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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都市言情] 三救姻緣 作者:笑聲 (已完成) [打印本頁]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9-10 12:17     標題: [都市言情] 三救姻緣 作者:笑聲 (已完成)










書名:三救姻緣
作者:笑聲
 
作品簡介:
寫的是個夢。喜歡的人,非常喜歡。看不出來的人,非常不喜歡。
如果你喜愛,所喜愛的,是自己心中的一部分。謝謝知音。
 

楔子

凌晨,不到六點,十六層的筒子樓上,我等著電梯。從樓道的窗口心不在焉地望出去,只見一片錯落的城市房屋的屋頂、灰濛蒙的霧靄,還聽見大地嗡嗡作響……

哎?怎麼嗡嗡響?!

我站立不穩,遠看著一波大浪般的起伏從天地相銜處蕩過來,所經之處房屋坍塌成團團灰塵。握著的手機啪的一聲掉在地上,我回過神兒——大地震!

轉身想走樓梯,我腦中靈光一閃,十六層啊,我是劉翔也跑不下去啊!

一念至此,我的心揪成了個世紀麻花,我這就要死了嗎?

嗡嗡聲越來越大,我兩腿抖著,冷汗一身。

突然,是我的錯覺嗎?一片寂靜降臨到我的周圍,一道光柱從上射下,正打在我的前方。我像被莫名的指令所控,顫抖著向前邁了一步,站到了光柱裡。

這是祥和平靜的光芒,包含著愛和接受。沒有聲音,但無詞的歌唱立刻充斥了我的意識。我感到如此鬆弛,一生像電影一樣在我腦海裡閃過,什麼是重要的,什麼是不重要的,一下子都這麼明了。我閉上眼睛,這就是死亡嗎?也好。

我本來活得也挺沒勁的。

一個月前,我被美領館拒簽了。愁鬱滿懷之際,就在一天前,我的男友正式甩了我——因為他得到了簽證。

這一夜,我幾乎沒怎麼睡覺。我把手機音量開到最大,可還時常舉著手機看看,怕錯過了他的電話。沒有電話,我在自卑和自傲中掙扎。一會兒想就這麼忘了他,這種人有什麼好?!一會兒又想向他撒潑打滾,只要他回頭就好!

凌晨五點時,我實在要瘋了,決定出去到城外待一天,免得自己把持不住,跑到他那裡一哭二鬧三上吊,日後想起來實在沒臉。

我洗漱後,胡亂扔了些吃的喝的在背包裡,圍上黑色的薄羊絨圍巾,穿上黑色羽絨服,把錢包放入兜中,戴上一雙黑色皮手套,拿了手機,背上雙肩背包,蹬上鞋,臨開門前往鏡子裡一看:一張熬了夜的黃臉,加上穿的衣服,二十二歲的人,像個三十歲的大姐,還是個黑幫,正配我黑色的心境。

出了門,按了電梯,我嘆了口氣。還不到六點,肯定不會塞車。心裡想著是去城外爬爬山呢還是去游遊湖,要麼去個郊外的廟宇佛寺?……

接著我就站在了光柱裡。

就這樣離去也不錯。沒有恐懼,沒有悲傷,也沒有快樂。但是我心裡有種不甘。是什麼呢?是失去的愛嗎?是沒得到真正的愛?還是沒愛過?

我好像在空中懸浮著,那種不甘心變成了一種引力,讓我慢慢地沉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秒鐘,也許是永恆,我的腳一下子踩到了不平的地上,我不由自主地向前邁了一步,這一步就邁出了那道光柱,踏上了我的定數。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9-10 12:18

第一章◎廢墟(1)

那嗡嗡聲又充滿了我的耳際,比十六樓上的更響。我睜開眼睛,天!我在一片廢墟之上,依然在地震裡!天空陰暗,周圍塵土瀰漫,大地還在抖動,人們的尖叫和哭喊在房屋的倒塌聲中此起彼伏。

我踉蹌了一下,突然覺得有什麼抓住了我的腳踝,低頭一看,尖叫出聲——這是一隻黑手!不,黑的血手!這隻手上血肉模糊,環著手腕的是一圈黑色鐐銬,手腕上被磨出了白骨!我嚇得抖成一團,不自主地蹲了下來。這時黑手邊的磚頭土塊動了一下,鼓出一個包來,我又啊地叫起來。這回是從地上冒出一個腦袋,不,還不如說是個頂著一頭土的血抹布。腦袋上的頭髮摻著血和土,該是恐怖片裡冤鬼來索命的造型。

幸虧沒做過傷天害理的事,我見到此反而冷靜下來,知道這是一個被埋的人想爬出來,於是著手扒開那腦袋邊的土和磚塊。幸虧戴了皮手套,饒是這樣,扒到這人能爬出來時,我手套兩邊和中間的三個指頭都開了線。我的黑皮手套啊。心裡一動,怎麼這時候還有心可惜手套?我在樓邊中心商場前的夜攤上買時才花了十塊錢,難怪是偽劣產品。商場,那這是哪兒啊?不像我住的地方啊!不對,都不像是個城市,倒像個農村。可我明明住在城中的繁華地帶的呀!

疑惑間,一隻黑血手搭上了我的手臂。那人低著頭,喘息不已。得,先救人吧。

我架著那人的手自己先站了起來。那人把另一隻手也搭在我胳膊上,搖搖晃晃的,半靠著我,終於爬了起來。他衣衫襤褸,血土滿身,一隻左腿拖在地上,角度古怪,立著的右腿抖得不行,雙腳之間也有鐐銬。我想先把他扶到平地躺下,好再去救別人。剛走了兩步,那人幾乎癱倒下來,雙手拚命攀住我懸在空中努力保持水平的左胳膊,死也不放,可又挪不動步。我想這人的那條腿肯定是斷了,就要扶他就地躺下。管他是不是平地呢,我可搬不動他。

忽聽見幾聲古怪的大叫,才注意到我扒人的時候,地震過去了。大地的嗡嗡聲和房屋的倒塌聲都沒有了,只是空氣裡依然都是塵土。

餘光瞥到幾下閃光,我扭頭一看,當場嚇得腿軟,差點兒和那人一起癱在地上。不遠處,一個滿頭滿身土的人,右手提了一把大刀,正砍向一個剛從廢墟裡爬出來的人。大刀起落間,一聲嘶叫伴著一道血光,在昏暗的晨光中顯得慘淡又詭秘。被砍的人頹然撲倒,提刀者轉身又去砍幾步外的另一個人。

我肝膽俱裂,張了嘴,可發不出一點兒聲音。

但心裡明白著呢,這絕不是我所處的城市,也不是現代!身邊的人手腳上沉重的鐐銬,看著就不是現代用品,更重要的是,警察叔叔絕不會用大刀片子大砍一通的!這兒可能是個監獄之類的地方,地震震塌了牢房,關在牢房中的人爬了出來。

難道大地震扭曲了時間的走廊,把我從一個地震中送到了另一個地震中,但只是在不同的歲月裡?

但我怎麼向這位大刀先生講清楚?他會不會一下子就用大刀招呼我?

馬上的反應是拔腿就跑吧,可身邊這位此時正死死扣著我的左臂。有心一腳踹他到一邊去,但那樣這人肯定活不成了。本來腿就斷了,不是等著讓大刀先生砍嗎?想到大刀一揮,身邊這個我剛剛親手從廢墟中扒出來的大活人就會身首異處,血濺三尺,我心中不忍(那我剛才費那麼大勁兒挖他出來幹嗎)。況且,他現在雙手抓著我的胳膊,對我也算是依賴信任,把他這麼扔下,多少有些殘忍。他要是該死,也該在刑場上吧。可此時明擺著,獄卒們本著寧殺勿放的方針,無論是否該殺,只想要了所有人的性命,也包括我的呀,可不能讓他們得逞!

先一起逃命吧!實在不行了再昧了良心扔下這人,日後想起來也不會心虛,畢竟盡力了呀。

我彎下腰,把左肩頂到那人的左腋下,左手從下握住那人的左肩,右手反手探到那人的右大腿根處。哈,知道這人是個男的了,但現在不是注意這個的時候。雙手一緊,把那人向身後抬去,讓他一下橫臥在我的雙肩背包上,然後我一直腿站了起來。那人哼了一聲。還好,他不算太沉,比上次我替父母背的那袋五十斤重的米也重不了多少。這就是所說的活的人比物體要輕,真不知道為什麼。

第一章◎廢墟(2)

背向著那個大刀先生,我抬腳走下土磚亂疊的廢墟,心中感慨著:多虧了這十來年的騎自行車和各種體育鍛鍊啊!對了,還有軍訓和近一年的爬山運動!

我是個外強中乾的人,身體屬於健美型,可比那些林妹妹似的女孩兒們還怕自己沒有倖存能力。我危機感特強,看了《泰坦尼克號》後就拚命地游泳,每次不游上千米不走。心想哪天坐船出事,可別靠木板才能活命。咱不去海裡挨凍,在江河裡,游幾下子就上了岸,自己救自己,多好!看了《世界末日的戰爭》後,就常負重長途步行和爬山,怕有一天要逃命的時候,自己跑不遠。

我儘量揀平地落腳,在磚磚瓦瓦中搖晃著前行。走了也就十來分鐘,就已經大汗淋漓了,看來平時的鍛鍊還是不夠。

抬頭望去,已快到磚瓦堆的邊上了。更可喜的是,瓦礫盡頭是一片樹林,林前有一匹正在吃草的馬,馬上還有鞍——這簡直是童話故事啊,我的白馬!實際上這是一匹棕色的馬,但此時不是講究細節的時候。

剛要舒一口氣,就聽得後面有人的喊聲,扭頭一看,我也喊了一聲:「啊——」只見大刀先生,不止一個,至少三個,用刀指著我奔過來。我的心臟幾乎立刻爆炸,拔腿向著我的「白馬」跑起來。

我實在想說我跑得飛快,可事實上我踉踉蹌蹌,上氣不接下氣。汗水流下來,淌到我眼睛裡,生疼,根本沒法擦。我模模糊糊地盯著我的「白馬」,念叨著:「馬呀馬,你可等等我。別走啊,馬呀馬……」我相信集中的意志能指令其他人的行為,更何況一匹馬!

同時特別注意腳下,經常看電影電視,逃跑的人在關鍵時刻總摔一跤。現在看來,那真不是胡編的啊,我隨時都能摔倒。幸虧這十幾年的大大小小的考試,練得我越是緊要關頭,越能沉著冷靜,胡思亂想。

後面的人聲近了,我可沒工夫回頭。最好他們誰摔一跤,或者都摔一跤。電影裡有沒有追人的摔倒的?有過。但有沒有都摔倒的?從來沒有過……

正想著,背上的人在我耳邊喃喃說道:「放下我吧。」聲音又啞又低,我愣了一下,難怪跑不動,原來我還背著一個呢!

一看,我已經跑出了瓦礫區,還有百來米就到我的「白馬」面前了,一時怒從心頭起,大罵道:「你TM倒是早說呀,害得我跑到現在!我現在放下你,知道的說我快背不動了,不知道的說我不善始善終,始亂終棄,有頭無尾,半途而廢。你這不是毀我嗎?可惡!」

我大喊著,其實聲音也大不了哪兒去,不然馬早就嚇跑了。一生氣,怒火化為動力,腳下快了些,餘下的路變短了許多。

我這人就是這樣,逆反心理太強。他如果說「別扔下我」,我也許會動一下把他拋下的念頭。一說讓我放下他,我反而不願意了,幹嗎聽你的?我又不是個機器人。

終於跑到馬前邊,我喘著氣,放慢腳步,看著馬說:「馬啊,你幫幫我吧,我實在跑不動了。」我從來相信草木有情,動物通靈性。現在需要一匹陌生的馬載我逃命,怎麼能不好好先請求一番?那馬看著我,大眼睛好像有種笑意。我鬆了口氣說:「好馬寶寶,你同意了。」反正給馬拍拍馬屁也不丟臉。

走到馬身邊,我想抬手抓住馬的韁繩,雙手一鬆,那人從我背上滑下來,他的手一翻,抓住了馬韁,沒有完全摔倒在地,攀著韁繩倚在馬邊上。反應倒挺快的。

我這才回頭一看,大刀叔叔們就快到平地上了,不由轉身大聲尖叫:「你快點兒啊!」同時雙手抱住他的兩腋,一下子把他舉過馬背,讓他像一袋子土豆一樣臥在馬背上,他可真沒什麼份量。

抖著手扶著馬鞍,左腳踩上馬鐙,我搖搖欲墜地爬上鞍子。右腳來回踢,找不著右鐙子,隱約感到那人握住馬鐙套在我的右腳上。

我騎馬的經驗僅限於兩三次在京郊騎了農民伯伯出租的老馬,慢慢地走走,口中哼個小曲兒,自覺很瀟灑。





第一章◎廢墟(3)

此時此刻,我完全慌了手腳,只大喊:「快跑啊!求你啦!」兩腳下意識地一夾,那馬竟立刻邁步向著樹林方向小跑起來。

又一回頭,見大刀叔叔們已在身後幾米處了,我尖叫著使勁一踢,馬突然加快了步伐。我往後一仰,又往前一撲,壓在那人背上,一把鋼刀呼嘯著從頭頂上飛過去。

我雙手抓住馬鬃,緊壓住那人,一下一下地踢著馬肚,只覺耳邊風聲驟起,眼底初春的淺草飛掠向後,人聲漸遠。

第二章◎林中(1)

聽不到大刀叔叔們的喊聲了,我才吸了口氣,這一下差點沒被嗆死:那人身上又腥又臭,我幹嘔了一下,立起身來。才直了身子,見他慢慢地滑下馬去,忙又掐住他的雙腋把他往上挪了一下。難怪他不重,只剩一把骨頭了,剛才緊張時沒注意。怕他掉下來,我就用一手抓緊馬鬃,另一手重重按地在他背上。

騎了一會兒,我尋找到了規律,那就是要有預見力。雙腿夾住馬鞍,隨著馬的奔跑節奏,不是被動地尋求平衡,而是主動地用大腿和腰部的肌肉來配合馬的動作,和馬一同上下起伏。

如果不是手下得壓著一位,另一隻手也沒馬韁只抓了馬鬃,我一定能騎得很瀟灑。但現在是保證我們都不掉下來,又得儘可能地離他遠點兒,我的姿勢雖有些古怪,可我還是挺得意的。

大約有兩個多小時,那馬在樹林裡左彎右轉,漸漸越跑越慢,最後停在陣陣水聲之旁。一道一人多高的小瀑布,順著石壁垂下,成一條溪水,潺鳴而去。我鬆開馬鬃,才發現一手的汗,一看馬脖子上也是一層汗水,想來馬是到這兒喝水來了。另一隻手剛一抬,那人就往下出溜。我怕他摔著,忙抓住他的一隻胳膊。他一隻手握著韁繩,另一隻胳膊藉著我的勁兒,慢慢地滑了下去,單腿著地,然後緩緩地頹坐在地上,抖成一團。

我順放著他的胳膊,然後手腕,接著鐐銬,彎腰等他完全坐下才松了手。挺直腰,我長嘆了口氣,「還活著,真不錯。」

踢了右鐙,我雙手扶了鞍子,右腿翻下馬來。右腳剛著地,左腳還在鐙子裡,馬突然踏下步,我剛剛鬆弛了的神經又緊張起來。下馬時手裡沒有韁繩是大忌。此時我左腳還在鐙中,馬若走動,我無法拉住它,輕者我腳踝扭傷或骨折,重者……我剛要大叫,餘光裡見那人的手一動,我扭頭,看到他依然死死地抓著韁繩,那馬因此站住了沒走。我忙從鐙中撤出左腳,舒了口氣。

站到地上,一下子覺得腰酸背疼腿發軟,跌坐了下來,正在那人的身前。那人低著頭,手抖著遞過韁繩,未及開言,扭頭吐出一口血來。

我拿過韁繩,想起剛才我那麼重地按他在馬上,萬一他原來肋骨有傷,會不會因此被我壓得骨頭穿了肺?而且剛才的狂奔,他一直大頭朝下,腦血管是不是破了幾根?忙問道:「你怎麼樣?」話一出口,就氣自己沒水平,這讓人怎麼回答?不怎麼樣!很不好!這不是明擺著的嗎?廢話啊!

所以他那兒還沒答話,我這兒已惱羞成怒,又開口道:「咱們好不容易逃出來了,你可不能死!不然的話,我可虧大發了。整個做了無用功啊!知道的說你時運不濟,不知道的會說我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種花花不開,插柳柳不蔭,簡直是個徹底的失敗者啊!」

話中間想到我費盡周折,考了托福和GMAT,有了學校,還被拒了,男朋友也沒了,莫名其妙到了另一個世間,上來就差點兒丟了性命,這不是失敗者是什麼?不禁越說越氣,最後只好大喊一聲:「可氣死我了!」說罷,一下子跳起來,牽了馬就走。

臨走瞥見那人雙手撐著地,低頭喘息著。

我知道馬奔跑後不能馬上喝水,就牽著馬來來回回地走著,一邊說如何感激它,從沒見過面,頭一次相逢就救了我的命。然後向它解釋為什麼不能讓它馬上喝水,它的肺容易炸了,等等。

那人坐了一會兒,極慢地向水邊爬過去。我嘆了口氣,我對馬比對他好,明明拿人家當了出氣筒,把本不干人家事兒的怒火撒在人家身上,而人家還在傷痛之中。

我走過去,把馬拴在一棵小樹上,從後面抱起他,半拖半拉地把他往水邊搬過去。他的雙腿劃過地上,抖得厲害。我到水邊,把他輕輕放下。他依然低著頭,沒出聲,手支在地上,身子顫抖不已。

我又回頭解了馬的韁繩,接著遛馬。那人停了一會兒,慢慢地向水中挪去。他是想洗一洗吧,倒是該洗一下,還是不去幫他的好,畢竟人家是個男子。一會兒,看他一點點地挪到了瀑布邊,艱難地爬到水流正下方,面朝裡,用手把傷腿盤在身前,坐在那裡,任水從他頭頂澆下,不再動了。

第二章◎林中(2)

摸摸馬脖子上的汗大多乾了,我牽馬走到水邊,讓馬開始飲水。我也蹲下身子,脫了手套,沾了一下水,啊,涼得刺骨!那人該不會著涼吧?忽然想起在哪裡讀過,涼水沖洗身體,可止內外出血,那人是為此才這樣沖的吧。

馬喝足了水,我牽著它走到一處陽光充足的平地,把韁繩系在一棵樹幹上,席地坐下來。我肯定是到了古代社會了,不然還用騎馬?

仔細聽著四外的聲音,只有水的嘩嘩聲和偶爾風過樹梢的聲音。沒有馬蹄聲,沒有人聲。但願那些大刀叔叔們沒有我的馬聰明,找不到這裡。

周圍的景色讓我想起那些高中時候的郊遊,水邊林中,一片陽光,少男少女們的笑聲和歌唱。

可現在是在一個陌生的地方了,得趕快看看我帶了什麼東西。我把身後的背包拿到前面來仔細查看:一件深藍色拉鏈運動衣,一瓶礦泉水,一瓶紅牛飲料,幾個面包,兩根香蕉,一把巧克力棒,一大袋巧克力豆。人家說,巧克力是快樂食品,一點兒不假,我現在就想吃巧克力。

我拉開邊袋的拉鎖,看看有什麼以前遺留的物件,現在可都是寶貝呀。翻看著,一包衛生巾!一下子我悲從中來,我可怎麼過每個月的經期啊?!幾張紙巾,一張寫了不知是誰的手機號的紙片,看了半天也沒想起來。一把梳子,最後在底層翻出一盒紙火柴來,上面印著「中國大飯店」,打開來看,裡面用了一根。我的眼淚幾乎湧出來,太好了,火柴啊!我真太幸福了。

忽然想起這火柴是去年我過生日時,與男朋友在中國大飯店吃蛋糕時點蠟燭用的。那天許願時,我默默祝禱明年雙雙出國,吹了蠟燭……我又翻了一下,果然,包底有一支用過的細小蠟燭。我感到沮喪,想起往昔……

說來這真是個平庸不堪的故事。我現在發現,這世界上,無論你有什麼問題,早有人問過了。無論你有什麼樣的際遇,早有人有過相似的經歷。對個人驚天動地的事情,別人看來可能不值一提。可對於那個身在其中的人,卻是一想起來就想大哭一場,滿心滿眼的痛,難以釋懷。

我那庸俗的痛苦簡而概括之就是:被拒+被甩。

仔細點兒的成長簡歷就是——

十六歲:B大學的中文系。

捷徑:跳級。

二十歲:畢業,當了個合資企業的秘書助理(沒辦法,找工作容易嗎?有錢就行)。

任務:打稿件,講電話,擬官樣書信。

安慰:公司的名字響亮。

感慨:大好青春,廢了。

二十一歲:不甘示弱,想考出國去。

目標:國外不長眼的商學院。

手段:考了托福和GMAT(分數上等偏下),發出二十多封諂媚的求取信。

卑鄙手段:擅自提提職位,擴展誇張職責。

評語:盲目樂觀。

損失:兩萬塊報名費。

結果:幾所美國中型大學的通知書。

發現:簽證是最難的。

處了三年的男友也開始聯繫,不是美國,而是澳大利亞,說日後不能被我甩在後方。

二十二歲:

季節:冬末。

氣候:風,裹著漫天的黃沙。

時間:陽光燦爛又骯髒瀰漫的早上。

事件:美帝國主義拒了我!

感覺:想當恐怖分子。(千萬別告訴警察叔叔!)

安慰:男友說,國內也挺好。

點評:謊言。

我平生頭一次感到自己的命運不在自己手裡的悲哀。可誰知後面還有更讓我悲哀的。

時間:一週之後

事件:男友得到了澳大利亞的學生簽證。

影響:他有了個新詞——我很忙。

我們以前也隱隱約約談到結婚,但從此他和我在一起的時候,隻字不提結婚,還淨說些我怎麼不溫柔隨和、脾氣暴躁衝動、說話太多讓他沒法插嘴、平時不會幹家務、總愛玩等等的話。這些話他過去也說過,多少有些開玩笑的意思,現在卻是十分嚴肅。


第二章◎林中(3)

終於:早春的一天。

事件:他對我說他一週後離境。神情冷漠。

心理描寫:那一瞬間,春天遠去。

我這個氣呀,TMD!這麼沒骨氣。就不能說清楚,是要甩了我還是要和我在一起!於是我說「那就算了罷」,氣沖沖地回了家,心中說不出的難受。

以往我們吵架,他都會主動打電話來,這一次,我等了幾天,他也沒來電話。

時間:昨天。

事件:我不行了。

愚行:在午休時出了辦公樓,用手機打了電話過去。

結果:他冷冷淡淡的,不說什麼。

蠢行:我忍不住在馬路邊放聲大哭!

反應:他說了一句無理取鬧,就把電話給掛了!

可恨!這麼輕描淡寫地甩了我!連些「是我配不上你、你真是個好女孩、再見、謝謝你、日後也許有機會」這樣的廢話都沒有!

後果:幾個外地人,本地人,乞丐和非乞丐都好奇地圍觀我。

補救:奔回樓裡,到洗手間用冷水洗臉,

失望:一直洗到午休結束,我的眼睛還是紅腫的,只好對大家說我得了紅眼病。

……

這樣的人生閱歷和情史,自己看著都覺得十分平凡無聊。

仰起臉向著天空,我閉上了眼睛。今天,我突然到了這麼一個陌生的世界,大約連命都保不住,可這何嘗不是好事!因為這強迫我離開了那些傷感,死亡也並不可怕!這是自我安慰還是樂觀向上?不管了,怎麼開心怎麼想吧。

低頭嘆氣睜開眼,把所有東西都放回去,拉上拉鎖,我感到身心俱疲,抱著背包躺了下來。陽光暖暖的,我跨越了兩個時空,也該跨越我心中的黯然……


[ 本帖最後由 globe 於 2014-9-10 12:23 編輯 ]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9-15 15:10

第三章◎水邊(1)

我發著抖凍醒過來,這是在哪兒啊?水聲傳來,我想起來了,忙四周看看,太陽已經快落山了,那人還在瀑布下坐著,太長時間了吧,有五六個小時了。馬還在樹旁吃周圍的草,沒跑就好。我鬆了口氣,又冷得哆嗦起來。昨夜沒睡覺,今天又經歷了這麼多事,難怪困得在野地裡睡著了。幸虧我早上就是為了在野外長時間坐著哀嘆我的失戀而穿得十分厚實。上身棉毛衫外有羊絨套頭衫,下身深色運動褲外罩了牛仔褲,外面還有羽絨服。不然這麼一覺,我非著涼了不可。忙振作起來,背上背包,把馬牽到水邊,又讓它去喝水,看它停下,換了棵樹把它拴上。

收集了點兒樹枝,準備生火,那人肯定也凍得半死。想到這兒,我又一寒戰——那可是個犯人啊!我不知道他犯的是什麼罪,被打成那樣,看來罪行匪淺哪。萬一是個殺人犯可怎麼辦?強姦犯怎麼辦?我不成了東郭先生,或是把凍僵的蛇放在胸口了?

我哆嗦得更厲害了。可心裡有個聲音說他不會是個壞人。為什麼?就因為那句「放下我」?還是我的直覺?什麼直覺,當初和男朋友戀愛時不也覺得挺好?直覺到昨天的結果了嗎?狗屁直覺,還是小心為妙。

但現今舉目無親,我十分心虛。有個人在身邊也好問問事情,況且那人傷得厲害,一把骨頭,手無寸鐵,抖來抖去的,站都站不起來,我完全能打過他!於是決定還是和他在一起,多注意些就是了。

可見人們的信任是建立在自己的強大和對方的無力上的。如果他不是爬都爬不快,我可不敢在這兒等著他。

轉頭看那人,見他正仰頭迎著落下的水流,把頭髮都衝到腦後。我又哆嗦了,水多冷啊!他倒著一點點地挪出瀑布,然後向岸邊緩慢地爬過來。我想過去拉他一下,這才注意到他上身是裸著的,看來衣服都給衝跑了。他爬得很慢,我真替他著急。想過去,怕人家不好意思,我也不想弄濕了我的鞋。我到底是個自私的人啊。

最後,他終於到了水邊,又停下來,身子還坐在淺水裡。他喘著氣,把左手的鐐銬放在水邊的一塊大石頭上,右手摸起一塊大白薯似的石頭,半死不活地砸向鐐銬。我真是忍無可忍了,跳起來,抱了一塊二十斤大西瓜一樣的石頭走過去,右腳踏在他放手的那塊石頭上,把手中的大石塊頭平衡在右膝上看向他,他也正抬頭看向我。

夕陽西下,殘留的陽光照在他臉上。

那是怎樣的一張臉哪!一隻眼睛腫得根本睜不開,另一隻也是紫腫得只剩了一條縫。左眉間一道血痕,額頭一個個紫色的包,鬢角一道傷口翻開,白慘慘的。兩頰也腫著,嘴角被撕裂了,嘴唇腫得翻開著。一寸來長的鬍鬚,有幾處像是被扯下過,顯出下面皮膚……這還是在水下衝了大半天后,原來的樣子大概更慘。憑這張臉,我看不出他多大。

我沒說話,只看著他。他怔了一下,大概被我這手端巨石的凶樣兒嚇著了,然後慢慢地把右手放在大石頭旁,只留左手在石頭上。

我深吸了口氣,舉起巨石,嘿的一聲砸在他左手的手銬上。一聲悶響,手銬居然沒開,只是變扁了,正壓在他慘白的手腕上。我舉起石頭,他動了一下左腕,把扁的手銬翻了個90°,像一個「0」立在石頭上。我又舉起石頭,一下砸下去。一聲響後,我抬起石頭一看,不禁大罵道:「我靠!這是變形手銬嗎?!」手銬又扁了,這次壓入他已經磨得見骨的手腕邊了。他倒沒哼一聲。我大怒,「再來!」咬牙重舉起石頭。他手腕翻回去,我又砸下,喀嚓一聲,手銬終於斷了。我哈哈大笑起來,特有成就感。他把手從手銬中拿出來,放在眼前看著,我可沒這閒心,大叫道:「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快,另一隻,一鼓作氣啊!」他放上右手,我如是者三,又砸開了。

把巨石放在膝蓋上,我笑著說:「好啦,該你的腳啦。」他猶豫著,我才注意到他不僅上身是裸著,下邊也是兩條光腿,腰間纏的破布根本不能遮住春光。哈,女性之夜啊!但現在不是開玩笑的時候,我忙嚴肅道:「大丈夫不拘小節,快點兒!」他抬起能動的右腿,放在了水邊石上,我舉起手中石頭開砸。腳鐐就是厲害,我砸了十幾次,罵了二十幾聲「我就不信了!」才砸開。我喘著氣,扶著膝上的巨石,想是不是歇會兒。他大概怕我不耐煩,忙用手把不能動的左腿搬到了石頭上。放腿時,他哼了一聲,然後趕快用雙手支撐住自己,低了頭抖個不停。

第三章◎水邊(2)

我一看他的左腿,幾乎失手鬆開了放在我膝蓋上的石頭。我原來以為他的腿不能動是因為地震中壓斷了,現在一看,才知道不是。那腿自膝以下看著就是軟塌塌的,一直到腳尖,都是形狀古怪,看來那裡面的骨頭是一寸寸地被打碎的。我心裡一陣發緊,這是什麼樣的酷刑啊!我手抖得舉不起石頭來。

砸前面的鐐銬時,我從沒覺得會失手。本人是玩俄羅斯方塊的高手,知道只要對好了,讓方塊自由落下,必嵌入空當。所以我只讓大石頭對準了下面的鐐銬,順著石頭的重力砸下來就是,不要用什麼力量去打擾自由落體。可是這條腿就像是個成真的噩夢,完全打亂了我的自信。我一個勁兒調整呼吸,對自己說,別緊張啊,就差這麼一個了!但就怎麼也抬不起膝蓋上的石頭。

我看向那人,他不抖了,正安靜地看著自己在石頭上的腿。我注意到他渾身遍佈傷痕,可謂體無完膚。新傷舊傷重疊交錯,都因長時間的沖洗變得慘白。他瘦骨嶙峋,肩頭和肋骨處都露出隱約白骨。

我才想著是不是告訴他以後再砸這個,他突然開口,還是又啞又低的聲音,「沒事,這條腿,已經廢了。」他說得很慢。

我緩過神兒來,知道他看出我不敢下手,說這話來寬慰我。心裡一下子明白為什麼我不把他當壞人,不是他說什麼,而是他的語氣。

那是一種淡淡的和風一樣的語氣,無論他說什麼,都會溫暖到你的心。如果他被打得變形的臉,被酷刑折磨的身體,都沒能讓他失去這種語氣,那麼他一定有比他的肉體更不可摧的堅韌保護著自己的心,一定有比所有加在他身上的痛苦更深的頑強維護著他不可奪的尊嚴。

我眼睛濕熱,但知道絕不能向他表示同情,那是看不起他,就強笑了一下說:「什麼沒事,砸上了可照樣疼啊!」

他停了一會兒,依然是那低啞的聲音,那淡淡的語氣,說道:「沒事,我受得了。」

我差點兒哭出來,但一咬牙,心說:算你狠,I服了U!嘴裡卻笑開了,「好,咱們打個賭,誰輸了就請吃飯。你說我砸多少次才能把它砸開?」

他抬頭看向我,我努力綻開我最迷人的笑臉對著他(當初就憑這張陽光笑臉騙取了公司的信任,得以錄用,誰知道我也會在洗手間以淚洗面)。他呆住,過了一會兒才慢慢地說:「我賭,20次吧。」看來他怕我緊張,知道砸那個腳鐐用了十幾次,這回多說點兒。哈,上當了,沒時間多琢磨吧?會打賭的人絕不能在不知對方想輸想贏時下注。

我衝著他嘿嘿一笑說:「我賭100次!看我贏不贏!」

收回目光不再看他,我轉了轉脖子,擰了擰肩膀,深深地呼吸了幾口氣,舉起石頭,大喊了一聲:「100次!」砸了下去!當然沒開。我又舉起石頭來,喊一聲:「99次!」

……

我心無旁騖,完全投入到舉砸中,像進了托福考場。精確地協調我的呼吸和動作,忘了別的人和事。我下定決心,砸它100下!

當我喊了「86次」而腳銬應聲而開時,我簡直有點兒意猶未盡。我退回幾步,把石頭扔開,險些把自己也甩出去。這時才覺得兩個胳膊沉得像灌了鉛,但我揮臂大掄了幾下車輪,假裝豪情萬丈的樣子,然後才看向他,一笑說:「真可惜,我還準備再砸上它85下呢,你居然贏了。」

他的腫臉對著我,如果能有表情的話,我想應該是氣結狀。我哈哈笑道:「沒關係,勝敗乃兵家常事,我請你吃飯!」我重走回水邊,一腳踏上石頭,向他伸出右手,才發現我的手不自主地在發抖,看來是累得快抽筋了。

他停了好久,才把左手遞給我。我握住時,發現他手指甲全無,指尖白慘慘的,食指上半節向外邊扭著,是斷了吧?我心裡又一抽。他的手冰冷得嚇人,大概死人也不過如此,想到此,我一驚,忙緊緊握住他的手,開始拉他。他右手奮力撐起身子,然後抬手到空中,我俯身握住他的右手,雙手一起用力,把他從水裡拽了起來。



第三章◎水邊(3)

我們四手相拉,有點像「執手相看淚眼」的樣子。他一條腿站著,渾身發抖,別說邁步了,看著隨時又得坐下去。我沉吟一下,唉,只好學豬八戒扛媳婦的方式了。我向他傾過身去,兩手拉著他的手搭過我的左肩,放了他的手,雙手掐向他的腰間,一用力挺身,把他扛在了我的左肩頭。去了鐐銬,他真輕啊!

我口中說著:「對不住,失禮了。」心想怎麼像武俠小說裡,大俠抱美女時說的。慢悠悠地轉過身,到我收集的樹枝旁,找了個平坦點兒的石頭,屈了膝,讓他的好腿先著地,一手扶著他的後腰,一手抬著他傷腿的大腿,緩緩地幫他坐在石頭上。眼中自然看到他的後面一片血肉模糊的樣子,知道他必然受盡了凌辱蹂躪,心中一嘆,但沒發出一點兒聲音。

他低垂了頭,雙手放下來,在身子兩側支撐住了自己。

我離開他,走到一邊,從背後拿下背包,打開拉鏈,拿出那件深藍色的運動夾克。恍如隔世啊,我什麼時候放進去的?回到他身旁,展開衣服,披在他肩上。把他濕漉漉的長頭髮拿出來,擰了擰水,放在衣服外面。他還深深地低著頭沒動。

我等了一會兒,走到他身前,彎下身去輕輕拿起他的一隻手往袖子裡放。他手上有抵抗的力量,但相對於我的手勁,那不過是螳臂當車,我輕而易舉地征服了他的手,把它放進了一隻袖子裡。另一隻手就容易了,他沒用力,我一下就把袖子套上了。對了,識時務者為俊傑嘛,爭不過就別爭了。我心裡說好像我在什麼他似的。想到這兒,自己嚇了一大跳,幹嗎呢?!臉上可沒露出任何表情。把衣襟對上,我蹲下身給他拉上拉鏈。手背觸到他隱私處蓋的那塊破布,又濕又黏,暗暗咧了一下嘴。幸虧我穿了兩條褲子,能分他一條,不然我得拿羊毛衫給他圍上。

我原來想到他後面或者遠處脫褲子,但想到我把人家看個溜夠,這時再假道學,不讓他難堪嗎。罷了,為了你的自尊,我就犧牲一回!就在他身邊解了牛仔褲的扣子,拉下拉鏈,踢掉了鞋,兩手一通忙碌,同時脫下了穿著的兩條褲子,只剩貼身的白內褲,兩條大腿完全暴露於黃昏的微光中,自覺十分無恥。我完全理解我想拉他起來時,他為什麼停半天了。但現在只有破罐子破摔,我扯出牛仔褲裡面的深色運動褲放在一邊,重又穿上牛仔褲。臨蹬上鞋時,又猶豫了一下,脫了襪子,光腳穿上鞋。真有些冷。

他在我這番行為之間,雙手支在石頭上,一動不動地低頭坐著,如入定似的。好,柳下惠啊,沒關係,看不看由你,我就是與你扯平了!

我又走到他身子前面蹲下來,給他穿襪子。他的腳趾也都沒有指甲。我先給他受傷的那隻腳穿,我把襪子使勁兒撐開到頭,儘量輕輕地套上去,他還是屏住了呼吸,我想這依然是疼的。我給他穿好了襪子,伸手拿過我的運動褲,還是熱的,帶著我的體溫,太好了,他正瑟瑟發抖。我先把一隻褲腿套上他的壞腿,上到大腿處,拉了他的手按住。然後抬起他的另一隻腳,他晃了一下,差點兒仰翻。我忙停住,看他用沒按著褲子的一隻手支在身後,穩定住自己,我這才又開始,終於把另一隻褲腿也套了上去。褲子停在他膝上大腿處,我住了手,他也沒動。

他自己站不起來,自然穿不好。我想幫他,又越來越強地感應到他的尷尬和不安。古代的人就這麼想不開。我玩心大起,忽然輕輕問道:「你可有妻妾?」古代自然是妻妾了,不是只有老婆吧。他愣住,我們半天沒說話了,我盯著他,半晌,他低聲說:「有,一妻兩妾……」

不等他說完,我哈哈笑著打斷他,「那你就放心吧,我是不會嫁給你的!你就別害怕了!」說著,一伸手扯掉了他的遮羞布,起身站到他身邊,一手從他後身攔腰抱住他,把他抱起來些,另一隻手儘量輕地三拽兩拽把他的褲子拉到了腰上。前後也就幾秒鐘。然後慢慢放下他,拍拍手說:「成了!我該請你吃飯了。」他好像呆住了,仰著腫臉看著我,不出一聲。吃虧了吧?

第三章◎水邊(4)

我笑著轉身,感覺自己就是個土匪,佔了別人便宜還封了人的口。幸虧他是男的我是女的,這要是性別掉過來,我看了人家還得負責任不是?

我拾起打開的背包,突然覺得非常餓,多長時間沒吃飯了?拿出一個塑料袋包著的小面包,我長嘆了一聲:「我怎麼那麼笨哪!幹嗎才帶了三個?為什麼不多帶些呀!北坡上的老黃牛是怎麼死的?奔(笨)死的啊!」

走到他面前,剛要把面包給他,記起久餓的人不能多吃,就打開袋子,把面包分成兩半,遞一份給他,說:「我很小氣的,這就是我請的飯了。」他的手微顫,接過面包,我看他的手比面包更白。

我到幾步外的另一塊石頭上坐下,一口就咬下了一大半面包,然後閉了眼睛,合上嘴唇,仔細地咀嚼著這另一個世界的美食。不,我從來沒把面包當美食。什麼是美食啊?烤鴨、紅燒肉、香酥雞,烤乳豬……再不濟,醬爆肉丁、紅燒魚……大學時,食堂的菜,我倒掉了多少,作孽呀,上帝饒恕我吧……

「你是,從天而降的,神仙麼?」我一下子醒過岔兒來,他在問我?我看向他,他手拿著面包沒吃,我怒道:「你怎麼不吃?我當然不是神仙,神仙有這麼壞的脾氣嗎?這也不是靈丹妙藥,只是一個松饅頭。你不吃是不是看不起我?!」他忙把面包舉向嘴唇,臨吃前還問了一句:「那你是,從哪兒來的?」

我不看他,暗笑。我本不想回答他的問題,但他的話語中有種讓人感動的關懷,只好嘆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一向俗不可耐。十有八九是——我的家鄉在遠方。最可恨的是,這居然是正確答案!讓人愁懷難解啊!」我一口把剩下的面包都塞到了嘴裡,閉眼細細咀嚼,追求著短暫的滿足。

「那你,有家室嗎?」我一扭臉,他忙把面包重放在口邊。他吃得很艱難,一點點地抿著吃,大概因為嘴是腫的。

我嚥了面包,笑了,「報復我?知道我是從天而降的,可見我拖家帶口了?」然後我停下來等著,知道這事沒完呢。

他吃了一小會兒,終於忍不住了,「那你,在家鄉呢?」

我嘿嘿笑著,「是不是生氣我剛才逗了你,才這麼窮追猛打、刨根問底的?」

他低了頭。我心裡又有點兒過意不去,這一定是個沒讓別人在言辭上戲弄過的人。古代的人大多不會耍貧嘴。

我收起些嘲弄,說道:「也罷,看在你是我在這兒遇見的第一個人的分兒上,我就告訴你一些我神秘的背景。我今天早上正站在十六層樓上,大地震就來了。我走進了一柱光芒,再出來時就站在了廢墟上。我的父母大概已在地震中身亡了。」我停了一下,趕快接著說,我可不願大哭,「而我那夫君(可不是夫君嗎?我們有過床笫之歡)……」我看向他,他依然低著頭,手舉著面包,身子哆嗦了一下。果然,這是他想聽的,我微笑著說:「昨天剛剛休了我,所以他的死活與我也不相干了。」

他一下子抬起頭,手落在膝上,問:「他為何休你?」我向他拿面包的手一揚下巴,他馬上舉起面包放在唇上,我笑道:「孺子可教也。」

停了一下,見他還看著我,鼻青臉腫的,就不好意思再逗他玩了。說道:「為何休了我?因為我休了他呀。(可不是,是我說『算了』的。)但我休了他是因為我怕他休了我,所以要先下手為強,因為後下手遭殃。但我並不知道我休了他後,他會真休了我。我原來想,也許我休了他,他就知難而退,不休我了。我休他是假休,可沒想到他休我是真休。這下我們互相休了後,我想讓他不休都不行了,我也只好真休了他,但畢竟晚了一步。我多想是我第一個真休了他,可事實上還是他鐵定真的先休了我。不好受啊!」

他舉著面包在口邊,腫的唇半張著,弄不清是噎著了還是在喘氣。好久,他慢慢地說:「你是在,逗我吧?」我嚴肅地搖了搖頭。

他字字鄭重一頓一頓地說:「你肯定,他不是因為,你說話讓人聽不懂,而休了你的?」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9-15 15:11


第三章◎水邊(5)

我的下巴一下子掉下來,不由得立刻站起來走到他面前。他忙低下頭,拿著面包堵著嘴,身子有點兒抖。我蹲下來想看他的臉,他的頭垂得更低。

我忍不住哈哈笑起來,「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哪,你可以呀你!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了。巧舌如簧,指日可待矣!」他微微搖了搖頭,說不出話來。我覺得他應該相當年輕,大概也就我這麼大。

我笑著又坐下,他卻抬起頭,對著我慢慢地說:「沒事,在這裡,你就是,說話顛倒混淆,也會有人,娶你的。」

我心中警鐘長鳴,知道要趕快表明自己立場,絕不能和有三個妻妾的人有什麼糾葛。我不理會他言語中的攻擊,反而黯然道:「不是那麼容易啦。我來的地方,每個人只有一個夫人或丈夫。誰也不願意和別人分享自己的愛侶。相處不好,可以大大方方地分手,就是我剛才說的互相休了,但不該腳踩幾條船,吃著碗裡的看著鍋裡的,家花野花一起香。最好的是,結婚是因為兩個人相愛,願意在一起。」

我嘆息道:「人生一世,遇到的人成百上千,真正成為朋友談得來的,不過十數個。我能愛上的有幾人?而我愛上又鍾情於我的,又能有幾人?有緣無姻,有姻無情,比比皆是。可有姻有緣,相親相愛的伴侶,世間才有幾雙?誰不希望婚姻能如此美好,但誰不知道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天命!我不敢奢求,先只定個最低的標準——如果我嫁人,我的夫君一定只有我一個人。我二十二歲了,你這裡我這個年紀的男子誰不是已經結了婚的?可見我婚姻的前途黑暗無比。」

他好久不說話,但願他這回聽懂了。

他終於吃完了面包,緩緩地問:「你不嫁人,可怎麼生活呢?」原來他是在擔心我的生計啊!我一下子跳起來,大聲說:「是啊,我也正為此鬱悶不已哪!」

我開始走來走去,指手畫腳,「我不是醫生,不會種地,不會彈琴,不能賣藝為生;沒有傾國傾城的美貌,不能讓人看一下就收人家錢(他噎了一下);年紀也大了,進不了青樓(他又噎一下);不能賣身為奴,因為我好吃懶做,不愛幹活,尤其遭別人強迫時,更要倒行逆施(他噎住);身無武藝,不愛撒謊,所以不能在江湖上巧取豪奪;生為女流,不能入朝為官;喜歡周遊四海,不願入宮,當然人家大概也不會要我(他又噎);不想入豪門大家,受不了那些爭鬥,沒的讓我心煩;不懂易經八卦、看相測字,廟會夜市上撐不起個攤位;好讀書又不求甚解,平生最愛睡懶覺。你說我能幹什麼?!」我猛然看向他,他忙低了頭,沒說話。

「但是!」我語氣一轉,色厲內荏,聲色俱厲,「古人云『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天理所在,自有安排!我竟穿過了兩個世間,絕非偶然。我現在還不知道我該幹什麼,我只是需要時間,找到我在這個世上的位置!」我揮著拳頭,情緒激憤。我說這些話本來是裝裝門面,但說完了,自己也信了,覺得人生真是有意義的,我必然此行不虛。心情大好,不禁雙手握拳,幾次擊向天空,嘴裡喊著「YES!YES!」大舒一口氣,放下手。

一看他,又見他呆看著我,可能嚇傻了,覺得我是個神經病。

「好了,快說說這是什麼朝代,什麼地方吧!」我坐到他前面。

他回了魂兒,告訴我這是天盛王朝。我問他以前有什麼朝代,他數了春秋戰國和秦,但秦之後不是漢,而是楚。我問他聽沒聽說過劉邦,他說聽說過,劉邦與楚高祖項羽同時起兵滅秦,項羽在鴻門宴上斬了劉邦,有了楚朝。

我嘆了一聲,挺解氣的,每次我讀《鴻門宴》都想進書裡去抓住項羽把他拍個半死。看來我們每一個不同的選擇都會形成一個不同的時空。不同的時空並列存在著,不知它們是否相交。

雖然朝代不同,可各代的更新卻同我學的古代史差不多。大多是皇帝昏庸,農民起義,循環往復。孔孟之道還是社會的主流。

第三章◎水邊(6)

本朝已經歷百年,此時還算穩固。邊疆韃虜虎視,南方也沒有完全平息。我暗自想著,我就在中間待著了,別到亂乎的地方摻合。

他說此地應地處北方,因為皇城此時更暖和。我心中一動,問他是不是要去皇城?他說不去。我鬆了口氣,我可不想捲入什麼皇家爭鬥中去。

有心問他為何入獄,又想他不主動說,必是不堪回首,還是別觸動他。

正思慮中,聽見他輕輕問我:「請問姑娘,姓甚名誰?」

我隨口說:「那你先告訴我。」

他慢慢地說:「你叫我佑生吧。」

我知他講了個假名,取他死而又生的經歷,心裡不快,也不好勉強,就對他說:「我不想用我家鄉的名字了,那樣總讓我想到家鄉。」我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新世界,新天地,我要重新做人!(像給少年犯的標語)從新姓名開始吧。」假名對假名,大家平等。

我又開始踱步,自言自語:「是無名火起和無名小卒的無名呢,還是莫名其妙的莫名?是胡攪蠻纏的胡蠻呢,還是胡言亂語的胡言。是外強中乾的干強呢,還是……」

「姑娘為何總起些男子的名字?」他打斷了我的思路。

我答道:「因為我要扮男子呀。這世上除了男子,誰能公開奔走忙碌?」

他愣愣地說:「你幹嗎要,公然,奔走忙碌?」嗯,改個字,怎麼就不對勁兒了?

我一揮手,「白和你講了半天!我要尋找到我在這個世間的位置,自然要各種事情都做做,天下到處都走走,見見各式各樣的人,看看各種各樣的風物。當個女的怎麼成,很容易就被劫財劫色的,雖然我財色俱無……」

他嗆了一下,「可你,就是個女的呀!怎麼是當的?」

我舉了雙手,「別又和我說我只能嫁人才活得了,我不信我除了賣了自己就沒別的出路了。」

他說:「你幹嗎說,嫁人就是,賣了你自己呢?」平和的語氣裡有一絲急躁。

我沒在意,繼續說:「嫁人我還能幹我剛才說的那些我想幹的事嗎?當然不能啦!」他沒說話。

我接著來:「自由是一切選擇的前提。沒了自由,我怎麼去尋找我的目的呢?」說著,靈機一動,一拍手,「我就叫任我游!」

他咳嗽起來,雙肩顫抖。我輕輕拍拍他,怕弄疼了他,接著說道:「是有些露骨張狂,含蓄者為上。嗯,我喜歡古人詩句『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講的是隨緣就勢,豁達樂觀。我現下可謂山窮水盡了,那就叫任雲起吧。」

他抬頭看我,喘著氣,那隻紫腫眼睛的縫裡有一絲淚光,看來是咳大發了。他喃喃道:「任雲起,好名字。雲起,雲兒……」

我忙擺手,「雲起,不然別人該把我當女的了。」

他又氣結,「你就是……」

「停!」我止住他,指著我的腦袋。

我剪著貼著頭皮的短髮,額前髮際處的頭髮短得立起來。許多次我在洗手間裡,有女孩見到我就尖叫起來,以為我是色狼。在商店裡也有服務員叫我先生。並不是我不想有個女孩的髮式,只是我頭髮極為濃密,留齊耳短髮時,頭髮支棱著,像個獅子頭。長發就必須梳成辮子,否則幹了就滿天飛,洗時還特費勁兒費水。據說是因為我爸在我一週歲之前,閒著沒事兒,給我剃了至少十次頭,你說他是不是欠……我不敢說了。結果,我也想把自己的腦袋剃光光,可又怕因此被公司開除,只好留了個男式短髮。他的頭髮不知比我長出多少倍。

我說:「這樣的髮型只能先當男的了。」他沒再說話。我問:「咱們下面該幹嗎?天黑了,點不點個篝火?」

他好像才發覺天黑了,朝四周看了看,說:「不,我們白天不能走,只有夜裡趕路,該動身了。」

得,我白蒐羅樹枝了。「去哪裡?」我問他。

他毫不猶豫地說:「向南方。」

我看了看他,穿了我深藍色的衣服,他更顯得骨瘦如柴。他好像知道我在想什麼,淡淡地說:「我行。」


第三章◎水邊(7)

我想我們在這兒待了一整天,沒人追上來,真是幸運。也許那些人忙著砍別人去了。但地震後,還是應該盡快離開災區。沒吃沒喝的,弄不好還有瘟疫。可拿什麼去買吃的呢?我暗嘆一聲。

從地上拎起我的背包,拿出那袋巧克力豆打開來。我不愛吃甜的,可是愛巧克力,買的都是低糖的。正好,失血過多的人也不該吃高糖食品。巧克力中有豐富的鐵,可以補血。

回到他面前,拿了三顆巧克力豆,展手給他。他接過去,我說:「馬上吃了。」他默默地塞了一顆到嘴裡。好聽話!我拿出三顆放進口中,嚼著,把袋子重封了口,放回背包裡。我拿出水喝了大半瓶,遞給他,他搖了一下頭。坐在水裡一天了,也不該渴。

我走到水邊,把瓶子灌滿了水,擰緊蓋子,放回包中,心裡想著怎樣才能兩個人同騎一匹馬。他的腿壞了一條,自己不能坐穩,可也不能再像上次那樣讓他頭朝下地臥在馬上,太痛苦了。

拉上了背包的拉鏈,甩在身後,雙肩背上,我突然停下手,看著我胸前的雙肩背帶。因為常出去野遊,我特地買了個高級的雙肩背包。不僅雙肩背帶有厚厚的海綿墊,而且背帶長,大概給那些身高兩米,體重一百九十斤的人設計的。還有一大堆零碎,譬如有可以把胸前兩條背帶拉近的搭扣,可以在腹部相扣,用以固定沉重背包的第三條背帶,等等。哈,我知道了!

我跳了一下,跑到他面前說:「我知道怎麼讓你騎在馬上了,就用這個背包!」他正想把最後一顆巧克力豆放進嘴裡,一下子停住,懷疑地說:「這大概……裝不下我吧。」然後看了一眼手裡的巧克力豆,慢慢地把手放下,可能覺得我就是吃錯了這味藥才變傻的。

我揚起手打向他,口中道:「你把我當傻子呀!」他呆坐著沒躲,可我的手剛要觸到他肩頭,生生停住,他那麼多傷,可不敢打。只用指尖輕輕點了點他的肩膀,說道:「快吃,咱們要走了。」

一觸之下才感到他身上的衣服是多麼單薄,才一件運動衫嘛。我垂頭喪氣地放下背包,拉開羽絨服,脫了下來。我真不想脫啊,但沒辦法。曾有人說過,良心是你哪兒都挺好,可就是讓你覺得不舒服的那個東西。「那個東西」太沉了,我脫了羽絨服,雖然冷了好多,還鬆快點兒,透了口氣。

他的手剛從嘴邊移開,直接就左右擺著,表示不要。我展開羽絨服披向他的肩頭,一邊說:「我剛才舉了那麼半天大石頭,熱死了。一會兒騎馬,也是運動。你就當一會兒我的衣服架子,我覺得冷了,再向你要回來。」

他也不說話,大約因為嘴裡有巧克力豆,可依舊推托著。我一瞪眼,劈手拉住他的手,好冷,就往袖子裡伸,一邊厲聲說:「聽沒聽說過『順我者昌,逆我者亡』?這是劉邦的老婆說的,也是我要說的。我給你的,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我要你的,你給也得給,不給也得給。另外,日後在人前,別這樣推推脫脫的,知道的說你有個人意志,想獨立自主。不知道的會說我強迫威脅你,恬不知恥,霸王硬上弓,趕鴨子上架,反正諸如此類吧。這樣對我的形象有很大的損害,你要注意啦!」胡言亂語,不知所云。

說話之間把羽絨服給他穿上了,他怔怔地,一個字也沒說出來。

我把背包給他背好,走到他前面,拉他慢慢站起來,背轉過身,弓下腰,示意他趴到我背上。他遲疑著,我扭頭對他說:「別讓我冒天下之大不韙來強迫你!」他嘆了口氣,趴到我背上。

我背起他,不禁說:「你好輕啊,一會兒可別讓風吹跑了。」他似乎輕笑了一下。

我走到馬旁,想一想他的傷腿是左邊,就繞到馬的另一側,靠著馬把他輕輕放下來。轉身把背包上的背帶都放到最長,背包掉下他的後背,我攏住那一大把帶子說:「別掉了。」他似有所悟地按住那些帶子,我壞笑著說:「我可又要輕薄你了。」他竟側開臉不看我,我知道他發窘,更哈哈笑起來。心說怎麼像惡少調戲良家婦女似的——只是我是惡少,他是良家婦女。


第三章◎水邊(8)

我對著馬感慨道:「我們走了什麼運啦,遇到了你,你竟然救了我們!你太好了!你是不是天馬或神馬啊?」

他居然笑起來,我莫名其妙。他輕聲說:「這原來……是我的一匹馬,我借給了……」他嘆息了一下,沒說完。我驚得目瞪口呆,難怪他牽了韁繩,馬就聽我們的了,我還以為是馬感激我的好話連篇呢!一時覺得機緣巧遇,莫過如此。

半天我才緩過神來說:「這麼巧,看來還得謝謝你才是。」

他說:「這倒,不必。」

我問:「這馬叫什麼名字?」

他又輕嘆了一聲說:「它既然聽你的,就是你的馬了,你取名字吧。」

我晃晃腦袋說:「看我的靈感了!咱們上馬吧。」

我扶著他轉身面對著馬,他雙手攀上馬鞍,我走到他身後,問:「準備好了?」他點一下頭。我抱住他的胯部,奮力把他舉起來。他的右腳踩進馬鐙,但竟沒力量抬高他的傷腿。我的臂力還是差,一口氣到底,再也舉不高了,還發抖,眼看他就要摔下來。我一驚,低頭鑽進他的胯下,用雙肩扛起他的兩條腿,雙手把他的身體往鞍上送去。他的傷腿甩過馬背,坐到了鞍子上。他痛得啊地叫了一聲,然後沒了聲音,雙手撐在馬鞍上,身子抖個不停。

我本來羞得面紅耳赤,心亂跳,手發抖,見此情景,忙按住他已踏在鐙上的好腿,怕他摔下來(那我不又得再受胯下之辱),來不及害臊了。我知道他的腿傷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他後面的傷創。尷尬之餘,不知該如何開口。又憂慮這旅途顛簸,他如何受得了。

過了一會兒,他平靜下來,說道:「好了。」

我知道多說無益,就走到馬的另一側,解開韁繩,扶住馬鞍,踩上左腳。想清楚了過程,才嘿的一聲,挺直了左膝,單腿立在空中,然後小心翼翼地把右腿屈起到胸前,跨過鞍子,慢慢地坐在他身前。

我翻過右手,摸索到他的胸前,找到右邊的背包帶,探手過去。接著擰著肩,把左肩的背帶也挎上。我說了聲:「往前傾點兒。」雙手把雙背帶收到了肩頭胸前。雙背帶系過我們兩個人的肩膀,還好,居然不太緊。我把胸前的搭扣鎖定,扯緊了多餘的帶子。雙手又摸回他的腰間,拉過背包底部側面的腹帶,在我的腹部扣上。這樣他的前胸就完全貼在了我的背上。他的手僵硬地垂在兩旁,他的臉在我的脖子後,我感到他急促的呼吸。

我知道他不好意思,我這個現代世界的開放女性都有點兒心跳,更別說是個封建古人。但現下重要的是怎樣才能走出一條活路,實在不能拘泥於小節。我索性拿了他的雙手環到我的身前,玩笑道:「好好抱住,往後我嫁了人可就沒機會了。」

他扣了雙手,喃喃地在我耳邊說:「你不是說,不賣了自己嫁人麼。」

我嘆道:「我可沒說永遠不會。此一時也彼一時也。『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賈者也。』」(《論語》中孔子說美玉,賣了吧,賣了吧,我還在等買家呢。)他大笑起來,接著又咳又喘。

我笑著說:「看來你也是個知識分子。」他停了會兒,說道:「你又講我聽不懂的話了。」

氣氛緩和下來。我想了想,扯下圍巾,把他傷腿的大腿和我的大腿捆在一起,怕馬跑起來過於顛動他的傷腿。

他踢開右腳鐙,我踏入腳鐙,彎腰攏住他的小腿,讓他的腳踩在我的小腿肚子上。我知道這只是形式上的,一跑起來,他踩不住的。

我只能做這麼多了。我知道他會受苦,我想說讓他受不了的時候就告訴我,可覺得那樣反而是看輕了這個已經承受了這麼多痛苦的人。我嘆了一口氣,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盡在不言中吧。他稍稍抱緊了我的腰。

抬頭,只見星光初上,燦爛明潤,我不禁開口說:「創造了這樣美麗的星空的神明,謝謝您的眾多奇蹟讓我們活到現在。請繼續保佑我們吧。助佑生安全到家,完成他的心願,幫我實現我來這裡的使命。」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9-15 15:13


第三章◎水邊(9)

我摸摸馬脖子,「好朋友,謝謝了,帶我們向南方吧。」

我稍一抖韁繩,馬真的就小跑起來了。佑生在我背後吸了一口氣,一把緊摟住了我,身體貼著我的背顫抖不已。我心裡也痛起來,焦急中,只好藉著馬的起伏輕輕地哼起軍歌,「向前,向前,向前……」

佑生把頭依在我的肩上,強壓著呻吟。

星光下,樹木在我們面前緩緩分開兩旁,我覺得像是騎入了一個朦朧美妙的詩境,而不是一個危險湧動的夜晚。


第四章◎旅程(1)

我哼著一支支不同的歌曲,從幼兒園的童謠,到黃金老歌,到時下金曲。我十有八九記不起歌詞,只一遍遍地哼著曲調,希望轉移佑生的注意力,減輕他的痛苦。

他不願叫出聲,只死忍著,低低地嗯哼,更讓人難受。

馬在林中奔跑著,我不知方向,卻相信冥冥中的指引或他的馬認識歸途,任馬載我們前行。

有個把小時,佑生不出聲了,想是昏過去了。這樣也好,少點兒痛苦。他頭上的汗水滲透我的羊絨衫和棉毛衫,涼涼地濕在我肩頭。我忽然感到我願意好好照顧他、保護他,哪怕為此……

我猛地一驚,他是已經妻妾成群的人了,我根本不應該往那方面想!我感到的這股子變態柔情純粹是女人母性天性的表現。這就是為什麼護士會嫁給重傷員,女大學生會嫁給殘疾軍人。

如果受了傷就能讓我產生愛情的話,那下回我再碰上個被打得兩條腿都爛了、癱在那兒起都起不來的主兒,我還不當場就撲上去獻身了?豈有此理!

是,他那種溫和的語氣和那說不清的堅強勁兒讓我心動,但我相信這是我悲天憫人、母儀天下情懷的副產品。不能和兩情相悅的愛情混為一談。

我枉讀了古今中外關於愛情的種種作品,竟分辨不清友情、親情、同情和愛情的區別嗎?白讀書了,上大學幹什麼吃的?出來後的工資和工人也沒什麼區別,還晚掙了四年錢……

正胡思亂想著,馬突然跑到了一條大道上,兩邊是平坦的田地。我抬頭轉來轉去看明亮璀璨的星空,找到了北斗七星。勺尖的兩顆星聯線指向的就是北極星,是正北方向。我們此時正背道而馳著。我不禁嘆道:「最聰明的馬寶寶,我就知道你是神明派來幫我的!(雖是他的馬,沒有機緣,也不會那麼湊巧地在等我們,就算是天上派來的了。)我就叫你路路吧,因為你比我更知道往哪兒走。」

馬好像很高興,打了一個噴嚏,揚蹄飛奔起來。我趕緊弓起身子,雙腿用力夾住鞍子,全身主動地隨著馬的起伏前後擺動著。

佑生無聲無息地趴在我背上,在昏迷中也緊緊環抱著我的腰,大概肌肉僵在那兒,動不了了。路面上,星光下的影子裡,他的頭髮向後飄著,如柔和翻飛的黑色翅膀。我竟感到非常充實,覺得我將無所不能,所向披靡!

遠遠的我看到漆黑的村落漸漸後退,聽見隱隱約約的狗叫。我不停馬,任它跑下去。夜越來越深了,應該是過了午夜。我白天睡夠了,倒也不困。春夜寒涼,可這麼騎著馬,我反而全身微汗。只是摸佑生的手,依舊是冰涼。我是不是得把我的羊毛衫也給他?不要啊!良心啊,饒了我吧!

前面漸行漸近了一個大的城鎮。地勢不再平坦,左右丘陵與樹木參差間隔,雖遮不住前面城鎮的黑影,我也不能像以前那樣一覽無餘了。看路邊一晃而過的牌子,好像叫朗州城。不管什麼,我都不知道在哪兒。但是這條大路直直地指向那裡,我不禁對馬路路說:「咱們不能進城的,只能繞道走啊。」馬漸漸慢了下來,真嚇人哪,這匹馬成了我的知己了。

我不想到了城前再轉彎,怕離城越近,越有可能遇上人,什麼人都不好。丘陵上的樹林雖不是那麼濃密,卻也是躲藏劫匪的好場所。如果我是強人響馬,定是埋伏在大路左近,所以這種地形,離路越近越危險。古龍的「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這種理論根本用不上。我要是大搖大擺地走這極安全的危險之路而被劫了,劫匪一定說我是個傻帽兒,而我則不得不苟同他們的見解。

我就當一回劫匪,從林中走。

我縱馬走入了黑漆漆的樹林,與大路平行地向前走著。這是今晚又一次走入樹林,但前邊那種浪漫灑脫的情懷不再,有的是一種心驚肉跳的感覺。我高度緊張,聆聽各方的聲音。

樹枝樹葉嘩啦啦的聲音,細碎的動物腳步聲,若有若無的風聲……不知過了多久,等等,有人輕輕地咳了一聲。我多希望那是一個幻覺,但我知道那不是。我的心真的在嗓子眼兒這兒跳啊,過去讀到這樣的句子就喊臭,現在知道自古常言不欺我呀,不在嗓子眼兒跳還在肚子裡跳嗎?這就和「一加一等於二」一樣,沒法用別的方式來表達。據說陳景潤解了「一加一等於二」的死格,不知道那該等於幾了……


第四章◎旅程(2)

佑生動了一下,嘿,你別的時候醒過來成不成?莫菲法則真準——最糟的機遇的可能性最大。我忙騰出一隻手,探過肩膀,食指尖摸到他的唇,輕輕按在那裡。他的唇柔軟有些涼意,他抖了一下。

馬突然噴嚏一聲,我幾乎當場心臟病發作,昏過去。(我原來心臟很健康,但過去的二十四小時我經常覺得我的心臟在亂跳,所以自我診斷是即興心臟病。)完了,我們被發現了!果然,四處一靜,接著細細瑣瑣的腳步聲在遠處響起。我放下手,得,不用擔心他出聲了,馬把我們大家的聲全出了。

現在唯一的好處是敵暗我也暗。雖然我方只一個,不,兩個,不,一個不會武功和一個傷兵,事實上等於零的戰鬥力,但對方並不知道。馬又一個噴嚏,好,還怕他們找不到咱們,我剛才還把你當救命恩人呢。等等,我沒聽見任何馬的聲音,好,他們是步兵,低級兵種。咱們是騎兵,高他們一等。只要我們衝出去就行,他們追不上的。幸虧沒走大道,被他們悶住就不行了。

前面的樹木稀疏了,腳步聲和人聲漸漸移到我們前方。成敗在此一舉了!

佑生的手忽然到了我胸前,我小聲說:「幹嗎,襲胸麼?」

他摸索著背帶,低聲說:「把我扔下,你快走!」

我拍開他的手,「你除了知道如何陷我於不仁不義之外,還會什麼?」我還指望著您是個身懷絕藝的大俠哪,此時抬手一揮,那些人就土崩瓦解了。現在看來是沒戲了。

他的語氣裡頭一次出現惱怒之意,「別玩笑了!」

我馬上聽從,嚴肅地說:「佑生,你答應我。」

他說:「什麼?你讓我下來啊!」

我說:「我們如果逃出這裡……」

他說:「你講,我答應你。」

我接著說:「那你就改名叫『又又生』吧!」他沒出聲,大概呆住了。

我咬牙忍住笑,前面已可見隱約的人影。我解開綁住我倆大腿的羊絨圍巾,對他小聲說:「抱緊了,別害怕!」然後我奮力一踢馬肚子,同時竭盡我平生所有的肺活量,發出了一聲非人的綿長的恐怖怪叫,聲達九霄,氣貫環宇,宛如張飛再世,夜叉重臨。遠處一群烏鴉啊啊飛起。轉眼之間,馬頭已到了正擋路的兩三個人面前,黑暗裡刀光閃起,我尖聲大叫:「厲鬼在此,拿命來!」同時把手中的羊絨圍巾向他們面上拂去。一人啊的一聲大叫,跌坐在地,另一人掉頭就跑,還有一個我沒看清楚,馬就載著我們一躍而過。

我們衝出了林子!於是,再一次,人聲漸遠。我回頭,城鎮已在後方,前面雖然無路,小丘起伏,但視野還算開闊。

我鬆了一口氣,仰望星空,嘆道:「謝謝!可下回能不能別讓我再看見刀子了?」我拍拍馬脖子,「路路,好樣的,比我聰明。知道什麼時候打噴嚏,誘敵出動,好計策!」我又拍拍佑生在我身前的手,「剛才我的那聲怪叫,以後別告訴別人,你就不用改名了。」

佑生微抬起右手,輕輕抓住我的手。我才發現他手抖得厲害,幾乎抓不住我的手,他渾身也是抖成一片。他的左手緊緊握著我的衣服,似乎用全力抱著我,只是一言不發。哦,我抽出了圍巾,他的傷腿晃來晃去,一定是疼痛難忍。

我放緩韁繩,側點兒身,重新把他傷腿的大腿和我的大腿用圍巾綁在一起。手抬起來時,感覺是濕的,天光之下,我一看,黑色的。他的血竟滲透了他的褲子!我心裡一驚,還是不該貿然地讓他這麼騎馬,會把他折磨死的。

他的臉壓在我的肩頭,又一陣濕意。他出了這麼多汗,又失了血,該趕快休息了。我決定,下一個城鎮就進去,碰碰運氣也比讓他死在路上強。

想到他會死,我心裡一酸。

我就看不得生靈奄奄欲死的樣子,像我的命也要完了似的。我撿過幾隻半死不活的貓貓狗狗,養好了,就強迫我父母幫我照看。他們十分憤怒,總說要送到動物收容所去。我只說別讓我知道就行,反正是他們幹的。結果他們一直沒送,可見和我一樣


第四章◎旅程(3)

我是不是把他當成貓貓狗狗了?

我握住他的手,按在腹前他的另一隻手上說:「別生氣了,我不該逗你。只是下次別再講那些沒用的話。當然嘍,最好沒這樣的下次。記住,我們是一根線上的螞蚱,要同進同退地跳來跳去。別老想離心離德,南轅北轍,胳膊肘往外拐,這樣的話國將不國,世風日下,明白了?」

他好像嗯了一聲,又像是哽咽,只是壓在他胸中沒發出來。

我對馬說:「路路,咱們往有城鎮的地方走吧。」馬哼了一聲。我縱馬前行。

一會兒佑生的身體又軟了下去,我知道他又昏迷了,心中焦急起來。在這沒有掩蔽的荒郊野地,我不敢停留休息,萬一被歹人發現了,我們連上馬的時間都沒有。可再這麼騎下去,他可別在我的背上就斷了氣!

我突然十分難過。真是沒有道理,我與他相識才一天——不,到凌晨六點才是一天,現在還不到一天,驚險層出,擔心憂慮,沒消停的時候。可如果讓我有在廢墟上遇見他或不遇見他的選擇,我還是會選擇他伸向我的黑手。

有人說,人的負擔實質是人的充實所在。我現在才深深體會到其真義。此時此刻,他昏迷在我的背上,我卻真誠地感激他伴我走過了我到這個陌生世間的第一個日夜。他的傷痛和無助讓我感到強大和振奮,我對他的關注完全驅散了我經常會在百無聊賴時感到的自怨自艾。如果他去了,我會多麼失落啊!

慢著,你這不是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嗎?是這麼回事兒!所以表面上是我在背著他,但形而上是他在背著我。我還真成欠他的了。不知我把這一番道理講給他聽,他會不會又氣背過去,以為我是在嘲弄他吧?

人生在世,知己難尋啊,再跨越兩個世界,應該更難一倍。不,是同樣的概率?因為你遇見了更多的人?不,背景不同,教育程度不同,應該是更難才對。難怪那些海外遊子還得回來找對象,在外邊更難找到朋友。那我的男朋友為何還和我吹了呢?管他呢,現在他和我沒關係了。要是和我在一起,也許會一塊兒來這裡,那多好玩!可我就不能這麼背著佑生了,這樣的幸福感……

我皺眉,怎麼是幸福感?!我又回到變態的情結裡去了!我連他的真實面貌都沒見過,真名實姓都不知道,幹嗎扯這麼深?一定是因為我初來乍到這個地方,心中慌亂才這樣不堪的!這跟那些被綁架的女子愛上綁架犯,是不是有異曲同工之處?都是因為孤身一人,無所依靠吧。他不是綁架犯,因為我能感覺到,我和他在一起時,我更想把他……想什麼哪?!都是這迷離跳躍的星光惹的!他都快死了,我怎麼辦哪?

我在想入非非裡行進,不知過了多久,抬頭看,一處城鎮的影子出現在前方,我心裡一熱,太好了,拍著馬說:「咱們快向那兒走吧。」但是馬卻慢吞吞地走著,我忙說,「你累了,我知道,咱們到那裡就歇了。」馬點了點頭。

我緊盯著那處暗影,按住佑生冰冷僵硬的手,念叨著:「再忍一會兒,就一會了,別放棄。咱們都走這麼遠了,你可得挺住。別忘了是你說你行的。我現在真後悔信了你。你這麼嚇唬我,我擔心死了。日後你行也要說不行,你說行是假行,我說行才是真的行……」不知道他聽得見否?

終於走到了鎮子邊緣,我不敢進去,想起古代城外都有廟宇,不知這裡是否如此?我引著馬在鎮外繞著,果真看到一處破敗的小廟。門開著,裡面黑黑的。我壯著膽子問:「有人嗎?有人嗎?我們能否借宿一下?」沒人應答。我吁了口氣,就這兒吧。

一決定了,渾身的勁兒一下子洩光了。我坐在馬上,只想一低頭滾下來(難怪經常看見這樣的描寫——XX滾下馬來,滾下來實在是方便哪),可我背後還一個人呢。

我輕輕說:「佑生,醒醒。」他沒有聲音。我摸摸他的脈搏,還有。看來我只有背著他下來了。我深吸了口氣,只覺兩臂痛楚,腰酸背疼,咬了牙,踢了右腳鐙子,一手挽住韁繩,雙手死抓著鞍橋,剛試著起身,佑生就從我背上往下滑去,我趕快又坐下來。



[ 本帖最後由 globe 於 2014-9-15 15:18 編輯 ]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9-15 15:16

第四章◎旅程(4)

四周的黑暗似乎瀰漫開來,星光漸褪,這是黎明前的暗夜啊。我坐在鞍上,此時此景,也許是疲憊不堪,也許是不知道怎麼才能下馬,我忽然感到黯然神傷,低頭不語許久。

佑生輕輕地動了一下,一股暖意從我心底深處散開。這暖意讓我不由得微笑,不由得重新振作,恨恨地想,又不是老虎,怎麼就下不來了?

我再一次解下綁腿的圍巾,誰知道這圍巾這麼有用?把佑生扣在我腹前的手分開。好緊啊!他左手還握著我的一大把羊絨衫,我一下一下地掰開他的手指。嘆了口氣,輕聲說:「我可又得對不住你了。」

我把他的左手從我身前移到左肩上,使勁兒拉下來,與他在我右胳膊下伸過來的右手成交叉,然後用圍巾把他雙手綁十字在一起。他手腕處的手骨被黑色圍巾襯得更加慘白。我咬牙緊緊捆好,打了個活結。好,他被綁住的雙手正按在我胸前,我一陣心驚肉跳,祈禱他可別現在醒過來。

於是又一次我握了韁繩,按住鞍子,站起來。他往下墜,但他綁在一起的雙手終於在我胸前一緊,止住了他身子的下滑。我把重心移到左腳,踢開右腳鐙,用右腿把他的右腿架著跨過馬鞍,然後慢慢地往地上探下右腳,終於踩著了地,我放了一半心。他整個身子軟軟地吊在我身後,頭仰向後方。我左手緊握著韁繩,抽出左腳,踏在地上,心裡一鬆。

我弓下身,把他向上一顛,將他的頭甩回到我肩頭,他哼了一聲。我出了一身冷汗,得趕快給他鬆綁,趁著他沒醒,毀滅我綁了他的證據。可馬怎麼辦?不能丟在外面。我一手牽著馬,一手按住他被捆住的交叉處,彎著腰走到門邊。他的雙腳拖在地上,劃過落葉,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

我踅摸著,沒地方拴馬嗎?黑暗裡看見向內開著的門上有個門環,就把他往上使勁兒一顛,將按住他手腕的右手移到他大腿處托住他的身體,他又嗯了一聲。我的汗都從鼻子尖冒出來了,渾身燥熱,嚇得。自己心裡有鬼啊!可沒辦法,我得過門檻啊!一步跨過去,到門環前,想把馬韁穿過門環打個結。可能是昨天的舉石鍛鍊過了頭,也可能是我累壞了,加上用力的是我的左手,我哆哆嗦嗦地怎麼也不能把韁繩穿過去。最後終於穿過去了,我的手剛一鬆,韁繩又脫落出來。我忙用手一抄,抓住了韁繩,嘆了口氣。就聽佑生在我耳邊輕輕說:「你要是把我的手解開,我能幫你。」

我一哆嗦,眼前金星亂晃,差點兒就趴下了。我定了定神,咱是已經毀了,沒救了。我只好強打起精神說:「你總選最不合時宜的坎兒醒來,早點兒或晚點兒多好。」他居然低笑了兩聲,我心中一恍惚,聽他說道:「我覺得此時,挺好。」

我恨不能一頭就撞死在這破門上。哎!沒辦法,誰讓咱有些變態,自己沒了氣焰。只好恨恨地說:「這事兒沒完,我以後再和你算賬!」典型的敗退語。

抬手扯開了活結,我把圍巾甩過左肩,他的右手搭過我的肩,有點兒抖,伸過門環。我用左手把韁繩遞給他,他接過去,扯過門環,我的左手再接過繩子來,套過另一段韁繩,打了一個結。

我噓出口氣,雙手扶住他的兩腿,走進了黑廟。

停了一會兒,我看清了廟裡的大概情景。不過是一個破敗的神龕,滿地坑坑窪窪。我走到神龕前,轉身背對著神龕緩緩地放下佑生,讓他右腿先著地,然後倚著神龕的檯子站好。我打開胸前和腹前的搭扣,從背包帶中脫出身來,立刻感到背後少了溫暖的覆蓋,覺得有些冷。佑生極輕地嘆了一聲,大概是鬆了口氣。

我轉身摸索著打開他身後的背包拉鏈,放入圍巾,又摸出火柴和那幾張紙巾、紙片,拉上拉鏈,對他說:「你等一等,我找東西點上火。」他有點兒抖,嗯了一聲。

貓著腰,我睜大眼睛滿地找樹枝爛木頭等等,蒐羅了一些放在地正中,想先點了火再去外面找更多的。蹲在小雜物堆前,我用紙巾和紙片裹住干的樹枝子,然後打開火柴夾,扯斷一根紙火柴。我喃喃地說:「只許成功,不許失敗啊。」手有點兒哆嗦,遲遲不能劃下去。

第四章◎旅程(5)

忽聽佑生說:「你好像,沒以前那麼囂張了呢。」語氣中笑意昭然。

黑暗中我臉發熱。我怎麼解釋我綁他的雙手在我胸前時感到的心旌蕩漾,和他醒來時我被人窺見隱私的驚慌。英雄氣短哪!

我恨道:「敢呲毛?小心我治你!」這些都是空洞的威脅。從幼兒園時起我就知道,說這種話的人,外強中乾,理屈詞窮,黔驢技窮,只是在拖延時間,好想想詞兒,但願他不知道。

他一笑,極慢地說:「看也看過了,綁也綁過了……」得!看來他也知道。

我願賭服輸了,揮揮拈著火柴的手,「行了行了,我怕你了還不成麼。」奇怪,他看不見我的臉色,有時他都沒看我,但我覺得他知道我在想什麼,即使是我藏得很深的情緒和思想。嚇人!我的心亂跳了一下,覺得像被他抓住了什麼把柄似的,再也不能似以前那樣揮灑自如了。

我有些懊惱地一下劃動火柴,突然迸發的火苗嚇了我一跳,我忙點上引火的樹枝,又把火种放到別的樹枝邊。慢慢地,火燃起來,四週一下子亮了。我看向佑生,他的腫臉依舊,他倚著檯子,抖得像隨時會癱下來,和剛才說話的平靜語氣完全靠不上邊兒。我嘆了一聲,此人如此隱忍,語中不帶出痛意來。

我忙起身扶住他,看來他是一步也不能跳,但我此時卻不敢像以前那樣放手輕薄他了。我正猶豫間,他又輕笑了一下,說道:「你也有此時?」

哎?怎麼反過來了?!

我一個激靈,嚇醒過來。心魔生矣!他有三房妻妾啊!

我哈哈一笑,說:「你等著!」我一合雙臂環腰抱起他,轉身兩步走到火邊,放他下來。攙著他屈了右膝,慢慢席地側坐下。我拍拍手,走到他身後,把背包從他身上解下來。打開背包,把水瓶遞給他,又給了他一個面包。把背包放在地上,我展顏一笑,對他說:「你看著火,我去多找點兒樹枝。」他坐在那裡呆看著我,沒說話。

我拾起一根燃燒著的小樹枝走出去。哼,我還是原來的我!

到外面,依然漆黑,我四外走了走,藉著火苗看了看環境——荒草叢生,有一眼井,有一棵乾枯了的小樹。我到井邊,太好了,還有個帶著繩子的破桶。火滅了,我等了一會兒,眼睛適應了黑暗,把桶扔下井去,打上來大半桶黑油油的水。我把水放在小樹邊,一腳高一腳低地走到門前,把馬路路解了牽到了小樹旁,繫了韁繩,讓它喝水吃草。臨走又拍了拍它,說了聲「謝謝你」。

我左右前後、起起落落地撿了一抱樹枝,回到屋裡,把樹枝放下,續了幾根在火裡。不敢把火弄得太旺,怕把破廟給燒了。然後緊挨著佑生坐下,對他說:「你可以靠著我了。」看咱們誰怕誰!

佑生沒說話,一歪身子,竟真的靠在我身上。我支撐著他,心中感到一絲快樂和滿足。大概是有人依靠著我,讓我覺得自己很強。

看見他手裡的水瓶和面包都沒變樣兒,知道他在等著我,心道:迂腐!我拿過水瓶打開來喝了一口,遞給他說:「你要慢慢喝,多喝些。」他點了一下頭,又把面包遞過來。非得我給他掰開?我懶得說他,打開袋子,分了一半給他。他接過去,手還是有些抖。兩個人在沉默中開始吃東西。

吃完了,他喝了幾口水,要遞還水瓶,我說:「再喝些!你失了血,要多喝水。」他十分聽話,又連喝了許多,才又遞過瓶子。我接了,他倚著我輕聲說:「我想躺一下。」我忙慢慢挪開,扶他側躺在地上,他把頭枕在我的腿上。

過了一會兒,他輕聲說:「你可有,怕的東西?」

還唸著我剛才的慌神麼?可惜,過去了。我說:「當然有!我就怕嫁個有妻妾的人,和一大堆女人一塊兒獻媚爭寵,一想到此我就怕死了。」這何嘗不是實話,我認為最噁心的恐怖片是《大紅燈籠高高掛》。

他沒說話,像是睡過去了。良久,他低聲說:「我是,真的,佩服你,雲起。」他清晰地唸著我的新名字,我愣了一下,好陌生啊!他竟然沒生氣我剛才刺激他的話。又聽他接著說:「你年紀輕輕,如此膽智,世間少有,更何況,你還是個女子。」


第四章◎旅程(6)

我一揮手,「別提我是個女的!我正努力要忘了這茬兒呢。你最好也趕快忘了,算幫我一個忙。」

他輕輕笑了。嗯?你倒越來越愛笑了,欠罵了吧?又聽他接著說:「可謂是,女中豪傑了。」

好你的,噁心我!好話還不會說嗎?讓我還給你!我搖搖頭說:「我算什麼?我幹的事全是為了自保,只是狗急跳牆的把戲,充其量不過小聰明罷了。我心中充滿恐懼。一旦我哪天不能保護自己了,我會嚇得癱瘓的。我當不了豪傑,因為我怕痛。稍微一點兒痛苦,馬上就崩潰了,內心毫無毅力和堅強。你就不同,佑生,你其實才是真正的英雄呢。」我嘆了口氣,「你受盡折磨卻能活下來,這要多堅強!聽你言語之間,不亢不卑,不急不躁,現在雖身負重傷,依然能談笑如春風暖日,這是何等的定力啊!我才是真的佩服你。」我忙停下,說多了吧,互相吹捧?

他的頭微動了一下,臉對著火光,閉著眼,大概也腫得睜不開了。我下意識地伸手要把一縷沾在他太陽穴和紫腫眼睛上的頭髮撥開,手在空中又生生停下來,放回到身前。我還是別招惹人家,也別縱容自己。

我感到我腿上他頭枕著的地方一片濕潤,他又出虛汗了麼?我稍扭頭看他的後面,一片黑糊糊的,深色褲子,也不分明。他一定要得到治療。

我開口道:「等天亮了,我們就進這個鎮子,找醫生為你包紮一下,我們不能再這樣騎馬了。」

他又動了一下頭,大概想搖頭,「不。沒有銀兩衣著,也太危險。」看來他是有仇家的,我怎麼碰上這事,嚇了一哆嗦。但此時,如果不找醫生給他治療,他命不久矣。今夜就這樣死去活來的,再這麼下去,我不願多想。我只撿人少的時候進鎮,如有仇家,只要我不讓他惹人注目,把人的注意力都攬到我身上,不該有太大問題。就這麼著吧,聽天由命了。

我正考慮著,聽他又輕聲說:「我們就接著這樣……向南,就是了,我行的。」可惡!就知道說這種逗我心尖兒的話。

我回道:「行什麼行?!這回我說行才行。你說你行,都快死在馬上了。可氣!把我忽悠得提心吊膽,嚇死了至少一百萬個腦細胞,日後老年痴呆怎麼辦?像你這種『行』,一之為甚,豈可再乎?」

他又要開口,我打斷他,「這裡是不是也有佛教?」

他愣了一下,說:「是的,怎麼了?」

我笑了,「天機不可洩露。」

看來神明的照耀能穿透所有的變幻,宗教的傳播竟橫掃過了不同的時空。

他又開口,「不能進鎮……」

我打斷他,「此事已定,不必多言了!你從今往後記住,我說行就行,不行也行。我說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跟你行不行的沒什麼關係。天一亮就進鎮,你不去,我就把你綁起來放在馬上馱進去!」看誰狠!

他停了片刻,一笑,一字一字地說:「並不是,怕被你綁起來……」我一身冷汗,心驚肉跳,明白棋逢對手,他竟知道怎麼點我的死穴!趕快,走為上策了,逃吧!

我忙一探手,伸入他身上的羽絨服的一個口袋裡,說:「我讓你看看我在家鄉用的錢包吧。」拿出了錢包。他又輕笑了一下,我臉又有點兒燒,你倒笑口常開了你。

我多放了幾根樹枝,火大了些,打開了錢包,長嘆一聲:我大約昨天此時把這個錢包放進口袋裡的吧,一日何止千萬里啊!我把錢包裡的東西一樣樣地給他看,什麼是錢票,硬幣,車票,收據,各式銀行卡信用卡等等。我沒想到有這麼多雜七雜八的東西。他一會兒問這個,一會問那個,有無限興趣。一件件我平時視而不見的小雜品,此時都能說出一套解釋。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低聲談笑,像是我小時候和鄰居小孩在玩過家家。

突然,一張照片從我的身份證後面掉下來。他本來正拿著我的身份證看我像通緝犯一樣的照片(所有人在身份證上的照片都像通緝犯照似的。如果不像,那麼就不是身份證上的照片。可也有人說見過不像通緝犯的,像個受害者。我覺得還是像通緝犯好,至少是個活人),此時一怔。


第四章◎旅程(7)

我拾起照片,心頭一暗。照片上我以前的男友得意地笑著,典型的陽光書生模樣,白淨的面龐,眉眼清楚。此時看來,既熟悉又陌生。我不帶合影照,覺得太顯擺,這張照片也不知放了多久了。一時間,我又感到那種茫然。三年裡,多少課桌旁的相伴,路燈下的雙雙人影,商場裡的指點江山,一次次的接送,一回回的纏綿……都是空的麼?一個簽證就划去了所有?他還不是因為已經有了另一個人而離開我,僅為了一個未知就先甩了我,更顯得我無足輕重啊。或者,在這以前,他已心生不滿,冰凍三尺?只是我從沒在意他的那些抱怨。他早就漸漸離開,我卻毫無察覺。

我的嗓子有點兒痛。

「是你,原來的夫君麼?」好久了吧,他輕聲問。

我點點頭,把照片給他。不敢說話,怕暴露了我的嗓子。

他看了很久很久,我也不說話,想著心事。

「真的是為什麼呢?」他終於問道。

你還窮追不捨哪,但我現在實在是心力交瘁,便淡淡地說:「為什麼?因為他覺得能找到比我更好的唄。」

「不可能!」他幾乎立刻答道。

我嘆了一口氣,「怎麼不可能?這就是所謂的變心啊。如果他的心在我身上,什麼都是好的,不好的也是好的,不會有更好的。如果他的心不在了,什麼都不是好的了,好的也是不好的,最好的也會有更好的。」

他停了一會兒,說:「我竟然聽懂了!」

我撲哧一下子笑出來,劈手奪過照片,扔到了火裡。可看著火苗把照片慢慢燒盡,我剛剛明亮了一下的心又暗了下來。不禁想:這世上真沒有可靠的東西了,他的愛不可靠,我的愛又如何?不也一樣可以一揮而去嗎?

他又問:「你怨他麼?」

我心裡好疼,想起我在大馬路邊痛哭失聲的樣子,發誓我永不要再哭。長吸了口氣又呼出去,我說道:「他既然能變心,何嘗不是證明我當初看錯了人啊!我們家鄉人總說『真正聰明的人才能找到個好伴侶』。我選擇錯誤,白費了時間和精力,怨他還不如怨我自己!又沒有誰拿槍逼著我和他在一起的,完全是自作自受。我枉讀了十二三年的書啊,腦子裡進水了才選了一個人來殘害我!知道的說我一時糊塗,不知道的非說我愚蠢無比,腦滿腸肥,有眼無珠,痴傻呆粘!我上,無顏見我的父母雙親;下,沒臉見我的貓貓狗狗;前後左右,對不起我的酒肉朋友。我可虧大發兒了!日後這種賠本兒的買賣咱可再也不能做了,丟不起這個人哪!」

好久,他又拿起我的身份證看著,小聲說道:「誰都有過……你下回的,肯定是筆賺錢的買賣了。」

嘿,他竟然會耍貧嘴了。我搖頭,「我怕了,本人沒這個眼力價兒,不做買賣了,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了。」

他輕輕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

我猛地看向他說:「你現在可以和我對話了,了不得啊,一日長進了兩千年哪。」

他似乎笑了笑,不再說話。

我默默地把東西收拾了,從他手裡扯過來身份證放好,把錢包又放回兜裡。對他說:「你冷不冷?別睡,會凍著的,天也快亮了。」

他把手放到胸前,低低地說:「你唱個歌兒吧,我喜歡聽。」

我看著外面不是那麼黑暗了天空說:「就唱家鄉的一首老歌吧,很多年以前流行過。」

我輕輕地唱起來——

曾經年少愛追夢,一心只想往前飛,行遍千山和萬水,一路走來不能回。驀然回首情已遠,身不由己在天邊,才明白愛恨情仇,最傷最痛是後悔。如果你不曾心碎,你不會懂得我傷悲。當我眼中有淚,別問我是為誰,就讓我忘了這一切!啊,給我一杯忘情水,換我一夜不流淚。所有真心真意,任它雨打風吹,付出的愛收不回!給我一杯忘情水,換我一生不傷悲,就算我會喝醉就算我會心碎,不會看見我流淚……




[ 本帖最後由 globe 於 2014-9-15 15:18 編輯 ]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9-15 15:20


第四章◎旅程(8)

宛如我此時的心聲。我一遍一遍地低唱著。我的腿上越來越濕,他一動不動。

外面,黎明到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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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iejie88  樓主| 發表於 2012-9-12 10:00 |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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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尋醫(1)

天亮了,我扶佑生起來,背他出去,讓他扶著外牆站好,我也去方便了。我暗暗決定,無論如何,我得混出個模樣,日後好設計並製作衛生馬桶。我實在不能容忍惡劣的如廁環境。

雖然兩天沒怎麼吃東西,但由於過度興奮,我也不太餓。原來想把食品多留幾天,現在我卻決定多吃一點兒。如果進了鎮子,出了問題,我也不會遺憾。

我回來把佑生背到馬旁邊,放下他。他又一次開口,「還是……」

「停!」我抬手止住他,「我不重複了!」

他按下我的手,「如果出事……」

我氣道:「你煩不煩哪,又來毀我。」

我打開背包,拿出最後一個面包,一人一半吃了。又拿出紅牛飲料,向他展示這易拉罐,說道:「此乃集各種營養精華的飲品,你如果體諒我千方百計地希望你活下去的苦心,就把它全喝了。」我拉開易拉罐,遞給他。

他搖搖頭,「一起喝。」

我搖頭說:「你喝了,我要穿你身上的衣服。」

他又要說什麼,我一擺手,「聽我的。」

他喝了飲料,我把易拉罐又放回背包(現在什麼都是寶貝了),自己吃了一把巧克力豆。把東西都裝回背包,把背包放在地上。報紙上說有人每天只吃巧克力,三個星期瘦了十九斤。我照這樣下去,一個星期就可以瘦十九斤。早知道一天吃一個面包和一把巧克力豆就能活,以前我就不必吃那麼多別的東西,還得天天減肥。

我拉開他羽絨服的拉鏈,替他脫下來,對他說:「幫我拿著。」然後我雙手從下面把我的套頭羊毛衫翻過頭頂,羊毛衫帶起我裡面的棉毛衫,半露出我的胸罩。我心說不好,這不是在人家面前跳豔舞是什麼?不能說什麼,越涂越黑。趕快脫下羊毛衫,裝沒事人兒一樣,一手拿過羽絨服,一手遞給他羊毛衫。他接住,微低了頭,沒出聲。

我穿上羽絨服,又從他手中拿過來羊毛衫,撐開領口向他頭上套去。他想躲,晃了一下。我懶得罵他,再一伸手,不由分說給他套上,拉過他的雙肩,示意他把手臂伸進去,他沒再抵抗,先後把兩隻胳膊伸進袖筒。我幫他把羊毛衫拉下來,有點兒短,袖子也是。我又探手把他的頭髮從裡面拿出來,拿起地上的背包給他背上,按著他的身材調節好了背帶,扣好胸帶和腹帶的背帶扣,舒了口氣。我怎麼跟個丫環似的。

我轉了一圈脖子,把雙肩往後收了收,看著他嚴肅地說:「我們進鎮,不管發生了什麼事情,你,不許笑!不許說話!不許亂動!不許不聽話!記住了!」然後不等他回答,轉了他的身體,一把抱起了他,讓他一腳踏著馬鐙,俯臥在鞍上。我解了韁繩,牽了馬,走向這個小鎮。

我們走在大道上,時間還早,周圍沒人,太好了,沒什麼人追殺我們。呼吸著早晨帶著泥土氣息的空氣,我覺得十分振奮。

進了鎮子,街道還是空蕩蕩的,只一個小店已開門,有熱氣冒出來。我凝目看去,一個五十歲左右的老者在門裡晃蕩。也好,隨緣吧。我低聲又叮囑了一句:「記住我說的話!」

我走到小店門前,那老者出了門,看著我,一臉愕然。我抿嘴露出一個溫柔的微笑,雙手合十作了個揖,開口道:「這位老丈,我乃北方臥佛寺的還俗和尚(頭髮短嘛),願我佛慈悲,保佑您生意興隆,萬事如意。我的這位俗家小弟不幸摔傷,請問老丈,此鎮中最好的郎中在哪裡,可否勞您告訴我?」

佑生在馬上發出一陣壓抑的呻吟。

那老者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忙還禮道:「這位小和尚有禮(不是說還俗了嘛,沒聽見哪),你只需去找李郎中,他住在此街盡頭東邊,紅漆大門,甚是醒目。」

我又一拜,「多謝老丈。請問李郎中是否熱衷醫理,痴迷學習呢?」

老者笑了,「正是,小和尚如何知曉?」

我一笑,「不然如何成得了最好的郎中呢。」

第五章◎尋醫(2)

老者點頭,「小和尚聰明。但這李郎中甚是高價,你要多備點兒銀兩。」

我微笑著一拜,「我佛慈悲,自有安排。」轉身牽馬而去,餘光裡,見那老者一直站在門外看著我。

佑生在馬上剛開口,「你……」我打斷他,「不許說話!」

我到了那紅漆大門的院落前,還好,門稍開著。我上前叩動門環,一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人走出來,衣衫不整,光著頭,一臉的不耐煩,見了我一愣。

我肅穆地一拜,「請問您可是這鄉里大名鼎鼎的良醫李郎中(扣頂高帽)?」

一見他點頭,我馬上說:「我乃北方著名大寺臥佛寺的還俗和尚,任雲起。雲起不才,也曾隨我師傅遊歷四方,得我師傳授佛家秘傳大悲佛陀心臟起搏術(CPR也)。當人氣斷死絕之際,若立行此術,倘若此人命不該絕,此術可起死回生,令無脈的心臟重新跳動。雖簡易好學,但危急時刻,曾救過無數性命,李郎中可想一觀其妙?」

他蹙眉看著我,我嚴峻地回看著他。

他遲疑地問:「你這衣著……」

我答道:「這是寺內特製的冬日服裝(幸虧我的羽絨服是黑色的,古代和尚都穿緇衣),專為遠途雲遊所備。」

他問道:「你想要何報酬?」

我一拜,「請李郎中醫治我這位俗家小弟,另備一套衣服鞋帽給他穿戴。如有可能,再贈二兩紋銀。」

他愕然道:「我行醫許多年,這還是頭一次有人要我治病還送衣服銀子的!」

我仰天朗聲大笑(的確是荒唐),他呆住了,嘴半張著看著我。

我停下笑聲,平視著他說:「李郎中有所不知,在下遠遊無數異域奇鄉,見各色中土聞所未聞之事。聽我一席話,勝讀十年書。與我相遇的機緣,千金難買。今日因我這位俗家小弟,我與李郎中有緣相見,傳你大悲佛陀心臟起搏術。你他日思量,必明白你今日之所作所為,與你所得相比實微不足道也。」

他看著我說:「你才多大年紀?敢出此狂言。」

哼,非給你點兒厲害看看!我拉開背包,拿出一個香蕉,甚是巨大完美(前天剛在家樂福買的),又掏出一顆巧克力豆,拉好拉鏈。

我把香蕉遞給他,問道:「李郎中可否告訴我此為何物?」

他反覆察看,不能命名。(這麼大的香蕉在這裡是沒有的。)

我微微一笑,「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人豈可貌相,海水豈可斗量。此物名香蕉,皮可搗碎敷傷,治感染化膿(是真的)。裡面的果肉甘甜淳美,常食可治頭重暈厥(防高血壓),抑鬱氣悶(治憂鬱症)腹梗不化(潤腸)也。」

我又遞過去巧克力豆,「請問這又是何物?」

他拿了,來回看,放在嘴裡,舔了舔,又舔了舔,不由得給吃了。巧克力的魅力所向無敵,我個人就有過這種,說只舔舔,然後不知不覺讓巧克力豆跑入我口中肚內的經歷。

我深沉地說道:「此乃巧克力豆也。補血提神,輔佐正氣,價比黃金,當今皇上尚無緣品嚐。」

他臉白了,大概覺得遇上碰瓷的了。(吃了人嘴短不是?)

我大方地一笑,「若李郎中盡力醫治我的這位小弟,我奉送這根香蕉,另外再贈一枚世間無價巧克力豆。」

他終於笑了,「好!任先生請進。」開了門。

我牽了馬進門去,他示意我把馬拴在院裡的樹上,自己走入正房裡去了。

我拴好馬,從後面抱下佑生,他發著抖。我幫他轉身對著我,在他的耳邊輕聲說:「你要是敢說一個字,我掐死你!」

轉身背起他走向李郎中的診室,他在我背上,愈加抖得如風中落葉。

我走進診室,才明白為何李郎中穿著邋遢。這診室亂七八糟,藥罐雜物、各式醫書、大小家具,紛紛亂放了滿地,讓人無法下腳。只有半張床鋪是空出來的。

李郎中已坐在床邊唯一的椅子上,正拿著那隻香蕉在鼻子下面聞來聞去。果然是醫痴。聽見我們進來,他半心半意地示意了一下床鋪。我背著佑生走過去,放他下來,扶他慢慢坐下。李郎中擺了一下手說:「除去衣物。」

第五章◎尋醫(3)

我背向著李郎中,湊到佑生臉前,看著他,使勁兒向上挑了挑一邊的眉毛,露齒一笑——就是古裝電影或傳統戲劇裡那些花花太歲強搶民女前的調戲表情。他微低了頭。我解下他身上的背包,從他腰間掀起羊毛衫,幫他脫了,放在一邊。又拉下拉鏈,想脫去他的運動衫,一打開衣襟才發現衣服的許多地方已和他的傷口黏連在一起。我皺了眉,手拈著衣襟,哆哆嗦嗦地就是下不了手去給他脫衣。他抬頭看我,愣了一下,大概驚訝我居然沒有趁火打劫,然後又低下頭,抬手輕拿開我的手,自己把運動衫脫了下來。

看著那衣服從他的處處傷口剝離,他那裡沒出一聲,我這兒倒吸了一口長氣,脊背發麻。

李郎中大概意識到他脫了衣服,終於放下香蕉,扭頭一看,嚇了一跳,出口道:「這是什麼傷?」

我嘆了一口氣說:「我這位小弟被歹人所獲,受盡苦楚,可憐他口不能言,還望李郎中好好治療。」

「他還是啞巴,何其命苦。」李郎中嘆道,我也跟著他一嘆,佑生一抖。

人們都說醫生和唯恐天下不亂的人有相似之處,我深表贊同。我曾因一個簡單的病症去看專家,專家三言兩語把我打發了。我在門口聽他說:「這種病也來看專家,真是……」我當時羞愧難當,恨自己怎麼沒病個七死八活的,只這麼個不複雜多變的病,白白地浪費了專家的寶貴時間。

佑生應該使李郎中的美夢成真了。李郎中從一開始的震驚中恢復之後,就變得極其興奮,跟吃了搖頭丸似的,搖頭擺尾地在那裡如數家珍地對佑生的傷評頭品足,「這是烙傷,這是鞭傷,這是刀傷,很簡單。這是鈍物慢慢割的,這是磨的,這是咬的,這是扎的。這處指骨斷了。這像是剪過的,這像被剜過的,這像是硬撕開的……」

我聽得眉頭緊皺,渾身發冷,不住地顫抖。佑生抬頭看我,輕輕搖了一下頭,大概是想告訴我他沒事。直到李郎中開始滿屋子地找瓶瓶罐罐準備上藥,我才暖和過來。

他媽的,應該多要點兒東西,佑生成免費教材了啊!虧了,該要五兩銀子。

李郎中把佑生的上身上了藥,包紮了他的頭,肩膀,胸腹,手腕,手指,示意佑生躺下。佑生把好的腿放到床上,我上前去輕輕把他的傷腿搬上床,他還是疼得一陣亂抖,我忙扶他躺好。他輕輕地推了一下我的膝蓋,我明白他希望我出去。我點點頭,輕拍了他的手背兩下,轉頭對李郎中說:「我去看一下馬匹。」

李郎中擺擺手,自言自語,「這人怎麼還能活著呢?還會有什麼新的……」

我拔腿奔了出去。

我站在馬邊吁了口氣。我一向認為我是個心狠手辣的主兒,今天怎麼腿軟了?是看不得那些傷呢,還是僅僅因為那是佑生?他究竟犯在了誰的手裡?那些傷竟不是為了要他的命,而是為了要他受苦的。能到這份兒上,一定有極深的仇恨。這種仇恨不外乎是為父母、夫婦、子女報復這類的情感糾葛。他連說話都緩慢斟酌,態度總是溫和恬淡,我感覺不出他有任何壞心,他怎麼會結下這麼恨他的仇人?

隱約聽見佑生在屋中低低地啊了一聲,我急步走到開著的門前,可又停下來,背靠了門框。他不願我看到,我就不進去了。耳邊聽著他斷斷續續的壓抑的呻吟,我覺得時間過得好慢好慢。

李郎中說「這下好了」時,我像從夢中醒來,定了定神,轉身進了屋子。佑生已穿好褲子和運動衣,但上衣沒拉上拉鏈。他低垂著頭坐在床沿,兩手支著床邊,身子微抖。

李郎中正擦著手上的血跡,得意揚揚地說:「如果不是我知道怎樣從那裡去除腐肉淤血……」

我忙打斷他說:「我的小弟是否可以騎馬?」

他一皺眉說:「還是不要。我剛剛除去腐爛紮結了傷口,若顛簸震盪,一旦傷口重綻,恐將危及內臟,至少會失血傷身。其他,幸虧他用冷水沖去了大多積垢,也止住了血,倒無大礙。只是,我無法醫治他的腿。筋骨已全廢,早晚將毒發。多則一年半載,少則半載一年(什麼意思),屆時會十分危險,恐怕……看他的命吧。」他去屋邊一個陶盆處洗手去了。


第五章◎尋醫(4)

毒發?噢,我記得哪裡說過,腿部肌肉如果沒有血液循環就會逐漸壞死,引發敗血症。我心中突然十分難過,看向佑生,見他也正看著我。他頭上包紮著一圈白布,已被汗水滲透。

我們相視許久。

「來,見識一下你的什麼大悲佛陀心臟術吧。」不知什麼時候,李郎中已回來坐下,一副看熱鬧的樣子。

看在你好好醫治了佑生的分兒上,我教教你。

「好!看我傳授你佛家秘傳大悲佛陀心臟起搏術。在我教你具體手法前,我要告訴你這其中的奧妙,否則你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我選了一塊小空地,用腳輕挪開幾個小罐,在那裡來回踱步。一隻手背在身後,一隻手在空中比畫,「我們有兩組神經控制著我們的動作。一組是主動指令式的,指導著我們舉手投足之類動作。比如,你要有意識地去邁步,才能走路,可對?」

李郎中點點頭,有些茫然。

我接著說:「而另一組,是非指令式的,指導著我們心臟的跳動和肺部的呼吸之類的運行。你用不著指使你的心臟去跳動吧?你睡著了也在喘氣,對不對?」

李郎中又點點頭。

我一拍手,他嚇了一跳,我說道:「這就是心臟起搏術的機巧之處!因為這第二組非指令式的行為與你的所思所想無干,只要有氧氣(不對,他還不知道什麼是氧氣)……嗯,空氣,這些行為就能繼續!也就是說,我如果在心臟剛停止跳動,呼吸剛剛停止時,馬上把空氣輸入身體,這第二組的神經會以為人沒死,一切正常,它們會重新運轉,哪怕你神志已失!這如同拋磚引玉一般,用外來的刺激使身體裡的器官再動作起來。你明白了嗎?」

我看向李郎中,他恍然大悟狀,同時嘆道:「的確是聞所未聞啊!」(這實際上是我半回憶半編造我曾參加的一小時CPR訓練所得而成。)

「那麼怎樣把空氣輸入身體,讓這第二組神經重新工作呢?」李郎中已經摩拳擦掌了,「是啊,是啊。」

我一笑,「就是以正常心臟跳動的速度去擠壓心臟,以正常呼吸的頻率把空氣打入肺部,引動兩者再生。」我捋起兩隻袖子,「我來演示一下。」

我走到床邊,對佑生說:「小弟請躺下。」扶他慢慢平躺好。

李郎中也站起來。

我扭頭對李郎中說:「我們心臟的中心位於左肋從下往上數的第三條和第四條肋骨之間。所以殺人其實也不用費那麼大勁兒,一隻金釵就能置人於死地,根本不用拿刀上下亂砍。」

李郎中一哆嗦,「你怎麼知道這些?」

我一瞪眼,「該問的問,不該問的別問!」

我轉頭指著佑生的胸部,「取他兩乳之間正中點稍稍往下些,大概齊在這兒吧,用一掌按住,另一掌按在這掌之上。這正是他心口之處。」我示範地按上了佑生的胸膛,放上去才覺得不對,我的手掌下,他的心臟,隔著一層裹傷布,這麼近,似在我的手心裡跳動著。

我一走神兒,李郎中輕咳了一下,我側臉,見他正期待地看著我,我忙說:「以心跳的速度,大力下按一寸半左右,三十次一組,做上至少十組吧。」

他等了一會兒,問道:「你怎麼不按哪?」

「我這位小弟受傷,我怕他……」

「那就按我吧。」說著,李郎中就要脫衣服躺下。

我只覺有什麼一觸我手背,忙低頭,見佑生的右手,正輕按在我的手背上。我轉頭說:「別麻煩了,看好了,我只做一兩次!」

再低頭,佑生已挪開了手,真夠快的。我對他說:「你忍一下。」然後大概地按了兩下,每次佑生都哼了一聲,聽得我手軟骨酥。

李郎中說:「我也來試試。」

我攔住他,「得了,按壞了怎麼辦?」

他愣神兒之間我又說:「雖然大力按動可更深地擠壓心臟,但也不要過狠,你把肋骨按斷了,人家活過來也不會好受。」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9-15 15:21

第五章◎尋醫(5)

他連連道:「正是,正是啊。」

我抬起手,「這樣的按摩可使心髒得到平常二到四成的血液,是否心臟能憑藉這少於一半的能量重新啟動,實在要看那人的福分了。但有此機會,聊勝於無。」

我又拍了一下手,「下面就是如何把空氣打入肺部了。在發達的異國他鄉,人們用一種像泵一樣的機器,把空氣壓入肺部,而緊急時,我們只能用嘴了。」

說完才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當場傻在那裡,我一定面色古怪不堪。

李郎中等了半天,終於問:「如何用嘴?」

我垂頭喪氣地說:「自然是嘴對著嘴,使勁兒往裡吹氣了。」

「如何如何呢?」李郎中眉飛色舞地問。

我對著佑生沉痛地說:「小弟呀,為兄我要冒犯一下了。為了天下蒼生,你就犧牲一回吧!」

佑生好像抖起來,大概是給嚇的。

我對李郎中說:「先微抬下巴,讓頭後仰,然後捏住鼻孔如此。」我用左手食指和中指輕抬起佑生的下巴,右手捏住他的鼻子,心中升起一種異樣的感覺。佑生反倒不抖了,平平靜靜地躺在那裡。

我接著說:「深吸氣,兩人口唇相貼,不留縫隙。施救者用力把氣吹入另一人的口中。以呼吸的頻率吹兩次,然後按心口三十次,交替行為。」

李郎中兩眼灼灼地看著我,我嘆息一聲說:「看好了,我做兩次。」

我深吸了一口氣,緊密地覆蓋上佑生微張的嘴唇,用力吹了進去,馬上離開他的唇,吸了一口氣,又緊貼上,再吹了一次。

他的嘴唇還是有些涼,真是柔軟動人。我忙放開雙手,直起身說:「如此這般了。」我臉覺得有點兒燙。

李郎中若有所思地說:「有些不妥……」

我也嘆息道:「是啊,你們這裡男女大防甚嚴。你這麼來一下子,對方若是個未婚的女子,你大概就得娶了她;若是個已婚的,你有性命之憂;若是個男子,你大概少不了被暴打一場。」

李郎中和佑生同時哆嗦了一下。(佑生:我的確該……)

李郎中微搖頭,「若是為了救命……何種情形,該施此術?」

我回憶著,「有時是溺水者被救上來,沒了氣。有時是莫名昏厥之人。」

李郎中思考著,「有理,尤其是溺水之人……你所說的機器,倒是不該太難,我們所用的風箱就可改一下……」

我答道:「對呀,只需注意輕重緩急。不要太強了,打穿肺葉或把多餘的氣打到胃裡,引出胃中渾濁物,嗆到肺裡,諸多麻煩……」李郎中皺眉撅嘴,深思不語。

我雙手背向身後,環看四周,不禁感慨道:「日後雲起若有發達之日,定建立百醫堂於全國各地。廣搜天下醫書,與所有郎中共勉,統籌收入支出,堂中設專家研究組。像李郎中這樣痴迷醫學研究之人,平素只需看疑難病例,餘下時間可專注研發新的醫療手段和設備,惠及百姓多矣。」(不過是抄襲連鎖醫院和專家制度罷了。)

一轉頭,見李郎中正神色興奮地看著我,「任先生果然不同凡響,是我知遇之人哪!此乃我平生所願!剛才我還不信先生的非凡才能,深感慚愧。我日後一定聽從先生的安排。」

我一笑,「好,就這麼定了。若我成就,李郎中此處就是我第一家百醫堂!」我與他啪地擊了一掌。

我現在只有二兩銀子,還得等他一會兒給我才能拿得到。我弄不清為什麼有這樣的豪情,只覺得天下早晚在握,我只是在等待時機。

佑生躺在那裡看著我,腫臉上看不出表情。

我扶起他,給他的運動衫拉上拉鏈,又把羊毛衫穿好。李郎中拿來一件長衫,我替他罩在外面,把他的頭髮拿出。李郎中又遞來帽子。我打開背包,找到梳子,給佑生梳理了一下。我向李郎中要了根帶子,把佑生的頭髮在頭頂紮好,為他戴上了帽子,遮住了他大半個臉。

李郎中在那裡看著說:「他可是你的親弟弟?」

第五章◎尋醫(6)

我說:「不是。」

李郎中說:「先生如此待人,日後定能澤濟天下世人。」

我哈哈笑起來,「我要是這麼待天下世人,非累死不可!」

李郎中又說:「剛才我就是被先生的笑聲所攝,如此豪邁颯爽。今日得見先生,確是三生有幸。」

我一擺手,「李郎中過譽了,若引我為知己,請直呼我雲起就是了。」

我轉身打開背包,拿出一顆巧克力豆,想了想,又拿出一根塑料紙裹著的巧克力棒,轉身對李郎中說:「那根香蕉一定要盡快食用,剝開外皮食其中心即可。記住我說的,皮可搗碎敷傷。這是我說過要給你的巧克力豆,不要長留,盡快吃了。這裡面是一根巧克力棒,此時天下,唯我有之。(不會再地震了,沒別人了。)你用剪刀剪開外包裝紙,把裡面吃了。也不要留得太久,會化掉的。但這外包裝紙不要扔掉,這就算我任雲起的『雲起之令』了!日後不管是誰,拿了這信物來見我,但凡我雲起有援手之力,必不辭相助,就如李郎中今日慨然助我一般!雲起在此謝過了!」我把東西遞給他,並低頭一抱拳。

李郎中接過東西,眼中似有淚光,也想抱一下拳,可手到了半空,轉身出去了。一會兒他就跑回來,手裡拿了銀子放在我手中說:「我本當傾家相助,但又怕那樣辱沒了雲起。這裡是紋銀一十二兩,二兩是我許諾的,十兩是我借給你的,你不必推辭,日後還給我就是了。」

我脫口而出:「知人至此,難怪是一方良醫啊!得遇李郎中,我雲起何嘗不是三生有幸。」

要知道沒有人喜歡被施恩惠的感覺,所謂小惠是恩,大惠成仇也。李郎中聽出我知恩必報的許諾,不願以施恩的姿態助我,也不願給我太多的錢讓我難堪,實在是用心良苦。

我重把背包讓佑生背上,然後背他出門走到馬前,放下他,又從後面抱起他臥伏在鞍上。李郎中奔出屋,遞給我兩個小瓶,「這是給你小弟的,每天塗抹,可減輕些疼痛。」我忙感謝,接了放入背包。他站在那裡,似有不捨之意。

正在此時,門口有人喊:「李郎中在嗎?」

李郎中看也不看門口,張口說:「診費十兩起。」

門口人說:「好好,快快……」

我笑道:「暫且別過。」

李郎中說:「雲起走好。」

我牽了馬,走出門外。


第六章◎講書(1)

走出李郎中的門,我牽著馬,慢慢地在街上走向那個給我指路老者的小店。有了銀子,準備在那裡吃點東西。

佑生得到了醫治,我非但沒有鬆一口氣,反而心情愈加沉重。如果李郎中說佑生不能騎馬,我就絕不能再讓他冒這個險,雖然他肯定又會來那套「我行」其實不行的伎倆。可買輛馬車,談何容易啊!即使只是一個沒有遮擋的平板車,也不是十幾兩銀子就能買到的。

正苦苦思索之際,聽佑生輕聲問:「你在何處學得那,心臟大法的?」

我抬頭看看,四周無人,他的頭垂在我肩膀旁的鞍邊,好可憐,就小聲答道:「在上大學時,參加過一個學習班。」

他又問:「你是,怎麼,學得那,吹氣之法的?」

我一閃念,看透了他的狼子野心,就咬牙說:「說來話長。我那一日的班中,只我這一個女子。學到吹氣法時,老師只好讓我和一位男生互相學習指導。原說好我先吹他,他再吹我。可是我扒著他的嘴,一口氣吹進去,他就暈厥過去。老師無奈,又指定了另一個男生。誰知,我一口氣,他也昏過去了。結果,我吹了七七四十九個男生,統統倒地。到第五十個,也就是班中最後一人,我精疲力竭,沒有把他吹暈過去,方才得到老師首肯,得以出門。這麼多年,我技藝生疏,不知剛才吹你時,你是否感到眩暈?」

他半天沒言語,最後顫聲道:「確是如此。」

我哼哼冷笑了一聲。忽然想起剛才李郎中說他的腿早晚會毒發,大概……心中一下難受起來,咬了下牙說:「什麼確是?我們用的是假人,必須吹到胸部指示標上升一寸才可。連吹三十次,累死人,哪有隨便吹一下那麼容易!」

他停了一會兒,輕輕說:「你是不願說謊麼?那剛才如何……」

我笑道:「除了我是還俗和尚與你是我的啞巴小弟這種無足輕重的名稱外,哪些是謊言?心臟起搏術的確如我所示,香蕉的功用也如我所說,名貴的巧克力的確曾價比黃金,你別告訴我你朝皇帝曾享用過。」

他輕笑道:「的確不曾。勝讀十年書和千金難買,倒也非妄言。」

「嘿,擠對我是不是?」

他又想想,「那你為何說我是你的啞巴小弟?」

我說:「你一開口,人們就會知道你與眾不同。你哪怕只說一個字,也能露出馬腳。至於小弟……哼,我比你見多識廣,叫你聲弟弟也不虧了你。」

他哽了一下:「你……」

我打斷他,「我是毀你不倦的。」可我停了一下,又說,「小弟弟更容易贏得人們的信任和愛護。」可氣!我現在可太心慈手軟了。他這才低笑了一聲,沒再講什麼。

我嘆道:「其實人生所在,就是怎樣用我們的所學來達到我們的目標。活學活用盡在我們。我講了一個故事,換來了你的治療,我還可以……」我腦中有了個主意,一拍手道,「我還可以講個故事來掙到我們需要的馬車。」

他努力抬頭說:「不可貿然行事!我已得到治療,就……」

我一揮手,「不必多言了,我意已定。你說話的時間過去了,現在你又是啞巴了。」說罷,把他的頭輕輕按了下去。

我們到了那個老者的小吃店,要了兩碗粥粉湯麵之類的東西。這是我來這裡的第一頓熱飯,但因為心中想著我要干的事,真是說不清我到底吃了什麼。佑生吃得很少,只用勺緩慢地喝了幾口,就放了勺,留下了大半碗。想到我將進行的大事,我一仰頭,把他剩下的都給喝了。

飯後,我又向老者買了二十個饅頭,背包裡放了五個(大概明天就都起毛了),要了一個布袋把餘下的裝了。問清楚這鎮裡哪裡賣馬車和哪裡是最熱鬧的地方,背著佑生出了小店。

我牽著馬,馬上馱著佑生,先走到馬車店。看準了最便宜的板子車,和老闆說好了價錢,然後又向老者所說的熱鬧地方走去。沿途的人漸漸多了,有些人盯著我們看,有的還指我們。我不理不睬。



第六章◎講書(2)

到了那地方一看,我心中喜悅。只見一棵大樹立在一個小平場的邊緣,環著場子有茶館、飯館之類的店舖。沿途看來,這確是這小鎮最繁華的地方了。

大樹下坐了一幫流浪兒童,正嬉皮笑臉地看著我們。我牽馬走過去,提了饅頭袋子,到了小乞丐們面前,一人遞了個饅頭,微笑著說:「孩子們,幫叔叔我(真彆扭啊)一個忙,可不可以?今晚我再請你們吃饅頭。」他們愣愣地點了點頭。

我正色道:「你們去各處大聲喧嘩,說有一位遠方來的還俗和尚,名叫任雲起,曾遊歷五湖四海,胸中有無數軼事奇聞。今日午時三刻,將在此大樹下開講神奇史事,戰爭風雲,曲折往復,精彩無比。首場免費,後面不想聽的就不要交錢了。你們幫了我這個忙,一會兒可以來維持秩序,免費聽我演講,晚飯還有饅頭。」

他們一哄而散。

我一把抓住了一個樣子挺機靈的小男孩說:「你去李郎中處,說剛才與他交談的雲起將在這鎮中大樹下演講精彩故事,讓他帶了筆墨紙硯,一桌一椅,另加一小塊木頭前來幫我搭檯子。」我算賴上李郎中了,沒別人哪。

我轉身抱下佑生,讓他倚樹坐下,然後把馬拴在樹上。回身到他身邊坐下,等著李郎中的到來。

這裡我介紹我一個獨特的家庭背景:我的父親乃一個不可救藥的京劇戲迷。他還不是迷所有的戲,只迷馬連良和「群借華」(群英會,借東風,華容道)。我現在回首往昔,只能用「精神虐待」這四個字來概括他在我幼年時代加諸我身上的種種京劇熏陶。自我記事起,我們家就日夜充滿了「群借華」之一的錄音。可惡的是,他對音響的其他功能一竅不通,卻知道怎樣反覆播放一段他喜歡的唱腔或對話。許多次讓我聽得近乎瘋狂。別的人家播個交響樂之類的高雅東西,我天天耳中迴響的就是那些京劇的對話唱段和叮叮噹噹的鑼鼓聲。氣煞人也!我之所以變得性情殘暴,想必是因兒時苦難所致。但誰能想到今天我要憑此經驗掙出我的馬車呀!我爸要知道了還不搖頭晃腦地要我謝謝他(想都甭想了您)。

說到此,您應該知道我要幹什麼了。正是,我要在這兒演講赤壁之戰!我雖然熟讀《三國演義》,但覺得說起故事來,京劇「群借華」更適合。許多對話是現成的,只需把唱腔白話講出來就是了。

千萬不要小看這赤壁之戰的魅力。記得我年不到十歲,第一次讀到三國此處時,已是夜裡。被監督睡覺之後,偷偷摸摸地蒙在被子中,提心吊膽地聽我父母的動靜,拿個手電筒看完了那幾章。對沒聽過的人來說,這絕對是好故事!

我正在腦海裡複習那些兒時不堪回首,現在卻印象生動、意味無窮的「群借華」之種種對話和場景時,忽覺得佑生的一隻手輕輕地拉住了我手。我扭臉,只見他的紫腫臉木然地對著我,但我知道他在擔心,一時心中溫暖,用另一隻手拍了拍他的手說:「別害怕,今天就讓你見識一下我任雲起,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在這鎮上興風作浪,渾水摸魚的本領!」他抓得更緊了,竟有點兒發抖。

我忽然想起我若講書,必然招來眾多人的注目,會給他惹出麻煩,就說:「佑生,我一會兒將引來很多人的注意,你應該藏起來。我讓李郎中把你安置在他那裡等我吧。」

他把另一隻手也握在我手上,低了頭,低聲說:「不必。」

我說:「那你被人發現了怎麼辦?會出事的……」

他打斷我說:「沒事的,我不離開。」停了一下又說,「沒人會在逃跑時還聽書的。在這裡,反而好。我要聽你講書。如果出事,你就千萬別露出你認識我。」

我氣憤地說:「你真煩人哪!多少次了,又說!忘了我說的關於螞蚱的話了?」

佑生說道:「不要!會很危險……」

危險?以前的哪次不危險?我說道:「你就別再廢話了!佑生,如果我沒記錯,從一見面,你就老出這種餿主意。知道的說是你看不起我,一有機會就貶低我,不知道的會說我本來就是個背信棄義、不折不扣的叛友之人!你說你這樣對嗎?是不是在毀我?真不夠朋友!」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9-15 15:21


第六章◎講書(3)

說實話,我對死亡本身已不再恐懼,可事到臨頭,我還是會拚命求生,這大概是本能。可佑生已經不是個我能扔下的陌生人了,我背著他騎了一路馬,我們在破廟裡聊了天。如果以前在廢墟上我還存了丟下他的念頭,現在,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不會不管他。如果真出了事,我很有可能被嚇得半死不活,但十有八九,我也會哆嗦著為他拚死算了。這真是膽小如鼠和膽大妄為的完美結合。

想到這兒,我嘿嘿笑起來,側臉看他,見他低著頭,握著我的手,不說話。大概生氣我說他不夠朋友。又想起他的腿……他也是一片好心,我不該這麼罵他,就忙輕搖了一下他的手說:「佑生,你夠朋友還不行嗎?本來是你又說錯了話,可咱們誰跟誰?我不生氣,你也別生氣了。」我現在已經是倒賠本兒做買賣了,哪裡還有唇槍舌劍的影子?

他也不抬頭,輕聲說:「沒有,生氣。」

正說著,就見李郎中一路飛奔而來,後面跟著幾個人,一個拎了把椅子,另外兩個抬了一張桌子,上面還躺了個人!那躺著的人懷裡抱著一捲紙,支棱著的兩隻手裡,一隻拿著支筆,另一隻握著硯台。看來那些是求他看病的人哪!

他跑到我面前,幾乎是披頭散髮,衣衫凌亂了。我忙站起來一抱拳,謝字還沒說出來,他已經在那裡指揮上了,「放下,放下。你,快下來,椅子放那兒,紙什麼的放桌上……」

他回頭看我,「你要寫什麼?」好,客套話全免了。

我略一沉吟,說:「你就在一張大紙上寫:千古流芳,赤壁之戰。赤是赤裸裸的赤,壁是牆壁的壁。」

他拿起筆,對旁邊半死不活的一人說:「你研墨!」呵,這簡直是另一個我呀!

他大筆一揮而就,我一看就傻了,這簡直是蒙古文哪,敢情醫生的書法古今相同啊,誰也看不懂。我看旁邊研墨的人有氣無力的,只好說:「可以了,我的小弟也可以寫。」

轉身拉佑生起來,連抱帶拖地把他弄到桌前說:「你寫!周正就行。我的毛筆字像狗爬著寫的。」

他嘆息了一聲,伸手拿起了筆。就這樣,他一條右腿站著,左腿拖在地上,我在左邊摟著他的腰,他的左臂搭在我肩頭,顫顫巍巍地,給我寫了三張廣告。他的字清俊挺拔,煞是好看。(日後這三張字成為無價之寶,被人瘋狂追捧競拍,那是外話了。)

我讓李郎中把廣告貼在小場地周圍,把桌子選了位置放好,擺了小木頭在桌上。忽然想起了個事情,就對剛剛貼了廣告回來的李郎中說:「我還要一扇門板和一副床褥,我的小弟用。」他一轉身,對那幾個跟來的人說:「聽見沒有?快去找,你們回來我再給他看病!」好,比我狠。

等門板搬來後,我讓人把門板抬到正對著桌子的地方,好讓我容易看著佑生。我把他扶到門板上躺好,頭下的褥子折成個枕頭,讓他的頭枕在上面。給他嚴嚴實實地蓋好被子,帽子下只露出一張嘴。

人們漸漸地聚過來。我坐在了桌子後面。李郎中對著我在佑生旁邊坐下。一個神色有些傲慢、穿著講究的年輕人也坐在了前面。小乞丐們在四周坐了,圍著中間零零散散的人們。我微微一笑,輕吸了一口氣,啪地把小木頭拍在了桌上,眾人一驚。

「諸位父老鄉親,我雲起曾遊歷千山萬水(坐飛機不過兩小時的事),觀遍五湖四海(電視啦),見識過許多奇聞軼事。我現下所要講的,是奇中之奇,異中之異,更難得的是人人事事具是實情!話說有一中華之國,山川秀麗,國土豐饒。在這個國家的歷史上,有過一次神奇瑰麗讓人歎為觀止的大戰——赤壁之戰。其中曲折機關、風流人物被後人傳頌千載而不衰,我在此就為大家細說根源!」

話說北方曹操揮兵南進,一路長勝,以二十萬精兵加各方降兵部眾,共八十三萬人馬,陳兵大江北岸,要一掃江南。南方劉備只有兩萬步兵,號稱五萬,孫權則只有三萬水軍。


第六章◎講書(4)

介紹了背景,我微笑著看著大家,「諸位,一方是八十三萬,一方是兩萬加三萬,這仗還用打嗎?」大家滿臉困惑。

我一拍醒木,「可惜這世上萬事,俱在人為,而並非只靠數量多寡。我這裡要為大家介紹兩位人物。」

一是東吳三萬水師都督周瑜周公瑾,此人一十七歲領兵,二十幾歲即成一軍統帥,身經百戰。赤壁之戰時,年方三十有餘。他相貌堂堂,風姿瀟灑,白盔白甲,望如仙人。更奇妙的是他熟知音律。「千年之後尚還流傳『曲有誤周郎顧』,就是那些美眉們為得見英俊周郎的一個側面,故意彈錯一個音符。」下面一片笑聲。

另一個是劉備的軍師,諸葛亮孔明先生。他胸懷宇宙,有無數神機妙算,習天書玄法,易如反掌。此時年紀只在二十五歲左右!

我漸漸進入情緒,講到孫吳文官要降,武官要戰,孫權猶豫不定,諸葛先生單赴朝堂。

我說道:「諸位,孔明先生在此之前,結廬隆中,那眾臣只道他是區區一介草民!心裡早想著如何將他言語折辱。卻只見先生,身著一襲素色長衫,手搖一柄羽扇,緩步行來,款款自如。上得堂來,好一派光明磊落,灑脫大方!他目光炯炯,神色莊重,顧盼含威,舉止從容,未及開言,已讓人心折三分哪!」我一拍醒木,眾人一片嘆息。又細講了諸葛亮如何口出妙言,分析形勢,舌戰群儒,說服了東吳與劉備攜手,同力破曹。

好,該要錢了。「若知兩家聯手,是否有得勝機會,且聽我慢慢道來。其中兵略戰策,妙計奇謀,實非一言可盡。若想知曉全戰始終,每人紋銀三兩,單節每人五十文,我將再講演七節。每節之間休息一盞茶的時間。」一拍醒木,我告一段落。

我看向眾人,那李郎中激動得眼中含淚,盈盈欲泣。那神色傲慢的年輕人變成了一副恭敬之色。不知什麼時候佑生把帽子推上去,露出了他的眼縫兒,他的腫臉沒變,但我可以感到他比以前放鬆很多。

李郎中一下子跳起來,「交錢,交錢!快點兒,快點兒!」那年輕人扔下銀子,卻快步離開了。

李郎中行走眾人之間,「拿錢,拿錢!這麼好聽的故事,白聽啊?」他以斂錢出名,倒省了我許多事。我就讓他幫我管理銀子了。

要知道人們可以自己填補身體的空虛(吃飯就是了),但精神的空虛卻要依靠別人的思想。我來此第二天就已發愁,如果我看不到書籍和接觸各種傳媒,生活該是多麼枯燥!不要以為只有知識分子才有這種需求,廣大的勞動人民也需要精神食糧。有什麼比戰爭故事更能引人入勝,比英雄人物更能激動人心的呢?

若說到口才,B大學中文系文學專業是白吃的?哪一級沒有十幾個各省的狀元?這些人剛來時,誰不是神情清高,鄙視眾人,一副可憎的天下唯我的臭態?與這些人胡攪蠻纏的任務,自然就落到像我這樣沒成狀元的人身上。

我絕不是我們班中的上層人物。頂尖的是一位從東北來的「四歪」同學。此人歪臉,歪眼,歪鼻子,歪嘴,故名為「四歪」。但此人若不開口,還則罷了,若開了口,必讓人笑得前俯後仰,斷腸岔氣,涕泗橫流,也成「四歪」。此人的女友從來美貌,還有一大堆美眉經常膩膩歪歪地圍著他左右,只為聽他一言半語。可惡,我怎麼就沒有長出這種毒舌?

論資排輩,我只算得上「繪聲繪色」。但咱有一樣可補先天不足,那就是本人是個「人來瘋」。自言自語時可能還算平靜,可只要我逮著一兩個願意把耳朵讓我摧殘的人,我就會大放厥詞,指手畫腳,滔滔不絕起來。一次停電時,大家都在宿舍裡大侃,我講到忘情之處,有人告訴我,我此時兩眼賊亮,若我能長此以往,我們宿舍完全不需要電燈。

還有人總結了我的一些不足:如果我長得嫵媚一些,我有可能成為一代妖姬,舌讒君王;如果我多些仙氣,我有可能成為邪教領袖,蠱惑人心;如果我長得清純孱弱些,我有可能成為成功的售樓小姐,賺個盆滿缽盈;如果我是個男的,至少我能是個花花公子,萬花叢中,以巧言奪得眾美眉的歡心……我是嗎?我都不是,只能甘居末流,當個秘書助理。

第六章◎講書(5)

誰能料到,今日在這個小鎮,我得以一展我未酬的壯志!再也不用擔心我的話和「四歪」的相比,平俗不堪。再也不必審字斟句,唯恐用詞不夠水平。看來只要我開口,就能得到眾人認可,真讓我揚眉吐氣啊!看著面前的人們,我心潮澎湃,熱血沸騰,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四歪:真俗啊!給咱們班丟臉吧你!)

李郎中已重新坐下,那個離開了的年輕人跑回來,還帶了三個都穿得不錯的青年人,紛紛在前面坐了。那三個人統統掏了大塊的銀子,李郎中踞傲地接過來,神情就是在說:我拿了你的銀子,真是給你臉了!

我心中一鬆,看來馬車在望了,更加放開心懷,坦坦然,一節節講起來。這「群借華」若是演全了,是三天的大戲。我今天只想講三四個小時。所以就挑著精彩之處,細細道來。

蔣幹一次過江,想遊說周瑜投降。周瑜讓蔣幹窺見他藏下了偽造的蔡張書信。蔣幹上當,盜書獻與曹操。曹操立斬蔡張二將,人頭呈上就意識到自己中了借刀之計,心頭大痛,伏案不起。傻帽蔣幹偏此時來邀功,曹操大罵:「你本是書呆子,一盆面醬啊!」眾人哈哈大笑,不知我從小就被我爸用這句唱詞荼毒無數次。

諸葛亮許諾三天籌來十萬狼牙箭,周瑜讓他立下生死令,同時命境內工匠不得接工。誰知諸葛先生泛草舟於江上,飲酒艙中。大霧起時,逼至對岸敵營前,讓人大鳴鑼鼓,惑敵軍萬箭齊發,借來了十萬箭羽。眾人大聲嘆息。

周瑜與諸葛亮互探對方戰策,終於各自在掌中寫下一字。兩人同時亮掌,竟都是個「火」字!眾人頻頻點頭。

燈光昏暗的營帳中,周瑜假裝不知黃蓋在旁,輕聲嘆道:「他曹操有人敢詐降於我,可嘆我東吳竟無人敢為。」黃蓋從暗影中跨出,白髮蒼蒼,一身硬骨,抱拳說道:「我願為我東吳詐降!」眾人感慨。

周瑜怒打黃蓋,眾人均跪拜求情,唯諸葛一人,默默飲酒,垂頭不理。闞澤感於黃蓋報國之心,願獨自一人,前往敵營下詐降書。他在曹操面前,臨死不懼,侃侃而談,終於令曹操信服。眾人嘆息。

我在間歇中,背了手站在大樹前,想著還有三節就可收場,人坐得很滿了,銀子已大概夠了,李郎中一直在照看佑生,倒不必我來操心,至今也沒有人來找麻煩……心中放鬆了,不禁對著佑生笑起來……

忽聽一聲「好個俊秀的小哥兒啊,爺來看看……」抬眼一看,嘿,真有這種不要命的人!醉得東倒西歪,看來是剛從館子裡出來,眼睛裡也沒看見我前面這麼多人,張著雙臂就向我撲過來。好,不是來找佑生的就行。我忙轉身背向著他,女子防身術最強的就是這一招(也是我會的唯一一招),但只能背對著人使用。我雙手在胸前抱成拳,吸氣運力在右肘。余光中瞥見李郎中和那幾個衣著不錯的青年人都跳起來,佑生也掙紮著要起來,可酒氣已到了我後頸,眼看那人的手就在我身邊。我一低頭,稍往前含了胸,向前伸出合抱的雙拳,又猛地將右肘向後擊去,一下擊在他上腹部位!他大叫一聲,連退幾步。我轉身剛想補上一腳,那個原來神色傲慢的年輕人已趕在眾人前頭,飛起一腳把那人踢了一個大跟頭。那人撲倒在地,哼哼唧唧,索性不起來了。

我向那個年輕人抱拳一笑,他直瞪著我,忙也抱了一下拳。

李郎中罵道:「不想活啦,下回找我去就是了!雲起,接著講!別理他,我記著他了,以後算賬!」

我都替那人害怕。我看向佑生,他正坐在那裡盯著我。我對著他皺了眉,他慢慢地躺下,重新蓋上被子,還是看著我,我笑著對他微點了一下頭。

回到桌前,我重拍醒木,再起篇章。

蔣幹二次過江,又被周瑜設計(我嘆道:「倒霉蛋就是倒霉蛋啊!」大家哄笑),逐簫聲見到了龐統。歡喜萬千,拉了龐統當即溜到江邊,偷了一隻小船,回到曹營。

龐統獻連環記,曹操鐵索戰船,二十一排,三十一列。



第六章◎講書(6)

周瑜登戰船,遙望江北,見戰船緊鎖,不禁冷笑。一陣風過,旌旗角拂過他的面頰,周瑜胸中一緊,接著吐出一口鮮血,昏倒在地。(眾人驚懼)原來此時正是隆冬,寒風從北勁吹而來,如若火攻,不燒敵人,反燒自己。(大家哀嘆)

那魯肅悲哭不已,言道:「我東吳,休矣!」諸葛先生微微一笑,前去探病。那周瑜病臥床上,昏昏沉沉。諸葛提筆,寫下千古流傳,一十六字——若破曹兵,需用火攻,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周瑜讀罷,一聲長笑,起身相拜。諸葛先生料算出氣象變幻,為不露天機,只許諾自己將於半屏山上設壇,祝告上蒼,某月某日某時,東風必起,連吹三天三夜。周瑜笑道:「一日即可!」

講到關鍵時刻,我不禁仰天長嘆,「可嘆我雲起未曾生在那個時代!看那智慧過人的諸葛先生挺立於半屏山上,俯瞰江北重重敵軍,持劍向天一指,強悍東風自空而降!看那英姿勃發的周公瑾周將軍,揮手向北,萬軍齊發!看那白髮蒼蒼的黃蓋老將軍,忍痛橫刀,立一葉小舟之上,乘風疾去,引著滿載柴草火油之船隊,直衝北岸。那曹兵還只道是黃將軍前來投降,不及抵擋,只聽得黃將軍一聲令下,船船點火,風助火勢,直撲那曹營排排鎖住的戰船。好一片熊熊大火!只燒得曹兵丟盔卸甲,四散奔逃!可嘆曹操八十三萬重兵,其中降將部眾,潰散而逃。二十萬精銳,逃得了火燒戰船者,逃不過諸葛先生所設重重關卡、道道阻攔,消耗殆盡!曹操本人與僅百餘隨從逃出生天!」

我收回目光,看著大家,「諸位可記得我初時的問題?一方是八十三萬,一方是兩萬加三萬,這仗可還打得?」我想我現在的眼睛大概亮如燈泡,因為大家一個個目瞪口呆地看著我。

長舒了一口氣,終於講完了!對著佑生,挑了一下眉毛,表示我們功成圓滿了。我微笑著一拍醒木嘆道:「後人蘇東坡有一首好詞,專寫這以弱勝強的神奇之戰——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朗聲吟罷,我笑著看向大家,一個個依然如痴如醉,沒人說話。又看佑生,也一動不動地躺著看著我,都傻了。得叫醒他們,我一抱拳,「雲起多謝大家捧場,我在此……」

李郎中如夢方醒,「你不講了麼?」

我笑道:「此戰已結束了呀。」

「那你還可以講個別的故事呀!」他理所當然地說,眾人忙應聲一片。哦,這就是謝場後的加演哪。你還讓不讓我活了,我還有事呢。

我面露難色,「雲起還要去買馬車。」

「在誰那兒買?」

「前街左轉第二家。」

「哦,老張頭家。那誰,你去叫他來,就在這兒成交,一會兒讓他再把車推過來。他不來,你就說下回找別人治他兒子吧!」這李郎中還是一霸呢!

我又忙推脫,「雲起要出城過夜,還要買草料餵馬……」

觀眾中一個老人站起來,「請任先生到我悅來店過夜,免費上房,外帶草料。」

李郎中一揮手,「就這麼著了,那誰,你快牽了馬先去喂上,我一會兒陪雲起去悅來店。」又看向我。

我看日已西斜,就說道:「天近晚了,大家還未飲食。」

那個替我踢了醉鬼一腳的青年一下子跳起來說:「我們XX四少就在對面輕風樓為任先生設宴,萬請賞臉!」

李郎中一拍手(跟我學的)說:「對呀,我和你去吃飯,帶著你小弟。你們大家先各自回去。」他看看天,「擦黑的時候你們再回來,雲起就在輕風樓講了!」

我要是干演藝這一行,一定要讓他給我當經紀人!

我看佑生,見他一手遮了臉,無聲地抖成一團。可氣,居然敢笑我!我只好抱拳道:「多謝諸位了。」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9-15 15:22

第六章◎講書(7)

李郎中馬上指揮人過來幫著搬桌椅,抬佑生。我把饅頭都留給了小乞丐們。大家浩浩蕩蕩地往輕風樓去了。

所謂輕風樓,不過是一幢兩層破房。樓的一層大部分是廚房,外面只有窄窄的一條道,隨便擺了一些桌椅。大家上了樓,二層都是圓桌木椅,比一層稍好點兒,這就是雅間了。裡面沒別人,也好,不用我琢磨誰是江湖殺手。我讓他們把佑生躺著的門板抬到牆角,用椅子兩頭架好,自己拿了椅子坐在他身前,也算擋住他了。李郎中坐在我的右邊,那個說要請我吃飯的青年坐在了我的左邊,餘下的三少對面坐好。

一桌人相互介紹,說實在的,誰的名字我都沒記住。只好內心把我左邊的人稱為四少甲,餘下的乙丙丁,表面上一律稱兄弟。

人們說一種能力強的話,其他的能力就會弱。瞎子一般耳朵特靈,聾子眼神兒特好。

我有很好的視覺記憶,但聽覺記憶就很差。年輕的時候(你現在才多大),我在考試時可以閉上眼睛,在腦海裡看到那頁課本,字字句句,乃至書角的頁數。這大概就是所謂過目不忘的基因,實在和努力學習沒關係。所謂倒背如流,不過是把腦海中的那頁紙上的文字反著念一遍罷了,不是什麼神秘不堪的才華。我告訴你一個秘密,你下回若遇見一個號稱可以倒背如流的人,你就讓他睜著眼背給你聽!同時還可在他面前做些個鬼臉,我保證他背不下去,你當即就把他擺平了。

現在年紀大了,看不清腦中那頁紙上的字了,它們顯得模模糊糊的(我腦子也得了近視了),只看得清那頁角的頁數,所以還可以很快查到所需材料,哄騙一下眾人。

但另一方面就是,單憑耳朵聽的東西大多記不住(可見我能記住我爸那些京劇對白是遭受了多少萬次的迫害)。最常見的就是名字。我就怕在公眾場合,人家握手一介紹自己,人家手還沒拿開呢,我已經把人家的名字給忘了。這對於一個秘書助理來說是絕對的硬傷。我經常要迎接一下公司的客戶,弄得我每次真像做賊一樣!我面帶無敵笑容,心懷叵測,總想著怎麼讓他把名字再說一遍,或者給我張名片什麼的。可誰想把名片給個秘書助理呢?剛剛不告訴你名字了嘛。我只好把所有老的男同志(三十以上),統稱為老總,小的男同志,統稱為帥哥。女同志,一律叫聲姐,哪怕她像個老大媽。哎!難哪!做人難,做女人難,做秘書助理難,做記不住別人名字的秘書助理更難!我很多臨危不懼的品格都是這樣鍛鍊出來的。

我看那四少,一個個雖然裝得比較憤青,實際上也就是城市裡小痞子的模樣,人還都算淳樸。讓我想起原來在大學時,父母家附近的阿姨們有時會特意請我去家裡坐坐,和她們那些不愛讀書的小孩子們「說說話」,啟蒙一下,也做個免費家教什麼的。四少此時看著我的樣子就像我過去在那些阿姨家點撥的小木頭腦瓜們。

李郎中點了菜,四少唯諾諾而已。上菜的時候那個馬車老闆來了,李郎中根本不用我開口,咔嚓嚓又砍了些價下來,接著讓那老闆把車直接送到悅來店去,還別忘了車轅馬套等。剛說完,又轉頭看我,「你還要什麼?讓他去買去!」厲害!

我想了想,為了隱蔽佑生,要了些草蓆,柴刀,幾條繩索,另外給自己要了一件短衫和頭巾。李郎中自然付了銀子,吩咐去辦了。

菜上來,我一看,真是一點兒胃口也沒有,都是黑糊糊的農家菜,綠色的也給你炒黑了。就只拿了個饅頭,掰了一半給佑生,自己把另一半就著幾筷子看得清是什麼的菜給吃了。別人倒吃得津津有味,口中大響,四少還大喊上酒,我連連推辭,說我喝了酒就不能說故事了。他們幾位卻開懷喝上了。

酒過三巡,說話明顯不同。原來的那些畢恭畢敬的客套話,什麼先生見多識廣,口若懸河之類的,慢慢地變了。「先生」成了「雲起」,文言辭成了「太好了」之類的大白話。

忽然,四少甲,我左邊的那位,一拍桌子說:「雲起,你長得好漂亮!你衝我一笑的時候,我還以為你是女的呢!」

第六章◎講書(8)

我心裡一突突,心說這世上就是好人難當,對你一笑還惹麻煩了,日後我得猙獰些。

又聽他說:「後來我覺得不是,女的哪有這樣的見識!」

我淡笑著說:「我覺得你是想誇我,對吧?」要不是為了維持我剛建立起來的光輝形象,我非擠對死你。

又聽另一少說:「就是,雲起怎麼會是女的呢?不過,雲起,你是害人。我原來是只喜歡女的,可看見了你,我就覺得我也喜歡男的了!可我還是只想和女的……」

這簡直反了!我咬牙!我雙手攥拳!一堆小毛孩兒,胡思亂想什麼哪!餘光見佑生把手遮在臉上,又微微發抖。

就聽李郎中說:「你們瞎說什麼呢?」好,有給我解圍的了,又聽他說道:「我男的女的都不喜歡,我就喜歡雲起!」這可是要氣死我呀!

吃完了飯,大家下樓,才發現樓下已站滿了人,根本坐不下。李郎中只好把大家都趕到了外面,把桌子擺出門,我正坐在門口。屋裡只留了躺在門板上的佑生,避開了所有人的視線。

我坐下來,掃視眾人,發現這次人員不僅眾多,種類還不少。從老到少,有日中的那些男子,又多了不少姑娘媳婦,還看見那個醉鬼也縮在一旁。我略一沉吟,白天我講了古時史記,現實的戰役,那麼我這次就講未來幻想,虛無的戰爭。我就講《終結者三》!我完全省略了前兩集,直接進入男主在第三集中的幾次死裡逃生。

我一拍醒木,「諸位,我任雲起來到這個美麗和平的城鎮,深感父老鄉親的好心。現在我為大家說一個故事。大家不必在意是否交銀子,只要你們喜歡聽我的故事,我心足矣(反正我的馬車掙著了,現在就做做義工了)。」

「話說在非常遙遠的未來,人類發明了無數機巧絕倫的機器,可以為人類從事生產勞動和料理人類各種日常的需求。可是有一日,所有的機器魔性大發,不再想為人類工作,在同一時刻,向人類大開殺戒。可嘆一時間,硝煙驟起,無數生靈塗炭。億萬民眾,無論男女老幼,瞬間喪身火海刀山,慘不可言!」(眾哀聲)

「可正是在這人類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崛起了一位不世出的戰略奇才,我們就叫他張將軍吧(JOHN)。機器魔初展猙獰時,他年方一十八歲,還只是一個青春少年,卻有萬軍不可當的勇氣和無數連機器魔都不能解的機智奇謀!他帶領著倖存的人們,不屈不撓,誓與機器魔周旋到底。一日日,一年年,幾十年不放棄,逐漸讓人類從種族滅絕的恐懼中重振希望,漸漸反攻,直到勝利在望。機器魔無法在現實中戰勝他,就派出了魔人,逆時光回到往昔,想在他沒有成為將軍之前就殺掉他。可人類也同時派出了已被降服的魔人去保護將軍。一場爭鬥自此開始!」(眾人屏住呼吸)

我敘述了電影的起承轉合(在此不能細說,怕好萊塢向我要知識產權費。在小鎮上就不用怕了,他們的黑手伸不到那裡)。眾人大氣都不敢出。

到了結尾,看見眾女子,想起了剛才四少甲對女子的鄙視,心中一動,好,給你們加一段我雲起的演繹!

「諸位,爭鬥已出勝算,我在此補上將軍和將軍夫人的傳奇。話說兩人初見時分,當聽到我方的魔人言道兩人將成夫妻時,兩人心中是一百個不同意,一千個不甘心,一萬個不情願哪!(眾笑)那少年看那少女,覺得她不美貌風流,脾氣太大。那少女看少年,覺得他吊兒郎當,還有些落魄。

可是在那百丈深的地室中,機器魔在外驟發戰爭,人們呼叫救援的聲音在眾多的傳話筒裡此起彼落,兩人四顧無援,只好雙手相握,對視間,卻從對方的眼裡看到了自己將終生相隨的伴侶!少年從少女眼中看到了不可動搖的忠貞和不屈服的憤怒,少女從少年眼中看到了山崩於前而不變的鎮定和異於常人的勇敢。兩人在人類最絕望的時刻共墜愛河!此後三十幾年,兩人同進共退,不曾分離。幾度出生入死,幾度捨身相救,成為最親近的伴侶和戰友。

第六章◎講書(9)

話說到了最後決戰關頭,戰役開始,將軍親自指揮。正值關鍵時刻,敵方的魔人終於衝破重重防衛,重傷了將軍!(眾驚呼)將軍夫人摒去左右,到將軍床前,見將軍血染胸襟,已不能言語。將軍看著與自己相伴多年的老妻,想著自己窮一生而未競目標,不禁兩眼含淚。那將軍夫人強忍鑽心疼痛,直視著將軍,只說了三個字——你放心!將軍聞言一笑,合目而亡。」(哭聲漸起)

「將軍夫人出得房來,神情鎮定,只說將軍重傷,除她之外,不得打擾,她將代替將軍指揮。將軍哪次戰役不是和夫人反覆切磋,有誰比夫人更能瞭解將軍的意圖和策略呢?眾人原擔憂將軍的傷勢,見夫人神色不驚,料是無妨。將軍夫人親自上陣,不休不眠,連續作戰,只偶爾去看一下將軍。她帶領將士,連戰三天三夜,終於獲得大勝,徹底摧毀了機器魔的心臟樞紐,為人類永絕了後患!」(眾大嘆)

「大戰初罷,滿目塵煙。將軍夫人讓人把將軍抬到了戰場,看一看這人類最終取得的勝利,告慰將軍一生從不言輸的靈魂!人們把將軍放在地上,將軍夫人盤膝坐下,抱起將軍已僵硬的上身,緊貼在自己胸前,終於流下兩行熱淚,坐化而亡!」(有人痛哭失聲)

「許多年後,當和平重新讓人類安居樂業,有人在將軍夫人坐化之處立了一尊無名雕像。塑的是一位老婦人盤膝而坐,懷中抱著一位重傷而亡的老兵。那老婦人滄桑的面頰上兩行清淚,那老兵臉上卻帶著微微的笑容。」(哭聲一片了)

「很多人發誓說,在月華如水的深夜,看見他們雙雙從雕像中站起來,攜手漫步,卻越來越年輕,漸回覆他們少年時初墜愛河時的模樣。兩人追逐嬉笑,直到黎明時分才又沒入雕像之中。

眾多青年男女因此到這雕像前相約終生,盟誓無論富貴貧賤,艱難險阻,兩心相許,不離不棄……」(好萊塢,你要是敢抄襲,我和你沒完!)

我嘆息一聲,容大家平靜下來(看來戰爭、愛情、死亡三要素結合就是催淚彈哪)。我一拍醒木,「諸位聽了雲起今天的故事,日後遇到不如意之事時,請常常加回想。記住這世間無論多麼艱難困苦,只要我們懷著希望,心存愛意,善待他人,那就總會幸福更多!人間情愛無價,望大家好好珍惜!」

我又以木拍案,「我雲起在此感激諸位鄉親的幫襯,日後若有機緣,我定回來為鄉親們修橋鋪路,答謝你們的關照!」我一抱拳,「山高水遠,雲起明日還要早行,各位就此別了,我們後會有期。」

話音未落,只見湧上來一大堆人,爭先恐後要和我擁抱(劉德華救命)。我忙躲到佑生的門板和牆壁之間,使勁兒抱拳,完全忘了萬一里面有個刺客可怎麼辦。最後還是李郎中和四少解圍,把大家轟開,我才得以免受劉德華之難。

大家擁著我,抬著佑生,瘋瘋癲癲地到了悅來店。進了上房,把佑生放在床上,給我拿來了我要的東西,又是一番道別。最後,李郎中和四少把眾人都請了出去(就因為他們和我吃了飯,這關係就不一般了)。李郎中含淚給了我一包銀子,說是買了馬車和物品剩下的,加上今晚大家隨意給的。四少也是戀戀不捨,說日後只一句話,他們都會來找我,為我效力。我很想多表謝意,但我已到了筋疲力盡之邊緣,唯有點頭而已。

他們終於告辭,我關上門,一頭摔倒在佑生身邊,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門被叩響。我哀號一聲,起身,開了門,見是個小姑娘,低垂著頭,從腕上褪下一隻手鐲,就遞將過來了。我大驚失色,忙推辭不受,又說了一大堆,「雲起實在不知日後身在何方,不能……」

她剛走,我又關上門,才躺下,門又響,又是一位要給我鐲子的!於是我索性大開房門,倚著門框席地橫坐著,給你方登罷我出場的姑娘們,就坐在地上,一個個抱拳,一次次重複我同樣的答話,退卻了十來隻手鐲或頭釵。

終於夜深了,我想沒有姑娘還能溜出來了,噓了口氣,站起身,關了門。踉蹌到床邊,臉朝下,撲倒在床上。演員真不是人幹的!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9-15 15:23


第六章◎講書(10)

佑生先是輕笑,接著終於笑出了聲,嘆了口氣說道:「雲起,你是能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再下去,都快招兵買馬了。」

我抬起靠著他的一隻手,做出要打他的姿勢,他居然不思悔改,又說:「你也不用嫁人,你還可以,娶好幾個。」

我抬起的手食指和拇指分開,餘下的手指蜷起,做出鉗子狀,惡狠狠地說:「你說,我能掐你哪兒?」

他笑笑,慢慢地說:「哪兒都行,就怕你不敢下手。」這就是我面露不忍造成的後果!我哀嘆了一聲,放下手,翻身對著他說:「我下回要是再說我想說書,求你立刻把我打懵!我寧可好吃懶做了,實在不成把你賣了也行。真是太累了,劉德華太苦了!」說完我就睡著了。

這是我唯一一次公開講演。許多年以後,我的這次表演還在民間傳揚。我坐的大樹下立了個碑,上寫「雲起講書處」,成了旅遊景點。我吃飯的輕風樓變成了「雲起樓」,悅來店變成了「雲起店」。我覺得都比他們原來的名字好聽,該向他們收知識產權費。


第七章◎分別(1)

我一覺醒來時,天還是漆黑的。佑生在旁邊努力地抑制住呻吟。我忙問:「你用不用我給你上藥?」

他吭哧了一會兒,停下呻吟,喘息了一陣,緩過氣來,慢慢地說:「抱著你,就會好一點兒。」他說得毫無邪念情慾,像只在說「現在兩點鐘」那樣自然,又像在說「給我一片去疼片」那樣理所應當,讓人無法拒絕。

我背過身靠向他,感覺到他抬起一隻手,搭過我的腰,靜靜地環住我。他的手指抓緊了我的衣服,然後就停在那裡,一動不動。我很快又睡著了。

「雲起……」誰是雲起?哦,是我。我在哪裡?哦,原來如此。我強睜開眼,天濛濛亮,屋子裡是灰黑的。我依然靠在佑生身上,他的手指輕觸我的肩頭。我在枕上動動頭,覺得渾身疼,說了一句:「佑生,你殺了我吧,我痛苦死了!」我愛睡懶覺,早起實在是太殘忍。

起了身,我像夢遊一樣幫助佑生挪到床邊,讓他照看自己了。我拿了水盆出去,方便後,在井邊洗漱,這才清醒過來。我盛了水回到屋中,讓佑生洗了臉。看他頭髮亂了,就又給他梳了梳,重新用帶子在頭頂紮了一個髻。他老老實實地坐著讓我梳頭,不說話。

我把銀子放入背包,拿出了一個饅頭,一人一半。他又只吃了一口,我把我的和他剩下的都吃了。拿出了剩下的那根香蕉,一人一半吃了(香蕉你可以吃一半,饅頭總不吃完,好挑口啊)。這時才覺得精神起來,開始和佑生講話。

我說:「佑生,喜歡不喜歡我講的書?」

他說:「非常,非常喜歡,從沒有聽過。」

我笑了,「當然啦,一大奇書呀,裡面還有好多好多故事,十天十夜也講不完。」

佑生惆悵地說:「可是,你說,你不再講了。」

我一揮手,「不給他們講了,老有人要擁抱我!可我給你講!」一想到夜裡他實際也擁抱了我,我哈哈笑起來。

佑生稍低下頭,可馬上又抬起頭說:「你肯定,給我講?」

我說:「我肯定給你講。你要是想聽,誰也攔不住我給你講。你要是不想聽……」

佑生說:「我想聽。」

我說:「想聽就好,正愁沒人聽我說話呢!告訴你,佑生,咱別的不會,就愛說話!我們那裡管我這樣的叫忽悠,大侃,或者話癆!你煩不煩?」

他馬上說:「不煩。」

我笑出聲來,「答得這樣快。」

佑生又低了頭。

桌上有水罐,我們喝了水,灌滿水瓶。我把背包放在佑生身邊。我在羽絨服外穿起了那件新置的半灰半棕的短衫,腰間繫了根布帶,頭上紮上了一條黑色頭巾。自己一看,哈哈大笑,我完全是個農民哪!佑生看著卻一言不發。是不是還在擔心被追殺?

我往空中打了兩拳,意氣風發的樣子,對佑生說:「昨天沒出事,神明保佑了咱們。後面咱們有錢有車了,就更好辦了!簡直就是旅遊啊!你別擔心,咱們一定能到達你要去的地方!」

佑生看著我說:「我不擔心,到不了,也沒關係了。」

我說:「你怎麼這麼不積極?當然到得了,我肯定能把你送到地方!言必信,行必果!絕不半途而廢。這是我來這裡的第一件事,幹成了,表示我日後就能一帆風順,心想事成!」

佑生輕聲說:「雲起,我……你想幹的事,都會成的。」

我又一笑,抱了被縟草蓆,拿了林林總總的東西,出去準備馬車。

馬路路看起來很精神的樣子,我向它道了早安,並解釋了我們今天要讓它拉車,莫要生氣。正在那裡看著轅套發愁,店小二跑來,慇勤地幫我給馬上了轅套,還解釋了動作細節,對我畢恭畢敬,滿眼的崇拜,好像是我在給他上課似的。沒說的,昨天聽我說書去了。

回屋見佑生已背好了背包,坐在床邊等著了。好,會照顧自己了。我把他背出來,放他在馬車上,扶他躺在被縟裡,然後我趕馬車出了店。


第七章◎分別(2)

一到街頭,見昨天那幫小乞丐都在等著,是要饅頭嗎?我剛要打開背包,那個聰明模樣去找李郎中的小孩走過來,一下子跪下,我嚇了一跳,忙跳下車來。

只聽他哭著說:「我願意和先生走,先生不用養活我,我自己討飯,只求先生帶著我。」餘下的小孩也一下子擁過來,跪在我身邊。我喉頭鎖住,當時真的有心就把他們都帶上,和我走遍天涯。大家也許飢寒交迫,但一定能快快樂樂的。但是我知道還不是時候。

我含淚轉身,打開背包,取出兩根巧克力棒,掰成小塊,每人一塊,讓他們吃了。然後把巧克力的包裝紙一條條地撕開,每人一條。我哽嚥著說:「孩子們,我現在還不能帶你們走,但是有一天我會成就一番事業,那時我們就能在一起了。你們每個人都要好好保存這片東西,這是我的『雲起之令』。我現在和你們約定——一旦你們聽到了我成就的消息,一定要拿著它來見我!那時你們就都能有飯可吃,有家可歸,有事可做。在這之前,千萬不要放棄希望。記住了!」他們哭聲一片,我把他們一個個扶起來,才驅車離開。

我心中難受,好久不願說話。馬慢步走出了小鎮,車子到了大道上,沒有什麼人,就像我們進鎮的那天早上一樣。

忽聽見佑生輕聲問:「你怎麼,那麼肯定你會有番成就呢?」

我嘆了口氣,「我也不知道啊,佑生,但是我心裡就有這種感覺。我還不知道我要幹什麼,可好像有什麼東西在等著我,我只要接著走,一轉彎就能看到。你說我是不是瘋了?」

他輕笑,「是。」

我一瞪眼,他忙說:「不是。」

我把車趕到路旁小樹林邊,拿柴刀砍了一些樹枝,抱了一大捆走回來。我把樹枝放下來,看著佑生,繃著臉說:「你也許不相信,可我真的得把你綁起來了。」

他居然慢慢地說:「你也許不相信,可我真的相信。」這人怎麼都學得這麼快!

我讓他側躺好,蓋了被子,上面又覆上草蓆,再把樹枝擺在上面,然後用繩子一圈圈固定綁好。表面看上去就是一大堆樹枝子。我幹完了鬆了口氣。想起來四少甲說我一笑就像女的,又抓了把土,抹了抹臉,自語道:「早知道這樣,我早上還洗什麼臉哪!」

我坐上車,重新上路。聽見佑生在樹枝子裡說:「雲起,你都是怎麼想出來的?」

我得意道:「君子不立危牆之下,聽過嗎?上上策不是逃出險境,是根本不在險境裡。你現在就是一堆樹枝子,除了松鼠或毛毛蟲之外,大概沒別人對你感興趣了,你可以睡會兒了。」

他哽了一下,一會兒果然不說話了,睡著了吧。

後面的幾個白天在我的回憶裡都混成了一片。每天不過是出發,行路,到樹林或別的僻靜處讓佑生出來吃飯、喝水、方便,然後接著趕路,按他說的名字去問路,過城鎮買吃的之類。有時,我們說幾句話,我哼幾句歌,他睡睡覺,實在分不清哪天和哪天。

倒是那些夜晚讓我們終生難忘。

我們不是在城外的廟裡就是在客人稀少的小店裡過夜。李郎中給的銀子雖然不少,但佑生不願去人多的地方。也是,讓人背來背去的,引人注目。

自從那小鎮的一夜後,每晚佑生都把手環在我的身前。他的手從不亂動,平靜而安全。倒是我在給他上藥的時候,經常感到他的害羞,於是更加喜歡稍稍調戲於他,甚至上下其手,亂摸一通。他總低了頭,不加言語。

我入睡前都倚靠著他和他聊天。實際上大部分時候是我在誇誇其談,他在默默聽著。在這沒有電燈的黑暗裡,我遠離我熟悉的世界,可那個世界的無數往事,尤其是我在大學時的種種,紛紜而至,充斥著我每夜的話題。

我講起在讀大學時,夜深人不靜。黑暗的宿舍,就像此時一樣,人人躺在床上開臥談會。非要等到晚飯都消化得差不多了,大家也都刷了牙,就開始輪流講述各種美食佳餚。一人講一個菜,誰也不想被落下(是,只被人殘害嗎,也得去殘害別人)。想我們這些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家務事廢物點心,誰在家中曾煎過一個沒糊的荷包蛋?(我直到三個月前才在一個偶然的機會知道煎荷包蛋最好蓋會兒鍋蓋!難怪我的荷包蛋都一邊純黑一邊純生。)此時間,卻一個個口若懸河,細細道出怎麼做出種種菜餚。其自信和口才完全可以讓真正的廚藝大師自愧不如,懷疑自己幾十年都是干什麼吃的。雖然全是藝術創造,但要講究絕對的真實性。從備料到調味,務要細緻可信。講起烹調過程,定要引人入勝。最考驗人的是最終的成品,舌燦金蓮,鐵樹開花,描繪要達到高潮,將色香味盡述周詳。奪得上籌者是那忍著五內俱斷的飢餓煎熬,講得別人個個倒吸冷氣,口水長流,滿地爬著找吃的。自虐和他虐完美的結合!


第七章◎分別(3)

曾有位舍友,黑暗之中,忍無可忍這樣的虐待,終於憤而起身,捶床大怒道:「人為什麼要吃飯?為什麼要吃飯哪?」到末了,幾乎聲淚俱下,感人肺腑,眾同嗟然大嘆!當然除了那個始作俑者(鄙人),正縮在暗中角落,竊笑不已。

還有一次,一位舍友突然翻下床來,顫抖著雙手,開了抽屜,遍尋食物不果,只好沖了包板藍根,大概因為裡面含糖。從此我們有了「餓得吃藥」這一表達方式。

明明知道是憑空捏造,還有時不自覺地相信。一位室友曾描述過她的蛋花濃湯,說最後打入雞蛋後,蛋液在湯中凝而不散,緩緩展開,像一大蓬海蜇在水中飄搖。我試過多次,均未果。後來去請教一位大廚,如何能把蛋液打入湯中,令之成為海蜇狀。他真誠地告訴我,別管蛋液啦,直接放個大海蜇皮進去就行了。

……

暗夜裡,佑生的笑聲,柔和如縷縷輕煙,邀請著我的聲音如過廊清風,與他的笑聲迴旋往復,糾纏不已。我合著眼睛,在往事的畫面和他的詢問之間,用我的聲音搭起橋樑,合併起兩個世界。

他從不講他的以往。自從那次我問過他的妻妾之後,我也再不曾問過其他。我覺得,如果他想告訴我,我不必去問。況且,妻妾已經阻斷了我對他的任何好奇。但李郎中說他腿傷有可能不治的預言好像把一切都變得無足輕重,我只想讓他活一天就高興一天。他總是在問我各種各樣的問題,還往往在我剛告一段落時,就問些「後來呢」、「還有呢」、「然後呢」之類的話。那溫和動人的口氣像燃料一樣助長起我的慷慨情懷,引得我重起談興,胡說八道。這不是人來瘋是什麼?

無論我講得如何混亂繁雜,我有種感覺,他都能懂。這真是一種說不出的確定,沒有什麼能具體解釋。他在我講述的關鍵時刻,稍停頓的呼吸?在我諷刺挖苦中的一聲輕笑?在我與他相觸的身體上我感到的莫名的安全?有時我覺得他像一塊海綿,可以無休止地吸收我躁動不安的能量,而我則在這種發洩後,能平靜下我不願去面對的初到異鄉的恐懼和茫然。

我講起——

五月夏初,淡粉色的芙蓉花,在路燈下,一朵朵無聲飄落,散出那似有若無的芳香,宛如我們每刻流逝難再的時光。

那清晨湖畔,空氣清涼,書聲朗朗,水中天光,樹間朝陽。

畢業在即,人心惶惶不可終日。我們在草坪上玩起小孩丟手帕的遊戲,又跳又唱,「找啊找啊找朋友,找到一個好朋友……」恰逢一位教過我們的教授路過,認出我們後,仰頭悲嘆,幾乎暈倒,大概覺得自己教出一群白痴。其實他絕對自作多情,根本和他沒什麼關係。

一群同學夜裡翻牆出了校園,買了一隻號稱包熟的大西瓜回來,可打開一看,竟是生的大白瓜!實在不願意再翻牆頭出去和小販計較,也不願意扔了浪費,遂展開刀子剪子錘的手賽,贏者吃一塊白西瓜。一輪之後,再入加級賽。一時間,人人爭輸,個個怕贏。還就有這麼個倒霉蛋,一氣贏得了冠軍,吃了約半個大白瓜!吃罷躺在那裡哭喊許久,餘者皆慶幸不已:反正不是我。

一度流行的拱豬遊戲,輸的人一定要說「我是豬」。容易點兒的,就是開了宿舍的門,大喊一聲「我是豬」就罷了。狠的話,一定要輸的人去嚴肅地告訴一個陌生人,不能笑,否則重來。於是校園裡經常看到,一人咬牙切齒地在前,一堆前仰後合的人在後不遠處跟著。那前面的人走向一面善之人,怔怔地說:「我是豬。」前後當場笑趴下一大片。

八月十五月明之夜,我們泛舟圓明園湖上。明月梢頭,倒影水中。歌聲笑語,此起彼伏。兩船相錯之間,水中魚兒紛紛跳起,帶著滿身月光,如被我們歌聲所惑而出。有一條竟跳入了我們的船中,當場被我們捕住,帶回宿舍。用裁紙刀收拾了,放在臉盆裡加水在私藏的電爐上煮開,放了從麥當勞拿回的一袋鹽,魚香滿樓啊!不久門外就排上了大隊,每人只能喝一勺。


第七章◎分別(4)

全校有個通宵教室,有一夜,因為要複習的東西太多,我終於去待了一宿。困得我昏昏沉沉,沒看幾篇文字。清晨之時,我沮喪地離開,出門見天邊淡淡的晨光。清風中,第一聲鳥叫,然後萬鳥齊鳴,無數歡叫。我不由得一聲長嘆,原來我來此不是為了學習,是為了此刻體會這蓬勃的生機。

一個春風沉醉的傍晚,我在一叢竹林旁忽有所悟,不由得駐足不往。明白這世間萬物,種種不同。我不是別人,別人也不是我。我只是我自己,無人能代替。那是怎樣一種狂喜,又是怎樣一種惆悵——這天地之間,只有一個我!這是多麼偉大!又是多麼孤獨!

……

我常在談笑中入睡,渾然忘記我是在荒涼的廟中或是骯髒的小店炕上,忘記我以前在路旁流下的眼淚,忘記我現在對前途的憂慮。我依著一個溫暖,聽著一個呼吸,感到一隻安全的手臂,覺得十分平靜。

朦朧中有時會感到佑生輕輕地把額頭貼在我的後頸,像一隻蝴蝶,悄然落在花上,自然而然,毫無心機,卻又充滿宿命。

……

我們終於到了佑生說的小鎮。他說不必進鎮,只往鎮邊的一處小農莊去就是了。我趕著車,遠遠看到一片林子,旁邊幾處青磚灰瓦的房舍,倒也不顯貧窮。

我將馬車停在樹林邊,把佑生從樹枝和草蓆中解脫出來,他長長地舒了口氣。佑生讓我去那房舍中找一位叫晉伯的老者(我讓他說了三遍名字),他左眉上有一顆紅痣,只對他說他五十歲時教的學生在這裡等他就是了。

這是我們在一起以來,我頭一次把他單獨留在我看不見的地方。我臨走之前,遠遠近近前前後後看了一遍有沒有別人。因為在電影電視裡,兩人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在一起,結果其中一人剛剛離開了五分鐘,另一個人就被綁架、刺殺、死了、丟了、消失了、走了、被偷了……諸如此類了,所以我連車下邊都看了,以防導演在那兒藏了個人。

我走到門前要求見晉伯,別人問時,我只含笑不語。一會兒一個老者出來,左眉上一顆紅痣,一襟黑灰色長衫,頭髮已白,面容甚是冷漠。我湊上前去說出那句話,他看著我的神情就像是說我是個神經病。我一笑(毫無威力,因為滿面塵土),「請隨我來。」轉身就走,好久聽不到那老者的聲音,方要回頭,才感覺到他就在我身後。嚇人!他走路竟毫無聲音。

佑生坐在車上(好,沒消失,導演輸了),我離遠一點兒就停下腳步。那老者一怔,遲疑不前。佑生的另一隻眼睛雖然也能開個縫了,可總的來說還是面目全非的樣子。佑生做了一個手勢,老者好像抖了一下。他走過去,佑生示意他靠近。他俯身向前,佑生在他耳邊說了什麼,那老者如遭電擊,一下子在車邊雙膝跪倒,手搭在佑生腿上,放聲大哭。佑生扶了他一下,他起身馬上就要抱起佑生。佑生搖搖頭,在他耳邊又說了幾句。他哭著應答著,又搖頭又點頭。然後他起身往回走,經過我身邊時看了我一眼,他滿面淚痕。

我看向佑生,他也在看著我,大家都知道這是離別時刻了。他示意我走近些。我心裡有些難過,走過去,在車旁停下。

他看著我說:「雲起,和我走吧。」

我搖搖頭。

他輕聲問:「你真的不怕麼?」

我竟笑出來,「我當然怕!我怕得要死哪。」我收起笑容,「可是我越怕就越得自己走,不然我就會一直怕到死了。我一定要找到我的路、我能幹的事,找到我的位置才能安心。」

他低了頭。我不想大家就這麼悲悲切切的,就問他:「《楚辭》中可有很合適的句子?」(我有時和他談起這個世間有的《論語》《詩經》和《楚辭》,發現他比我這個中文系的人懂得更多。)

他也不抬頭,只低低地說:「悲莫悲兮生離別。」

我笑了,接道:「樂莫樂兮新相知。你看屈原還是樂觀的,把高興事放在了後邊。」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9-15 15:24


第七章◎分別(5)

他抬頭說:「也不是生離別,只是新相知。」

我一拍手說:「哈,佑生,你終於學會斷章取義啦!」

他輕搖了下頭說:「雲起,你想去哪裡?」

我這回嘆氣了,「我也不知道。讓馬路路帶著我吧。但應該是個有水的地方,我喜歡水上的月光。」

他又看著我說:「把你那張小畫像給我吧。」語氣如此溫和但又毫無商量的餘地。我拿出錢包,給了他我的身份證,又打開背包,把藥瓶和那袋巧克力豆都給了他。他想推辭又改變了主意,拿在了手裡。

只聽見一陣馬蹄聲,幾匹馬和一架馬車來到林邊。那些馬兒匹匹精壯高大,那老者一馬當先。我看去,他竟換了一套裝束,頭戴黑巾,只鬢邊露出些白髮,一身黑色勁裝。他全副武裝,背上背著寶劍,腰間佩刀,腕上環著袖箭,風吹起他的袍角,我見他小腿處也綁著匕首。餘下的幾個人,其中一個還只是個十幾歲的少年人,都是個個武裝到牙齒,如臨大敵,面色凝重,神情悲憤,一副捨生忘死找人拚命的樣子。

那老者先跳下馬來,奔到車前跪下,其他人也紛紛下馬,跪倒在地。佑生抬了一下手,那手勢熟練而優雅。我一怔,如此陌生啊!那老者到車前把佑生抱起來,又泣不成聲。

他把佑生抱入他們的馬車,示意就要啟程。佑生止住他,問了什麼,他方才想起什麼似的,從馬車中拿出了一個小包袱,想走過來給我。佑生卻伸手拿過了包袱,看向我。

我走過去,感覺怪怪的。佑生等我到了面前,反而垂下頭,不看我,雙手把包袱遞了過來。我接過來,竟不知該說什麼。他突然雙手抓住了我的手臂,就像在廢墟上一樣,還是低著頭,不說話。我從沒有看過一個人的姿勢可以表達出這麼深的痛意,可周圍的健僕駿馬反而讓我感到情形已是多麼的不同。佑生已不再需要我的保護了,我感到有些惆悵,也有些疏遠。我不由得說:「一路上多有冒犯,請你不要見怪。」這就是生分了的話了。他渾身一震,收回手,更深地低了頭,半天,沙啞地輕聲說:「我,何曾,怪過你。」

兩個人都不說話。那些人已重新上馬,馬匹不安地來回踏著步。我終於開口:「你動身吧,他們在等著你呢。」

佑生不抬頭地說:「一起動身。」

我轉身走開,只聽他輕叫了一聲:「雲起。」

我回頭。他又垂下頭,說道:「你,要好好的。」

我說:「你放心吧。」走回了馬車。我趕動了馬車,佑生的車隊也同時啟動。他的一騎人馬迅速加速,轉眼絕塵而去,不見了蹤影。佑生一直從馬車裡望著我,直到我看不見他了。

我一時落落寡歡,無精打采。馬路路慢慢地走著,我覺得孤獨又迷茫。打開佑生給我的包袱,見是幾件衣服和一些銀兩,我把它們放入我的背包,對馬路路說:「路路啊,你隨便走吧。」

太陽西下,我的影子投在地上,好長好長。


第八章◎遊蕩(1)

我真是垂頭喪氣了好久,在馬車上覺得馬不是在拉著我,而是在拉著一隻喪家之犬。我不知道我到底該幹什麼,只想這麼著走到天盡頭。

天漸漸黑了,我到了一個鎮邊。要進鎮時,天空只餘下最後的微光。好像天空不願意我忘了它的存在,這最後的光亮煥發出一種極為柔美的藍色。雖只是很短的時間,仍讓我為之神思恍惚,似乎想到了什麼,仔細想想,又不知道是什麼。我的腦袋是不是出問題了?

我趕車走在小鎮的街道上,天突然黑了。只見家家戶戶窗中隱現燈火,炊煙處處,食物的香氣似有如無。我聽著父母呼喊孩子們回家吃飯的聲音,看著一家家店舖紛紛關上門,只感到眼中發潮,心中淒涼。想到我來這個世間有六七天了,這還是頭一次感到人在異鄉的悲傷。一道屏障撤去,我孤單無援。

找到了一家小店,把馬解了轅套,喂上,我拍著路路的脖子說:「你說去哪兒咱就去哪兒,咱們興亡的重擔就落在你的肩上啦。」它哼著點點頭。幸虧我還有路路,不然我磕死算了。

我根本毫無胃口,喝了點兒水就和衣倒在床上。過去幾天,這時候一般是和佑生吃點兒東西,洗洗漱漱,然後我就往他身上抹藥。我現在躺在那裡,想起他靜靜地坐在床上的樣子,遍體傷痕,任我在他身上左涂右抹,吹氣哈氣地逗他,卻總低著頭,從不言語。我突然感到心中一陣酸楚,好後悔當時怎麼就沒有緊緊抱他一下,灑兩滴眼淚。

向後靠去,我身後空空蕩蕩。空氣裡已沒有了那縷縷青煙,我的聲音沉寂在井底。春末的花叢,蝴蝶飛舞,花朵隨風飄落,不知所終。

我好久無法入睡,努力去追想我往日快樂的時光,卻總引來無數惆悵。是的,我想念他,這幾乎讓我發狂。我沒怎麼去想念我相處了三年的男朋友,倒如此想念這個一起待了不到一個星期的人,我有病啊我!

為什麼哪?我猛問自己。我一直是在照顧他呀,什麼時候他在我心中變得如此重要。這是誰照顧誰?

一位著名的美國偵探小說家(Raymond Thornton Chandler),娶了一位比他大十八歲的妻子。那位女子有嚴重的憂鬱症,無法工作,天天睡覺,總躺在床上看書,還老想自殺。這位作者買了一輛野營車,駕著他這位神經病(這回是真的)老婆走遍鄉野,讓她開心。他找不到合適的工作(是,誰想雇一個只工作一個月的人),只有以寫作為生。多年以後,他的老婆以八十四歲高齡去世,他幾乎發瘋,也得了憂鬱症,酗酒無度,自殺未遂,完全喪失了生活的目的,再也不能寫作和擔任那些作協要職。在他的妻子去世五年後,他也離世。遺囑指明一定要把他葬在他妻子身邊,可因為種種法律和債務糾纏,他的遺願竟然沒有實現。我一直弄不清他這是愛情、是戀母,還是習慣?我對佑生是不是也有了這種依賴?

可現在我也不想弄清楚了,我姑且把這種感覺暫且定為習慣。我不想再談什麼愛之類的,我得趕快找到我的生活途徑才成,否則弄不好我就淪為乞丐了。還沒等別人來投奔我呢,我先去投奔別人去了,白活了呀!

我漸漸睡去,有誰在叫我?不知道。

我睡了很久,起得很遲,差點兒過了未時(下午三點)。這是我來這裡的第一個懶覺。好香啊!世界上最香的不是食物,是懶覺。世界上最甜的不是糖,而是水。我準備把這種經典話語都記錄下來,使之流傳於世!(四歪:如此無恥,咱們班沒這人了。)

看看也走不到哪兒去了,我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之後,就遛達到鎮上,體察民風,看看有沒有我想幹的事。

我來這裡後,幾乎吃不了饅頭之外的任何食品,真是無法下嚥哪——肉全都嚼不動,青菜黑而無味。這也不完全是廚子的過錯。這裡沒什麼調料,只有鹽,連花椒都少見,怎麼做得出好吃的?還好饅頭都是黑饅頭,麥麩裡有多種維生素,我一時也不會營養不良。

第八章◎遊蕩(2)

可要讓我改變現狀,那就算了,至少我做不到。雖然我曾誇誇其談過各種美食,但實際上連個西紅柿都炒不好(西紅柿用炒嗎),別想開什麼飯館了。早知道,咱就別幹那過目不忘的把戲,老老實實在家裡學學做菜,到這裡也有個謀生的手段。難怪別人都說B大學中文系的女生難養活。是啊,除非有三個以上的保姆,誰想娶只有在黑暗裡用幻想做出菜來,可現實中只吃不干的老婆?一般家庭養不起這樣的家務笨蛋哪。

又看看,繡莊布店,完了,我也幹不了。首先,僵硬的手指只會玩牌打球,讓我釘個扣子我都得扎自己幾下子。第二,毫無繪畫才能。這又要歸咎於我在兒時的痛苦經歷。老要我只讀書讀死書,什麼繪畫音樂(除了那惱人的大段京劇)教育都沒給我裝備點兒。我這麼大了,只能畫個小房子,旁邊一隻和房子一樣大的鴨子,一棵比鴨子小的樹——就是在古代也沒人待見。而且人們說,繪畫這種才能只能在幼年發展,一旦被滅了,就死了。我現在想學都來不及呀。沒有藝術品位,別想在紡織業混了。

那些被父母逼著學琴作畫的孩子們,我羨慕你們,也同情你們!我相信,所有的人都被父母虐待了!學不學琴畫都一樣。也幸好我們被虐待了,不然日後有問題,我們抱怨誰去?總得有人背個黑鍋吧?父母是首選。

鐵匠,不行,沒這勁兒;藥房,不行,不懂醫(早知道把《本草綱目》過目不忘一下,晚了吧);糧店,不行,扛不起大包。佑生那只是一下子,嗯?怎麼想起他來了,快快忘了,接著看……

我一直溜躂到街上又沒人了,才憂慮不已地回到小店。您可能不相信,我就愣看不出來我能在這裡幹什麼!我躺在床上,合上眼睛,去尋找我原來感覺到的那種預感——我到此必將有所作為。這種感覺還在。可為什麼我已經圖窮匕首見了,還沒看見命運的一擊?

次日,我決定縱馬走天涯。我準備了水和饅頭,駕了路路出發了。

我任馬車隨便走,到了岔路口,完全由著路路去選擇。路路日後是不可能和別人在一起了,誰還會這麼重用它,憑這知遇之恩和完全的自由,它也該和我在一起。所以我就忘了它原來不是我的馬,假裝我們是一塊來的。

路路不緊不慢地走著,它從沒駕車跑過。如果我沒有以前的經驗,我可能會以為它根本不會跑。但現在我知道,這只是它想告訴我:凡事都有限度,我可以給你拉車,但跑就別妄想了。得,您看著辦吧。

我把佑生的被縟疊成一堆,放在我身後,有時就半躺著,蹺起二郎腿,半合著眼,看著遠方的天空,這簡直是田園自助遊啊!

這是一個沒有污染的世界,天空晶瑩蔚藍,大地水靈靈的,樹木蔥蔥鬱郁,空氣如此芳香,年輕的世界啊!

我半倚著,由衷地感慨,「人為什麼要吃飯,為什麼要吃飯哪!」如果我不用吃飯,我就可以這樣一直走啊走,走到天邊。沒有天邊,只有海邊。海邊也行啊,海水,貝殼,沙灘……但我還是要吃飯哪,我的銀子是支撐不到海邊的……

就這樣,我在胡思亂想中,任馬車載著我遊蕩了一天。夜裡到了一個小村落的邊上,我不願意打擾誰,就睡在了村外一個沒門的破屋子裡。我把被縟和背包扔在地上,坐下喝了點兒水。我本想點上篝火,但怕那樣更讓我回想起我與佑生在破廟中過的那個夜晚,索性就在黑暗裡,和衣躺下,看著門外的夜空。今夜有一弓月亮,星光不是那麼明亮。月色淡淡的,我壓制住的傷感又重上心懷。

是的,我,任雲起,豪情霄漢,胸懷高遠,也有此時!感到生命如此疲憊,旅程如此漫長!形隻影單,心懷憂傷。漫無目標,腳步踉蹌。無法言喻的沉重和不能解脫的絕望!在這深夜的無言荒涼裡,誰不曾想過:不如乘風歸去吧,也勝得如此徬徨。我想起那些選擇了離去的人們,有的還是那麼年輕!他們縱身一躍踏入空無之時,心境是不是也和我此時一樣的淒愴?


第八章◎遊蕩(3)

我的眼睛慢慢看見我的心,它依然年輕明亮,可上面已有了道道傷痕,是什麼時候留下的?是誰惡意的話語,是誰無意的中傷?是親人的誤解,是朋友的嘲笑?是失望的嘆息嗎,是絕望的眼淚?它是否還能像以往一樣,在我最黯淡的時刻燃燒起來,照亮我的迷茫?

我閉上眼睛,靜靜等待著。

想起我曾是那麼憎恨英語,最不願意學那些枯燥的語法和反覆背那些單詞,終於期末考了個不及格。真是平生奇恥大辱啊!我覺得全校上萬人裡,至少七千五百人都知道了這個消息。而且,他們每天都在我去教室或食堂的路上偷偷看我,竊竊私語。那是怎樣的一個寒假,我真希望我變成了個什麼動物,天天可以藏在床下。補考的教室,燈光昏黃,所有的學生都不願看別人,也不願別人看自己。交卷後,我落荒而逃,羞慚萬分。

幾年後,我卻考了GMAT,比學校裡的期考難百倍!學習班裡,滿臉就看一張嘴的老師,指著自己的後腦說:「你們都有無窮的潛力,頭腦中可以裝下個圖書館,關鍵是你們要有一個意願——那是開啟你潛力的鑰匙。」我有意願!讀了無數文章,背了成盒的單詞,拿了GMAT的成績……想起我大學的英語補考,不禁微笑。

我睜開眼,笑了,是這麼一回事啊,我的心,你還沒有變!生命就是我的學校,多少門功課,多少次考場。我如果戰勝不了一個障礙,同樣的情形會一次次出現,此生不了,他生再來,直到我完全戰勝它,我才能徹底擺脫對它的恐懼,才能從中解脫放下。這就像那門英語啊,我逃不掉的,只有把它徹底學好。

那我就繼續向前吧,放下懷疑和淒涼,讓我高高興興走完這一場!

我嘆了口氣,迷糊地睡去,隱約聽到佑生輕輕叫「雲起」,我在半睡半醒中笑了,你原來一直和我在一起,沒有離去。

我醒來後,心情舒暢,好像做了個好夢,但想不起來了。現在覺得這世界多美好!我向空中一頓拳打腳踢,想像我成為了拳擊冠軍,舉了雙拳向四周點頭微笑。這時如果有人看見我,一定以為我神魔附體了。

這是我漫遊田野的第二天,下午時分,我正雙手背在腦後,眯著眼,半躺半坐靠著被縟哼著歌,就聽見遠後方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我對馬路路說:「咱們別擋道。」馬路路沒理我,因為我們本來就在邊上溜躂著。馬蹄聲在我身後反而慢下來,兩匹馬,一前一後地從我的車邊小跑而過。馬上的陌生人先後看了我一眼,他們看著都屬武警之類的人物。兩騎跑開去,兩人說了什麼,又掉轉馬頭,從我身邊跑回去了。我真想跟他們說:「你們是不是閒得很,這麼來回折騰?」但沒敢。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9-15 15:25

第九章◎創業(1)

這天,馬路路在一個小鎮旁停了下來,我收回望向天空的目光,看向這個小鎮,不禁拍手一笑,「路路,你是我的指路人……馬呀!」

只見一條小河繞鎮而過,河畔遍植楊柳,岸邊有酒樓茶肆飯館等等,錯落不一。綠色樹木之間,白色民房藏頭露角。此時陽光在河水上跳躍,像是上蒼為小鎮點綴上的一條水晶項鏈。就是這兒了!我一時非常歡喜。

我故技重施,繞著鎮子找廟,還真找到了。雖是破舊,但比我以前住的亂七八糟的還強點兒。廟前還有個小院落,角上有口井。

我安頓下來。每天早上把馬牽到鎮上小店裡交些草料錢,然後在街上散步,尋找靈感。天氣漸熱,我不能再穿羽絨服,就總穿高領衣服,或脖子上纏塊手帕,以遮住喉結處。我的聲音是中音,屬男女皆適用型,扮個男子,不算太難。

幾天下來,我發現當我走來走去時,大家都捂著自己的錢袋!哼,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只是我這鴻鵠現在也不知道我的志在哪兒。

實在找不到靈感,真十分鬱悶哪!一天,我走著,手拿著一個饅頭,正皺眉愁思,一個小乞丐一頭紮過來把我的饅頭搶跑了。我嚇了一跳,抬頭看他,見他跑出幾步,也回頭看我,同時趕快把饅頭咬了一口。我笑了,向他擺了擺手。他反而愣了一下,轉身跑了。

就聽旁邊有人笑起來,「你倒有趣。」

我扭頭一看,只見一個穿淡綠衣服的小痞子,倚在街邊的一個斷了的石頭柱子上,正笑嘻嘻地看著我。他十八九歲的年紀,長了一副八字眉,圓圓的眼睛,圓鼻頭,閉起來的嘴巴也是圓的,就是一副該被我臭揍一頓的樣子。我一翻眼睛,根本不想理他,繼續走。嘿,人就是這樣,你越不理他吧,他還就越理你。他一下子跳起來,幾步跟上我,笑著說:「你從哪裡來的?我看了你好幾天了。」

我正沒好氣呢,「你看我幹嗎?吃飽撐了沒事幹?」忽然明白了,「你是吃飽了沒事幹哪!一邊兒待著去!我這兒可正忙呢。」

「我也沒見你忙什麼,不也和我一樣沒事幹?」好,看我落魄到被小痞子作踐的地步了。

我停下來,用刀子般的眼神看向他,他馬上軟了,「你忙,你忙還不行嗎!」我接著走,他又跟上來,「我叫陶旗,你叫什麼?」

我一擺手,「還陶旗呢,你從今天起就叫淘氣了!」

他一愣,還不死心,「那你叫什麼?」

「我怎麼就那麼懶得告訴你呢?」我嘆。忽然想起李郎中,好,我在這兒再抓一個勞工吧。於是說:「這樣吧,明天你拿了小桌椅和筆墨紙硯到這兒等我,我高興了就把名字告訴你。」

他笑起來,「你越來越有趣了。」

我白了他一眼走了。

的確,我也不能老這麼來回瞎遛,雖然銀子還有不少,也得幹點兒什麼。說書太累,別的還沒想好。乾脆干咱的本行——秘書助理,幫人寫信玩。

第二天,我走到鎮上,嘿,那個淘氣還真擺了小桌椅和筆墨紙硯在那裡等著我呢,一見我來,眉開眼笑,我差點兒打他一頓,好讓他消停消停。

我坐下來,對他說:「研墨。」提了毛筆,嘆了口氣,不提佑生了。

淘氣研好墨,我試著學別人握毛筆的樣子握了握,手腕發抖,就以握鉛筆的方式,像刷漆一樣,寫下了「平安家書」四個字。「書」字的繁體字看得多了,還會寫。又加上了一句:一字五文。好,沒繁體字。

淘氣看著,說:「我爹總說我的字不好,我想他要是看了你的字,也許就覺得我的字挺不錯了呢。」

我瞪眼,「找打了是不是,你爹肯定同意我打你一頓。」

他大睜雙眼,「你怎麼知道?」

正說著,就見一個人鬼鬼祟祟地蹭過來,看也不看我,說:「我要一封平安家書。」

哈,有生意了。我問:「你要寫什麼?」

他說:「平安,就行。」一點兒沒有想像力。


第九章◎創業(2)

我刷下「平安」兩字,又問:「用不用寫是給誰的?」他搖搖頭。拿了那張紙,掏出了十兩銀子給我。我一愣,皺眉說:「找不開。」他哼哼唧唧地說:「不用找了。」

我一挑眉,「我幹嗎佔你的便宜?算了,今天就當我開市圖個吉利,送你這兩個字了,免費!」我一擺手,那人鬱悶地走了。

淘氣在一邊笑起來,「你幹嗎不要他的銀子?」

我哼道:「便宜莫貪,懂不懂?看他就可疑。」

一會兒那人又轉回來了,掏出了一兩銀子,說要十封平安家書。

我氣起來,「沒事要我練字是不是?沒興趣做這單調的工作。一天一封,今天不寫了,明天來寫第二封吧。」那人垂頭喪氣地走了,淘氣更笑得亂顫。

那人在四周轉了一會,又回來,拿出十文錢來,說付那兩個字錢。早幹什麼來著?耍我哪,我看著他就覺得可氣!一看昨天那個搶了我饅頭的小乞丐走過來,我向他招招手,他畏畏縮縮地走過來,我把十文錢遞給他,「去,自己買饅頭吃去。」小乞丐高興地跑了。那人呆了一會兒,也轉身走了。

淘氣笑趴在地上,「你和銀子有仇啊?」

我搖頭,「非也,但今天這人的銀子透著古怪,我還就不要了!」

(後來我才知道,當這個笨蛋僕人回去向他的主人述說他給不出去銀子的過程,他那個一向語不高聲行不躁急的主人,竟失手把他剛喝了藥的玉碗掉在了地上,那如紙般薄透精緻的玉碗當場被摔成碎片。此玉碗源自先秦時代,據說是與和氏璧的名聲不相上下,實乃無價之寶。真讓我心疼啊!早知道我就收了那笨蛋的銀子,咱不是不知道嘛。更可氣的是,那人摔了無價玉碗,卻把我那十文錢的狗爬字讓人好好裱起,還掛在了牆正中,你說這不是有病嘛!)

正和淘氣鬥著嘴,忽聽旁邊飯館裡的老闆娘在大罵夥計,「火都給燒滅了,你找死啊!」說著,一盆冒著煙的煤塊就給端出來了。我看著,心裡一動。

我問淘氣:「你們這裡有蜂窩煤嗎?」

他不解地反問:「那是什麼東西?」

那一瞬間,我聽見了命運向我揮出的一擊,劈開了我所有的疑慮。我尋求的答案如潮退時的礁岩,從水中站起來,清清楚楚,無法迴避。

我不由得閉上眼睛,想保留住這短暫的徹悟感——這世間的事竟都不是巧合,一切都已在往昔安排下了伏線,時機到時,自然而然。這讓我不寒而慄。

我竟是做過蜂窩煤的!

從我記事起,家裡就沒有蜂窩煤。開始是液化氣,接著是煤氣,現在是天然氣,哪裡見過蜂窩煤?但是我家有一個遠房二大爺,是一個命苦之人。

說他命苦,並不是他生出來就飢寒交迫、孤苦伶仃,命苦全是他自找的。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時,他也就是二十四五歲,時來運轉,接到了國家補償文革時期所佔房產的第一批付款。他的父母死於文革,父母房產被原工廠所佔,他代替父母得了一萬元。那時一般人的平均每月工資才二十元左右,他等於一下子拿到了別人五百倍的工資。換到今天,那該是五十萬到一百萬左右吧。

這筆錢徹底毀了他。據說他原來是個沒什麼主見的人,可以成為典型的妻管嚴,女的應該喜歡,所以他娶妻生子,該有不錯的機會。可他拿了那筆錢後,就覺得所有和他親近的女性都是為了他的錢來的。更糟糕的是,他突然覺得所有的女性都想和他親近起來,讓他防不勝防,躲不勝躲。據說他曾跑到我家,要求過夜,說有女的在他家門口等著和他友善,他不能被誘惑,因為她是想要他的錢。

他原來從沒覺得自己長得好,但拿了錢以後,就覺得自己英俊瀟灑,一定人見人愛,所以找誰都沒問題。他好不容易看上了誰,屈尊逾貴地向人家表示一下,人家若說不,他就覺得人家故作姿態,假裝羞澀,肯定是愛上他了。他可不能慣著這毛病,得要人家自己來找他,要求和好才成,所以更加傲慢起來。等人家都和別人結了婚生了孩子了,他還認為人家心裡實際愛的是他,愛而不得才悲嫁他人。見了人家夫妻孩子,自己臉上就帶出憐憫鄙夷和「我知道可你不知道」的表情來。(你說那個可憐的女的招惹誰了?)

第九章◎創業(3)

他若表示了自己,人家如果說好,他就立刻改變主意,馬上甩了人家,因為他又覺得人家是看上了他的錢了。

既然大家都這麼看好他的錢,他自己更得小心理財。其實那時有什麼理財,不過是,好聽點兒的,勤儉,不好聽的,摳門罷了。據說他每天就吃白菜饅頭(我比他還差,只有饅頭,沒菜),飯後把剩下的饅頭切片,用線穿起來晾乾當點心吃(沒冰箱嘛),但願我別落到這種地步(不過也快了)。

難怪古人講究:妻財子祿,要依從這個順序才行。像這種命苦之人,財放到第一位後,就什麼都沒有了。

後來,他連財也沒有了。他那一萬元在短短幾年中就不值一文了。他後來也下了崗,住在遠郊的小平房裡。沒有煤氣,只能燒蜂窩煤。有一年冬天他重病不起,公共電話來說他那裡已斷了煤。我爸和我去看他,見外面牆外堆著碎煤渣子,鋸末什麼的,他竟然自己做蜂窩煤。沒辦法,也沒車子去給他拉煤,只好動手把碎煤渣子按他說的比例摻雜鋸末和泥做成煤泥餅子,上面扎一大堆孔。(我得親自幹哪,我爸就在那兒指揮。當個女兒容易嗎,還得給他們背米背面。)

想起父母,心中一陣痛,但拚命壓下,知道自己一旦失控,非錯亂了不可,什麼也別幹了,馬上成二大爺了。

我暗嘆一聲,又問淘氣:「你們這兒周圍有煤礦嗎?」

他說:「有啊,就半天的路,我去過。」

我垂了頭,B大學中文系,做煤餅子了!認命吧。早知道,我學習幹嗎呀,天天睡懶覺多好!

淘氣問:「你到底叫什麼呀?」

我抬頭看著他,毫無笑意,「我叫任雲起。我不賣字了。」

他驚訝地看著我,「任雲起?你的神情怎麼跟我爹似的?」

話說煤這個東西甚是挑剔。點燃的時候,要拿木頭或木炭去引燃。燃燒時,要隨時保持熱度,否則煤一旦變冷,就不可逆轉,只有熄火了。但添加時還不能太多,少了氧氣,它也死。真是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燃燒不充分時,裡面的煤就浪費了。這就是為什麼一般家居不該燒煤塊或煤球,而是應燒蜂窩煤。

現在市場上的蜂窩煤加了許多化學助燃的成分,讓人能以一根火柴點燃。但最原始的蜂窩煤就是摻了鋸末、黏土的煤餅。那些蜂窩煤上的孔才是這個發明的精華所在。

說做就做,我次日就駕車去了淘氣所說的煤礦。這個煤礦十分簡陋,但幾乎是地表開採,十分安全。時值夏初,沒什麼人買煤,價格便宜。我買了幾袋碎煤,還和老闆拉了關係,談好了冬天的價格,為以後作準備。回來又到處蒐羅了鋸末和一些泥土,就在我的破廟前開始以不同的配料比例和泥玩。

淘氣每天都來,和我在泥裡土裡玩一天。他就是那種能被我吃定的人,無論我怎樣打罵,他都風雨無阻地來。這煤成了他的鴉片了。他也不穿好衣服了,和我一樣粗服短裝,我倆幹活時,像兩個小農民。

他爹經常把他揍得鼻青臉腫,說他原來是游手好閒,現在是自甘下賤(那我成什麼人了),不打不成器,越打越回去。他每次被打完,都興高采烈地來我這兒,說得等一陣子才會再挨打了,有好日子過了。這就是他的反抗吧。

雖然我們天天在一起和泥,但每次我要駕車去買煤,他想同去,就總也去不成。有時剛要動身,他身上就被人潑了糞,馬上就得回家挨打;或者被人一下子撞溝裡去了,半天爬不起來,我怕他死在路上,只好自己走。久而久之,我們就不再做此打算了。

那個搶了我饅頭的小乞丐日後也每天來,還帶來四五個別的小乞丐。我給他們饅頭,他們就在乞討之餘幫我砸煤和泥。我用饅頭就換來了童工,心裡覺著自己可夠黑的,所以傍晚幹完活,也教他們認幾個字,講個小故事什麼的。他們看著我的眼睛,讓我感到不再孤獨,日子也過得很快樂。

有時在夜裡也會想起佑生,不知道他怎麼樣了。許多次在睡夢裡清楚地聽他叫「雲起」,那口氣好溫柔傷感,讓我心痛不已。肯定是我在做夢啦。


第九章◎創業(4)

有時會允許自己回想起父母,想起他們對我的好。我過去總怨他們,他們從沒誇過我,我考了九十九分他們會對我說怎麼人家能考一百分。如果我考了一百分,他們會說別驕傲,下回就考不出來了。我總也比不過別人,我爸從小就叫我兒子,我曾聽見他對人說,我讓我們家斷了香火。他們吵架時曾說當時就是因為懷了我才沒離成婚,所以他們每次吵架,我都覺得是我的錯……

但在這陌生的地方,我明白他們畢竟是我的父母,那個家是我可以蹭頓飯的地方。如今我再也沒有後路了,再也沒有了避風港。這世間,無論這裡還是故鄉,再也沒有人在意我十幾年以前的胡亂塗鴉,再也沒有人會有興趣看我傻傻的兒時照片……我的心裡會難受。

又有些疑惑,那次說書之前,我也想起了我的父親,可在佑生身邊,我並沒有感到悲傷……別瞎想了,現在誰也不在我身邊,一切都要我自己來拚搏,無情些,會好受點兒。

蜂窩煤最重要的是爐子,否則會出人命。我找了一位鐵匠,反覆畫了草稿,把煙筒直接塑在爐子上。幾乎用了我所有的銀子,讓他打出了個樣板。這裡還是鑄鐵技術,爐子打出來沉重不堪,只有淘氣能抱著走長路。我抱一會兒就岔氣,還是抱佑生好,嗯,怎麼又想起他了?快快快,不想不想。

爐子有了,煤也有了,該市場推銷了。先取名字,我想來想去,「就叫七孔煤吧,比蜂窩煤浪漫多了。爐子麼,就叫一芯爐,取一心七孔之意,表示我們很聰明。」

淘氣看著我說,崇拜地說:「雲起,你是真的很聰明啊。」

至於客戶,我決定向小鎮的第一政府官員去推銷。如果他接受了,那簡直就是開創新一代潮流啊,肯定大家都會接受了。可現在正是夏季,時候不對,大概不會成功。但是先認認路,現在把我們給拒了,冬天一來,心裡一軟,說不定就接受我們了,誰願意天天和人過不去呢,是不是?

那天,我考慮平板車太誇張,就用馬馱了爐子。淘氣穿了他的好衣服(但是後來一抱爐子,就全毀了)。我依然是短服頭巾(我的頭髮還沒過耳),拿個背籃背了一籃子煤,身邊跟了一群小乞丐聲勢浩蕩地往政府大衙去了。一路上,大家對我們指點調笑,我和淘氣也使勁兒說說笑笑,表示無所畏懼。

我們到了門前,講了來意,他們根本不讓我們進門!沒辦法,淘氣抱了爐子放回馬上。我們往回慢慢走。

小乞丐們去乞討了,我問淘氣:「那頭把手有沒有個女兒?」

淘氣問:「幹嗎?」

我說:「你去色誘一下吧,犧牲自己,成就大家!你進了門,我們就有內應了。」

他說:「你怎麼不去?你長得也挺漂亮的。」

我瞪眼,「這兒誰是頭兒啊?反了你呀!」

淘氣忙說:「咱們再試試別人,我去我姨父那兒看看。」

我問:「他是干什麼的?」

淘氣說:「他住我們家,吃我爹的。」

我大罵:「那TM有什麼用!」

次日,我正想著是不是要重新說書,把自己包裝成偶像,以明星效益來進行七孔煤和一芯爐的市場推銷(我也算犧牲色相了我),一個文人打扮的人到了我們的破廟。我和淘氣正在和泥,滿頭滿手的黑泥。我們看著他,他看著我們,雙方都覺得對方是怪物。

半天,他說他是縣政府的採購人員(別問我他的名字),特來購買我們的七孔煤和一芯爐。我們幾乎要問他是不是吃壞了腦子,他還當場就付了銀子。我們說我們給送貨之後,他就走了。我和淘氣半天不敢說話,怕從夢中醒來。

好久,我嘆了口氣,問淘氣:「你昨晚是不是去色誘縣領導的女兒了?」

他忙擺手,「沒有沒有。」

我又問:「那剛才這位的女兒呢?」

他叫道:「我都不知道他有女兒!他有女兒嗎?」

我搖頭,「那咱們可是走了狗屎運了。」(某人:?!)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9-15 15:30


第九章◎創業(5)

這之後,事情就好辦多了。許多富家商家甚至主動上門,我們的爐子供不應求,有了訂單和預付金。只是我們的銀子還是不夠買另一駕馬車和更多的馬,所以我三天兩頭去拉煤。淘氣和小乞丐們天天做七孔煤,忙得不亦樂乎。淘氣他爹也不怎麼打他了。

這一天,我早上駕車出去,到礦上買了三袋子煤(我能背動的啦),又往回趕。到了鎮上,已近傍晚,我給小乞丐們也給自己買了袋饅頭。我連日工作加上這一天的奔波,覺得有些疲倦,想著今天就不講故事了,回去給了他們饅頭就睡覺。

馬路路慢慢吞吞地走著,我坐在車邊,雙腿搭在外邊,晃來晃去,看向我的廟,見門外路旁坐著一個人。

第十章◎重逢(1)

我一看見他就再無法挪開我的眼睛。

遠遠的,見他穿著一襲藍色的長衫,肩膀瘦削卻顯得剛強,背部筆直,臉稍側著,也在看著我一點點走近。我漸漸近了,看清他頭上只簡單地紮著一條和他衣衫一樣顏色的帶子。他的臉色有些蒼白,似有風塵疲憊之意。看來是二十來歲,可是感覺上卻覺得他已經歷過了太多的風霜。他的眉毛漆黑修長,眼神端莊平靜,嘴唇安詳地抿著,也有點兒白。只看表面,他應該被稱為美男子,可這稱呼似乎反而貶低了他。他坐在那裡,好像沒有呼吸。那種深深的沉靜,是已脫去了世間紛紜顧慮後的致極平和,是淡極始知花更豔的純淨無瑕。可在他的眼神裡,似乎有什麼,要在那穩定的神光後盈盈欲出。就是這唯一的生動,把他和那些世外高僧們隔了開來,好像透露了一絲他心靈深處僅存的生死難捨的掛牽,讓他那出塵絕世的平淡氣質裡有了一種不能言說的溫暖柔和。

他有種我十分熟悉的氣息,卻美好過我所知的所有記憶。

我的車停下,兩個人還是在相視無語。我再仔仔細細地端詳他,他衣衫的顏色,與我運動衣的藍色十分相近。等等,他的鬢邊有一道淡白色的傷疤,還沒有完全癒合。他左邊的眉上,也有一道細細的傷疤,從上劃下,險險地錯過眼睛,止在眼角的下方。這些傷痕,我初見之下,竟沒在意。

我輕輕地說:「佑生……」像是深夜的悄語,我接著大喊了一聲,「佑生——」一下子跳下了車。

他慢慢地笑了,那笑容像一枚沉在海底的明珠,在無月的夜晚,從黑色的海底冉冉升起,帶著越來越強的光輝,最終綻放在水面,如月華般照亮了海面和夜空。

這笑容讓我目眩魂馳,一下子怔在他面前,不敢再靠近。我向他抬起手,余光中見我的手佈滿煤灰,像個黑爪,趕忙收回手,背到身後,就這麼站在了他面前一步遠的地方。

這一步就隔開了那些夜晚,那些話語,隔開了我在他身上的觸摸,隔開了他倚在我背上的身體,隔開了我拉他的雙手,隔開了他環在我身前的手臂……我心中痠痛,卻怎麼也邁不出這一步。忽然感到,那個讓我盡心照料,肆意玩笑的佑生,再也不會回來了。

他的笑容漸漸消失,月華沉入海底。他的面容恢復平靜,只輕輕地說了一句:「雲起。」雲淡風輕,不是我夢中的聲音。

我勉強笑了,「佑生,你好嗎?」

他半垂下眼,低聲說:「很好。」

兩人就這樣對著,誰也不再說話。我不敢看他的臉,就盯著他放在雙膝上的手。他的袖子蓋過雙手,只有右手中指的指尖露在外面,白玉一樣精緻。我覺得喘不過氣來,他更顯得悄無聲息。我忽然想哭泣,想轉身離去,永不再見,永不傷心。

……

就聽一聲,「哈,雲起,你回來啦!」我轉頭,見淘氣一路快步走來,穿著光鮮的藕色衣衫。

我不由得一皺眉,「你這是什麼色兒?」

他一愣說:「我娘剛給我做的。」

我一擺手,「是你娘給自己的料子,做壞了給你了。」

他大驚,「真的?你怎麼知道?!」

我出了口氣,向他們兩人之間一揮手,「這是佑生,我的一個朋友。這是淘氣,無業游民。」轉身往車子走去,耳聽淘氣對佑生說:「不,不是淘氣,是陶旗。」佑生沒有聲音。

我拿起一袋煤,淘氣湊過來說:「我幫你吧。」

我又擺手,「穿成這樣,要卸煤,找打呀你。」

淘氣說:「我換了衣服來吧。」

我搖頭,「算了,我今天懶得理你。」

淘氣毫不以為意,平常被我罵多了,再接再厲地說:「那明天見了。」轉身走過佑生身邊,突然停下,指著佑生說,「雲起,這不是你幹的吧?」

我吸了口氣,也不看他們,淡淡地說:「你要是再不走,也快陪他坐那兒了。」

淘氣倒抽一口涼氣,說:「我走我走。」但又不死心地對佑生說,「他對你都這樣了,你還來看他,真夠朋友了。」


第十章◎重逢(2)

我開始找東西,「我真得揍你一頓了!」淘氣跑了。

氣氛輕鬆下來,我轉身面對佑生,他似乎有了一縷笑意,看了一眼淘氣走的方向說:「他倒是個,好人。」

我輕叱,「小屁孩一個。」嘆了口氣說,「你等我一下,我把這些煤卸了,洗了臉再和你說話,不然我真不好意思。」

「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也不是,沒看過。」他輕輕地說,眼睛又半垂下,像是怕洩露了什麼。

我嚇了一跳,忙把一袋煤甩上肩膀,匆忙說:「你還記恨我呀,我說我怕你了。」他竟抬眼看著我,笑了,月華又上……

我啪地拍了自己的臉一下,說:「有蟲子,我得先把煤放下。」快步走開,竟聽他低低地笑了聲,我腳下一絆,差點兒摔倒。嚇死誰了,這是什麼殺傷力呀!我死在他手上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飛快地把幾袋煤卸了(小乞丐都不在,後來才知道是被別人用美食引走了),把馬也解了,提了買的饅頭,走到他身邊,我暗暗深吸了口氣,平靜下慌亂和茫然。仔細看,他實際上是坐在一架椅子上,兩側有和椅子座一般高的輪子。這就是古代的輪椅了。我向周圍看看,不遠處有一架馬車,十分不惹眼,幾個僕人倒是身手矯健的樣子,其中就有那個晉伯。

我對他說:「我把你推進我的院子,他們會不會過來跟我打架?」他又一笑,我儘量不看他,聽他說:「你還怕他們?」

可氣!現在我竟不能回嘴了!

我推了他的椅子,走到院子裡的井邊。我放下饅頭,進廟裡拿了我的破毛巾、破臉盆和我那紅牛易拉罐改裝的杯子回到井邊,開始洗臉洗手漱口。

我洗著,又感到那種悲哀。佑生,那個我曾那麼親近的佑生,沒有回來。若是那個佑生在面前,我大概早已喋喋不休地問東問西,他的傷如何,他這段時間在幹什麼,是不是平反了?再把我這裡的事情好好說一說。可我現在只感到緊張不安,還有些侷促,無法開口。

過去我從來迴避和帥哥走得近,實在受不了這種壓抑。我怎麼也沒想到佑生是這個樣子,雖然我在腦海中並沒有想像過他傷癒後的模樣。每當想起他,我總記起他和我在破廟中聊天,在李郎中屋裡的相視無語,記起他在小鎮樹下握我的手,記起他那些夜晚的笑聲,記起他的……唉,我暗自嘆息,不知所措,只一個勁兒地在那裡洗來洗去。

他在那裡看著我反覆洗手和手臂,終於說:「雲起,你才華橫溢,出口成章,為何要這樣苦自己?」

聽到那熟悉的語氣,溫存而和緩,我才松弛下來,心中一暖,笑出了聲,「我哪裡有什麼才華?所說的都是古人詩句,頂多不過是個博聞強記罷了,過目不忘而已。說白了就是一個背書的主兒!這兒哪裡需要一個背書人,我們家鄉也不需要,我在那裡只是個秘書助理。」

「什麼是秘書助理?」

我說:「秘書是替頭兒,就是老闆,寫信的人。秘書助理就是幫助秘書的人,就好比是這裡幫著寫字的人研墨的人。」

他驚訝,「他們只讓你研墨?」

「對呀!所以我可不是個什麼人才。但到了這裡居然發現,因為我知道一些別人不知道的東西,可以幹些事情,你說這不是小人得志是什麼?哪裡是苦了自己?我夜裡睡覺都樂得哈哈笑呢。」

「你賣煤餅和爐子又算什麼事?」(嗯,他怎麼知道的?但當時正在談興上,沒細究。)

我坐在他身邊的井台上說:「說來話長了,你想聽嗎?」

他又笑了,說:「我何時不想聽過?」

我看著他半天才緩過神來,忙晃了下腦袋說:「佑生啊,你真是害人匪淺哪。」

他微側開臉,垂了眼簾,唇上帶出來一抹笑意。

我忙斂了心神,正色說:「我的家鄉四百年以前還是魚米之鄉,湖泊遍佈,環山滿是森林。後來,那裡建立了一座龐大的皇宮,有九千九百九十九間半房間。建這座宮殿並沒有讓森林消失,但是那之後的每年的冬天,大量的林木要被砍伐掉,給皇宮供暖。僅僅兩百年,森林就完全消失了。山頭光禿,北風強勁,風沙漸猛。湖泊河流相繼乾涸。一個美好的地方,變成了黃土飛揚的垃圾場。


第十章◎重逢(3)

我曾住過朝北的房間,冬夜裡,狂風夾著沙子打在窗上,像在下雨,實際是在下土啊!

其實,我的家鄉不是人們唯一的錯誤。有一片黃土高原,原來也是森林覆蓋,人們砍伐盡了樹木,地表黃土隨風雨流失,土地貧瘠,民不聊生了。黃土流入河流,堵塞河道,造成多少洪災,真是雪上加霜啊。那些林木沒有用於什麼流傳於世的建築,大多是被燒了做飯或取暖。更可惜的是……」

我一拍膝蓋站了起來,開始亂走,我指著腳下的土地,「在這片土地上,有全世界最豐厚的煤炭資源,完全可以滿足所有人的取暖和做飯千百年所需。那些林木被毀實在是人們的愚昧啊!」

我嘆息著,「人們燒一個煤餅,就是少燒一根樹枝。燒一大堆煤餅,就是少燒一棵樹木。哪一天我把七孔煤和一芯爐介紹給所有的人,讓從皇宮貴族到平民百姓都用煤而不再用木,我就能救下多少森林和動物啊!可惜我勢單力薄,也許有生之年只會達其一二,但我若盡了力,死時也就心安了。」

他輕聲說:「你小小年紀,幹嗎總談死。」我看他,他不看我,但臉上似有種悲傷。

我笑起來,「我已經死過一次了呀。我看到了我過去的一生,知道什麼是重要的,什麼是無足輕重。我不在意首飾衣著,粗布葛衣也沒關係。來這裡,除了饅頭,真是什麼也吃不下。口腹之慾幾乎沒有了。我只想做一件好事,也不枉來這世上一場。

我也是有內疚的,燒煤雖然可以免去森林之毀,但煤本身也是污染。一定要努力把污染降低才成。煤灰可以壓成磚或製成防火泥,可煤煙在空氣裡無法收集,至少現在不行。我做好事的同時也做了壞事,日後只有把這煤業所得廣用於建立百醫堂,為大家修橋補路,收養乞兒來補償我的過失了。」我垂頭嘆息。

「那你呢?」他問。我抬眼看他,他看著我,那目光明亮又溫和,我忘了說話。他又問一遍,「那你要什麼?」要你!我差點兒脫口而出。趕快晃了晃腦袋,可惡,這簡直是勾魂哪!

我轉了轉脖子,感到疲憊不堪,不禁說:「我想要一個大浴室,有個大澡盆,我好洗洗澡。然後我要一個藏書館,書越多越好。沒書看,好孤獨啊。然後……就不在我手上了。」

「什麼不在你手上了?」他問。

「命運啊,兩個人的命運,不在我一個人的手上啊。」我搖搖頭。他沒說話。

我突然感到非常累,不禁拿了水杯走到他椅子旁靠著輪子坐下。我喝了兩口水,看見他的手伸過來要杯子。我把水杯遞給他,餘光瞥見他放在唇邊喝了一口。我恍惚中覺得回到了以前,不禁閉上眼睛說:「佑生,又見到你了,真好。」我慢慢滑倒在地上,睡著了。

下雨了嗎?水滴落在我臉上。


第十一章◎傳言(1)

我那天醒來時已是滿天星斗時分。佑生坐在地上,我躺在他懷裡。我初睜眼,看見明亮夜空下他溫和美好的面容,幾乎以為自己在一個美夢裡。我一定是在目瞪口呆地看著他,他垂了眼睛,抱歉似的說:「地上太冷……」

我一下子翻身滾到地上,馬上去扶他,一邊說:「冷你還在地上坐著!」

他雙腿麻木,根本起不來,我就幫他把兩條腿先伸直。動了他的傷腿時,他哼了一聲,低垂了頭,渾身發抖,雙手摳進地裡。我心裡有一個地方被刺破了一樣疼痛,咬著牙,幫他按摩他的另一條腿,一句話也沒有說。

也許就在此時,我決定配合他演這場戲。我不問他是如何找到我,不問他的背景,不問他的妻妾如何歡喜他的歸來,不問他記不記得我說過的擇偶條件……我什麼都不問,如果他告訴我,那是他的選擇。因為我不問,所以我也不去想。

我只要他輕鬆地來,笑一笑,快快樂樂地離開。不知道還能有多少次。

我這是不是典型的第三者啊!不,是第三,四,五者,第五者!我TM別活了!在原來的地方當個第一者還被第二者給甩了,在這兒當第五者,這不是自取滅亡是什麼?

但是沒辦法,一想起他的樣子,我就想像不出怎麼才能對他講:別來了!和你那一大堆妻妾待著去吧!我不願讓那雙眼睛中出現一絲悲傷,因為我知道他已經經歷過多少苦難。

唉!捨身喂虎就是這種情形吧,或者,以身飼蟲,哎呀!還是喂虎了吧。還是不要捨身了,他也不敢吃我,頂多拉拉抱抱,那感覺也不錯。也許我是老虎呢?對,怎麼沒這麼想!不是蟲,我是老虎!他是來喂我的,最終被我吃掉!他的妻妾一點兒沒撈著。

我這麼想著,心情舒暢,可見這世上沒有什麼想不通的敗局。一念之間,勝負成敗,黑白顛倒。

這之後,我們越來越忙。不僅這個鎮上,別的鎮也有人來買我們的爐子和煤餅。淘氣已成了獨當一面的主管,小乞丐們都成了師傅。更多的乞丐流民加入,我得找新的地方住了。我們買了新的馬車和馬,路路不拉車了,它很高興,我常騎著它在鎮外的田野小路上跑跑。

每一個客戶來,我每次都要反覆對他們講怎麼使用爐子,防止煤氣中毒。還讓他們簽下名字,說已經得到培訓,保證按我說的去做。我不想惹任何麻煩,什麼都想料敵先機。在外面把自己防得滴水不漏。結果,誰知道從心底深處失了把握,弄得自己神魂顛倒。這是不是報應啊?

佑生十天半月來一次,每次早上到,晚上走。他總是那一襲樸素的藍衫,一條頭帶。來時滿面風塵卻興致勃勃,走時神色疲憊,語意闌珊。

一開始,他就坐在院子中看我幹活兒。小乞丐們總是不在,淘氣也會被一個僕人引去別處玩耍。

夏末的一天,我趁著清早的涼意,和淘氣把泥和好了。正要做煤餅,佑生到了。那個叫晉伯的把他推入院內,一個認識淘氣的僕人馬上和淘氣親近,兩個人說說笑笑地出去了。晉伯也離開了。

佑生坐在椅子上看著我,他的眼神滿含笑意。我趕快看自己,真是一身兩臂全是黑泥!

我忙道:「不許笑話我,我容易嗎我!」

他輕笑起來,說:「誰在笑話你,不過是,高興而已。」他的眼簾垂下來。

我鬆了一口氣,「不笑話就好,可見你不以貌取人,是個好孩子。」

他輕嘆了口氣,低聲說:「你才是,以貌取人。」

我點頭道:「是啊是啊,有的人長得太漂亮了,我不得不變得淺薄不堪。此人把我的精神境界一再降低,弄得我天天自慚形穢,虐待啊!我沒對不起他啊!」

他低頭抖起來。

我院中有張長架子,是為了做煤餅的。我設計了一個大模子,裡面隔開二十個小格子,填滿了煤泥。曬乾了,把模子拿起來,二十個煤餅就做好了。我把四個大模子放在長架子上面,轉身把和好的泥鏟進一個破桶裡,提到架子前,倒進模子裡。來回反覆,把模子填滿了,我用一塊小木板把模子上的煤刮平,填滿每個小格子。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9-15 15:31

第十一章◎傳言(2)

我一趟趟地提煤桶倒煤,一會兒就大汗滿臉。其間,有一句沒一句地和佑生說話,他幾乎不言語。

終於把模子全倒滿了抹平了,我長舒一口氣,到井邊提上桶水來倒在盆裡,用毛巾擦了把臉。看向佑生,他看著我一副鬱鬱寡歡的樣子,看來是我冷落了他,不禁趕快一笑,他的頭低下去。

我忙說:「我差不多弄好了,再插些樹枝就行了,然後就能和你聊天了。」

他沒抬頭,輕聲說:「我幫你吧。」

我趕快擺手道:「千萬別,小心弄髒你的手。」

回到架子前,我拿了一把小樹枝,一根根地插在模子的煤餅裡,每根還晃一晃,其樂無窮的樣子。佑生不抬頭,卻突然自己推動車輪子,要到架子前來。我嚇了一跳,立刻放下手中的樹枝,去推他到架子前面。他拿起一把樹枝,一枝枝地輕輕插入煤餅裡,也晃了一晃。他的手背、手指上有傷痕,但膚色如白玉一般。

我嘆口氣說:「你看你,一會兒也得洗手。你的手那麼白,洗都洗不乾淨了。」他也不說話,但好像出了口氣。

我重拿了枝子,插得很快,發現他也是每個煤餅插七根樹枝,觀察力很強嘛!兩個人默默地插完了樹枝。真快!我又到井邊,把盆裡的水倒了,換了新的水,給他端過去。他在盆中洗著手指,他那優雅的動作和那修長的手指把我的破臉盆襯得無比惡俗。我看他洗完了,抬起手,就說:「你自己在你衣服上擦手吧。你衣服比我的毛巾乾淨,別又把你手給擦髒了。」他終於輕笑起來。

轉身回到井邊,我重打水,洗手、洗胳膊、洗臉、洗脖子,看來今天也幹不了別的了。洗完了,看他側著臉看著我,忙走過去把他推到一處陰涼地方。他忽然說:「我想喝點兒水。」我去拿了飲料罐,倒了水,剛要給他,見他的唇如此溫和動人地抿著,面頰乾乾淨淨的,心中一亂,又感到遠了一層,就問:「你有沒有自己的杯子?我只有一個杯子。」

他又低頭說:「你可是,嫌棄我?」

我大驚道:「當然是怕你嫌棄我呀!我哪敢嫌棄你啊!」

他幾乎輕叱地說:「我何時,嫌棄過。當初……」他又停下來。

一提當初,我心中酸楚,我把他當成了一個新的佑生來相處了。當初那個佑生對於我來說,已經是個記憶了。嘆了口氣,把杯子遞給了他。

他慢慢地喝著水,低聲問道:「雲起,你真的,不覺得苦嗎?」

我笑起來,「佑生啊,我是這世上少有的幸福之人哪!你看我,父母雙全。雖然他們迫害我,讓我讀書和聽京劇,但平時根本不用我做家務活兒。我簡直是個飯來開口衣來伸手的大爺啊,我倒成了他們的父母了!(佑生笑起來)接著,上了大學,一幫狐朋狗友,天天神侃胡聊,不好好學習,也沒被開除,整個兒玩了四年。十六歲到二十歲,青春啊,沒白浪費!全用於高高興興了。出來當了個研墨的,但也還可以餬口。父母更謝天謝地了,他們一直怕我經不起誘惑,給人當了二奶,就是你們這兒的妾……(快轉話題!)來到這裡,馬上找到了工作,不,是自己當了頭兒!這就是自雇了,不用怕沒事幹。下面還有不用付工錢的勞動力,我風光死了!剛來時,我覺得山窮水盡,這才幾個月,就柳暗花明了。上天對我實在不薄啊!你說這叫苦,那我天天見的小乞丐們,可怎麼活呀。」

他嘆口氣說:「你當初,對我,是不是,就像你,對這些乞丐?」

我心中一動,暗自問:是嗎?是也不是。一揮手,「別提當初了,過去的事了。你可不能說是我對乞丐好。實際上,是他們犧牲了自己,對我好的。」

他抬頭看我說:「怎講?」

我說:「他們來我這裡,我一說話,他們就快快樂樂的,讓我覺得我很有用。看著他們,我只有佩服。人家能這樣生活,還沒被嚇死,多勇敢。我就不能聽天由命地把自己交給路人,靠別人的好心過日子,我會擔憂死的。」


第十一章◎傳言(3)

他輕聲說:「你難道,不相信,定數嗎?」

我少有地嚴肅起來,沉思著說:「佑生,其實這是我一直弄不懂的問題。按理說,應該有定數。天地之間,一切都該有道理。所以,生命肯定是有要遵循的軌跡。這軌跡是不是所說的定數,一定會把你帶到你該去的地方?就像我來到了這裡。可另一方面,我也相信選擇。薩特,一個哲人,曾說『英雄選擇成為英雄,懦夫選擇成為懦夫』。關鍵時刻,人是可以選擇自己的道路,而不是被動的。就像我可以選擇成為乞丐,也可以選擇做煤餅……」

佑生輕聲說:「你還是,不要選擇成為乞丐。」

我笑了,「可見是可以選擇的。關鍵是,我做的選擇,是不是就是定數已決定的呢?太可怕了,那選擇也是白選了。表面是選擇,實際是定數!我心寒哪……」

他打斷我說:「你當初,救我,就是你的選擇……」

我趕快說:「快別提從前了。那時我哪有時間選擇?糊裡糊塗地就過來了,你就當成你命不該絕,是定數,跟我沒關係!」

他一下笑出來:「沒關係……」到後來,卻似是苦澀,停下不說話了。

我不知為何,心中一痛,忙改話題說:「日後我做得大了,一定要廣招天下乞丐游民,皇帝那傢伙也得謝謝我。」

他一愣,問道:「為什麼?」

我躍躍欲試,「佑生,你聽沒聽過,光腳的不怕穿鞋的?」

他茫然道:「那又如何?」

我眉飛色舞地說:「人窮到底,就會鋌而走險,沒有顧忌。這就叫窮凶極惡。常言說窮山惡水出歹人,一點兒不假。一個國家,赤貧的人越多,就越不安寧。從小處講,沒有生計的人會打家劫舍,從大處說,他們會群起暴亂。你說我收了眾多乞丐游民,少了動亂因素,皇帝那傢伙是不是該謝我?」

他低頭輕笑道:「的確如此。」

我再接再厲地說:「其實國家真正的安寧不僅在扶貧,而是讓大多數人都比較富裕,就是所謂的中產階級。這一大幫人,不會像富人那樣有巧取豪奪的野心,刻意盤剝他人,也不會像窮人那樣恨意難平,總想改變現狀。他們只高高興興地自己過舒坦日子,社會自然穩定。我日後要讓給我幹活的人都成中產階級。表面上看是我對得起他們,實際上是增加了社會穩定。你說,皇帝那傢伙都不認識我,就欠了我一大堆人情!」

他又笑起來,停了一會兒,不笑了,說道:「雲起,你曾說,你想進宮……」

我抱頭大叫起來:「你是想害死我啊!誰想進宮?!一見皇帝的面,只說了一句話,我就被砍了!當場沒死,也被後宮的幾百雙手給掐死了。知道的說是你出的主意,不知道的以為我自作自受,咎由自取啊!佑生,咱們可不能這麼對朋友!我雖對你不好,可到底沒害死你,你不能這麼狠心毀我呀!太不夠朋友了!」

他笑出聲來。笑聲落了,他說:「雲起,我給你帶了本書來。」

我笑了,「太好了,佑生,我反悔,你夠朋友!繁體字,我好多不認識啊!佑生,你是真的真的夠朋友。」他又笑了。

……

從那以後,佑生每次都給我帶一兩本書來。我們開始是在我院子裡一起看,後來,我的廟漸漸成了個煤工場,我們就到河邊坐坐。我會向他問不認識的古體字、繁體字。有時候是攔路虎,有時候是一群羊。碰到一群羊時,他會把整個句子講解出來。讀書是咱的老本行,自然會有很多感慨和遐想,和他談論起來,常常你言我語,精彩非常。他只在這時候,話還多點兒。我在學校裡有過無數這樣的探討,倒也不覺得異樣,他卻時常激動得眼睛發亮,盯得我心裡發慌。難得的是,第一本書後,他就摸索出我的喜好。經常帶來什麼書,告訴我,你上次喜歡XXX,這次也許會喜歡這本。他說的竟然大多不錯!他也介紹給我不同的書籍,文史哲藥理雜學各個方面都有。我不喜歡的,只看一頁而已,他就會推薦另一本,從不勉強。


第十一章◎傳言(4)

有時我常放一些厥詞,有時我不禁會洩露心意,但是因為在討論之中,彷彿都能接受。

我們讀到《論語》裡的一句「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慼慼」,我不由得感嘆道:「君子為何坦蕩蕩?就是因為他認為凡是發生的事情都有道理,都能接受下來,這就是胸襟哪。沒有不好的事情,只有不好的心境。雖有些唯心,但何嘗不是處世之道啊。佑生,我覺得,你就是君子!小人長慼慼,這就是我啊!不滿足,不接受,總在尋找,總不知方向。結果悲情滿懷,沒有坦蕩。我真是個小人哪。可怎麼辦?天生如此啊!」我搖頭嘆息。

我轉頭,他正看著我,眼中光芒一閃,稍垂下眼簾說:「對君子而言,實在,沒有小人。」

我一擊掌說:「是啊,君子是不品評的,因為他認為所存在的都是好的啊!那定下君子小人定義的,可不就是小人了嗎?孔子一口一個君子小人,可見不是個君子。佑生,你居然影射孔子是小人,如此大膽!」

他輕笑起來,「你,如此,小人!」

我也笑起來,「你出此言,就非君子啦!」

兩人一起笑起來……

河畔楊柳,夏日微風。陽光在水面的閃光,映到他身上,讓我為之恍然。

每次他來的下午,我們會去一家茶肆或小餐館,喝喝茶(味道真差),吃點兒東西。我也就吃個饅頭,來道青菜,他吃得更少,可每次都要分吃我一小塊饅頭。我們總選一個角落,他喜歡我坐在他身邊,而不是對面。我們在吃吃喝喝中交頭接耳,低聲地說說笑笑。我覺得就這樣,直到永遠,也沒什麼不好。

我說:「佑生,你說人為什麼要吃好吃的?」

「為何?」

我說:「那是因為他們心中寂寞啊!」

佑生無語。

我說:「人在寂寞的時候要得到補償,心靈上沒有,只好在口味上來些安慰,是不是?可越吃越得不到滿足,這不是往火裡加油嗎?結果更寂寞了。」

佑生問:「你只吃饅頭,是不是,不寂寞?」

我答:「非也。我是怕別人也知道這個秘密,把我看穿了,來填補我的寂寞,所以才不敢吃飯的。」

他笑起來,「你還怕別人看穿你。」

我道:「我簡直怕死了。我告訴你,原來我也有過一兩隻口紅或一兩條項鏈之類的東西。結果我有一次讀到心理學,就是關於人是怎麼想的學問,講到我們的所帶所飾,都是一條條短信哪!我塗了口紅,就是要大家看我的嘴;我戴了項鏈,就是求大家看我的脖子;我弄個新髮型,就是告訴大家我覺得我的頭髮很出眾……

自從我讀了這些,我就再也沒法打扮了。我覺得我若是打扮起來,往外一走,那簡直是渾身一片喧嘩呀!整個兒自吹自擂。你說我要是像你這樣風華絕代貌美無匹也就罷了,可只是個平庸之色。平常別人不看我也就算了,一看我,我就以為我沒擦嘴,馬上就得抹把臉。有人,尤其是警察,就是衙役之類的人,一喊,『嘿,你給我站住!』我就覺得那是在喊我,我不做賊都心虛啊!知道的說我有道德良心,不知道的說我的心壞壞的,自然如此啊。你想想,萬一有個明眼人讀過同一本書,看我一眼,問我一句,你以為你是誰,還敢這樣?我當場就得自盡哪!」

佑生微笑,「你為何,如此妄自菲薄?」

我說:「自知之明而已呀。這主要得追溯到我的父母,從小就天天跟我說,我這樣的,只有讀書才有出路,可見我沒有外在美。生我者,父母也;知我者,沒別人。」

佑生輕聲說:「不見得。」

我說:「怎麼不見得?你不用安慰我,我已接受了命運的安排,準備以我的內在美——其實也不美,內在的不美的精神力量,來打天下了。多費勁哪!我要是有某人一半的容貌,只微微一笑,就禍國殃民了,該多好!」

佑生苦笑起來,「你現在一笑,就已經,禍國殃民了。」

第十一章◎傳言(5)

我說:「如此鄙夷我的理想,真是白向你吐露心聲了。而且,你現在真正地禍國殃民,實在該有自知之明……」

我們有那麼多的笑談,竟是隨意話題,均成笑話。時間過得飛快,轉眼就是黃昏。

唯一遺憾的是,我再也不敢像以前那樣輕薄他了,連他的手都不敢碰,更別說背背抱抱。很難想像我曾經對他上下其手,任意胡為,還曾把他雙腕……不知他現在的身體還是不是我摸過的那個樣?不知他的三個妻妾中有誰摸過?不想不想,不能想,不然我真會瘋掉!

一天,我們正在一處茶肆飲茶輕笑,一群人烏泱泱地進來,滿滿地佔了一大張桌子,擋住了我們出門的走道。佑生又坐在輪椅上,更出不去了。得,只好等等了,反正我們也沒喝完茶呢。

就聽他們開始吵嚷,說什麼X大哥剛才從皇城回來,快說說新鮮事。

我來此一直在小鎮鄉村轉悠,聽說皇城,不由得留了些意。不留意也不行,他們說話的聲音大得有回音繚繞。

就聽那個X大哥說:「要說新鮮事,這皇城裡還真有一樁呢!」

大家忙答:「快講快講!」

那大哥接著說:「大家還記得那幾月前狩獵身亡的九王爺嗎?」

有人接道:「當然當然,當時皇上驚怒異常,悲痛難忍,罷朝七天哪!派了近千人搜尋,終於在萬丈懸崖之下找到了九王爺的屍體。皇上據說扶棺大哭,因為九王爺的屍身粉碎不全哪!還令厚葬於皇陵,緊挨著歷代皇上的陵墓邊,說日後好再與九王爺相伴。」

又有人說:「若說皇上對九王爺的寵愛哪裡只是兄弟,真真勝於父子啊。可要說九王爺也是這世上少見的奇人呢。」

有人插話,「就是,九王爺人中龍鳳,天下第一的美男子啊。他貌匹無雙,加上他常穿華服美袍,許多人都望之一面,記之終生。更何況他允文允武,詩詞詠賦,琴棋書畫,刀槍劍戟,騎射弓箭,無一不通。見過他的人都說他氣質卓然,出口錦繡,揮筆成篇啊。那簡直是我朝開國以來,風采文章第一人!」(我:TMD,世上有這樣的混蛋麼?)

有人又加上一句:「還吹得好簫哪。」(我:更是混蛋,我不會吹簫。)

還有人說:「據說這九王爺不愛江山社稷,只愛絕色美人!」(我:這簡直是混蛋到家了。)

另一人說:「就是,據說他從小的丫環們都是人間少見的美人呢。還聽說他把最美的那個納為妾了,永伴身邊。」(我:靠,混蛋到我無語的地步了。)

「那丫頭片子的命真好。」(我:倒霉蛋哪!)

「那算什麼,記不記得他花萬兩黃金買青樓豔色清倌人XXX為妾,傳為天下美談。只因那清倌人可以和他對吟詩句,伴他月夜泛舟湖上啊。」(我:淹死算了。)

「你們都忘了咱朝開國以來最隆重的婚禮了吧?」(我:敗家子!)

「是啊,那真是一場聞所未聞的浩大盛典哪。咱們皇上知道九王爺誓娶一位天下絕色佳人為妻,遂為九王爺廣為物色。皇上不為自己的後宮,反為自己的兄弟如此操心,這是什麼情義啊。」(我:狼狽為奸而已。)

「最後選中了顧XX尚書的小姐。聽說那顧家小姐是豔冠天下,色比神仙哪!見過她的人都說她美不勝收,閉月羞花,加上窈窕身段,舉止風流,九王爺新婚之夜就寫下了名句XXX,一時傳頌天下,顧家小姐的美貌青史流傳了。」(我:贊人美貌,算什麼境界。)

「傳聞盛典之上,祥雲繚繞,那英俊瀟灑的九王爺手挽著鳳冠霞帔婷婷裊裊的一位女兒家,遠望如一對仙人入世啊。」(我:眼神有問題吧?)

「更難得那顧家小姐彈得一手好琴,與九王爺經常在宮中琴簫合奏一曲,皇上都為之讚歎!」(我:沒水平的人到處都是啊。)

「那九王爺得娶如此嬌妻美眷,償了此生夙願,賦詩為證XXXXX。」(我:又來了,這人怎麼就不知道藏拙呢?)


第十一章◎傳言(6)

「可誰知九王爺竟……哎?X哥,您要說什麼來著?」

「你們這七嘴八舌的,哪裡有我說的時候!」

「對不住,您說您說。那九王爺死了以後怎麼啦?」

「死了以後還能怎麼著?他活著呢!」

眾人大驚,有茶碗掉在桌上的聲音,「從地裡爬出來的?那可不容易,皇家陵墓還不都砌得死死的?」(我:別是成了吸血鬼了吧?)

「你們讓不讓我說話了?我是說他沒死!」(我:也是,混蛋一般都死不了。)

「那屍體是誰的?他一直在哪裡?」

「據說那屍體是九王爺的一位僕人的,他掠走了王爺衣服,不期然,失足墜崖。」

「那九王爺呢?」

「據說是醉酒失足碰了腦袋,失憶了近一個月,才想起來怎麼回家。原大內第一高手親自護著回了皇城。」(我:敢情是喝多了,該!)

「皇上為此大宴群臣,慶賀九王爺歸來。只可憐了顧家小姐。」

「卻是如何?」

「那顧家小姐與九王爺琴瑟親好,兩相愛慕。九王爺失蹤時,顧家小姐日日以淚洗面,夜夜望空祈禱(我:死了還有什麼祈禱的),積勞成疾。九王爺回來,她油干燈盡,拉著王爺的手,一聲長嘆而亡啦。」眾人咂嘆不已,一片欷覷,紅顏薄命,感人至深,等等。

哦,是個愛情故事,這個我懂。我笑著說:「這個故事與我講的將軍和夫人的故事哪個好?」一邊說著一邊回頭看佑生,我嚇了一跳。

他的身子靠著牆,臉色慘白,閉著眼,顯得疲憊不堪,像剛被三座大山碾過一樣。聽見我的話,他微抬了一下眼簾,又合上,輕聲說:「沒法比。」那瞬息的眼神似乎充滿了黯然和絕望。

我忙問:「你很累嗎?」

他似乎點了一下頭,依然閉著眼,忽然輕聲問:「你信他們說的嗎?」

「哦,明星八卦,我家鄉也有。不可全信,不可不信。像這種公眾人物,大都有難言的隱私。既然是隱私,自然為眾所不知,大家知道的就不是隱私了是不是。所以大家知道的大概不都是真的。這王爺要是如他們講的這樣的話,就簡直是個混蛋哪。」

他撲哧一下笑了,再睜開眼睛,又是一片生機,身子離了牆。

又聽那邊說:「邊關吃緊哪,自從幾個月前定遠將軍被莫名調離,韃虜連連奪地略鎮哪。」

「是啊,皇上剛欽點了程遠圖為威武將軍,行將上任呢。」

「聽說這程遠圖一向是九王爺的摯友,也許九王爺知他底細,向皇上保舉了他。」

「我倒不看好。那程遠圖心高氣傲,目中無人,恐非佳選。」

「此話何意?」

「你不知,只有心裡沒譜的人才目中無人哪!」

我一下笑起來,佑生問:「怎麼了?」

我小聲說:「那程遠圖若是如他們所說,我見一面就把他擺平了。」

他有點兒古怪地看著我,我以為他不相信,就說:「你不信?擺平這種人是我的專項。我要栽,一定是栽在你這種綿裡藏針的人手裡。」

他一笑說:「我信。」

那天他走時,若有所思。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9-15 15:32

第十二章◎將軍(1)

我不想過多細說我們煤業的迅速發展,只能總結為蓬勃向上,欣欣向榮。冬天將近,看來我們形勢大好。(對不起了,四歪,您想詞兒吧)。

我搬出了破廟,因為那裡成了我們第一個工廠。我租了附近的一間小民房,比破廟好了一點點。佑生想讓我住更好的,我說我天天蓬頭垢面,黑手高懸,灰衣短衫,痴狂瘋癲,住好的地方毀了人家社區的情調。還是自甘下賤,貧民區待著就是了。每當我說這種話,佑生總低頭不語許久,如果我不是知道他性情淡然,時常就不說話了,很可能會以為他是含淚哽咽不能語。

秋初的一天,佑生在河邊顯得心不在焉。太陽西落時,他說他想好好吃頓晚飯。我推著他在大街上走,想起我那次鄉愁難抑的傍晚,覺得世間幸福不過如此——夕陽西下時,他能和我在一起。

佑生一反常態地選了一家大的飯館,還要了單間雅座,只是沒點賣唱歌妓。他要了壺上品茶水,點了幾個清淡小菜。我本著凡事不問的原則,只品著茶(味道還好),靜觀其變。

不一會兒,門簾一挑,進來一個人。著鐵灰色衣衫,修長身材,腰間懸著寶劍。看那人的臉,二十末尾、三十出頭的樣子,好一個冷面帥哥!雙頰側面如刀削一般,劍眉插向鬢角,雙眼亮如晨星,筆直鼻樑,剛毅薄唇,典型的女性殺手,負心兒郎!

他掃了一眼,好像根本沒看見我,只徑直走到佑生前,隔著桌子坐下,對著佑生抱了一下拳。佑生放在桌上的手沒離桌子地擺了一下,淡淡地說:「程遠圖,程將軍。任雲起。」他說話時,雙眼半閉,誰也沒看,我的解釋就是做賊心虛。

程遠圖瞥了我一眼,手沉重得抱不起拳來。雖然我今天因佑生來沒幹活,我依然穿著我的品牌服裝:雜色粗衣短衫,腰間紮了根帶子,頭上繫了塊黑巾。我平素飲食不豐,加上干體力活兒,雖然體態健美,但綁上胸圍也略顯單薄,實在沒有壓人的氣勢。

心中明白了怎麼一回事,就先對著程遠圖抱拳微微一笑,吐字清楚地說:「程將軍,你好年輕啊!」一下子就打在了蛇的七寸上!隱約感到佑生一哆嗦。

果然,那程遠圖立刻轉看向我,冷哼道:「你才多大,就妄言如此!」

我放下雙手,右手平放在桌上,左手握拳支在大腿上,身子稍向前傾,依然微笑著說:「說將軍年輕,是因為你讓我想起了我遙遠家鄉的一位年輕的將軍。一千七百年前,以區區五萬之兵擊潰了一百一十二萬能征慣戰的入侵強敵!他在國家半壁江山盡失而政府軍全軍覆滅之時,領命抗敵,親手締造出一隻不敗之師。領兵之際他年方三十四歲。他與一幫年輕的夥伴,毫無任何征戰經驗,卻創出了這後來一千七百年,無人能出其右的戰績!他們名垂青史,為後代無數青年將領追捧。程將軍可願聞其詳啊?」

程遠圖完全面向我,佑生也睜開了眼睛(你這時候倒醒來了)。程遠圖勉強點頭道:「請……」(他在想「這哥們叫什麼來著?」這和我一樣嘛!)

佑生輕輕道:「雲起,任雲起。」

程遠圖點頭,「請任先生詳述!」

武將對戰爭史例的嚮往和小女孩要聽公主王子童話的痴情實在有一拼!

我點頭一笑,然後十分嚴肅,「當年北方帝王苻堅,兵力強盛,一統大江北岸廣闊領土。南方疲軟,只餘一江之險,苟延殘喘。苻堅決意南征,掃平南方,被問到如何對付大江之險,那苻堅叱到『區區天險算什麼?我有百萬大軍,我一聲令下,他們把鞭子扔到江中,就能斷了江水!』這就叫投鞭斷流。何等傲慢猖狂!

南方聞得北方要南征,只有一個詞可以描述朝中官員,那就是——心驚膽顫!若你實在要再加上一個詞,那該是——面無人色!只有一位宰相謝安敢出豪言:『讓我們將敵人就此斬在馬下!』當時南方軍隊早已被打得七零八落,可謂無兵可調,無軍可遣哪。宰相謝安舉薦了自己的侄子,一位年輕的將軍——謝玄,他就是這個時候領命建立軍隊,開始了一場驚心動魄的保家衛國之戰!」

第十二章◎將軍(2)

我看向兩人,佑生有聽我說書的經歷,尚保持著淡然的態度,程遠圖已明顯興趣盎然了。

我接著說:「這謝玄也是個人物。他出身名門,容貌俊美,芝蘭玉樹一般。年少之時,喜著鮮衣美服,腰繫荷包汗巾,名副其實的一個紈袴小帥哥啊。可就是這位謝玄將軍,僅僅用了六個月的時間,就建立了一隻頑強的精兵——北府兵。初試小戰告捷後,又僅過了八個月,敵人就從東西兩線同時發起了全面進攻。時間不可謂不險哪。

這謝玄將軍的夥伴都是年輕的將領,許多出身名門,多才多藝。他的副將桓伊,被譽為『笛仙』,只因貌美的他在宮中吹了一曲,引眾多宮人拜倒在塵埃,以為是仙人從空而降。

可就是這些年輕人,大敵當前,毫無畏懼!敵兵壓境之時,個個捨命拼戰,死也不屈了這一身傲骨!」

我一激動,拍案而起,又開始滿地亂走,「三阿之戰,敵軍有十幾萬之眾,謝玄將軍只有北府兵三萬。他別無選擇,就一個字兒——拼!寧死陣前,也不能退縮!率軍只向前衝,硬碰硬,毫無所懼。兩軍混戰一處,北府兵是個個以一敵三,把敵兵殺得暈頭轉向,又是吃驚又是害怕。轉眼之間,敵軍就被打得丟盔棄甲,潰散奔逃。那敵人主將見自己十幾萬軍隊,被一個年紀輕輕的謝玄打得一敗塗地,越想越覺得丟人,憤而自殺!

謝玄手下的一位將領謝琰,就是剛才所說宰相謝安的小兒子,謝玄的小堂弟,居然敢親領八千將士挑戰敵人十八萬的先鋒!號稱就是我無一生還,也要耗掉你一個零頭!零頭就是八萬之眾,他要以一當十啊!兩兵相接之時,敵人喪膽哪。說這些人哪兒是打仗啊,這簡直就是在拚命啊!管你什麼騎兵不騎兵,精銳不精銳的,就是天兵,我也不怕!和你死磕到底!北府兵將,上下齊心,一個個英勇超人,打得敵軍轉頭就跑,來不及回頭一望!

那另一位將領劉牢之,帶著僅僅五千北府兵夜襲敵營,奇襲主將,一夜斬殺敵軍十員大將,讓敵人五萬駐軍一夜消亡!

到最後決戰之時,謝玄、謝琰和桓伊,率領北府兵和其他兵士七萬左右,就隔著條淝水,與敵軍十五萬大軍主力形成對峙。謝玄的大軍就在山前列陣,軍容嚴整,氣勢逼人。

那號稱要投鞭斷流的苻堅遙看喪膽,轉望山上,草木搖動,都似重兵。心中一怯,就退兵了。那謝玄揮師一擊,打得苻堅大軍落荒而逃,一路北去。精銳部隊潰不成軍,六十萬民工部眾四散而去。苻堅中箭,回去不久,傷發身亡。

大勝捷報傳來,那宰相謝安只淡淡一句:『小兒輩,大破賊。』意思就是一幫小年輕的,大敗了賊寇!」

我突然看向程遠圖說:「程將軍,我說你年輕,可是貶義?」他一怔,似有愧色。

我笑了一下,接著說:「人生在世,是真英雄自風流!不論年長年幼,要的是臨危受命,方顯出身手不凡;要的是崢嶸歲月,才襯得出風骨傲然;要的是強敵當前,才得見以弱勝強;要的是棋逢敵手,才能施手段,行巧計,留千古功章。如果沒有逆流而上,沒有頂風向前,那還不如放歌江湖,隱居田園,也省得人說我碌碌無能,平庸不堪!

當今韃虜犯境,入我國土,這是多好的良機!不入我境,還則罷了,我想打你還得滿世界去逮你去。今天你到了我的地盤上,你這不是找死嗎?不打你打誰?我打的就是你呀!此時不打,更待何時!我打死你!(我望空一擊拳)

可恨我雲起生為一介女……(佑生輕咳了一下)手無縛雞之力的草民,不能擔當重任。程將軍正當青年,得以立馬橫刀,為國掃平邊關,護天下蒼生,立不世之功,雲起羨慕不已!我願以茶代酒,敬你一杯,以紀念我雲起今日三生有幸,得遇日後聞名天下的程大將軍!不知將軍可否笑納?」我走回桌旁,微笑著拿起茶杯。

程遠圖表情激動,一下子站起來說:「程某方才不識任先生襟懷,多有得罪。如先生不棄,願與先生兄弟相稱。」


第十二章◎將軍(3)

我一舉茶杯,「程大哥。」

他一抱拳,「雲起弟!」

我喝了茶,他喊:「上酒來!」

我走回佑生身邊坐下,手似乎無意地碰了他胳膊一下。他半垂下眼簾,嘴角上勾,顯出一縷笑容。

程遠圖重坐下,那神情舉動就和以前完全不一樣了。他的眼睛從腦袋頂上移了下來,鼻子也不像以前那樣只露兩個孔。他一杯酒下肚,還居然會笑了,看著佑生說:「雲起弟的確不一般哪。」

佑生半合著眼,不動聲色地說:「確是如此。」惜字如金的樣子。哼,咱們有算賬的時候,居然敢偷偷地把我給賣了!現在我還得忙會兒。

我看著程遠圖說:「大哥此去邊關,可有自己領建的軍隊?」

他剛露出的笑容消失了,有些陰沉地說:「只有接手原定遠將軍的人馬。」

我沉吟著,「非長久之計。」

他訝然地看著我,我暗暗一笑,我還沒完哪。

我接著說:「要想在戰場上所向無敵,程大哥大概得有一支親自訓練的軍隊(用別人的人,死了都不知道哪裡砍來的刀)。想當初謝玄將軍能勝強敵,就在於他有一支北府兵。大哥可想知這北府兵強悍的原因?」

他一點頭,「雲起請講。」看看,變成了有禮貌有教養的好同學了吧!

我用手指在桌上輕點,「後人總結說,第一,他招募的是流離失所的北方流民。那些人的家鄉為敵軍所佔,只好有的為小寇,有的為乞丐。但誰願意這樣漂泊無定?誰不願意打回家鄉?誰不仇恨奪了自己故土的敵人?這就是為什麼在那麼短的時間裡,北府兵能夠如此齊心。」

他不禁點頭,「對呀,現今達虜掠奪我土,流民處處,一樣有兵源哪。」好,能學習,不是傻孩子。

我又點著手指,「第二,他在朝中得到有力的支援。宰相謝玄是他的靠山,朝廷為了給北府兵提供兵餉,裁減了一半官職,餘者俸祿減半。」

他說:「我朝遠不到這種地步。」他看了佑生一眼,接著說,「況且一旦新兵建立,原有軍隊還可裁減調整,有所節餘。」

我又說:「第三是有最好的武器裝備,沒有偷工減料。養兵不必多,精兵強將才是上策。與其有一支龐大但裝備不好的部隊,不如有一支人少卻無堅不摧的鐵軍!」

程遠圖一拍桌子,「好!我就著手建一支隊伍,它的名字就叫鐵軍!雲起,乾一杯!」他一飲而盡,我抿了一口。

他看著我說:「雲起如此深思遠慮,為何不入朝為官,報效國家呢?」(因為我是個女的!)

我忙擺手,「雲起為人鄙俗不堪,性情頑劣,若是入朝為官,朝中無人相助,第一天就被踩死了。」

他噢了一聲,「朝中無人相助麼……」說著看了佑生一眼,佑生垂著眼睛沒說話,抬手拿了茶壺,給自己,也給我的茶杯中續上了茶水。程遠圖一臉愕然。(我:倒個茶怎麼了,大驚小怪的。)

我忽然想起了看過的一部紀錄片,就又開口道:「可惜雲起對武器毫無研究(佑生:你居然還有不懂的地方),但我家鄉曾介紹過一個減少士兵傷亡的方法,那就是讓士兵穿絲綢的貼身內衣。這樣,士兵中了箭矢,絲綢柔軟,可附在箭頭之上,保護了肉體不被箭頭倒鉤所傷,傷口癒合就快了。這絲綢內衣應是極為好制,不必選用上等絲綢,只下等單色即可。幾十層絲綢可同時裁剪,縫製也簡單,價格應低廉可靠。我若制得此兵士內裝,大哥可有興趣?」哈,居然有生意可做!

程遠圖大叫:「好主意!雲起儘管去做,你有多少,我要多少。乾杯!」我這下躲不了了,就干了一杯。佑生抬眼看了我一下,大概覺得我好個奸商,有生意才喝酒。

我一旦開始喝酒,後邊就止不住了。我和程遠圖你來我往地喝(他四我一的比例),談性更高。從兵策以主動出擊勝於孤城堅守,到四季之中秋冬最易起戰端(因春夏之時,遊牧民族要追逐草場),等等。講得簡直唾沫星子飛濺,指手畫腳不停。佑生在一旁獨自飲茶,不說話。該!今天我得治治你。

第十三章◎王爺(1)

那天夜裡,佑生的健僕把程遠圖抬走了,把佑生和我推回了我的小屋。佑生抱著我,坐在輪椅上過了一夜,直到我次日醒來。

兩個月後,傳來了程將軍大捷的消息。大家說程將軍有萬夫莫當之勇,竟引兩千親兵,夜襲敵營,直搗敵軍主將大帳,斬了領軍主帥,然後放火燒營,與大軍裡應外合,徹底殲滅了來犯之敵。

皇上聞報龍顏大悅,封賞程將軍之餘傳問他還有何要求,程將軍回執請求皇上恩准他回皇城一月,與故人相聚,皇上準請。

七孔煤和一芯爐賣得越來越好,有消息傳來說,皇宮有人要來看一看我們的場子,與我們相談看能不能在皇城附近也建工廠。我對淘氣說:「咱們的狗屎運越來越多啊!」

佑生來得少了些,大概因天氣漸冷。我有心告訴他不用來了,可又下不了這個狠心——不是對他,而是對自己。我越來越希望見到他,這讓我擔驚受怕。如果我守不住我的心,最後死得必然很慘。

自從我醉酒之後,有些東西變得很微妙。當我們並肩坐著時,他有時會輕輕地把膝蓋靠上我的腿,而我能心跳肉跳地不挪開。他有時會似乎無意地把手搭在我前臂上,停留到我終於動一下。我曾經有過三年風月,他有三房妻妾,而我們幹的這些,就像是十一二歲的早戀兒童天天琢磨的勾當。誰有病啊?我該怎麼辦哪!

冬初的一天,佑生終於來了。他穿了一件棉袍,同樣的藍顏色。我在羽絨服外罩了一件暗色棉袍,比他顯得還胖。怕小店太冷,我就選了一家好的餐館。我們照舊在角落裡找了位子,並肩面牆坐下,開始聊天和讀書(河邊已太冷)。

和往常一樣,我會把我做的事匯報一下,而他對他的行蹤滴水不漏。我狂談一些社會見解,他只微笑不語。相處越久,越覺得他有大段大段時間的沉默,而我有可能被話活活憋死。

我小時候經常被我爸罵:「你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賣了。」是,您可能不把我當啞巴賣了,可我不說話,就活不下去了,您把我當屍首賣了就是了。

在大學裡,有一次爭論時,我正在興頭上,一位同學想起身離去,我站在門口,雙手扶了門框說:「不許走,我還沒說完哪!」那位同學哭道:「我得去上洗手間了,等你說完了就來不及了!」

我們正在翻看著他帶來的書,就聽旁邊有人開始大談特談程大將軍的英勇行為。也許是我多心,自從上次在茶肆聆聽了九王爺的風光往事,每到有人在旁邊誇誇其談時,他都有點兒心驚肉跳。

我們聽了一會兒,他輕輕一笑說:「程將軍此番作為,與雲起有莫大關係。」

我獰笑道:「有人偷偷把我賣了,我還沒和他好好算賬呢。」

他停了一會兒,說道:「程將軍想回來訪友,大概是想來,看看雲起吧。」嗯?此人今天話多起來,必是心有所慮,且聽聽看。我忍住沒說話(真難哪)。

他終於說:「程將軍尚未婚娶,也未納妾……」你這不是自己往槍口上撞嗎!

我嘆了口氣,「我也在為此難過不已啊。這就像是在我面前擺了盤紅燒肉可我又吃素一樣,真真暴殄天物,太浪費了!我也許該努力一下。」

「怎講?」

「看能不能,喜歡上他呀。」

他笑了,得,看來比以前聰明了!他貌似輕鬆地說:「我以為,你很賞識他的。」

我哼道:「那和夫妻之愛有什麼關係。我賞識的人多了,古今中外都有,可能嫁的一個沒有,鬱悶哪。」

「何為夫妻之愛呢?」嗯?你三個妻妾幹什麼吃的?

我教導道:「自然是耳鬢廝磨,口角相噙啦。一見面就黏在一起,恨不得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不離不棄,形影相隨,同行同止,同飲同食……」

我忽有覺悟,望向他,他正看著我微笑,見我醒悟,忙垂下眼來。好你個!敢這樣畫圈讓我跳。我抬手打過去,可在空中竟打不下去,他也不睜眼,只輕聲道:「哪兒都行。」


第十三章◎王爺(2)

我一時恍惚失神兒,他抬眼一笑,伸手抓住了我懸在空中的手,慢慢地拉下來,眼睛看著我,把他的另一隻手輕覆在我的手上……

正在這時,門口一陣喧囂,我忙把手抽回來。扭頭,見一群官宦模樣的人擁著一個衣著十分華麗的小個子從門口進來。耳邊一片「二樓雅間,本城最好酒菜……」等等介紹的聲音。那小個子愛搭理不搭理地往前走著,往我們這邊看了一下,向前又走了幾步,突然停下猛地轉身,直盯著我。我嚇了一跳——我不認識你呀!他稍挪了幾步,像是在選個角度看清楚,停了一下,立刻向我快步走來。我幾乎要跳起來就跑,這是不是有人煤氣中毒,來抓我來了?我忙看向佑生,想趕快推他一塊兒逃跑,只見他微扭著頭對著牆壁,雙眼近乎全閉著,那神色是如此疲憊無奈,與剛才和我巧笑逗鬧時的佑生判若兩人。

我心中長嘆,聽見了戲終幕落的聲音,終於來了,無法迴避。

那小個子跑到桌前,雙膝跪下,出聲道:「XX參見九王爺!」

後面的人聞言呼啦啦跪下一片,我尚在悵惘中,就聽見有人對我喊道:「大膽,見到王爺還不下跪!」

我緩緩起身,在桌旁跪下,聽見佑生極輕地喚了一聲:「雲起。」那聲音如泣。

我很想向他笑一笑,讓他知道我沒關係,我早已明了。可我不敢抬頭,怕他看見我眼中的淚光。

只聽那小個子說:「王爺如此微服簡從,皇上得知必然降罪,請王爺與我立刻回城!」眾人七手八腳地把他推走了,他沒說一句話。

餘下的平民百姓紛紛起身,我扶著椅子才站了起來,只覺得頭暈目眩。我坐在椅子上,捧著頭,聽大家在議論紛紛——

「那是皇上身邊的……」

「哪個是九王爺,我怎麼沒看見……」

離開那裡,我沿著河走了很久。冬天的河畔,蕭條淒涼。

當佑生聽到九王爺的往事而神色不對時,我就已經猜到他是誰。加上那程遠圖口口聲聲說九王爺是他唯一的摯友,更讓我堅信我的判斷。程遠圖如此高傲之人,如果佑生不是九王爺,他怎會到這小鎮上來見我這一介平民!

我已經失去了那個手環著我的身體的佑生,那個我可以隨意調笑,他卻低頭不語的佑生。我現在又要失去這個一襲藍衫,在河邊與我讀書論字,在茶肆中與我淡笑低語的佑生了。

不能說我們沒有努力過。他也曾棄華服美眷,著布衣簡裝,來換一日與我在市井中的徬徨。我也曾刻意配合他的心意,不願戳破他的偽裝。可還是不行啊!我們之間這一線僅存的聯繫,如今也要被扯斷。從此,我在我的世界裡摸爬滾打,他在他的王府中黯然神傷。

我知道他一直在幫助我。我想眾人捧柴火焰高,這未嘗不是好事。反正我幹的事也不是只為了自己。難得的是他能不動聲色,從不明言讓我難堪。他畢竟是個謙謙君子啊。

我走到兩腿沉重不堪,天色黑暗之時還是不想回到我的屋中,怕我受不了那種陰鬱。我終於坐在河邊一個樹樁上,看著黑色的河水。不知過了多久……

佑生到我身邊時,我一陣喜悅,一陣悲傷。我不敢轉頭,依舊看著前方。他示意推他的人離開,和我在河邊看著河水,許久不語。

他已換成了錦袍,雖也是藍色,但袍邊有團團繡工。空氣裡,淡淡的香氣。我不敢看他。

他開口,那語氣如以前一樣安詳柔和。

「皇兄長我一十四歲。我出生時不足月,皇兄日夜看護我,雖然他本不必如此。他待我勝過父子。他知我無意涉足朝事,只求神仙伴侶,廣選美色後,就賜婚顧家小姐與我為妻。(那市井所言不虛了)

我與程遠圖和XX自幼相識,可算摯友。今年狩獵,遠圖有事未往,只XX與我同行。那日我在馬上一陣頭暈,再醒來時已到了黑牢,我只餘內衣,完全不明所以。幾日後那人前來,提了我去見他。他告訴我,我皇兄曾滅他滿門,他免於遇難,被人收養。加上他與顧家小姐早已鍾情對方,互盟海誓,本是要相伴終生,誰知我橫刀奪愛,毀了他們的姻緣。他已安排了人,代我落崖身亡。我皇兄半信半疑,因不見我隨身長帶的他賜的項上之玉,還在四處尋找。他餘下要做的,就是讓我嘗遍酷刑,來償還他的家仇和他這兩年來所受奪妻之苦。等我死後,他將我的屍身和我貼身的信物呈給我的皇兄,讓我皇兄也飽嘗心愛家人被慘害而死的痛楚。」


第十三章◎王爺(3)

我聽到這裡,就開始發抖。可他口氣像是在說一個別人的故事般淡然。

「他恨我皇兄至深,遷怒於我,自然下手毒辣,想盡辦法折磨凌辱我。你曾說我堅強地活了下去,其實我那時,刻刻求死而不得。我已經沒有了尊嚴驕傲,甚至不再是個人……多少次我在他面前痛喊到沒有了聲音……我清醒時只餘些片斷思緒,我為什麼還在人間?為什麼要受這般的苦難?……直到我遇到了你,雲起,我才明白,這一切都是為了你。」

我嚇得一哆嗦,想是不是他腦子開始出問題,這和我有什麼關係?只聽他繼續說——

「你對李郎中說,與你相遇的機緣,千金難買。的確如此,我與你相遇的機緣,是要用我受的苦來換的。如果我沒有被設計,我會留在皇城,就永遠不會在那裡遇見你;如果我不是受傷難行,你就不會背我跑出牢獄;如果我不是手足無力,你就不會幫我砸去鐐銬;如果我不是腿廢了,你就不會把我綁在你背上;如果我沒有飽受欺凌,你就不會去見李郎中,去為我講書掙來馬車;若我,(他竟然一笑)當時相貌未毀,你就不會那麼放肆地與我肌膚相親。我少受一分罪,就少了一分和你的親近,就少了一分你的關照。我才明白,這是命運給我安排的劫數,是福禍相依的天道。我竟是如此幸運,所受的苦難,給了我這樣大的福報。這真是值得的。如果我必須,受了那些磨難,才能與你在一起,有那樣的一段時光,那些苦,我還可以,再受一次。」

我使勁兒抱住雙膝,想止住我的顫抖。我知道他在說什麼,因為我看到過他的苦痛。他依然平平靜靜的,過了一會兒,他接著說——

「那人的養兄長是原定遠將軍,他自己也有從眾。晉伯五十歲時成為我的武功師傅,他教我七年,後退隱鄉間。我知道只要我找到晉伯,他定拚死護我,你就不會與我同歷險境了。其實若只我自己,我並不在意。我那時覺得,即使再落到他手中,真的讓他如願以償把我弄死了,我也已經有了那些與你在一起的日夜,此生無憾矣。可我不能讓你再入險境。在馬背上時,我就明白了,我寧願死,也不願你……」

他停了好久,我依然顫抖不已。

「為了護我回城,晉伯帶了他所有的弟子,甚至他唯一的孫子,那還只是個少年。他沒有別人能去護送你。你不願與我回去,我也不能強迫你。而且,我不知我歸途中會不會……我原想,你如此智敏,一直保護著我,我一回到皇城就派人找你,料無大礙。可是當我在馬車裡,看著你遠了,那種痛,竟痛過我所受的一切苦刑!我不知那幾日是怎麼過的。一想到有可能再也見不到你,我無寢無食,狀似瘋狂,才知道什麼是真的生不如死。後來他們報知我找到了你,我才開始延醫用藥。

我那時明白了那人心中的苦楚。無論他如何折磨羞辱我,實在都無法減輕他的痛。他何嘗不是可憐。我至少有那段和你相處的時光,他什麼也沒有。所以我也就,原諒了他。」

我幾乎不敢相信我的耳朵,他竟然原諒了那個毀了他的人?!那個蹂躪他的人,那個讓他無法再吹簫擊劍、無法行走騎馬、日後可能終要了他性命的人!

他繼續說道:「顧家小姐見了我,知道事情敗露,變得十分癲狂惡毒。我知她是因為心痛難忍,就求皇兄允我從此隱居山林,九王爺永不復活,讓他的王妃堂堂正正地改嫁,了那人和她長相守的願望。我只要尋到你,與你相伴餘生,不作他想。

皇兄看了我的傷勢,又加上我的失態,以為我心智失常,對我的請求不予理睬(是,一般人都會覺得你瘋了)。他說這關乎皇家尊嚴,定要斬兩家滿門。我苦苦阻攔,他才只斬主犯同謀,撤換了定遠將軍。顧家小姐聽到那人被斬,隨即上吊自盡。我背著皇兄讓人合葬了他們,希望他們能從此相伴,不再仇恨怨傷。

我知你心高氣傲,你見了晉伯眾人,就已疏遠了我,我若以真實身份來見你,你大概都不會理我。我從簡裝來見你,你見了我的面目,就不願再親近我。我當時想,也許我應該完全毀去容貌,你就會如以前那樣對我。雲起,你,為何這麼不容我呢?」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9-15 15:33


第十三章◎王爺(4)

他的話直擊入我心中,是我不容他嗎?我心神混亂,無法細想。

「我也知你在意我的兩個妾室,我收她們是在以前。她們一個是從小服侍我的丫環,我不收她,她無人能嫁。另一個,也確是個青樓女子,我憐她才華出眾,不忍讓她在那地方過一生。我回去之後,才知什麼是真的兩情相好,我竟不能再容任何人在你我之間。可她們無依無靠,若無過而出,必會含辱而亡。我雖無法再如以前那樣對她們,卻也不會休了她們。她們將為我終生所養。」

他深嘆了一口氣,「雲起,我多願能那樣抱你在懷中,看你睡覺,永遠不分離!我當時已知,是奢望,只能抱著你流淚,不能自己……可無論我心中多麼苦,雲起,你應知,你救了我的命,更救了我的心。我的身體雖殘破不全了,可我的心還在,沒有碎,能一直唸著你,直到我死之時……」

我淚如泉湧,不敢回頭,只把頭停在膝上,讓淚水打濕我膝蓋上的衣服。

他停了很久,慢慢地說:「雲起,你可以,隨時來看我,我吩咐下去了,無人會攔你。我,也會,再來看你的。」雖然語氣平和如昔,但我就是知道他在哭泣。我甚至能看到他的淚水劃過他的心,留下烙傷般的痕跡。我多想轉身抱住他,讓他不要再傷心,可我的手是這樣沉重,壓滿了世俗的負擔和偏見!

他好像做了個手勢,有人前來把他推走了。一會兒車輦聲聲,漸漸遠去。

我在河邊坐了一夜,哭了一夜,為我自己,也為了那顆我從未明白過的,至純至善的心靈。那個我背上的佑生,那個抱我在懷中的佑生,那個今夜在我身邊頭一次傾訴了心意的佑生,從此將於我心中常在,不會與我分離,直到我死之時。

後面的一個來月,我近乎瘋狂。也正是從此時開始,我的「罵」名遠颺。我不再曲意奉承,見人只是嬉笑怒罵,怒罵更多些。淘氣經常在一旁看著,嚇得目瞪口呆,臉色泛白,因為我罵的人大多是達官貴人,甚至是皇親國戚。可是我越罵,他們越上趕著來,簡直是來找罵。我們的煤業做得越來越大,但我卻越來越空虛。我天天等待佑生再來,他始終沒來。

一個微雪的早晨,我穿戴完畢,還未出門,只聽見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有人下馬,猛擊我的大門。開門一看,是程遠圖。他滿身泥漿,滿臉胡楂,看來是連夜趕路。他不容我開口,拉了我就上了他牽的一匹馬,匆匆說道:「王爺腿毒發作,命在旦夕!」


第十四章◎斷腿(1)

我們在馬上狂奔,每兩三個小時就換一次馬。那些馬都精良健壯,奔跑起來龍騰虎躍一般,可真真苦煞我也。一開始尚能努力起伏,後來只能勉強夾住馬鞍,強忍著兩腿的疼痛,好幾次幾乎被顛下馬來。只有對佑生的擔憂和思念支撐著我,讓我沒有中途一頭栽下來,磕死自己。

我們只在途中極短地停留了幾次,可還是從清晨奔到天全黑了才進了皇城。我想起佑生不能騎馬,每次來見我,單程就必受兩三日車上顛沛,他的腿又不好,定受了很多苦。我心中好難過,頭一次覺得我是個混蛋。

進了城,馬慢下來,我根本不辨四周風物,只覺得頭昏腦漲,但心中又有種莫名的歡暢,馬上就要見到佑生了呀。

不知走了多遠,程遠圖停了馬,飛身下鞍,把韁繩丟給一個跑過來的軍士模樣的人,大步走向我,要幫我下馬。我上身穿了羽絨服,可腿上牛仔褲外只是一件劣等棉褲,此時已凍得兩腿麻木,不能動作。程遠圖見狀一把把我抱下馬來,扯了我的胳膊匆匆往一處大門奔去。我腳步踉蹌,磕磕絆絆。只聽他一邊疾走一邊說:「傳進去,任雲起和程遠圖到了!」

一聲聲地,我們的名字被喊了進去,遠遠地聽不到了。我眼中只是一條昏暗火光掩映的道路,根本抬不起頭來,但感到周圍兵甲重重,刀槍環立,我們好像從刀叢的一條細縫中走了進去。

似乎走了好一段路,兵甲不再,但人群擁擠。又一會兒,漸漸冷清下來。我還不及抬頭四望,程遠圖已到了一扇門前,門兩邊各站著數人。有人開了門,程遠圖幾乎是把我一把扔了進去。

我跌了兩步才站穩,抬頭間瞥見屋子裡跪了一地的人,我是唯一站著的,我馬上看到了佑生。屋子正中,他半躺在一張湘妃椅上,身上穿著藍色的薄衫,上身和雙臂被條條白綾綁在他身後的躺椅背上,那條好腿,穿著同樣顏色的薄褲,也被綁在椅子上。那條傷腿完全露出,擺在椅上,傷痕遍佈,顏色蒼白又灰暗。這是要截肢啊!我看向他的臉,他正側臉看著我,那神情如此溫和,戀戀不捨。他臉色白中透黃,嘴唇發灰,虛汗滿臉。我心中像被刀紮了一下,知道不好了,但不動聲色地看著他,然後向他展示了一下我的無敵微笑。

他像是鬆了口氣似的說:「雲起,太好了,你來了。我不讓他們開始,一直在等你,我只想臨死前再看你一眼。」

我咬著牙,心說此時可不能掉鏈子,就大聲罵道:「我只想打你一個耳光!真是白和我處了一場!不知道什麼是積極樂觀向上嗎?人挺白的,怎麼一張嘴就成了烏鴉了你!」

有人喝了一聲:「大膽——」

佑生稍扭頭說:「閉嘴!」聲音不高,可充滿威嚴。他再轉頭看我時,竟是滿臉歡笑,嘆息著說:「雲起,你終於又罵我了!」你說這人怎麼都這麼賤哪。

我瞪了他一眼說:「你等著,我還遠遠沒有罵夠你呢!」

就聽有人說:「王爺不可再等了,否則毒發攻心……」

佑生的臉色平淡下來,他剛要開口,我抬了一下手,轉頭對著跪著的人說:「誰是主刀的……要動手的?」他們看向我身後,我喝道:「別看他!是我在問你呢!」

大概佑生表示了同意,一個面目模糊的人說:「在下XXX……」

我打斷他,「你是何方醫生?」

他答道:「我本御醫。」

我一擺手,「你準備如何動手?」

他答道:「鋸除病腿,再敷草藥療傷。」

我問:「鋸子呢?」他讓我看了一把鋸子,就那麼大剌剌地擺在椅邊的小幾上。我心裡一動,不消毒嗎?又想起要到十五世紀,歐洲的醫生才發現了細菌,知道要消毒。

我又問:「如何止血?」

他答:「已備下各式金創藥膏。」怎麼就覺得不對哪!

我不死心,「你以前做過幾次這樣的手術?」他呆呆地,我又說,「嗯,鋸過幾次腿?」

第十四章◎斷腿(2)

他答:「未曾……」

我一激靈,「什麼?!」他以為我沒聽見,大點兒聲說,「未曾鋸過。」

我叫起來:「什麼?!你沒鋸過!那幹嗎不先找幾個人鋸鋸看哪?」

他答道:「宮中尚無此先例。」

「宮中無人,城中呢?國中呢?笨哪,沒治過!」我停了一下,「別告訴我你連馬腿狗腿都沒鋸過?」

「我堂堂……豈可……」

我最後掙扎,「那你看誰鋸過腿沒有?」

他搖頭。也沒有!

我還要問一下,「你可想過其他方法?」

他遲疑地說:「可請武林高手一刀斬斷!」

我終於仰天哀嘆道:「你們這是TM給他上刑呢還是治病哪!我真服了你們這幫混蛋了!」

忽然,一頁紙在我腦海裡浮現出來,那是一頁GMAT的閱讀材料,頁面上兩大柱英文,處處是黃色的螢光筆劃的英文單詞和我在一旁的中文註釋。上面的空白處,我手寫了英文和中文標題來總結這篇閱讀的內容,那標題是amputation——截肢!

我大喝了一聲:「誰也不許出聲!給我準備紙筆!」我緊緊閉上眼睛,垂下頭,雙手插入我的頭巾下,狠狠地抓起兩把頭髮,頭巾滑落。那頁紙上,字跡模糊,頁腳有個83的數字,這也沒用啊!我命令我自己:使勁兒看哪。我用力皺著眉,扯住頭髮,深吸了一口氣,大喊了一聲「啊——」手中扯下幾縷頭髮。那些字跡像水中影像,水波漸漸平靜,幾個字跡變得清晰。

我不敢睜眼,大叫:「快給我紙筆啊!」有人遞了一支筆在我手裡,呈上了一方托盤。我微睜眼,裡面一疊紙。我腦中的黃色的英文詞旁,有對應的中文解釋,我寫下了那些中文詞句——

Ligation 用繫帶方式止血

tourniquet 止血皮帶

transection 橫切(肌肉)

saw 鋸 (骨)

transposed (皮肉)覆蓋(殘骨上)

disarticulation 無須鋸骨的截肢,從關節處截肢,是首選

the femoral artery is to be tied 把主動脈繫起來……

我漸漸地想起了那篇晦澀不堪的文章,講的是如何先綁住大腿,然後以兩切或三切的方式切過幾層肌肉。怎樣預留表皮,怎樣止血,爭論了一大堆是不是該把主動脈用線繫起來的問題。當時覺得美國人真知道怎麼殘害我們,玩了命地讓我們噁心,可誰知有今天!

我放下筆,失魂落魄地盯著我寫的字,不禁渾身顫抖不止。我的頭巾掉了,我的頭髮方及肩膀,因我剛才的扯弄,四散開張著。我走向佑生,沒人敢說話,可能我的樣子像隨時可以發瘋。

我伸手摸他傷腿的膝蓋兩側邊,覺得大腿的骨頭沒有碎。我又輕按他膝蓋周圍,發現肌肉已畏縮,幾乎就剩了一張皮。我手腳發冷,這是命運嗎?還是我在逞強?

我的眼睛沉重不堪,不敢看向他,但是餘光看到了他們放在一旁的鋸子,我的心如受錘擊。我終於看向佑生,他竟在含笑看著我,像明白我在想什麼。我結結巴巴,語無倫次地說:「佑生……我……你的腿……能不能,讓我……」

他點了點頭,浮現在他的病容上的微笑,似流光般華美異常。

「任先生是X醫?」那個XXX來報復了。可我此時哆哆嗦嗦,根本無法和他鬥嘴,只搖搖頭。

「那你可曾鋸過腿?」我又搖搖頭。

那人冷笑了一下說:「王爺千金玉體,性命關天,豈可……」

我突然狂性大發,轉臉對著他大叫:「可我就是比你懂得多!我就是不能這麼把他交在你手裡!」

忽然,一個威嚴深厚的聲音從屋中角落處響起:「你可願以你性命擔保?」周圍一下子成了死寂。

佑生的床和他躺著的長椅平行,床上的錦帳遮住了我看向床那邊角落的大多視線。那角落在燈光之外的暗處,卻是人們跪拜的方向。我知道那是決斷生死的聲音,是讓我選擇我們兩個人命運的聲音。兩個人的命運,竟都在我的手上。



第十四章◎斷腿(3)

我想起那星空下的夜晚,破廟裡的火光,他溫和的語氣,我在河邊的眼淚……一時間百味雜陳,覺得我既然以前能背他逃出險境,我也許還能再幹一次!如果不行,要了他的性命,我這個拿了一頁閱讀文章就給人截肢的非法行醫的庸醫,千刀萬剮,死不足惜!加上我們之間那愛又不能愛,舍又不能舍的鬱悶愁腸,一死百了,也圖個清靜。更何況,死又有什麼了不起!

腦海裡驚濤駭浪,可實際中僅僅一瞬息。佑生剛開口,「皇……」我抬手輕按住他被綁住的胳膊,面對著那個方向,清清楚楚地說:「雲起若不能保住他的性命,甘願以命相抵!」

話一出口,一種平靜貫穿了身心,我不再顫抖,反感到鬥志昂揚。

佑生痛叫:「雲起不可!」

我回頭厲聲道:「不許說話!你若想留住我的命,就得給我挺住,不許死!記住了!」

佑生掙紮著想從綾索中坐起來,他面色灰白,大汗流淌,眼神近乎狂亂,嘴唇顫抖。我忙對他外強中乾地一笑,說:「你何時見我失過手?」

那角落裡的聲音又起,「好!眾人聽雲起吩咐。諸位平身吧。」大家紛紛站起來。

我眼中的佑生忽然變得沉寂,他不再動作,只靜靜地看著我,狂亂之色褪去,眼裡漸漸湧起一層淚光。他輕搖了一下頭說:「雲起,我原只想再見你一面,我不想害了你。其實,就是我死在你手裡,又何妨!」

我心裡有個念頭,想抱住他說:這樣多好,我們也算是同生共死了!但現實裡,卻咬牙恨恨地說:「我就這麼差勁兒?你到我手裡就得死嗎?我偏不讓你死!今天就讓你看看我的手段!」

我轉身,大家都有點兒退避三舍的意思。程遠圖在門邊目光炯炯地看著我,我向他一點頭,「你,還有……」我看向眾人,只有一個年輕人的目光迎著我,其他人都東掃西掃。「你!」我示意那個年輕人,「留下,餘下的都出去。」

角落的人說:「我也留下。」聲音威嚴,不可抗拒。

我一擺手,現在沒工夫收拾你:「好吧,可你不許打擾!」眾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氣。

我閉了眼說:「我要下列東西,必須如我所願——四桶燒開滾熱的鹽水,裡面有毛巾,三件乾淨單衫,三條頭巾,一方手帕,一把指甲剪刀,一壇烈酒,一疊乾淨手巾,王爺的一身換洗內衣,煮在水中的絲線和針還有筷子,一根寬帶,一柄鋼錐,兩支燒紅的簪子,能鉗住簪子的鐵鉗,一把無比利刃,兩把小小尖刀,三杯濃茶……留下那些草藥膏劑,多置些明燈燭火。快快去辦!」

半天沒人說話,我睜眼剛想罵人,就聽角落的人說:「快!」呼啦啦,人走光了。屋裡就剩我和我挑出的兩人,半躺著的佑生,還有那個大老闆。

我心中一鬆,舒了口氣,擰動脖子,聽骨頭啪啪作響。我看向身邊的佑生,他死盯著我,眼睛一眨不眨,大概怕再也見不到了。我忽然笑起來,手指在暗地裡輕觸他被綁住的胳膊,說道:「可惜,我竟錯過了,這一次……」綁你!

他眼睛一下子閉上,不再看我,抿緊了唇,臉上浮出一抹淡淡的笑意。我用身體擋住我的手,只繼續暗暗地在他胳膊上輕劃著,低頭看著他。他漸漸咬牙,但笑意不減。想來當初我給他上藥時,他也是這樣笑著的。若早看到這樣的笑容,必會輕薄他更多。

此時間,兩人生死未明,我卻感到十分快樂,與他無比親密。往日愁傷,顯得多餘。尤其過去這一個月的難過,更讓我感慨我現在的歡暢。我只覺得有千言萬語,想和他敘敘叨叨講到永遠,但也可以這樣站著,盡在不言中。

有人走到我身邊一抱拳,「在下沈仲林。」

我拿回手指,也不看他,稍抱了一下拳說:「任雲起,我就叫你小沈了。」

他好像怔住,我轉頭,見到一張年輕的臉,兩條眉毛的後半截向上挑起又彎下來,眼睛明朗,不笑而含笑,整張臉讓人感到他總在驚訝著什麼,並為此在竊笑不已。我不由得笑了,「要不,我就叫你沈竊笑?」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9-15 15:34

第十四章◎斷腿(4)

他忙擺手,「不,不,不。小沈,小沈就好。」哼,這又是個淘氣呀!

聽佑生輕輕說:「沈先生是XXX醫聖的大弟子,已是名醫,一直在為我療傷……」

我又暗地裡用手指去騷擾佑生,他馬上閉了嘴,又合上眼。我說:「沈名醫……」他更擺手,「小沈,在下小沈。」

於是,這個日後天下聞名的一代良醫,一直被我稱為小沈。

有人開了門,抬進來一大堆東西。我收起笑容,低頭看佑生。他又在瞪著眼睛看我,笑容不再,眼中痛意瀰漫。我把手放上他的肩頭用力按了按,低聲道:「下一次,給我留著!」

人們把火盆,水桶等等放了滿地,把零七八碎放在了一張桌子上。我讓他們在佑生躺著的椅子附近加點了許多燭火。

等人們出去,我嚴肅地看著程遠圖和小沈說:「大家脫去外衣,只餘內衣,外罩上乾淨長衫!」他們和佑生,都大喘氣了一下。說完我也發愁,哪兒脫去呀?

小沈遲疑地說:「你可是,想查看我……」

我擺手道:「我看你幹嗎?衣服上的灰塵落入傷口會引起感染,就是化膿,所以要穿上乾淨衣服!」

小沈笑起來,「真對啊!我學了一招。」說著就解開衣襟,要脫衣服。佑生先反應過來了,忙說:「程兄和沈先生可去隔壁,雲起可去我帳裡。」

那兩個人拿了衣服出去,我拿了單衫走到佑生的床前,知道角落的人被錦帳擋住了視線。我把單衫放到床上,看見偌大床上,被子疊放在裡面,外側只有一個枕頭。枕邊放著我給他的衣服,疊在一起,用緞帶繫著。我的身份證扣在那疊衣物上。抬頭又見枕頭對著的牆上,有我手寫的狗爬字「平安」。心中不由得一陣酸楚。看向佑生,見他閉著眼,彷彿睡去。

我嘆了口氣,忙脫去外面的衣服,只餘內衣和層層胸圍,下邊的牛仔褲。我穿上長衫,身子袖子都太長,還有點兒肥。我系好帶子,走到佑生身旁,他睜開眼看著我。我笑道:「剛才怎麼不睜眼?」

他竟然抿嘴一笑說:「不急。」

我心中一片陽光,佑生終於振作了鬥志!我知道他把這世間很多事情已然放下,才能那樣平靜淡然。我自從進屋來,就感到他心盟死意。此時凶險,不容掉以輕心。我要盡我全力,可他也一定要拚力求生。我依賴的是,若他真的對我用情至深,那麼為了我的生命他也會竭力活下去。他果然沒有讓我失望!

我對他長舒了一口氣,眼中濕潤。他看著我,眼睛閃亮,輕聲地說:「雲起,你放心吧。」我禁不住蹲在他身旁,抓住他被綁在身邊的手。他緊緊地握住我的手,兩個人都對著對方傻笑,滿眼淚光。

門一響,我忙抽手站了起來。程遠圖和小沈走了進來。程遠圖的長衫顯得到處都短一節,小沈倒像穿了自己的衣服。我端起一杯茶說:「今日雲起得兩位相助,感激不已,飲了此杯,祝我們成功!」兩人都顯激動之意,飲了茶。開戰之前,先振士氣!

我對他們佈置任務,「把零碎東西擺在躺椅旁,放一隻鹽水桶在這裡,餘下的還留在那邊。每人用那邊一桶熱鹽水洗臉和洗淨雙手至肘彎處。噢,小沈和我先剪指甲。然後每人用頭巾包紮好頭髮,不能露出來。」看了那麼多有關外科手術的電視劇,這點兒打扮還是知道的。

一會兒,三個人打扮好了,袖子挽起,露出前臂,手懸在空中,頭上都紮著大頭巾,看著稀奇古怪的樣子。我們互相看,均覺得好笑,四人不約都笑起來。只不過每人的笑法不同——程遠圖是苦笑,小沈是嘿嘿笑,我是哈哈笑,佑生是抿嘴無聲的笑。

我想了想說:「佑生,你能不能喝些酒?」

他說:「我從不喝酒,此時,也不想。」

我又看著程遠圖說:「你能不能,把他打昏?」

程遠圖點了點頭。佑生卻忙說:「不必。」他幾乎笑了笑,看著我說,「雲起,我要看著你……我,受得了。」

第十四章◎斷腿(5)

我胸中好痛,就要落淚,但此時絕不能服軟,忙咬牙忍過,使勁兒笑了一下。

笑完了,我吸了一口氣——開始吧!我拿起手帕,對角疊好,又折成繩狀,走到佑生身邊,看著他的眼睛十分正經地說:「我要把它綁在你嘴裡。」

他一笑,微微張開嘴唇。我只覺心中激盪不已!這就是人們所說的性感吧,他在這個時候放電,這不是要我們的命嘛!

我咬住嘴唇,把手帕勒進他嘴裡,俯身雙手在他頭後邊繫緊。心中一動,覺得不應該就這麼讓他殘害了一把,我得找回來。就咬著牙,幾乎臉貼著臉,在他耳邊輕輕地曖昧地緩慢地說:「你叫出來,我喜歡聽。」

他忙閉了眼,牙關緊咬住手帕,臉上竟有一絲紅暈。

我忍住笑站起來,示意程遠圖到我身邊。我拿起那條帶子遞給他說:「你要用這個把他的大腿在腿根綁緊,賴以止血。你還要抱住他的大腿指向上前方,像我們平常屈膝休息時的角度。當我們動手時,你一定要努力穩定住他的腿。」他莊重地接了過去。

我走到佑生的傷腿旁,閉眼把過程又想了一遍,對小沈說:「這是我要做的——切開皮膚,找到主要血管,用絲線紮住開口,我也不知應該是活結還是死結,但一定要紮好。中血管,用簪子燙一下,然後用小刀切開膝蓋之間軟骨。去骨之後,要把碎骨剃淨,殘血處理乾淨,然後將皮膚蓋回縫好。記住把紮住血管的線頭露在縫口外,日後我們好把線扯出去。你有問題嗎?」

我看他,嚇了一跳,以為他剛剛吃了白粉。他的雙眼閃爍光芒,臉上一片紅光,嘴張著,幾乎流下口水,半晌才說道:「可否……讓我來做?」

好,又是一個醫痴!

我忽然想起我連扣子都釘不好,就看了看他的手,修長好看,不禁嘆道:「小沈,好一雙手啊!是否靈活機巧?」

他得意洋洋地看著自己的手說:「探脈療傷,無一不能,無一不巧,可謂天下第一手!」

「好極!天助我也。」我拍手,「那你就管用絲線紮住血管,和後邊的縫線吧。」

他幾乎大哭地看著我說:「謝謝你了!雲起。」

那邊程遠圖聽到,哼了一聲。

看看旁邊的火盆上,簪子燒得通紅。我拿起我要的利刃,是一把匕首,看著寒光凜凜。我把它放在火上來回燒著,直到我感到快熱得拿不住了才拿開,支在托盤上。又拿了兩把小刀和錐子,同樣燒過,晾著。

看另一個火盆上滾煮著一個砂鍋一樣的容器,裡面有絲線、針和筷子,我發了愁,怎麼把筷子撈出來呢?就看著小沈說:「你能不能把筷子給我撈出來?」

小沈嚇了一跳說:「那我手煮熟了怎麼辦?」

我說:「寧可煮你的也不能煮我的。」

程遠圖剛綁好了腿,聽了忍不住地走過來,一劈手就從水裡拿出了筷子,不出聲地遞給了我。有武功真好啊!我支了筷子在容器旁,和小沈都做了個害怕的樣子。

我看佑生,他面含著笑容。我點了點頭,對程遠圖說:「抬起他的腿吧。」又對小沈說,「開酒罈子。」

這回他嚇了一跳,「你完了之後再喝不行嗎?」

我一揮手,「為消毒用的。你把手放在裡面洗洗,出來晾乾!」

他拿出手之後,我拿了一塊布放進去,浸濕後撈出來擰得半乾,把佑生的膝蓋上下和大腿都擦洗了一遍。酒是冰涼的,佑生呼吸稍顯急促。我雖然盡力讓氣氛鬆快,但此時也不禁心裡發虛。

我平穩呼吸,用筷子撈出一根絲線,在他大腿骨下兩指左右的地方環了一圈,調整後緊勒了半天。他蒼白的皮膚上顯出一道深痕。我放下線,拿起了匕首。

如果說我這個受過教育的年輕的女小白領和市井之中喪心病狂的小黑幫有什麼相似之處的話,那就是——「我不吝」。我不相信誰有神秘的能力,不相信我不能做別人能做到的事情,不相信有什麼我學不會的東西(只要給我時間和動力)!我敢去走我沒走過的路,敢做我沒做過的事情。我是個秘書助理,但我拿到了商學院的錄取通知書。如果不是我來到了這裡,我被美帝挫折後,還會東山再起。而另一方面,我卻充滿信仰:我相信上天有好生之德,我相信一線生機。我相信死亡無須畏懼,我相信生命不已。我相信奇蹟,我相信真理。我相信永恆,我相信愛情。

第十四章◎斷腿(6)

我扭頭看向佑生,他盯著我,眼神深邃堅毅。我一笑說:「佑生,你再次準備改名叫『又又生』吧!」

我對程遠圖說:「你抱緊。」又對小沈說,「你扶著下面。」

我深吸了口氣,揮匕首深切入肌膚至骨頭,慢慢地劃開一段(幸好幾乎都是皮膚,否則一層層的肌肉我還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佑生壓抑的痛叫聲幾乎把我的胸腔震碎。程遠圖使勁兒抱住他掙扎的腿。看著皮膚迅速翻開,我忙放下匕首,拿起筷子,撈出一根絲線,遞給小沈。他完全變了一個人,神色莊重,冷靜而幹練。他接過線,我用筷子剝開並夾住皮膚內的血管(下次你買豬肉的時候注意一下那皮肉內的血管,實在沒多大不同),小沈靈巧地用線繫住血管頭部,打了一個結,用匕首割了線。我再去剝另一個……好像我們這麼幹了十七八年一樣。我一段一段地環切開皮膚,小沈把大的血管一個個系好。腿部的皮肉全部切斷了,我用乾淨巾子墊了手,發現自己的手抖得厲害,就示意小沈拿鉗子去夾燒紅的簪子。他不發一言,接過巾子墊手,用鉗子夾了簪子過來。我用筷子點住幾處中等血管,他毫不猶豫地給焊上了,空氣中幾縷焦味。

我放下筷子,用手把皮膚推上去,露出膝蓋。佑生拼了命似的掙紮著,呻吟聲聲如撕裂的錦緞。他的身子在綾索中扭動不已,頭狠命地往前伸,雙手緊緊握住長椅的邊緣,骨節發白。程遠圖似乎在和他摔跤。我眼中淚起。要知道這膝蓋之處是全身的大痛點之一,傳說CIA的酷刑之一就是在膝蓋下方打一針水,大多數人都熬不過去。我看到他膝蓋處骨裂紛紛,可知他受了多少痛楚!

我忙拿起兩把小尖刀,給了小沈一把,示意他開始沿關節骨縫切下,自己拿著刀,在那裡抖成一團。小沈氣平手穩,馬上動了手。

佑生突然定在那裡,好像用盡了所有的氣力,然後嘆息了一聲,癱軟下去。我鬆了口氣,看向程遠圖,他緊緊抱著佑生的腿,眼中含著淚。

小沈和我輪流沿著關節縫隙處切開了傷腿和大腿的聯繫。小沈扶著那殘腿,我像征性地切了最後一刀,腿分離開了,我忙仔細看大腿的骨頭,當時就說了聲:「謝謝上帝!」大腿骨就像我所猜想的那樣,沒有損傷。

我對程遠圖說:「鬆一下綁腿帶。」又對小沈說,「仔細看有沒有還出血的血管。」我們仔細看過,除了一些細小的血管,別的沒太出血。

我長舒了口氣。那篇文章說大出血和術中感染是兩大死亡原因,現在我們至少成功了一半!

我和小沈仔細檢查了大腿的骨節面,不留任何殘骨,清掉了皮內的零星血塊。我重拿起筷子撈出絲線和針遞給了小沈,他接過去,飛快地穿上線。我拿了錐子,我們開始縫合。他縫得十分認真仔細,講究皮膚對合,針腳平整。他把那些血管的線頭都留在針腳之間,根本不用我的指點。我只在他需要的時候拿錐子扎個眼。後面的就完全是小沈的身手了,他選擇藥膏草藥,塗抹包紮,收拾妥當。

我選擇小沈純粹因為他是唯一沒有把眼睛移開的人。我並不知道他是一個醫學奇才,年紀輕輕,卻有無數經驗。更難得為人散漫不拘,與我一見相投。那次手術如果沒有小沈,後果不堪想像。整個手術,他未發一言,是唯一鎮定自如的人,根本沒有心虛手軟,真的做到了盡善盡美。

當小沈幹完了,大家都嘆了口氣。我感到非常疲憊,但還要做一件事。我讓程遠圖把佑生截肢後的大腿放在一個枕頭上,告訴小沈多給佑生水喝,然後說我要和佑生單獨待一會兒。他們收拾了東西,離開了房間。我看著佑生,他像是在熟睡。

我站到他身邊,先解下了他咬住的手帕,然後又解開了那些白綾,放在一邊。我拿起一方乾淨的手巾,慢慢為他擦拭。先從他的額頭開始,他的臉,他的頸,他耳後的發際。我解開他的衣襟,擦乾他的肩膀,胸膛……我脫下他的衣衫,讓他靠在我身前,為他擦後背和腰間,他的腋下,他的手臂……我為他換上乾淨的上衣,讓他重新躺好。我換了手巾,再褪下他的褲子,好好擦拭他的小腹,他的……我用手巾沾著鹽水,擦去他斷腿上的血跡。他的面色蒼白安詳,黑黑的眉毛,長長的睫毛,淡淡的傷痕,微張的嘴唇……


第十四章◎斷腿(7)

我非常平靜,沒有喜悅也沒有憂傷,好像也進入了夢鄉。這是我在這個世上放在了心上的人,這是在這個世上把我放在了心上的人。此時此刻,我不需要其他。生死之際,那些分離了我們的東西已沒有力量。什麼堅強柔弱,什麼華服粗衣,什麼野心淡漠,什麼王府貧民……我們之間留下的只有,這也許是最後一次的親近。

這是多麼可嘆的一件事,好像我們必須在生死之時,才能如此……他若死去,我們將同逝於世;他若醒來,我們會重入那無路可走的迷茫。這一刻似是從命運手中偷來的春宵,是殘酷考試中的逃亡,水中月,鏡中花……我願此時成為永久,就讓他這樣靜靜地依在我的懷抱中,躺在我的愛撫裡……

我終於把他擦拭乾淨,把衣服都給他穿好,想抱他放到床上去,可根本已沒有任何力量。我倚著他的躺椅,滑坐到地上。一日的奔波突然化成睡意,沉重而不可抗拒。我的眼簾垂下……殘留的視線中,一個高大的身影走過來,抱起了佑生。我抬頭,見他把佑生輕輕地放在床上,把我那疊衣物墊在佑生剛截肢的大腿下,給佑生蓋上被子,轉身坐在床邊,面對了我。

「看來,你就是救了他的那個人,難怪他不願讓朕見你……如此性情!」他輕嘆著說。

我正在那裡懊惱,怎麼把他給忘了?!聽了他的話,更生氣,想說:難怪佑生這麼單薄,肯定是你小時候把他的東西都吃了,如此你才長這麼大個兒。但累得沒開口。

他又嘆了口氣,「他從小,天性溫良,沉靜寬讓。可惜,他沒有早些遇上你……」

我實在忍無可忍,就煩別人跟我說這種話,可惜……最好的機會是:八百年以前。

我一揮手,努力站了起來,「沒有可惜,現在才是最好的!如果以前沒有發生,就說明時機不到!我得去睡覺了。如果他死了,你就讓程大哥給我一刀!但別叫醒我,我得睡個懶覺。哦,不許別人再給他擦身上!如果他沒死,誰要是敢去叫醒我,我就給他一刀!」

我抱著我的衣服走出門時,聽見他又在那裡輕嘆,「如此性情……」

我不相信巧合。那一夜,佑生能活下來,是因為程遠圖邊關回城立刻去見了佑生,接著就連夜飛馬去找我,因為佑生不願在我到來前截肢(即使皇上到府也沒有讓他改變),因為他對我的愛給了他求生的意志,因為我對他的愛給了我異常的勇氣,因為膝蓋截肢是最安全的一種,因為他大腿的骨頭未損(否則要用鋸),因為我無意中選擇了最出色的名醫小沈……這麼多的因素,怎能僅僅是巧合?這是上蒼神秘的手指?是天道酬良的依據?是命運?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那夜不是巧合。



第十五章◎療傷(1)

我一頭栽出佑生的屋門,有人立刻說:「這邊請。」就把我引入了一間屋子。我跌入房中,扔了衣服,找到了屋內原始廁所……然後,一頭撲在床上。

我那次睡了好長好長時間。我醒來時,室內微暗。頭一個想法就是高興地發現我還沒死,想趕快掉頭接著睡(唯恐沒睡夠就給砍了)。但又惦記起佑生,忽然想起手術後,病人大多會感染髮燒,一下子,我的睡意全無。

可我既然活著,他也一定沒死(真正是一根線上的螞蚱了)。想至此,心裡又一鬆。這倒是一個不錯的機制,省得兩個人還瞎猜「不知那人怎麼樣了」之類的。我活他活,我死……我也不用操這份心了我。

見屋角落的原始洗手間有洗漱物品,忙收拾了一下,披上羽絨服,出了門。夕陽西下,遍地金色的光芒。外面是個大的院落,四周房屋,有亮有暗的簷下面處處站著人。我隨便走向附近的一人說:「王爺呢?」(怎麼那麼彆扭?)

他毫不猶豫說:「隨我這邊來。」

我苦笑,看來佑生真的吩咐了下人,容我亂走亂撞。他才走出了幾步就停了下來,敢情我們就住隔壁,他大概覺得我是個白痴。

有人開了門,我踏入屋中,一樣的陳設,只是沒有了昨天的躺椅。床頭牆邊加了個小條案,上面擺滿碗和瓶子之類的東西。那個晉伯帶著兩個僕人立在牆邊,程遠圖和小沈坐在床邊椅子上。兩人一見我就滿面笑容,昨天之舉,讓我們成了一個戰壕裡的戰友,建立了特殊的革命友誼。我也一笑,走過去,見沒多餘的椅子,就坐在了佑生的床邊。

看佑生,見他雙目緊閉著,臉色黯淡,嘴唇乾裂。

小沈說:「王爺一直在發燒,醒了一下,叫了你一聲,又昏迷了。」

我十分負疚,大概那時我正睡得天昏地暗呢,就問:「可飲湯水藥劑?」

小沈有些憂慮,「很難下嚥。」他示意了一下條案,上面有兩碗湯藥和一碗粥一樣的東西。

我忽感一念,又問:「你的藥劑可解他的高燒?」

小沈難掩得意地說:「解毒清血,不傳之秘,乃我師門世代鎮堂之寶,可謂天下第一劑!」

程遠圖哼了一聲。

我忙說:「小沈,我不哼你,是不是這兩碗?」

他嘆口氣說:「是啊,一碗就應稍解高燒。我備了三碗,那一碗,我用匙勺喂服,可大多流在外面了,我正發愁……」

我再問:「不能捏著他的鼻子灌下去?」

他忙搖手說:「不可不可,嗆入肺中,更添病患。」

這是天降於我的大任哪!我簡直要揎拳捋袖了。得趕快把他們轟出去,便說:「程大哥和小沈快去休息一下,我剛睡醒,讓我來看護吧。」

兩人對視了一下,小沈說:「我們去吃點兒東西,你要不要傳些來房中?」

我忙搖手,「別麻煩了,你是不是還來?」

小沈說:「晚上尚要清理傷處更新創藥。」

我說:「太好了,你來時給我帶個饅頭什麼的,還來本《詩經》之類的書,我給他唸唸,省得他睡得太舒服了,不醒。」

程遠圖愕然,小沈卻深明大義地說:「對呀,倒是該唸唸他不喜歡的書才好。」

我說:「那我怎麼辦?不也被殘害了嘛。」

小沈忙說:「不可,不可……」

程遠圖跳起來,拉了小沈往外走,一邊說:「王爺怎麼落在了你這種人手裡。」

他們走後,我對僕從們說:「都出去,我不叫,不許進來!」大概我的殘暴已廣傳王府,晉伯雖然臉色陰冷,但只說了一個「是」字就帶著人出門去了。

我扔了羽絨服在床腳,滿臉笑容地看著佑生說:「佑生啊,你這回可真的落在我手裡了。我簡直快笑死了。你可千萬別醒啊!好歹讓我過把好好非禮你的癮!」肯定是我心虛,他的臉上似有笑意,不可能的事!

我坐在他的肩膀處對著他的臉,長吸了口氣,搓了搓手,就像吸毒者賣了血終於得了一針毒品一樣昂奮。我端起碗,含了一小口涼涼的藥,放下碗,俯下身,一手托住他的後頸,讓他的頭抬起來但稍稍後仰,他幹裂的唇微開著。我的另一手環過他的肩頭,穩住他的後背。我的嘴唇吻上他的唇,完全吻合後,我用舌尖輕輕逗弄他齒後的舌,藥水一滴一滴地從我的舌尖流到他的舌上。一開始,他毫無反應。一兩滴後,他的舌頭微動,從我的舌尖接過了一滴藥水,和著剛才的幾滴,嚥了下去。後面的就容易了,我前幾口,還要拿舌尖召喚一下,後面的,我剛吻上,他的舌尖已在他嘴裡探來探去地尋找,一旦找到,很快就連吸帶舔地把藥給接過去嚥了。真讓我心頭大亂,躁動不已。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9-15 15:35


第十五章◎療傷(2)

把一碗藥喝得精光,一點兒沒灑。我覺得意猶未盡,看桌子上有一大碗水,一不做二不休,反正我也沒事幹,坐著也是干待著,就把水也這麼全給他用嘴喂了。到後邊幾口,他簡直成了接吻高手了。我的唇剛貼上去,他就大力吸吮,一下子就全給喝了,舌尖還越境過來看看有沒有更多的水。嚇得我使勁兒盯著他看,看他是不是醒了。他依然發著燒,無知無覺的樣子。看來吸吻是不需要意念指示的本能吧。

我正坐在那裡,平復我亂跳的心和顫抖的手,門一響,小沈進來了。他拿了盤吃的,拎著個醫藥箱,腋下夾了本書,後面跟著一臉石膏的程遠圖。

小沈進來就說:「你怎麼不點燈?」

我才發現屋裡是黑的,剛才怎麼沒覺得?忙說:「不知道在哪裡。」程遠圖不出聲地把燈點上了。

我站起來,把床邊讓給小沈,自己坐在椅子上。小沈把盤子遞給我,書放在條案上,箱子放到地上,坐在佑生身邊,給他號脈。

我接過來盤子,見裡面有幾個面點,拿起來開始吃。大概是餓了,覺得好久沒吃到這麼香的東西。就聽小沈咦了一聲說:「脈象平和許多啊。」又看條案,說,「你喂了他藥和水了?」

什麼叫喂?我心裡一緊張,忙說:「他自己吃的。」

「噢?那他倒該試試這粥,乃細磨過的御米加各式補品製成,對他甚益。」說著就拿了粥碗和匙勺,盛了一勺就往佑生嘴裡送去。可粥到了佑生口中,他竟怎麼也不咽。那小沈拿了勺又捅又塞,粥還是從佑生口角淌了出來,小沈忙擦了半天。

我看著心說,這人真不能慣著,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哪!這不,看來從現在起,除了用嘴喂,他還就不嚥了。

小沈不解地看著我說:「要不你試試看?」

我忙搖手,這可不能讓你看見,嘴上說:「你放在那裡吧。我正吃飯呢,一會兒我來喂。」說完「喂」字,我心裡一跳,這就叫心虛啊。

小沈去洗了手,然後打開醫箱,給佑生換藥。在佑生的斷腿處,他又擦又抹,又按又捏。佑生痛得在昏迷中皺眉痛呼,我看得渾身發抖,餘光見程遠圖低了頭。但小沈毫不手軟,乾淨利落地弄完了,像只擦了一下桌子,順便把佑生的原始成人尿布等等都換了。佑生又呻吟了一會兒,才安靜了。

我心中輕鬆了,嘆道:「小沈可謂天下心狠手辣第一人哪!」

小沈聽罷,容光煥發,咧嘴說:「你太誇獎我了!我師尊還老說我手軟呢。」

我一擺手,「他不懂,我瞭解你!」

小沈說:「雲起就是我的知音哪!」那邊程遠圖嘆了一聲,抱住頭。

小沈說:「他怎麼了?」

我說:「他也想狠,但狠不起來,故而長嘆。」

我和小沈說笑了一會兒,心裡惦記著要喂佑生,就對他們說:「我們分兩班。我來盯此夜,因為我睡了一天。你們明天早上來吧。」兩個人同意了。小沈囑咐如有問題立刻傳他,他就在府裡,程遠圖也是。小沈還說他會去再煎些藥劑和煮些粥,子夜時讓人送來。我一一答應。

這一夜是我多麼快樂的一夜啊!

每一個小時左右,我就以獨特方式給佑生喂一次水、藥、粥,耗時十分二十分鐘上下。尤其是水,更是大碗地喂。他多喝水也有好處。喝了那麼多水,就要經常給他換個原始成人尿布加上事後清理之類的。雖然僕人可以做,但我不想讓他們幹。反正該看的我早就看過了(昨天也給他徹底擦了身體)現在只是多次溫習而已。我覺得很自然,沒什麼關係。只是看到他傷痕纍纍的身體,還是心裡難受,身上發緊。他有時呻吟,有時凝眉,應是疼痛難忍。我在他痛時,總給他喂些喝的,他一口能吃好久。或者抱了他的肩膀,貼著他的臉,往他耳朵裡輕輕吹著氣,說些我自己聽了都起雞皮疙瘩的甜蜜言語,他就會展開眉頭,漸漸安靜下來。反正現在他沒知覺,我可以口無遮蓋,講什麼都不必擔驚受怕,我覺得很好。


第十五章◎療傷(3)

不輕薄他的時候,就坐在他身邊,靠著床頭,半屈了雙膝,念《詩經》。這應該是佑生非常喜歡的一本書,但我除了大學時讀過的十來首,餘下的大部分沒細研究過。許多偏僻的繁體字更是不認識。所以除了什麼「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游女,不可求思」,「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這些淺顯的,我沒幾首新的讀得下來。我隨意挑著念,碰上不認識的字,就只念偏旁。經常有如下自言自語——

「采采芣苢……佑生啊,這兩個字是什麼呀?你看你也不幫幫忙,真不夠朋友。好,我就讀成采采不呂吧(應讀為浮以)!但是這是什麼意思呢?我的解釋就是一直采下去,生命不息,戰鬥不止(應只是採集一種植物)。這是采什麼哪?我的解釋就是……還是不告訴你的好,天機不可洩露……」

《聊齋》中,有書生讀唐詩讓死去的女子醒過來的故事。我的這種《詩經》朗誦加解說完全可以把一個懂《詩經》的人氣死或氣活過來,這就要看佑生的氣度了。

前半夜,他燒得昏昏沉沉的。我喂了剩下的一碗藥,加上小沈午夜送來的一劑,後半夜,他似乎好起來了。表現為吃我的唇時越來越有力,簡直有狼吞虎嚥之勢,什麼粥啊水啊,給多少吃多少,常顯得吃不夠,放他下去時還微撅著嘴。

凌晨時,他出了一身大汗,濕透了衣服和被子。我叫人拿了乾淨的,親自給他擦乾換好,又喂了他一次藥和水,他沉沉地睡去。天漸漸亮了,我有預感,我的快樂時光不會久了。

他的高燒退了,看樣子不是昏迷而是酣睡,臉上還帶種甜美滿意的表情,我就不念《詩經》了,怕吵醒他。我坐到椅子上,腳踏在他的床沿,抱著雙臂,在黎明淡灰的天光裡看著他。

人的心真不知是怎麼長的。為什麼會喜歡,為什麼會不喜歡,都沒有道理。難怪現代社會,人們已經在探索宇宙,卻仍無法詮釋人的心靈。我看著他,那樣安靜地睡著,只覺得他無限可愛可親。似乎很久很久以前,在我還沒有降生於世時,我心中已有了這一層愛他的心。這層心意,穿過了多少時空和輪迴,早沉澱入我已不能想起的記憶。無論他遭遇了什麼,他依然是如此極致完美,美得我不敢向前,好得我心驚膽顫。好像他是那水中的睡蓮,我是那牆角的塵埃。我願為他披荊斬棘,我願為他勇往直前。可無論我為他做過什麼,我總覺得我什麼都沒做,我本還應做得更多。這自慚形穢的悲哀像紗幔重簾,隔開了我走向他的步履,在軟弱懊惱中躑躅不前。這就是心魔嗎?我無法再逍遙自如。這就是劫數嗎?此情一動,吾命休矣!

佑生睜開眼睛時,我依然沉浸在我的思緒裡,只怔怔地看著他,沒有反應。他看了我許久,慢慢地一笑,我不由得隨著他的笑容,感到了從心底湧出的歡欣。我放下雙腳,站起來,坐到他床邊。他叫了聲:「雲起。」低啞如我第一次聽到的他的聲音。這聲音像一縷遙遠的輕風,撩起我無限柔情。

我笑著說:「『又又生』啊,你是不是想吃點兒東西?」我們看著對方,好久又不言語。這就是劫後餘生,這就是同生共死。但當兩人都明白了這一點,卻只餘下默默無語。

他終於說:「好,我吃點兒吧。」

我走到門邊,讓人把熱的粥拿來。又走回來,把床內未用的被子疊成方塊,雙手抱著他上身起來一些,一手扶住他,一手把被子墊到他身後。他一直盯著我看,讓我心裡發毛。

天色大亮。

粥來了,我嘗了嘗,有點兒燙,就吹了半天才遞給他。他就過去,往唇邊端起,嘴自然地撅起,像要去接吻。他停下,看著碗,臉上一片迷茫之色。我暗笑,這是不會用碗喝粥了是不是?他輕晃了一下頭,試著喝了一口,臉上又顯出一絲失望之意。我心說,是不一個味兒。你上次是在我嘴上大口吃得香噴噴的,現在是碗了,能一樣嗎?他看向我,我忙轉頭給他找勺,一邊問:「是不是燙?」他只看著我,半天沒說話,我直出冷汗。



第十五章◎療傷(4)

他把粥碗遞給我說:「你喂我吧。」又是那種溫和的理所當然,說完自己靠在了被子上。我坦然地拿過碗(量你也弄不清真相),開始一勺勺地喂他。他吃著,一直凝視著我,似含著笑意,似若有所思,弄得我好幾次不敢看他的眼睛。

喝了粥,他說:「給我梳梳頭吧。」他頭髮蓬亂,那一夜的掙扎,加上後來的昏睡,讓他的長發糾纏在一起。他示意案上,有一把玉梳和一條藍色緞帶。我拿起梳子來,貼著他的肩膀坐下,把他的長發攏過來,給他慢慢梳開亂發。我梳得很小心,怕揪下他的頭髮。他閉著眼睛,臉上帶著隱約的笑意。我們都有沒說話。我梳了很久,他似乎睡去。到後來,我跪在床沿,最後梳了一遍他的長發,用緞帶給他在頭頂紮好,才重新坐下。他睜開眼睛看我,目光晶瑩,毫無睡意。我看到那樣明澈的眼神,一時竟恍惚不能語。

我和佑生正對著傻看,小沈和程遠圖就來了。我趕快站了起來,坐到一邊去。小沈一見佑生坐著,歡天喜地,再一看藥都給喝光了,更加喜出望外,一個勁兒地說:「雲起,你真了不起,能不能告訴我你怎麼喂的他?我下回也能幹。」

我心說,你最好別介!忙說:「他自己起來吃的。」(也是實話了,後來可不是自己就湊過來一通大吃來著?)

程遠圖只過去輕拍下佑生的肩膀。

一夜的疲倦和緊張後的鬆弛讓我變得不言不語。我微笑著坐在那裡,看小沈給佑生把脈,說了一大堆見好了等等的話。我覺得這麼看著他就挺好,我不想說話。

有人傳宮中來人探望,我就煩這個。臉上神色一不對,佑生馬上看出來了。他說了聲「來人」,聲音並不高,門外馬上有人進來了。我心裡一哆嗦,那我昨天的《詩經》朗誦和其他自言自語是不是已傳遍了王府,或者……太可怕了!

佑生低語了幾句,那人退到門邊。佑生點頭示意我到床前,輕聲說:「雲起,你去休息吧。我覺得很好,他們都在。你,晚上,再來吧。」他的眼簾半垂下,不看我了,「我讓他們給你準備了洗澡水,是我的浴室,你去看看?」

我幾乎聽不見他的話,這人怎麼這麼害羞?一想到此,就點了頭說好,同時用身體擋了手,輕劃了一下他的胳膊,他低了頭。

我從床腳拿了羽絨服,把《詩經》握在手上,臨出門時回頭一望,嚇了一跳,三個人都在看著我。佑生溫和含情,小沈高高興興,程遠圖還是冷面無表情。我向他們大大一笑說:「看我幹嗎?我又不是皇帝!」每個人都微張了嘴。

我隨著那僕人走到佑生房間的另一側,他為我打開門,說道:「請稍候。」

我進門一看,心發酸。這是一間正房改成的浴房,牆角處是一張床,簡單的被縟,上面沒有床帳。屋中是一個大木浴盆,近一人長半人高,旁邊小幾上有瓶瓶香料,一兩本書。我想起我曾說想要個大澡盆,好好洗個澡,佑生剛剛死裡逃生從昏迷中醒來就先想到了我的願望!

身後門響,一隊人進來,倒了水,把一桶開水和舀子放在澡盆邊。其中一人把一疊衣物和巾子放在床上。他們出去後,我長嘆了一聲,這是我來這裡洗的第一次盆浴(不是第一次澡,平時可以洗淋浴啊)。我在水中半躺了很久,起來後只覺頭暈暈的。到床前去看乾淨衣物,從裡到外似是穿用過的,我穿上都有些大。件件顏色淡雅,看質料均是上等,知道是佑生的,又一陣感慨。

穿了衣服,聽外面沒什麼人,我出來溜回自己屋裡,見桌子上有一盤食品。除了佑生,誰會如此細心關照我?吃了東西,倒在床上,因為洗了澡,我一下睡得死死的。醒來時,天色漆黑,想起佑生說要我晚上去看他,趕快起來洗漱。

走出房門,天上一輪弦月,四周房屋黑洞洞的。我嘆了口氣,太陰森,毫不溫馨,誰願意住在這裡。

到佑生門前,原來站在門旁的人馬上給開了門,讓我想起大酒店的門童,是不是該給點兒小費?太讓人緊張,到處是人。我走進屋中,只覺一片黑暗,我等了一會兒,才逐漸看清了左右。床邊靠牆處,有一盞極小的燈。床幔放下,沒有聲息。我知道佑生在睡覺,他一定叮囑了人說任何時候我都可以來。暗嘆一聲,剛想輕輕出去,聽見佑生在床帳中一陣呻吟,我的心一緊。


第十五章◎療傷(5)

我走到床邊,掀開幔帳,他的呻吟聲驟止,變成了壓在胸中的哼聲。我彎腰摸索著床沿,怕坐到他腿上,尋好了地方,坐下,把帳簾放下。我的腿在床外,上身在床上,眼前一片漆黑。

他停了哼,喘了會兒氣,輕喚了聲,「雲起。」

我悄聲說:「這多嚇人啊!佑生呀,黑糊糊的,我什麼都看不見哪!你可千萬別拿什麼毛毛之類的東西來碰我,我非嚇得打你一頓不可!也別講鬼故事,我可受不了那刺激,非瘋了不可!」說著就用手指像蜘蛛一樣爬上了他的身體,他一哆嗦。我的「蜘蛛」左走走右走走,他開始發抖。

我小聲問:「你怕不怕?」

良久,他才低聲說:「怕。」

我說:「晚了,早點兒說我還能有點兒良心。現在良心被狗吃了,沒了,只好壞到底了。」我的手指爬到他的臉上,伸成手掌,捂上他的額頭,還好,沒有燒。我鬆了口氣,收回手。

他問:「狗呢?你的良心還在呀。」學得倒快!

我說:「狗說我根本沒有良心,它什麼也沒吃著。」

他輕笑著說:「你是不是,餓了?」

我小聲說:「你可不能提餓不餓的,我現在是一隻大老虎,垂涎三尺,一口就能把你吃了。」

他說:「用不用,讓他們送點兒吃的?」

我嘿嘿笑著說:「你是希望我餓著呢,還是希望我們這麼待著呢?」

他等了會兒,低聲說:「你……餓著吧。」大概想起他讓人給我上了吃的。

我終於哈哈笑起來。

他也輕笑了一下。

我突然想起來那文章末尾的一段,故作神秘地說:「佑生,你現在是不是覺得你瘋了?」

他半天沒說話。

我接著說:「就是你的腿,雖然沒了,可照樣疼?」

他長出了一口氣,低聲問道:「你怎麼知道的?」

我小聲地說:「別怕,你沒瘋。還不謝謝我?(佑生:幹嗎要謝謝你?)你要是不這麼覺得,反而少見。」

他似乎嘆了口氣。

我接著說:「我告訴你一個方法。(瞎編吧,讓他高興就好)從現在起,你就在腦中想像,我,不,不不不,小沈,是小沈,在那裡拿著刀,一下把你的腿截了。你的腿掉在了地上,沒了。你忍無可忍,憤然起身,拿起一隻大棒,把小沈——記住,是小沈!一棒,狠狠打懵,出了你這口惡氣!你也許就會好點兒。」

他笑著說:「你,告訴小沈,你這個方法了嗎?」

我小聲說:「等你把他打暈了,我再告訴他。」

他又笑起來。

我賊笑著說:「我為你解了這個疑惑,你能不能回答我一個問題?」

他開始習慣我的神出鬼沒,猶豫地說:「請講。」

我小聲道:「那天,你怎麼……沒聽我的話?」

他問:「什麼話?」

我連吹帶喘地說:「就是你怎麼樣,我喜歡,那句話。」

他立刻非常安靜,聽著像是停了呼吸。我嘿嘿笑成一團。

過好久,他忽然說:「雲起,我昏迷的時候,夢見……」

我心頭大跳,咬住牙不出聲。

他又停了會兒,說:「夢見你,用嘴,喂我藥和水……」(你怎麼知道是我,也沒看見,詐我吧?)

我仍快嚇死了,馬上說:「我怎麼沒做到這樣的好夢呢?」(大實話呀!)

他又停下好一會兒,說:「還夢見,有人讀《詩經》,淨是錯字。」你要是聽見了《詩經》,那我的那些話……我不敢再想下去!

我忙道:「你沒夢見有人戳你的傷口?告訴你,那是小沈,跟我沒關係。」

他輕輕笑起來。……

我們在黑暗中悄聲細語,彷彿回到了我們以往的那些時光,彷彿生死關頭從沒發生過。

說了一會兒話,佑生漸漸睡去,我坐在黑暗的床邊聽著他的呼吸,一直到天亮。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9-15 15:36

第十五章◎療傷(6)

就這樣,我們幾個交錯陪伴佑生。小沈和程遠圖白天來看他,小沈給他換藥。我大多白天睡覺,傍晚時到佑生的房間,坐在床邊,陪他說話,喂他吃飯和喝藥(當然再不能像他昏迷時那樣了),看他睡覺。他總讓我給他梳頭髮,這是我們最親密的時間。我們離得那麼近,我的臉有時和他只有幾寸距離。他總是閉著眼,我能看清他的睫毛,他鬢角傷痕的細節。我一般不敢說話,怕我的口水濺到他臉上。我雖然在他昏迷時對他肆無忌憚,可還是不敢在他知道的時候碰他。怎麼也不能想像我們曾經躺在一起……我現在只滿足於在暗中聽著他的呼吸,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

有時,佑生會提起過去,像是在說一個他喜愛的故事,而我,總沉默不語或者聲東擊西地胡亂岔開。我不願想他今天和我在一起就是因為我曾救了他。而且,對我來說,我們比以前疏遠許多。可見以前的事,不過是虛假的東西,我不願意回首。

在黑夜裡,他說:「你知道,我是怎麼,抓住了你的腳的嗎?」又來了,我不說話。

他停了會兒,繼續道:「我在土裡,不能睜眼。可在腦中,看到了,那柱光……」

我一下子回憶如潮,那柱光芒,如此溫暖明亮,那麼讓我歡樂而鬆弛,讓我感到真正回到了家,真正的家,接受,和平和愛……相比之下,這世間是多麼涼薄,多麼無情無義……

佑生說:「我還在腦中看見,一個身影,從光裡走了出來,停在我手邊,以為是,來救我的仙人,我才……」

我笑著打斷他說:「結果發現不是個仙人,是個混世魔王!天天只想犯上作亂,無時無刻製造事端。我就說天生我才必有用,就是不知道能用在哪兒。但現在我終於有了一點點自信,一點點,不多,那就是——在這個世間,沒有人能比我更貧!」

他笑起來,可又嘆了口氣,不再說話。我把這個信號當成讓我抒發暢想的綠燈,開始大侃起來。

「佑生,你說,我們來到這個世間,真的有意義嗎?是來這兒幹嗎的?我沒來之前,從沒想過這種破事,活一天,高興一天,多好!結果這麼一穿越,弄得我頭腦混亂,思緒萬千,真應了《紅樓夢》,一大奇書,可惜我懶得講,那書中的一句『若說有奇緣(不能說出來,含糊吧)……若說沒奇緣……』」

佑生微嘆:「你是,有些混亂。」

我忙接著說:「就是啊,我現在自我糾纏不已啊。知道的說我富有深刻哲理,勇於思維,不知道的就會說我自討沒趣,無事生非。」

他忽然輕笑,「你倒有,自知之明。」

我抬手,黑暗裡,還是打不下去,「你說,佑生,你這樣損我,我又沒法打你……」

他低低一哼,「腿都截了,打又有什麼關係?」

我趕快賠笑道:「是小沈,他是罪魁禍首,我只是幫凶,而已。別怨我。」

他笑了一下,又輕嘆了口氣。

我接著說:「佑生,聽過沒有,知我者謂我何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他輕聲說:「當是《詩經•王風》中的《黍離》,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我說:「啊?!還有那麼一大堆話哪?不管他了,你可算是知我者啊,我是何求哪還是心憂?」

他慢慢地說:「有時,知道何求,也許能,少些心憂……」

我沉思片刻說:「這不又回到生命的意義上了嘛!照你這樣說,我們明白了為什麼,有了目的,就不會那麼煩惱,對不對?可目的是什麼呢?」

他的聲音好像從遠方傳來,「自然是,讓你心中,快樂明亮的東西。」

我大嘆道:「佑生,你該是個哲人啊!如此畫龍點睛。是啊,每個人的心不同,目的就不同!不能一視同仁,不能品評高低。心中的快樂明亮,也非身體慾望可同語啊。那知道了自己的心,就明白了此生的目的呀。」

第十五章◎療傷(7)

佑生嘆了一聲說:「可惜,不是每個人,都能知,自己的心。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我說:「那當然,要是都像你這麼聰明,世上就沒有糊塗蛋了。」

他低笑道:「其實,有人糊塗……也許就,少些憂慮……」

我氣道:「咱們又轉回去了!有了目的,還是逃不過憂愁啊!目的多種多樣,事業成功,家庭幸福,誰能說都會手到擒來?所求不得,自然有所憂啊!那要知道心中所求又有什麼用?平添失望和懊惱,還不如什麼都不知道!」

佑生的語氣裡毫無笑意地說:「憂,又何妨!總比,無求,要好。若無求,此心,何用?此生,空度……」

我一下怔在那裡,這其中的勇氣和堅定,竟是我,無法能比。

佑生漸漸好起來了。


第十六章◎去意(1)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感到心中恍惚不安。起先,只是一絲極弱的失落,後來,尤其是佑生的傷腿拆了線,康復在望時,那一絲失落漸漸強大成了嘆息。我在佑生面前,依然談笑風生,但我回到屋中獨自一人時,就無法逃避那愈來愈清晰的恐懼。

我開始在屋中踱步,可屋子變得太小。於是,黑夜裡,佑生睡熟後,我穿了棉袍,在他房前的院落中,一圈圈踱步,有時幾至天明。僕人們在暗影裡看著我,但我覺得還是比白天要好得多。

王府很大,但我從不亂走。我唯一走的一條路就是我那天進來的捷徑。佑生所用的全是男僕,我來後還沒有看到任何女子,連一個丫環也沒有。但我知道這裡住著她們,幾牆之隔外,她們是否聽得到佑生的聲音,或者,我的聲音?

當宮中來人或其他要人求見時,我常藉機走出府去。從沒有人問過我一句話,但我出門的時候,總有一個身手矯健的家人跟在我身後,有一次甚至是晉伯。我第二次沐浴時,給我準備的衣服已改得完全符合了我的身材。衣服還是佑生穿過的,可其中韻致非平常可遇。我穿著佑生的舊衣,也能感到他的飄逸。有幾次,當我背手在街上徜徉時,有好色之徒向我胡言亂語或企圖接近,幾乎就在瞬間,人群中就有人出現,把他們幾拳打倒在地。我身後的家人根本不動聲色。我才知道,跟隨我的遠非一人。

我從不帶銀兩,出來只想看看風光景緻。有時我心不在焉地拿起件攤上的物件,這東西后來就會被放到我的屋裡,所以我就不再碰街上任何物品。

佑生的院落裡有一間書房,我經常在那裡翻書瀏覽。他藏書廣博,有些書上還有他的筆記。他的字跡秀美異常,可現在他根本不再提筆寫字。傳言說他有眾多詩文,我也曾私下問過程遠圖,他說佑生的確是名滿世間的才子,所作甚多。佑生的詩賦十年前就遍傳市井,那時他還是個少年。人們說佑生才華絕世,不僅有優美絢麗的詞藻,還有能千古流芳的靈思。我一個中文系的,心中多少好奇,想拜讀一番。(那天在茶肆,因存了偏見,沒聽仔細,後來根本想不起來是什麼詞句。)可我翻遍他的書房,從沒找到過他任何文章詩句的原稿或印出的文集。

聽人說佑生的簫聲能讓人流淚,讓人微笑,讓人忘記是在人間,讓人覺得到了天上。我也沒有看見過他的簫,但有一次瞥見書櫥後牆上一處痕跡,如簫短長。

那些人所傳他師從大內第一高手也是實情。據程遠圖說,佑生從十二歲起向之學武的師傅晉伯,是位武功莫測的高手,曾貼身守護皇上二十多年。他說佑生沒學十八般武藝,但學了拳腳和劍術,因為晉伯大概是世間第一劍。我從沒見過佑生的長劍。清晨,佑生有時會坐在輪椅上和晉伯比示下武功的動作。晉伯的表情極為專注認真,佑生淡漠隨意。

我已經明白了他的沉默寡語。他完全可以長篇大論,就像那天在河邊他對我的表白。那些人們所傳他能出口錦繡,實在不應是虛言。可現在他常常一句話都不願說完,大多只吐幾個字。與我在一起時是他話最多的時候,但一句之間也是斷斷續續。平素他不理任何世事,我從沒見人們向他稟報過什麼。他的表情總是平淡安靜,只有和我在一起時,他會笑。

現在知道我過去信口開河的言語,許多刺痛在他心裡。在破廟裡,我曾感到腿上濕潤,想來那都該是他的淚水。可我無法向他直言道歉,因為那樣只會再傷他一次。他已不願再想起過去的自己,也不願再做任何和過去相似的事情。

每每想到這些,我總想抱他在懷裡喂他些東西,就像那夜他昏迷時那樣。可他已經醒了,我再也不敢那麼做。

可當我沒想他時,我要努力壓下頭腦中的畫面——鄉間青翠欲滴的樹林,鎮外彎彎的小河,破廟中與我和泥的淘氣和小乞們。我讓人給淘氣帶了消息,他兩三日就會傳一次信,告訴我煤和爐子賣得多好多好,誰誰誰天天來要見我(找罵來了)。


第十六章◎去意(2)

我憤怒地咒罵B大中文系,為什麼灌輸給我這堆亂七八糟的思想?還要我尋求所謂生命的意義?我怎麼上了這條黑道,幹嗎天天和自己過不去?誰寫了那該死的「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誰多嘴說人不能迷失自我?我恨死了「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我恨死了「匹夫不可奪其志,自古英雄有紅妝」!毛主席說過兩句話——一句是「中西醫結合最好」,一句是「知識越多越反動」!誰見過灰姑娘婚後想回家接著掃灰?誰聽過王子和公主結合之後,公主想離去?我為什麼不能小鳥依人?我為什麼不能死心塌地?為什麼啊,我沒有和佑生一同死去?!

佑生開始坐到椅子上,我時常會推著他在院中走,我給他說笑話和他談天說地。

我說:「佑生,你可知『難過』一詞?」

他微微苦笑著說:「我當,知之甚詳。」

我笑著說:「你說說看。」

他輕笑道:「看你做煤餅,我很難過。」

我說:「那算什麼難過?你府前有個水溝,甚是難過!」

他出聲地笑了。

我說:「我保證你從此一難過,就會想起水溝。」

他輕搖了下頭說:「恐怕,如此。」

我又說:「這就是人言可畏啊,你開口說一句,不知道別人會想到哪裡去。」

他低聲說:「那又如何?」

我說:「因此才會講不清楚啊!」

他輕嘆了一聲說道:「那就,不用講……」

他看著我的神色有些感傷,他難道知曉我夜中的的散步?他難道聽見了我在書房的嘆息?

一日白天,宮中又來了浩蕩的一批人。我出門逛街,傍晚才回來。我先去洗了澡,披散著濕頭髮回到房間。想去看佑生,就聽門口佑生的聲音在說「雲起」。我忙轉身到門邊,打開門。他坐在輪椅上,大腿上有一個包裹,晉伯站在他身後。他示意晉伯走開,讓我把他推進屋來。

我推他到床前,自己在床上坐下。他深深地看著我,那神情像千年古井。他的眉毛黑漆一樣明潤,他的眼睛如秋水般澈透,唇那樣抿著,引我無數遐想。我也微笑起來,感到他如此美好而純潔,不由得說:「佑生,你真的像詩一樣美啊!可聽過古人言詩曰,畸人乘真,手把芙蓉。泛彼浩劫,窅然空蹤。如月之曙,如氣之秋,真是不著一字,盡得風流!那就是在說你啊。你這樣無敵魅力,我哪天非被你害死不可!你還敢笑!快別笑了,現在就要了我的命了。」

他終於垂下了眼睛,稍低頭,看著他面前的包裹說:「雲起從沒有穿過女裝,能不能,穿上,讓我看看?」

「倒也是,穿穿看看。」我站起來,當場脫去外衣,扔到床上。

他更低了頭。我接著脫,笑起來:「佑生啊,誰在脫衣服哪?我怎麼覺得是你在脫呢?」他連氣都不喘了。我脫到只剩胸罩內褲,從他面前拿過包裹,他沒抬頭,只鬆了手放了包裹,我更笑起來。我轉身把包裹放在床上打開,一下愣住。

包裹裡是一件金絲紅線為主,多彩絲繡為輔的繡衣。我展開衣服,只見明亮的綵鳳翩飛於朵朵祥雲百鳥之間,華美絢麗,燦爛異常。包裹中的另一件是一衫純白色的絲綢內襯,衣邊用白色絲線繡滿了優美的雲紋。我一時無法言語,心知這就是所謂的霞帔了。只聽佑生輕聲說:「這是皇兄,讓宮人,近十幾日,專為你,繡成的。」我回頭看他,他低垂著頭坐著。我的心異常沉重,但事到如今,無路可退,先穿上吧。我穿上了內襯,系好帶子,又把外衣披上肩頭,聽他低聲說:「我來給你繫上吧。」

我知他一片心意,就走到他身邊。他的左手食指無力,只用拇指和中指,他系得很慢。我把上面的都系好,等了他半天。他系好後,好像還等了等,最後終於抬起頭。我退後兩步,稍偏了頭看他。他眼中神情複雜難言,似歡樂似憂傷,似狂喜似淒涼,最後都成一層淚光。

我轉頭看案上鏡中我的上身,那女子如在雲蒸霞蔚之間,她面頰清瘦,雙眉濃黑,眉間英氣凜然,眼睛明亮,唇形清晰,口角上翹,似總噙笑意,卻莫名有種剛毅之氣……那就是我嗎?還很年輕!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9-15 15:36

第十六章◎去意(3)

我又面對佑生,他微開唇說:「雲起,你好……」美麼?竟說不出口。我忽然想起人們所說的他作的那些讚美顧家小姐的詩句,一下子體會到了他心中的萬般苦楚。我忙解開一個個繫帶,想把這繡服趕快脫下來,聽他哽嚥著說:「等等,讓我再看……一看。」

我看向他,見他的淚水無聲地滑落下來,一滴滴落在他襟前。我飛快扯開餘下的繫帶,走到床邊,脫了繡衣放在床上,忙穿上給我改的他的長衫。

他依然看著我剛才站的地方,一字一字輕聲地說:「雲起,我,多願意,你是我第一個、唯一一個女子;多願意,你是我大婚時,手挽的女子;多願意,在我還能走路吹簫時,就遇見了你……」他的聲音平靜無波,只是淚水不停地流下來。

我心痛不已,不是為了他所說的話,而是為了他的痛苦。他那個皇兄淨幹這種蠢事!

我走到他身邊,單膝跪下,雙手握了他的雙手,看著他的眼睛,非常鄭重地說:「佑生,看著我,聽我說,我不願意我們那時就相遇,因為我們那時還沒有準備好。若是遇上了,也許就錯過了。你想那樣嗎?水到渠成,一切發生的事情都有道理,也要憑機遇。這是你說的,你的苦難才把我們聯在了一起。你的心完美無瑕,你的秉性至純至善。嘆這世間除你之外,已無法再尋得如此美玉般的品性!加上你這絕代風華的氣質,我已經自卑得筋疲力盡了,你還要把我逼到更悲慘的境地裡去麼?」看著他的淚停了,眼睛又半合上,我就加了一句,「你要是敢現在笑,我就和你急!」

他一下子笑了,臉上還有淚。我叫起來:「這真是沒有天理了!你這不是不讓人活命嗎!」

他笑著把我拉起來,微低著頭說:「雲起。」半天又不說話了。

我坐在床沿,忽感到一絲絕望。我的位置在哪裡?不知道,但我知道不在這個王府裡。那他怎麼辦?正想著,聽他低聲地說:「你答應了程將軍,為他做士兵護衣,你去辦吧。程將軍三日後動身,你可以和他走,他也能護你一程。」

我心中痠痛,知道他明白我的心境。我本該開口拒絕,可竟只說了聲「好」。

他沒再說話,我也不能開口,兩人就這麼坐著。天黑了,他示意我把他推了回去。

我回來,脫了那內襯,和繡衣一同疊好,放回包裹裡,把包裹留在了桌上。

後面的兩天,我們儘量在一起,兩個人同吃同坐。我的情緒越來越焦躁,佑生卻安詳沉靜如常。有時我在與他說話的瞬間,會有就要放聲大哭的感覺,他總會及時問一兩個小問題,讓我在回答時轉移了注意力。

第十七章◎離去(1)

我臨行的前夜,他請小沈和程遠圖同來,在他的臥室擺了個告別晚宴。

我們把桌子擺到了佑生的床前。他半躺在床上,閉著眼,截肢了的大腿下墊著枕頭,攔著腹部蓋著被子。我緊貼著他,坐在床沿。我的左手放在身側他的被子下,和他的手握著。桌子對面是程遠圖,我的右邊是小沈。

四周燭火搖曳生輝,大家的臉上似都籠上一層華光。

菜是些很清淡的精緻小菜,我發現我還吃了幾口。佑生只在宴前喝了碗粥,告訴我如果有好吃的給他一口就是了。

宴上有酒,醇香寬厚,我覺得十分順口,從一開始就大喝,根本不用別人請。我的酒量不大,酒後無德。我弄不懂為什麼佑生要放酒在此,這不是誘惑是什麼?

我才一杯酒下肚,小沈就看出來了,他突然說:「雲起,其實你真的別有一番風韻,還實在是神采動人哪。」程遠圖嗆了一口,佑生的手不經意地動了一下。

我一晃頭,「這是靠了這件衣服,穿過這衣服的主兒是個絕品之人。我撿了他的東西,自然沾了點兒仙氣。要麼就是酒助人氣,要麼就是你已經喝高了。」

小沈沉吟,「不對,這是在你的眼睛裡,不,在你嘴角,不……」程遠圖哼了一聲。

小沈接著說:「我不管他哼不哼了,雲起,真的,你好有神采啊。我跟你說,我有一位小師妹,為人善良溫存,相貌甜雅美麗,我覺得你倆挺合適,我做媒,讓她嫁給你吧。」程遠圖咳了一下,佑生手又動了動。

我斜視著小沈,獰笑著說:「小沈,醒醒!你說這種話,騙騙程大哥這種人還行,別看不起我。」

他驚訝,「怎講?」

我哼道:「你我臭味相投,一丘之貉,乃世之所罕見的狐朋狗友。你覺得我喜歡的,一定是你自己喜歡的。所以,你惦記著你那小師妹,拿我給你過過癮。真不夠朋友,白讓我封你為天下第一狠人了,我得改封你個天下第一軟人!」程遠圖一下子笑出聲來,佑生發抖。

小沈一哆嗦,「那你可毀了我了,千萬不可啊!」

我點了一下頭,「快快從實招來,你怎麼覬覦你那小師妹,卻藏藏躲躲的隱情。」

小沈大嘆道:「雲起,我世之知己啊!」

我擺手:「你說了多少次了,講真格的。」

小沈又嘆:「實不相瞞,我的確十分中意,我這位,多才多藝、舉世無雙……(我打斷:快快!)的小師妹。她是我師尊的獨生女,深得我師尊喜愛。我師尊言道,日後娶得我這位小師妹的人將繼承師尊所藏的一部醫學寶典,名為《醫典》。此典集百年經典藥方和種種醫治手段,為世上無價之寶,天下從醫者無一不念,無一不想啊。」程遠圖面顯疑惑,佑生也靜靜的。

我哈哈笑起來:「小沈,一身傲骨啊!不愧是我的朋友!幹了!」小沈尷尬地喝了一杯。

程遠圖還顯茫然,佑生卻似乎一笑。

我接著說:「你那師尊也太笨,這不是給自己招白眼狼女婿嘛!可憐天下如小沈這般痴情真心、才高蓋世的人反而娶不了這位小師妹了。」程遠圖恍然大悟,正正經經地看了小沈一眼。小沈深嘆了一聲,和他平時散漫不經的風格完全不同。

我嚴肅起來,「小沈,我問你三個問題,你今天和我說實話,我指你一條明路。」

小沈對著我瞪大了眼睛,「有路?雲起快問,我一定實話實說!」

我鄭重地問道:「第一,你可真心愛你的那個師妹,此生不渝麼?」

小沈一拍桌子,「我非她不娶,若她嫁與他人,我寧願孤獨一生。」

我道:「好!你那小師妹可中意於你?」

小沈忸怩地說:「我臨行時,她灑淚而別,說終生等我一聚。」

我再問:「你可要依賴那《醫典》勝出眾人麼?」

小沈哼了一聲,「我沈仲林,小沈,乃不世出的醫界奇才!現在已無幾人能言可勝我所為。有沒有那《醫典》,根本無關我日後將獨佔醫學泰斗之稱的必然!」


第十七章◎離去(2)

我一聲長笑,「小沈,你就回去娶了你的小師妹。你師尊贈你《醫典》之時,你就向天下人告之,你願與眾醫者共享此寶典,以濟天下蒼生!這就叫『無慾則剛』,我只要我的小師妹,別的我還什麼都不要了!我小沈不在乎這《醫典》,有我小師妹一人,足矣!」程遠圖瞪大了雙眼,佑生緊握了我手一下。

小沈一怔,起身就走,我忙問:「去哪裡?」

他顫抖著說:「我立即回山,去求娶我的小師妹!」

我們都笑起來,程遠圖少見尊重地對小沈說:「城門已閉,你明日可隨我同行。」

小沈失魂落魄地說:「我離開已一年有餘,我知道,我其他幾位師弟也甚中意這位師妹……」

我一揮手,「小沈別怕,她既然說了等你,你那幾位師弟沒戲。」

小沈正色道:「若我得娶我小師妹,雲起之大恩大德,終生不忘。」

我晃頭,「你不欠我的,你與天下共享《醫典》之時,給我一本,我用它作我百醫堂的教材。你我兩償,誰也不欠誰的!」佑生又握了我手一下。

小沈道:「一言為定。」

我點頭,「不可更改,幹了!」我們一碰杯。

飲罷了杯中酒,小沈佩服地說:「雲起,你怎麼想出來的?」

我一哼,「我上不知天文,下不懂地理,就這些小屁孩兒的事,一眼就看清楚了。」(幾百本愛情小說是白讀的?)

小沈惡作劇地說:「那你看看程將軍的問題。」

我已半醉,一搖頭,「程大哥問題嚴重了,喜歡他的人他不要,他喜歡的人他要不了。其實沒關係,他多喜歡幾個就好了。」程遠圖臉色大變,佑生忽睜眼看了他一眼。

小沈琢磨了半天,笑了,又問:「那,王爺呢?」

我嘆了一聲,「王爺的問題很簡單,他喜歡上了一個混蛋。王爺心一軟,讓混蛋跑了。」我扭過臉對佑生說,「你別難過,我替你收拾她。」佑生手上一緊。

小沈看著我,「那雲起的問題呢?」

我哀嘆了一聲,「別提了!小沈,這真是我傷心之事。我的問題是個不自量力的女的!她也就是個研墨的主兒,還老想有所作為。一會兒想拯救森林草地,一會兒想給貧民乞兒提供救濟。她總要堅持什麼理想和志向,還怕自己如果放棄了追求自由的勇氣,就失去了自己,也因此最終會失去她所愛和珍惜的一切!她懷著這一大堆奇思怪想,天天不安於室!總想到處亂躥,可關鍵是,她並不知道她想去哪裡!你給她一個家園,她覺得不屬於此地,鬱鬱寡歡,惶惶不已。你讓她離去,她又捨不得你,輾轉反側,憂心欲焚。她天天在那兒和自己叫勁兒,弄得大家都沒脾氣。這真是遠之則怨近之則不遜哪,這樣的女子活一個嫌太多,死一個不覺少,根本不要向我再提起!小沈,你日後有了女兒,千萬別讓她上B大中文系!」佑生輕輕握了握我的手,大概表示安慰。

小沈同情地說:「那咱們再另找一女子吧。」

我已酒氣十足,「實不相瞞,我不能行男人之房事啊。」(這不是實話實說嘛!)

小沈一下子嗆得咳倒在桌子上。程遠圖的酒杯掉在了桌上,他馬上重拾起來,低了頭誰也不看。佑生先狠狠地握了我一下,接著渾身發抖。

小沈喘過氣來,就要給我把脈,我一甩手,「此乃藥石罔治之心疾!我從此是不會喜歡女人的了。」

小沈靈機一動,「那雲起可喜歡男人?」

我想也不想,「我當然喜歡男的!」小沈倒抽一口冷氣,離開了一點兒,程遠圖的酒杯又掉在了桌上,佑生輕嘆了一口氣。

小沈若有所思地說:「也說得過去,被那女子傷了心,對女的都不感興趣了,只好去喜歡男的。」

我長嘆,「合情合理啊。」但馬上轉頭對著佑生,「那你也別這麼幹!」他緊了一下手。我夾了一小塊菜放到他唇上,他也不睜眼,張嘴銜著,半天才吃了下去。我幾乎發狂!


第十七章◎離去(3)

小沈抱歉地說:「我的身心均屬於我的小師妹,實在幫不了你。」他環顧了一下,忽不懷好意地說,「不知程將軍……」

程遠圖誰也不看,悶了一口酒,嘆了口氣,「我程遠圖從不……但我深深佩服雲起,實在不行……我也可以犧牲自己……」我們大家都喝得高高的了!

我拚命搖手,「程大哥不可如此菲薄自己,還是要兩情相悅,才是好的!」佑生把我的手又狠握了一下。

小沈不知死活地問:「雲起,那……王爺,行不行?」

我哭出聲來,「王爺那麼好的一個人,我這輩子是配不上了!」佑生握著我的手,輕輕地搖,我強壓下悲鳴,喝了杯酒。

我開始天馬行空地亂侃,從二戰珍珠港的遭襲和美國中途島的反擊,到諾曼底登陸的種種間諜準備。從大學的軍訓到給軍隊培養軍官的軍校,把程遠圖聽得目瞪口呆,使勁兒喝酒。我又對小沈描述現代醫學的發達和一些疾病的治法,講起有醫學院這種地方——一大堆自以為是,老子懂你不懂的人在一起學習怎麼治人玩,他幾乎欣喜得落淚,說心中如何嚮往。如果不是因為小師妹不能長時間離開她的父母,他二人一定與我漫遊四海,去尋找我所說的遙遠故鄉。

自從今晚開了他小師妹的頭,小沈就一直嘮嘮叨叨,凡事都扯上他的那個小師妹,還好幾次說天已經亮了,我們可以出發了。我突然有了個主意,說道:「小沈,其實你和你的小師妹可以想想怎麼給難產的婦女做剖腹產。」

他嚇了一跳,「如何?」

我感慨,「世間悲哀不過如此,一屍兩命啊!有時母親已無活命之望,但若搶救及時,腹中嬰兒卻可活下來的。」

他沉思道:「難道說,是可以……」

我說:「正是啊,只要在下腹底部切開一刀,入子宮,取出嬰兒,再縫合。(誰讓在電視上播剖腹產實況來著!)但是你要注意消毒,還要尋求針灸麻醉或其他方式,否則太痛苦,讓人難過欲死。」想起佑生所受之苦,一時淚下,佑生又緊緊地握住了我的手,表面依然閉著眼,不說話。

小沈喜滋滋地說:「那這世間,還真只有我小師妹一人能行此計,天下無女子能比她醫術更高強。我這就開始尋找麻醉的手段。日後我們相攜相伴,造福人間!」

我淚下不止,幾乎哭出聲,「小沈如此福氣,多少人羨慕不已啊!想多少情人愛侶,終是不能在一起。」佑生又輕搖我的手,大概怕我失態,我只好又喝了一杯。

這一晚,我們三個說說笑笑,我又哭又鬧。我們喝了無數的酒,互拍了很多次肩膀。佑生一直閉著眼,只握著我的手,沒說一句話。

最後我們約定,五月十五,我送兵士護衣,小沈去為軍隊義診,同到邊關,與程遠圖相聚,接著喝酒聊天。但若有戰事則不行,省得給他添亂。

時至子夜,大家都說佑生應該歇息了,程遠圖和小沈互相攙扶著走了出去。屋中餘下我和佑生。桌上一片狼藉,殘燭敗火。

我一隻手握著佑生的手,一隻手支著額頭,只覺頭大屋旋,胸中滿溢。

不知過了多久,佑生輕嘆了一聲,緩緩地說:「我讓他們給你備了馬匹,收拾了那些衣服,準備了包裹在你房裡了。你,要好好休息。」

我放下手,看向他。他睜了眼睛正看著我。

燭光下,他的臉美好得像一個夢。他的神情平靜安詳,目光柔和,帶著一絲愛憐。他的嘴唇輕抿著,似有笑意。我大罵自己:我真是個混蛋哪,死有餘辜!

他忽然一笑,說道:「雲起,你放心,不管你休我多少次,我是不會休了你的。」我終於哇地哭了出來,從他手中抽出了手,雙手扯住我的頭髮,使勁兒搖頭。他坐起身來,輕放了他的手在我臂上,緩慢地說:「沒事,我受得了。」

我痛得彎下腰來,胸中怒火升騰,我想殺了誰——那人就是我自己。

我咬牙切齒地抬起頭,雙手一下按在他的雙肩處,把他撲倒在身後的被子上。狠狠地吻上他的嘴唇,下死命噬咬他溫柔香甜的嘴唇,血腥味兒立刻充斥我的口中。他並沒有其他動作,只是在口唇之間與我拚死糾纏!他針鋒相對,寸土必爭,無論我如何狠毒,他毫不退縮,爭城奪地,你死我活。我們像兩個高手對決,槍來劍往,斧砍刀劈,恨不能將對方活活咬死,吸乾對方一切的力量和勇氣!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9-15 15:38

第十七章◎離去(4)

我將將地守著腦中最後一絲清明,奮力推開他,從他唇邊抬起頭來。他面色平靜如常,只唇上有處處破痕,流著鮮血,更顯得無比誘人。他眼中映著燭光,他看著我,飄忽微笑,輕聲說:「我夢中,就是你。」

我雙手揪住頭髮,把自己扯得站了起來,一時覺得血肉飛濺,痛苦難當,像我的一層皮被活生生剝下,留在了他身上。

我跌跌撞撞走到門邊,不敢回首看他,一頭衝了出去。出門的一瞬間,好像有一把透明的無形利刃,當場把我的心劈成了兩半,我長長地哀號了一聲。月色黯淡,狼群四散,冬夜寒風,寂靜荒野……

天沒亮,我獨自牽馬離開了王府,把佑生一個人留在了那片黑暗的屋宇之中。

  
第十八章◎奔忙(1)

我會合了程遠圖和小沈,一同出了皇城。小沈簡直像要瘋了一樣,嘴裡不停地講他的小師妹這小師妹那,兩隻眼睛不是竊笑,而是明目張膽地大笑了。這同我惡劣的心境成絕對的反比。如果不是念在他醫了佑生,我很可能掐死他,給他小師妹省了這個話癆丈夫。

我推說酒醉頭痛,只默默不語。程遠圖也冷著個臉,不發一言。我們都被那個瘋子殘害到了岔路口,大家抱拳相別,各自上路。我原來還煩小沈嘮叨,他們走了,我倒還希望聽誰說點兒什麼,不然我腦海裡全是昨夜佑生的容顏和他的話語,我快成瘋子了。

任馬走在鄉間路上,我呼吸著這久違了的自由自在的氣息,它依然甜美,可也有了一絲苦澀。這絲苦澀牽動著我的淚腺,我動不動就淚流滿面。我無休止地想起我和佑生的一點一滴,直到我的心被水滴石穿,變得千瘡百孔,玲瓏剔透。

我現在理解了書上所說的那些共產黨人,為了新中國拋家舍子,投身革命的大無畏的革命勇氣。原來我以為他們都是為了逃避父母管教、學校考試、指腹為婚、務農經商,或是對現實的婚姻不滿,又離不了,找個堂皇的藉口離開,不用再養家餬口,弄不好還能遇上個年輕的革命知己,取不滿意的配偶而代之。現在看來,幾百萬人裡,只要有一個像我這樣的人,真的為了理想如此痛苦過,革命勝利就是付出了極其沉重的代價!

我用了兩天才回到小鎮上,熟悉的環境讓我既鬆弛又悲傷。與佑生在這裡相處的回憶像冷箭一樣,在所有我們待過的地方向我射來——百發百中,我根本無處躲藏。

淘氣看我回來,簡直像……真沒法再誇張他的那種震撼的喜悅之情,差點兒就給我跪下,行三叩九拜之禮。只一個時辰之間,一大堆人就跑來見我,說要買煤買爐子。淘氣告訴我,其中有些人昨天剛買過。我澎湃的怒潮無處發洩,只好見誰罵誰,罵得他們個個嬉皮笑臉,高高興興地拿著東西回去了。賤人哪,沒說的了。

夜晚最是難挨,紛紜瑣事,竊竊私語,從四面八方撲過來,我擋不開去。我是換了一個地方,竟還如此,那佑生在相同的地方,該是多麼傷感。想起現在他躺在黑暗的帳中,我不能再去轉移他的注意力,疼痛襲來,他只能獨自強忍,我淚如雨下。

我真活不下去啊。可我要是繼續待下去,每天只走那一條路,只在書房中枯坐,只背著手在街上逛,連東西都不敢碰,我也是在慢慢地死去,讓佑生跟著痛苦。這真是向前一步是深淵,退後一步是懸崖,沒活路啦!

一夜之中,輾轉反側,無法成眠。胸中萬馬奔騰,波濤洶湧,手足顫抖,生不如死啊!

我現在完全理解了那些吸毒品的人,痛苦啊!有誰讓我真真切切地忘記這痛苦,哪怕只一瞬間的逃避,給我什麼我也認了。

這時更明白佑生是多麼堅強的人。經歷了那麼多苦難,受過最深的背叛,依然沒有失去他那溫和純良的天性。依然有真性情,有眼淚,有微笑。依然有羞澀,有關懷,依然有那世間最深切的愛意。他從來沒有迴避過痛苦,單薄的雙肩有如此的擔當,其中就包括他這次有勇氣允許我離開他身旁!……可想到這些我就更難受死了,我寧可都遺忘啊!

我實在是怯懦,不願受這種苦楚,在第二天就準備離開小鎮,去為兵士護衣奔忙。我先和淘氣把賬理了一遍,發現我們所獲甚豐。更奇特的是他雖然不愛文字學習,記賬行商卻是一學就會,甚至無師自通。我安排了種種,在午時騎了馬路路,逃出了小鎮。

後面的二十來天,我都是在路上旅行。

我走過清晨薄雪覆蓋的田野,我走過黃昏落葉蕭條的樹林,我走過晴空倒影的湖畔,我走過楊柳依依的長堤;我和同行的人們談天說地,我與路旁的兒童歡笑嬉戲;我站在橫渡江水的舟頭,低聲吟唱,水鳥啾啾,與我相和;我登上聳入雲端的山頂,誦朗詩句,萬頃松濤,作我和音。


第十八章◎奔忙(2)

我無休止地提醒自己,如果我留在王府,這一切就不會發生,而我深愛這清新的空氣,深愛這無所牽掛的漫遊。可每一分、每一秒,我都無法不想到佑生,無法不在猜測,他此時此刻,在做著什麼。

不,不能說是每一分、每一秒。在一個霜降的清晨,我在絕頂之上,想走過一處十幾米長一尺之寬的山脊。那山脊如魚背突起,兩旁均是萬丈懸崖,隨脊橫渡著一條鏽跡斑斑的鐵索。引路的道士說,如果我沒有武功,就不要取路此處。山風強勁,山脊冷滑,失足崖下,屍骨無存。

也許那山脊觸動了我的心意,也許我想知道自己到底還想不想活下去,我一步步走上山脊,雙手握著鐵索,眼睛盯著腳底。我一次次問自己:此時此刻,我是不是還珍惜生命?如果我的回答是肯定的,我就小心邁一步。不知道我走了多久,當我終於到達彼岸,才發覺冷汗浸透了我所有衣衫。我突然發現,在我走過我選擇生命的瞬間,我沒有回想過佑生。所以,我不能說我一直懷念他,在每一秒、每一分。

我終於明白,我無法兩全我的心。如果我留在王府,這一半嚮往天地的心不能滿足,我漸漸鬱鬱寡歡,夜不能寐。佑生明白這一點,才讓我離開。可如今我在這廣闊天地自由自在,才明白我愛他的這一半心未能如願,也讓我枯槁沮喪,焦躁和鬱悶,思念和不安,把我逼得發瘋!

我終於到了絲綢產地。相對於我每天要平復的內心煎熬,日常的工作簡直是輕而易舉。我全力投入到行動中,這樣心裡反而舒服一點兒。

我租了房舍,採買了下等單色的純絲綢,雇了七八名技術不高的繡女,親自設計兵士護衣。我想在戰場上負了傷,包紮時不可能脫去衣衫,就設計了四片結構的前後衫加上袖子。每片衣料都以繫帶相連,如果受傷,只用扯去相連的帶子,傷口的那片衣衫就能卸下來扔掉。而統一的尺寸,很容易就補上另一片衣衫,護衣不用全廢。我親自動手剪裁了第一批護衣。那些姑娘們飛針走線,扦邊釘帶,讓我看得眼花繚亂,自嘆弗如。

一日忽感慨每月的煩惱,就設計了古代衛生巾,是兩層棉布的長形外套,裡面可以放香灰或草木灰。髒了洗去灰泥,幹了再用。雖然遠不能與現代相比,可也勝過了層層的粗布。相關產品就是配套內褲,有繫帶來固定古代衛生巾。我找了伶牙俐齒的半老徐娘們上門賣貨,一時人人爭購,成走俏產品。我開了專賣店,自然代售別人的產品,建立了攻守同盟,和平相處,不傷和氣。在一個城鎮站穩,馬上到另一個城鎮打天地。一時手忙腳亂,不亦樂乎。

一不做二不休,設計了我的簡易衛生馬桶。下面是個大的缸,半埋在室外,承接污物,表面只留掏糞口。屋裡台上的馬桶,底部有活門,下通陶制管道,與外面大缸相接。每次便後,手動以水沖淨室內馬桶,雖然室外難免有味兒,可室內相對幹淨。糞便無須進入河道,農人日日定時前來掏糞,得免費肥料。這一產品面世,簡直熱銷得不可開交。家家大戶,個個豪門,均以再使用舊式馬桶為恥。遠近城鄉,多少人紛紛前來爭購。一時間我所在的小城交通堵塞,因為路上擠滿了前來購買這衛生馬桶的馬車。

衛生馬桶利潤驚人,需求日漸龐大。我實在不能獨撐生意,就急召了我講書的小鎮四少前來幫忙。他們見了我,畢恭畢敬,說根本沒想到我這麼快就干出這麼大的生意。我親自帶他們學習生意和生產質量管理,每天耳提面命,諄諄教誨。他們原來在小鎮總被人認為游手好閒,這一下覺得突然發現了人生竟有他們的所為之處,個個積極上進。也許這幾個哥們原來沒好好學習過,腦子沒使壞,也許是我教導有方,我一教他們就會,一會了就能運用,一用就很快就獨立掌管一方。我們建了好幾個廠——缸廠,馬桶廠,陶管廠,訓練了裝修人士,奔忙在城鎮之間。

仔細想想,從煤餅開始,除了兵士護衣因程大哥而起,我的生意大多是人們視為骯髒下賤的職業。尤其是馬桶,這世間哪個稍有臉面的人想到做這個東西。看來淘氣的爹是對的,我的確是個自甘下賤的人,竟不以為恥,大概覺得自己就配做這種東西。



第十八章◎奔忙(3)

因我做的是人人少不得的日常所需,銀子花花地進來,資金流量逐日龐大。我又不願讓別人代管,只好建立自己的雲起銀莊。一開始只是協調我的企業內部和與客戶之間的賬目往來,後來也代管其他客戶的銀賬。我內心對自己說,至少咱們也進了銀行業了,稍稍比馬桶高級了一點兒。可在這古代世界,銀莊主也一樣被看不起,屬錢串子之流的人物,毫無清高可言。

人們對我尊敬有加,但眼神中也透著些鄙夷。想來我不過是暴發戶而已。雖腰纏萬貫,也逃不出個庸俗的評語。有時我也感到委屈,真想寫一條標語:我本畢業於B大中文系,也懂得《詩經》和《論語》!可四顧根本無人能和我交談心中的感想……不,不能回想,不,不能……我不敢觸動所有的回憶,只能天天同眾多的人大談生意。

可在那些讓我無法生存的夜晚,我在床上努力睡去之前,根本不能抵擋那如洪水般衝擊我的回憶!我們之間的無數交談,我們之間的多少笑語,我們曾經相握的手,我們臨別時愛恨交織的吻!現在才明白「當時只道是尋常」是一句多麼撕心裂肺的詩句。

我拚命奔忙,只求晚上倒頭就能睡著。可我忙得天昏地暗,依然止不住心中日漸無望的腐爛。

夏初將到,我與程遠圖、小沈的約期將至。兵士護衣早已完成,原來的繡舍已擴建成了繡坊,製作衛生巾和內褲。我安排了人員和事務,押著護衣向北開行。

我回到小鎮,覺得淘氣成了一方首領,他雖然對我依然罵不還嘴,但已能掌握機遇,獨立開展煤業。我買下了那個小煤礦,在鎮上開了家雲起銀莊,讓淘氣專司煤業,自己以後只做指點。

我收到了小沈送來的《醫典》,知道他喜結良緣,心中不禁苦楚。

告別了淘氣,我依舊押車北上,但繞路到了我講書的小鎮。只覺無限感慨,無限惆悵。

我想起了夜中的破廟,想起那天早上無人的大路,想起我們長久的相視,想起他拉起我的手……想起了我想忘了的一切,只好再拚命去忘記我的一切所想!我恨不得轉身逃走,但還有事情要做。

我找到了李郎中,他見到我時狂笑不已,差點兒擁抱我。我還了他十兩銀子,給了他《醫典》。他捧著醫典,雙手顫抖,含淚對我說,當初我對他所言,句句是真,字字不假,他今日所得,比他以往所做,不知多出多少倍!

我留下銀兩,給他配備了助手和一個郎中,建立了我的第一家百醫堂。

全鎮老少聽聞我回來,都到李郎中處來見我。眾鄉親擁擠在院中,同聲希望我再講一次書。我喉如刀割,只婉言相拒,心痛難忍。

我請全鎮的人在輕風樓吃了頓飯,坐不下的人都坐到了路上。大家歡聲笑語,我強忍著眼淚,一口饅頭都嚥不下。

我不敢在此過夜,怕被回憶逼得發瘋。就給眾鄉親留下了修橋鋪路的銀兩。給了小乞丐們路銀,讓他們去我在南方的企業工作。然後連夜出鎮,駕車前往邊關。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9-15 15:39


第十九章◎邊關(1)

五月十五,過了午時,邊關境處,我報上姓名。等了許久,見程遠圖和小沈飛馬而來,他們親自出來迎我,嚇了我一跳。

小沈滿面笑容,簡直可惡到底,程遠圖一身戎裝,酷臉上也有一絲喜悅。

大家下馬,抱拳相見。小沈說:「雲起,你大大有名啊!現在大家都講到南邊出了個商業奇才,妙想不斷,產品新鮮。哦,我小師妹托我要一批那婦人之物,我師尊說要裝你那個什麼乾淨馬桶。據說皇城多少達官貴人都派人去南方購買此物,舟船運資猛漲三倍啊。」

我忙搖手,「都是見不得人的東西(可不是嘛),快別提了,讓我沒臉。你是舉世矚目啊,小沈,有的地方給你立碑建祠,紀念你夫婦二人奉出《醫典》,造福天下哪!」

程遠圖哼了一聲。

小沈說:「他一直在哼我,是不是鼻子有病?我說給他治治,他又哼哼不已。」

我說:「那是他說好的方式,別人說好,他哼哼。」

小沈大快,「那他可對我太好了。」程遠圖又要哼,但馬上憋住。我和小沈笑起來。

程遠圖看著我的眼睛說:「王爺昨日到此,今日深感勞頓,我不讓他來迎你。」

我胸中如被刀捅了一下,強笑道:「我們先喝酒暢談,我晚上去見他。」(能躲一時是一時吧。)

程遠圖說:「好,我們就先看我鐵軍操練,然後縱馬草原,對月暢飲!」

他讓兵士把我的車駕走,給我牽了匹馬來。我們上馬,到了他的操練場,好一片威風凜凜的軍士!個個兵甲鮮明,神情嚴峻。耳邊鼓聲激越,他們隨鼓擊聲操練騰躍,動作迅猛。

我不禁對程遠圖讚道:「士氣好旺盛!程大哥治軍有方,真是鐵軍!威武將軍從此安定邊疆,我萬民之幸啊。」

程遠圖深深地看著我說:「雲起當初點撥,我終生不忘。」

我忙擺手,「程大哥自有百萬胸襟,蓋世勇氣,否則王爺也不會舉薦你。」(怎麼又提他?忘還忘不了呢。)程遠圖似乎笑了一下。

我們騎馬出了軍營,眼前是廣闊的草原。夏初之際,碧綠滿野,野花處處,飛鳥天地,讓人心情歡喜舒暢。我按捺下關於佑生的思緒,大笑道:「此時不放歌馳騁,更待何時?」

程遠圖長嘯一聲,一馬當先,我和小沈縱馬相隨,在初夏的和風裡狂奔追逐,好不快意。

明月初上時,我們在軍營邊點了一堆篝火,在夜空月光下的草原上飲酒談天。程遠圖讓人準備了烤肉和麵餅,我只以麵餅下酒。想到今晚難免一大痛,更嚇得使勁兒喝酒。

小沈一個勁兒地講述他和他的小師妹如何同走江湖,情深意長,更讓我平添苦澀,多加飲酒。

程遠圖說:「既然你小師妹如此出眾,能否哪日與我們引見引見?」小沈遲疑。

我笑道:「程大哥,只要我在,你就看不到他的小師妹了。」

程遠圖問:「為何?」

我說:「小沈和我性情過於相似,他怕他的小師妹一錯眼,把我當成他,喜歡我了。」

小沈長嘆,「雲起,我世之……」

我忙打斷他,「知道,知道。你能不能說點兒別的?」

三個人胡侃一通,我又講了些往事。見月上中空,程遠圖說:「雲起一日辛苦,還要去見王爺,我們回營吧。」他一說完,我拚命把剩下的酒喝了,知道馬上就得受鑽心之痛,幾乎抱頭鼠竄而走。

騎馬回到營中,程遠圖指給我哪個是我的營帳,他指著旁邊的一個營帳說:「那是王爺的,雲起自己去吧。」

我一下就像是被抽去了所有精神,垂頭喪氣地謝了他,和小沈告別,下了馬。一個軍士上前把馬牽走了。

明月當空,光照大地。

佑生的營帳裡還有微燈,他的帳外站著家人打扮的晉伯。

我拎著馬鞭,酒意沉重,走到他的帳門附近。我行進一步,又退了兩步,左右徘徊,踉踉蹌蹌。


第十九章◎邊關(2)

若我們真的結合,我的位置何在?

我當初著便衣漫步街頭,都要人重重保護,一旦成為他的王妃,更要承擔多少責任?

他的王妃豈容世人調侃,他的王妃怎能人人可見?皇家聲譽關天,九王爺名聲在外。他的第一個王妃絕色天下,第二個王妃怎能是個癲狂放浪之徒?!他的王妃只用點一下頭,任何東西就會被送到府上。我完全在幹著反面的事情。他的王妃怎能拋頭露面,嬉笑市井?他的王妃怎能去設計馬桶,推銷於眾?他的王妃怎能管理女性月事系列專賣店?他的王妃怎能讓人聯想起七孔煤和一芯爐?他的王妃怎能滿手銅臭,經營錢莊轉手銀兩?

大家會說什麼?九王爺沒錢了吧?讓王妃出來掙錢了,咱們幫幫他們吧!可憐那享譽天下的九王爺,不知會被人毀成什麼樣子!退一萬萬步,就是佑生不在意,他的那位皇兄也會派人把我砍了,省得給他添亂!

他皇兄愛他甚深,絕不會放他隱世於市井來陪伴我。況且,我在這世上正鬧得歡暢,他的皇兄更不會冒這個險。一旦風聲洩露,九王爺的XXX是……他自己還藏在這兒?後果不堪設想!

如果我放棄了一切,只待在他身邊,我們不又回到了從前?我會等多久,然後又開始在夜裡散步?又開始想念我外面的天地?又開始悄悄的嘆息?他則又會讓我離去……天哪!別再來一次血濺當場,別再來一次心劈兩半。我受不了了,在那之前我死了算了!

如果我們不能在一起,相見之下,只會徒增煩惱,倍添感傷。誰沒讀過相見不如不見,誰不知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為何要有這樣的煎熬?為何這一切不能煙消雲散?我怎樣才能解脫?我怎樣才能不用再傷心?這樣的生活有什麼意思?如果每一天都痛苦如此。

我在他的營帳前腳步錯亂,左搖右擺,前前後後,一會兒流淚,一會兒長嘆,一會兒苦笑……這一簾營帳竟似萬重山,月色之下,我恍惚不能越。

我不知道多少次停在他帳門前,「也許只看一眼?」多少次又走開,「幹嗎再受傷害!」我暈暈乎乎,胡言亂語。當又一次站在帳門前時,一直在旁的晉伯終於忍無可忍,他一手撩開帳簾,一手在我身後一揮,我只覺得一股大力從後背襲來,我失足一頭跌進帳去。

晉伯把我一掌拍了進去後,馬上放下了簾子,一聲沒出,跟沒事人兒一樣。

我晃悠了一下,抬頭環顧帳中。佑生正倚著靠枕坐在床上,右手握著一卷書。他稍低著頭,沒看我,也沒有動。床邊小桌上一盞孤燈。

我看著他,忽覺得視覺十分模糊。他千里奔波到此,我剛才在外面的紛雜腳步,大多踩在了他心上。

我喉間哽得難受,踉蹌了幾步,到了他的床邊。他依然沒動,也不說話。我低下頭看他,他腿上蓋著一條五彩生輝的錦被,他的右手執書放在大腿上,他的左手搭在身前。他漆黑的頭髮散在身後,肩上披著一件裌襖,是皇族專用的那種黃色。那裌襖上面繡著盤龍雲朵,極其精美生動,在燈火下似乎閃爍不已。他貼身穿了一件白色掩襟的絲綢單衣,領襟袖口的貼邊上金色絲線繡了蛟龍祥雲,如此細膩典致……這些在他的王府中不足為奇,但在這邊關野外,都顯得格外觸目。

我低頭太久,竟覺得一陣眩暈,轉身半跌半落地坐在了他床邊。他紋絲不動。

我轉了脖子一圈,終於決定看他。他半垂著眼簾,像在看著他右手上的書卷。臉上神情平和無波,呼吸都是靜靜地,如入定一般。我心中突然舊傷迸裂,一陣疼痛,差點兒叫出來。我閉上眼睛,讓自己緩過一口氣來。再看向他,告訴自己一定要記住他的樣子。依舊的眉頭,依舊的眼簾,傷痕,他的唇……他還是如此優雅美好,清靜淡然。我像個滿身骯髒的乞丐,站在清水池畔,無法動彈。我幾乎是下意識地向他抬起手,離他還很遠,卻再也伸不過去……

我嘆了口氣,放下手,低了頭。這何嘗不是命運的信號——他離我,還是太遠。


第十九章◎邊關(3)

我握緊了手中的馬鞭,就要站起來,佑生忽然抬頭睜眼看向我,那眼神似喜似悲,似有洞察了所有世間秘密的徹悟,又似有萬種風情!我一下怔在那裡,頭腦痴呆,無法思想,只覺得那目光直射入我的心底。他淡淡地一笑,輕聲說道:「又不敢了麼?」我彷彿被扇了一個耳光!

我手中的馬鞭從手中滑落,可鞭套仍在腕間。這幾個月來壓抑的痛苦和著酒意化為怒火,從心中騰地燃起來。我一下把他按倒在靠枕上,咬牙切齒地盯著他,開始渾身發抖。他半垂了眼簾似看非看著我,眼神遙遠又漠然,眼裡隱隱有一絲光芒。我受不了他這樣看我!我能感到心中火焰燒上了我的喉間,我向枕邊看去,有一方絲帕和他頭上摘下來的緞帶。我脫了鞭套,劈手抄起絲帕,狠狠地綁在了他的眼睛上。他沒有任何動作,也沒說話,只是唇角微微翹起,似有笑意。是嘲諷?是輕蔑?我看著那笑意,狼吻下去……

一瞬間,我們好像回到了那離別的夜裡。那是短兵相接,那是血濺沙場,那是你來我往,那是刀槍劍戟。多少黑夜裡的怨恨,多少白日的惆悵,多少壓在心中的哭泣,多少絕望的嘆息,一時都在這決鬥似的吻中迸發出來,讓人目不暇接!

我們猛地分開,兩個人都在微微喘氣。我盯著他,過了一會兒,他閉上嘴唇,唇邊笑意又現,更是刺眼!我慢慢拿起緞帶,抓住他的雙手放過頭頂。他雙手無力,任我擺佈,沒有任何牴觸,就像那次他昏迷時一樣。我用緞帶綁了一圈在他雙腕上,他完全可以掙開,但他沒有動,任雙手停在那裡。我俯下身,貼著他的臉,在他耳邊說:「你看我,敢不敢?」

他輕聲幾乎是在笑著說:「又不是,第一次……」語氣又是那種不在乎!

我又與他吻鬥一番後,咬牙說道:「這就是第一次!」

我起身一把掀去錦被,雙手狠狠扯開他的衣襟,絲綢發出撕裂聲,他的身體袒露在我眼前。這是我熟悉的身體,是我多少次為他上藥時撫摸過的身體,此時卻有往日我不願正視的魅力。我弓身吻去他唇邊的血跡,慢慢地吻過他的面頰,腮骨,他頸間跳動的脈處……他咬著牙,不出一聲。我火熱的掌心按上他的身軀,他的體溫沁涼如玉。我吻上他的胸膛……直到他渾身顫抖,緊咬的牙關中發出壓抑的哼聲。

我站起來,脫去衣服,笑著說:「可惜你看不見。」

他竟一笑,說道:「早晚而已。」那語氣淡漠坦然,無動於衷,和他在抖動的身體毫無關係!

好你的,算你狠!我屈膝跪在他身上,懸在空中,一剎那,竟心驚膽顫,不知所措!我看著他,只覺得他傷痕密佈的身體彷彿泛出一片光華,柔和如月色,瑩透如珠光,隔在我和他之間。我一時心慌神亂,再不能動一下。

這就是為什麼我們不能在一起……

我潸然淚下,哽咽不能止。只覺得愁腸寸寸割斷,讓我腹痛不已。心中百轉愁結,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顫抖著,抹著眼淚,難道,就這樣,再離去……一念之間,感到胸中酒意澎湃,一股狂怒衝天而起!我看到我掉在床上的馬鞭,一把抓過來,仰天大喊了一聲,揮鞭劈開了那隔開我和他的霧瘴……

當他完全進入了我的身體,我才扔了馬鞭,俯身貼住他顫抖的身軀,緊抱住他,貼著他的臉,在他耳邊輕聲道:「說。」我的聲音沙啞苦澀,他滿身是汗,但依然比我要涼。他輕喘著,在我耳際清晰地說:「雲起,給,我,吧。」可那語氣淡定如明澈月光,靜照在黑色的深淵。

我低泣一聲,直起身來,在他身上激烈地起伏,像逆風而飛的鳥,像在暴風雨裡狂奔的馬。我雙手亂掐,像在戰場上與人抵死相拚,像是沙漠裡飢渴的旅人用盡全力撲向眼前的綠洲,像行將溺死的人雙手扒向頭頂浮動的光芒,像是用指甲攀住岩邊的落崖者使盡最後力氣爬上去……我胸中的烈火幾乎燒開我的血肉而出,我的喉嚨乾啞如刀割,我的熱淚奔湧,如大江狂潮……當我最後在火山頂峰綻放出我所有的燦爛時,天崩地動,然後,迅速平靜。才注意到他微微顫動著,我身下一片濡濕……

第十九章◎邊關(4)

我撲倒在他身上,大汗淋漓,我們都在抖動不已。我閉著眼睛把臉貼在他胸前,一片潮濕,不知是淚是汗。我深吸進他身上的氣息,心醉神馳……我睜開眼,猛地看到了他胸前的道道鞭痕,殷紅地印在他原有的重重傷疤上。我一下子嚇醒過來,手腳從火熱中瞬息冰涼,後背的冷汗代替熱汗流了下來。我心中無數碎片,每根骨頭都裂開了。

我幹了什麼啊?我一下跌落在地,雙手抖著穿上內衣,抱起所有的衣服,踉踉蹌蹌奪門而出。隱約聽見佑生叫了聲:「雲起——」

我不能自主地顫動個不停,幾乎是滾入了我的營帳,哆哆嗦嗦地穿戴好,只帶了隨身銀兩,搖搖晃晃地走出去。

夜涼如水,我滿面是淚,「我幹了什麼啊!」

我使勁兒擦乾眼淚,走到程遠圖帳前,嗚嚥了一聲,「程大哥……」

他喊道:「雲起進來吧。」

我入帳,他正坐在那裡看著什麼,似有微醉,抬頭看我,嚇了一跳,一下愣在那裡。

我手足亂顫,渾身篩糠,不能自已。程遠圖站起來,走到我面前,風姿瀟灑,挺拔玉立,即使是便衣,也已有名將的英武神威了。我大罵自己,我折騰佑生幹嗎啊,怎麼不是他呢?

他一向沒有表情的冷臉,此刻露出驚愕的神情。

我強打精神說:「我要立刻離開,請大哥派人送我出營。」

他看了我很久,緩緩地說:「雲起,我與王爺從小摯交,他,從不侍男寵……我看,他對你也有意思,否則不會來這裡。你,耐心等等……」

我狠打了自己一個耳光,搖頭說:「大哥不要講了,容我立刻離開。」我眼淚汪汪。

他走過來,握了我的手說:「好,我立刻派人送你。我也不會把今晚之事告訴任何人。無論發生什麼,你永遠是我的雲起弟,我會一直佩服你的。」

我哽嚥著說:「謝謝大哥。」

我在馬上咬著衣袖止住哭聲,跟著前面的軍士出了軍營。我連夜向南奔馳。夜風一次次吹乾我的臉,我的淚一次次流下來。我感到無比羞恥,無限悔恨。心中空虛,一無所有。

這就是我藏在最深處的黑暗,就是我對他的「不容」吧。我不能升到他的高度,就要把他拖下來,讓他與我同在塵埃。這是嫉恨嗎?是怨毒嗎?那我和毀了他的人有什麼不同?他受過那麼多的刑傷折磨,因為我,他會聯想到多少他想埋葬的以往!我死了吧!我的黑暗淹沒了所有的美好,我甚至不敢回顧我們的過去。我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嚮往他,也從沒有像現在這樣絕望。

有沒有劫路的?把我殺了吧,我真的不想活了!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9-15 15:39

第二十章◎團圓(1)

我幾乎每天都在路上奔波,輾轉於我的紛雜事務中。心情沉重,羞愧難當。我多希望我突然就死了,可每天竟還活著,干亂七八糟的事情。

我接到好幾個人傳給我的消息,說九王爺想見我,我都不予理睬。連程遠圖都傳信給我說,王爺那夜知我連夜離去,驚懼非常,一直在找我。程遠圖說他覺得事情並非如我想得那麼無可挽回。我沒有回信。因為我怕寫,你懂個屁!佑生心地純良,他連害了他的人都能原諒,自然會說原諒我。可我不能原諒自己,我再也不願見到他了!

兩個月後,有傳言說九王爺臥病,皇上廣延天下良醫為九王爺治病,不知是真是假。

那天我到了一個鎮上,因為這裡有位郎中想加入百醫堂。我剛開始和那位郎中相談,外面就跑進來一個人,兩條眉毛高高挑著,滿面歡笑,竟是小沈!

他一見我,幾乎跪下,說道:「雲起,你讓我們好找啊!」他指著我剛剛相談的郎中說,「這是我的遠房表弟,一個月前,我們就讓他邀你來此,等死我了!你再不來,王爺的命就沒了。」

我心中一亂,假笑著說:「真的假的?」

他忙說:「真的真的,不騙你。」

我又笑,「誰是醫生啊?你是醫生,又不是我,你跑這兒來幹嗎?」

他看著我,大為不解地說:「你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看我的腳尖,「什麼什麼事?你說什麼哪?」

他說:「我們之所以定下此計,是因為王爺從邊關回來後,身染風寒,病臥在床。我去府中看他,他正昏睡不醒。我號了脈,覺得是鬱結中樞,情窒內傷,並非風寒那麼簡單。我問了左右家人,有人吞吞吐吐地說王爺叫雲起多次,不知是否有關此人。我去問了程大哥,他也不明就裡。我們廣尋你不到,程大哥說只好用這守株待兔之計(他倒把將才放這了),今天終於把你逮著了。」

我怒道:「我是兔子嗎?」

他的臉騰地紅了,忙說:「不是不是,比方而已!」

接著,他一臉嚴峻地說:「雲起,救人要緊,我們立刻啟程吧!」

這是非常沉重的旅程。越臨近皇城,我越心驚。最後到王府時,我簡直邁不開步。小沈扯著我,一路走到佑生門前,開了門,拉我進去,我抖得幾乎站不穩。

佑生在床上半躺著,瘦得可憐。他看見我,盯了我半天,讓我想轉身就跑。他示意我到他身旁坐下,我顫抖著挪步過去,坐下,抱著雙臂縮成一團。小沈告辭而去。

佑生和我坐了好久,我一直在哆嗦。他終於輕嘆了口氣,說道:「你也有此時。」我根本無法言語。

他又說:「把你的手給我。」我遲疑地把手放在他手中,他握緊了我的手,像以前一樣。

他輕聲說:「雲起,你怎麼還不明白?可我怎麼從一開始就明白了呢!」

我一頭霧水,什麼明白不明白的?

他接著說:「我是佑生啊,是你從牢獄廢墟上背出來的佑生啊,你怎麼忘了呢?」

他停了一會兒,接著說:「原來的我,死在那裡了。你在水邊,對我一笑,像神仙一樣,我才又活了過來。我那麼快就和你說笑,自己都不敢相信。那一夜,在馬上,我雖然,疼痛難忍,可抱著你,又是多麼快樂……那些夜晚,我只要抱著你,聽你說說笑笑,就不會那麼痛,還能笑,還能睡著覺。可我們再見面,我就再沒能那樣和你一起躺過,你再也沒有那樣給我講故事笑話……有時,我在夜裡,疼痛,只能緊抱著你的衣服,在床上……多少夜,無法成眠……」

我心中好痛,我是這麼自私的人哪,只想著我自己。

他又說:「我並沒有把這個王爺放在心裡,我是佑生,可是你太看重這個王爺了,你忘了佑生了。」

我一時驚得無語。竟是這樣,我總以為我失去了佑生,其實是我失去了不摻世俗的眼光!我一向自詡清高,卻原來是這樣庸俗不堪!我更發抖。

第二十章◎團圓(2)

他說:「我從一開始就明白你。你幫我砸去鐐銬,你在我旁邊脫衣,你給我穿上你的衣服,你抱我上馬,你讓我摟著你的腰,你給我唱歌,你上藥時逗我……我都明白。」

他停了一會兒,低聲說:「如果你覺得,在床上,只有那樣,才能和我近一點兒,我不介意。你別擔心,我知道,不一樣的。你是深愛我,才如此,我受得了……那夜,我也喜歡。」

我幾乎彎腰貼到地上去了——他竟明白,竟看清了我的擔心!只幾句話,就解開了我這麼深的羞恥感。

他又說:「你記得你在那廟裡說的話麼?只要心在你身上,什麼都是好的。我的心在你身上,你做什麼,都沒關係,我都會喜歡……你說了那些話,可你自己卻不明白。」

我的頭垂得低低的。

他說:「你還記得將軍和夫人的故事嗎?(當然,那是我編的呀。)兩情一旦相許,便從此共同作戰,不會分離。我從不覺得我還只是我自己了,你的一切都和我有關係。你無論做什麼,我都會支持你的……可你還是覺得你,只是你自己,和我沒關係……」

我幾乎吐血!我自負看清了人間情義,其實只是皮毛。他竟看透了我!知道我只想著自己。看來我認為我愛他,其實從來沒有把自己和他聯在一起。

他嘆了一口氣,「我不知道你原來的夫君做了什麼,你竟不信了,你只把心放在自己手裡,從未給過我……我早就,把心給你了。這世上沒有忘情水,就是有,我也不會喝的。」

我一陣難受,才明白自己實際沒有信任過他,沒有真正地愛過他!而他,都明白,可依然把他那赤子之心給了我。

我從未感到如此低劣而又如此安全,他看清了我所有的黑暗,依然接受了我,愛了我!

忽聽他極弱地說:「雲起,你難道,真的等我離開了,才能明白我的心,才能明白你自己的心麼?」我正在那裡想他的話,忽有異樣的感覺,他的手竟鬆了。我猛地轉頭,見他閉上了眼睛,臉色黯淡下來。我一摸脈,他竟沒了脈搏!

我一下子跳起來,大喝道:「你竟敢死!」雙手一把抓了他的雙肩,把他平放床上。兩手相疊在他的胸口處,使勁兒按動起來。一、二、三……人工呼吸,一、二。按胸,一、二、三……

一剎那,我看見萬丈黑色的深淵在我腳下突然綻開,等著把我吞噬,我僅攀著佑生才沒墮下去。萬劫不復的苦難等著把我撕得稀爛,刀山火海,十八層地獄!我看到我的胸膛,突然出現了一個大洞,越來越大,穿透了我的身體,我再也沒有心,沒有肺,沒有了生命!

我放聲大哭起來,叫著:「佑生,你別走!我怕了呀!佑生,快回來呀!我再也不離開你了!救救我吧,佑生,你走了,我活不了啊!佑生,求你了,求你了!回來吧,和我在一起,永遠不分離!佑生啊,我只想和你在一起!佑生,我在叫你呀,回來吧,我是雲起啊,我真的不走了呀!對不起,我愛你!不要再分離……」

紛紛往事,從我眼前閃過。那個在水邊坐著的佑生,那個趴在我背後的佑生,那個和我讀書談天的佑生,那個從昏迷中醒來的佑生……

星空下的樹林,火光中的破廟,那些黑色而溫馨的夜晚,他在馬車上漸行漸遠的身影,在廟外等著我的藍衫青年,夏日的河邊,安靜的小茶館,我們相握的手,那些吻,那些沒有說出的愛意!

我拼了命地按他的胸膛,把氣吹入他的口中。我心痛得渾身顫抖。我不是在救他的命,我是在救我們的命,因為我現在才看見,我的心已和他的長在了一起。

我淚如泉湧,滔滔不息!淚水流下,我的前襟,他的胸膛,我的唇邊,他的臉上……

我邊哭邊訴說,邊訴說邊哭,手腳冰涼,淚眼模糊,看不清東西……直到隱約有一隻手抬起,為我擦去淚水,我才看到佑生微笑地看著我,滿眼淚光。

我一下把他從床上拉起來,緊緊地抱在我懷裡,緊緊地!他的手臂環住我的身體,我能感到我們的心臟在一同跳動,我們的身體在一同呼吸,我們滿是淚的臉貼在一起。

第二十章◎團圓(3)

好久,好久,我感到如此安全,如此歡欣,再不用憂慮,只要我們在一起……

佑生忽然說:「我餓了,想吃點兒東西。」我們分開,相視一笑。才發現我把他的肩頭處的衣服濕成一片。我忙用雙手抹了把臉,他又伸手過來,拭去了我殘留的淚水。他的臉也是濕的,我不禁也伸出手去,輕輕撫過他的臉龐。兩人同時嘆了口氣,笑了一下。

我扭頭看見桌子上有碗粥,拿過來,遞給他。他看著我,微笑著,沒有接。哦,我看桌上有匙勺,盛了一勺,遞到他嘴邊。他稍側開了臉,沒張口,眼睛還是看著我。我低了頭,咬了一下牙,慣的呀,賴誰哪?自己喝了一口,重新抱了他的肩膀,吻上他的嘴唇。我的唇微開,他的舌尖輕輕慢慢地從我舌上把粥接過去……這碗粥,我們吃得很慢很慢,其時間可以用來吃掉我前半生所有的粥,但遠遠不夠去吃我後半生的粥。

最後一口粥吃完了,他還在我嘴中仔細地找了很久漏網之粥,才戀戀不捨地離開了我的嘴唇。

我捧著他的臉,見他瘦得皮包骨頭,眼睛都陷了下去,驚問道:「佑生,你怎麼變得這麼瘦啊。」

他深深地看著我,慢慢地垂下眼簾。我心中一動,想起我那夜一驚而去,竟把他撇在那裡,毫無交代!他必情傷難挨,鬱結不排,才這樣一天天地瘦下來,日日等我前來,直到奄奄一息。可我根本沒為他著想過!我可真該死啊,竟是如此薄情寡義,自私自利,連對我心中所謂深愛的人尚且如此!整天只想著自己的羞恥,完全沒有想到他該多麼傷心。我真不是人哪!如果我是男的,倒是有個現成的詞來叫自己。一時又羞愧難當……

不過現在不同以往,不用再遮遮掩掩,我含淚一把就把他緊緊抱住,貼了他的臉說:「佑生啊,我真是個混蛋哪!世上最混的混蛋了!你殺了我吧!我不怨你。」

他苦笑著說:「可惜,捨不得……」

我說:「我真的配不上你啊,實在是個混蛋,讓你傷心如此!不過還不晚,我們還有一輩子呢!我以後不混蛋就是了,一定痛改前非,好好對你。你如果不高興,隨時……都行……我再也不會離開了。你真的別生氣了,好不好?我是真的愛你,一輩子對你好!給你講笑話和故事,好多好多故事,很有趣的,我還沒講過,一定讓你笑個不停。還和你玩,和你聊天,和你一同讀詩看書。我不亂念《詩經》了,遇到不認識的字就不念了,跳過去,成麼?還喂你喝粥,不僅粥,你要吃什麼都可以。我再不偷偷摸摸地佔你的便宜了,還讓你抱著睡覺,多久都可以。絕不再讓你生氣,我向……保證,還不行麼?」(甜言蜜語還是會的!)

一邊說,我一邊雙手在他背上好好撫摸。他長出了口氣,笑了笑,抬手環了我的腰。

我用臉輕蹭著他的臉,不由得閉上眼睛。真是好舒服,能愛一個人,不用怕受傷,不必羞於啟齒,一切都可以,什麼都沒關係,兩個人之間,沒有屏障……

許久,許久。

我一方面情緒快樂,一方面思緒萬千。想起我們之間的離離合合,從此一定要在一起,最好有兩全其美的方法。我給別人出謀劃策,怎麼到了自己,卻如此愚蠢。我仔細思索,終於想出了該如何安排我們的生活。

我輕聲說道:「佑生,我有條件。」

他身體一僵,臉離開,眼微睜看著我,說道:「你不是要反悔吧?」

我啪地打了他肩膀一下,「說什麼呢你!」突然愣了,我居然能打他了!我看著自己的手,又看向他,他一笑,那美好的眼簾半垂下來,說:「比起你那夜……這實在,算不了什麼。」

我捂臉要哭狀,他拉下我的手,又看著我笑了,「什麼條件?」

我舒了口氣:「你的王妃不能是任雲起。」他愣住,我一笑,「任雲起此生就是男的。他依然去做他的事情!」他似乎明白了,笑了。

我說:「你的王妃不能在人前露面,不能留名史傳。」(我可不想讓人記住我是他四名妻妾中的一人。)他點頭。

第二十章◎團圓(4)

我又說:「我要另建別苑,我來設計我們的家。我要鮮花和草地,很多陽光,省得你來回亂竄,見誰都方便得很。」

他瞪了一下眼,「胡說八道什麼呢你?」

我停一下,輕聲說:「最好,她們,如果願意,能尋得良人,終生有伴。」

他點頭說:「好,我讓人去探問。」

我吸了口氣,說道:「從此我不要一日分離。如果我去哪裡,你也必須要去那裡。如果我不去哪裡,你就不能去那裡。你自己不能想去哪裡就哪裡,除非我也去那裡。」

他愣了一下,笑著說:「你把我的腿都截了,我還能去哪裡?」

我看入他的眼睛說:「佑生,我怕痛苦,今天嚇壞我了,我不要再嘗一次。你一定要讓我先走,不能把我一個人留在這裡,你保證!」

他收了笑容,看著我的眼睛說:「雲起,你放心吧,我不會讓你傷心的。」

從此,我把心交給了他,他保護了我一生,從沒有傷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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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ijie6936 發表於 2012-9-12 10:41 |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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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相處(1)

他收了笑容,看著我的眼睛說:「雲起,你放心吧,我不會讓你傷心的。」

我的心裡有什麼東西放鬆了,原來堵在那裡的一團,化解得無影無蹤。我從沒有像此時一樣感到胸中毫無戒備,明亮透徹,不著一物,也從沒有像此時一樣,充滿活力、希望、勇氣、信心……我把心放在了他手裡!

我很莊重地說:「佑生,你可能不相信,可我真的相信你了。」

他又笑了,低聲說:「雲起,你可能不相信,可我從來相信你。」

我一把狠狠抱住他說:「佑生,你老說這種逗我心尖兒的話,不怕我愛死你嗎?!」

他更笑了,也好好抱著我,極輕地在我耳邊說:「不……怕……」

我們抱了好久,他輕聲說:「雲起……」

我悄聲說:「我知道,你又想吃東西。幾輩子沒吃了,都攢一起了。」

他笑了,多好!

我用力抱了他一下,起來,走到門邊,讓人拿兩碗粥、幾個麵食和一個小菜來,然後走回來,坐到他身邊。

他微笑著看著我,我忽然惡意又起(總容不得別人太高興),笑著說:「我給你講講我在家鄉喜歡吃的東西吧。」

他一眼就看出了我的用心所在,嘆了口氣,閉了眼,向後躺在了被子上,一副要受折磨的樣子,更讓我心花怒放。我一下子抓了他的手說:「你說我講不講?」

他幾乎長嘆地說:「誰攔得住啊。」眼也不睜開。

我馬上眉飛色舞地(他也看不見)盯著他開講我想像中的烤鴨!知道食物馬上會送來,沒多少時間,要趕快講到精彩處,只大略說了把鴨子吹脹,在火上烤,十八次塗上種種配料,油滴下來,落在火上,嗞嗞作響……成品的鴨子上來:「棕色光豔,豐盈飽滿,油光瓦亮,切成小片,夾在薄餅中和蔥絲黃瓜及甜醬捲好,一口咬下去,哇,鮮美酥香,皮脆肉嫩,不油不膩,回味無窮……」

見他不睜眼,緊抿著嘴,可唇角似露笑意,一下子湊到他臉上問:「你想不想吃?」

他停了會兒,說:「想。」

「可惜沒有。」我馬上回答,「你只能喝粥了,」

門外有人聲,我坐好,人們進來,把食物擺好又出去了。

我看向佑生,見他睜了眼,依然後倚著,看著我笑道:「雲起,你好狠的心哪。我一直,想告訴你。」

我也笑了,看了他的眼睛說:「現在晚了不是?這是你命苦啊,你就認了吧!我好不容易逮著你了,你別想跑了!」

他滿臉疑惑地說:「怎麼聽著,就覺得不對呢?」

我笑著把他拉起來,兩個人又開始喝粥,你你我我,裡裡外外。這回又大不同,大概讓我的鴨子摧殘的,他吃得風捲殘雲一般,一吻而光,統統吃完,意猶未盡。

我笑了,「不給吃了,你得等一個時辰。」

他想了想,微低了頭說:「那,我,喂你吧。」

我嚇了一跳,這小傻孩,這種事能問嗎?大概是餓壞了還想吃。但知道可不能開玩笑,這時候傷害了祖國花朵,日後會有心理障礙。就笑著說:「你肯定我不是在做夢?千萬別弄醒我,至少讓我把這頓飯先吃了。」

他拿了一個小饅頭,咬了一小塊,抬頭看我,竟有些羞澀,垂了眼睛。哎?剛才從我嘴裡吃的時候,也沒不好意思,現在該他喂了,還害羞,這不是只進不出嘛!我只好主動迎上去,咬他口中的饅頭,他竟用舌尖動了一下,我撲了空,又去追,他又挪了地方。兩個人在他口中追追跑跑,半天我才吃著。我說:「累死我了,佑生,你好狠心哪!」(馬上還給他了。)兩個人笑成一團。

吃得差不多了,他忽然輕聲問:「雲起可要,什麼樣的婚禮呢?」

我忙一擺手,「最好沒有!(又讓你想到以前,免了吧!)咱們到你哥那裡登個記,然後咱們就出去玩一通,在我家鄉,這叫蜜月旅行。」

他猶豫了一下,「那可不是,委屈了你。」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9-15 15:40

第一章◎相處(2)

我忙說:「登了記就不委屈了,不然就是私奔了。」要趕快轉移話題!就說:「我們好久沒一起坐馬車旅行了。」是啊,自從在晉伯的莊園一別,就再也沒有同行過。主要是我的問題,心中有些傷感。

他也沉默了。我仍在想,好久沒和他同乘馬車,也沒和別人……突然明白了什麼,猛地看了他說:「佑生,你說實話,是不是你做了手腳,所以淘氣怎麼也沒法和我同車去拉煤?」

他立刻把眼睛閉上了。我發現了,這是他的一個習慣動作,一般會在他發窘時出現,像鴕鳥把自己埋沙裡,他把自己藏在眼簾後面。我笑起來,「佑生啊,那些都是一幫小屁孩!小沈、程大哥,都是,只有你不是。」

他睜開眼,我說:「你是個小傻孩!」

他笑著說:「那也好不了多少啊。」

我瞪大眼睛說:「好很多啊。」我正色道,「喜歡上一個人哪有那麼容易。喜歡上你已經折騰死我了,我哪能再喜歡上別人?」

他一笑道:「你什麼時候,被折騰死了?」

我一下想起他險些被餓死,也算快被我折騰死了,趕快說:「折騰你就是折騰我,折騰我就是折騰你,反正大家都一通折騰,誰也別落下誰!佑生,你不會計較我吧?咱們誰跟誰,過去的事,不提也罷!況且,我把你折騰得半死,可不也救回來了嘛!咱倆也算兩清了,是不是?但我受的那些折騰怎麼辦?」

他有些忍無可忍地說:「那還不都是你自找的啊。」

我一揮手,「那我不管,我得在哪裡找回來。佑生,你說對不對?」

他馬上答道:「不對。」

我立刻說:「答案錯誤,不算數。」

兩人一笑,又抱在一起。

我們正臉貼了臉,像兩隻小狗那樣蹭來蹭去,就聽外面有人急喊:「沈……到。」

我們忙分開,小沈已一腳踏進了門。他根本沒注意我們有什麼異常,走過來,一下子坐在我前面的床沿上,和佑生近切地面對面。

我挪開些,坐在床邊椅子上,見小沈在仔細打量佑生的臉,佑生做賊心虛地把眼睛慢慢垂下來。小沈又拉起佑生的手,號脈,放下,出了口氣,轉身坐好。佑生趕快後倚,像逃開一樣。

小沈看著我說:「這簡直不可能!王爺原來氣息奄奄,竟有不續之意。剛才我聽他們說王爺傳膳,還以為只有你在吃!(這是什麼話?說得我像個吃貨!)可我看王爺氣色,可謂起死回生了。脈象變得有力,雖然稍有虛浮,但已無大礙。明明的,他竟然吃了東西了!雲起,你到底幹了什麼?」怎麼說話呢這是?像審犯人似的!

我擺了一下手說:「你技不如人,不能起死回生。其實很簡單,不就讓他吃點東西嘛!你怎麼這都做不到呢?」

小沈說:「談何容易!就差捏鼻子灌了。你能不能告訴我點伎倆,我也好救死扶傷?」

我趕忙說:「沒什麼大不了的,讓王爺自己告訴你吧!」快快把球踢走。

小沈看向佑生,佑生的眼睛完全閉上了,半天,小沈終於問:「王爺,怎麼想吃飯了?」

佑生有氣無力地說:「餓了唄……」

小沈呆在那裡,我使勁咬牙忍住笑,低了頭。小沈說道:「雲起,我怎麼覺得你和王爺……(我心中亂跳)合起伙來糊弄我?」

我忙抬頭笑著,「多心多心,王爺就是突然想吃飯了,也是湊巧。」快轉移他的注意力,就問,「你的小師妹呢?你不是總和她在一起嗎?」

小沈惡狠狠地看著我說:「都怪你!我們到處抓不到你,我就得在那裡乾等。我小師妹得回山見我的師尊和師娘,你弄得我們夫妻倆分離!我還得天天擔心我那些賊心不死的師弟們對我的小師妹伸出賊手……」

我揮揮手,「小沈,凡事要往好處想,別那麼消極!小別賽新婚,見面之後,我保證你會樂得不得了。」

小沈說:「你怎麼知道?你又沒結婚?你又沒小別?」我心說,我才大別後,你根本不知道!就說道:「我知道的你不知道,你不知道的我知道!別挑戰我這種知道的人,否則我讓你知道的也變成不知道!」

第一章◎相處(3)

小沈愣在那裡,佑生在發抖,他很容易發抖啊。

我一陣焦躁,站起來,環看四周,忽然覺得十分好奇。這是佑生一直住的地方,我得看看他是怎麼生活的。過去我總迴避看王府的東西,到處都是珍寶玉器,連酒杯、巾帕等細小物件都極為華美精緻。我唯恐別人說我小家子氣,眼皮子淺,天天看東看西,充滿貪婪覬覦,弄不好還想拿些去……結果搞得自己總是眼觀鼻,鼻觀口,累得半死。現在我只看到了佑生,想在所有的物品中尋找他的痕跡。

這是他的汗巾麼,他幾次在上面擦過臉?這是他的水杯麼,他幾次把嘴唇貼在上面?他的外衣掛在這裡,上次他什麼時候出的房門?這是他的替換頭帶麼,顏色是一樣的藍色……我在那裡拿東拿西,摸了這摸了那,面帶微笑……

忽然想起我奔波一路,滿身塵土,就到門邊說:「請給我備下澡水,哦,還有王爺的舊衣。多謝了。」門外一聲遵命,我一下回過神來,不禁說:「真好啊,這和芝麻開門一樣嘛!」

覺得屋子裡十分安靜,回頭一看,小沈張著大嘴,驚在那裡。佑生的笑是那麼快樂,好像含了淚光。

小沈終於緩過神來說:「怎麼覺得你把這兒當成你自己的家了似的?」

我的心一跳,忙說:「天下為家,我去你家,也會讓你小師妹給我準備洗澡水。」

小沈大驚失色地說:「你可千萬別去!她給你準備了,我去哪裡?!」

我哼了一聲,「小沈太小氣……」

小沈打斷說:「你說什麼都可以,小師妹就是我的!你別打主意。」

我氣起來說:「還知己呢,如此小看我!你到那邊坐著去,我得坐在這裡。」

他移開,坐到椅子上。我坐在床邊,手自然地拉住了佑生的手,根本沒過腦子。

小沈看著,差點把舌頭嚥下去。我意識到我幹了什麼,心想早晚的事情,索性大大方方,拉得更緊。佑生閉了眼睛,微笑不語。

小沈終於找回了他的聲音,顫抖著說:「你,不是說,你配不上王爺嗎?」

我垂了一下頭說:「唉!我的確是配不上他的,勉強配吧……可他配得上我呀!很有富餘的。所以稱不上門當戶對,一邊兒行就成了……」

說完覺得不對,忽想起我曾說過的我不能……佑生開始劇烈地發抖,小沈愣了一下,不可阻擋地哈哈大笑起來。

我一下覺得臉熱耳紅,跳起來說:「你的思想不健康,沒聽過非禮勿想麼?……你再敢笑,我就去你家裡……我得去洗澡,你們接著聊!」

我逃到浴室,鬆了口氣。好好地洗了個澡,覺得身體舒適,神清氣爽。

走出門外,夏夜初臨,暖風洋洋。我穿著合身的佑生的衣服,過肩披散的頭髮,在風中飄起幾絲。天邊就是那抹神奇的藍色,難怪讓我心馳神往,因為它讓我想起了佑生。我不禁微笑,走進佑生的房間,小沈已經走了。佑生看見我,又笑了。我說:「佑生,外面可舒服了,你和我來賞一賞這夏夜吧。」他點頭說好。

我讓人把躺椅放在廊前,一把椅子,一個小桌。僕人把佑生抱到椅上,我為他身後墊上枕頭,下身蓋上一衿絲綢夾被。我讓他們送來新的小面點和水果,又要了一把小刀,把面點和水果在盤中切成很小塊,放在桌上。我坐到他的身邊,他抬手輕拉住我的手。夏風溫柔,拂面如夢,我的頭髮撩起又飄下。佑生的眼中似有星光,笑著看著我,好久不語。

我把一塊面點放在他唇邊,他眼睛微合,慢慢地咬住吃下。我死死盯著他,他終於睜眼看我,眼中有一縷詼諧的笑意。(證明我的猜想是對的,他自己知道什麼時候他在放電殘害我!)見到我凶惡的神情,他幾乎大笑,眼睛彎起,牙齒露出六顆左右。(放他身上,那就是大笑了,放我唇上,那只是微微笑一笑。)我才要殘害他,他忙輕問:「什麼是芝麻開門?」

沒辦法,誰讓咱是人來瘋呢,於是就忘了要討還情債,給他講起了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盜。異域風光,沙漠情調,愛情,刀光,完美的結局……

第一章◎相處(4)

夏夜的天空,繁星漸亮。我喂他吃的,他吃了就總輕聲問我問題,我滔滔不絕地講東講西。

……

佑生:「雲起,還記得,你講書的,那本奇書……你曾說,你會給我講……」

我笑了,「三國演義,話說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佑生,赤壁之戰,你還記得吧?」

佑生笑起來:「怎麼會忘?那樣,精彩絕倫……」

我精神大振,「那我就講赤壁之戰前邊的一段,劉備被曹操打得滿地亂跑……」我講起了劉備新野大逃亡和那幫虎將在敗局中的大顯身手:白衣少年趙子龍,長阪坡,救阿斗,衝殺出重圍……

佑生微笑著看著我,他的面容,在夜色下是如此柔和,眼中熠熠生輝,臉上似有光華。

我簡直忘乎所以,講到張翼德,丈八蛇矛,立馬河邊,一聲大吼,喝斷了橋樑水倒流……

佑生笑起來,我知道他想起了我的怪叫,就說道:「我說過你不能告訴別人的!」

他笑著說:「我誰也沒告訴。」

我說:「我現在說你最好忘了!也不許笑!」忽然想起來,「佑生,知道我小時候的小名是什麼嗎?」

他老實地說:「不知道。」

我嘆口氣說:「佑生啊,你這麼好的人,世上真是沒有了。這要是你問我這個問題,我還不好好地欺負你一頓,說你的小名是小笨笨、小呆呆、小臭臭、小亂亂之類的……」

佑生笑得抖起來,「用你身上,都很合適……」

我張大嘴,「佑生,你坐享其成,請君入甕啊!你……」

他笑著握握我的手問:「小名是什麼?」

我說:「是叫叫。」

他笑道:「也算是,先知先覺。」

我盯著他說:「佑生,我發現,你實際……」

他眼睛含笑地輕問道:「那故事,後來呢?」

我簡直是被他牽著鼻子走!高高興興地講了餘下的片段……

夜色深沉,我打了個哈欠,佑生一笑說:「我累了,雲起,我們回屋吧。」

我點頭,起身,回頭一看,嚇了一跳,就見後面屋前左右站滿了人。晉伯臉色陰沉,垂著眉眼,不看我,站在佑生椅後(我根本沒發現他什麼時候站那裡的)。我不禁問:「佑生,你晚上出了屋子,要這麼多人服侍嗎?」

佑生半閉上眼睛,輕聲對晉伯說:「讓他們……」晉伯馬上說:「是。」我嘆道:「好厲害!佑生,你都不用說完,他就知道是什麼了。難怪你只說半句話!他慣壞了你呀!」

佑生低著頭被晉伯抱回了屋中。

回到屋中,有人送洗漱用具,晉伯幫他洗漱方便。他稍顯羞澀,我就是不走,坐在椅子上盯著他的背影看,報復他對我的殘害!

晉伯把佑生抱到床上,出去了。我去洗漱後,有人又來清理。僕人熄了屋中燭火,只餘床邊一盞燈。我走到床邊,佑生躺在那裡,居然閉著眼睛不看我!柔和的燭光下,他的臉上似有笑意。我一咬牙,沒辦法,什麼叫投懷送抱?什麼叫自薦枕席?什麼叫沒臉沒皮?我都趕上了我!彎腰使勁把他幾把推往床裡去。他笑出了聲,睜開了眼睛。我不與他對視,把他的枕頭推到他頭下,扯了一個他墊背的枕頭,放在他的枕頭旁邊,和衣躺在外側。(我已在他面前脫過無數次衣服了,這回他要看的話,自己動手吧,我已經夠主動了!)把他的被子蓋了他一半蓋了我一半,回身吹了燈,面對著他側躺下。黑暗中貼到他身旁,扯了他的一隻胳膊緊抱在懷裡,說道:「我累死了!你不能把我擠下去。如果我夜裡踢你,你也不能回擊,記住了!明天不準叫我起床,我得睡個懶覺!」

我幾乎立刻睡著了,隱約感到佑生把臉頰貼在我的額頭,輕嘆了一聲,「雲起……」


第二章◎諧和(1)

這真是一場好覺啊!!!我就睡,睡,睡……只覺得天地合併,夾我在中間。無比的安全,無邊的溫和……我不用擔心任何事情,比如,沒工作沒銀兩,比如,會不會被砍頭,比如還能不能見到佑生……哦,他就在我身邊!我可以接著睡!

隱約感到佑生從我身上爬過去,我翻滾到床裡側,調了個姿勢,繼續睡!耳聽得他的動靜,一些輕輕低語、盤碟聲音,知道是他早起洗漱、早飯,我接著睡過去。好靜啊,但我知道佑生在我身邊,他的腿有時蹭著我的後腰,有時我感到他躺下來。我依然睡。又聽盤碟的聲音,午飯了麼?不管,抱著一大堆夾被枕頭,睡,睡,睡……

真靜啊!我終於慢慢醒了,渾身痠軟,躺的時間太長了。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平躺了,仍閉著眼,使勁把四肢伸開,上下碰了床頭床尾,說了一聲:「好——睡——啊!」睜開了眼,感覺佑生在旁輕笑了一下。不看他,舉了兩手兩腳在空中一通亂刨,像是被翻了個的大蟑螂。搗騰得血液舒暢了,突然一下子把雙手雙腿墜落到床上,像瑜伽功的挺屍姿勢,好舒服啊。佑生笑出聲來,我還是不看他,口裡說:「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其實這兩句根本不能夠表達睡後的歡樂情緒!大家實在找不到別的假裝文雅的東西來說,只好說這兩句,還不如我的『好睡啊』貼切,你說是不是?」說完我側身轉向他,他半倚著靠枕,手裡握了本書,正含笑看著我。

他的面容美好祥和,眼中柔情似水。他輕聲說:「是。」

屋裡靜靜的,窗子開著,微風過室,夾著外面遠遠的鳥語。午後或傍晚的陽光,明亮但不強烈。

我忽然感到深深的悲哀,他一日日,就枯坐在這靜靜的屋中,只看一看書,漫漫長日,漫漫長夜……這麼深刻的孤寂,這麼沉重的無望!他竟然就這麼活下來了,依然安然自若,依然堅如磐石。這才是真正的不屈不撓,才真的是百煉成鋼!……我幾乎落淚,又一次明白我以前從沒有真正愛過他,沒有體會過他的心,沒有幫助過他……

一下子,坐起來,撲過去,使勁抱住他,一通亂搖,拿耳朵蹭他的耳朵,他一串低低的笑聲。我放開他說:「我得洗臉漱口。」爬過他的身體,坐在床沿,剛要起身,扭頭又看他,見他還是那樣可愛地看著我,就又猛地撲去抱住他上身,使勁搖晃了一通,像狗熊撼樹,要把樹上的人搖下來吃掉的勁兒是一樣的。他笑得喘氣。我狠狠親了他一下,放了他,去洗漱。

這樣坐在床上的日子,我一天都過不了,悶死我了!我也不能讓他總這麼過!我知道除了我們之間的愛意,他在這世上已沒有了任何想要的東西。可我一定要讓他和我一起快樂熱鬧地過這一輩子,絕不會再把他一個人留在這樣的寂靜裡!

走回去,佑生放下書,向我伸出手,我過去坐在他身邊,我們拉著手,我說:「我是不是睡得太久了?你自己悶不悶?」

他一笑,半低了眼簾說:「那天早上,在小鎮,你不想起床,說讓我……我一直盼著,你能這樣,在我身旁,睡懶覺,我不會叫你,你睡多久,都可以……」

我想起我那時起不來,口中說讓他殺了我,笑起來,對他說:「佑生,我睡夠了覺,就會上躥下跳,為非作歹,你怕不怕?」

他笑道:「你不睡夠覺也……」

我抽出一隻手,做出打他的姿勢,他笑著看著我,輕聲說:「我不怕。」

我一低頭,放下手說:「我怕你了。」又抬頭說,「那我只好聲東擊西,大鬧人間了!」

說完,我站起身,在他的笑聲裡,走到屋中央,向天狂打了好多拳,大伸了個懶腰,看著他說:「我要征服全世界,就從這裡開始!」他笑著,瞪大了眼睛。

我哼著《星球大戰》的主旋律,去拿了紙、墨、硯台、小楷筆等,到床邊,停了曲子,嘴裡說著:「今天讓你看看我研墨的本事和寫狗爬字的技巧!」他只是笑。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9-15 15:41


第二章◎諧和(2)

我研了墨,開始以拿鉛筆的姿勢用毛筆寫字,他看了我的書法,痛苦得呻吟出來。

我說:「獨樹一幟才好,不然別人偽造了怎麼辦?我寫成這麼差,我容易嗎我?!喔,那個X字怎麼寫?噢,我該知道的。下個字再謝你……這個X字呢?已經下個字了?又要謝你?多麻煩,從此不謝了!大恩不言謝嘛,咱們誰跟誰?是吧?不是?不是也得是!這X字又怎麼寫?……我任重道遠啊,什麼時候讓大家都寫我的字就好了,那樣你就得問我怎麼寫字,別忘謝謝我!啊,美夢啊……這X字呢,怎麼寫……」

好不容易寫完了幾張紙,我看了他說:「你肯定不會休了我?不論我幹什麼?」

他苦笑著搖頭說:「休不了了啊,休了你,我也活不了了。」

我哈哈笑起來,「佑生啊,哪天你若真敢休我,我就和你拼了!來人!」他一愣,有人進來。

我把一張張的紙遞給那人,說:「這是給XXX,地址在上面,讓他馬上送十套衛生馬桶和裝修人員到這裡,月底不到,等罵吧!對他說我在這裡辦公了,事務問訊都傳到這裡。這是給XX,讓他立刻來見我!見信後三天不到,就別來了,月錢也別要了!這是給X,跟他說帶至少兩個人來,我要建信件傳遞專線,他們一起來策劃一下,見信就起身,不得有誤……」

那人目瞪口呆地看著我,佑生輕笑了一下,說道:「去辦吧。」那人立刻轉身出去了。

我扭過臉看他,「佑生,你能不能教我你說話的那個勁兒,去辦吧(我模仿著說),多省勁兒。你不知道我得費多大勁才讓人幹活哪!」

他輕聲笑著說:「那是因為,他們想多聽你,罵他們吧。」

我盯著他說:「這就屬於冷嘲熱諷了,嚴重地傷害了我的自信心,我得找回來!」一張雙臂,抱緊了他的雙肩在我胸前,亂晃了幾下,他出聲地笑起來。我停下來,不放手,看著他的臉,他含著笑,垂了眼睛。還是那麼害羞!

我輕聲說:「你總笑,臉疼不疼?」他更笑起來,低聲說:「有點兒。」抬了頭,雙手抱了我的腰,臉和我的臉貼在一起,兩個人安安靜靜地坐了半天。真好!我閉著眼睛。聽他輕聲說:「雲起……」「嗯?」我說,他接著說:「我……多高興……」我心中一酸,差點落淚,貼緊了他的臉,低聲說:「悠著點兒,後邊還有八十多年呢!」

佑生有點發抖,我撫摸著他的背,又輕輕說:「咱們這個發抖的病是不是該治一治?你一抖,我心肝就顫!你要哭要笑,給我個痛快的!」他笑出聲來,又說:「雲起……」我等了半天,他沒是說話。我悄聲說:「佑生,咱們倆之間是不是也開始說半句話了?我願意試試,自己省勁兒,還可以把別人憋死!」他又笑成一團。

兩個人抱了很久。那些見了路旁相擁情侶就勃然大怒的人,請你們諒解。初墜愛河時,真是除了抱在一起,不知道還能做什麼才可表達兩情相好的溫存。到了後來,可以……我心中靈思閃動,一下子明白了,他為什麼這麼害羞!

他本就是個溫和的人,自然面薄。他沒有愛過他的妾室,可從那些人們所誦詩文來看,他的確戀過他的王妃!但那個女人不愛他,有一種性暴力是冷暴力,床帷之間,自然不會讓他高興,必是設法讓他備感慚愧羞恥……我心中疼痛,我那一夜營帳,無異雪上加霜。可他當時看清了我,竟毫不抵抗,只是逆來順受,真的犧牲了自己!後來自然更難消解種種抑鬱……我暗地里長嘆一聲,他和那王妃本是如此明擺的事情,我對他用情不深,完全沒細追究。接著助紂為虐……他竟還依然愛我!我不禁抱他抱得更緊,知道我決不能再傷他,凡事要耐心……

這次是我說我餓了,兩個人才分開。我端詳他的臉,氣色是比昨天好一些,就問他:「你早上吃了什麼?」他想了想,說:「一碗粥。」「中午呢?」他說:「一樣。」我氣得咬牙,這真是慣出來的毛病,自己的話就吃得這麼少!

第二章◎諧和(2)

我研了墨,開始以拿鉛筆的姿勢用毛筆寫字,他看了我的書法,痛苦得呻吟出來。

我說:「獨樹一幟才好,不然別人偽造了怎麼辦?我寫成這麼差,我容易嗎我?!喔,那個X字怎麼寫?噢,我該知道的。下個字再謝你……這個X字呢?已經下個字了?又要謝你?多麻煩,從此不謝了!大恩不言謝嘛,咱們誰跟誰?是吧?不是?不是也得是!這X字又怎麼寫?……我任重道遠啊,什麼時候讓大家都寫我的字就好了,那樣你就得問我怎麼寫字,別忘謝謝我!啊,美夢啊……這X字呢,怎麼寫……」

好不容易寫完了幾張紙,我看了他說:「你肯定不會休了我?不論我幹什麼?」

他苦笑著搖頭說:「休不了了啊,休了你,我也活不了了。」

我哈哈笑起來,「佑生啊,哪天你若真敢休我,我就和你拼了!來人!」他一愣,有人進來。

我把一張張的紙遞給那人,說:「這是給XXX,地址在上面,讓他馬上送十套衛生馬桶和裝修人員到這裡,月底不到,等罵吧!對他說我在這裡辦公了,事務問訊都傳到這裡。這是給XX,讓他立刻來見我!見信後三天不到,就別來了,月錢也別要了!這是給X,跟他說帶至少兩個人來,我要建信件傳遞專線,他們一起來策劃一下,見信就起身,不得有誤……」

那人目瞪口呆地看著我,佑生輕笑了一下,說道:「去辦吧。」那人立刻轉身出去了。

我扭過臉看他,「佑生,你能不能教我你說話的那個勁兒,去辦吧(我模仿著說),多省勁兒。你不知道我得費多大勁才讓人幹活哪!」

他輕聲笑著說:「那是因為,他們想多聽你,罵他們吧。」

我盯著他說:「這就屬於冷嘲熱諷了,嚴重地傷害了我的自信心,我得找回來!」一張雙臂,抱緊了他的雙肩在我胸前,亂晃了幾下,他出聲地笑起來。我停下來,不放手,看著他的臉,他含著笑,垂了眼睛。還是那麼害羞!

我輕聲說:「你總笑,臉疼不疼?」他更笑起來,低聲說:「有點兒。」抬了頭,雙手抱了我的腰,臉和我的臉貼在一起,兩個人安安靜靜地坐了半天。真好!我閉著眼睛。聽他輕聲說:「雲起……」「嗯?」我說,他接著說:「我……多高興……」我心中一酸,差點落淚,貼緊了他的臉,低聲說:「悠著點兒,後邊還有八十多年呢!」

佑生有點發抖,我撫摸著他的背,又輕輕說:「咱們這個發抖的病是不是該治一治?你一抖,我心肝就顫!你要哭要笑,給我個痛快的!」他笑出聲來,又說:「雲起……」我等了半天,他沒是說話。我悄聲說:「佑生,咱們倆之間是不是也開始說半句話了?我願意試試,自己省勁兒,還可以把別人憋死!」他又笑成一團。

兩個人抱了很久。那些見了路旁相擁情侶就勃然大怒的人,請你們諒解。初墜愛河時,真是除了抱在一起,不知道還能做什麼才可表達兩情相好的溫存。到了後來,可以……我心中靈思閃動,一下子明白了,他為什麼這麼害羞!

他本就是個溫和的人,自然面薄。他沒有愛過他的妾室,可從那些人們所誦詩文來看,他的確戀過他的王妃!但那個女人不愛他,有一種性暴力是冷暴力,床帷之間,自然不會讓他高興,必是設法讓他備感慚愧羞恥……我心中疼痛,我那一夜營帳,無異雪上加霜。可他當時看清了我,竟毫不抵抗,只是逆來順受,真的犧牲了自己!後來自然更難消解種種抑鬱……我暗地里長嘆一聲,他和那王妃本是如此明擺的事情,我對他用情不深,完全沒細追究。接著助紂為虐……他竟還依然愛我!我不禁抱他抱得更緊,知道我決不能再傷他,凡事要耐心……

這次是我說我餓了,兩個人才分開。我端詳他的臉,氣色是比昨天好一些,就問他:「你早上吃了什麼?」他想了想,說:「一碗粥。」「中午呢?」他說:「一樣。」我氣得咬牙,這真是慣出來的毛病,自己的話就吃得這麼少!


第二章◎諧和(4)

我說:「佑生,你也會那樣待人呀……尤其是個,可以調戲的人……佑生,你的樣子,好可愛,上馬時,還害羞……我給你上藥,你不說話,低著頭,我幹什麼都沒關係……說實話,我輕薄你時,你在想什麼?是不是在偷偷笑?」

他輕聲笑起來說:「是。」

我追問道:「你當時在想什麼?」

他停了一會兒說:「我知道,你……」

我鍥而不捨,「你知道什麼?告訴我,你什麼?」

他極小聲地說:「我知道,你,喜歡我……」

我笑起來,長嘆道:「佑生,幸虧,你比我聰明,比我更知道我自己。不然的話,倆糊塗蛋,一輩子也走不到一起去。」

他笑出了聲,又輕聲說:「雲起,從開始……到那夜,你為我,願舍性命……你的情義……你傷不了,我的心……只是你自己……」

周圍一片寂靜,帳中漆黑,我聽著佑生在我耳邊的呼吸,聞著他的氣息,其中和著一縷若有若無的香氣,重又感到了我在那些夜裡,在他臂彎中體會到的平靜和安詳。

我輕聲說:「佑生,其實我早該聽從我的心。我的心,很久以前就認出了你。那些夜晚,我在你懷裡,想到了那麼多美好幸福的事情……分開後,我就再無法追憶起那些明亮的往事。我那時就該知道,讓我高興的其實是你!你在我身邊,我才有了那麼多歡暢的回憶和話語。你是我快樂的真正原因,你打開了我心靈的窗戶,陽光照了進來……我多傻,那時就該和你在一起……」

佑生小聲說:「這可不是反過來了,是誰說的,那時,我們還沒有準備好……我,那時的樣子……」

兩個人在黑暗中四手相握,依偎在一起,好久,他輕輕地說:「雲起,我的身子……」

我心中鬧鐘鈴聲響起,忽然發現他的手變得很涼,他在微微顫抖,明白剛才的對話讓他記起了他在水邊的情形,想起了他所受的苦難凌辱,可能還有他的王妃給他的羞恥感……幸虧我心有準備,忙打斷他說:「佑生,我們做個遊戲。我說你像什麼,你告訴我是什麼。我再告訴你,那對於我又是什麼。如果我說得好,你就親我一下,如果你覺得不對,就親我兩下。」

他有些被迷惑了似的說:「什麼是什麼?為什麼不對反而要親兩下?」

我一笑說:「試試看。佑生,你就像那春天的……告訴我,你像春天的什麼?」

他猶猶豫豫地說了大概第一個出現在他腦中的詞:「風。」

我慢慢地說:「佑生,你就像那,春天的暖風,吹入我懷中,化掉了我層層冰霜,讓我心生愛意,追求幸福,面對未來,勇氣無窮。你親不親我?」

他的唇遲遲疑疑地在我額角親了一下,想想,又親了一下。我暗笑,接著說:「佑生,你就像那夏天的……」

他知道規則了,輕聲說:「夜雨。」

我緩緩地說:「你就像那,夏天柔和的夜雨,點點滴滴打在我心間,漫漫無邊的荷葉之上,入你耳中,都應是,我愛你的心聲……」他吻了我的臉頰,一下,又一下……

我說:「佑生,你就像那秋天的……」

他低語:「落葉。」

我清清楚楚地說:「你就像那,秋天裡,繽紛燦爛的落葉,雖歷風霜,卻依然,多彩絢麗,珍藏著,所有陽光的記憶。葉葉紋理,萬千思緒,依風飛揚,瀟灑飄逸……讓我忍不住,忘情追隨,盼望把你捧在手上,按到胸前,恨不能,將你的絕代風華和深沉智慧,直印至我的心底……」他吻到我的唇邊,一下,又一下……

我說:「佑生,你就像那冬天的……」

他輕輕說:「殘雪。」(你還就認了死理兒了你!)

我一個字一個字緩慢地說:「佑生,你就像那,冬天梅花瓣上的殘雪,潔白無瑕,純淨無雙,一縷沁骨芳香,入我魂魄,永不能忘。我自慚得不敢向前,可又想,永遠與你這樣的美好相伴,盡我所有深情厚意,生生不離,世世纏綿……」


第二章◎諧和(5)

他終於輕輕嘆了一聲,他的手溫暖,他的身體穩定。他微涼的唇尋找到我的唇,慢慢地用舌尖邀請我。我不再說話,側了身,與他唇齒相依,溫溫柔柔地體會著這無聲的愛語,無盡的愛戀……

暗夜裡,我們相擁相吻,他終於慢慢停下,睡去。


第三章◎水畔(1)

後面的十來天,也許由於我頓頓飯的監督,也許由於佑生恢復和晉伯每日練武,他像是換了一個人。

他的臉色煥發出健康的意蘊,皮膚由黃變白,真是潤澤如珍珠美玉,眼睛清澈得發光,漆黑的眉毛像是泛出異彩,嘴唇紅潤動人。他開始說說笑笑,和我言來語去之間,言辭機鋒,雖是溫和,卻有定奪,神采煥發,揮灑自然。

看著他,我有時會突然就變得呆頭呆腦,神思恍惚,心中忐忑,口舌笨拙,明明已有主見,卻渾然忘言!

開始見了,他只側開臉去,微笑而已。後來見我沒好轉,只好拉我到他面前,主動吻過來,苦笑著輕聲說:「雲起,何至於此……」

我心頭亂跳,手腳發軟,腦中總閃現出秀色可餐、豔光照人之類的詞句,更垂目不敢看他。我知道我這次決不能再幹上次營帳的事,甚至不能主動。於是時時自律,自言自語,天天害怕自己失控,真是疲憊不堪!

好在我的事情開始多起來,不然我非被憋死不可!

從我的信送出後的第三天起,就有人開始來見我。佑生把我的辦公室的鄰間變成了他的小書房,每天同我一起出去,到我旁邊的屋中等我,然後兩個人再一起回來。無論我白天多忙,午飯總去和他一起吃,因為知道他若沒有我在場,就不好好吃飯,完全沒有我所有的鋼鐵般的自律。

兩屋之間有一扇門,我若高聲講話,他就聽得一清二楚。可我幾乎總是在大聲說話,因為我常覺得對方聽不懂。

「任頭領(這是我允許他們稱呼的頭銜之一。我就怕別人叫我老闆,覺得自己立刻長了鬍鬚。我也不願意被叫任先生,讓我總記得我是個冒牌的。而『雲起』是幾個親近的人才可以叫的。當淘氣第一次見了小鎮四少,聽他們也叫我雲起,險些和他們急。所以,我給大家定的我的稱呼一般為:任頭目、任頭領,或是任老大,任大大!如果他們願意,可以把任字去掉),我們發現了一家也做衛生馬桶的業家,用粗劣材料做管子和水缸,可價錢比我們的便宜很多,您看我們是不是要降價?」

我揮手,「你把廠子給他們就是了!還降價幹什麼?!」

那人一愣,「把廠子給他們?!那他們會……」

我冷笑,「還不夠?你把腦袋也揪下來給他們就行了!」

那人忙說:「啊,我懂了!頭領請講!」

我說:「當然不降價!頂多加些售後服務。如果他們真用粗劣材料,找個機會給他們曝曝光。」

那人問:「如何曝?」

我嘆氣,「我乾脆替你幹活,拿你那份月錢得了!」

「不敢,不敢……待我想想……」半天……

我又嘆,「現在是八月份了吧,你年底前能想出來嗎?」

「正在努力,努力……」又半天……

我叫:「努力什麼哪?!月亮都出來了!再努力,又下去了!曝光,當然是讓大家都知道什麼是粗劣產品啦!誰家用他們的管子和水缸,若破了,趕快找一幫人去看看呀!」

「喔!讓他們看看污水如何流淌滿地滿房,缸漏之後,牆基處總是臭……」

我皺眉,「停止!我正想吃飯哪!你留著這些描述自己享用吧!既然想到了這些,還可以提前教育客戶……」

「噢!我又知道了!就是把這種可能先繪聲繪色地描述給他們,不管他們是不是在想吃飯,他們想到如此後果,自然不會去買粗劣產品!任頭領,您太聰明了(喊聲震天)!」

我翻眼睛,「十里外有人沒聽見,你能不能再喊一次?」

「可以!頭領,您……」

我擺手,「行了!你省省嗓子吧。」

「我立刻啟程!」

我搖頭,「不行,你吃了飯再走。出去對人說你要吃飯,就有飯了。哦,把你今天領悟的向其他的廠子匯報,別讓我下回又說一遍!」

「頭領放心,每次頭領的教誨都被總結成文,大家學習,體會不已……」

第三章◎水畔(2)

我又皺眉,「什麼已不已的,你們一個個多用用你們的大腦袋,長在肩上不是只為用它們撞牆玩的!」

「不,不撞牆玩,只是有時互撞而已。」

我叫起來,「你們是想氣我哪!撞死算了!」

「不敢,不敢,告辭,告辭,任頭領保重。」

我垂頭喪氣地去佑生屋裡,他卻是滿臉笑意。我跌坐在他懷裡,雙手抱了他的肩頭,額貼在他臉上。他放下他手中的書,雙臂環抱著我,輕聲說:「雲起,我雖沒聽過,人們怎麼和長工苦力說話的,但聽你對他們的言語,想來大概是,相差無幾……讓我想起,你說的那個故事……」

我笑起來,「你是說我對他們像長工?我成地主婆了?你是不是等得不耐煩了,生氣了來擠對我?」

他輕輕親我的臉和唇,(好,漸漸主動多了)閉了眼睛,嘆了口氣,慢慢地說:「哪裡會不耐煩?哪裡會生氣?我曾經要聽別人,講你的事情……後來,連那也不行了。只能每天,坐在床上,反覆去想,你的事情,我們的日子……現在這樣,能聽著你說話,多好……」

我難過,就好好吻他,真舒暢。我漸漸燥熱起來,他好像也有反應……他突然停了下來,低了頭,臉竟有些紅……我好心疼,那個可惡的女人!一定是用羞辱傷透了他的心。可我也不怎麼樣……只裝著不知道,將我的臉靠在他肩上,閉著眼,輕聲說:「我可是想念你,只一壁之隔,也好想你……」

這才明白了,他那夜的心!在愛的眼中,沒有評判,沒有指責,沒有應該不應該,只有愛,只有憐惜。如果犧牲了自己就能讓他走出這陰影,我會去那樣做。

後面幾次都是,兩個人吻到天昏地暗,他就會忽然害羞停下。我從不表現出這什麼不妥,只說一些輕柔話語,然後開始和他輕輕鬆鬆,說說笑笑。

八月十五的那一天,我沒事,因為大家都在過節吧。和佑生在書房裡來來去去地揀了不同的書,指手畫腳地評論。當我說到關鍵時刻,堅決不看他,只盯著門框之類的地方,侃侃而談,他總輕輕笑起來。這個只點火,不救火的小傻孩兒!我現在沒法收拾他,只能委曲求全,先求自保而已。

我沐浴之後,披著頭髮,穿了件他淡藍色的長衫,真是很漂亮,我是說衣服。

佑生沐浴後,我給他梳髮,把頭髮在頭頂紮好。現在和以前不同,給他梳著梳著頭,看他那麼好,隨時可以親他好幾口,眉毛眼睛,不分上下,他只是微笑。

他穿了件深藍色的衣服,和我顏色相配,他可真是非常……不敢看,不敢想!否則我會變成大灰狼!

晚飯擺在了院子裡,只一個小桌子,幾個小菜,粥和面點。我們兩個的食慾都不高,口味毫不奢華,實在是浪費了這樣的豪門背景。

佑生倚在躺椅上,蓋著錦被,和我拉著手,看明亮的大月亮,從樹間升起來。吃吃喝喝中,又談起我原來幹的事情。

那一年中秋,我和相臨宿舍的一位摯友深夜時分離校,騎車到了天安門。廣場除了警衛,沒別人,剛想離開,就見另一對浪漫人士,男生,也到了廣場。我們馬上交談起來,他們是鄰校Q大學的學生,我們覺得普天之下,沒更知音的人了!四個人在馬路邊,靠著自己的自行車,月色下,打了一宿牌。天大亮,雙方一笑而別,沒留姓名地址,此生沒再相遇。也算是乘興而來,盡興而去了。那一夜寂靜街頭的歡聲笑語,日後想起,總讓我微笑。

背了蘇軾的《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朗誦了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加上七七八八那些通俗易懂的詠月詩,也算是個詩歌朗誦會了。當然都告訴了他,那些詩歌是誰作的,本人沒這才華,只能寫狗爬字。

佑生緊握著我的手,沒放開一會兒,像是怕放開就沒有了似的。我和他談笑之間,喂他吃喂他喝,簡直把他慣得!難怪他一直在笑,好幾次,似有淚光,笑大發了。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9-15 15:42

第三章◎水畔(3)

夜漸深了,他忽然說:「雲起,我想讓你看看,我喜歡的地方……」我說:「太好了。」

他讓晉伯過來,抱他到輪椅上,我要去推他,他示意晉伯去推。他用右手緊握了我的手,對晉伯說:「去水邊。」

這是一條我沒走過的路,晉伯推著佑生,我一邊走一邊東張西望,我們像是走在花叢樹木之中。月亮正當空,地上雪白。我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他說話,但他好像越來越沉靜,不再言語。當我們到了水邊時,他的手變得冰涼。

好一片池塘月色!一方黑色水塘映著環繞的樹木花叢,拱陪著那一輪明月在正中央。空氣清新,水氣瀰漫,月光明亮,夜空杳然。

我不禁慨然讚道:「如此良宵美景,怎能沒有我的歌聲!」

對著水面,放開聲音,就唱起了《滄海一聲笑》。我喜歡羅文的唱法,溫和輕揚,有瀟灑之韻味,還容易唱:「滄海一聲笑,滔滔兩岸潮,浮沉隨浪只記今朝。」我的聲音水上傳出又返回,顯得空靈明淨,我更加放鬆大唱,「蒼天笑,紛紛世上潮,誰負誰勝出天知曉。」天字還有個上翻的小旋律。「江山笑,煙雨遙。」多麼好聽的韻律啊,我側臉向佑生一笑,他臉上月光如水,神情若喜若悲。我回頭對著水面,接著唱:「濤浪淘盡紅塵俗事幾多驕,清風笑,竟惹寂寥,豪情還剩了,一襟晚照!」意猶未盡,從頭來一遍,後面還有啦啦啦……

唱完,聽著我歌聲的餘音在水上流連,有一絲簫音遠遠和應,慢慢走來。

我看向佑生,他的手溫暖如常,他面上微笑讓人迷醉,眼中映著水光,令人心情蕩漾。我一笑問道:「我唱得好不好?」他真誠地說:「好,好極了。」我一高興,更上一層樓,「那今夜我就再向你獻歌一首!原來的歌者是羽泉,現在是任雲起!」

我轉身面對著他,唱起了羽泉的《最美》。這竟像是給他做的,「你的美無聲無息,不知不覺讓我追隨。」我握著他的手,但腳下卻隨著旋律,繞著他的椅子,踏著簡單的舞步,兩三步,一轉身,再回,「Baby這次動了情,徬徨失措我不後悔。」湊到他臉前一笑,又離開,走開兩步,把他的手在我兩手間換了手,轉了一圈,我的頭髮飛揚,我淡藍色的衣衫,下襬飄起,月下衣影在地上流動。那簫音悠揚婉約,深情繚繞,伴著我的動作,纏綿迴旋在月色水邊……

我輕走回到他面前,繼續對他唱,「你在我眼中是最美,每一個微笑都讓我沉醉,你的吻你的好(他沒有壞)你睡覺時候撅起的嘴(他沒有發脾氣的時候)。」我又笑著走來走去,淡色衣衫飛動,舞影凌亂。那簫音讓我如痴如醉,恍然似行在雲間……

我湊到他面前,仔細唱,「你在我心中是最美,只有相愛的人最能體會。」盯了他的眼睛,「你明了我明了,這種美妙的滋味。」唱完,一笑,對他挑了挑眉毛。那簫音裊裊而去,越過花叢樹梢,迎著月光,輕上天庭。

他坐在那裡,像尊白玉的雕像,寧靜美好,眼睛是如此含情脈脈,春潮激盪。我輕聲問:「喜歡不喜歡?」他好久才說:「喜歡,好喜歡。」我深深地看入他的眼睛,低聲說:「佑生,我聽見了,美極了,我真喜歡。」

佑生眼中一片瑩動的月光,他點了點頭。

我努力微笑,可一滴淚水還是從我眼中湧出,流過了我的笑容。

佑生握緊了我的手,輕聲道:「雲起,我們回去吧。」我點頭起身,只覺周圍一片光明。

我們一路回去,說說笑笑,樹影婆娑,月色溫和。

到屋門前,晉伯把他抱起來,我才發現晉伯的前襟處一片濕漬,流口水了麼?

佑生先洗漱後,晉伯把他抱到床上。我去料理後,到床邊,見他穿著剛才的衣服坐在床裡,背靠著牆,微低著頭,不看我。我心中火警鈴聲大響,知道我們的洞房之夜到來了,不禁心驚膽顫,又一次告誡自己要奉公守法,不可大意!


第四章◎洞房(1)

我微笑著坐在他面前,他好像屏住了呼吸。兩個人就這麼坐了一會兒,看著他那麼安靜可愛,我幾乎發瘋……

忽然覺得如果再這麼坐下去,我們這一夜也有可能成為那夜在營帳了!不行,我得拯救自己,拯救大家!

我,偽造成小紅帽的大灰狼,稍低了頭,怕他看破我的險惡,極輕聲地說:「佑生,你想不想,玩個遊戲?」

他怔了一下,又像緩了口氣,慢慢說:「想。」

「就是,我們玩包袱、剪子、錘……」我用手比畫著,告訴他誰能勝誰……然後,停了一下,心想,走一步,算一步吧!咬了牙,又低下頭,(有人會是以為嬌羞,可實際我只是為了掩蓋我的豺狼本性。)悄聲說:「我們同時出拳,輸的人,脫一件衣服……」

說完,我自己嚇得半死,忙抬頭看他。他會不會認為我在強迫他?!也許他根本不想脫衣服!也許我該說,輸的人,躺下……那不更糟糕!

他似乎輕笑了一下,大方起來,看著我笑著說:「好……」一語未畢,又垂下眼睛。

我不敢再看他,握拳抬起右手,他也慢慢握拳和我手相對,我說:「你說一、二、三,我們三時一同出拳。」他輕聲說:「一、二、三。」溫溫和和,讓人出拳緩慢。我想他頭一次玩,大概不會變化,可能出個拳頭,所以就出了個剪刀。果然!我輸了!

我暗鬆口氣,心想這要是他輸了,又不脫,那這遊戲沒法玩了。現在至少,萬里長征走了第一步……萬里長征?!還第一步?!我可怎麼辦哪?

我沒說話,脫了外衣放在床尾,又抬了拳……這回他輸了,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俗啊!……別打擾我,四歪,人家正忙著呢),他脫不脫?就看佑生,慢慢抬手,微低了頭,把外衣脫下來……我差一點,僅僅這麼一小點,就撲上去,把他的衣服給扯個稀巴爛!但還是狠狠地咬著牙,低了頭,不看他。我從不知道我這麼能控制自己!

後面的就相對容易些,兩人輸贏相當,很快就脫到僅剩貼身的上下一層了。該下一輪了,他竟好久不抬手,得,玩不下去了,但到底比以前少很多衣服……

忽聽佑生輕聲說:「我,出,包袱……」聲音很低,但清清楚楚。我明白過來,小傻孩開始長大了,要把命運放在自己手裡了,可還讓我擔責任……就也輕聲說:「我,出,錘……」但說完了,我沒動手。

似乎好久好久,他嘆了口氣,傾了身子過來,輕輕為我脫衣。他的手指碰到我的肩時,因為我一直努力控制著自己,他的觸摸竟讓我不由得打顫。他慢慢地把我的上衣脫下,我低著頭,緊張得微微發抖。我有三年的……可現在就像從沒有過一樣!

我看著我自己,我是屬於健美體形,不是柔軟婀娜,不是骨感美人。許多人說我就像個健身房教練,到處都有點肌肉,胸膛中等堅實……他會不會喜歡?他從沒見過我的樣子,雖然我把他早已看了個夠……我的心劇烈地跳,覺得就要喘不過氣來……

他好像看了我好久,終於輕聲說:「雲起,你真好……」我鬆了口氣,差點落淚。

他脫去他的上衣,過來抱住我。我們肌膚相貼,我抖成一團。他的體溫感覺稍涼,貼在我身上,讓我覺得無比舒服可又充滿慾望!我不敢看他,也不敢抬我的手臂。

他抱著我,也有點發抖,低聲問:「為什麼呀,雲起?」我突然哭了,「佑生,我也不知道呀,可我就是喜歡你……」我的眼淚滴在他肩頭,他緊緊抱住我,我慢慢平靜下來。

他吻去我的眼淚,我抱住他,兩個人吻了很久……他幾乎是像輕輕的羽毛一樣滑過我的皮膚,開始吻下我的頸,我的肩,到我的胸前。我覺得我的皮膚緊得像要爆裂一樣,他每一下觸動都讓我顫抖不停。

他終於把我的……含在嘴裡,我更加抖成一片,不能自已。他只稍稍用舌尖動了動那裡,我就忍不住發出一聲呻吟。他漸漸加大力量,我開始呼吸沉重,呻吟聲無法控制地隨著我的呼吸衝出胸膛。我閉著眼,淚又流下來。他換了一邊,那更加無法抵禦的顫慄!我的呻吟聲帶了哭泣……



第四章◎洞房(2)

這是我多少朝思暮想的瞬間,多少不敢回憶的聯想!我以為失去了的青春,我以為無法挽回的夢!

我的絕望,我的悲傷,我那些思念若狂的夜晚,我那懸崖邊生死的試探!我不能填補的空虛,我不能滿足的慾望!

我感到他抱我躺下,褪去我的下衣,我只閉著眼,喘著氣。他的手輕輕到那裡,我已經濕成一片。他的手指撥開我的……我又不禁開始吟吶……他是這麼殘忍地折磨我,反覆在那裡面輕輕地探索尋覓。

我雙手緊握著拳,放在身邊。我的身體微微扭動,胸膛起伏。我漸漸大聲地喘息,淚水從我緊閉的眼簾流下,劃過我的耳際……我拚命壓住呼喚,壓住我要對他說的千言萬語……

他終於停下,聽著是他脫去他的下衣,他慢慢地俯下身,臥在我身上。他的……在我兩腿間,蹭著我為他敞開的門外面。我長出了一口氣,抬起雙臂,抱住了他的身體。

他的臉貼著我滿是淚的臉,他輕聲在我耳邊說:「雲起,告訴我……」

我又哭了,抽泣著說:「我愛你,佑生,就是愛你,就是喜歡你,沒辦法,愛死你了,怎麼辦,就是,愛你,沒有辦法,救救我……」

他進入我的身體,一開始,非常輕淺,非常慢地進來又出去,但我已經無法忍受這種刺激,又開始聲聲呻吟……他漸強力,終於完全進入了我……啊!這是多麼好!他來時填補了我萬年的等待,他去時讓我思之若渴!哪怕只是片刻,我都不能忍耐!我用力抱住他,在他歸來的每一次大聲讚歎!我不由得微笑,哭泣變成了舒暢的呼喚。他是這麼好,這麼好!我幾乎要放聲大笑!

忽然,有一絲遙遠的,遙遠的,快樂,在我的下腹裡,隱約出現。他的每一次抽動,都牽著那一縷快樂,走近我。我的心提起來,大聲說:「別離開我,別離開!佑生,我要你!千萬,別丟下我不管!」我使勁抱住他,幾乎在叫喊。他更加強悍,我覺得五臟六腑都被他攪爛!腦中混亂,天旋地轉,可那漸行漸近的快感,讓我只想上前,只有迎向他每一次的撞擊。他的動作幾乎瘋狂,終於,就在這裡!我一陣狂烈的起伏顫動!我禁不住大聲歡叫!他也發出低低的呻吟。我高翔入雲,我飛上彩虹……我拼了命一樣緊抱住他,然後,泰山傾倒,百川東去……

他癱在我身上,我長舒了口氣,依然抱著他,他還在微動著,一下一下……我的唇尋到他的唇,好好吻著,我的淚水還在臉上,但我已是歡樂無比。

我們吻到他平靜下來,才發覺我們兩個汗如水洗。我的心在狂跳,胸膛上回應著他的心跳。

我們半天沒說話。他終於嘆了一聲,把臉埋在我頸間濃密的發中,輕聲說:「雲起……」又沒話了。我緊抱了他,說道:「佑生,我好愛你,好喜歡,你真好,好極了,最好的,太棒了,愛死你了,好佑生,我多幸運!」他輕輕笑起來,慢慢地說:「我,好,愛你……」停了會,又輕笑了一下,極低地說,「你……我喜歡。」然後,他馬上扭頭向外,調整了一下姿勢,就在我身上,睡著了。

我想起我在給他截肢前逗他的話,竟有些臉紅。我一隻手放開他,扯了薄被,蓋在他身上,等於蓋在我身上,又把手放在他背上,一閉眼就睡著了。沒有起身熄燈。

凌晨時,感到他的手在我身上……於是,又……我對他毫無抵擋之力,只稍稍……就……

兩個人睡到日上三竿,醒來對著傻笑,又親又抱,柔情蜜意得不得了。佑生說一同去洗澡,也好讓人換換床褥。反正沒臉了,我們就一起出門去浴室。僕人們都不敢抬頭,晉伯親自抱佑生,可臉上也有笑容。佑生表情平靜,沒有半點羞澀之意。

晉伯把佑生放入澡盆,退出去,我脫了衣服,也坐進去。佑生笑道:「早知道,就做個大點的,也好……」我說:「來得及,後面還有……」佑生驚訝地說:「八十年麼?!」兩個人笑成一團,一下子,又走火入魔……浴盆裡的水濺出了一半,把個浴室弄得滿地是水……


第四章◎洞房(3)

回到屋中,自然疲倦,吃了些東西,雙雙入睡。醒來,又情不自禁,結果……

我原來以為是一夜洞房,後來發現我們是三天三夜!

反正是不論白天黑夜,兩個人大多是躺著,聊了很多天。

赤裸的胸膛貼在一起,四肢相纏中的低低笑語,從一顆心中發出,又落入另一顆心頭,來回往返,沒有止境。

我輕聲說:「佑生,你知道不知道,你說的第一句話,就落入了我心裡。你的語氣是那麼溫和,我永遠都會記著。」

他輕輕笑著說:「你可以,聽一輩子了。你喜歡,我天天,講話。」

我說:「我喜歡,我喜歡你的聲音,你的語氣,你的眼睛,你的嘴,你的頭髮……還有,你的,身體……你的一切一切……」

他輕聲說:「在水邊,我看見你,對我那麼一笑,就想……你說你的夫君……我當時,心裡好空……你想想,你那段時間干的事,我們騎馬,談天,你講書……看著你,我哪裡有,還手之力……你怎麼能不明白,我那時就……」

我笑著說:「誰讓你那麼好看,那麼美好,我自慚形穢,不好意思……你沒被我那些奇談怪論嚇壞嗎?」

他輕笑道:「你可是,自己說的,以貌取人,險些……你離開,我每天都在想……我有時,不願和人說話,怕打斷了,我正在回憶的,你的話語……你的話,與眾不同,好多,我從未聽過……聽時覺得新鮮,回想起來,讓我高興……你講的,那些書中故事,真是……你讀書時的事,我好像,也在那裡……有時想,假如你真的,不和我在一起了,就這樣,有這份回憶,我也沒枉過此生。」

我緊緊抱住他說:「佑生,我真的,真的,愛你,一定和你在一起!」心中痛痛的,想起我最放不下的事,有點猶猶豫豫地問:「那夜,營帳,你為何,說那句話?」

他輕聲說:「不那樣,你就又要離去了。」

我幾乎流下淚來,有點顫聲地說:「我可是……你,疼不疼?」

他低聲笑道:「你居然敢問了……」

我趕快好好吻了他半天,停下,他在我耳邊輕聲說:「說實話,一點兒,都不疼。」

我心中又暖又痛,只狠狠抱住他,幾乎想把他按到我的身體裡。

他在我耳際邊輕吻著我說:「我現在,快喘不過氣來了,但還是,不疼……」

你說,他這是不是找……我自然要……發現他也有此意……

……

背了無數愛情詩句。

我說:「佑生,有個叫陶淵明的,寫了《閒情賦》,但只有第一句是好的,後面都是自己和自己過不去……」

佑生輕笑著,「就像,有個人,曾經……」

我笑著說:「你想不想聽了?」

佑生:「想,從來,想聽,好雲起……」

我說:「他寫,願在衣而為領,願在裳而為帶……願在莞而為席,願在絲而為履……佑生,這就是,希望在床上成為蓆子,讓人躺著,希望成為鞋,讓人穿著……」

佑生含糊地說:「真是……詩句……」

我說:「我知道,文采一般,但構思好,該想想,為什麼要當蓆子?怎麼躺法?為什麼要……」

佑生說:「的確,如此……」

結果,我們試了試……

……

講了如何想念,如何不捨。

我說:「佑生,我想你想得發瘋,心都碎成了一萬片,疼得我死去活來……」

佑生:「如此可憐,我現在心疼了……」

我說:「我想起來,還在後怕,你說,這不是個夢吧?」

佑生:「我也後怕,但,不是夢,因為我夢裡,沒這麼快樂。」

我說:「我得好好檢查一下,是不是夢……」

我抱住他,我們的身體貼在一起,他的臉對著我的臉,他看著我的眼睛,我看著他的眼睛,我說:「不是夢,夢裡,我沒能和你這麼近……」


第四章◎洞房(4)

他一笑,嘴唇微啟,我說:「佑生,你那樣微張著嘴唇,真性感,我的心,跳個不停,就想吃了你。」他非但沒垂眼睛,反而閉了嘴唇,依然盯著我的眼睛,漸漸有了反應。兩個人還看著對方,沒有移動目光。只覺得他慢慢地動著,不容抵擋地進入我的身體,我好像自己就開了門……可兩個人還對看著……他緩慢抽動著,似乎漫不經心,似乎若有若無……我開始喘息呻吟,依然看著他的眼睛,那麼滿載著愛意,亮得像陽光下最清澈的泉水……我笑了,他快了一點,只這一點,就讓我崩潰了。我的眼光開始迷亂,半合上眼睛,看見那抹笑容,出現在他微翹起的唇角上。我輕聲說:「佑生,我服了你了,還不行嗎?」我閉上了眼睛,他輕聲笑起來,吻上了我的唇,我被淹沒在比美夢更美的愛裡……

又是睡覺,吃飯,說笑,然後就是化愛語為行動……換了無數次被縟,每天洗澡,每天灑水一地。佑生和我一樣睡得昏天黑地,根本沒法讀什麼書。我一律不見我的生意,王府安排飲食留宿,說任雲起正在與王爺商談天下大事,不得打擾!

到後來,佑生眼下現出青黑色,我幾乎邁不出步,走路搖晃,腰都直不起來。兩個人開始說不敢幹了,要休息休息,結果,還是……直到誰也動不了了,躺在床上談論誰可以來喂我們吃的(佑生說,只有晉伯可以。我誰也想不出來),不然我們會餓死,因為手都抬不起來了。

佑生從小白兔變成了大老虎,隨時可以把我吃了;從小綿羊變成了和我相配的另一隻大灰狼!他毫無膽怯之意,每次出門,一副天經地義的安詳樣子,好像我根本沒把王府叫得震天響。反而是我,聳肩縮頭,標準的做賊心虛的姿勢。

我們終於節制縱慾,體力恢復到可以坐著吃飯了(前一天躺著吃了一天)。宮裡來人問佑生何時能攜任雲起去見皇上,佑生看了看我顫抖的手,說三天以後。

人走後,佑生問我想穿什麼衣服,我心說,當然不能是霞帔,讓你想起別人。我又想起白色婚紗,不可能了。就告訴他,我想要他穿過的一襲白衣。他笑了笑,叫人準備去了。

想到皇上,我有點心虛地問:「你哥幹嗎這時候要見咱們,是不是他知道咱們這麼……」

佑生平平淡淡地說:「那又如何,他又不是不知道……」

我沉思地說:「也是(想起後宮數百佳麗),你說他要那麼多人,幹什麼?」

佑生看了我一眼,一笑,說道:「大概,那麼多人,比不過你一個……」

你說這還得了?!我只好撲上去,他已經雙臂開懷等著我,一抱之下,又是一通卿卿我我,親親密密……

我看著佑生的臉,聽著他勻稱的呼吸,知道他已睡去。他的面容平靜,眉頭舒展,溫柔的嘴唇,安詳地抿著……我憶起我怎樣到了那廢墟上,他的手,他的臉,他的腿,他所受的磨難……我們之間的離別相聚,他怎樣領著我走到了這一天……我得到了最深的愛,唯願盡我一生,讓他快樂歡笑……我想起那道光芒,相信生命不會止於此生,那我願我們的愛也能超越肉體,同存於我們永恆的靈魂。我極輕聲地說:「佑生,一輩子太短,我要永永遠遠。」他清楚地低聲回答:「我答應你,雲起。」我嚇一跳說:「你不是在睡覺嗎?」他閉著眼睛輕聲說:「是,可你的話,我從來,聽得見……」我抱緊了他,不再說話,知道他明白我,一向如此。

尾聲◎婚禮

【2】【1】【2】

【1】尾聲婚禮【3】

去見皇上的那一天,我穿上了佑生的白衣。那衣服如冰賽雪樣飄逸潔白,讓人有得道成仙的幻覺。我頭上只紮了一條相配的白色頭帶,腰間白色腰帶。佑生穿了件我那運動衫樣的藍色長衫,色質深沉,一樣相配的頭帶和腰帶。他高貴美好的容顏在那藍色衣衫的相襯下,格外皎潔明亮。

晉伯推著佑生,我和他手拉著手走出門,廊下站滿了僕人,每人臉上笑眯眯的樣子。佑生拉緊了我的手,面容端莊,安然而過。我也只好直視前方,面帶微笑。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9-15 15:43

第四章◎洞房(5)

到皇宮前,人們給佑生和我準備了車輦。我看那車輦太憋氣,就要求騎馬。大家似乎一驚,可佑生說可以。通報了皇上,皇上準我騎馬。

我騎馬在佑生車輦旁走進皇宮,這裡當然比不上紫禁城,但也宮殿齊整,道路平坦。

到了大殿下,我跳下馬,走到車輦前,向簾開處的佑生伸出右手去,他好像有一會兒才伸手握住了我的手。我笑著把他拉出來,索性另一隻手也抓住了他的手。他臉上雖是平靜,眼中卻似百感交集。

兩個太監抬來一架有抬槓的椅子,佑生放了一隻手,但另一隻手還是緊握著我的手。晉伯過來抱他到椅上,我隨他走過去,站在椅子旁邊。佑生看著我的目光可以把我的心化成水,和入他的目光,流到他的心上。晉伯臉上似有淚痕。

我一笑,佑生也笑了,那笑容如陽光忽然綻放,大地芬芳吐秀,江山如此多嬌。

他示意太監們起步,我隨著他步向大殿。此時,初秋時節,天高雲淡,我大步流星,衣衫飄起。

我心中忽有所想,高興地說:「佑生,我知道怎樣讓你再站起來!我可以設計一個假肢,雖然不舒服,但你就能走路了!你等著,我既然截了你的腿,也能再給你安一個!」他看著我,不敢信的樣子。我一笑說:「我何時失過手?」他笑了,說:「你的確,沒有怕干的事……」

我看著他說:「佑生,有你在,我什麼都不怕了!我找到了我在這世間的位置,那就是和你在一起,做我想做的事!」

他看著我,笑意溫暖,清晰地說:「雲起,我會,和你在一起的。」

我高興得哈哈大笑起來,聲音傳出好遠。我仰面朝天,用另一隻手握拳擊向天空說:「YES!我來了!佑生,我!愛!你!」

遠處,一排大雁,飛往天際。我豪情勃發,覺得我將征服一切,因為佑生在我身邊!

……

因為要掩護我的身份,這婚禮是一個秘密的形式。殿中空空蕩蕩的,除了晉伯、皇上及一兩個太監,沒有別人。但我卻覺得天上那保佑了我們、完成了我們心願的神靈和世上多少有情人的心意都在此關注著我們。

我們走到皇帝面前,佑生說:「皇兄。」他拉著我的手,所以我只能用另一隻手向皇帝揮手致意,說:「皇大哥好!」

皇帝微微一笑,看著佑生,充滿愛意。

佑生對著他說:「皇兄,我願與雲起,永遠相伴,不分離。」

皇帝看向我,我看入他的眼睛,說道:「皇大哥,我願與佑生,生死相隨,在一起!」

皇帝點點頭,流下了兩行淚。

我和佑生相視,兩人都在微笑。


第一章◎少年(1)

我的名字當然不是晉伯。我只用了我原來江湖上稱號中的一個「盡」字,因為其他的字,更血腥。

我十三歲殺第一人,他是殺我父奸我母的仇人。他幹下這些事時,像所有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的情況一樣,並不知道八歲的我,在衣櫥上的夾層裡,看得一清二楚。

我沒有流一滴眼淚。他走後,我爬下來,拖了我父親的屍身,走到屋後的小丘埋了。我把母親的屍身旁堆滿柴草,和我童年的家一起燒掉了。她既受辱,就不該和我父親同葬,燒了還乾淨些。

我流浪找到了我父親常提到的好友,他是武林中的黑道領袖。他收留了我,教我武藝,更重要的是,伎倆。他說,如果不到最後關頭,絕不要正面衝突,把陰招都使了,再用力量。傷人傷到痛處,生不如死,才是上策。

我年少不經事,沒有放在心上。許多年以後,我明白他是對的,因為有人和他想的一樣,輕而易舉地就繞過了多少武力阻撓,一箭雙鵰,險些害死了我一生中最要保護的兩個人。

我並不能說我只用武功殺了我的仇人。在前一天,我下毒在他家的食物裡,毒死了他的母親和妻子,他悲痛難忍,我乘機得手。殺他之前,我把他尚在襁褓中的孩子狠狠摔在地上。他只想速死,殺他真是易如反掌。我得了他的祖傳寶劍,是一把青色的長劍,殺氣催動下,泛出黑芒,有個俗名叫「黑煞劍」。

我開殺後十年,殺人無數。我有時殺到厭倦,幾乎殺著殺著就想睡覺。有一次,我手擊在一人的天靈蓋上,他腦漿迸飛,濺我滿面,甚至到了我嘴裡。我舔了舔,沒味兒,吐掉,接著殺。

我終因樹仇太多遭了圍攻,身受重傷,跌到河裡。我順水漂出十幾里,爬上岸,勉強撐著長劍到了一個農戶,一個農人給了我吃的。我臨走時想殺了他滅口,但終沒下手。我把這當成了一個信號,也許我該告別我在江湖的殺戮生涯了。

我把長劍裹成根棍子,沿途乞討到了皇城。我的一位師兄是大內武師,他待我傷癒後,引見我入薦。我已娶妻生子,讓他找人尋得了我的家小,安置好。我無牽無掛地入了宮。當時先皇剛剛添了個皇兒,我就成了他的佩刀侍衛。當時誰也沒想到,他就是日後的皇帝。我那年二十四歲,可覺得已過了大半生。

我是真的看著皇上一天一天長大,他四歲就背誦詩句,六歲習騎射,八歲寫策論,十歲熟劍法,簡直是天縱之才!平素機智聰穎,察言觀色,言語敏捷,心機縝密。到他十二歲時,我已知道,天下非他莫屬,可惜不是動亂歲月,得取太子之位,對他而言,真是過於容易。

他十四歲時,封為太子。幾乎是同月間,他的生母皇后,以三十高齡產下一子,這就是當今皇上的九弟,他唯一的親弟弟。那孩子不足月而出,日夜啼哭。太子竟夜裡也抱著那嬰兒搖晃踱步,直到天亮。宮人心懼,以為太子不滿他們的照應。那孩子的第一年中,太子每日習書論策,溫習武功後,必去探望。遙見他先是懷抱調笑,後來居然持匙喂食,溫言軟語。我想他初得了太子之位,這些時間,心願得籌,才有此閒情,日後逐漸事情多了,就不會這麼上心。

太子逐漸就手朝事,的確不能常去探望那孩子了。可是太子每每於朝廷上明爭暗鬥之後,就必去看他的九弟。流連後出來,臉色就歡快許多。我在外面有時瞥見,他將那孩子放在膝上,教他識字寫畫,竟是親密無比。

太子登基之前,有幾次險惡爭鬥,與敵對之派明槍暗箭,打得不可開交。他二十歲的一次,對方居然派了兩名刺客前來。我當時已有二十年未開殺戒,江湖上早已相信我死在那次圍攻之中,太子也不知我的底細。那時兩名刺客一路殺將進來,侍衛紛紛倒下,竟是無人可擋。我只獨自一人立在太子身旁。他無意逃命,穩坐椅上,長劍在膝,手握劍柄,那氣度真是如虹在天,威鎮泰山!

我當時就已決定,粉身碎骨,定保他安全,卻只聽他低聲一句:「若我不測,不可戀戰,速去內宮,護我九弟!」我心中大震,他平時對自己的孩子都是淡淡的,幾個妃子不過敷衍而已。生死關頭,竟惦記著他的九弟!如此手足情義,世無可比。我道:「太子不必擔憂,容在下報太子多年庇護之恩!」說罷,我拔劍而出,一時間,宮幔微飄,寒氣驟起!二十年未臨的殺意讓我渾身發緊,腦海中又浮現起我那死不瞑目的父親和我那頭髮披散衣衫凌亂的母親!

第一章◎少年(2)

我飛身殺去,看到我青色怪異的長劍,兩刺客的其中一人叫出了我的名字,滿臉不可置信的表情。我不答話,幾招就刺他於地上,轉回身去攔截另一人,他已到了離太子十幾步的地方。我喝了一聲,拔身而起,從後越過他的頭頂,擋到他的身前。此人劍術與我相差不多,但他失在剛剛聽了我的名字,心有驚意,而我則傾全力,不惜性命!我們爭鬥二百餘回合,各自多處負傷,他卻不能再近太子一步!耳聽得四處人聲,他漸生退意,終於一個破綻,被我乘機刺翻在地。他一抬手,我不及阻攔,他已自戕身亡。我忙出門去看另一人,他已被制服,在這之前竟然沒有勇氣咬舌自盡。

我當場對他施錯骨分筋之刑,要他口供。他的慘呼聲響徹宮宇,眾人紛紛掩耳,但太子安坐處之。我知太子懂我心意,你死我活之爭,不能手軟心慈。那刺客終於吐露了他的名姓,我連夜帶人攜他去他所說家中,團團包圍。他家人認出了他,但說與他早已斷絕關係,多年不再往來。我當著他的面,一個個殺他的家人,到要殺他的五歲小弟時,他終於吐露了指使之人。我讓人立刻呈報太子,然後,就在當院等太子回音。當時夜色已深,樹影陰森,但燈火高照,死屍滿地,那刺客癱在地上,他的小弟哭泣不已。

天明時,來人報太子指令,那指使之人已被擒拿,府中搜出種種證據。太子言諭:刺殺皇家,罪不可赦,滅門抄斬,不可落下一人!我當即殺了他的小弟,他大罵不止,我毫不為意,接著殺了他餘下的家人,最後才殺了他。他當時已涕泗滿臉,神志混亂,胡說八道了。我命徹底搜查,不可放過任何人。完事後,令將死屍堆放在一輛車上,暴屍荒郊,不准埋葬。

命運重演了歷史!我沒想到,院中的大樹中間,早被小兒們鑿出一洞,為躲藏玩耍之地。那刺客八歲的弟弟躲在其內,完全看到了全家的慘死,聽到了太子的口諭。八歲,正是我當初的年齡。我也不知道,其實刺客早告訴了家人,如遇險情,該去投奔之人的名字。只是他沒料到他不敢自盡,沒料到我如此毒辣,沒料到我當夜過於迅速,無人得以脫身。他一著棋錯,輸了他和他家人的性命。而我也沒料到,那孩子得以免於一難,還立刻得到了安排和保護。這個八歲的孩子日後終於反手一擊,將種種毒辣放在了一個最無辜純潔的人的身上,以報復令他家破人亡的皇上!他臨死時說,是我當年殺他的小弟給了他這個主意。

我回到宮中,稟告了詳情。太子要呈報先皇,對我加官晉爵,我一概謝絕,只求繼續留在太子身邊。他點頭微笑,從此,我們仍為太子和侍衛,相互信任,他知我對他忠心不二。

太子二十二歲登基,迅速掌握了朝廷的命脈,無人敢公開挑戰他的威嚴。皇上在位第四年,太后病逝。葬禮之後,皇上與我獨在書房。他背手在窗前良久不語。我從後面看著他,只覺得無比崇敬。他身材高大魁偉,胸膛寬厚結實。面容威嚴,舉止從容,真是王者之風,巍然屹立。但我更佩服的是他的策略心機,雄才大略。

他忽開口道:「晉侍衛(這是他習慣對我的稱呼)可知我所慮之人?」

我心知肚明,但稍停了一下說:「皇上心中常掛念九王爺。」皇上依然常去探望,只是朝事繁忙,不像以前那樣頻繁了。

他頓了一下,說:「太后薨故。」我明白他擔憂九王爺的傷心,一時不知何語。

他終於說:「朕想請晉侍衛去為九王爺,教習武功。」

我驚得當場跪倒在地,「皇上重託,在下不敢……」他竟然讓我離開他去保護九王爺!從二十四歲起,隨他二十六年,我已年至半百,本想幾年後就回家養老,此時去保護九王爺,只怕力不從心。

他輕嘆一聲:「朕也不捨你離去,但太后故去,九王爺身邊無人,朕心不安。」

我明白了這事情的嚴重性,眾人均知皇上深愛九王爺,這是他的痛處。太后一去,九王爺失了依靠,他才十二歲,必須好好保護,才能讓皇上安心。他讓我去,實在是因為他信任我。


第一章◎少年(3)

我忙道:「在下謝皇上信任,願為九王爺,教習武功。」最好用他的原話。

他點了頭說:「隨朕去見九王爺吧。」

我隨他前往以前太后所在的宮殿,九王爺常在那裡。我多次隨皇上去看九王爺,但從沒有太真切地接近,這就是為何當九王爺向我走來時,我木在那裡。

他身材消瘦,卻如庭前碧竹般筆直。面色白皙,眉清目朗,但讓我心觸動的是那種溫煦如春寬容無邊的氣質,從他那和善的眼神、微笑的嘴角流露出來……我忽然感到悲哀,我那些血腥的往事,我也許不該把那個嬰兒摔在地上,不該把我的母親獨自留在火焰騰飛的屋裡……他緩緩地走到我的面前,像是帶著一團光芒,我的心變得亮了。他的眼神清澈寧靜,似能看透我所有的往昔而不改笑顏……我的悲哀不再,知道我又一次遇到了我願意為他捨命的人。

皇上開口說:「九弟,這是晉伯,你從今向他學習武藝。」皇上語氣和緩,中間滿含著愛惜之情。

九王爺輕聲說道:「晉伯……」那柔和的聲音滲到了我心中,一輩子留在了那裡。

從此,我開始教他武功。

我才明白為什麼皇上偏愛這位九王爺。雖然兩人為同母所生,性格卻完全不同!相比起皇上的宏圖大略、手段心思,這九王爺有一顆簡直像嬰兒一樣的心靈。平素毫無任何心機,充滿信任,說什麼應什麼,溫溫和和的,讓人覺得舒舒服服。我才明白為什麼皇上喜歡去看他,與他相處,的確讓人放鬆高興。

我想教他些伎倆,可竟開不了這個口。我覺得我是對著這世間最後一片純淨的白絹,不忍塗抹上髒物。我想他是皇帝深愛的弟弟,一生能有多少艱辛?肯定會被皇上好好保護,還不是要風得風,喚雨得雨,何時用親自動手迎敵安排詭計?也就沒有強迫自己。

平素教習武功,任何致命招數,到他手裡,都毫無氣力。他根本沒有傷人之心,凌厲拳腳,都變成了花拳繡腿。殺意劍招,均化為優美舞蹈。我心中暗嘆,自從那年護衛太子之戰,我殺了當時江湖上正當盛名的那個刺客,就被稱為大內高手。日後別人看了他的所謂武藝,若聽說是我所教,我這一世英名,也算沉於井底了。

唯有調息打坐,吐納運氣,他一學就會,突飛猛進,幾乎很短時間內就趨於完美。十二三歲的少年,竟能盤膝安坐,靜如岩石,心無雜念,吐吸自然,有時達半日之久!我有時在旁看著,覺得也許他來錯了地方。他若是入廟為僧,定能勘破佛法,入靈虛之境。生在這熱鬧的皇家,這樣靜的性子,反而覺得可惜。我又教了他一些內功心法,如何運氣護住心脈,如何行氣周天,活動經絡。他稍加練習,就熟於心底,每日可以自然行氣,不用施以意念。他的身體越來越健康,雖然消瘦,可根本不生病。內斂不驚,氣定神閒,臉色漸露祥和之光,更顯得與世無爭,超脫逸然。

我終於稍覺寬慰,總算教了他些正經東西。這些雖然不能用於打鬥,卻能讓他強身健體,一生無疾患之憂。我當時不會想到,這些內功運作,他遭毒手時,近十年的長習已近乎自然,時時護了他的心脈和主要經絡,讓他求死時不能死,飽受折磨,可也因此終於逃得了性命。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9-15 15:44


第二章◎朋友(1)

他有兩個朋友,常來與他交往。一個叫程遠圖,比他大上七八歲,據說從他三歲時就一起玩耍。那程遠圖在我來時已近二十歲,可只是天天到他這裡舞槍弄棒,對他吹噓自己將如何建功立業,保國邊防。王爺只坐那裡微笑,我想那傻小子來這兒,和皇上與我的感覺一樣,就想和王爺在一起,心裡舒服歡暢。

可另一個,據說是四五年的交往,我初見就覺不舒服。那孩子真是極為英俊懾人!王爺的樣子美好無限,是一種平和之美。可那孩子卻是充滿了一種迸發的活力!雙目生輝,似內藏火焰,可薄唇緊閉,神色凌厲,讓人覺得有十分狠意。我很久以後才明白,那升騰不息的活力,不是少年青春,而是深入骨髓的仇恨!

我就對王爺的這個朋友多了幾分注意。他是朝中一位大臣的孩子,年紀比王爺大兩三歲。他的兄長為朝中有名的武將。雖然那大臣早年沒有太接近太子,但皇上登基之後,他也十分盡責盡力。這孩子言語伶俐,揮灑自如,與王爺相處,還是歡笑更多。但他從第一次見我後,就幾乎不再看我,每每隻盯著地上。許多人見我都有相似的表現,想來我定是個面惡之人,我也就沒太在意。

只有幾次,我曾心生疑慮。

有一次,他依在花園的門框邊,等著屋中的王爺,他並不知道我遠遠地看著他。他手一抬,抓了一隻蜻蜓,慢慢地,拔去了一隻翅膀,又慢慢地,拔了另一隻,然後,從蜻蜓尾巴處開始,一點點,一段段,把蜻蜓撕斷,到了腦袋,用兩指揉爛。他臉上似有微笑,眼睛像是看著別的地方。我自詡狠毒,此時竟心生涼意。時值王爺出了門,那孩子見了王爺,綻開笑容,又是一副歡樂爛漫模樣。我想這也許只是少年心性,男子漢,誰不要些狠氣。王爺過於溫和,有這樣的朋友,日後還會相護於他,也好。我哪知,他根本不是個朋友!

還有一次,他和王爺比畫拳腳。這兩個朋友的武功都比王爺的武功高出不知多少。我每每嘆息,希望他們的師傅永遠不要知道我真的是誰。每次比畫,兩人都知只是和王爺玩玩。王爺出手緩慢無力,根本碰不到他們的衣邊。我如常一般,在旁飲茶,就像在看小貓打架。他們正左比右畫,忽然,王爺腳絆在一處碎石上,身子一後仰,手猛一抬,近近地拂過那孩子的臉龐。那孩子突然變色,竟起右腳猛向王爺兩腿間狠踢過去。王爺渾然不覺,尤面帶微笑,方要穩住身形,腳下毫無移動。我大驚!這種陰辣狠毒之舉,在江湖上尚不敢輕用,怕結怨難解,這孩子卻首選此招!不及多慮,我甩手就把茶杯打在了他立足的左膝下!茶杯粉碎,他痛得連聲哀叫,坐在地上,抱膝翻滾。王爺忙上前扶他,他一把推開了王爺。

我心中突現殺意,想就此殺了他!走過去,他看了我一眼,竟停了哀泣,說快請他兄長前來,他兄長是武將,必知如何療傷,還可送他回府。他竟如此聰穎,明白如何點出他的背景。我也遲疑了,我雖然知道皇上喜愛王爺,也相信我,但這孩子畢竟是大臣之子、武將之弟,於是決定還是不要給皇上惹麻煩了。

我當初能在江湖橫殺十年而保住性命,主要是依賴我的直覺。一旦我感到殺機就立刻動手,決不手軟。上一次我動殺機而沒動手,就知道自己不該繼續江湖生涯。這次我動了殺機而未動手,本該想到是因我漸入老年,反應遲鈍,就該立刻辭去這樣的重任,由年輕人來代替。可嘆我殺了無數無辜,偏偏在那時放過了我此生最該殺掉的人!令王爺日後在他手中遭受了萬般荼毒,令我終生為恨!

我讓人送他回去,王爺尚不知就裡,我只說是我失手,他自然全信。我當日對皇上和盤托出原委,他良久不語。最後只說王爺從此不能與那孩子交手,最好少有往來。我後來才知,那日那孩子的兄長剛被點為定遠將軍,即日將赴邊關,鎮守邊防,皇上實在不能只為少年之間的打鬥而懲治軍中主將之弟。

我原以為那孩子不會再來,可過了月餘,他竟歡天喜地地重新來找王爺玩耍聊天。他從沒有提過這次事件,只是有時會撫住左膝皺眉,我想我定是傷了他的左膝,留下長久痛楚。多年後,我看到王爺的左腿從膝蓋至腳尖,寸寸骨斷,馬上明白了那個孩子受傷後的怨毒。他把成倍苦痛加在了王爺身上,竟從沒敢向我討還半分!可見到王爺後我所感之痛,盡我餘生,日日不減,夜夜噬心,他行為之怯懦和狠毒為我平生罕見!


第二章◎朋友(2)

還有的就是,我發現他每每在聽到王爺吹簫時,手中總捏一節樹枝,一下下掰成小段,臉上似毫不知覺。我只覺不爽,卻無法細究。嗨!又得多少年過去,我看到王爺被掰斷的手指,才明白我當時的不快,都有緣由!

我自詡為一個毒辣狡猾之人,我對與我相似的品性,總是非常敏感和憎惡!我本當對這些不安多加注意,可那孩子三天兩來,甚是頻繁,久而久之,我就習慣了他,覺得自己多疑,他不過是個不足十五歲的少年。我完全忘了我十三歲就殺了我的仇人,忘了恨意深刻者的機心!

我當初察覺到了諸種不安,卻未付諸行為,一方面是因我年老遲鈍,另一方面,也是因與王爺相處久了,被他那平和之氣所熏陶,變得心慈手軟。

王爺自太后故去,開始吹簫。起初只是吹些現成曲調,一年後,他已吹奏自己作的曲子。我對音律一竅不通,可喜歡聽他吹簫。尤其在星光月色之下,他在水畔,合目吹奏,那簫聲彷彿直入我所有的情懷和思念的深處。我是滿身血腥之人,背負多少仇恨和怨意,但那簫聲卻讓我想起無數美好,常忍不住淚流滿襟。

我想起我的娘親怎樣為我縫衫,她坐在床前,臉上微帶笑顏。我想起我的父親怎樣讓我騎在他的雙肩,傍晚時走下屋後的小山,走向我們房舍的炊煙。我頭一次後悔我沒有把他們葬在一起,我爹娘本是一對恩愛夫妻……

我想起那個鄰家六歲的小姑娘,她曾跑到我家來叫我大哥哥,她讓我和她出去玩,我當時沒有說願意……

我想起我負傷拄劍,一路乞討,滿面塵埃,渾身污垢。那天在路邊,餓得暈倒,聽到一位姑娘的聲音對她的丫環說:「把我們的香餅給他吧……」那餅好香,我在皇宮三十年都沒嘗到過比它更好的味道。我從沒有看到她的臉,但我也許該去找她,說句,「多謝你,我一輩子都不會忘了你的聲音,不會忘你的恩情……」

王爺吹簫後,總會沉思許久。我站在暗影裡,看著他夜空下的剪影,多少次發誓,我一定要保護這簫聲和這顆能吹出這種善意和美好的心靈,肝腦塗地,在所不惜!可是我沒能實現我的誓言,如今這簫聲永逝,王爺他傷痕纍纍……

王爺有時看到我,總說:「晉伯,夜深了,下回不必等我,你提早歇息吧。」我總稱是,但每次都等他到夜裡。我若面有淚痕,就不讓他看見我,只悄悄送他回房去。

王爺平時喜歡的都是些安安靜靜的事情,作詩、寫字、讀書、吹簫而已。他文思敏捷,輕而易舉地揮筆成章。我來時他的詩作已名聞遠近,可他很少與文人相聚互和。許多人慕名前來見他,他都婉言相拒。我知他不是驕傲自恃,只是不喜交際。我有時帶他出去,他只喜歡泛舟水上,坐在船頭,看著天空和水面,微笑著,不言不語。

有一次我們在回府的路上,前面人群擁擠。我們微服出訪,不能驅散人群。只聽大家都在傳唱詩句,說是清倌人所作。王爺問我何意,我對他講,吟詩之人是個女子,今夜以詩自呈,賣初夜為金,為娼為妓,從今而始。他想了想,讓我派人問那女子,是否願意終身為娼,若不願,就贖她出來,容她離去。人回報說那女子願從良於贖她之人,王爺只說贖她即可,不必從良。後來那女子見王爺,拜謝過後,稱自己無家可歸,願為奴王府,報王爺之恩。王爺只微笑說不必。那女子反覆哭泣,我看她姿色上等,就請王爺收她為妾。王爺一般都聽從我的話,就首肯了。他很久都不進那女子屋中,我請他不要冷落婦人,他竟十分羞澀,只匆匆一顧就回自己房了。

王爺有一位隨身丫環,容色平常,她見王爺收了青樓女子,很長時間鬱悶不快。她與王爺朝夕相處,我對王爺說也收了她,因為她名節已毀。王爺又稱是,但對房事甚淡,幾乎盡力迴避,令我暗笑不已。我願王爺多娶妻妾,子息繁盛,這樣也好給他這麼靜的人,添添熱鬧。

我知皇上在王爺十四歲時就為他到處尋覓王妃。皇上反覆強調,不僅要絕色容貌,還要性情溫軟,恭順謙讓。我理解皇上心意,明白他擔心王爺性情過於溫和,若選得惡性女子,王爺會受委屈。誰能想到,千選萬挑的號稱天下最柔軟溫存的女子與人合謀,殘害王爺近死,而那個世間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強悍潑婦,竟三救王爺性命,給了王爺最深的幸福。天意實在莫測,非我世人所知啊!


第三章◎王妃(1)

王爺十八歲時,皇上終於選定了顧家小姐。顧家小姐甚是美貌,但她溫柔和順的品性最是出名,在市井中都廣為流傳。人們說她自然舉止之中就帶著柔美謙和的韻味。幾次廟中上香時,眾人以為神仙下凡,觀音臨世,有人甚至對她叩首膜拜。皇上讓皇后數次傳她入宮,自己在垂簾之後看她與皇后等嬪妃的交往,見她果真是言語溫存,態度謹慎,中規中矩,有和順柔美的大家風範。又聽說她操古琴,通韻律,擅詩文,皇上覺得她若能與王爺琴簫和奏,對詩吟唱,也許是暗合了天意。

王爺當年已長大成人,身材修長,舉止優雅,真是風神秀出,美好動人。他和他的朋友們同在園中座談時,我站在一旁,觀看三人,只覺如畫一般。王爺自是平和貌美,那程遠圖有種冷俊傲然的意思,可並不張揚,而另一個朋友卻最為奪目,他的英俊裡有種火一樣的熱情,雙眉挑起,眼神中精光流逸,鼻直唇紅,實在是一位風流倜儻的美少年!

我對王爺心存袒護之心,自然覺得王爺容貌高貴大方,加上他超然平靜的氣質,遠勝於這個長得俊美而激情暴露的朋友。可我也明白,人人品位不同,可能有人會深愛王爺這個朋友英俊熱烈的相貌和激越性情,而非王爺的和平安詳,我只是不知道,這個人就是日後王爺的王妃,顧家小姐。

我聽三人言語之間,程遠圖問起那個朋友,說他家與顧家世交,他是否見過這位名滿皇城的顧家小姐。當時親事已定,王爺在宮中也遠看了顧家小姐,只說一切由皇上做主。

王爺聞程遠圖的話語,忙微低頭,沒有說話。我知王爺面薄,覺得好笑。皇上後宮佳人充斥,但仍遊刃自如。皇上早在太子時就以英俊霸道,贏得多少女子的深情。在王爺這個年紀,皇上早已為人父。而一胞之弟的王爺卻如此羞澀,不知日後如何能……

那人停了一下,笑說那顧家小姐豈是人人可見,他也只是聞得豔名,無緣得見。等到王爺大婚後,一定要讓他拜見王妃,也好見識一下這號稱天下第一溫柔賢惠的絕色美人!

王爺只低著頭,沒說話,程遠圖卻哈哈笑說:「那是王爺的王妃,關你何事?」

那人臉色大變,讓我想起那次他的出腳,可他馬上笑起來,說:「的確,若不是王爺的王妃,倒該關我心事。」

可惜我沒有言辭機敏,不能體會這其中的奧秘!王爺抬頭看了他一眼,但他灑然談笑其他,王爺也未深究。

皇上一直全力讓王爺盡享榮華富貴,以示自己的一片愛心。王爺從小,錦衣玉食,所用物品皆世上珍稀寶物,所穿所戴,無不華美精緻。(誰能想他日後只著素服簡裝,日夜奔波,去會那個潑婦!)大婚之事,人生重典,皇上更是完全操辦。他為王爺大婚,準備了一年,極力鋪張奢華,勿求盡善盡美。王爺毫沒有費心,一切只由皇上安排。

婚典那日,萬民空巷,都擠在去往王府、皇宮和顧家的路上。且不說那綿延不盡迎親送親的車輦仗隊,不說朝中群臣及豪門世族的參典和運送賀禮的長隊,只說那王爺和王妃前往金殿由皇上親自主婚。在大殿之下,王爺下馬,他是唯一被允許騎馬至殿前的人。他走到王妃的車輦前,人們撩開簾門,王爺慢慢伸出他的手。王爺的手,如白玉般細膩精美,伸向那輦門之前,像一道白光。終於,一隻極為纖細柔軟的女子之手,伸出來,搭在了王爺的手上。

我在旁邊看到王爺那一向平靜的臉上,顯出從未有過的動人笑容。那笑容,有一絲羞澀,有一絲溫柔,有一絲歡暢,有一絲滿足……那是青春少年對人生的期待,是對未來無限美好的夢,是心中綻放的姣好花朵,是胸中驀然醒悟的情懷……我也不禁微笑,幾乎落下淚來:王爺多少深夜的簫聲,從此將有琴聲相伴。

王爺挽了那顧家小姐出輦,一同走上大殿。他走得很慢,半側著身子對著他那未來的王妃。他每走一步,都稍加停留,等那顧家小姐走完一步,他才再往前行。那顧家小姐,身材纖挑婀娜,步履輕柔,如行在水上。

第三章◎王妃(2)

王爺含笑和顧家小姐並立在皇上之前,皇上準顧家小姐抬頭。我站在皇上之側,看到了我平生所見最美麗的容顏。她雙眉含黛,攏在那一雙含情脈脈的鳳目上,小巧的鼻子,下面的紅潤櫻桃小嘴,面色玉脂般細膩白嫩,稍帶一抹紅暈。但更奪人的是那柔美溫存的風韻,那股從眉宇間隱隱約約透出的淡淡憂傷,讓人忍不住想把她攬在懷中……王爺移目看去,一下就羞紅了臉龐,低下了頭,皇上哈哈大笑。是我多心了麼,那顧家小姐眼中竟似閃過一線淚光……

皇上問王爺是否願意題詩留記這一時刻,平素十分謙讓的王爺居然點頭稱是。他走到皇案,只略加思考,就揮筆寫下了後來流傳於世的兩首詩。王爺平常詩賦甚多,一向被稱為才子。後來人們說,他那日的兩首,應是千古傳唱的絕妙之作。

王爺婚後的生活比我想的要平淡很多。王爺已是十分安靜,那顧家小姐平素就更少言寡語。兩個人有時半天說不了幾句話,相見也是客客氣氣。王爺對王妃總是面帶微笑,雖是只一兩句話,也要輕聲細語,宛如對著一朵鮮花,溺愛而溫存。王妃則沉默多於言語,似乎鬱鬱寡歡。我想王妃出身大家,規範風格不可少缺,也許日後熟悉了就好了,也許有了孩子以後……這又是我另一個失望,王爺和王妃總靜悄悄的,好像沒有少年夫妻的樣子,但我又把這歸於兩個人還不熟悉。

兩人琴簫和奏時,那琴音總是十分哀怨,簫聲總是慇勤環繞,似想促琴聲上揚,卻總不能夠。王爺有時單獨留下許久,在水邊沉思不語。我在暗中看著,開始懷疑這人人所說的天作之合。

王爺大婚不久,我那早早結婚給我生子卻守了一輩子活寡的妻子過世了。我與她聚少離多,根本沒把她放在心上。可她一故去,我卻像失了心般地惶惑起來。我覺得我不能再擔此重任,就向皇上請辭,告老還鄉。皇上應允,他覺得王爺大婚已過,年已十九歲,該不似以前那樣讓他擔憂。

我選了一個我信任的大內武師,讓他接了我的職位,反覆交代了種種注意事項。我仔細想過各色情況,總覺不該出什麼問題。王爺平常不愛出訪,大都待在府中。每年的皇家狩獵,王爺從不殺生,只隨便騎馬跑跑,他的兩個朋友總跟在身旁。

我向王爺辭行,他眼中含了淚。我們相處七年,我知他把我當成了親人,而我也一樣。我從不這樣看待皇上,無論我跟皇上多久,我知道我只是為他盡忠之人,感他知遇之恩。可王爺就不一樣,我心中明白他從沒把我當成個侍衛師傅,他對我像是對他的一個長輩,聽我的話,從來順從我的指導。

我離開王府的那天,陽光燦爛,王爺親自送出府來,告訴我他一定去我的莊園看我。我在陽光中向王爺叩拜而別,忍下我心中的難過。我那時不知道這一天將是我一生中最痛恨的一天,我後來夜夜的悔憾,把這一天的記憶變得漆黑一片。

後面兩年,王爺真的只攜帶我指定的那大內武師,到我的家中來訪數次。我問他為何還未有子息,他總低頭不語。我看王爺依然面薄,心中甚是詫異。但畢竟他是王爺,我還是不該多評論。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9-15 15:44

第四章◎遭難(1)

當皇上將王爺狩獵失蹤的消息令人傳來並令我立即回宮時,我駭得發抖。我不能想像王爺會出什麼事情,連夜縱馬狂奔,回到皇上身旁。

皇上已幾夜未眠,形容疲倦。他在外面尚強打精神,但見我卻憂愁滿面。我站在他身邊,陪他過了一夜,他只反覆踱步,不言不語。

次日消息傳來,說萬丈懸崖之下,找到了九王爺的屍身,皇上的臉色當場變得慘白。他起身背對了來人說立即呈上屍身,語氣平穩,只有我看了他臉上的恐懼。我也在發抖,突然明白我原以為我是王爺的師傅,實際上,他早已是我心中的主人。他若去了,我並不想再活下去。

屍身呈上,我膽裂魂飛。只見屍身血肉模糊,衣物盡染,根本無法分辨容顏。皇上卻幾步向前,親自動手扯開腐臭屍首的頸間衣服,仔細察看,反反覆覆,方才起身。他命人剝去衣物,我知他心中起疑,否則決不讓王爺屍身被人如此擺弄。

皇上又仔細看了屍身,還細細檢查了衣物,才命人收抬下去,傳水洗手。洗完手,他默默用白色絲絹揩乾手指,像是自言自語地對我說:「朕曾尋得一塊稀世罕玉,隻手指大小,傳有避邪養生之力。朕從小就把那玉系在他項間,囑他不可摘下,他應允了我。他從不逆朕意,也絕不違諾言……方才屍身,無有此玉……」

我驚懼得失了准則,竟在皇上未問我時,脫口而出:「難道九王爺被人設計?」

皇上低聲說:「他現在就在那人手裡……」他面容慘淡,我冷汗透體!

皇上幾乎在悄聲細語,彷彿這些話如果聲音不大,就不會成真的,「這屍身,只是緩兵之計,那人,既然,留下了玉,一定是為日後,將真的……」他不願說下去。

我心中極亂,一生中從未有過這樣的恐慌!就像搏鬥中已見敗局卻無力挽回,只是不是賠上自己性命,而是,王爺的命。可我寧可是我的命!那次遭到圍攻,知有可能難免一死時,我都沒感到過這樣的心虛。

皇上緩慢地說:「如果傳出朕完全不信這屍身,恐那人心懼追查,立下殺手。如果說朕完全相信,又恐那人大膽妄行,隨意轉移九……更不易查到下落。只有傳出去,說朕半信半疑,望能穩住那人,容朕有機會徹查此事。」我低聲說是。

皇上沉思地說:「人言九王爺眾目睽睽之下,垂頭掩面,獨自縱馬而去,失路山中。朕覺,這不似他的性情,甚至,不似他。若他遭了設計,當是在那之前……而那之前,他與他那位朋友在一起,十四五年的情義,該不至於此……」

我心中一動,「那朋友不是程遠圖吧?」皇上搖頭:「遠圖未行,是另一個……」我只覺得不對,說不出所以,但就是古怪,這就是我的直覺。我不禁說:「那人,有些不對……」

皇上沉聲說:「命宮中死士持金令傳定遠將軍即刻獨自回京入宮,商議邊防事宜。傳那人立刻入見。如他不在府中,派人日夜監察他的府邸。廣佈線人,查詢他的行徑,盡快找到他。」我忙言是。

次日我到那人府中,人說他遠行狩獵,月餘後方會回來。我心震撼,知十有八九,可苦於沒有證據,就去王爺王府中探望王妃,想問問他們最後交往的詳情。王妃神色淡然,貌似悲哀,但我卻覺得竟不似以往般真實。我問起王爺和那個朋友的往來,她說臨行前,那個朋友並不想前往,而王爺執意邀他同行,他才勉強應允……我心中大懼,若那人果是真兇,王妃必為幫從!

我匆忙告辭出來,只覺心慌意亂,如我所憂是真,王爺被劫,竟是無法避免!

我奔回宮中,見了皇上,說出我的憂慮,皇上久不言語。最後說不能打草驚蛇,只有全力找到那人,其他,日後再議。

皇上派出眾多眼線,四方打探。事後才知,因為皇上的安排,王爺逃出後,那人無法公然追殺,恐引起注意。那人又存僥倖心理,覺得王爺重傷腿殘,爬行尚難,更無法騎馬,即使有人相助,也逃不到遠處去。於是他只在附近搜尋。他哪知王爺所遇之悍婦,世間少有,竟能帶王爺一天一夜之間逃出近百里,而後又行五百里,找到了我。

第四章◎遭難(2)

十幾日過去,音信全無。皇上常露黯然之色,我也覺希望日漸渺茫。可一日不見王爺屍身,一日就不能斷了努力。一日皇上在我面前沉思時,忽然說:「九弟還活著。」我不敢開口。皇上說:「我昨夜聽見他喚我,甚是苦楚……」我胸中劇痛,弄不清是因為怕皇上思弟失神,還是相信皇上真的聽到了王爺的呼喚。

皇上一天突然說我歸隱鄉間時,王爺曾多次去探望,這次恐王爺會託人代信到我家中,他命我回家等待,一有消息,馬上告知。我後來總感慨兄弟連心,皇上怎知王爺會去找我?我安排事宜後歸家,僅僅五日,就聽有陌生人求見。

我走出去,見一個農人小廝,上身穿著腰間繫帶的短衫,鼓鼓囊囊的,下邊的褲子樣子古怪。頭上紮著黑色頭巾,滿面塵灰。他似乎在那裡微笑不語,一副怡然自得的樣子。我走過去,他沒有廢話,一開口就說出了我一生聽過的最讓我心驚的言語:「你五十歲教的學生在等你。」

我心中巨浪滔天!我五十歲教的學生,是王爺!我正看著這個農人小廝,在想他是不是來暗算我的,還是真的來傳信……只見他衝我一笑,說了聲跟他去,轉身就走。

那一笑之間,風華驟現!滿麵灰塵,竟不能遮住那笑顏中的快樂自得之情。我馬上知道,這是一個女子!我在皇上身邊二十六年,看過多少佳麗美人,無一人有如此清新灑脫的氣質。

我忙提步跟上,她毫無所懼,根本不回頭。我跟在她身後,見她腳步不似練過武功,卻大步從容,身材挺拔,頭微昂起,完全不是女子的步伐姿態。

她突然停下,向樹林邊看去,我忙望過去,不由得一陣寒戰。林旁一輛無篷馬車,那上面坐著一個被打得面目全非的人。他額際纏著一塊破布,身子瘦得只餘一把骨頭。我看著他,不敢向前,像是怕面對一個噩夢。他做了一個讓我過去的手勢,王爺的影子一下子顯了出來!

我走到他身邊,更看清他臉上的創傷,不敢想……他又抬手讓我俯身上前,那熟悉的手勢,我發抖。我俯耳到他的面前,只聽他開口:「晉伯……」我根本不用聽其他言語!這是我的王爺!這是我近十年前聽到就終身不忘的溫和語氣。那個如竹玉立的少年,那個神色安詳面容美好的青年,那個讓我流淚的吹簫剪影,那個送我歸隱、含淚望我離去的王爺!我低頭又見他的左腿被打得稀爛,心如刀割,跪地抱著他的腿,放聲大哭。想我晉伯殺人無數,心腸狠毒,此時間卻只感到脆弱無力,像個痛失獨子的老年寡婦!

王爺幾句話,我就明白了原委。就是他的那個朋友,是我十五年前漏殺之人,又與那溫存柔弱的王妃相戀……我恨意怒生,巴不得立刻開殺手,但我要先安置好王爺。我馬上要抱他回莊,王爺卻止住我,說:「立刻回皇城。」王爺語氣依然平和,但指令中有以前沒有過的堅定和尊嚴。我點頭聽從。他問我是否可派人送那女子,我說不行。他又讓我準備一些衣衫銀兩給那個女子。我馬上起身,立刻去辦。臨過那個女子身邊時,看她一眼,她態度平淡,無動於衷。

我回莊召集我所有的弟子和我唯一的孫子,我命一人快馬去報皇上,令餘者全副武裝,叮囑大家此行一去,拚死也一定要送王爺回到皇城。我重著勁裝,從牆上取下我久未發光的長劍,綁在背上,再一件件披掛各種武器。我自上次為太子殺戮後,又已十五年不曾血染雙手。我近年已覺心中惡意減退,想來因是和王爺相處了七年,但此時此刻我只覺殺意充滿胸懷,恨不得殺得血流遍野天地昏暗!否則我難抑鑽心疼痛,否則我牙根咬斷!

我們奔回樹林邊,我抱起王爺,又禁不住心痛難忍。他是我一生所見最善良純潔之人,從沒有傷害過任何人,最不該受這樣的苦楚!

我剛要指令動身,他又要那包他讓我所準備的衣服銀兩。我取了就想遞給那女子,可王爺要親手給她。我又感嘆,此時此地,王爺身負重傷,依然要關照他人,為何良善者要遭此惡報!我惡意滿懷,只想從此行為毒辣,絕不手軟,寧可錯殺千萬,不可放過一人!


第四章◎遭難(3)

王爺竟雙手拉住那女子的手臂!我與他相處七年,從未見過他如此失態。那女子竟然無動於衷!還說了什麼話,讓王爺立刻放開了手。我正有氣無處發,幾乎就想給她一刀。王爺何等人物,你如此不知好歹!我身下馬匹躁動不安,如果不是我人手太少,我就先綁了那女子,回皇城再說。

王爺示意啟程,但一直望著那個女子,後來她早已遙遠不見,王爺依然看著那車後路上的風塵。

王爺終於倒在馬車上。我不敢停留,連夜趕往皇城。入夜有時去看王爺,他顯得神志不清。他只喝水,不願吃什麼東西。他躺在那裡,雙臂環抱身前,像是抱著什麼,又像是抱著自己。他總輕聲叫「雲起」,痛楚時尤甚,還一個勁地念叨「我何曾怪過你」。我還是應該綁了那女子,至少讓王爺抱抱也可以。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9-15 15:46

第四章◎遭難(3)

王爺竟雙手拉住那女子的手臂!我與他相處七年,從未見過他如此失態。那女子竟然無動於衷!還說了什麼話,讓王爺立刻放開了手。我正有氣無處發,幾乎就想給她一刀。王爺何等人物,你如此不知好歹!我身下馬匹躁動不安,如果不是我人手太少,我就先綁了那女子,回皇城再說。

王爺示意啟程,但一直望著那個女子,後來她早已遙遠不見,王爺依然看著那車後路上的風塵。

王爺終於倒在馬車上。我不敢停留,連夜趕往皇城。入夜有時去看王爺,他顯得神志不清。他只喝水,不願吃什麼東西。他躺在那裡,雙臂環抱身前,像是抱著什麼,又像是抱著自己。他總輕聲叫「雲起」,痛楚時尤甚,還一個勁地念叨「我何曾怪過你」。我還是應該綁了那女子,至少讓王爺抱抱也可以。


第五章◎回府(1)

皇上派兵甲出城迎上我,我反而有些失望。我本希望遇上對我們的截殺,這樣我還可以大殺一場。現在殺氣不洩,只憋得難受!

我們入城時,已是早上。我命兵甲圍住王府,不可放進雜人。我抱著王爺走入大門,王爺一手抱了個古怪的小袋,一手握著一方硬卡,按在他心口處。他的臉衝著我的胸膛,似乎不願看向他的王府。我抱著他瘦弱的身體,一日夜之間,一萬次希望我從沒有離開他身旁!這本是他的家,可從這裡就張開了設計他的羅網。如果我在,也許就能保住他的安全。

王妃聽到喧囂,走出來,在通往大廳的正道上,迎到我們。她疑惑地看著我抱著的王爺,王爺沒有動,像是已經死去。

我冷笑著說:「九王爺回府,王妃為何不跪迎禮拜?!」她的臉色變得煞白,表情無比惡毒。我發現她如此醜陋不堪,怎麼會被稱為絕色美女?

她顫抖著,幾乎尖叫地說:「你怎麼就不死呢!……你沒有一點血性,比不上我那……半分!我鄙夷你……憎惡你,我討厭和你的每一次……你就讓我噁心,為什麼你不死……」

我半天才反應過來她在罵王爺,這個惡毒的女子,心腸如此狠毒!我若不是抱著王爺,就會當場把她撕成兩半!

王爺輕微顫抖,沒說話,也沒有動作,只是好像用力壓住那方硬卡在心口,那似是他心頭上的盔甲。

我喝道:「掌嘴!剝去華服!關進柴房!」人們前來拉扯她,她的污言穢語不斷,走開好遠都聽得見。

許久,王爺像是輕嘆了口氣,依然對著我的胸膛,低聲說:「不要,為難於她,她也是,很苦。」我恨得咬牙,只更抱緊了王爺,要向前走,王爺又說:「我不想回……」我一下明白他不想回到他與王妃的寢室,不想被往日的記憶一次次戳傷。

我命人準備了一間客房,把王爺放到床上,剛剛安排好,就聽外面傳皇上駕到。

皇上走進來,沒有帶一個隨從,沉默如鐵。我低聲向他述說了原委,皇上沒發一言。

王爺面朝牆壁,蜷著身子躺著,像是不願被皇上看到。皇上坐在床邊,雙手扶住王爺的雙肩,把他慢慢地扶起來,對著自己。王爺的頭低垂著,不說話。皇上輕輕地把王爺攬向自己懷中,讓他的頭靠在自己肩膀,兩手極輕地環在王爺的後背。他小聲喚了一聲:「九弟……」像是叫一個小孩起床又不忍打斷他的夢。良久,王爺終於出了一聲:「皇兄……」竟是在哭泣。皇上的肩頭一震,頭低了下去,後背顫動不已。

皇上抱了王爺很久,直到王爺停了啜泣。

皇上命人送來乾淨衣物,他親自為王爺更衣驗傷。他輕輕脫去王爺所有的上衣和骯髒的裹傷布,王爺忍著呻吟。皇上仔仔細細看過,直至王爺手指。他給王爺穿上了一件乾淨衣服。他又扶王爺躺下,要脫去王爺外褲。王爺抬手阻攔,皇上把王爺手拿開……他又一次察看了所有傷情,為王爺重新穿上乾淨的褲子。他碰到王爺傷腿時,王爺痛得抖成一團,皇上只靜靜等著,到王爺停了抖動,他才將褲子為王爺穿好。他讓王爺平躺,又拉過被子,給王爺蓋上,緩緩地挺直了身軀。

我曾與他相處二十六年,從未感到他體中有過如此時所醞釀的狂烈的憤怒。我也不禁發抖,知道他即將爆發,天子一怒,屍橫遍野……

王爺突然從枕邊拿過那個小袋,抖著手打開,掏出一顆棕色的藥丸。他拿著藥丸盡力伸向皇上,他的手指殘破不堪,他用另一肘努力要把自己撐起。王爺似乎笑著說:「這是……豆豆,是救我之人所給,她說普天之下,沒別人有。皇兄,請嘗。」

我驚在那裡。

皇上重又緩慢坐下,不抬手,只欠身從王爺手中吃了那個藥丸。半晌,輕聲說道:「甚苦。」王爺舒了口氣,重新躺下,明顯地笑著說:「這下,她就不能說,連皇帝也沒吃過。」

王爺痴了!我心中好痛!

第五章◎回府(2)

只見王爺把一隻手搭在了皇上的大腿上,輕聲說:「皇兄不必過慮,我很好。我遇到了一位,奇女子,她救了我。請皇兄馬上派人尋到她,我願與她相隨,到永遠。請允我隱居山林,不必復活於世,我得與她相伴,此生無憾……因我已,不在意,他們所為,請皇兄賜王……顧家小姐改嫁那人,了償他們的心願,從此世上多一對歡樂伴侶,少一分怨怒仇傷……」他語中充滿笑意,像是在說著一個美夢。

瘋了!我的王爺被折磨瘋了!我的淚又流下來。

皇上拿了王爺的手,輕輕放在王爺身旁,慢慢地站了起來,字字明晰地說:「抄斬兩門,誅滅九族。」

我抹了下淚,應一聲,就要出去,只聽王爺叫了一聲:「不可!」他突然奮力從床上起身,一把抓住了皇上一隻的手臂。一下子,他痛得渾身亂抖,呻吟不止,卻依然死死抓著皇上不放手。皇上沒有動,也沒有說話。

好久,王爺平靜下來,用力地說道:「皇兄!冤冤相報何時了,血債血償只添愁傷。千萬不能為我灑一滴無辜的血,千萬不要因我多一顆受傷的心!」

皇上突然握住王爺的手說:「九弟,是為兄害了你!朕發誓,從今以後,他們,不論任何人,都不能再傷害你!朕為你找天下良醫,一定能讓你痊癒。你不要擔心,朕保你……」皇上哽嚥住,不能說下去。

王爺搖頭說:「皇兄,我的確,沒有了怨意,現在,我心中只有歡喜。就讓他們在一起,又何妨,他們從此也真不能再傷我了,因為我比他們更快樂……」

皇上怒吼起來:「皇家天威何在?!尊嚴何在?!你無辜受難,如此大罪不懲,豈非縱容惡行?!朕必嚴懲不貸,殺一儆百,血洗兩門,為你報仇雪恥!」

「皇兄!」王爺似乎在哭泣,「我本萬無生還之理,乃天地人神共助,加千古不逢的機遇,才讓我見到了那救我之人!此後諸種遭遇,均是歡樂無比!這是上天以仁慈之舉和莫大的福分來補償我所受之苦。皇兄不能辜負上蒼的一片好意,千萬不要以無辜者的鮮血來還報這天地給我的恩情啊!」

皇上咬著牙,沉默許久,終於緩緩說:「斬主謀從犯,撤定遠將軍軍職,虢去兩家官位,盡貶為庶民,世代不得為官入伍。」

王爺嘆了口氣,鬆了手,昏了過去。皇上一把抱住,把王爺扶放到了床上。回身坐在床邊,他顯得疲憊無力又沮喪傷感。

皇上語氣沉重,「此事,不能洩露出去。」

我忙答應下來。心中知道皇上的憂慮:王爺遭此毒手,皇上不抄斬滿門,日後人們心存僥倖,覺得王法無力,弄不好,會故伎重施!另一方面,皇上被迫赦免了眾多人等,若其中有漏網的知情之人,王爺受難的詳情傳揚出去,不僅王爺清譽俱毀,皇家也沒有了顏面。我不禁嘆息皇上對王爺的愛心,竟超越了他對策略和權力的維護,讓他屈從了王爺的苦苦請求!我頭腦裡仔細編造著種種懲罰兩家的藉口,怎樣才能不讓人們懷疑……

忽聽到皇上問道:「你可見到那救他之人?」

我忙答道:「確是女子,但女扮男裝,舉止怪異,行為散漫,應非我朝人士。臨別之際,王爺給她銀兩衣物,她不甚在意。倒是王爺思她若狂,昨夜時時念她名姓……」

皇上驚言道:「竟已至如此地步?!立即尋找此人,不得有誤!既然他心繫此人,她就決不能有任何閃失,否則……」

我心中也明白了,王爺受此大難,竟然沒有萬念俱灰、心神散滅或性格大變,還依然有把持,內斂未亂,保持了他原來的寬厚善良之心,必是心中存了想念,對未來有了希望。若那女子出事,王爺這一線求生之念受挫,後果堪憂。我再次後悔沒把那女子一把綁回來了。

我忙安排人等,四處尋找那女子。

當關於那個女子的消息傳來時,王爺已有兩夜未眠,只抱著那堆衣物(包括襪子),躺在床上發呆。除些湯水,什麼也吃不下。還不願理傷,雖有創藥,但不讓任何人給他上藥。他一聽有消息,竟馬上掙紮著要坐起來。我忙扶他起來,令傳人詳報,那報信之人進來時,王爺微微顫抖。



第五章◎回府(3)

來人說找到了那個黑巾包頭、短衣農裝的小廝,王爺輕聲問:「那人當時在幹什麼?」

來人說:「回王爺,那個小廝正駕車而行,他半倚著被縟,屈膝仰坐,雙手攏在腦後,好像還在哼著歌兒。」

王爺似乎一笑,不再顫抖,讓人下去後,對我說:「傳醫者入見,我也要吃點東西。」

我心中暗嘆一聲,看來王爺用情已深。當時我並不知道,那女子日後讓王爺生生死死,一點沒少苦難!早知道我真應該當初就綁她回府,至少先揍她一頓,給王爺省一些傷心長嘆!

我為了補償我的過失,日夜和王爺在一起。有人來報說抓住了害他之人時,我剛剛照顧他躺下休息。王爺沒說話,我讓人退下,就要出去,只聽王爺平靜地說:「晉伯,留下。」

我心中怕得要命,知道他要說什麼,只想在他說出口之前溜出去,忙道:「王爺,我去去就來。」馬上往門口走去,只聽他說:「留下!」口氣中有我從沒聽到過的威嚴。

我長嘆!王爺原來從不堅持己見,凡事任我決斷。他這次回來真成了王爺,發號施令,偏偏是在我要做關鍵事情的時候!

我背朝著他,不願轉身。王爺停了一會兒,和緩但異常堅決地說:「晉伯,我請你對我起誓,你不可,也不能讓任何人,動那人一指!」

我心頭大痛,他終於說出我最怕的話!幾日前他苦求皇上網開一面,我已知他是真的原諒了那害他之人。可我忍受著日夜鑽心的疼痛,一直在指望著這一天!我一定要向那人十倍討還王爺所受的一切苦難,讓他親自嘗一嘗他給王爺的痛傷!

我咬著牙,不說話。王爺淡淡地問道:「我與那人,誰好?」

我猛回頭看王爺,他頭上纏著潔白的繃帶,兩眼還是有些紫,他的手指都纏著布條。我心痛,眼中濕潤,忙說道:「王爺怎能和那畜生相比?!王爺是天上的神仙,他是骯髒的豬狗!」

王爺一笑,但突然語氣罕為嚴厲地說:「那你就不要讓我去做他做的事情,不要讓我和他一樣!」

我的淚流下來,走過去,跪在他身旁,我咽哽不能成句,只說道:「王爺,我求你……」

王爺用他纏著布條的手指輕輕觸在我肩頭,低聲說道:「晉伯,我知你一心護我……但,這就是我!我意如此,你要護這個我。」別人聽了可能不懂,但我當時卻明白他的每一個字!他讓我這個邪惡之人去維護他的善意和原諒,去保護那個善意的他,不變成如害他的人一樣!我痛苦得發抖,兩種力量在我的胸中衝撞,讓我發瘋!我淚如雨下……

好久,王爺說:「你起誓。」我終於哭著說道:「我起誓,遵從王爺的意願,不動那人……」

我心中的痛苦從此永遠無法平息,我的悔恨永遠不會有止境!我的餘生要為此流下多少淚水,我將死不瞑目!

那一刻,我也定下心意,我既然不能為他去殺戮,我只能希望我為他擋住所有對他的傷害。如果有那樣的機會該多好——讓我為他死在他身邊!無論我多大年紀,無論我變得多麼糊塗老邁,這一絲信念永不會更改,哪怕到我嚥氣之後,我的魂魄也會護在他身旁!

我從此永留在王爺身邊,不是他的師傅,而是他的僕人。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9-15 15:47

第六章◎雲起(1)

我既然答應了王爺,就不能違背諾言。可那人行刑之前,我還是忍不住去看了他。他滿臉猙獰,那我原來覺得英俊的面孔扭曲醜陋,齷齪而下賤。他見了我恐懼得發抖。我咬著牙看著他,希望他這種恐懼感時間長一點。他開始高聲叫罵,給他的行為找種種理由,說是皇上和我造成了今天的一切,他從我的手段中得了方法,我們罪有應得,他唯一不敢說的是王爺有什麼錯!我多想把他一點點撕爛,一點點償還他給王爺的苦難……可我只能咬牙,微笑著說:「我待會兒來看你,我們要好好談一談!」但願他的恐懼本身給他些折磨!

我親自去見顧家小姐(我不會再叫她王妃),微笑著告訴她那人已被斬首。她神情歹毒而悲傷,我忽然覺得王爺也許是對的,應該讓他們在一起。一個是怯懦辣手,一個陰險狠毒,不知他們能在一起多長時間,然後開始相互的背叛和陷害?我似無意般落下了一條腰帶,她隨即上吊自盡。我告訴了王爺,他竟然要把他們同葬!可我已完全逆來順受了,聽從王爺,不再爭執,就到那個我以前拋屍的亂墳場,合葬了這兩個惡人。

王爺從此就再不提這兩個人,他的心思全放在了那個女子身上。

我每日陪王爺練習武功動作,助他氣血循環。可我能助他身體康復,卻不能救他思念。一旦那女子有風吹草動,王爺的動作就胡亂潦草,心不在焉。

自從王爺得知了那個女子的下落,就恨不能每天都想知道新的消息。他反覆叮囑,無論那女子做什麼,一定要盡力促成,還要千方百計給那女子銀兩。

我暗地告訴了皇上,他囑咐我多派人員,儘量滿足王爺。另外,表面上為王爺打探,實際上也要告訴他諸般情形。

每當來人敘述那女子情況時,我總在場。我已失算了一次,這次一定要好好注意王爺安全。只是我不知道,原來的王妃傷了王爺的身體,而這女子要傷王爺的心。可嘆王爺如此人物,所遇女子非奸即惡,真讓人傷感。

王爺想知道細節,總問具體言語,真是讓那些打探的人苦不堪言。那女子的言語十分古怪,根本無法進行捏造。他們經常暗帶筆墨,輪流跟著那女子,一個人聽到了言語,馬上示意他人前來代替,自己跑到一旁記錄下來聽到的話語。後來那女子招了一幫乞丐在身邊,我還得派一人扮成乞丐,以便就近聽她話語,但他倒也從來沒抱怨,還很歡喜。

王爺平常愈加平靜淡然,幾乎沒有喜怒,也不過問任何其他事情。只在聽關於那女子的消息時才會有情緒變化,他時喜時憂,還有一次居然失手把藥碗落在地上,因為那僕人就怎麼也給不了那女子銀兩,十文都未遂。那時那女子還沒有掙到過任何銀兩,王爺大概開始擔憂。一方面,王爺聽了擔心得半死,但另一方面,皇上聽得哈哈大笑,可見事不關己。

哈哈大笑的不僅是皇上一人,我漸漸發現,來人在敘述那女子行徑時,許多僕從都悄悄聚在門口。皇上那邊也是,人越來越多,大家就像聽故事一樣。那女子的一言一行,都被描繪得活靈活現,大家在那裡含笑聆聽,不願錯過一次。只不過除我和皇上之外,無人知她是女子,只道是一名王爺喜歡的小廝。

我十分擔心王爺發現,經常反覆強調不能讓他知道。大家唯唯諾諾,明白一旦走漏風聲,如此歡樂不再。日後見識了那女子的凶悍暴烈,我更害怕有一天她會知道她曾是我們眾人的中心談點。我對所有人嚴訓,如有洩露,格殺勿論!

經常是這樣的情形:

「王爺,X日,那小廝與那個叫淘氣的小廝和了半天泥,她說:『淘氣,咱們這叫鍛鍊身體,活動四肢,頭腦發達,不用花錢去健身房(為何要建房),可謂十全十美。』

淘氣說:『雲起,你說什麼是什麼,我都覺得很對很對的。』」(王爺臉色不好,餘者一片笑顏。)

……

「王爺,X日,那小廝原來想和淘氣去拉煤,遵您的吩咐,決不讓他們同乘馬車,我們潑了淘氣一身糞。那小廝說:『你太臭了,這簡直是破你的發臭紀錄,明天還這麼臭,就別來見我了!淘氣馬上回家,被他爹打了一頓!』」(王爺臉上不忍,餘者憋笑憋得彎腰。)

第六章◎雲起(2)

……

「王爺,X日,那小廝給小乞丐們講了一個故事,叫什麼阿拉丁神燈,是這樣的……」這是大家的快樂時光,屋裡屋外一片寂靜。

……

「王爺,X日,他們去縣衙推銷他們的爐子和煤餅,沒進去大門。小人已關照了衙中人士,次日就會去買他們的爐子和煤餅。去縣衙的路上,他們有說有笑。

那小廝說:『淘氣,這是咱們創造歷史的一天。日後咱們的七孔煤和一芯爐風靡天下,宏圖萬里,始於今日足下!這是咱們第一個爐子,編號為零零一,你要好好記下,哪天載入史冊,也好千古流傳。』

那淘氣說:『雲起,你真了不起,我就是佩服你!(王爺臉色發暗)我馬上回去寫日記!只是寫完了得放在你那裡,不然的話我爹發現了,打我一頓事小,丟失了咱們的歷史證據可不是鬧著玩的。』」(王爺那天沒吃晚飯。)

……

王爺數次請求皇上容他隱身市井去陪伴那個女子,皇上堅決不允。王爺初歸來時,傷重苦痛,夜不成寐。皇上心中難過,幾乎每兩日就一探望,常常夜不歸宮,徹宿坐在王爺身旁。王爺稍見康復,皇上大宴群臣,廣赦天下,以示歡慶。皇上不曾透露王爺曾受苦難,但人們都看得出來,王爺歸來後,皇上對王爺悉心庇護,無與倫比。他每日都要問詢王爺的起居,遍尋名醫良藥為王爺治傷。皇上怎能容王爺歸隱,王爺是他世間最心愛的人。

王爺心中苦悶,不久就吩咐我準備布衣藍衫,他要長途行旅,親自去見那個女子。我反覆勸阻不成,只好隨他前去。

王爺腿傷遇顛簸常疼痛難忍,我總命立即停車,等他平息痛意。

王爺再見那女子時,她灰塵滿身,雙手漆黑,毫無婦容可言!她對王爺神色冷淡,不甚理睬。我一旁看著心頭怒火橫起,恨不能過去揍她一頓!王爺面色慘淡,我知他為此時的相見有過多少想念!

後來那個淘氣前來,那女子對他比對王爺親近!打情罵俏,言語輕佻。王爺在一旁,默默無語。

後來她把王爺推入院中,久無聲音後,我悄悄牆上觀望,見王爺席地而坐,把她抱在懷中。王爺在無聲哭泣,淚水灑滿衣襟。

從此之後,王爺一月之間,至少兩次往返,負傷忍痛,不言放棄。每次一去程,總需三日,回程又三日。在府中休息四五日後,王爺又要啟程。往返奔波,王爺所受之苦不可盡述!皇上深知內情,但他不放心王爺在小鎮過夜,怕被人發現,護衛人員不足,只有命我配備武功高手沿途護送王爺,餘下,唯長嘆而已。

那女子一個勁地要賣她的煤餅和爐子,若是我,就會百般阻撓那個女子的企圖,讓她走投無路,王爺救她於絕境,兩人自然在一起。可王爺卻總努力幫助那女子,甚至和皇上討論了那女子的治國之道,得到了皇上的首肯,更讓那女子不知天高地厚地干得歡暢。王爺真是自找麻煩,可這還只是一個方面。

王爺一日居然把程遠圖找來,結果程遠圖和那女子喝酒言談,甚是親密!月上時分,三人到了河邊,那女子放聲高歌,程遠圖舞劍水邊。我膽顫心驚,難道悲劇又要重演?!難道王爺就這樣不幸?!

王爺終於忍無可忍,把那女子一抱在懷,不讓她和程遠圖擁抱。我反而舒了口氣:王爺從來溫良,不曾主動爭取過什麼,這一抱也算是史無前例了。

王爺抱了那女子一夜,按婦德名節,她也該嫁給王爺。可她毫不以為意,仍然做她的煤餅爐子,王爺還是辛苦往返。我弄不清她不嫁王爺還能嫁誰?她若敢嫁程遠圖,我這回一定先下手為強,而且根本不會讓王爺知道,省得他攔著我。

那日王爺剛剛和那女子稍有親密,宮中去察看那女子煤業生產的太監總管認出了王爺,當眾拜見。我真是氣得半死,這是根本不把我放在眼裡!王爺豈用他去保護?這麼多月的辛勞,就此毀於一旦!

王爺命我去尋那女子,我終於在河邊找到了她,忙領了王爺去見她。王爺對她述說甚久,她竟一言未發!我真是恨得切齒,險些把她扔到河裡。


第六章◎雲起(3)

王爺歸途中,似一直在流淚。我暗下決心,實在不成,只好真用武力去把那女子綁來見王爺,生米熟飯,先吃了再說。誰會想王爺沒這麼幹,日後那女子卻這麼幹了!這是什麼世道啊?!沒有天理!

王爺回來後,傷勢加重,我知他是因那女子的絕情。我恐懼他因此心生去意,幾次要求去尋那個女子來見他,可王爺雖日日在痛苦中煎熬而過,卻不讓我去找那個女子。他終於開始發燒,群醫會診,都說立刻截去傷腿才有生機。王爺這時反要見那個女子了,不然不讓人動手。正好程遠圖那日從邊關回城,二話不說,連夜而去。

那一夜和後面的一天甚是險惡,王爺數次昏迷,若非那自稱天下第一的沈仲林一直給王爺服他的神秘藥劑,王爺大概活不下去。但沈仲林卻說王爺在等他要見的人,所以才沒有死去。

天黑之後,眾醫,除了那個沈仲林,都不敢再等下去,上奏皇上,言若拖延截肢,毒攻入心,回天無力。皇上駕臨王府,王爺執意要等。眾醫就當堂會診爭辯,只有沈仲林說什麼心意最是重要,一定讓王爺見想見之人。皇上斟酌,允許眾醫做好準備,人一到,立刻動手。

看著人們把王爺綁在椅上,他顯得那麼孤獨無助。我站在皇上身邊,已然做出決定:如果王爺此次不能倖免,我也將立刻隨他前去,給他在路上當個護衛,省得他如此孤單。心意已定,就不再慌張。反而是皇上,雖表面鎮靜,但我聽他的呼吸已漸混亂。

等了好久,還無消息,人們又開始爭論。大家都跪在皇上面前呈述己見,王爺只死咬著說不截!他以前哪裡有這樣的堅持,看來他已不是以前的王爺。正當此時,人們傳那女子和程遠圖到來,一時間,屋中一片安靜。

那女子剛進來時,我想大家都有些失望。她滿身泥濘,滿面塵埃。她看著王爺,居然不動聲色,然後展開了那天人一笑。我感到皇上都吸了一口氣,明白我的判斷不錯。那一笑容的確世上少有,滿載了歡樂得意、青春和驕傲。

王爺像是變了一個人,語氣輕鬆,說只想看她一眼,她卻反罵道想打王爺一個耳光!還管王爺叫烏鴉!皇上又抽了口冷氣,大概認識到這正是他原來一直想為王爺迴避的那類惡婦!人算不如天算,王爺還是落在了個惡婦手裡!

王爺不怒反笑,那樣子快樂得不行。後面的事情急轉直下,那女子把御醫們問了一遍,罵了一句後,就開始發瘋。她抓著頭髮大叫,然後要筆墨寫下了什麼。接著她沒了魂魄似的走向王爺,全身亂抖,頭髮飛散,眼神狂顛,嘴唇打顫。我卻從來沒見過她如此美麗,那神情充滿了對王爺的無盡愛意和依戀!我不禁感慨,原來王爺那些風塵奔波竟是值得的……可還沒等我對她的讚賞停留片刻,她竟然要為王爺截肢!世上有如此狠心的女子!還被王爺碰上了!我差點嚇得昏過去……可還沒等我昏過去,又聽她說要和王爺同生共死!這樣有情有義,不枉王爺抱了她一場……

我還沒弄清我到底是什麼心思,就被她趕了出去!臨出去時還聽她對皇上說不許打擾她,皇上居然沒敢殺了她,大概也和我一樣,弄不清她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守在外面,聽見王爺的痛聲,心被那聲音剁得稀爛,淚如雨下,哽咽出聲。可卻沒聽見那女子哭一聲!如此硬的心腸,真不像是人養的!萬一王爺不治,我們三個人一同上路,可在那邊,沒什麼武功拳腳,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打得過她,因為她好像比我更凶殘。

她跌出來後,我忙把她引到緊靠王爺的一間房,想日後生米熟飯,也很方便。

我進了王爺的房間,那躺椅上血跡斑斑。王爺昏倒在床上,皇上坐在王爺身旁。皇上搖頭輕笑,嘆氣道:「如此性情,竟和九……是絕配!」我嚇了一跳,怎麼能是絕配,如此惡婦,如何配得上王爺?皇上像自語般說:「相輔相成,原是這樣……」我聽不懂了。

皇上坐了一個晚上,直到早朝時分才離開。程遠圖和沈仲林接著來了,陪護王爺。王爺醒了一會兒,喚那個女子,她在大睡,可誰也不敢去叫她,因為她說會捅了那個吵了她覺的人,不知為何,大家都信。那女子睡到近傍晚才過去看王爺,好忍心!


第六章◎雲起(4)

這女子,以為王府是什麼地方?!王爺夢裡一個輕喚,都會有人應聲!她竟然,淫聲浪語,調戲王爺,還以唇齒喂王爺藥劑和水!可憐的王爺,毀在她手裡了!她以為外面沒有至少五個人面紅耳赤地聽著嗎?!稍有些武功的人,誰不是耳聰目明。王爺身邊的人,個個高手,字字聽得一清二楚!我嚴厲地把那些主動要求執夜的人統統訓回去,只留下了兩個口緊的和我守夜。

這是讓人難熬的一夜啊!她一會兒就侵犯王爺一下,然後就胡言亂語,夾著念個《詩經》什麼的,但基本是不堪入耳的言語,親密又曖昧,讓人心驚!但願王爺不知道這些,不然純潔不再……倒再也不會面薄了。

這一夜之間,王爺轉危為安,真讓人感嘆!我在江湖上,曾見斷肢之人,若非流血而死,也多哀號數日而亡。王爺無辜身受大難,已忍了多少非人痛苦!他如今化險為夷,也是蒼天有眼,沒有讓人寒心。

王爺一天天好起來,我從沒見過他這樣快樂。他說話含笑,多言多語,吃的也比過去多了。真是不能解釋,那女子不是個賢惠溫存之人哪!

我有時隨她到街上,仔細觀測她的行止,不得不說是這世上獨一無二。她穿著改過的王爺的衣裳,竟有另一種風流神采!不是王爺的平和安詳,而是一種無拘無束、清爽明亮。她緩步走在街頭,時常引得浪蕩輕狂之徒對她心生妄想。她還是穿那些農民衣服為好,不然太惹麻煩!

她開始深夜散步,嘆息書房,以為王爺不知道。她豈知,她遠在他鄉時,王爺都知她的行止,更何況她現在就在王府中!皇上也知道了,賜她霞帔,想把她留下。王爺讓她試穿,但卻引出自己傷懷,無法繼續。我真想對那女子說,你知不知道王爺的心?他受了那麼多的苦,為什麼你竟對他毫不關懷?

她還是離開了王爺,這次王爺都不能去看她了。她走得很遠很遠。王爺不再笑,不再言語。他常常坐在床上,許久不動,不回答人們的問詢。傳報的六七天才一次,王爺聽時都不再有明顯情緒。那女子在南方做得風生水起,王爺卻漸漸平淡悄然。

王爺忽有一天說他要去邊關,因為那女子與程遠圖約了五月十五見面。她約了程遠圖,竟沒有約王爺!王爺心中的苦楚,我不能點明。那一路風塵,多少顛簸!王爺終於到了邊關,那女子卻與程遠圖和沈仲林草原縱馬,入夜才歸!

她醉意衝天,胡言亂語,就在王爺帳前,反覆徘徊,不進帳中!我從沒見過如此無情的女子!王爺傷病之身,千里迢迢來此,不僅不能換她一聲謝意,她竟還不想見一見王爺!我越想越氣,終於一掌把她拍了進去!

可過了一會兒,我就後悔把她拍進帳去,我該把她一掌拍死!她竟然……還用……然後……一走了之!這種人在江湖上,有個名字,其中有個賊字,人人得而誅之!

為了不讓王爺難堪,我一直等在外面,直到王爺穿好衣服喚我,才走入帳去。王爺坐著,穿著一襲薄襖,面容平靜,若有所思。

我說道:「我可為王爺除去此人。」

王爺苦笑,輕聲說:「她死,我死,她亡,我亡。」

我心中痛楚,王爺對她用情如此,已完全超乎俗世人間的綱常禮義、道德人倫!這是魔境還是聖境,我實在不知道!

王爺嘆了口氣,說:「盡快,尋她來見我。」

王爺邊關回程中,身染風寒。一回府中,就臥病不起。日日昏睡,不思飲食,口中時時喚那女子的名姓。我知他的內功修為,根本不會如此易病。定是他心中愁鬱,傷及身體。我派人到處查尋那女子,可她輾轉遊蕩,一天一個地方,讓人摸不到去向。我托多人給她傳信,讓她來見王爺,她竟一概置之不理!

皇上知王爺重病,親探王府多次。我不敢告訴他營帳的真實細節,怕他一怒派人追斬了那女子,王爺就真的沒了生機。我只說王爺心念那女子,可那女子實在難尋。我為皇上效忠三十五年有餘,這是我頭一次向他隱瞞實情。我垂頭嘆息,不敢看皇上的眼睛!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9-15 15:48

第六章◎雲起(5)

皇上為引那女子前來,讓人廣貼皇榜,尋天下良醫為王爺治病。這其實是個幌子,自截肢後,王爺除了那沈仲林,根本不讓別人為他看治。皇上只不過想傳消息給那個女子,讓她知道王爺病危,也許她心懷惻隱,就能回來見一下王爺。可榜出月餘,只招來了無數各色人等,那女子根本沒有蹤影!我知她以往的絕情絕義,但此次是她的登峰造極!

沈仲林終於醫好了王爺的風寒,可王爺的心病無藥能醫。王爺吃得越來越少,越來越瘦,不成模樣。我心痛到底後,就不再憂傷。大不了一死而已!我自會隨王爺前去,臨走時殺了那個女子,讓王爺終於和她在一起。我護在王爺旁邊,諒她也不敢怎樣。只不過我得注意王爺動靜,別讓他逮住我,又許什麼誓言。

沈仲林把她扯來時,我已定了主意,如果這次她還要離開,可以,先給我留下一條腿!當然我得背著王爺去和她講,不然會被王爺制止。

她進去一會兒就放聲大哭,我一驚,開了門,就要衝進去,見王爺的手稍動了一下,就退了出來。她又哭了好久,但我還是覺得太短!應該讓她哭上幾宿,償還王爺為她流的眼淚。

王爺要吃飯了!兩個人還……真是一對冤家!我白為王爺生了那麼多的氣,兩個人一擁抱,王爺自己就沒了骨氣。

我實在受不了他們之間這種起起落落,折騰死人!決定從此再不管他們的事情!

那女子行事甚是古怪。

我平生沒見過這麼多話的女子!嘮嘮叨叨,無止無休!他們談到書籍思想時,王爺尚能開言闡述,有機會說上許多句。那女子講到她那奇異的故鄉種種時,王爺只能聽著!我是王爺最近的人,王爺在屋中,那女子說話就輕易傳出門外,我和大家聽個夠。王爺在屋外時,我貼身看顧王爺,更無法逃離那女子的沒完沒了!

故事笑話之外,她還講那裡的飲食(有個叫麥當勞的人,如此惡劣的名姓,大概得窮困而死)、穿戴(短袖短裙?!下流之極)、年度節日(情人之節?傷風敗俗)、日常用度(為何用電腦?自己腦子何用?手雞?會不會飛了)、地方傳說(劉三姐?另一個多嘴之人)、宗教信仰(受難恕人?那不就是王爺嗎?!王爺該是那什麼酥的知音了)、神話故事(奧林匹克是什麼武功秘籍)……我已經放棄要弄清她這些話的真假之念,無論如何光怪陸離,只有聽之任之。她講什麼這世上還有藍眼黃髮之人(這不是妖怪嗎),有什麼美但可惡的國(她沒去成,幸虧!不然王爺怎麼辦),講什麼長脖鹿和樹袋熊,大象河馬和袋鼠……

府中人們總爭相給王爺當差,我知道他們就想聽這女子講話!我更要親護王爺,因為那些人聽入了迷,有時會忘了該干的事情!

王爺總含笑聽著,還常問些問題,那女子更是聒噪不堪!

婦德講究女子寡言慎行,笑不露齒。這女子毫無任何教養規範,大聲喧嘩,笑聲震耳,還手舞足蹈!但王爺看著她,有時竟歡喜得眼中有淚。我只能嘆天地萬物,相生相剋,奧秘難解。我就是看她不順眼,也不得不說她的確相生王爺。王爺雖然性情依然平靜安詳,但眼中透出的活力,竟比過去還強盛。我終於放下心來,知道王爺不會離去。

她為王爺設計了假肢,讓王爺自己走路。我知王爺從小行止優雅,向來不願使用雙拐,可他卻願意試穿那女子設計的假肢。王爺剛穿假肢練習走路時,真是痛苦無比!他痛得汗透衣衫,臉色慘白,身顫手抖,斷肢處磨出鮮血,但他仍然堅定不移,就是因為是那女子所建議!我願意天天抱王爺百次,免他受這樣的折磨!可那女子見狀,不為所動,只一個勁在旁邊微笑稱好,如此狠毒心腸!可憐王爺忍苦負痛,依然強顏歡笑,還對她說謝謝你?!真是讓我無語。

她出奇的善妒,不僅不容任何女子,還不讓王爺再住他原來的王府。我聽她曾自語說什麼這裡有太多的往昔和陰鬱。她自己畫草樣,建了新的別苑。其中小湖草地,花木蔥蔥,還有什麼兒童遊樂的場地。所有的房間都是朝陽。王爺倒十分高興,離開原來的王府時都沒有回頭看一眼。

第六章◎雲起(6)

自從她試了霞帔,引王爺落淚後,她就儘量不穿女裝。她只穿改過的王爺原來的衣裳。我知她怕重蹈覆轍,不想讓王爺看她時想起什麼女子。我感慨她一片苦心,好在王爺過去的衣裳,件件上等精緻,倒也不虧了她。

她曾厚葬了一匹馬,哭得兩眼紅腫,弄得王爺也和她落淚。她管那匹馬叫救命恩人,那馬明明是棕色的,她愣說是她的童話白馬。那馬原是王爺府中的馬,她偏說是上天派來救她的。她立了碑,那馬有名有姓,叫馬路路。我當時覺得她實際上是個瘋子,只是藏得很好。

……

我唯一佩服這個女子的地方,就是她為王爺生了四個孩子,後面兩個還是雙胞胎!富貴之家養起來的女子大概就死在生產上了,可這女子簡直比民間農婦還要強健!定是貧苦出身。懷孩子對她來說真如乾柴枯草,見火就著,還如芝麻開花。生時也沒用幾個時辰!

她生產時哭喊得地動山搖,這其實也不算什麼稀奇。可王爺聽她叫痛,就不顧人們阻攔,堅持進屋。接生的人說王爺在她身後抱了她,握著她的手一直對她說話,流淚不止。直到孩子生下來,那女子哈哈笑了,王爺的淚才停。這真是亙古至今,從未有過!我想起當初她給王爺截肢,一滴淚也沒掉,實在為王爺不值!

她生了第一個孩子後,王爺就說不再要孩子了。我心中不滿,那女子一定是向王爺抱怨了生產的艱辛。雖然那孩子是個男孩,我還是希望王爺子息茂盛。我原想去和她談一談,告訴她些婦人的規矩。可還不及我找到與她單獨相談的機會,我就聽一日她把王爺撲倒在床上,說不要孩子就是不要她,她要強迫王爺要孩子,也要強迫王爺要她。因為她非常想要王爺,還十分想要王爺要她,而她要王爺要的王爺不要也得要,所以王爺就得非常十分讓她要,還得十分非常要了她……每當她如此說話,我都想一劍殺了她。可王爺聽得懂,我也沒辦法。我忙把紛紛聚過來的人們都踹走,但他們還是聽見了一些那女子的無恥話語和行徑,以及,王爺的笑聲。

後來,生產時她依然吱哇亂叫,王爺依然抱著她淚下不干。事後,王爺依然說不要了,她依然強迫王爺要……

我想告訴王爺別太認真,世間女子就是因此才有用。她們日後都會忘了這疼痛,弄不好還會以此為榮。可王爺對她情深如初,日日與她相伴,和她歡笑言語、打牌下棋(都是那女子的把戲)、散步出遊,或聆聽她對別人的談吐叫罵,從不厭倦。見她快活,王爺就笑容滿面,願意與人言談,練功讀書,興致盎然,連打坐時都似有笑意。見她不舒服,王爺就不言不語,吃不下東西。好在那女子笑口頻開,王爺也就歡樂常在。我終沒敢開口說那女子的任何壞話,怕王爺和我產生距離。

四個孩子出生後,沈仲林來說他終於按王爺的要求配出了藥。我心中猶豫著是不是把那沈仲林殺了算了。那之後,他們真是……可沒有了更多的子女。(我曾擔心王爺子息,後來發現,真是白操心!我隨皇上二十六年,見過多少後宮春色,可比起他們所為,都屬古板規矩。)我十分遺憾,他們都還正當青春,那女子完全可以再給王爺生上十個二十個的,王爺心太軟!

我倒也該知足,這四個孩子一個個各有千秋!那第一個男孩長相上簡直是與王爺當年一模一樣,只是性情沒有半分相像。他兩歲話語成句,四歲自讀詩書,能將篇章,無論長短,閉目倒背如流,聰穎無比。那對龍鳳雙胞胎,男孩不喜書卷,但從小就愛坐在那女子腳旁,聽她對人叫嚷。那個女孩,兩歲時就看得出,日後必為人間絕色。那個老二,出生時就有九斤一兩!這個孩子一歲時,打了一拳在我眼睛上,我半天看不清東西。這孩子四歲時,我就知道,這是個練武奇才!老天對我不薄,唯恐王爺的武藝讓我蒙羞,我六十六歲時,讓我得到了我一直想要的可傳武功的徒弟!

可無論他們後來如何恩愛異常,我永遠不會忘記那營帳一場。那女子就是一個世間罕見的悍婦!雖然王爺可能想得不一樣。


程遠圖番外(1)

我平生第一個完整連續的記憶是我正從府中大堂的房頂上一路下滑,跌往地面。大地急速地向我撲來,但還是不夠快!我比它快,因為我有時間在空中蜷身翻了一翻,腳尖著地的一瞬間,低頭縮肩,雙手一撐,又是一串滾翻,然後停了下來。動了動全身,沒事,隻手上肩頭有些擦傷,如此而已。我那年九歲。

耳中這才聽到哭喊聲一片,抬頭看見我的娘親,朝中第一武將平寇將軍永安侯的王妃,暈倒在地上。我心中覺得她有些大驚小怪,我爹回來又得教訓我一頓。一會兒我娘醒轉過來,看了我,臉色蒼白地說:「你這逆子!我為何生了你?!」接著大哭起來。我就知道我爹是對的,女子就是麻煩!

我爹大我娘二十歲。年輕時,他為國征戰四方,戎馬倥傯,說不願耽誤女兒家的青春,沒有娶妻。直到他近三十六歲時,先皇做主,把當時皇后十六歲的小妹妹賜給了他。有下人說那小妹妹從小嬌生慣養,脾氣急躁,容貌不佳,找不著人家,所以皇后才請先皇做主把她嫁給我爹。也有下人說是因為我娘大街上看到了我爹入城時在馬上英武的面容,死乞白賴要嫁給我爹。我看我娘長得還可以,所以我相信後面一種說法。可有一次我問我娘,是不是您當初玩命要嫁給我爹的?她抬手就打了我一個耳光!我娘的性子是不好,也許前面的說法也對。

我娘生我時才十八歲,可我爹已年近三十八,就等於四十了。我娘生我很辛苦,據說差點丟了性命,以後再也沒能有更多的孩子。我娘極妒,根本不讓我爹納妾。我爹也沒這興趣,說我娘一個就夠煩的了,多一個,又多十倍氣惱。

那天我爹回來,聽了報告,上下看了看房頂和地面,又看了看在一旁氣哼哼的我,不怒反笑,哈哈道:「我將門有子啊!」我娘氣得跺腳而去。第二天,我除了常練的武功外,開始向另一個師傅學習兵法策論、戰陣術謀,實在十分有趣!

我娘常帶我入宮見她的皇后姐姐,我和太子從小相識。雖然我們算個親戚,可我從來羞於啟齒!我爹對此也諱莫如深,說什麼他一世英名,毀在了裙帶關係。我娘聽後總是暴怒,追著要打我爹一頓。兩個人跑到屋裡,聽著的確是打了一架。出來了,就高高興興的樣子,不知道誰勝誰負。

為了給我爹雪恥,我每見了太子就和他比試武功,他比我大六七歲,自然總把我打得大敗。我七歲那年,先皇后添了個皇兒,但我對此毫無記憶。只記得十歲時再進宮,太子已不再和我打架,反而讓我去和他的小弟弟玩。還反覆說,如果我打了他的小弟,他就會當著全宮女子的面,把我打翻在地,滿臉抹泥,讓我永世沒臉見人。

他那小弟弟,後來的九王爺,那時才三歲,坐在那裡,像個瓷娃娃,安安靜靜的,平常根本不出聲,說話只一兩個字,不成句子。據說那時皇后一直擔心他日後不會講話,或者,更糟,是個傻子!我和他開始玩耍,其實主要是我在他面前展示我剛剛學的武功拳腳和談論一些剛學的策論。和他玩了一年多,他才開始說了五個字以上整句的話,皇后對我另眼看待,讓我常陪他左右,最好每日都來。

我本來不願意和一個那麼小的小孩玩,但一來二去,成了習慣,幾天不見他,還會想他。就喜歡看他在那裡安靜地坐著,聽我練武演講,讓我感到些被崇拜的得意!

我二十歲出頭,我爹年邁,皇上,就是我打不過的太子,朝廷換將,賜我爹終生榮耀,解甲歸田。我爹回來,不喜反悲,醉酒之後,看著我說:「怎麼沒早十幾年……」我娘大鬧起來,說早十幾年,她在哪裡?我爹不理她,只喝酒。我娘大哭,我覺得她是裝的,但我爹最後繳械投降,不敢再說早什麼年了。

我心中也不快,換的將軍正是我在王爺處常見的那個朋友的兄長。那兄長大他十八歲,說是異母所生,但我就覺得不對,兩人長得完全不一樣。那個朋友有些陰沉,但王爺不計較,我也不好說壞話。我們兩個都是和王爺一塊兒玩,私下裡誰都有點看不慣誰。唉!傷心往事,真不願想!


程遠圖番外(2)

從十五歲起,我娘就為我考慮娶妻,讓我十分厭惡!我爹倒是不急,說什麼大丈夫何患無妻。我反覆說,無論何等人家,必須我中意才可!我娘開始在各種場合,安排我「無意」中遇見些女子,都十分可憎無趣!一個個就會低頭竊笑,哼哼唧唧。還有大膽的,看我一眼,就滿臉通紅,忸怩作態,搔首弄姿。我看著就煩!終於明白我爹的苦惱。女子有什麼好?還不如和王爺待著舒服些。當然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可不喜男風,噁心死人。這樣一來二去,我到二十七八還沒娶親。我娘已急得發瘋,可她越瘋我越不願意,反正我爹三十六歲才娶,我還有至少七八年,到時候隨便找一個,少煩我的最好!

王爺失蹤,都因我沒去和他狩獵!我帶人漫山遍野地尋找,找到了崖下穿著王爺衣服的屍身!自出生以來,我從沒有過如此悲傷!我日夜酗酒,只叫著王爺的名字,想起我們近二十年的交情,明白王爺已成了我的兄弟。我沒有骨肉兄弟,但王爺是我連著心的弟弟!我想起他三歲時的樣子,甚至記起了他當時穿的淡黃色精美的童衣。這麼多年來,我一直以為我是在陪他玩,可他走了,我才知道他實際是我的一處主心骨……

王爺被人救了回來!還是遭那位朋友的陷害!我去看他,見他被折磨得不成人樣,當場哭出來!王爺卻平靜如昔,對我輕聲說:「皇兄撤定遠將軍之職,邊關無將,國防空虛……」我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立刻對他說:「我程遠圖願為國效力邊防,請王爺為我向皇上舉薦!」

我回到家,興奮得無法入睡。拚命舞劍,把兵書扔得滿地都是。我年近二十九歲,但對外一律自稱三十。雖然娶妻上,顯得有些老,但被賜為將軍,卻顯得太年輕!為什麼這兩個不對調一下?!我那年過六十七歲的老爹,和我一起發瘋,一個勁兒摩拳擦掌,說什麼他也要和我前往邊關,再為國披甲上身,願意戰死沙場。說什麼我沒有實戰經驗,他可以在一旁為我出謀劃策。這簡直是幫倒忙!我娘又哭得稀里嘩啦,說我早應該娶妻生子,也就無後顧之憂了。他們真知道如何打擊我!有這樣的父母,我還要敵人幹什麼?!

半月之後,皇上朝堂建議,點我為將,當即遭到眾多反對。大臣們都說我年輕沒有經驗,如此重託,恐有失誤。皇上只好說暫緩此議,再做斟酌。一停就是兩個月!

我急躁不安,心頭煩亂!

我知道皇上也想尋覓他人,但這次他更注意人的可靠。那收留了害王爺的人的大臣,明明是以前反對他的人,定遠將軍還掌了軍權!據說這次調定遠將軍回皇城,皇上用了火急金令,派皇宮死士為傳令者。命傳令者宣旨後,要求定遠將軍即刻上馬出營,不可多說一句話!如稍遲疑,傳令者必須將他立斬當場!因為事情來得突然,定遠將軍不明所以,就給押回來了。想來,那人的復仇之舉沒有和定遠將軍商議。如果那人沒有被仇恨迷了心竅,再等幾年,等定遠將軍強大到可以軍令有所不受的地步,後果不堪設想。皇上沒能滅了他滿門,心中十分鬱悶,擇將就更加謹慎。

我原來只指望著我與王爺的交情讓皇上放心,就再點我,可這期間,邊關無將,韃虜輕易破關而入,佔我領土。朝廷上口風變了,大臣們漸漸說,有誰沒誰,先點個就行了。我私下懷疑這是皇上的手段,逼眾臣附和他的意願。他竟能容韃虜犯境,失城陷地來換我的任命,實在讓我心中不寧!

終於,皇上再點我為將,這次竟得到一片同意之聲。我一方面覺得心願得償,另一方面開始焦慮混亂!我自詡熟讀兵法術謀,武藝高超過人,但畢竟毫無實戰經驗,此時又正當多事之秋,我沒有時間熟悉準備,倉促應戰,是否妥當?我是否能夠不負皇上和王爺重託?我是否真的能擔此重任?也許我真的該帶著我爹,關鍵時候,有人商議。我爹現在離不開我娘,我娘一定同往……朝中最年輕的將軍,程將軍出征,帶著爹娘……我自刎吧!


程遠圖番外(3)

王爺那段時間神出鬼沒,經常不在家。在家時也是副疲憊不堪的樣子。我去找他,他常常不發一言,半閉著眼,只聽我說。我如以前一樣,感慨朝政,講講我的宏偉志向,但有時我都覺得話語裡有心虛的意思。

有一天,他忽然說:「我想,讓你,見一個人,我的,朋友。」說時,眼睛不看我,似乎要閉上。他受難回來後,說話常常吞吞吐吐,我倒也不以為意。他接著把時間地點告訴我,是在一個兩天路程的小鎮。他竟連飯館名字都告訴了我,可見他到過那裡多次。更奇特的是,他讓我務必著簡裝,不能叫他王爺,要叫他佑生,實在讓我莫名其妙!

那一天,我到了那個鎮上,找到了地方,一進門,見王爺一身藍色粗衫,頭上只紮了個帶子,坐在一個農人打扮的小廝旁。我從沒見過王爺如此裝束!一時不知如何言語。王爺從小服裝精美異常,其中繡品多是天下所貢的御用之物,皇上在轉賜後宮之前,總挑上上品賜給王爺。他頭上常簪稀世美玉簪子,髮髻冠帶鑲嵌明珠寶石。其他玉珮金飾每次換服時必是有新奇式樣,從不重複。他服飾之美勝過我所見過的宮內宮外所有女子,但我常見之下,早已習以為常。現在見他這樣簡陋,心中不禁有些苦澀。

王爺不看我,手都不抬離桌子,說了我的名字和那個小廝的名字。我這才看了一眼那個農人小廝,裝束低劣,頭上紮著一方黑色頭巾,人長得不過是眉清目秀而已,王爺這是為何……

那小廝開口就說我年輕,正打在我的心頭!我心中怒火驟起,馬上冷語相向。原來還看著王爺的面子,不想給他壞臉子,現在他自己倒找上來了!他非但沒有退縮,反而問我是否想聽他講一個年輕將軍的故事,我當然想聽!看看有沒有人像我一樣面臨過如此處境。這時才發現我根本沒記住他的名字,王爺又重複了一遍:「雲起,任雲起。」從此,這個名字我一輩子不能從心中抹去!

他講了那個將軍和他的夥伴的輝煌戰績,他們和我一樣,出身豪門,沒有太多實戰的經驗,但他們只憑著熱血傲骨、無敵的勇氣,不懼強敵,捨生忘死,救國於危難之際,以少勝多,大敗了來犯之敵,創下了軍事史上千古憑弔的奇蹟!

這故事讓我聽得熱血激盪!而那任雲起在講述時,臉上神采迸發,兩眼明亮,似發出光芒,我初見時根本沒發現他如此動人!他拍案離座而起,揮手言談,豪情瀟灑,如入無人之境。我一時意醉神迷,只覺無比快意!

突然,他看向我說:「程將軍,我說你年輕,可是貶義?」然後一笑,我心一跳,那笑容英俊之中,似是有隱約柔情,我幾乎以為他是個女子!可他接下來的話語,根本不可能出於女子之口!他講的是臨危受命,講的是豪情和信心!他把危險看成良機,把逆境看成了奇遇!這正是我苦苦尋找而未得的東西:對勝利的信念和以死相拚的勇氣!

原來是這樣:無論我是否有經驗,無論我是否年輕,一切的勝算都在我心中!只要我選擇了勇往直前,這世上就沒有可以阻擋我的障礙!

我心中豪情萬丈,與他兄弟相稱,開懷飲酒。他又分析了那將軍的制勝之道,我從中明白了我當下要做的事情,話題大開,無盡言語……好酒,好談吐,好暢快!

我們到了河邊,水光月下,他放聲歌唱,我拔劍起舞。我的劍在他的歌聲裡閃耀迴旋,和著他歌中的節拍……

這是我後來多少次回憶的情景!多少次,強敵環繞,殺聲震天,血雨腥風,我在我劈開死亡的劍光中,恍惚聽到了,他的歌聲。多少次,寒夜漫長的營帳裡,北風呼嘯而來,我手握著劍柄,獨立於孤燈之下,隱隱在風中聽到了,他的歌聲。多少次,我在狂奔的馬上,追逐著潰敗的敵軍,我在耳邊將士的吶喊裡,聽到了,他的歌聲……

我醉後臨睡去前的念頭是,他如此風采動人,若他是女子,該多好!我願與她縱情邊關,指點江山,她的歌聲,我的長劍,相隨相伴,一生無憾!



作者: globe    時間: 2014-9-15 15:49


程遠圖番外(4)

我不知道我怎麼睡到了王爺的車上,再醒來,車行中,我頭痛欲裂。王爺半倚著靠枕躺在我身旁,他看著我的目光,似有種悲涼。我對王爺說:「那位雲起弟,太對我心意!以後我們三人可以常常相聚……」他半垂下眼睛,沒說話。我想到我該馬上奔赴邊關,也許他是不捨,就說:「等我大捷回來,再聚不遲!」王爺看了我一眼,似乎輕嘆了一聲。

我在邊關總回想著那次相見。

大捷後,我一回皇城就先去見王爺,想定下與他同去見雲起的時間。一進府門,就知不對,醫者如群,人心惶惶。我進屋,看王爺的樣子危險。他見了我,強笑道:「幫我,去找雲起,來此。」他旁邊的人要去,但他看著我,那目光似有深意。我點頭而去,一夜狂奔,找到雲起,帶他奔回。有人早安排下沿途馬匹,我們晚上才到了王府。

雲起在馬上僵坐不能下馬,我將他一把抱下來,心中一動,他腰肢柔軟,不像男子。可事情緊急,我拉著他飛跑到王爺屋中。

這次我才明白了王爺和他之間的情義!

他對王爺信意笑罵,王爺竟如此歡樂。他要給王爺截肢,還願以命相抵!他轉身看眾人,我看入他的目光,他點了我和那個油嘴滑舌的沈仲林。

可我一直在想,他是不是女的?!那腰肢和笑中的柔情,似是女子,可女子哪裡有如此豪情和膽量!我想起我娘的哭哭啼啼,想起我所見眾多女子的可憎模樣,他怎麼可能是女的!尤其在給王爺截肢之間,我都熱淚盈眶,他只是發抖,沒有流下淚。他不會是女的,只是個女裡女氣的男子!

截肢後,他和王爺單獨在一起。我疲憊不堪回房休息。腦中一片混亂,王爺那似有深意的目光,雲起的腰肢,他與王爺同生共死的情懷……如果王爺真的不測,我能不能以有功之臣的身份為雲起向皇上求情,留他性命?王爺為何那樣看著我,是不是想把他託付給我?他對王爺如此不捨,為何他獨自在小鎮,不在王爺身邊?……

後面的日子,我們四個人常在一起。那小沈與雲起油腔滑調,兩人一唱一和,我聽著雲起的話,覺得好笑,聽著那小沈的話,就覺得心煩!可王爺似乎總在微笑,毫不在意。

他還是要離開王爺!王爺擺宴屋中,我們再次把酒暢談。可是有什麼就是不一樣了。他說我喜歡的我得不到,我一下子明白,他在說我對他的心意。我自己尚不明了,他竟已看清楚!王爺抬眼看了我一眼,我不敢看王爺的眼睛……他講到他喜歡男子,我心慌意亂,竟說可以犧牲自己!按理說我該羞愧難當,可那時及此後,我回想我的話,都沒有後悔過!

他在酒中談笑風生,眼梢含情,唇邊帶笑,一會兒流淚,一會兒狂笑,加上那些奇談怪論,弄得我神魂顛倒,差點控制不住自己地要問他……只能拚命喝酒!

次日我們走了一路,那小沈嘮嘮叨叨。我總想問雲起,卻不知該如何開口。說什麼呢?你是不是女子?是又怎麼樣?她明擺著喜歡王爺。不是又怎樣?他還是喜歡王爺……

後面那段日子其實過得很好。我不管他是男女,知道他會前來邊關,心中有這樣的等待,很美妙。我專心操練鐵軍,想著到時候讓他看一看我程遠圖的作為!

我讓人從皇城隨時打探他的消息,知道他在南方做得紅紅火火。但來人也說人們都知道九王爺對此人甚是關照,常安排人事和其他種種幫助,為他擋過一些麻煩。可他本人根本不知道。我知王爺那性子,平常不言不語。若是開口,人們都會聽從。更何況皇上自他回來後,對他真是厚愛得無以復加,十有八九,不等他開口,皇上就幫王爺把事情辦了。

約定的日子近了,我越來越高興。小沈來得早,提前了幾天,到了就給兵士們治病查體。我心裡實際是喜歡他的,可見他嬉皮笑臉,就覺得可氣。在約定的日子的前一天,王爺到了邊關!我驚訝萬分。我與他相識近二十年,何曾見他如此主動,不請自來!王爺顯得疲憊羸弱,一直閉著眼睛不說話。他身邊的晉伯,一臉不快的樣子。知他是為雲起而來,我就把他們的營帳安排在一起。次日我聽到關卡來報,說雲起到了。我去王爺處,他半躺那裡,依然不睜眼睛,只輕聲說:「讓他,來見我。」我知他疲倦,就和小沈到邊卡上迎到了雲起。


程遠圖番外(5)

他和我想的一樣,依然活力四射,眉目有情。他歡樂談笑,我對他說王爺到此,他不喜反憂。我們看了鐵軍操練,我挑明了我感激他對我的點撥,他腦中明明也想著王爺,可又遲疑不往。

那是我唯一一次與他縱馬馳騁草原,任和風撲面,透身而過,追逐飛鳥,看月升日落……那是我唯一一次與他在草原夜色下飲酒歡笑,縱橫暢談。篝火邊,他的聲音柔和如歌,他在火光中的面容美麗又生動!我當時也知如此良機,一逝不再,多想就這樣到深夜,就這樣到天明!可想到了在營帳裡等待他的王爺,他疲憊的面容!我建議大家回營,讓他去見王爺。他離去時,我心中一痛,此乃我平生以往無有之事,讓我又驚又憂。

我尚在營帳中體會我們的談笑,雲起突然入帳,求我派人送他出營。他渾身顫抖不止,淚水滿眶,完全是個女兒模樣!是不是向王爺求歡未遂?是不是遭王爺唾罵?是不是……我反而不能點明,只說王爺從不侍男寵,他也有意,讓雲起等一等……她狠扇自己一個耳光,不讓我再講下去。我握了她的手,那手雖有些剛強,但修長隨和,有些涼,是位女子的手。我對她說我為她保此秘密,她是我永遠的雲起弟,我永遠佩服她……這樣保持著原來的樣子,她就能依然是我的朋友,還會容我與她接近,不會和我斷了往來。

可我不敢說,如果她真的和王爺沒有了希望,我會……我就能一生無憾了……我不敢說,剛才在我明白她是女子的那一瞬間,我多想……

我送走她後,心中煩躁,胡思亂想。在外面走來走去,發現王爺的營帳還亮著光。我到簾前,晉伯問了王爺,王爺讓我進帳。

王爺的薄襖扣到頸間,他坐在那裡,面色有些蒼白。我在他身邊坐下,他沒看我一眼,眼微合著,過了一會兒,才輕聲說:「她走了麼?」

我回答:「是,王爺。」想了想,這是我不是兄弟勝似兄弟的人,雲起是我長這麼大唯一心動的人,如果雲起喜愛王爺,我應該幫幫她,就說:「雲起她,甚是驚恐不安,幾乎落淚,我看,她對你,也是真心……」說完,想起我對雲起也說過關於王爺類似的話,是在撮合兩個人啊,我心中酸澀,無法繼續。

王爺似乎合目笑了一下,肩膀抖了抖。他嘆了口氣,說道:「你,告訴她,我,聞她離去,驚懼異常,讓她回來見我。事情,不是她,想的那樣。」

我想這兩個人中間一定有什麼誤會,又一次感嘆造化弄人!王爺遇難後變得少言寡語,不到要緊關頭,不會長篇大論。他又是這麼一個性子,安安靜靜的!那雲起,性如烈火,直言直語,怎麼能這樣隱晦不明地和她往來!如果我日後真有機會……我一定會死纏爛打,每天騷擾,日日攻擊,使盡渾身解數,用上我無數兵書伎倆,直到我把她攥在手裡!一旦被我所得所愛,她根本就別想離開我一步!實在不行,床上……我聳然一驚!王爺還是想見她的啊?!我在想什麼?!

我們坐了一會兒,我見王爺疲倦,就告辭了。臨出帳門,我又看向王爺,他面容平和,可其中似有傷感。

後來,小沈說王爺染病,似是情傷,竟是要尋到雲起才能治病的意思。我傳信給雲起,她沒有理我。我讓小沈守株待兔,終於找到了她。小沈告訴我,王爺見了雲起,起死回生,兩人和好,我心中隱痛梗塞。

又一月餘,傳皇上賜婚九王爺一位名不見經傳的普通女子為妻。我反覆打探,那王妃的姓名不是雲起。而雲起在王爺府上公開辦公,人馬往來,形成一景。

兩月之後,初冬,邊關平靜,我奉旨回皇城與皇上商討軍機。約了小沈,同去王府。我們到的那一天,王府安靜,門外告示說,這是任雲起的雙休日,除緊急要事,不見人。什麼是雙休日?我疑惑道。小沈得意地說,就是干五天,歇兩天的意思。我怎能不哼他?

我們馬上見到了王爺,他依然靠坐在床頭,半身蓋著被子,人可真是神色煥發!雖只穿了一襲素藍裌衣,發上除了一條緞帶,無任何其他裝飾,卻顯得高貴絕倫,風采卓然。我好久沒見他如此的生機!讓我想起很久以前……但現在的容光似是更深刻。


程遠圖番外(6)

我們坐下,寒暄後,小沈問:「雲起哪?」王爺說:「就來。」我實在忍不住,就說:「傳聞王爺有再婚之喜……」小沈笑了起來,一副他比我懂得多的樣子。

王爺盯著我的眼睛,那目光明淨誠摯,還似有一絲歉意,他慢慢地說:「她,不願,以王妃身份,見人。」

我心頭一撞,最後的幻想成了碎片,就一笑,說道:「恭喜王爺了!」這是我的弟弟,他三歲時,我就和他在一起了,我為他高興啊!只是心中……

門一響,雲起進來,手裡拿了個一頭是一圈皮革加繫帶的木頭粗棒似的東西。仍是男子打扮,她穿著王爺以往的一件衣服,滿臉歡笑。見了我大喊了一聲:「程大哥。」我忙抱拳答:「雲起弟。」她既然想這樣,我自然順她心意。

小沈馬上說:「又改過了?」雲起眉飛色舞地說:「是啊,這個工匠十分了得!對我的意圖領會正確!只一天就送來了。」兩個人馬上在一起對著那木棒一通撫摸評點。

王爺看著我疑惑的眼神,一笑說:「這是,雲起,為我設計的假肢。」我胸中一熱,這回王爺,沒有娶錯人。

正想著,雲起到了床邊坐下,彎身給王爺帶上假肢,小沈在一旁指指點點。雲起在王爺腿上腰間繫好帶子,半扶半抱地把王爺攙著站了起來。我看著,只覺震驚!自王爺回來,我就從沒有見他站起來,這有點像看著死去的身體又活過來一樣。

可別人都習以為常了,雲起攙扶著王爺在屋裡走了幾步,王爺說:「我想,出去看看。」雲起說聲好,回身拿了件厚的長衣,給王爺披在肩上,又拿起王爺的手,放到袖中,一隻,另一隻,再把衣帶一條條繫上。王爺不動,任她擺佈,只微笑不語。然後兩人五指相扣地拉了手,雲起把另一隻手扶在了王爺的胳膊上。

我看得張口結舌,餘光裡見小沈也張著個嘴。我們兩終於對視了一下,小沈做了個牙疼的表情,我從來沒覺得他如此有趣!

我們出了房門,初冬的午後,天色陰沉,飄了微雪。王爺在雲起的攙扶下,走到了院子中間,我們也站在他們旁邊。我不禁想起那天我去找雲起,帶她一路騎馬奔來,那也是這麼一個微雪的初冬之日……

就聽雲起說:「這倒像是我們為你截肢那夜的白天……」小沈說:「是啊,也是這樣下了小雪,對不對,程大哥?」我何時讓他稱我大哥了,但哼了一聲,「確是相似。」王爺嘆了口氣說:「我當時,根本不知道,外面的情景。沒想到,是如此美麗……」

大家半天沒說話,只看著零落的雪花,從空中,飄下來……

我回家,依從娘的心意,娶了她為我挑選的妻。我征戰南北,成了本朝名將重臣。我爹臨死時,含笑對我說:「好小子,比老子強。」

我每次回城,必和小沈同去看王爺和雲起。雲起從來男裝,我們也從不稱她為王妃。外人都以為王爺另有妻室,雲起只是男侍。我們經常暢談歡笑,徹夜不眠,她的手總是和王爺緊緊相握。王爺還是言語不多,只是總在微笑。

我常常想起……又努力忘記……我只願能像現在這樣和他們相見,看他們恩愛,為他們高興,和雲起暢談……我告訴家人,哪天我走時,一定要葬我在他們旁邊。

他們,一個是我連著心的朋友,一個是我動了心的人,我要和他們在一起。

我多年後的一次拜訪,和小沈路過他們別苑的大花園時,看到一個異常矯健的身影翻飛跳躍,如此靈巧!我不禁駐足細看,是那年逾七十的晉伯在教習一個孩童。那孩童真是武學天才,動作中明明是規矩的招數,卻能信手更改,變得不可捉摸。晉伯滿面笑容,樂不可支。那孩童見了我們,跑過來,用那雙光可透人的眼睛看著我說:「程將軍嗎?你可得給我挺住!等我十年,邊關上,我去接你的班!」言辭中豪情衝天,震我肺腑!

但更讓我震撼的是,這是個,不到十歲的,女孩!


民間番外(1)

曾被譽為天下第一美男子、才子、不世奇才的九王爺,自他的正王妃過世後就再也沒有展現他的非凡才華。他再也沒有賦詩吟句,世上流傳的都是當初他為正王妃所吟的讚美詩句。他再也沒有揮筆留下他秀美異常的墨跡(有人說他最後的筆墨是寫在三張下等紙上的什麼紅色牆壁的戰爭之類的莫名言語,專家鑑定後,居然說是他的筆跡而且時間正是他的正妃過世前後!可見王爺心痛愛妻,失了心智,也有胡寫亂畫的時候)。他再也沒有吹簫,那據說是人間哪得幾回聞的簫聲,永寂。可見他感念顧家小姐的知遇之恩,竟放棄了他絕世的音樂才華。感人哪!這故事和伯牙摔琴謝知音子期的故事,一同膾炙人口了。

他深居簡出,不再著華服美裳,不再泛舟水上,幾乎隱世。皇上為續皇家血脈,強配給了他一個不見經傳的填房王妃。據說那王妃羞慚於自己遠遠不及王爺正妃的風華絕代的容顏,從不敢露她的臉。她永披面紗,幾乎不敢在人前說話。人們說王爺不再刻意尋覓另一位像他正妃一般的神仙伴侶,是因為曾經滄海難為水啊,他發誓永不再涉愛河,終生為死去的顧家小姐守心哪。

雖是如此,天家命脈所在,他還是和那個拿不出手的填房王妃生了四個孩子,兩男兩女。這四個孩子,可不得了啊!個個龍姿鳳顏,文武雙全,出口成章,韜略無數!可見繼承了王爺的絕世品貌和奪人才華(根本沒那填房王妃什麼事兒)!

也有人說,填房王妃之所以受終身冷落(王府也有冷宮,就是比皇上的小點兒),不僅是因為她是皇上強塞給王爺的(王爺覺得皇帝這回糊弄事,沒好好挑個像顧家小姐似的可人兒),是因為王爺有個男寵,叫任雲起。(找不到好王妃,王爺只有另闢蹊徑了。)

要說這任雲起,可是本朝的一個奇人哪!他一開始,做了後來風靡了全國的一芯爐和七孔煤,又為我朝將士提供貼身穿的絲綢護衣(雖不能抵禦槍林彈雨,但是許多兵士都說這護衣救了他們的命哪!說原來傷可致命,但因這護衣,休息十天就好了,你信這個嗎?怎麼可能的事?),接著做了那什麼衛生馬桶(你不知道原來的穢物是留在屋裡的?你真幸運,早年時,那不都在屋裡……冬天夜裡,可臭了。多雅緻的小姐閨房,也是那味兒,除非你有成夜給你盯著的僕人),現在家家都有了(你說他賺了多少錢哪)。他的廠子企業那叫多,喝!鐵匠爐子廠、繡坊、衛生馬桶廠、磚瓦建材廠(主要用煤灰,你說他都不用用錢買這原料,簡直賺死他了),防火泥塗料廠、婦人用品廠(別小看哪,咱們誰的錢不在婆娘手裡攥著,咱要喝口什麼的,還得向她開個口,她要花錢,咱知道都不知道啊!冤哪!幹嗎當男的呀!你說他又賺了多少啊,撐死他了)、美點聯營小店(據說他每天也就吃幾口饅頭、青菜,你說這不是報應嗎,守著那麼多的錢,還不天天肥肉瘦肉)……還開銀莊(錢多得沒地方放啊),設信件傳遞點,這幫了大忙啦,以前哪有人給你傳信哪?當然收錢啦!他是個錢串子啊!一個主意就是一串錢,你說他哪兒來的那些主意啊!多了去了,一點兒沒分給別人。沒見過這麼能賺錢的主兒啊。

他還幹了好多別的稀奇古怪的事哪。他建了百醫堂,保證郎中不是騙子,真給你治病啊!裡面還有專家呢。最有名的是個叫李郎中的,可了不得,手到病除。但是你得是重病,要不然他可瞧不起你哪。那任雲起還建了各種學校,除了識字計算,還有機械、縫紉、烹調、耕作(你說咱爹媽種了一輩田,愣不知道有好多竅門哪)。還有個佑生醫學院,那裡的孩子天天宰殺生靈,可不敢看哪!那院長是大名鼎鼎的國醫聖手沈仲林(但是他老自稱小沈,到他七八十歲了,還這麼叫,噁心人,咱們成什麼了)。據說他也是個瘋子,總去王爺那兒找那任雲起,可就不讓他老婆去(他老婆也不得了,用什麼開腹手段,救了無數母子,被人供奉為現世觀音)。他老婆氣得在王府外買間房子,好免得天天在路邊等他,王爺經常夜裡把他轟到他老婆那去。


民間番外(2)

咱雖說看不慣任雲起賺了那麼多錢,咱可不能說他沒幹好多好事啊。他首先收助所有落難的孩子和流民,讓他們在他企業裡工作(有些人為了進他的地方幹活,就得冒充落難哪),到處建了養老院、育嬰堂。要是逢災逢禍,從來救濟飢民,活人無數!平常為人修橋鋪路,排憂解難,從不推脫。他的「雲起之令」,甚是古怪,軟了吧幾的,遇水不爛,天下至寶。他自己平時就穿舊衣服,車駕簡樸,從不招搖。沒有蓋華廈廣宇,只落腳於旅店(只是揩王爺的油很多)。如果不是因為他是王爺的男寵,大家可能會把他當聖人呢。

就是這個任雲起,糾纏了王爺一輩子!有人看到他總去握王爺的手,還老去貼王爺那麼好看的臉,還向王爺吹氣!同行同止,親暱可憎,甚至在宮中都如此。但皇上念他對國家貢獻甚豐,不予追究(這就是為什麼王爺擺脫不了他,那皇上把王爺賣啦!難怪沒給王爺找個好王妃!你真聰明,我還沒從這裡想)。有人說,王爺只不過念他是個不能人事的廢物,才收留了他。後來他給鼻子上臉,居然在王爺家辦公了,天天車馬往來,絡繹不絕,比王爺車駕都多得多,嚴重擾亂了王爺的清修,只好給他另建了個苑子。(喔?那王爺對他可夠好的。就是。)也有人說因為任雲起從小是伺候王爺的太監,王爺只不過是放他出來,為國效力(難怪他身無長物——是這詞!不是,是說他沒給自己蓋房置產,因為他還得服侍王爺不是?有理,不然誰那麼多錢不花在自己身上)。那任雲起年老後,就是個太監樣兒,嗓子都是女裡女氣的。也有人說,任雲起從小就被父母扔在了廟裡(因為不能人事,父母都看出來了),地震砸了他的廟,他就流落街頭。王爺心善,留了他,他還就纏住不放了!既然天生不能人事,老了像個太監也是正常的……反正他是和「不能人事」這個詞聯在一起了!

而這任雲起不在王爺府上借光時,就雲遊四方,視察他那些企業。呵!了不得呀,看不過來啊。他十分無恥,每次出行,一定要攜持王爺同行,大概為了打通官家要脈吧。可憐王爺的金玉貴體,為此遭受多少顛沛流離之苦!真是天憤人怨!可有見過任雲起的人說,此人嬉笑怒罵,大膽放肆,連王爺都不能逃其荼毒。王爺與他同行,實是想以王爺溫良的襟懷,袒護那些可憐的官宦們不受任雲起的毒舌摧殘。可也有被罵過的人說,挨了他的罵,簡直如沐春風,如飲甘露,從心裡透亮,渾身舒服。一次被罵,終身難忘,回味無窮。許多人為此,謝絕高官厚祿,一輩子給他打工。對,有個叫淘氣的人就是,說只要任雲起罵他,他不給錢都幹哪。(是那個他煤業的大主管嗎?是啊!那他也不用錢了,富成那樣了。他爹天天跟人說他們家修了五百年才修出了這麼金兒子,顯擺死他了!)和任雲起做生意的人,都恨不能拱手把錢直接給他算了,就差當下趴地上,以求他痛罵一頓。一旦成交,百般如何也跟著他,愣不願換別的家。巴結著要多做幾單就是為了不斷了這聯繫,日後有被罵的機會。你說這天下還真有賤骨頭啊。

他的隨從,個個死心塌地。也是,都是乞丐出身,被他從小收留,撫養長大,自然對他忠誠無二,人不能沒良心。

……

離奇的是,任雲起和王爺的王妃同一天過世,七十高齡的王爺,當夜也走了。據說是抱著任雲起的屍身,坐化而亡的,滿臉的淚,死後不干,可那任雲起是滿面笑容啊!

咱朝開國以來最神勇的威武將軍程大將軍,當時已年屆八十高齡,正在外面雲遊。聽到消息,日夜奔喪,到了靈堂,看了王爺和任雲起,拜別後,出堂站在院庭中許久不動。後來人發現,他也隨王爺他們去了。好一個將軍,死後不倒!

王爺的四個孩子悲痛欲絕,把王爺和任雲起同葬……嘿,這我知道,我有個親戚,就在那時給王府幫忙哪。他說,何止是同葬,那是同穴同棺,同衿同枕哪!王爺抱住任雲起的手愣就扒不開啊!幾個孩子哭死過去呀。

民間番外(3)

程大將軍家人說,將軍早有囑託,一定要葬在王爺和任雲起之旁,所以,那次葬禮是國葬啊,給任雲起、王爺和將軍送行的人把皇城擠得滿滿的,好多達官貴人,就同平民百姓一起,露宿街頭,只為次日送他們一程!

王爺的一個孩子接了任雲起的產業(難怪葬人家但沒葬王妃,拿了人家產業嘛)。

那個王妃大概就隨便埋在哪個崗子上了,沒人在意。

王爺和任雲起的故事最刺激好玩,讓人有無數想像空間,可以世代流傳啦。


<全書完>





作者: chenxx123    時間: 2014-9-24 0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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