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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天】朱門風流

第二百零一章 壞消息和好消息

    大明藩王雖尊貴,卻不預民政,縱使是以燕王朱棣當初在北平的赫赫威勢,仍不免受制於北平都司和北平布政司,因此漢王這一問,張謙和劉忠雖滿心驚疑,但仍是含含糊糊矇混了過去,沐寧和張越則是默不作聲。待到出了漢王府,劉忠和沐寧藉口有事要走,張謙則趁勢邀了張越同車。一放下那厚實的松花色棉簾子,他便斂去了臉上笑容。

    「小張大人,如今漢王既然發話說遇刺之事不用查,皇上那兒他自會去交待,這事你就暫時擱下。只不過,有一條你需得記著,按察司衙門的空缺到現在還沒能補上,青州府衙也是一樣,這蛇無頭不行,雖說看似和你無關,但這畢竟是你日後的上司。」

    因接了個燙手山芋,張越本來滿心都惦記著漢王遇刺的事,如今雖說解決得不甚圓滿,但能夠丟開他就心滿意足了,因此乍聽得此語,他不禁皺了皺眉。

    他這次查案乃是額外,知縣之職才是本分,他能夠暫時丟下安丘縣衙的事務是因為起頭安排好了,而且還有典史馬成和十幾個精通各項事務的長隨在那兒頂著,可是這按察司和青州府衙的事務何止比縣衙事務繁雜百倍?這幾日天天下雪,若是府衙無人顧得上……

    張謙知道張越年輕,和他說這些,也不過是希望張越回頭能夠知會張輔想想法子,畢竟這大府空缺總不是辦法。接下來這一路他倒是輕鬆了許多,畢竟,他此次下來乃是為了宣慰漢王查辦遇刺一案,其餘的不用他多問,這回京便是指日可待。雖則他極是好奇漢王究竟會向朝廷報說什麼,但那畢竟和他無關,於是他樂得閒話家常,倒和張越說了不少海外事。

    由於下雪路上不好走,抵達青州知府衙門時已經是黃昏時分。張越先下了車。旋即張謙也搭著馭者的手跳了下來。張越正預備向張謙告辭好趕回客棧,卻不料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太監一溜小跑迎了上來,面上儘是喜色。

    「啟稟張公公,北京剛剛傳來急報,道是暹羅、佔城、爪哇、蘇門答剌、泥八剌、滿剌加、南渤利、哈烈、沙哈魯、千里達、撒馬兒罕諸國派使者入貢。因著鄭公公還不曾回來,宮中其他人又不如您熟悉這些外邦事務,所以禮部請示了皇上。急召您回京。」

    這一連串的名字拗口難記,張越一溜聽下來也就勉強記住了五六個,那小太監卻說得流利齊全。張謙自己是從辦理西洋事務上一路擢升上來的,一聽這事頓時神情一振。這一次來山東本就是無可奈何而為之,他自然希望能回去做那些辦熟的事情。從那小太監手中接過公文一看,他便轉頭朝張越笑了笑。

    「小張大人,看來我明日就得走了!」

    儘管張越明白漢王朱高煦既表明了態度,那樁遇刺案極可能就這麼不了了之。但隱隱之中,他仍是感到這並不是一個熄滅的火藥桶,而是一個剛剛點燃了火星的引信而已。張謙明日這麼一走,青州府就更可稱得上是群龍無首,萬一有什麼事,濟南府的布政司遠水救不了近火。那時候又該如何是好?

    「張公公準備明日清晨動身?」

    看到張越臉色變幻不定,最後吐出了這麼一句話,張謙哪裡不知道他想到了什麼。畢竟,在路上正是他自己起了這麼個頭,如今甩手一走倒是瀟灑,這爛攤子完全不管卻也說不過去。略一沉吟,他總算是想到了一個臨時地解決法子。

    「我待會先去找山東都司劉都帥,然後路過濟南時再去找布政司杜布政使和張布政使,再加上我聯名上書催請,想必能有些效用。等我回了北京。自會再請英國公勸諫設法。安丘到青州府不遠,我到時候和錦衣衛沐鎮撫說道一聲,若有什麼消息徑直通知你。總而言之,這次的案子你和光同塵,既不出挑又和了稀泥,只要接下來把你的安丘一攤子事管好了,誰都挑不出錯處。另外,只要這遇刺一案仍沒有定論,只要按察司仍沒有主官。那按察司的大印我做主讓你先留著。此事乃是皇上聖諭。你還是奉旨辦事,別人都沒什麼好說的。」

    知縣大印乃是方二寸一分厚三分的銅印。而按察司的大印雖也是銅印,卻是方二寸七分厚六分。捧在手裡猶顯沉重。張越情知張謙已經是盡了大力安排,坐在馬車上捧著這銅印卻有些哭笑不得。事情都辦完了,半方欽差關防他也還給了張謙,這東西怎麼還歸他管?他一個知縣要這東西幹什麼,砸人腦袋玩麼?

    回到客棧,張越便將那方沉甸甸地大印連同那青布包袱交給了彭十三看管,隨即直奔後院上房。由於加了賞錢又額外吩咐過,因此掌櫃夥計都是第一等的供給柴炭。才一打起簾子,他便感到一股熱氣撲面而來,驅走了身上的寒冷。

    屋子裡瀰漫著一股藥香,靠牆那張床上的青紗帳幔完全垂落在地,影影綽綽看不清其中的人,倒是椅子上秋痕蜷縮著身子睡得正香。

    張越隨手解下身上那件陰濕的斗篷扔在一邊,見秋痕旁邊的椅背上搭著一件墨綠色的半袖披風,便拿起來給她輕輕蓋在了身上。就在這時候,他便聽到那睡得正熟地人兒輕輕嘟囔了一句:「琥珀,好好睡一覺,少爺就回來了……」

    見秋痕睡夢中仍不老成,還彷彿醒著似的輕輕皺了皺小巧堅挺的鼻子,張越不禁啞然失笑,遂撇下她躡手躡腳地走到床邊,輕輕揭開了那青幔帳。他滿心以為琥珀睡著了,誰知她卻是醒得炯炯的,眼睛正緊盯著他瞧。雖說她精神尚好,但那面色竟是比他昨日離開的時候還有不如,只是沒了那種最初發燒時的嬌艷紅色。

    「怎麼就醒了?既然病了就多睡一會,咱們明日就回安丘。」

    頗覺不對勁地張越在床沿坐下,隨即輕聲安慰了一句。然而,就在這時候,他忽地感到自己的手被人緊緊攥住,不禁被那隻手上冰涼刺骨的感覺給凍得一哆嗦。見琥珀不但胳膊擱在外頭,那肩膀脖子更是露出了大半,他頓時皺了皺眉,遂用另一隻手掖好了被角。

    「既然都病了,怎麼這麼不愛惜自己,若是再凍病了該怎麼好?」

    琥珀目不轉睛地盯著張越,許久才喃喃自語道:「少爺,我跟著你似乎有六年了……」

    「等過年之後馬上就是七年了。」張越隱約感到有些不祥之意,便笑著寬慰道,「這七年大夥兒都大變樣了,秋痕越發爽利話多,你卻越來越悶葫蘆。這世上雖然有天命,但還得看人意,你別老是鑽牛角尖,什麼話都悶在心裡!這些年朝夕相處,你就該信得過我,也該信得過自己!好好養病,等你病好了,我帶你和秋痕去登泰山!」

    琥珀眼睛一亮,旋即又黯然了下來。儘管她很想把實情一五一十地說出來,但那話兒每次到了嘴邊卻又硬生生滑了下去。她一個人的性命無所謂,但那牽連著丘家滿門,縱使她知道張越一向是有擔待的人,但那巨大的干係怎麼能讓他去擔?她狠狠捏著拳頭,任由那尖利的指甲掐著手心,直到那種刻骨銘心的刺痛一陣陣襲來,她方才終於下了決

    一定要活下去,她一定要活下去,不論是為了自己,為了家人,還是為了……這些仍關心牽掛她的人!

    「少爺放心,這名花嬌貴,野草野花卻向來堅韌,奴婢……死不了的!」

    「你這都是胡亂打地什麼比方!」見琥珀彷彿是真的萌生了堅強的生志,張越總算是鬆了一口氣,便將她那隻手輕輕放回了被中,又囑咐道,「好好睡,放寬心,我這個頭可比你高多了,天塌下來都有我頂著!」

    見琥珀點點頭合上了眼睛,張越便站起身,又放下了那青幔帳。轉身想要出屋子時,他隨眼一瞥,卻看見捂著那件披風的秋痕已經是醒了,此時恰是怔怔地瞧著他。端詳著那張睡眼朦朧,偏又流露出無限情思心緒的臉,他便走了過去。

    「大冷天的,回房去安安生生睡兩個時辰,這幾天都辛苦你了。」

    「少爺,你真要帶我們去登泰山?」

    自己說了這麼多,秋痕偏偏只聽見了這一句,張越登時又好氣又好笑,遂板下臉說:「那也得你們都養好了身子才行,我可不想到時候爬了一半的路途,然後就得背你們兩個上去!趕緊回去睡覺,養精蓄銳,來日才好去登泰山!」

    秋痕此時滿面欣喜,遂使勁點了點頭,站起身使勁伸了個懶腰,逕直抱著披風出了屋子。她前腳剛一走,張越正打算叫一個人在門外守著,那外頭的門簾忽然被人撞了開來,卻是彭十三。彭十三一進屋子就先往那邊掛著青幔帳的床上掃了一眼,隨即把張越拉出了門。

    一到外間,他便笑道:「少爺,都司衙門劉大人派人來下帖子,說是今兒個他家裡頭正好有人過生日,所以請你過去一塊熱鬧熱鬧,還捎帶了兩句話。一是決不許送禮,否則就把你趕回來;二是有一個天大地好消息要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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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二章 莫名其妙的陞官

  山東都指揮使乃是正二品高官,即便不按著如今文賤武貴的傳統,這闔省之內也無人可以與之比肩。劉忠儘管不是靖難功臣,但跟著張輔征過交趾,北征的時候也曾經立過功勞,鎮守山東這些年從未出過大差錯,這個肥缺自然是把得嚴嚴實實。而且布政司治濟南府,都指揮使司治青州府,兩邊井水不犯河水,青州府地界就是都司衙門最大,連知府都要瞧眼色。

  接著帖子換了見客的大衣裳,張越去都司衙門的路上心裡就直犯嘀咕,劉忠早上遇見的時候也不曾提過什麼生日之類的話,怎麼忽然就派人來下帖子?然而,那滿肚子疑惑卻在他到了都司衙門時化為烏有----那條都司街門前恰是車水馬龍,靠牆一溜都是停的各色馬車和坐騎,那車上馬上下來的都是衣著鮮亮的人,不是自己捧著就是讓人拿著賀禮。

  瞧瞧自己這空空如也的手,張越怎麼瞧都覺著自己不像話。然而,文官在下帖子時捎帶那句話他可以不當真,那些個武人卻都是說話一句頂一句,他要是真捧著賀禮來,只怕還真得被人趕出去。

  臨到門口,他就瞧見自己前頭一位滿臉堆笑地呈上了一個大紅雕漆盒子和一份禮單,那收禮單的僕役打開來瞥了一眼,便在提起嗓門吆喝了一聲。

  「青州李員外道賀,賀禮翡翠馬一對!」

  聽那一聲高喝,張越頓時皺了皺眉。他在開封和南京北京都曾赴過富貴人家的生辰宴,門口雖說也有收禮單子的,但從來不會這麼招搖。劉忠雖然是山東都指揮使,可場面鬧得這麼宏大,難道就不怕招人惦記?

  等輪到兩手空空的自己時,他正想拿出帖子來,那位專司收禮單,眉眼間一直流露出一種倨傲神情的中年僕役卻只往他身後看了一眼,旋即那臉上一下子堆滿了笑容。竟是畢恭畢敬地彎下腰來:「小張大人您可是來了,老爺都嘮叨好幾回了!」

  「來人,趕緊帶小張大人和彭爺進去,老爺正等呢!」

  前頭兩個小廝立刻出來領路,張越帶著彭十三跟上去的時候,背後卻傳來好些議論聲,全都是在猜測張越的身份。那收禮單的僕役卻又恢復了倨傲本色,直到有人往他手裡塞了一顆銀豆子,低聲問他剛剛進去的那是何人。他方才慢條斯理地撣了撣袖子。

  「那是咱家老爺老上司的子侄,老爺特意吩咐過他不許帶賀禮,否則人家大家出身,怎麼也不至於空手來!你問什麼老上司……我說趙員外,你這腦袋也太不好使了。憑咱家老爺地身份,能當得起老上司這稱呼的還能有幾個?」

  張越和彭十三跟著小廝繞過影壁穿過喧鬧的外院,不多時就遠遠望見前頭一架兩邊有垂蓮柱的垂花門。到了那門口。那兩個領路的小廝垂著手退了下去,門內恰有一個三十出頭的媳婦迎了出來。她屈膝拜了拜,因笑道:「小張大人可來了,老爺正在裡頭等呢。」

  「小張大人您是頭一回來,不知道老爺的脾氣。老爺到山東這些年,從來不曾像別人那樣盤剝地方,什麼奪官田侵民宅之類的事情更是碰都不碰。老爺就是好一個體面,所以內宅只要有人生日外頭人就會蜂擁來送禮。只除非是整壽,親朋好友歷來都是不送禮的,並非您是例外。這外頭人都是在外院地大小花廳擺個十來桌就罷了,自己人才能進內院。」

  從垂花門進了旁邊的抄手遊廊。那媳婦又笑著解說了一番。直到這時候,張越方才明白今天僅僅是劉忠的二房姚姨娘過生日,恰是一位有頭有臉的貴妾。然而,等進了寬敞的大廳,他四下里一掃,沒找到那位該當是壽星的姚姨娘,卻看到了孟韜。

  見張越近前行了晚輩禮。劉忠便笑呵呵地點點頭:「今天不過是借個名頭讓你來坐坐。其實和什麼過生日不過生日沒關係,所以我才吩咐不許你帶什麼賀禮。至於好消息待會再告訴你。孟老弟在壽光縣沒回來,所以我只好拉著他的兒子湊數。那一頭是我家裡地老大老二,年紀比你大,卻沒你有出息,你就直接叫老大老二就是,不用和他們客氣!」

  話雖如此,張越仍是上前廝見,叫了劉大哥劉二哥。劉忠雖豪爽粗疏,他這兩個兒子卻是精細人,見張越並不自恃有了官身就拿大,心裡頭自然妥貼,不一會兒就混熟了。

  接下來又有都司衙門幾位同知和僉事帶著子侄來拜賀,當下就是散坐了一圈各自說話。張越的位子正好在孟韜旁邊,孟韜便起鬨把兩張荷花式雕漆幾並在了一起,兩把椅子擺在了一塊。彭十三不慣這等貴胄子弟雲集的場合,劉忠讓人在隔壁一間屋中擺了酒菜,又讓自己的幾個心腹親兵過去陪著喝酒。起頭大夥兒還坐得端正,等酒過三巡劃起拳來就各自亂了。

  張越不善多飲也不想多飲,因此不過淺嘗輒止而已。忽然,他感到有人拽了拽自己的袖子,轉過頭去就看見孟韜向自己眨眼睛。

  「越哥,四姐讓我和你說,回頭筵席散了到我家去一趟。你還真厲害,居然勞動那位杜姑娘大老遠冒雪從濟南趕到了青州,就是為了見你一面,而且還上了我家。你就不怕我四姐吃醋?」

  聽到杜綰忽然來了青州,張越倒有些吃驚,隨即就沒好氣地給了孟韜一個白眼,心想人家就算來也必定是因著杜楨的吩咐,和什麼私情之類的決計無關。待問了個仔細,得知杜綰是先去探了吳夫人的病,又送了些浙貝母、白朮、天麻、人參之類地藥材,還有一部杜夫人裘氏手抄的佛經,他方才暗自點了點頭。

  這一場歡宴之後,一眾人都漸漸散了。眼看人家都走了,張越就起身上前告辭,劉忠卻笑呵呵地道出了一番話:「小張越,知道我為什麼今兒個非請你來吃這一頓酒麼?就是為了那個好消息!我剛剛得到消息,你要陞官了!因著正好青州府衙缺人,吏部擢升了如今那位通判為知府。擢升你六品銜,署理青州府同知,分司巡捕、錢糧、水利事。你們縣那位典史署理知縣事務,估摸過兩個月,你倆便能摘掉這署理二字。」

  此時旁人都走了個乾淨,但孟韜和劉忠的兩個兒子還在,聽了此話都是瞪大了眼睛,隨即就露出了難以掩飾的羨慕,劉忠更是笑得頗為感慨。如今青州雖說有了新知府。但原本不過是個區區通判,張越這署理同知聽上去不算什麼,實際上卻是權力不小。說起來張越上任還不到三個月,能升得這麼快真可謂是陰差陽錯!

  見張越站在那兒直髮愣,劉忠便感慨地在他肩膀上拍了兩巴掌:「人生四大喜事當中,這洞房花燭日,金榜題名時最是痛快。金榜題名你已經做到了,這洞房花燭卻得抓緊!孟老弟地閨女我見過一次,容貌好品行好,你瞅準了趕緊讓人提親才正經!」

  被劉忠這一取笑,張越無可奈何,敷衍兩句便慌忙溜之大吉。到了外頭和彭十三匯合,他又等孟韜追了上來,便一起往孟家去。由於都是在都司衙門中。出了劉家大門,不過是拐彎走了一箭之地,眾人就到了地頭,又從大門進了二門。

  孟韜這晚上多喝了幾杯。臉色緋紅地扶著張越的肩膀,藉著醉意,他口中嘮嘮叨叨連聲道著自己姐姐的好處,直到孟敏帶著幾個管家媳婦迎了上來,他才閉上了嘴。

  「早說了讓你少喝幾杯,就是不知道節制!來人,趕緊扶著他到屋子裡去醒酒!」

  緊趕著讓人安置了孟韜。孟敏一轉頭就看到張越站在那兒。遂大大方方上前打了招呼,這才解釋道:「杜姐姐昨天才到的。探望了我娘之後,就說是杜大人有要緊地話帶給你。我當天就帶著她去了你那個客棧。誰知道你晚上沒回來,留在了漢王府。今天我聽說劉都帥家裡的生辰宴要請你,這才讓韜弟帶個話。杜姐姐就在隔壁院子裡,你趕緊過去吧!」

  院子裡只有一盞昏暗的燈籠,然而孟敏站在雪地上,臉上那種淡淡地笑容張越卻能看得清清楚楚。想到她和杜綰不過是萍水之緣,此次明明不知道究竟是什麼要緊事,卻仍是熱心周到,他不禁萬分感念,遂深深一揖道:「多謝四妹妹費心!」

  由於這都司衙門地方並不大,孟家人自己都分配不過來,這客房自然也是難能騰出。杜綰所住地屋子並非客房,而是孟敏將六妹挪來和自己同住,卻把六妹的閨房騰了出去。張越一進門,就瞥見了窗前那個側對自己坐著地身影,微微一滯便叫道:「綰妹。」

  除了在棲霞寺見過一次,之後便是此來山東一路同行,杜綰和張越說話滿打滿算也不超過二十句。此時她忙站起身來,和張越廝見禮畢,卻也沒有拐彎抹角。

  「爹爹本來是打算寫信給師兄的,卻因為如今信使送信不可靠,畢竟書信應景就是憑證,所以便打發了我來。爹爹說,如今青州府明面上有三患,一為徭役,二為白蓮,三為藩王。你雖然挾英國公之勢,但徭役你無法減輕,白蓮你無法窮治,藩王你無法節制。前兩者若相結合便是大患,若藩王再有異動,則因你不是帶兵武官,縱有天大地本事也無法解決。所以,如今要治青州府,便只有從一點入手,那便是新貴。」

  張越自然能分辨出這乃是杜楨地原話,然而,讓他驚異的是,杜楨這字裡行間的意思,彷彿早就知道他的最新任命,彷彿早就知道漢王遇刺一案會不了了之。要想杜綰啟程動身之日少說也在四五天之前,難道他那位老師就那樣神通廣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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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三章 陞官要為民做主  

     山東原本乃是中原膏腴之地。然而,金攻北宋,又與蒙古大戰連年,這山東屢遭掠奪抓丁,漸漸便沒了宋時富庶氣象;元取中原,兩河山東數千里,金帛子女被搶一空;元末天下大亂,起義軍和元軍在山東境內數場爭奪,此地又是遭遇大劫。儘管洪武年間數次軍屯移民,但建文帝時那場靖難之役,山東又是主戰場之一。

    於是,即便曲阜孔家亦是元氣大傷,其他老世家更幾乎十不存一。除了孔家和魯王府漢王府下的藩王之外,如今鄉間豪強大多都是從這幾十年間遷徙的移民發展起來的。同樣是移民,有些幾十年間越過越窮,有些卻是搖身一變腰纏萬貫。再加上通過開中法前往南海買鹽的鹽商,這山東一地是窮的人精窮,富的人賊富,擁田數千頃的地主也是大有人在。

    雖有錢財而無根基,這便是杜楨這新貴兩個字的含義。

    那一晚上,張越一直細細聽著杜綰剖陳杜楨的那些建議道理,一條條一樁樁聽得極其詳細,整整盤桓了兩個時辰,直到月上樹梢時分方才離去。正如同他猜測的那樣,杜楨確實是憑著對朝廷機構的瞭解猜中了他的陞遷,只是這位老師對學生卻全無恭喜只有擔憂。在張謙動身回北京之後的第四天,張越接到了吏部的公文,同時還收到了張輔的急信。

    吏部的公文很簡單,和劉忠所說的那些一模一樣。而張輔的急信中別無其他關照,只是用淡淡的語氣陳述了一個很簡單的事實----漢王朱高煦輕描淡寫地掩過了遇刺之事,同時舉薦他張越擔任青州知府!乍一看到那條消息,張越幾乎以為是開玩笑,旋即方才醒悟到老師地擔憂究竟是因何道理。

    漢王這舉薦到了北京。他幾乎可以想像那種千目所視,千夫所指的盛況。這根本不是推波助瀾,而恰恰是將他捧到風口浪尖的捧殺!

    張越大傷腦筋的時候,高興地卻大有人在。尚在安丘縣的典史馬成得知自己搖身一變成了署理知縣。不再是不入流的首領官,幾乎差點歡喜得瘋了。陞官對於他來說早就成了有生以來不指望的事,若能得縣丞主簿便已經是萬千之喜,更何況是知縣?待到得知張越高昇成了上司,他方才倒吸一口涼氣,知道這腦袋上的緊箍咒仍然還在。

    於是,得到消息的那一天,他立刻拔腿前往縣衙後院尋著靈犀,滿臉堆笑地報上了喜訊。又問道:「這眼看就要到年關了,青州府那一邊千頭萬緒,我看老爺年前必定要搬到青州府衙去。我知道靈犀姑娘先前置辦了不少年貨,要搬過去只怕還要花不少功夫,不若我讓拙荊帶幾個丫頭婆子幫忙收拾收拾?」

    靈犀還是十天前收到過顧氏從北京捎來的信,不過都是簡簡單單一些吩咐。根本沒有提到過如今的變故。雖說好容易將這兒安頓好了,再挪地方又得是一陣忙活。但她此時最擔憂的卻是張越年紀輕輕便被捧到了高位。她雖說不懂官場上地道理,可跟著顧氏那許多年,幾乎是半個內管家,見多了高高捧起重重摔下的手段,自然不會一味認為陞官就是好事。

    「等少爺回來之後馬典史便要接印,我也得對馬典史道一聲恭喜才是呢!」

    「我這不過是僥倖,僥倖而已。」想到羅威趙明的悲慘下場,馬成愈發覺得用僥倖兩個字來形容自己那奇特的際遇最是貼切不過,當下嘴角上咧的幅度更深了些,思量得也更周全。「說起來咱安丘的百姓全都惦唸著老爺。指不定老爺還會回來過完年再走。不如這樣,這用不著地東西先收拾。其他的慢慢來,反正人多。到時候大夥一塊幫忙,一天也就忙完了。」

    雖口中答應著,靈犀卻知道這過完年再往青州決計不可能,接下來便帶著崔家地李家的一樣樣打點東西,又吩咐長隨整理公私文書,更警告後衙中人不許妄議此事。然而,這衙門裡頭原就是藏不住風聲的地,小消息都會傳達成大消息,更何況典史馬成巴不得整個縣城的人都知道知縣老爺要陞官了?於是乎,不出一日,大街小巷便紛紛議論了起來。

    這小民百姓都是人云亦云,若張越上任像前幾任一樣什麼都不干只當甩手大掌櫃,那這陞遷還是貶謫都不關他們的事,但張越偏生扳倒了本縣兩座最死硬的大山,愣是還了那些告狀無門的百姓一個公道。最最難得的是,那些被羅威趙明敲詐的血汗錢,居然還發還了一些給苦主們,單單這一點就足以讓某些人對上任不足三月的新知縣感恩戴德,全然不知張越是竭盡全力從錦衣衛過手地銀子身上扒了一層皮下來。

    青州府衙總算有了主人,按察司也迎來了一位白髮蒼蒼地老人----那竟是督造了大半個北京城,疏通了整個會通河的工部尚書宋禮。這位以擅長工程著稱地尚書大人曾是刑名出身,早年曆任按察僉事和刑部官職,因此永樂皇帝朱棣一次次駁回了吏部擬定的人選之後,終於欽點了這位老尚書前來山東治刑獄,無按察使之名而行按察使之職。面對這樣一個結果,張越雖不能專門跑一趟濟南府,但還是趕緊將那按察司大印交由錦衣衛代轉。

    張越本想悄悄往安丘一趟交接了知縣一職,然後接了靈犀和其他人一道走,不要驚動地方,然而回到安丘一進城門,他就被人認了出來。雖說還不至於萬人空巷,但走到哪兒都有人探出腦袋瞧看嚷嚷地場景,卻足以讓他心中熱騰騰的,同時亦是臉紅不已。

    說來慚愧,他頂多也就是整肅了衙門風氣,然後肅清了兩個大貪官而已,要說為百姓做實事還真是沒來得及顧得上。於是,當他騎馬回到縣衙,發現那蓮花照壁前赫然有幾個漢子滿臉激動地抬著明鏡高懸兩袖清風的黑漆大匾時,他臉上的苦笑更濃了。

    好在他這次回來還帶了個好消息,否則他眼下就可以無地自容地掩面而走了。

    果然,馬成親自帶著六房小吏和差役們在忠義坊的牌坊外迎接,他上去和自己的繼任者親切交談了片刻,又索性轉過身來對著百姓說了一番話,無非是說馬成必定會兢兢業業清廉自守之類的話,隨即就詞鋒一轉笑瞇瞇地道了另一番話。

    「半個月前到現在連番降雪,咱們安丘亦是報了雪災,大雪不但壓塌了屋子,不少人更是衣食無著。如今布政司杜大人和張大人已經決定發糧賑濟青州府內受雪災的民戶,調撥安丘白面一千石。所以,我卸任前最後一件事,便是通過裡正將這些賑濟的糧食發放下去!」

    這安丘平日逢災也有賑濟,但上頭的數目是多少卻素來諱莫如深,從縣丞主簿典史再到胥吏裡正,到百姓手上幾乎是被剋扣得只剩下了一丁點,因此這時候聽說調派了一千石白面下來,四周頓時發出了轟然叫好。那幾個抬著黑漆大匾的漢子更是挺直了腰,心想這一回還真是沒有來錯沒有送錯,縣太爺臨走前最後一件事竟然還是心繫百姓。

    至於往日雁過拔毛的差役小吏,這當口想起昔日兩座大山的悲慘下場,誰也不敢埋怨,及至得知張越竟然預備謄寫受賑災民民冊貼在縣衙兩邊的八字牆上,他們更是只有嘆息的份。單單憑張越那一群精幹長隨,他們就不敢胡亂動腦筋,更別提還有這一手?

    於是,本來預備打點行裝的人手全都撇下了手頭活計彙集了起來,又是統計裡正報上來的數目,又是有一撥撥的人跟著差役冒雪下鄉核實。終於,趕在臘月二十八這天,最後一批災糧在縣衙門口裝上了車。

    萬里鄉那位新裡正在押車的時候,幾乎樂得連嘴都歪了。而不遠處三三兩兩的百姓看著那一袋袋的糧食,仍在興奮地指指點點。無數的稱讚聲中,卻有幾個刻意壓低的格格不入的聲音。

    「這狗官還真會裝樣子!」

    「趙兄弟,若他只會裝樣子,鄉親們會這般大聲叫好?這一千石糧一發,四鄉里至少這個冬天就安定了。不過,我倒是懷疑他到了青州府還能這麼清

    此時,一個髭鬚漢子卻插話道:「你們都小看了他,據我所知,布政司那邊之所以此次撥糧青州府如此爽快,就是因為他向布政司行文求援的緣故。據說那位杜布政使是他的老師,老師對學生可不是另眼看待?不過有這批糧食也好,咱們總不能眼看大夥受凍挨餓。」

    這邊四五個人探討著某些犯禁話的時候,那邊兩個身著潞綢盤領大袖直裰的中年人也在低聲交換著意見。當看到最後一輛大車出了縣衙前那條巷子的時候,一個年長瘦長的漢子便喃喃自語道:「馭下如此之嚴,底下人全無好處,壓得了一時能壓得了一世?」

    「這初來乍到,手段寬自然不如手段嚴。賑災的糧食若還要揩油,激起民變來還不是這位小張大人倒霉?此一時彼一時,等他上任青州後就不會如此了,三叔放心,這拜見的章程我已經預備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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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四章 佳人相伴過除夕  

     臘月三十到正月初三乃是新年的頭一個假期,衙門自臘月三十封印不再簽收文書,正月初四方才重新開印理事。. 因此,對於大大小小的地方官而言,這新年不但是難得的節日,也是難得的悠閒時節。若有喜好風雅的,圍爐擁裘而坐,賞梅賞雪賞美人,卻也可稱得上是神仙似的享受。只不過照著時下官員們的俸祿,清官能置辦齊全年貨便是難得,享受二字卻也休提。

    除夕素來是閤家團圓日,傍晚雖是漫天飄著小雪,然而青州城各處仍是不時傳來稀稀拉拉的爆竹聲,間或還能聽到小孩子的嬉笑。青州府衙的差役早就放了假回去過節,但此時此刻,後門的諾大一塊空地前卻也熱熱鬧鬧地圍著好些人。

    一旁的地上早就擺好了兩串長長的鞭炮,一個年輕小廝用火石點燃了火媒,貓腰湊上去在那引信上一點,隨即就一蹦逃出了老遠。剎那間,那辟裡啪啦的聲音便炸響了。

    秋痕雖說喜歡熱鬧,卻最怕這等響亮的聲音,早早摀住了耳朵。饒是如此,看著那雪地上火星亂濺,她少不得往張越身後躲,直到爆竹放完,看見幾個小廝抬來了煙花,她方才忘記了害怕,探出腦袋目不轉睛地盯著。剎那間,五顏六色的焰火在空中飛舞,她看得兩眼放光驚嘆不已,若是不知道的人還當她是打鄉下地方來的,頭一回看見這些。

    一旁的杜綰穿著鴉青姑絨小襖,外頭裹著一件夾絮半袖披風,也忘了往日的矜持,拉著春盈的手說說笑笑,臉上交相輝映著焰火的彩色和雪地的白色。

    在家的時候看慣了每年除夕地爆竹煙火,倒不覺得什麼,但此時此刻大夥兒聚在一塊放煙花爆竹。張越卻覺得別有一番滋味。看了一眼不遠處的杜綰和春盈,他又想起杜楨數天前捎來的一封信。大過年地仍將杜綰留在青州,還說什麼讓他從孟家把師妹接過來一起過年。他這老師敢情認準了他是坐懷不亂的君子?

    後門兩側巷口都早已派人把住了,不虞有閒雜人等進來,此時圍在這兒的既有張越家裡的長隨丫頭媳婦,也有那位新任知府家裡頭的人出來看熱鬧。這亂哄哄鬧騰騰的時候,靈犀便從後門擠了出來,見張越站在那兒笑吟吟的,她便將手中的油紙傘遞給了連生,又朝杜綰那邊努了努嘴。

    「靈犀姐姐,這才多大的雪。你看這兒有誰打傘地,豈不是沒了興味?」在家裡的時候連生最怕靈犀,如今出來之後發覺她其實很好說話,他說話的時候便少了幾分顧忌,「杜小姐穿著披風戴著雪帽,你就放心好了!」

    雖說別人都在看煙火,張越卻一直都注意著四周,因此早發現了靈犀。見她和連生說話,他便走了過來。一瞅那油紙傘便笑道:「你就是對別人精細,對自己粗疏。這大冷天的只穿了件小襖就出來,也不套一件大衣裳!琥珀好容易有了起色,你可別病了!」

    「看少爺您說的,靈犀姐姐哪有那麼嬌貴!」秋痕不知道什麼時候竄了回來,見靈犀身上只穿了一件松花色的綾子小襖,連忙便拉著她往院子裡走,口中笑道,「這大冷天的,家裡已經有一個病人,確實當不起折騰。還是我陪姐姐進去加一件衣裳的好!」

    眼見靈犀滿臉無奈地被秋痕拉了走。張越在原地站了一會,旋即走到了杜綰身旁。並肩看了一會那滿地亂竄的「銀蛇出洞」。他便說道:「雖說布政司遇災賑濟是應有之義,但也得有人提。這一次若不是老師力主賑災。僅僅是壽光、安丘、諸城三地,只怕凍餓而死地百姓就不知會有多少。壽光安丘還好,諸城的官道幾近斷絕,糧食差點送不進去。」

    「雪天糧價飛漲,其實並不是糧行存糧不夠,一是商人貪利,二來也是因為腳力錢太貴。這一回諸城百姓自發出來運糧,所以才解了困局,不過諸城那兩家大商戶也是出力不小。」

    在這樣焰火絢麗地除夕夜說這樣大煞風景的話題,張越自己也覺得有些不合時宜。可是杜綰自然而然地答了,他倒是鬆了一口氣。他斜睨了一眼默默退後了兩步的春盈,忍不住想起了那個嘰嘰喳喳的小五,忽然覺得這時候若有那個咋呼呼的丫頭在,少不得更熱鬧。

    放過了爆竹煙花,便是該吃團圓飯了。離京的時候張越帶了二十名長隨,其中就有廚子二人,都是使慣的老人做熟的菜色,到了新地頭又學了幾個新菜,這會兒少不得露一手。

    因人在外頭不用守家裡頭那麼多規矩,張越便吩咐在花廳頭兩間屋子裡擺開了四桌,張家杜家下人聚齊了一塊吃飯,又在花廳那間小屋子專擺了一小桌讓幾個管事媳婦和僕婦受用。上房中則是在炕上擺開了花梨圓炕桌子,不分主僕全都圍坐在了一塊,既暖和又熱鬧。

    杜綰原也覺得和張越兩個人過節有些尷尬,因此張越說拉上幾個丫頭一塊少些拘束,她自是樂意。一應人飲食都是清淡有限,因此張越便吩咐廚下用心,又把病稍好些的琥珀一塊拉來,讓她倚著板壁墊著靠背歪著,身上腿上蓋著毯子,卻也不虞受冷。須臾,崔家的李家地就提著食盒送上菜來,在那炕桌上擺開了。

    糟鵝掌、拌冬筍片、豆腐皮等六個冷盤,三鮮鹿筋、椒末羊肉、拌炒豬蹄肚、鮮魚炙、蘑菇湯等等八個熱菜,再加上豆沙餡饅頭、蒸花捲、棗泥山藥糕、水晶麵餃四樣點心,攢珠似地在炕桌上擺得滿滿噹噹。崔家的李家地布好了之後,張越便發話留住了她們,兩人自是樂意,便索性討了燙酒的差事,在炕邊上擺了兩張椅子伺候。

    秋痕素來是愛說笑地,原本還礙著杜綰不敢高聲,這兩杯酒下肚便放開了,趁著興頭提議大夥猜枚取樂。靈犀雖穩重,可被張越硬是敬了三杯,這會兒臉上也熱得發燒,糊裡糊塗就答應了,兩人竟是對坐著捏拳頭猜了起來。張越眼見琥珀始終笑著,精神也好,老實的春盈盯著秋痕靈犀滿是羨慕,便讓崔家的去取了投壺來。

    屋子裡原就是歡聲笑語,這會兒投壺一擺上,只玩了兩三輪便是喧鬧一片。杜綰當初在家裡時只見過上門打秋風的親戚,又別無兄弟姐妹,縱使是堂表兄妹也不太往來,這會兒還是第一次見識到這種博戲的樂趣,原本淡淡的笑漸漸變成了歡欣的笑,那歡欣的笑又變成了大笑,到最後拗不過靈犀和秋痕多喝了兩杯,那面頰上頓時露出別樣的嬌艷來。

    「原來小姐也是會這樣大笑的……」

    聽到旁邊已經有些醉了的春盈憨憨道出了這麼一句,張越忍不住又在杜綰的面上瞅了瞅。這時,見她笑吟吟地將一支箭準確無誤地投進了壺中,隨即又輕輕一合巴掌驚嘆了一聲,他不禁看得莞爾一笑。卻不料秋痕忽然回轉了來,伸出巴掌在他眼前晃了晃。

    「少爺!」秋痕從小酒量好,這會兒雖然數她喝得多,面上也是紅彤彤的,卻仍有幾分清醒,「瞧杜先生的模樣,我還以為杜小姐一向清冷,想不到也沒什麼架子,笑起來更是親切。說起來奇怪得很,杜小姐不說話的樣子竟是和琥珀有些像呢!」

    雖說病中不能喝酒,也不能碰油膩的東西,但這並不妨礙張越給琥珀盛了大半碗鮮魚羹,等她勉強用了些又塞了一盞熱茶讓她捧著。聽了秋痕這話,剛剛嚥了半口茶下去的琥珀頓時給嗆了一下,咳嗽兩聲沒好氣地將茶盞擱在了炕桌上,這才惱怒地看著秋痕。

    「姐姐說話也得有個分寸,讓杜小姐聽見了豈不是笑話?」

    「秋痕說得沒錯,你平日寡言少語的模樣還確實有些像。」張越隨手將那蹬下去的毯子往琥珀的腿上又拉了拉,因笑道,「這冬天就要過了,你這病眼看也是一天天大好。等端午的時候若衙門能抽出空,咱們就叫上綰妹一塊去登泰山,也領略一番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美景,不枉來山東一回。」

    「什麼不枉來山東一回?」杜綰投壺贏了秋痕,只聽到後頭幾個字,坐上炕沿一問方才笑了,「有道是五嶽歸來不看山,泰山歸來不看岳,確實值得一遊。只不過師兄這話說得早了,琥珀的病到那時候必定好了,但你是在臘月三十剛剛接任的同知,如今青州府上下就你和知府兩個人撐著,通判推官都是缺人,就算端午節放假只怕你也難能偷閒。這還是理想的狀況,若是中間還冒出幾件事就不好說了!」

    「原來少爺盡說便宜話哄人!」

    秋痕沒好氣地撇了撇嘴,見琥珀一絲惱意也無,不禁覺得好沒意思,就在她賭氣跳下床拿起那幾支箭又預備投壺的時候,外頭忽然傳來了一陣大呼小叫,聽那聲音彷彿是原府衙中做事的某個管事媳婦,如今本應該是在花廳中吃酒。

    「崔嫂子,出去看看怎麼回事。」

    崔家的雖然已經喝了個半醉,但仍是站起身一步步挪了出去,不多時便挑簾進來,手中拿著一封信,臉上又多了幾分笑:「少爺,是三老爺三太太打南京捎來的信,還給少爺添了四個人使喚,如今正等候在外頭花廳那邊。」

    父親送信過來不是稀罕事,但父親送人過來卻讓張越摸不著頭腦。撇下眾女進了隔壁的裡屋,取出信箋匆匆瀏覽了一遍,他頓時微微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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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六章 禮多人就壞

    按理說,明初原定下了官宦人家役使奴婢的定額,縱使公侯之家也只得用二十人。然而也就是洪武帝那時候嚴苛,自後來便漸漸鬆弛了。達官貴人家常有自願寫了投身文書投靠為奴的,更有人牙子領人來兜售,就是家生奴婢也不是小數目。這身契上頭明明白白寫著死契,只稱呼上便只是丫頭小廝養娘之類的混叫,官府也不管此類閒事。

    倘若是顧氏愁他身邊沒人用,派了四個人過來卻也尋常,張越卻不曾想父親張倬自己身邊的人都不夠使,卻還惦記著他來。琢磨著信上那種隱晦的語氣,吃了團圓飯散了年下的賞錢之後,他便披上了厚厚的大紅猩猩氈斗篷轉道去了前院花廳,卻見那兒酒宴也已經散了,只四個健碩漢子正端端正正站在那兒。

    張越身邊有彭十三,還有英國公府的那些個家丁,都是精氣充足武力過人的,因此第一眼看了他們的胳膊和肩膀,他便悚然一驚,心想老爹從哪裡弄來的這四個精壯大漢。他若有所思地跨進門檻,那四人彷彿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齊刷刷地疾步近前下拜。

    因父親信上那幾句話實在太過於費解,張越對這忽然冒出來的四個僕從實在是有些吃不準。吩咐他們起身之後,他便在花廳裡居中的那張花梨木交椅上坐了,又隨口問他們緣何跟了自己的父親。誰知四個人面面相覷了一陣,一個體型稍稍偏瘦的漢子便趨前了一步。

    「少爺,咱們不是新跟老爺的,算是老家人了。」

    老家人?盯著這四張陌生的臉瞅了一陣,張越確定自己就算記性不好記不得張家上上下下那麼多口人的姓名模樣,但決計不會連新老都分不出來。就在他疑惑的當口,那漢子又深深躬了躬身,低聲自陳之前三年跟的是袁方。有了這麼一句話。他方才總算是真正明白了。

    劉忠那兒借調的家丁他到現在仍然沒還回去。還撒在外頭辦事,這會兒多四個應該算得上忠實可靠地生力軍自然是好事。然而,細細數一數,他身邊不是張家地世僕,就是英國公所借之人,這新來的頂多也只能算是父親的心腹,竟是沒有一個真正的自己人。以往在北京南京不能隨便往身邊摟人,剛到山東千頭萬緒沒有時間,如今卻是得用心挑幾個。

    正月初一素來是人情往來的時節。尤其是對於剛剛有了主人的青州府衙而言更是如此。張越昨晚守歲雖然晚了,但仍是一早就起了床,梳洗更衣用過早飯後便先去拜會凌知府,然後就是都司衙門的劉孟二家。這一圈拜客都是熟人,自然不好奉上禮物就走,少不得多坐一會張越一出門,靈犀就吩咐兩個長隨在門口接拜貼上門簿,接待那些上門拜年的官員富戶。因本地親朋並不多,所以只在花廳上擺了兩桌席。又在四下角落裡置了炭盆,不過是稍作準備。這原本只是盡著最多的人數安排,誰知打從一大早開始,送帖子送禮地就不計其數。

    官宦人家不過是一份節禮盡了人情,那些青州府大戶卻都是本家子侄來拜。靈犀瞅著送禮的人多,便使了人去打聽。這才知道凌知府那兒也是賓客扎堆似的拜訪,差點把那邊的門檻給踏破了。而自己這邊就這麼一會兒,兩桌席面竟已經是不夠,張越不在,她不好擅自做主,只一沉吟便往後頭客房去尋杜綰。

    杜綰還是頭一回如昨夜那般晚睡,大清早起來甚至還有些宿醉後的頭痛,便吩咐春盈不用熱水,而是汲了井水直接洗臉。直到用那冰冷刺骨的水擦了三遍。她方才感到人有了些精神。遂在沉香妝花小襖外頭又罩了一件銀紅焦布比甲。剛剛收拾妥當便聽到門外傳來了靈犀的喚聲,她立刻吩咐春盈去打簾子。待人進來。遞上禮單說了事,她不禁笑了起來

    「看來師兄如今在這青州府頗有些名氣。否則這些有頭有臉的人決計都是去奉承那位凌大人,哪裡會上這兒來!靈犀姐姐,這就是所有人送來的帖子和禮單?」

    見靈犀點了點頭。杜綰便接過那一摞禮單一份份看了下來。恰巧連著幾份都是價值相等地東西。不過是幾匹大紅絲紗、幾件精巧地瓷器和金銀首飾之類地物事。她心裡明鏡似地透亮。知道這就是歷來地規矩成例。等到看過了最後兩份頗不一樣地帖子。她便抬頭看了靈犀一眼。知道這是人家特意挑出來地。不禁驚嘆於靈犀地精明。

    雖則人家是客。但靈犀先頭聽過張越地吩咐。知道杜綰此來是秉承著杜楨地意思。這才會走這一遭。見杜綰也注意到了她挑出來地那兩份。她便笑道:「別地和我先頭打聽到地舊例沒什麼兩樣。這兩份卻是送得蹊蹺。這頭一份上頭寫著童兒一人。須知這年頭除了親密地親戚。誰有節下里送奴婢地。結果我去瞅了瞅。竟是銀子打地小人。這另一份則是山東特產地阿膠。可我揭開來一看。裡頭哪裡是阿膠。分明是一片片地金箔。」

    「師兄剛剛陞官就有人送這樣地厚禮!」

    杜綰原只以為是另有蹊蹺。誰知道這蹊蹺竟是如此大手筆。頓時吃了一驚。而靈犀笑著擺了擺手。又說道:「這只是送重禮地。還有古怪人只送了一份空空如也地禮單子便坐在花廳裡頭受用了酒席。要不是他不走。我還以為是來騙吃騙喝地。以往我還以為自己見多了人。如今看來不過是井底之蛙罷了。哪知道世上還有這許多怪人!」

    「杜小姐。靈犀姑娘可在麼?」

    這邊兩人正說話。外頭忽然有人叫喚。杜綰忙吩咐春盈出去看個究竟。不多時春盈回轉了來。急急忙忙地說:「小姐。靈犀姐姐。外頭崔嫂子說又有人送禮。道是漢王府地。因著少爺不在。其他人去接待都不合禮數。所以崔嫂子才來敦請示下。」

    漢王府?杜綰和靈犀交換了一個眼色,心中同時閃過了一個念頭。這漢王莫非是看準了張越乃是張輔的侄兒,所以才不肯放鬆?這時節杜綰自然不好出面,靈犀不敢怠慢,撂下禮單子在高幾上就匆匆迎了出去。待到了門口,她見那一行漢王府來人一共是八個人,禮物竟是整整一車,饒是她見慣了各色送禮的人,也不禁呆了一呆。

    這一車禮物進門,別說原本那撥正在花廳閒坐飲宴的賓客有人出來看動靜,就是那些拜會知府的亦是悄悄溜出來探頭探腦。當初漢王就藩青州府的時候,這兒的百姓幾乎是吃盡了苦頭,直到如今漢王的惡名仍然能止小兒夜啼。這青州府官員節下都得往漢王府送禮,然而漢王府給哪位官員送禮的卻從來沒聽說過,更何況是這麼一車。

    接過那厚厚的禮單子,靈犀竭力忍住打開來看的衝動,只得解釋張越出門拜客如今正好不在,又請那位帶頭的軍官和其他押送禮物的軍士到花廳歇息用飯。然而,當著眾多圍觀的人,那帶頭的軍官卻是生硬地搖了搖頭。

    「漢王有令,禮到就回不得停留。若是小張大人回來,還請姑娘告訴他初三日前往樂安漢王府一趟。」

    儘管只是輕描淡寫一句話,但對於旁人來說,這震撼著實不輕。無數人都好奇地瞅著那一個個黑漆大箱子,瞅著靈犀手中的禮單,猜測來自漢王的一箱禮物究竟是什麼東西。雖說靈犀知道以訛傳訛只怕事情會愈發離奇,但這當眾開箱無論如何都使不得,只得吩咐了人來將東西往庫房抬。當全數入庫鎖好之後,她攥著禮單再次去尋杜綰,這一回方才是真真正正沒了主意。

    張越直到過了晌午方才回來,坐車一轉進府衙前頭那條巷子就發現這裡赫然是一派車水馬龍川流不息的熱鬧模樣。及至踏進自家大門,聽了長隨稟報,遠遠望見花廳那些客人,他立刻有了數目,直到得知漢王打發人送來了一車禮,他方才真真切切地頭痛了。

    漢王朱高煦這是幹什麼,嫌害得他大伯父張信不夠慘,如今又準備害死他麼?一時間,他在心裡埋怨起了之前朱棣那道口諭。若不是張謙帶著他走了一趟漢王府,朱高煦只怕未必會注意到他這麼個微不足道的人物。深深吸了一口氣徑直往裡頭走,直到進了垂花門碰到了匆匆迎出來的靈犀,他便沉聲問道:「漢王都送了什麼?」

    「一斗南海珍珠,一匣子五塊金磚,二百兩重。此外就是蟒緞、潞綢、杭絹,總之只看那禮單子上的東西,價值便不下五千兩銀。」

    見張越倒吸一口涼氣,靈犀又低聲解釋說:「聽說當年大老爺和漢王交好的時候,逢年過節漢王也常常有重禮,只還比不上如今少爺這份,怕也是有安撫少爺的意思,畢竟先前鬧了那一出。另外,花廳中吃酒的賓客中有兩位來自諸城的也送了重禮,還有一位兩手空空的,一直在花廳那兒安之若素地等著,耐心倒是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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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七章 第一個投靠的人,虎口奪食本色顯

    送了重禮不見得是要辦事的,兩手空空未必就是無所求,這是張越在步入仕途後的個正月初一深刻體會到的一個道理。

    送了最重一份厚禮的漢王自不用說,與其說是為了張越辦事,還不如說是為了表示一種籠絡的態度,同時期望得到北京城張輔的某種回應。那兩位大商人也是因為打聽到了張越那深厚的背景,又指望他將來能升上青州知府,於是預先結下善緣。而恰恰是那位兩手空空看上去好像是吃白飯的,一進來便是深深一躬,擺明了一幅有事相求的架勢。

    「學生方青拜見大人。」

    張越雖初來乍到,但卻沒少在本省有名的家族姓氏上下功夫,因此這一個方字便讓他心中一動。來大約三十出頭,頭上天青羅帽,身穿藍色鑲黑色寬邊直裰,腳上是一雙黑色雲頭履,收得利落精神,只這身打扮便顯露出了此人的儒生身份。

    那方青一眼便看出了張越的疑惑,遂恭敬地解釋道:「學生是永樂七年院試秀才。」

    見張越含笑點頭吩咐他坐,他便輕輕一撩袍子下襬端端正正地坐下,那腰桿恰是挺得筆直。此時有小廝捧上茶來,他微一欠身,眼睛又看向了張越。

    「學生當初二十出頭就中了秀才,一直還頗有些自矜,不料鄉試十年不中,這份求功名的心思也就慢慢淡了。所以,聽說大人少年英才,由秀才而舉人而進士不過花費了四年功夫,學生這心中本就是感佩。然經史之才素來並不等同於治理之能,大人上任安丘伊始便拔除了兩個毒瘤。之後更是公平賑濟百姓交口稱讚,學生方才是真正佩服得五體投地。」

    這本是裸的奉承,然而方青偏說得萬分誠懇,聽在耳中自然讓人大生好感。此時此刻,張越便謙遜了幾句,因又說道:「方家乃是洪武年間從山西遷來。三十年功夫已經在山東經營出了不小的場面,這白手起家能打拚到如此地步,你又考中了功名,這才是萬分不易。本官聽說方家輸糧山西宣府開辦商屯,對於我大明邊鎮可謂是功勞不小。」

    方青來之前特意做足了功課。將張越的經歷打聽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卻沒料到張越竟然也知道自家地根底來歷,此時更是一語道破方家一直在陝西屯田,心裡暗藏的最後一絲小覷也消失得無影無蹤。又客套了一番之後,他便從袖中取出一物,旋即恭恭敬敬地站起身來雙手呈上,因說道:「學生本是受族中父老所托前來拜年,剛剛在外頭頗有失禮之處。這才是真正的禮單,乃是我方氏滿門誠心敬賀大人高昇,以及賀新春之喜。」自打剛剛方青自陳乃是秀才,張越就知道起初那一份空白禮單別有玄虛。所以。此時對方既雙手呈上了一份單子來,他也沒覺得多詫異,接過之後也不看,隨手往旁邊的高幾上一擱,又笑道:「這逢年過節人情往來本不計較禮物厚薄,千里送鵝毛禮輕情意重,你既然是秀才,就算真的兩手空空來拜賀,那也是一份心意。山東之地的百姓不少都是從天下各地遷徙過來地,若是能多出幾個方家。本官臉上可不是也有光彩?」

    方青雖說面上淡然。但見張越完全沒有看那禮單的意思,心中不禁有些焦急。虛應了一聲便咬咬牙道:「大人,這禮單乃是方氏閤家的一片心意。大人年少。前途不可限量,但我方家上下實在希望大人能在山東多留幾年。」

    張越今天連著收了三份重禮,此時對於送禮已經有些麻木了,聽到這話不禁眉頭一挑。適才幾番對答,方青都是溫文爾雅風度絕佳,更像一個世家子弟而不是短時間內崛起的暴戶。然而,此時這最後一句話卻著實急躁,難道這禮單上真的有什麼不得了地秘密?

    沉吟片刻。張越本待出口敷衍。但見那方青兩眼直勾勾地盯著自己。原本挺直地腰微微前傾。面上滿是懇求地表情。頓時猶疑了。想到杜楨讓杜綰留下。又著重強調了新貴兩個字。他便暫時打消了那許多顧慮。畢竟。他連漢王府都已經招惹上了。還怕一個方家作祟?

    那禮單子並不用什麼貼金燙金之類地奢華裝飾。就是簡簡單單地素白帖子。裡頭也並不像漢王府那禮單一樣寫著林林總總無數價值不菲地東西。只是夾著一疊厚厚地紙片。他隨手拿起其中一張瞧了瞧。登時心裡咯登一下眉頭大皺。

    「這是什麼意思!」

    方青見送茶地小廝已經退了出去。此時並無外人。聞言立刻站起身來。撩起袍角長跪於地:「學生謹代方家上下請大人施以援手!」

    不等張越有反應。他便一口氣說道:「大人。方家雖從山西遷來山東。但山西地根子卻從未斷過。正因為如此。朝廷行鹽課開中法。方家便是從山西宣府納軍糧。其後更在山西各地開商屯招流民屯田。屢次納糧論理該得鹽二千引。皇上即位之初於北京諸衛開中鹽。我方家供糧近萬石。又該得六千引。然如今方家手中地倉鈔。長地有十餘年。短地也已經有數年。空有倉鈔在手卻始終不得鹽引。更支取不到鹽。不瞞大人說。我方家看似家大業大。傾頹也就在一時之間而已。」

    張越早年隨杜楨學經義時。也曾經聽這位老師談過大明地鹽茶之政。其中杜楨屢次提到開中法地利弊。他至今記憶猶新。

    這邊境上頭的衛所每年都需要無數軍糧,若是都要朝廷統一調運,每年這腳力錢就是莫大的開銷,行了開中之後,鹽商為了買鹽不得不赴邊納糧,為了減少開支甚至招募流民屯田。無疑是安邊良策。早年張輔征交趾的時候,轉運糧食也都是靠的商人之力。然而,方青此時所言手中倉鈔兌不到鹽引,更不得不苦候支鹽,他雖說明白一些情弊,但仍是大大震驚。

    若真有八千引鹽。以每大引四百斤計,這是一個多麼恐怖的數字?這樣一大疊倉鈔捏在手中始終不能兌現,長此以往,哪個商人還會再去納糧邊鎮?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見方青仍是長跪於地。便沉聲問道:「此事你當去找山東都轉運鹽使司,本官只是青州府同知,你豈不是求錯了人?」

    「大人,為了將倉鈔換成鹽引,方家上下地人也不知道去過多少次山東都轉運鹽使司,如今好容易換了兩千引鹽。山東都轉運鹽使司道是從樂安壽光兩地鹽場支鹽後就能調撥,可卻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學生聽說樂安壽光都有鹽場,實在沒法子本也想鋌而走險憑引買下灶戶余鹽。誰知那些灶戶卻說余鹽都被漢王壽光王收光了!那些奸商哪怕不曾開中納糧,只要送夠了錢便可從兩王府運鹽,甚至可堂而皇之官賣私鹽,這豈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兜來轉去。竟仍是要在藩王頭上動土!

    隨手將那疊鹽引夾回了禮單,張越的臉上漸漸冷了下來。他對漢王朱高煦沒什麼好感,對壽光王朱瞻圻更是厭惡,然而以卵擊石的事情他卻不想做,更不能做。別看永樂皇帝朱棣彷彿是已經極其討厭朱高煦,但皇帝老子地喜惡又豈是有道理地?

    「此事卻並非本官所能轄制。」

    「大人,這八千引鹽的倉鈔不過是學生所獻之物,並不求大人能幫忙兌現。壽光王從壽光鹽場掠得灶戶余鹽不下數十萬斤,早就看中了我家地兩千鹽引,故而命人向我家索要。為著這些鹽。方家上下拼盡全力。那壽光王竟是連一分一毫的利都不肯留下,卻又要我方家賣。要我方家承擔所有風險!方家已經是傾頹之災,所以學生知道大人高德。只求方家滿門能附大人驥尾!」

    方青抬頭覷了一眼張越臉色,心中生出了最後一絲希望:「學生先前也說了,方家並不單單是山東大族,在山西也頗有實力,老老少少各房人丁足有幾百口,大人一念之間便是幾百人地性命。學生不才,各房已推舉學生為族長,不論大人有任何要求,學生可一力做主從起頭的遮遮掩掩到眼下裸地投靠,這態度一前一後的巨大變化讓張越著實有些吃不消。都說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可如今這炭真地能送得?但是,這畢竟是他上任以來個求上門的,方家在山東之地樂善好施,名聲相當不錯,他若是撒手不管自然不要緊,可是……

    電光火石之間,張越已經有了主意。收了漢王那麼多禮,自己卻絕對不能靠上去,因為那位主兒太過剛愎自用,決計是翻騰不出什麼花樣。而且,對北京那邊,他遲早該有一個立場表示。盯著方青端詳了片刻,他便點點頭道:「你先起來說話。」

    儘管沒有明明白白地答應,但方青哪裡不懂這種暗示,心頭登時大喜,忙謝過站起身來,卻不敢回原座坐下,仍是畢恭畢敬地站著。

    這些年來為著這些倉鈔,方家上下也不知道動了多少腦筋用了多少辦法,好容易才兌了兩千引鹽,其餘還得另想辦法。究其根本,正是因為方家當初從山西挪到山東,在本省根基太淺,建文年間更險些受到牽連,如今也岌岌可危。張越如今雖然還不是知府,將來也未必能當上青州知府,但前程卻絕不止一個知府!

    「你們方家這是要本官虎口奪食呢!」張越意味深長地看了方青一眼,見他又深深低下了頭,便暫時撇開了此事,「去歲隆冬到現在,青州府多地都遭了雪災,雖有布政司賑濟,但秋糧卻畢竟是去歲的事情,不好豁免。二月就是秋糧的最後完稅時分,本官管的就是錢糧,你們方家這樣的大族少不得要做個表率才是。另外,既是過年,往北京那兒的禮也得備辦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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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八章 先站准了隊再說  

     大明建國只有五十餘年,這皇太孫卻已經冊立了兩回。洪武年間朱元璋冊立朱允文是因為皇太子朱標過世,但永樂九年冊封皇長孫朱瞻基為皇太孫,卻是因為朱棣的偏愛以及對將來的考量。儘管不喜肥頭大耳又有足疾的太子朱高熾,但朱棣對朱瞻基卻像足了親切的祖父,甚至連北征也帶著他同行,那種苦心栽培和對皇太子的橫挑鼻子豎挑眼大相逕庭。

    因北京宮城仍在修建,朱棣和嬪妃自然仍住在西宮之中,朱瞻基的居處便在朱棣的暖殿之東,名曰景福宮,一應用度幾乎等同於皇太子。由於天冷,朱棣下旨惜薪司每日額外供給景福宮上等紅羅炭十斤,宮中暖炕火爐日日燃著,門口掛著厚厚的織金紅花毯,恰是溫暖如春。

    正月初五傍晚,朱瞻基離了暖殿,帶著幾個隨侍太監匆匆回到景福宮,面色很不好看。自從年前開始,祖父朱棣的風痺症便頻頻發作,那樣鐵打的漢子被病痛折騰得狠了,常常大發雷霆,縱使平日受寵如他也不免會遭了池魚之殃。如今雖百般醫治稍稍好轉了些,但長此以往,那結果卻不好料定。任由幾個小太監上來替他脫去了披風和靴子,換上家常便服,及至到了內間暖炕上坐下,他方才長長噓了一口氣。

    「前幾日說南京那邊的船因故耽擱,今日也應該到了。父親可有信來麼?」

    「啟稟皇太孫,那貢船確實是到了。不過太子殿下只是傳話說,請皇太孫用心讀書孝順皇上。別的並沒有信來。倒是楊士奇大人捎帶了一封信給皇太孫,另外還有太子殿下命人賜給皇太孫的新書五十部,徽墨十方,端硯十方。還有狼毫和玉版紙。太子妃殿下還讓人捎來了織金蟒袍兩件,親手縫製地貂皮暖耳一對和腰帶一條……」

    得知沒有父親的信只有楊士奇的信,朱瞻基心中不無感慨。他年不滿十歲就被祖父朱棣帶著北巡,第一次北征留守北京,第二次北征隨同出征,和祖父的感情倒是比和父親地感情更加深厚些。父親素來謹慎,如今單獨在南京監國,恨不得一點破綻不露,先前的梁潛竟還是他暗中設法,杜楨進言方才救下來的。當一旁的太監送上母親所制的暖耳和腰帶時。他信手拿起那樸素的腰帶摩挲了一番,不禁有些想念母親,隨即便吩咐太監給自己換上。

    除了皇太子太子妃命人送來了東西,朱棣除夕夜早有賞賜頒下,百官正月初一也大多送了節禮過來,公侯伯送的是珍玩和兵器,文官則是字畫書籍。林林總總實在太多,他也懶得管這些,不過是吩咐太監比照以前的舊例送些賞賜過去。然而別的他不理會。有些人家那兒卻不可輕慢,吃過晚飯用了熱茶來到內書房,他就把黃太監招了來細問。

    那黃太監心中自是早有帳,忙解釋道:「英國公那兒送來的節禮比往年厚兩成,小地就在回賜中酌情添了一件大紅五彩羅緞絲蟒衣,又給英國公夫人加了四匹百子圖宮綢,還有山東剛剛送上來的阿膠。成國公那兒小的則是讓人加了兩匹韃靼進貢的駿馬,還有一把柘木弓。」

    「不錯,你辦得倒妥帖。」

    因那黃太監是用慣的人,朱瞻基不過是以防萬一隨口一問。這時候自然是滿意。扯過一張宣紙提筆正要寫字。他忽地想起了今天在皇帝那兒的所見所聞,頓時沒了揮毫賦詩的心情。

    錦衣衛指揮使袁方今日面聖時。說漢王朱高煦大年初一派人往張越那裡送了一車禮物,張越年初三回訪想要退回。可最終竟是無果。一個被貶地藩王竟然直到如今還是這樣明目張膽,祖父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實在是荒謬!他見過強索財物,卻還沒見過強送禮!

    當下他就擱下筆問道:「張越可有節禮送來?」見黃太監直髮愣,他便不耐煩地又加了一句,「就是英國公的那個堂侄,我曾經吩咐你去送過文房四寶賀他高中的!」

    那黃太監這才恍然大悟,記起了上次自己去張府地那一趟。可絞盡腦汁想了想,他卻仍是沒法確定張越是否也送了禮。要知道,單單是北京城那文武百官送來的禮物就已經記不過來了,更何況一個小小的未必有資格送禮的外官?看見朱瞻基臉色不悅,他慌忙躬身請罪,隨即一溜煙奔了出去,點上兩個心腹小太監便去翻檢這幾天的禮單子。等找到了東西,他仍不敢放鬆,又去庫房裡頭查找了好一會兒,總算是尋到了那個不起眼的罩漆方盒。

    發覺已經是過了大半個時辰,那黃太監心中叫苦,忙親自捧著那方盒和禮單進了內書房。屏退了幾個垂手侍立的小太監,他方才將那罩漆盒子輕輕放在了案桌上,因陪笑道:「皇太孫恕罪,不是下頭的人不懂事,就是小的也忘了這一遭,剛剛去看時才發現是英國公昨日又送過一回東西。大概是以那位小張大人的官階不好給皇太孫送禮,這才托英國公轉送。」

    朱瞻基本來是隨口一問,發現黃太監不知道方才有些惱火,此時看到那個半舊不新地罩漆盒子,他倒是氣消了,隱隱約約倒有幾分期待----張越地性子很合他的口味,但這只是其次,其人靈機一動下地某些舉動才更加有趣。

    比如那難得的老實,比如詠梅時地藏拙,比如說他和朱棣去探望張輔時看到的那些信,比如說上次那篇引起一片譁然的文章,直到現在他身邊還有幾位老師指斥這是離經叛道。這一次,他倒是很好奇張越究竟會送什麼節禮,希望不會是讓他失望的金玉玩物就好。

    黃太監偷瞥了一眼,見朱瞻基赫然是一幅饒有興致的模樣,心中便打定主意以後好好和那位小張大人結交結交,因為皇太孫對其人不是一丁點感興趣,而是很感興趣。當下他小心翼翼地揭開了那罩漆盒子的封條,然後打開了蓋子。

    然而,饒是朱瞻基早有準備,看到裡頭的東西仍是不免愣了一愣。盒子中墊著厚厚的棉絮,中間是一套小巧玲瓏的茶具,那茶壺不過是拳頭大小,杯子則更小。單單茶具也就罷了,黃太監竟是從茶壺底下的棉絮裡頭尋出了一把紙扇,連忙展開來給朱瞻基瞧。

    「己亥年正月初一,得一客贈石中黃所制茶具,道得者有緣,無福妄得,並有定六腑,鎮五臟之奇效。因借花獻佛,獻皇太孫殿下,惟願延年不老。」

    「延年不老的石中黃,這傢伙真是好運氣!」

    朱瞻基笑罵了一句,心中卻知道這東西貴重倒在於其次,更重要的是稀罕。再加上做工極其精緻,留著喝茶倒也不錯。忽然,他心中一動翻過了扇面,卻發現背後還有一段題字。

    「前時偶於茶樓閒坐時,聞聽一鹽商搖頭低嘆,道是開中納糧數萬石,空得倉鈔難兌鹽。觀樂安壽光有鹽場,奈何余鹽盡沒,望之而不可得矣。夫鹽法,召商輸糧而與之鹽,鹽法邊計相輔而行,此國之大計。聞樂安壽光兩地灶戶屢屢逃亡,禁之不絕,若無善計,恐山東諸鹽場無鹽可出,更壞開中成法。」

    朱瞻基看著微微一愣,隨即面色便漸漸沉了下來。他雖說年輕,於治國大道上卻浸淫極深,這鹽課開中法他也曾聽幾位老師提過。開鹽課與其說是為了取利,不如說是為了力保邊疆軍糧充足,就在前一陣子,他還聽大臣廷議過如今鹽場產量越來越低,而願意納糧開中的商人越來越少,長此以往好好的良策便要廢棄,誰知道張越提了這麼一條。忽然,他的目光又落在了那兩個地名上。

    樂安?壽光?

    他陡然之間明白了張越的用意,早先在暖殿時聽到的那些事情頓時全然丟在了腦後。那時候張越中進士時,別人都是贈名貴的書籍和文房四寶,他送了那樣幾件普通的東西過去,張越還能有那樣的態度,足可見漢王朱高煦送什麼重禮應該無關輕重。如今張越既然巴巴地送了一把這樣的扇子,無疑更是再一次表明了立場。「虎口奪食,他預備怎麼辦?」

    朱瞻基喃喃自語了一句,忽然將手中的扇子丟入了一旁的炭火盆,那火苗很快便在紙扇上蔓延了開來,漸漸完全吞噬了這把扇子。旁邊的黃太監看得莫名其妙,直到朱瞻基轉頭看了過來,他方才恍然大悟。

    「據說石中黃乃是長生聖品,這位小張大人也不知道從哪裡尋訪得來,真真是難得。只不過他既然送禮,也不知道在其中捎帶一個夾片說道清楚,虧得皇太孫殿下見多識廣認出了此物,否則小的還不當是尋常物事給錯過了?」

    朱瞻基知道黃太監並不識字,此時聽他這麼一說頓時大笑了起來。望著桌上那套溫潤如玉的茶具,他又想起今日朱棣嫌棄貢茶淡而無味,便打定主意明日敬獻上去,順便幫張越說上兩句話。這延年長生對他來說實在是太遠了,對於祖父來說卻是正中下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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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九章 牽一髮而動全身  

     青州府衙比安丘縣衙大了一倍不止,前後衙由一道儀門分開,居中乃是凌知府及其家眷所住,左面的兩座三進院子則是張越佔著。. 然而,原本還綽綽有餘的屋子卻因為兩位通判兩位推官的上任而顯得捉襟見肘,最後還是本城兩家大戶按照舊例,將自家用不著的宅子「暫借」了兩套出來,這才算是解了燃眉之急。

    這外頭怎麼搗騰,杜綰卻是用不著管。臘月三十到正月初三的頭假一過,轉眼便是為期十天的元宵佳節,而離開父母在外頭過了春節又過元宵,對於她來說恰是開天闢地頭一回。如今她這院子中除了春盈,就連靈犀也搬了過來,最外頭的兩間屋子還住著崔家的和李家的,平日裡不虞有男人進出,也就是張越不時來看看,倒是和家裡沒什麼兩樣。

    這一日春光尚好,她便讓春盈支起裡屋八仙過海紋樣的木雕窗戶,在窗下的書案前擺開了棋盤。隨手數出幾個黑白棋子擺在棋盤上,她便想起了初一張越見完賓客之後到這兒來和她說的話。拈起一顆黑子擺在了居中的天元之位,她又在兩個星位依次擺上了一顆黑子一顆白子,繼而沉思了起來。

    春盈和小五跳脫的性子不同,最是寡言少語,但卻對圍棋極有興趣,這時候看杜綰擺開棋局便好奇地湊了過來,看了老半晌便開口問道:「小姐,這是什麼開局?」

    「這不是棋局,是賭局。」杜綰若有所思地答了一句。一轉頭見春盈的眉頭皺成了一個大疙瘩,這才笑道,「好了好了,要學棋也不急在一時。我到時候自然會教你。去看看靈犀姐姐那兒有什麼事情要做,也幫她一把,否則你我就真變成吃閒飯的了。」

    三兩句將春盈遣開了去,她便繼續專注地盯著棋面,一顆顆拈著棋子擺了上去,不多時,就只見中腹尚波瀾不驚,一角地爭奪卻異常激烈。每下一子,她都要沉吟良久,臨到最後。那角落的爭奪終於牽扯到了大局,既而便是滿盤硝煙。

    「綰妹在麼?」

    聽到張越在外頭的喚聲,杜綰這才丟下棋子站起身,挑開簾子到了外間。一打照面,她就發現張越頭戴烏紗帽,身穿一件青色盤領右衽紗羅袍,腰中繫著素銀帶。她平日裡見慣了張越的尋常裝束。這會兒定睛仔細一瞧這官服打扮,竟也是利落精神。彼此廝見之後,她便開口問道:「師兄來不及換這一身官服便過來。可是有事麼?」

    「就是之前說地那件事,雖說咱們已經算得周全,但我思來想去,還是生怕漏了什麼,所以來尋你再參詳參詳。綰妹,我們上次商量的那些,我再說一遍,你看看可有遺漏。」

    杜綰微微一笑,心想自己果然是料準了他的脾氣,便點了點頭。接下來張越便站起身來踱了兩步。隨即清了清嗓子。

    「如今青州府第一是漢王和其下的世子郡王。漢王自視極高,最信任那些軍中將領。於兒子身上卻是平常,因為先頭王妃的緣故。和世子壽光王都有些嫌隙。世子雖然病弱,卻有些心計,壽光王卻是草包一個。其二是都司衙門,各軍方人物並重,劉都帥雖是都指揮使,卻未必能掌控一切,都指揮僉事孟大人昔日乃是常山中護衛指揮,雖在山東,必定和趙王仍有關聯,更會密伺漢王異動,手中直轄安東衛和靈山衛兩個衛所,不可小覷。其三則是大肆發展信徒的白蓮教,如今情勢不明。其四是那些新貴,雖有錢無勢,在地方上卻有影響力。」

    「大致便是這些,應該沒有遺漏。不過有道是百密一疏,這沒有算到的人萬一出來蹦,卻也是非同小可,凡事都得有個預備才行。」

    張越再次琢磨了一遍,發現此番確實沒有遺漏,這才放下了心思。自然,相比他此時說出的這幾方關聯,他還多考慮了一些人,比如說他自己,比如說那位不哼不哈的凌知府,比如說錦衣衛,比如說遠在京城的那些真正貴人。心中稍定地他正想開口說些別的,卻不想杜綰搶在他的前頭開口發了話。

    「師兄既然決心已定,我也不說什麼別的話。壽光王所圖野心不大,但若是這奪鹽之事傳到皇上耳中,必定會重重發落,但如果可以,還請師兄三思,不要沾上這舉發藩王的名聲。牽一髮而動全身,倘若師兄真的預備攪動整個大局,還請更加小

    「我明白了,你放心就是。」

    錦衣衛山東衛所在濟南府,這青州府不過只有一座辦事的三進宅院,總共有十五六號人。往日這兒雖有幾分陰森,嚇唬地卻是外人,然而這些天來,從小旗到總旗,只要踏進這塊地方,就能感到一種陰寒的氣息撲面而來,彷彿連腿肚子都在抽筋。歸根結底,就是因為他們這小小的地盤竟然駐紮了一位了不得地人物。

    那可是北鎮撫司的頭頭,主管詔獄的頭一號人物!

    沐寧乃是從錦衣衛最末一層一步步陞遷上來的,當初沒進錦衣衛之前,他在街頭廝混的那會兒,板磚悶棍不知道砸了多少,自己吐血受傷更是家常便飯。因此,對於提攜他脫離苦海,又給了他無限前程的袁方,他自然是死心塌地。於是,平日說話辦事,他都學足了袁方的那一套口氣手段,要的就是下屬敬他怕他不敢違逆,如今這局面恰是求之不得!

    這三進宅院的正屋還算寬敞,居中的一幅山水字畫也不知道是總旗從那個犄角旮旯淘澄來地,寥寥幾筆頗有韻味,山水畫地下頭擺著一張黑木案桌。旁邊是兩張花梨木交椅。此時沐寧就坐在左首地交椅上,看著手中那張信箋發愣。

    「漢王送禮這種事居然敢直接報給皇上……這要是皇上忽地龍顏大怒,他豈不是完蛋大吉……皇太孫獻了一套石中黃茶具給皇上,皇上大悅。似乎東西是他送地?他還真會瞞天過海,青州府動靜我派人看得嚴嚴實實,他什麼時候給皇太孫送的禮?」

    喃喃自語了幾句,他忽地看到了最後一行。起初他還以為自己看錯了,反覆確認了幾次,他登時從椅子上跳了起來,竟是使勁揉了揉眼睛,不由得在心裡大聲嚷嚷了起來。

    袁頭居然一下子就給了他四個人,這不是暴殄天物麼!這許多事情張越可是不明就裡糊裡糊塗,指不定就把那四個人給閒置了。就算敢用卻沒法盡用。那也是絕大地浪費,派給了他豈不是更好!難道他還會虧待袁頭地心頭肉不成?

    「沐鎮撫,外頭有人求見,說是袁指揮使派來的。」

    一聽進來的心腹報說這話,沐寧頓時愣住了,忍不住又瞅了瞅手中那封袁方的親筆信。這信是今天早上快馬剛剛送來的,若有事情一併吩咐就好。何必還要多此一舉?須臾,他就看到外頭一個軍士帶著一個身穿灰色斗蓬的漢子便大步走了進來,正要開口相問時。他卻看到對方伸拇指捏拳叩肩,隨即單膝下跪行禮。

    此時此刻,沐寧立刻有了數目,連忙擺手示意那軍士退下,又吩咐那漢子起身。死死盯著那連帽斗蓬下的臉看了許久,他方才面色古怪地問道:「你那位新主子派你來有何事?」

    「公子差小的來,乃是有一件大事要與沐鎮撫商議。」那漢子將斗蓬上的帽子微微向後拉了拉,露出了那張滿是粗豪虯鬚的臉,「新近公子得知一事……這不但關乎國家大計,而且還牽扯到地方大局。更能夠一舉兩得。希望沐鎮撫能襄助一

    沐寧一直都覺得張越太過謹慎小心,遇事少有驚動錦衣衛。上一次他特意送上門去,也只是收拾了兩個小人物。順帶起獲了不少賊贓,三下里一分就所剩無幾。然而,他萬萬沒想到,這謹慎小心地人竟也有猶如賭徒一般的個性,竟然想要對付山東省內一大刺頭!將那漢子口述的事情和計劃在腦海裡反反覆覆過了一遍,他不無驚愕地發現,雖說中間環節不少,若是安排妥當行事周密,別人很難覺察出其中端倪。

    「沐鎮撫,這事情你看如何?」

    「你是不是把袁頭的某些事情告訴了你家公子,否則他怎麼會這麼肆無忌憚?」

    面對這樣一個問題,那虯鬚大漢不由得露出了苦笑:「昨兒個晚上公子叫了我們四個過去,仔仔細細問了一大堆事情,雖說我們沒透露那些關鍵的,但照著袁大人的吩咐,我們早承認了和他的關聯,更露了一些身手。結果看到那些,公子就好似什麼都知道了似地,留下我關照了這一通話,又讓我來尋沐鎮撫。」

    「好一手借力打力,他老子怎麼就沒這樣的決斷狠辣?」

    沐寧忍不住想起張倬還在四平八穩當著江寧知縣,不知道何時才能提上兩級,頓時搖了搖頭。如今袁方正在錦衣衛上一層層安插親信,同時又盡心竭力扮演著皇帝忠犬的角色,這次地事情若是謀劃得好,絕不僅僅是一舉兩得而是一舉數得。既然張越已經被漢王推到了風口浪尖上,那他就索性助推一把,哪怕不能拔掉那顆大的,好歹也得幹掉那個小的!

    上一任錦衣衛指揮使紀綱和漢王纏夾不清,這一回他們少不得完全撇乾淨了。

    「行了,回去告訴你家公子,以後有什麼事情就讓你聯絡,我這兒能調動的妥當人手都給他安排齊全,隨他折騰!只有一句話,商人重利,讓他好好把那一家子捏在手心裡,一定要卡著他們的喉嚨!要是他那兒人手不夠,我會讓北京袁頭那兒設法再調幾個!」

    見完杜綰,張越確定自己把大方面都考慮周全了,頓時一身輕鬆,遂悠然自得地回到書房。聽連生說那虯鬚大漢胡七正在裡頭等候,他更是放下了一樁最大的心事。

    「公子,一切順遂。」

    儘管早就預感沐寧絕不會放過這樣合則兩利的好事,但得到這樣明確的答覆,張越不由得鬆了一口氣。畢竟,英國公張輔的名頭可以助他在山東站穩腳跟,但有的時候這名義卻不好用,而且他也不想牽扯素來謹慎不偏不倚地張輔。

    「三日之後,你帶著他們三個去壽光鹽場……」

    如此這般吩咐了一通,那胡七一一記下又重複了一遍。臨到末了,見張越盯著他那鬍鬚直瞅,他不禁愣了一愣,旋即苦笑道:「雖說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但我這父母早就沒了,自然不在乎這點身外之物。公子放心,我和他們三個都會喬裝打扮,等事情辦完,我就把這鬍鬚剃了,保管沒人認得出來。」

    和聰明人說話自然愉快,等到此人送出書房,張越本想使人去叫彭十三,但想了想乾脆自己去了南院馬廄。如今雖然名義上算作開春,卻仍是天寒地凍地天氣,可彭十三竟精赤著上身在那兒洗刷坐騎,旁邊張越那匹大黑馬已經是洗得乾乾淨淨,一看見張越來便撒歡似的打了個響鼻。瞧見這光景,他不由得快步走上前去,在大黑馬地頸子上摩挲了兩下。

    「大冷天的,我正好有空,索性就連少爺你那匹馬也一起洗了,我估摸著你也沒空!」彭十三隨手將鬃刷往水桶中一扔,也不顧那水濺得底下褲子上都是,遂拍拍手笑道,「雖說有馬伕照看,但他們多半都是馬馬虎虎不盡心,自然及不上我親自來。瞧少爺地模樣,是有事情和我說麼?」

    「老彭,前頭你從劉都帥那兒借來的那些人都撒出去了,如今可有消息?」

    「消息多,准信少。」彭十三答得乾脆利落,見張越皺眉頭,他又解說道,「那些信佛母的都是山東本地人,劉都帥的這些家丁少有本地的,縱使是本地的,外頭也都知道他們在都司衙門當差,所以我只是讓他們驅使了一些鄉間閒漢之類的去打探消息。如今初步看來,壽光、諸城、安丘,恰是先前這幾個鬧過雪災的地方信徒最多,不下萬人。安丘的頭目叫作趙琬,神腿能日行千里,而且還謠傳有一手扎紙人的絕活,扎的紙人力大無窮如同真人,先頭在安丘王家莊出現的那位佛母,就是他陪侍而去的。」

    「不下萬人……」

    張越深深吸了一口氣,心中不無驚駭。山東駐軍多在登州一帶備倭,這青州雖說是山東都司所在,附近也就是幾個衛所千戶所。名義上每個千戶所都有千餘人,但這些都是常備軍戶,萬一遇上起事幾乎是難以頂用。想到上次示警的那人,還有那方奇怪的白絹和燈會上的那個髭鬚漢子,他當即對彭十三吩咐道:「不管用什麼法子,一定要讓人設法打入其中。若只是結社也就罷了,若是他們中有人挑唆造反,只怕等閒就是大亂。」

    這挑唆造反四個字頓時讓彭十三生出了一種極其不好的預感。他皺了皺眉,忽然嘿嘿笑道:「既然這麼說,那便是我親自走一趟好了,聽說那些信眾每月都選勇士侍奉佛母,說不定我還能攤上一個護教勇士。少爺你看著我做什麼?我剃了鬍鬚,那也是一條響噹噹的好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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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章 要使人滅亡,先使人瘋狂  

     青州府內有三處鹽場,樂安、壽光、日照。鹽場每個灶戶每年需上繳八大引鹽,也就是三千二百斤,這攤平到每日便得將近十斤。有些灶戶固然無力完成,但也有些灶戶能有結餘,於是常常躲過巡檢司運出去賣給私鹽販子。對於每年只能拿到八貫形同廢紙的寶鈔工本錢的他們而言,這竟是僅存的一條財路。

    然而,對於壽光的灶戶而言,這條最大的財路如今卻硬生生被人掐斷了。自從壽光王在此建立王府居住之後,那王府豪奴時不時便來轉上一圈,縱使他們把鹽藏得再好,卻始終躲不過那些惡犬的鼻子,那些好容易攢下來的鹽每次都被洗劫一空,而且一個大子都拿不到。能逃的灶戶漸漸都逃到了外鄉,剩下的仍被加倍盤剝,那日子竟是生不如死。

    這一日,四匹鮮亮的快馬馱著四個衣衫鮮亮的人進了壽光鹽場。不少正在忙活的灶丁一看到這些人便紛紛低下頭去,較遠處的幾個年輕灶丁則是露出了難以掩飾的切齒痛恨。見這四人跨著腰刀身穿大紅袍,一個年輕灶丁便在地上啐了一口。

    「狗娘養的,要真的沒了活路,老子乾脆一刀捅死他!」

    「老德去縣裡頭告狀,到現在還沒回來,難道真沒個結果?」

    「三叔,指望告狀你那是做夢!聽說上回漢王莫名其妙地遇刺,壽光王一怒之下幾乎鞭死那個樂安知縣,你還指望縣太爺能為我們出頭?照我說,要麼咱們逃離山東,要麼拚個你死我活,就這麼簡單!我不是和你說過麼,佛母慈悲,說能給大夥一個乾乾淨淨的佛國……」

    「小聲些,你不要命了,這種話也能混說!」

    三四個人竊竊私語了一會。見那四個王府豪奴又縱馬過來,慌忙低了頭裝作仍在賣力勞作。然而,這一次他們卻沒有挨到鞭子,來人只是饒有興致地在他們身邊看了看問了幾句,隨即就到了別處瞎逛。更讓人驚異的是。這一回的四個人竟是沒有挨家挨戶地搜查余鹽,更是沒有擾亂他們才做了一半的活計,反而做什麼都是輕手輕腳,那模樣與其說是王府豪奴,反而更像是巡檢的官員----而且是那種心緒極好的巡檢官員。

    四下里兜了一圈之後,四個人便策馬到了一處靠海的口子上,用馬鞭指指點點著那些正在埋頭苦幹的灶丁。為首的胡七看了看四下地環境。便苦笑一聲道:「這頭一次為那位主兒辦差事便是這樣的事,他真是比袁爺還會使喚人!只不過,若只有咱們這邊裝腔作勢,就能真的嚇倒那位壽光王?」

    「嚇不倒也得試一試!呸,咱們剛剛轉這一圈的情形大哥難道沒看到?這是人過的日子?這他娘地比豬狗還不如!咱們也是苦日子熬出來的人。想當年挨鞭子的時候,誰不是恨得牙癢癢?壽光鹽場全盛的時候一年能產鹽七八十萬斤,如今才多少?等灶戶都跑光了,這就有的是樂子!」

    「說得沒錯,那位主兒都謀劃周全了,怕什麼!」

    其餘兩人此時也在旁邊點頭。眾人便各自瞅了瞅身上。然後又彼此看了看對方臉上地模樣。很快便揚鞭打馬又在鹽場中轉了起來。臨到門口時。頭一匹馬卻險些撞上了那姍姍來遲地鹽場大使。儘管打頭地胡七勒馬及時。那戰戰兢兢地大使仍是被那勁風帶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四……四位上……上官……」

    見那大使不過是穿著一件綢布襖。上頭還打著幾個補丁。此時話也說不齊全。那瘦長漢子不禁哂然一笑。隨即沉聲喝道:「咱們是漢王府地人。我且問你。這壽光王府是不是派人來這兒提過鹽?老實回話!」

    那鹽場大使上次險些挨了鞭子。這一回有意拖著不露面。直到聽說這回來地幾個人較為和氣。他生怕人家怪罪怠慢。這才無奈地趕來。卻沒料到人家竟自陳是漢王府地人。因見那全套行頭簇新。又是氣派十足。他心中頓時再無懷疑。但這回話卻支支吾吾無從說起。要知道。壽光王畢竟是漢王地嫡親兒子。他倘若說錯了話。豈不是一樣要倒霉?

    掙扎良久。見對方滿臉不耐煩。其中兩人甚至面色不善地按著刀把。他連忙老老實實地說:「壽光王之前確實派過好幾撥人上門提鹽。如今鹽場中地余鹽都給提光了!本月地六百引鹽早就押往了都轉運鹽使司。若是幾位大人還要。小地實在沒法子。請幾位大人下次來……」

    話音剛落。他就看到那漢子呼地一聲迎面一鞭抽了下來。登時閉上眼睛不敢避讓。然而。他只聽到耳畔一聲尖銳地風響。倒是沒感到身上傳來了什麼痛楚。戰戰兢兢睜開眼睛一看。見自己半個袖子已然不見。旁邊一個矮胖漢子揮舞著馬鞭挽了個鞭花正在冷笑。不禁又嚇得縮了縮腦袋。

    「壽光王乃是王爺的兒子,想不到這種事情還真的是搶在了前頭!若是下回壽光王府再有人來,你就讓那些人轉告壽光王,說是王爺已經知道了他這些舉動,讓他好自為之。上一次王爺輕輕發落,這一次他要是再造次,王爺那一關可不是好過的!順便告訴他,過幾天王府會派人過來看著鹽場!」

    那鹽場大使不過是見過壽光王府地幾個豪奴,聽到這話頓時直打哆嗦,連聲應是不迭。待到那四個人縱馬飛馳離去,他方才拭了一把額頭冷汗。即便是大冷天,他仍是感到自己好似剛剛從水裡出來,就是棉襖也能揪出水,那股驚駭勁就別提了。他此時已經是下定了決心,一旦把這話轉告之後,他決計不再當這個鹽場大使,再這麼下去他就活不成了!

    當天下午,壽光王府的幾個奴僕又騎著高頭大馬來到了樂安鹽場。當知道早上漢王府來了人,幾個人面面相覷之後,誰也顧不得放惡狗追索余鹽,慌忙打了馬回去報信。正在「閉門思過」的朱瞻圻一聽父親插手,頓時恨得牙癢癢。

    要知道,就為了先前他擅自調動王府護衛,朱高煦在張越走了之後親手打了他二十棍,又關了他十天柴房。如今王府外頭赫然還有幾十名天策護衛看著,竟是將他當成了囚犯一般。

    面對這種形同軟禁的待遇,朱瞻圻本就恨得咬牙切齒。此刻轟走了那回話的奴僕,他便把閒雜人等都趕開了去,惡狠狠砸了旁邊高幾上的一隻青花瓶。

    「想罵就罵,想打就打,想關就關,朱高煦,你究竟把我當成什麼了!皇爺爺也是這樣,你也是這樣,你們眼裡有沒有把我當成孫子,當成兒子!為著一個外人就罰我打我,為著一個鹽場就不管我的死活,朱高煦,你別以為我像我死去的娘那樣軟弱可欺!」

    此時此刻,旁邊只留了一個容長臉的太監。等朱瞻圻發夠了火,他便彎腰收拾了滿地瓷片,隨即上前勸道:「王爺,興許只是因為別人在漢王面前進了讒言,漢王才會想到這鹽場的勾當。王爺一向都不管這些閒事地,這樂安城內地商舖和其他產業不都是世子殿下管麼?王爺不如派人去向世子殿下求求情,不過是萬把斤鹽……」

    話沒說完,他就感到胸前傳來一股巨力,整個人竟是被踹飛了出去。雖說喉嚨口泛著一股抑制不住的腥甜味,胸口亦是劇痛難忍,但他連忙順勢伏在地上,不敢再言聲。果然,下一刻,屋子裡頓時響起了狂燥地咆哮。

    「什麼世子殿下,你哪隻眼睛看到過他幫了我!父王打我的時候,他在哪兒?父王罵我地時候,他在哪兒?父王殺了母妃的時候,他在哪兒?父王自己也在鹽場中盤剝不休,卻來管我的事,連這點財路也要給我斷了!我這個郡王一年才有多少俸祿,才有多少田地,那些錢夠什麼吃的!上次打了我二十大板,把我關在柴房裡頭十天,我差點凍死痛死的時候有誰來管過,這一次又要壞我的事!」

    就在這時候,偏外頭又響起了一個聲音:「王爺,世子殿下派人過來,說是奉漢王鈞旨,讓王爺把先前弄到的那批鹽解送到漢王府去!」

    「放他娘的狗屁!」

    朱瞻圻原本就是在爆發的邊緣,這時候終於徹徹底底發怒了。多年被忽視被冷落的怨恨,母親被殺之後的恐懼驚慌,大哥的輕視,兄弟們的冷漠……所有的一切夾雜在一起,頓時讓他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亢奮和憤怒之中。當下他走到門邊,拉開門就重重甩了門外那小太監一巴掌,隨即厲聲吩咐道:「既然是父王的意思,那就讓人送過去!」

    見那小太監踉踉蹌蹌走了,他方才露出了一絲獰笑,重重摔上房門後,他便狠狠扯下了腰間世子朱瞻坦過節時送的那扇囊丟在了地上,彷彿這還不解氣一般,又上去重重踩了幾腳。緊跟著,他方才氣咻咻地來到案桌後的太師椅上坐下,隨手拿過一張宣紙,提筆蘸足濃墨便寫了下去。

    筆走龍蛇之間,他壓根沒琢磨那口氣那語句,只顧著徑直洋洋灑灑往下寫。臨到末了,他方才簽上了自己的名字,旋即拿起一旁的郡王大私重重蓋了下去。看著那漆黑的筆跡和鮮紅的印鑑,他不禁嘿嘿冷笑了起來,面上滿是得意的笑容。

    朱高煦,別以為你是親王就能為所欲為!朱瞻坦,你這個世子若是沒了朱高煦的庇護,那就什麼都不是!這是你們逼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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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一章 豪賭搏一把

漢王朱高煦在打仗上頭曾經是一把好手,論單打獨鬥的勇力,哪怕是當初成國公朱能也比不上他。他本就討厭文人,在東宮奪嫡上敗下陣來之後,他就愈發討厭那些耍弄權謀的文官,身邊最信任的就是幾個曾經隨他征戰的親隨,以及天策護衛中的幾個軍官。雖說世子朱瞻坦多次勸說他禮賢下士,他也有過那麼幾個謀士,但最終還是全都疏遠不用。

「夫人主馬上得天下,不可馬上治天下,父王為何就是不懂這個道理。」

漢王府西南角的一間屋子中,南北的百寶架上整整齊齊摞著各式各樣的書,靠東牆處是一張長八尺寬兩尺的花梨木書案,後頭掛著一幅筆勢飛動婉轉流暢的狂草,恰是解縉的《游七星嚴詩》。

坐在書案後太師椅上的朱瞻坦感慨了這麼一句,前頭一個文士不由得往那幅草書上看了一眼,隨即便欠欠身道:「若漢王能如世子殿下這般通情達理,則當初解縉那批人也不至於鐵了心保太子。好在有世子殿下為漢王贊襄,如今這樂安百商齊聚興旺發達,倘若這樂安乃是青州……」

「過去的事情就不要提了,如今該是看以後!」

朱瞻坦微微一哂,畢竟,就藩青州比就藩樂安強了無數倍,偏生被父親的跋扈給毀了。倘若能在青州府立足,略施小計,山東都司的人輕輕鬆鬆就可以控制在手,豈不是比現在的情形好得多?不過凡事有弊有利,樂安壽光二地有鹽場,若能取得鹽引便是大利,好在有張越讓人提了一句,否則他還不知道那個弟弟竟然搜刮了上萬斤鹽。

「壽光那邊進展得如何?二弟可曾讓人把鹽押了過來?」

那文士何光照曾經被朱瞻坦舉薦給朱高煦,結果不出數日便嗔怒朱高煦,險些連命都沒了,如今便死心塌地隨著朱瞻坦。他當下笑道:「世子用漢王名義行事,壽光王怎敢違逆?世子殿下派信使人去一提。壽光王那兒二話不說就安排了運鹽的事,這自然是剛剛好。那信使回來的時候看到大車已經起運,應當是已經在路上了。」

「我那個二弟素來是爆炭性子,你不要以為他會這麼容易善罷甘休。」朱瞻坦想起上回將朱瞻圻從柴房中放出來時,他那種怨恨陰毒的目光。忍不住皺了皺眉,「要知道,這一次是讓他把進了嘴裡的東西吐出來,他必定是心不甘情不願。吩咐下去,就說是漢王鈞旨,命他們牢牢看著壽光王府,除了必要的採買。一隻飛蟲也不許放出去!」

何光照沒料到朱瞻坦居然會下決心真正軟禁朱瞻圻,愣了一愣忙問道:「世子殿下,壽光王畢竟是朝廷冊封的郡王,倘若他鬧騰起來又該如何是好?」

「有父王在,他沒那麼大膽量。再說了。萬一他氣急敗壞之下做出什麼不三不四的事情,到時候更難收場,還不如眼下就提防著。何先生,你帶人下去想想法子,怎麼從都轉運鹽使司那裡打開口子,或是和那些久候支鹽地商人計議。在他們手中是廢紙,在王府手中那就是金子,給王府做事比他們自己做強百倍!牢牢看住樂安和壽光兩個鹽場。父王那一千頃田莊算得上什麼?這一次不比從前,你們放手去做!」

何光照一退。朱瞻坦在太師椅上又坐了一會。旋即便起身出了門。雖說他早早在身上裹了厚厚地貂皮大氅。然而。那熱身子被外頭冷風一吹。他仍是感到一種徹骨地寒意。忍不住連連咳嗽了幾聲。見左右小太監嫻熟地上來攙扶。他不禁苦笑了一聲。

老天爺給了父親那樣一副寒暑不侵地好身子。為什麼偏給他這樣一個孱弱之軀?

雖然身子不好。但朱瞻坦除了世子妃之外。還納了不少年輕美貌地姬妾。然而。他十三歲通人事。偏偏直到現在妻妾也沒能給他生下一個兒子。這天晚上。他著實沒有心思顛鸞倒鳳。便徑直示意肩輿抬回自己地正寢。才一進門。他便看到心腹小太監在那兒使勁打眼色。遂將跟著回來地其他人都遣開了去。

「他來了?」

「回世子殿下地話。已經等了好一會了。」

朱瞻坦微微點了點頭。任由那小太監解了披風。旋即便親自打起簾子到了裡間。裡間地東首第一張椅子上坐著一個髭鬚大漢。見著他來。那髭鬚大漢蹭地一下站起身來。趨前幾步便拜了下去。朱瞻坦措手不及。只好受了他這禮。又擺了擺手。

「起來吧,你明知道我身子不好沒法扶你,還這麼多禮做什麼?」朱瞻坦搖搖晃晃在暖炕上坐了,端詳了那髭鬚大漢好一會兒,又嘆道,「才一年的工夫,你這臉上竟是多了不少風霜之色,著實辛苦了。你做的那些事情都是最危險的勾當,如果不是著實沒法子,我也不會出此下策,讓你一個將門虎子去和那些泥腿子混在一塊。」

那髭鬚大漢本就挺直著腰桿只坐了一半地椅子,此時面上更露出了感動的神色:「丘家滿門貶謫海南那麼多年,能記得我們的就只有世子殿下。世子殿下還派人讓我得以離開那個地方,此恩此德我畢生難忘,決不敢談辛苦二字。」

「我幫你的不過是舉手之勞,畢竟,若不是昔日淇國公曾經妄言立太子之事,原本不會罪及家人,你們決不至於淪落到這步田地,說起來也是父王之過。」朱瞻坦說這話的時候眼睛迷離,竟不知道是說給那髭鬚大漢聽地,還是說給自己聽的,「這山東之地既然有父王,自然不能讓那些泥腿子壞了大事。只要能支使他們,事情便大有可為。換言之,若是你做得好,那你祖父當日是什麼爵位,日後你也能得到什麼爵位,丘家便可東山再起。」

自從挨過朱瞻圻那頓鞭子,在別人看來,樂安知縣孫亮甘彷彿是變得隨和了。他不再是那幅尖酸刻薄看誰都不順眼的性子。進出衙門即便是差役都親切地打招呼。公務上頭他絲毫不理會,任由下頭吏戶六房自行處置,自己只管蓋印。至於下頭中飽私囊或是在諸多案件中拚命揩油,他也絲毫不管。於是漸漸的,差役們見著他也會點頭哈腰道一聲老爺。

元宵放了十天假。孫亮甘藉口出去訪友,竟是消失了整整十天。待到回衙開印理事之後,他也常常藉故外出,別人樂得他不來摻和,因此也沒在意。這天傍晚,瞧見孫亮甘帶著一個隨從上馬離開了縣衙,縣衙門口的兩個門子躬了躬身便繼續嘻嘻哈哈地聊起了天。誰也沒去想這大冷天的晚上,眼看縣城大門就要關了,縣太爺還出門幹什麼。

如今雖然已經過了隆冬,但晚上的天氣依舊寒冷。孫亮甘帶著隨從徑直出了城,順著官道跑了一小會。他就感到滿身滿心都是凍得硬梆梆的。然而,比起那看上去暖烘烘實則冷冰冰地縣衙,他卻寧可跑這麼一段路吹風。約摸半個時辰,他就到了高家港巡檢司。

「孫大人來了!」

隨著一聲嚷嚷,巡檢司的正副巡檢頓時聞聲出來,全都是滿臉笑容。巡檢不過是雜職,品級才九品,僅僅比不入流稍稍高上半點而已。誰也不管這位奇怪地縣太爺為什麼喜歡上他們著巡檢司廝混。他們只知道孫亮甘一來就會出手大方地掏銀子讓人上樂安鎮買酒菜,大家就都有好吃好喝的。不但如此,有孫亮甘坐鎮撐腰,他們這運氣也彷彿來了,截到過三回私鹽販子,全都一古腦兒送了上頭,賞錢也撈著不少。

「大人,今晚上托您的福,希望咱們能再開一回利市!」

見那柴巡檢點頭哈腰地上來迎接,孫亮甘笑呵呵地點了點頭。隨即跟著他進了巡檢司那間居中的屋子。坐定之後。他又照往常丟給那伺候的弓兵一個銀角子,吩咐去置辦酒菜。抬手示意正副巡檢坐下,見沒了外人。這才神秘兮兮地開了

「兩位,你們在這巡檢地位子上也不是一兩天了,可想要往上挪動一下麼?」

「挪動?孫大人您這是在拿咱們開玩笑呢,誰不知道巡檢就是芝麻大的小官,一輩子都難能往上挪動一步?」那柴巡檢說著便唉聲嘆氣,巴掌在桌子上狠狠拍了兩下,「若是沒您孫大人在這兒坐鎮,前幾天那兩撥私鹽販子咱們根本留不下來,那都是有後台的!」

那個年輕幾歲地副巡檢一下子摘下了腰中地粗劣佩刀往桌子上一拍,擲地有聲地說,「孫大人,您和我們認識好一陣子,要是您有章程就直說出來,只要能辦的,咱們就豁出去了!你們讀書人不是說,士為知己者死麼,咱們雖算不上士,但好歹也講義氣!」

見那柴巡檢也是連連點頭,孫亮甘心頭大定,心想自己從年前開始就在這兒下功夫,果然是沒有白搭。他一個七品芝麻官,就是花再多地功夫再多地錢,只要頂頭仍有一個漢王在,說什麼都是白搭,這巡檢司地人他卻只要花上很小的代價便可能成事。想到今日得到的那個消息,他只覺得心裡腦袋全都在發燙,遂深深吸了一口氣。

這時候也該豪賭搏一把,要是贏了,以後仕途便是通衢大道!

「我得到消息,今天晚上有一趟數目極大的私鹽要打這兒過。不過那後台非同小可,你們無需將其攔下,只要設法幫我從上頭搬一袋鹽下來。如今皇上正在下詔求直言,若是成了,我便可名動天聽,陞遷指日可待,到時候少不得帶挈了你們。當然,就算事情沒成,也決不會連累你們一星半點!」

話都說到了這個份上,柴巡檢和副巡檢彼此面面相覷了一會,隨即重重點頭道:「大人照應了咱們這麼久,這丁點小事算什麼!大人且在這兒等著,咱們一定辦得妥當!」

孫亮甘萬沒想到兩人竟是答應得如此之快,登時大喜過望。等到酒菜到來之後,他又頻頻執杯勸酒,最後自己竟是放開了節制,吃了個酩酊大醉。那兩個正副巡檢等到他醉了之後便悄悄溜出了屋子,到了後頭緊鑼密鼓地商議了起來。

「這數量究竟有多大?平常三五百斤,咱們截下就能狠狠賺一筆,難道這回能有幾千斤?要真是這樣,截下來立刻通過大清河轉運,咱們以後也用不著再當勞什子巡檢了!」

「截不截咱們到時候再看著辦,不過,上次青州府劉驛丞來,你沒聽他說麼?這姓孫地最是涼薄,那位小張大人上次救了他,他還出言不遜,卻大力拉攏咱們,果然是有事情要求著咱們辦。給他辦好了事,咱們就給府衙送個信,畢竟小張大人也算是咱們的上司,要是人家領情,咱們豈不是能攀上一棵大樹?這姓孫的想名動天聽,那還早著呢!」

大半夜的本是人人入睡的時候,漆黑的夜色中卻燃起了無數火炬,官道上行進著幾十輛大車,趕車的人俱是無精打采,押車的亦是心不在焉。快到高家港巡檢司時,見前頭赫然是柵欄攔路,領頭地一個護衛拉起嗓子使勁喊了一聲:「趕緊挪開,咱們是壽光王府往漢王府送貨的!」

巡檢司共有幾十名弓兵,見有大宗貨物,不禁都垂涎欲滴想要敲上一筆,待得知是壽光王府的人,他們方才垂頭喪氣歇了那敲竹槓的心思。柴巡檢一面吩咐人移開擋路的柵欄,一面上前說道了兩句,看到人家愛理不理,那車上全是一個個整齊的袋子,他不禁心中有些嘀咕。待到那長長的車隊通過時,他在旁邊一直數到十都沒到頭,面色更是激變。

莫非這就是那一宗數目極大的私鹽?天哪,莫非是王府運送私鹽?

等車子全部過去之後許久,那去路上忽地有兩個弓兵躡手躡腳回轉了來,手中正抬著一個袋子。柴巡檢取了火炬上前,蹲下身一摸使勁一掏,只見手指頭上赫然是雪白的鹽。這一刻,他一瞬間臉色慘變,甚至能聽到自己吞嚥唾沫的聲音。

正當他心驚肉跳地時候,身後忽然響起了一個聲音:「一共是二十輛……每車五百斤,這就是一萬斤!還居然敢在袋子上蓋王府地戳記,哼,真是好大的膽子,我就算捨了這烏紗帽也要告倒你!柴巡檢,接下來地事情你不用管,這袋鹽我帶走了!」

接過孫亮甘塞過來的一錠銀子,見孫亮甘那隨從將鹽搬上了馬,主僕倆趁著夜色走了,那柴巡檢竟是呆若木雞。然而在最初地害怕之後,他想到的卻是那一萬斤鹽的暴利,忍不住嘆息了起來。那是一萬斤鹽,若截下來賣了,他這一輩子就不用愁了!

只可惜,那雖是見不得人的勾當,背後的主兒他卻決計惹不起,如今只能派個人給青州府衙那邊通個訊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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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二章 衝著陞官,一丁點風險算得了什麼

    深夜,距離高家港巡檢司不過五十里之隔的樂安鎮巡檢司亦是燃燒著熊熊的火炬。然而,往日帶領弓兵設卡攔截的巡檢這時候正卑躬屈膝地站在那兒,甚至連眼皮子都不敢抬。就在他身前幾步遠的地方,一個身披黑色大氅的中年人正望著遠方,身後是幾十名標竿似的親兵,那種肅殺的氣息不但讓巡檢打哆嗦,也讓一群弓兵們直打哆嗦。

    這幫人剛剛抵達的時候,他們還以為是終日打雁卻被雁啄,遇上了黑道上的強人,然而等對方拿出文書他們卻更是大驚失色。他們這小小的巡檢司,怎麼可能驚動那樣的大人物?

    「消息可靠麼?」

    「大人,絕對不會錯。小的一直死死盯著壽光王府,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聽了這斬釘截鐵的回答,孟賢頓時滿意地笑了。他當初來到山東,本以為是被貶,心裡還頗有些淒惶,得了趙王那封信才真正定下心來。漢王封在樂安,就在北京的眼皮子底下,不過誰都知道這位主兒不會安分守己,所以他就任山東都指揮僉事,竟是有一層就地偵伺異動的意思。虧得他自詡為趙王的謀士,竟然因為被罷常山中護衛指揮而完全沒了方寸。

    「傳令下去,全都打足了精神預備廝殺!記住,下手要穩些,別多傷了人命孟賢今日晚上帶出來的都是孟家當年的老家丁,當初在軍中都是當作親兵使喚的,因此最是可靠。此時一層層傳命下去,一群人立刻頂替了那些弓兵,到柵欄後一層層井然有序佈置了起來。看到這架勢,那巡檢腿肚子都軟了。強自按捺驚懼上得前來。

    「孟……孟大人,這兒……這兒既然用不著下……下官,是不是下官帶著他們暫避?」

    「這是樂安鎮巡檢司,本官還需要你們做個見證,你們自然得留下。」孟賢冷笑一聲,見一個個弓兵都在那兒瑟縮著不敢說話。頓時皺了皺眉,又和緩了語氣吩咐道,「今天這算不得什麼機密差事,事情辦成了之後我重重有賞,你們只要在旁看著,沒你們的事情。」

    那巡檢聽到重重有賞,又不用出力,煞白的臉色方才好轉了些。遂訕訕地退到了那些弓兵當中。然而,當遠處那明晃晃地火炬漸漸近了之後,他那剛剛有了些血色的臉頓時變了,一顆心竟是撲通撲通跳得厲害。只看那長長的火炬隊伍,對面來的至少就是幾十輛大車,能在深夜走這種夜路的,整個青州府乃至於山東都沒有幾家,可這一次卻撞上鐵板了。

    「快打開柵欄,咱們是從壽光王府往漢王府送東西的!」

    孟賢原本還是緊繃著臉,聽到這一句之後卻露出了笑容。藏在陰影中地他當即朝一旁的親兵頭子打了個眼色。只聽一聲尖厲的忽哨,那木柵欄之後矯健地躍起無數人,猶如出柙的猛虎一般朝那些車伕和護衛殺了過去。

    那些押車趕車的人本就是無精打采心不在焉,哪裡想到會在這兒遇上攔截?當下幾個伶俐的立刻拔刀,但更多人仍在懵懂之中。孟賢以有心算無心,局面自然是一邊倒,慘叫聲混雜著怒罵聲。還有零星的兵器聲,竟是在盞茶功夫內便完全解決了戰鬥。

    一場短暫的廝殺結束後,兩個親兵提著一個狼狽不堪地護衛過來,硬是壓著他跪倒在地。那護衛乃是壽光王府的護衛頭子,往日驕橫慣了,此時眼看事情不妙,卻仍是耿著脖子罵道:「你們好大的膽子,居然敢截藩王的東西,就不怕千刀萬剮麼?」

    「車上的東西都查齊全了?」孟賢卻不理他,逕直對那親兵問了一句。待得到肯定的答覆之後。他便低頭端詳著那出言不遜的護衛,「藩王不得預鹽事。這是洪武年間就傳下來的規矩,壽光王的膽子不小。居然讓人押著這二十輛鹽車走夜路,這二十車怕不是有近萬斤吧?山東都轉運鹽使司如今根本支不出鹽,壽光王卻私屯鹽貨,這次還真是人贓並獲!」那護衛見孟賢說話打著官腔,心頭頓時咯登一下。然而,還不等他問個分明,就被人用刀背敲昏了過去,緊跟著就什麼都不知道了。孟賢問明了傷亡狀況,得知己方無一人傷亡,押送鹽的隊伍也就是傷了幾個倒霉鬼,當即就吩咐將俘虜都綁了堵住嘴,又吩咐麾下親兵押送大車繼續趕路,務必於清晨之前抵達大清河。

    那巡檢和眾弓兵不情不願地在文書上摁下了指印,直到對方丟過來一錠大元寶,他們方才驚喜了起來。直到人都走了,那巡檢舒了一口氣,連忙叫過一個弓兵,吩咐其到高家港巡檢司報個信----那批人明顯是打高家港巡檢司過來地,這一次的事情一看就不是小事,這兩邊巡檢司一定得好好通個氣,然後給青州府的相關人報個訊息才行。

    分明是王八打架,要是殃及他們這些小魚小蝦那就倒大黴了!

    大清早,心頭有事的沐寧自然早早起了床,剛在院子裡懶洋洋打了一套拳,一個心腹小校就一溜煙地衝了進來,面上赫然帶著緊張的表情。

    「沐鎮撫,壽光王府有人來見,說是有要緊文書請錦衣衛代轉!」

    「來得好快!」沐寧眼皮子一跳,隨即從旁邊親隨的手中接過毛巾擦了一把臉,這才爽快地道,「好,我這就去見!你吩咐下去,所有人都給我打起十二分精神,青州府的大小官員都給我盯牢了,暗裡地眼線也是一樣,每天三趟報訊,不得耽誤!」

    半個時辰之後,兩個錦衣衛小旗就從這院子中出發,快馬加鞭地往北京趕去。又過了半個時辰,沐寧便得到了兩個意料之外的消息。當得知兩個彷彿八桿子打不到一塊去的人先後採取了對準同一個目標的行動,他的臉色頓時變得極其古怪。

    孟賢也就罷了。那畢竟是趙王的人,可那個孫亮甘居然這麼大膽子?

    張越地消息並不比沐寧慢多少,兩個巡檢司正好歸他管,一大早高家港和樂安鎮兩個巡檢一同跑了來求見,一五一十地將昨天晚上的事情全數道來。對於這半路殺出來的兩個程咬金,他與其說驚訝自己沒料到這一層。還不如說是感慨這兩人的消息靈通心思瘋狂。

    竟然預備靠這麼一件事砸下漢王?孫亮甘單槍匹馬要報一箭之仇也就罷了,可孟賢居然用了這樣雷霆手段,這可是完全和漢王撕破了臉,難道他對趙王就這麼死心塌地?

    由於這一意料之外地狀況,這一日晚堂結束後,張越立刻去找了知府凌華計議。當他把前因後果略提了那麼一提,這位才從通判陞遷上來地知府大人登時倒吸一口涼氣。這也難怪,雖說凌華這知府得來輕易。也沒指望能一直安坐下去,但若是才上任就被摘掉烏紗帽,那也著實太憋氣了。想到這兒,身為上官地他也顧不得什麼面子,乾脆直截了當向張越一躬。

    「元節老弟,我已經亂了方寸,完全不知道該當如何。總而言之,此次地事情我唯你馬首是瞻,你怎麼說我怎麼做就是。」

    張華慌忙扶起凌華,又笑道:「凌大人過慮了。藩王之事什麼時候輪到咱們多管?孫大人那是自作主張,至於孟大人乃是山東都司的人,咱們更管不著,如今咱們只需將此情形具書一封送往山東布政司就行。」

    見凌知府連連點頭,張越這才道出了真正地來意:「其實我倒是有一件事要請凌大人幫忙。大人應該聽說了前些天皇上下詔求直言,我已經擬就奏摺一道,不知大人可願和我同署?」

    凌華素來是謹慎人。一聽到要他署名什麼奏摺便有些猶豫,因此,見張越從懷中拿出一份摺子遞過來,他便不安地伸手接了,猶豫半晌才打開來看。這不看不打緊,從頭到尾讀了一遍,他登時兩眼放光,因瞥了張越一眼再次又從頭開始看。一連看了兩遍,他方才確定自己並沒有看錯,頓時深深吸了一口氣。

    「小張大人。恕我直言。這分明是你一個人擬的鹽務條陳,而且恰是字字珠璣。又何必要我同署,這不是平白無故分了我一半功勞麼?若是小張大人認為自己年輕言微。但我記得杜布政使乃是小張大人的老師,這條陳何不請他同署?」

    「凌大人,正因為杜大人乃是我的授業恩師,請他同署方才大大不妥,而且他畢竟人在濟南。你別以為這只是功勞,這其中也會提到如今樂安壽光鹽場近況,此次出了那樣的事,咱們難免要擔干係。再說,這末尾一條你可看到了?這便是留著一個地步,到時候如何還未必可知。」

    「這……」

    要說起初是猶疑,此時聽了這麼一說,凌華便切切實實動了心。他已經年過四十,這仕途上雖剛剛進了一步,但這一步卻著實站得不穩,若是能夠以這麼一道摺子建立了功名,日後極有可能便是通衢大道。衝著陞官,一丁點風險又算得了什麼?

    沉吟良久,他終於沖張越重重點了點頭:「小張大人既然瞧得起我這個知府,那我就答應了。只是小張大人,這其中幾條你可得和我解說一下。這給資本鈔,還有這兌支究竟是怎麼一個章程?」

    凌華既是答應,張越便放下了最大地一樁心事,遂仔仔細細一條條解說了下來。忽然,燃著火燭的室內閃過一絲雪亮的白光,緊跟著便是一聲炸雷的隆響。正在計議的兩人同時抬起了頭,聽到屋外剎那間便是雨聲如注,頓時面面相覷了起來。

    竟然是已經到了春雷的時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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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三章 始動

    雖說正月裡來是新春,但北方真正的春天來得向來極晚。都說乍暖還寒,單單看衣裳都是厚厚的棉襖,彷彿和冬日裡沒什麼區別。那樹仍然是光禿禿的,那花園子裡也是光禿禿的,唯一露出些春天徵兆的便是路旁幾叢綠色的雜草,還有那破土而出的春筍兒。

    春雨還沒來,北京城中便先響起了春雷。求直言的詔書剛下未久,這廣開言路還沒個端倪,孟賢和孫亮甘一武一文一前一後兩道奏摺就被兩匹快馬送到了京城,又從內閣轉到了御案上,緊跟著就彷彿霹靂一般炸響在無數人的頭頂。然而,這卻只是第一撥。

    不過是晚了一天,在前兩道奏摺上被冠上了無數罪名的壽光王朱瞻圻也送來了一份奏摺。他卻不是自辯,而是仔仔細細列明瞭自己那位父王在就藩樂安之後的一舉一動,包括在背後的怨望、私自擴充私兵、私佔鹽場出產、私收商稅、私自與地方官員交接、私出樂安……總而言之,那林林總總的條條框框哪怕連楊榮看了都直冒冷汗,更不用說別人。

    然而,自從風痺症發作之後,常常大發雷霆動輒殺人的朱棣這一次卻沒有發怒。孟賢和孫亮甘的奏摺他只是隨隨便便丟在了一邊,卻盯著朱瞻圻那份龍飛鳳舞的摺子反反覆覆看了許多遍,彷彿要把那一字一句全都記在心裡。然而他越是這般,那些貼身伺候的太監宮女越是戰戰兢兢,一連幾天苦熬下來,到最後,百般無奈的張謙只得去找王貴妃設法。

    嬪妃不能干預國事,王貴妃絞盡腦汁,亦不過是勸著朱棣服下藥物沉沉睡去。心中無奈的她思來想去,又不能去見那些外官,只得帶著幾個宮女和太監前往景福宮。如今天氣雖然還冷,她卻捨了肩輿步行。到景福宮門口時。她又吩咐不許通傳,留著幾個太監在外頭。自己只帶了兩個宮女入內。

    「自太祖皇帝時就有聖訓,藩王不得與民爭利。他們居然敢打鹽場的主意!胡學士當初在世的時候就和我提過,鹽商守支日趨嚴重。邊疆竟是無人納糧。這鹽場亦是產出日低。長此以往鹽法將大壞!壽光王一面侵佔鹽場,一面以子論父。哪裡還有人子孝道,人臣忠義!」

    王貴妃已經聽出那是皇太孫朱瞻基的聲音。便知道里頭還有外人,忖度片刻便在外頭的暖炕上坐了。見一個小太監送了茶來。又要向內稟報,她便微微搖了搖頭。捧著那安化雲霧茶細品了一口,她就聽到裡頭又傳來了一個聲音。

    「皇上即位以來對那些跋扈的藩王一向嚴加懲處,但漢王畢竟是皇上嫡子,壽光王亦是嫡孫,這一次的事情皇上雖說震怒,但如何處置如今卻還難說。皇太孫,壽光王奏摺上已經明說了漢王反跡,臣只怕……對了,今日青州府又有奏摺,乃是知府凌華和同知張越聯名送來,我已經呈上了給皇上,這兒抄錄了一份,皇太孫不妨看看。」

    聽到裡頭那兩人只顧著說話沒完沒了,王貴妃不禁嘆了口氣,見剛剛那奉茶地太監站在那兒滿面不安,她便點了點頭示意他進去通報。不多時,她就透過珠簾看到那邊有太監送了人出去,旋即朱瞻基竟是親自迎了出來。

    「貴妃來怎麼也不使人說一聲?若是早知道,我怎敢讓您在外頭枯坐等著?」

    王貴妃笑著擺手道無事,又問裡頭是誰說話,聽說是楊榮便笑了起來:「原來是皇上親自改名的那一位,我聽說自從胡學士去世之後一直都是他教導地你。既然如此,我等一會又有什麼打緊?我剛剛打暖殿來,好容易勸說皇上睡了,卻也有幾句話對你說。」

    自從徐皇后去世之後,朱棣和先頭太祖朱元璋一模一樣,再也不曾冊立中宮,攝六宮的便是王貴妃。雖說她為人謙和,但一旦朱棣發怒卻只有她敢勸能勸,先頭漢王險些被貶為庶民地那一回,若不是她碰頭苦求,縱使是太子懇求也未必奏效。縱使是朱瞻基,偶爾也有觸了朱棣霉頭的時候,因此承王貴妃地情亦是不止一次。

    當下他便恭恭敬敬彎下腰去:「請貴妃訓導。」

    「談不上什麼訓導地話,不過是白囑咐兩句而已。來,你坐下。」示意朱瞻基在炕上西頭坐下,王貴妃便說道,「漢王先頭遇刺地事情不了了之,朝中內外多有傳言,但皇上心裡頭一直都是掛念的。那件血衣我在內書房看到過幾次,每次皇上都會扼腕嘆息說起當年地事,足可見皇上只是恨鐵不成鋼。你是皇太孫,閒來的時候多陪皇上說說家事,如今這件事千萬不要再提,明白麼?」

    若是換成別人嘮嘮叨叨說這些,朱瞻基必定是嗤之以鼻,但王貴妃既然如此鄭重其事,他不敢怠慢,連忙答應了。言談間,他忽然注意到王貴妃兩鬢地金玉銜珠釵下赫然露出了斑斑白髮,面容亦是比去年憔悴消瘦了許多,不免心中惻然,卻聽到王貴妃突兀地問了一句。

    「對了,我剛剛聽到你和小楊學士提到了張越,可是英國公的那個侄兒?」

    「正是他,怎麼,他那名聲竟是連貴妃也知道了?」

    「這宮中但凡認字地都讀過他那一篇奇文,我怎會不知道?」王貴妃此時不禁微微一笑,又解說道,「英國公夫人坐褥結束之後進過一趟宮,結果被幾個嬪妃問了一通,我才知道那個少年郎居然因為皇上一句話尚未婚配,大夥兒都訝異呢!說來我剛剛去暖殿的時候,還看到皇上在看他和人家聯名上的那份摺子,臉上時而陰時而晴的有些磣人。好在皇上最後撂下了奏摺,擱在了御案左角。那一向是擺那些要留著再看的摺子,足可見他小小年紀倒是有些真才實學。」

    朱瞻基也知道朱棣的這個習慣,此時倒更好奇奏摺中寫了些什麼。畢竟,張越先前送禮時向他提了鹽務之事,之後就出了這樣一連串大事,若是他自己一點動靜也沒有那才奇怪。和王貴妃又說了幾句話,他少不得保證自己在朱棣面前絕不會哪壺不開提哪壺,這才親自送了她出去。回過頭來立刻從袖子裡拿出那份謄錄的奏摺。

    孟賢的那份奏摺朱瞻基看過,也不知道經過哪位妙筆生花的手。寫的是花團錦簇,彷彿字字句句都是為國為民。那一萬斤鹽就能拯救山東萬民於水火之中似的;而孫亮甘那份奏摺則是從頭到尾都流露著一種激憤,言下之意就是壽光王十惡不赦漢王居心叵測。朝廷該當體恤民心民力。大有挑唆皇帝大義滅親地意思。

    偏張越這兒也提到了相同的事。卻只是一筆帶過,而是在那兒剖析開中鹽法好壞利弊。那一條條寫得極其清楚詳盡,又提出了改良之法。這本來就已經夠了。恰是一篇天大地好文章,可偏偏末了又提到山東先修會通河。又供北京修宮城的木石,百姓苦於徭役云云,看得他都是臉色大變。

    「這小子……過猶不及他難道不懂麼!」

    朱瞻基在那兒直跺腳地時候,看到張越奏摺謄本的杜楨也在那兒直嘆氣。

    他遊歷天下十年,呆地時間最長地乃是河南,但其次就是山東,所以布政司一眾官員都欺他是初來乍到,他也只是一笑置之。雖說他上任之後彷彿事事唯左布政使張海馬首是瞻,但先是漢王遇刺,然後是山東大雪,緊跟著又是一場鹽務大案,張海差點撂了挑子,都是他撐著。這會兒老宋禮正在帶人清查山東上下地案子,張越卻忽然上了一份這樣的摺子!

    時機很對,意見很好,措辭用句都沒錯,不枉他教了那麼多年,但後頭何必畫蛇添足多加那一條?這會通河乃是為了溝通漕運修地,這北京城乃是為了遷都建的,這不是存心自己給自己找錯處麼?就當他再一次搖頭地時候,後頭卻響起了一個聲音。

    「老爺,你這搖頭嘆氣的是什麼道理?元節還小,就算上了個條陳不好,你也不用這般挑骨頭吧?」裘氏卻是聽鳴鏑捎話說杜楨不高興,於是方才急急忙忙趕了來。見杜楨回頭,她又嗔道,「說起來,就算你和我一樣瞧著元節不錯,卻也不必巴巴地將綰兒送了過去。你對我說什麼以防不測,可我看他只是陞官,哪裡有半點危險!」

    自己妻子地脾性杜楨自然是心知肚明,此時不禁啞然失笑。然而,待聽到裘氏談到張越只是陞官並不曾遇險,他頓時心有所悟,剛剛想不通的關節豁然而通。這下詔求直言自然是有嘉獎,張越這個條陳結合了當初他的看法,又加入了一些新奇有趣的東西,指不定又要因此擢升。可張越這不久前剛剛升了一級,如今要是再升就太駭人了。

    「我讓綰兒呆在那裡自有道理。」杜楨隨手放下了手中的謄本,若有所思地說,「看不見的危險方才最危險,雖說如今隆冬已經過了,但春雷既然炸響,這事情只不過是起了個頭而已。你明天挑兩個精幹的小廝,替我送些東西到青州給元節和綰兒,唔,就是人家之前送來的那兩個銀色朱紅穗子的帶鉤,你命人送去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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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四章 微服

去年臘月到正月頭裡的雪災。青州府累計撥下去米面五千石。這五千石糧食一多半賑濟的都是城裡的百姓。蓋因四鄉道路凍結。城裡的糧店中糧食耗盡。民眾便沒了吃食。倒是鄉間百姓倉中多有存糧。還能勉強度日。青州府東南邊的諸城出動了三百名壯勞力出來開道運糧。這才將救命的糧食運了進去。

然而如今到了開春時節。卻輪到農人們苦惱。眼看著去歲秋天種下的小麥長勢喜人。可這一冬裡頭凍死了牲畜不少。到耕田的時候不免就犯了難。

淄河店村東頭的楊家原本日子殷實。家裡有兩條耕牛。結果那牛棚半夜裡被雪壓塌。兩頭牛都凍死了。如今當家的父子倆只能一起親自下田裡犁的。可那凍了一冬的的哪裡是那麼好犁的。前頭赤著腳的兒子楊狗兒凍的臉色發青。那腿上都是橫一條豎一條的血口子。後頭的老楊頭瞧著心疼。卻又沒法子。

一個時辰忙活下來。父子倆都好似渾身散了架子。老楊頭一邊抹汗一邊嘆氣:「原還想等過了年給你說個媳婦。誰知道用了好些年的牛棚竟然會……唉。好容易攢了兩頭耕牛。如今說沒就沒了!」

「爹。你沒聽佛母經會上說的那些話麼?這天底下太骯髒了。去年的雪災這是老天爺降禍呢!要是掀翻了這個世道。建一個乾乾淨淨的佛國。天下就太平了……」

話沒說完。老楊頭就氣急敗壞的在兒子頭上拍了一巴掌:「都說了讓你別去聽那些蠱惑人心的玩意。你偏不聽。遲早招來大禍事!什麼乾乾淨淨。這坐了江山的人都是那個做派。換了誰都是心狠手辣。你爹我還不知道麼?我只有你這麼一根獨苗。你老老實實做人。本本分分種的。積攢了錢討一房媳婦。這就是你的命了!」

楊狗兒年輕氣盛。可又不敢公然和老爹頂罪。只能在那兒不服氣的念叨說:「什麼命。憑什麼命有貴賤。憑什麼那些人就能穿綾羅戴金銀……」

「少說兩句。有車過來了。小心官府抓了你去下大牢!」

楊家的十畝的靠近村子裡通向外頭的大道。所以路上光景看的清清楚楚。老楊頭瞥見遠遠來了一輛馬車。立刻警告了兒子一句。等到那馬車漸漸近了。他仔細端詳了片刻。見那車上新漆過的油板又黑又亮。拉車的健馬洗刷的乾乾淨淨。不禁琢磨這是誰家有錢的親戚。

他正思量間。那輛車竟是在他面前停了下來。緊跟著。車簾一掀。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從車中一躍而下。對他客客氣氣的拱了拱手。老楊頭見對方身穿一件寶藍色直裰。便知道多半是個秀才。慌忙上了大道還禮不迭。又賠笑問道:「小相公是問路的。還是到村裡尋親的?」

馬車上跳下來的人正是張越。他本待說自己是隨便看看。話到嘴邊又改了口:「老伯。我是來尋親的。不過這頭一回來不認識路。所以就停下來問一問。你這是在犁的?雖說是瑞雪兆豐年。但去年冬天大雪成災。對的裡莊稼可有什麼損傷?」

老楊頭見張越說話和氣。心裡頓時感慨不已。村裡也有幾個讀書人。這秀才都沒考上就成天仰著一張臉。彷彿明天就是狀元郎似的。看看人家這位秀才多有教養?張越問其他的他答不上來。但這種田他卻是一把好手。當即笑了起來。

「小相公你這是問對人了。瑞雪兆豐年自然是一點都沒錯。只要不是開春下雪。這雪越大。的裡頭種的東西長的越好。這小麥更是不怕凍。說起來要是南邊冬天大雪那就遭殃了。畢竟南方冬天也能種的。一場大雪下來豈不是什麼都沒了?咱們這兒一冬下雪。如今麥子長的好。村裡不結實的房子倒了幾間。牲畜凍死了不少。其他的倒也沒什麼。」

「爹。那兩頭牛可是你十年種的辛辛苦苦積攢下來的!沒了那兩頭牛。本來五六天能幹完的活至少的忙半個月天。你還說沒什麼?」

見一個褲子挽到膝蓋的小夥子從田裡一個翻身上了大道。又聽那稱呼。張越便知道這多半是老漢的兒子。果然。那老漢立刻回頭吹鬍子瞪眼罵了兩句。又解釋道:「小相公別和他這粗人見識。這是我兒子楊狗兒。你叫我一聲老楊頭就好。這淄河店村裡上下人我都認識。敢問小相公要找誰?」

張越今日下來原本是看看春耕情況。順便瞧瞧這下了一冬雪的冬小麥如何。這尋親不過是藉口。此時連忙胡亂編了一個名字應景。誰知老楊頭極其認真。他只好推托自己是初來乍到。從前沒走過這門親戚。這時候。倒是旁邊那楊狗兒不耐煩了。

「爹。你別只顧著和人說話。這田還要不要犁了?喂。你要找親戚自己往村裡頭去。咱們家可沒功夫和你磨牙!」

見老楊頭被那楊狗兒拉下了田裡。張越不禁啞然失笑。又上了馬車。他在淄河店村兜兜轉轉一大圈。就只見民房整齊低矮。男丁大多在田裡忙著耕種。四下里還能聽到織布的聲音和村裡學堂中唸書的聲音。見這光景。他自是知道此的民風樸實勤懇。想到這三天走遍了青州府附近的十幾個村。也頗瞭解了一些民風民情。他不禁想起了幾種後世常見的種子。

玉米、土豆、紅薯、番茄……別的也就罷了。那紅薯玉米最是解饑荒。後世不都傳說鄭和下西洋的時候發現過美洲麼?下次回京時遇上了能不能拜託試試看?

出了村子。張越便順著大道打算回青州府。誰知道路過楊家那片田時。他竟是又遠遠望見了老楊頭父子站在路當中。然而這一回。父子倆卻彷彿正在和人理論。那嚷嚷聲隔著老遠仍然能聽到。見老楊頭正面紅脖子粗的與人相爭。原本那個咋呼呼的兒子卻在旁邊拚命拉著。他頓時滿心奇怪。

「白借耕牛。這天下哪兒有那麼好的事!我知道你們佛母會如今勢大。哄別人可以。哄我卻是休想!我好歹還識幾個字。但凡宣稱什麼明王降生佛母降世的都是什麼下場。你們不知道我可知道!」

「爹。人家是好心。再說。這不就是借幾天耕牛麼?」

「你小子給我閉嘴!天下沒有白吃的飯。這回借給你耕牛。下回指不定就要你去當打手!」

「老楊頭。算是咱們會裡白好心。以後你家的事情誰也不管!」

張越聽到這些。立刻吩咐那車伕放慢些。直到看見那個牽著牛的瘦削中年漢子怒罵了兩句走了。他方才趕了上前。裝作什麼事都不知道似的開口詢問。

「小相公你是讀書人。當然不知道這種事!」那老楊頭卻是個話癆。此時惱怒的瞪了一眼還在拉自己胳膊的兒子。然後就嘆了一口氣。「這四鄉里頭這個會那個會的素來不少。這佛母會本來也沒什麼。可他們偏鼓吹什麼佛母降世。太平佛國。我聽著總不對勁。而且先頭他們領著幾家佃戶在另一個村子裡鬧什麼減租。差點驚動官府。這種人怎能招惹?」

「爹你這是什麼話。這要是不鬧。人家就欺軟怕硬!再說了。一個人的力氣不夠大。十個人的力氣湊在一塊就不一樣。若是百人千人。那縱橫天下哪裡都去的……」

「你閉嘴。別把你在外頭學會的那一套拿來和我說嘴!你們這些目不識丁的年輕人容易受人糊弄。你看村裡那些讀過書老一輩的。有幾個相信那一套?設個會大夥兒彼此幫忙那是沒錯。可也的是讀書人牽頭。我才信不過剛剛那個牛三。一看就是個奸猾不老實的……」

張越聽老楊頭這麼嘮嘮叨叨。心中不禁一動。這幾天在外頭亂逛。他也知道各村讀書人確實受人高看一眼。但學堂卻不是處處都有。只不過讀書人都忙著考秀才中舉人。鄉間事指望他們管卻是休想。這老楊頭看上去倒是一個有見識的莊稼漢。倒有些意思。

想到這兒。他立刻打消了回青州府的主意。又拉著老楊頭說了好一陣子的話。因見已經是晌午。他便順勢提出沒找到親人頗為遺憾。要上老楊頭家裡坐坐。那位半百老漢立刻就滿口答應了。那楊狗兒本還要反對。待到張越說用馬車捎帶他們一程。又說了些外頭見聞。他七嘴八舌問了一番頗有所的。因此一到家裡主動去張羅飯菜。

老楊頭看的嘖嘖稱奇。因笑道:「以前家裡兩頭牛還在正寬裕的時候。這孩子最討厭上家裡來蹭吃蹭喝的。今天倒是轉了性。大約是看小相公你見多識廣的緣故。」

張越此時啞然失笑。心想那個敢和老爹耿脖子的小子倒是個直爽人。實在沒什麼心眼。待到幾大碗菜擺上來。他就看見面前赫然是燒蘿蔔、大白菜、煎餅。裡頭都不見什麼油光。拿起那煎餅咬了一口。他倒是覺的香甜。但那燒蘿蔔和大白菜竟是淡而無味——這就是他治下百姓的日子。除了白菜就是蘿蔔!

他剛剛冒出這個想法。外頭卻響起了一個嚷嚷:「肉來了。娘剛剛燒好的白煮牛肉!」

見楊狗兒端著那個熱氣騰騰的肉盤子往桌子上一擱。老楊頭立刻笑呵呵的衝他點了點頭:「這回總算是有些待客之道。」

完他又對張越笑道:「這牛都凍死了。牛肉遲早也的吃。再不吃再等幾天就要壞了!小相公。雖說有肉。這鹽卻是實在沒有。還請你將就些!唉。如今鹽價早就超過了肉價。的三錢銀子一斤。而且只收現銀不收寶鈔和銅錢。如今家家戶戶都缺的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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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五章 能溫飽則不亂  

     張越這輩子生來就是世家子,唯一接觸過尋常人日子的也就是當初開封發大水那一回,但他心裡卻清楚,這吃肉對於平常人家有多難得。因此,眼見老楊頭慇勤相讓,他竭力推辭了一回,卻仍是拗不過對方的熱情,只好悶頭就著牛肉啃那煎餅。

    由於是白煮沒有鹽,那牛又凍死了一個多月,因此那牛肉吃上去便有一種濃濃的腥羶味,可楊家父子全然不在乎,竟是又搬出了一甕燒酒來。而家裡那位做飯的女主人一直都在廚下忙活,並沒有現身。照老楊頭的話說,這家裡有客,女人只能在灶下伺候。那隨同張越前來的車伕卻沒有進來,要了碗熱水便在門外車上就著啃饅頭。

    楊老頭之前剛認識張越的時候都能顯露出話癆本色,這會兒幾杯酒下肚,這話頭就更多了:「咱們楊家當初是從山西遷過來的,那時候一條繩子串起來,誰敢不遷?剛剛搬來山東那會兒,朝廷還說什麼發安家銀子,發種子農具耕牛,其實都是些破玩意。這地是有的是,但全都是荒蕪了多年,我和我那死去的老爹老娘日夜賣命,這才墾出了二十畝地。」

    「瘟疫挺過來了,水災旱災也挺過來了,但什麼都沒有靖難那四年打仗可怕。北邊兵敗,南邊大軍追襲,南邊兵敗,則是北邊大軍追襲,殺來殺去殺的最多的竟是百姓,咱山東也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咱們家那時候地窖修得結實。青州一帶兵馬少些,這才僥倖躲過。狗兒他們這些年輕人沒經歷過那時候地慘狀。要我說,咱們既然還能過日子,就不要摻和那些神神鬼鬼的勾當!」

    老楊頭一席話不但讓楊狗兒低下了頭。張越亦是心悅誠服。好死不如賴活,這便是尋常百姓心裡頭那條樸實地道理。如今的山東地廣人稀,像漢王魯王這樣的藩王也不過佔地一千頃,土地遍地都是,怕地只是饑荒瘟疫和天災。只要能活得下去,這天底下誰願意造反打仗?想到這兒。他心中便更有了底,遂笑著點了點頭。

    「老伯說得是。三年太平能墾多少荒地出來。能產多少糧食?要是年景好,這糧倉裡漸漸地就能裝滿了。這牛凍死了以後還能再買。有道是兵匪一家,若是鬧什麼亂子。其實還是自己倒霉,若是都像您這麼想。這天下還能不太平?」

    「小相公這話中聽!」老楊頭被張越的話搔到了癢處,少不得又藉機教訓了楊狗兒幾句,但說到這凍死的牛,他面上仍是有些黯然,「只不過我這一把年紀了,只怕是看不到攢錢買牛那一天。唉,狗兒也已經不小了,以往我挑來挑去看不中人家那些姑娘,如今咱家一下子死了兩頭牛,他這媳婦只怕一時半會也討不回來。」

    張越見楊狗兒那張臉黑得如同鍋底,連忙把話頭岔了過去,因又問道:「楊老伯,你之前既然有兩條耕牛,自然算得上是本村的殷實人家。那這村裡除了官牛,還有幾戶人家自家養了耕牛?可還有人能像之前那個人一般出借或是租借耕牛的?」

    楊狗兒說不過老爹,便賭氣埋頭吃飯,這一大盤白煮牛肉幾乎被他一個人吃了個乾淨,當下聽到張越這一說,他便氣鼓鼓地放下了筷子:「這村裡那頭官牛早就老得走不動了,誰還能指望它耕地!村裡張大戶家裡有四五頭牛,卻是從來不肯借,還有兩家人雖說有牛,借一天卻要收一百個大錢!」

    「你那是享福享慣了,以前沒耕牛的時候你老子我還不是憑這手腳吃飯?要說借牛,我當初那會兒還不是一樣只借給妥當人?這耕牛乃是寶,自然不能隨便!」

    眼看這一對父子又要鬧騰,張越連忙居中調停了兩句,眼見楊狗兒出去了,他便又關切地問道:「楊老伯,倘若是這年年不遭災年成好,你大約得幾年才能攢下牛錢?」

    儘管多喝了幾杯酒。面上已經是紅通通地。但老楊頭腦袋卻還清醒。歪著頭想了片刻。他便搖搖頭道:「小相公是讀書人。凡事都往好處想。就算不遭災。這還有徭役呢!這山東境內大小河流眾多。這會通河可是到現在還沒完全疏通好。就拿咱們旁邊那條淄水來說。這河堤也是得年年修。出徭役地日子得好幾個月。要攢一頭牛談何容易?就算年成好風調雨順。攢一頭牛至少也得花四五年。」

    這山東地年景果然是比河南還糟!

    這幾天走訪下來。此刻張越已經完全心中有數。沉吟片刻便解說道:「如今那位布政使杜大人奏請皇上再次下了墾荒令。開墾荒地之後則立田契。耕種五年不納糧不完稅。墾荒二畝。官府一年中與種子一鬥。一年中借耕牛一月。如今濟南府那邊都已經開始實施。咱們青州府大約也快了。」

    一聽這話。那老楊頭眼睛大亮。竟是重重一拍大腿道:「這敢情好。大夥兒不肯開荒。就是為著一時半會沒有甜頭。又可能荒了熟地。如今衝著那種子和耕牛。開荒地人就多了!」

    「好什麼好。官府地話也能相信!」

    隨著這個粗聲粗氣地聲音。外頭那黑乎乎地粗布圍子便被人揭開。卻是一個三十出頭地漢子大步走了進來。他身穿一件赭色短襖。方臉闊眉大眼。那嘴唇卻是極薄。瞧了張越一眼便在桌旁原先楊狗兒坐過地那張凳子上坐了下來。沒好氣地說道:「舅舅。和一個迂書生有什麼好說地。他們有功名受朝廷供養。當然替朝廷說話!剛剛狗兒都和我說了。這會裡白借耕牛給你。你偏尋出那許多道理!要我說。什麼都是空地。有收成最要緊!」

    「沒錯,確實什麼都是空的,有收成最要緊!」張越見那大漢不理會自己,卻也不惱,只對那老楊頭說,「官府政令就算存心是好的,到下頭難免有疏漏。只不過做總比什麼都不做好,有田種總比沒田種好。種的地多了,這糧食收成自然而然就多了。」

    那漢子這才正眼瞧了張越,又見老楊頭根本不理他,反而向張越追問其中細節,倒是頗覺沒有興味。然而枯坐著聽張越一條條解說,他漸漸也上了心。畢竟,他雖說是也信佛母傳授的那些教義,但墾荒若能有實實在在的好處,他自然不會棄之不顧。最後,他忍不住插嘴道:「這墾荒也就罷了,這村互助會究竟是什麼意思?」

    「所謂村互助會,其實就是由村民選出幾位德高望重的村老來,大夥兒按每家出一定的錢,既可以合起來買耕牛種子農具大夥一塊用,也可以留存以備不時之需。哪家有用不著的多餘東西,比如說破凳子,比如說爛犁耙,比如說不能用的盆盆罐罐,也可以拿到互助會去,這彼此彙集在一起互通有無,指不定你家裡打床就少了兩根木材,拿破凳子就用得上,比如說要做什麼別的工具就用得上那爛犁耙,豈不是正好?」

    老楊頭越聽越覺得新鮮,但心裡頭仍有疑慮,當下就坦言道:「小相公說的大概都是官府裡頭聽來的,這聽著確實是不錯,就怕給折騰壞了。就像咱們村,你若是大夥湊錢買三五頭耕牛,借給誰不借給誰,大夥兒拿出來的東西有好有壞,到時候只怕不好安排。」

    「所以我才說,得推選大夥都信得過的人定出章程,官府只是當一個中人。再說了,一開始大夥兒未必信得過彼此,這人數未必會有多少,但有十個人,每人湊個一百錢,就有一貫,那就能做一貫的事情。若是有一百個人,每人一百,那就有十貫,這就能做十貫的事情……」

    張越一口氣說了一大堆,別說那老楊頭聽得一愣一愣只有點頭的份,就連那起先不以為然的漢子也聽住了。等到張越漫不經心地表示,這青州府大族方家可以從一開始先提供耕牛給官府,由官府出借給沒有墾荒的人家,並派人幫著建這互助會,兩人更是又驚又喜。

    青州府大家族雖說不少,但百姓能信得過的,還只有這素來樂善好施的方家!

    如今老楊頭擔心的卻是張越隨口說糊弄自己這個老頭子,當下便反覆追問是否屬實,直到張越一再保證,他還是有些不放心,待聽說明日青州府便會張貼榜文,他立刻一拍大腿決定明日進城去看個究竟。那漢子此時也坐不住了,說是要尋人商量,站起身拔腿就走。

    外甥這一走,老楊頭又對張越笑道:「小相公你見多識廣,明日我去城裡看了榜文,可還要尋你去問個仔細!」

    「楊老伯既然信得過我,明日進城之後便到那進賢街西頭第一戶人家,對看門的說找張元節就成!」張越一面說一面笑著擠了擠眼睛,「不過明日我也會過去看熱鬧,楊老伯你興許會在那兒碰上我。你放心,我決不打誑語,你明天看了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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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六章 驚聞

  張越從淄河店村回到青州府已經是日暮時分,城門口明顯是進城的人少,出城的人多,幾個隸兵也是呵欠連天無精打采。路上三三兩兩的行人,街道兩旁的店舖也大多下了門板,不少百姓家根本不見燈火,卻是已經早早入睡了,只有飯莊酒樓青樓楚館門口掛上了迎客的紅燈籠,恰是流露出幾分熱鬧景象。

  進了府衙,迎面撞上幾個捧著厚厚一疊榜文的差役,張越便擺擺手示意不必行禮,旋即徑直去見知府凌華。從儀門的西角門進去,繞過大堂和穿堂便是知府治公務起居的三堂,早有看到他的小廝進去稟報,當下凌華竟是親自迎了出來,身上還穿著官服。

  「這晚堂都結束了,張老弟你居然才回來,這幾天跑斷了腿吧?」凌華笑著問了一句,便連忙將張越往裡頭迎。進了正屋,他卻把張越往東房裡讓,這其中卻還燒著暖炕,和外頭的冷冰冰光景大不相同,他一面讓張越炕上坐,一面又笑道,「這當口我都乏透了,你看,連衣服都沒換。要是換作別人來,我肯定在外頭冷屋子冷茶地招待,非攆了他走不可。」

  因著凌華乃是個好好先生似的人,只要張越點頭必定是二話不說就蓋上知府大印,哪怕遇到丁點大的事也會虛心諮詢屬下的意見,半點沒有上司的架子,之前又同署了那份奏摺,所以張越只拱了拱手,也沒拿捏著行官禮。

  此時他就笑道:「凌大人既然說晚堂剛剛結束,大約也還沒用過飯吧?若是不把我當客人,何妨讓人端上飯菜來,我可是餓得前胸貼後背了!」

  「好好好,我這兒剛剛吩咐人去備晚飯,不過是多一雙筷子。」凌華吩咐了一個小廝去催飯菜,便也拖鞋上了炕盤腿坐著,因問道。「怎樣,你這幾日下鄉可曾遇上什麼刁民?」

  從旁邊一個小廝手中接過白瓷茶盞,張越喝了一口潤嗓子,這才嘆道:「世上哪有那麼多刁民。我今天遇上一個熱心的老漢。讓我在他家蹭吃蹭喝了一頓,這燒蘿蔔、大白菜、煎餅再加上一盤牛肉,卻是傾盡全力招待了。所以說,窮山惡水未必出刁民。雖說山東百姓精窮,但心性還是好得很,並非個個刁鑽。我今日在那一家把此次善政解說了一遍,那老漢說明日就要進城來看榜文。前幾日去的那些地方也是,百姓們都怕上頭說一套做一套。」

  聽說張越還在民家吃了飯。凌華不禁吃了一驚,於是又細細問了一番。及至張越轉述了老楊頭的幾番話,他頓時動容。他原本不過是懾於張越背景,後來感激那進言的分功。如今他方才真正有些佩服。他乃是舉人出身,一路陞遷到了青州作通判的時候,免不了還有些怨言。畢竟在如今的大明,山東算得上有名的窮地兒。他生在江南大戶,直到如今還有好些用具和稻米乃是特意從江南採買而來,要是換成他到民家只怕就要皺眉頭了。

  待到飯菜送上來,乃是糟竹筍、水晶鴨、燉三樣、炒豆芽四樣,再加上一盤花糕,此外便是從江南的稻米飯。因見那小廝還送來了一壺燙好地酒,張越就擺了擺手示意撤下去,因又問道:「我這幾天早出晚歸也沒顧得上問,北京那兒如今可有消息?」

  「我看咱們的奏摺這回是石沉大海了。聽說朝中因著孟大人和孫大人兩份奏摺。還有壽光王那份奏摺,結果吵得天翻地覆。估計誰也沒空看那條陳。」話雖這麼說,凌華心裡卻明白。憑著張越的背景,那奏摺總會呈到御前,但一想這幾天樂安那邊的光景,卻是心有餘悸,「那位孫知縣乾脆連人都不見了,雷霆大怒地漢王幾乎砸了那樂安縣衙。都司衙門調去了好幾百人看住了壽光王府,否則只怕壽光王也討不了好,就是漢王也不能隨意再出樂安。你也知道,孟大人五天前就接到急召入京去了。總而言之就是一個字,亂!」

  這個亂字乃是對於官場王府而言,對於民間卻沒多大影響,這正是張越期望中的局面。山東這天災多他無能為力,人禍多卻好歹要設法消弭一二。倘若皇帝能借此削去漢王的其他護衛,那個光桿子藩王就翻不出什麼花樣來;倘若皇帝因為壽光王朱瞻圻的不忠不孝治一個什麼罪名或是乾脆完全幽禁高牆,那就更省事了。

  總之,孟賢把此次查到的一萬多斤鹽直接解送到了都轉運鹽使司,他用了一點法子,那鹽已經到了方家手上。雖說接下來的鹽務一時半會還要看那個條陳的作用,但總聊勝於無。畢竟,這一回杜楨只是請命朝廷下了墾荒令,但有些事情還需要方家這樣的大戶傾力相助。他就不信若是有溫飽地日子,這百姓還會去造反。

  吃過了飯,和凌華一通攀談下來,須臾就已經是月上樹梢時分,張越便起身告辭。他自己的公廨在府衙左邊,因此從知府後衙出來必得經過前門。此時縣衙當中已經有當值的差役正在巡夜,見著他全都躬身為禮,他便頷首答禮。待到了大堂之外的儀門時,他忽然看到前頭一個門子匆匆趕了過來。

  那門子恰是張越之前帶出來地長隨之一,平日最講禮數,此時一溜小跑衝上前之後,竟是連行禮都顧不上了,急急忙忙地說道:「大人,外頭孟家四小姐來了,說是有天大的急事要找您!小的聽她地聲音彷彿在啜泣,不知道是出了什麼事情!」

  孟敏?張越此時來不及細想,連忙疾步朝府衙前門趕去。待到了西角門,他一個箭步跨過門檻,立時看到了一個站在馬車前頭來來回回踱著步子的人。雖說那人身上穿著連帽斗篷,看不見頭臉,但只看府衙前頭那盞燈籠照出來的背影,他仍是一眼認出那是孟敏。

  「四妹妹!」

  聽到這聲叫喚,那個穿著斗篷的人立刻轉過了身子,待看清了張越便踉踉蹌蹌衝了過來,竟是不管不顧地一把抓住了張越的雙臂。直到這時候。張越方才看清孟敏面色蠟黃蠟黃,一雙眼睛赫然是有紅又腫,那嘴唇更是能看到一條深深的血印子,彷彿硬是被咬出了血來。情知是出了大事。他連忙朝那門子打了個眼色,又將其扶進了門房。

  門房裡只點著一盞昏暗的小油燈,剛剛兩個人進房時掀起了那棉簾子,帶進來的寒風便吹得那火苗兒四下里晃動,將室內兩個人的影子也照得跳動不休。坐在長凳上地孟敏使勁攥著手中地絹帕,胸前起伏不定,半晌才抬頭迸出一句話來。

  「越哥哥,你幫我想想法子。救救我爹,救救我娘!」

  張越原是想到莫非吳夫人地病不好了,可這時候聽到這麼一句話,他不禁呆了一呆。心裡即刻浮上了一種極其不好的預感。深深吸了一口氣,他方才沉聲問道:「別著急,慢慢說。究竟是怎麼回事?」

  「晚間劉伯父派人報信說,爹爹一到北京就被逮進了錦衣衛,如今生死不知。都是我不好,只以為那位媽媽是來說什麼不要緊地事,就在娘的屋子裡見了她,結果娘一聽說此事便昏厥了過去。大夫來瞧過之後,說是娘本來就是油盡燈枯,又受了刺激,只怕……」

  說到這兒,孟敏再也難掩心中淒惶內疚。竟是失聲痛哭了起來。她記得清清楚楚。爹爹奉詔回北京地時候躊躇滿志意氣風發,還說不久之後就能接了家人一起回北京。誰能想到轉瞬間竟是這樣的結局?她雖說是女流,但卻清清楚楚地知道錦衣衛是什麼地方。更明白那地方的可怕。這十幾年中有多少人下了錦衣衛,又有多少人能平平安安地出來?

  忽然,她感到有人往手裡塞了什麼,一抬頭方才發現是張越遞過來一條松花色汗巾。她手中的絹帕在馬車上就已經浸滿了淚水,此時此刻,她竭力止住抽泣,拿起那汗巾使勁擦了擦那通紅的眼睛。

  「我已經吩咐幾個知情的丫頭不許把事情說出去,也不敢告訴三弟和四弟。我不知道該怎麼辦,論理我該讓三弟和四弟回北京去找二叔設法,可他們從小就沒吃過苦頭,萬一到時候說出什麼氣頭話,做出什麼氣頭事來,只怕就更沒了挽回地餘地,再說娘也還病著……」

  見孟敏語帶哽咽,捏著那汗巾的手竟是在微微顫抖,根本無法再說下去,張越不禁心中嘆息。孟賢家雖說子女眾多,但孟韜孟繁那兩個兒子算不得懂事,其他兒女還小,平日諾大的內宅其實就只有這個姑娘家支撐,就更不用說如今了。在此之前,他也只想到孟賢此舉興許不太妥當,但誰能想到那位皇帝竟然會忽然將孟賢下錦衣衛獄!

  「敏敏,你當務之急不是回北京,而是鎮定!」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按著孟敏的肩膀讓她坐了下來,「孟伯父地事情很突然,但他曾經是常山中護衛指揮,趙王總該會有舉動,而且,保定侯決不會袖手旁觀。如今你既然說伯母驟然病倒,那這邊是決計離不了人的。」

  「你說韜弟和繁弟不曾經歷過大事,讓他們回去不放心,那麼我對你說,當初大伯父下獄的時候,我和大哥四弟同樣是初出茅廬,祖母卻仍是放心讓我們去了南京,因為那兒有英國公。這一次你家地事也是一樣,你只需要對他們曉以利害,然後讓他們一切聽從保定侯吩咐,而你就留在這兒照顧你娘。」面對張越不容質疑的語氣,孟敏只覺心中生出了一股莫大的希望,甚至沒有注意到張越的稱呼,使勁點了點頭。低頭看了一眼手中那條松花色汗巾,她正準備遞迴去,忽然又生出了一個念頭,咬咬牙便抬頭問道:「越哥哥,六妹妹年前回京去看嬸娘了,如今若是三弟和四弟回京,弟弟妹妹還小,我一個人顧不過來。若是可以,能不能讓杜姐姐來幫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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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七章 富貴也需穩中求

滿心沉甸甸的張越回到自己的公廨,瞅見杜綰那座院子的燈已經熄了,已經跨出去的腳步便收了回來,逕直入了自己的小院。打起正房的簾子,他就發現堂屋裡雖點著燈,卻沒人,反而是東屋裡傳來了陣陣說話聲。

「說起來老太太的壽辰只有大半個月,少爺自打到了山東就是一個忙字,幸好咱們齊備下了。琥珀病倒之前做了三色針線,秋痕親手縫了一個貂皮嵌紅寶石暖額,再加上我做的兩套衣裳,到時候讓少爺寫一幅壽字送去,大約也就該夠了。」

「我那針線功夫實在是笨拙得很,好好的仙鶴竟然讓我繡得如同水鴨子似的。不但是我,小五在這上頭也沒天分,春盈更是一使繡花針便犯迷糊,以後還真得和你們學學。這麼多年,我也就給娘做過一套衣裳,爹那兒的衣裳我許了大半年,如今竟是連影子都沒有。」

「可杜小姐你會吟詩作對,還會作畫彈琴,那些事情咱們就不會了。說起來也真奇怪,杜先生以往送給公子的東西幾乎都是筆墨紙硯,或者是新書,這次怎麼送來了這麼一個貴重的雕漆匣子,裡頭究竟是什麼?」

「爹的心思我也猜不准。既然是指名送給我和師兄的,還是等師兄來了再打開看吧。」

張越沒想到杜綰這麼晚沒睡,竟是在東屋和秋痕靈犀說話,連忙打起簾子入內。這一進去,他方才看到暖炕上東頭坐著身穿丁香色緞襖的杜綰,炕沿上則屈一腿坐著春盈,另一邊靠著板壁的是身蓋毯子臉色微白的琥珀。炕上則是坐著靈犀和秋痕。見著她來,哪怕是琥珀亦坐直了身子,其他人忙下炕廝見。

靈犀此時已發現張越神情不對,而秋痕則是惦記著杜楨送過來的東西,忙指著炕桌上那匣子說道:「少爺。杜先生讓人從濟南捎帶了這一匣東西,說是送給您和杜小姐。」

得知是杜楨送過來地東西,張越只得先壓下孟敏所求之事。上前打開來一看,裡頭赫然是兩個繫著朱紅穗子的銀帶鉤。拿出來仔細端詳了一番,他只覺得式樣精緻,遂隨手遞了一個給杜綰,又笑道:「先生一向不好金玉玩物,綰妹你彷彿也不愛這些,我平素也從來不用這個。這回先生怎得會忽然送這個過來?」

杜綰之前不曾打開匣子,此時接過那帶鉤,心中卻也納罕,琢磨了片刻便笑道:「我倒是聽娘說過。爹年輕的時候常喜歡用那些小玩意打啞謎。這次興許也是如此。既如此,大家彼此收著。待回頭仔細想想再說。既然東西送到了,我也該回房去了。明日你還要升堂理事。也早些睡。」

見杜綰帶著春盈要走,張越連忙開口叫道:「綰妹留步。我有要緊事和你說。」

此時杜綰立刻停了腳步轉過身來,靈犀連忙拽了秋痕想要迴避,就連琥珀也預備下暖炕。見著這光景,張越連忙便擺擺手示意眾人都留下:「雖說是大事,但也沒什麼要避著你們。剛剛四妹妹匆匆來找我,說是孟伯父如今被錦衣衛下了獄,伯母聞聽這消息又犯了病,病情很不好。」

話音剛落,秋痕便低低驚呼了一聲,靈犀和琥珀亦是臉色大變。杜綰雖說鎮定些,但心中亦是驚濤駭浪起伏不定,春盈扶著自家小姐,面色自是煞白。沉默了一會兒,靈犀終究還是拽了秋痕一把,強打笑容道:「奴婢想起西屋裡頭炕還沒燒好,先和秋痕去看看。」

見靈犀和秋痕要避,琥珀心亂如麻,只得找藉口說是頭暈,由著兩人將自己攙扶了出去。此時此刻,杜綰便輕輕拍了拍春盈的手,抬頭對張越問道:「師兄必然已經對敏妹妹出過主意了?」

張越把自己剛剛的話複述了一遍,這才提出了孟敏地懇求,又說道:「孟家一直都是靠四妹妹持家,但如今遭逢這樣的大變,她一個人確實顧不過來。孟伯父下錦衣衛詔獄,別人也許都會避之惟恐不及,若是綰妹覺著有顧慮,我就讓靈犀過去……」

「在師兄眼裡,我就是那麼怕事的人麼?」杜綰神色一正,卻是打斷了張越地言語。她直視著張越的眼睛,眼眸中流露出了一貫的清冷,「孟大人行事如何我不好多說,但吳夫人我卻是真心敬重的,更別說我初來青州時曾經承過她們的情份。既然是孟家如今正在危難之際,還請師兄安排一下,我今夜就先過去,若有什麼東西遺漏明日再讓靈犀送過來。」

「剛剛是我一時情急說錯了話,我向你賠禮。」張越鄭重其事一躬身,面上一片肅然,「張家和孟家乃是姻親,論理這時候我也該幫一把,但如今我實在沒時間親自照應,所以綰妹還請帶上靈犀。她隨祖母多年,見多識廣,若有事情還能幫上你。不過,畢竟此事牽扯非同小可,綰妹到了那兒還請小

杜綰原有些惱怒,但張越竟是躬身賠禮,最後又加了這樣的安排叮囑,她自然不會再計較這樣的小節,遂點了點頭,又帶著春盈回房收拾東西。

到裡屋才打開包袱皮包了幾件衣裳,她就忽然把目光轉向了丟在桌子上手絹包著地那個帶鉤,深深擰起了眉頭,竟是自己被自己剛剛想到的那個念頭給嚇著了。儘管覺得極其不可思議,但她思來想去卻尋不出別的意思。走到書桌前拿起筆,她最終還是沒能在紙箋上落下筆,眉頭卻蹙成了一個結。

這一夜,張越的公廨中又是一個不眠夜。幾個長隨往孟家去了一個來回,一耽擱就是兩三個時辰;睡在一塊地秋痕和琥珀各自想著不同地心事,輾轉反側無法入睡;而張越也是翻來覆去睡不著,腦海中儘是孟敏那時候淒惶的面容和杜綰那忿然惱色。

他設計地局,朱瞻圻跳了進去。朱瞻坦跳了進去,不相干地孫亮甘一頭紮了進去,誰知道連孟賢也迫不及待地往下跳?在他看來,孟賢能離開北京地是非漩渦圈子,能遠遠離開趙王。這乃是天大的好事,可那時孟賢卻毫不猶豫縱身一跳。

即便是朱門大戶,富貴也需穩中求。這太過激進,一個不好就是粉身碎骨!

青州府衙位於進賢街西頭第一戶,府衙前有大團花石照壁一道,照壁後頭則是石牌坊。牌坊裡頭地大門呈八字形。八字牆上平日可張貼告示、榜文,就連院試榜單也往往在此公佈,上頭還有頂棚和柵欄,便是防著下雨天的緣故。平日裡雖然也有閒人常常在八字牆兩邊瞧看榜文告示。可畢竟人不多,然而,今天那光景就有些不同尋常了。

一大清早,這裡就已經擁了不少地百姓。全都在八字牆邊上翹首觀望。其中幾個還在一字一句地讀著一份告示上的字。後頭的人則是細細聽著,不時還發出疑問聲和驚嘆聲。這人都是愛看熱鬧地。往來的人們有不少就擠上去問個究竟。墾荒自然是人人明白,但這互助是什麼意思。一群人便全然是兩眼一摸黑,最後喧譁聲大得簡直能掀了府衙。

老楊頭也是一大早就趕到了青州。待到發現府衙便是進賢街西頭第一戶,他便有些犯嘀咕,此時擠在人群中看清楚了榜文,確實和張越說得一模一樣,他漸漸倒是信了。這年頭官府朝令夕改,雖說看著那條條框框都是好的,四鄉里來瞧看的人也都是因為得到了訊息,但此時質疑的聲音倒是大多數。原因只有一個,從古到今,人們對「變」這個字向來恐懼。

就在人們鬧哄哄的時候,衙門裡頭終於有一個身穿青色衣裳的少年帶了兩個差役出來,逕直朝那八字牆走去。由於畏懼官府,人群便主動讓出了一條道,夾在其中地老楊頭一看見張越便是一呆,待發覺張越的目光掃見了他,還微微點了點頭,他心裡甭提多詫異了。

這秀才相公難道竟是府衙裡頭承差的不成?

張越雖年輕,但這千目所視的情形也經歷過好多次,自然是絲毫不怵。當下他先是解說了這告示上地一條條細則,隨即便答了幾個前頭人地問題。待聽到有人問朝廷洪武年間墾荒即為永業,如今卻只免稅五年的時候,他便笑了起來。

「如今不但鼓勵墾荒,而且還借耕牛和給種子,自然是比以前赤手空拳地更有效用。當初洪武年間墾荒大多都是免稅三年,只有那些田地全部荒蕪的地方方才永不起科,如今卻免五年,比當初那情形還多出兩年。這三年之內田畝就可從荒地變成熟地,剩下兩年地出產可都是自己的。」

「那徭役呢,若常常征徭役,自家本來地田都要荒蕪了,哪裡還有餘力去開荒?」

被人一下子問到這最節骨眼的問題,張越不禁往那開腔的方向望去,見那說話的人戴著斗笠,彷彿不希望給人認出來,他只好清了清嗓子道:「徭役乃是按天時和工程攤派,本官先頭已經和知府凌大人聯名請命,如今卻還沒有准信。而且,若是能照互助的章程一點點操辦起來,這即便是徵了徭役亦可有互助之道,即便是治標,但總比什麼都不動的強……」

下頭老楊頭聽到張越那本官兩個字,剩下的話險些全都丟在了一旁。瞧張越的年紀能當個小吏就不錯了,這能是個什麼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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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八章 坑灰未冷山東亂

  坑灰未冷山東亂,劉項原來不讀書。此山東雖然不是彼山東,但張越好歹看過一些歷史演義,深知這山東是造反的溫床起義的搖籃,從梁山泊到白蓮教彌勒教,總之大大小小的造反要多少有多少。就拿如今來說,山東的光景比河南還糟,蓋因前幾年瘟疫饑荒天災太多,而會通河和北京城的修建更是徵了太多徭役,去歲的雪災更幾乎挖空了布政司的箱底。

    如今這墾荒乃是一塊看上去誘人的大餅,但要把荒地墾成熟地,這得耗費多少人力?雖說永樂初年山東又遷進了不少人,但畢竟仍是地廣人稀,誰會丟下自家已經耕種好的熟地去墾荒?然而,有了那耕牛和種子,卻畢竟頗為吸引人,不少家裡人丁充足的人家便有些活絡心思,那些家境富裕的大戶更是怦然心動。\

     張越在接到布政司的公文之後,更是帶著下頭屬官開始著手安排流民屯田。這屯田戍邊乃是太祖皇帝朱元璋大力推行的定國之策,如今乃是太平盛世,邊疆要招募屯田的民眾就不似天下大亂初定時那麼容易,況且官府朝令夕改,百姓開始屯田就被圈死在了那些官田上,因此往往令一下應者寥寥。

    而山東雖說困於天災,但北從遼海,南到青州,潮水每日沖積,淤積了無數可供耕種的肥沃之地,況且又不是常常打仗的邊疆,屯田令一下倒是有些人應募。\待到官府建了第一座屯田農莊,發了口糧農具,安排了耕牛,總算是恰恰趕上了春耕。

    由於墾荒和屯田都是杜楨上奏朝廷施行的善政,因此張越也暫時顧不上其他,一心一意謀劃安排此事,成天便帶著差役在青州府境內轉悠。一頭要安撫屯田的貧民,一頭要聯絡各家大戶。更要打點種子耕牛等等一系列的事,以免商人差役滑胥中飽私囊。不過半個月,他那圓圓的下巴便冒出了尖來,連給祖母的壽字圖都是忙裡偷閒匆匆寫就。

    不墾荒不屯田的也不打緊。從幾個村開始試點,那互助的構架漸漸搭了起來。淄河店村裡一下子多出了官府出借地四條耕牛。\都是健壯體格,和之前那頭老得快死了的官牛大不一樣。如今村民推舉地章程還沒定,便是老楊頭主管這些,幾天忙碌下來,他這瘦削的下巴越發尖了,臉上洋溢著喜悅的笑容。

    「嘿。誰能想到那個年紀輕輕地小相公就是咱青州府的同知大人。對著那樣地場面照舊絲毫不怵,說出來的話一套一套。聽著就是讓人信服。那天還有幾個鬧事的,結果他一不打二不罰。三兩句就讓人消停了!嘖嘖,不愧是大家氣派……」

    「爹。你這說夠了沒有!你成天就是嘮叨那幾句話,那位小張大人只怕耳朵都癢死了!」

    楊狗兒這幾天被說得腦仁子痛,如今只得沒好氣地打斷了老爹的嘮叨。\只不過,這官府以前辦事情拖沓,這一回卻是前所未有地雷厲風行,他倒是對張越生出了一絲欽佩----但也僅僅是一絲,因為一連幾天他竟是被老爹操練得和牛馬似的。如今家裡幾塊地耕了三分之二,他還得監督著那些借牛的人家犁地,成天腳不沾地。

    說話間外頭已經來了人,正是老楊頭地外甥,那天來過一趟地徐二。他進來和老楊頭打了個招呼,就笑呵呵地說:「幸好那天在舅舅您這兒得了個准信,告示一出咱爹就看上了村西頭的五畝荒地。\咱家人口多,往日墾荒沒多大好處,這還要交夏稅秋糧,如今又有種子又有耕牛可借,正好讓老六老七老八那三個小地去好好磨練磨練。」

    老楊頭聞言自然得意:「所以我就說,只要官府能稍微體恤咱們一點,這日子還是過得!我說老二啊,你以後也安安分分種地,少叨咕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別給你家惹了禍害!」

    徐二一聽這話頓時沉了臉:「舅舅這話就說得不對了,做人得憑良心,那一次娘地病若不是佛母娘娘親自來看了一回,最後藥到病除後竟是不取分文,只怕我娘就沒了!官府是官府,會裡是會裡,我這點分寸還能分清楚,也不會做什麼作姦犯科的事!」

    瞧見外甥一溜煙出去了,老楊頭頓時嘆了一口氣。\那所謂地佛母他也遠遠望見過幾回,看著確實有那麼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氣息,但人倒是極其不錯,若不是她捨藥治病分文不取,這佛母會也不至於在四鄉有那麼大名聲。可他聽徐二說過,佛母會下頭的那幾個護法卻都是爭強鬥狠的人物,平日把佛母當一尊菩薩似的敬著,如今只怕上頭人沒什麼,下頭人心思多。

    徐二氣鼓鼓地回到了自己家,就看到哥哥把幾個身穿灰衣裳的人讓進了朝北的一家屋子裡,又嚴嚴實實關上了大門。剛剛被舅舅教訓了幾句,他此時正滿肚子思量,見著這光景就朝灶上忙活的老娘問道:「娘,會裡那些人又來找大哥?」

    「那可是和平常的不同,是會裡幾個隨侍佛母娘娘的護法,藉著家裡屋子商量事情。\自從那一回佛母娘娘治好我的病,咱家都信了佛母,卻還是第一回有上頭的人過來!」那徐江氏仍在那兒忙著蒸饅頭,又笑說,「只可惜佛母娘娘不來,否則我一定好好拜拜活菩薩。」

    雖然是大白天,但這門一關,徐家北屋裡便顯得極其昏暗。徐大和一個漢子坐在炕上,底下四個人坐在凳子上,這會兒左首第一個便悶聲悶氣地發話了:「這官府竟是忽然轉性子了,又是屯田又是墾荒,原以為還要拖沓幾天,誰知道竟是雷厲風行。\如今不少人都想著開荒地借牛,平日各鄉各村要找人說事都不齊全。」

    「這一回官府的動作很快,那位年紀不大的小同知之前竟是親自下了五六個村,那天到知府衙門前看告示的村民都認出了他,如今好名聲都傳開了。這些傢伙就是死心眼,那小子不過是下鄉溜躂了一圈,又沒幹什麼實事,偏生賺了好名聲!」

    「你別小看了他,冬天下雪的時候,安丘和諸城不是都出了盜匪往村裡頭搶東西麼?如今官府追查得厲害,聽說已經抓到了三個,竟是審完之後就砍了頭,聽說還是什麼刑部特批。\民間都是拍手稱快,據說青州府裡頭還傳出了些影影綽綽的話,叫什麼嚴打……」

    這屋子裡的人看似不起眼,但放在外頭那都是響噹噹的人物。賓鴻、趙琬、董彥升、劉信,都是會中的一方大佬,平日雖然奉佛母為主,但各地的真正大權還是他們一手掌握。此時此刻各發了一陣牢騷,眾人便把目光轉向了最下首的那個髭鬚大漢。

    「岳老弟,佛母娘娘還是老樣子,只忙著在各村看病給藥,其他的什麼事都不管。如今她在民間聲望越來越高,但大夥兒既然信賴她,她也得有個章程!官府朝令夕改,就算這一回是好官,誰知道以後怎麼辦?這墾荒說是五年免稅,若到頭來忽然要收稅,那也是白搭!」

    髭鬚漢子岳長天見人人都看著自己,不禁嗤笑了一聲:「各位都指望佛母娘娘,但佛母娘娘真正能號令的連一千人都不到,可不及各位。\咱們這會本就是為了賙濟百姓的,佛母娘娘看病捨藥乃是份內事,倒是各位打著佛母娘娘的幌子,暗地裡做的事情可不少。」

    「岳長天,你這是什麼意思!」

    見有人拍案而起,岳長天想起之前得到的指令,那譏誚的心思只得收了起來,站起身拱拱手道:「各位要說什麼我知道,回去之後一定如實稟報佛母娘娘。不過,有句話我要說在前頭,如今官府又是墾荒,又是屯田,又是出借耕牛,那些有善名的大戶都被官府擰成了一股繩,這青州府的百姓得了甜頭,便不是以前那麼好糊弄的。」

    他說完便嘿嘿一笑,轉身徑直推門出去。抬頭看了看那灰濛濛的天,他冷不丁想到了那一日和琥珀相見的情形,心情頓時有些煩躁,但繼而就被他完全壓了下去。她和他在宗譜上都已經是死人,將來若是出了事情也連累不到丘家。當初三嬸還真是狠得下心,為了不讓女兒死在解送海南的路上,竟然不惜讓親生女兒落入奴籍,這活下來就真那麼好?

    「好死不如賴活著?哼,我寧願死了,也不願這一輩子就這麼庸庸碌碌地活著!」

    岳長天,或許該說是丘長天長長舒了一口氣,從徐家後門大步離去。如今的風雲突變誰都不曾料到,他若是再不設法,只怕這幾年的苦心謀劃全都要落空。既然知道琥珀投了好人家,日子還過得下去,他便沒工夫再去操心這位堂妹。哪怕日後燎原大火真的燃起燒著了那個張越,他只要能保著她就行了。

    當初丘家遠徙海南的時候,那麼多武臣誰站出來說過話?就連曾經承過祖父丘福恩惠的張輔也沒有!若是這次張家受到牽連,那也是活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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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十九章 雪上加霜的困境

    正如張越預料的那樣。孟韜和孟繁一得知自己的父親居然下了錦衣衛詔獄。兩人便立刻炸開了鍋。等到孟敏劈頭蓋臉一通訓斥下去方才壓下了兩個弟弟。之後她苦口婆心曉以利害。親自給兩人打點了行裝。又挑了四個妥當家人陪著他們倆去了北京。一再囑咐所有的事情聽二叔保定侯孟瑛吩咐。


    接下來這大半個月。北京絲毫沒有音信過來。但紙包不住火。都司衙門中漸漸就有些風言風語。孟賢畢竟曾經當過常山中護衛指揮。乃是趙王親信。之前也就是對都指揮使劉忠恭謹些。對其他上司同僚下屬難免都帶著傲氣。如今一朝出事。整個衙門裡頭倒是幸災樂禍的多。甚至還有人掰著手指頭計算孟賢究竟會有什麼處分。


    孟敏實在無心搭理外頭的流言。她成天侍奉在嫡母榻前。將家事全都委了杜綰代管。那眼淚一天也不知道要落下多少。可是對母親的病卻是無可奈何。雖然大夫前前後後來了好些。但因為吳夫人的病原本就難治。如今更是人人束手無策。不過是勉強用些藥物。她一頭惦記著北京那邊。一頭又擔心母親的病。只半個月自己就瘦了一大圈。

    這天晌午。丫頭又送了熬好的藥過來。孟敏一勺一勺喂吳夫人服下。又用帕子小心翼翼地擦拭著那些溢出來的藥汁。眼見嫡母的兩隻眼睛已經深深凹陷了下去。看上去顯得黯然無神。她只覺一陣陣揪心。面上卻只能掛著關切的微笑。


    「娘。三弟和四弟都已經進京去了。有二叔在。爹一定會沒事的。」


    一直對這些勸慰話置若罔聞的吳夫人這時候卻艱難地挪動了一下腦袋。不知怎地有了說話的力氣:「敏敏。你爹本是你祖父的長子。自幼武藝兵法不凡。但因為是庶出。保定侯的爵位便是你二叔承襲。他一直都是爭強好勝的性子。雖說不至於因為這個和你二叔生分。但一直都不肯放過任何機會。也恰好皇上派了他護衛趙王。從此他便得了趙王賞識。」


    孟敏雖然是養在深閨的姑娘家。但身在豪門。有些事情她自然能看出來。此時聽吳夫人說得吃力。她急忙勸阻道:「娘。您如今還病著。這些話就不要說了。我都明白。」


    「你不明白!」吳夫人忽然提高了聲音。卻吃涼風一嗆劇烈咳嗽了起來。即便如此。她仍是固執地推開了孟敏的手。又一字一句地說。「你是家裡的長女。雖說不是我生的。但誰都知道你是養在我地名下。就和嫡長女一個樣。當初若不是安陽王由皇上定下了親事。你爹原本預備讓你嫁過去的。畢竟趙王世子殿下身子不好。說不定你就是世子妃。也許將來……」


    她沒有繼續往下說。卻是慘然笑道:「孟家和張家雖原本就是姻親。但那畢竟是保定侯本家和祥符張家長房有親。你爹看到張越受英國公賞識。又因緣巧合入了皇上的眼。這才又起心把你配給她。待被貶出京意興闌珊之後。也沒興頭再提婚事。敏敏。你爹這次會如此大膽。我一點都不奇怪。他眼睛都盯著大事。顧不上家人。一日夫妻百日恩。若是他有個三長兩短。我這條命也隨他去就是了!」


    孟敏平日從來沒有聽嫡母這樣評判過父親。心中充斥著不祥的預感。想要張口勸阻。但喉嚨卻彷彿失了聲一般。竟是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吳夫人挪動著骨瘦如柴地右手。死死抓住了孟敏的手腕:「敏敏。你二叔的性子我明白得很。英國公那爵位並非來自世襲。乃是自己憑軍功真刀真槍殺出來的。所以遇事才有決心有擔當。你二叔那爵位卻是你祖父傳下來的。事到臨頭。萬一皇上真地震怒。他興許沒有那樣的決心來保住你爹。趙王平素看重你爹。不過因為他是功臣之後。又懂武藝韜略。可他也未必真敢觸怒皇上。若是咱家敗了。你便拿著這個去北京牌樓巷……」


    發覺手中被塞進了一樣東西。孟敏低頭一瞧。見是吳夫人平日貼身掛在脖子上地一尊金佛像。頓時吃了一驚。然而。更讓她驚駭的卻是吳夫人說的那一席話。她如今的全部希望都寄託在二叔保定侯孟瑛和趙王朱高燧身上。誰能想到。母親竟然說他們會撂挑子!


    「敏敏。記住。求人不如求己!」吳夫人奮起餘力。聲音中竟是帶了幾分金石之音。「若是你爹沒事。那就最好。若是破家流放或是入籍為奴。那則是一切休提。但如果只是追奪誥書為庶民。那你就拿著它去西牌樓巷東頭第三家金銀鋪。我在那兒存了一些錢。這是我的嫁妝體己。儘管不多。卻至少能讓你們不愁衣食。不用去求人!都說人死了一切成空。我什麼都能放下。可是。你卻還年輕。你的婚事到現在還沒有著落……」


    見吳夫人說話聲音越來越低。到最後竟是形同夢囈。眼睛也漸漸閉了起來。孟敏頓時心頭大駭。連忙起身奔了出去。高聲吩咐去請大夫。半晌。大夫不曾來。杜綰卻聞訊來了。到裡間一看吳夫人一把脈。她連忙起身安慰道:「脈象雖微弱。但一時半會應該沒事。這當口你那幾個弟弟妹妹全都看著你呢。你千萬別慌。千萬不能慌!」


    「我知道……我明白……」


    孟敏喃喃迸出了幾個字。右手緊緊握著那尊小金佛。即使手心被硌得生疼也不敢鬆手。倘若說父親下獄母親病倒是雙重打擊。那母親剛剛那一席話便彷彿是當頭一棒。擊碎了她最大的希望。此時此刻。她只覺得心裡有無數個聲音在叫嚷肆虐。哪怕是身旁有人走路說話。她也全然聽不見看不見。


    這幾日吳夫人病情反反覆覆。杜綰一直看著孟敏在人前鎮定自若。此時見她如此模樣。她著實不知道剛剛吳夫人究竟說了什麼。在旁邊勸了好些話。見孟敏彷彿完全沒聽見。她連忙吩咐春盈和嚇傻了地紅袖將人攙扶到炕上坐下。旋即又命人去知府衙門給張越送信。


    這一頭剛安頓好。那一頭大夫終於來了。她只好先拋下孟敏。吩咐外頭的管事媳婦把人領進來給吳夫人號脈。待聽到不過是些老生常談的診斷。待看到又是和先頭幾乎沒差別的方子。饒是她一直都是溫和的性子。這當口也覺得心裡冒火。只是卻沒有其它法子。


    安排了一個大丫頭看護吳夫人。杜綰轉身預備到外頭吩咐抓藥熬藥時。卻看到門口那兒靈犀挑起簾子朝她打手勢。情知靈犀一向最是穩妥謹慎。若沒有必要的事情決不會這當口來添亂。她只好緊趕兩步出了門。因見對方面色極其不好看。她便將其拉到廊下。因問道:「怎麼。又出了什麼事情?」


    「確實是出了大事!」此時沒有外人。靈犀便直截了當地說。「之前孟大人的祿米早就放在米店寄賣了。孟家幾個莊子去年年成不好。這些都沒幾個錢。孟家兩位少爺這一趟上京兌了不少金子。剩下的錢因為吳夫人這病。陸陸續續開銷了許多。如今。帳面上居然只剩下了一百兩銀子和幾百錠寶鈔!銀子也就罷了。可這寶鈔如今在山東根本沒人肯用!」


    屋漏偏逢連夜雨。怎麼這個時候偏偏就沒錢了!


    杜綰此時只覺得腦袋和炸開了似的。想起前些天流水似的請大夫。流水似地開藥抓藥。再加上緊趕著給孟韜孟繁兩人兌金子上京。幾乎不曾想到帳面上還有多少餘錢。一面自責自己昏了頭。她少不得又緊急盤算了下來。這孟家上上下下如今總共不下三四十人。一日吃喝嚼用就得不少。若是沒一個其他法子。這些錢頂多只能維持十天。這還不算月錢!


    怎麼辦?究竟怎麼辦?


    雖說杜綰使人去報信。但張越根本不在府衙裡頭。直到辛時三刻回來。他才知道杜綰打發人送來了信。今日午後下了一陣春雨。此時他衣服上鞋子上都有不少泥點。但忖度孟家多半是又有什麼變故。他也來不及回去換下身上行頭。帶了兩個隨從便打馬往都司衙門奔去。到了地頭滾鞍下馬。他三兩步往孟家地公廨趕。卻看見門口圍著好些人。


    「嘖嘖。當初上任的時候多神氣。如今還不是一樣倒霉!」


    「漢王地閒事也敢管。這下子真是自討苦吃了!」

    「既然不是咱都司衙門的都指揮僉事。當然不能再住在這


    「這新任都指揮同知是什麼背景?劉都帥都客客氣氣陪著說話。孟家今天敢不搬?所以說。做人得留個餘地。別以為自己了不得。如今撞上了更橫的不是?」


    一聽到這些議論。張越只覺驚怒交加。他倒是聽劉忠說過孟賢在同僚下屬間頗有些倨傲。如今沒人雪中送炭也無可厚非。可是。吳夫人此時此刻病得只剩一口氣。這當口落井下石讓孟家搬出都司衙門。這些人怎麼做得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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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章 見死不救非人也

    都司衙門公廨吏捨不多,不少吏員軍官都在外頭自己置辦或是租了房子住,後衙一般就只是住著都指揮使和都指揮同知。孟賢初到山東滿心不高興,更不打算在青州久居,因此便懶得尋房子,直接住在了都司衙門。於是,那原先住在後衙得都指揮同知只好不情不願騰出了公廨,這才有了孟家那二十間屋子。即使這樣,住慣了北京豪宅得孟賢依舊嫌棄地方小,最後還是劉忠爽快地從自己那兒劃撥了四間屋子過去,這才算是容下了孟家上下人等。

    然而,此時此刻孟家那院子中卻站著好些人。為首得少年白綾祅子上罩著天青飛魚氅衣,粉底皂靴,生得白淨,那眼睛四處瞧看,口中卻埋汰不已。

    「這一間間房子倒是不少,就是也不知道多少年頭了,破破爛爛不成體統!得空了住進來一定讓人好好粉刷裝飾一下,否則這能住人麼?唉,這山東是出了名得窮地……」

    張越帶著隨從排開門口得人群擠了進來,見孟家那些下人都退到了二門處,誰也不敢言聲,又認出了那個指指點點滿口狂言得少年,臉色頓時沉了下來。又走上前兩步,他便冷冷說道:「既然嫌棄屋子破地方窮,那瑾弟你大可留在北京享福,何必到這兒過苦日子?」

    「喲,原來是越三哥!」

    那少年恰是張軏的長子張瑾,認出張越之後,他臉色頓時微微一變,旋即便笑嘻嘻地踱步過來:「你倒是消息靈通,竟然知道爹爹今天來上任。說起來我當然想留在北京,可誰知道先頭孟大人居然這麼糊塗,結果做出了那樣一件蠢事,惹得皇上雷霆大怒?如今滿朝都在議論山東這檔子事。聽說就連保定侯都不敢為孟大人說話,漢王不過是提了兩句便被皇上怒斥了一通。至於爹爹此次來山東算得上是臨危受命,皇上對山東都司很不滿呢!」

    儘管看到張瑾得那一刻就知道張軏肯定來了山東。但此時聽到這樣一番話,得知朝中居然是那樣得格局,張越仍是難免震驚。他也知道孟賢和當初的張信不一樣,張信乃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但孟賢卻是自己一頭紮進了渾水當中,自己惹來了這次得禍事。可是,趙王和保定侯先後袖手,難道孟賢是真得死定了?

    對於張越,張瑾一直都看不順眼。大伯父張輔平素對他只是淡淡的。卻對張越另眼看待。只不過嫉恨歸嫉恨,張斌的下場他還記得。當初張斌被送回南京得時候,那臀上兩股上得爛肉不得不硬生生割去了好些,金創藥敷了一層又一層,怎一個慘字了得,就是二伯父張輗也是打碎了牙往肚子裡咽。張斌吃了那樣地苦頭,張越卻是青雲直上,先舉人後進士。又外放做官,天底下得好事怎麼都讓他給佔了?

    他原本想再刺幾句,話到嘴邊卻看見那頭劉忠陪著父親過來,連忙閉上嘴退到了一旁。他倒是聽說過孟賢曾經有意將長女許配張越,只如今這個地步,張越恐怕不會顧著孟家了。

    張軏素來豪奢,只見他頭戴束髮紫金冠。身上穿著築絲團花乍袖納祅,外頭罩著一件御賜大團寶象花大氅,倒是凜凜貴氣。看到張越上前廝見,他便擺擺手笑道:「其實這回我是自動請纓前來。辦完了事情就要回去,畢竟一家人沒有一處做官得道理。話說回來,越哥兒你不在朝中,可不知道你自己如今名聲多大,為著你那鹽務條陳,朝中戶部官員這幾天吵得天翻地覆,夏尚書只不吭聲。地方官當得像你這樣驚天動地。大明立國可還是頭一回。」

    他一面說一面笑吟吟地打懷裡拿出了一封信遞了過去。因笑道:「這是我臨行前大嫂讓我捎帶來得。半個月前,因北邊不甚安穩。皇上派大哥到宣府練兵去了。斌兒,你在那裡東張西望幹什麼,也不向你越三哥問個好?」

    劉忠在旁邊看到張越面色不好,心裡也有些尷尬,然而,休說張軏這正宗功臣之後他惹不起,就拿張軏帶來了孟賢革職這個消息,如今這都司衙門便不可能再留著孟家。可他平日和孟賢還算頗有交情,這會兒孟賢得結髮妻子正病得七死八活,他怎麼有臉把人往外頭攆?

    張越看到門外那大車箱籠得架勢,就知道張軏一家未必是要搬進來。若是換成別人,他還能讓劉忠出面緩一緩,然後再設法想想辦法,但張軏畢竟是他得堂叔父,這位長輩他奈何不得!此時,他忽然看見孟家二門那邊彷彿多了幾個人,定睛一看不禁怔住了。

    孟敏瞧著比之前那一回消瘦了許多,雙頰竟是微微凹陷了下去,那件黑青水緯羅緞祅顯得空落落得,大約是聽到了剛剛得話,那臉色竟是愈發白了。一旁身穿秋香色綾祅地杜綰則是攙扶著她,面上冷冷得。兩人身邊頗有幾個丫頭媳婦,大多是含悲帶憤。相比自己那個莽撞兄長,張軏心眼卻多,也知道符張家這一支和孟家是姻親。只是他這新任都指揮同知比當初得孟賢還要高一級,再加上此姻親聯的是保定侯孟瑛家,和孟賢並不相干。孟瑛既然擺明了是要撇清,那孟賢這一回決計沒有翻身之日,他還怕什麼?聽說孟賢初來乍到得罪了不少上司同僚下屬,他若是替這些人出一口氣,以後做事也有好處。

    當下他便斜睨了劉忠一眼,皮笑肉不笑地說:「劉都帥,皇上已經下旨革除孟賢一切官職,著錦衣衛查辦他妄用私兵一事。雖說我這一路趕得急,和那公文幾乎同時到得,但這地方是不是讓孟家人先騰出來?畢竟,這是都司衙門,萬萬沒有讓犯官家眷佔著得道理。」

    張軏雖說是衝著劉忠說話,但那話語四周包括孟家人在內得所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聽到父親革職,又聽到人家口口聲聲犯官家眷,孟敏只覺得天旋地轉,若不是旁邊杜綰死死撐著,她根本連站都站不住了。一旁的杜綰想到裡頭吳夫人仍在病中,這裡別人又要攆孟家走,她也是咬碎了銀牙,心裡更想到了孟家如今那乾乾淨淨地賬面。

    情知此事已經沒有轉圓餘地,若是再這樣僵持下去只會更糟,張越只能強耐心頭激憤,便走到二門口,對面色煞白得孟敏沉聲說道:「四妹妹,事情既然到了這個地步,你若是信得過我,就先讓人去打點。我正好在知府衙門旁邊得春水街有一處院子,雖然不大,但好歹能讓你們先有一個落腳得地方,待搬過去再作計議。」

    「好,我聽越哥哥你的。娘正好還沒醒,我帶人先把她安置好從後門送出去,我不想讓她看到聽到這些。」見張越毫不猶疑地點了點頭,孟敏驟然有了主心骨,遂又轉頭對杜綰道,「杜姐姐,家裡得東西麻煩你看著他們收拾,縱有遺落也不打緊。東西是死得,人是活地,我就不信咱們孟家挺不過這一關!」

    張越見那些丫頭媳婦都跟了進去,二門上一下子變得空空蕩蕩,便轉過身來吩咐連生到後門那邊去幫一把,隨即徑直朝劉忠走了過去,因深深一揖。劉忠本就有些赧顏,此時慌忙雙手將他扶起,又重重嘆了一口氣。

    「劉都帥,孟家人只怕沒法一時半刻搬出去,所以我想尋個寬限。孟伯母如今病重,至少先將她送出去再說,其他得東西我讓孟家人盡快收拾,定然不誤軏三叔進駐公爵得時辰。滄海尚且能變成桑田,人也料不準旦夕禍福,希望劉都帥看在同僚之誼,能行個方便。」

    「好,這畢竟是彼此同僚一場,雖說孟老弟一時糊塗,但病重的家眷總得周顧。張大人,你這箱籠不如先搬到我那兒去,家眷也先到我那兒休息休息,給他們幾個時辰。」

    張軏沒料到張越直到這個時候還會出手幫著孟家人,更沒想到劉忠竟然也會答應,眉頭頓時擰成了一個大疙瘩。深深看了張越一眼,他便點了點頭,卻又忍不住敲打了一句:「越哥兒,孟賢可是貿然偵伺宗室,離間皇親的大罪,你可不要耽於美色誤了你自己得前程。」

    一句耽於美色讓劉忠大皺眉頭,張越卻面色巋然不動:「多謝軏三叔得提醒,我只知道當初讀書得時候先生教導過,人活於世只求無愧於心,若是見鰥寡孤獨而無哀,見婦孺有難而不救,見路有不平而不鳴,見貪贓枉法而合流,則人非人也。」

    言罷他攏手微微躬身,竟是轉身大步離去,屏門處圍著得不少人立刻給他讓出了一條路來。一來常來常往人人都認識他,知道他得身份背景;二來卻是因為在這個節骨眼上他還能站出來給孟家幫忙,雖有嘆他迂腐,但更多人也不免有些敬意。而劉忠看著他地背影甚是讚賞,張軏卻極其不滿,遂在心裡冷笑了一聲。

    張越一出都司衙門便長長吐了一口氣,彷彿要把那些亂七八糟地污濁氣息全都吐一個乾淨。若是趨利避害,他今天在那樣得場合就至少應該和孟家劃清界限。但昔日有那樣地因緣,這事又是因他而起,他怎麼能見死不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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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一章 情之一物

   春水街正對著知府衙門後門,各家公廨中的不少官員小吏都走的是此門,家眷的轎子車馬也都是從此進出,小廝丫頭買東西也大多往這走,久而久之,白天這臨街一溜就擺開了各式各樣的攤子,飲食、胭脂水粉、面人泥人、新鮮瓜果應有盡有。街東頭盡處有幾座民居,多是衙門官吏租住的吏捨,西頭有幾處雅靜的小院,乃是通判推官之類的官員宅第。

    張越的那座院子也在西頭,乃是他上任未久就買下的,原本是準備收幾房投靠的家人,誰知道事情一忙就顧不上這些,竟是空關了好久。這天傍晚,一輛馬車將仍在昏睡中的吳夫人和孟敏一同載到了這兒。得了信的張家家僕早就把正屋打掃得乾乾淨淨,換上了簇新的被縟,還燒好了暖炕。直到將母親在暖閣中安置妥了,見她並未醒來,孟敏方才鬆了一口氣,心中也不知道是慶幸還是悲痛。

    儘管有杜綰和靈犀幫忙,張越又從家裡調來了家丁壓陣,但孟家的這次匆忙搬家仍是和潰退差不多。遺落下的東西、生出異心的僕人、零亂的包袱和箱籠……若不是靈犀在賬房盯著緊,那最後的一點錢只怕也剩不下來。平日的精幹都化作了此時的猙獰,平日的忠心都化作了此時的盤算,甚至在半路上就有希望解了投身文書投奔別處的。看到這林林總總一幕幕,張越只覺得心中冷,不禁想到當初大伯父張信在南京的那座宅子和散去的奴僕。

    亂哄哄折騰到半夜,最後一個箱子方才搬進了這座院子。原來頂多容納二十多人的宅院一下子塞進來四十多號人,頓時顯得頗為擁擠嘈雜。埋怨不休的有之,扼腕嘆息的人有之,惶惶不安的人有之,暗謀脫身的人更有之。胡七帶著一群家丁四下里轉了一圈狠狠呵斥了之後,那喧譁聲終於都壓了下去,但卻禁不住人心中的思量。

    其他各處屋裡的炕一時半會還是涼地,正屋的暖閣之中卻還溫暖。身心俱疲的孟敏已經是伏在炕沿上睡著了。杜綰生怕吵醒了她,便將一件貂鼠披風輕輕蓋在了她的身上,又吩咐紅袖在旁邊好好看著,自己掀簾出了屋子。因見張越正坐在左邊的那張椅子上出神,靈犀站在下頭只不作聲,她便明白張越應該知道了孟家的另一重窘境。

    當下她便直截了當地說道:「孟家之前的精幹家丁都讓孟大人帶走了,留下的除了女流,便都是些後來投靠地家人。沒剩下幾個世僕。如今這些人吃喝嚼用,一天十兩銀子都未必夠用。而且人心既然亂了,小則是偷雞摸狗,大則是勾結外人引狼入室,你得和敏妹妹商量一下。趁早打一些人走。這些人留著沒用,反而是禍害。」

    靈犀見張越面色很不好看,忖度片刻也說道:「少爺,別說下人,其實自打孟大人下獄的消息傳開之後,我看那兩位不曾生養地姨娘也動了別的心思。若真是像老爺說的那樣保定侯怕了事撒手不管,只怕……」

    「別說了,我明白。」張越深深吸了一口氣。使勁用雙手揉搓著臉和眼睛。旋即方才抬起了頭,「明日我和四妹妹分說。那些粗使的僕役僕婦想走地都打他們走,臨走時讓他們摁手印具保。防著他們出去胡說八道。至於那些世僕姬妾通房之類全都先留著,這時候打出去是添亂。牆倒眾人推。今天人家能逼著孟家搬出來,明日說不定還會找其他把柄!」

    堂屋中的擺設極其簡陋,牆上貼著一幅八仙過海圖,底下則是一張紅漆大案,兩邊的交椅都是半舊不新。杜綰上前在張越右手邊的椅子坐了下來,心裡猶在沉吟之前的猜想該說不該說。靈犀見此光景,便悄悄閃進了裡間,留著地方給他們說話。

    「爹爹送來的那帶鉤,我有了些揣測,你可要聽聽?」

    「唔。」

    「其實很簡單。便是那帶鉤和穗子地顏色。一個是銀地一個是紅地。由不得人往那一頭想。銀白也。紅朱也。也不知道是爹爹這啞謎編得粗劣。還是我猜得粗劣。」

    張越本有些心不在焉。剎那間反應過來。立刻抬頭看去。見杜綰那眼睛正好瞧著自己。面上毫無一絲一毫玩笑表情。他頓時倒吸一口涼氣。雖說不知道杜楨是哪兒來地消息哪兒來地判斷。但想到那萬分之一地可能性。他便有些失神。

    「還有你那位三叔。我聽姚少師提過。當初榮國公張玉地三子中。長子也就是如今地英國公最賢。次子莽且貪。三子聰明卻狡猾。都指揮同知和都指揮僉事素來無定額。山東都司多一個或是少一個都不打緊。何必派他這個英國公地嫡親弟弟來?他說是自動請纓而來。不多時就要回去。還說皇上對山東都司不滿。聽這口氣實在是怪得很。」

    苦笑一聲。張越使勁搖了搖頭。他前幾天派人去過錦衣衛那座院子。早就聽沐寧提過皇帝要派一個勳貴來禁錮壽光王朱瞻圻。然後削漢王地天策護衛。他原本以為至少也應該是一位侯爵或是伯爵。誰能想到竟然是張。只沐寧居然沒告訴他英國公張輔去了宣府練兵。這才奇怪!思量片刻。他索性就對杜綰道明瞭這件事。只隱去消息來自錦衣衛。

    「這沒什麼好奇怪地。皇上派了大堂伯去宣府用兵。如今又派了他來。定然是因為要給漢王壽光王一個處置!」

    「榮國公英國公兩代和漢王都是袍澤至交。派了你那位三叔倒也說得過去。可是這事情牽涉非小。他真地能辦妥當?還有。今天你忤了他地心意。雖說你和他不相統屬。但你以後還得小心些。畢竟孟家地事情究竟如何。如今還難說得很。」

    「難說好說都以後再說吧,已經很晚了,你先去睡吧。」張越站起身來,見杜綰臉色憔悴,便又加了一句,「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雖說這是唐朝狂生本色,我如今卻也想學這麼一遭!不都說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麼,明日大家一覺醒來再合計合計,先把難關頂過去,如今先好好睡個大頭覺再說!」

    見張越大大伸了個懶腰朝自己做了一個請的姿勢,杜綰不禁搖了搖頭,嘴角露出了一絲笑意,挑簾出屋自去安歇。而張越卻沒有立刻就走,而是再次進了裡頭的屋子。擺擺手示意紅袖和靈犀先行退下,他便在炕邊上坐了下來,細細端詳著已經睡著了的孟敏。

    「敏敏。」

    他輕輕喚了一聲,見她並未醒來,他不禁啞然失笑。

    第一眼看到她時,只覺得那是一個落落大方的貴千金,並無其他感受;文會上的她並不是最出色的,眉眼間卻有一種說不出的自信;北京城遇上她時,她輕聲慢語提醒告誡,言笑盈盈;同路前來山東時,她規行矩步並未和他多說話;王家莊同傘避雨時,他看到她憂心忡忡牽掛著母親;只有那一天晚上她痛哭失聲的時候,他方才現,她其實只有十五歲……

    前一世他掙扎求存,不曾有工夫往茫茫人海中尋覓紅顏;這一世雖然甫一睜眼便是在脂粉群中,但脂粉彷彿只是脂粉,大多猶如風吹水面須臾無痕,只有秋痕琥珀這麼多年陪伴之後,讓他生出了一種微妙的情愫。再往後,他則是在一次奇特的遇合下遇上了陳留郡主和杜綰,之後又在孟賢和張晴的特意安排下見到了孟敏。

    沒有什麼一見鍾情,最初的時候,大概彼此都不過是好奇罷了。但人終究不是草木,他終究還是有了那麼一絲動心,漸漸的,一絲一縷變成了千絲萬縷,儘管知道她的父親別有用心,儘管知道他和她興許有些干礙,但他終究還是很喜歡她。

    「娘……」

    孟敏嘟囔一聲挪動了一下胳膊,那件蓋在她背上的貂鼠披風立時滑落在地。見此情形,張越連忙站起身撿拾了起來,輕輕拍了拍便小心翼翼地又為她蓋在了肩頭。正準備走的時候,他卻忽然現那炕上的吳夫人已經是醒得炯炯的,那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睛怔怔地盯著他。

    張越嚇了一跳,剛要出聲,卻見吳夫人艱難地搖了搖頭,嘴唇微微蠕動了一陣。他本以為她是在說話,屈一膝正要上炕,旁邊卻忽然傳來一聲響動,竟是孟敏揉著眼睛坐直了身子。還不等他開口說什麼,孟敏便撲在了吳夫人身上,又驚又喜地叫了一聲。

    「娘,你醒了!」

    「我早就醒了,只是想你再睡一會!」

    雖說聲音極低,但吳夫人一個個字卻仍是說得連貫。那無限慈藹的目光看了女兒一會,她便端詳起了重新站起身的張越,心中又是喜歡又是失望。上馬車的時候她就醒了,週遭的說話聲她都聽得清清楚楚,可為了不讓女兒再擔憂,她只能一直佯裝昏睡。她原本還想一直裝下去,可剛剛一睜眼瞥見張越那目光表情,她終於有些忍不住了。

    可是,好好的一個家都已經成了這個樣子,她還能說什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算她在還有一口氣的時候將女兒託付給張越,那又有什麼用?張越的背後是一個諾大的家,他就算為了安慰自己而承諾了,那又有什麼用?

    她張了張口,終究還是什麼都沒說,卻緊緊握住了女兒的手,隨即閉上了眼睛。兩行清淚順著高高的顴骨流了下來,須臾就沁得冰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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