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阿智隔天又打電話來說......*
* 「幹!我一整個晚上睡不著,一直夢見『速速速速』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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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蕭柏智
從我家出發,兩個右轉就可以到他家。
以小學生的步伐來算,大概三百步。
每秒走兩步的話,只要兩分半鐘。
可是從他家出發,卻只要四秒就可以到我家。
他曾經唬爛我說:「其實我家有買一隻小叮噹。」
所以他四秒鐘到我家的特技,
就是小叮噹的任意門。
後來我才想通,為什麼他到我家的時候,
從不是按電鈴,而是敲我的房間玻璃窗?
因為他家在我家的正後方,中間有條溝巷。
那溝很窄,所以那溝巷沒人會走。
他在他的窗戶外放了條竹梯子,
直接跨到我房間的窗戶上。
「你不怕摔下去嗎?」我擔心地問。
「我是未來的總統,所以我還不會死。」他說。
跟阿智比較親近的時候,已經是國中了。不過因為同一所國小的關係,所以其實小
學就認識他,只是不太熟。
但是,其實孩提時代也沒什麼熟跟不熟的問題,只要你們住在同一個小區域裡,只
要你很自然地走過來加入玩的行列,大概只花五分鐘,你就是這群孩子的一份子了
。我們小時候住的地方是集合型的住宅,幾乎那個區域裡的所有孩子都是玩伴,年
紀多則相差八歲左右,年紀大的就是孩子王,孩子王說什麼做什麼都像是偶像一樣
,如果你學不會,同儕的壓力就會讓你覺得顏面盡失。
民國七十四年左右的八歲大男孩子最愛玩的東西,除了把女孩子的芭比娃娃拿來拆
掉左腳跟右腳然後對換再裝回去,讓她看起來像是外八字很嚴重的畸形之外,就是
打彈珠了。
我記得我們那個時候的孩子王是個資優生,他不太會打彈珠,他只會玩一些樂器,
還有陪女生跳格子。有時候我們在討論科學小飛俠的時候,他會跟我們說一些我們
聽不懂的東西,類似「well」、「OK!I see!」、「Fine!」、「OH!That's
good!」.....這些玩意兒。
「什麼是I see?」阿智跟我好奇的問。
「I see就是我了解的意思。」他說。
「那“哩企細”呢?」我們消遣著他說。(哩企細:台語,意思是你去死)
「你們很無聊!」他氣紅了雙頰。
他看我們在拆芭比娃娃的大腿時會出手拯救,所以女孩子都喜歡跟他玩,女孩子說
他很聰明,又乖又懂事。但他的一切看在我跟阿智眼裡,其實只是個很娘的臭男生
。
不過,別去猜測我們會因此而欺負他,因為他其實也不太敢來跟我們玩,每次看見
我們一大群孩子圍成一圈在打彈珠,他都只會在旁邊看。當我們邀他一起玩的時候
,他會搖搖頭,然後說:「我媽媽不准我買彈珠。」
有一天,孩子王要被送到國外去了,其實這在我們那一區裡早就不是新聞了。他一
直以來都是他們家的寶貝,受最好的教育,補最多習,會最多東西,頭腦最好。
在孩子王搭上他們家的轎車之前,我跟阿智,還有其他的玩伴都在看。看著他跟他
的父母忙進忙出地搬著一箱一箱的行李,還有他最擅長的小提琴。
現在想一想,當時看著他的阿智,眼裡所透露出來的訊息,全都是羨慕。
是的,阿智一直羨慕著孩子王,雖然我們早就已經忘了他叫什麼名字。他羨慕著他
有一個好家庭,有受到高等教育的爸媽,家裡有不錯的經濟能力,學的東西都是別
人難以企及的。
阿智其實很喜歡聽他在練習小提琴的時的聲音。他曾經因為聽得太入迷而輸掉一大
包的牛奶彈珠(比較漂亮比較貴的彈珠,對那時的小男生來說是寶),但阿智也覺得
沒關係。那小提琴的聲音對他來說像是一種天堂傳來的聲音,只要會這種樂器的孩
子,都會受到很好的生活待遇,就像活在天堂裡。
阿智也其實很愛學他說英文,他偶爾會說「well」、「good」、或是「I see」,
尤其是旁邊有女孩子在的時候,他就喜歡學孩子王說英文。他喜歡享受女孩子看著
他,頭上卻好多問號的那種崇拜感。雖然他可能連什麼是well都不知道。
智爹在那個時候還不是一個髮鬢斑白的中年人,他是個很高大強壯的年輕人,但是
因為書唸太少,甚至字都不會幾個,所以他只能做些苦力型的工作,收入當然也不
會太高,因此,阿智家的經濟,也比其他人都要差許多。
阿智會羨慕孩子王是正常的,尤其孩子王只要考試考得好就有電動玩具當禮物這一
點,就足以讓我們都羨慕,就更別說阿智了。
所以,阿智跟我還有一群孩子,站在遠處看著孩子王在搬行李的時候,阿智的眼神
,一直一直很羨慕。
過了一下子,阿智拎著自己的那包牛奶彈珠,走到孩子王旁邊去,我們都不知道他
要做什麼。只看他從那包牛奶彈珠裡,拿出他的「二王」,那是一顆紅白混色的牛
奶彈珠,然後送給孩子王。
孩子王接過手,很高興地笑了。然後他抱了抱阿智,那感覺很像美國人式的示好。
然後,阿智跟他說了幾句話,阿智聽完就往回走,也不忘回頭揮手道別,而孩子王
也已經搭上車,搖下車窗跟我們說再見。
「阿智,他跟你說什麼?」我們都很好奇地問。
「我問他,他要去哪裡?他說,他要去美國,然後說了一句英文,我聽不懂。然後
我再問他,他去那裡幹嘛?他說他要去學音樂,他以後想當音樂家。」
「然後咧?」
「然後我就跟他說,當音樂家有比當總統難嗎?他說他不知道,不過當總統應該比
較難。所以我跟他說我要當總統,他笑得很開心,然後抱住我說,goodbye,presi-
dent。我聽不懂,要他再教我一次,於是他又說了一次。」
「咕掰噗噗噗....」聽完阿智說之後,一群小朋友就自顧自地學了起來。
「不要噗了!」阿智像個老師在上課一樣地說著,「是goodbye,president。」
「咕掰噗雷斯鄧....」一群孩子繼續學著。
阿智想當總統的志願還記憶猶新時,他因為看電視新聞,發現裡面的飛行員可以開
飛機都很帥,於是他問智爹,那些飛行員都是誰管的?智爹回答是國防部長,於是
他又想當國防部長。
為什麼是想當國防部長而不是飛行員呢?他的答案是:「這樣我想換飛機的時候,
他們只能聽我的,不能跟我搶飛機。」
在當過國防部長之後,阿智又陸續換了好幾個「工作」,換著換著,時間也過了好
幾年。我們升上了國中,媽媽跟外婆決定搬家到比較市區的地方,我跟阿智的距離
,就比以前遠了些。
或許因為如此吧,阿智跟隔壁班的壞學生混在一起,不知不覺也跟著學壞了。
我還記得我第一次在他的書包裡看見智爹的長壽菸時,是在我們學校放學後的升旗
台後面,我瞪大著眼睛看著他,然後問了一句:「你拿菸幹嘛?」
他看了看我,然後冷冷地回答說:「便當買來要幹嘛的?」
「吃啊!」我說。
「那拿菸就是要抽啊!」他理直氣壯地說。
「你為什麼要抽菸?」對於他的改變,我有些難以接受。
誰知他點起了菸,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後吐出長長濃濃地白煙,「爽」,他說。
幾天之後,他在學校福利社看見我,然後他跟我說,如果有誰欺負我,就去告訴他
,他會替我擺平。或是如果來不及告訴他的話,就當著對方的面嗆說:「我關閔綠
是蕭柏智在挺的。」他說,擺出他的名字,就沒人敢動我了。
然後他變成全校最兇的學生,距離我第一次看到他抽菸,只有幾個月的時間。
他會偷騎智媽的摩托車,然後跑到我家來炫耀,外婆看到都覺得不可思議,一個從
小看到大的孩子,怎麼會差這麼多?
本來只是騎到我家炫耀,接著他變本加厲,開始跟著一些不良少年去飆車。他每天
書包都是扁的,裡面找不到書,也沒幾支筆,不過,菸倒是不會少,甚至有時候是
藏著刀子的。
智爹因為他的行為嚴重偏差,已經不知道打過他多少次了。我曾經看過智爹強有力
的臂膀高高舉起,然後重重一拳打在阿智的臉上,阿智只是悶悶地「嗚」了一聲,
就趴在他們家的騎樓,動也不動。
然後,夜了,大概是晚上的十一、二點了,我的玻璃窗外的窗簷會傳來叩叩的敲擊
聲,打開窗戶,會看見阿智正拿著石頭往我的窗戶丟。
臉腫了一邊,眼角還有點血,然後,他會拿出一根菸,點燃,菸的濾嘴會沾到他嘴
裡的血。
「幹!」他輕哼了一聲,半笑著說,「我爸打人真他媽的痛,那一拳下去我都快昏
了。」
說完,他從嘴裡吐出了半顆牙齒。「幹!又斷了一顆。」他說。
* 學壞簡單,回頭太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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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閔綠啊!」他丟掉他那半顆還沾著血的牙齒,然後問我,「我們那一群飆車的朋
友裡面,有個女孩子很辣,我想他會是你喜歡的那一型,要不要改天我帶你一起去
飆車,順便認識一下?」
「你在開玩笑吧?」我轉頭看他,然後把手伸進自己的口袋。
「我沒在開玩笑」,他認真的說,「你看我像開玩笑嗎?」
「那你看我像會去飆車的嗎?」
「我又沒有要你去飆車,我只是要你陪我去而已。」他笑了一笑。
「我陪你去?」
「是啊,車子我飆嘛,你陪我,我順便介紹馬子給你。」
「你不覺得你們很無聊嗎?」我很直接地說。
「你說啥?」他轉頭。
「我說你們很無聊。」我的手還在口袋裡,摸到了幾顆糖果。
「哪裡無聊?」
「騎著機車飆來飆去嚇路人,你們覺得有趣?」
他聽完,只是看我一眼,卻沒說話。
「你為什麼會變這樣?」坐在自己家外面的路邊,我遞給阿智一顆糖果,繼續問他
。
「怎樣?」
「你為什麼要學壞?」
「什麼是壞?」他轉頭看我。
「打架、抽菸、到處跑來跑去,飆車,不務正業。」
「哎唷!」他不耐煩地,「你說這個幹嘛啦!我是心情不好來找你聊天耶。」
「聊這個你受不了啊?」
「你他媽的越來越囉嗦了你!」他的表情不太客氣。
「要不是我還當你是朋友,我他媽的懶得理你!」
他站了起來,扔掉手上的菸屁股,「如果你真的當我是朋友,你就別學我爸一樣囉
嗦!」
「可以啊!」我也站了起來,「你回答我一些問題,如果你能說服我,我保證以後
不囉嗦。」
他聽完,沒說話,轉身看我。
「你仔細地想一想,你每天無所事事打架抽菸鬼混飆車逞兇鬥狠,好處在哪裡?」
他聽完,立刻想回答我,我立刻伸出右手食指指著他的眼睛,很近很近地指著,「
你最好真的仔細想過了再回答!」
大概過了十幾秒鐘吧,他突然笑了出來,「幹!」他說,「爽就好,想那麼多幹嘛
?」
「你答不出來嘛!」我哼了一聲,「我剛剛說了,你能說服我,我保證不囉嗦,現
在呢?你說服我了沒?」
「我說啦,爽啊!爽這個字夠不夠說服你?」
聽完,我一股火如雷電般向腦袋裡燒,出手就從他頭上打下去!
「幹!」我大聲罵道,「這樣爽不爽!」我的手傳來劇痛,手指頭好像已經碎了一
樣地痛。
「操你媽的你幹嘛?」他生氣地摸了摸剛剛被我打到的地方。
「沒幹嘛!」我握著發抖的右手說,「爽啊!我爽!你不是說爽就好?」
他狠狠地看了我一眼,「媽的....」他說,然後把我給他的糖果丟在地上,騎上智
媽的機車,很快地離開我的視線。
在那之後,我們就很少再說話了。我打他的右手扭傷很嚴重,包了好幾個禮拜的藥
才好。他依然繼續他不良少年的生活,而他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我還是不懂。
偶然地一次機會,我在市場附近看見智爹正在馬路的那一邊送菜,他的頭髮像是突
然被潑了白色油漆一樣地白了一邊,原本看起來年輕力壯的樣子瞬間老了十幾歲,
我沒有過去跟他打招呼,我只是靜靜地在馬路的這一頭看著他,而他靜靜地從車上
一簍簍地搬下他的菜。
又過了幾個月吧。不幸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那天是學校的第二次段考,考完了就放學,阿智照慣例帶著他扁扁的書包,幾支筆
還有香菸就到學校應試。
考完之後,我依然留在學校繼續準備明天要考的科目,過了沒多久,一些同學衝進
教室裡,然後對著我說,「蕭柏智他們一群人被圍在學校的後門」。
我立刻跟他們一起去報告老師,但因為已經放學了,學校裡剩下沒幾個老師。我們
到了導師辦公室的時候,裡面只有幾個女老師,我們繼續往訓導處衝,卻發現訓導
處裡連一個人都沒有。
「去打110!」我喊著,「快去打110!」
然後,我隨便衝進一間教室,拆了一把掃把,拿了棍子就往學校後門跑。幾個同學
跟在我後面,他們也拆了掃把,拿了棍子。
我們學校的後門是條不大的馬路,馬路對面是一片空地,空地再過去就是工廠,平
時沒什麼車子會經過這裡。
阿智就躺在空地中間,旁邊還有幾個學校的麻煩人物,當然,他們也是站不起來的
。警察到的時候,看到我們手上的棍子,以為我們就是打人的學生,完全沒有問原
由地就把我們都帶到警察局。
所有受傷的人當中,阿智的傷勢最嚴重。
他左手被打斷,頭部有兩處撕裂傷,身上皮膚有破掉的地方至少二十處。要縫的地
方所有針數加起來超過百針。他的眼睛都是腫的,都睜不開。聽老師說,還沒到醫
院,他在救護車上就已經吐了兩次了。
「他有腦震盪。」老師轉述醫護人員的話給我們聽。
智爹在急診室裡站著不發一語,而智媽早就已經崩潰了。阿智的一些親戚不停地安
慰著智媽,「別擔心,阿智很強壯,跟他爸爸一樣,一定可以會好起來的。」
學校的老師跟主任都站在智爹旁邊,他們都注視同一個地方,阿智的眼睛。
在這之前,阿智的病床不停地被推來推去,所有的檢查都做過了一次。醫生說阿智
沒什麼危險,但是外傷太多,要復元可能需要一段不短的時間。
夜裡,已經超過了十二點,智媽坐在病床邊,不停地跟阿智說話,阿智則是用力地
盡量撐起他腫大的眼皮,他看著智媽,一直點點頭,似乎一直在說「嗯,媽媽,我
知道了。」
智爹站在智媽旁邊,他還是不發一語,阿智的眼睛看向智爹的那一剎那,眼淚就滾
到枕頭上。
等到智爹離開,回到工作崗位準備去載菜的時候,智媽躺在病床旁邊睡著了。
我坐在阿智旁邊,手還是放在自己的口袋裡,這次口袋裡已經沒有糖果了。
「閔綠啊....」他說話的聲音有些無力,不過依然清楚。
「嗯?」
「很久以前,我說要介紹給你的那個辣妹,你還記得嗎?」
「飆車那個?」
「嗯....」他點點頭。
「怎樣....?」
「他媽的....」他哼了一聲,笑了出來,「還好我沒介紹給你。」
「為什麼?」
「因為她是別人的馬子,而今天他男朋友烙人來打我,因為我搶了他的馬子....」
「誰叫你去追她?媽的你活該!」
「別這麼說嘛,」他又笑了一笑,「我看你這麼浪費,這麼漂亮你都不要,我就....
」
「那不就很委屈你?」
「你才知道啊........這一架,我是替你捱的。」他指了指自己。
約莫過了幾分鐘,他又說,「對不起啊,閔綠....」
「為什麼跟我對不起?」
「因為你是好朋友,我卻讓你不爽....」
「你不是說爽就好?」我挖苦他說。
「不行...」他搖搖頭,「要兩個都爽才行....」
「其實,你最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智爹,不是我。」我說。
「....」
「你有沒有發現,他已經白了一半的頭髮了。」
「坦白說....我今天才發現....」
「智爹是好爸爸,你應該不讓他失望才對。」
「嗯....是啊....」
「都還來得及啦!」我摸摸他的肩膀,「都還來得及。以後你要打架就找我吧,我
陪你打。」
「我怕你一拳被我打扁。」他笑了出來。
「那來試試看啊。等你好了,我先賞你一拳!」我說。
說完,他看了看自己裹著石膏的左手,然後看著我說,「完了,我沒辦法當FBI了。
」
「FBI?」我一頭霧水的,「什麼是FBI?」
「美國聯邦調查局。」他說。
「調你個B啦!」我笑了出來。
「我左手斷了,沒辦法雙手拿槍了。」他繼續自憐地說著。
「你還是先能畢業再說吧!」
然後值班的護士走了過來,要我們說話小聲一點。我們向她表示道歉,阿智等到護
士離開,自顧自地說起話來。
一開始我沒聽清楚,我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直到我仔細認真的去聽,我才知道他正在說:
「Goodbye, president. Goodbye, FB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