這番話,顯見得是故意了。

    林依暗自苦笑,才剛稱讚王翰林夫人有涵養,她就與自己出難題來了,這可叫人怎麼辦才好。

    林依頭一回開腳店,無甚經驗,不知如何處理,左右環顧,正好瞧見牛夫人好奇朝這邊張望,突然想到,牛夫人經營腳店多年,定是經驗豐富,何不去向她請教一二。

     想到此處,林依向王翰林夫人道:「牛夫人也坐在中間,我先去問問她願不願意挪。」說完不等王翰林夫人接話,飛快走到牛夫人桌前,附耳請教。

    這種事情,牛夫人在經商途中,不知遇到多少回,自然曉得如何處理。她還有求於林依,便很樂意教一教她,賣個人情,於是也附耳過去,道:「你既開了店,就是老闆娘,不是甚麼翰林夫人,客人提要求,你照辦便是,就算得罪了另一位,也是客人得罪的,與你店家何干?」

    她說完,主動挪到了邊上的桌子跟前去,笑道:「我不與你們添麻煩。」

    林依福身謝過她,再走到府尹夫人桌前,道:「府尹夫人,王翰林夫人要拼桌子,想請你挪一挪。」

    府尹夫人抬頭,朝四周看了一看,道:「那許多空地,為何偏要我挪?」

    林依謹記著牛夫人的教誨,一句也不辯駁,只道:「我這就轉告王翰林夫人。」

    府尹夫人點了點頭,仍舊獨自吃酒。

    店內空間不大,府尹夫人又沒壓低聲量,因此她的話,幾位翰林夫人全聽見了,王翰林夫人自覺失了面子,待林依走到面前,不等她開口,便道:「張翰林夫人,你該幫我勸一勸,我們一定要中間的位置。」

    她態度和藹,語氣卻斬釘截鐵,一副府尹夫人不挪地兒,她就不吃酒的架勢。林依很是為難,正想再去與府尹夫人說一說,忽見其他幾位翰林夫人,齊齊與她打眼色,她不知何意,只好停了腳步,趙翰林夫人出聲道:「我們幾個想更衣,勞煩張翰林夫人帶路?」

    更衣即入廁的委婉說法,但越翰林夫人定然只是想藉機與林依說話,因此林依道了聲「各位夫人請隨我來」,將她們引至後面的下等房坐下。

    趙翰林夫人果然是有話要講,剛坐下就道:「張翰林夫人,你千萬別聽王翰林夫人的話,她敢得罪府尹夫人,咱們可不敢。」

    林依本以為讓府尹夫人挪位子,是眾位翰林夫人共同的意思,如今看來並不是。她直接問了出來:「只有王翰林夫人想與府尹夫人換位子?」

    眾翰林夫人七嘴八舌道:「只有她與府尹夫人過不去,我們可沒那意思,府尹夫人早就看咱們不順眼了,就是被她帶累的。」

    林依不瞭解她們的恩怨糾紛,也不太願意瞭解,只為難道:「王翰林夫人有吩咐,我哪敢拗著。」

    趙翰林夫人道:「翰林院眾位翰林學士,並無高下之別,只不過王翰林資歷最老,咱們才捧著她。不過面兒上情,她倒還當真了,與府尹夫人對著幹,非要拿我們作聲勢。」

    這話太過露骨,其他幾位翰林夫人面面相覷,不敢接話。林依見場面冷下來,不知其他夫人是甚麼意思,又不好直接問得,只得問道:「各位都不願拼桌子?」

    鄧翰林夫人道:「拖兩張桌子,不拘在哪個邊上拚一拚便得,何苦去得罪府尹夫人?」

    黃翰林夫人見林依仍有為難之色,與她出主意道:「你就照著王翰林夫人的意思,使人再勸府尹夫人幾回,若勸得多了,她仍不同意,那誰也沒轍。」

    此計雖算不得上策,但也唯有如此了。林依福身,口稱多謝。黃翰林夫人招呼其他夫人道:「咱們出去罷,莫讓王翰林夫人等久了。」

    林依退至一旁,讓她們先走,幾位夫人依次出門,鄧翰林夫人卻故意落在後頭,留了下來,拉著林依道:「趙翰林夫人怎樣待王翰林夫人,我不曉得,但我卻是真心尊敬她的。」

    林依還沒會過意來,鄧翰林夫人衝她一笑,已是出去了。她正琢磨,卻見黃翰林夫人折返,掩了門道:「有的人就是膽大,王翰林現在翰林院中,雖算不得上司,但誰曉得他日會不會拜相,她還怪王翰林夫人敢得罪府尹夫人,豈不知她自己也是個膽大包天的。」

    林依一聽就曉得她所指何人,但她不好接話,只能裝傻問道:「黃翰林夫人指的是誰?」

    黃翰林夫人「呀」了一聲,丟下句「你真是個糊塗的,自個兒留意罷」,轉身走了。

    林依哭笑不得,直拿頭搖,還沒等她出去,孫翰林夫人又進來了,道:「趙翰林夫人莽莽撞撞,講的話都作不了數的,我們……」

    她話還未講完,噎住了,林依扭頭一看,趙翰林夫人就站在門口,瞪圓了雙眼,責問道:「孫翰林夫人,我哪裡莽撞了,你倒是說說看。」

    背後講人壞話卻被撞見,是極為尷尬的一件事,孫翰林夫人訕訕一笑,道:「我也就是一說,沒別的意思。」

    趙翰林夫人道:「你們就是嫌我家官人資歷淺,處處排擠我。」

    孫翰林夫人賠笑道:「真沒這意思,你多心了。」

    趙翰林夫人見她態度尚好,就又好了,二人當著林依的面,親親熱熱講了一陣,攜手出去了。

    林依正感歎於她們精湛的演技,轉眼孫翰林夫人又來了,朝外張望好一陣,才走進來與林依道:「趙翰林夫人編排王翰林夫人的話,是她自己的意思,與我可沒關係,張翰林夫人莫要誤會了。」

    林依忙道不會,孫翰林夫人又道:「那趙翰林,最是個不會當差的,我們家官人,就沒幾個沒被他帶累過的。」

    這話可就扯得遠了,林依開始不自在,忙轉了話題,問道:「孫翰林夫人是從店裡來的?你們要的桌子,要拼起來了?」

    孫翰林夫人道:「王翰林夫人執意要趕府尹夫人走,已是使你家女小二去勸了兩回了。」

    林依聽了這話,頓悟,她是老闆娘,又不是店小二,此等小事,在後坐鎮即可,何必要出去,讓自己為難,也讓王翰林夫人覺得失顏面。

    她這樣想著,心就定了下來,也不急著出去,拉了孫翰林夫人坐下,問道:「那府尹夫人反應如何?可願意讓了?」

    孫翰林夫人掩嘴笑道:「歐陽府尹與王翰林的品階雖相當,府尹夫人的人父親,卻是位老將軍,連聖上都要禮遇三分的,她才不怕王翰林夫人呢。」說完起身道:「可不敢待久了,不然王翰林夫人疑心。」

    林依送她到門口,自己卻沒出去,只坐在房內等消息。她回想方才一連串的情景,竟忍不住伏在床頭笑了起來,這些所謂官宦夫人,人前端莊賢淑,派頭、架子,端得足足的,可背地裡,與尋常婦人也沒甚麼不同,照樣會暗地裡排擠人,背著人說三道四。

    她歇了一會兒,青苗抹著汗進來,叫道:「累死我了。」

    林依坐直了身子,問道:「外面情形如何?」

    青苗比劃著道:「又來了好些客人,把中間那兩張桌子全坐滿了,王翰林夫人總不能叫別人都來讓她,只好收手了。

    林依驚喜道:「生意這樣好?」

    青苗嘟著嘴道:「好甚麼,來的都是巷中官宦夫人,那王翰林夫人真是過分,逢人便道她們是免費的,害得其他夫人都起哄,要二少夫人一視同仁,不許收她們的錢。」

    林依驚呆住,良久才道:「王翰林夫人是在怪我沒本事讓府尹夫人挪位子,報復來了?」

    青苗道:「她講得笑吟吟,咱們也不好為這事兒責怪她。」

    林依苦笑道:「二少爺與她們家官人同朝為官,要我請客,也說得過去,只是……罷了, 開張大吉,請就請罷。」又問:「店中除了官宦夫人,再無別人?」

    青苗道:「有她們在,誰還敢來?」

    林依讓她先回,宣佈免單一事,隨後自己也去了店中,舉了酒杯,感謝各位夫人賞臉,與她們一一碰杯。杯觥交錯間,許多夫人在議論,稱:「張翰林夫人真真是大方,說不收錢就不收錢。」

    還有人道:「哪裡是她大方,那是被王翰林夫人逼著了,也不知她們結了甚麼梁子。」

    另有知情的人道:「不是她們結了樑子,是王翰林夫人在府尹夫人那裡沒討到好,遷怒於張翰林夫人。」

作者: plsboy    時間: 2014-9-8 23:11

第一百四十六章    美味蓋飯

    林依穿梭在桌椅間,把這些話斷斷續續聽到了一些,不禁感歎,果然有女人的地方,就有八卦,這件事,只怕過不了幾天,就會傳遍東京所有官員家的後院了罷。

    這些夫人,來得都晚,沒吃幾盅,就到了正午,但她們沒一人有要走的意思,林依只好叫青苗看店,喚了楊嬸到後面的簡易廚房,張羅著做午飯。楊嬸抱怨道:「甚麼官宦夫人,與尋常人家也沒甚麼兩樣,一聽說今日不用付錢,就賴著不走了。」

    林依笑道:「這是給咱們面子,別人家想請她們去,還請不到呢。」

    楊嬸也笑道:「那倒也是,咱們使出本事來,做頓好的,叫她們吃了還想來。」

    林依看了看灶台,笑道:「像咱們這樣僅有六張桌子的腳店,頂多算個拍戶,哪有自己與客人開火的,都是到外面端飲食進來。」

    楊嬸一面生火,一面道:「說好今日請客,若到外面去買,可就貴了。」

    林依挽了袖子,戴上攀膊來擇菜,道:「正是,若不是因為請客,我也懶得做,十好幾個人呢。」

    她們沒料到客人要留在店內吃午飯,菜備得不多,楊嬸犯愁道:「這可怎生是好,我現去菜市買些來?」

    林依為成本考慮,先擺了擺手,坐在菜筐子旁仔細想了一時,問道:「楊嬸,你可還記得煲仔飯?」

    楊嬸笑答:「怎會不記得,二少爺最愛吃,以前在鄉下,二少夫人老給他做的。」

    林依臉一紅,道:「進了城,日子一直緊巴巴,沒能買個爐子,好些日子沒做給他吃了。」

    楊嬸問道:「二少夫人想與店裡的客人們做煲仔飯?」

    林依道:「只有這樣能省些錢,不消準備那許多菜色,而且不會浪費。」

    楊嬸猶豫道:「主意不錯,可咱們哪來的爐子?」

    林依拍了拍額頭,道:「糊塗了,現在買爐子,哪裡來得及,不如做蓋飯,先把飯蒸熟,再炒個菜鋪陳到飯上。」

    楊嬸讚道:「這蓋飯聽起來更容易做,不過咱們到底是待客,一個菜不大好,至少得兩個。」

    既然菜色少,就得依了各人口味,不然有人不愛吃,可就難辦了。各位夫人究竟愛吃甚麼菜,哪裡才能打聽到?林依略想了想,就有了主意,吩咐楊嬸道:「各位夫人帶來的丫頭們,就在店外候著你去買幾籠大包子,每人分兩個。」

    楊嬸道:「那可得花錢。」

    林依道:「反正今日破費是定了,不差這幾個。」說完,回屋取來錢,交與楊嬸去辦,又叫她送包子時,順路打聽各位夫人的口味。

    楊嬸這才會過意來,連聲稱讚林依想得周全,她袖著錢,先到包子鋪買了幾籠酸餡大包子,端來與十幾個丫頭分發。那些丫頭,在外站了多時,正是飢腸轆轆的時候,接到包子,個個喜出望外,齊聲贊林依體恤下人。

    楊嬸就趁機將各位夫人的喜好問了,回報與林依,林依迅速做出安排,吩咐她去買菜,兩人忙碌不到半個時辰,十來份雙菜蓋飯,外加兩碟小菜一碗湯,就擺到了各位夫人的面前。

    府尹夫人今日心情最好,蓋飯一端上來,就先嘗了一筷子,讚不絕口,道:「都是我愛吃的菜,多謝張翰林夫人款待。」

    其他夫人也是面露欣喜,不吝讚美之詞,一時間,店內誇讚聲四起,聽得林依都有些不好意思。

    其實所謂眾口難調,儘管林依費了心思,還是有人不喜這種安排的,但這是免費的午餐,有甚麼好說道,於是那些不滿的聲音,都被各人咽到肚子裡。

    趙翰林夫人看起來是真喜歡蓋飯,吃了個一乾二淨,還又叫了一份姜辣蘿蔔,她抹完嘴,仍意猶未盡,問林依道:「張翰林夫人,這是甚麼飯,竟如此美味。」

    其實蓋飯能有甚麼特別,只不過林依特意交待楊嬸多留了濃濃肉湯汁,淋到了飯上,這才格外地香。她回答趙翰林夫人道:「這是我家楊嬸做的,她在廚下幹了一輩子,才有這手藝。 」

    楊嬸見提到她,便走上前走,與趙翰林夫人行禮,謙虛道:「手藝不好,趙翰林夫人若有哪裡不滿意,儘管提。」

    趙翰林夫人笑道:「好得很,只恨我家廚子做不來。」說完又問:「這蓋……飯,是怎麼個做法,你教教我,我好回去了也能做來吃。」

    做蓋飯的程序不複雜,但仍有訣竅在,因此楊嬸犯難,只拿眼看林依。林依正斟酌詞句,黃翰林夫人開口道:「趙翰林夫人,這是人家開店的訣竅所在,若被你學了去,還怎麼開店?」

    此話在理,眾人紛紛應和,連王翰林夫人都覺得趙翰林夫人的要求太過分,悄悄瞪了她一眼。

    趙翰林夫人再次被針對,又是委屈,又是氣憤,便將了十來個錢出來,打賞楊嬸道:「你的蓋飯做的好,下回我還來吃。」說完面露得意,挑釁似的朝四周望了一圈兒。

    官宦夫人最好面子,見趙翰林夫人先行把了賞錢,又是這副模樣,哪肯落於人後,紛紛抑製出錢來,打賞楊嬸,有那爭強好勝的,不但打賞楊嬸,還捎帶著把青苗和祝婆婆的賞錢也給了。

    小二得賞錢,與東家不想幹,林依悄悄退至一旁,細心留意,發現官人的官階高的夫人,把的賞錢也刻意多加了幾文,付得最多的,當屬府尹夫人與王翰林夫人。

    眾夫人打賞完,有那小氣的,就失了興致,先告辭,還有人越打賞興致趙高,又坐了半個時辰才離去。

    待到店中空下來,已是午飯,林依還沒能吃上飯,累得癱坐在椅子上。牛夫人本來羨慕林依,但此時替她算了算賬,整個上午,沒賺到錢不說,還虧了老大一筆,她那滿腔的羨慕加嫉妒,就化作了同情,上前安慰她道:「官宦夫人的面子,還是要賣的,她們也不會總來。」

    林依打起精神,勉強笑了笑,留她道:「外祖母再坐會兒。」

    牛夫人看了看店中,三排桌椅,每排兩張,所有椅子都是空空如也,一個客人也沒有,她不忍再坐下去,又講了幾句安慰的話,告辭離去。

    林依望了望空蕩蕩的店,苦笑道:「橫豎又沒得客人,就在這裡吃罷,你們都來,添些人氣。」

    青苗動了動嘴唇,想勸慰她,又不知講甚麼好,只得低低應了一聲,到後面端來蓋飯,招呼幾個落座。

    楊嬸已是在後面數完賞錢,笑著向林依道:「二少夫人,你不用太難過,我得的賞錢不少,能抵今日三成本錢了。」

    林依道:「那是你得的,我怎能佔用。」

    楊嬸道:「我是張家人,分甚麼你我,待會就與二少夫人拿來入賬。」

    青苗拍了拍荷包,也道:「我這裡也有。」

    林依忍不住熱淚盈眶,想起在鄉下的苦日子,也全靠她們一老一少幫扶,才能走到今天。

    祝婆婆見她們主僕同心,也很受感動,熱了一壺酒來,與林依斟上,道:「今天是個好日子,二少夫人且吃杯酒,樂一樂。」

    林依示意她與楊嬸和青苗也滿上,舉杯道:「說的是,今日開張,怎能不碰一杯。」

    幾人舉起舉杯,碰到一起,發出清脆響聲,把門口探頭探腦的張仲微嚇了一跳。林依聽到動靜,回頭去看,道:「怎地這樣晚才回來,我還以為你今日就在外面吃了。」

    張仲微朝桌上坐了,道:「早就回來了,見店裡都是女客,沒敢進來,溜躂了一大圈,才又回來瞧。」

    林依又是心疼,又是好笑,道:「你不曉得到後面廚房去?」

    張仲微摸了摸腦袋,道:「被眾位夫人嚇著,忘了。」

    桌上幾人哈哈大笑,沖淡了些愁緒。楊嬸與張仲微添了碗筷,祝婆婆與他斟滿酒,林依再次舉杯:「來,咱們再碰一個。」

    林依除了考察腳店那會兒,極少吃酒,張仲微笑道:「今日娘子這樣高興,定是因為店中生意很好。」

    林依發牢騷道:「是很好,都怪你們那位王翰林的夫人攪了局。」

    「王翰林夫人?」張仲微連忙問緣由?

    林依懶怠再講,青苗代勞,把前因後果講了一遍。張仲微聽完也很惱火,道:「這兩位冤家怎聚到了一處,不知是哪個與府尹夫人報的信,真真是可惡。」

    林依苦笑道:「官宦夫人的本事,我今日算是領教了,叫你吃了虧,還講不出不是。」

    青苗插話道:「不但如此,還要擠出笑臉來,裝作是心甘情願。」

    林依繼續苦笑:「這就是所謂的打落了牙,還得往肚裡嚥了。」

    張仲微不忍娘子難過,安慰她道:「雖然虧了本,但贏了好口碑,也算好事一樁。」

    林依道:「我也是這樣想,不然就腆著臉皮硬收錢了。」

第一百四十七章    生意好轉

     張仲微點頭道:是,凡事該往好處想,莫要積鬱在心上,這才一個上午呢,興許下午生意就好了。」

    林依當他這是安慰之語,雖露了笑臉,但沒往心裡去,哪曉得到了下午,張仲微的話竟成了真,一大群娘子蜂擁至店內,有些好奇地四處張望,還有的指指點點不停。

    林依見她們並不像要吃酒的樣子,便使青苗上前攀談,得知這些人中,大部分是商人婦,還有的是小官小吏家的娘子,她們雖是一同進店,但並不是一道來的。

     既然不是一路人,為何舉止都一樣?林依正奇怪,就聽見其中一位高個兒娘子叫道:「店家,上午府尹夫人坐的,是哪張桌子?」

    青苗連忙上前,把她引到最中間的那張桌子前,伸手一指:「就是這張了。」

    高個兒娘子面有驚喜,高高興興坐下,又叫道:「店家,上午府尹夫人,品了哪些酒,吃了哪些果子,全給我照樣來一份。」

    敢情是來體驗府尹夫人生活的,青苗忙應著去了,打酒端碟子。

    這高個兒娘子帶了頭,剩下的一眾女人就跟炸開了鍋似的,這個叫:「王翰林夫人上午坐在哪裡,吃了些甚麼,也與我照樣來一份。」

    那個叫:「我也要坐府尹夫人的桌子。」

    總共才六張桌子,她們人人要坐,少不得要拼著坐,有些人大度讓出地方來,還有些人霸道,就不肯,一時間店內吵吵嚷嚷,如同塞進了幾百隻鴨子,叫林依頭昏腦脹。

    青苗也是嫌吵,但生意火爆,誰人不喜歡,滿面帶著笑,穿梭在桌間,安排這個,勸說那個。楊嬸本在門口守著,見狀也來幫忙,兩人忙亂了好一時,才把眾人安撫下來。

    林依站在櫃檯裡,幫著裝果子,遞碟子,青苗走過來道:「二少夫人,這些娘子不知從何處聽到的消息,個個都要上午官宦夫人們吃過的物事。」

    林依笑道:「那不是正好,都是現成的,不必另買。」

    青苗道:「可她們連蓋飯也要吃,這不上不下的時候,吃飯做甚麼。」

    林依嗔道:「客人就是天,你怎能計較這個。」

    楊嬸也走過來,道:「我到廚下做去。」

    林依推開櫃檯側面的矮門走出來,道:「店裡人多,你們兩人還忙不過來呢,我去便得。」她走到後面簡易廚房,繫上圍裙,把上午做過的蓋飯,原樣又做了一遍。

    待得這些蓋飯端上去,眾位娘子個個讚歎不已,高個兒娘子道:「做官人家的夫人,就是會吃,你們瞧瞧,這樣的蓋飯,可曾見過?」

    另一桌上有位娘子探過頭來,道:「你們瞧這桌椅,竟也是不曾見過的樣式。」

    眾娘子都低頭去看,連連稱是,就有人問林依:「老闆娘,這樣的桌椅,這樣的飯菜,難為你怎麼想得出來?」

    蓋飯也好,桌椅也好,都不過是稍稍改良,哪有甚麼特別,林依正要謙虛,忽得記起,她現在是生意人,身份是老闆娘,遂作了得意表情出來,笑道:「咱們店時常要招待官宦夫人,自然要多花些心思,你們現在吃到的蓋飯,都是官宦夫人們最喜愛的口味呢。」

    此話一出,果然又聽見一片驚歎聲,有甚者就多叫了幾份,稱要帶回去與家人孩子也嘗嘗。

    生意太好,林依只得重回廚房,又開始做蓋飯,心裡默念,生計所迫,只不過是廣告效應,各位官宦夫人莫怪。

    這撥體驗官宦夫人生活的客人走後,生意又漸漸淡下來,但總算還有三三兩兩的人來,不至於讓店裡空蕩蕩。楊嬸與青苗竊喜,林依卻擔憂,雖然有客人,但幾乎全是巷中的居民,大概是聽到消息,來瞧新鮮的,整條州橋巷,通共也沒幾戶人家,女人就更少了,若生意只靠她們撐著,賺的錢大概連餬口都難。

    臨近晚飯時分,客人漸漸多起來,好些娘子在門口探頭,問楊嬸道:「聽說你們這裡有蓋飯賣,幾個錢一碗?」

    楊嬸答道:「一份蓋飯,內含一盤白飯,兩個熱菜,兩個小菜,一碗湯,共需五十文。」

    問話的娘子叫道:「這樣的貴?」

    林依正擔心生意不好,見來了顧客,不肯錯失,連忙走過去解釋道:「五十文的蓋飯,是兩個葷菜,若你要一葷一素,便是四十文,若只要兩個素菜,只要三十文。」

    娘子緩了驚訝的神情,問道:「那若只要一個素菜,幾個錢?」

    林依默默算了算,回答道:「二十文。」

    那娘子還是嫌貴,旁邊有個也等著買蓋飯的大娘,已是掏了二十文出來,道:「到經紀人那裡買份按酒果子,還要十來文呢,二十文吃飽飯,實在是合算。」

    那娘子想了想,也是,便也數出錢來,道:「我買五份,免得晚上開火。」楊嬸歡歡喜喜接了錢,交與林依,林依彷彿看到另一條生財之道,想了想,還給那娘子一文錢,道:「一次買五份,少收你一文。」

    那娘子十分驚喜,到店內坐下等飯菜時,還在念叨:「到這裡吃蓋飯,比在這裡開火還劃算。」

    與她一同買蓋飯的大娘笑道:「這話可又講偏了,若這裡的飯菜比家裡做的便宜,那店家賺甚麼?」

    娘子道:「我省了開火的時間,能多做些活計,可不是更便宜?」

    大娘仍與她辯駁,但待得蓋飯上來,卻自己轉了口,驚歎道:「僅這兩碟子薑辣蘿蔔和醬甘露子,在別家店裡就要賣十文。」

    她倆拎了盛蓋飯的食盒子,歡歡喜喜出店門,轉眼就把張家酒店的蓋飯份量足又便宜的名聲,傳遍了整條巷子。這條巷中所住的人,與朱雀門東壁的巷子不盡相同,他們大多只是無錢買高價房,溫飽還是不愁的,因此許多人聽說了蓋飯好吃的消息,就打聽著來到張家酒店門首,想買一份嘗一嘗。

    生意陡然好起來,林依十分得意,方才退還一文錢,引來這許多顧客,真真是合算。此時聞訊而來的客人,幾乎全是只買蓋飯不飲酒,因此祝婆婆清閒下來,林依成了最忙的人,在廚下炒個不停,直到張仲微回來,她還沒能脫開身。

    張仲微沒打店門口過,逕直繞到後面簡易廚房,見林依正在做蓋飯,歡喜道:「正巧我餓了,娘子真體貼。」

    林依衝他一笑:「抱歉,勞煩多等等,這是客人的。」

    張仲微驚訝道:「咱們家是酒店,又不是食店,怎地賣起飯菜來?」

    林依笑道:「我也沒料到會如此,但客人要買,難道我不賣?」

    張仲微也笑了:「管他酒店還是食店,能賺錢就好。」

    他以為林依一會兒就忙完,便到旁邊等著,不料店中生意極好,他們又只有一灶一鍋,因此等了好半天,還沒能吃上飯,餓得肚子咕咕直叫。

    林依讓官人久等,有些不大好意思,便道:「你到屋裡拿些錢,上街上吃去罷。」

    張仲微擺手道:「你勞累了一天,還沒吃上飯呢,我哪能獨自去快活。」說著走到菜筐前,幫她擇起菜來。

    下等房周圍的鄰居,都極活絡,有些早就發現林依這邊忙不開身,想過來幫忙,又敬畏她是位官宦夫人,不敢輕易搭話,此時見到張仲微也加入了做飯的行列,就尋到了搭話的由頭,幾人一擁而上,搶過張仲微手中的菜,將他推至一旁,七嘴八舌道:「這不是大男人做的事體,放著我們來。」

    張仲微突然被群媳婦子推開,有些不知所措,愣了一愣才反應過來,她們是來幫忙的。在鄉下時,一家有困難,四鄰來相幫,是極為覺的事,因此他馬上適應過來,笑著作了個揖,道:「多謝各位嫂子幫忙。」

    那群媳婦子哪敢受他的禮,四下避開。有一名機靈的媳婦子,挨到林依身旁,自稱姓肖,要與她幫忙炒菜。這活計,林依可不敢假於他人之手,連忙婉拒。肖嫂子不死心,又道:「那我去店裡與夫人幫忙,干到打烊,工錢二十文。」

    林依想了想,同意了,衝著前面叫了兩聲,喚來青苗,讓她領著肖嫂子去前頭招待客人,換楊嬸到廚下做蓋飯。

    其他媳婦子見了,眼紅不已,但都是左右鄰居,既然肖嫂子佔了先,她們就不好搶生計,只能繼續幫忙擇菜。

    林依很感激她們來幫忙,但畢竟是店中廚房,若廚房敞開,誰人都能進來,有些事體,還真不敢擔保。於是她笑著上前,與她們福身,謝她們熱心,又道:「有了肖嫂子,就忙得過來了,各位且回罷,若明日我這裡還缺人,你們再來。」

    林依與她們留了希望,幾人就高興起來,回過禮,四下散去。

    店裡青苗、肖嫂子與祝婆婆在忙著,廚下楊嬸打理,林依終於忙裡偷閒,歇了會子,又開始張羅著做全家人的晚飯。

作者: plsboy    時間: 2014-9-8 23:11

第一百四十八章  又挨板凳

    張仲微幫林依拾掇著菜蔬,問道:「娘子,大鍋佔用著,咱們到哪裡開火?」

    林依擱下菜刀,在圍裙上擦了擦手,回屋取來錢,遞與張仲微,叫他到巷口買個爐子回來。張仲微應了,接過錢朝巷口去,不一會兒便搬回一個,生起火來。林依翻出一隻小鐵鍋,架到爐子上,笑道:「今後咱們全家人吃飯,就靠它了。」

    她利索地熱鍋,放油炒菜,轉眼三菜一湯就得,先與張仲微二人吃了,再招呼其他人,輪換著把晚飯解決。

    接連幾天,店中生意雖算不得太好,倒也正常,林依便與張仲微商量,請二房一家來吃酒,認認門。張仲微自是欣然同意,親筆寫了帖子,托個正好去祥符縣的同僚捎了去。

    二房一家接到帖子,都很高興,商量著上張仲微家去做客。李舒身子沉重,不好出門,但還是張羅著打點禮物,將家中零嘴兒店賣的果子,各樣包了一包。她與林依合夥進貨一事,方氏是不同意的,但她們還是將事情辦了起來,因此惹得方氏到現在都不大高興,就責備李舒道:「仲微媳婦現開著酒店,甚麼果子沒得,還消你特特帶去?你把我店裡的果子都搬走了,叫我賣甚麼?」

    明明是李舒開的店,轉眼成了她一人的,李舒妨著氣,好言辯解道:「她的是她的,咱們的是咱們的,物事一樣,心意卻不同。」

    方氏如今天天有錢賺,氣壯不少,當即叫罵道:「你心裡只有仲微媳婦,有無把我這個婆母放在眼裡?」

    他們租住的院子小,張梁在那邊聽到動靜,忙跑過來勸架,罵方氏道:「仲微不是你親兒?他開店,你連禮都不送?」

    自打進了城,方氏還沒挨過打,就忘了板凳的滋味,頂嘴道:「誰曉得他媳婦賺的錢,有無進到他口袋裡,我還是謹慎些好。」

    張梁硬話不起效,想舉凳子,又怕嚇著李舒動了胎氣,只好把方氏拉至一旁,好聲好氣勸道:「媳婦乃是好意,你攔著作甚麼,再說她替咱們懷著孫子呢,你也讓著她些。」

    方氏一聽就火了,將他一推,失聲道:「你處處護著兒媳,甚麼意思?她懷著孩子了不起?誰人沒懷過?」說著把張浚明住的屋子一指:「我自有孫子,不消她生。」

    張梁強忍著怒氣道:「你別忘了,伯臨能到祥符縣來當縣丞,乃是李太守幫的忙。」

    他不提李太守還好,一提起他來,方氏就是一肚子的氣,罵道:「李太守設計大哥,逼得仲微只能窩在翰林院受排擠,別以為我不曉得,這都是媳婦娘家害的,虧你還好意思說。」

    李舒被方氏吵鬧慣了,本沒當回事,仍若無其事站著,但她對李簡夫設計張棟一事,確是有些愧疚,就不好意思再聽下去,轉身回了臥房。

    這被方氏瞧見,又得了理,衝著她背影叫罵道:「你瞧瞧,有這樣做人兒媳的?婆母還在這裡站著,她倒先回房了。」

    方氏離了 跟前,張梁再無顧忌,二話不說,提起一隻板凳就朝方氏身上砸。方氏這才記起張梁是有絕招的,但她卻絲毫不後悔方纔的言論。一面躲,一面叫:「咱們去衙門,找伯臨評評理,仲微到底是不是他大嫂娘家人害的。」

    張梁有許多道理可以與她講,但都懶怠出口,只顧掄著板凳,追趕方氏。方氏左躲右閃,到底敵不過,被他追上,身上挨了好幾下,最後一下還正好砸在額角,腫起個大包。

    張梁還要再打,方氏吃痛,求饒道:「二老爺手下留情,破了像,可不好去見兒子。」

    張梁這才勉強住了手,丟下凳子,上前面零嘴兒店的櫃檯裡摸出一把錢,出門吃酒去了。任嬸阻攔不及,眼睜睜看著他把錢取走,急的上跳腳,一溜煙衝回後院,向方氏告狀:「二夫人,不好了,二老爺又上鋪子拿錢去了。」

    方氏捂著額角,有氣無力道:「你只惦記錢,沒見我額上起了包,還不趕緊拿冷巾子來幫我敷敷。」

    任嬸有經驗,一見她這模樣,就曉得發生了甚麼事,迅速端來一盆冷水,動作熟練地絞了由子幫她敷著。

    敷了一時,方氏緩過勁兒來,就又惦記上了鋪子裡的錢,責問任嬸道:「再三叮囑你要把錢看緊些,怎地又讓他鑽了空子?晚上算帳,虧空的錢,從你月錢裡扣。」

    任嬸真是滿腹的冤屈無處訴說,若不是方氏惹了張梁生氣,他哪會上鋪子裡拿錢,明明都是 方氏的錯,損失卻要她來承擔。

    方氏正在氣頭上,任嬸不敢頂嘴,手下愈發小心翼翼,生怕被她抓出錯來,更要罰些錢去。她幫方氏敷完額頭,越想越委屈,便走到李舒房裡,問道:「大少夫人,你可曉得二夫人作甚麼被二老爺打了?」

    院子總共只這麼大,張梁打方氏那樣大的動靜,李舒自然是早就知道了,但她不知任嬸來意,便裝作不知情,反問道:「二老爺打二夫人了?怪不得方纔那邊屋裡乒乒乓乓。」

    錦書以為她是要來講故事的,嗔道:「有話就直說,莫要吊人胃口。」

    任嬸道:「我是真不曉得,瞧見二老爺到鋪子裡拿了錢,這才知道二夫人惹惱了他,挨了打。」

    那鋪子,本就是開給方氏混日子的,張梁去不去拿錢,李舒不在乎,便道:「都是一家人,拿了就拿了,你別總掛在嘴上,惹二老爺不高興。」

    她不在乎那點錢,任嬸卻是十分在意,哭喪著臉道:「大少夫人,二夫人說,二老爺拿走的那些錢,要從我的月錢裡扣呢。」她繞了半天圈子,終於講到了正題,李舒好笑道:「二夫人要扣你的月錢,我有甚麼辦法,你又不是我屋裡的人。」

    任嬸把甄嬸她們看了一眼,又想起去了林依家的楊嬸,歎道:「只有我是個命苦的,脫不了身。」

    李舒瞧她可憐,便與她出主意道:「二老爺如今坐著館呢,又不是沒收入,他既拿了二夫人的錢,叫二夫人去要回來便是,何苦為難你一個下人。」

    任嬸喜道:「還是大少夫人明理,我這就去與二夫人講去。」

    她幾步快走,回到方氏房內,將李舒出的主意冒充是她自己想出來的,添枝加葉講了和番。方氏覺得這主意不錯,但她害怕張梁的板凳,猶豫道:「學生的束修,都是直接交到他手中,我哪曉得他藏在哪裡?」

    任嬸道:「二夫人,又不是要你去翻找,直接去找二老爺討不就是了?」

    方氏瞪了她一眼,道:「若我要得來錢,還消你在這裡出主意?」

    任嬸道:「我這裡有個好法子,就怕二夫人不敢。」

    方氏道:「甚麼法子,且先講來聽聽。」

    任嬸吊她胃口道:「二夫人若依照我的法子,不但能把二老爺拿走的錢填補回來,還另有賺頭。」

    方氏果然來了興趣,連聲道:「甚麼好法子,趕緊講來,若是有效,與你漲月錢。」

    以任嬸對方氏的瞭解,甚麼漲月錢,都是一句空話,但求不扣月錢,就是好的了。她附到方氏耳邊,低聲獻策道:「二夫人暗地裡尋二老爺的一個學生,叫他下回的束修,莫要交與二老爺,而是交與你。」

    方氏白了她一眼,罵道:「你當學生是傻子?就算學生年小不懂事,他家父母也不是好糊弄的。」

    任嬸叫道:「我的二夫人,你照原價收,人家自然是不准的。」

    方氏聽出了意思來,試探問道:「你是叫我……減些費用?」

    任嬸連忙擺手道:「我可甚麼也沒說。」

    方氏琢磨一時,覺得此計可行,就滿臉堆出笑來,連頭上的包,也覺得沒那麼疼了。此時離交束修還有些日子,要想動作,還得等上一等,方氏覺得日子有了奔頭,滿心歡喜,也不計較李舒送禮的事兒了,高高興興把她包好的果子收拾了,紮了個漂亮的包裝,準備到東京城去慶賀張仲微家的酒店開張。

    二房還沒來東京,張仲微先犯了難,與林依道:「娘子,咱們這店只招待女客,那我坐哪裡?叔叔與大哥又坐哪裡?」

    林依還真沒考慮過這問題,聞言也愁起來,道:「要不咱們打烊一天,專門招待叔叔一家?」

    張仲微不同意,道:「他們來,就是想看看店裡情景的,你把店關了,還能看著甚麼?」

    林依心想也是,沒有客人來慶賀酒店開張,卻把店關掉的道理,她仔細想了想,記起楊氏男女分席的規矩,立時有了主意,道:「咱們把下等房收拾出來,到時女客坐店裡,男客坐後面,又有禮數,又合規矩,你看如何?」

    張仲微連聲稱讚這主意不錯,於是兩口子齊齊動手,到後面挪桌子、搬凳子,把下等房收拾得乾淨又寬敞。
第一百四十九章    胡攪蠻纏

    二房來做客這天,張仲微與林依早早就起了床,將店內的桌子移到邊邊上,再使了個現買的屏風擋著,隔斷出一個小小的、簡易的包間來。因二房來的女客只有方氏一人,林依便請了牛夫人作陪,男客則有楊升作陪客。

    方氏一進店門,就四處挑刺,先嫌門首的酒旗不夠大,又嫌店內的桌椅太少。待得到包間坐下,又道:「怎麼連個像樣的濟楚閣兒都沒得,用個屏風擋起,好不寒磣。」

    牛夫人在旁微笑,並沒有出來幫忙講話的意思,林依只好自己上陣,親手與方氏斟了杯酒,道:「小店是簡陋了些,但酒水是上好的,嬸娘且嘗嘗。」

    方氏抿了一口,皺眉道:「這是酒,還是水?怪淡的,一點兒味兒都沒有。」

    牛夫人暗自發笑,也端了酒杯,掩飾嘴角笑意。

    林依深歎一口氣,道:「店面簡陋,酒水不上檔次,都是本金不夠的緣故,正想向嬸娘借幾個錢,好擴展生意呢。」

    方氏馬上住了口,道:「其實這酒水,細吃起來,還是有些滋味的。」

    牛夫人再也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方氏不悅道:「牛夫人笑甚麼?」

    牛夫人尷尬,忙道:「方夫人所言極是,這酒水,要慢慢吃,才嘗得出滋味來。」

    方氏把人家的借口當作了真心誇讚,得意起來,轉著酒杯道:「牛夫人,別看你是開酒樓的,吃過的酒,不一定比我多,我在娘家時,哥做官,每日裡送酒的人家,數不勝數。」

    牛夫人強忍著笑意,連吹帶捧,把方氏哄得高高興興。

    林依在旁瞧著,心道,到底是生意場上的老手,連哄方氏都不在話下,這份本事,自己可得學著點。

    青苗將方氏帶來的果子拆包,端了幾碟子上來,道:「這是二夫人帶來的按酒果子,各位嘗嘗。」

    方氏端起碟子讓牛夫人,又與林依道:「我們家僅剩這些果子,我全與你帶了來。」

    林依連忙謝她,道:「我這裡也有果子,待會兒嬸娘帶些回去嘗嘗。」

    方氏看著她道:「真專程送我,還是另有所圖?」

    林依不知何道,愣住。

    方氏道::「上回你叫青苗到祥符縣送果子與我,我還當你是特意去的,歡喜老半天,到最後才曉得,原來是為了搭我的福氣買便宜果子。這回又送果子與我,莫非也是另有目的?」

    面對這般沒道理的話,胡攪蠻纏的人,林依只有吸氣,吸氣,再吸氣,將那火氣壓得低低的,才開口道:「嬸娘別生氣,我年紀輕不懂事,行事難免有偏差,你看在仲微的面子上,教教我呀。」

    換作別人,對方服了軟,道了歉,就當給個台階下,可方氏卻理這一套,自顧自吃酒,看也不看林依一眼,道:「你現在是官宦夫人,酒店老闆娘,我哪有本事教你的。」

    林依坐在那裡尷尬非常,恨不得立時就將方氏送回祥符縣,偏後者並不覺得自己有哪裡不對,照常吃酒,照常夾菜,還時不時與牛夫人開開心心聊兩句。

    過了一時,青苗端上蓋飯來,道:「這是咱們店裡才有的蓋飯,各位請嘗嘗。」

    牛夫人道:「開張那天,我是嘗過的,這飯的確好吃。」

    方氏不知想起了甚麼,心思卻不在蓋飯上,她透過屏風的縫隙,朝外盯著忙碌的青苗看了又看,問林依道:「我瞧你店裡生意不錯,青苗一人忙得過來?」

    林依答道:「勉勉強強,實在太忙時,我就到廚下做飯,讓楊嬸也到前面來招待客人。」

    方氏忽地關心起林依來,道:「何必那樣辛苦,再雇一個人便是,也花不了幾個錢。」

    林依道:「是有這樣的打算,但合適的人不大好找,且再看看罷。」

    方氏馬上道:「不消費力找尋,我與你送一個人來。」

   林依暗自懊惱,早該想到方氏是別有目的,方才不該與她留話頭的。此時改口,已為時過晚,她只得硬著頭皮問道:「嬸娘要薦哪個?」

    方氏道:「你認得,還做過你幾天的丫頭呢,叫冬麥。」

    冬麥品行如何,暫且不論,她如今可是破了相的人,怎好做店小二的事?林依直接表述了自己的意思,方氏卻道:「標緻的,你怕成了通房,我與你送個放心的來罷,你又不願意,可真是個難伺候的主兒。」

    這是哪裡跟哪裡,後院的事,怎能與生意相提並論?林依哭笑不得,道:「嬸娘,非是我嫌棄冬麥,只是她現如今一臉坑坑窪窪,到店裡做事,嚇跑了我的客人怎辦?」

    方氏嘀咕道:「哪裡那樣不能當店小二的。」

    林依聽了這樣的幼稚言論,更是好笑,指著牛夫人道:「開店的人,哪個不要求店小二相貌端正,不信你問我外祖母。」

    這一聲外祖母,終於叫牛夫人肯出來打圓場,道:「方夫人,既是破了相的丫頭,尋個牙儈賣掉便是,多少還能賺幾個錢,你留在家裡,浪費糧食。」

    方氏才不肯賣了冬麥,這可是她對付張梁的好借口,如今只要張梁想買通房,她便以屋裡已有一個理由打發回去。

    林依與牛夫人都聲稱冬麥不適合做店小二,方氏只好偃旗息鼓,幾人終於能好好吃酒,林依松氣同時,更不敢掉以輕心,直到飯畢送走她們,才徹底放下心來。

    林依走到後面,與張仲微抱怨道:「嬸娘真是難伺候,非要把冬麥塞給我們。」

    張仲微道:「你不答應便是。」說著將一包錢遞與她道:「大哥背著人給我的,稱我們才開店,手頭一定緊張,因此拿了錢來幫襯咱們。」

    林依掂了掂,重量不小,驚訝道:「大哥才做了幾天官,哪來這許多錢,難不成是大嫂的?」

    張仲微歎了口氣,道:「這是別個與他送的禮,我已勸過他不要再如此,他卻責怪我沒腦筋。」

    張伯臨油滑,勝過張仲微許多倍,因此林依道:「大哥做事自有分寸,你管好自個兒便是。」

    好同張仲微回到裡間,將錢收起,道:「平日外祖母待我那樣親熱,今日卻始終不幫我講講話,害我獨自對付嬸娘,好不辛苦。」

    張仲微道:「並不是人人都似你一樣會打圓場,許是她沒瞧出來。」

    林依緩緩搖頭,道:「肯定不是,外祖母何許人也,能瞧不出我尷尬?」她總覺得有哪裡不對,卻又講不清楚,使勁想了想,還是無果,只得放下。

    自腳店開張,來買蓋飯的人,多過吃酒的,林依初時並沒覺得有甚麼,反正做生意,能賺就行。但過了一段日子,她始終不見那些官宦夫人再來,就漸漸起了擔憂之心,不知自己是哪裡做的不對,才讓她們不肯做回頭客。

    這日,她在店裡坐著,瞧得趙翰林夫人在門前下了轎子,不禁喜出望外,連忙迎上前去,卻見趙翰林夫人朝店內探頭望了幾眼,又退回了轎子。她著起急來,三步並作兩步追上去,隔著轎窗問道:「趙翰林夫人,都到了門口了,怎地不進來坐坐?」

    趙翰林夫人指了店內幾名買蓋飯的婦人,道:「你瞧她們,穿得破爛不說,還髒兮兮,我與這樣的人同坐一間店中,好不丟臉。」

    那些人,是買二十文一份的蓋飯的,自然穿得不算好,至於髒兮兮,倒也不像趙翰林夫人講的那樣誇張,林依正想辯解兩句,趙翰林夫人已是起轎走了。她不禁認真思考起來,官宦夫人不肯上門,是否與此有關?酒店要走的路線,是否得定一定。

    當晚,新晉老闆娘林依,召集所有的員工,包括親屬張仲微與臨時工肖嫂子,開了個會,討論酒店的經營方向問題。她將趙翰林夫人到了門口卻又回轉的事講完,問眾人道:「是乾脆改作食店,專心賣蓋飯,還是只為達官貴人家的夫人們提供酒水?」

    青苗率先否決了第一個選項,道:「來買蓋飯的,大都是只買得起二十文的,賺頭太少,還是賣酒水合算。」

    楊嬸道:「只招待貴人們,自然更賺錢,可別個要買蓋飯,總不能攔著。」

    青苗道:「好辦,咱們定一條店規, 不點酒水,不許入內。」

    張仲微反對道:「這是哪門子規矩,東京大小酒店幾百家,恐怕也沒把客人攔在門外的。」

    肖嫂子笑道:「你們只曉得窮苦婦人在店裡時,官宦夫人不肯進來,卻不曉得,官宦夫人在店裡坐著時,那些買二十文蓋飯的人,怕衝撞了貴人,也不敢進來呢。」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林依琢磨,照這說法,兩種不同消費層次的人,自身都是不願同處一店的,那要想個甚麼法子,才能把她們分開呢?她想了一時,仍是沒得頭緒,半是感歎,半是玩笑道:「咱們還是店面太小,不然設兩間房,吃酒的坐一間,買蓋飯的坐一間。」

    青苗自從賣姜辣蘿蔔,生意竅日漸開啟,聞言計上心來,附到林依耳邊,獻上一絕妙好計。

作者: plsboy    時間: 2014-9-8 23:12

第一百五十章    強人所難

    青苗建議,在下等房處另設一櫃檯,專賣蓋飯,凡有只買蓋飯不吃酒的客人,都叫她們到後面排隊去。

    此計甚好,解決了貧富兩撥人不願共坐一店的矛盾,又沒有增加成本。林依撫掌大讚,講與另幾人聽,另幾人也是齊聲稱妙。

    青苗的建議還是太簡單,林依仔細思考過後,將之完善,下等房並不設 櫃檯,僅把窗戶稍作修改,使其成為遞送蓋飯的窗口,要買的人在此排隊;單賣的蓋飯,不再現炒現賣,而是事先大鍋炒好,盛在食盆裡,以供客人隨意搭配;酒店內賣的蓋飯,還是現炒現賣,但賣的價錢貴上三成。

   酒店內,允許女經紀人自由出入,但為了貴人們的安全考慮, 僅限於從業三年以上的熟面孔——這項辯認工作,就交由祝婆婆把關。

    林依對人員的分派,也另作了調整,下等房內空間相對封閉,面對的又是容易做手腳的食物,因此須得一個可靠人,就讓青苗坐鎮;酒店內是楊嬸負責,要求祝婆婆不用溫酒時,也要幫忙招呼;廚下則由林依親自操勺。

    如此安排過後,客人們買蓋飯,無須再等待,隨買隨走,雖不能坐下吃,但難得快捷,生意反而好了許多,每日裡到下等房前排除的客人,排起長隊,其中不僅有州橋巷的近鄰,還有聞名而來的遠客。

    林依瞧著這情景,喜在心頭,炒起菜來格外起勁。然而生意雖更好了,她卻日益清閒下來,因為蓋飯窗口的飯菜,都是一大鍋一大鍋事先炒好的,往往忙碌半個時辰,能管上很久;前面酒店賣的蓋飯,倒是現炒現賣,但客人還是不多,因此讓她沒了活兒干。

    楊嬸與祝婆婆每每感歎,雖然單設了蓋飯窗口,酒店生意還是不大如意,林依看在眼裡,急在心上,但一時之間也想不出甚麼好辦法,真真是愁人。

    青苗那裡生意好,卻也有抱怨,稱一次性做的飯菜太多,往往還沒有賣完,就冷掉了,因此向林依提議:「二少夫人,咱們一次少炒些?」

    林依忖度,就油鹽柴火等成本考慮,肯定是炒的回數越少越賺錢,不如做個保濕食台,又方便又節省。她尋來個工匠,將自己的想法細細講與他聽,大宋的工匠,領悟力和手藝都是極好的,隔日就送了個薄鐵皮食台來,上面八個食槽,打開下面的櫃門,乃是加火的爐子,裡頭丟上幾塊木炭,讓它慢慢燃著,能管大半天。

    青苗見了這樣物事,愛不釋手,立時將飯菜移了過去,朝窗前一擺,再也不用擔心飯菜會涼掉。

    蓋飯生意日益走上正軌,前面酒店的生意也漸漸好轉,隔三岔五就有翰林院的 夫人來照顧生意,帶得那些愛體驗官宦夫人生活的娘子們,也頻頻光顧。

    這日,林依暫時無事,在店內閒坐,忽見牛夫人到訪,連忙迎了上去,親自引她入座,笑道:「多謝外祖母來照顧我生意,想吃甚麼酒?」

    牛夫人卻先示意她坐下,再才喚來楊嬸,點了一壺白羊酒,一個四色果子拼盤,又尋一個經紀人將軟羊和乍脯各買了一碟子。酒菜齊全,牛夫人招呼林依道:「今日外祖母請你。」

    林依也不推辭,笑著先敬了她一杯。

    牛夫人朝店內環顧,見店內六張桌子,已坐滿四張,這樣好的生意,實在出乎她意料之外,不禁問道:「生意還好?」

    林依謙虛道:「勉強度日。」

    牛夫人替她布了一筷子菜,又問:「府尹夫人這些日子沒來?」

    林依笑道:「府尹乃是一城長官,府尹夫人想必也是忙的,哪有空總來。」

    牛夫人細細問她府尹夫人的喜好等,又壓低了聲音求她道:「我想結交府尹夫人,苦於沒有門路,仲微媳婦,你幫幫我。」

    林依奇道:「上回我腳店開張,不是已把你引薦給府尹夫人了?」

    牛夫人歎道:「那日你也瞧見了,府尹夫人瞧不上商籍的人呢。」

    府尹夫人的態度,林依沒法改變,她感念牛夫人的恩情,便替她想出個主意來:「不如我再把府尹夫人請到店中來,叫外祖母作陪?」

    牛夫人是想把府尹夫人請回楊家酒樓,到張家腳店來有甚麼用,於是與林依商量道:「能否把招待府尹夫人的地方,設在我家酒樓?」

    林依吃驚道:「外祖母,你家酒樓,可是有男客的,府尹夫人怎會前去?」

    牛夫人自己做生意,拋頭露面慣了,並不覺得女人家偶爾去酒店坐坐,有甚麼要緊,便道:「又不是沒有濟楚閣兒,朝閣裡一坐,門一關,誰人看得見,好過你這裡大門口路邊開。」

    林依十分為難,又不好推卻,只好道:「那我幫外祖母去問問,成與不成,不敢打包票。」

    牛夫人見她應下,十分高興,笑道:「不管成事與否,我都承你這個情。」

    林依雖答應幫牛夫人的忙,但仍覺得此事懸的很,當初她考察大小腳店,還是張仲微陪著,才敢進去坐一坐,府尹夫人身份高貴,在這些方面,肯定更是講究。她料得果然沒錯,府尹夫人聽了這邀請,想也沒想就拒絕了,不但如此,還罵了好幾聲餿主意。

    林依辦完了差事,把牛夫人請到店中來,卻沒敢把府尹夫人的態度如實報與她,只道府尹夫人不肯去有男客的店。牛夫人感到十分遺憾,道:「從後門繞進去,不叫人看見,也不成?」說完不待林依開口,自己反駁道:「堂堂府尹夫人,豈肯從後門進。」她長歎一口氣:「難道我真沒這個福氣?」

    林依見她失望,又出主意道:「要不外祖母在家裡設宴,邀府尹夫人前來?」

    此法雖是退而求其次,但也算不錯,牛夫人就又高興起來,連聲稱讚:「還是你腦筋活。」她馬上回家去準備,而邀請府尹夫人的差事就又落 到了林依身上。

   青苗聽說此事,抱怨道:「府尹夫人何許人也,是那樣好邀請的?牛夫人也太強人所難。」

    林依道:「罷了,牛夫人待我們不錯,就當報恩了。」這回她去見府尹夫人時,鄭重帶上了帖子,不料府尹夫人卻很不高興,將其丟到一旁道:「三番兩次相邀,定是有事相求,我家老爺公正廉明,可不做這樣的事情。」

    府尹夫人把話講到這裡,林依就不敢再邀,不然背個拖府尹夫人下水的名聲,可不好聽。

    隔日,牛夫人主動來打探消息。林依將府尹夫人的話,原封原轉告與她,又安慰道:「許是邀得太頻繁,外祖母晾一晾再去。」

    牛夫人很是懊惱,道:「是我考慮不周,不該頻頻相邀,這下府尹夫人記得了我,只怕下回再邀,也是被拒絕。」她說完,一杯接一杯,開始吃悶酒。

    林依瞧她這模樣,以為她是真有事求府尹夫人,遂關心問道:「外祖母可是遇到了難事,不妨說出來聽聽。」

    牛夫人能有甚麼難事,只不過是張家腳店開張那天,見到許多官宦夫人來捧場,覺得極有光彩,便也想請一位到楊家酒樓坐坐。

    林依聽了牛夫人的想法,覺得很不可思議。問道:「既然外祖母只是想尋人撐場面,為何不直接尋達官貴人來,而非要尋他們的夫人?」

    牛夫人暗道,她連官宦夫人都請不來,哪有能耐請她們的官人。不過林依這話,給了她提醒,開口笑道:「你這話有理,竟是我糊塗了,我家酒樓裡,進出的都是男客,自然請官老爺來更便宜。」

    林依見她想轉過來,笑著點頭稱是。

    牛夫人就等著她表達,見她點頭,馬上話鋒一轉:「可惜我們商籍人士,平日裡哪有機會見到達官貴人,連他們家的門朝哪邊開都不知道。」

    林依心裡咯?一下,暗道不妙,果然牛夫人下一句話就是:「仲微媳婦幫幫我,請歐陽府尹到我家酒樓坐坐呀。」

    林依苦笑連天,婉拒道:「我一婦道人家,哪好去請府尹大人。」

    牛夫人已替她想好了辦法,道:「不消你去,叫張二郎走一趟。」

    林依去邀府尹夫人,只是女人家私下的交情,多去幾次並不妨,但若是張仲微出面,性質可就大不一樣了。牛夫人是親戚不假,有恩在前也不假,但林依可不敢拿張仲微的前程去做賭注,這樣的要求,她不能答應。

    她斟酌著詞句,向牛夫人道:「外祖母,最近朝廷捉拿行賄的官員,查訪得緊呢,讓仲微在這風口浪尖上府尹家,不大好罷?」

    任她言辭婉轉,牛夫人還是不大高興,當即沉下臉來,道:「你若是怕這怕那,那還開腳店作甚麼?」

    先前一直親親熱熱,此刻一語不合,就變了臉色,林依回想牛夫人以前對待張棟前後不同的態度,心道,看來這位外祖母,性子未變,還是同以前一樣「愛憎分明。」
第一百五十一章  上門鬧事

    牛夫人到底是長輩,林依再怎麼反感她強人所難,也不會因了一點小事就鬧翻臉,於是故意忽略之前的話題,道:「我的確是膽子小,不過這與開不開腳店,並無甚麼干係。」

    牛夫人上下看她兩眼,道:「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朝廷早就明令京官、朝官和州官,都不許行商,在京城的,除了自家住的房屋外,還不許廣置物業呢。」

    難道那些官宦人家寧願受窮也不做買賣,不僅是觀念差異,還另有這樣的原因在?如果真是這樣,從開張到現在,店裡來過那許多官宦夫人,怎無一人提醒林依?又或者,她們都心知肚明,是故意想看著林依倒霉?也許已經有人在朝上參了張仲微一本了?林依明知牛夫人在此情此景下講了這番話,應是別有目的,但還是忍不住往深處去胡思亂想。

    牛夫人瞧出林依還是在意的,遂添油加醋道:「有個太子洗馬,因『坐知瓊州日販易規利』而貶了官,還有法令規定,別說官員不能做買賣,連赴任時購進貨物帶到任上去賣,都是不行的。」

    牛夫人講得有鼻子有眼,由不得林依不信,但她再怎麼相信,也不敢再流露出來,免得更加被動,於是道:「那我明日就把店關掉,回鄉種地。」

    她拿這話一堵,牛夫人反倒不知再講甚麼,訕訕道:「我也是恰好想起,怕你吃虧,才提了一提,並不是故意要嚇唬你。」

    林依順著她這話,真裝出驚恐的模樣來,起身道:「外祖母先回罷,我要去尋仲微商量商量,把店關掉算了,他的前程要緊。」

    牛夫人以為林依真信了她的話,幾分內疚,又有幾分竊喜,心道,若林依關了店,正好她自己再開一家,把生意接過去。她越想越美,便離了張家酒店,回家與楊升商議去了。

    林依雖然曉得牛夫人嚇唬她的成分大些,但還是有些惶恐不安,待得張仲微回來,馬上拉了他問詳細。張仲微笑道:「朝廷分佈那些禁令,是防止有些官員藉著行商,利用職務之便,以權謀私。咱們的腳店,是自食其力,怕甚麼。」

    林依將信將疑道:「當真?事關你的前程,可得打聽清楚了。」

    張仲微見她還是擔心,安慰道:「你放心,我這樣的小官,無權無勢,又沒礙著誰的路,哪有人來管我?還有,外祖母講的太子洗馬一事,還是開寶年間的事,那些法令,也是真宗時的事,這許多年過去,官員經商的,有增無減,從未聽說誰被降職。」

    林依聽他一說,放心之餘,突生受騙之感,都是好幾十年前的事了,牛夫人還拿來講,敢情是真糊弄人。她又是氣憤,又是委屈,與張仲微抱怨道:「我倒寧願沒住過她家了,不欠她人情,也就不會如此被動。」

    張仲微認為,牛夫人故意嚇唬晚輩,害他娘子擔驚受怕,實在過分,便道:「往後不必給她面子,她災後收留我們,也不過是看在我和爹做了收的份上,不然你想想以前,你同娘去她家,茶都沒吃一口,就被她趕出大門哩。」

    張仲微的硬氣,給了林依極大安慰,撲到他懷裡道:「下次她要我去邀府尹大人,我再也不去了。」

    張仲微為了逗她開心,便將些今日生意如何的話來問她,果然成功轉移了林依的注意力,令她精神抖擻地搬出算盤和賬本,一樣一樣算給他看。

    張仲微雖也關心生意,但並不關心賬目,在旁聽得直打瞌睡,林依這才反應過來,他只是要轉移話題,遂嗔道:「當差沒幾天,本事漲了不少。」

    張仲微愛她這含嬌帶怒的模樣,一把摟住她,香了個嘴兒,道:「咱們好幾天沒……」話音未落,外面楊嬸叩門:「二少夫人,店裡有位客人點了蓋飯。」

    林依連忙應了一聲,推開張仲微,到鏡前去攏頭髮。張仲微歎了口氣,道:「娘子,我看你開店,比在鄉下種地還辛苦,種地再累,好歹晚上 能歇歇,你這真是不分白天黑夜了。」

    林依道:「既是酒店,總不好天一黑就關門,我也沒辦法。」

    張仲微道:「馬上月底,我就要發俸祿,等拿到錢,我與你雇個人來幫忙,如何?」

    林依急著去做蓋飯,道:「到時再看罷。」

    張仲微看她匆匆出門,實在是心疼她日夜勞累,便跟了出去,到廚下與她幫忙。二人剛到廚房,楊嬸追了過來,急問:「二少夫人,蓋飯還未做罷?」

    林依剛把鍋鏟拿起,搖頭道:「還沒來得及,怎麼,客人要換菜色?」

    楊嬸擺手道:「不是,那位客人並不吃酒,只是買蓋飯。」

    林依道:「那你請她到後面蓋飯店排隊。」

    正說著,前面店裡傳過來吵嚷聲,楊嬸一聽那聲音,道:「就是那位只買蓋飯不吃酒的客人,方才要她到後面來,她不肯,不知這會兒又怎麼了。」

    林依放了鍋鏟,把廚房鑰匙遞與張仲微,叫他鎖門,再與楊嬸到店裡去。店內,楊嬸所述的那位客人,是一名三十開外的婦人,身上衣裳破舊,拿藍手帕包著頭,正與祝婆婆爭吵:「你們這是甚麼酒店,既然進來了,還能不叫我吃飯?」

    祝婆婆還未搭腔,旁邊有個華服娘子嘲笑道:「既然知道是酒店,為何不吃酒,只吃飯,這又不是食店。」

    這話雖有幫襯店家的成份,但讓那藍手帕娘子聽見,無疑上火上澆油,她一屁股坐到桌前,再不站起來,拍著桌子道:「有本事就別賣,既是賣了,為何不許我吃?今兒你們不把蓋飯端上來,我就不走了。」

    楊嬸直皺眉,悄聲向林依道:「我看她這陣仗勢,就是來鬧事的,但這知打扮又不對,定是被人收買,替人砸場子來了。」

    林依道:「進門就是客,不管她甚麼來路,不能欺壓,旁邊客人都瞧著呢。」

    祝婆婆走攏來,笑道:「我開那小酒肆時,別的沒學到,就會對付這樣的人,二少夫人且看我行事。」

    林依就是看在祝婆婆有開店的經驗,才雇她來的,因此也極想看看她的本事,遂點了點頭,叫她上去。

    祝婆婆走到藍手帕娘子桌前,低頭哈腰,把姿態擺得低低的,恭敬道:「娘子,我們店的蓋飯,除了白飯一碗,另有兩葷兩素,外加兩樣小菜,姜辣蘿蔔和醬甘露子,還有一碗湯。小菜加湯,是附送的,葷菜每樣三十三文,素菜每樣十三文,不知娘子要幾葷幾素?」

    藍手帕娘子眼一瞪,大聲質問:「你欺負我不懂行?葷菜明明是每份二十五文,素菜是每份十文。」說完站起身來,揮動手臂,市場叫嚷:「大夥兒快來看哪,所謂店大欺客,張家腳店看我穿的破爛,就抬高價錢,想要趕我走。」

    酒店是臨巷的,經她這一嚷嚷,門口迅速聚來一群人,男男女女都有,店內其他女客,本有人在罵藍手帕娘子窮酸樣,想幫著店家趕她走,但一見門外有了男人圍觀,馬上結賬離去。還有那渾水摸魚的,未付酒錢就想溜,被楊嬸抓住,還振振有詞:「我在你店裡受了驚嚇,還被男人圍著看,不向你討損失就罷了,你還來找我要錢?」

    楊嬸拉她不住,叫她扎進人群,跑了,待得再追,又擔心店裡少了人,正猶豫,林依叫她道:「除非她下回不來了,不然總有追討酒錢的時候,且先把這位鬧事的打發了。」

    此時,藍手帕娘子嚇走了店內客人,得意非凡,正準備開溜,祝婆婆一個跨步上前扭住她手臂,叫道:「鬧了場子,還想跑?快隨我去見官。」

    藍手帕娘子年輕,力氣大,用力一掙,便脫身出來,祝婆婆哪肯讓她走,繼續上前抓她,二人一個抓,一個躲,待得楊嬸放走吃白食的娘子過來相幫時,二人已扭作了一團。

   楊嬸費了好大力氣,才把她們分開來,定睛一看,祝婆婆脖子上好幾道紅痕,都是藍手帕娘子抓出來的,不過藍手帕娘子也沒討到好去,頭髮被扯落一地。林依恨道:「天子腳下,竟有刁民,楊嬸快快拿繩子來,綁了她去見官。」

    藍手帕娘子拔 腿就跑,楊嬸箭步上前,抓住她後背心的衣裳猛地一扯,就把她扯進懷裡來,再牢牢將她箍住,藍手帕娘子拚命掙扎,可楊嬸是在鄉下做慣了粗活的,很有一把力氣,輕易根本掙不脫,藍手帕娘子心一急,叫道:「你敢拿我?可曉得是哪個叫我來的,說出來嚇你一跳。」

    林依拿了塊上書「打烊」字樣的牌子,朝門外一掛,再將店門一關,笑吟吟問道:「是哪個,我正想曉得呢,且講來聽聽。」

    藍手帕娘子見她拴了門,真個兒慌起來,衝著門口高聲道:「別以為你關了門,就無人曉得,那些看熱鬧的,還在外頭呢。」

作者: plsboy    時間: 2014-9-8 23:12


第一百五十二章  誰人主使

    林依還是笑,把聲量提得比她還高:「我雖然關了門,但一沒罵你,二沒打你,就算外頭有人聽著又怎樣?」

    藍手帕娘子狡黠一笑,張口就叫,聲音尖利:「來人啦,有人動用——」

    話未完,戛然而止,原來林依從櫃檯裡抓了一把錢,丟到她面前。藍手帕娘子看看地上的銅板兒,又看看林依:「你這是作甚?」

    林依下巴一抬,道:「講出背後主使,這錢就歸你。」

    藍手帕娘子低著頭,目光從左至右,從右至左,口中還唸唸有詞,似是在數錢,過了一時,抬頭道:「添十文,我就告訴你。」

    林依爽快地又丟了十文到地上:「說。」

    藍手帕娘子飛快的答道:「是歐陽府尹的夫人叫我來的。」

    林依繼續問:「為甚麼叫你來,是何目的?」

    藍手帕娘道:「這我可就不知道了。」

    對話中,林依一直盯著她的眼睛,覺出她目光有閃爍,略一沉吟,命楊嬸放開她。藍手帕娘子沒了束縛,迅速蹲下身子,把地上的錢一攏,朝荷包裡一塞,飛奔出門去了。

    林依把楊嬸一推,急急吩咐:「追,跟著她。」

    楊嬸連忙跟出門,盯準藍手帕娘子,一路尾隨,楊嬸到底不是東京人,對東京地形並不熟悉,在州橋巷中時還好,但一出巷,七拐八拐,眼前就不見了藍手帕娘子的蹤影。她使勁揉了揉眼睛,四處轉了一氣,還是一無所獲,只得垂頭喪氣歸家,向林依請罪道:「二少夫人,我跟丟了人,請你責罰。」

    林依聽她講了經過,安慰道:「這不是你的錯,罰你做甚麼。」

    祝婆婆道:「我倒是對東京熟,但卻年老了,跑不動,不然就跟出去了。」

    楊嬸問林依道:「二少夫人 不相信是府尹夫人主使的?」

    林依道:「府尹夫人與咱們無冤無仇,為何要使人來鬧事?」

    楊嬸與祝婆婆一想,都點頭稱是。

    這時,青苗跑進店來,道:「蓋飯賣光了。」林依正要開口,青苗又道:「我曉得有人鬧事,二少夫人無心再炒菜,因此把窗口關了。」

    林依哭笑不得,道:「就你鬼機靈,既是不做活兒了,來幫我想一想,這鬧事的娘子,到底是何人指使的。」

    青苗先把那鬧事的人大罵一通,再問:「二少夫人沒把她捆起來問個詳細?」

    林依道:「外面都是人,還沒捆,她已鬼哭狼嚎,我擔心把官差招來,便丟給她五十文錢,誘她講了。」

    青苗馬上問:「那是誰?」

     林依答道:「她說是府尹夫人。」

    青苗毫不猶豫搖頭道:「不可能。」

    林依奇道:「何以見得?」

    青苗肯定道:「府尹夫人我是見過了的,滿臉英氣,待人又爽利,肯定不會做這種事,要說是那刁鑽侍候的王翰林夫人所為,我倒還信些。」

    楊嬸得了提示,悟出些門道來,道:「莫非鬧事娘子的背後主使,是王翰林夫人?她與府尹夫人不和,咱們可都是看見了的。」

    祝婆婆覺得楊嬸所講有理,附和道:「王翰林夫人為了栽髒府尹夫人,這才使人來鬧事,又故意報出府尹夫人的名號,好與她麻煩。」

    她們分析的都有道理,林依卻緩緩搖頭,問楊嬸道:「你真看見鬧事的娘子出州橋巷了?」

    楊嬸重重點頭,道:「若不是出了巷,我也不至於跟丟。」

    林依道:「那只怕與府尹夫人和王翰林夫人都沒得干係。」

    另三人齊齊問道:「何以見得?」

    林依故意考青苗,以目光示意,要她作答。

    青苗想了一時,道:「我曉得了,府尹夫人與王翰林夫人,就住在巷子裡,那鬧事的娘子肯定急著回去報信,卻徑直出了巷子,說明背後之人,是住在巷子外。」

    林依告訴點頭,楊嬸卻提出不同見解:「也許主使人就是府尹夫人,鬧事娘子洩了底,擔心受怕,因此不敢去報信,逕直回家躲起來了。」

    林依一愣,這也不是沒可能,畢竟無人能擔保鬧事的一定不是府尹夫人。青苗幾人繼續分析,你一句我一句,越討論越糊塗,到最後竟是人人都有嫌疑。林依聽到頭痛,揮手叫她們下去,獨自回房坐下,對著牆壁發呆,心道,城中謀生,果然比鄉下更不易,鄉下頂多有幾個地痞無賴,都在明面兒上,不似城中人,個人臉上笑嘻嘻,背地裡捅刀不惜餘力。

    且說張仲微,鎖好廚房門後,就去了街上溜躂,考察各酒店有無好酒水,有無好菜色,待到他回來,發現腳店、蓋飯店都打了烊,心下十分奇怪,再進屋一看,林依呆坐在桌前,忙上前將她輕輕一推,問道:「發生甚麼事了?」

    林依將方纔的情形講與他聽,道:「好險,差點讓她亂嚷嚷,壞了名譽。」又歎:「有人渾水摸魚,未付酒錢就溜了,還不知虧了多少。」

    張仲微悔道:「我不該去街上,害你受累,幸虧沒出甚麼事,不然我真是後悔莫及。」

    林依不甚在意,道:「既開了腳店,這些事是免不了的,總不會回回你都在家。」

    張仲微問道:「你可曉得是誰人主使?」

    林依苦笑一聲,把才纔與青苗幾人的分析講與他 聽,道:「人人都有嫌疑,怎辦?」

    張仲微摸著腦袋,喃喃自語:「僱人鬧事,那可是要花錢的,誰人這樣大方?」

    說者無心,聽者有心,林依腦中靈光一閃,是了,僱人鬧場子,既要出錢,又要擔風險,若不是有利可圖,誰人會犯傻?

    依照這條分析,僱人到酒店鬧事者,無非有兩種目的,一是所謂的商業競爭,眼紅林依賺錢,因此來鬧一鬧,好讓店中生意變差——符合此項的,非牛夫人莫屬;除此之外,大概就是與張仲微有關的黨派之爭,或是李簡夫一派,或是王翰林。

    林依將自己的分析講與張仲微聽,又笑話他道:「中立真是不好,哪一派都想咬你一口。」

    張仲微摸著腦袋,疑惑道:「最近翰林院風平浪靜,並無甚麼跡象呀。」

    林依默想一時,問道:「李太守是一派,嬸娘的哥哥方睿與他不對付,因此是另一派,那歐陽府尹與翰林院的眾位翰林學士,是哪一派?」她問完,不待張仲微開口,先自答道:「歐陽府尹與你有知遇之恩,那是看在李太守的面子上,因此他與李太守是一派,是也不是?」

    張仲微想了想,道:「是,也不是,歐陽府尹雖與李太守交好, 但政見並不盡相同,他與王翰林面和心不和,倒聽說是真的。」

    林依聽糊塗了:「那歐陽府尹到底是哪一派?」

    張仲微道:「他是哪派都沾點兒邊,又哪派都不是。」

    圓滑一派?林依甩了甩頭,又問:「翰林院情形如何?」

    張仲微道:「黃翰林、鄧翰林、陸翰林追隨王翰林;趙翰林與孫翰林則與李太守是一派。」

    林依聽著聽著,覺出些滋味來,把開張那日翰林夫人們的明爭暗鬥講與他聽,好笑道:「原來孫翰林是王翰林的對方,虧得他家夫人還急著表明立場,也不知是真心還是假意,又或是怕我在王翰林夫人面前講漏了嘴。」

    張仲微道:「都說除了歐陽府尹,就屬王翰林拜相最有指望,誰人不給自己留條後路,就算政見不同,也不敢把關係鬧得太僵。」

    林依道:「你們官場上的亂七八糟,我鬧不懂,只想曉得,今日有人鬧事,是不是與他們有關。」

    張仲微沉上心來,仔細思考林依先前的分析,最後得出結論,黨派之爭不可得知,但鬧事者的主使人,肯定不是牛夫人.

    林依接連被牛夫人逼迫,本來就不高興,聞言反駁道:「這結論你是怎麼得出來的,莫非就是因為她是咱們的長輩?你別忘了,我們雖叫她一聲外祖母,其實卻並不親。」

    張仲微道:「與這些無關,娘子你想想,外祖母雖然也開酒店,但她那兩間酒樓,都是招待男客,就算鬧事者弄砸了我們的生意,與 她又有甚麼好處?」

    林依光想著牛夫人是勸阻過她開酒店,又試圖邀約府尹夫人的,就忘了這一茬,聽了張仲微這話,覺著有幾分道理,便道:「那暫且將她放到一邊,再想想官場上與你不和的人,哪些最有可能派人來搗亂?」

    張仲微苦笑道:「既然是不和,那都有可能,一時哪裡分辨得出來。」

    林依想了一時,也是好不頭疼,又見夜已深了,只得一將疑問暫且按下,寬衣歇息。

    第二日酒店、蓋飯店,照常開張,由於頭天藍手帕娘子那一鬧,酒店生意慘淡了許多。林依十分惱火,卻又無可奈何,只能坐在櫃檯後,繼續猜想那鬧事人是誰。

    青苗惦記昨日之事,無心賣蓋飯,便與楊嬸換了個差事,讓她到後面站著,自己則跑到前面店內,問林依道:「二少夫人,可有了頭緒?」

    林依搖頭,把昨日與張仲微的對話,講與她聽,問道:「都說當局者迷,也許答案呼之欲出,我與二少爺卻沒想到,因此請你來講講,哪個最有可能?」
第一百五十三章  水落石出

     青苗迅速答道:「是牛夫人。」

    林依奇怪道:「你為何這般肯定?」

    青苗道:「二少夫人講的甚麼黨派之爭,我聽不懂,不過那些官老爺,砸了咱們的店 又有甚麼好處?」

    林依道:「牛夫人砸了我們的店,也沒得好處,她家開的酒樓,是招待男客的。」

    青苗不以為然:「現在沒開,不等於將來不開。」

    此話有理,林依若有所思,緩緩點頭。青苗主動請纓道:「二少夫人,我去楊家找袁六問問,探探消息,如何?」

    林依想了想,同意下來。

    青苗便解下腰間圍裙,朝楊府去。楊府就在州橋巷間壁,距離極近,沒幾步就到了,青苗到底在此處住過幾天,曉得規矩,沒過大門,直接繞到下人住的西跨院,向那守門的小廝道:「我來找袁六,麻煩大哥叫一聲。」

    守門小廝被這一聲大哥叫得神清氣爽,側身朝院中幾棵樹下一指,道:「那不就是。」

    青苗謝過他,朝樹下去,待得走近,才發現不是袁六一個人。旁邊還有一名女子,這女子青苗也認得,就是牛夫人的貼身丫頭金寶.青苗並沒有因為金寶就停下腳步,仍舊直衝沖走了過去,金寶瞧見她,一愣,旋即把頭仰得高了些,問道:「青苗今日有空到我們這裡來?店裡生意不忙?」

    青苗覺得這話有深意,愈發認定指使鬧事的人是牛夫人,遂道:「店裡生意實在太忙碌,我們二少夫人只好又雇了兩個人,倒讓我閒了下來,便來尋袁六哥說說話兒。」

    她這一聲袁六哥叫得親熱,金寶不經意皺了皺眉,故意問道:「怎麼,你又來找袁六哥借廚房?你上回累得他被我們夫人罵了一通,我還沒找你算賬呢。」

    袁六被罵的事,青苗卻是頭一回聽說,怔怔問袁六:「真的?」

    袁六擺了擺手,道:「也沒甚麼,只是說了我兩句,你別往心裡去。」

    青苗聽了,愈發想與袁六說話,便道:「袁六哥,借步說話。」

    金寶在旁聽了,酸溜溜道:「有甚麼話,非要背著人講,難不成是有信物相贈?」

    青苗惱火她這態度,頂道:「就是送信物,怎地?」

    金寶恨瞪了她一眼,氣呼呼地扭身離去。青苗向袁六笑道:「她走了正好,免得咱們挪步。」

    袁六擔憂道:「金寶可是我們夫人面前的紅人,你不怕得罪她?」

    青苗奇道:「我又不是你們楊家人,她再紅,與我何干?」說完忽地叫了一聲,問道:「袁六哥,我沒帶累你罷?」

    袁六搖了搖頭,道:「不妨,你來尋我,有甚麼事?」

    青苗扯了個謊,道:「我們酒店生意太好,店面不夠用,二少夫人想擴一擴,卻無奈本金不夠,因此想向牛夫人借錢,她不知牛夫人大方與否,便遣我來打聽一番。」

    袁六道:「這個只怕是難的。」

    青苗問道:「怎麼個難法?是牛夫人小氣,還是她想自己開店?」

    袁六一驚:「你怎麼……」

    青苗立時瞭然,臉上卻裝出不解,問道:「袁六哥,我不過隨口一問,你怎地如此驚訝?」

    袁六這才覺出自己失態,忙掩飾道:「我們夫人是有些小氣,但卻不許人講,我是看你口無遮攔說出來,這才吃了一驚。」

    青苗一笑,也不辯駁,道:「既是她小氣,定然不肯借錢的,我且回去報與二少夫人知曉。」

    青苗回到家中,在裡間尋到林依,先嘀咕道:「沒想到楊家的人,都是兩副面孔,金寶是,連袁六也是。」

    林依奇道:「何出此言?」

    青苗將金寶講的那些話複述一遍,林依還不相信,道:「我們在楊家住著時,金寶服侍得極盡心的,從未講過過火的話。」

    青苗嗤道:「她在主人面前一副嘴臉,下人面前又是一副嘴臉。」

    這樣的人倒也很多,林依勸她想開些,又問:「你不是去向袁六打聽消息的,結果如何?」

    青苗道:「袁六也是雙面人,平日待我不錯,真向他打聽起消息來,甚麼也不說,還是不小心講溜了嘴,才叫我曉得了詳細——指使鬧事的人,肯定就是牛夫人沒錯。」

    林依倒覺得袁六的行為無可厚非,畢竟對於一個下人來說,還有甚麼比忠誠更重要呢?青苗聽了林依的解釋,連連點頭,道:「二少夫人說的是,若換作他來向我打聽消息,我也是不肯講的。」

    林依將面前的賬本拍了拍,長歎一口氣:「就算曉得了又如何,拿她無法。 」

    青苗義憤填膺:「怎麼沒法,拿她去見官?」

    林依問道:「你可有證據?」

    青苗愣住,旋即道:「二少爺可是個官……」她說著說著,氣勢弱了下去,歎道:「若二少爺是在開封府衙門當差就好了。」

    林依被她逗笑起來,道:「就算二少爺在衙門當差,也不能以權謀私呀。」

    青苗想了想,道:「若真想報復牛夫人,法子多的是,咱們且等兩天,待她的新酒店開起來,我也去砸場子。」

    林依本想勸她兩句,但一起,青苗的性子,是來的快,去的也快,等到牛夫人的店開起來,興許她早就過了衝動期了。

    她這回卻是想錯了,牛夫人的動作奇快無比,下午就聽見上街做工歸來,路過蓋飯店的肖嫂子稱,不遠處新開了一家酒店,也是專招待娘子們,那店裝修豪華,賓客盈門,比起張家腳店的生意來,好過許多倍。

    牛夫人的動作竟這樣快,林依很是吃驚,她斷定,牛夫人的店,肯定是在鬧事前就謀劃好了,只等鬧完事,張家腳店的生意一慘淡,她的店就開張,正好把張家腳店的客源拉過去。

    正想著,王翰林夫人自店前經過,林依忙打招呼道:「王翰林夫人好久不見,進來坐坐?」

    王翰林夫人柔柔一笑:「不是我不照顧你家生意,只是聽說你家常有人上門鬧事,我可受不起驚嚇。」

    林依眼睜睜瞧著王翰林夫人出巷子上了轎,想必是朝楊家新店了。她氣惱非常,忿忿朝櫃檯裡坐了。過了一時,有一娘子進門,林依認出,是最愛體驗官宦夫人生活中的一位,忙上前招呼,不料那娘子在店內環顧一圈,扭頭就走,口中抱怨:「裁縫娘子騙我,說這裡來了官宦夫人,哪裡有人影子?」

    有人在外面高喊:「不是我騙你,是你尋錯了地方,有官宦夫人的店,在巷子那邊。」

    林依強壓怒氣,正欲回到櫃檯,有名小廝上門,遞過一張帖子,道:「我們家酒店開張,請林夫人賞臉。」

    林依見他認得自己,猜到是楊家人,打開帖子一看,果然是牛夫人請她去自家新開的酒店吃酒。

    所謂輸人不輸陣,林依命青苗取錢,大方打賞了送帖子的小廝。青苗待那小廝一走,便朝後面衝,林依拉住她問道:「你作甚麼?」

    青苗道:「咱們去恭賀牛夫人新店開張。」

    林依奇道:「自然是要去的,可你去後頭作甚。」

    青苗更奇怪:「既是要去鬧場子,不操傢伙怎麼成?」

    林依哭笑不得:「青苗,這裡不是鄉下,能由著你性子來,你這一去,可就授了人把柄,是能將你抓去見官的。」

    青苗恍然:「怪不得楊家那許多下人,牛夫人不派她們來鬧事,卻要另僱人來。」說完又懊惱:「城裡人行事,許多彎彎道道,我實在看不慣。」

    林依輕聲道:「見多了就習慣了。」

    青苗眼珠轉了轉,突然笑道:「我只不過是才來城裡,一時不適應罷了,拐著彎坑人,誰人不會?二少夫人且放心,看我行事。」

    林依對牛夫人,早已一肚子的氣,因此並不攔著青苗,只囑咐道:「小心些,別讓人發現。」

    青苗附耳過去,講出計策,又問:「二少夫人,傢伙帶不得,那咱們怎麼去?」

    林依笑道:「慶賀別人新店開張,自然是要備禮去的。」

    她翻出自家酒店開張時的禮單,尋到牛夫人一欄,照著備了一份價值相當的賀禮,再打烊了腳店,只留楊嬸在後面賣蓋飯,自己則帶著青苗與祝婆婆,朝楊家新開的酒店去。

    她們到巷口打聽了一回,來到楊家新酒店,你道這酒店在何處?原來就在楊家宅院,乃是把最後一進院子連著後花園隔斷出來,做了個庭院似的高級酒店。青苗懊悔道:「我方才來楊家時,該繞到後面瞧一瞧的。」

    林依安慰她道:「瞧了又能如何,還不是一樣要忍著氣、帶著笑來道賀。」

    酒店前,離著門老遠就設了一排紅綠杈子,以阻隔行人,杈子進口處,立著兩名膀大腰圓的媳婦子,負責攔住男客;門首還紮了兩層綵樓歡門,正中一梯形簷子,每層頂部都扎出山形花架,其上裝點有花兒、鳥兒等各類飾物,簷下垂掛著許多流蘇。

    再往裡看,門上一面碩大招牌閃著金光,上書五個大字——楊家娘子店。

作者: plsboy    時間: 2014-9-8 23:13

第一百五十四章  以牙還牙

    青苗見林依駐足不前,輕聲催她道:「二少夫人,這有甚麼好看的,我恨不得幾棒砸了它。」

    林依卻道:「學著點,以後咱們家開大酒店,也照著這樣來。」

    走到門口,遞上帖子,一名丫頭上前,引她們入內,迎面並非酒樓,而是楊府後花園,因是冷天,花樹凋零,然而枝頭卻遍紮彩紙,倒比真花更惹眼;園中廊廡掩映,排列著小閣子,閣上各垂著簾幕,隱約可見簾後人影晃動,想來是吃酒的場所。

    林依雖不齒牛夫人作為,但也不得不佩服這份巧 心,大冷的天,坐在暖閣內,飲熱酒,賞風景,該是心曠神怡的一件事罷。

    園角處更有一片竹林,結竹杪為廬為廊,作為釣魚休憩之所。林依越看越愛,忍不住讚歎出聲,旁邊有人接話:「可惜不曾下雪,不然飲酒賞雪,真真是美事一樁。」

    林依聽這聲音耳熟,扭頭一看,原來是府尹夫人,她正驚訝,自府尹夫人身後,又轉出一人來,卻是牛夫人,她朝林依一笑,開口時,接的卻是府尹夫人的話:「這有何難,待得下雪,我再請府尹夫人來。」

    府尹夫人對這回答,似是很滿意,勾起唇角笑了笑,自朝閣裡去了。

    林依瞧出來了,牛夫人這番舉動,大有炫耀的成分,言下之意:拖你林依幫個忙,如此的難,你看我自個兒還是把事情辦成了;又或是:我一商人婦,能憑已之力將府尹夫人請來,托你幫忙時,你卻稱不可行,難不成是故意推諉糊弄我?

    牛夫人走近林依,笑道:「上回請府尹夫人來,因準備以男客店招待,惹惱了她,因此考慮再三,開了這家娘子酒店,好向她賠罪。」

    這話聽起來,是對林依的一番解釋,其實林依並不認為牛夫人另開一家娘子酒店有甚麼不妥,畢竟商業競爭到處都有,張家腳店不可能始終占那頭一份,但競爭歸競爭,為了拉客,就僱人上對手店裡去鬧事,不是君子所為,更何況她是林依的長輩。

    知道牛夫人是幕後主使又如何,她如今就站在林依面前,帶著勝利者的微笑,林依卻不僅拿她無法,還得露著笑臉,違心道一聲恭賀。

    非常之人,須得使非常手段,幸虧有青苗,不然這虧,可就白吃了。主僕連心,青苗竟感應到林依所想,偷偷朝她舉了舉袖子,告訴她,一切已準備停當。

    林依想起青苗出發前,自廚房取來的「成果」,忍不住微笑起來,腳步輕快地隨著引路丫頭,到觀景閣去。

    進得閣內坐下,模樣標緻的女小二先端上數碟看菜,請林依挑選。林依為了她們的後招,特意挑的都是湯湯水水的菜餚,好在這是冬天,如此刻意,並不招人懷疑。

    選好下酒菜,看菜撤下,酒水端上,林依點的酒,名為「開門紅」,名字喜慶,但聽不出名堂,待得端上桌來,杯中果然是紅艷艷,林依吃了一口,有水果味道,但卻又不是果酒,她從未見過這樣的酒,想要問小二,又怕被牛夫人知曉,更漲她氣焰,幸好帶了祝婆婆,討教一番得知,單論杯中酒水,其實普通,但這酒中,卻是摻了櫻桃的。

    大冬天的櫻桃,實屬珍貴,正店所賣的酒水,恐怕都達不到這檔次,林依不禁咂舌。祝婆婆則有些灰心,趁那小二出門,向林依道:「二少夫人,要不咱們還是回去賣蓋飯罷,這樣一家宅院酒店,賣的又是這樣的酒水,咱們哪裡比得上。」

    青苗斥道:「祝婆婆,你真是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

    祝婆婆忙閉了嘴,又替自己辯解道:「我只是講實話,並不是生了二心。」

    林依看了她一眼,沒作聲。

    轉眼菜餚上來,一味百味羹、一道三脆羹,一道鹽豉湯,小二還端上一碟子旋炙豬皮肉,道:「客人點的羹湯,不好下酒,因此我們東家另送一份旋炙豬皮肉,您沾著這梅子醬吃。」

    林依丟去賞錢,道:「代我多謝你們東家。」

    小二道謝,躬身退下,順路替她們關上了門。

    祝婆婆上前指點道:「旋炙豬皮肉不算名貴,但尋常酒店,都是沾大蒜末和白醋,她這裡卻是用梅子醬,這就高了一層。」

    林依今日來,撇去其他目的不談,也是偷師學習的好機會,因此用心記下,以備他日自家店裡使用。

    青苗見閣內無人,上前一步,袖子一抬,就想行動,林依卻輕輕攔了她一下,吩咐祝婆婆道:「你去把小二喚來。」

    祝婆婆應著出去了,青苗奇道:「二少夫人,你防著她?」

    林依理所當然道:「她又不是咱們家的人,自然要防著。」

    青苗點頭,自袖中取出一物來迅速扔到百味羹裡,再拿調羹攪了攪。剛放下調羹,祝婆婆就領著個小二進來了,林依若無其事吩咐小二道:「我見府尹夫人也在這裡,你幫我把這碗羹端過去,當是我請她的。」

    小二才接過林依的賞錢,自是很樂意幫忙,馬上取來托盤,將百味羹裝了,端到府尹夫人那邊去。

    林依目送小二出門,親眼見她進了側對面的一間小閣,心內默數一、二、三,就聽見那邊傳來一聲尖叫,正是府尹夫人的聲音:「羹裡有蟑螂!」

    隨著這聲叫嚷,一群人呼啦啦朝那閣裡奔去,其中就有牛夫人.林依為了不讓人生疑,叫祝婆婆留在閣內,自己則帶了青苗,也到府尹夫人的閣內瞧熱鬧。

    屋裡,府尹夫人坐在桌前,面若冰霜,她的一名丫頭指著碗邊的一隻蟑螂,正在質問牛夫人:「虧你自誇一定會讓府尹夫人滿意,倒是說說,這是甚麼?」另一丫頭幫腔道:「府尹夫人若有個閃失,你擔待得起?」

    牛夫人不愧為商場老將,面無一絲驚慌,鎮定自若地問道:「這道百味羹,是誰端上來的?」

    端菜來的小二奮力擠過人群,想進到屋裡去回話,但林依搶先了一步,誇張叫道:「這是我才點的菜,想到府尹夫人是愛百味羹的,因此才上桌,就讓小二給她端了來,怎地裡頭卻有蟑螂?都是我的不是,該看個仔細再送來的。」

    圍觀的人群中,不乏家中也有開酒店的,極樂意瞧牛夫人開張頭一天就倒霉,就有人出聲道:「林夫人,這與你不相干的,蟑螂在羹下,再怎麼瞧也瞧不出詳細來,倒是該把廚子叫來問問,再到廚下考校一番。」

    另一人酸溜溜道:「你是不曉得,牛夫人酒店裡的廚房,都是不許外人入內的,害怕別人使壞。」

    先前那人道:「怕人使壞?我看是廚房裡有蹊蹺,怕被人覺察罷。」

    牛夫人見她們落井下石,氣憤不過,但這幾人並非她邀請而來,而是聽說楊家娘子店開張,特特趕來偷師的,巴不得她的店開張頭一日就關門大吉,好自己回去另開一家,因此根本不在意牛夫人的情緒,自顧自議論個不停。

    林依看在眼裡,很是奇怪,難道人人的想法都是一樣,想別人家倒閉,自這一枝獨秀?東京城這樣大,招待男客的酒店好幾百家,難道大家多開幾家娘子店,就真能搶了生意去,也不見得罷?她目光掃過仍黑著臉的府尹夫人,明白過來,原來她們要爭搶的客源,不是別人,正是這些官宦娘子,牛夫人派人去鬧事時,大概也是這樣想的,林依的店一日不垮,官宦娘子一日不肯賞臉到她這商人婦開的酒店裡來。

    端百味羹過來的小二擠過層層人群,終於到得屋裡,喘著氣回牛夫人的話:「夫人,這百味羹是林夫人請客,叫我端與府尹夫人的。」

    青苗不滿道:「這話我們二少夫人早就講過了,還消你來補充?」

    牛夫人抬頭去看,人人臉上俱是多此一話的表情,不禁暗恨林依把話講在了前面,搶佔了先機。有些話,她自己不好出口,便輕輕咳了一聲,示意身後的金寶出列。

    金寶會意,馬上上前一步,沖青苗道:「這羹既是你們送的,與我們夫人何干?說不准那蟑螂,就是你們偷偷放進去,來砸我們家招牌的。」

    林依暗誇一聲聰明,可惜青苗更勝一籌,早料到此場景,做了個萬全的準備。她以目示意,叫青苗上前,青苗便走到桌邊,先向 府尹夫人告了個罪,再拿起一雙筷子,問道:「府尹夫人,這筷子你還用不用?」

    府尹夫人顯出嫌惡的表情,別過臉去:「髒死人,誰還使它。」

   青苗輕輕一點頭,用那筷子夾起蟑螂,抬高了手,叫眾人看清楚:「各位看看,這蟑螂一看就是煮熟了的。」

    那些官宦夫人,當然是分辨不出來的,被那蟑螂噁心得個個朝後縮。開腳店的商人婦們,則一眼就辨了出來,叫道:「牛夫人,真是你家廚子煮羹湯時不留神掉進去的。」
第一百五十五章  消除後患

    牛夫人心裡直敲鼓,自己也開始懷疑,是否真是自家廚子不當心,落了蟑螂到羹裡去,不過她再怎麼自疑,也不肯輕易承認,便再次輕聲咳了兩下兒。

    金寶再次出列,她不敢直視林依,便斜眼瞄著 青苗道:「無緣無故,為何要送百味羹與府尹夫人,其中定是有鬼。」

    不待林依與青苗出言反駁,出人意料的,府尹夫人開了口:「我與張翰林夫人相交已久,她請我吃碗百味羹,這也有問題?」

    府尹夫人言語間維護了林依,金寶哪裡還敢開口,看了牛夫人一眼,灰溜溜縮到了後面去。楊家酒店的那些競爭者位,立時抓住了機會,起哄道:「牛夫人,既是自己有錯,就趕緊承認了罷,賴到客人身上去,算甚麼本事?」

    牛夫人極想回嘴,但府尹夫人的態度在前,她怕自己開了口,不但不能挽回甚麼,反倒把貴人得罪了,因此只好忍了又忍,上前行禮賠罪:「小店 管理不善,叫府尹夫人受驚,往後定當嚴加約束廚房。」

    府尹夫人搭了丫頭的手,起身道:「你若一開始就似這般態度,我也便看在你新開張的份上,不予計較,但你見到髒物,不但不認錯,反倒百般推諉,實在讓人厭惡。」

    這話嚴重,牛夫人急著辯解,但府尹夫人根本不理她徑直出店去了。那牛夫人緊追著解釋,只當沒聽見。

    林依實在沒想到府尹夫人會幫她,十分驚喜,她自己雖也備好了說辭反駁金寶的那些話,但肯定遠不如府尹夫人的發言更有效果。

    店中的那些客人,因為那只蟑螂,更因為府尹夫人的拂袖而去,紛紛離店,轉眼花園就變得空蕩蕩。

    牛夫人追著府尹夫人,一直到她上轎,仍舊無功而返。她頹然轉身,發現林依就站在身後,先是一驚,隨即咬牙切齒:「沒料到你花招還真多,連事先把蟑螂煮熟都想得出來。」

    林依故作迷惑狀,道:「外祖母在講甚麼,我怎麼聽不懂?」牛夫人正想咒罵,林依自祝婆婆手中接過帶來的賀禮,雙手捧與牛夫人,笑盈盈道:「外祖母,我家腳店開張,多虧你照顧生意,今日你也開了腳店,這是我與你的回禮。」

    她把「照顧」與「回禮」兩詞咬得極重,登時看到牛夫人臉上紅一塊白一塊。金寶見牛夫人沒有反應,揣度她的心意,抬手揮落 林依手中的賀禮,啐道:「貓給耗子拜年,不安好心……」

    「啪—— 」話未完,臉上挨了結結實實一巴掌。

    林依正在可惜滾落一地的賀禮,不曾留意,還以為是青苗打的,待得抬頭一看,才發現那一巴掌,出自牛夫人之手。

    下人幫主人出手,反倒挨了打?林依詫異不已。

    牛夫人罵金寶道:「你是甚麼身份?敢冒犯翰林夫人?」

    囂張如牛夫人,雖敢暗中使壞,卻不敢明著得罪林依,這大概就是官宦夫人的身份,帶來的特權與好處。此種情景,應該淡定,但 林依是欲人一個,還是忍不住嘴角上揚,心生幾分得意。

    心裡頭再怎麼得意,場面話還是要的,林依先勸牛夫人:「外祖母仔細手疼。」又看著金寶道:「這樣不知尊卑高下的丫頭,教訓是該的,但外祖母切莫因此氣壞了身子。」

    青苗覺得今日揚眉吐氣,趁她們講話的空檔,將地上的賀禮撿起,碼好,丟進金寶懷裡,道:「我們二少夫人,是最講究禮數的。」

    言下之意,你們家揮落親戚的一片心意,真真是無禮之極。牛夫人的表情,又扭曲起來,林依不忍再看,匆匆上轎離去。

    回到家中,張仲微已當差歸來,在裡間坐著了。青苗見祝婆婆已回去,便興高采烈地向張仲微講起她的好計策,講起牛夫人吃虧的景象。她正在興頭上,張仲微卻打斷她,責備道:「所謂冤冤相報何時了,外祖母暗算我們,你再去設計她,那下回是不是又輪到她來我們店鬧事了?」

    青苗雖覺得他的話有理,但一腔熱血被澆了盆冷水,還是有些不服氣,辯駁道:「若不報復,牛夫人只會認為咱們好欺負,難不成就由著好一直暗算下去?」

    張仲微啞口無言,但還是覺得青苗的行為不妥,但問林依道:「娘子,你由著青苗丟蟑螂,就不怕明日外祖母也上咱們家丟一隻?」

    林依沉著臉道:「我處處怕得罪人,不想卻處處被人認為好欺負,從今往後,我也要做個惡人了,誰也休想佔到便宜去。」

    張仲微沒聽懂,問道:「娘子,你說甚麼?」

    林依哼了一聲,道:「你怕外祖母以牙還牙?我還怕她不來呢,上回那娘子鬧事,是我才開店,沒經驗,下回若還有人來,你且看我手段。」

    張仲微道:「若是能有法下一劑猛藥,杜絕她的念頭,那就最好了。」

    林依笑道:「不愧是我官人,我也正有此意。」

    林依將今日府尹夫人與她幫腔之事講民張仲微聽,稱自己為此感到十分驚訝,張仲微卻道:「雖說咱們大宋朝,天下學子都是天子門生,但歐陽府尹對我有知遇之恩,因此拿我當學生看,維護我一二,實屬正常,他是老師,府尹夫人便是師娘,自然會在外人面前為你開脫。」

    林依打趣道:「這樣看來,我今日是沾了你的光了?」

    張仲微大言不慚道:「那是當然。」

    二人笑鬧一番,青苗插話道:「二少爺,二少夫人,你們究竟有無法子斬草除根?」

    方才張仲微講的那些話,讓林依心裡有了數,此時聽到青苗發問,便命她磨墨,提筆寫下幾行字,遞與張仲微瞧,問道:「你看可行不?」

    張仲微仔細看過,道:「倒也可行,反正歐陽府尹哪派都不是,你與府尹夫人走得近些,倒不怕人講閒話。」

    林依問道:「王翰林與歐陽府尹不對付呢,你不怕他曉得,與你難堪?」

    張仲微道:「只要你不講,歐陽府尹與府尹夫人不講,王翰林怎會曉得?」

    林依道:「這可說不定,女人間話最多,難保府尹夫人不以此為炫耀,告訴王翰林夫人。」

    張仲微到底更瞭解歐陽府尹,肯定道:「你放心,歐陽府尹為人謹慎,而且清高,決不會允許府尹夫人拿這事兒出去講。」他想了想,又道:「倒是歐陽府尹會不會同意這事兒,還真難講。」

    林依聽了他前一段話,正高興,卻被他後一句打擊到,失望道:「照你這樣講,此事還真不容易成。」她講完,也想了想,突然道:「要不,我直接去尋王翰林夫人?」

    青苗插話,表示反對:「二少夫人忘了?王翰林夫人那人,小心眼,斤斤計較,還愛遷怒,與她打交道,可真要費些腦筋,咱們去尋她,只怕她一個 甚,情況更糟糕,還不如獨自撐著呢。」

    林依笑道:「我不過一提,你就講了一籮筐。」

    青苗撅嘴道:「我是真心相勸。」

    林依點頭道:「我省的,且不論王翰林夫人為人如何,單論她對咱們的好處,也並不大,雖說王翰林與歐陽府尹都是拜相的熱門人選,但就目前情況而言,到底是歐陽府尹的實權更大,更能幫上咱們家的忙。」

    張仲微略為驚訝:「娘子,我從不知你這樣會算計。」

    林依歎氣道:「人人都如此,我是不得已而為之。」

    青苗道:「算計別人,總比別人算計自己好。」

    林依道:「我無心害人,自保而已。」

    她從張仲微手中拿回那張紙,又問了一遍:「真的妥當?」

    張仲微笑道:「妥當,只是你真的捨得?」

    林依玩笑道:「在鄉下時,我為了娘好嬸娘,甚麼沒捨得過,這還算少的。」

    她重新坐到桌前,照著那張紙,又撰了一份,待得墨跡吹乾,將其折好,裝進信封,滴蠟封嚴實,再命青苗送至歐陽府尹家,又叮囑道:「遞到門上即可,不消你進去,還有,記得打賞。 」

    青苗應了,將信封小心塞進懷裡,朝巷子東頭去。

    林依這邊想著如何斷絕牛夫人想法,牛夫人那邊也在琢磨怎樣對付林依.

    牛夫人氣憤難平,一面罵林依欺人太甚,一面罵金寶沒眼色,竟敢明著與林依難堪,險讓她落人口實。

    金寶十分委屈,但她很清楚,不滿的情緒,是一絲也不以露出來的,不然死得很慘,在楊家,只有牛夫人舒坦了,底下的人才有好日子過,因此她默默把那些難聽的罵句受了,還與牛夫人出主意:「夫人,林夫人的法子粗劣的很,她能朝咱們羹碗裡扔只熟蟑螂,難道咱們不會?」

    牛夫人立在窗前,望她裝飾豪華的庭園式酒店,後道:「你懂得甚麼,張家腳店本來就只一點點大,稱他腳店,還是高抬了,充其量不過是個拍戶,就算吃出只死蟑螂,別人也不會覺得有甚麼,畢竟只花了那幾個錢,就不好要求太高。咱們這酒店,就是在男客店裡,也是數一數二的。」

作者: plsboy    時間: 2014-9-8 23:15

第一百五十六章  下作手段

    金寶聽出牛夫人的話語中流露出幾分得意,趕忙拍馬而上:「那是,好些個正店,還比不上咱們家呢。」

    這馬屁拍得恰到好處,牛夫人臉上微微露出些笑意,道:「正是因為如此,大家眼睛才盯著咱們,特別是那些男客店比不過咱們的,更是懷著一腔妒意,一瞧見吃出只蟑螂,就跟著起哄,巴 不得我們酒店,立時就倒閉。」

   照牛夫人的想法,是不用丟蟑螂的法子,但金寶卻有不同見解:「夫人,今日被林夫人這一鬧,明日咱們的生意, 肯定要變壞,只怕我們好容易拉來的官宦夫人,又要上張家腳店去了……」

    牛夫人恨這話,狠瞪了她一眼,罵道:「我心裡沒數?還要你來提醒?」

    金寶趕忙解釋道:「夫人莫急,我有法子。」

    牛夫人問道:「甚麼法子,講來聽聽,若是不中用,拖去打板子。」

    楊升不自主哆嗦了一下,道:「她們的店,與咱們的不同,乃是大門臨巷,門前人來人往, 連個阻攔的屏風或院子都無,咱們只要尋兩個潑皮,衝進去走一圈,擔保再無人敢去。」

    牛夫人大笑:「妙呀,店裡進了男人,哪還有官宦夫人敢待,若是能把誰摸一把,別說官宦夫人,就是平民百姓的娘子,也不敢去了。」

    金寶見自己的計策得了牛夫人 的歡心,心知性命無憂,大鬆了一口氣。牛夫人向來賞罰分明,笑道:「只要能成事,漲你月錢。」

    金寶喜滋滋地應了,道:「那我這就去尋幾個潑皮來?」

    牛夫人罵道:「糊塗,我們才與她們起了爭執,張家腳店馬上就有人去鬧事,人人都會想到是咱們下的手。」

    金寶討好得過了頭,又挨了罵,旁邊幾個小丫頭想笑又不敢笑,憋得好不辛苦。金寶不敢再多話,乖乖退至一旁,道:「我聽夫人吩咐。」

    牛夫人得了好計策,再不為生意煩惱,躊躇滿志,只待時日過去,一等大夥兒都淡忘了楊家娘子店的蟑螂事件,就對張家腳店下手。    林依雖不知又有一陰謀詭計正在暗處伺機等待,但早料到牛夫人不會輕易罷休,因此有些焦急地,等著府尹夫人的回信。據送信的青苗稱,開門的丫頭接了信,進去稟報府尹夫人,再出來時,只叫她回來等消息,其他的甚麼也沒講。

    林依暗喜,既然沒直接拒絕,只怕是有戲,講與張仲微聽,張仲微也是如此想法。

    他們兩口子料得不錯,府尹夫人接到信封,還道是林依寫與她的信,她們離得如此之近,有甚麼話不能使丫頭來傳,還要特特寫信來?展開來看,才發現封茼中並非是書信,而是一式兩份的契約,契約上大概的意思是,由於府尹夫人投資了張家腳店,因此得到為期一年的分紅,份額是一成,下面已加上了林依的大名,另有一空白處留著,只等府尹夫人簽署。

    歐陽夫人遇見送禮的情形很多,但這樣兒的卻是頭一回見,她呆呆地看了契紙半天,冒出一句:「張翰林夫人這招,真真是高明。」

    歐陽夫人的貼身丫頭點翠,即那日在楊家娘子店責問牛夫人的那位,小聲道:「果真是高,就算被人瞧見,也辯不出這是送禮。」

    貼身丫頭往往都是最知主人心意的,府尹夫人正是作了如此想法,才沒有同往常一樣斷然拒絕林依的好意,而是叫青苗回去等消息。

    歐陽府尹清廉,名聲在外,府尹夫人在他的指示下,不知將多少禮物拒之門外,但說她不想收禮,那是假的,家中人口多,開銷大,掙錢的人,卻只有歐陽府尹一人,哪怕他俸祿不低,仍是捉襟見肘,不然也不會從最先租住的小院落,搬到了下等房裡來。

    點翠瞧出府尹夫人的猶豫,慫恿她道:「夫人,張翰林夫人送禮,必定與老爺無關,單純是為了夫人你。」

    府尹夫人奇道:「這話從何說起?」

    點翠道:「一是要感謝夫人,那日在楊家娘子店維護於她;二來嘛,張翰林雖是個編修,但無權無勢,他家那個腳店,還得靠夫人你照拂呢。」

    府尹夫人本就猶豫,聽到這裡,更是心動,便道:「若真是像你這樣講的,我收下這個,倒也不算……」

    她還沒說完,就被突然進屋來的歐陽府尹打斷:「不算甚麼?」

    府尹夫人嚇了一跳,來不及將契約藏起,只好主動遞了過去。這位府尹夫人,在外有幾分霸氣,但在家中,卻是對歐陽府尹敬畏有加,因此心中害怕不已,只等他的責罵聲傳來。

    不料歐陽府尹把那契約翻來覆去看了幾遍,雖皺著眉頭,開口講道:「夫人經商,也是為了家裡,我不好說得,但此事莫讓他們知曉,免得惹來閒話。」

    府尹夫人愣了好一會兒,才會過意來,欣喜道:「老爺你同意?」

    歐陽府尹在她身旁坐下,道:「若是換作別人,我肯定不同意,但既然是張翰林家,那就算了。」

    府尹夫人笑道:「老爺是真把張翰林當學生了。」

    歐陽府尹道:「難得張翰林懂得感恩,在翰林院不偏不倚,絲毫沒有投靠王翰林的意思,我雖不屑於結黨拉派,但多個助力,總是好的。」

    府尹夫人點頭稱是,歐陽府尹還有公事要忙,起身朝衙門去了。點翠替歐陽府尹打過簾子回來,笑道:「恭喜夫人。」

    府尹夫人一笑,命她磨墨,朝那兩張契約上簽了名兒,再使人將其中的一份送回張家腳店去。

    林依一家接到這份已簽署了府尹夫人名字的契約,人人都是欣喜若狂,青苗立時便道:「我出去走一圈,叫她們都曉得咱們店不是好欺負的。」

    林依責備道:「休要張揚,不然惹來更多麻煩。」

    青苗忙住了嘴,低頭認錯:「我太高興,一時忘了形。」

    林依將契紙好生藏好,道:「萬事俱備——」

    「只待東風?」張仲微接了一句。

    林依笑著搖頭:「只等咱們的外祖母上門。」

    牛夫人沒有辜負他們的期望,過了十來天,一日晚飯時分,店中客人正多,忽有兩名潑皮不顧楊嬸阻攔,衝將起來,在店內左看看,右摸摸。楊嬸趕忙上前,道:「二位客官,咱們這是娘子店,不待男客。」

    一潑皮朝外努了努嘴,嬉皮笑臉道:「明明是張家腳店,不是張家娘子店,嬸子莫要騙我。」

    有幾位面皮薄的娘子,已把酒錢放到桌子上,悄悄出去了。楊嬸見狀,著急起來,仗著力氣大,拽起一個潑皮就朝外走,那潑皮不曾留神,被拖出好幾步,方才叫道:「哎呀 ,這位大嬸好心急。」

    楊嬸面紅耳赤,回頭啐了一口,罵道:「小兔崽子,我的年紀,能當你祖母。」

    另一潑皮見楊嬸騰不出手,抓住這機會,走到一娘子身旁,就要伸手去摸,卻忽得聽得一聲大吼:「住手。」

    那潑皮唬了一跳,縮回手。扭頭去看時,卻見也是一位娘子,就笑了,道:「怎麼,這位小娘子吃酸?」

    他口中的這位小娘子,正是青苗,只見她笑嘻嘻向潑皮走進幾步,道:「這兩位大哥,請稍帶片刻,我們家店主,定不會叫二人失望。」

    那兩名潑皮還道店家要塞錢了事,對視一眼,心道多收一家的錢,也沒 甚麼不好,反他們進來過了,已能交差,於是雙雙閉了嘴,只等青苗領他們下去把錢。

    青苗安撫住兩名潑皮,再朝店內幾位正想躲出去的娘子喊道:「今日讓各位受驚,實在過意不錯,因此幾位的酒水,一律免費,另還送上軟羊一盤,與各位壓驚。」

    那幾位娘子聽見,腳步頓了一頓,遲疑道:「你這娘子店來了男人,叫人怎麼吃酒?」

    青苗輕輕一笑,抬手拍了兩下,掌音未落 ,就見四、五名彪形大漢手執麻繩,衝將進來,眾人還沒瞧明白,那兩名潑皮,就已被捆了個結結實實,嘴裡還被細心地塞上了麻布。

    青苗朝眾位娘子團團一福,道:「這就捆了他們去見官,到時還請各位作個見證。」

    有幾位娘子看在免費酒水的份上,就點了點頭。青苗謝過,叫楊嬸看著店裡,自己則帶了那幾名彪形大漢,押著兩名潑皮,到開封府衙門告狀。

    歐陽府尹聽說是張家腳店出了事,格外上事,立時升堂,命人將潑皮押上來,審問道:「張家腳店與你們有何冤仇,使得你們去搗亂?」

    那兩名潑皮大呼冤枉,叫道:「青天大老爺,我們並不是有意,只不過以為張家腳店是男客店,想進去吃杯酒,不料還沒坐下,就被他們捆了來。」

    歐陽府尹見青苗跪在堂下,便問:「他們講的,可屬實?」

    青苗將方纔店內情形描述了一遍,道:「店內的娘子們,都能作證,只是她們都有些身份,不好拋頭露面上堂來。」

    歐陽府尹道:「這倒不妨,遣下人來也一樣。」

    幾名衙役領命,由青苗帶路,朝張家腳店去。
第一百五十七章  府尹斷案

    腳店裡,那些娘子都還在,青苗請幾位衙役在門外候著,自進店裡將上堂作證的請求講了。這些娘子方才受了驚嚇,對那兩名潑皮也是恨意頗深,加之只需下人前去便得,就都答應下來,各自派出丫頭,隨青苗去堂上作證。

    有了證人,案子便得簡單,歐陽府尹聽過幾名丫頭所述,當即丟下簽兒,打了兩名潑皮各三十大板。

    那些衙役,都會察言觀色,瞧出歐陽府尹有懲治之心,不敢留餘力,一板板下去,都是實打實,三十板結束,兩名潑皮的屁股已皮開肉綻。

    歐陽府尹案子辦完,正要退堂,師爺湊到近前,悄聲道:「府尹大人,方才點翠朝這邊打眼色,只怕是夫人有事尋你。」

    歐陽府尹本不喜歡夫人干預公事,但一想,張家腳店是有府尹夫人股份的,或許真有事也不定,於是暫不退堂,先到後面見夫人,問道:「夫人怎地到衙門來了,可是有事?」

    府尹夫人道:「張翰林夫人才剛來找過我,稱那潑皮鬧事,乃是背後有人指使。」

    歐陽府尹撚鬚頷首:「不錯,我也有此猜測,他們平素行徑雖無賴,但也並非沒腦子的人,若不是得了別人的好處,哪敢貿然得罪朝廷官員。」

    府尹夫人繼續道:「老爺不妨派兩名衙役,悄悄尾隨那兩名潑皮,暗中探一探。」

    歐陽府尹認為此計可行,答應了府尹夫人的請求,待得回到堂上,便與師爺耳語了幾句,叫他下去安排。

    退堂聲響起,幾名衙役上前,提溜起兩名潑皮,扔了出去,兩名潑皮身體皮實,雖被打了三十大板,仍忍住疼痛,爬起來就跑,他們不曾留意到,身後已有四名衙役,正在悄悄尾隨。

    潑皮急著去向主使者討藥錢,彎路都沒繞一個,逕直來到楊府後門,叫守門的婆子領了進去。見到牛夫人,哭天搶地,外帶抱怨,稱她交與的差事太棘手,拖累了他們,因此要多討五貫足陌的醫藥費。

    五貫足陌,可是整整五千文,顯見得是敲詐了。牛夫人氣不過,罵道:「你們辦砸了我交待的差事,還有臉回來?」

    潑皮之所以稱之為「潑皮」,自然是不肯講道理的,一個哼哼唧唧稱打得重了走不動道,一個則在地上翻滾不已,耍起無賴來。

    牛夫人經營酒店多年,牛鬼蛇神見得多了,哪會怕這些,當即喚了幾名家丁進來,要拖他們下去。

    一潑皮叫道:「牛夫人,你有本事就在這裡將我們一棒打死,否則來日方長,有你好看。」

    另一潑皮補充道:「除非老實付錢。」

    牛夫人被激起了性兒,怒道:「我倒要看看,你們有甚麼能耐。」說完吩咐幾名家丁,取傢伙來,先將他們老實打一頓,再轟出去。

    潑皮仍舊耍橫,嚷嚷道:「有本事將我們一頓打死——」

    話未完,雨點般的棍子已落 到了身上,疼得他們抱頭就朝外竄,不料還未到門口,就被人堵住了去路,與此同時,追著打的棍子,也停頓下來,抬頭一看,原來四名衙役,跟門神似的攔在門口。

    一潑皮反應極快,馬上跪倒在地,喊起冤來:「牛夫人仗勢欺人,動用私刑,請青天大老爺作主。」

    一衙役道:「我不是青天大老爺,你也不消裝腔作勢,全跟我們到衙門走一趟。」

    牛夫人想到她與潑皮方纔的對話,衙役全聽到了,一顆心,就差點跳了出來,她一面暗罵看門小廝不盡心,一面上前招呼,想挽回一二:「幾位官差,請廳裡坐。」

    四名衙役根本不吃這套,兩人押了潑皮,另兩個朝外一指:「牛夫人請。」

    看著這趟衙門,是非去不可了,牛夫人喚來管家,向衙役道:「我婦道人家,怎好上堂,幾位官差行個方便,叫管家代勞,如何?」

    能到楊府做管家,自然是人精,左右一瞄,瞧準個領頭的,湊到跟前假裝行禮,一塊份量十足的小元寶,就塞到了衙役手中。

    衙役不動聲色,若無其事地將元寶轉到了袖子裡,道:「那就管家隨咱們走一趟罷。」

    牛夫人見衙役肯收賄賂,心道此事還有回轉的餘地,大喜,忙將管家拉至一旁,好生叮囑了幾句,才叫他隨衙役到衙門去。

    此事她卻沒料準,歐陽府尹自身清廉,對下屬的管教也極嚴,根本無人敢私自收受賄賂。那打頭的衙役一到堂上,便將元寶呈上,他不急著講辦案經過,卻先將牛夫人指使管家行賄一事講出,門口圍觀的人群一聽,紛紛都道:「定是牛夫人使的壞,不然為何要行賄,心虛而已。」

    管家聽到冷汗淋漓,惶恐不安。歐陽府尹聽完衙役所述,又聽過潑皮的交待,將驚堂木一拍,作出如下判定,牛夫人買兇鬧事,罪不可赦,處於罰 金百貫。

    百貫對於牛夫人而言,並不算多,但此事的惡劣影響,遠不是金錢可以彌補的,自歐陽府尹退堂之後,牛夫人便被列為各大酒家最不受歡迎的人選,店主們個個對她提防萬分,楊家三酒樓的名譽,也降到了極點。

    不僅如此,楊升最大的興趣,就是流連酒樓,但自從出了這事兒,不論他進哪家酒店,都被拒之門外,酒家皆稱:「誰曉得你是來吃酒的,還是來搗亂的。」

    楊家壞名遠揚,楊升深受其苦,沒奈何悶在家裡,對牛夫人抱怨不停。牛夫人責罵他道:「我這般舉動,也是為了生意,如今出了事,你不幫著也就罷了,還只曉得抱怨我。」

    楊升頂嘴道:「咱們家的生意,一向很好,若不是你突發奇想,要開甚麼娘子店去與外甥家搶生意,就甚麼事都沒有。」

    言下之意,是怪牛夫人自討苦吃,牛夫人氣極,抓起雞毛撣子就打,那雞毛撣子原是插在花瓶中作裝飾用的,扎得並不牢固,還沒打幾下,雞毛飛落了一地,楊升不是逆來順受的人,不肯乖乖挨打,東躲西藏,將那熏爐打翻了兩個,花瓶打碎了三個,氣得牛夫人咒罵不停。

    楊升正躲得歡,忽地瞟見金寶在門口與他打眼色,心知有事,便胡亂叫道:「娘,你要生意回轉,也並不是沒得辦法。」

    牛夫人曉得她這兒子,雖吊兒郎當,頭腦還是有的,便住了手,氣喘吁吁地扶著博古架問道:「你有甚麼餿主意,且講來聽聽。」

    楊升急著出門向楊升問究竟,胡謅道:「你去向外甥媳婦賠個禮道個歉,叫東京城裡的人都瞧見你們和好了,萬事就解決了。」

    牛夫人聞言更氣,手一舉,已沒剩幾根雞毛的雞毛撣子,又朝楊升身上招呼過來,罵道:「好你個混小子,我身為長輩,叫我去向她賠禮?」

    楊升一面躲,一面道:「她雖是晚輩,卻是官宦夫人,咱們若不是親戚,娘你見了她,還得行禮呢。」

    牛夫人一愣,突然兩行淚流了下來:「都怪你爹去的早,生計無奈,入了商籍,不然我也算個官宦夫人呢。」

    楊升見母親傷心,不好再躲,忙上前去攙她。牛夫人生性好強,推開他的手,道:「你接著出去犯渾,我去自歇一歇 。」

    金寶連忙過去扶她回臥房,路過楊升身旁,迅速低聲吐出一詞:「袁六。」

    楊升瞭解,待牛夫人回房,一溜煙跑到二門外,袁六果然在那裡候著,見他前來,忙附耳過來,小聲道:「少爺,蘭芝方才稍信來,稱牛大力又來調戲她。」

    牛大力乃楊升表兄,牛夫人哥哥的兒子,楊升聞言,雙眼圓瞪,怒道一聲「欺人太甚」,朝外衝去。到得蘭芝住處,牛大力已是趣聞 ,蘭芝撲到楊升懷裡,哭道:「少爺,他成天來擾,如何是好。」

    楊升撫慰了她幾句,轉身又朝牛家跑,叫出牛大力,二話不說,先一拳揮過去,直擊他鼻子,頓時鮮血淋漓。

    牛大力吃痛,伸手一抹,滿手是血,登時嚇得哭叫起來,一面朝家中跑,一面叫道:「我要去告訴爹娘,叫他們評評理。」

    牛大力爹娘,乃是牛夫人哥嫂,他們知曉,可不就等於牛夫人知曉了,楊升不敢冒險,連忙追過去,扯住牛大力,道:「虧得你還是我表兄,做人忒不厚道,跟蹤我到蘭芝處也就罷了,竟然還去調戲她,你到底有無把我放在眼裡?」

    牛大力覺得十分委屈,捂著淌血的鼻子道:「你還曉得我是你表兄?為個伎女就能把我打成這樣。」

    楊升吼道:「是你調戲她在先。」

    牛大力道:「你那蘭芝,不知被多少調戲過,你怎地不一一打回去,就曉得欺負我。」

    此話戳中楊升深埋心中的痛,忍不住朝他胸前又補了一拳。牛大力再次哭喊起來,又要朝家中跑,楊升拽住他道:「你要甚麼伎女,我買了來送你,但蘭芝不行,你若再碰她一下,小心我剁掉你的手。」

作者: plsboy    時間: 2014-9-8 23:15

第一百五十八章  娶妻協議

    牛大力梗著脖子道:「蘭芝不一樣是伎女,憑啥你能碰,我就不能碰?別的伎女我還就不要了,就要蘭芝。」

    面對如此不講理的人,楊升氣結:「她是我的女人,你不曉得?」

    牛大力嗤笑道:「你的女人?把賣身契拿來與我看。」

    楊升語塞,蘭芝雖被原先的銀主趕出,但並未將賣身契還給她,簡而言之,她如今還是伎女,主人卻不是楊升.

    牛大力見楊升講不出話來,洋洋自得,道:「既然沒得賣身契,那蘭芝就算不得你的人,既然不是你的人,憑甚麼不讓我碰?告訴你,我不但要碰,還要把她接進家裡去。」

    楊升威脅他道:「別忘了我們楊家有做官的親戚,你別惹惱了我。」

    牛大力打斷他道:「你們家不就兩門官親麼,一個遠在衢州,另一個雖在跟前,但人人都曉得,你們才剛鬧翻了,他們不來尋你們麻煩,就該高呼萬幸,還敢尋來做靠山?」

    牛大力雖渾,講的話卻句句在理,楊升再一次語塞,就不免抱怨牛夫人與張仲微家把關係鬧僵,弄得現在連個撐腰的人都無。他現在就想回去勸牛夫人,讓她上張仲微家去緩解關係,不過眼前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那便是安撫牛大力,因為他又在嚷嚷,要回去向父母告狀,還要將楊升欺負他的事,告訴他的姑姑牛夫人。

    楊升故作親熱,摟住牛大力肩膀,問道:「表兄,你要我怎樣,才肯放過蘭芝?」

    牛大力歪著腦袋仔細想了想,道:「你能開甚麼價碼?論錢財,你家沒我家多,論權勢,我爹還捐了個官在身上呢,你全家都是布衣。」

    楊升一愣,還真是這樣,他的確拿不出甚麼具有誘惑力的物事來,不禁懊惱,都道牛大力人蠢,為何到了他面前,腦子比誰都靈光?

    牛大力也摟住他肩頭,笑道:「表弟,你也莫太小氣,那蘭芝不過是個伎女,就是借我玩兩天又怎地,待我興致過了,一定原封 不動還給你。」他見楊升的臉色越來越糟糕,連忙補充道:「不僅還你,還多送兩個。」

    楊升深吸一口氣,努力壓制住揍他的衝動,正色道:「表兄,我是想迎娶蘭芝作正妻的,這樣的玩笑,開不得。」

    牛大力張大了嘴,驚訝道:「我玩笑?我看你才是玩笑,這都多少年了,怎地還把這話掛在嘴上。」

    楊升盯住他眼睛,認真道:「我是說真的。」

    牛大力一陣大笑:「你就白日做夢罷,娶蘭芝,別說你娘,我都不會答應,我可不願管一名伎女叫弟妹。」

    楊升道:「管你願不願意,蘭芝都是你未來的表弟妹,你對她尊重些。」

    牛大力捧腹,笑得喘不過氣來,指著他道:「好,好,好,我等你一個月,若一個月後你還沒將她娶進門,我就將她收進房。」

    在一個月內娶蘭芝,楊升可沒有把握,不過能贏來一時安寧,還是不錯的,他想了想,道:「一個月太短,一年。」

    牛大力搖頭:「兩個月。」

    楊升:「十一個月。」

   牛大力:「三個月。」

    ……

    二人一陣討價還價,最終達成折中協議,以半年為期,若半年內楊升還沒辦法娶蘭芝過門,她便歸牛大力所有。

    楊升暫時穩住牛大力,與其分別後,直奔家中,勸說牛夫人去張仲微家賠禮道歉,修復關係。

    牛夫人才被他氣到,還躺在榻上緩氣兒,就又見他來講這個,立時火大,指著他喚金寶:「去替我打這個不肖子。」

    金寶哪裡敢打楊升,但牛夫人的命令,若不服從,下人挨打的人,就是她。於是只好硬著頭髮上前,裝模作樣朝楊升身上拍了兩下。牛夫人猶覺不解恨,連聲叫道:「取傢伙來打。」

    金寶只好去尋了柄條尺來,朝楊升胳膊上敲了兩下,牛夫人還在喊打,金寶勸道:「夫人,少爺已曉得錯了,暫且放過他罷。」

    牛夫人豎起眉毛,罵她道:「小騷蹄子,你為甚麼替少爺講話,莫非是看上了他?」

    金寶連聲稱不敢,牛夫人已伸出了手,朝她身上擰了好幾下。楊升瞧得直皺眉,一語不發,轉身就走。他回到自己房內,心想勸牛夫人去道歉,看來是行不通了,不如自己去,也是一樣的。既然是道歉,就得備份像樣的禮,最近楊家生意慘淡,楊升已有好久沒從牛夫人那裡領到零花錢,數了數自己的積蓄,又少得可憐,只好在臥房中搜羅一番,偷偷將些值錢的傢伙裝起,當作禮物送到了張仲微家。

    他挑的時候不錯,正是張仲微在家,不然林依肯定不會見。張仲微請他到裡間坐下,道:「舅舅今日怎麼有空到我家坐坐?」

    楊升誠懇道:「我是來特意向你賠禮的了。」

    張仲微忙道:「你是長輩,這話我怎麼敢當。」

    楊升歎道:「現如今不管我去哪個酒樓,都只有被拒之門外的份,真是苦不堪言,我知道是我們錯在先,怪不得你們惱怒發,只望你們大人有大量,原諒我們這一回。」

    張仲微撓了撓腦袋,誠實道:「我們並沒有惱怒。」

    也是,張家既沒上楊家去鬧,也沒嚷嚷著要找牛夫人算賬,罰款的事兒,乃是歐陽府尹發的話,衙役執行的,那些罰 來的錢,張家也並未撈著好處,全部是充了公,因此張仲微說他沒有惱怒,楊升還真挑不出甚麼來。

    此話不通,楊升靈機一動,不再提道歉的話,改口道:「我家有位友人自四川來,捎了好些辣豆瓣,我看你今日就有空,不如到我家去嘗嘗。」

    張仲微不想去,便扯謊道:「這兩日身上不爽利,別把病氣帶到了你家。」

    楊升道:「正巧我認得一位好郎中,且隨我去瞧瞧。」

    張仲微無病,自然不肯去,又再尋不出借口,只好大聲喚楊嬸來換茶。楊嬸聽到,連忙走到櫃檯邊上,向林依道:「我才送了茶進去,怎地就要換,只怕是二少爺遇到了難事,二少夫人快進去看看。」

    林依聽了,覺著有理,便取來一壺熱茶,親自送進去。楊升曉得張家腳店真正做主的人是林依,見她進來,忙邀請她與張仲微一道上楊家做客。

    林依並不推辭,只問:「勞動舅舅親自來邀,怎麼好意思,不知你此行,是不是外祖母的意思?」

    楊升習慣性的想點頭,但忽地警醒,這事兒可說不了謊,不然萬一林依去了楊家,牛夫人卻不肯出來作陪,怎辦?他思來想去,還是只能講實話:「是我自己來的,我娘也有這意思,只不過……只不過……」

    他下一句,在林依的注視下,講不下去,磨蹭一時,將牙一咬,把他與牛大力訂協議的事原原本本講了一遍,央道:「這事兒拖了好幾年了,外甥、外甥媳婦,你們幫幫我。」

    長情的人難得,更何況對象是那樣的身份,林依很有幾分佩服,便問道:「舅舅想要我們怎樣幫你?」

    楊升見她沒有拒絕,喜道:「上我們家吃頓飯便得。」

    林依好笑道:「我倒是願意去的,就怕還沒進門,就被外祖母趕出來。」

    這事兒牛夫人還真做得出來,楊升無言,只好退而求其次:「那咱們到酒樓去坐坐。」

    林依笑道:「依我看,根本不消這樣麻煩,舅舅今日到我們家來,肯定不少人都瞧見了,你只要離去時臉上是帶笑的,旁人便都明瞭了。」

    楊升覺得這話不錯,大喜,謝過林依,將禮物留下,告辭離去。

    張仲微有些奇怪,與林依道:「我還以為娘子要將他趕出去。 」

    林依嗔道:「到底是長輩,怎能如此對待, 不論他如今怎樣,當初收留我們時,是真心實意的。」

    張仲微卻道:「早知外祖母是這樣的品行,當初咱們就是睡大街,也不到她家去。」

    林依道:「舅舅一向不理睬家中生意,外祖母行事,他定是不曉得,今日卻能以長輩身份來道歉,實屬不易,咱們做人不能太過,再說成人姻緣,美事一樁,是積德的事呢。」

    張仲微忍不住笑起來:「只怕這樁美事,會叫外祖母氣得直跳腳。」

    林依笑看他一眼:「我可沒這樣講,是你胡謅。」

    青苗賣完蓋飯,打烊進來,瞧見地上一隻箱子,問道:「二少夫人,何時上街買了這許多物事回來?」

    林依搖頭道:「不是我買的,乃是楊少爺送來的禮。」

    青苗很是驚訝,取過剪子拿在手裡,慫恿她趕緊開箱,瞧瞧楊家的禮,是真心,還是假意。

    林依點了頭,又笑罵:「你這妮了,曉得甚麼禮是真心,甚麼禮是假意?」

    青苗已是剪斷麻繩,掀開了箱子蓋兒,叫道:「二少夫人,你來瞧這禮。」

    林依探頭一看,兩隻珍珠地刻花瓶、一隻雲紋鏤空薰爐,餘下的幾樣,她就叫不上名字了,忙喚仲微道:「你是做了官的人,快來瞧瞧這幾樣名貴物事。」
第一百六十章  女人八卦

    趙翰林夫人熱情地拉林依到她與孫翰林夫人那桌坐下,笑道:「張翰林夫人好本事,楊家那樣大的一家店,就因一官司,差點關門大吉。」

    這話聽著有些刺耳,林依顧不得甚麼禮貌不禮貌,沒有作聲。隔壁桌上的黃翰林夫人瞧見,主動出聲解圍:「楊家是咎由自取,與張翰林夫人倒也沒甚麼關係。」

    林依因著這話,就勢坐了過去,避開趙翰林夫人。黃翰林夫人樂意看到趙翰林夫人吃癟,笑容滿面,與林依道:「多少次都想叫你出來聚一聚,卻怕耽誤了你的生意。」

    林依玩笑道:「像今日這般,直接到我店裡來,就不耽誤了。」

    黃翰林夫人道:「放心,咱們官人同在翰林院為官,自然是要照顧你生意的。」

    鄧翰林夫人卻道:「張翰林夫人,平日裡不是咱們不愛來,實在是因為你店裡未設濟楚閣兒,魚龍混雜,不好講話兒了。」

    店內沒有包廂,的確是一大問題,但林依目前資金不多,實在解決不了,只能道一聲抱歉。

    黃翰林夫人安慰她道:「誰都是從無到有,一步一步慢慢來的,我看你店裡生意一向不錯,想必用不了多久,就能把這店面擴一擴了。」

    林依笑著舉杯:「承你吉言。」

    三人講了這一時,同桌的陸翰林夫人,始終只悶頭吃酒,一句話也不肯多講。林依以為是自己哪裡招待不周,忙悄聲詢問黃翰林夫人。

    黃翰林夫人看了陸翰林夫人一眼,藉著更衣,把林依拉至店後,方道:「別多心,非是你招待不周,是她自家出了煩心事,上回你家店開張時,她也是一句話也無,你忘了?」

    林依回想一時,的確如此,便問道:「不知陸翰林夫人家出了甚麼事,咱們可幫得上忙?」

    鄧翰林夫人不知使了甚麼借口,也溜了出來,湊到她們近前,接口道:「這事兒咱們可幫不上忙,是他們家走丟了一名妾室,尋了好幾個月都沒找到人。」

    黃翰林夫人掩口笑道:「你哪裡得來的消息,根本不是這麼一回事,甚麼妾室失蹤,是陸翰林夫人編出來哄陸翰林的,那妾室名喚蘭芝,當年乃是京城名伎,自從陸翰林買到家裡來,陸翰林夫人就看不過眼,一日趁陸翰林不在家,將其趕了出去,陸翰林回來後向她要人,她便謊稱是蘭芝自己走失。」

    蘭芝被楊升藏著呢,自然是輕易找不到的,不過蘭芝的銀主就是陸翰林,林依倒是沒想到。

    鄧翰林夫人不解問道:「這樣的借口,不是很好?為何陸翰林夫人還悶悶不樂?」

    黃翰林夫人面露不屑道:「沒得管住男人的能耐,還要耍手段,怪得了誰?陸翰林因蘭芝一事,一直不大搭理她,如今更是各名伎家的常客,陸翰林夫人見他總也不歸家,就著起急來,想把蘭芝重新找回來,不料蘭芝卻跟蒸發了似的,怎麼找也找不著。」

    林依聽到這裡,插嘴問道:「朝廷不是有明令,不許官員狎伎的?」

    黃翰林夫人與鄧翰林夫人齊齊笑道:「看來因為張翰林才出仕不久,你對官場也不甚瞭解,那狎伎,除非捉姦在床,怎作得了數,朝廷又沒說不許官員上伎女家坐坐。」

    林依見她們談起這類事體,表情輕鬆,想來都是御夫有道之人,便誇讚了幾句。

    鄧翰林夫人笑道:「咱們能有甚麼本事,做個悍婦罷了,王翰林夫人才是真正的御夫有方,他們家別說妾室,連通房都無,王翰林更是從不踏入伎館半步。」

    因林依就在一旁,黃翰林夫人便道:「張翰林夫人是否深得王翰林夫人真傳,家中也是沒個屋裡人的。」

    林依可不願被人把她和王翰林夫人綁在一起,忙道:「我哪能與王翰林夫人相提並論,我們家倒是想養屋裡人,只是沒錢。」

    黃翰林夫人一笑,道:「咱們出來得久了,趕緊回去罷,免得陸翰林夫人生疑。」

    鄧翰林夫人再次與林依抱怨:「你瞧,沒得濟楚閣兒,就是不方便,大冷天的,咱們要講悄悄話兒,還得出門來。」

    林依玩笑道:「各位夫人多捧場,讓我多賺幾個,馬上就能設幾間濟楚閣兒了。」

    幾人回到店內,府尹夫人正在同另幾位夫人投壺作戲,還有一群娘子圍在左右,卻是林依不認得的。黃翰林夫人與她介紹道:「那是些商人婦,還有幾名小官吏的娘子,來巴結府尹夫人的,你不消理會得。」

    林依點頭,隨她們一同上前,那群娘子紛紛上前見禮,只見一名穿著打探富貴不凡,開口笑道:「人到得齊了,那咱們都來耍,且拿些綵頭作注。」

    各人一聽此話,心知肚明,她這是想送錢來了,幾位翰林夫人面露笑容,齊齊稱讚這主意不錯。府尹夫人卻跟沒聽明白似的,笑道:「如此甚好,且取酒來,投輸的自飲一杯。」

    夫人們面面相覷,趙翰林夫人道:「吃酒無甚趣味,還是拿錢作賭注的好。」

    「俗氣。」府尹夫人丟掉手中竹矢,生起氣來,重新坐回酒桌前,不再理她們。

    出主意的華服娘子著慌,忙上前解釋:「我們生意人,只認得 錢,無意污了府尹夫人的耳,請夫人原諒。」

    府尹夫人哼了一聲,自顧自吃酒。少尹夫人道:「府尹夫人能讓你們來,已是與了你們臉面,莫要太過 。」

    華服娘子連連點頭,其他娘子則噤若寒蟬,再不敢輕易出聲。幾位翰林夫人失望回座,臉上大都有不屑神色,性子最直的趙翰林夫人已在口無遮攔,小聲嘀咕:「假清高。」

    孫翰林夫人扯了扯她袖子,勸她莫要亂講話,趙翰林夫人卻一副不甘不願的表情,別過了臉去。

    林依見氣氛有些尷尬,忙叫那女說話人上場,講起故事來,這才將大家的注意力吸引了過去。

    楊嬸端上熱菜,旋煎羊、盤兔、野鴨肉,北宋餐桌,以牛羊肉為尊,其中由於朝廷保護耕牛,牛肉不是輕易能買得到的,因此有羊肉,已是極好;其次便是雞鴨鵝等家禽,至於豬肉,是窮人的口食,上不得檯面的;且東京城流行吃野味,因此這三道菜一端上來,眾人都讚好,連府尹夫人都暗地裡沖林依點了點頭。

    三張主桌上,數林依輩分最低,她端著酒杯,挨個敬過去,好容易落座,正想吃兩筷子菜,那群商人婦與小官吏娘子們又圍攏上來,少不得也吃了兩杯,幸好這些酒度數都不高,不然真能醉倒。她打發走娘子們,終於安穩坐下來,吃了兩口菜,抬眼望去,各位夫人都紅光滿面,卻無一人現出醉意,看來個個都是歷練過的,有副好酒量。

    府尹夫人由少尹夫人陪著,聽那說話人講故事,極為專心,林依看見,鬆了口氣,看來今日的安排,還算合她的心意。

    趙翰林夫人大概吃多了幾杯,笑問眾翰林夫人:「咱們家的老爺少爺們,今日也去酒店吃酒了,不知這會兒在聊些甚麼?」

  孫翰林夫人不知她接下來又講出甚麼驚世駭言,忙搶先接住她的話:「都是翰林院同僚,還能講甚麼,左不過是些公事。」

  趙翰林夫人撐著臉,哈哈大笑:「你也太老實,我可不信你家鄧翰林這般盡職盡責,酒桌上還談公事。」

    孫翰林夫人見她果然沒得正經話講,有些著急,連忙喚來楊嬸,吩咐道:「趙翰林夫人醉了,煮碗醒酒湯來。」

    鄧翰林夫人卻故意要逗趙翰林夫人講話,裝出一副虛心求教的模樣,探過身子問道:「他們不談公事,還能談甚麼?」

    趙翰林夫人不顧孫翰林夫人阻撓,揮舞著胳膊道:「一群男人聚到一處,除了聊女人,還能聊甚麼?」

    鄧翰林夫人目的達成,朝後一縮,把鄰桌同樣探著頭的趙翰林夫人暴露出來,果然,府尹夫人猛一回頭,一記凌厲眼神掃來。林依以為府尹夫人要出言斥責,但沒想到,她那眼神極快地又收了回去,垂著眼簾,語氣溫和:「雖是平常集會,但娘子們都在呢,莫要太出格。」

    此話是在告訴趙翰林夫人,這裡不僅有她們幾個官宦夫人,還有布衣娘子,言語上以身作則,莫要掉了價,失了身份。

    官宦夫人看來都挺在意身份一事,府尹夫人此話一出,各人都狀似不經意地與趙翰林夫人劃清了界限,黃翰林夫人與鄧翰林夫人講話,孫翰林夫人端起酒杯,去了陸翰林夫人旁邊。

    趙翰林夫人覺察出不對勁,十分委屈,挪到林依身旁坐了,道:「一個二個,虛偽得很,面兒妝得正經無比,心裡還不知怎麼想呢。」

    林依也想離她遠些,卻不好做得太明顯,便道:「府尹夫人也是為了你好,她是不想別的娘子誤會你,我想你也願意她們出了門,在你背後指指點點,是不是?」

作者: plsboy    時間: 2014-9-8 23:18

第一百六十一章 偷攢私房

    趙翰林夫人覺得林依的話有道理,略想了想,道:「那我去向府尹夫人道謝。」說著拿起酒杯、酒壺,起身朝府尹夫人那桌去了。

    林依成功將趙翰林夫人從自己身邊支走,長出一口氣,黃翰林夫人瞧見,暗地裡朝她豎了豎拇指。

    鄧翰林夫人面有得色,指了一盤新上的下酒菜,招呼大家來吃,幾位夫人說笑著,轉眼就彷彿忘掉了方纔的不快,另起話頭,討論起各自官人俸祿的支配情況來。

    黃翰林夫人道:「我家老爺自留一貫錢自用,其餘交與我做家用。」

    陸翰林夫人正與陸翰林冷戰,家用錢大概沒得多少,勉強笑了笑,沒作聲。

    鄧翰林夫人則得意稱:「我家老爺最自覺,俸祿一領到手,直接交與我,一文私房也不攢。」

    黃翰林夫人與陸翰林夫人都不相信,道:「他們在外的應酬不少,荷包裡怎麼可能不留錢。」

    大宋大概沒有甚麼收入隱私一說,鄧翰林夫人見她們不相信,急著證明,便將鄧翰林的收入脫口而出,道:「你們別不相信,真是交給了我。」

    黃翰林夫人與陸翰林夫人齊齊笑出了聲:「鄧翰林與我們家老爺品階一樣,俸祿怎地少了好 幾貫?」

    陸翰林夫人在此事上找到了平衡,又補了一句:「莫不是攢了私房,逛伎館去了?」

    黃翰林夫人一本正經道:「鄧翰林不是那樣的人,頂多養了個外室。」

    鄧翰林夫人十分尷尬,又不願跌了面子,分辨道:「我家老爺資歷淺,俸祿比你們家老爺少。」

    少尹夫人來敬酒,聽到這話,覺得奇怪,就多了句嘴:「俸祿多少,可不管資歷的事。」

    鄧翰林夫人立時下不來台,狠瞪了她一眼,少尹夫人不知哪裡得罪了她,舉著酒杯,敬也不是,不敬也不是,正為難,幸好府尹夫人喚她,這才解了僵局,告了個罪,回桌去了。

    鄧翰林夫人不再開腔,獨自吃悶酒,那捏酒杯的力度,比先前很大了些,林依猜測,等她回家,第一樁事,恐怕就是盤問鄧翰林的俸祿去向了。她正琢磨別人,忽聽得黃翰林夫人道:「張翰林老實本份是出了名的,他的俸祿,定是全數上交。」

    鄧翰林夫人才受了暗氣,心情不好,在旁道:「張翰林的俸祿,總共才五貫錢,自然要全交的,不然吃甚麼。」

    五貫?昨日張仲微回來,可只交了四貫,是他瞞下了一貫?還是鄧翰林夫人故意這樣講?

    林依腦中轉瞬好幾個念頭過去,臉上卻若無其事,問道:「鄧翰林夫人講得沒錯,咱們家貧,若不都拿出來家用,就只能喝西北風了,不過,我家官人領了多少俸祿,鄧翰林夫人怎麼知道的?」

    這話隱含質問之意,鄧翰林夫人卻不以為然,道:「百官俸祿,自有等階,又不是甚麼秘密,在座的幾位,家中官人大都做過張翰林一樣的職位,想必也都知道俸祿是多少。」

    林依一面聽她講,一面留意各翰林夫人的表情,卻並未發現有甚麼變化,也無人反駁鄧翰林的話,她心中那莫名的不安,愈發多了些,難道鄧翰林夫人的話是真的?張仲微的俸祿,真的是五貫錢 ?那還有一貫去了何處,為何不告訴她,難道是他攢了私房?

    一貫錢可不少,他瞞下這錢作甚?花天酒地,包養伎女?不會的,張仲微一向老實,斷不會有這樣的花花心思,林依暗地裡替自己打氣,但旋即又有個聲音冒出來:」東京繁華世界,伎館遍地,再老實,他也是個男人,在法度和社會規則都縱容的條件下,誰人能保證他不會變質?自從張仲微進京趕考到正式進城,他點滴的改變,林依都看在眼裡,頭腦靈活了一點,處事圓滑了一點,伶牙俐齒了一點,也不排除……向張家其他男人以及各位同僚,學習了一點。

    林依越朝深處想,越是心煩意亂,抬手一口飲下杯中酒,走到府尹夫人身旁,趁著同桌的少尹夫人不在,問她道:「府尹夫人,歐陽府尹可曾做過翰林編修?」

    府尹夫人答道:「做倒是做過,不過是許多年前的事了,你問這做甚麼?」

    林依扯了個謊,扭捏道:「昨日官人要將俸祿交與我,我顧著面子,不曾收,今日醒轉,卻想曉得到底有幾多。」

    府尹夫人大笑,林依怕引起他人注意,忙道:「我羞著呢,府尹夫人莫要講出去。」

    府尹夫人笑道:「男人賺錢養家,天經地義,他與你錢,為何不收,這與面子甚麼干係?」說完回憶一番,道:「若我記得沒錯,翰林編修的俸祿,是五貫錢。」

    這話如同一支鼓槌,再次將林依的心狠撞了一下,她並不是介意張仲微攢私房,而是對他瞞著自己有芥蒂,回想成親以來的種種,不禁反思,難道是她管得太嚴了,適得其反。

    林依故作鎮定,在府尹夫人處圓了話,聽過她的教誨,重回翰林夫人桌前,陪她們吃酒下棋講閒話。

    好容易熬到聚會結束,她已是身心疲憊,渾身無力,將外面一攤子丟與楊嬸等人去收拾,自己則回到裡間,一頭倒在了床上。

    張仲微晚上才回來,手中拎了一盒子,進門便叫喚:「娘子,那酒樓的點心好吃,我與你捎了一盒。」

    無事獻慇勤,非奸即盜!林依恨恨想著,沒有挪身。張仲微沒等到回應,抬起醉眼一看,林依蒙著被子,躺在床上,他唬了一跳,酒意醒了幾分,跑上前摸她的額頭,問道:「娘子,你怎地了,怎麼大白天地睡覺,可是身子不爽利?」

    林依氣道:「都甚麼時辰了,還大白天。」

    張仲微朝窗外看了看,天色確是有些晚,他自覺理虧,便打開盒子,取出塊點心,喂到林依嘴邊,討好道:「娘子,快些嘗嘗,好吃著呢。」

    無事獻慇勤,非奸即盜!林依將這幾個字,再次默念一遍,下意識地就想推開他的手,突然間腦中卻有念頭閃過,或許是自己管得太嚴,才有今日後果,不如使些手段,外鬆內緊,先不打草驚蛇,待得暗地裡慢慢查探。

    她打定主意,臉上就顯出笑來,將那點心輕輕咬了一口,讚道:「果然不錯,你們會享受。」

    張仲微見林依熄了火氣,心花怒放,繼續討好道:「娘子,他們都叫了伎女,就我沒叫。」

    林依此時聽到這話,就有些不相信,不過她也不著急,反正官宦夫人的集會,就是小道消息集散地,甚麼都打聽得到。

    張仲微服侍林依吃完點心,又主動去打來水,與她兩個洗澡歇息,林依看著他忙前忙後,愈發斷定他是做了虧心事,心中將他斬作了百萬段,只臉上裝出笑來。

    第二日早上,林依極想悄悄尾隨張仲微,看他究竟是不是徑直去了翰林院,但卻被不知情的楊嬸絆住了腳,只得作罷。

    楊嬸捧上賬本,向林依稟報道:「這是昨日官宦夫人們集會的賬目,請二少夫人過目。」

    昨日吃了哪些酒水菜餚,林依心裡大致有數,因此只掃了一眼,她對何人結的賬,更感興趣,問道:「昨日開銷不少,不知最後是誰做的東?」

    楊嬸回道:「那位娘子頭一回到咱們店來,我並不認得,就是昨兒滿身綢緞,打扮最入時的那位。」

    林依想了想,問道:「是不是投壺時,提議拿錢作綵頭的那位?」

    楊嬸點頭道:「就是她。」說著,將昨日結賬時的情形描述了一遍,原來聚會結束後,官宦夫人們先行離去,那群娘子卻留了下來,你推我攘,爭搶著要結賬,最後華服娘子勝出,將酒錢結了。

    林依詫異道:「她們家中都那般有錢?還爭著結賬?」

    楊嬸道:「我聽她們講,凡是官宦夫人集會,她們必定到場結賬,為的就是與夫人們套套近乎,遇事時能與她們行個方便。」

    那幫娘子們的行為,很容易讓人理解,不過是變相行賄罷了。但林依回想昨日府尹夫人的種種,卻是令人費解。既然府尹夫人肯來參加聚會,就是認同了變相行賄一事,那帶彩投壺,也是變相行賄的一種,她卻為何生起氣來?

    林依覺得,府尹夫人的這番行為,很值得琢磨,也許想通了,她才能成長為一名合格的官宦夫人。她將賬本帶回裡間,坐到桌前,托腮凝思,暫將張仲微攢私房一事忘卻。

    林依苦思冥想一整天,茶飯不思,還真讓她理出些思路來——參加集會的,不止府尹夫人一個,就算有人告發,她大可推到別人身上去;但倘若投壺,論技藝,當屬府尹夫人第一,再說其他人也不敢贏過她去,遊戲下來,綵頭必定全落府尹夫人處,如此這般,目標太明顯,她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煩,因此佯裝生氣,一來能避免落 人口實,二來能表明自家清廉,一舉兩得。
第一百六十二章  事情真相

    林依總結出這一大篇,也不知猜得對不對,她一面佩服府尹夫人心思縝密,一面可憐所有的官宦夫人,包括自己,活得太累,一句話出口,得先在腦子裡過三遍。

    人生之不如意,十之八九,既不能逃避,就只能坦然面對,林依衝著鏡子握了握拳,替自己鼓了把勁。

    昨日聚會上,好幾位夫人對張家腳店目前的情況,都有些意見,一是認為環境不夠高雅;二是認為酒水不夠名貴;三是希望店內有濟楚閣兒。府尹夫人私下與林依商量過,問她是否考慮走高端路線,林依卻是有心無力,資金不夠,甚麼都是空談,不過她將這些意見,都認真記錄下來,作為小店的經營目標。

    大的改善做不到,小的還是可以試一試,林依去訂做來兩架竹簾似的屏風,朝兩外角落擺了,裡設酒桌板凳,這樣的濟楚閣兒雖簡陋,但那竹簾屏風卻有趣,人坐在閣兒裡,外面景像一覽無遺,外頭的人卻瞧不見裡面。這樣的設計,許多人都愛,倒也增添不少生意。

    林依嘗到甜頭,繼續開動腦筋,想請勾欄的女說話人來腳店講故事,說話人卻嫌張家腳店人流量太小, 不願意。林依誘惑她道:「我這店客人雖不多,卻是一個頂倆,你講的故事,若被府尹夫人聽過,臉上難道沒得光彩?」

    說話人心動,於是與林依達成協議,每日飯時,到張家腳店講故事,收入全歸她自己,腳店不抽成。

    有了說話人,腳店熱鬧許多,客人們坐的時間長了,點的酒水相應也多了,林依每日瞧著,心裡喜滋滋。她除了照料腳店,還有一半心思,放在張仲微身上,期望有一天,他能主動交待那一貫錢的去向,然而等了好幾日,也沒有跡象。

    這日青苗上菜市買菜歸來,急吼吼地來尋林依,問道:「二少夫人,咱們家要添人口?」

    林依玩笑道:「連你都養不活,哪來的錢再養人?」

    青苗奇道:「那二少爺去賣人口的地方作甚麼?」

    林依腦中轟的一聲,立時想起張仲微瞞下的一貫錢,急問:「真是在買人口?你別看錯了?」

    青苗言之鑿鑿:「頭上插著草標,旁邊站在牙儈,錯不了,就在那菜市口,二少夫人若是不信,儘管自己去看。」

    林依按捺住衝將出去的念頭, 繼續問道:「你既然瞧見二少爺 ,怎地不上前問他?」

    青苗答道:「怎麼沒問,二少爺稱,是二少夫人叫他去的,我這才回來問你。」

    林依沒作聲,青苗前後一想,覺出不對勁,結巴起來:「興許是我聽錯了,二少爺不是那樣的人。」

    林依恨道:「我賺點錢不容易,可沒多的拿出來替誰養人,你叫楊嬸去菜市口,把二少爺叫回來,記著,不許他買人。」

    青苗道:「何須楊嬸,反正店已打烊,沒得事做,我去便得。」

    林依道:「怕他倔脾氣上來,不聽人勸,楊嬸是他奶娘,講話比你好使些。」

    青苗恍然,忙跑出去叫來楊嬸,將林依的吩咐轉告。楊嬸一聽,生怕張仲微小兩口由此不和,比林依還著急,腳不沾地的去了。

    林依在房內直、走來走去,等到心焦,暗道,菜市離家並不遠,楊嬸跑得還算快,卻怎地還不回來?她正想遣青苗再去看看,青苗自己跑了進來,臉上紅撲撲,稟道:「二少夫人,袁六來送喜帖。」

    「喜帖?」林依一愣,旋即想轉過來,問道:「楊少爺要成親?」青苗點頭道:「袁六是這般講的,我還沒敢收帖子。」

    林依道:「為何不收,再這麼著也是親戚,若真是他成親,自然是要去吃一杯喜酒的。」

    青苗應著去了,到門口不知與袁六講了幾句甚麼,再捧了喜帖進來時,臉就更紅了。林依好奇看了她一眼,沒有多問,展開帖子來看,果然是楊升要成親,但帖子上並未寫明是哪家嫂子,只注著日期與吃酒的地點。

    林依捧著這樣的帖子,覺得很是奇怪,就算不寫新娘閨名,總要有個姓氏。

    青苗指了帖上寫的酒樓名字,道:「袁六特意叮囑,請二少爺與二少夫人,到時直接上酒樓去,不消先去楊府。」

    在酒樓辦酒席,林依並不奇怪,她早就聽官宦夫人們講過,東京有許多酒樓,專門承辦紅白喜事,客人去了,自有人招待,不消主人操半點心,但楊升辦親事,怎地不讓人上門道賀,難道北宋婚慶儀式到了如此超前的地步,能在酒樓裡完成?

    她腦中無數個問號,想把袁六叫進來問問,他卻已走了,只好吩咐青苗把喜帖收好,等張仲微回來再商量。

    林依足足等了半個多時辰,才從窗戶裡看到張仲微身影,見他身後並未跟著人,這才鬆了口氣。

   楊嬸先一步進門,悄聲向她道:「沒得事,二少爺是一片好心。」

    林依不解其意,故作鎮定,待張仲微進來,若無其事地將袁六送來的喜帖遞過去,道:「舅舅三日後成親,使人送了張奇奇怪怪的喜帖來。」

    張仲微接過喜帖,卻不看,眼睛直朝林依臉上瞟,吭哧道:「我,我本想買個人回來與你,卻無奈東京人口價格太貴,一貫錢連根頭髮都買不著,我與楊嬸討價還價半日,還是空手而歸。」說著將一貫錢取出,交與林依。

    林依強迫自己平靜下來,沒接那錢,大方道:「男人手頭留些錢是該的,你自拿去花罷。」

    張仲微主動把錢鎖進錢箱,道:「我清閒官員一名,平日又沒甚麼應酬,留錢作甚麼。」

    林依聽見這話,實在忍不住,問道:「那你這回留錢,又是為甚麼?」

    張仲微馬上回答:「為了買人撒,想與你挑個人幫忙,卻挑來挑去都是貴。」

    林依酸溜溜道:「我要甚麼人幫忙,是你想買個人服侍罷?」

    張仲微愣了愣,才醒悟林依在想甚麼,好笑道:「你成日忙得團團轉,倒還有閒心胡思亂想,我是看你成日辛勞,想買個人與你打下手,免得你被廚房鎖住了腳。」

    林依將信將疑:「當真?扯謊可沒好下場。」

    張仲微正色道:「我既答應過你,就不會出爾反爾,你且放一萬個心,咱們家不會突然多出個人來。」

    林依不好意思起來,重開了錢箱,將那一貫錢又取了出來,塞給他道:「身上無錢,怎能叫男人,你自留著罷。」

    張仲微還是不接,道:「月掙五貫,付房租都不夠,哪還好意思攢私房,你快些收回去。」又道:「只恨東京人口價格太貴,買不到一個來與你分憂。」

    林依心裡甜絲絲,依偎著他道:「何必買人,東京店家,大都是僱人使呢,待我得閒,也雇一個來。」

    張仲微歡喜道:「看我,還道是在鄉下種地了,竟忘了僱人這茬。」說著就朝桌前坐了,說要寫個招工啟示。

    林依按住他的手,道:「這些日子都忙過來了,僱人不急這幾天,你且先瞧瞧舅舅送來的帖子,叫人好生奇怪。」

    張仲微展開帖子一看,也連聲稱奇:「哪有成親不許客人上家中觀禮的?」

    林依道:「難道東京風俗與鄉下不同,新人能在酒樓拜堂?」

    張仲微肯定道:「不可能,哪有這樣的規矩,其中必有蹊蹺。」

    林依心中有個猜想,難道楊升要娶的對象,乃是蘭芝,想要瞞過牛夫人,才有如此舉動?若真如此,這事情可太過荒謬,聽翰林夫人們的口氣,蘭芝並非自由身,還是陸翰林家的人呢,楊升要偷娶朝廷官員家的妾,這罪過可不小。

    張仲微聽過林依所述,吃了一驚:「蘭芝竟是陸翰林家的妾?舅舅怎會犯這樣的糊塗,鬧不好,是要吃官司、坐大牢的。」

    林依苦笑:「他雖有舅舅的輩分,年紀卻比你還小,又從未涉足世事,因此會有此幼稚舉動,倒也不奇怪。」

    張仲微將喜帖朝袖子裡一塞,起身道:「不成,我得尋舅舅去問問,這事兒若鬧大了,咱們是要受牽連的。」

    甚麼是親戚,就是打斷了骨頭連著筋,林依忙替他扯了扯袍子,叫他趕緊去,再三叮囑,若楊升要娶的真是蘭芝,千萬要讓他將念頭打消。

    張仲微應了,先到楊府,門上小廝卻稱楊升前幾日與牛夫人大吵一架,忿然離家出走,已好幾日沒見人影了。張仲微做了幾日官,人情世故很懂得了些,毫不猶豫地將幾個錢遞過去,問道:「為何事爭吵?能否告知一二。」

    小廝在袖中捏了捏錢,嫌少,便只含混道:「聽說是天大的一件事,詳情我卻不敢講,被夫人曉得,定要被趕出門去。」

    要換作以前,張仲微定然聽不出這話中的意思,但今日不同往昔,他一聽就明白,這是嫌錢少,於是又數出十來枚,遞了過去。小廝接過第二筆錢,總算滿意了,也不怕牛夫人驅趕了,將事情始末,詳詳細細講了一遍。

作者: plsboy    時間: 2014-9-8 23:22

第一百六十三章  驚遇八娘

    楊升與牛夫人爭執的,正是他與蘭芝的婚事,事情很簡單,一個想娶,一個不讓。牛夫人放出狠話:「要想娶蘭芝,除非我死了。」楊升有別於一般的「孝子」,聽了這話,不是回心轉意,而是離家出走。至於去了何處,由於牛夫人正在氣頭上,並沒派人去找。

    張仲微聽完看門小廝所述,心裡有了數,看來林依所料不錯,楊升成親的對象,多半就是蘭芝,為了瞞過牛夫人,才準備把婚禮放在酒樓舉行 。

    張仲微雖然把事情弄了個清楚,但無奈找不著楊升。還是無法,正苦惱,突然想起送喜帖的是袁六,遂問看門小廝道:「你可曉得袁六現在何處?」

  看門小廝答道:「那日隨少爺一同出門,也是到現在還未歸家呢。」

    這上行蹤全無,張仲微沒辦法,只好先回家,將事情講與林依聽,二人一同商量。林依斬釘截鐵道:「舅舅要怎樣折騰,咱們管不著,但連累親戚,卻是不地道,這樁親事,不能成行。」

    張仲微犯愁道:「道理我曉得,可找不到他的人,怎辦?」

    林依略一思忖,道:「我們犯不著替別人管教兒子,再說是長輩呢,輪不到晚輩指教,且取筆來寫一封匿名信,送到楊府。」

    張仲微直呼好主意,當即一人磨墨,一人鋪紙,拿左手寫了一封歪歪斜斜的信,請個閒人送到了楊府。

    牛夫人接到書信一看,馬上就信了,她是最瞭解自己兒子的,背著家人成親的事,他還真做的出來。

    片刻之後,楊府家丁盡數出動,四下搜尋蘭芝下落,牛夫人則親自回了趟娘家,向牛大力詢問楊升去向。

    牛大力曉得蘭芝住處,但卻自詡是守信之人,要恪守那道協議,因此不肯講。牛夫人嚇唬他道:「蘭芝是有主的人,你不曉得?若我們被人告了,你們家也討不了好。」

    牛大力只知楊升離家出走,並不知他已作了娶蘭芝的準備, 因此以為牛夫人指的是他自己,忙解釋道:「姑姑,我只想把蘭芝接回來玩幾天,並不是真要收她。」

     又是個不爭氣的孩子,牛夫人氣不打一處來,但面前畢竟是內侄,比不得兒子能隨意打罵,只得壓了火氣,好聲道:「好孩子,我曉得你講兄弟義氣,但你表弟想要娶蘭芝,這可是天大的禍事,不是你能兜得起的。」

    牛大力跳將起來,叫道:「我只當他說笑,他還真要娶?我可不要下賤的伎女做親戚。」說著,不等牛夫人發問,主動將蘭芝的藏身之處講了出來,道:「楊升沒別處可去,必定就要那裡。」

    牛夫人馬上帶領眾家丁,氣勢洶洶朝蘭芝住處去,不料卻撲了個空,據房東稱,就在幾天前,楊升已將蘭芝接走了,至於現在何處,並不知曉。

    牛夫人又是一頓氣,重新調配人員,四下散開去搜尋。

    林依與張仲微在家,也很是焦急,時不時地遣青苗去打聽,但每次得來的消息都令人失望。林依道:「陸翰林夫人找尋蘭芝的時日不短,也是沒找著,看來在東京城尋個人,的確有如大海撈針。」她想了一想,將喜帖重新翻出來,把上面酒樓的名字記到一張紙條上,遣一名閒人送與牛夫人。

    張仲微有些不明白,林依解釋道:「舅舅既然去酒樓訂了酒席,或許留下了住址,不妨讓外祖母去試一試運氣。」

    牛夫人是聰明人,接到紙條,立即奔赴酒樓中,卻不料楊升也是聰明人,除了付定金,甚麼也沒留下。牛夫人一連搜尋了三天,仍舊無果,眼看著到了婚禮這天,實在無法,只好派人埋伏在酒樓四周,只等楊升一出現,就將其擒獲,捆回家中。

    青苗打探消息是把好手,將這些信息,一一報與張仲微和林依知曉。小兩口聽說牛夫人已作了安排,大鬆一口氣,連聲道:「這個舅舅,真不讓人省心,只望此事之後,能讓他長些教訓。」

    自牛夫人酒樓設埋伏,不到一個時辰,就將歡歡喜喜來成親的楊升,逮了個正著,當場捆了個結結實實,嘴裡塞上布,抬回了家中。至於蘭芝,牛夫人恨不得將她千刀萬剮,但念及她是別家的人,不好動手,沒便為難她,只命人將其送至陸翰林家。陸翰林夫人正愁找不到蘭芝,忽見其歸來,歡喜不已,倒謝了牛夫人好些話。

    楊升的荒謬事,終於順利解決,牛夫人為了徹底斷掉他心思,迅速替他訂下一門親,只待定、聘、財三禮行完便成親。

    消息傳到張仲微耳裡,他徹底放下心來,笑贊林依:「幸虧你想出匿名寄信的法子來,不然就算我出面阻攔此事 ,也要得罪舅舅。這下可好,皆大歡喜。」

    林依有些感歎,驚世駭俗之事,到底是不長久,楊升自詡部署周密,卻被牛夫人輕輕鬆鬆就破壞掉了。經過此事,林依對自身也有感歎,沒想到她也有學會彎彎道道、背地裡行事的一天,果然是環境造就人。

    危機解除,張仲微又開始催促林依,希望她忙雇一名幫工,別讓自己那樣累。林依得官人體貼,欣然從命,將張仲微親筆書寫的招工啟示,貼到了廈門旁,她開出的工錢,只能算中等,但張家腳店店面小,意味著事情少,活少輕鬆,加之貴婦盈門,在這裡做工,哪怕只是小二,都覺得有面子,因此廣告貼出去不到兩天,前來應聘的人,幾乎把門檻踏斷。

    林依對店小二的挑選,十分嚴格,相貌端正、手腳勤快自不用提,除此之外,還得家事清白;識文斷字為佳;最好是東京本地人,免得出了事,找不到人。在這苛刻的條件下,一連挑了數日,都未招到合適人選。

    張仲微覺得林依要求過高,林依卻認為,張家腳店幾乎每天都有官宦夫人光臨,若挑選的店小二不合適,衝撞了貴人,可是天大的損失和麻煩,因此寧缺毋濫,一定要挑個好的。

    這日,林依忙完廚房的事體,照常朝店中角落裡坐了,挨個詢問應聘者。忽然,門口的楊嬸輕呼一聲,林依沒有在意,繼續低頭,查看應聘者的指甲縫是否乾淨,過了一會兒,有一人朝林依桌前站了,輕聲問道:「三娘子,我來你店裡幫忙,可使得?」

    這聲音,林依再熟悉不過,抬頭一看,驚喜叫道:「八娘?」張八娘神情憔悴,風塵僕僕,勉強笑道:「還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你了。」

    張八娘出現在此處,林依本就驚訝,再聽見這不對勁的話,愈發覺得奇怪,忙叫那些應聘者改日再來,挽起張八娘,將她帶進裡間。

    在外面,張八娘是硬撐著,一進屋,就抱住林依哭開了。林依安慰了她好一陣,才叫她勉強止了淚,問道:「你怎地進京來了?可是你家公爹改任?」

    張八娘雙眼紅腫,含著淚,哽咽道:「我,我被休了。」

    這消息太過震驚,林依愣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急問:「好端端的,為何要休你?」

    張八娘的淚,又流了下來,轉眼泣不成聲,林依從她斷斷續續的話語中,聽出個大概——張八娘的舅舅兼公爹,與李簡夫的關係越來越惡少,他三番五次想拉攏外甥張伯臨,都是未果,一怒之下,便指使兒子方正倫寫了封休書,將張八娘趕出了家門。」

    張家已舉家遷往京城,張八娘無處可去,幸好李舒有家僕留在老宅,打聽到城中有一位娘子要北上進京尋夫,便叫張八娘與之結伴,這才使她順利到了東京。

    林依還有許多疑問,但見張八娘實在哭得傷心,不好開口,又得知她還餓著肚子,便去廚下親自炒了幾個菜,端過來與她吃。

    張八娘滿腹愁苦,根本吃不下,經林依再三勸說,才勉強吃了半碗飯。林依暗歎一口氣,撿那不打緊的問題先問著:「你怎麼曉得我們家住在此處?」

    張八娘露出些許笑容,道:「是我運氣好,與我同行的丁夫人,就在這隔壁租了一間房,我本來打算到她那裡先住下,再慢慢找尋,卻不想在店門口瞧見了楊嬸,這才曉得你們就住在這裡。」

    林依忙道:「丁夫人是鄰居?那我備一份禮,過去謝她。」

    張八娘低頭扭手指,不好意思道:「進京的路費,我還沒還她,三娘可有餘錢,先借我使一使,我到你店裡做工抵債。」

    林依嗔道:「一家人,計較這些作甚麼。」

    她問過張八娘路費的數額,取出錢來,本想立時備禮過去道謝,但見張八娘的精神狀態實在不佳,便叫她在房內休息,獨自朝隔壁去,報上姓名,將錢還與丁夫人,萬福道:「多謝丁夫人帶我家八娘上京,還替她墊付路費,這裡先將錢還上,改日再來拜謝。」

    丁夫人回禮道:「林夫人太客氣,我與張八娘,都是苦命人,相互幫扶是該的。」

第一百六十四章 仲微發怒

    想必丁夫人的婚姻,也是不順,林依不便多問,再次替張八娘謝過,告辭回家。

    張八娘還呆呆地坐在桌前,眼神空洞,林依坐過去,輕聲問道:「叔叔和嬸娘,可曉得此事?」

    張八娘機械般地搖頭,道:「我不敢給他們寫信,因此應該是不知情。」

    林依便道:「那我請人到祥符縣跑一趟,給叔叔嬸娘捎信。」

    張八娘著慌,抓住她的手道:「別,千萬別,若我爹曉得,定要打上門去,若被我娘曉得,定要把我罵個半死。」

    若是因為擔心挨罵而瞞著,倒能理解,但出了這檔子事,難道不希望娘家人替自己出氣?張梁打上方家門去,有甚麼不好?

    張八娘囁嚅道:「我兒子還在方家……」

    「他們不肯把兒子還你?」話一出口,林依便知講錯了,在這個時代,若生的是閨女,跟著娘被一起趕出門,還有可能,若是兒子,就趁早斷了念想罷。

    張八娘大概是想兒子了,又小聲啜泣起來。林依很同情她,但也被哭到頭疼,勸她道:「我曉得你難過,可光哭也解決不了問題,你且先坐著,我到街上尋個閒人,先到祥符縣報信。」

    張八娘見她站起身了,慌了,忙拖住她胳膊,哭道:「三娘子,看在咱們打小就在一處的交情上,千萬莫要告訴我爹娘,我不想把事情鬧大。」

    「不想鬧大?那你有甚麼打算?」林依被她拖著動不了身,只好重新坐下,道:「你把想法講給我聽聽,若是有道理,我就替你瞞著。」

    張八娘見林依還是願意幫忙的,就抹了淚水,道:「我不願被休,我想回去。」

    林依不解:「既是想回去,為何還要進京?」

    張八娘的眼淚,又落了下來:「我到方家求過許多次,舅娘和官人都願意我回去,只舅舅不肯,因此我想求你們幫忙,去勸一勸舅舅。」

    林依認真問道:「王夫人和方正倫,真的都願意你回去?」

    張八娘重重點頭,林依卻仍舊不相信,他們若真還想認張八娘這個媳婦,為何不送些錢與她,或替她尋個暫時安身的地方?不過也有可能是真的,畢竟像張八娘這樣柔順的媳婦,就是在大宋也不多見,有了她,方正倫能隨意逛伎館, 收通房;有了她,王夫人怎樣擺婆母的威風都無妨。

    張八娘惦記兒子,任林依怎樣分析都不信,一心只想讓方睿回心轉意,把她接回去。

    林依無法,只得順著張八娘的意思,幫她想主意,問道:「你舅舅為何要趕你出門?」

    張八娘答道:「因為與李太守生隙。」

    林依繼續問道:「李太守與你有甚麼干係?」

    張八娘繼續回答:「因李太守是大哥的岳丈,舅舅這才遷怒於我。」

    林依問到這裡,不再發話,張八娘醒悟過來:「我該去尋大哥幫忙。」

    張八娘終於相通,林依卻一點兒都不高興,她才脫離了苦海,又想跳回去,還不聽人勸,真是讓旁觀者急死,而她自己卻渾然不覺。但婚姻與感情的事,外人永遠只能勸導,無法幫你拿主意,張八娘自己認準了道,林依再著急也無法。

    既然想著重歸於好,那就只能讓二房諸人幫忙,於是林依重提去祥符縣報信的話題,張八娘沉默一時,道:「三娘子,你只與大哥大嫂報信,別讓我爹娘知曉,可好?」

    林依道:「我能這樣吩咐送信的人,但你爹娘與大哥大嫂,住在同一處,想瞞著他們,只怕不大可能。」

    張八娘就又沉默了,林依明白,這是不想讓她送信的意思,她很願意尊重張八娘的意見,可這事兒除了二房幾人,她與張仲微都幫不上忙,於是想了一想,與張八娘商量道:「要不,我遣人請大哥前來,只道有事,並不與他講明,待他到了,再由你與他講,如何?」

    這樣既能解決問題,又能瞞過張梁與方氏,張八娘高興起來,道:「還是你有主意,就是這樣罷。」

    林依便走出門去,尋了個閒人,叫他上祥符縣去報信。

    張八娘以為林依幫了她的忙,想要報答,就不肯閒著,主動到店裡,與楊嬸一起招待客人,她生得柔弱,講話又輕聲細語,倒是有許多夫人喜愛她,紛紛贊林依雇了個好小二。林依哭笑不得,挨個解釋完,又拉張八娘進去,心想她嬌生慣養的人,哪裡做得來這個,不料張八娘掙脫她的手,擺起碗碟來,動作極麻利,道:「我在家做的活兒,比這個多多了,服侍客人,算不得甚麼。」

    客人中有那過來人,竟連聲附和:「正是,服侍過婆母再服侍客人,輕鬆不過。」

    林依看著張八娘忙碌的背影,嫻熟的動作,心中升起的不是佩服,而是心酸。她在家也是捧在父母手心,受盡百般寵愛的小娘子,幾年不見,怎被磨礪成這樣,或者該稱為……折磨?

    晚上張仲微回來,照例不敢進店,只在後面待著,直到吃晚飯時,才發現多了一人,再仔細一看,那多出來的,竟是他許久未見的妹妹張八娘。他大吃一驚,問道:「八娘,你怎地進京來了?」

    張八娘把她對林依講過的話, 又與他講了一遍,然後垂首不語。張仲微老實人,也有發脾氣的時候,把桌子重重一拍,怒道:「你又沒犯七出之罪,他們竟敢休你?」說著飯也不吃,稱要趕去祥符縣,讓方氏寫信,向方睿問個明白。

    張八娘雙眼含淚,望著林依,林依深以為張仲微的做法很對,就沒作聲。張八娘見林依站在張仲微一邊,只好開口道:「二哥,三娘子已使人捎信去祥符縣了。」

     如今的張仲微,不怎麼好糊弄,當即問道:「甚麼時候去的?」

    張八娘怯怯答道:「上午……」

    張仲微本已坐下,一聽這話,又站了起來,道:「從這裡去祥符縣,來回只要一個時辰,若真是去的信,叔叔與嬸娘怎會到現在還不到?」

    他一把將張八娘從座位上拉了起來,拖著朝外走:「你休要軟弱,且隨我去祥符縣,向叔叔和嬸娘講個明白,再叫他們與你討公道。」

    林依望著張仲微,突然覺得這個男人,真的成熟起來。

    張八娘叫道:「三娘子,你告訴他呀,咱們真去過信了。」

    張仲微還是信任林依的,遂停下腳步,回頭問道:「娘子,真去過信了?」

    林依毫一隱瞞,將張八娘想瞞著張梁與方氏,只與張伯臨去信的事情,原原本本講了一遍。

    張仲微本是想把張八娘拖去祥符縣,聽了這話,卻變了主意,不但不拉她朝外走,反將她推進裡間,再端進去幾樣飯菜,最後將門反鎖。

    林依聽著張八娘在裡面哭喊,十分詫異張仲微所為,而張仲微的解釋,也大大出乎她意料:「我看她就是犯糊塗,這樣的混帳夫家,還想著回去作甚,離了方家也好,憑著咱們一家人做官,還怕再尋不著人家?」

    林依怔住,他口中的「混帳夫人」,可是他血緣上的舅舅,換作平時,他決計不敢這樣罵,看來此番真的是氣著了。

    張仲微緩了口氣,見林依也站著,忙道:「娘子你忙了一天,趕緊吃飯罷,我到祥符縣去去就來。」

    此時天色已晚,林依擔心他安危,不許他獨自前去,勸他道:「方家遠在四川,你就算這會兒趕到祥符縣,又能如何?不如等天亮了,耽誤不了甚麼。」

    張仲微方才是氣著了,才那般著急,此時冷靜了一會兒,覺得林依的話有道理,便坐了下來,與她一同吃飯,道:「我早就料到過,方家不會善待八娘子。」

    林依給他夾了一筷子菜,道:「那你就別生氣,為方家人氣壞了身子,不值當。」

    張仲微沉著臉道:「我是氣八娘子,都被休了,還不醒悟。」

    以張八娘的性子,作出重回方家的選擇,林依一點兒都不覺得奇怪,作為兒時玩伴,親密的小姐妹,她很是心疼張八娘,不願她回去,恨不得也學張仲微,把她關起來,拴起來,好不讓她回去繼續受苦。

    現實與想像,總是有差別。林依吃完飯,覺得老把張八娘關著,也不是個事,便問張仲微道:「你準備將八娘子一直關著?」

    張仲微道:「等明天叔叔與嬸娘來了再說。」

    張八娘心裡本就苦楚,再讓她一人獨處,只怕會更難過,林依很想去開導開導她,講些安慰的話,但張仲微就是不許她開門,稱這是為了張八娘好。

    林依想了想,決定採取迂迴戰術,問道:「你把八娘子關在裡面,若她要入廁,怎辦?」

    張仲微毫不猶豫答道:「裡面有馬桶。」

    林依暗暗翻了個白眼,又問:「她睡裡間,我們睡哪裡?」

    張仲微朝店中看了看,道:「外面地方不小,咱們把桌椅拼起來,就在這裡睡。」

作者: plsboy    時間: 2014-9-8 23:23

第一百六十五章 雞同鴨講 

    張仲微竟是油鹽不進,林依才剛佩服他有魄力,轉眼就被氣得牙癢癢,她來回走了幾步,突然靈機一動:「大冬天的,你總要讓我進去抱床被褥出來罷?」

    正是天氣冷的時候,張仲微無法不答應,便點了點頭,走去幫她把門打開。林依身手靈活,側身閃進屋,飛快地把門又關上了,張仲微再推時,裡面已上了拴,急得他大叫:「娘子,你別慣著她。」

    林依笑道:「我陪八娘子一處安歇,怎麼就是慣著她了。」

    原來只是林依進去,並不是要放張八娘出來,張仲微就放了心,不再作聲。林依開箱,翻出一床乾淨被褥,又取了個枕頭,再半開房門,將 物事遞出去。不一會兒,外面就傳來拖動桌椅的聲音,張八娘聽見,抹了抹淚眼,驚訝抬頭,問道:「三娘,外面甚麼動靜?」

    林依道:「是你二哥在拼桌椅,咱們家小,只得這一間臥房,我把他趕到外面睡去了。」

    張八娘眼中疑惑更甚,問道:「那青苗住哪裡?」

    林依指了指後窗,答道:「後面還有一間房。」

    張八娘不解道:「那為何不讓二哥去青苗房裡睡?」

    林依一愣,看來張八娘與大多數人一樣,都認為陪房來的丫頭,自然而然是屋裡人。她解釋道:「青苗有志向,不願做小,我想與她挑個好人家呢。」

    張八娘問道:「那二哥願意?」

    林依好笑道:「我的丫頭,與他甚麼相干?」

    張八娘擔心道:「你真是膽大,你不怕婆母責備?」

    林依笑道:「婆母遠在衢州,管不著。」

    張八娘滿臉的羨慕,掩也掩 不住,道:「要是表哥也有掙個功名,謀個官做就好了。」

    林依很是懷疑張八娘管教官人的能力,只怕就算離了王夫人,她也管不住方正倫。這話她不敢講出口,以免更惹張八娘傷心,想了想,鄭重問道:「八娘,你真還想回方家?可想好了?」

    張八娘低頭扭手指,道:「兒子還在方家呢,我想回去。」

    母親想兒子,天性使然,林依不好勸得,又問:「這次方家休你,乃是因為方老爺遷怒,那平日裡,他們待你如何?」

    張八娘低聲道:「只要勤快,就還過得去。」

    「甚麼?」林依吃驚,「你長子嫡妻,方家又富貴,要你勤快做甚麼?難道不是侍奉好公婆即可?」

    張八娘道:「舅娘講了,家中人口多,開銷大,手腳不勤快點,總有一日要受窮。」

    林依默默數了數,方家連上張八娘,總共只有五口人,這叫人多?張八娘卻搖頭,稱方家奴僕不算,內院所住人口,多到數不清,除了嫡親的五口兒,還有方睿的妾室、方正倫的妾室,另還有專供待客的姬妾無數。

    林依瞠目結舌,方家宅院她也去過,不想那不大的後院,竟住了這許多人,方睿與方正倫,正是好胃口。不過方家有錢,王夫人又精明,若是養不活,絕不會讓這許多人住在家裡, 林依可以肯定,王夫人要求張八娘手腳勤快,是為了折騰她,而非為了賺錢。

    張八娘聽了林依的分析,並不反駁,只道:「她是婆母,只有她吩咐的,沒有我回嘴的理。」

    林依教她道:「沒讓你去回嘴,但你可以做,就算要做,還有下人們呢,瞞著王夫人讓她們代勞,有甚麼不可?」

    張八娘搖頭道:「別說代勞,就是幫一下,舅娘馬上就能知曉。」

    原來方家下人,都是王夫人的耳目,林依很奇怪,張八娘當初嫁到方家,是帶了陪嫁丫頭去的,後來方氏又送去一個通房,這些,難道不是張八娘心腹?難道她們都是同任嬸一樣的人,見利思遷,投靠了王夫人?

    林依將這疑惑問張八娘,張八娘道:「她們倒算是忠心,可惜幾個丫頭,被舅娘賣的賣,送的送,一個也沒給我留下,後頭送來的通房,表哥嫌她生得不好,遣去做了個粗使丫頭。 」

    林依越聽越覺得這樣的人家待不得,同時又氣張八娘自個兒立不起來,方家富貴不假,可張家也不差,雖說窮點,卻出了三個官,要換作個跋扈的媳婦,有娘家撐腰,又有兒子在手,能在家橫著走,為何張八娘就甘願矮人一等過活呢?

    林依拿這話來問張八娘,張八娘很是不解,道:「我謹守婦德,仍然被休,若做個不守規矩的,豈不是更慘?」

    林依與她思維不同,想不到一處,頓生無力之感,靠在椅背上緩了緩神,告誡她道:「有娘家撐腰,你想回去,也不是不行,但若這性子不改改,苦日子還在後頭,就是再被要一回,也不是不可能。」

    張八娘被嚇得哭起來,捂著嘴道:「我處處謹慎,力求挑不出錯來,卻為何人人要與我為難。」

    林依歎道:「是你自己先為難了自己,所謂人善被人欺的道理,你該明白。」

    張八娘哭著辯解:「難道我該下婆母頂嘴,不聽她的話?不事姑婆,只怕被休得更快。」

    繞來繞去,還是繞不出這個圈子,林依把消極抵抗和迂迴戰術細細講與她聽,道:「讓自己過得舒服些,並不是非頂嘴不可,當面一套,背後一套,又有甚麼不行?」

    張八娘覺著林依講得有理,但卻擔心自己學不會,其實林依對此也很懷疑,又認為,照張八娘的性子,被休並不算壞事,能脫離苦海,沒甚麼不好,就算再尋不著好人家,獨自一個快快活活過一生,也強過被婆母折磨一輩子。

    在這之前,林依是順著張八娘的意願在思考問題,想教她如何在方家立足,但這一番談話下來,她越來越覺得,張八娘的柔弱性子,根深蒂固,是改變不了了,若她再回方家,注定還是要受苦。

    至此,林依改變了想法,開始勸阻張八娘重回方家,又道:「八娘,我這裡正缺幫手呢,留下來與哥嫂住,定不讓你委屈。」

    張八娘握住林依的手,感激道:「我曉得你待我好,擔心我,只是各人有各人的命,我命中注定就是要受苦的,沒得法子,再說兒子還在方家,我放心不下。」

    林依很是氣惱她這毫無道理的命運論,恨道:「照我看來,你這回被休,正是老天爺開了眼,好容易助你一回,你卻要自作孽,怨得了命?」

    張八娘囁嚅道:「我兒子……」

    林依毫不猶豫打斷她道:「他是你兒子,也是方正倫的兒子,更是你舅舅舅娘的寶貝孫子,你還怕他們虐待了他不成?只要有你舅娘在,就算方正倫日後要 娶,也虧待不了他。」

    張八娘最怕強勢的人,林依好言勸著,她還能反駁兩句,此時林依的態度強硬起來,她就結結巴巴講不出話來了。

    林依看出這一點,心想,既然張八娘是這樣兒的性子,此事倒也好解決,待得明日將張梁方氏請來,叫他們強命她留在娘家,就甚麼都解決了,這樣做,張八娘也許會不甘心,但總好過再次羊入虎口,自個兒受苦不說,還叫親人們跟著擔心。

    二人談心,至深夜才睡,第二日林依便想賴床起晚些,但張八娘卻早早兒地就坐在桌前梳妝打扮了,她也只好跟著起來,打著呵欠問道:「你不困?多睡會子也無妨。」

    張八娘開了林依的妝盒,開始抹粉,道:「我聽見外面在擺桌椅了,想必是店已開門,我出去幫幫忙。」

    林依按住她的手,道:「店裡有人照料,不消你操心,趕緊去睡罷。」

    張八娘卻不肯,笑道:「在家時,起得比這還早呢,今日已是睡得久了。」

    林依無言,心中一陣酸楚,愈發打定主意,不能再送張八娘去方家,過那不是人過的日子。

    張八娘很快收拾好自己,打開臥房門,到店中與楊嬸和祝婆婆幫忙,楊嬸見張八娘這樣早就起床,想起她在娘家時的嬌生慣養,不由得悲從中來,悄悄抹了抹眼睛。

    張仲微走進裡間來,林依服侍他梳洗,問道:「昨夜睡得可好,桌子硬不硬?」

    張仲微有些無精打采,道:「睡得不算好,卻與桌子無關,我聽見八娘哭到半夜,哪裡睡得著。」

    林依道:「都怪我,是我勸她留在娘家,她卻不肯,這才哭了。」

    張仲微一捶桌子:「她竟然還沒想通。」

    林依把強行留張八娘在娘家的主意講與張仲微聽,問道:「我這樣,是不是管得太寬了些?」

    張仲微搖頭道:「我想得與你一樣,不過到底能不能成行,還得看叔叔與嬸娘的意思,畢竟父母在堂,沒有我們晚輩講話的地方。」

    張仲微言語間,不再像昨日那般衝動,想來昨夜也是想了很多,冷靜了下來。林依道:「說的是,八娘的事,咱們做不了主,關鍵還得看叔叔與嬸娘的意思。不過她若真留在娘家,我願意接濟她,叫她搬來與咱們住罷。」
第一百六十六章    方氏鬧場

    張仲微頭髮梳好,站起身來,道:「那就這樣,我先去祥符縣報信,待把叔叔與嬸娘接來再商量。」

    林依點頭,另取一件乾淨棉袍,與他換上。剛套進一隻袖子,外面傳來吵嚷聲,張仲微側耳一聽,竟是方氏的聲音,驚訝道:「我還沒去報信,嬸娘怎地就來了?」

    林依還不信,走去將門打開一條縫,朝外一看,那拉著張八娘又哭又笑的,還真是方氏。她很能理解方氏見到女兒的心情,但這畢竟是酒店,鬧出這樣大動靜,怎麼做生意?

    門外,楊嬸已開始勸說方氏,讓她小聲些,莫要影響其他客人。方氏哪裡是肯聽勸的人,聞言聲量更大了些,尖著嗓子叫道:「這可是親妹子,千里迢迢來投奔,不好生招待也就罷了,還叫她做這些粗笨活兒。」

    這哪裡是在駁楊嬸,分明是在罵林依,林依在官宦夫人堆裡混跡久了,圓滑許多,並不出去接話,只招手叫張仲微近前,把他朝外一推:「嬸娘罵你呢,快出去辯解。」

    張仲微對方氏,也深感頭疼,暗歎一口氣,走出去解釋:「嬸娘,我們疼八娘還來不及,哪會逼著她做活。」

    張八娘輕扯方氏的袖子,小聲道:「娘,是我自己要幫忙的,你別怪二哥二嫂了,咱們進去再說。」

    方氏叫道:「有甚麼見不得人的話,還非要進去講?我就在這裡站定了,不講清楚,誰也別想走。」

    林依將門框狠捶幾下,心想今天的生意,只怕是做不成了,以其開著門把人家嚇跑,不如趁時辰尚早,關門打烊一天算了。她走出門去,與店內的兩三位客人團團萬福,稱張家腳店今日關門歇業,請她們明日再來,又笑道:「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這本經書,今兒輪到我家。」

    客人們都是過來人,不但沒刁難,反而沖林依理解一笑。林依親自把她們送出門去,再三道歉。

    方氏見林依被迫關了店門,十分得意,轉向張八娘道:「你別怕,有娘與你撐腰,他們不敢欺負你。」

    林依被氣笑起來,到底是誰欺負誰?她很想與方氏理論一番,但考慮到今日的主角並非方氏,而是張八娘,便把火氣忍了下來,問方氏道:「嬸娘好些日子沒進城了,今日怎地有空來坐坐?」

    方氏看起來比林依更生氣,豎起眉,瞪了眼,邊講邊罵,林依與張仲微費了大力氣,才聽明白個大概,原來方氏今日來,完全是誤打誤撞,她原來的目的,是來借錢的,沒想到一進門,就看見張八娘在做活,一時怒氣直衝腦門,就把借錢的事忘了,改罵起林依來。

    林依聽完這些話,滿腹的氣憤,全化作了哭笑不得,直截了當問道:「嬸娘,你就不問問,八娘子為何只身來京城?」

    方氏看了林依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傻子:「這還用問,定是我大哥高昇,舉家赴京了。」

    林依徹底無語,與這樣的糊塗人,還有甚麼好說道?她決定使個金蟬脫殼,將方氏留給張仲微兄妹倆去應付,遂道:「嬸娘大清早就起來,想必還沒吃早飯,我這就下廚去,炒兩個你喜歡的菜端上來。」

    方氏沒覺察出林依是想溜,反而對她這番賢惠的舉動,稍感滿意,於是端著架子輕一點頭,到桌邊坐下來。

    林依舒了口氣,迅速溜到廚房。青苗正在廚房裡洗菜,準備做早飯,見林依進來,問道:「二少夫人,前面出了甚麼事?我聽見有人嚷嚷,正想要去看,又平息下來。」

    林依挽了袖子,與她幫忙,道:「沒出事,是二夫人來了,今日歇業一天。」

      青苗嘀咕道:「二夫人好大的派頭,她一來,咱們就得歇業。」她從菜筐裡又翻出根,問道:「早上多加菜?」

    林依沒好氣道:「加甚麼,照常,她耽誤我一天的生意,這損失還沒處討呢。」

    青苗很高興林依這態度,歡呼應了一聲,把蘿蔔放了回去。 兩人齊動手,早飯很快便得,青苗正要朝外端,林依拉住她道:「咱們吃飽了再出去,待會兒還不知怎麼鬧呢。」

    青苗便將托盤放下,盛了兩碗飯,與林依先吃起來。還沒吃完,就聽見前面店裡已鬧將起來,???拍桌子的聲音、乒乒乓乓器皿落地的聲音,還夾雜著方氏尖厲的叫罵聲。

    青苗幾次想站起來,都被林依按下,只得隨林依的節奏,慢慢吃完飯,又慢慢地把碗筷洗了,直到前面漸漸安靜下來,才端了托盤,一同朝店裡去。

    方氏餘怒未消,見到林依主僕進來,馬上罵道:「一頓早飯,花了個把時辰,你想把我餓死?」

    林依根本不理她,把托盤朝桌上一放,就喚楊嬸取筆墨紙硯來,問道:「壞了哪裡?」

    楊嬸一面仔細察看,一面稟報:「屏風一架、裝果子的小碟兩隻,酒杯三個。」

    青苗上完菜,扭頭叫道:「還有一把椅子也砸壞了。」

    林依一一記到紙上,擱筆責怪張仲微:「明曉得嬸娘火氣大,還端酒與她吃。」

    方氏氣道:「我來看望親兒,酒也不能吃一杯?」

    林依還是不理她,搬來算盤,一面算損失,一面報數,她故意把損失提高了些,聽得張仲微都直皺眉,深恨剛才手腳慢了,沒能拉住方氏。

    方氏見林依只算賬,不理她,故意挑釁道:「不過砸壞你幾個杯盞,怎麼,你還想要我賠?」

    林依推開算盤,笑道:「嬸娘哪裡話,咱們如今雖然是兩家人,可畢竟也是你養大的,別說幾個杯盞,就是百個,千個,也由得你砸。」

    這話講得極中聽,就是張仲微方才對她還有些埋怨,此刻都消散開。方氏對這話,也挑不出錯來,哼了一聲,氣呼呼坐下。

    林依走到飯桌前,招呼他們落座吃飯,張八娘眼睛紅腫,想來是剛剛又哭了一場,林依取出自己的手帕遞給她,安慰道:「莫要難過,嬸娘在這裡呢,定會與你作主。」

    方氏聽見這話,臉上有明顯被驚醒的表情,問道:「八娘子,你是因何被休?」

    林依詫異非常,方氏已大鬧一場,物事也砸過不少,卻連張八娘被休的原因都還沒弄清楚?那她方才大發脾氣,是為了甚麼?

    林依明白了,敢情方氏是只顧著發脾氣,還沒來得及聽緣由。張八娘抽抽搭搭,把她被休的原因,講了一遍。方氏氣道:「男人官場上的事,與女人何干,你舅舅這回太過分。」

    林依默唸一聲佛號,到底是親娘,脾氣再壞,腦子還算清醒,沒糊塗到把罪過推到自家閨女身上去。

    張仲微見方氏也有責怪方睿的意思,便道:「嬸娘,八娘子還想回去,你說她糊塗不糊塗?」

    方氏沒作聲,內心十分矛盾,她心疼閨女不假,但張八娘被休,是使張家蒙羞的一件事,往後不管是張伯臨,還是張仲微,都會因此事被人嘲笑,這是她很不願看到的。所謂手心所背都是肉,閨女是親生的,兒子也是親生的,到底是為了臉面,送張八娘回去,還是顧全張八娘後半生的幸福中,留下她來?

    方氏神色複雜,可是少有的事,林依和張仲微都看呆了,一時竟猜不出她心中所想。

    方氏猶豫時的小動作,同張八娘一樣,都是扭手指,左扭扭,右扭扭,直到林依擔心她手指斷掉,才開口道:「此事重大,我要同你爹商量商量。」

    張仲微急道:「這有甚麼好商量的,咱們還在眉州時,方家待八娘就不怎樣,如今咱們遠在京都,她待遇如何,可想而知,好容易離了那裡,就在娘家安穩住下來,不回去作甚麼。」

    方氏此刻十分冷靜,與他道:「我曉得你心疼妹子,可也該替你哥哥,替你自己想想。」

    這話顯見得就有些重男輕女了,張八娘不知該繼續哭,還是該慶幸方氏也有將她送回去的心思。

    林依覺得他們都有些想當然,張八娘已然被休,再送回去,可不是一句話的事兒,還得看方家樂意不樂意呢。接受張八娘被休的現實,固然丟家族臉面可腆著臉皮去求方家重新接納張八娘,就不丟臉了?況且張八娘原先在方家的地位就不怎樣,被休後再回去,只怕更要被方家人踩在腳底下。

    林依明白,自己身為侄兒媳,若講出這些意見,實在算得了多話,但一看到張八娘紅腫的眼睛,她就克制不住,還是講了出來。

    方氏聽完,又生起氣來,問道:「照你這樣講,送她回去也丟臉,不送回去也丟臉, 那究竟是送她回去好,還是不送她回去好?」

    林依暗自腹誹,虧方氏還自詡出身書香門第,理解能力竟如此低下,她的意思如此明瞭,是想留下張八娘,方氏為何就聽不明白呢?她哪裡曉得,方氏不是沒聽懂,而是自身猶豫不決,她這番話,其實也不是在問林依,而是在問她自己。

作者: plsboy    時間: 2014-9-8 23:24


第一百六十七章   去還是留

    張仲微回答了方氏的問話,道:「既是被休了,還回去做甚麼,就留在娘家,父母俱在,還有哥嫂,餓不著她。至於臉面,不值得甚麼,反正我是不在乎,哥哥應該也一樣。」

    方氏平素挺爽快的人,今日磨蹭起來,把手指扭來扭去。林依實在受不了她這副模樣,扭頭喚青苗:「上祥符縣去一趟,把該請的,都請來。」

    方氏能夠預料,張梁來後會是甚麼樣的情景,忙道:「不消去得,待我回去再與他慢慢 商量。」

    青苗動作奇快,不等她講話,人已衝出門去了,急得 方氏緊追出去,林依連忙把張仲微推了一把:「嬸娘對州橋巷不熟,趕緊把她追回來,免得走丟了。」

    張仲微應了,飛奔追去。楊嬸站在門口張望了一時,道:「二夫人回去後再同二老爺慢慢商量,也沒甚麼不好,二少夫人何必叫他們都到店裡來,好不鬧騰。」

    林依自然也曉得,張梁來後,與方氏必有一場大鬧,但她為了張八娘,顧不了那許多了:「等她回去慢慢商量,三五日都得不出結果。」

    說話間,張仲微把方氏追了回來,挽著她一路走,一路勸:「娘,八娘的事耽誤不得,趕緊全家人聚齊商量商量是正經。」

    方氏很滿意「全家人」這說法,稍稍安靜下來,重新落 座。林依見飯菜已冷,下廚熱過,一家人繼續吃飯。

    祥符縣此去不遠,加之張梁趕路,必然是急的,因此不到一個時辰,張梁和張伯臨,就出現在張家腳店內。

    方氏不敢看張梁,採取了先聲奪人的戰略,問張伯臨道:「你媳婦怎的沒來?」

    張伯臨一愣:「她身子沉重,不太方便,再說家裡也不能沒人,便叫她留下了。」

    方氏不給張梁開口插話的機會,繼續道:「身子沉重有甚麼,坐個轎子就來了,又不用她走路。」說著吩咐跟來的任嬸:「回去一趟,叫 大少夫人坐轎子到這裡來。」

    任嬸看看她,又看看張伯臨,不知該不該邁腿。

    張伯臨心疼媳婦, 問方氏道:「咱們來,不是要商量八娘子被休一事,與我娘子有甚麼干係?為何非要她前來?」

    方氏等的就是這話,聲量馬上就高起來:「怎麼沒得干係,你妹子被休,就是被她害的。」

    張伯臨莫名其妙,問道:「娘,此話怎講?」

    方氏將方睿受李簡夫一派排擠,遷怒張八娘的事講了一遍,反問道:「你舅舅就是因為你媳婦娘家,才休了八娘,這難道沒得干係?」

    張伯臨毫不猶豫反駁:「官場上爭來斗去,再平常不過的事,哪有因為這個,就休掉外甥女的?是舅舅做事太不厚道,與我岳丈甚麼相干。」

    方氏講一句,他頂一句,實在氣不過,伸手打了他一掌,罵道:「你 這不肖子,翅膀硬了,敢與娘頂嘴了?」

    張伯臨挨了打,倔脾氣愈發上來,不僅不道歉,反別過臉去。方氏一見他這模樣,更是氣得慌,又想打第二巴掌,但手還沒伸 出去,自己臉上先挨了張梁一掌。

    這一掌聲音清脆,想必使了大力,嚇得眾人都是本能一縮。方氏撫了撫臉,一片火辣辣,她直覺得疼得緊,又不想在孩子們面前犯怵,便一梗脖子,問道:「為何打我?」

    張梁氣道:「你白活了一把年紀,越過越糊塗,伯臨能謀到這樣的好差事,是誰的功勞?你若真想怪罪李太守,那先叫伯臨把官卸了。」

    方氏辯道:「伯臨是正兒八經的進士及第,就算沒有李太守,一樣能做官。」又道:「當初我就不同意他娶李氏,是你們一廂情願娶了她來家,依我看,趕緊將她趕回娘家,方家不來接八娘,就不許李氏回來。」

    這番歪理,既把張梁氣得鬍子亂抖,又讓他得了提醒,他把跟著來的任嬸喚過來,吩咐道:「我也寫一封休書,你趕緊送二夫人回娘家,方家不來接八娘,二夫人就不許回來。」

    林依正要為這主意撫掌叫好,方氏卻面露得意之色,道:「我替公婆守滿了三年孝,你休不得我。」

    林依不大明白這說法,問過張仲微才知,原來「七出三不去」裡有一條,為公爹或婆母守孝三年的女人,不能被休棄。

    方氏此前並沒想到這一點,乃是急中生的智,她此時有恃無恐,連張梁的巴掌也不怕了,安安穩穩朝桌前一坐,道:「二老爺,你還是趕緊尋李太守算賬去罷。」

   張梁先警告她道:「不許在媳婦面前胡言亂語,不然小心我打掉你的牙。」然後問張八娘:「閨女,你有甚麼打算?」

    林依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老天,他們這一家子,總算回到正題上來了。

    張八娘被他們這一巴掌來,一巴掌去的,給嚇著了。就算跋扈如王夫人也沒有動不動就打人的習慣。

    林依見她瑟瑟講不出話來,忙過去摟住她的肩,撫慰了好一會兒,又代替她答道:「八娘子的意思,是想回方家去。」

    張梁一時沒轉過彎來,點頭道:「回去,是要回去,嫁妝得討回來。」

    一群人都愣住了,林依推了推張八娘,示意她自己講。張八娘鼓起勇氣,開口道:「我想兒子,我不願被休,我想回方家去。」

    張梁望著她,有些不敢置信:「他們這樣對你,還回去作甚麼?聽爹的話,就在家裡住著,虧待不了你。」

    張八娘垂頭,默不作聲,方氏把張梁拉到一旁,小聲道:「閨女是親生的,我也想留她,卻怕兒子們在官場上被人笑話,你看這事兒……」

    張梁不待她講完,又是一記巴掌甩過去:「平日裡叫你為了兒子的前程,善待兒媳,你不肯聽,怎麼到了現在,你又曉得替他考慮了?」他打罵完方氏,轉頭問張伯臨與張仲微:「留你們妹子在娘家,你們可嫌丟人?」

    張伯臨與張仲微齊齊搖頭,道:「八娘又沒犯錯,是方家行事不齒,有甚麼好丟人的,不過這事兒不能就這樣算了,得討個公道回來。」

    張梁連聲稱是,認為張家應該派人去趕赴眉州,打上方家,一來為張八娘討公道,二來把嫁妝討回來,以供張八娘日後用度。

    張八娘見他們你一句我一句,根本不考慮她的意見,傻眼了,拉著林依小聲道:「三娘子,幫我說說,我是想回去的。」

    林依氣她氣到無力,道:「咱們都願意你留下來,你就非要往火坑裡跳?」

    張梁聽見她們的對話,道:「八娘,你要重回方家,讓爹娘擔心?這可是不孝。」

    「 不孝」的大帽子壓下來,張八娘只好將心思壓下,不敢再作聲。方氏對於張八娘的去留,本來就只是猶豫,並非不願她留下,此時見張家男人們都沒意見,也就隨了大流,上前扶起張八娘,道:「快隨娘回家去,叫你嫂子與你做頓好的。」說完順路瞪了林依一眼:「你大嫂這回欠了你人情,定會好好對你,不像你二嫂,只會叫你做活。」

    林依只盼她趕緊走人,懶得辯解,張梁與張伯臨都曉得方氏受無事生非,也都只當沒聽見。

    方氏見無人搭理她,一生氣,又不走了,拉著張八娘重新坐下,道:「你二嫂開酒店呢,想必菜色不錯,咱們吃了中飯再走。」

    林依氣到笑起來,她不肯在眾人面前小氣,以免落了口實,便吩咐楊嬸去廚下,拾掇午飯。

    張梁難得來看一回兒子,見林依願意招待,也就不走了,坐下問道:「既然不急著走,咱們且來商量商量,派誰回眉州討八娘的嫁妝。」

    眾人對望,張伯臨與張仲微都有公務在身,不能隨意離京,在座的,只有張梁是自由人。張梁看了一圈,自己也明白過來,笑道:「原來只有我是個閒人,也罷,就我一人去罷。」

    方家家僕眾多,張梁獨自前往,能討到甚麼好?別公道沒討著,反被方家傷了。林依心細,想得更多,把張仲微的袖子輕輕一扯,道:「叔叔路上無人服侍,把大嫂的家丁帶幾個去。」

    張仲微會意,補充道:「大嫂在老家也有幾名家丁,爹你到了眉州,先別急,叫齊了人,一道去。」

    相比他們的擔心,張梁顯得胸有成竹,把張伯臨的肩膀一拍,道:「我先去雅州,向親家借人,看他方家能有多神氣。」

    林依一直以為張梁除了打方氏,再無別的本事,聽了這話,卻對他刮目相看,直覺得他比起方氏來,還是多出幾分頭腦。

    張伯臨隸屬李簡夫一派,極樂意打壓方睿,以前還礙著他親舅舅的身份,不好出手,如今是他休張八娘在前,就再無甚麼顧忌。

    張仲微如今是中立人士,李簡夫與方睿相鬥,跟他一點關係也沒有,因此他也極樂意看到方睿吃虧,替張八娘出一口氣。

    大家都沒意見,張梁就準備繼續討論出行時間,正要開口,方氏叫道:「二老爺路上無人照料,我與你同去。」

    張八娘也怯怯開口:「我也想與爹一道去。」
第一百六十八章    打上門去

    方氏要跟去眉州,大家都心知肚明,定是她擔心娘家吃虧懷恨,想去調和調和。可張八娘為何也想去眉州?幾雙眼睛,齊刷刷望向了她。

    張八娘深埋著頭,聲音細如蚊蚋:「我想回去見見兒子。」

    「不行。」張梁斬釘截鐵回絕了她的要求,他是最瞭解這個女兒的,她這一回去,一多半會放下身段哀求方家讓她回去。

    眾人都猜得到,若張八娘回去,只會自取其辱,於是紛紛都來勸她。多重聲音響起,張八娘立時沒了主意,道:「你們說怎樣,就怎樣罷。」

    張梁勸服了張八娘,又轉向方氏:「你就留在家中,我一人去便得。」

    方氏生怕去不成,賠著笑道:「此去路遠,你沒個人服侍怎麼成,還是我跟去的好。」

    張梁道:「家中那些丫頭,不拘哪個跟去就好。」原來他是想一舉兩得,既替張八娘出了氣,還能一路有美人相伴,方氏暗恨,故意道:「那就讓冬麥跟去。」

   張梁果然馬上反對:「冬麥笨手笨腳,另換一人。」

    此等小事,拿到眾人面前來討論,張伯臨嫌丟人,忙道:「丫頭都是我娘子管著呢,回去問她去。」

    方氏一想,兒媳跟前的門頭,想必他做公爹的人, 不好意思討要,就放下心來,附和張伯臨道:「伯臨講得有理,我身邊再無人,你只跟兒媳說去。」

     張梁猜出了她的用意,狠瞪一眼過去,卻無可奈何。

    轉眼午飯得,楊嬸端上飯菜來,眾人同桌坐了, 夾菜吃酒。張八娘惦記兒子,最關心張梁何時出發,便問了出來,張梁稱,待得盤纏行李備齊就出發。

    張八娘被休的事,太過沉重,各人都無心好好吃飯,沒扒幾口就將碗筷放下了,只有方氏不願張梁去眉州,故意拖延時間,慢吞吞吃著。張梁急著回去湊盤纏,一把奪下她的筷子,罵了幾句,將她從座位上拖起來。

    方氏掙不脫,只得隨他出門,張八娘跟在後面走了幾步,突然道:「爹,娘,我想就留在三娘這裡。」

    方氏詫異回頭,道:「你到娘身邊住著,豈不更好些?你二嫂只會使喚你,留在她這裡作甚。」

    林依淡淡道:「若我真使喚她,她又怎會甘願留下。」

    張八娘懇切道:「我與三娘多年未見,好些話要進,就讓我留幾日罷。」

    方氏還要勸她,張梁卻認為張八娘住在哪裡,實為小事,不願為這個耽誤時間,便截住她的話,問林依道:「八娘叨擾你幾日,你可願意?」

    林依笑道:「自家妹子,有甚麼願意不願意的,只怕屋小,委屈了她。」

    張梁對她的回話很滿意,遂將張八娘留下,拖著方氏走了。張伯臨落在後面,望著張八娘歎了口氣,道:「此事到底與我有關,是大哥對不起你。」

    張八娘道:「大哥何出此言,是我自己命歹,與你不相干的。」

    張伯臨自袖子裡抑製出一塊銀子,遞與她道:「來得匆忙,不曾去兌成銅錢,你自己跑一趟罷。」

    張八娘不接:「大哥這是作甚麼。」

    張伯臨道:「你淨身出門,想必沒帶甚麼錢,且拿著使用罷,與自家哥哥還客氣甚麼。」

     張八娘只好接了,轉頭就遞與林依,向張伯臨道:「我住在這裡,吃喝都是三娘的, 我把這錢與她,大哥勿怪。」

    張伯臨一笑,叫她把錢留著,另取了一塊銀子給林依,道:「勞煩弟妹。」

    林依推了回去,打趣他道:「我曉得大哥上任後撈了不少油水,只給這點銀子,我嫌少,拖一滿車來,我才要。」

    張伯臨曉得他們如何還算過得,不缺張八娘一口飯,便將那塊銀子也塞給張八娘,笑道:「你且等著,總有那一天。」

    張仲微去送張伯臨,林依則拉了張八娘進裡間坐,命楊嬸端上茶來。張八娘捏了捏手裡的兩塊銀子,問道:「三娘,附近哪裡有兌房,我兌來銅錢與你使用。」

    林依道:「我不缺這幾個錢,你自己留著罷。」

    張八娘不由分說,將銀子塞進她手裡,摀住她的手道:「你若不收,我就回去了。」

    林依拗不過她,想了想,將兩塊銀子還給她一塊,道:「你總要留些錢零花,咱們各拿一塊,可好?」

    張八娘應了,林依便喚楊嬸進來,叫她趁今日得空,去兌房將銀子換成銅錢,待得銅錢回來,足有兩千文,張八娘便道:「三娘幫我租個房子。」

    林依笑道:「使得,我再與你添上幾貫,就在這巷子裡租一間。」

    張八娘看了看面前的一堆銅,詫異道:「這許多錢,還不夠租麼?」

    林依道:「東京物價貴,猶以房價為最,我這套上等房按月 算,每間是八貫。」

    張八娘咂舌道:「還真是天價,那後面青苗住的下等房,每月幾多錢?」

    林依答道:「五貫九十七文。」又安慰她道:「你不用擔心,我與你添些錢便是。」

    張八娘堅決不肯,道:「我吃你的喝你的,本就過意不去,怎好意思再要你出錢租屋。」

    林依再怎麼勸她不要見外,張八娘還是不肯,她只好道:「你並不是沒錢的人,等叔叔把你的嫁妝討回來,你再還我,好不好?」

    張八娘臉紅起來,扭了半日手指,才小聲開口道:「我當年陪嫁過去的物事,早花得差不多了。」

    林依很是氣憤:「方家還缺錢花麼,竟花你的錢。」

    張八娘歎了口氣,道:「這倒不是他們花的,我在方家住著,上上下下都要打點,胭脂水粉,也要花錢,不知不覺,就花得差不多了,幸好還有幾畝田還在那裡跑不掉。」

    林依怔道:「他們不把月錢給你的?」

    張八娘輕輕搖頭,林依長歎一聲,不好再提這讓人既傷心又氣惱的事體。張八娘不肯讓林依資助她租屋,又不肯回娘家,這可讓林依犯了難,總不能讓她上下等房和下人一起睡。上等房雖有三間,可其中兩間都改作了酒店,只得一間臥房,若天天都跟昨日似的叫張仲微睡桌子,他肯定要抱怨。

    張八娘看出林依為難,道:「三娘,你不必操心我的住處,店裡地方大,我把桌子拚一拚便得。」

    林依不同意,道:「大冷的天睡桌子,不出三日,就得得病。」

    張八娘欲爭辯,但一想,若真受寒生起病來,請郎中、抓藥花費的錢,只怕比租房還多些,於是就閉了口,苦思住處的問題。

    二人各自想辦法,屋內一片寂寞,突然敲門聲起,楊嬸在外稟報道:「二少夫人,隔壁的丁夫人來了。」

    林依回過神來,忙道:「快快有請。」

    丁夫人走進屋來,與林依、張八娘相互見禮,又遞上一隻陶罐,道:「這是我從四川帶來的辣醬,請林夫人嘗嘗,雖不是甚麼物事,卻是家鄉口味。」

    林依接了,當場開罐聞了聞,喜道:「好醬,正愁東京買來的所謂四川辣醬都不對味呢。」

    丁夫人見林依喜歡,比自己吃了還歡喜,笑道:「若真喜歡,吃完了我再送來。」

    林依笑著謝過,請她到桌邊坐下。丁夫人見張八娘面有愁容,奇道:「八娘子,你千里迢迢到京城來,不就是為了尋娘家人的,如今見到了,怎麼還愁眉不展?」

    張八娘把住房的難處講與她聽,苦笑道:「我只想過東京繁華,就沒想到,繁華的地方,物價也是貴的。」

    林依道:「我要給她另租間屋子,她卻不肯,正商量對策呢。」

    丁夫人道:「這也沒甚麼難的,若是八娘子不嫌棄,就搬去與我同住。」

   張八娘自眉州一路行來,與丁夫人日夜相處兩個月,二人已是相熟,聽了這話,有些動心,卻又不好意思,道:「我一路上的吃穿用度,都是丁夫人資助的,到了京城,還要叨擾你,實在過意不去。」

    丁夫人笑道:「算不得叨擾,我如今一人住著,正愁沒得伴兒呢,你若願意過去陪我,我倒要感激你。」

    林依昨日替張八娘還路費時,去過丁夫人家,她家確是人口簡單,除了她自己,就只得奶娘夫妻相伴,而後者住在青苗隔壁,上等房內,僅丁夫人一人居住,連個丫頭也無,因此她稱孤單,林依倒是相信的。

    張八娘想要過去住,又怕林依不同意,便只拿眼看她。林依有些好笑,說起來張八娘比她還大三歲呢,遇事卻沒個主意,不過這事兒,她做嫂子的,擔不起責任,便道:「等問過你二哥再說。」

    尋常人家,女人都是做不了主的,大小事體,須得問男人。丁夫人對此能理解,便不再提,另將些家鄉趣聞來講,讓林依聽入了神。

    丁夫人告辭前,順口問了林依一句:「林夫人是一直都在州橋巷住著?」

    照目前看來,丁夫人一路照應張八娘,將她安穩帶到京城,為人應是不錯,但所謂防人之心不可無,林依的回答,還是保留了幾分,道:「是,我家官人在朝為官,這裡離他當差的地方近,因此一直住在這裡。」

作者: plsboy    時間: 2014-9-8 23:29


第一百六十九章  教育案例

    林依這話,透露出兩個信息,第一,不願丁夫人再往下問,以免多生事端;第二,告訴對方,張家是官宦人家,最好別打主意。

    不料丁夫人一聽說張仲微是個官,反倒興奮起來,連朝外走的腳步也停下來,問道:「我正想上衙門尋人,能否請你家官人幫個忙?」

    若是尋人,林依還是樂意幫忙的,但涉及衙門,她就愛莫能助了,告訴丁夫人道:「我家官人並不在衙門當差,只怕幫不了你。」

    丁夫人頓感失望,福了一福,告辭歸家。

    丁夫人一走,林依便問張八娘道:「你曾講過丁夫人進京尋夫,她要上衙門找的人,可是她家官人?」

    張八娘點頭稱是,又道:「三娘,我能順利找到你們,全仗丁夫人,她此番要尋官人,卻人生地不熟,你們若能幫上忙,就幫一把罷,我在這裡替她謝過。」說著,沖林依福下身去。

    林依是她嫂子,倒也受得她的禮,便沒有躲開,問道:「丁夫人是甚麼人家,官人又是誰,為何失蹤?」

    張八娘想了想,答道:「她夫家姓賈,聽說住在朱雀門東壁。」

    林依聽了這話,心中一動,正巧張仲微送完張伯臨回來,便喚他道:「快來聽聽,只怕是我們同舊鄰居有緣。」

    張仲微進得裡間來,好奇問何事。

    張八娘將丁夫人的家事講了一遍,稱她家官人賈老爺,乃是個行商,在東京置了一外宅,一年到頭回不了幾次家,對此丁夫人早已習以為常,但眼看著天冷下來,家中老小要添置過冬衣物,卻不見賈老爺捎錢回家,丁夫人就著起急來,到處打聽賈老爺的下落,這不打聽還好,一打聽嚇一跳,原來賈老爺在京吃了官司,現正在大牢裡出不來,丁夫人情急之下,只好將孩子交與公婆照看,再向親戚借了幾貫錢,上京救夫來了。

    林依聽得一個「救」字,嗤道:「這樣的男人,還有甚麼救頭,告訴丁夫人,別耗費錢財了,隨他去罷。」

    張仲微以為她是看不慣賈老爺養外宅,駁道:「各人想法不盡相同,賈老爺常年不在家,另買一人服侍,情有可原,再說他吃官司,並非他的錯,而是被林夫人連累。」

    林依話語中帶了些氣憤,道:「養外室的人,不在少數,可養了外室,就不顧家的人,沒幾個。你沒聽八娘講,丁夫人連置辦過冬衣物的錢都無,賈老爺能撇下家中老小,只把錢林夫人,真真是可恨——喚她林夫人,真是抬舉了,頂多當個林娘子。」

    張仲微方才沒聽仔細,經林依這一說,有些慚愧,道:「如此看來,確是人品不佳,怨不得吃官司。」

    林依突然想起一件事,打開箱子,翻出一匹蜀錦,道:「這是當初林娘子為了封口,送與我的,你們瞧瞧,她一個外室,出手如此闊綽,正室夫人卻連過冬的錢都無。」

   張八娘聽到這裡, 才完全明白,原來賈老爺在京不僅吃了官司,還有一外室,她問道:「那你們講的林娘子,如今何在?」

    林依將那日朱雀門東壁失火的情景,講與張八娘聽,道:「她婦德有虧,又闖了禍,想必是躲起來了。」她將那匹蜀錦遞與張八娘,道:「這是丁夫人家的物事,還是歸還原主,你與她送過去罷。」

    張八娘接過蜀錦,看了看張仲微,欲言又止,林依瞧見,替她問道:「八娘子想上丁夫人家借住,不知你同意不同意?」

    張仲微問道:「丁夫人家幾口人?」

    林依推了推張八娘,張八娘答道:「上等房住的,只她一人,奶娘夫妻住在後頭,就在青苗隔壁。」

    張仲微看向林依,見她微微點頭,便答應下來,道:「若只她一人,去住無妨,改日再叫你二嫂登門道謝。」

    張八娘見他同意,歡喜應了一聲,捧著蜀錦朝隔壁去了。

    林依笑問張仲微:「你這般輕易就答應了,不怕八娘子被丁夫人騙了?」

    張仲微道:「一路上好幾個月,要騙早就騙了,非要挨到八娘子尋到娘家才騙,難不成是傻子?」

    林依笑著摸了摸他腦袋,道:「我家官人,愈發聰敏了。」

    張仲微朝窗外看了看,道:「八娘子這一去,定要將我們方才談論的話,告訴丁夫人,只怕過不了多時,她就要來尋你了。」

    林依不以為意,道:「就算尋我,我也只能將當日情景如實相告,尋夫一事,恕我無能。」

    張仲微學她方纔的樣子,也摸了摸她腦袋,笑道:「你在官宦夫人堆裡混跡了幾日,也變聰敏了。」

    林依拍掉他的手,嗔道:「少油腔滑調,我明白,凡事要量力而行,再說賈老爺那樣的人,有甚麼好相幫的。」

    張仲微愛她嬌嗔的模樣,將手挪到她腰間,一把攬了過來,親了下去,恰逢張八娘掀簾進來,看個正著,二人慌忙分開,雙頰通紅。張仲微尷尬咳了兩聲,問道:「蜀錦丁夫人收下了?」

    張八娘狹促地朝林依眨了眨眼,故意問道:「三娘,你的臉怎地這樣紅,莫不是病了?」

    林依聽了這玩笑話,感覺未出閣前那嬌憨的張八娘,又回來了。忍不住有淚盈眶。張八娘見她眼角濕潤,還道她是著羞,趕忙轉移了話題,道:「丁夫人很喜歡那匹蜀錦,請你過去一述呢。」

    林依料想丁夫人是要詳細打聽賈老爺的情況,也不推辭,理了理衣衫頭髮,由張八娘做伴,朝隔壁而去。

    丁夫人將林依當作了貴賓接待,親手煮茶,又端上好幾碟果子,道:「茶果粗陋,只怕入不了林夫人的眼。」

    林依拈起一塊嘗了,又抿一口茶,笑道:「丁夫人客氣,我正想家鄉的吃食呢,你這茶也煮得好。」她對於自家住處,方才扯過謊,因此不待丁夫人相問,自己圓話道:「我曾在朱雀門東壁住過,但那場大火,太過嚇人,我實在不願再提,因此不管誰問,我都只稱沒去過那裡。」

    此話出口,林依小小鄙視了一下自己,還真如張仲微所講,官宦夫人堆裡混久了,圓謊的本事都見長。

    這謊果然圓的好,丁夫人表現出十二萬分的理解,慚愧道:「說起來,這火是因我家才起,我這裡與林夫人賠不是。」說著起身, 福了下去。

    林依卻躲閃開,道:「與丁夫人八竿子打不著的事,你賠的哪門子禮?」

    丁夫人也不堅持,重新落 座,歎氣問道:「林夫人,聽八娘講,我家官人在東京有一外室,可是真的?」

    林依怔道:「丁夫人不知情?」

    丁夫人苦笑道:「我早有察覺,也問過幾次,可官人總不耐煩,久而久之,就不敢問了。」又問:「那外室的下落 ,林夫人不知?」

    林依道:「大禍臨頭,只曉得逃命,實在無暇去照管她,不過並未聽說有人喪生火海,因此她性命應是無礙。」

    丁夫人有些失望,林依將她神情瞧在眼裡,很是奇怪,難道丁夫人想找林娘子不成?不過林娘子偷情,害得賈老爺吃官司,或許丁夫人想將她揪出來替夫報仇也不定。

    丁夫人還真是想找尋林娘子,她端起一盤果子,讓了讓林依,央道:「林夫人,你家官人在朝為官,家中又開了腳店,人來人往,消息定然靈通,若是有我家外室的消息,能否相告?」

    若不是林娘子偷情,也不會引來那場大火,林依自己還想找到她罵幾句呢,因此爽快答應。

    丁夫人謝過她,指著張八娘送過來的蜀錦道:「我家多年未見過蜀錦,區區外室,卻能以此物送人,想來她手中錢財不少,我須得討回來,以奉送公婆,撫育孩兒。」

    林依先前以為丁夫人的性子與張八娘差不多,此刻聽了這話,卻對她刮目相看,看來她還是有主意的人,不消旁人乾著急。

    這對於張八娘來說,是極好的教育案例。林依一告辭回家,便將丁夫人所為分析給她聽,道:「丁夫人先前太軟弱,不敢逼著官人要家用,才使得家中連過冬的錢也無,如今她吸取教訓,硬氣許多,能想到尋外室討錢,今後的日子應是不會差的。」

    張八娘苦笑道:「我已是被休之人,還講這個有甚麼用。」

    林依急道:「你這性子若不改改,就 算再嫁,也沒好結果。」

    這話大概是有些重了,張八娘嚶嚶哭起來,張仲微聽見動靜,欲進來相勸,林依卻拉了他出去,道:「忠言雖然逆耳,但總要有人來講,且讓我當一回惡人敲醒她,不然她這一輩子都是苦。」

    張仲微不忍,但仔細想了想,還是一咬牙,同林依一起退了出去。

    林依將丁夫人想找林娘子的事告訴他,道:「你若有她的下落,也告訴一聲。」

    張仲微磨牙道:「不消你說得,因她不守婦道,害得多少人流離失所,若真尋到,我先將她送到官衙。」

第一百七十章   李舒被打

    第二日一早,林依趁著店還未開張,召齊楊嬸幾個,將找尋林娘子的事講了,楊嬸未經歷過那場大火,倒還罷了,青苗想起燒燬的鍋碗瓢盆和衣裳、祝婆婆想起以前的小酒肆,都是恨到磨牙,齊齊稱,要竭盡全力幫丁夫人找到林娘子,狠揍一頓。

    店中生意一如既往,六張桌子爆滿。林依正在裡間得意,祥符縣來人報信,稱方氏臥病在床,想見兒女。雖然報信人急得滿頭是汗,林依卻不以為意,心道方氏昨日離去時還是好好的,怎會一夜之間就臥床不起,定是她想跟去眉州,耍出來的花招。

    她心裡如此想,樣子還是要做,便取出幾個錢打賞報信人,勞他多跑一趟,到翰林院中請張仲微回來。張仲微聽說方氏生病,也是不信,無奈告假,與林依相視苦笑。帶上張八娘,雇了三乘小轎,奔赴祥符縣。

    他們卻都料錯了,方氏是真臥床不起,不過並非生病,而是受傷,頭上紮著白布,還滲著血。張仲微幾人俱是一驚,張八娘猛撲上去,哭叫道:「娘,你這是怎麼了?」

    張仲微與林依稍顯冷靜,到床前看過方氏,就把任嬸朝外一拉,問道:「二夫人是誰人所傷?」

    任嬸看了張仲微一眼,道:「除了二老爺,誰敢傷她?」

    原來兇手是親爹,張仲微責怪的話,罵人的話,全都出不了口,張嘴愣住。林依問道:「二老爺為何打二夫人,可是為了昨日的事?」

    任嬸搖頭稱不是,卻又不肯講緣由,林依問了好幾句,也沒問出甚麼來,只得轉身去尋李舒.

    李舒臥房門口,掛著厚厚的皮簾子,小丫頭通報過後,打起簾兒,請林依進去。屋內,李舒在榻上躺著,手裡抱著暖爐,錦書與青蓮一邊一個,正替她捶腿。林依上前行禮,笑道:「大嫂倒會享福。」

    李舒連忙起身,回禮道:「才從二夫人那裡回來,站了半天,腿直發麻,這才叫她們來捶捶。」說著請林依到桌前坐下。

    青蓮端上茶來,向林依抱怨道:「稍微好心些的婆母,見兒媳替她懷著孫子,哪會讓她親力親為,又不是沒得下人服侍,就算不是真心,客套話總要講一句,咱們這位二夫人……」

    李舒厲聲打斷她的話,斥道:「婆母臥床,兒媳伺病,乃是天經地義,你自個兒想偷懶,莫要把我扯上。」

    錦書見青蓮,偷笑幾聲,上前拉她道:「大少夫人賢惠的名聲,生生叫你給污蔑壞了,還不快隨甄嬸去領家法。」

    青蓮好心維護李舒,卻沒分辨清場合,活該被罰,癟了癟嘴,委委屈屈地隨甄嬸下去了。

    林依茶還未來得及吃一口,先觀了一齣戲,不禁替李舒覺得累。

    李舒問她道:「你去瞧過二夫人了?」

    林依點頭道:「瞧過了,聽任嬸說,她是被二老爺打的?」

    張梁打方氏,李舒已是習以為常,一面嗑瓜子兒,一面慢慢講,權當是佐茶的八卦。

    原來,昨日張梁一回家,就開始翻箱倒櫃,說是要湊盤纏,翻來翻去,卻發現錢袋子空了,他不好意思來向李舒借,便想出個主意,去學生家提前收束修,不料接連跑了兩三家,學生們都稱,束修已被方氏收走了。張梁當時就發了脾氣,責怪學生們不該將束修交與別人,一學生膽小,見他吹鬍子瞪眼,怕了,吐露實情:「師娘稱,交與她,能少出幾個錢。」

    張梁聽方氏少收了束修,氣得只差吐血,他擔心跌了面子,不好意思逼著學生補齊,就只能回家拿方氏出氣,抓起就打。

    李舒慢悠悠道:「我們想去勸,卻無奈關著門,只聽見二夫人高聲求饒,也不知打了幾下,門開時才發現她頭上破了皮。」

    林依不得不佩服方氏膽子大,這種事,稍微想一想,就能猜到張梁會發火,她不但代收束修,還少算了錢,也不知是當時沒想到張梁的反應,還是明知故犯。

    李舒談性甚濃,看出林依的疑惑,不待她發問,主動解釋道:「二老爺愛出門吃酒,自己賺的錢不夠花,就隔三岔五上二夫人的零嘴鋪子打秋風,二夫人是虧空得狠了,才想起打二老爺束修的主意。」

    原來是報復行為,林依恍然大悟,聯想起方才 任嬸的反應,問道:「這餿主意,是任嬸給二夫人出的罷?」

    李舒一笑,手一抖,一把瓜子兒散落地上:「弟妹真真是聰敏,一猜即中。」

    林依也笑,暗道,任嬸這狗頭軍師,已不知是第幾回帶累方氏了,也虧得方氏還一如既往信任她,實乃奇事一樁。

    李舒笑了一氣,問林依道:「聽說八娘回來了?她可是恨我?」

    看來他們並未把張八娘被休的事瞞著李舒,林依寬慰她道:「八娘是明白人,不會亂埋怨人,大嫂別多心。」

    李舒拿瓜子尖劃著桌面,道:「不埋怨最好,埋怨也無妨,今兒上午二夫人還道要把我休掉呢,我不在乎多一人抱怨。」

    林依輕笑道:「大嫂是聰敏人,這事兒怎麼想不明白?八娘子的夫家,既是二夫人的娘家,她就算曉得是方家的過錯,也不會在旁人面前講,當著我們的面,她除了抱怨你和你娘家,還能怎樣?」

    李舒一愣,旋即丟掉那粒瓜子兒,拍著桌子笑道:「你看我,真是當局者迷,光顧著生悶氣,就忘了二夫人也是有苦難言。」

    林依見她想通,起身一福,道:「八娘子是苦命人,此番被休回家,還要靠大嫂多照拂,我這裡替她謝過。」

    李舒道:「你是她嫂子,難道我不是?不消你提醒,我自好生待她,怕只怕,我做得再好,也入不了二夫人的眼。」

    說曹操,曹操到,林依還沒接李舒的話,小丫頭來報,稱張八娘來了,李舒忙命備茶備禮。張八娘進來,與李舒與林依行禮,喚了聲「大嫂」,再到林依身旁坐下。

    李舒接過甄嬸遞來的一隻盒子,推到張八娘面前,道:「你才來東京,想必少胭脂水粉使用,我這裡有幾樣送你,你別嫌棄。」

    張八娘堅辭不受,二人推來推去,使那盒子跌落,震開蓋兒,現出裡頭的物事來,金燦燦地晃人眼,原來不是甚麼胭脂水粉,而 是滿滿一盒子金首飾。

    張八娘詫異無比:「大嫂,你這是……」

    李舒擺手止她下面的話,道:「咱們女人,從來都是身不由己,你別問緣由,我也不道那勞什子的歉,快把盒子收起,好好過日子罷。」

    李舒講話爽利,張八娘反不知所措,林依幫她把首飾收好,塞到她懷裡,道:「既是大嫂一片心,你就收下罷。」

    張八娘這才將那盒子捧了,起身向李舒道謝。

    李舒擺了擺手,扶著腰起身,道:「我也歇了好一會子了,再不到前面去,二夫人又要罵,就不留你們了。」

    張八娘想起自身,懷著兒子時,服侍婆母也是照常不誤,不禁心生同命相連之感,上前扶住李舒,再回頭喚林依:「咱們一同去。」

    大概是因為見到了兒子與閨女,方氏的精神很好了些,林依幾人到時,她已坐起身,半躺在床上,由張仲微喂粥吃。

    方氏被親兒服侍著,本是高高興興,但一見林依和李舒進來,就變了臉色,責道:「服侍婆母,乃是兒媳的職責,你們一個二個跑得不見影子,卻要我做官的兒子來忙碌,是甚麼道理?」

    此話全然道理不通,還冤枉了人,林依與李舒念及她正在病中,都不與她計較,默默將這責罵受了。

    方氏見她們不作聲,愈發來了興致,推開張仲微道:「兒子,你歇著去,叫你媳婦來餵我。」

    林依正要上前,李舒卻搶先一步,接過粥碗來,向方氏笑道:「娘,哪有我這兒媳閒著,卻叫侄兒媳來服侍你的道理,沒得讓人閒話。」

    此話明是表孝心,實則在提醒方氏,張仲微如今已是大房的兒子,同她不相干了。

    方氏見李舒偏著林依,愈發惱怒,便等她將一勺子粥喂到自己嘴邊時,故意刁難,咬住半邊調羹一用力,讓大半勺子的粥酒得滿被子都是,隨後藉機大罵:「伯臨娶你何用,連個粥都不會喂。」

    李舒知她是故意,不以辯駁,只喚來任嬸,替她換被子。方氏當她不理睬,更來勁,聲稱要休她回家。眾人都習慣了方氏的鬧騰,從張仲微到張八娘,個個充耳不聞,只幫著收拾床上的那一攤子。

    不想方氏趁眾人不注意,一巴掌朝李舒臉上招呼過去,李舒挺著肚子,躲避不急,結結實實挨了這一掌,半邊臉立時腫起來。李舒何曾受過這種氣,立時就哭起來,拉了甄嬸就朝外走,道:「既然二夫人瞧我不順眼,那咱們就家去。」

    眾人都忙著去勸李舒,只有林依留意到,方氏在李舒講出這句話後,臉上現出奸計得逞的表情。她不禁心中一動,難道說,方氏不是單純耍潑,而是故意為之?

作者: plsboy    時間: 2014-9-8 23:31


第一百七十一章  咎由自取

  一向冷靜的李舒,在挨過方氏一巴掌後,方寸大亂,不聽眾人相勸,哭哭啼啼地回房,疊聲吩咐她房裡的下人們收拾衣物細軟,準備回娘家。林依趕過去,湊到李舒耳邊小聲道:「大嫂,你若真回娘家,可就中了二夫人的計了。」

    李舒心思玲瓏,更勝林依,聽了這話,略一思忖,便明白了意思。方氏是故意要趕她回家,好以此為要挾,逼李家按兵不動,別跟著張樑上方家去鬧。

    一旁的甄嬸,也聽明白了,趁機勸李舒道:「大少夫人,此去雅州甚遠,你又有身孕在身,萬有一個閃失,怎生是好?」

    李舒已抹去了淚,嘴上卻道:「我自然曉得此時不宜遠行,只是婆母趕我,我不好意思厚著臉皮再待下去。」

    林依明白,李舒已不想回娘家,只是還差個台階下,此時不拘張梁或張伯臨,來勸兩句便好了,可惜這兩人,一人在衙門,一人還在外收束修,遠水解不了近渴。她想了想,故意問道:「大嫂,你們這院子不錯,租為幾個錢?」

    李舒不知李舒突然問這個做甚,照實答了價錢,道:「祥符縣離東京近,物價不貴,這麼個小院子,不比你城裡幾間房便宜?」

    林依順著她的話,又問:「那是誰人出的錢?」

   李舒好笑道:「自然是我出的,他們誰拿得出錢?」

    林依把甄嬸看了一眼,不再出聲。甄嬸是人精,馬上會意,向李舒笑道:「大少夫人,院子是咱們出錢租的,憑甚麼讓我們走?且安安穩 穩 大大方方地住下,誰要看不慣,自走不送。」

    林依此計甚妙,李舒果然高興起來,道:「我竟忘了,這本就是我的屋,去留由我自己作主,別個管不了。」說著挽了林依的胳膊,留她道:「你們好容易來一回,吃了飯再走。」

    方氏在病中,林依兩口子的確不好馬上就走,便應了下來。李舒吩咐小丫頭道:「讓廚房備兩桌酒,再使人到衙門知會一聲,叫大少爺早些回來陪二少爺。」

    李舒在家時,大概是專門受過家事培訓的,安排起事務來,井井有條,那些下人,也全是機靈無比,一聽說她不回娘家了,不消人吩咐,馬上快手快腳把已打包的物事重新歸位。

    林依一面留神觀察,一面暗暗學習,李舒經方氏這一鬧,身子疲乏,朝榻上歪了,笑道:「弟妹莫怪我沒坐像。」

    林依笑道:「又沒外人,大嫂想怎麼躺,就怎麼躺。」

    二人吃著點心,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也不管方氏在由誰服侍。小半個時辰後,張伯臨大概是聽報信人講了家中情形,匆匆趕回家來,他怕被方氏纏住,不敢先去看她,逕直回房,問李舒道:「娘子,你沒事罷?」

    李舒抬手指了指,叫打簾子的青蓮將張伯臨攔在門外,道:「我已被休了,大少爺還不曉得?二夫人要趕我回雅州,我挺著肚子走不動,幸好這院子是嫁妝錢租的,想來還是住的。」

    言下之意,這院子,張家人是住不得了,張伯臨進退兩難,僵在那裡。青蓮心疼她,向李舒求情道:「大少夫人,要休你的是二夫人,又不是大少爺,你與他置氣作甚麼?」

    再大度的正妻,心裡都藏有一小罈醋,更何況李舒並不是真大度,青蓮當著她的面維護張伯臨,恰似只不懂事的貓撞翻了那罈子,酸味飄得滿屋子都是。張伯臨還算機靈,猜到李舒要吃味,馬上抓住青蓮的胳膊,朝外一推,道:「你是甚麼身份?這裡有你講話的地方?」

    錦書逮住機會,馬上走出去補了一句:「看來家法還沒領夠,甄嬸該再取尺子來。」

    甄嬸老成,不似兩個小的只會互掐,當即朝張伯臨使了個眼色, 又向林依道:「二少夫人,我們大少夫人為小少爺扯了幾尺布,卻不會裁剪,能否勞駕移步,幫忙看看?」

    甄嬸口中的小少爺,是指庶出的張浚明,她這一句話,語出雙關,主要目的是要引走林依,將空間留給李舒兩口子;附帶目的,是告訴張伯臨,李舒賢惠至極,自己懷著嫡子,還想著與庶子添新衣,反觀之,方氏要休她,是多麼的不明智,多麼的無理取鬧。

    林依暗讚一聲好貼心的奶娘,起身隨她走了出去,道:「裁剪一事,我也不大懂,甄嬸還是上街尋個好裁縫來,別耽誤了給浚明做新衣。」

    甄嬸明瞭,這便是洞曉她用意,遂一笑:「我是怕大少爺面皮薄,二少夫人見諒。」

    林依笑道:「我不是那愚鈍之人。」二人分別,林依朝方氏臥房去,張仲微與張八娘正圍在方氏床邊,竭盡全力哄她開心。方氏見林依進來,連忙問道:「李氏動身了沒有?」

    林依隨口扯了個謊,道:「身沒動,胎氣倒是動了幾分。」

    張八娘馬上跳起來:「哎呀,這可是張家頭孫,我得去瞧瞧。」

    方氏也信了林依的話,嚇得一顆心狂跳不止,她聲稱要休掉李舒,不過是虛張聲勢,與李家施壓罷了,那一巴掌,也只是想作個導火索,並非真想讓李舒千里迢迢回雅州,此時她聽說李舒動了胎氣,又是後悔,又是害怕,生怕張梁得知,趕回來將她打死。

    林依將她神色瞧在眼裡, 很是不屑,既然不是無所畏懼,又何必演那一出,讓自己下不來台。

    張八娘見方氏愣住,以為她是默許自己去探望李舒,便轉身要走。

    此時張伯臨正在房裡哄李舒呢,可不好讓旁人打擾,林依忙朝張八娘使了個眼色,示意她放心,又道:「大嫂本要留咱們吃飯,可眼下她那裡正忙,咱們就別添亂了。」

    張仲微朝外看了看,天色已晚,他很想留下伺候方氏,但無奈第二日還要去翰林院當差,便向方氏告辭,準備歸家。

    張八娘道:「我留下照顧娘,你們趕緊回罷,冬天黑的早,別耽誤了路程。」

    方氏還惦記著李舒動胎氣的事,生怕張梁回來再打她,就想把張仲微和林依留下當勸客,忙道:「仲微,你們留住一晚,明早再回。」

    此去東京不遠,明早再趕往翰林院,倒也使得,張仲微猶豫起來,看向林依。林依猜得到這院子裡,還有一場大鬧,才不願留下趟渾水,便道:「我倒是願意留下的,只是住哪裡?」

    二房所住的小院,是按人頭租的,半間也不多,就是張八娘留下,都沒得住處。

    方氏生怕他們因此都走了,忙朝地上指了指,道:「有多的被褥,你們就在這裡打地鋪。」

    林依問道:「我們睡在嬸娘臥房,那叔叔住哪裡?」

     方氏愣住,這院子,可沒有設書房,張梁除了臥房,沒有別的去處。她還曾為這個,高興過好一陣子呢,不想今日卻成了掣肘。就在她愣神的時候,簾子掀起,張梁走了進來,見張仲微幾人都在,奇道:「你們今日怎到得齊全?仲微不用當差,仲微媳婦不用開店?」

    張仲微答道:「聽說嬸娘受傷,我們趕來探望。」方氏再有不是,也是張仲微親娘,因此他有些埋怨張梁出手太重,就將「受傷」二字,咬得重重的。

    張梁卻認為方氏是罪有應得,活該挨打,唬著臉道:「我離家前,她還是活蹦亂跳,哪裡來的傷?都趕緊回去,該當差的當差,該開店的開店,莫要在這裡耽誤了時間。」

    方氏生怕張仲微幾人就此離去,捂著額頭小聲嘀咕:「都流血了,這不是傷?」

    林依也認為方氏挨打,乃是自找的,特別是她打李舒的那一掌,也該讓張梁還回去,與李舒討個公道。

    張梁聽見方氏嘀咕,將手一抬,作勢又要打,嚇得方氏一縮頭,再不敢腔。

    張梁轉身,將張仲微三人都趕出門去,稱方氏無病無災,不消他們來探望。張仲微看著被張梁關上的大門,覺得有些荒唐,他來探望傷病的親娘,卻被親爹趕了出來,林依心想,李舒的下人,一個比 一個精,想必過不了多時,李舒被打的事,就要傳到張梁耳中,方氏又該自討苦吃了。

    方氏在打李舒的時候,難道想不到張梁的反應?林依覺得,她還是知道的,只是她沒想到,李舒不是張八娘,不僅不會逆來順受,還會不動聲色反擊一下。

    林依厭惡方氏為人的同時,也心生幾分佩服,她為了維護娘家,甘願冒被打的危險,這份勇氣,幾人能有?

    林依想心事,張仲微氣惱張梁,張八娘擔心方氏,一路無語。

    回到家中,腳店蓋飯店都已打烊,楊嬸與青苗圍上來,問道:「二夫人無恙?」

    張仲微與張八娘都是無精打采,連開口作答的意思都無,林依朝楊嬸和青苗眨了眨眼,道:「咱們還沒吃飯呢,快炒兩個菜端上來。」

    青苗道:「我猜到你們是餓著肚子,早讓楊嬸做好了,熱熱便得。」

第一百七十二章  方氏吃癟

    楊嬸下廚去熱菜,須臾端上來,三人吃了,林依先送張八娘到隔壁丁夫人處借住,再回來與張仲微兩個安寢。

    隔了一日,祥符縣來人送信,稱張梁收齊束修,已奔赴雅州。待向李太守借足了人手,再朝眉州去;另還捎來李舒與林依的書信一封,信中,李舒感謝林依在方氏面前提動胎氣一事,讓她尋著了借口,如今天天躲在房裡安胎,輕易不出房門半步,到方氏跟前伺候的事,順勢就免了。

    既然已不在家,張八娘就想去方氏房中打地鋪,照顧她養傷,但店中忙碌,少不得人,只好趁 上午客人少、較空閒的時候趕去祥符縣,午飯前再回來。她這般來回跑,林依擔心她累著,便道:「我叫肖嫂子來幫幾日忙,你住到祥符縣去,待二夫人傷好再回罷。」

    臨時僱人,可是要花費的,張八娘不好意思讓林依多出錢,搖了搖頭,仍舊兩頭跑。幸好方氏身子算結實,沒出幾日便大好,這日張仲微聽張八娘講了方氏痊癒的事,便又告了一日的假,買了些吃食,帶著林依和張八娘上祥符縣去探望。

    他們到得方氏房間,方氏跟前只有任嬸一人侍奉,她一見張仲微等人來,馬上訴苦:「我有兒媳,卻跟沒有似的,整日不見人影,病中時也不見她來侍候。」

    正巧李舒聽說林依來了,趕來相見,聽見這話,故作驚訝狀:「二夫人這樣快就娶了新婦?」

    方氏一時沒聽明白,唬著臉道:「甚麼新婦,你莫要打岔,說的就是你。」

    李舒笑道:「我不是方才被二夫人休了麼,二夫人適才怪兒媳不侍候,不知講的是誰。」

    李舒平日總以溫文爾雅示人,方氏從來不知她也是伶牙俐齒的,不禁愣住。青蓮上回當著李舒的面維護張伯臨,沒能討到好,這回學乖了,幫腔道:「二夫人都已將大少夫人休了,怎還好意思住她的屋?」

    俗話說的好,見好就要收,過了,便成欺人太甚,青蓮多加的話,恰是後者,惹來李舒瞪眼,錦書察言觀色,忙將其拖了出去。

    方氏奈何不了李舒,就打起林依主意,當著李舒的面,起了勁地誇她,最後表示,想留她在這裡陪自己。

    林依一口回絕:「大哥大嫂都在這裡,嬸娘卻獨留我侍候,置他們於何地?」

    張八娘忙道:「娘,我留下來侍候你。」

    方氏只願折騰兒媳,閨女還是心疼的,忙道:「罷了,你二嫂又不肯放你的假,來回跑累得慌。」

    張八娘替林依辯解道:「二嫂許我回來的,是我自己不肯。」

    方氏在李舒和李舒處都沒討到好,唯一的閨女又還偏著林依,直覺得一口氣憋在胸口悶得慌。

    張伯臨中途從衙門回家取物事,聽說李舒在方氏方里,以為她又被方氏刁難,火急火燎趕來,隨便尋了個借口,迅速扶著她離去。

    方氏不招人喜歡,竟已到了如此地步,林依幾人面面相覷,都不知講甚麼好。方氏也覺出氣氛不對,生出幾分傷心,揮手道:「你們都不願陪我這老婆子,去罷,去罷。」

    林依生怕待久了,方氏又生出花招來,一聽這話,就真告退,先行溜了出去。沒過一會兒,張仲微與張八娘也出來了,稱方氏怕耽誤他們的正事,不要他們陪。林依心想,方氏還零點是厚此薄彼,一點不加掩飾。

    幾人回家,生活重新走上正軌。張仲微照常當差不誤,林依料理腳店,張八娘成為店小二中的一員。如此過了幾日,林依漸漸發現,店中的客人,開始對著張八娘指指點點,她心下奇怪,正想尋個相熟的客人差距一問,就被來店裡吃酒的趙翰林夫人招手喚了過去。

    趙翰林夫人問林依坐下,指了張八娘問道:「張翰林夫人那是你家小姑子?」

    林依答道:「是,我家二房的閨女。」

    趙翰林夫人又問:「聽說她是被休回來的?」

    趙翰林夫人鄙夷的神態,絲毫不加掩飾,林依皺了皺眉,道:「這是我們家的家事,想來不影響趙翰林夫人吃酒。」

    趙翰林夫人聽出林依的不滿,叫道:「我是替你著想,家中有人被休,已是很丟臉,你還留她在店裡晃悠,生怕別個不曉得?」

    趙翰林夫人的聲量不小,店中人都聽到了,齊齊扭頭望過來,張八娘的臉漲得通紅,已有落淚的趨勢。

    孫翰林夫人是同趙翰林夫人一道來的,見林依黑了面,忙解圍道:「被休的是二房的人,張翰林夫人是大房的媳婦,談不上丟臉。」說完又小聲勸林依:「張翰林夫人,恕我講句不好聽的話,這小姑子,要麼送回娘家,要麼另嫁他人,留在你店中,確是不好看,當心影響了生意。」

    就算她們是好心勸告,也犯不著拿到店裡來講,更不該當著張八娘的面講,林依心下氣惱,沉著臉站起來,準備趕人。但還沒等她開口,已有人搶了先,屏風後傳出一洪亮的聲音:「一派胡言!」

    聲音之響亮,引得店中客人紛紛回頭去看,只見屏風後走出一年輕女子,頭戴珠冠,穿著打扮不俗,眾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她卻目不斜視,逕直走到趙翰林夫人這桌,冷著面道:「被休的女子可恥?照你們這樣講,我們這些做人媳婦的,就算被婆家折磨死,也不能回娘家來?」

    女子的話鏗鏘有力,但也不是反駁不起,依照三從四德,依照綱常倫理,為人媳者,就該恭順無怨言,就該逆來順受,哪怕死在婆家,也不能回來讓娘家蒙羞。

    趙翰林夫人脾氣沖,按說聽過這番話,會將桌子一按,起來回嘴,但此時她卻噤若寒蟬,甚至露出一絲懼意,讓林依好生奇怪。

    珠冠女子講完,見趙翰林夫人和孫翰林夫人都沒反應,丟下一句「懦夫」,命丫頭結賬,走出店門去了。

    趙翰林夫人與孫翰林夫人見她的背影從門口消失,才拍著胸口,大喘了口氣,匆匆丟下酒錢,也離去了。

    林依悄聲問楊嬸:「剛才那戴珠冠的客人是誰?」

    楊嬸搖頭稱不知,道:「以前沒來過,是位新客人。」

    林依將好奇和疑惑壓下,走去安慰了張八娘幾句,張八娘含著淚,不敢講話,生怕一開口,眼淚就要掉下來。林依見她已是傷心至極,不忍再叫她忙碌,便讓她進裡間休息,另喚了肖嫂子來臨時幫幫忙。

    隨後幾日,在張八娘背後講閒話的客人有增無減,嚇得張八娘不敢再出來,林依又是氣憤,又是無奈,只好讓她去陪丁夫人做針線打發時間。

    張仲微在翰林院的情形,也好不了多少,敵對一派的同僚,笑話他張家家教不嚴,妹子德行有缺,才被休回了家;拉攏一派的同僚,勸他趕緊給張八娘另尋人家,好止住流言。

    對於張八娘德行有缺的誹謗,張仲微很想辯駁,但方睿是他血緣上的舅舅,若當著外人的面埋怨,那些愛揪錯處的同僚,又該說他德行有缺了。

    因張八娘被休,讓張仲微和林依都鬱鬱寡歡,張八娘十分過意不去,回娘家住了幾天,又給張伯臨和李舒帶來了同樣的麻煩,她感到絕望,三番兩次提起,要重回方家。

    方氏一直擔心娘家危機,又見張八娘被休一事讓張伯臨和張仲微遭人笑話,就有幾分意動,支持張八娘回眉州去。但張伯臨兄弟和林依堅決反對,李舒存心想看方家被打,若張八娘回去,這齣戲可就看不著了,於是也幫著去勸張八娘,這許多人堅持,方氏鬧騰不起來,張八娘又是個沒主意的,你一勸,我一勸,就又留了下來。

    一個月後,楊升娶親,張仲微與林依前去相賀。新人拜過堂,挑開新婦的蓋頭來,只見新娘子樣貌平淡無奇,甚至算得上丑,眾人不禁都好奇,楊家有錢,楊升又生得相貌堂堂,牛夫人為何與他挑了一房醜媳婦?

    一知情者道出天機,原來牛夫人擔心楊升娶了媳婦忘了娘,因此特意選了個面貌普通的,免得他過於沉迷。眾賓客聽了,議論紛紛,牛夫人卻是滿面春風,四處敬酒,似對新娶的兒媳十分滿意。

    林依這桌,坐的都是晚輩,按說牛夫人不必到這邊來,但她偏偏拐了個彎,湊到林依身旁,藉著與她碰杯,小聲道:「仲微媳婦,趕緊把張八娘送回去罷,閒話紛紛揚揚,都影響到我家生意了。」

    林依如今最恨聽到這話,毫不客氣回嘴道:「外祖母家的腳店,自從被府尹罰過款,生意就慘淡,怎能把罪過推到我們八娘身上。」

    牛夫人見林依講話如此犀利,不敢置信:「我可是你外祖母,你這樣與我講話?」

    林依一心想把青苗培養成甄嬸那樣的人精,就沒接這話,只把青苗看了一眼,青苗沒辜負她的期望,立刻上前道:「牛夫人,你面前的可是位官宦夫人,你這樣與她講話?」

作者: plsboy    時間: 2014-9-8 23:32

第一百七十三章  旗開得勝

    牛夫人沒想到連青苗也這般伶牙俐齒,登時張口結舌,林依心想大喜的日子,總要與楊升幾分面子,於是向牛夫人遞地警告性的眼神後,安靜坐下。

    所謂欺軟怕硬,世人大抵如此,牛夫人連碰兩枚釘子,就不敢再招惹林依,端著酒杯上別處去了。青苗附在林依耳邊,低聲笑道:「二少夫人,看來還是做惡人的好,叫別個怕咱們,勝過咱們怕別個。」

    林依輕輕一笑,心道,那都是托張仲微的福,若不是她有個官宦夫人的身份,斷不敢與名義上的外祖母頂嘴。

    楊家有錢,聽說新婦娘家也有錢,因此婚禮捧場極大,新房的嫁妝擺不下,都擱在院子裡供人參觀,酒席不但府中有,三家腳店也擺開了,菜色流水般地朝桌上端。

    酒席吃到一半,變故變生,幾個膀大腰圓的婆子,將一名年輕女子推攘至 牛夫人面前,笑道:「牛夫人,我們夫人得知你今日娶新婦,特意送個妾來道賀。」

    眾賓客紛紛朝牛夫人處望去,她們才見過了其貌不揚的新婦,再看那蘭芝,直覺得美若天仙。

    牛夫人並不介意楊升納妾,但今日新婦才進門,此時納妾,無疑是打新婦的臉,打新婦娘家的臉。

    這時候,新婦雖已進了新房,不曾看到這一幕,但女家有些家眷,還在席 上坐著,個個盯著牛夫人,看她如何行事。

    牛夫人心想,陸翰林與楊家無冤無仇,他斷不會無緣無故送蘭芝來攪場,其中必有緣由。牛夫人並非蠢人,能想 到這屋,就不敢輕舉妄動,將那領頭的婆子拉到一旁,塞去滿滿一把錢,好言問道:「不知陸翰林有何指教?」

    婆子收下錢,皮笑肉不笑道:「哪敢談指教,我們老爺一片好心,聽說牛夫人家缺人手,特意送兩個過來。

    兩個?牛夫人朝蘭芝那邊看了看,先是疑惑不解,待得想明白,嚇出一聲冷汗,結結巴巴道:「陸,陸翰林,想要如何?」

    那婆子是受過陸翰林叮囑才來的,並不想把這事兒鬧大,自懷中取出蘭芝的賣身契,道:「我們老爺講了,妾本來就是送來送去的物事,不值甚麼,加之楊少爺年輕氣盛,更是能理解,這裡是蘭芝的賣身契,牛夫人拿一千貫錢來,蘭芝就歸你。」

    牛夫人叫道:「蘭芝如今是殘花敗柳,一千貫也太貴了些。」

    那婆子不慌不忙道:「看來牛夫人是許久不曾買過人了,如今下等婢女,也要四百貫一個呢。」

    楊升已落 人口實,對方還是個官,今日這蘭芝,牛夫人是買也得買,不買也得買,她平生頭一回感到憋屈,不情不願地叫那婆子跟著帳房去了。

    眾賓客見蘭芝留了下來,頓時議論紛紛,有人問林依:「聽說楊少爺多年前就吵著要娶蘭芝,可是真的?」

    還有人來打聽:「張翰林夫人,那蘭芝不是陸翰林的妾嗎,他家與楊家甚麼關係,竟親厚到以妾相贈?」

    林依雖恨牛夫人,但落井下石的事,還是做不來的,因此不管誰來問,一律微笑以對。

    有一眼尖的,眼見女家親眷紛紛離席,笑道:「甚麼親厚,我看是有仇才是,你們別看新婦長得醜,娘家卻是有些權勢的,陸翰林擇了今日送妾來,擺明了是要看牛夫人笑話。」

    林依抬頭看去,女家親眷已將牛夫人團團圍住,似在質問她為何選在今日與楊升納妾,牛夫人急得滿頭油光,解釋不停。過了一會兒,9大概是得了授意,走到蘭芝身旁,欲將她領出去,不料楊升卻滿臉驚喜地從二門外奔進來,一把將蘭芝的摟在懷中。

    賓客們好奇的目光,從牛夫人那裡轉到了楊升身上,還有些面皮薄的,見楊升舉止大膽,羞得別過臉去。

    牛夫人見場面開始脫韁,當機立斷,喚進幾名小廝,將楊升強行拖了出去,再命兩個婆子一左一右將蘭芝夾在中間,不知帶到了哪裡去。

   林依見女家親眷重新落座,好奇問道:「不鬧了?」

    一人笑道:「堂都拜過了,再鬧又能怎樣,反正來日方長,一名小妾而已,揉圓搓扁,還不是由得正妻來。」

    看來短期內,楊家是不得消停了。牛夫人內宅不寧,大概騰不出時間來暗算他人,林依暗自高興,連吃好幾杯酒,盡興而歸。

    回到家中,張仲微見林依雙頰紅艷似桃花,忍不住香了好幾口,笑道:「舅舅成親,你這樣高興?」

    林依笑道:「我是替舅舅高興,終於抱得美人歸。」

    張仲微雖然坐在外面席上,但對二門裡發生的事,也略有耳聞,遂捏了捏林依的臉,好笑道:「替舅舅高興?我看你是替外祖母『高興』罷?」

    林依嘻嘻一笑,也不辯駁,仗著幾分酒勁,主動去扯張仲微的腰帶,張仲微且驚且喜,不顧外面就是腳店,將林依抱到了床上去,裹在被子裡做了些事體。

    楊家妻妾一同進門的事,轉眼就在州橋傳開,街坊鄰居的注意力,全被吸引過去,隨後幾日,張家腳店最紅火的八卦話題,由張八娘被休事件,轉為楊家妻妾分庭抗禮。

    張八娘見眾人的目光不再盯在她身上,自在許多,漸漸地,又開始出來幫忙。那日替張八娘打抱不平的珠冠女子,又上門好幾次,專程找張八娘閒聊,一來二去,兩人成了好友。

    林依好奇珠冠女子的來歷,向張八娘一問,才知她是歐陽府尹的閨女,同張八娘一樣,也是新近才被休回夫家。

    原來是府尹千金,怪不得那日趙翰林夫人與孫翰林夫人都不敢與之鬥嘴。林依很高興張八娘有了新朋友,認為這是她開始新生活的第一步,為此,她還專門以張八娘的名義設酒,款待了府尹千金一回。

    月底,眉州傳來消息,李簡夫家僕與方家械鬥,混戰人數多達數百名。轟動鄉里,甚至驚動了官府。此事影響極為惡劣,據稱,當今聖上雷霆震怒,要求嚴加查辦,照說李、方兩家都有過錯,但李簡夫早已隱退,無法責罰,幾個兒子雖遭牽連,但因子不言父過,只受到了口頭警告,未有實質性懲罰,而方睿則沒這麼幸運,他被勒令閉門思過,官職也降了一級。

    張伯臨得知此事,暗樂,李簡夫真乃老狐狸,明明是張梁尋仇,卻不讓他露面,由此保護張伯臨,不然那降職的人,又要多一個。沒過幾日,張梁帶著張八娘的嫁妝,旗開得勝回京,隨後擺了兩桌酒,請張仲微一家吃飯。林依坐在席上,笑容滿面,跟李舒同時舉杯,與張八娘相賀。張八娘的嫁妝,沒剩下多少,但數百畝的田契尚在,被張梁帶了回來,有了這些田,她就算不再嫁人,後半生也有依靠,張八娘想到這裡,臉上有了笑意,與林依李舒二人頻頻碰杯。

    席上的人都高興,只有方氏悶悶不樂,娘家吃虧,意味著她今後在張家要矮人一截,一遠一近兩個兒媳本來就不大聽話,這往後的日子,該怎麼過?

    林依和李舒曉得方氏的心情,卻都不願去安慰她,生怕惹事上身。張八娘心疼親娘,想安慰,卻又不知 從何講起,只能默默幫她夾兩筷 子菜。悶酒最易醉人,方氏沒幾杯就喝高了,朝桌上一俯,吐了滿桌子,嚇得她旁邊的李舒花容失色。

    張八娘把方氏攙了下去,一眾下人上來換過桌面,林依與李舒卻都無心再吃。好容易熬到男人們散席,林依將微醺的張仲微扶了,告辭回家。

    張仲微看起來心情很好,一路上有說有笑,到了家中還不停歇。林依絞了巾子與他擦臉,故意逗他道:「方家吃虧,嬸娘正難過呢,你卻這般興高采烈,不怕她見了更寒心?」

    張仲微卻道:「讓我高興的另有其事,與這個無關。」

    林依更加好奇,追問不已,張仲微卻神神秘秘,不肯相告,只道過幾日便知。

    第二日,張八娘自祥符縣回來,將田契交與林依,托她保管。林依當著她的面,將契紙同李舒送她的金首飾鎖到一起,再把鑰匙交到她手中,笑稱:「如今你是咱們家最有錢的人。」

    張八娘一笑,將鑰匙貼身藏好。

    她雖然手頭有了錢,卻仍甘願當個店小二,在林依店裡幫忙。張仲微怕委屈了她,便與林依商量著另雇一個人。林依卻認為讓張八娘多接觸一些人,有益無害,張仲微覺得林依所講有理,也就隨她去了。

    府尹千金聽說張八娘向夫家討回了公道,備禮前來道賀,府尹夫人也隨著一道來了。林依不敢怠慢,留出屏風後的位置,端上最好的酒菜招待。府尹夫人指了閨女,向林依笑道:「這是我家三女兒,大家都喚她衡娘子,想必你見過好多次了。」

    林依笑道:「是,貴千金與我家小姑子是好友。」

    府尹夫人站起來,玩笑道:「既然她們相厚,咱們就不在這裡礙眼了。」

    林依聞言,心知府尹夫人是有正事要講,便將她引進裡間,命楊嬸另備一份酒菜。
第一百七十四章  好事近了

    府尹夫人到得裡間,一眼瞧見林依自製的窗簾,好奇走過去,看了又看,讚道:「張翰林夫人手巧,難為你怎麼想得出來。」

    林依謙虛道:「簡單的很,府尹夫人若喜歡,我做幾個送到你府上。」

    府尹夫人對窗簾很感興趣,欣然接受,又問道:「如今專門招待女客的酒店不少,可曾影響店裡的生意?」

    林依笑道:「影響不了,咱們的店小,只得六張桌子,若東京城的客人們都上店裡來,還坐不下呢。」

    府尹夫人放了心,道:「這倒也是,她們漏掉的客人,就夠咱們賺了。」

    林依將門打開一條縫,請府尹夫人看外面,只見店內張張桌子都是滿的,生意極好。

    她掩上門,笑道:「府尹夫人隔三岔五來坐一坐,我們這一個月,就賺夠了。」

    府尹夫人笑著點了點頭,卻又問道:「楊家娘子店的事,你可聽說了?」

    林依以為她指的是楊升娶親的事,道:「陸翰林贈妾的事,府尹夫人也聽說了?」

    府尹夫人一愣:「你這講的是哪一樁?」

    原來她們所講的,不是同一件事,林依尷尬一笑,將楊升成親那日,陸翰林送妾的事講了一遍。府尹夫人冷哼一聲:「男人們的風流韻事,不提也罷。」又問道:「這段時間,楊家娘子店的生意又紅火起來了,你竟是不知?」

    林依聽出她話語中暗含責備之意,忙解釋道:「這個把月,光顧著為小姑子忙活,想必府尹夫人也有耳聞。」

    府尹夫人聽她提張八娘被休的事,突然笑起來:「世間之事,機緣巧合,真是妙不可言,我家馬上就有喜事,說起來還要感謝你家小姑子。」

    喜事?林依馬上聯想到同樣被休的衡娘子,難道是她要改嫁?府尹夫人猜到林依在想甚麼,擺著手笑道:「莫要想歪了,這樁喜事,與她無關,而且既是我們家的喜事,也是你們家的喜事。」

    林依越聽越糊塗,府尹夫人偏又不講明,讓她好奇心猛漲,追問了幾句。府尹夫人笑道:「別急,再過幾日,自然明瞭。」

    這話,與那日張仲微的語氣倒有幾分相似。林依斷定,他們有事瞞著自己。

    府尹夫人把話題重新轉到正題上來,問林依道:「楊家娘子店的生意好轉,你如何看待?」

    府尹夫人從來只坐等分紅,不興過問生意的,今日特特提起,林依十分好奇,答道:「上回那事兒,都過去個把月了,總會有人淡忘,加之他們店內環境雅致,生意好起來,倒也不奇怪。」

    府尹夫人道:「好大一隻蟑螂呢,官司又灰頭灰臉,哪能這容易就被人忘了,環境再雅致也沒用,他們生意能再度好起來,全因攀上了高枝。」

    「高枝?誰?」林依頭一回聽說,驚訝問道。

    府尹夫人並不直接回答,只道:「王翰林的俸祿,還不如我們家老爺,她家夫人卻能天天去楊家娘子讓吃酒,照你看來,這是為何?」

    此話雖是問句,但府尹夫人一定知道答案,不過是想考校林依。林依仔細琢磨起來,一種可能,是牛夫人的思路與她一樣,與王翰林夫人送了股份,但參照牛夫人以往的行事作派,此種可能性不大;另一種可能,即牛夫人許了王翰林夫人免費去吃酒,興許還送了禮,反正王翰林夫人一去,自有招攬生意的效果在,她橫豎是虧不了的。

    林依將她的分析講與府尹夫人聽,又自嘲道:「我家官人同樣是個官,還與牛夫人沾親帶故呢,我的待遇,卻與王翰林夫人截然不同,果然官階差了幾品,就大不一樣。」

    府尹夫人一邊聽,一邊點頭,聽到最後這句,突然道:「別急,不遠了。」

    這話沒頭沒腦,聽得林依一頭霧水,但府尹夫人並沒打算解釋,只接著她前面的話道:「我打聽到消息,同你猜得一樣,楊家娘子店,確是免了王翰林夫人的酒錢,且還送過一份大禮。」

    府尹夫人講完,將酒杯朝桌上重重一頓:「王翰林夫人收受賄賂,好大的膽子。」

    林依雖不大懂得官場上的道道,但也曉得,官員私下收些小禮,大家都是習以為常,就算鬧出去,也沒 甚麼大不了,畢竟像歐陽府尹這般清廉的官員,並不多。

    這些門道,林依都知道,府尹夫人自然不會曉得,那她為何還這樣大的反應?林依正疑惑,抬頭瞧見府尹夫人唇邊一絲得意的微笑,忽地明白過來,當下正是拜相之爭激烈的時候,任何一丁點兒的小毛病,都能被對手所利用,作出大文章來。

    府尹夫人見林依不作聲,以為她愣住,遂拉起她的手,拍了拍,道:「這些事,你曉得就行,不必操心,凡事有我呢。倒是腳店的生意,該想想轍了,若還蛤只有六張桌子,就算對手少了一家,也多賺不了。」

    這暗示太過明顯,林依不用動腦筋,就能明白——王翰林要失勢了。王翰林夫人無法再替楊家娘子店做活招牌了,總而言之,楊家娘子店離倒閉不遠了,林依得想辦法擴大店面,以接納多出來的人流量。

    林依很樂意擴大店面,但本金從哪裡來?開店幾個月來,雖然賺了一些,但遠達不到楊家娘子店那樣的規模。

    府尹夫人只負責透露信息,籌錢的事,她可不管。在林依思索的時候,府尹夫人再次拍了拍她的手,勉勵了幾句,起身告辭。

    林依早就想擴店面,今日經府尹夫人這一提,愈發激起鬥志,待她一走,就去翻賬本,撥算盤,忙個不停。

    張八娘送走衡娘子,走進裡間來,見林依忙碌,奇道:「三娘,還沒打烊呢,你算甚麼帳?」

    林依邊算邊歎氣:「六張桌子太少了,想將店面擴一擴,錢卻不夠。」

    張八娘笑道:「我還道甚麼事。」說完,取出貼身收藏的鑰匙,開了藏錢的小箱,將李舒送她的一匣子首飾拿出來,放到林依的算盤前,道:「賣了這個,還能頂幾個錢。」

    林依看也不看就推回去,道:「那是大嫂送你的,我怎能拿來使用。」

    張八娘道:「這有甚麼,你就當是我入了股,若不夠,我那裡還有百畝田。」

    林依捧起匣子掂了掂,笑道:「大嫂還真捨得。」

    張八娘也笑:「那你這做二嫂的捨得不捨得?將你這紅火的腳店,分我幾股?」

    林依拍了她一下,故意道:「幾股?你胃口也太大,頂多分你一股。」

    二人嘻嘻哈哈,似回到了小時候,笑鬧一陣,林依取出一槓桿,稱了稱首飾的重量,再折算成銅錢,搖頭道:「還是不夠。」

    張八娘驚訝道:「這匣子首飾不算少,足夠把隔壁的上等房也租下來了。 」

    林依奇道:「我是想開一家宅園式的酒店,再租一間上等房做甚?」

    張八娘愣了半晌,感歎道:「三娘,自小我就曉得你是個有雄心的,但一口吃不成個胖子,得一步一步來,在東京買個宅院,那得花多少錢,咱們還是先租一間上等房再說。」

    張八娘所講不錯,但林依有她的想法,官宦夫人多,是張家腳店的優勢,人人都是衝著這點來的,反言之,若留不住官宦夫人,張家腳店也就離倒閉不遠了。而現如今,東京城內酒樓式的娘子店、宅園式的娘子店,已有好幾家,許多官宦夫人都 愛去,張家 腳店若不是還有府尹夫人常常來,生意早被搶光了。

    林依問張八娘道:「若再租一間上等房,改成腳店,會多吸引幾個官宦夫人來麼?」

    張八娘覺得不可能,搖了搖頭。

    林依歎道:「先前官宦夫人聚會時,就已有人抱怨了,咱們店面小,又沒濟楚閣兒,她們不愛來呢。」

    張八娘想了想,道:「你講得也有道理,若一樣都是宅園式的酒店,咱們家掌櫃的是官宦夫人,她們家掌櫃的卻是布衣,那些愛講究身份的官宦夫人,一定更願意上咱們店來。」

    林依又開始翻賬本,道:「就算租不了宅園,也該把酒樓租一棟,不然官宦夫人都要跑光了。」

    張八娘問道:「不知租一棟酒樓,或租一座宅園,價錢分別是幾多?」

    林依道:「等你二哥回來,叫他打聽去。」

    張八娘點頭,笑指首飾匣,叮囑道:「別忘了我的股份。」林依作勢要打她,張八娘迅速拉開門,溜出去了。

    晚上張仲微回來,林依沒急著講擴店面的事,先將府尹夫人提過的「喜事」來問他。她拎住張仲微的耳朵,道:「到底是甚麼事,你們都曉得,只我一人蒙在鼓裡。」

    張仲微叫了聲「哎喲」,求饒道:「娘子,是好事,又不是壞事,你揪我作甚?」

    林依想了想,逗他道:「好事近了?莫非是要納妾?」

    張仲微努力將耳朵掙脫出來,又鉗住她的手,道:「盡瞎扯,好事在歐陽府尹家裡,我只不過是沾沾光。」

作者: plsboy    時間: 2014-9-8 23:32


第一百七十五章  雙喜臨門

    張仲微與府尹夫人,都口口聲聲稱有好事,究竟能是甚麼好事?林依問道:「這好事,是歐陽府尹,還是他家人?」

    張仲微道:「自然是歐陽府尹。 」

    歐陽府尹?男人這輩子,三樁大喜事,無非是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林依突然靈光一現,問道:「可是歐陽府尹要高昇?」

    張仲微趕忙摀住她的嘴,小聲道:「還只是小道消息,莫要嚷嚷。」

    林依一猜即准,很有幾分得意,心道,這肯定不是小道消息,府尹夫人謹慎,張仲微老實,他們都道好事近了, 那定然八九不離十。

    張仲微聽過她心中所想,摸著腦袋一笑,並不反駁,林依愈發斷定自己猜對了。

    三日後,張仲微帶回消息,歐陽府尹在聖上面前參了王翰林一本,告他收受商人賄賂,聖上因前段時間的眉州械鬥事件,本來就對王翰林有看法——王翰林運氣不好,與倒霉的方睿同屬一派,此次受賄事件,便成了壓倒危房的最後一根稻草,雖不至於令王翰林貶職,卻使他顏面掃地。

    王翰林受賄一事被揭發,直接影響了行賄人,楊家娘子店的生意一落 千丈,就在林依為此歡欣鼓舞,積極籌備資金,準備大幹一場之時,更好的消息傳來,兩派之爭,漁翁得利,歐陽府尹陞官,任參知政事,權同副相。

    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這話不太好聽,卻十分貼切,曾經的歐陽府尹,如今的歐陽參知,雖不屬於任何黨派,卻有親近之人,張仲微很幸運,就屬於其中一員。

    自從歐陽府尹高昇的消息傳出,州橋 巷的人流量,陡增數倍。那些個官員,個個都是人精,曉得張仲微與歐陽參知走得近,來道賀時就稍上了各自的夫人,叮囑她們到府尹夫人面前賀過,再來張家腳店與林依套套近乎。

    張家腳店總共才六張桌子,根本容不下這許多人,幸好那些夫人並不是真來吃酒的。不拘哪裡挪個凳子就能坐下,只是苦了林依,不僅要親自出來招待,還要提起精神與她們周旋,如此迎為送往好幾日,把她累得夠戧。

    這日又送走一批官宦夫人,林依直覺得腰酸腿疼,早早兒地就命打烊,躲進裡間,一頭倒在床上,再不想起來。張仲微與其相反,是在家閒了好幾天,見狀忙走上來,替她捶腰捏腿。

    林依趴在床上,舒舒服服地享受著按摩服務,嘀咕道:「作甚麼我一天到晚應酬那些夫人們,你卻藏在房裡享清閒。」

    張仲微道:「這是歐陽參知吩咐的,不能叫人瞧出我與他關係好,免得惹來麻煩,因此我只躲在家裡閉門謝客,連翰林院也不去。」

    既是把麻煩事都計算上了,想必已對張仲微作出了安排,林依笑意盈盈,問道:「歐陽參知還與你講了甚麼?」

    張仲微曉得林依在想甚麼,俯下身子,低聲道:「歐陽參知有心提拔,卻無奈我資歷尚淺,再說此時行事,太過招搖,且再等上一等。」

    林依並不性急,道:「如今朝中局勢混亂,比起以前,有過之而無不及,官職低些,並非壞事,再說背靠大樹好乘涼,趁著有歐陽參知照拂,趕緊多賺些錢,在東京安個家是正經的。」

    張仲微替她捶著腰,慚愧道:「要安家,得掙錢。靠我那幾個俸祿,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幸虧娘子能幹,會開腳店。」

    林依笑道:「那也是托你的福,若你不是個官,這店哪能開得順。」

    小小一記馬屁,叫 張仲微笑開了懷,格外幫林依多捏了一會子。

    第二日,張家腳店生意又爆滿,張張桌子前坐的都是官宦夫人,林依挨個看去,期間有許多熟人,靠牆的趙翰林夫人,還有角落裡的陸翰林夫人。

    趙翰林夫人拉住張八娘的一隻袖子,盛情邀她也坐下吃一杯,渾然忘了不久前她才講過張八娘的閒話。

    陸翰林夫人與林依並不熟絡,今日卻主動走到她面前,問她可得閒坐一坐。林依實在有些累,不願應酬,但陸翰林夫人的身份比她高出許多,這會兒又是店中客人,她沒理由不去,只好隨她到桌邊坐下。

    陸翰林夫人把身段放得低低的,親手斟滿酒,遞到林依手中。林依有些受寵若驚,忙客氣問道:「我店裡的酒菜,還合陸翰林的口味?」

    陸翰林夫人點的酒,還有幾碟子菜,都是店中最貴的,笑道:「那楊家娘子店,自詡東京第一,我看他們賣的酒菜,還不如你家的。」

    楊家娘子店,已瀕臨倒閉,陸翰林夫人怎拿出來與正當紅的張家 腳店相比?這些官宦夫人,個個精明無比,林依可不認為陸翰林夫人是無心之語,其中必有深意。她仔細想了想自身與牛夫人的關係,決定謹慎作答,道:「楊家娘子店乃是大酒店,我們這卻只得六張桌子,頂多算個拍戶,哪能與它相比。」

    陸翰林夫人略微一愣,不再深究此話題,轉而談起楊升的親事,道:「不知我送去的那個妾,合不合楊少爺的心意,張翰林夫人若遇見他,替我問一聲。」

    陸翰林夫人句句不離楊家,究竟是甚麼意思?林依最討厭打啞謎,不由得抬手,揉了揉太陽穴,道:「陸翰林夫人說笑了,我這外甥媳婦,怎好去過問舅舅的後院。」

    林依語氣不善,陸翰林夫人聽了出來,忙賠笑道:「張翰林夫人休氣,我這不是擔心送的妾不合楊少爺的心意,牛夫人不喜歡麼。」

    這話前言不搭後語,林依反倒聽明白了,陸翰林夫人大概也明白蘭芝送的不是時候,知道牛夫人會恨她。牛夫人的態度,陸翰林夫人並不放在心上,但她拿不定張家與楊家的關係,擔心張家也因此恨她,所以到林依 這裡探風來了。

    張家有可能將陸翰林恨上,這結局,陸翰林夫人肯定早就想到了,但早些時候他們根本不把官微言輕的張仲微放在眼裡,因此不管不顧,如今時局不同,才著起急來了。

    看來陸翰林夫人與陸翰林不夠聰明,楊家與張家的關係如何,哪裡需要試探,打聽打聽之前的官司,再看看楊家娘子店行賄一事是誰告發的,就能知道了。

    林依念及張仲微在翰林院當差,與同僚搞好關係很重要,於是就想寬一寬陸翰林夫人的心,但她不好當著外人的面,明著講自家與外祖母家的關係不好,便只委婉道:「許久不曾去過楊家,不知情形如何,哪日遇到,再幫陸翰林打聽罷。」

    按照常理,陸翰林夫人聽見這話,該高興才是,但她嘴角雖然朝上翹著,眼裡閃過的,卻是一絲失望。林依眼尖具見,大為困惑,待要仔細琢磨,卻聽見張八娘在趙翰林那桌喚她,只好起身,與陸翰林夫人告了個罪,轉到張八娘那邊去。

    張八娘明顯吃多了幾杯,雙頰通紅,拉住林依道:「三娘,趙翰林夫人好酒量。」

    林依猜想她是不會推酒,才吃多了,不禁好笑道:「趙翰林夫人好酒量,又不是你好酒量,為何要使勁吃?」

    趙翰林夫人笑道:「我與八娘子投緣,就請她多吃了幾杯,張翰林夫人切莫怪她。」

    林依看看她,又看看張八娘,不知她們是和解了, 還是面兒上情,只好講些不疼不癢的客套話:「我家的酒,可還中吃?」

    趙翰林夫人大聲讚道:「整個東京城,就屬你家的酒味道最好。」她似是為了證明自己的話,當即喚來祝婆婆,又點了一壺酒。

    有人大方花錢,林依偷著樂,扶了張八娘起身,道:「八娘醉了,我扶她進去。趙翰林夫人慢用。」

    趙翰林夫人明顯還有話講,但林依不待她出聲,就扶著張八娘轉過了身去,迅速進了裡間,叫張仲微把門關起。

    張八娘酒勁衝上來,臉上發燙,忙掙脫了林依的手,倒了盞冷茶吃下,方覺得好些。林依問她道:「趙翰林夫人與你道過歉了?」

    張八娘點了點頭,道:「她說那日是無心之語,叫我別往心裡去。」

   林依提醒她道:「城裡不比鄉下,掏心掏肺的人少,虛情假意的人多,遇事得多分辨。」

    張八娘的臉更紅了,慢慢垂下去,道:「我曉得這酒不該吃,但她是客人,又是官宦夫人,我不知如何推辭。」

    林依教她道:「下回再遇見這種事,就道你是酒保,要招待客人,不能飲酒。」

    張八娘點了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林依指了指床,道:「歇會子再出去罷。」

    張八娘方才吃酒,已是失職,不敢再停留,忙搖了搖頭,重回房中。

    張仲微方才一直沒出聲,等張八娘出去,才替她求情道:「娘子,八娘子頭一回做店小二,規矩多有不懂,今日就饒了她罷,若有再犯,再扣月錢不遲。」

    林依好笑道:「我一句重話也無,更沒提月錢,你這是求的哪門子情?」

第一百七十六章  險中圈套

    張仲微笑道:「我曉得你分寸拿捏得好,但言語間還是有些許責怪。」

    林依道:「就是要她聽得出來,須知她朝店裡一站,就不僅是我的小姑子,更是酒保一名,凡事無規矩不成方圓,該責罰的,不能含糊,不過念在她是頭次犯錯,我確是沒打算罰她。」

    張仲微忙躬身一揖,道:「娘子大度,是為夫小人之心了。」

    林依輕拍他一掌,拉他到桌邊坐下,道:「少嬉皮笑臉,我有正事問你。」

    張仲微問道:「娘子有甚麼事,願聞其詳。」

    林依將陸翰林夫人之異狀講與他聽,又道:「稍微有點兒眼力勁兒的,都該看得出來我們與楊家關係不好,陸翰林夫人並不像那愚笨之人,為何卻看不出來,還特特來試探於我?」

    張仲微聽了這話,嚴肅起來,仔細思忖一番,沉聲道:「的確是試探,但試探的目的,只怕與你想的不同。」

    林依更加奇怪:「那她是為了甚麼?」

    張仲微沒急著作答,反問道:「陸翰林夫人試探張楊兩家的關係,你是怎樣回答的。」

    林依道:「這事兒眾人都曉得,橫豎瞞不住,我便照實答了。」

    張仲微大鬆一口氣,笑道:「到底是我娘子,就是機靈。」

    林依糊塗了,問道:「這裡面有甚麼干係不成?若我騙她,稱張揚兩家關係好,又會如何?」

    張仲微道:「若真這樣答,可就中了她的圈套,如了她的願了。」

    林依大吃一驚,她雖猜到陸翰林夫人是有所圖,卻沒想到事情這般嚴重,自己竟是差點中了圈套了,忙問:「陸翰林夫人究竟是甚麼目的?」

    張仲微擺了擺手,先起身察看門栓,牢牢鎖了,又將窗戶關嚴實,再才坐回來,低聲道:「照我看,他們準是懷疑我們兩家關係不好是裝出來的。」

    林依大惑不解:「這有甚麼好裝的?」說完又自嘲:「我自認為向那些官宦夫人們學到不少,沒想到還是不中用。」

    張仲微道:「官場上的事,你看不明白也正常,你可還記得,陸翰林與王翰林是同屬一派的?」

    經這一提醒,林依明白過來,方睿、王翰林、陸翰林,都是同一派,近來他們那派,接連受挫,先是方睿降職,後是王翰林被聖上責罰,前一樁事,與張伯臨的岳丈有關,後一樁事,與張仲微的外祖母有關,總而言之,都與張家有些關聯,因此他們便對張家生出疑心來。

    林依又仔細想了想,問道:「王翰林他們是懷疑牛夫人行賄一事,乃張家故意安排,這才使陸翰林夫人來探消息?」

    張仲微點頭道:「與我想的一樣。」

    林依一陣後怕,若當時她答的是張揚兩家關係好,可就正中陸翰林夫人下懷了,她拍了拍胸口,道:「幸虧我照實答了,不然便要弄巧成拙。」

    張仲微道:「張家太過顯眼,已遭人記恨,往後還是避諱些好。」

    林依贊同道:「說的是,也別盡想著陞官發財,平平安安才是最重要的,如今咱們有歐陽參政庇護,哪怕你只當個編修,一樣能發財。」

   張仲微見她胸有成竹的樣子,笑問:「娘子已想出發財的門道了?」

    林依起身,端正福了一禮,笑道:「正是要求編修幫個忙,上牙儈那裡打聽打聽各種酒樓的租價。」

    張仲微一愣:「你要租酒樓?」

    林依將擴展店面的想法講與張仲微聽,本以為他會同張八娘一樣極力反對,但沒想到,張仲微卻是大為贊同,他認為,從這幾日官宦夫人的往來情況,就能罕見張家腳店日後生意的走向,因此租一間符合官宦夫人身份的酒樓,十分必要。

    林依獲了支持,有些激動,笑道:「我還以為你會反對,把說辭都想好了。」

     張仲微道:「我作甚麼要反對,我與同僚們出去吃酒,稍微差點的酒樓,他們都不愛去,想來他們的夫人也是一樣講究的。如今她們看在歐陽參政的面子上,還來照顧生意,但這終究不是長久之計,沒有人願意一直坐在不合自己身份的酒店裡吃酒。」

    林依撲過去,緊緊將張仲微抱住,激動道:「還是官人深知我心。」

    張仲微回抱住她,慚愧道:「我也是嘴上講得好聽,落到實處,一籌莫展,租酒樓可是要錢的,我的俸祿少,光靠咱們攢下的錢,只怕是不夠。」

    林依取出張八娘的首飾匣,遞與他瞧,道:「這是大嫂贈與八娘子,八娘子又拿出來助我的,說是當她入了股。」

    到底是親妹妹,行事大方又貼心,叫人感動,張仲微將匣子遞回林依手中,道:「正好有八娘子相助,咱們就把酒樓租起來。」他趁著這兩日休假不用當差,便避開巷中來往的官員,選了另一條路出巷,溜到街上去尋牙儈,打聽酒樓租價。

    東京房價貴,租酒樓的價錢就更不用說,張仲微打聽了好幾家,認真做了記錄,最便宜的雙層酒樓,每月租價是兩百貫足陌,宅園式的酒店,那就更貴了,一座最便宜的也得上千貫,嚇得張仲微沒敢細問。

    林依看過張仲微的記錄,很是失望,她最想租的宅園式酒店,成為了泡影。張仲微見她沮喪,安慰道:「那酒樓是兩層的,總比咱們現在這間強,不如去看看再說。」

    林依不是很願意,因為雙層的酒樓一般也是臨街的,她之所以中意宅園式酒店,除了環境優雅,就是因為帶個院子,能為防止外人闖入,讓來吃酒的娘子們更有安全感。

    不過,近日來張家酒店的官宦夫人實在太多,又個個點名要見林依,使她疲憊不堪,若出去看酒樓,正好能躲一躲,也是好的。因此林依就依了張仲微,戴上蓋頭,隨他去同見牙儈,再由牙儈領著,去瞧那棟月租兩百貫的酒樓。

    林依對這樣的酒樓,本就不大喜歡,等到了地方,更覺失望,那兩層的樓房,根本不能稱之為「酒樓」,裡面沒有刷牆,沒有鋪地磚,桌椅板凳全無,甚至連個像樣的廚房都沒有。她忍不住質疑道:「這樓只得個殼子,也要兩百貫?」

    張仲微也很不滿:「簡直是搶錢。」

    牙儈曉得張仲微是個官,不敢怠慢,陪著笑道:「大官人,東京的酒樓,就是這個價,你若覺得不合算,不如買一棟更好。」

    張仲微問道:「買這樣一棟,需得幾個錢。」

    讓林依租這樣的酒樓,她都不願意,買來作甚,忙道:「咱們不買,且到別處看看再說。」

    她拉著張仲微,別過牙儈出來,歎道:「我一直都曉得東京房價貴,但沒想到還是低估了,兩百貫竟只能租個破破爛爛的樓。」

    張仲微道:「那樓只是簡陋些,並不破舊,咱們租下來,刷一刷,鋪一鋪磚,還是能用的。」

    林依很想捶他一拳,無奈是在街上,只好忍住了,沒好氣道:「再置辦些桌椅板凳,重蓋一間廚房,是不是?」

    張仲微啞口無言,尷尬咳了兩聲,紅著臉道:「花費的是多了些。」

    林依自言自語道:「不知那裝修好了的,每個月得多少錢。」

    張仲微忙掏出他之前的記錄,指著其中一條與她看,道:「我問過牙儈的,這棟每月五百貫的,裝飾得極好,別說桌椅板凳,連溫酒的爐子都有。」

    五百貫,林依吞了吞口水,張仲微每個月的俸祿,是五貫,這棟酒樓每個月的租金,竟是他俸祿的百倍,著實嚇人。

    張仲微也意識到這一點,更顯尷尬,把記錄收了起來,結結巴巴道:「咱,咱們再看看。」

    回到家中,林依盯著賬本發了好一會兒呆,突然一拍桌子:「反正都是個貴,我還看那兩層的酒樓作甚,直接去瞧宅園。」

    楊嬸正在推門,想要進到裡間來,猛一聽見這話,驚訝道:「二少夫人,你怎麼曉得有人要租宅園?」

    林依愣了一愣才反應過來,問道:「有人要出租宅園?」

    楊嬸點了點頭,將一封茼遞上,道:「不知誰家的小廝,跑來將這個與我,說是他家有宅園要出租。」講完又問:「二少夫人,方纔我還沒告訴你呢,你怎地就曉得租宅園的事了?」

    林依轉過頭去,沖張仲微一笑:「這大概就是心想事成?」

    張仲微也覺得這事兒太巧,湊過來同林依一起拆那封茼。封茼內並沒有信,只有一張招租啟示,兩人把啟示看完,齊齊「嗐」了一聲:「這叫甚麼心想事成。」

    原來那招租的人,是牛夫人,她想出租的, 正是楊家娘子店。林依道:「這是預料之中的事,楊家娘子店如今門可羅雀,再不將店
盤出去,就要虧本了。」

    張仲微道:「看這樣子,外祖母是急著脫手,不然不會給我們也送一份來,此時若租下,倒是能壓壓價,不過……」

    林依見他吞吞吐吐,奇道:「當家人,你這到底是想租,還是不想租呀?」

作者: plsboy    時間: 2014-9-8 23:33


第一百七十七章  學習竇義

    張仲微很矛盾,一方面,他認為機會難得,出於成本考慮,應該將楊家娘子店盤下;另一方面,他卻擔心由此會讓人誤會張楊兩家的關係,畢竟王翰林一派已開始懷疑了。

   林依聽過張仲微的疑慮,斬釘截鐵,替他作了了斷:「咱們不租,楊家娘子店是自楊府後院隔斷出來的,我才不願和牛夫人離得那樣近。」

    張仲微便將那招租啟示揉作一團,丟到一旁去,道:「就聽娘子的,咱們不租。」

    林依自己不願租,還是留意了楊家的動靜,心想,不知哪個有運氣,低價將那座宅園租了去。她卻是想錯了,從商者,大都愛討個好綵頭,而楊家娘子店自開張以來便事故不斷,他們都認為該店風水不好,對牛夫人招租一事,要麼不屑一顧,要麼趁機壓價。

    落到最後,竟無一家將生意做成,牛夫人無奈之下,只好又將酒店重新改回了楊家內院,可惜了那些豪華的裝飾。林依瞅準機會,托牙儈出面,將牛夫人低價拋售的貴重桌椅和精緻酒器盡數買下,撿了個大便宜。

    酒器是銀的,擱到裡間,桌椅板凳擺不下,便搬到下等房藏起。青苗一面幫忙,一面笑得歡快:「牛夫人的店不曾盤出去,這回虧大了。」

    林依道:「她再虧,咱們也賺不著,宅園還是沒著落。」

    青苗不作聲了,良久,道:「二少夫人別急,咱們慢慢賺,總有攢夠錢的一天。」

    青苗的性子才是最急的,卻反過來勸林依,惹來眾人一片笑聲。青苗抱怨道:「城裡就是麻煩,這要是在鄉下,隨便哪裡尋一塊地,就能蓋房子,根本不消花錢去租。」

    祝婆婆是土長土長的東京人,對城裡的情況更瞭解,反駁道:「你這話卻差了,蓋房子,跟城裡還是鄉下並無關係,只要有錢,在哪裡都能蓋。」

    青苗歎道:「說的是,可不就是沒錢,若咱們手裡有錢,也能在東京買一塊地,想蓋甚麼樣的酒店,就蓋甚麼樣的酒店。」

    林依聽她們講買地,突然想起在雜書中看過的一則小故事來,那本雜書,還是在鄉下時,自張家小院一角落撿到的,她猜想張仲微大概也讀過此書,便叫青苗帶著眾人繼續搬桌椅,自己則拉了張仲微回房,問道:「仲微,你可曉得前朝富商竇義?」

    張仲微撓著頭想了想,道:「略知一二,他蓋房租屋起家,不到四十便為長安首富。」

    果然張仲微也是知道的,林依興奮起來,奔到書箱前一陣猛翻,卻一無所獲,失望道:「那本書不曾帶到城裡來。」

    張仲微疑惑道:「娘子,不過一本雜書而已,自然不會帶到城裡來,你特特尋它作甚麼?」

    林依道:「我記得竇義當年只花了極少的錢,就買下了第一塊地皮,但卻忘了他是如何做到的。」

    張仲微記性好,略想了想就記起來,道:「他之所以花費少,是因為買的地,乃是個廢棄不用的糞池,雖然足有十幾畝,但根本沒人要,他只花了不到八十萬的錢,便將其買了下為,僱人填平,再蓋店舖,租與波斯人做生意,由此發了財。」

    林依聽著聽著,兩眼放光,恨不得立時奔住東京大街,也尋個廢棄的糞池買下。

    張仲微瞧出她心思,好笑道:「若錢這樣好賺,人人都去了,你想想,朝廷可是不許布衣百姓大量囤地蓋房的,竇義卻為何能做到?」

    林依並不知朝廷有如此規定,愣了,道:「我只記得竇義是買地建了馬球場,送與當場太尉,討了他的歡心,從此才飛黃騰達,卻不知裡頭有這樣的原因在。」

    張仲微見她蔫蔫的,似霜打了的茄子,問道:「娘子,你突然提起竇義作甚,難不成你也想買地?」

    林依趴到桌上,道:「我想學竇義買糞池。」

    這話太過逗趣,張仲微大笑不止,林依沒好氣白了他一眼,道:「怎麼,許竇義買糞池蓋商舖,就不許我也蓋個酒店?只是我沒他那樣的好運氣,只能想想罷了。」

    她半開玩笑,張仲微卻認真思考起來,道:「娘子,你若只是想蓋酒店,何須十幾畝,一畝地,甚至半畝地足矣。」

    林依猛地直起身子,來了精神,急急問道:「你有辦法弄到地?」

    張仲微緩緩踱著步,道:「識字的人不多,就算識字,也少有人會去看雜書,因此知道糞池也能蓋房發財的人,定是極少的。」

    林依聽得一頭霧水,問道:「別人不知這事兒,與咱們有甚麼關係?」

    她講這話時,張仲微正好走到她旁邊,見她雙眼懵懂,煞是有趣,忍不住伸手敲了敲她腦門,笑道:「既然大多數人都不曉得,或許京城說不准還有廢棄的糞坑遺漏也不定。」

    林依不顧他的手還擱在自己頭上,跳將起來,拽了他就朝外走:「咱們上街瞧瞧去。」

    張仲微從未見過林依這般性急的模樣,好笑道:「瞧甚麼?看哪裡有糞坑不成?」

    林依一頓足:「你少笑話我,難道你有更好的主意?」

    張仲微拉了她重新坐下,道:「其實咱們大宋,同竇義一樣買地蓋房出租的人,不在少數。」

    林依點頭道:「那是,東京城遍地出租的房子,總是有人蓋的,那些人,想必不是大商賈,就是高官。」

    張仲微道:「不只這些人,你忘了咱們這兩間房,是向誰租來的?」

    林依脫口而出:「樓店務。」

    張仲微卻輕輕搖頭,原來樓店務只管出租,負責蓋房子的,另有部門,稱為「修完京城所」,這「修完京城所」,本來只負責修築城牆和宮殿,等到城牆修得差不多,宮室也蓋得夠豪華,便奏請朝廷劃撥地皮,蓋房出租,林依他們所租的房屋,就是這樣來的。

    張仲微講完,又道:「朝廷劃撥土地,都是成片成片,我就不信其中沒有廢棄用不著的地方。」

    林依一下一下敲著桌子,道:「有肯定是有的,但不靠關係,肯定弄不到。」

    張仲微的那篇話,本是講解與林依聽,沒想到把他自己的信心也提了上來,道:「管他呢,先尋到地再說,說不準『修完京城所』正為無用的地發愁也不一定。」

    此話有理,若真好運如同竇義,能尋到眾人都不願要的地,林依也有信心將其買下來。

    夫妻倆從前朝富商處得來啟示,說幹就幹,林依取過蓋頭,張仲微抓了把銅錢,二人到巷口租了一乘雙人轎,同處坐了,方便低聲細語,免得被旁人聽了去。

    東京城極大,這時天色已晚了,兩人不敢走遠,就在州橋附近轉了一圈,只見處處繁華,別說廢棄糞池,連竹蓆大小的無用之地都找不出來。

    林依略顯沮喪,道:「竇義的運氣,果然不是人人都有的。」

    張仲微頗不認同這句話,駁道:「虧你還算聰敏人,怎麼悟不出來?竇義那不是運氣,而是眼光。」

    林依登時汗顏,慚愧不已,虧得她自詡穿越人士,見識卻不及本土男張仲微。慚愧之餘,又深感幸運,這位見識不凡的男子,不是別人,正是自家官人,終身的依靠。她這樣想著,心中甜蜜,就不知不覺朝張仲微身上靠去。

    轎簾還掀著呢,張仲微唬了一跳,卻捨不得將林依推開,便飛快地伸出一隻手,扯下簾子,將路人的目光隔在簾外,再把林依緊緊摟了。

    夫妻倆有了共同的目標,感情格外濃厚,兩人自外面回來,直到上床就寢,還在聊個不停,意猶未盡。林依蓋上被子,抱住張仲微,合眼微微一笑:「還有大半個東京城沒逛呢,一定能找出一塊廢棄的空地來。」

    第二日,夫妻倆早早起床,精神抖擻地準備再次出發,接著尋找廢棄不用的荒地,不料才出臥房門,就見牛夫人端坐在店中,面前擺了四、五隻酒壺,還有一整套四時花卉的酒杯。

    牛夫人這時節,這時辰,到張家腳店來作甚麼?林依一眼看出,牛夫人面前的酒壺和酒杯,都不是張家腳店之物,想必是她自己帶來的,她不由得暗自生疑,這是唱得哪一出?

    時辰尚早,店中別無其他客人,只有牛夫人靜靜坐在最中間的位置上,張仲微也看出了異狀,輕拉林依的袖子,悄聲道:「娘子,別理她,我們悄悄溜出去。」

    林依好笑道:「這是咱們的店,又不是她的,作甚麼要跟做賊似的。再說我行事向來問心無愧,心裡有鬼的人,是她。」

    張仲微見她停下了腳步,問道:「那咱們不出去了?」

    林依道:「反正你幾日都不用去當差,咱們待會兒再出去也是一樣,且等我去會她一會,看她又想出了甚麼花招。」

    牛夫人雖然是外祖母,張仲微卻極不放心她的為人,提醒林依道:「小心著點,她雖是長輩,卻隔了好幾層,別盡讓著她,也該讓她曉得咱們不是好欺負的。」
第一百七十八章  牛氏受氣

    林依輕輕一點頭,道了聲「省的」,挺直腰朝牛夫人走去,笑道:「外祖母今兒有空上咱們店坐坐?一大清早就吃酒,恐怕不太好,我這裡有各種各樣的甜水,外祖母要不要嘗嘗?」

    牛夫人扯了扯嘴角,也不知是笑了,還是沒笑,指著桌上的一排酒壺道:「這是我們家的酒,仲微媳婦來嘗嘗。」

    林依臉一沉,上別人店請老闆嘗自家店的酒,這可就是較勁了,只是楊家娘子店都倒閉了,牛夫人這是踢的哪門子館?牛夫人好似沒瞧出林依臉色不大好,伸手朝自己對面的座位一指,示意她坐下。

    林依如今可不怕她,倒想看看她葫蘆裡賣的甚麼藥,便遂了她的意,朝桌前坐了。

    牛夫人既然慎重其事地來,想必酒中有乾坤,林依抑住心中好奇,裝作不在意的樣子,隨手端起最邊的一杯,抿了一小口。這酒的味道,林依還算熟悉,楊家娘子店開張時,曾在桌上吃過,那時聽祝婆婆講,這是在酒中摻了櫻桃,再嘗另外四杯,也是在酒中摻了別的物事,只是摻的口種太多,一時辨不出來是哪些。

    牛夫人待林依嘗完,問道:「仲微媳婦,你也是開腳店的人,覺得我這酒水如何?」

    林依放下杯子,真心讚道:「正店也有這樣的酒賣,卻沒外祖母家的味道好。」

    牛夫人自得一笑,道:「這是我家祖傳的手藝,自然非同一般,你若是看得上,我親自教你。」

    既冠上了「祖傳」二字,又怎會輕易教與別人,林依可不是好糊弄的人,一下就聽出了破綻來,不過她沒把心思露在臉上,反而順著牛夫人的話道:「這樣珍貴的秘方,那怎麼好意思……」

    牛夫人見她如此,以為她上了道,露出笑容,道:「都是親戚,莫講見外的話……」

    林依裝作迫不及待,急急忙忙打斷牛夫人的話,問道:「外祖母,這五樣酒,便是五種秘方,你賣與我,要幾個錢一張?」

    牛夫人見她迫切,笑容更盛,擺手道:「你這話就更見外了,我是你外祖母,怎好意思收你的錢,你把我家娘子店買下,這五張秘方,不收你一文錢,全附贈於你。」說完又似捨不得,嗟歎道:「你這時候買我的店,可是撿了大便宜了。」

    誰不知楊家娘子店已經倒閉了,且盛傳風水不好,誰買誰倒霉,牛夫人敢將這篇胡話講出來,讓林依不禁開始反省自己——平日她是不是表現得太軟弱可欺了?以至於牛夫人敢將這樣拙劣的伎倆拿出來糊弄她?

    牛夫人見林依一直不作聲, 以為她是在猶豫買不買,便道:「你放心,我不會虧了你,只要八百貫,那店就是你的了。」

    這價錢,還真讓林依怦然心動,原來不是單純的拙劣伎倆,而是有價格攻勢作後盾,只可惜,她就算把店便宜贈與林依,林依也不肯收下,她可不願交店開在楊家後門口,更不願因此讓王翰林一派起了疑心。

    這些原因,林依不能講出口,她也懶得現編理由,直接拒絕道:「我們不願買外祖母的店,你還是去問問別人罷。」說完起身行禮,道:「我還有事,外祖母慢慢吃著,我先行一步。」

    牛夫人欲出聲相攔,但又覺得求著林依,折了她長輩的身份,於是只好裝作若無其事,繼續吃她自己帶來的酒。她渾然沒事人一般,青苗卻瞧她不順眼,同楊嬸嘀咕:「一大清早就來尋事,還想哄著二少夫人把她家破店買下,當咱們是傻子麼?」

    楊嬸也是個直脾氣,信奉有仇就要報,聽過任嬸的報怨,就想替林依出這口氣,遂把白巾子朝胳膊上一搭,再到櫃檯前取了一份酒水單裝樣子,走到牛夫人桌膽彎了彎腰,恭恭敬敬道:「這位客人, 我們店有規矩,不點酒水,不能久坐。」

    楊嬸臉色平靜,帶著此謙卑,渾然就是一名盡職盡責的酒保,絲毫瞧不出有怒氣,她也不管牛夫人認不認得字,將酒水單翻開,攤到她面前,道:「客人,小店有數十種酒水,任您挑選。」

    牛夫人多年算賬,略識得幾個大字,但面對密密麻麻的酒水單,還是有許多字認不出來,她對楊嬸講的那條規矩,本就不滿,再看了這份看不太懂的酒水單,更不高興起來,陰沉著臉道:「我經營酒店數十年,從未聽說過有這規矩。」

    楊嬸笑道:「那是因為您家酒店的店面大,不似咱們這小店,一共只得六張桌子,若人人都跟您似的,那真要吃酒的客人,可就沒位子坐嘍。」

    這話極有道理,牛夫人反駁不了,急了,將酒水單朝地上重重一扔,道:「不是我沒錢點,實在是你們店中的酒水粗劣不堪,入不了口。」

    她生氣,楊嬸卻不氣,臉上依舊帶著笑,問道:「那照您看,甚麼樣的酒,才算是好酒?」

    這話問到了點子上,牛夫人馬上將桌上擺著的酒壺一指,道:「這才是好酒。」

    楊嬸還沒接話,青苗忍不住了,叫道:「哎喲,我們夫人與你客套一句,你還就當真了,不就是果酒嗎,滿大街哪家沒有,我們祝婆婆調出來的,比你這味道更好。」

   牛夫人又是氣,又是疑,道:「好話兒誰不會講,既是有好酒,拿出來瞧瞧。」

    青苗站著不動,撇嘴道:「那是專門與官宦夫人準備的,等牛夫人封了誥命再來吃罷。」

    若把楊嬸的話比作暗刀子,那青苗就是來明的,只這幾句,就叫牛夫人受不了,將桌子猛一折,呼地站起身,就要招外面的僕從進來。

    青苗不待她開口,大聲喝道:「誰敢在朝廷命官家撒野?」

    楊嬸裝作害怕不已,撒腿就朝外跑:「不得了,出事了,我上衙門報官去。」

    牛夫人想起上回那場不愉快的官司,忙叫守在門口的自家丫頭攔住楊嬸,上前和顏悅色道:「我只是想嘗嘗你們家的酒,你急甚麼,既是瞧不起我,不願給我吃,那我也不強求,這就告辭。」

    楊嬸與青苗看著牛夫人拂袖而去,歡欣不已,相視大笑,只有祝婆婆很擔憂,牛夫人畢竟是張仲微的外祖母,這瞧不起長輩的名聲傳出去,可不怎麼好聽。

    晚上等張仲微夫妻回來,祝婆婆將這擔憂講出,林依這才知道他們不在家的一天裡,店中差點出了事。楊嬸與青苗都不肯承認自己做錯了,站在張仲微兩口兒面前,異口同聲道:「就算罰 我們的月錢,也要叫牛夫人曉得厲害。」

    青苗還補充道:「最好讓她見了咱們就繞道走。」

    張仲微覺得這句話不對味,輕咳一聲:「別個見了大惡人,才繞道走呢。」

    眾人撲哧笑出來,氣氛緩和許多,祝婆婆道:「二少爺說的是,咱們開店做生意,來的都是客,得罪不得。」

    張仲微卻道:「若放在以前,我就要說青苗幾句,不過今日,得罪的好。」

    他才剛隱晦批評過青苗,怎轉眼就改了口風?眾人都是不解,只有林依心知肚明,張家下人公然趕走牛夫人的事一傳出去,張楊兩家交惡,就由不得王翰林不信了。

    雖然歪打正著,但林依還是說了青苗幾句,道:「同樣是給釘子吃,楊嬸就比你有手段,既嗆著了人,又句句是理,讓人挑不出錯來。」

    青苗服氣,低頭認錯道:「我不該提那酒只有官宦夫人才能吃,若真讓她嚷嚷開去,給二少爺和二少夫人安個不敬長輩之名,麻煩可就大了。」

    林依暗道,這個倒是不必操心的,如今人人都曉得張楊兩家關係不好,無論牛夫人講甚麼,別個也不會全信,再說她只是外祖母,並非祖母,差了這一個字,就與「不孝」沒關係。

    雖然林依並不擔心,卻沒講出來,且讓青苗惦念幾天,好讓她長長記性。

    時辰也不早了,祝婆婆辭去,楊嬸到廚下做飯,青苗回房反思。張仲微待他們一走,就跳將起來,衝去把門關了,回身興奮道:「娘子,咱們下等瞧的那塊地如何?」

    林依沒他這樣激動,冷靜道:「那地倒是空著,但只不過石頭多些罷了,你怎曉得就是廢棄的地皮,說不準早有人看上了。」

    張仲微依舊興奮,搓著手道:「我留意過了,那塊地四面蓋的都是出租房,樣式與咱們住的無二,你想想,朝廷劃撥宅基地給『修完京城所』,都是成片成片,他們斷沒有四面都蓋了房子,卻獨留那一塊空地的道理。」

    此話有理,但林依還是覺得玄乎,便道:「咱們在家裡猜來猜去也沒用,不如出門打聽打聽。」

    張仲微連連點頭,道:「我明兒就去『修完京城所』,尋個人問問。」

作者: plsboy    時間: 2014-9-8 23:34


第一百七十九章  風水寶地

    林依卻搖頭,道:「八字沒一撇,莫要驚動了官員,還是找來牙儈問一問。」

    張仲微覺著有理,便先沒朝「修完京城所」去,而是等到第二日,尋了個牙儈來家。

    林依顧及現在的官宦夫人身份,不肯輕易讓別人看了相貌去,但在家戴個蓋頭,又覺得彆扭,便將店中的屏風搬了一個來,擱在裡間,自己則朝屏風後坐了。

    張仲微就坐在屏風前的交椅上,又命楊嬸搬個凳兒來,請牙儈坐,牙儈知道他是個官,不敢坐,只肯站著回話。

    張仲微將昨日見著的那塊地描述給牙儈聽,他照著林依先前的囑咐,只講了那塊地的大小形狀,卻沒講在何處——兩口子約好了,若這牙儈連地方都講不出來,就一定是對東京城不熟,那他們換個人再問。

    夫妻倆運氣不錯,這位牙儈對東京城大小地皮瞭如指掌,當即就答了上來,道:「張官人,你講的亂石地,可是東面市旁的那塊?」

    地點分毫不差,張仲微面露笑意,點了點頭,問道:「你可曉得,那塊地是否歸『修完京城所』所有?」

    牙儈躬身答道:「回張官人的話,那塊地的確是在『修完京城所』名下,不過……」

    「不過甚麼?有話明講,虧待不了你。」張仲微追問。

    牙儈倒不矯情,即刻講明實情,張仲微兩口子看中的那塊地,並非真正的廢棄地,而是修完京城所的一名官員假公濟私,在為朝廷蓋房子時,偷偷留下了一塊,又怕明眼人瞧出來,便拖來幾塊大石頭堆上,充作亂石地,以掩人耳目。

    林依昨日的無意猜測,竟是准了,原來那地真不是廢棄的,張仲微不解問牙儈:「既是有人特意留下,卻為何沒蓋房子,任其荒在那裡?」

    牙儈答道:「那人前些年犯事,被革了職,地皮也就耽擱了下來。」

    張仲微瞭然,道:「不知『修完京城所』還願不願賣那塊地。」

    牙儈道:「張官人想買?我奉勸你一句,還是別買了。」

    張仲微問道:「為何?」

    牙儈道:「留地的人還沒來得及蓋房子,就把烏紗帽給丟了,晦氣;再說那塊地與犯官沾邊,張官人又是在任上的,還是不要買的好。」說完又補充了一句:「都是小人愚見,張官人勿怪。」

    牙儈這樣講,很可能就此丟了生意,可見是真心相勸了,林依頓感此人還算老實,便輕輕叩了叩屏風框,示意張仲微到後面來,將一把銅錢遞與他,小聲道:「這人還不錯,與他幾個賞錢,叫他幫咱們留意著。」

    張仲微會意,拿著銅錢打賞了牙儈,道:「多謝你實情相告,我們還要買地,若有合適的,麻煩知會一聲。」

    牙儈問道:「不知張官人想買甚麼樣的地?像剛才那塊一樣的?是可遇不可求,只怕再尋不出第二塊了。」

    張仲微想買的,是別人廢棄不用的地,可這話要是講出口,難免令人生疑,他欲尋個萬全的理由出來,卻一時想不到,只好走到屏風後問林依,附耳道:「娘子,你腦子靈光,快些編個借口出來。」

    林依在官宦夫人堆裡混跡這麼久,扯謊的活兒學得最好,眼珠子一轉就編出一個來,小聲告訴張仲微.

    張仲微認真聽了,重回屏風前,向牙儈道:「我們受人所托,想買一塊別人廢棄不用的地皮。」

    牙儈果然十分詫異,問道:「別人都是盡著好地買,張官人卻為何偏要買差的?」

    張仲微將林依編的理由講出:「我們有個遠房親戚,正與兄弟鬧分家,他不願把好地皮分給弱弟,因此想偷偷買一塊劣地,以次充好。」

    兄弟蕭牆的事,牙儈見得多了,當即表示理解,絲毫未生疑,又再三保證盡快幫張仲微尋一塊稱心如意的地皮。

    張仲微送走牙儈,大讚林依這理由編得好。林依若有所思,道:「城中牙儈遍地,自有他的道理,往後不論買甚麼賣甚麼,都先找牙儈問問的好。」

    張仲微感歎道:「幸虧聽了你的話,先尋牙儈來問,不然貿然去了『修完京城所』,還指不定惹出甚麼麻煩來呢。」

    夫妻二人都認為方纔那名牙儈不錯,但保險起見,還是又見了幾位,將買地之事相托,再靜候他們的消息。

    且說勸他們別亂買石地的那名牙儈,生意雖暫時沒做成,但還是拿到了賞錢,他心下高興,辦起事來格外有效率,沒過幾天,就又來尋張仲微兩口子。稱天漢橋果市旁有一塊空地,足有大半畝,堆放的全是爛水果,一到夏天,臭氣沖天,『修完京城所』早想把這塊地賣掉,卻無奈沒人要接手。

    天漢橋即州橋,林依接連逛了兩天的街,卻忘了在家附近轉轉,眼皮子底下的一塊好地,差點遺漏掉。

    天漢橋果市,離州橋巷極近,這比林依想像的還要好,她在屏風後激動起來,張仲微也是一樣的心情,不待她示意就開口問牙儈:「不知那塊地的具體大小,還有價錢如何?」

    牙儈道:「那地塊,『修完京城所』極想出手,卻又無人願意買,因此價格一降再降,若張官人想要,我就去幫你打聽打聽,順路還還價。」

    張仲微大喜,正想點頭,林依出聲截住他,口吻極為不滿:「地雖然夠大,卻堆的全是爛果子,我那遠房兄弟買下,還得花大力氣清理,平添幾多麻煩。」

    牙儈笑道:「其實雇幾個人力,倒也不難,上頭堆了爛果子,正好還價。」

    這牙儈真是再機靈不過,林依坐在屏風後,微笑起來,但口氣依舊帶著些許不滿:「那就勞煩牙儈壓壓價,若不將人工費用省出來,我是不肯要的。」

    牙儈連連稱是,張仲微又要打賞,林依卻將他止住,只稱生意做成之後,必有優厚酬勞奉上。

    牙儈告辭,自去「修完京城所」詢問打點。

    張仲微將屏風挪至一旁,笑道:「娘子越來越有生意人的風範了。」

    林依撲哧笑出聲:「哪裡,都是跟官宦夫人們學的,用到生意上來罷了。」又道:「不說別人,就是那些翰林夫人,個個都比我強,幸虧她們不屑於做生意,不然我可就沒活路了。」

    張仲微聽她提起翰林夫人,悄悄告訴她道:「我那天聽一位同僚抱怨,要啟奏聖上,查封娘子店。」

    林依先是一驚,旋即明白他這是玩笑,不然他自己早就急了,哪還會用不急不緩的語氣講來聽。她揪住張仲微的耳朵,笑罵:「越來越油滑,竟拿我的店來打趣?」

    張仲微大呼「娘子饒命」,笑道:「我講的千真萬確,翰林院的同僚,大都家中清貧,每月能有結餘讓他們去吃幾回酒,就算不錯了,如今了添了娘子店,不但他們要吃酒,家裡的夫人也要吃,錢只那一點點,哪經得住兩人花銷,這才抱怨起來。」

    林依鬆了張仲微的耳朵,笑倒在床上,問題:「這是你哪位同僚,抱怨娘子分了他的酒錢?」

    張仲微笑答:「是趙翰林,你認得他家夫人的。」

    「原來是他,夫妻倆的性子, 倒是相像的很,果然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林依對這答案,不覺得奇怪,「趙翰林夫人確是愛吃酒,常常上咱們店來呢。」

    張仲微道:「你聽過也就罷了,可別講出去。」

    林依白了他一眼,道:「當我傻呢,若是講後,趙翰林夫人不來了,怎辦?」說著就要從床上爬起來,張仲微卻撲過去,將她壓在身下,湊到她耳邊道:「娘子,機會難得……」

    林依探起身子,望了望窗戶,又望了望門,見都是鎖著的,便由著張仲微掀起了裙子。張仲微見林依配合,十分高興,摟著香個不停。正要入巷,忽聽得門響,楊嬸在外稟道:「二少夫人,有位夫人要賒賬,我不敢作主,特來問你。」

    張仲微懊惱不已,但正事又不能不理,只得爬起來理衣裳。林依同樣洩氣,見他這副模樣,又覺著好笑,故意朝他身下捏了一把,再才攏著頭髮去開門,問楊嬸道:「誰人要賒賬?」

    楊嬸答道:「一位熟客,趙翰林夫人。」

    這樣的巧?才講了趙翰林抱怨缺酒錢,趙翰林夫人就來賒賬?林依驚訝,與張仲微相視一眼,忍著笑問楊嬸道:「你沒與她講咱們店 裡的規矩?」

    楊嬸答道:「講了,可趙翰林夫人非要賒賬,我又不好同她吵,沒得辦法,才進來問二少夫人。」

    林依自門縫裡朝外看了看,六張桌子,滿滿地都是人,趙翰林夫人賒賬,不是甚麼大事,但怕此先例一開,各人都效仿,店內流動資金,可就周圍不靈了。

    楊嬸也明白這道理,問道:「二少夫人,要不我去硬向她討,叫她家丫頭回家取錢?」

    林依忙道:「不妥,翰林夫人都是要面子的人,她想賒賬,必是真有難處,怎能為幾個酒錢得罪了人。」
第一百八十章  瞞報面積

    楊嬸問道:「又不好賒賬,又不能得罪,那咱們怎麼辦?」

    林依想了想,起身朝外走,道:「我去瞧瞧。」

    楊嬸緊跟在她身後,低聲提醒:「二少夫人,趙翰林夫人花費的酒錢共計六十文。」

    林依聽完,人已到了趙翰林夫人的酒桌前,先朝桌上掃了一眼,下酒的只有一盤按酒果子,這樣就花了六十文,看來點的是好酒。她不待趙翰林夫人出聲,先笑著打招呼,帶著些許責備意味:「趙翰林夫人這是瞧不起我?幾杯酒還非要付錢,就當我請你成不成?」

    趙翰林夫人方才被楊嬸討要酒錢,鬧得不愉快,此刻聽了這話,稍稍覺得挽回些面子,但這些翰林夫人,就同眾位翰林一般,骨子裡大都有些清傲之氣,她不肯平白無故受林依恩惠,執意要自己付賬,但卻又拿不出錢來,只稱先賒欠著,改日再來付。

    林依很不理解,讓她請一頓,叫沒面子,那賒賬就叫有面子了?雖然趙翰林夫人平日裡就不討喜,但林依還是不願為六十文錢傷了和氣,便道:「小店雖然有概不賒欠的規矩,不過趙翰林夫人與我家官人乃是同僚,自然與別個不同,正好我們家官人明日要當差,就麻煩趙翰林將酒錢交與他得了。」

    她當著眾酒客的面講完,又趕緊附到趙翰林夫人耳邊,小聲道:「我這是講與別的客人聽的,趙翰林夫人最是聰慧,想必知曉我的難處。」

    趙翰林夫人本是臉色有變,聽了她這番解釋,才和緩下來,又提高了聲量道:「你放心,明日一準兒讓我家老爺把酒錢帶與張翰林。」說完,扶著個小丫頭出店去了。

   林依對她最後的表現,十分不解,回到裡間講與張仲微聽,道:「我那番話,並非針對趙翰林夫人,乃是講與別個聽的,不過是擔心開了先例,人人都照著學,以她的頭腦,該聽得出來,怎會在後頭被 上一句?」她講完,又一拍額頭,笑道:「糊塗了,我在作戲,想必她也是,哪裡是真要趙翰林將酒錢帶給你。」

    張仲微卻連連搖頭,稱林依還是不夠瞭解翰林夫人們的性子。林依不信,道:「你只與趙翰林打過交道,怎會曉得他家夫人的脾性。」

    張仲微也不解釋,只道:「娘子,咱們打賭。」

    林依被激起了性子,將黃銅小罐敲了兩下,道:「賭就賭,你若輸了,替我捶腰捏腿半個時辰。」

    張仲微微笑道:「這不難,就算不輸,你叫我捶,我敢不動?不過,你要是輸了,如何?」

    林依自信滿滿,隨口道:「你若輸了,我出錢,讓你去正店吃酒。」

    二人就此下了賭注,只等第二日張仲微當差回來報消息。

    翌日,張仲微還沒歸家,牙儈先來了,與林依帶來了天大的好消息——天漢橋果市旁的地,買著了。

    牙儈辦成了差事,眉飛色舞,邊比劃邊講述:「那塊地,『修完京城所』早就想賣的,但卻不肯讓出清理爛果子的費用來,我費了好大的周折,又請管事兒的吃了一頓酒,才把價談下來。」說完將一張契紙遞一旁邊侍立的楊嬸,道:「張翰林夫人若是滿意這個價錢,我就再去『修完京城所』跑一趟。」

    林依看了看契紙,上面記著那塊地的面積與價錢,一畝地,不計各種手續費,總共一千貫。

    牙儈道:「這也就是因著上面堆了爛果子,不然兩千貫也不一定買得著。」

    林依對此價格並無疑慮,只是抖了抖契紙,道:「我記得前些日聽你講過,那塊地並沒得一畝。」

    牙儈道:「那是小人的估算,具體大小,只有『修完京城所』丈量過,若夫人對此有疑問,我再去趟『修完京城所』,或去趟衙門,請他們遣人來量。」

    林依沒有立時應聲,思忖片刻,道:「不必著急,且等我與官人商量後再說。」她自黃銅小罐裡抓出一把銅錢,叫楊嬸遞與牙儈,請他莫要將張家買地之事傳出去。

    牙儈還記得林依買這地,事關兄弟分家,想要保密,實屬正常,便不疑有他,謝過林依,把錢袖進了袖子。

    送走牙儈沒多大會兒,張仲微便回來了,一進裡間的門,就解下腰間的荷 包,拋與林依,得意洋洋道:「娘子,快數出錢出來,請我去正店吃酒。」

    林依解開荷包,倒出裡面的錢數一數,不多不少六十文,她驚訝道:「這是趙翰林替他夫人還的酒錢?」

    張仲微點了點頭,答道:「正是。」

    林依願賭服輸,搬過錢匣子,一面數錢,一面自言自語:「趙翰林夫人竟講的是真話,叫人費解。」

    張仲微吃著茶,道:「這有甚麼想不通的,翰林夫人好面子,本欲賒賬,被你那話說的,抹不下臉面。」

    林依嘀咕道:「這也覺著沒面子,那也覺著沒面子,難道賒賬就有面子了?」

    張仲微附到她耳邊,悄聲道:「她大概不是存心賒賬,是忘了家裡沒錢了,聽說趙翰林前幾日就開始托人當家什,只是瞞著她。」

    林依吃驚道:「怎窮到如此地步?」

    張仲微搖頭道:「詳情不知,我也只是從旁從那裡聽來片言隻語。」

    到了腳店,點上好酒吃完,才醒悟家裡沒了錢?這倒也像趙翰林夫人做出來的事,林依將頭直搖,另與張仲微講起正題,把牙儈送來的契紙遞與他瞧。

    張仲微看過契紙,擊掌叫好,將林依輸給他的錢遞還回去,道:「此等大事在前,我還吃甚麼酒,娘子,趕緊湊齊一千貫,咱們把那塊地買下。」

    林依白去一眼,指了契紙道:「照你這般置業,家當全虧光。你忘了牙儈曾講過的話了?那塊地頂多只有大半畝。」

    張仲微這才細細看契紙,發現上面記的,是整整一畝地,他困惑道:「是牙儈估錯了,還是『修完京城所』報錯了?」

    林依將契紙折起來放好,道:「管它呢,咱們去量一量便知曉。」

    張仲微讚道:「還是娘子你細心,差點被矇混過去。」

    林依卻道:「休要嚷嚷,我自有主張。」

    張仲微不知林依心裡藏著甚麼計謀,不過他一向相信林依,也不多問,只全力配合她。

    林依收好契紙後,跟沒事人似的,照常算賬,照常吃晚飯,直到天黑下來,才叫張仲微帶著楊嬸,上天漢橋果市丈量那塊爛果子地。那塊地無遮無掩,量起來倒也容易,只是遍地腐爛的酸味臭味,將張仲微主僕二人熏得不輕。

     林依等到他們回來,趕忙將濕巾子遞上,又遣楊嬸下去休息。待得張仲微收拾乾淨,方問:「結果如何?」

    張仲微衝她豎了豎大拇指,道:「娘子料事如神,果然少了二分。」

    照著「修完京城所」開出的價格,多報二分,林依他們就得多付兩百貫,這可不是小數目,張仲微很是氣惱,翻出那張契紙,道:「明日我親自去『修完京城所』,找他們理論理論。」

    林依卻沒生氣,也沒著急,輕輕敲著桌面,問道:「仲微,照你看,在東京城,以一千貫的價格,買下八分地,貴不貴?」

    張仲微一愣,道:「若單論價錢,自然不貴,只是他們謊報面積,我嚥不下這口氣。」

    林依又問:「自朝廷手中買地,規矩我不大懂,依你看,瞞下這兩分地,是『修完京城所』的意思,還是牙儈擅自作主?」

    張仲微肯定道:「牙儈沒這樣大的膽子,這份契約,終究是得『修完京城所』簽字的,還要送去官府蓋章備案,因此定是『修完京城所』搗鬼。」

    林依想了又想,決然道:「既然是這樣,此事到底為止,咱們只當不知情,以一畝地的價格,將這八分地買下。」

    張仲微怔住了,驚訝道:「娘子,你瘋啦,這可是兩百貫。」

    林依神神秘秘一笑:「吃虧是福,須知東京城裡廢棄不用的地方多著呢。」

    張仲微猜到林依的打算,但還是不解:「就算日後你還想買廢棄的地,也犯不著白送『修完京城所』兩百貫,要知道,這塊地可是他們急著脫手的,並非咱們上趕著要買,離了我們,你看誰還要這塊地。」

    林依存心要賣個關子,笑著捏了捏他的臉,道:「你就聽我這一回,咱們虧不了。」

    張仲微還是不甘心,但林依使用的,不是她的嫁妝錢,就是她辛苦掙來的錢,他再不願意,也不好意思硬攔著,只得動了動唇角,露出個的勉強的笑容。

    林依很有自信,這兩百貫不會白花,但官人也得哄著,遂把張仲微還給她的錢又取了出來,塞進他手中道:「瞧你那臉,拉長似個絲瓜,趕緊帶了錢上正店樂呵去罷,家裡掙錢有我呢。」

    張仲微將錢一攏,轉身道:「那我真去了。」

    林依覺著這口氣不對勁,猛地想起正店是有伎女坐鎮的,忙一把拽住張仲微,嘻嘻笑道:「官人,咱們自家就開著腳店,作甚麼要把錢送到別人去?來來來,我這張家腳店的老闆娘,親自與你溫酒……」

作者: plsboy    時間: 2014-9-8 23:35

第一百八十一章  承包工作

    張仲微是故意逗林依,並不是真要去正店,遂半推半就,看著她斟了酒,倚著作陪,待得幾杯下肚,二人將買地之事敲定,林依取過契紙,親自磨墨,張仲微簽上大名。

    第二日,林依使人喚來了牙儈,將簽過字的契紙交與,托他去辦剩下的事務。牙儈急著拿到中人費,辦事效率頗高,向晚便將諸項事宜辦妥,把官府蓋過章的紅契送了過來。

    張仲微從翰林院回來,見契紙已在桌上,拿起來仔細看過,讚道:「這牙儈辦事不錯,手腳快得很。」

    林依道:「我也是這般認為,因此又打賞了他一回。」

    地皮既已順利買下,兩口子開始商量清理爛水果的事,張仲微要當差,林依不便拋頭露面,此事該交與何人去辦才算穩妥?

    張仲微犯起難來,掰著指頭數過去,楊嬸、青苗,乃至張八娘,都要在店裡忙碌,二房一家人又隔得遠了些。他想來想去,挑不出合適人選,心想祥符縣離得也不算太遠,便與林依商量:「人力好雇,只是差個人督工,不如尋大嫂幫忙,向她借個可靠的家丁過來?」

    只要他們開口,李舒必然是肯的,但方氏會不會借此為由,總往東京跑?林依不願冒這樣的風險,又不好明說,只好另想了個法子出來,道:「何必捨近求遠,把地包給肖嫂子一家便是,咱們只設個期限,隨他們雇幾個人去。」

    他們店中短人手時,肖嫂子經常來幫忙,因此極熟,且她家就在後面下等房內,叫一聲即到,比去祥符縣請人來可方便多了。張仲微覺著這主意不錯,同意了,林依便喚了楊嬸進來,叫她去請肖嫂子夫妻。

    肖家離這裡只幾步跑,肖嫂子同她男人肖大很快就到了,二人見張仲微也在,敬畏他是個官,爬下就磕頭,磕完才道:「張翰林,林夫人,有事儘管吩咐。」

    林依見他二人拘謹,無奈看了張仲微一眼,問道:「你們想不想賺錢?」

    肖大聞言愣住,肖嫂子卻是常到店中幫忙的,一聽就明白這是來活兒了,忙笑著回話:「家中好幾張嘴,正等著錢買糧食呢,可不就缺賺錢的門路,林夫人與我們指一條,我們全家人感激不盡。」

    林依早在他們進來前,就戴好了蓋頭,此時聽了肖嫂子的回答,便起身道:「既是想賺錢,隨我來。」她與張仲微二人,帶了肖大與肖嫂子出門,來到天漢橋果市旁,這塊地,堆放水果不是一天兩天了,瀰漫著一股子酸臭味,黃昏下,能看見有流浪漢在其中翻尋,大概是想找出略為完好的果子充飢,角落裡,還有幾片破爛油布搭成的低矮小棚,不知是貓窩,還是狗窩。

    林依忍著臭味,指了那堆成小山的爛果子地,道:「我把這塊地,包與你家清理,如何?」

    肖嫂子想也不想就應承下來,喜道:「這活兒容易,一定與林夫人辦好。」她根本不問清理的原因是甚麼,一看就是老出外做工的人,林依對此很滿意,問道:「清到一個爛果子也不剩,須得幾日?」

    肖嫂子指了指肖大,道:「我們兩口子,還有兩個半大的小子,一齊動手,大概得十天。」

    十天太長,且聽肖嫂子這口氣,並沒想到去僱人,林依與張仲微商量片刻,道:「三千文錢,五天內清完,若你們辦不到,我就只能另請他人了。」

    肖嫂子與肖大都露出驚訝的表情來,道:「五天,我們人手恐怕不夠。」

    林依和張仲微沒有作聲,肖嫂子迅速算了筆帳,用胳膊肘把肖大撞了撞,小聲道:「當家的,不如雇幾個人來幫忙,咱們開工 錢。」

    肖大想了想,重重點頭:「使得,三千文哪,僱人也有賺頭。」

    他兩口子商量完畢,正要向林依講,斜裡衝出個人來,一路小跑到林依跟前,叫道:「二少夫人,你要雇工,何不雇熟人,我家也有好幾個小子呢,個個都有一把力氣。」

    這人來得太突然,林依愣了愣才辯清,原來是祝婆婆,她很奇怪祝婆婆怎會在這裡,問道:「你不是早就回家了麼,到這裡來作甚麼?」

    祝婆婆朝爛果子地的角上一指,道:「我家就住這裡,可不是故意要偷聽二少爺與二少夫人講話。」

    林依順著她所指看去,呆住了,幾片破爛油布搭成的小棚子,被她誤認為是貓窩狗窩的地方,竟是祝婆婆的家!她眉間浮上同情之色,有些不敢置信,問道:「你們就住這裡?」

    祝婆婆歎了口氣,道:「朱雀門東壁那場大火,我的小酒肆毀了,無錢再租屋,本來在夜市旁搭了個棚子住著,卻有官吏三番五次來驅趕,無奈之下,只好搬到了這裡來。」說完熱情相邀:「二少爺,二少夫人,上我家去坐坐?」

    林依也受過苦,不是那等嬌生慣養之輩,但看了看那同爛果子一般散發著酸臭味的小棚子,想了又想,還是決定就站在原地講話。

    祝婆婆見他們不動,也不強邀,重申自己的意圖,道:「二少爺,二少夫人,你們要請人清理這片地?雇我們呀,我們家人多,個個都是壯勞力。」

    肖嫂子不滿道:「張翰林與林夫人已將這片地包給我們了,你橫插一槓子,算甚麼事?」

    祝婆婆不理她,只與林依講話:「二少夫人,我在你店裡做工,兒子們幫你清理場地,若是他們不盡力,你扣我工錢,多便宜的事。」

    肖嫂子一聽,急了:「就你在店裡做工?我也常去的。再說你兒子們做工,與你甚麼干係?」

    肖大與他媳婦幫腔,道:「凡事都有個先來後到,林夫人已允了我們了,你還是等下回罷。」

    林依這世,是苦水裡泡大的,看著祝婆婆家的小棚子,那斷然拒絕的話就講不出口了,歎著氣與肖嫂子夫妻打商量,問道:「你們一家包一半,可好?」

    肖嫂子滿臉委屈,道:「總共也沒多大一塊地,若是只清一半,不合算。」

    肖大見林依的目光投向祝婆婆家的小棚子,猜到她是生了同情之心,便道:「誰都不好過,我家么兒還等錢看病呢。」

    林依給了希望在前,不能怪肖嫂子兩口子沒同情心,再說肖大講的也是實情,大家都是窮人,誰也不能比誰好上多少。

    祝婆婆有些眼力勁,見林依猶豫不決,料定她還是偏著自己的,只是礙著肖嫂子夫妻,遂央肖嫂子道:「你家好歹還有屋住,你看我家,只得幾片油布,下起雨來,到處漏水。」

    肖嫂子分毫不讓,道:「我家下個月的房租還沒著落呢,再說東京一年到頭也下不了幾場雨。」

    雙方相持 不下,林依只好出面打圓場,道:「都怪我,一時沒想到祝婆婆,不過我答應肖嫂子在先,只能對不住了,若下回還有活兒,一定包給你。」

    她說完,把手伸到張仲微身後,輕輕一戳,張仲微為官幾個月,很懂些世故,忙反應過來,這是叫他扮白臉呢,忙抱怨出聲:「祝婆婆家中有困難,也不早說,等我們找了肖嫂子才出聲,能怪著誰?」

    林依與張仲微一唱一和,祝婆婆不敢再出聲,過了會兒,想起林依最初的提議,去與肖嫂子商量:「肖嫂子,你是好人,分一半兒與我家,如何?」

    肖嫂子已同肖大商量好要僱人,讓出一半的地,就是讓出一千五百文錢,自然是不肯的,便道:「祝婆婆,你別急,一定讓你家也賺到錢。」

    祝婆婆以為她同意,大喜,正要謝她,肖大開口了:「我們還要雇幾個人,就從你兒子裡挑,如何?」

    祝婆婆的笑容凝固在臉上,轉瞬就化作了怒氣,想要罵他,又捨不得那幾個工錢,忍了忍,問道:「幾個錢一天?」

    肖嫂子想著她在張家腳店幫一天的忙,工錢是五十文,便伸出五根指頭,道:「五十文,不管飯。」

    祝婆婆嫌錢少,道:「搬運爛果子,又累又臭,至少得一百文一天。」

    東京城向來不缺人力,肖嫂子是看在林依的份上,才許了祝婆婆的兒子來幫忙,見她不但不感謝,還討價還價,就有了三分氣惱,道:「我們只出得起五十文,祝婆婆若嫌少,那就只能另請他人了。」

   祝婆婆跺了跺腳,沒接下這份工,但也沒拒絕,只轉身朝小棚子跑,大概是與兒子們商量去了。

    林依想把這塊地承包出去,就是不願理會這些紛爭,她拉了拉張仲微的袖子,道:「既是把地包給了肖大一家,萬事自有他們打理,咱們且家去罷,到時驗收付錢便是。」

    肖嫂子拉了拉肖大,兩口子跪下磕頭,謝道:「請張翰林與林夫人放心,我們自當盡心盡力,保證清到一個爛果子也不剩。」

    林依朝祝婆婆家的小棚子看了一眼,道:「若是祝婆婆家的兒子中用,就雇他們罷,都是街坊鄰居,幫扶一把。」
第一百八十二章  拔釘子戶

    肖嫂子自祝婆婆討價還價,就生出幾分厭惡之心,但林依的面子不能不給,還是應了一聲。

    林依與張仲微轉身,準備回家,走了幾步又回頭,道:「若能提前清完,每提前一天,我多賞你們五十文,半天則是二十五文。」

    五十文,可是肖嫂子在張家腳店幫工一天的工錢,她喜出望外,暗暗打定主意,要盡早把這些爛果子清理乾淨。

    林依夫妻帶肖嫂子兩口子回家簽契約,聽見小棚子裡傳來一男子憤怒的話語聲:「林夫人倒是好心,要分咱們一半,都怪那姓肖的作惡。」

    這大概是祝婆婆的哪個兒子罷,林依微微皺眉,回頭看了看肖大與肖嫂子,見他們神色無異,也就沒有出聲。

    肖嫂子夫妻並不識字,張仲微遞過去的契紙,他們看不懂,但聲稱信任做官的,當場按了手印。

    一式兩份的契紙,張仲微收拾起一份,另一張交與肖大,拱手先謝道:「這幾日就勞煩二位費心了。」

    肖大二人哪敢受朝廷官員的禮,側身閃開,又爬下磕了個頭方才安心。林依命楊嬸送肖大兩口子出去,向張仲微微笑道:「看來往後還不能動不能就行禮,不然倒叫別個誠惶誠恐,適得其反。」

    張仲微摸了摸下巴,七分無奈,三分得意,叫林依瞧見,狠狠掐了他一把。

    自此,兩口子只等爛果子地清理完畢,接著蓋房子。日子又回復了正常,張仲微當差不誤,林依成日算賬,間或遣青苗去打聽各種建築材料的價格。

    轉瞬三天過去,由於肖嫂子一家加班加點,小山似的爛果子很快被剷平,眼看著要提前完工,第四天頭上卻出了事。

    林依正在裡間撥算盤,肖嫂子火急火燎地跑了來,稟道:「林夫人,祝婆婆的兒子祝二訛詐,你可得替我們作主。」

    訛詐?林依一愣,問道:「怎麼回事,你慢慢說來。」

    肖嫂子忿忿不平,道:「咱們就要完工了,祝婆婆一家卻賴在那小棚子裡,死活就是不搬,一群人都耽誤了功夫等著他們呢,虧我還聽了林夫人的話,好心雇祝二來幫忙,真是狼心狗肺。」

    北宋釘子戶,林依明白了,不過,這與訛詐有甚麼干係?

    肖嫂子接著道:「因祝二拿著我們的工錢,我便讓他去勸他一家子搬家,可他磨蹭著就是不去,我家那口子急了,推攘了幾下,他就嚷嚷著說胳膊折了,不但不搬了,還倒要我們拿出錢來,聲稱不給錢,他就要去告官。」

    「有這等事?」林依的眉頭,皺了起來,起身將門推開一道縫,朝外看了看,見祝婆婆正在替客人溫酒,叫喚不得,只好回身把蓋頭戴上,同肖嫂子一起到爛果子地去。還沒到地方,老遠就聽見有人叫「哎喲」,隨著林依越走越近,那「哎喲」聲就愈發地大了。

    爛果子地上,一群人圍攏著,中間躺了個漢子,一臉鬍渣,正抱著胳膊直叫喚。肖嫂子大聲叫著「讓開、讓開」,撥出一條路來,指著中間那人向林依道:「這就是祝婆婆家的兒子,祝二,訛詐的便是他。」

    話音未落,那祝二就嚷嚷起來:「胡說,你惡人先告狀,明明是你男人傷了我,反要誣陷我訛詐,你可要替我作主,我家媽媽還在你店裡做工呢,你可不能讓旁人將她兒子欺負了去。」

    「我家沒有青天大老爺,我也不是青天大老爺的夫人,莫要渾叫。」林依聽了祝二這篇不著邊際的話,很是有些不對味,雇工的兒子也歸她管?這範圍是不是太寬泛了些?此刻她懶得深究,甚至沒有理會祝二,只扭頭吩咐肖大:「去尋個郎中來,與祝二瞧傷。」

    祝二一聽要請郎中,眼中閃過一絲驚慌,連聲道:「不必,不必,我們窮人皮糙肉厚,歇兩天便得。」

     人群裡有個聲音補充道:「耽誤了做工,這錢得補,還有養身子的錢,也得給。」

    林依聞聲望去,是個年輕媳婦子,包著頭,臉上黑黑的,不知是曬的,還是沾了鍋底灰,瞧著很有幾分面熟,她正回憶這是何人,肖嫂子告訴她道:「那是祝二新娶的媳婦,伶牙俐齒,厲害得很。」

    林依朝祝二媳婦看了幾眼,後者竟朝後一縮,將頭深深埋了,一副怕她瞧見的模樣,叫人好生奇怪,但此刻不是理會細枝末節的時候,林依再次喚肖大:「去請郎中,傷情耽誤不得。」

    肖大得令,轉身就要走,卻被祝婆婆趕來攔住,二人推攘一時,祝婆婆落了下風,忙伸著脖子叫道:「二少夫人,不是甚麼要命的傷,不必請郎中,花錢著呢。」

    聽祝婆婆這口氣,她是知道祝二受傷一事的,但林依一直留意著四周,並沒看見有人去通風報信,那她,是如何知曉的?難道有千里眼不成?林依輕哼一聲,看來這事兒,祝婆婆脫不了干係。

    祝婆婆見林依沒有出聲,以為她是默許,忙將肖大一推,道:「別去請郎中了,二少夫人准了。」

    肖大拿不定主意,轉頭看林依,林依隱在紫羅蓋頭裡,讓人看不清臉色,道:「祝婆婆說不必請,那就不請罷,我想,你兒子受傷,肯定需要人照顧,這幾日你就不必來店裡了,安心照料他,等他傷勢全好了再來。」

    祝婆婆當場呆住了,她的工錢,是按天結算的,少去一天,就少得一天的錢,這幾日照顧下來,可是得不償失。

    祝二媳婦見祝婆婆講不出話來,忙開口道:「祝二有我呢,不消婆婆費神。」林依越看她越覺得面熟,仗著有蓋頭遮掩,盯著她瞧了又瞧,後者注意到林依在打量她,連忙朝人堆裡擠了擠,把頭更垂低了些。

    祝二媳婦這番異動,連肖嫂子都留意到了,遂朝她招了招手,道:「你躲啥,有甚麼話,到林夫人跟前來說。」她說完,又等了一會兒,還是不見祝二媳婦邁腿,就上前去拉,不料祝二媳婦竟如同驚弓之鳥,不等她碰到手,轉身就跑。

    林依好奇心更甚,琢磨著,祝二媳婦竟是怕她認出來似的,不知是哪一個熟人。

    肖嫂子指著祝二媳婦的背影,向祝婆婆道:「瞧你這兒媳,太上不得檯面,恐怕照顧人也不會周到,還是你親自伺候兒子的好。」

    此話正是林依想講的,她微微一笑,肖嫂子果真是做工的老人兒,一定曉得祝婆婆停工回家意味著甚麼,才這般來幫腔。

     祝婆婆急了,老淚縱橫,撲通跪倒在林依面前,央道:「二少夫人,你看我上有老下有小,好幾張嘴等著我拿工錢回家吃飯,這若是耽擱一天,全家人就得餓一天肚子呀。」

    林依輕輕一笑,問道:「既是怕誤了工,那你這會兒跑來作甚,店規上寫得清清楚楚,擅離職守,可是要扣錢的。」

    祝婆婆張口結舌,結巴了好一會兒才道:「我是擔心兒子傷情,這才跑了來,請二少夫人恕罪。」

    林依本欲將她訛詐之事點破,但看她一把年紀跪在自已面前落淚,又有幾分不忍,心想饑寒起盜心,除可恨,亦是可憐,便將原話嚥下,只堅持要她停工回家照顧祝二。

    祝婆婆見林依態度堅定,而祝二媳婦又跑得無影無蹤,只好咬了咬牙,走到祝二跟前,舉起他的胳膊,上下甩了甩,裝出驚喜模樣,叫道:「哎呀,只是脫臼,沒得大事。」

    這一段,顯然是沒串通過,祝二瞪大了眼,吼祝婆婆道:「都快斷了,哪裡只是脫臼,你還是我親娘不是?」

    祝婆婆當著眾人的面下不來台,一個巴掌照著祝二腦袋呼過去,哭道:「娘曉得你疼,但娘停工回家照料你,可就沒錢買口糧了,兒哪,你忍一忍,咱們窮人家,沒那麼嬌氣,挺一挺就過去了。」

    林依本還在想著,等事情過去,與祝家送些錢糧來,但將祝婆婆這話一聽,氣得不輕,立時把同情心盡數收起,斬釘截鐵地吩咐肖大:「去請郎中來,務必與祝二好生瞧瞧胳膊,這若有個三長兩短,豈不是你的罪過,連我也要擔干係。」

    肖大應了一聲,朝人群外擠去,祝婆婆又急了,猛撲過去,抱住肖大的一條腿,叫喊道:「肖大哥,真是脫臼了,咱們不怪你,要怪只怪我兒命苦。」

    林依氣笑起來,真想訛人,此時就該把姿態放低些,一面阻撓請郎中,一面話中夾槍帶炮,這是生怕別個不生氣?

    肖嫂子是個機靈的,一看肖大被纏著走不了,便將她家的大小子推了一把,催道:「還不快去,郎中在哪兒,你又不是不知道。」

   肖家大小子也不應聲,悶聲不響,低頭就朝人群外沖,轉眼跑出去老遠。祝婆婆瞧見,但卻追不上了,急得大叫:「我家老三老四呢,死哪裡去了,趕緊把他追回來呀。」

作者: plsboy    時間: 2014-9-8 23:36


第一百八十三章   社會規則

    旁邊有人親親應了一聲:「祝婆婆莫急,你家老三老四在賭錢呢,等輸光了就回來了。」

    原來家有賭徒,不窮才怪,只不知訛詐的生意,是誰想出來的。

    祝婆婆趕不上肖家大小子,坐在地上哭天搶地,林依想起牛夫人僱人上店中鬧事時,祝婆婆的英勇表現,再看看面前的她,不禁很有幾分感慨。

    天漢橋乃鬧市區,甚麼生意都齊備,肖家大小子很快就把郎中請了回來。郎中一來,事情變得簡單無比,他抓起祝二的胳膊,順著捏了捏,肯定道:「胳膊無恙。」

    祝二不服,哎喲連天,非咬定自己胳膊折了,郎中脾氣也不小,袖子一甩,怒道:「你敢質疑我的醫術?那咱們上官府去論一論。」

  祝二立馬不敢吱聲了,眼睛朝人群裡掃來掃去,也不知在尋誰。祝婆婆見事情敗露,不好再申辯,雙膝一軟,又跪倒在林依面前,苦苦央求:「二少夫人,實在是家貧得緊,沒得辦法,才出此下策。」

    家再貧,與林依有甚麼關係,又不是她害的,再說家貧也不能成為訛詐人的理由。肖嫂子朝肖大使了使眼色,兩口子一人拽了祝婆婆,一人揪了祝二,聲稱要送官。

    祝婆婆朝著林依,哀求連連。林依冷冷看了她一眼,道:「這事兒與我有甚麼相干?我不過是怕耽誤了進度,才來看看。」

    肖大兩口子見林依並不替祝婆婆求情,拽起他二人就走,圍觀的人群見事情水落石出,紛紛指責祝家母子,自動讓出一條路來。

    張仲微帶著幾名衙役匆匆趕來,正好與肖大四人迎面碰上,急問:「出了甚麼事?我家夫人在哪裡?」

    肖大見他身後有衙役跟著,驚喜道:「張翰林真是料事如神,咱們正要去官府呢。」

    林依走出人群,喚了張仲微一聲,奇道:「你不是在翰林院,怎麼回來了?」

    張仲微將她拉至一旁,壓低聲音道:「我聽說這裡出了事,怕你彈壓不住,動用關係,上衙門叫了幾個衙役來。」

    林依看了看那幾名立得筆直的衙役,再看看張仲微,笑道:「你難得威風一回,卻要失望了,這是祝婆婆與肖嫂子家的恩怨,我只是過來幫幫忙。」

    張仲微略一想就明白過來,問道:「還是為清理爛果子地的事兒?」

    林依點了點頭,道:「都是錢鬧的,誰讓家裡窮呢。」她將方纔發生的事情,簡明扼要與張仲微講了一遍,又道:「你這幾名衙役倒不白跑,正好把訛詐的祝婆婆與祝二壓去衙門。」

    肖嫂子聽見這話,回頭補充道:「還有祝二媳婦,不知跑哪裡去了。」

    一衙役接口道:「敢在張翰林的地皮上生事,任她逃到哪裡,都得搜出來。」

    這可是明目張膽的拍馬屁,林依掩嘴偷笑,張仲微卻撓了撓腦袋,湊到她耳旁:「我不過是狐假虎威罷了。」

    祝婆婆見了衙役,還在不住地喊冤,稱要不是那場大火,她家也不會落到這步田地。

    林依雖恨她,聽了這話,還是不由自主心生憐憫,張仲微卻理智許多,大聲呵斥道:「沒得住處,不會去福田院麼,你在這裡哭訴,是責怪朝廷安置不力?」

    四周圍觀的人,本都與林依一樣,有幾分同情祝婆婆的遭遇,但一聽張仲微這話,覺得十分有理,紛紛道:「張翰林說的對,你沒房子住,大可去福田院,何必做這訛人的事。」

    輿論往往效果驚人,眾人一指責,祝婆婆再不敢吱聲,乖乖地隨衙役朝官府去了。

    他們一走,圍觀的人群也就散了,轉眼只剩下張仲微夫妻兩人,林依問了問福田院的事,原來這福田院是朝廷所建的房屋,專門安置逃荒入京的流民、赤貧破家的市民、無人奉養的老人等,祝婆婆一家符合「赤貧皮家的市民」一項, 完全可以申請去福田院居住。

    林依聽了張仲微的講述,感慨萬千,同情也好,心善也好,都要抓住正確的方法,不然好事沒辦成,反被人蹬鼻子上臉了。

    「若不是那晚我多嘴一句,祝婆婆一家也不會恨上肖嫂子夫妻,看來我辦事還是太不老成。」

    林依與張仲微並肩朝家走,心生愧疚與悔意。

    張仲微笑道:「你才多大年紀,辦事老成才奇怪呢,心軟也不是你壞事,只是凡事都得講個規矩,不能亂了章法,像那晚,既然肖嫂子在先,祝婆婆再需要這份工,也只能等著。」

    林依問道:「若我沒講那一句,祝婆婆恨的人,會不會變成我?」

    張仲微好笑道:「你是誰?你是堂堂官宦夫人,她的僱主,借她一個膽子,也不敢與你對著幹。」

    張仲微講出這番話,頗有幾分上位者的自得,林依迷惘了一陣,隨即重重點頭,牢牢記下,既然活在大宋,就要謹守大守的社會準則,也許會彆扭,也許以現代人的眼光看,有些冷血,但為了活下去,為了活得更好,不得不如此——向來只有人適應環境的,沒有環境適應人的道理。

    張仲微覺得林依容易心軟很正常,她自小寄人籬下,小心翼翼看人臉色慣了,做任何事,都生怕別人會恨她,哪怕面對低人一等的人也是如此,這樣並沒有甚麼錯,只是如今他們的身份地位都有了巨大改變,實在沒必要處處低頭伏小。

    張仲微把林依送回家中,還去翰林院當差,林依在裡間坐了沒多大會兒,張八娘和楊嬸輪番進來詢問祝婆婆的下落,怨不得她們著急,這腳店裡沒了溫酒的人,根本開不下去。

    祝婆婆此人,林依是不想留了,喚了楊嬸一聲,道:「祝婆婆家中有事,不能來了,咱們打烊關門,歇業幾日,等招到新『焌糟』再說。」

    外面等在溫酒的客人有好些,楊嬸沒空問詳細,應了一聲,急急奔出去與客人解釋,林依跟出去,親自與客人們道歉,許她們再來時,奉送一碟小菜。

    待得掛上打烊的牌子,摘下酒旗,楊嬸與張八娘圍了上來,問林依道:「祝婆婆方才也是說家裡出了事,火急火燎地丟下爐子就跑了。」

    火急火燎?林依瞧了瞧溫酒的爐子,果然是一片狼藉,還沒來得及收拾,她緊鎖了眉頭,道:「祝婆婆的兒子,訛詐肖大,已是送官了。」說完吩咐楊嬸:「去尋個專門替人招工的牙儈,請他明日一早,帶幾名『焌糟』來我瞧瞧。」

    楊嬸領命而去,張八娘跟著林依進到裡間,道:「三娘,祝婆婆的兒子訛詐肖大,與咱們店並無關係,為何要辭了祝婆婆?」

    林依問道:「祝婆婆稱家中有事,是自己說的,還是有人來知會她?」

    張八娘想了想,道:「是她自己說的,不曾見到有人來喚她。」

    林依道:「這就是了,訛詐一事,她定然先就知情,即使不是主謀,也是個共犯,這倒還罷了,我擔心的是,她遇到一丁點兒小事就要報復,倘若他日我惹惱了她,那豈不是要在酒中投毒?」

    依照這種推理,還真不是沒可能,張八娘一陣膽寒,不再質疑,卻又擔憂:「那你辭退了祝婆婆,她會不會懷恨在心?」

    林依想起張仲微方才「教導」她的話,不禁一笑,學著他的神情道:「我是僱主,想辭誰就辭誰,她若有膽子與我對著幹,我就有膽子把她捆了,送進官府裡去。」

    張八娘想到張仲微如今的身份,對付一般刁民,確是不在話下,這才把一顆心放回了肚子裡,笑道:「你要忙著招新『焌糟』,我卻想趁機躲個懶。」

    林依知道她想作甚,問也不問,便道:「明兒叫楊嬸陪你上街備禮,我出錢,替我向叔叔一家問好。」

    張八娘笑道:「我心裡想甚麼,你全知道,莫非是我肚裡的蛔蟲?」

    張八娘自從回到娘家,開朗不止一點點,林依心裡高興,與她笑鬧一時,才坐下辦正事,準備明日考校「焌糟」的酒水單子,張八娘則稱要向丁夫人告別,朝隔壁去了。

    天黑時,張仲微同肖大兩口子在巷口遇上,一同回來。林依見了他們夫妻倆,問道:「事情如何?」

    肖大興高采烈道:「府尹大人主持公道,將祝婆婆、祝二、祝二媳婦,各打了幾板子,還將主犯祝二投進牢裡去了。」

    肖嫂子好笑道:「祝二先前那樣賴皮,我以為他到了公堂上還要鬧騰,可你猜怎麼著,他一聽說要坐牢,竟是歡天喜地,樂顛顛地跟著衙役走了。」

    張仲微與林依都是不解,奇道:「這是為何?」

    肖嫂子笑道:「牢裡管飯呀,他在家饑一頓飽一頓,還不如坐牢舒坦呢。」

    張仲微與林依聽了,唏噓不已。

    肖大忿忿道:「便宜他了。」

    肖嫂子推了他一把,嗔道:「事情已了結,還提作甚,眼前有正事呢。」她轉向張仲微與林依,道:「張翰林,林夫人,祝家已搬到福田院去了,剩下的那點兒爛果子,我們連夜清完,明日請你們過去看。」

第一百八十四章  一唱一和

    張仲微聽說清理爛果子地的工作能提前完工,十分高興,道:「既然如此,我明天告一假,在家驗地。」肖大與肖嫂子告辭離去,林依問張仲微道:「不防事,翰林院實在太清閒,只有學士們議事時,我才有點活兒做,其他時候,都是在飲茶。」

    林依想起那此,某些機關部門,也是一杯清茶一張報紙一整天,忍不住笑了。

    第二日,張仲微早早兒起床,去翰林院告假,回家路上,見剛出籠熱騰騰的大包子著實喜人,便買了兩個,捎帶給林依。

    林依許久不曾吃過外面的小吃,見了熱包子,很是歡喜,但見只有兩個,問張仲微道:「你吃過了?」

    張仲微道:「昨晚還有剩飯,叫楊嬸炒炒便得。」

    林依感動,卻又一陣心酸,分了個包子與他,道:「買地皮、蓋酒樓,要花錢不假,可也不少這幾個包子錢。」說著非拉張仲微出門,與他也買了幾個包子才罷。

    二人買完包子回來時,店裡已站了個人,楊嬸守在一旁,林依將張仲微拉了一把,沒急著進去,站在門邊悄悄看了一眼,小聲道:「是祝婆婆。」

    正說著,楊嬸從店裡出來,低聲稟報:「二少爺,二少夫人,你們剛出門,祝婆婆就來了,非要在店裡等你們回來,我可不敢留她一人在裡面,只好守著她。」

    林依笑道:「做得好,還是你老成。」她讓張仲微拿了包子,先進裡間去吃,自己則朝祝婆婆走去。

    祝婆婆見林依進來,忙不迭迭地行禮,臉上卻無半分悔意,口中問道:「二少夫人,好端端的,咱們店怎麼打烊了?」

    林依揀了張桌子坐下,命楊嬸上茶,祝婆婆以為是要招待她,正欲客套,卻見楊嬸只倒了一盞,放在了 林依面前。緊接著,張仲微從裡間送了兩個包子出來,叫她吃飽了再說。林依也不客氣,一手端茶水,一手拿包子,吃了起來。

    林依不言語,祝婆婆越發沉不住氣,把剛才的問題,又問了一遍。楊嬸馬上斥道:「你沒長眼?沒見我家二少夫人正吃著早飯呢,有甚麼話不能待會兒再講?」

    楊嬸待人從來都是和和氣氣,祝婆婆從未見過她這般厲聲訓人,一時呆住了,再不敢出聲。

    林依慢慢啃完包子,仔細擦手,與楊嬸拉家常:「這家的包子不錯,明兒多買些,讓你們也嘗嘗。」

    楊嬸笑著應了,道:「那敢情好,我沾二少夫人的光,也嘗嘗這天子腳下的包子。」

    祝婆婆想插話,又怕楊嬸還訓她,不住地吞唾沫。林依瞥了她一眼,漫不經心問道:「我不是讓祝婆婆在家照顧兒子麼,怎地卻來了?」

    祝婆婆赧顏道:「他進了大牢,不消我照料了。」

    「哦。」林依淡淡應了一聲,看著楊嬸收拾桌子。

    祝婆婆見她又不作聲了,著急起來,問道:「二少夫人,咱們歇業幾天?」

    林依道:「這可說不準,也許今天,也許明天,甚麼時候門口的牌子摘下來了,就重新開業了。」

    祝婆婆又問:「那咱們歇業,是為了甚麼呀?」

    楊嬸端著托盤,正欲去廚房,回頭斥道:「別一口一個咱們的,誰跟你是咱們?」

    楊嬸嗆起人來,比青苗更甚,林依偷笑。

    祝婆婆面露委屈,道:「二少夫人,我並未做錯甚麼,楊嬸為何處處與我過不去。」

    林依一口氣憋在了胸口,這祝婆婆昨日才從官府回來,今兒就好意思稱自己沒做錯甚麼,也太大言不慚了罷?

    楊嬸也聽見了這話,乾脆將托盤放下,走到祝婆婆跟前,指著她鼻子罵道:「你是忘性太大,還是臉皮太厚?昨日你是因何緣由去的官府,又因何緣由挨了板子,倒是與我們好好說說?」

    祝婆婆恍然大悟,辯白道:「二少夫人,昨日那是因為我家二小子與肖大家過不去,同二少夫人不相干的,我對二少夫人可是忠心耿耿,若有半句虛言,天打雷劈。」

    忠心不忠心,林依不知,只曉得昨日那場戲,祝婆婆的演技真不錯。她端起茶盞,啜了一口,狀是不經意地提起:「祝婆婆好福氣,兒媳婦口齒伶俐,一看就是個能幹的。」

    祝婆婆明知故問:「我有兩個兒媳婦,二少夫人問的是哪個?」

    林依微微一笑:「祝二媳婦,我看她很機靈,又沒外出做工,因此想雇她到店裡來做個酒保,不知祝婆婆意下如何?」

    祝婆婆呆住了,面現驚慌之色,還有幾分懼意。楊嬸見她表情怪異,推了 推她,奇道:「你不是總抱怨家中只有你一人賺錢,養活不了麼,好容易二少夫人看上了你家的人,這是天大的喜事,怎地還不磕頭道謝?」

    林依見了楊嬸這番表現,暗自讚許,到底年紀大些,老成許多,這若換作青苗,定要氣急敗壞地與林依咬耳朵,問她趕祝婆婆還來不及,怎以又要雇她家的媳婦。

    祝婆婆穩了穩神,強作鎮定,回林依的話道:「多謝二少夫人美意,可惜我家二媳婦性子急,只怕做不了酒保這活兒。」

    林依笑道:「急性子怕甚麼,青苗也是急性子,不是一樣賣蓋飯。」「這,這,不一樣……」祝婆婆的聲音越變越小,忽地急中生智,想出一借口來,道:「我家二媳婦已找到了活兒,一大早就出門做工去了。」

    林依故作遺憾狀,道:「那真是太不巧了,請祝婆婆先回罷,等你家二媳婦甚麼時候做完工,再同她一起回我店裡幹活兒。」

    祝婆婆急道:「二少夫人,我到店裡溫酒,與我二媳婦並無干係,為何非要她來我才能回來?」

    林依看了楊嬸一眼,示意她出聲。

    楊嬸馬上罵道:「我們二少夫人看上你家二兒媳,那是你的福份,你卻推三阻四,到底存的甚麼心?」說著就將祝婆婆朝門外推,道:「咱們不招你這樣不識抬舉的人。」

    門外有那看熱鬧的,好事的,紛紛問道:「祝婆婆一向勤勤懇懇,怎地要解雇她?」

    果然是人言可畏,幸虧林依主動鬧將了出來,不然由著 祝婆婆私下去一宣揚,別人還以為是林依苛待員工呢。

    林依走到門前,道:「我家店還缺個溫酒的了,為此都歇業了,聽說祝婆婆家的二兒媳燙得一手好酒,我就想請她來幫幫忙,不料祝婆婆卻推三阻四,就是不肯。大夥兒評評這個理,平日就是街坊鄰居有個甚麼事,都要幫扶一把的,她身為我店中雇工,卻不肯救急,這能不叫我惱火?」

    楊嬸補充道:「我們二少夫人也不是要趕她,只是叫她帶了二兒媳一起來,兩人都到店裡做工,這是好事,大夥兒說是不是?」

    主僕二人的話,情理具備,圍觀人群馬上改了風向,紛紛指責祝婆婆不仗義,有那想討好林依的,就伸出手去打她,嚇得祝婆婆抱了頭,一溜煙跑遠了。

    楊嬸衝著看熱鬧的人群團團福了一福,大聲道:「待我們店雇到新『焌糟』,還請大家來捧場。」

    一群人口稱「那是自然」,四下散去。

    林依將解雇祝婆婆的事圓滿解決,沒留後患,沒招來閒話,張仲微對她稱讚連連,張八娘大鬆一口氣,放心去了祥符縣。

    今日能順利打發走祝婆婆,楊嬸助益不小,林依取了賞錢與她,叫她攢著,寄回老家與孫子花,楊嬸歡天喜地地接了,自去藏起不提。

    沒過多久,肖大來講,稱爛果子地昨夜已清理完畢,請張仲微與林依前去查看。張仲微夫妻來到天漢橋果市旁,只見那八分的空地平整空蕩,圍著走了兩圈,愣是沒發現一個爛果子。

    林依對此效果十分滿意,高高興興結了工錢,又信守諾言,多賞了肖大一家五十文錢。

    肖嫂子捧著賞錢,謝了又謝。林依把她叫到一旁,道:「我這裡還有一件事,想請你幫忙打聽打聽,不知你可願意。」

    有吩咐,就意味著有錢賺,肖嫂子有甚麼不願意的,連連點頭道:「林夫人有事儘管吩咐,一定替你辦得妥妥當當。」

    林依問道:「你可還記得祝二媳婦?」

    肖嫂子氣憤道:「才訛詐過我,怎會忘記,恨不得還打她幾板子才好。」

    林依道:「我瞧著她面熟,卻想不起是誰。」

    肖嫂子回想一時,道:「昨日她躲躲閃閃,我也瞧見了,林夫人是想叫我去打聽打聽 她是誰?」

    林依點了點頭,道:「事情沒弄清楚前,莫要走漏了風聲。」

    肖嫂子是穩妥人,笑道:「我省得,看她昨日躲著林夫人,必是做了虧心事,我不能打草驚了蛇。」

    林依也笑了起來,誇道:「你也是個機靈的。」

    林依想打聽祝二媳婦,一是好奇,二是擔心背後被人捅了刀子還不自知;至於為何要找肖嫂子幫忙,那是因為肖嫂子是東京本地人,親眷友人眾多,對城中情況又熟悉,打聽消息再合適不過。

作者: plsboy    時間: 2014-9-8 23:36


第一百八十五章    破土動工

    肖嫂子領過打探祝二媳婦的差事,同肖大回家去了。張仲微與林依兩人還留在原處,滿臉歡喜地看著那八分宅基地,捨不得離去。

    張仲微笑著碰了碰林依,問道:「娘子,蓋房子的人尋好了?咱們明日就動工。」

    林依歎道:「尋蓋房的人容易,自有牙儈打理,只是蓋甚麼樣的房子,我還沒想好。」

    從買地皮到現在,已過去四五天,林依早就在盤算蓋房子的事,卻怎地到現在還沒想好?張仲微奇道:「你在顧慮甚麼?」

    林依拉他回家,翻出好幾張圖紙,遞與他瞧。張仲微接過來一看,紙上畫的,全是四合院,他挨著看過一遍,指著其中一張笑道:「原來娘子早已準備好了,我看這間就不錯,咱們照著蓋?」

    林依在他身旁坐下,示意他看圖紙右下角註明的房屋面積,道:「咱們的地皮有八皮,若蓋居家住的四合院,足夠了,但咱們是要開酒店,八分地蓋起來的院子,只夠坐幾個人的?」

    林依並不知道八分是幾平方米,那塊地堆著爛果子時,也看不出大來,但今日清理完後一見,估摸著頂多四、五百平方米,面積也不算小,要擱千年後,怎麼著也是一別墅,但這面積用來蓋宅園作酒店,可就有點不上不下了。

    張仲微不理解林依的意思,道:「八分地,除去房屋,留院子建花園也儘夠了,你究竟猶豫甚麼?」

    張仲微不曾進楊家娘子店裡去瞧過,林依與他講不清楚,想了想,問道:「若咱們居家蓋房,建花園是為了甚麼?」

    張仲微不假思索答道:「自然是為了賞花。」

    林依道:「可酒店裡的花園,不光是為了賞花,還要讓眾位客人有擺桌子吃酒的地方。你是沒瞧過外祖母家之前的娘子店,除了正經店面,花園裡還有好些個小閣兒呢。」

    張仲微至此才完全明白林依的心思,笑道:「你想一口吃成個胖子,卻是不能了,那樣的花園,全東京又有幾個?」

    他講的道理,林依再明白不過,只是有些失望,自己與自己較勁罷了,又或者,是在與牛夫人較勁?

    張仲微還是瞭解林依的,將那幾張圖紙整整齊齊折好,收到了匣子裡,匣蓋兒,道:「咱們不急,都留著,等日後有了錢,買更大的地,蓋個比外祖母家更好看的宅園。」

    林依笑看他一眼,引用了張八娘講她的一句話:「你倒跟我肚裡的蛔蟲似的。」

    張仲微不知是沒聽懂,還是故意裝著,板起臉道:「我是你夫君,你怎能將我比蛔蟲?」

    林依笑歎:「這老實人變聰敏起來,比尋常人更油滑。」

    張仲微聽到前半句,覺著是誇自己,咧著嘴直笑,待聽到後半句,發覺不對味,便猛撲上去,開始撓林依的胳肢窩。可憐林依,根本不怕癢,還得賣力配合,東躲西藏,鬧了一身的汗才罷,直感歎這哄官人的活兒,也不是那麼好幹的。

    鬧歸鬧,正事還是要辦的,張仲微在桌前搜羅了一陣,問道:「宅園蓋不成,只能蓋酒樓,這圖紙呢?」

    林依搬出賬本翻開來,取出圖紙遞與他,道:「早準備好了,方才不過是白嘀咕。」

    張仲微仔細看了看圖紙,規規矩矩一棟雙層酒樓,並無出彩的地方,倒是極符林依藏而不露的性子,但等他接過另一張材料報價單,就愣住了:「怎訂的都是磚石?咱們不蓋木樓?」

    大宋磚瓦房不少,但樓房一般都是木頭的,一是蓋起來省事;二是節約成本,若全用磚石, 這成本,可就要翻倍了。若不是朱雀門東壁的那場大火,林依也不會想到要蓋磚瓦樓,木樓太易燃了,若酒店內不幸遇火災,就憑那些嬌滴滴的娘子們,恐怕一個都跑不出去。

    之前的那場大火,張仲微也是心有餘悸,因此聽過林依的顧慮,雖仍心疼錢,但還是同意了。

    會蓋磚瓦樓房的工匠可不多,不過有萬事神通的牙儈,一切都不是問題。如今他們是官宦人家,同開封衙門又熱,不怕被人欺詐,辦起事來順利許多,不出三天,蓋房的材料就陸續運到了天橋漢果市旁的空地上,工匠們也全部到齊。

    上次清理爛果子地,肖大表現不錯,林依信得過他,這回就仍雇了他來,負責監工,還安排他家幾個小子到工地挑磚,掙幾個零花。

    破土動工這天,張仲微親自到工地上放了一掛鞭炮,喜氣盈腮,待得回來,道賀的禮和人,已把家門堵得水洩不通。

    他們蓋房這事兒,從未向外人道過,也不知這些官員並富商是怎麼得來的消息。林依沒料到這情況,帶著楊嬸、青苗招待客人,忙得團團轉,暗自感歎,這些人,真是玲瓏透了。

    張仲微進自家店時,中間已用屏風隔開了,地方大的一邊,坐的是男客,另一邊擠的是女眷。那些道賀的人一見他回來,紛紛圍上去,張仲微眼見家中茶盞都不夠分發,忙把林依叫出來商量了幾句,隨後取出錢,請男客們上酒店坐去了,張家腳店這才空敞了起來。

    男客們一走,原來安安靜靜作淑女狀的夫人娘子們,立時變了樣兒,嘰嘰喳喳一片,東家長西家短,八卦滿天飛,倒比方才人多時還要吵上幾分。

    陸翰林夫人瞧不慣,指了那群富商娘子,向林依抱怨:「到底是商人婦,吵吵嚷嚷地鬧人。」

    這幾名富商娘子,林依並無交情,只是到店中吃過酒,今日想必是看在歐陽參政的面兒上,攜了厚禮來道賀,又或者,她們就是為了見昔日府尹夫人,今日的參政夫人一面才來的,因為她們此時簇擁著的,就是參政夫人,而林依這位女主人,她們只是進門時打過招呼。

    不過角落裡的另幾位翰林夫人,也正聊得歡,眉飛色舞的表情,絲毫不亞於富商娘子。

    陸翰林夫人撇了撇嘴,又與林依道:「你看看她們,說是來與你道賀,卻只顧自己聊天,不知道的,還以為她們只是來你店裡吃酒的。」

    林依滿不在意一笑,這情景,她自然也注意到了,這些官宦夫人也好,富商娘子也好,都是衝著參政夫人的面子來的,說到底,翰林編修的身份,哪裡值得這許多人趨之若鶩呢,正如張仲微所說,狐假虎威罷了。

    不過這份蹭來的光環,林依還是很在乎的,正因為歐陽參政這棵大樹,他們才有這好日子過。穿梭在人群中的楊嬸和青苗,都是得過指示的,其他客人都可以疏忽,唯獨要把參政夫人伺候好。

    陸翰林夫人連著向林依講了兩句話,林依都沒搭理她,她隱約猜到林依還在為上回的事兒生氣,不過這也怨不得林依,誰叫她好端端的,非要去試探張家與楊家的關係,還設了個套兒讓人家鑽呢。

    上回林依運氣好,歪打正著,沒上陸翰林夫人的圈套。王翰林一夥人沒能扳倒張仲微,陸翰林夫人站在林依身旁,就有些惶恐,端過兩杯酒,欲向她賠罪。

    但她才開了個頭,就被林依截住,有些事,暗中可以心知肚明,搬到桌面上來撕破臉面,可就不好了。林依一臉的歉意,接過酒杯,主動與陸翰林夫人碰了一個,道:「方纔正發愁,竟沒注意你在同我講話,真是該死。」

    陸翰林夫人不用再接著往下講,臉面保全,鬆了口氣,順著林依的話問道:「張翰林夫人眼看就要發財,還有甚麼可愁的?」

    林依聽她提發財,忙道:「生計所迫,餬口而已,哪敢談發財二字。」又道:「我家仍未招到好『焌糟』,今日溫酒的人,還是臨時借來的,這樣下去,怎麼開店。」

    張家腳店因走了「焌糟」而關門歇業的事,陸翰林夫人也有耳聞,忙安慰她道:「天子腳下,尋個『焌糟』有何難,找牙儈幫忙就是。」

    林依早叫牙儈挑好了人,已是初選過一遍,方纔這樣講,不過臨時找借口罷了,她聽過陸翰林夫人的安慰,煞有其事地點點頭,謝她替自己寬心。

    陸翰林夫人在林依身旁越待越心虛,便稱想尋其他翰林夫人聊天,朝她們那邊去了。林依想去與參政夫人聊聊酒店的事,但後者還在富商娘子和官宦夫人的包圍中,根本插不進去,再說有些話,也不能當著人面講,只能另挑時候了。

    店中人雖多,但稍一留意,便可發現眾人只分作了兩群,一群以參政夫人為中心,人數最多,佔了十之八九,另一群則三三兩兩,散漫許多,為首的是王翰林夫人。

    最孤單的,是林依這位主人,她獨自站了一會兒,覺得有些好笑,自家酒樓破土動工,倒給這些人提供了親近上位者的機會,今日她們送來那許多賀禮,實在不冤枉。

    林依是主人,總不好一直在那裡站著,但屋中只有兩群人,是去參政夫人處錦上添花,還是去已落勢的王翰林夫人處雪中送炭?

第一百八十六章   原來是她

    歐陽參政一家同張家本就親厚,加上參政夫人在張家腳店有股份,與 林依有經濟利益關係,就算不刻意奉迎也沒事;而王翰林夫人就不同了,心裡大概正恨著張家呢,只礙著歐陽參政的面子,誰都不願意與記恨自己的人打交道,林依也不例外,但王翰林是張仲微上司,與他家的關係,不論暗地裡如何,面兒上還得過得去。

    青苗見林依站在屏風後,朝翰林夫人們坐的地方望了很久,便揀了一壺才溫好的酒擱在托盤裡,端來遞與她道:「二少夫人是不是想過去?想去就去撒,怕她們作甚。」

    青苗哪裡曉得朝中派系的明爭暗鬥,林依也不好與她解釋,只告誡她要尊重張仲微上司和同僚的夫人們。不過林依正有去向王翰林夫人打招呼的念頭,青苗這壺酒送的是時候,遂接了過來,朝翰林夫人們所在的桌子走去。

    她到了桌前才發現,並不是所有的翰林夫人都與王翰林夫人同桌,李簡夫那派的孫翰林、趙翰林家的兩位夫人都不在,她微微側頭,朝參政夫人那邊掃了一眼,毫無意料地發現了孫翰林夫人的身影,但趙翰林夫人還是不見所蹤。

    王翰林夫人瞟了林依一眼,道:「不用看了,趙翰林夫人已歸家去了。」

    林依一愣,不是在為趙翰林夫人提早回家,而是因為王翰林夫人的態度,看她神態自如,主動搭話,好似同林依甚麼芥蒂也無。瞧這段數,比當前鋒的陸翰林夫人高出不少,林依一面提醒自己要向她學習,一面慇勤斟酒,敬了王翰林夫人,又敬其他幾位翰林夫人,連陸翰林夫人都沒漏下。

    與各人吃過一杯,林依好奇打探:「趙翰林夫人怎不留下吃兩杯再走,難道嫌我家太過簡陋?」

    王翰林夫人端著酒杯就笑了,但卻沒開口,只把陸翰林夫人看了一眼。林依瞧見,暗道,怪不得有人說王翰林夫人礙著王翰林「德高望重的身份」,不愛背後講人是非,怕落個說三道四的名聲,但卻極愛支使身邊人去講,以圖個樂子,這時看來,果然如此。

    陸翰林夫人是王翰林夫人的得力愛將,平日也沒少幹這代言的事,只一眼就明白她的意思,開口向林依笑道:「趙翰林夫人嫌你家簡陋?別說笑了,你是沒去過她家,連個囫圇凳子都找不出來。」

    趙翰林家貧,林依有耳聞,不然上回也不會吃酒不帶錢,但她家窮成這樣,卻是頭一回聽說,詫異道:「趙翰林不是月月有俸祿,不至於到那般地步罷?」

    在座的幾位翰林夫人,家裡都不大富裕,陸翰林夫人歎道:「你家官人每月領回多少錢,你不曉得?能養活幾個人?」

    林依見王翰林夫人與鄧翰林夫人連連點頭,心想,原來張仲微的那些同僚,雖官銜比他高點兒,俸祿也是不多。

    趙翰林家貧的事,本是王翰林夫人示意陸翰林夫人講的,但後者講著講著,自己起了興頭,不待林依再問,繼續道:「趙翰林家本來還得過得,可他一家子人都好面子,窮得叮噹響,出門照樣大手大腳,再加上添了一房小妾,日子就更難過了,以前還只是當衣裳當首飾,前些聽說這些都當光了,又欠了好幾家酒樓的酒錢未還,實在想不出辦法,現在正商量著賣房子呢。」

    她前面那一大篇話,林依都隱約聽說過,因此並不驚訝,只最後那一句讓她感到意外,沒想到趙翰林家竟有自己的房子,要知道,連歐陽參政都還是租房住的呢。

    另幾位翰林夫人對此並沒甚麼特殊反應,看來對趙翰林家的情況都很瞭解。林依好奇問了一句:「趙翰林竟買得起房子,真個有能耐。」

    陸翰林夫人嗤道:「甚麼能耐,祖產而已,也就三間破屋,其中一間還是茅草頂。」

    原來不是自己掙下的,賣祖屋,在宋人看來,可是很丟臉的事,當初張棟那樣困難,都不願賣的,看來趙翰林家確是到了掀不開鍋的地步了。

    若是還沒買地皮,這倒是個好機會,趁著趙翰林急用錢,又是同僚,低價買下他們的屋,也就算在東京安下家了,不過如今林依有了自己的地,哪還瞧得上三間小破屋,當下只是一笑而過。

    王翰林夫人看了看林依,突然道:「趙翰林夫人與張翰林夫人還真是有緣呢。」

    不聲不響的人突然發話,多半暗藏玄機,林依不敢輕易接口,只靜靜回望。王翰林夫人笑道:「趙翰林夫人的家,就在張翰林夫人正在蓋的酒樓後頭呢,你們馬上就是街坊鄰居了,可不是有緣?」

    原來是指這個,不是暗指官場上的關係,林依鬆了口氣,正要答話,陸翰林夫人笑道:「趙翰林不是馬上要賣房了麼,還指不定誰與張翰林夫人做鄰居呢。」

    王翰林夫人方纔的話,的確是意有所指,因此對陸翰林夫人插的這一句極不滿意,臉色雖未有變,卻開始刁難起她來。

    林依想起自家腳店開張那天,王翰林夫人也這般刁難過自己,暗道,她還真是對事不對人,只要讓她不滿,連親信也一樣逃不過。

    陸翰林夫人招架不住,連連向其他幾位翰林夫人遞眼色求救,但誰人敢主動朝槍口上撞,俱端了酒杯裝作沒看見。

    林依替陸翰林夫人感到不值,但也沒要解圍的意思,只稱還有別的客人要招呼,起身朝參政夫人那邊走去。

    參政夫人仍被一群娘子簇擁著,看起來極享受這種氛圍,見了林依也只略點了點頭,示意她有話私下再講。

    林依趁機撤了下來,躲進裡間休息片刻。楊嬸端了杯茶進來,關切問道:「不曾想這許多客人,二少夫人累壞了罷?」

    林依笑道:「有那些娘子替我陪著貴客, 我清閒得很,哪裡累得著。」

    楊嬸聽說她有空,便稟道:「二少夫人,肖嫂子來了好一會兒了,說是你托她打聽的消息有眉目了,我看店裡客人多,沒敢讓她進來,只叫她在後頭候著。」

    定是祝二媳婦那事兒,林依一喜,忙道:「快叫她來,若客人問起,就說是工地監工肖大的媳婦,來稟報蓋房進展。」

    楊嬸應了一聲,轉身去把肖嫂子叫了來,自己則還去外面招待客人。

    肖嫂子一見林依便道:「林夫人,你猜得沒錯,祝二媳婦果然是你家熟人,曾經的鄰居,還是你本家。」

作者: plsboy    時間: 2014-9-8 23:38

第一百八十七章  隱晦之意

    鄰居?本家?那不就是曾紅杏出牆,間接引起火災的林娘子?林依不相信。當時雖然突發大火,但屋小臨街,搶出金銀細軟並非難事,林娘子手中有錢,怎會委身祝家的小棚子?這還是次要的,關鍵是,林娘子並非自由之身, 不可能另嫁他人。再者,因為那場大火,祝婆婆對林娘子恨之入骨,為何非但沒告發她,反倒娶進了家門?

    肖嫂子並不認識林娘子,對林依所疑惑的前兩條,應答不上來,但是最後一條,她是知道的,回知道:「祝婆婆替祝二娶了林娘子,說起來還是因為林夫人。」

    林依越發詫異:「這與我有甚麼關係?」

    肖嫂子道:「祝婆婆雖恨林娘子,但也沒想過去尋她,是後來林夫人吩咐要找到此人,祝婆婆心想辦成這差事,說不定就有賞,這才打發幾個兒子閨女滿街巷去找,他們也是東京本地人,各處都熟,沒過幾天就把林娘子找了出來。」

    林依悄然,的確是有這麼回事,那是受丁夫人所托,不過,祝婆婆既是為了賞錢才賣力尋找,那為何好容易找著,卻不押了人前來領賞?

    原來祝婆婆的兒子祝二,奔三十的人了,還沒討著媳婦,一見林娘子年輕貌美,就想佔著不放人。林娘子也是個機靈的,看出祝二對她有意,就先施展本領,將他哄得服服帖帖,再將出些錢收買祝婆婆,向她道:「你不過就是為了賞錢,可林夫人家裡也不寬裕,能打賞你幾個?你若不把我交出去,又得了錢,又得了人,豈不美哉?」

    林依聽完肖嫂子所述,明白了大半,但還是有些疑惑,因為大多數人,包括祝婆婆、林娘子,都以為是林依要尋林娘子,並不知那是賈家大婦丁夫人的意思,於是問道:「林娘子僅為了祝婆婆不把她供出去,就甘願委身小破棚子?那場大火雖因她而起,但她畢竟不是主犯,就算被供出來又如何?再說她不是沒錢的人,怎沒拿出來賃個房子住?」

    肖嫂子辦事仔細,這些都曾打聽過,立時答道:「她剛到祝家,就拿了錢出來,準備租房子,但眼錯不見,就被好賭的祝三祝四摸了去,還沒等她氣完,祝大開始抱怨,稱她只給小叔子錢花,不給大伯子錢花,從那以後,她不再不肯出錢,祝二與祝婆婆搜過她幾回,卻沒搜出來,只得罷了。」

    她一面講,林依一面點頭,待得聽完,全明白了,林娘子手裡肯定還有錢,只不知藏在何處,不過這都不是林依操心的範疇了,既然人有了著落了,通知丁夫人便是,接下來,就是賈家的家務事了。

    外面還有客人,林依不便出門,便吩咐肖嫂子道:「麻煩你再跑一趟,將這消息告訴我隔壁的丁夫人,再帶她去拿人,她一定會重賞於你。」

    原來林依也是受人之托,肖嫂子明白了,應了一聲,轉身朝隔壁去了。

    祝二媳婦的身份查明,林依心裡的石頭也落了地,正準備出去接著應酬,楊嬸進來稟道:「二少夫人,客人們準備走了。」

    林依奇道:「這才坐了多大會子,怎麼就要走?」

    楊嬸的語氣,頗有幾分不滿,道:「參政夫人才道了聲乏,一群人就都起了身,說是要送參政夫人回去。」

    林依安慰她道:「人家肯來,也是看了參政夫人的面子,慇勤是正常的。」她帶了楊嬸出去,到店門口送客,一群人簇擁著參政夫人,浩浩蕩蕩朝巷子那頭去了。

    林依走回店內,發現王翰林夫人那桌的人還沒走,王翰林夫人臉上,有嫉妒,有不屑,其他幾人,眼神卻直朝門口瞟,一副想追出去又不敢的模樣。

    林依適才送客時,接以過參政夫人的眼色,猜想是有事,但王翰林夫人幾位不走,她也不好趕人,只得小聲吩咐楊嬸幾句,再走去陪客。

    楊嬸到門外轉了一圈,回來時腳步匆匆,向林依稟報道:「二少夫人,肖大才使人來,說工地上少了磚,得趕緊再買,不然耽誤進度。」

    林依連忙起身,與桌上幾人歉意道:「實在對不住,我先去算賬支錢,幾位稍坐。」

    方才參政夫人在店裡時,陸翰林夫人等礙著王翰林夫人,不好去她跟前敬酒,此時就急著趕去參政家中,好來個事後補救,因而早就想走了。

    她幾人聽說林依有事要忙,得了借口,忙起身道:「既然張翰林夫人有事,咱們就先走罷,改日再聚。」

    她們嘴裡說著,人就離了桌子,王翰林夫人暗恨,卻又無法,只得隨著起身, 一起告辭離去。

    林依送她們到門口,一路道歉不停,直瞧著她們走遠了,方才回屋。

    半個時辰後,參政夫人僅帶了貼身丫頭點翠,坐著小轎重返張家腳店,由楊嬸直接引進了裡間。

    裡間內,桌上兩盞香茶冒著熱氣,林依正坐在桌邊等她,見她進來,起身行禮,笑道:「我猜到參政夫人要過會子才能來。」

    參政夫人無奈道:「才打發走一群,翰林夫人們又來了,耽誤了好些時候。」

    林依取出正在建造的酒樓圖紙,致歉道:「聽聞參政夫人最近事務繁忙,就沒敢去打擾,擅自作主把樓蓋起來了,不過原先的契紙仍然有效,分紅也照舊。」

    參政夫人只要最後那句足矣,管她蓋甚麼樣的酒樓,反正她也不懂。她把圖紙推還給林依,笑道:「你做事,我放心。只是沒想到你這樣有能耐,竟買得起地皮,蓋得起房子。」

    林依謙虛道:「哪有甚麼能耐,拿的是嫁妝錢。」

    提起嫁妝錢,參政夫人沉默了,她家自請下堂的三女兒衡娘子,最近有媒婆來提親,但她卻因為備不起嫁妝,遲心不敢出草帖。林依一個孤女,嫁妝錢都能買塊地皮,蓋一棟房子,堂堂參政家嫁閨女,若嫁妝薄了,豈不讓人笑話。
第一百八十八章 會錯了意

    參政夫人朝屋內看了看,沒有張八娘的身影,問林依道:「你家小姑子,可曾開始備嫁妝?」

    林依笑道:「她是二房的人,有無媒人上門提親,只有她爹娘知道,我這裡還沒收到信兒呢,再說她是嫁過一回的人,嫁妝還在,另備也不是難事。」

    參政夫人聽到這裡,歎了一口氣,道:「還是你張家富裕,我家衡娘子,先前嫁時,嫁妝就不多,幾年耗過去,更是所剩無幾,再想嫁人,還得重新備嫁妝。」

    參政夫人又是打眼色又是悄悄折返,就為了來感歎女兒的嫁妝?恐怕沒這麼簡單。林依心思急轉,突然想到,參政夫人是不是在變相索要錢財?

    張家受歐陽參政照拂不少,往後還多有依仗,雖分了一成股份與參政夫人,但那也沒多少,因此若讓林依送些錢,她還是願意的。不過,她雖這樣想著,嘴上卻沒講出來,只隨著參政夫人東扯西扯聊了些閒話,等到張仲微酒後回家,便將她送出去了。

    張仲微很吃了些酒,喝了碗濃濃的酸湯才稍稍清醒,卻不肯上床歇息,只斜倚在床邊,同林依講話兒,問她道:「我看客人都走了,怎麼參政夫人還在?」

    林依笑道:「你吃醉了酒,倒比平日心細些。」

    她將參政夫人特特來感歎閨女嫁妝的事講了,問他道:「我估摸著,她是想讓咱們送禮,你意下如何?」

    張仲微摸了摸酒後發燙的臉,道:「若歐陽參政真嫁女兒,是該送些。」

    林依便去翻賬本,瞧了瞧所剩金額,道:「我們正蓋著房子,也不寬裕,就把八娘子入股的金首飾取兩樣,再置辦兩匹蜀錦送去,如何?」

    張仲微點頭,道:「你看著辦罷。」又問:「歐陽參政哪個女兒?」

    林依答道:「就是與八娘子相厚的衡娘子,把夫家休了的那個。」

    張仲微聽了,勾起心事,沉默一會兒,道:「八娘子也該尋個人家了,你這做嫂子的,幫她張羅張羅。」

    張八娘父母健在,婚事哪輪得到林依操心,她正欲反駁,忽見張仲微欲言又止,明白過來,張梁自開館賺錢,就只顧自己快活,是指望不上的;方氏因為娘家失勢,正消沉著,想不到女兒的婚事上來;而張八娘就算自己有心,也因臉皮薄,開不了口。

    林依想到這裡,便點頭應下,道:「這若是在鄉下,媒婆早就上門了,咱們在城裡人生地不熟,是得自己操操心。」

    張仲微也跟著點頭,困勁兒上來,歪著睡著了,林依忙替他枕上枕頭,蓋上被子。

    楊嬸在外敲門:「二少夫人,有事稟報。」

    林依出去掩上房門,才問:「何事?小聲講,莫吵醒了二少爺。」楊嬸臉上有笑意,道:「肖嫂子方才來過了,叫我告訴二少夫人,林娘子找著了,已被丁夫人帶回去請家法了。」

    林依問道:「那肖嫂子呢?」

    楊嬸道:「丁夫人稱,祝二強娶他人妾室,她要告官,因家中人手不夠,請肖嫂子幫忙打點了。」

    林依笑道:「我倒是替肖嫂子又謀了一份差事,她得請我吃酒。」

    楊嬸也跟著笑:「回頭我告訴她。」

    林依叫楊嬸稍等,回家取了錢出來,命她到街上,把最好的蜀錦買兩匹,再買一隻紅漆雕花的首飾匣子。

    楊嬸問道:「二少夫人是自用,還是送禮?」

    林依道:「送禮,二少爺有位上司要嫁閨女。」

    楊嬸聽說是送去大官家的禮,躊躇起來,道:「二少夫人,我一鄉下婆子,哪曉得城裡人愛甚麼花樣。」

    林依笑道:「城裡的掌櫃,精得很,你只告訴他用途,準保買得稱心如意,你在旁也偷偷藝,如今我上街不方便,往後這些事兒,都得靠你們。」

    看來在城裡做奴僕,比鄉下學問大,楊嬸正色應了,帶著錢上街去了。

    州橋巷住的雖是窮人,但一出巷就是繁華的鬧市區,綢緞鋪子一家挨一家,楊嬸沒費多大功夫,就買回兩匹上好的蜀錦,顏色喜慶,花樣時興。林依摸了摸,瞧了瞧,連聲稱讚,又將金釵兩隻裝進新買回的匣子,一併交與楊嬸,命她送去同巷而居的參政夫人家,稱是張翰林夫人與衡娘子添妝。

    楊嬸帶著禮物去了,不多時就回轉,將一張借條遞與林依看。

    這是一張參政夫人親筆所書的借條,上面寫著,某年某月某日,歐陽參政家的白氏借了張翰林家金釵一對、蜀錦兩匹,以一年為期,必還。

    白氏,想必就是參政夫人,她寫這借條作甚?林依糊塗了。難道是白夫人嫌禮太薄?若真是這樣,可就錯大了,林依忙問:「參政夫人收禮時,表情如何?講了甚麼?」

    楊嬸笑道:「參政夫人真是料事如神。」

    林依奇道:「怎講?」

    楊嬸道:「參政夫人猜到二少夫人要問這個,特意囑咐我要將事情與二少夫人講明白。」

    原來是林依會錯意了,參政夫人缺女兒的嫁妝不假,但她剛才來,只是想借錢,偏偏林依誤會了,憋著不問,她面皮薄,見林依不接話,就不好意思開口,一直到走,都沒把來的目的講出來。

    林依拍了拍額頭,悔道:「瞧我,早就該想到歐陽參政向來清廉,從不收受賄賂的,又怎會因為一時困難就暗示我送禮?」

    楊嬸卻道:「這樣更好,若當時就挑明,反倒讓參政夫人覺得沒面子。」

    林依想了想,果然如此,就把拍額頭的手,挪去拍胸口,直呼:「我運氣好,又歪打正著一次,只怕參政夫人正暗地誇我有眼力勁,曉得顧全她臉面,悄悄借錢去她家呢。」

    楊嬸笑道:「可不是,方纔我去時,她臉上的感激之色就有十分了。」

    她們一時高興,聲音大了些,屋內的張仲微被吵醒,十分不滿地嘟囔了兩聲,林依連忙沖楊嬸擺擺手,命她退了下去,自己則進屋哄官人。張仲微再次沉沉睡去,林依想著隔壁正在審林娘子,八卦心起,貼著牆壁聽了聽,那邊卻是悄無聲息,心想,難道丁夫人心軟,沒捨得下手?

    今日注定是忙碌的一天,正當她聽不到牆角,也想躺一會兒時,牙儈來了,還帶來初試過的四名「焌糟」,她怕又吵醒張仲微,忙戴上蓋頭,掩門出去,到店中挑了個離裡間最遠的桌子坐下。

    牙儈指了那四名「焌糟」,道:「林夫人,我照著你的吩咐,細細查訪過了,這裡是她們家的戶籍,及家居住址。」

    上回初試,有六名「焌糟」的手藝都算上乘,但 林依並未當場留用,而是命牙儈幫她查訪「焌糟」家,挑出家世清白、居住不遠的東京本地人。

    牙儈將戶籍等物奉上,戶籍上,只有男子,是不會登記女人姓名的,因此林依看不出甚麼來,但她另有妙招,挨著問她們家中有幾口人,分別姓甚名誰,關係如何,再與戶藉一一對照。

    牙儈辦事不錯,林依問過一輪,四名「焌糟」在家世上,都沒甚麼問題。她之所以如此小心,蓋因酒店內來往的夫人非富即貴,疏忽不得,丁點兒問題她都擔待不起。

    楊嬸將溫酒的爐子搬了來,林依留神看去,「焌糟」中有個身量最高的,趕忙上前幫忙,另一名圓臉的,則主動把酒具端了來。

    四人又溫了一次酒,挨個上前,請林依品嚐。手藝仍舊是不相上下,但林依心中已有了決斷,留下了高個兒「焌糟」與圓臉「焌糟」,工錢與祝婆婆先前一般,明日就來上工。

    牙儈領過賞錢,將落選的「焌糟」帶了出去。那兩名幸運的「焌糟」,一個姓曹,一個姓梅,與林依磕過頭,便跟著楊嬸去學店規。

    事情總算忙完,林依回屋,挨著張仲微躺下,張仲微睡得迷迷糊糊,感到身旁多了個人,還不忘翻過來摟住,林依拍他一把,笑罵:「不分清紅皂白就抱,萬一抱錯人呢?」

    張仲微還在睡夢中,自然沒甚麼反應,林依自顧自笑了一回,也進入了夢鄉。晚飯前,二人大概是餓了,相繼醒來,張仲微這才真發現身旁多了人,佯怪林依壓著了他的胳膊,不依不饒,非行了點子事才放過她。

    青苗在外喚著,請他們出來吃飯。林依一面笑罵,一面穿衣裳,理頭髮,張仲微酒勁未全消,不住地搗亂,一會兒要幫她繫帶子,一會兒要幫她梳頭髮,足足鬧了小半個時辰,才踏出房門。

    此時飯菜都涼了一半了,楊嬸是過來人,只暗笑不語,青苗卻未經人事,撅著嘴抱怨道:「隔壁丁夫人送了好大一條燉鯉魚過來,有頭有尾的,涼了可就不好吃了。」

    東京的鯉魚,尚屬常見,但會燒魚的廚子,萬里挑了,但凡有條魚,都是拆散了賣,因此滿大街的魚羹魚絲,頭尾齊全的整魚卻難以尋到。

    林依坐到桌旁,見那盤鯉魚果然有頭有尾,實屬金貴,難怪青苗要可惜了。

作者: plsboy    時間: 2014-9-8 23:38

第一百八十九章 燃眉之急

    東京城裡的魚,大都拆開了賣,最初是因為魚價貴,一斤魚賣得將近一百文,尋常人家吃不起一整條,只能買一小份一小份的解饞,長久於此,賣全魚的越來越少,而會燒魚的廚子就更稀罕了。

    上等的食店也有全魚賣,現殺現汆,澆個酸甜的汁水,就朝桌上端,夾一筷子,腥氣滿口,不過宋人都習慣了,認為吃魚就是吃這個腥味。但來自千年後的林依,哪怕在大宋也待了好幾年,還是受不了那味兒,看著桌上的燉魚,勾不起食慾。

    張仲微卻極喜歡,吃了兩口,又分出一半,叫楊嬸與青苗端下去吃。

    丁夫人這條魚,大概是自己做的,因不會調那個酸酸甜甜的汁,所以只好燉了,大宋沒有料酒,她也不曉得擱醋,別說吃,聞著都腥。

    北宋的烹飪技巧,蒸炸煎煮,樣樣都有,調味料也還算豐富,為何就是燒不好魚?對此林依曾總結過,一是沒有料酒去腥,也不知巧用醋和飲用酒;二是食用油太珍貴了,大多人都捨不得放,甚至廚房裡根本沒有油這物事,一條油星子都無的魚,能好吃到哪裡去。

    林依見張仲微吃得津津有味,伸頭瞧了瞧,好笑道:「這魚一看就沒擱油,還撲鼻的腥味,有甚麼好吃的?」

    張仲微吐出一根魚刺,道:「從四川到東京,也就你一人捨得用油,連青菜裡也要擱一勺,你出去看看,就是那些正店的廚房,青菜也不會炒著吃。」

    這些「奢侈」的習慣,林依可改不了,嘀咕道:「咱們又不是買不起油,為甚麼不吃,我看那些油炒的菜,你吃得比我還香甜。」

    她回想到眉州張家小院的日子,頭一回到廚房與楊嬸幫忙,就炒了個白菘,方氏見她連青菜也用油炒,氣急敗壞,狠罵了她一通,不料嘗過了這一次,下頓再吃那清水燙的青菜時,左右都不對味,心想著反正家中有旱地,不愁油吃,就叫楊嬸也學會了炒青菜的手藝,從此張家的青菜做法,與其他人不同。

    張仲微大概也想起了這段過往,呵呵直笑,林依白了他一眼,將那盤燉魚挪到了他面前去。

    張仲微將魚全部吃完,才想起來問林依:「娘子,全魚價格不菲,丁夫人作甚麼送我們這份大禮?」

    林依輕描淡寫道:「大概是因為她家的小妾找著了,心裡高興。」

    「小妾?」張仲微愣了一愣,才想起是林娘子,高興道:「找著了?在哪裡?我拿她去見官。」

    林依按住他道:「你糊塗了?火災雖因她而起,但縱火元兇並非是她,官府哪會審理她紅杏出牆的事。」

    張仲微摸了摸腦袋,不好意思道:「那倒也是,這事兒該丁夫人管,林娘子手裡的錢不少,丁夫人這回發財了,怪不得出手闊綽。」

    林依也是這樣猜測,若不是丁夫人逼問出了林娘子的錢,絕沒能力買魚贈人。說起來,丁夫人真是好手段,林娘子的錢,祝婆婆和祝二都沒搜出來,卻讓她得手了。

    但自從林娘子被帶回來,隔壁就一直沒聽見動靜,不知丁夫人使的是甚麼法子。林依很想學習一番,心癢難耐,待吃過飯,就將店中的按酒果子裝了一攢盒,命青苗送去隔壁作回禮,又悄悄與她道:「聽說丁夫人將林依抓回來了,你去瞧瞧詳細。」

    打探消息,是青苗的一大愛好,聞言來了興致,捧著攢盒,精神抖擻地去了。林依沒等多久,就見青苗回來,忙問:「如何?」

    青苗滿臉疑惑,道:「我見著林娘子了,臉上雖有淚痕,人卻是 好端端的,衣著整齊,臉上連個紅印子都無。」

    林依又問:「她對丁夫人的態度如何?」

    「畢恭畢敬,隱約還有幾分懼意。」青苗答道。

    林依愈發好奇,丁夫人究竟使的是甚麼妙招?可惜她與丁夫人交情不深,沒法繼續打探。青苗也是好奇無比,出主意道:「八娘子與丁夫人可是至交好友,無話不談的,等她回來,叫她去打聽。」

    林依點了點她額頭,笑道:「鬼主意可是你出的,與我沒干係。」

    青苗一吐舌頭:「我出的就我出的,待八娘子回來,我與她說去。 」

    張仲微好奇朝她們這邊張望,問道:「娘子,你們講甚麼,也說來讓我高興高興。」

    林依隨口玩笑道:「青苗說東街有個女孩兒,生得好顏色,她父母正欲賣她,我打算去問問價錢。」

    張仲微不知是真沒聽懂,還是裝作沒聽懂,道:「僱人多便宜,為何非要買,若是個老實的倒還罷了,若走眼買個不好的,退貨或轉手,都麻煩的很。」

    林依聽見「退貨」二字,饒是她已習慣大宋的人口買賣,也禁不住一愣,到底那些尊卑高下的思想,於張仲微這土生土長的宋人而言,更深刻入骨。

    再好看的女孩兒,張仲微只把她當貨物,讓林依不知這玩笑該如何收場,正怔著,張仲微湊到她跟前,小聲道:「再試探,小心我當了真。」

    林依一個激靈直起背來,朝張仲微看去時,他已走出店門去了,只回頭衝她笑了笑,卻讓人辨不出是甚麼意味。

    林依追到門口,欲照著平常叮囑一句「不許吃花酒」,張口時,卻啞了嗓子,硬是出不了聲。她呆呆地走回裡間,倒在床上,落下幾點淚來,明曉得張仲微也是句玩笑話,可心裡就是堵得慌。

    從鄉下,到城裡,環境在變,人也在變,尤其是張仲微的變化,尤其明顯,腦子靈活了,是否意味著心思也活絡了,會不會在將來的某一天,不用林依試探,他也會帶個人回家?

    林依知道自己胡思亂想了,可這也怨不得她,只怪大宋風氣如此,誘惑太多,就算男人納妾,也是合理合法,她連個訴苦的地兒都無。

    躺了沒多大會兒,林依就抹去了眼淚,翻身下床,開始算賬,錢在自己手裡,擔心那許多作甚,有功夫瞎操心,不如想辦法多掙幾個錢。孤女出身,受苦無數的林依,只有錢最能給她安全感了。

    賬本不翻則已,一翻驚人,林依盯著一大筆支出,愣了半晌,才想起來,今兒才又買了一批磚頭,她急急地撥起算盤,算完之後,呆住了,照這樣下去,等房子蓋好,連粉刷牆壁的錢都無,更別裝飾花門,置辦桌椅酒器了。

    怎麼辦?面對眼前實際的問題,林依覺得自己剛才那番胡亂猜疑,實在幼稚得可笑。

    她在屋內走來走去,心內焦急,眼神茫然。楊嬸進來送茶,見了她這副模樣,問道:「二少夫人怎地了,可是遇上了難事?」

    難事,的確是難事,林依胡亂點了點頭。

    楊嬸見她不開口,身為下人,不便細問,只好道:「我把二少爺叫回來,你們商量商量?」

    林依的腳步停了下來,是該叫張仲微回來一起煩惱煩惱,家庭的重擔,不能壓在她一人身上,就算張仲微夠自覺,也該時不時地提醒他,男人肩上負有養家餬口的責任,免得女人太過能幹,反叫他生出些壞毛病來。

    她沖楊嬸點了點頭,楊嬸便去了,逕直到工地,將張仲微請了回來。林依見他進屋,也不言語,只把賬本攤到他面前,指了蓋房的支出與他瞧。

    磚石樓房的成本,比木樓高出許多,這巨額支出,張仲微早就料到了,只是他並不清楚林依的家底,因此不曾過問。

    而林依,為了地皮和這棟房子,已把出嫁時瞞報的錢都拿出來了,若在房門完工前湊不到錢,全家人都得喝西北風。

    想在短期內靠張家腳店賺夠錢,是不可能了,張仲微想了想,道:「我去找同僚借。」

    林依好笑道:「他們那點兒家底,你還不曉得?沒向我們借就算好的了。」

    這倒也是,比如趙翰林家,都窮到要賣祖屋了。張仲微將腦袋撓了又撓,道:「向叔叔嬸嬸借罷。」

    林依瞅了他一眼,沒作聲。向方氏借錢,她可沒那膽量,萬一被纏上,生出許多事,不過,若瞞著方氏向張梁借錢,倒是可行的,只是聽說張梁開館入不敷出,吃酒還要搶方氏零嘴兒的錢呢。

    方氏是怎樣的人,張仲微也曉得,但心想到底是新娘,虧待不了兒子,便自個兒作主,把此事定了下來,又想到張梁夫妻錢不多,就算借,還是有缺口,遂道:「找哥哥嫂嫂再借點?」

    林依並不知他已拿定了主意要向方氏借錢,還道他是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只向張伯臨兩口子借,便笑道:「使得,嫂子有錢,而且大方,不過親兄弟,明算賬,借條還是要寫的。」

    張仲微應了,照著賬本上的預算,開始寫借條,林依只高興張仲微在替家中困難出主意,就沒留意那借條,寫了兩張。

    張仲微寫好借條,揣進懷裡,道:「趁著天還沒黑,我到祥符縣走一趟,這錢,早借早安心。」
第一百九十章  仲微借錢

    林依笑道:「快去罷,反正大嫂不會收利息,早些借回也好 。」

    張仲微揣著借條,也捨不得僱馬雇轎,憑著兩條腿,一氣走到了祥符縣。張伯臨與張梁都不在家,方氏在零嘴兒鋪子裡坐著,見到張仲微來,十分歡喜,忙叫任嬸看著鋪子,自己則帶張仲微進屋。

    張仲微道明來意,稱自家正在蓋房,短錢使用,欲向方氏借錢。大凡父母,都最疼么兒,方氏一聽說他要借錢,還沒問緣由,先把錢翻了出來。張仲微一陣感動,歉意道:「嬸娘還沒享過我的福,卻要繼續為我操心。」

    方氏擺了擺手,將錢遞與他,道:「我怕你叔叔又偷錢去吃酒,特特藏起來的,你趕緊拿去。」

    張仲微借條上寫的是十貫,但方氏遞與他的,只有兩貫余,看來是他把方氏想得過於富有。他的手,在懷裡摸了好一陣,是另寫一張借條,還是將十貫的那張拿出來?他猶豫一時,突然為自己這念頭感到羞愧,方氏生養他一場,他不知盡孝,卻在這裡為幾貫錢計較。

    罷了,就先瞞著林依,用自己的俸祿慢慢填補虧空罷,張仲微毅然將懷中的十貫錢借條取了出來,奉 與方氏道:「嬸娘,這錢算我借你的。」方氏起先不肯接,稱,哪有兒子向親娘借錢,還要打借條的,但推攘中瞟見金額,心中生疑,明明借的是兩貫多,為何借條上寫的是十貫,莫非是兒子想要孝敬他,又怕兒媳阻撓,因此才想出這法子來?

    張仲微越是把借條朝她手裡塞,方氏就越覺得自己的猜想很正確,便捏了借條一角,問道:「仲微,你那酒樓,是你管,還是林三娘管?」

    張仲微如實答道:「我要在翰林院當差,哪有那功夫,再說我們家開的是娘子店,男人不許入內的。」

    方氏「哦」了一聲,又問:「那賺的錢,是你管,還是林三娘管。」

    張仲微孝敬是孝敬,心眼兒還是留了幾個的,聽見這話不對味,就扯了個謊,道:「我是一家之主,錢自然是經我的手,她管經營,我管收錢。」

    方氏聞言,發自內心地笑了,連聲道:「好,好,還是我么兒有能耐,不像你哥哥,錢都是媳婦管著,向他借一文錢都難。」

    張仲微越聽越覺著不對勁,聽方氏這意思,她是向張伯臨借過錢,且沒能得逞,既然她自己都缺錢,那這兩貫多錢是哪裡來的?

    方氏見他作深思狀,臉上一紅。這模樣落入張仲微眼裡,讓他想起,方氏也曾向林依借過錢的,那時被張八娘的事一鬧,才不了了之,難道方氏不是真沒錢,而是打著缺錢的借口刮斂兒媳的錢財?

    張仲微很不願把自己的親娘朝壞處想,使勁甩了甩腦袋,站起身來,欲去哥嫂房中繼續借錢,但還沒邁開步子,突然想起只有李舒一人在屋裡,他這做小叔子的孤身前往,實在不妥,便又停 了下來。

    方氏問道:「兒哪,你要去哪裡?留下吃過飯再走。」

    張仲微以實情相告,央方氏帶上他的借條,幫他去向李舒借錢。方氏滿口答應,借條也不接,起身就走,口中道:「親兄弟,要借條作甚,沒得生分了。」

    張仲微拗不過她,只得將借條收起,送她出門。

    方氏娘家雖落勢,但她兄長方睿只是降了職,並未罷官,來日方長,總有再升上去的時候,因此她時時提醒自己,面對兒媳時,不能輸了陣腳,於是昂起頭,大搖大擺地走到李舒房前站定,等著青蓮打簾子。

    青蓮因為自作主張,很是吃了幾回虧,如今有些患得患失,見方氏站在門口,不知是挑簾子好,還是先進去稟報好。

    在她猶豫的空檔, 方氏等急了,一巴掌呼過去,罵道:「不長眼的奴婢,沒見著二夫人我站在門口麼?」

    李舒在房內,將這一巴掌聽得清清楚楚,但她並不介意張伯臨的妾室挨教訓,便懶怠動彈,只朝錦書揮了揮手。

    錦書又一次逮著了壓過青蓮的機會,連忙走出門去,笑嘻嘻地照著青蓮的臉,又扇了一巴掌。

    青蓮還指著有人出來替她撐腰呢,沒想到等來的是一巴掌,立時懵住了。

    方氏因為這一巴掌,氣消了許多,向錦書道:「還是你懂規矩,這丫頭欠調教。」

    錦書掀起簾子,請方氏進去,笑道:「不是奴婢自誇,我乃大少夫人跟前的人,自然比那處心積慮爬上主人床的狐子強些。」

    李舒嫌這話難聽,站起來向方氏行禮時,眉頭微微皺了一下。方氏卻因這話勾起了前塵往事,想起那好容易才趕出去的銀姐,同青蓮一樣,也是男人出趟門,就帶了回來。

    方氏感慨,看錦書順眼許多,竟開口向李舒提議道:「我看這丫頭不錯,做通房也有不少時日,是時候升她做姨娘了。」

    方氏平日雖蠻不講理,但從沒管過兒子的屋裡人,今兒這算是頭一回,李舒愣住了。

    甄嬸不是當事人,反應更快些,插話道:「大少夫人早就有意抬舉她做姨娘,只是她的肚子不爭氣,奈何?」

    尋常人家不成文的規矩,通房丫頭生下兒子立了功,才能被升為姨娘,因此方氏的提議被駁回, 雖有些氣惱,卻講不出甚麼來。

    李舒此時已回過神來,為防止方氏又生事,忙把錦書青蓮都遣退,只留了甄嬸同兩名不起眼的小丫頭在屋內侍候。

    方氏剛才只是臨時起意,並不深究,吃過一口茶,另提此行的真正目的,稱她是替張仲微借錢來的。

    這若是張仲微或林依親自前來,李舒會毫不猶豫將錢借出去,但來人是方氏,她就猶豫起來,因為前兩日方氏找她借過錢,而她推脫的理由是嫁妝錢花光了。

    今日她若把錢借給張仲微,方氏必定也藉機討要,她可不願吃這個虧,便依舊咬定手中無錢。

    方氏才不肯相信她的話,這滿屋子的陳設,隨便拿一兩樣去當鋪,都能換回不少錢來,豈會無錢相借?不過她在張家的地位,今時不同往日,斷不敢講出讓李舒當物事的話來,只可憐兮兮道:「你看不起我這婆母也就罷了,仲微可是伯臨嫡親的弟弟,你不能不管他。」

    李舒無奈道:「娘,不是我不願借,是實在沒錢。」

    甄嬸提醒道:「大少夫人你忘了,櫃子裡還有三弔錢呢。」

    方氏心中一喜,還沒等露到臉上,李舒就開口了:「那是下個月的房租。」

    甄嬸大急:「三弔錢可不夠付下個月的房租的,怎辦,怎辦?」

    李舒歎氣道:「還能怎麼辦,等大少爺發俸祿,不知等到哪日去,只能先把我的衣裳當兩件了。」

    甄嬸就一面歎息,一面打發小丫頭去翻李舒的衣箱,一時間屋內忙亂成一團。

    方氏分辨不出她們是真缺錢,還是在做戲,正狐疑瞧著,突然聽見李舒問她道:「娘,你那裡還有沒得錢,先借給我用用。」

    方氏一跳老高,好似凳子上長了釘子,一面擺手朝外走,一面道:「我哪裡有錢,有幾個錢全讓你爹摸去吃了酒。」

    她才出房門,屋裡就傳來悶悶的笑聲,可惜她沒聽見。

    張仲微還在小廳裡坐著,方氏卻覺得自己沒臉去見他,便隨口喚了個媳婦子過來,命 她去與張仲微講,說她累著了,要歇會子,就不留他吃飯了。

    張仲微聽了媳婦子的轉述,猜想方氏是沒借到錢,他哪會因為這個怪方氏,便走去欲安慰她,不料方氏 臥房的門已關上了,他只好向任嬸交待了兩句,轉身回家。

    方氏因覺得無法向張仲微交待,躲著不肯出來,張仲微走在路上,也覺得無法向林依交待,進了城,轉來轉去,就是不敢回家。東京天子腳下,繁華之都,甚麼行當沒有,他才兜了兩個圈,就瞧見街邊有一家錢莊,這錢莊,不但替客人保管錢財,還能將錢外借,與那些暫時手頭短的客人救急。

    張仲微心想,他可不就是那暫時短錢使的客人,遂抬腿走了進去,開口向錢莊老闆借錢。

    錢莊老闆眼皮子都不抬,不問他借多少錢,也不問他借錢作甚麼,只問:「你打算用何物抵押?」

    張仲微愣了,原來錢莊的錢,不是那麼好借的,要想借錢,須得拿實物來抵押,而他有甚麼?甚麼都沒有。

    他一時心急,將自己翰林偏修的身份講了出來,想以此博得錢莊老闆的信任。

    錢莊老闆笑了:「誰不曉得翰林院個個是窮官,借出去就別想收回來,你們那位趙翰林,借錢至今不還,房契還抵押在我這裡呢。」

    張仲微受到如此奚落,臉紅似煮熟的蝦米,將頭一低,匆匆走出門去。

    天色漸漸暗了,他再不情願,也得歸家,一步步挨回去,一頭扎進裡屋。林依正在佈置第二日重新開業的事體,見他垂頭喪氣地回來,很是奇怪,忙將剩下的事情交待給楊嬸,自己則跟進了裡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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