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神臨
在這次談話之後,隔了一個禮拜,夫人若無其事的招瀲灩來。她跟瀲灩閒話家常
,談得卻是連她自己都快忘記,非常遙遠的往事。
七個沈默的古聖神,當中唯一的異數,乃是偏愛人類的哀傷夫人。創世者離開後
,她不顧其他同伴的反對,代管天地了很長的一段時間,直到黑暗劇本開始運作
。
她先是用眼睛延緩了末日,最後無可延緩,獻出自己的生命當作主幹,和其他犧
牲的眾生交織出龐大、脆弱,卻又無比堅毅的新地維。
「但妳不要以為,每個古聖神都是這樣的。」她笑了一下,聲音卻沒有絲毫歡意
。「她是特別的,繼承了創世之母的精神,創世之父給她的束縛也最少,甚至她
擁有過多的情感…其他古聖神並沒有情感這種累贅。他們能力巨大,維繫著某種
克制原生自然的元素。雖然創世者命令他們不可直接干涉世界…但注意,不可直
接,但有太多間接的方法。」
她指了指自己,「身為他們的侍女,我們就是聖神的工具。他們命令我們撫養,
我們就賜予糧食,安撫眾生。他們若命令我們毀滅,我們就成了殺害的刀刃。所
以…大地女神通常有慈愛和殘暴兩種面貌。」她譏諷似的說,「可惜慈愛或殘暴
都不是我們能控制的。」
她說,六個殘留的古聖神,性格各異,但通常冷漠無情。創世者離世時,古聖神
召開了一次會議,也是空前絕後的一次。
他們決議沈眠等待創世者歸來,唯有名為哀的哀傷夫人叛離這個決定。六個古聖
神沒有阻止她,因為他們不知道創世者真正的決定是什麼。到末期創世者已經極
度昏亂瘋狂,朝令夕改,令人無所適從。
他們之所以默許哀的叛離,只是因為這個不確定性。
「無情的坦丁一直隨侍在創世者身邊,」夫人淡淡的說,「他完全的接收了誅殺
歐姆來者的指令,但其他古聖神覺得猶有爭議,還需要創世者真正的確認,因為
指令規格不甚正確。」她像是跟自己說話般,很輕很輕的說,「也是最危險的對
象。」
瀲灩看了她一眼。她有些不懂,為什麼夫人願意跟她說這些。夫人甚至詳盡的跟
她說明各個古聖神的喜好、應對方式,並且再三警告坦丁的危險性。
「我…會受教廷管轄,是因為受了他們一個恩情。」夫人目光飄遠。「災變時…
我明明知道末日會降臨,明明知道這一切都無法迴避,我也受於束縛,什麼都無
法做。但我哭叫著求教廷安頓我的血脈。」
只要願意救她的子孫,她心愛的人的子孫,她什麼都願意做。
「…所以我欠教廷一個恩情,必須監禁妳。」她的頰上滑下一滴淚,「這不是我
的本意。我相信絕對有神存在,但不是任何有形的、自號神靈的傢伙,也絕對不
會是創世者。而是光、良善,溫暖。我並不是屈服於某種教義,而是我承認他們
崇拜的對象只是名字不同,卻是相同的良善。」
「…我為了自私的理由監禁妳,違背我的神。這不是我願意的,請妳原諒我。」
瀲灩握住她的手,輕輕吻著。「夫人,妳待我非常仁慈。妳有妳的約束,我明白
。我相信妳的神…也會諒解的。」
***
不敢說了解古聖神,但她的確比較有個底了。從指令接受,和理解指令來看,她
的推測應該不遠。她實在很感激夫人的觀察入微,不然她沒辦法得到這麼多的情
報。
困於誓約,夫人不得不遵守,所以不可能放了她。但若她用自己的方式逃脫,那
就不是夫人的責任。
但她沒有想到,會是這種方式,並且在這種情形之下。
在她抵達柳昂斯基修道院的一年之後,一個高大俊逸的年輕人,走入了修道院的
圍牆之內。
束縛咒對他一點影響也沒有。但他的身邊,像是環繞著極度的霜寒。
正在和瀲灩交談的夫人,毫無預兆的突然變回真身,露出她大地女神時的原貌。
她在顫抖,恐懼而憤怒的顫抖。
「梅麗珊諾。」年輕人說,面無表情的,「到妳主人面前來…並且將歐姆的禍殃
帶過來。」
她傲氣的蜿蜒而出,瞳孔發出赤金色並且倒豎。「我的主人…唯有神。不是你這
個陰暗的…古聖神吞吃過的殘渣。」
年輕人冷笑一聲,原本在地上的影子人立而起,伸出一隻手搭在年輕人身上,漸
漸成形,並且睜開眼睛。
雖然只是虛影,卻是掌管寒冷與死亡的…無情的坦丁。
七聖神之一,創世者最忠實的僕從。
梅麗珊諾發出一聲類似嗚咽的低吼。
年輕人用種貓戲耍獵物的神情看著梅麗珊諾,「吾名乃羅煞,是為古聖神坦丁在
人間的代言人。」
梅麗珊諾仇恨的看著眼前這個年輕人。但她看到的不是俊美飄逸的外殼,而是洋
洋得意、「穿戴」著死人軀體的污穢靈魂。
一個下流的、仗著古聖神賜予的虛無,操弄死者的詭徒。
很久以後,瀲灩才知道羅煞這個人是個非常古老的惡人,但這個時候的她,還不
清楚他的來歷。
他原本是敗德天孫帝嚳的徒弟,在天煞日呼喚師父的神通,追捕飛頭蠻殷曼,卻
險些被帝嚳奪舍。被弄得魂魄不全,瘋瘋癲癲,最後因緣際會的落到禁咒師明峰
的手裡。當時還是學徒的明峰,不忍心殺害這個瘋癲的老頭,將他交給夏夜看管
。
大家都以為他很快就會死了,卻沒想到他居然這麼長命,甚至趁著大災變混亂時
,趁隙逃出去。
至於他為什麼會被坦丁選中,倒是個誰也不知道的謎。或許他的血腥、殺戮的慾
望,甚至對於生命的極度貪婪,強烈到足以驚醒古聖神也說不定。
總之,古聖神選擇他當一個傀儡和僕役,賜予他操縱死亡的虛無。他也因此換到
全新的軀體--在殘酷的虐殺之後。他甚至收了幾個徒弟…事實上,這些徒弟不
過是他的備用軀體,教導他們如何修煉,只是為了將來免於修煉的麻煩。
聲名狼藉的清泠子也是他的徒弟之一。若不是他在折磨清泠子的時候,從他腦海
裡掏出瀲灩和鄭劾的影像和記憶,他也不會知道,古聖神追捕的災殃已經來到這
個世界。
這些,梅麗珊諾或許略有所知,但瀲灩一點都不知情。她只有一種強烈的、大難
臨頭的冰冷感,像是被掐住了脖子。
但這種感覺卻有種違和的熟悉。
「快逃…快走!」梅麗珊諾微弱的聲音在她耳際響起,「逃得遠遠的!」
…在這緊要關頭,梅麗珊諾做出了選擇。她選擇效忠她的神,而不是約束。
「梅麗珊諾!」瀲灩大叫,衝了出去。她認識的弋游幾乎等於沒有。連名為十三
夜的弋游都印象模糊…當時她已陷入昏迷。
但弋游,是種極度遵守誓約的神人。他們受著誓約約束,違約的代價只有死。
但梅麗珊諾已經睜開額頭倒豎的、宛如石榴石的第三隻眼睛,用盡所有力氣和神
通,撲向羅煞。
羅煞冷笑一聲,朝她吹了一口寒風,立刻讓她美麗的臉孔蒙上一層嚴霜,繼而凍
結。但她不但不讓,反而張開口,噴出硫磺和岩漿逼得羅煞只能往旁邊一跳,否
則可能毀了這個他很滿意的肉身。
搭著羅煞肩膀的坦丁虛影,眼睛光亮的像是極光。「違逆我?」
他只說了三個字,卻讓梅麗珊諾抱著頭在地上打滾。口鼻和眼睛都流出鮮血…然
後開始混著雪白。
「梅麗珊諾!」瀲灩尖叫,小腹一陣劇痛,大腿溫暖潮溼。
她瞠目低頭。沈眠已久的氣海,突然波濤洶湧,隨著初潮滾滾滔滔。
為什麼是這個時候?為什麼不早一點?為什麼?
她撲到梅麗珊諾的面前,將沾滿經血的手按在大地,急促的念著咒,並且將一小
滴血彈到古聖神的虛影中。
古聖神露出極度詫異的神情,虛影渙散。羅煞想也不想就抓向她,但立刻發出尖
銳的慘呼,她用血寫在沙土上的卻魔符文像是火一樣燒痛了羅煞。
但也只能逼退他一下下。但瀲灩剛剛凝聚起來的一點稀薄的法力,已經耗個精光
了。
她幾乎無法動彈,只能忿忿的瞪著羅煞。他英俊飄逸臉孔,扭曲的宛如魔鬼,拔
出劍,並且發出冰冷的死光。
「本來想找點樂子…」他冷笑,「死吧!」
她沒有閉上眼睛,只是不屈的看著自己的末日…巨大的陰影降臨,並且帶著狂亂
的搧翅聲,羅煞那劍沒有揮下,反而按著左眼大叫,地上有隻血淋淋的眼珠。
九個頭的大鳥,猙獰而莊嚴的對著他又啄又抓,落地卻幻化為人身,踩暴了那隻
眼珠。
「…禁咒師養的爛妖怪!」羅煞又恨又怕的大叫一聲,呼的一聲就消失了蹤影。
瀲灩卻沒有獲救的喜悅,她抱著梅麗珊諾的頭,看著她美麗的眼睛漸漸侵入死氣
。這個一直待她很仁慈的院長,懷抱著深刻的內疚。
她的臉孔沾滿血污,應該形容恐怖,在瀲灩眼中卻充滿勇氣的聖潔和絕美。
活不成了。梅麗珊諾…活不成了。恐怕她的大腦已經被割碎,再也無法復原了。
沒想到重獲法眼的第一件事情,居然是這樣的殘酷。
「別哭。」梅麗珊諾笑了起來,歡愉的。「這是我的選擇。」
「為什麼呢?梅麗珊諾…夫人…」瀲灩掉下眼淚,「我不值得妳拼命的。」
「是啊,為什麼?」梅麗珊諾的眼神漸漸渙散,「但我就是想這麼做。原來…我
早就想這麼做了。」
我是生靈。我是有血有肉會哭會笑的生靈。我雖然是失敗的弋游,但我也有弋游
的良知和尊嚴。我會出生在這個世界上,絕對不是為了當作任何人的工具、奴隸
,或者是傀儡。
「我以為…我可以壓抑住任何想法,沈默的、無感的。是他…那個短命的人類,
我的丈夫,喚醒了我的情感。」她已經看不見了,意識緩慢而堅持的漸漸崩潰。
你會原諒我吧?你會了解我吧?我守護這麼久,違背我的良知,違背我的神…
我…可以休息了吧?親愛的…我真的反抗了。反抗我那麼畏懼的主人。你的妻子
…爭到了自由。
無須恐懼哀嘆,生活在古老血腥的夢魘。
她用最後的力氣,挖出額中的第三隻眼。躺在她掌心,璀璨冰冷,像是真的石榴
石。「…這是我所有的記憶。」她吃力的組織字句,虛弱的放在瀲灩的手中。
她用僅存的兩個眼睛望著燦爛的陽光,微微笑著。「我…自由。我的神…請接納
我。」
我所相信的良善、溫暖。丈夫解釋給她聽的神。應該會接受我的贖罪,接納我吧
…
她呼出最後一口氣。
一手攢著帶著血跡的眼睛,瀲灩緊緊抱著死去的梅麗珊諾。但她的眼淚好像被憤
怒和痛苦燒乾了,一滴也流不出來。
***
「…我還以為妳出什麼事情呢。嚇死我了…」男人溫和的聲音責備,「妳怎麼會
中途跑了來呢?」
「人家也不知道嘛,」女子甜蜜羞怯的聲音,「就看到惡氣沖天,想說是什麼東
西…主人,」女子遲疑了一下,「我覺得好像是羅煞。」
「咦?!羅煞沒死嗎?果然禍害遺千年…」
「主人,你不要說得那麼輕鬆。」女子有些賭氣,「當初你不處決這壞蛋,說起
來,你也是有責任的!」
「………」
瀲灩漠然的聽著,蜷縮在黑暗的房間裡。
她心底很無奈,但一點辦法也沒有。初潮來臨,一傢伙使盡全力,卻在情感上受
到極大的震撼和苦痛,她完全知道自己離走火入魔只有一步,卻無法自救。
梅麗珊諾的死和對羅煞與古聖神強烈的恐懼和恨意,交錯的鎖死了她的情感。她
讓太多負面情緒束縛的動彈不得,卻又無法讓痛苦宣洩,若不能找回平靜,真的
走火入魔…輕則重病,重則成為廢人。
「…她一直這個樣子嗎?」一個少年打開門,但瀲灩連頭都沒抬。
「是呀。」那位妖族化身的少女滿眼憐憫。「我猜是情感受到太大的打擊。」
「不只是。」少年搖搖頭,「不完全是。」他取出了一把古琴,調了調弦。
然後,瀲灩聽到了天籟。
無數水流的彙總,晨露、暮霜。涓滴細泉,婉轉河川,奔騰無盡、豪放遼闊的群
海眾洋,冰山的歌聲和春雨的纏綿。
或是頰上那兩行淚。
「瀲灩,妳真的不要另取道名嗎?」大哥無奈又寵暱的揉了揉她的頭髮。
「這名字就很好。」她冷冷的回答,「我不怕人知道我曾經是花魁。」
「跟那沒關係…但也好。瀲灩適合妳。妳原本就是水的女兒,命格裡極親水。」
「妳叫這名字還滿對的。」鄭劾和她坐在屋頂上,遙遠的眺望淡水河反射的夕陽
金光。
「什麼呀?」她正在喝水。
「就像那樣啊。」他指著搖曳的江上光輝,「我看到水面上的金光,就想到妳。
」
或是頰上無盡的淚水。她摀著自己的臉,淚水不斷的從指縫滲出來。像是隨著奔
流痛苦的眼淚,她原本紊亂遲滯的氣脈,也讓琴音梳理安撫過,遠離了走火入魔
的厄運。
淚眼模糊的抬頭,瀲灩覺得內在像是被淘空,卻有種輕鬆的感覺。她疑惑的看著
眼前的少年。他實在不是什麼極度出色的帥哥,但有種巨大的存在感。眼神溫和
柔軟,但像是寫入了過多的歲月。
讓瀲灩驚愕的是,他完全沒有混血的痕跡。一個完完全全的人類。
她聽上邪說過,當世只有一個純血人類,就是他在災變後重建了紅十字會,終生
安撫巡邏地維。
他的自我介紹證實了她的假設。「妳好呀…」他安慰似的按著瀲灩的肩膀,「我
是禁咒師宋明峰,這是我心愛的小鳥兒,英俊。」式神少女露出羞怯的笑容,眼
神非常純真。
紅十字會的榮譽會長,當世唯一的禁咒師,異界真正的彌賽亞。但她並不知道這
個地位崇高,被上了無數尊號和傳說的偉大人物,居然是個鄰家少年似的普通人
。
但她終於遇到可以相信的人了。
「我想見一個人。」她剛剛才明白一個重大的事實。落難到異界,她可以堅強如
斯,完全是因為鄭劾需要她。正因為有需要照顧擔心的人,所以她才能挺直背,
面對落難後的失落和考驗。
一定要見到他。在古聖神的魔爪伸向他之前…一定。
「誰?」明峰和藹的問,卻瞥見她頸項裡掛著的項鍊。
…狐王令!?
「妳就是被綁架的兩個孩子之一?!」明峰大叫起來,「幹得好啊,英俊!妳要
記大功一筆!呃…妳想要漫畫還是動畫啊?我的藏貨妳可以自己挑唷∼」
「主人,我從來沒想要過那種東西…」
「我想見另外一個!」瀲灩抓著他,「我想見鄭劾!他讓紅十字會救了吧?他在
哪?」
「…若不是英俊彎來這兒,我還來找她,應該早就見到他了吧。」明峰搔搔頭,
「我已經讓漸微帶著他盡快來會合了。」
那天傍晚,她就見到了鄭劾。
他長高很多,也從那種魯莽的稚氣轉成略帶憂思的沈鬱。想過很多次見面的場景
,卻沒想到會是這樣。
鄭劾根本沒等直升機停妥,就跳下來,跌跌撞撞的往前跑。瀲灩也忘記了自己的
矜持和沈著,一路衝進他的懷抱,毫不害羞的放聲大哭。
一直留在心底,那種難以壓抑、焦躁的空虛,終於獲得舒緩和填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