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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天】朱門風流

第一百二十一章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出了琥珀這麼一檔子事,張越原只是打算找榮善商量一下立規矩的事,如今卻是再也顧不上張輗父子怎麼個想法,下午便找來了榮善,開門見山地說這家裡沒個規矩,又直截了當地說琥珀去找庫房的管事柳家媳婦取東西,卻遭了怠慢,只隱去張斌的事情不提。他很清楚,自己那個愛面子的堂弟定然恥於洩露此事,倒也不虞那柳家媳婦胡說八道。

雖說他恨不得扒了那傢伙的皮,但需得瞅準了空子才能出這口惡氣。

「這事情小的早就想做了,只英國公這一病小的實在是顧不上,而且如今這家裡多半是新來的奴婢下人,難免自由散漫不守規矩。」榮善也知道這家裡混亂,他雖然是個掌總的,可他畢竟是外管家,要留心的事情太多,此時忙彎下腰道,「越少爺既然有這心,不如就給內內外外立個規矩,小的一定帶頭遵從。」

張越就是等榮善這句話,雖說他有這心,但不少事情還需要參詳,當下便一樁樁一條條地商量了起來。這一商議就是整整一下午,間中張越提到張輗父子的時候,榮善立時皺了皺眉頭,旋即又笑了起來。

「越少爺不必顧忌二老爺和斌少爺。二老爺這些天只怕其他事情都不會管,他連老爺都顧不上瞧,成天往外跑,才不會管這家裡如何。至於斌少爺就更不用說了,能管好他房裡那幾個就不錯了。這外頭只要下人對他恭敬,他管什麼規矩不規矩?總之一句話,越少爺您怎麼說,小的怎麼做,那些下人就算沒規矩,有老爺的家將在,一頓家法就都老實了!」

有了榮善這支持的話,張越自然是有了底氣。而有了王夫人面前能說得上話的張越挺腰子,第二天。榮善便把家中下人召集到了一塊明示了家規。他本就是跟了張輔多年的外管家,張越往那裡一坐,一群膀大腰圓的家將在旁邊一站,那威勢自然非同小可。

這被拉出來殺雞儆猴的卻是柳家媳婦,可憐她不過是存著勢利和討好的心思,一頓板子下去哭爹喊娘,嚇住了一大群人。

如是一忙就是數日,雖不曾立刻建起井井有條的章法來,但比起頭些天的亂哄哄卻改善了許多。張輔仍然病重昏睡,張輗天天出門不知道往哪裡去,張斌成天裝病躲在屋子裡。這父子倆都是赫然一幅不管事的樣子,別人誰還敢多嘴多舌?於是,沒人注意張越的越俎代庖,也沒人發現榮善說話的聲音也洪亮了好些。

張越在家等了幾日,總算是等到了杜楨托人捎帶來的口信。卻是讓他稍安勿躁在家好好呆著,於是,他索性不出門。安心守在家裡,只一日兩三次三四次地往張輔處探望,每日定時如實記下張輔的病情狀況和史太醫地診斷。

若非這年頭的驛站郵傳系統經不起折騰,他幾乎想每日往南京發一封平安信,也好讓王夫人安心。如今也只好退而求其次,隔三天把所有東西整理好一塊發走。

如今雖已經入秋,但這一日天氣依舊極其炎熱,儘管書房中擺著冰盆,他坐在那裡仍覺得燥熱難當。小心翼翼不讓腕上額上的汗珠污了字紙。他好容易才寫完了給王夫人和給父親的信,便扯過一張紙預備給開封的祖母和母親再寫一封信過去。這一別就是將近一年,母親定然盼望了他許久,如今一朝落空,心裡頭肯定也想念得緊。

他正要落筆時。那湘妃竹簾忽然被人一下子撞開。卻是面色煞白的連生衝了進來。還不及站穩。他便緊張地嚷嚷道:「少爺趕緊預備。皇上……皇上帶著皇太孫正朝這邊來!」

張越聞言卻愣了一愣。這朱棣和朱瞻基如果過來。那麼理當是先去探望英國公張輔。這裡幾處院落都是外書房和小書房。那兩位跑到這裡來幹什麼?這一愣過後他方才想到那是當今天子和皇太孫。於是手不禁一顫。一滴墨汁頓時滴落。污了下頭那張紙箋。

手忙腳亂地擱下了筆。將那沾了墨汁地紙揉成一團。剛剛將其丟到字紙簍裡。他就隔著簾子看到了外頭影影綽綽地無數人影。頓時知道該當是禁衛到了。當下他也顧不得其他。整整衣冠趕緊出了屋子。遠遠瞅著那邊像是朱棣和朱瞻基的人走來。他連忙在廊下俯身下拜。

朱棣帶著朱瞻基來這裡自然是為了探望英國公張輔。一進門之後便命隨行侍衛拘住了張府家人。不許人走動報信。直奔張輔居處探問了病情。得知仍是時好時壞不曾真正清醒。他心中煩躁。於是又多問了史權幾句。那位耿直地太醫少不得把這幾日地情形一一報來。

聽到張輗父子從南京巴巴地跑來北京。卻很少真正關心張輔的病情。他頓時想到錦衣衛報說張輗成天往那些隨同北巡的武臣那邊走動。心中更是惱怒。剛剛又從榮善那裡聽說張斌莫名其妙地病了。他幾乎當場發火。得知張越正在書房便氣咻咻地徑直往這裡來了。

瞧見廊下張越伏拜於地。朱棣微微冷哼了一聲。二話不說進了書房。四下裡打量了一番這間並不奢華地屋子。他又想起剛剛進入張府之後裡裡外外還算有條理。榮善又說都是張越地功勞。他那火氣漸漸消減了一些。正在這時候。他忽地聽到身後地朱瞻基在說話。

「皇爺爺,您看這個。」朱棣轉頭一瞧,見朱瞻基正拿著兩封信,他便走了過去,隨手拿過一封信,打開封套取出了信箋。那是厚厚的七八張紙,上頭密密麻麻都是端端正正的小楷,他一目十行看下來,原本緊繃的臉上頓時露出了一絲笑容,旋即便沖外頭喝道:「張越,你進來!」

張越剛剛行禮的時候便瞅見朱棣腳下步伐氣沖沖的,走路地時候彷彿還攥著拳頭,因此早知道這位至尊氣性不好。眼看朱棣進門的時候根本不搭理他,他心中不覺納悶,隨即生出了一絲明悟----一大早張輗就出門去了,張斌還在裝病,莫不是天子都知道了?

如今聽到這一聲,他心頭大振,連忙站起身來。轉身看到書房那湘妃竹簾被人高高打起,打簾子的人恰是面帶微笑的朱瞻基,他不覺愣住了。

然而,他這嚇了一跳的勁頭還沒過去,就聽得裡頭傳來了一個聲音:「你寫信給英國公夫人報平安,居然這麼厚厚一摞,這是報平安呢,還是學外頭那些文人寫演義小說呢?居然還一天天標著日子,朕倒是頭一回看到這麼奇怪的信!」

聽朱棣的聲音彷彿沒帶什麼火氣,張越連忙跨過門檻,順勢對朱瞻基躬身謝了一聲,這才疾步走上前去。他大膽地抬頭瞥了一眼朱棣,見對方面上帶著淡淡的笑容,便知道這奇怪二字是假,好奇二字才是真,心裡便有了底。

「啟稟皇上,英國公夫人遠在南京,路途遙遠通信不便,若是學生寫信過去只是隻言片語,那英國公夫人這心裡難免還會有猶疑,若憂思成疾那就更不好了。學生每日探望英國公之後又向史太醫探問病情和診治狀況,然後便把這些如實記錄下來。這樣只要英國公夫人得了信便能一目瞭然,自然比單純的勸慰寬解更有效用。」

朱棣一面聽張越地話,一面又打開了另一封信,見抬頭是寫給張倬的,也就順便匆匆瞥了一眼,隨即又點了點頭:「看來你頗為有心,不但知道怎樣寬慰長輩,而且還知道讓你父親從旁多多勸解。這回英國公夫人讓你來北京,果然是沒錯。唔,朕記得你如今是秀才?」

張越連忙稱是,此時,旁邊的朱瞻基忽然插話道:「皇爺爺,我記得明年是會試的年份,那今年八月可不是鄉試?張越此時為了英國公的病特地趕來北京,這河南鄉試的時間卻是耽誤了。英國公乃是他的堂伯父,這中間還隔了一層,他能如此實在難得。」

儘管覺得朱瞻基之前那次就很回護於他,但此時聽到這麼一番話,張越不禁感到,這回護兩個字遠遠不夠,這分明就是赤裸裸的偏袒了。雖說朱瞻基沒有說張輗父子如何如何,但這沒說比說了更有說服力。於是,看到朱棣若有所思的表情,他自然更篤定了。

「三年一次的機會,你肯如此輕易地放棄,確實如瞻基所說著實難得。」

朱棣此時完全沒去考慮張越哪怕是去參加鄉試也未必能一定考中舉人功名,他眼下只是覺得很滿意,同時很惱怒。

張玉對他來說自然是不同地,在當初那樣危險的境地下,張玉能夠捨身來救,更為之戰死沙場,那忠義自是比人家說一千句一萬句都強。張輔子承父業忠心耿耿,他一直都想留著輔佐兒孫。所以,對比張輗父子此番來北京之後的舉動,張越這個堂侄反而更得他的心。

他深深看了一眼張越,旋即撂下了一句話:「你這次既然放棄了鄉試,朕就還給你一個!瞻基,回頭記得提醒沈度擬文,賜張越舉人功名!」

這一次,張越心中方才真真正正品味出那句古語的滋味---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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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二章 雷霆之怒

張斌乃是張輗的長子,雖不是嫡出,但由於母親靈巧善媚極其受寵,弟弟又不過是剛剛出世的襁褓幼兒,因此他自小仗著父親的偏愛驕橫慣了,就連嫡母也敢不放在眼中。於是,接連兩次在陳留郡主面前吃了大虧,他自然忍不下那口氣;被張越威脅而不敢動作,他更吞不下那口氣。然而,在這當口,平素睚眥必報的他卻不得不忍氣吞聲。

父親張輗惱了他惹上陳留郡主,嚴厲囑咐他不得外出,先前對琥珀動手動腳又被張越撞破,心中羞惱的他乾脆裝病躲在屋子裡,一日三餐都讓人送進房中。

在南京的時候,他從來都是成日裡和狐朋狗友在外頭遊玩,憋一天還不打緊,這兩三天下來,他差點沒把房子給拆了。再加上如今雖已入秋,白天卻依舊天熱難耐,因此幾個丫頭但凡稍有不如意之處,立刻就會招來他一頓打罵。

「少爺,這是剛沏好的菊花茶。」

正拿著筆恨恨地在白紙上亂畫的張斌頓時抬起了頭,見丫頭流歡小心翼翼地站在旁邊,不禁氣咻咻地一手將茶盞掃了出去,冷笑了一聲:「什麼亂七八糟的便宜東西,也拿來敷衍我……哎呀!」

他只顧著瀉火,卻沒想到那剛剛沏好的茶原本就滾燙滾燙,這一巴掌掃出去頓時燙著了手,不由抱手呼痛。而流歡眼見那茶盞光噹一聲掉在地上,茶水濺得滿地都是,自家少爺又是在那裡暴跳如雷,更是嚇得不知如何是好,最後雙膝一軟就跪在了地上連連求饒。

張斌雖才十四,脾氣卻暴戾,此時瞧流歡那磕頭如搗蒜的模樣,再看看手掌上那一撩水泡,他簡直恨不得一個窩心腳踹死她----都怪自己那老娘不好,臨行前挑什麼丫頭不是挑。居然挑了這麼個手腳蠢笨不會服侍的,只長了一張好臉蛋有什麼用……等等,好臉蛋!

他再定睛一看,忽然便笑了,隨即沒好氣地呵斥道:「別磕頭了,少爺我不怪你!快去房裡尋些白藥來給少爺我敷上!」

流歡哪裡知道主子的心思。只道是逃過一劫,慌忙便急匆匆地衝進了裡屋。可憐她平日裡都不是近身服侍的,其他三個大丫頭正好都被張斌差遣了出去,這會兒方才輪到她端茶遞水,誰想就出了這種差錯。好容易翻箱倒櫃找到了白藥,她慌慌張張跑回來,上前正想給張斌敷上,卻不料才伸出手,這皓腕就被人抓住了。

「少……少爺……」

見流歡臉頰上飛上了兩朵紅雲。這額頭上汗津津的,張斌只覺她比自己碰過的那三個大丫頭更加嫵媚,心裡卻想老娘真是好眼光。這麼如花似玉的丫頭不擱在身邊卻給了他,難道是擔心父親一時嘴饞偷吃?這幾天他被關在房裡,沒少和丫頭顛鸞倒鳳,但那些都是弄熟的,此時想起還有一個不曾碰過的,他更是克制不住慾念,手上更是加了幾分力氣。

流歡乃是家生子。原只是粗使丫頭。才被張斌地母親李氏挑上來小半年。哪裡見過這陣仗。當下就懵了。感到手腕一陣劇痛。忍不住就痛呼了起來。她不叫喚也就罷了。這一吭聲頓時更讓張斌慾火大熾。徒勞地掙扎了幾下之後。她駭然現自己外頭那紗衫已經被剝下來半截。嚇得立刻就想嚷嚷。可聽到張斌地一句威脅後便立刻住了嘴。

「要是你想讓你家老子娘都送命。那就儘管叫!」

一句威脅生效。張斌自是愈肆無忌憚。流歡的抵抗在他看來不但微不足道。反而平添趣味。一面猶如貓捉老鼠一般戲耍著。他嘴裡還猶自嬉笑道:「這流歡還真是好名字。如今我可不就是留歡了?好好學著你那三個姐姐伺候人的本事。只要少爺我給你開了臉。以後你地好日子還在後頭……乖乖。別看你年紀小。這一雙玉兔倒是生得不錯。以後我一定好好疼你……」

他此時已是將流歡上身地紗衫給扒了丟在地上。一隻手正揉捏著那雞頭肉。誰知忽然聽到外頭一陣急促地腳步聲。緊跟著就好似有人進了外屋。眼看就要被人壞了好事。氣急敗壞地他本能地抬頭斥道:「都出去。少爺我沒叫你們進來。都給我……」

一個滾字不曾出口。他終於看清了那個掀簾進來的人。頓時就懵了。宮中張貴妃乃是他的嫡親大姑姑。從前小時候他常常隨父親入宮耍玩。所以這人他當然認得。然而就是因為認得。他此時方才會呆若木雞。手上地動作更是完完全全僵住了。

「姑……」

他一個激靈回過神來,頓時抽出手來,一把推開這個剛剛還讓他意亂情迷的丫頭,趨前幾步就跪倒在地,連連碰頭道:「臣不知道姑父……不,臣不知道皇上來了,所以才……」

話沒說完,張斌就感到胸前一陣大力,整個人竟是不由自主地飛了起來。砰然落地,他依稀覺得背上撞了什麼堅硬的東西,那難言的劇痛頓時讓他幾乎哀嚎出來。

然而,此時此刻他根本不敢呼痛,生怕面前的至尊怒火上來一刀砍了他,連忙強忍劇痛爬了起來,又上前膝行了幾步重重地磕了幾個響頭,帶著哭腔道:「皇上,臣都是一時被這賤人迷了心竅,求皇上看在大姑姑和大伯父面上,饒過臣這一遭……」

這一次他卻被一把揪了起來,回答他地更是重重幾個巴掌,隨即又被摔在了地上。他被那巨大的力道打得眼冒金星,嘴裡的牙齒都有些鬆了,臉上更是火辣辣地痛。即便這樣,含含糊糊難以說話的他無法再出口求饒,只得手腳並用爬了起來,心驚膽戰地跪伏於地。

「沒心沒肺的小畜牲!你大姑姑在宮裡犯著病,你大伯父的病如今也還在凶險的時候,你竟然……你竟然白日宣淫!」朱棣此時只感到怒火直衝腦際,要不是還有那麼一絲清明在,他幾乎就想拔刀砍了這個曾經還算順眼的小子。一轉眼看到蜷縮在角落裡瑟瑟抖的流歡,他更是生出了難言的厭惡,當下就厲喝道。「來人!」

四個虎背熊腰的衛士聞聲而入,齊齊躬身施禮。這時候,朱棣方才對著張斌冷哼了一聲:「念在你是張玉嫡親的孫子,朕饒你一命!」

然而,不等張斌長舒一口氣,他又對四個衛士厲聲吩咐道:「把這個沒心沒肺的小畜牲拉出去。杖二十……不,四十!」眼看張斌還要求饒,他的臉上忽地露出了一絲厲色,又加了一句話,「別讓這種敗類驚了英國公養病,堵上他的嘴,留著一條命,重重的打!」

眼看兩個衛士上得前來,嫻熟地往張斌口中塞了一塊破布。隨即一左一右地將人架了出去,朱棣便冷冷地又看了一眼那角落,正想吩咐剩下的兩人將這丫頭處置了。忽得又想起如今英國公張輔正在病中殺人不祥,皺了皺眉便交待道:「將她交給榮善處置,堂堂英國公府留不得這種人!」

張越此時正和朱瞻基等在外頭廊下,外頭太陽底下還站著數十猶如樁子一般地禁衛。裡頭最初那亂七八糟的聲音他聽見了,之後朱棣火張斌求饒的聲音他也聽見了,最後天子那雷厲風行地吩咐他自然更聽見了,此時不禁心中冷笑。

任你張斌再驕橫,只要舉止不端,這把柄還不是一抓一個准?只可惜這個畜牲自己取死。卻還連累了一個無辜的丫頭!

不多時,張斌就如同死狗一般被人拖到院中,兩個衛士手腳麻利地用麻繩將其手腳結結實實地捆了,隨即就有四個身穿錦衣的軍士手拿朱漆木棍走上前來,其中兩個往旁邊一站,另兩個則是左右一夾,二話不說便掄木棍打了下來,打完五杖便換上另兩人。

這皇帝的吩咐是杖責四十,狠狠教訓卻又不能把人給打死了。這群使慣了杖刑的錦衣衛自然是心中有數,手中力道分寸掌握得剛剛好。

張斌雖然被堵住了嘴,但這大杖之下就是鐵石漢子都要呻吟求饒,更甭提他從小到大沒吃過苦頭,自是更受不住。無奈手腳早被人捆了,後背和腿腳也被死死按住,根本掙扎不得,幾杖下來已經是眼淚鼻涕齊流。若不是嘴裡堵著那破布,只怕他的鬼哭狼嚎就是幾條街外也能聽見。饒是如此。他那咿咿嗚嗚地聲音依舊不小。聽著極其淒慘

朱瞻基瞥了一眼張越,見他面色不好。當下便低聲道:「皇爺爺看在河間王和英國公的份上,不過是教訓教訓他而已,這四十杖不過是皮肉之苦,養幾個月就好了。」

聽到這養幾個月就好了,張越頓時心中冷笑。要是說實話,他巴不得某人被打死才好。然而,話雖如此,可是這一輪杖刑看下來,那錦衣衛的殘忍和冷漠卻讓他頗為心驚肉跳。不多時,他就看到屋內兩個禁衛拖著一個丫頭出來,頓時又皺了皺眉。

剛剛在書房遇上朱棣之後,他小心翼翼地陪著說了一會話,旋即那至尊便說要去看看「病倒」的張斌,他樂得皇帝撞破某個傢伙地裝病內幕,自然就跟在了後頭。結果張斌自取惡果,倒是應了惡有惡報那句話。他正想著,旁邊又傳來了一個聲音。

「出了今天的事,張斌鐵定無望繼承英國公爵位。張越,皇爺爺對你很有好感,你可想過承襲那個國公位子麼?」

情知這皇家人沒有一個省油地燈,張越急忙搖頭道:「英國公如今雖然病了,但那史太醫說明年開春定有好轉。我想老天爺必然不會讓名將絕嗣,到時候英國公必定會後繼有人。」

「若是人人都有你的心思就好了。」

張越聽到這一句,不禁瞥了一眼朱瞻基,見他臉色迷離,心中倒有些吃不準----他不知道人家是想起了朱家人內鬥的狀況,還是想起了其他什麼----橫豎猜不到人家的心思,他便把目光投入了場中,卻見不知什麼時候張斌已經是昏死了過去,但那行刑之人卻不曾放鬆,竟是有人端了一盆涼水兜頭澆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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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三章 奉旨管家

張輗帶著隨從騎馬趕回來的時候,卻只見整條清水胡同已經站滿了一個個猶如釘子般的壯漢,頓時心頭大驚。他自己就是神策衛指揮使,以前也常常隨駕,當然知道這定然是天子禁衛。一想到自己到外頭拜訪故舊拉關係的時候,皇帝居然微服駕臨探病,他頓時把腸子都悔青了,連忙下馬急急忙忙地往裡頭奔。

然而,既然是御駕親臨,他卻不能像往日那樣隨隨便便進門,裡裡外外的搜查就進行了好幾次。等到他匆匆來到內院,看到的赫然是錦衣衛正在行杖刑的一幕。瞧見自己的兒子在那大棒子底下哀嚎呻吟,那一瞬間,他只感到腦際轟地一下炸裂了開來。

緊跟著,張輗方才看清了站在台階上的朱棣。被那猶如刀子一般的目光一掃,他簡直覺得自己那些如意算盤全都被一眼看破,心中更是不安。分明是最炎熱的天,他卻感到背上發冷腳下打顫。好容易方才抑制了腿肚子打哆嗦的衝動,他快步走上前去伏地重重叩首,卻是沒注意到朱瞻基,更沒注意到朱瞻基旁邊的張越。

「臣不知皇上駕臨,所以拖延至今方才趕回,請皇上恕罪。」

「恕罪?」朱棣的嘴角微微向上一挑,面帶譏誚地說,「你對太子告假的時候說前來北京探望英國公,結果到了北京之後,成天往外跑的時間比呆在家裡的功夫多得多!朕倒是不明白了,重病的兄長你不管,養出來的兒子不會教,那些個武臣勳貴你倒有時間去交往!都說割股奉親,朕還尋思英國公的兄弟子侄是否有這孝心,誰知道你們竟是連做給別人看的心思都沒有!」

張輗已是聽得頭上背上直冒冷汗,背後張斌那呻吟聲又源源不斷傳了過來,他愈發膽戰心驚,但能做的也只有免冠叩首連連請罪,卻不知道自己的兒子究竟做錯了什麼。居然會把皇帝氣得動了杖刑,而且看起來絕對不止十杖二十杖。

此時,朱棣的話卻愈發尖刻:「既然你無心照看你的長兄,那麼也不必留在北京到處亂晃,回南京去好好當你地神策衛指揮使!朕今天教訓了你的兒子,若是你還是如此不識分寸進退。朕少不得替你死去的父親好好教訓你!這是朕賜給英國公的英國公府,不是給那等沒心沒肺的畜牲白日宣淫的地方,待會帶著你地兒子滾!」

朱瞻基見過無數次朱棣發火的情形,自是習以為常,但張越卻還是頭一次看到如此場面。眼見素來驕橫的張輗只有叩首答應的份,額頭碰得烏青,張斌被打得奄奄一息,饒是他對這對父子深惡痛絕,這會兒憋悶多時的氣也漸漸消了。

四十杖打完。張斌再次昏死了過去,底下的小衣早是鮮紅一片。張輗幼子尚在襁褓,最寵愛的就是這個長子。如今見他這樣子自是心痛,但剛剛那番凌厲的訓斥已是讓他心驚膽戰,此時此刻更不敢多言,於是只得戰戰兢兢上前謝恩,之後頭也不敢抬,便命隨從將兒子扶了出去。自始至終,他都完全沒看到朱瞻基身後的張越。

等到張輗把張斌帶走,張越方才發現,剛剛張斌雖然被打了四十杖。地上卻是沒留下任何血跡,只有那錦衣衛地朱漆木棍上隱約可見幾點斑駁,心中暗驚這乾淨利落的手段。

不過,朱棣金口玉言,料想這父子倆又要面子,只怕會星夜坐船趕回南京,這下子,他不但耳根子清靜,就連眼前也清靜了。

「張越!」

陡聽得這個聲音。張越心神一凜。連忙上前一步躬下身去:「皇上有何吩咐?」

「朕打發了張輗和張斌。英國公跟前就只剩下了你一個親人。你要用心照顧。」朱棣此時眉頭緊鎖。不容置疑地吩咐道。「你寫給英國公夫人的信很好。以後也照這麼做。朕日後要遷都北京。這座宅子便是以後的英國公府。如今既然沒個主人。你便好好管起來。人手不夠朕會再賜幾房奴婢。上上下下若是有不聽命地。你隨意責罰打發了就是。總之。朕希望能盡快看到英國公康復。希望能看到一個安安定定的英國公府!」

張越早料到這話。此時立刻應承道:「學生遵旨!」

朱棣微微點頭。隨即沉吟了起來:「至於這嗣國公……」

「皇爺爺。張越剛剛還提到過。英國公正在盛年。這嗣子地事情不用著急。」朱瞻基此時上前笑道。「皇爺爺不也曾經說過英國公福大命大吉星高照。這區區小病怎奈何得了這一代名將?文王八十尚能有子。孫兒想英國公只要挺過這一關去。還怕沒有子嗣?」

朱棣詫異地扭頭看了一眼朱瞻基,又瞥了一眼張越,面上便露出了欣悅的笑容,既沒了剛剛大發雷霆的暴怒,也沒了之後句句誅心的尖刻,當下再不談此事。眼看天色不早,他今次專門往這裡走了一遭已是破例,又囑咐了張越兩句便下令回宮。

張越自然是親自送到門口。上一回在楊士奇家面聖時,因朱棣嚴令不許相送,他自然沒看到這天子微服出巡的車駕。此時他才發現,外頭壓根沒有什麼奢華的車駕,身為皇帝的朱棣矯健地翻身上了一匹異常神駿的白馬,而朱瞻基亦是自己上馬,根本不用衛士墊腳。那些隨行禁衛亦是訓練有素地分作了前後左右四撥,簇擁起那兩位便風馳電掣地去了。榮善站在旁邊,情不自禁地感慨道:「都這麼多年了,皇上仍是武風不減,正是我大明之福啊!」

張越點頭稱是,心中卻想,朱棣當上皇帝之後曾經兩度北征,日後還有第三次,至少在武功上,這堪稱皇帝之中的英雄人物,又怎會料到後世大明居然被小小的女真奪取了江山?他忍不住回頭望了望庭院深處,深深歎了一口氣----雖說趕跑了那兩個,但英國公張輔究竟能否挺過這一關,他還真是沒有底。

這一年夏天黃河雖仍有大水,開封一帶卻沒有再遭水患,這城中的流民也少了許多。因著三年一次的鄉試在開封舉行,這開封城的大小客棧中擠滿了來自河南各地的秀才,酒樓飯莊成日裡都是會文交友的文人,那喧嘩聲差點沒把開封城給掀翻了。說起新任河南學政乃是鼎鼎大名地小沈學士,幾個善於楷書的秀才無不是喜形於色。

「小沈學士書法飄逸遒勁名動一時,這比劃隱現金石之感,這一科他主考,劉兄可是有福了,你那手字苦練了十幾年,堪稱鐵鉤銀劃!」

「哪裡哪裡,這鄉試自然考的是文章,我怎麼比得上畢兄?」

「說起來小沈學士居然會被派來當這河南學政,著實想不到!」

「以後咱們這一科鄉試中舉的河南舉子出去說是小沈學士的門生,那臉上可是有光!」

耳聽得這些或洋洋得意或假作謙遜或喜出望外的聲音,憑欄一桌上的兩個少年全都是陰沉著臉。那個年長的此時便冷哼了一聲嘀咕道:「三弟先頭還說要回來參加鄉試,這會兒卻去了北京,竟是耽誤了這一科!真是搞不明白,大堂伯不是有弟弟有侄兒,怎會是三弟去!」

「二哥,三哥也是沒法子,畢竟大堂伯病得突然。他幫了咱家那麼多,咱們也不能忘恩負義不是?」年少的那個望著外頭大街上熙熙攘攘地情景,不禁想到了在南京那些時日,繼而便笑著岔過話題道,「聽說先頭大伯娘和大姐捎了信來,說是給大哥和二哥看好了親事,等到你們娶親地時候,三哥必定是回來了!」

這兄弟倆便是張起和張赳。今兒個開封新知府到任,兩人奉了祖母顧氏之命前往道賀,送上了一份不輕不重的禮物,結果卻被留著說了好一陣子話。出來眼見天色還早,兩人便找了個茶館隨便坐坐,眼看一群書生都在討論這科鄉試,張起自然想起了張越。此時張赳一提婚事,張起頓時皺起了眉頭,冷不丁想起了自己的倒霉大哥。

「要不是金家背信棄義,大哥早就成婚了!」

起這事,張赳便有些訕訕的。一來這事情乃是因為自己的父親張信被錦衣衛押走,二來金家的主婦馮寧乃是自己的姨母。為著金家退婚,他眼看母親受了祖母遷怒,直到如今方才好轉,這心裡頭自然更是痛恨金家,連帶自己那兩個表姐都一塊惱上了。

張起不是善於察言觀色的,此時忽然又記起了另一件事,忙低聲問道:「對了,小四你記不記得那天祖母流露的口風,似乎說是要遷出開封,去北京住?」

張赳小大人似的攢眉沉吟了片刻,便若有所思地說:「我聽老管家提起過,祖母似乎有這打算。」

「不是似乎,是一定。開封就在黃河邊上,雖說水利方便,可河南一帶畢竟是精窮。咱們張家雖說百年扎根於此,但這些年水患越來越多,再說既然爹和二叔都當著官,三叔這次興許能考上進士,那趁著遷都之前把家遷到北京也是應當的。不過,開封畢竟是祖宅祠堂所在,就是搬走,以後也還會回來祭祖。」

到這兒,張起臉上頓時露出了一絲掩不住的振奮。大哥都已經在沙場建功了,他卻還守在家裡,這樣下去怎麼行?他學了這麼一身好武藝,可不是為了在家裡享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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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四章 出乎意料的告密

自打張輗父子走後,幾經診治,英國公張輔的病情漸漸頗有好轉,清醒的時候也多了起來。見此情形,太醫史權便不再限制張越探望的時辰次數,又明說先頭王夫人那封信尚未給張輔看過,將信還給了他。

這天,趁著張輔清醒的時候,張越就站在床邊念了那封信,可張輔詢問南京那邊情形的時候,他仍是隱去了張貴妃吐血,更沒有提張輗父子因品行不端被朱棣趕走。

「我四次在交趾帶兵征戰都毫髮未損,這回居然會一病這麼些天。」重病初醒的張輔自沒有平日裡那樣紅潤的臉色,精神也頗有些不濟,歎了一口氣後便說道,「你大伯娘也是糊塗了,你今年還要參加鄉試,誰不能來偏偏要你來?如今是什麼時候了?」

「大堂伯,如今已經是八月二十七,鄉試都過去好幾天了。」張越見張輔又皺眉頭,忙解釋道,「皇上之前帶著皇太孫來探望過,知道我耽誤了今年鄉試,特別恩賞了我舉人出身。所以,大堂伯無需擔心我的前程,您還是好好休養就是。」

得知自己病中居然有皇帝前來探望,得知張越居然獲賜舉人,張輔頓時吃了一驚,想再多說什麼卻又無從開口,最後又長長歎了一聲。他本是心思縝密之人,張越雖不曾說為何王夫人和他那些兄弟侄兒都沒有來,但皇帝的性子他明白得很,定然不會無緣無故濫施恩賞,因此他隱約卻能猜到幾分,此時更是生出了強烈的求生之志。

若是他真的倒了,兄弟子侄鐵定要亂成一鍋粥,張家的傾頹只怕就在轉眼之間!

張輔病情有了起色,史權在診治用藥時卻愈加小心翼翼,用他的話來說,治病不但要治癒,而且要治好。需得讓張輔再次生龍活虎出現在眾人面前。還能上馬打仗,他這個太醫方才算得上稱職,手段方才稱得上高明。

聽人家這麼一說,張越方才明白太醫院那麼多太醫,為何永樂皇帝朱棣卻派了此人來,自然也感激他盡心竭力。

大約是那一天微服探望時發現這諾大的府邸人手太少。朱棣回去之後就賜了健壯奴婢十房,榮善安頓好了人之後,便回報了張越,每個人都分派了差事,各房中的人手自也充足。這家裡頭上上下下分了賞罰,漸漸就有了大宅門的肅然氣象。

只是張越不但要照看病中的張輔,還要應付登門探病的勳貴官員,光是這一內一外便要消耗巨量精力,這內宅事務便不得不讓秋痕琥珀幫忙管著大半。兩女第一次管這麼大一攤事情。無不是務求小心謹慎,倒也沒出什麼差錯。

張輔病情稍愈,家裡上下人等無不歡喜。張越更是一日七八次地來回於張輔地住處和自己的房間。一個月後。眼看張輔在他攙扶下勉強能夠行走,他更是喜出望外,急忙給王夫人去信報喜。

這天他才發走了送往南京城地信。一個丫頭便進來報說宮中來了人。自打皇帝來過之後。這賞賜是三天兩頭就有一撥。所以他早就習慣了。此時便以為仍是前來賞賜藥材錦緞之類地太監。匆匆出了院門。由夾道出了垂花門到了前院。遠遠望見花廳時。他也看見了周邊那群身穿錦袍的軍士。心中不由詫異。

這以往送賞賜來地幾乎都是大太監帶著小宦官。這回怎麼是錦衣衛?

一入花廳。他就發現這諾大地屋子中只有一個身著大紅織金蟒衣地人正在優哉游哉地喝茶。恰是錦衣衛指揮使袁方。此時此刻。他頓時更感納悶。仍舊不動聲色地上前廝見。心中卻思量著對方地來意----若說堂堂錦衣衛居然是來送賞賜。這自然是絕對不可能地。

「三公子。今次我來乃是為了公務。」

袁方卻沒有讓張越猜測多久。微微一笑便直截了當地說:「本官奉旨查辦梁潛周冕教唆太子私縱囚犯一案。這案子原本都快結了。誰知道昨日本官接到人首告。道是太子下諭命私縱囚犯那幾日。梁潛除了來往於東宮之外。唯一在家裡見過的人就是三公子你了。那首告的人還信誓旦旦地說你之前曾在杜府見過梁潛。所以本官不得不來問一問。」

袁方雖然說得輕描淡寫。但張越聞言著實大驚。忽然。他想起了袁方剛剛那番話中地杜府兩字。心中更是咯登一下。

強自鎮定了一下心神。他便笑道:「袁大人您可別嚇我,我當初確實在杜府見過梁大人。可他那時候是去借書,我正好遇上,杜夫人便引薦我見了一面。之後我也確實去過一次梁府,卻只是為了請教課業,沒坐多久就離開了,這也值得別人首告?」

此時此刻,張越心中著實忐忑,說這一番話也只是因為他想到這位錦衣衛指揮使一直以來都不曾流露出惡意,於是只得賭一賭。否則,誰都知道錦衣衛乃是皇帝的鷹犬,若真是一口咬定他的罪名,何至於這麼客客氣氣上門來問?

「既然做了告密的人,不是為了金錢就是為了仇恨,抑或是為了其他東西,還有什麼值得不值得?」袁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張越,臉上的笑容漸漸收起,「三公子出生得晚了,沒看見當初胡惟庸案和藍玉案那種大肆株連的情形,自然不知道這只要有首告,錦衣衛便可以抓人,抓人之後就可以用刑。三木之下豈有勇夫,要定下罪名還不容易?」

張越即便再愚鈍,這時候也能聽出袁方話語中地提點之意,當下便反問道:「袁大人莫非是說,只要有人出首告我,我就是百口莫辯?」

「若你不是姓張,自然如此。」袁方此時從袖中掏出一張紙來,隨手遞給了張越,「這是首告人往北京衛所投遞的信,你不妨看看。」

接過那張紙隨眼一掃,張越只覺渾身如墜冰窖。這紙上的字跡雖然潦草,但上頭的內容卻清楚分明,某年某月某日某時。他進出杜府和梁府的時間都是清清楚楚,再比較太子召回那個陳千戶的時間,那簡直是一份極其完美的書證。雖沒有指斥他的罪名,但就因為如此,方才更易啟人疑竇。

「三公子既然姓張,又是英國公的堂侄。皇上還曾經褒揚過你,興許不會因為這份書證而治你地罪,但若是皇上心中有了芥蒂,你日後前途只怕不美。況且……」袁方微微一頓,隨即便語重心長地道,「這書證若並非衝你而來,那矛頭對準的興許就是你的老師。你大約不知道,就在昨天,皇上召見梁潛。起因便是你那老師杜楨的勸諫。皇上雖認為此罪不該由梁潛一人承擔,可畢竟沒有赦免,如今他還押在北京衛所的詔獄之中……」

儘管袁方不曾把話說完。但張越立刻就明白了這後頭隱去的那一截是什麼,心底暗自發寒。他忍不住又端詳了一番那紙上的筆跡,結果自然是一無所獲。

「幸好你那位老師和梁潛有交情的事情不是秘密,而且他前幾天就將曾經讓你去向梁大人請教課業的事情稟告了皇上,所以昨日晚間我奏報此事地時候,皇上不但不信,而且還大為震怒,更讓我徹查告密者。今日我來,與其說是訊問三公子是否和梁潛的案子有關聯。不如說是想要問一問,三公子對這告密之人可有什麼線索?」

這事情忽然之間繞了如此大的一個圈子,張越自然而然地愣住了。若這事情早就已經完結,如今不過是追查首告者,那袁方一開始那番話豈不是在嚇唬他?

袁方不像一步登天的紀綱,他從錦衣衛小旗開始,一步步擢升到了如今正三品指揮使,這察言觀色的本事早已是爐火純青,張越只面色微動。他就笑道:「先頭那番話不過是和三公子開開玩笑而已,三公子如今只需答我剛剛那個問題。光天化日之下無皇上旨意,居然有人敢監視英國公的子侄,這實在是藐視咱錦衣衛。我怎麼也得給皇上和英國公一個交待。」

張越腦海中一瞬間晃過了好幾個名字,然而,一想到對方能夠準確捕捉到自己的行蹤,那本事簡直是堪比錦衣衛,他著實想不到自己得罪的人中會有人這樣神通廣大,況且。有些事也不足為外人道。於是。儘管本能地感到袁方有此一問彷彿是別有用意,但他還是搖了搖頭。

「袁大人。我實在想不出來。」

「哦?」袁方眉頭一挑,繼而便接過了張越遞回來的那張紙,若有所思地道,「杜大人受到任用也就是這一年的事,三公子由開封到南京,如今又到北京也不過是這一年的事,按理牽涉得罪的人有限。既然有限,錦衣衛撒出人手去,總能查出蛛絲馬跡來。」

張越見袁方一副秉公辦事地自信模樣,自是笑著道了謝。事情辦完,他也不好多留這位只怕能止小兒夜啼的錦衣衛指揮使,遂親自起身相送。

然而,他只是送到了花廳門口,袁方便轉過身笑道:「三公子不必送了,如今英國公還在病中,你還是好生照應他才是。皇上這回如此輕易放過了這事,英國公身體好轉也是一條。至於這告密的人,我錦衣衛的手段,三公子大可放心。不過,我也想提醒三公子,既然你如今已經是舉人,那麼也該好好考慮自己的前途和未來了。」

眼看袁方大手一招,便帶著數十名屬下揚長而去,張越這時方才深深吸了一口氣。這邊錦衣衛剛走,那邊榮善便一溜小跑地從另一扇院門奔了過來,待到近前他先是站了一站,深深吸了一口氣後,他忽然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摳著那地上的青磚縫痛哭失聲道:「越少爺,打南京來的信使剛剛趕到,咱家……咱家張娘娘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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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五章 強人所難

紅樓夢中賈府尚能迎來元春省親,可在這現實的大明,即使張貴妃亡父追贈榮國公,兄長貴為英國公,滿門皆是顯貴,但踏進那宮廷之後卻從來沒能出來一步,平素最多見見嫂子,縱使兄弟侄兒也不過逢年過節難得見上一面罷了。因此,到南京只有大半年的張越從來沒有見過這位堂姑姑,此時乍聽那死訊,與其說是悲痛,不如說是茫然。

榮善卻不同,好容易止住悲聲,他這才說道:「大小姐最是賢淑,當初皇上登基後追封老王爺榮國公,她便入宮為妃,如今已經十幾年了。老爺從信安伯、新城侯到英國公,這期間大小姐從未為老爺的官爵說過話,在宮中也從不以傲氣示人。若不是因為當初老王爺戰死沙場,小姐也不會傷心過度熬壞了身子,如今何至於這麼年紀輕輕就去了!」

「這消息報了皇上麼?」眼看榮善回過了神,張越卻不得不考慮現實問題,「大堂伯如今重病初癒,身子還在虛弱的時候,這消息是否要繼續瞞著?論理,娘娘和大堂伯乃是嫡親兄妹,大堂伯得服大功九月,就是國禮也不可輕廢,這府中上下如今該怎麼辦?」

剛剛榮善一時忍不住大放悲聲,卻是因為驟聞噩耗,再想到張輔如今情形還說不準,如今聽張越這麼一說,他愣了一愣便知道這事情只怕還要請示宮中。當下,他便站起身來,用袖子使勁擦了一下臉,硬擠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小的剛剛方寸大亂,還是越少爺提醒的是。這夫人既然派了快馬往這裡報訊,只怕南京往這邊宮中報訊的信使也該到了。這北京城除了老爺,張家的人就只剩下了少爺一個,少爺不妨預備預備,這回極有可能是要宣您去西宮覲見的。」

畢竟在家裡當了多年的外管家,一料到有這可能。榮善自然再也顧不上哀痛,立刻奔前走後地準備粗熟布,張越也連忙回房。張貴妃乃是他的堂姑姑,按照禮法他並不需服喪,只是如今北京城除了英國公張輔就只有他這麼一個張家人,應召的時候若還是一身簇新華服。別說皇帝看不順眼,就是他自己心裡也過不去。

秋痕和琥珀也沒料到忽然會迎來這樣地噩耗。雖說從來沒見過宮中那位張貴妃,可一想到她不過三十出頭便香消玉殞,同為女人自是更有些惋惜。待聽得張越說宮中可能會傳召,兩人忙翻箱倒櫃找衣服,卻不想此次來得匆忙,大多數衣裳都還留在南京,好容易方才翻找出一件頂不起眼的布衫,雖略覺寒酸。卻也顧不得了,

這邊才剛剛找到合適的衣服,外頭就傳來了一陣吵吵嚷嚷的說話聲。不一會兒。秋痕前幾日挑上來幫手的一個小丫頭便掀簾進來,規規矩矩地屈膝行禮後便報道:「啟稟越少爺和兩位姐姐,宮中來了一位張公公,說是皇上宣越少爺至西宮景福宮覲見。」

沒想到來人居然這麼快,張越自是火速換了衣裳,緊趕著來到了大廳。那前來宣召的太監卻不是他之前見過地任何一人,除卻沒有鬍鬚,人長得儀表堂堂,若不細看決不知道那是閹人。讓人一見便心生好感。

早知道這永樂朝有七下西洋的鄭和,張越對太監也沒什麼排斥,此時見此人赫然一副官員派頭,他心中納罕,幾句話之後更感到面前這位談吐風雅絕非常人。只此時不是一探究竟的時候,他很快便跟著人家出門,見那張公公徑直上馬,一干隨從早就是個個端坐在馬背上,一幅毫不拖泥帶水的利落派頭。他連忙也翻身躍上了馬背。

西宮本在元大都皇宮西苑,從清水胡同過去卻是不遠,只疾馳了一刻鐘工夫,眾人便停在了承天門前。經過嚴密盤查,張越一一通過了承天門、午門、西角門,又跟著那張公公從夾道走了許久,這才來到了景福宮前。

「我進去通報。張公子在此稍待。」

在殿前台階下等候時。張越雖不好左顧右盼。卻也用眼角餘光細細打量了一下四周。這景福宮和其他宮殿一樣宏偉壯麗。四周立柱上盡可見盤旋地金龍。漢白玉台階一級級整整齊齊。旁邊地輔道欄桿上也雕著各式珍禽。重簷之下站著一個個猶如樁子一般地錦衣軍士。正是赫赫有名地「大漢將軍」。這些人雖也隸屬錦衣衛。卻別屬一營。專事侍衛通傳之職。

之前兩次面聖都是皇帝微服。要說真正入宮覲見這還是第一次。因此張越這才想起張貴妃畢竟不是皇后。和皇帝並非敵體。在朱棣心中。極有可能還是英國公張輔更重要。此次張貴妃薨逝。英國公張輔卻還病著。當今天子是否會讓他把這消息瞞著張輔?

「咦。你不是張越麼?」

聽到背後傳來地一個女子聲音。張越頓時大愕。卻沒想到自己能在這皇宮之中遇上熟人。只此時四周都是虎視眈眈地大漢將軍。他轉身去瞧不方便。須臾間。一個身穿銀紅軟羅紗衫地少女卻繞到了他地跟前。正笑吟吟地看他。竟赫然是陳留郡主。

「怪不得我看這背影熟悉得很。想不到你竟是入宮來了!」陳留郡主說著忽然瞥了一眼張越那身衣服。不禁蹙緊了眉頭。旋即追問道。「我聽說英國公病勢已經頗有緩解。既是你入宮來。難道又有什麼反覆不成?」

張越雖然早知道陳留郡主如今在北京,卻不想會那麼巧再次撞上,此時見她面露關切,他忙低聲道:「勞郡主掛心,英國公病情大有好轉,今次是……今次是剛剛接到消息,張娘娘薨了……」

「張貴妃薨了?」陳留郡主乍聽得這消息,俏臉頓時一僵,臉上漸漸流露出幾分哀傷,「張貴妃為人素來溫柔和氣,卻不想這般紅顏薄命……這麼說來,此次是皇伯父召見你。」見張越點頭,她又仰頭望了一眼那景福宮,旋即若有所思地問道。「你在這裡等多久了?」

「大約一刻鐘工夫。」

「怎麼會這麼久?難道皇伯父正在見人或是處理政務?」陳留郡主正奇怪,忽然又掃了一眼張越,微微頷首道,「皇伯父雖然賜了你舉人功名,但若是按照這面聖前地規矩,你需得在殿前跪候宣召。這若是跪上一刻鐘就不好捱了。這條規矩雖然並非時時刻刻都須遵守,卻還得看那個帶你進來的人,看來今兒個那太監對你倒是不錯……」

「皇上有旨,宣張越覲見!」

乍聽得那一個聲若洪鐘的聲音,陳留郡主便打住了話頭,向上一掃看見台階頂上的一個人影,倒是大吃一驚:「你可真是好運氣,那可不是尋常宮中宦官,那是剛剛打西洋回來的御用監太監張謙。鄭和之下就得屬他了!」

張越聽了陳留郡主前頭那跪候的話,原還在心想那張公公倒是優待他,這會兒聽說人家是從西洋回來。品級僅次於鄭和的張謙,他方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張謙看起來與前幾次來家中宣賜物品的太監宦官不同,這能夠使西洋的自然是眼界寬闊,遠非尋常宦官能比。

此時他無暇再和陳留郡主攀談,出言謝過就整整衣冠拾級而上,很快便看到了在那裡等候地張謙。他還不及說話,對方便對他輕輕點了點頭:「皇上乍得悲訊心煩意亂,你且小心些。不過有杜學士在身邊,你只需小心應答定然可保無虞。」

情知對方好意提醒。張越心中自是感激,謝過之後就進入大殿。此時雖是白天,但這深闊的大殿中卻點著不少燈燭,饒是如此仍有些昏暗。殿內深處的寶座上依稀能看到一個身穿龍袍的人,旁邊御案旁的下首也侍立著一人,雖隔著還遠,但他一眼便認出那確實是杜楨。

張越依禮拜叩,沒等多久,上頭就傳來了一個淡淡的聲音:「平身吧。」

御座上地朱棣此時面色陰沉。心情極其不好。他的後宮內寵眾多,可最敬重的卻是結髮妻子徐皇后,自徐皇后早逝後便虛位正宮。之後最寵愛地權賢妃早早撒手人寰,權攝六宮事的就是張貴妃和王貴妃,前者是張玉的女兒張輔的妹妹,不但恭謹而且公允,深得他心,想不到如今居然也是年紀輕輕就薨逝了,而且還偏偏是張輔重病的當口。

瞥了一眼張越。瞧見他身上那襲布衣。朱棣面色稍霽,旋即便吩咐道:「英國公如今尚在病中。此事本該瞞著他為好,不過禮法他當服大功九月,朕即使體恤功臣,這卻不可偏廢,你好好設法婉轉告知他。不過,若是因此讓他的病有什麼不好,朕唯你是問!」

這話自然毫無道理。要把張貴妃薨逝地事情告知張輔,同時又不能讓他的病情有反覆,這不是為難人麼?奈何這是皇帝的旨意,張越心中雖覺得強人所難,卻只得應承了下來。但緊跟著,他卻聽到了一個不錯地好消息。

「皇上,張越畢竟年輕,如今他身邊沒一個有經驗地人扶持,這喪服禮法若是稍有差池,只怕言官處便會有些不妥。御用監太監張謙精通禮法,不若由他前往英國公別府照應一二,一來彰顯皇上愛重之心,二來則是讓一應佈置更加周全。」

朱棣略一沉吟便答應了杜楨這提議,旋即招來張謙將此事交待了下去,又少不得告誡了張越一番。待到兩人退下,他方才站起身來,忽然沒頭沒腦地對身旁的杜楨問道:「宜山,朕這回雖是強人所難,但朕著實不想大明再失一良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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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六章 天意

明制,宮中宦官分十二監四司八局,所謂二十四衙門,太監之稱實際上指的是各監司局的頭頭腦腦。中明晚明鼎盛一時的司禮監如今雖是十二監之首,但永樂皇帝朱棣精力旺盛,內閣不過是備咨議贊襄之用,太監更不得干涉政務,所以其時只有司禮監太監,並沒有什麼掌印太監秉筆太監之分,哪怕是鄭和張謙這樣煊赫的太監,在百官面前也素來恭謹。

張謙下西洋雖然不如鄭和那般聲勢浩大,也不如鄭和走得遠,但永樂六年、永樂九年、永樂十年下泥,此次回國又帶來了蘇祿東王、西王、峒王朝覲,見識談吐自然非比尋常,行事更講究雷厲風行。跟張越回到英國公別府,他馬不停蹄地指揮下人們出去採買各色用具,又指點張越服喪期的種種要務,最後到張輔住處前,他卻止住了腳步。

「我是皇上藩邸舊人,後來有一次觸怒皇上,該當杖刑。張娘娘為人和善寬厚,那時便以我有功為由從旁勸解,這才消了皇上雷霆之怒,因著我是同姓的緣故又頗多照顧。誰想我如今再使西洋歸來,還不及見上娘娘一面,娘娘便已經英年仙逝。」

張越沒料到還有這樣一段隱情,見張謙站在那兒慨然長歎,卻是不知道該說什麼是好。他站在那兒正犯躊躇的時候,卻看見太醫史權出了耳房,臉色沉重地朝這邊走來。

「張娘娘真的薨了?」史權本就是不苟言笑的精瘦人,此時看到張越點頭,他那臉色頓時更黑了。沉默了半晌,他方才無可奈何地歎了一口氣,「英國公病勢稍好,也不知道能否經得起這打擊。罷了,我陪著三公子一同進去,見機行事就是。張公公你……」

「史太醫和張公子一同進去就是,我乃是奉皇上之命協理英國公別府家務,就不進去見英國公了。」張謙說了這麼一句之後。頓了一頓又說道,「不過若有什麼事,我自與你們一同承擔。」

這世上有福共享的人多,有難同當的人少,張越起初聽張謙說留在外頭倒沒多想什麼,但人家加上這麼一句話。那就異常難得了。即使是一心沉迷醫術不管其他事的史權也流露出幾分敬意。此時張越知道說什麼感謝的話都是空的,沖張謙點點頭就轉身進了屋子。

由於之前老是躺著,張輔此時倒是醒得炯炯的。一個丫頭正坐在床頭,剛剛伺候他喝完了燕窩粥,見著有人進來,她慌忙起身襝衽施禮,見張越輕輕擺了擺手,她便手腳利索地收拾了東西出了屋子。而張輔看到張越後頭還跟著太醫史權,不禁笑了起來。

「我這點病不礙事。你不用每次來探視都拖著史太醫在後頭。」言罷他的目光就落在了張越身後地史權身上,又歎道,「此次我這一病。勞動太醫院上下奔忙,這實在是太過了。尤其是史太醫更是幾乎住在了我這兒,我心裡頗為過意不去。」

「英國公國之棟樑,我盡心也是應當的。」

史權的醫術在太醫院數一數二,雖不會逢迎,但朱棣卻很是器重他的醫術,往日給王公大臣診病的次數也很不少,倒是張輔一向身子骨硬朗,這回還是頭一次。他平日見慣了那些倨傲的王公貴族。張輔如此說話,他納罕之外更頗為欽服,此時笑答了一句之後又說道:「不是我誇口,若是好好調養,到了明年開春地時候,英國公上馬開弓又是一把好手!」

「好好好。那我就承史太醫吉言了!」

覷著張輔心情極好。張越幾次想要開口。可這話每每到了嗓子眼卻又嚥了下去。這時候他忍不住在心裡埋怨起了那位永樂皇帝----別的壞消息可以拐彎抹角設法弄點手段。可這種噩耗豈是能夠插科打諢胡說八道地。還不是得直截了當!可問題是長痛不如短痛固然是至理名言。用在如今病情剛有些起色地張輔身上是否有效?

張輔雖在和史權說話。目光卻也不經意地瞥著張越。瞧見他猶豫不決。臉色很不好看。不覺止住了話頭。良久。他方才淡淡地問道:「怎麼。越哥兒可是有事要和我說?」

「大堂伯。確實是有一件事……而且是壞消息。」張越沒想到張輔病中還感覺那樣敏銳。當此之際只得深深吸了一口氣。硬著頭皮道。「南京捎來信說。說是……說是大姑姑薨了。」

那一瞬間。張越地心簡直提到了嗓子眼。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張輔。生怕他聽聞噩耗而栽倒下來。旁邊地史權手中早就扣著幾根金針。預備一個不好就上前急救。腦袋裡更是想著那幾個丫頭是否聽從吩咐預備好了那些湯藥。然而。兩人正在擔憂地時候。張輔卻只是深深歎了一口氣。並沒有如他們預料那樣支撐不住。

「她的病不是一天兩天了。我早就預備著這一日。誰知道竟是在眼下這個時候。」

話雖這麼說,張輔的臉上卻露出了毫不掩飾地黯然,頭更是轉向了帳子裡頭。名將最要緊的是泰山崩於前而不改色,但那是在戰場上,在決定軍策的大帳中,卻不是在家裡。父親張玉戰死的時候,從來沒掉過眼淚的他平生第一次失聲痛哭。但之後他卻無暇安撫弟妹,孝服未除便隨朱棣上陣,因為那時候若朱棣輸了,張家便是族誅之禍。

其後妹妹入宮為妃,他南征北戰,難免朝中有人攻擊,兩個弟弟不曉事,身為帝妃的妹妹身體一向就不好,卻得承受最大的壓力,竟是一生無法生育,膝下無人承歡。她為了他和張家苦苦捱了這麼多年,如今終於捱不過去了。

對著那青幔帳,他忍不住低聲喃喃自語道:「惠妹,是大哥對不住你……」

張越看著張輔的後背微微起伏顫抖的模樣,忍不住想起了正在開封的母親和妹妹。他一直覺得張輔睿智沉穩低調,一向都是鎮定自若,然而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鐵打的漢子亦有傷情時,張輔果然亦不例外。他此時不敢相勸,便朝史權打了個眼色。

史權身為太醫,看慣了生死,此時倒沒有張越那麼多感觸,他上前一步微微彎腰,一隻手輕輕搭在了張輔的右手腕上,凝神診斷了片刻便低聲道:「英國公,死者已矣,生者猶存,還請節哀順變。你的病如今正有轉機,若是因哀思再有變化,不但家人,就是皇上也放心不下。如今腕脈已呈沉滯之象,用藥之後還是先休息一會吧。」

張輔這才回過神來,見床前的張越滿面焦慮,史權面色鄭重,他便微微點了點頭。及至外間有丫頭送來了藥,他二話不說喝完之後便躺下了,不多時就沉沉睡去。

看到這一幕,張越著實瞪大了眼睛,最後竟是被史權拖出去的。來到廊下,看見張謙猶在,他使勁吞了一口唾沫便對史權問道:「大堂伯如今究竟怎麼樣?怎麼一碗藥下去他就睡著了?這究竟是真的睡著還是……」

「英國公彷彿是早有準備,脈象雖有沉滯,倒是沒有什麼太大的波動。」史權見張越愈來愈激動,只好打斷了他,又解釋道,「那碗藥中我加入了寧心安神的成分,能夠讓英國公好好睡上一覺。你放心,這些藥對英國公的病有利無害,此時與其讓他想太多,還不如讓他好好睡一覺。至於其他的我們就是再多考慮也沒用,英國公自然該知道其中利害。」

台階下站著的張謙也聽得連連點頭,上前問過英國公並無太大地激烈反應,他長長噓了一口氣,拱了拱手便出去安排一應事宜。他這麼一走,史權自然也是回到耳房去忙著記錄他的醫案,另外還要掂量怎麼改藥方。於是,那廊下空蕩蕩地就只餘下了張越一人。

「還好,這回大概不會被唯我是問了……」

張貴妃既是貴妃,薨逝自有禮部題奏。朱棣令仿太祖成穆孫貴妃禮制治喪,病中的英國公張輔雖一力上表辭謝,他卻堅持不允,又賜張輔珍貴藥材和金銀綢緞無數。念及張輔帶病服喪,他少不得命太醫史權每日奏報醫案。最後,還是御史台的幾個御史實在看不下這赫赫恩寵,上了折子勸諫,楊榮等人又不得不站出來婉轉陳詞,朱棣這才算是罷手。

秋去冬來,過了臘月之後,張輔的病情一日比一日好了起來,到年關時分竟是已經能下地走動,一家人自是喜不自勝。由於王夫人和張輗張軏兄弟一樣都得服喪,因此也只有書信捎來北京,人卻一時半會過不來。於是,這諾大的大宅門依舊只有張越一個張家人操持內外。虧得他打熬得好筋骨,張謙也多留了幾日,這一番下來總算是幾乎沒出差錯。

然而,眼看張輔病情好轉,他心中的另一抹擔心卻猶未散去----梁潛至今仍然關在錦衣衛詔獄之中,而之前袁方承諾給他的說法則是到現在仍然沒有蹤影,他依舊不知道是誰在背後出首告他,即便是某次抽空拜訪杜楨也是無果。

事實證明,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張輔固然是挺過了這關,但他自己的事情卻是無果。杜楨並不是神仙,料不準所有事,自然不知道誰會是背後地告密者。

紛紛揚揚地大雪中,新的一年即將拉開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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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七章 家族利益,個人所得

都說正月裡來是新春,過了正旦佳節,這北京城中依舊時不時能聽見鞭炮的聲響,那過年的喜慶氣氛猶在,但朝廷中卻是另一番壓抑的景象。就在這新年的時候,先是交趾黎利不依不饒地再次造反,然後就是倭寇騷擾沿海一帶,竟是攻陷了松門衛。於是,原就脾性不好的朱棣在朝會上大發雷霆,緊跟著拂袖而去,結果一大堆文武大臣回去之後都是鬧胃疼。

仍在養病的英國公張輔如今任事不管,沒有直面天子的雷霆之怒,這倒是不幸中的萬幸了。他從前征戰在外,除夕夜不能和家人團圓也是常有的事,所以如今能寫字了,偶爾也給南京的家中捎上幾封家書。眼下他正在服喪期間,閉門不納外客,耳邊倒是清靜了。

「恭喜英國公,這病終於是好的差不多了!」

史權原就是隨同北巡的太醫,之前差不多成了英國公張輔的大夫,這回診過脈總算是常常舒了一口氣,臉上亦是露出了真心實意的笑容:「我總算是不辱使命,可以向皇上回報了。此後便請英國公自行用藥膳天天調養,到了春暖花開的季節,保準就可以縱馬踏青!」

「想不到史太醫也會開這種玩笑!」身著布衰裳的張輔啞然失笑,又瞥了張越一眼,「倒是越哥兒可以鬆口氣,對了,你如今既然有舉人功名,可預備去考今年的會試?」

張越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最終露出了苦笑。八股文是應試的敲門磚,這不但需要鑽研破題的技巧,而且還需要熟讀四書五經中的每一句話,朱子校注的那些書更是必備必讀。如今他幾個月都是前前後後地忙活,哪怕四書五經還倒背如流,這去考試的結果只怕難說。按照杜楨當初那番話來說,考前他至少得做上百八十篇文章,這會試也不過是三成把握。

史權想到明日便可以回太醫院好好看自己的醫書,不必再準備隨時應付皇帝的問詢。也覺得渾身輕鬆,一聽到張輔這話便笑道:「三公子如今還年輕,雖然這些天耽誤了少許時間,倒是未必考不中。今科會試既然已經改了在北京舉行,人家都是眼巴巴趕來,路上舟馬勞頓。這天又冷,三公子卻正好在北京以逸待勞,這把握原就比別人大。就算考不中,以後好好讀書打底子,也不在乎晚這三年。」

張輔大病初癒,如今頗有些劫後餘生之感,看張越地眼神更帶著幾分柔和。有句話叫做別人家的兒子怎麼看怎麼好,這對於膝下荒涼的他來說感受更深刻,當下便沖張越說道:「越哥兒。還不趕緊謝過史太醫關心?這話在理,你如今既然是舉人,切勿急躁了。」眼看最初冷漠的太醫史權如今也成了這般熟絡的光景。張越忍不住好笑,但還是依張輔所說謝過了對方。等出了張輔住處,他陪史權回房收拾了一切用具醫案等等,又親自將這位妙手太醫送出了門。及至史權登車,他又深深一躬道了謝告別。

回轉身進了大門,一路來到小議事廳,他便遠遠看見裡頭站著好些管事媳婦和丫頭,俱是屏氣垂手,沒一個敢高聲說話的。只不時有匆匆進去奏事和匆匆辦完了事出來的人。想到王夫人信上說,不但他父親張倬要來,而且還會派心腹大丫頭惜玉帶幾個家中的管事媳婦一起過來,他不禁陷入了沉思。

英國公府那些姬妾無需為張貴妃服喪,可讓她們來北京王夫人卻未必放心,所以這回才寧可派了惜玉過來。只是,他記得惜玉人既美貌又精明,可已經年方十七,論理早就該到了丫頭的婚配年齡。此次派過來莫非還有別的意思?不過有了人也好,他可沒打算一直鵲巢鳩佔,只怕秋痕和琥珀也早就盼望著撂開手。

「越少爺!」

張越陡地被這一聲叫喚驚醒。見旁邊站著一個身穿墨綠色比甲地小丫頭。一時半會卻記不得名字。那小丫頭規規矩矩地屈膝行了個禮。隨即稟報道:「老爺剛剛派了人過來。說是越少爺送完了史太醫。若有空就再過去一趟。他有要緊話和您說。」

要緊話?張越聞聽此語倒是納悶了。心想剛剛緣何一點都沒聽張輔提起。於是屏退了那丫頭。他便匆匆往張輔處去了。

英國公張輔先前在張貴妃喪期重病。雖居於堊室服喪。卻也不禁飲食。如今張貴妃亡故已經三月。而且已經下葬。因此張輔自是搬進了正寢。由於北邊天冷地緣故。朱棣念張輔帶病服喪。又額外賜了鹿皮圍子懸掛於正寢門上。

掀開厚厚地鹿皮圍子進房之後。見身穿布衰裳地張輔此時沒躺在床上。而是正坐在靠窗地躺椅上半瞇半醒。身上蓋著一條大紅猩猩氈毯子。張越便疾步上前問道:「大堂伯。你有事找我?」

「史太醫已經走了?」張輔問了一聲。見張越點頭。便指著旁邊一張小杌子讓他坐下。因說道。「這些天來你忙得腳不沾地。平日你雖常來。奈何要不是有人就是有其他事。我有些話倒是沒空和你說。你到北京也有些時日了。你覺得北京比開封如何?」

這話題卻是張越事先沒料到地。一時半會更猜不到張輔地用意----畢竟。若是問北京比南京如何。這還能聯繫到遷都地問題。可這北京和開封又怎麼比?

河南被稱為中原中州,甚至古時還有得中原者得天下之稱,但在黃河一次次氾濫,天下一次次大亂之後,河南之地十室九空,大明立國之後遷徙過去地幾乎都是貧民。縱使是開封這樣的名城,在黃河威脅下也是岌岌可危,幾次三番被泡在洪水之中。若不是水運方便,只怕省城都要易主了。

而北京雖說在元末戰亂之後也並不景氣,但畢竟曾經是燕王府所在,自永樂初年開始就逐漸修繕。如今平江伯陳督漕,運木赴北京;泰寧侯陳董負責營建建北京;朱棣更是大發雜犯死罪以下囚徒往北京勞作贖罪。可以想見,日後數百年中,北京這都城納天下之錢糧,自然會愈發繁盛。

「張氏都出自祥符。如今我們這一支早就遠離了開封定居南京,將來更可能定居北京,所以我之前就向你的祖母建議,舉家遷出開封。」

張輔並沒有等張越說話,就又開口說出了一番話。見張越面上佈滿了驚愕,他又語重心長地解釋道:「朝廷年年治理黃河。黃河年年決口,此乃天力,並非人力能挽回。河南一地的土地已經不比當年的肥沃了,從長遠考慮,住在黃河邊上也實在是極其不可靠。咱們張家起自河南,自然不能忘本,但卻得為子孫後代計。」

他頓了一頓,又說道:「你爹無論今科中與不中,你祖母都決定在北京置宅。高泉這些時日在外奔走。應該地方都已經選好了,足夠你們一大家子居住。你祖母教導子孫有方,大難來前三房子孫都能齊心協力。所以我的意思是,以後你們與其自立門戶,不如三房依舊住在一起,也好有個照應。」

此時此刻,張輔心中卻生出了另一個念頭----倘若他們三兄弟也能像張信三兄弟那樣,他就不必那麼成天擔足心思了。雖說長兄如父,長嫂如母,可家中沒有真正的長輩,終究還是難以真正地將一家人擰成一股繩。

張越自打來到北京之後就忙著各種各樣的事情。倒是沒注意到神出鬼沒的高泉,此時方才知道人家已經不聲不響打點好了一切。情知這事情已經決定好,張輔這番話又極其有道理,他自然沒有絲毫反對地理由,因又問道:「照大堂伯這麼說,以後南京那邊……」

「皇上遷都是為了防備北疆,讓子孫後人不至於在江南奢華之地忘了大業得來不易,這南京自然仍是重鎮,今後也會設官員鎮守。不過大多數王公貴族都會遷來北京。」

張輔說著便露出了自得的笑容:「當年你從祖父跟著皇上守北平,早就在這裡置下了不少田產地產,我兄弟幾人後來跟著去南京之後,不少功臣都覺得江南土地肥沃,無不賤賣了北京的產業,我卻收進了很不少,也趁勢給你祖母和你那堂伯堂叔買下了一些。如今這北京眼看就是京城,往日三千貫的宅子如今至少就翻了四五倍,田莊更是難求。算起來我今後哪怕只做個田舍翁。也是日子不愁了。」

原本還在心裡歎息自己當初太小,錯過了這一輪賺錢的大好機會。乍聽得張輔這麼一說,張越倒是愣住了。以往只覺得張輔沉穩睿智低調,這會兒他方才發現,張輔最值得稱道的卻是敏銳,否則別個功臣都拋售產業地時候,張輔又怎麼會有那麼大手筆一一吃進?當下他著實有些忍不住了,便試探著問道:「大堂伯,您曾經為祖母置下的都是什麼產業?」

「通州附近大小田莊十幾個,少說也有幾百頃良田。北京城原靖安侯大宅一座,大小宅院也有五六座,此外還有店舖十餘間。哪怕你祖母這回不派高泉再買宅子,其實也夠使了。」

張輔說得輕描淡寫,張越聽著卻瞠目結舌。祥符張家在開封城周邊的產業他隱約聽父親提過,卻不知道祖母還在北京不聲不響地攢下了這麼一大筆財富。即便沒有遷都一事,哪怕是為著大伯父張信地事賠出去的那些金子,祥符張家和敗落兩個字遠遠搭不上邊。

「還有一件事我之前不曾告訴你。」彷彿是語不驚人死不休,張輔閒適地往後頭靠了靠,旋即說道,「之前為你大伯父贖罪時賠出去的那兩千兩黃金,我設法從那些胥吏手中討回了七七八八,這次高泉在北京買宅子的就是那些錢。之所以當初我沒阻著你四弟賣宅子,也是為了讓別人不再盯著你大伯父。」

「另外,你先頭十五歲生日我正好不在,也沒備辦什麼東西。榮善之前買了通州附近一個小田莊,大約也有兩百畝地,加上南大街上一座三進三間的宅院,就送給你當賀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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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八章 貧賤婦遇貴千金

雜犯死罪以下囚,輸作北京贖罪。
自隋唐以降,死罪便分作「真犯死罪」和「雜犯死罪」兩種。前者指的是那些謀逆大不敬之類的大罪,通常是遇赦不赦;而後者罪雖至死,卻不必用極刑,因此律有贖罪之法。到了如今的大明,這贖罪之法愈發詳細,林林總總定出了好些條例。

此番營建北京城需要無數人力,役使民夫固然使得,卻一來成本太高,二來容易招民怨。於是,除了真犯死罪的死囚,如今那些造城牆宮殿的,便都是雜犯死罪以及該當杖刑流刑徒刑之類的囚徒。

對於朝廷來說不過是輕飄飄的一句話,但對於某些人來說卻是一條生路。畢竟,若是雜犯死罪,雖罪不至死,若不在贖罪條例上或是無錢贖罪,卻得到天壽山種樹終生。這營建北京城的勞役辛苦,但若是能夠熬上十年便可免罪為平民。尤其是對沒錢贖罪,家中卻有人牽掛的囚犯而言,則更是拚死拚活也要熬下去。

入冬以來北京連降大雪,這天雪雖停了,天地間卻仍是白茫茫一片。內城北邊的一段城牆乃是新造,如今正有數百囚徒冒著嚴寒運送城磚建造城牆。幾乎所有人都是用草繩紮著薄絮袍,腳上穿著草履。在這種嚴寒的天氣下,喝上一口熱水也變成了難得的享受。

「爹!」

這大冷天,監工也不好受,乍聽得這麼一個突兀的聲音不禁抬頭望去,見是一個身穿藍色小襖的小丫頭,這才見怪不怪地閉上了眼睛,心裡倒有些羨慕那個雜犯死罪的囚徒。這回押過來作苦役的囚犯多了,有幾個家人能跟過來?看在那小丫頭上回苦苦哀求,再加上又送了他一個銀角子,他對她來送飯送水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做人總得積德不是?

「翠兒。這大冷天的你又跑來做什麼,有這功夫給我送這些,還不如在家裡好好照顧你娘!你這孩子,這兒是你來的地方麼?若是讓別人看見了可怎麼好!」

那小丫頭此時冷得直打哆嗦,卻也顧不得父親的埋怨,一把將手上的食盒打開。裡頭赫然是兩個饅頭和一碗猶冒著熱氣的漿水,口中說道:「爹,這是我剛剛蒸出來地,您趕緊吃了我立刻就走,娘還在家裡等著呢!」

那漢子原就是餓得慌了,見週遭的其他人全都是盯著這兒瞧,他只得抓起饅頭塞進了口中,三下五除二吃完之後一氣喝下那碗漿水,這才催促著女兒離開。目送小丫頭遠去。他搓了搓手就轉回去幹活,才拿起工具,旁邊卻傳來了一個聲音。

「康老三你還真是好福氣。老婆孩子都跟著到北京了,你那丫頭還知道天天給你送飯!呸,什麼充作贖罪,早知道這等天氣還要幹活,老子還不如去天壽山種樹,好歹種五百棵就能自由了!這苦役還真是苦役,你知不知道,前兒個南頭城邊上就被倒下來的城牆砸死了三個,剩下的一幫還個個挨了鞭子。單單是返工,就足以累死人!」

「肖大哥。我若是去天壽山種樹那就是一輩子。我可丟不下翠兒他娘和翠兒。」

「你還真是個老實人。幸虧你老婆也沒辜負你!這邊供地一日三餐根本就是狗食。你還有女兒送飯。咱們這些人就倒霉了!」

康老三憨厚地笑了笑。便一聲不吭地繼續埋頭幹活。旁邊幾個囚徒見狀都是搖頭。看這傢伙絕頂老實人地模樣。誰能想到他居然為了家裡婆娘念念不忘的仇恨。從南京跑到開封。懷揣利刃殺了那個謀害了他小舅子的女人。手刃了那個過著逍遙日子的姦夫。還殺了兩個想要上前攔阻的狗腿子。身上背著四條人命。

這本是必死之罪。幸好之前那樁公案不知道被誰揪了出來。開封換了新知府。那新知府還算是公允明斷。查明了那對男女系姦夫淫婦。又謀害人命在先。免去了康老三兩條人命的罪行。再加上後頭兩條人命。不過判了雜犯死罪。如今他家老婆女兒都是鐵了心跟來。否則豈不是太犯不著了?

翠兒提著食盒一路跑回了家。心裡仍在計算著這幾日掙到和花去的錢。不論她怎麼算。最後卻黯然發現。倘若再沒有其他進項。只怕她和母親就再也捱不下去了。雖說父親地死罪變成了十年苦役。但只看這些天地光景。這十年又豈是好捱地?

是家。其實不過是搭建在內城北邊牆根處地簡易棚子。此次調撥來修建北京城地囚徒數以萬計。跟來地家屬雖說不多。但也決計不少。這一溜棚子裡就住著好幾十人。只大家都是精窮。平日裡來往也多半是各人自掃門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

她匆匆推開破爛地院門進去,結果發現一個身穿灰色絮袍的消瘦婦人正在那兒就著雪水洗衣服,雙手凍得通紅,而且還在不住地咳嗽,不禁嚇了一跳,連忙衝了上去。

「娘,您的病還沒好呢!我不是說過,這些您別幹,都有我麼?」

「我的病不打緊,你一個人忙前忙後的,我什麼事都不幹,哪有這理兒?」

康劉氏瞅了一眼女兒氣急敗壞直跺腳的模樣,又歎道:「我這身子骨我自己知道,就算捱也捱不到你爹免罪,還不如趁著眼下能幹活的時候多幫些忙。都是我不好,要是我早知道他看著老實憨厚,卻那麼有血性,就不會沒事情嘮叨這些,也不會讓他犯下了這樣的大罪!」

「娘!」翠兒見母親神情愈發淒苦,忍不住上前蹲了下來,緊緊抱住了她的雙肩,「事情都已經這樣了,您再埋怨也是於事無補。若真地熬不下去了,我……我就賣身給那些貴人家,換幾貫身價錢來,只要爹爹和您……」

「傻孩子!」

康劉氏輕輕撫摸著女兒的額頭,心中那絲痛悔仍是揮之不去。丈夫以苦役贖罪,那十年本就難熬,若是她和女兒有個萬一。他可還能堅持下去?可哪怕是為了丈夫,家裡頭積攢的那幾貫鈔也幾乎都用盡了,再下去便要揭不開鍋,還如何等下去?

「對了,娘,我今兒個出去的時候。聽人說英國公的病已經好了!」翠兒仰起頭,兩隻眼睛中閃動著期冀的光芒,「我聽說小恩公一直都住在英國公那座別府,不如我去求求他!娘,我知道他是貴人,也不要他白白幫咱們,只要他能給我找個活幹,哪怕是做牛做馬,只要能撐過這十年就行!娘。我求求您了!」

想到自己原也是出身殷實之家,結果卻淪落到如今的地步,康劉氏不禁抱著女兒的頭痛哭了起來。可如今雖已經是走投無路。她卻仍不想斷送女兒地一生自由,自是不肯答應翠兒地請求。等到中午打發了女兒前去給丈夫送飯,她便回到屋中,坐在那權充是床的稻草堆中直發愣,思來想去只想到了一個辦法。

可是,父親去世,大哥也已經死了,如今只剩下了她這麼一個窮困潦倒的婦人,人家還會認她這門親戚麼?

由於次日便是元宵節。大街上四處都是行人,那些賣各色花燈的攤子前更是圍滿了吵吵鬧鬧的小孩子。康劉氏小心翼翼地避讓著那些衣著光鮮地人們,可問路的時候卻無人搭理,走了老半天還在原地轉悠。寒風吹來,她即便裹緊了衣服卻仍是抵禦不了那寒冷,眼前更是一陣陣發黑,最後只得扶著牆根才能勉強行走。

她掙扎著又走出幾十步,才經過一處門頭,雙腳卻忽然一陣發軟。竟是在那門前的台階處坐了下來。此時,她只覺得胸口傳來一陣陣劇痛,情知是老毛病犯了,不禁苦笑了起來。看這光景,她就不該擔心尋上門去自取其辱,應該帶上翠兒。若是她無聲無息就這麼死在外頭,她那女兒又該怎麼辦?

「喂,要飯的就往別處去,有這麼大過節地往人家門口坐地麼?」

康劉氏聽到身後一個嬌斥。連忙用手撐地想要站起身來。無奈她早上中午都只吃了一碗薄得猶如水一般的稀粥。這會兒任憑如何用力,腿腳愣是不聽使喚。滿心淒惶地她只能順勢轉身低頭。低聲下氣地說:「姑娘恕罪,我只是沒力氣了……」

「沒力氣就能擋著別家門口?你這讓咱們怎麼進出,來人,把她轟走……啊,小姐,這車還沒過來呢,您怎麼就出來了?奴婢立刻打發她走!」

「紅袖,大過節的積些德,別那麼刻薄!」

聽得這樣一個溫柔可親地聲音,康劉氏心中鬆了一口氣。抬頭覷看了一眼,她便看見了兩個綺年玉貌的少女。

左邊那個丫頭身穿藕色衣裳,外頭披一件青緞披風,右面那位小姐則是身披一件彷彿是狐狸皮做的鶴氅,腳下地靴子也是鑲著金邊,身上的衣裳彩繡輝煌,頭上戴著貂皮昭君套,那些貴重首飾她甚至都說不清名字,一看便不是尋常小門小戶出身。直到這時,她方才不安地抬了抬頭,卻發現自己坐著的地方彷彿是哪家大宅門的後門。

「小姐,您也太好心了,倘若是劉大娘她們見著,還不早就掄起笤帚趕人了!」

「這世上誰沒個落難的時候!快過節了,拿幾貫鈔給這位大嫂,扶她起來,大冷天的坐在地上必要凍病了。」

沒料到這不期撞上的大戶千金居然如此好心,康劉氏扶著那丫頭的手,好容易站了起來。強忍頭昏眼花的感覺,她也顧不上那遞到眼前地寶鈔,深深施禮道:「大小姐的恩德小婦人承情了,這錢實在不敢要。小婦人想去安陽王府找一個親戚,如今迷路了,還請大小姐能夠指個路途。」

孟敏原是準備出門,卻不料在門口撞上一個衣衫襤褸的婦人,此時聽這麼一說更是心底納罕。安陽王朱瞻塙她自然是認得的,安陽王妃更是她的手帕交,今日本就是應邀往王府去。因此,聽說這婦人口口聲聲說尋親,她頗有些躊躇,又問了兩句,聽對方說是尋安陽王朱瞻塙的乳母劉氏,她沉吟片刻便決定捎帶上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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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八章 世間自有緣份在


英國公張輔那份遲來的生日賀禮著實是送得重了,只是他端出長輩有賜晚輩不能辭的說法,張越便乾脆爽快地收了下來。對於歲祿三千石,名下又有田莊無數的張輔來說這些算不得什麼,但對於他來說,這些東西卻至關重要。

至少,這意味著他不用靠積攢每月那一百五十貫寶鈔來做什麼事情,好歹有了第一筆不算少的本錢。畢竟,就算如今他稍有小成,有什麼要花大錢的去處盡可以向某些長輩開口,但花錢總得有個理由,他可不樂意被人當成不務正業之輩。

到了北京好幾個月,張越之前都是昏天黑地忙著照應張輔的病,如今安然度過這一關,又是元宵節前一天,他自己還沒開口,張輔就把他「趕」了出來。於是,他一一拜訪了杜楨楊榮和沈度三人,各送上一份節禮之後,眼看天色不早,他便問彭十三可有什麼吃飯的好館子。結果,彭十三二話不說,穿了好幾條巷子,竟是把他帶到了一家麵館。

把馬匹托付給夥計照料,彭十三熟門熟路地尋了一張乾淨的桌子,一坐下就笑道:「這要是連生連虎那兩個小子知道他們的少爺居然上這兒吃羊肉麵,只怕回頭要埋怨我了!不過,這好東西確實不能上那些大字號的酒樓飯莊,要說北京城的麵,還得是這小地方。」張越還沒來得及接話茬,上來抹桌子的夥計聽到彭十三這話立刻得意了起來,忙不迭地接口道:「這位客官還真是老客,不是小的誇口,這北京城的麵館還沒有一家及得上咱們的!這口味、筋道還有素材,您吃過就知道這好處,以後一准還來……」

張越正聽那夥計吹得天花亂墜,猛聽得旁邊傳來了一個奇怪的聲音,隨即就發現彭十三面色古怪。愣了一愣之後,他不覺恍然大悟。指著彭十三便笑罵道:「老彭,這麵還沒送上來,你這肚子就不爭氣了!」

「嘿,老彭我是真餓了,待會興許得吃上三四碗,反正今兒個少爺您請客!」

「得了得了。我就算再窮,這幾碗麵的錢還有,你愛吃幾碗吃幾碗!」

那夥計聞聽此言更是得意,把那油光可鑒的桌子擦得錚亮,回身過去不多久就樂顛顛地端了兩碗麵回來。張越見那醇厚的湯頭上擱著十幾片薄薄的羊肉,又瞅著彭十三彷彿餓虎撲食一般狼吞虎嚥,搖搖頭便開始吃。果然,這麵入口爽滑筋道,羊肉更是鮮美。不到一會兒,一大碗麵就被他吃得乾乾淨淨。正喝湯時,他忽然感到有人在背上重重拍了一記。

「嘿。越哥,早就聽說你到北京城了,也不見你來看我們!」

「就是就是,爹爹和四姐姐念叨好幾回了!」

張越被那突如其來地襲擊給嗆得連連咳嗽,聽到旁邊這兩個唯恐天下不亂的聲音,他頓時明白了這兩位是誰。果然,回頭之後,他便看見孟繁和孟韜兄弟倆笑嘻嘻地站在那裡。

他今兒個雖出門拜客。卻因著沒有下雪。所以沒穿那些避雪地斗篷大氅。只隨便著了件寶藍色地對襟衫子。看著也不顯奢華。此時。發現孟繁穿著茄色斗紋錦大氅。孟韜穿著蓮青駝絨斗篷。頭上都是水晶珠結頂地軟帽。俱是一派貴公子模樣。和這樸素到近乎簡陋地麵館格格不入。他忍不住又瞥了一眼四周。

果然。這平民出入地小麵館少有這樣衣著光鮮地人物光顧。四周那些食客全都往這邊看。偏生被圍觀地兩人絲毫沒有這自覺。孟繁還熱絡地在張越對面地凳子上一屁股坐了下來:「還是韜弟地眼睛尖。咱們正騎馬打這兒經過。他一眼就瞧見了你!既是英國公地病好了。你也別悶在家裡。大夥兒一出去耍玩可好?今兒個撞上了就是巧事。安陽王正好召集了好些人比射箭。你去不去?」

孟韜也拿手撐著桌面。極力攛掇道:「越哥。安陽王對你頗有好感。你也一起去嘛!不會射箭不打緊。有咱們兄弟在。保管沒人敢笑話你!再說了。四姐也正好受安陽王妃之邀去那兒賞梅。就在咱們後頭出的門。說不定還能碰上!」

張越聽這兄弟倆嚷嚷出安陽王這三個字就知道不好。果然。一聽到那個如此顯赫地稱呼。不少還沒吃完地食客都丟下錢悄無聲息地溜了。而他旁邊地彭十三則是皺了皺眉。生怕這兩人再吼出什麼不著三不著兩地。他趕緊丟下一張半貫錢地寶鈔就拉著孟韜出了門。

「大庭廣眾之下。你們以後說話小心些!」

追出來地孟繁便笑道:「誰都知道爹爹是常山中護衛指揮。我們自小就是陪著安陽王耍玩。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偏越哥你小心!好了。你剛剛沒說。咱們兄弟就當你是答應了。來啊。還不趕緊服侍越少爺上馬!」

瞧見留在外邊的孟家護衛呼啦啦地簇擁了上來,彭十三上前一步正要阻擋,卻感到一隻手搭在了肩膀上。他和張越相處總共不下於三年,自是知道這位主兒的脾氣,此時便有些詫異,索性加重了語氣道:「少爺,咱們是出門拜客的,這會兒該拜的客可都拜完了!」

孟繁和孟韜都沒見過彭十三,眼見一個下人居然越俎代庖,不禁都有些惱怒。此時,張越適時咳嗽了一聲,拉過那兩兄弟嘀咕了兩句,隨即又將彭十三招到了旁邊。

「老彭,我知道你是記掛先前衡山王的事。只趙王如今仍是北京鎮守,孟家兩兄弟既然盛情相邀,我們若是就這麼拒絕總說不過去。」他說著就想起那件錦衣衛至今未有結果的懸案,眉頭不知不覺緊緊鎖在了一起,旋即又展顏笑道,「今兒個那邊既然是比箭,我那半吊子功夫你是知道的,到時候少不得要你露一手。」

彭十三心裡對當初衡山王大鬧英國公府的勾當仍有些耿耿於懷,忖度那些年輕皇族都是一路貨色,所以他聽聞去安陽王府就有些不樂意。此時張越如此說,他想想剛剛地生硬言語頗有些過了,撓了撓頭便躬身道:「剛剛是我說話不妥。英國公讓我一切聽越少爺您的,您說往哪去我就往哪去。」

張越笑著拍打了一下彭十三臂膀上,上前又和孟家兄弟說道了兩句。畢竟,彭十三不但是英國公府的家將,於他還有半師半友的性質,擺那架子就沒意思了。對孟繁孟韜誇了幾句口之後。他便看到兩人張大嘴巴,露出了震驚不已的模樣。

孟繁和孟韜得知彭十三是跟著英國公南征北戰的家將,立時丟開了最初那點惱火。他們兩個雖在張越面前誇了口,但箭術著實是尋常,也就是隨從中有一個是從靖難之役中過來地孟家老家將,此時多了彭十三這麼個久經沙場的自然高興。當下,一群人齊齊上馬,風馳電掣一般從這條小巷中捲過,卻不曾想背後麵館中的那個夥計站在門口盯著他們地背影直瞅。

良久。剛剛那個口若懸河滔滔不絕的小夥計方才沖裡頭櫃上嚷嚷道:「掌櫃的,咱們麵館好容易來了這麼一撥貴客,以後還不得被人踏破門檻。你可得給我加工錢!」

「臭小子找打!真要是那些貴公子常常來,我這店乾脆關了門乾淨!」

一行人在麵館中鬧出了一場小風波之後,又沿街走巷跑了好一會兒,這才來到了安陽王府東角門。和地處幽靜地英國公別府不同,這裡地處北京城最熱鬧的北大街,只他們進來直通王府大門的那條胡同卻是不許閒雜人進。堪堪勒停了馬時,張越就瞧見那門前正停著一輛車,車旁還有幾個護衛。

「真巧,四姐也到了!」

孟繁一骨碌翻身下馬就朝馬車旁跑去。還不及站穩便嚷嚷了起來:「四姐,你看我和韜弟把誰給帶來了!」

「憑二少爺您帶誰來,小姐才懶得理會,能和您混在一塊的能有什麼好人?」

已經下車的丫頭紅袖沒好氣地嘟囔了一聲,可順著孟繁來的方向一看,她登時大吃一驚,趕緊掀開車簾把頭探進去說了兩句什麼。不多時,孟敏便扶著廂壁,搭著紅袖地手下了車。看到跳下馬來地張越快步走上前來,微微詫異之後便露出了一絲喜色。

孟韜此時也上了前,惟恐天下不亂地嘿嘿笑道:「我就說吧,四姐知道越哥來准高興!」

兄弟倆正得意的時候,卻吃孟敏一瞪眼,頓時收起了臉上笑容。孟敏在一干堂姊妹中雖排行第四,但在他們家那卻是長姊,不是嫡出勝似嫡出,饒是他們在外頭天不怕地不怕。遇上了她卻也伏貼。此時。兩人躡手躡腳地閃到一邊,招呼了幾個隨從笑呵呵地先進了門。而不遠處正牽著兩匹馬地彭十三望著這邊。面上也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笑容。

沒有閒雜人等,孟敏便落落大方地問道:「越哥哥,我聽說英國公的病已經差不多痊癒,你這些日子也著實辛苦了。你難得鬆乏一日,繁弟和韜弟卻不懂事把你拉了來。不過你平日都是勞心,今兒個射箭耍玩,權當是勞力好了!」

「四妹妹你這把所有地話都說了,難道我還能說一個不字?」

張越笑著答了一句,忽然旁邊傳來一個低低的驚呼,再一看卻是車伕旁邊的位子還有一個裹著半舊氈衣的婦人。他正覺得奇怪,卻見那婦人跳下車便跌跌撞撞到了他跟前,竟是雙膝一軟跪了下來,二話不說就磕下了頭去。

「小恩公,請受小婦人一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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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九章 遇到貴人好辦事


一聲小恩公著實讓張越目瞪口呆。

見那婦人叩拜之後抬起頭來,他忙連連擺手道:「這位大嫂,你是不是認錯人了?我之前可不曾見過你,更談不上什麼恩德了。」

「小婦人康劉氏,四年前開封城大相國寺的收留之恩,小恩公或許早就不記得了,但對小婦人來說,那卻是一家人的活命之恩。若沒有事後小恩公送給我們的那些銀子,小婦人一家只怕也沒法活到現在。」道出這番話之後,康劉氏的眼眶頓時紅了,竟是趁著張越訝然之際又拜了三拜,這才站起身來,「小恩公當初那些銀角子都是送給小女的,只小婦人和外子著實沒用,如今沒了活路,所以才會到安陽王府尋親。」

此時此刻,那段張越幾乎已經遺忘了的久遠記憶再次浮現了出來。他細細端詳著面前的康劉氏,然而不知是她的容貌和當初變化太大,還是那時不過隨眼一瞥並無太多記憶,他仍是沒有多大印象,但腦海中倒是冒出了那個怯生生的蘆柴棒小女孩的模樣。

「原來你是那時候的……」見康劉氏兩鬢斑白面容憔悴,那消瘦的身軀彷彿一陣風就能吹走的模樣,張越自然知道這一家只怕是過得不好。雖說他從未以聖人自居,但那畢竟是昔日幫助過的一家子,此時少不得問道,「你說是來這裡尋親,究竟找的是誰?」

康劉氏又抬頭瞅了一眼張越,見其一身打扮整整齊齊不顯奢華,說話雖溫和卻流露出一股凜然之氣,便頗有些自慚形穢,竟是不敢說出此來乃是尋自己的堂姐,也就是安陽王朱瞻塙的乳母劉氏。

孟敏打從剛剛開始就是靜靜地立在一旁看著,此時聽張越開口相問,她便笑道:「越哥哥,說來也巧,我剛剛出門的時候正巧碰見這位康嫂子在門前迷了路。她要尋的親戚是安陽王的乳母劉媽媽,我倒是見過的,所以便捎帶了她來。」

此時此刻,康劉氏幾乎是打心眼裡感激身前這位大小姐。她雖是不辨路途,可坐在孟家後門卻著實是飢寒交迫走不動路的緣故,人家給了她點心吃食。又送了她一件御寒的氈衣,更用馬車捎帶了她一路,這時候卻只說她迷路掩去了其它。她如今雖窘迫,早年卻也見過幾戶有錢人家的千金,哪有這樣地容貌品德?

「幸虧康大嫂遇見了四妹妹這樣的好心人。」張越瞅見孟敏背後的紅袖正在那兒撇嘴,又見康劉氏面露羞愧之色,心中便知道這番說辭只怕另有文章,卻也覺得孟敏心思細密,當下又笑道。「既然今兒個都是碰巧,那大夥兒也別站在這安陽王府前頭,索性一塊兒進去吧!」

永樂皇帝朱棣膝下共有四子。其中太子漢王趙王都是嫡出,比起太子來,漢王趙王曾經更受寵愛。趙王朱高燧和漢王朱高煦一樣姬妾無數,但在子嗣上卻不像哥哥那樣興旺,統共只有世子和安陽王朱瞻塙兩個兒子。因此,這北京城的安陽王府自然是修建得富麗堂皇。

康劉氏緊跟在張越和孟敏身後,越往裡頭走,雙腿越是情不自禁地打顫。她何嘗進過這樣的大宅門,幾道門幾個院子一過。根本就是連方向都沒了。眼見得沿路那些僕役都是服色鮮亮,縱使粗使丫頭也比她衣裳華麗,無數詫異的目光都在往她面上打量,她幾乎恨不得找一條地縫鑽進去,心裡愈發感到一陣陣屈辱。

孟敏早使喚人進去知會乳母劉氏。此時便一路走一路和張越說話。待得知英國公張輔如今已經痊癒。又聽張越轉述史太醫地一番話。道是開春就能縱馬踏青。她頓時雙掌合十道:「阿彌陀佛。總算是好人有好報!前些時日遇見陳留郡主地時候。她還說皇上氣性時好時壞。想必英國公一旦復出。這一切就都好了。」

張越聞言莞爾。快到前頭垂花門時。他忽地看見迎面有一個身穿香色杭綢對襟小襖地馬臉婦人急匆匆奔了過來。便放緩了腳步。側頭看了看旁邊地孟敏。見她衝著自己微微頷首。他便明白這便是那乳母劉氏無疑。

「四姑娘。聽丫頭說您給我帶了一個親戚來?」那劉氏匆匆上得前來。恭恭敬敬地屈膝拜了一拜。那馬臉儘是笑容。「不瞞您說。這成日裡上王府攀親地人多了。何勞您過問。這多半不知道是哪裡來地無知婦人胡亂攀親。成天尋思著攀上咱家王爺這棵大樹呢!」

聽著劉氏說話鄙俗。張越不禁微微皺了皺眉。旋即想起剛剛在王府門前康劉氏一席話說得妥貼婉轉。彷彿讀過些書地樣子。此時。他便回過頭去。見後頭地康劉氏臉色煞白。他就微微笑道:「康嫂子。既然說是親戚。你可有什麼憑證麼?」

那劉氏原本還面露不屑。及至聽到一個康字。頓時愣了一愣。旋即竟是緊趕幾步上了前。那小眼睛瞪得老大。在康劉氏臉上身上瞅了又瞅。忽然笑了起來。

「我還以為又是誰冒充親戚來攀親呢。原來是三妹你!想當初你不是被叔父捧在手心裡麼。怎麼轉眼間淪落成了這副模樣?嘖嘖。早知道如此。當初你拒什麼婚。非得嫁給康老三那個窮鬼。愣是推了一門好親事。如今果然遭天譴了不是?」

這是人家的家事,孟敏原不想開腔,此時聽劉氏那奚落越來越過分,不禁皺緊了眉頭喝道:「劉媽媽,你這都是說什麼呢?」劉氏想起昔日舊事心頭滿是怨恨,只顧著逞口舌之快,一時之間倒忘了還有外人。眼見孟敏陰沉著臉,旁邊那位陌生地貴公子也是面色不豫,她心中咯登一下,忙笑道:「四姑娘和這位公子別見怪,我就是這心直口快的性子,不過是和我那三妹開玩笑呢!」

一面說著話,她一面趕著康劉氏慇勤地叫著三妹,又問她來京城做什麼。待到對方囁嚅著說出丈夫吃了官司如今在北京修城牆,一家人生活沒個著落的時候,她臉上又露出了掩不住地幸災樂禍。旋即才假惺惺地陪著抹了一把眼淚。

「三妹,不是我不肯幫你,我在這王府也就是比尋常奴僕高一等,不過是憑著奶了咱們小王爺這點子情分勉強過活罷了。不過,既然你當我是親戚投奔我來了,我自然不會讓你空著手走一遭。這麼著。小王爺年下的時候賞了我二十貫寶鈔,我還沒用呢,你先拿回去救救急,也算是我對妹夫和外甥女的一點心意。」

「喲,這兒還真是熱鬧!」

康劉氏哪裡瞧不出堂姐的幸災樂禍,然而此時若連這最後的親戚都斷了,全家人就徹底斷了活路,因此她只能含屈忍辱地拜謝。正在這時候,她忽然聽得斜裡傳來了一個聲音。發現來人是一位身穿大紅繡蟒錦服的少年,她頓時愣住了。

朱瞻塙聽說孟敏前來探望自己地王妃,原本並沒有當作一回事。可聽說張越也被孟繁孟韜兄弟給拉了來,他頓時來了精神。他雖不如朱瞻基時時刻刻跟在朱棣身邊,消息卻也靈通。就算張越不一定能承襲英國公爵位,可至少也是張輔身邊的親近人,再加上有孟家的關係,他更是決定好好拉攏。畢竟,東宮雖說定了,可天底下變數還有地是。

此時,他橫掃了一眼劉氏便惱怒地冷哼了一聲:「劉媽媽。你到這裡來做什麼?這裡是你來的地方麼?」

「小王爺,我……」劉氏雖是把朱瞻塙奶大的乳母,但乳母不過是比僕人略強一丁點地身份,她在別人面前自傲些就罷了,怎敢在朱瞻塙面前拿大,忙滿臉堆笑地解釋道,「是四姑娘捎話說有親戚尋上門找我,所以我這才來看看。」

朱瞻塙這才略帶疑惑地瞥了瞥剛剛忽略掉的那個寒酸婦人,見她兩鬢斑白便不感興趣地收回了目光。再也不理會劉氏,而是笑吟吟地對張越道:「你這幾個月成天守在英國公身邊,幾乎連人都看不到,你到北京之後,今日還是本王頭一次看見你,孟家兄弟倆這一回倒是做了件好事!說來張娘娘雖已故去,你畢竟不是嫡親,也不必一味拘著自己,待會在射箭場上不妨試試身手他一面說一面轉向了孟敏。客氣地點點頭道:「四姑娘。王妃正在裡頭等,你自己進去就是了。」

劉氏沒想到自家小王爺對張越竟好似比對孟敏更客氣熟絡。這下子更是怨起了沒來由尋上門的康劉氏,忙上前拉起堂妹的手道:「這頭主子們正說話,三妹有什麼話到我房裡來說,別礙著事!」

「等一等。」

張越剛剛一直冷眼旁觀,此時便知道康劉氏若跟著劉氏回房,只怕不多時就會兩手空空地被轟出王府。這幫忙對他來說是舉手之勞,對別人來說卻可能性命攸關,當下他喝了一句,隨手從腰中錢囊裡掏出幾張寶鈔,不由分說地塞進了康劉氏手中。

「當日在大相國寺我送的那幾個銀角子既然都用了,如今你就拿著這個回去買些用得著的東西,也算是咱們曾經共患難地一點心意。」

孟敏一路帶著康劉氏到這安陽王府,本是一片好心,幾番周折下來卻也覺得這婦人頗為不同,便不動聲色地向旁邊的紅袖伸出了手,隨即緊跟著張越送了一串精緻的銀錢,因笑道:「相逢便是有緣,嫂子拿著回去給小妹妹做個紀念。」

朱瞻塙此時總算是品出了一點滋味來,見劉氏站在一旁瞠目結舌,他不禁氣不打一處來,旋即沉聲喝道:「既是你地親戚,那就好好招待一下!別在這呆站著,把人帶下去換一身衣裳吃些東西,連招待親戚也要本王教你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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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章 勇士揚威,刻意籠絡


安陽王府素來就是北京一群貴胄子弟聚集玩樂的地方,這一日王府後演武場中的射箭大會自然煞是熱鬧。二三十號人中,雖然沒有南京城那麼多小侯爺小伯爺,但隨侍趙王的武官也多半是勳貴功臣,這些貴公子中年紀最大的不過二十五六,年紀最小的只有十二三,各自三五成群地彙集成好些小圈子,四處都是人聲鼎沸。

只不過,說是射箭大會,真正箭術高明的貴公子並不多,不少人都是像張越這樣的半吊子,坐在一邊胡吹海侃的時候倒紅光滿面,上場了之後卻原形畢露。張越原還想自己那兩手本事稀鬆得緊,可他好歹還是箭箭射在靶子上,十箭之中更有一箭射在紅心。見此情形,孟繁和孟韜都是大聲喝彩,就連安陽王朱瞻塙都是道了一個好字,張越自己卻是汗顏。

這要是他那個大哥張超在,那還不得迎來一個滿堂彩?

一群功臣子弟射了一輪之後,就換上了各自帶來的家將,相比那些公子哥,這些人都是真正在沙場征戰上練就的本事,全是用的強弓,十箭之中倒有九箭乃是正中紅心。而且今日這都是為了給主子掙臉的勾當,各自許了重賞,因而是人人盡心竭力,全都使盡了渾身解數。

張越乃是半道上被孟繁孟韜兄弟硬是拉來的,自然不會帶什麼弓箭用具,於是安陽王朱瞻塙慷慨借了他一整套。此時輪到彭十三上陣時,他信手拿起那弓,隨隨便便就彎弓拉出了一個滿月,最後只聽迸的一聲,那弓弦愣是應聲而斷。

一瞬間的驚愕過後,朱瞻塙立刻站起身來,高聲讚道:「好氣力!來人,去庫房換強弓來!」

剛剛那些漫不經心的貴胄子弟們這會兒也都把目光投了過來,有不認得的免不了四下裡打聽。因著認識張越的並不多,剛剛又看見朱瞻塙親自帶了人來。所以大多數人都是搖頭,更不知道彭十三是何方神聖,問來問去,最後還是一個家將認出了彭十三。

「那應該是英國公府的家將。」

英國公府四個字頓時引來了不小的騷動,都知道英國公病了許久,這會兒出場的既然是英國公的家將。那麼主人豈不就是英國公張輔地子侄?幾個消息靈通的碰著腦袋一合計,頓時猜出了張越是何許人也,於是便笑嘻嘻地圍了過來。

朱瞻塙一聲令下,這送上來的強弓竟有好幾把。眾目睽睽之下,彭十三依舊從容不迫,一把把地開弓試過之後,便抓了一把三石強弓大步走上了前去。世家子弟中愛武的不少,但肯勤練武藝精於武藝的卻並不多,似張超這樣能拉兩石強弓已經算是極其頂尖。於是此時俱是兩眼放光。就連孟繁孟韜也是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只有張越仍氣定神閒地坐著。

他好歹和彭十三練了三年的武藝,人家地本事如何他心裡有數。要拉開三石強弓雖然需要猶如怪物一般的巨力,但對於彭十三卻絕不在話下。

此時就連演武場周圍地僕役都在探頭探腦張望。更不用提那些連眼睛都不眨一下地貴公子了。就在無數人地目光中。彭十三抓起一支箭搭上弓弦。旋即暴喝道:「開!」

四周本就是一片寂靜。這一聲猶如炸雷般地暴喝震得彭十三身邊幾個離得較近地僕役頭昏眼花。幾個十二三歲地少年更是忙不迭地捂耳朵。然而。其他人卻沒有錯過那弓如滿月箭如流星地一幕。彷彿才一出手。那支箭便轉瞬間沒入了遠處地箭靶中央。

「開!」

又是一聲喝。彭十三再次射出一箭。緊跟著又是第三箭第四箭。一口氣射出了五箭。五箭齊齊釘滿了靶子。他方才放下那張強弓。轉身走了回來。在張越面前拱手一躬身道:「幸不辱命!」

張越見彭十三走過來就站起身。此時便笑道:「老彭這箭術仍是不遜當年!這半袋子箭用完卻臉不紅氣不喘。果然是神力神眼神射!」

直到張越開口說話。一群人方才反應了過來。全都高聲喝起彩來。哪裡還顧得上什麼上下之分。如今仍去開國不遠。靖難也只是過去了十幾年。這北征南討更是常常有。這些貴胄子弟自己雖未必有那萬夫不擋之勇。卻仍然看重英雄。

朱瞻塙見狀使勁拍了拍巴掌,旁邊一個早有準備的僕役連忙雙手捧著一件錦袍搶上了前。此時此刻,他大步上前,拿起那錦袍一抖。竟是親自披在了彭十三肩上。

「如此勇士。正當配得起這錦袍!」他臉上露著親切的神采,大讚了一番之後又歎道。「我早聽說過英國公府有八大家將,早年曾經隨英國公征戰靖難,之後又四討交趾,如今一見果然不同尋常!前些時日我聽說衡山王弟大鬧英國公府,還打傷了一位彭姓家將,料想就是你了!王弟年少不懂事,我今日便代他賠罪。來啊,取黃金五十兩來!」

沒料想安陽王朱瞻塙居然翻出了當初舊事,張越一愣之後,心中不禁哂然冷笑。果然,哪怕是面對五十兩黃金地重賞,彭十三雖表現得恭敬有加,面上卻沒有多少喜色。反倒是旁邊的貴胄子弟紛紛起哄,更有和朱瞻塙關係較近的直接打聽起了當初的事,待聽說衡山王被廷杖二十,眾人面面相覷之餘,這心裡頭就更打起了鼓。

有了彭十三這神射在前,接下來的射箭大會自然是乏善可陳,縱使其他家將再能百發百中也沒了多大看頭,畢竟,如此神准的箭法放在軍中少說也是一個千戶,此等人才豈是尋常武官養得起的?於是,待到散去的時候,好些人都上來和張越套近乎,目光卻全都在彭十三身上瞟。

孟繁和孟韜卻沒有人家那麼多鬼心思,兩人曾經在某天偷聽了父親和二叔的談話,心裡早就把張越當成了一家人。剛剛看到彭十三大發神威技驚四座,他們全都打心眼裡為未來地姐夫感到高興,這會兒一左一右往張越旁邊一站,恰是一副左膀右臂的模樣。

這人多嘴雜。告辭的時候朱瞻塙也沒有多說什麼,不過是笑吟吟地邀張越日後常來。直到賓客全都離場,一群僕役開始打掃演武場,他方才伸手招了兩個精壯僕人,沉聲吩咐道:「把那彭十三射過的靶子拿過來,本王要好好看看!」

由於先前領了朱瞻塙的眼色。那一場射過的靶子早就被留在了一邊,此時聽到主子發話,那兩個精壯僕人立刻把靶子尋了出來,又兢兢業業地抬上了前,覷了一眼主子地臉色,他們倆便躡手躡腳退到了一邊,卻有一個身著青衫的中年人一溜小跑來到了朱瞻塙身側。

朱瞻塙仔細細細地端詳著那靶子,見箭箭正中紅心不說,而且所有箭支都是緊挨著擠在一團。最後一支勢大力沉的更是擠在其餘四支箭當中,正可以說是神乎其技。他心裡極是讚賞,可若是別地人他自然可以設法討來。但那是英國公張輔的人,他也就只能眼饞而已。況且,如今乃是承平年間,勇士雖有用,但只要不是帶兵的,那還不是最有用。

「我讓你打聽地事情打聽到了?」

「啟稟小王爺,小的費盡心思,這才在錦衣衛北鎮撫司的一個千戶那裡打聽到了一點風聲。據說出首告張越的人有了些眉目,那錦衣衛指揮使袁方進宮見了皇上一回。此事就再也沒了下文,彷彿是撂開了手。那千戶還說,某次去見袁指揮使時,曾經隱隱約約在外頭聽到一個漢字。」

「漢?」朱瞻塙嘴角一翹,旋即微微冷笑道,「那些錦衣衛還真會胡亂查,這麼一丁點事情居然查到了漢王伯身上。不管他們,這北京畢竟是父王經營多年,縱使錦衣衛也不比咱們消息靈通。父王忙著奉承皇爺爺。大哥又身體不好,其他的事情我就替他們分憂了。你吩咐下去,不論是誰,皇爺爺北巡駐北京期間,不許胡作妄為,否則我扒了他們的皮!」

那青衫中年人慌忙應承,隨即又小心翼翼地問道:「剛剛小地上這邊來地時候,劉大娘還問小的府中可有需要活計地空缺,說是她那個親戚如今窮困潦倒。想謀一個差事做做。小的心想王府都是簽了死契的奴婢。這事情不好做主,所以想請小王爺示下。」

提起乳母劉氏地那個親戚。朱瞻塙頓時聯想到先頭張越和孟敏兩人的舉動,不禁笑了起來。瞧孟敏那模樣,彷彿和張越深有默契,他們兩家那婚事說不定有七八分准。

定了定神,他便無所謂地擺了擺手:「既是劉媽媽的親戚,你隨便挑個輕鬆的活計給她就是,不必拘泥死契活契。對了,回頭你讓人去看看王妃那兒四姑娘走了沒走,若是沒走請她多留片刻,我還有話要問她。」

他自然不在意乳母的窮親戚,只覺得張越不是濫好心,兩邊應該是認得的。既然認得,那總能從中打聽到一些消息,指不定將來有用。爭與不爭那是父王身邊那些人決定的事,按理和他沒什麼相干,而且他和衡山王朱瞻圻不同。

他上頭確實有世子,但世子乃是他的嫡親大哥,身子又不好,指不定這趙王爵位日後就是他繼承。不求有功但求無過雖說太保守了些,但像朱瞻圻那樣魯莽急進就沒意思了。但有些事情,細細追究下去彷彿有那麼一點意思----錦衣衛亦不是萬能的,有時候亦難免犯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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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一章 紛至沓來的親戚


正月十五元宵節乃是一年到頭的大節日之一,家家戶戶張燈結綵鬧元宵,達官顯貴人家也少不得各房聚在一起,猜猜燈謎看看戲,吃一頓團圓飯。這天一大早,張越洗漱完去張輔那兒問了早安,回屋剛吃了早飯,一個小丫頭就一陣風似的跑了來。

「越少爺,小侯爺和小侯爺夫人到了!」

張越聽了這個陌生的稱呼,半晌都沒有反應過來,好一陣子方才明白這說的是自己的大姐張晴和大姐夫孟俊。想到兩人正趕在年前和保定侯孟瑛一同到了北京,之後忙忙碌碌也不曾見過,他頓時又驚又喜。正想要趕出去迎接時,卻想起張輔來,忙問了那小丫頭,這才知道張輔處已有人報訊。然而,這一個人剛剛打發走,院子裡又呼啦啦跑進來一個管事媳婦。

「越少爺,門外又來了兩撥客人。一撥說是夫人的娘家人,是一位二十出頭的公子帶著一位十二三歲的小少爺,說是打陝西來的;另一撥說是少爺您的親戚,是一位夫人帶著一位姑娘!榮管家正好出去送節禮了,如今外頭陳管事已經把人都帶到了東西小花廳分別安置,保定侯家的小侯爺和夫人則是在大花廳裡頭坐著。」

張越倒沒料想到這親戚全都湊作了一堆,這王夫人的娘家人他就是出去也不認識,另一撥自稱他的親戚則更難以想像----就是想破頭,他也著實想不到一個婦人帶著一位姑娘的親戚能是誰。站在那裡沉思良久,他頗有些吃不準,正打算先去張輔處問一問,才走出院門,便有人匆匆前來傳話。

「老爺說,想不到客人都選在正月十五到了,居然這麼熱鬧。保定侯家小侯爺夫婦都是熟絡的親戚,老爺好久沒見他們,也想讓他們陪著說說話。至於其他人請少爺去見見。不過,夫人娘家中親戚多在江南一帶,倒沒聽說過在陝西有親。但這大過節的既然過來,多半是為了求助或其他,讓少爺酌情幫一些也就是了,別讓人家以為咱們家薄待了親戚。」

張越這才心中有數。遂點頭應了。出了二門在大花廳見過孟俊張晴夫婦,他還來不及說什麼,張晴就拉著他的手道了一大堆說不完的話,直到他說張輔在正房中等著他們,這小夫妻倆方才笑著去了。等這兩位走了,張越卻多留了一個心眼,招來剛剛那個迎客的管事又仔細詢問了一番,問清了大約是怎樣的人,旋即方才去了小花廳。

來到東邊花廳時。張越便看到左手邊的椅子上坐著兩個人。那年長的是二十出頭地年輕人,乍一看去眼神遊離,應該是個極其精明的角色;年少的則是一個十二三歲滿臉稚氣的少年。生著一張富貴喜氣的圓臉。見著他踏入大廳,那二十出頭的年輕人立時站起身走上前來,臉上儘是笑容。

「可是三公子?」由於事先向管事打聽了一個詳細,那年輕人一眼就認出了張越,此時便異常謙卑地深深躬身道,「在下方銳,舍弟方敬,我們是英國公夫人地娘家外甥,剛剛從陝西趕來。如今陝西鬧了饑荒。流民鬧事,因黃河封凍南下不好走,聽說英國公正在北京,所以家父家母方才打發了我們上北京。」

話間那少年也上來行禮,說話卻不似兄長那麼利落,而是頗有些靦腆。張越細細瞧這兄弟倆,發現他們風塵僕僕,身後就只有一個老僕一個小丫頭,便知道他們這一路必定異常倉促。雖不知道他們究竟是否王夫人哪邊的親戚。但想到此事等榮善回來就可見一個分明,他也不用擔心人家冒名,遂笑著安慰了兩句,又命丫頭送點心來。

點心才擺上小幾子,那圓臉少年方敬的眼睛登時亮了,想要伸手去抓,卻又有些遲疑。張越瞧著他頗為可愛,便朝小丫頭使了個眼色,那小丫頭忙將盤子端到了他跟前。方敬斜睨了一眼兄長。見其正襟危坐。便猶猶豫豫抓了一塊送進口中,卻是三下五除二就吃了個乾淨。方銳見狀。面上就流露出幾分尷尬,隨即乾笑道:「英國公夫人出自大家,三公子大約覺著我們不像是她的親戚。實不相瞞,家母乃是英國公夫人的表妹,未出閣時常常往王家走動的,並不是我們胡亂攀親。其實……」

「其實方兄是到北京考會試地。我說得可對?」張越微微一笑。見方銳一下子愣在了那裡。他便直說道。「我只是看到方兄那邊地行李好似有個書箱子。尋常人若是出來投親。必不會帶這個。而且方兄直接帶著行李過來。大約是因為應考地緣故。這北京地客棧不是客滿就是漫天要價。不知道我猜得可對?」

那方敬狼吞虎嚥吞下了三塊點心。總算是飽了。此時好奇地端詳著張越。卻不敢隨便說話。而方銳聽張越這麼說。暗驚對方地敏銳。不禁歎了一聲:「三公子說得不錯。我確實是來北京赴考地!這北京城地客棧都是漫天要價。就是賃房子。一小間屋子就要價半個月十貫錢。我兄弟二人……」

他猶豫了片刻。見張越面色如常。頓時收起了最初矇混過關地打算。只得一五一十地解釋道:「我們出來得急。而且因為陝西鬧饑荒。家裡幾百畝地都是顆粒無收。父母催著上路。誰知咱們在路上又遇著了一些事情。所以只好上英國公這兒懇求幫襯。」情知人家確實是趕考。而且囊中羞澀住不起客棧。張越倒是有些同情。奈何同情歸同情。若真是王夫人地親戚。留下自也無妨。但若不是。他也不好隨便作這個主。就在此時。他看到門邊上忽然竄出了連生地腦袋。便欠了欠身告罪出了門。

「少爺。榮管家回來了!」

張越聞言頓時鬆了一口氣。畢竟。這大宅門中地親戚關係錯綜複雜。自個家那邊地他勉強能弄清楚。這邊英國公家地他就無能為力了。於是。他便跟著連生來到了外頭。見榮善正笑呵呵地等在那兒。他便將裡頭那些情況一一說明了。

榮善這個外管家管地就是家裡那些來來往往地客人。對這上上下下地親戚關係最是清楚。掰著手指頭仔細一算。他便笑道:「越少爺。這還真是夫人家地親戚。只是有道是一表三千里。他們地母親和夫人就是遠親。到了他們這一輩那就更遠了。照小地意思。送個兩百貫鈔給他們花銷盡可使得。不過既然是進京趕考地士子。收留下也並無不可。若是少爺決斷不下。不如派個人問一聲老爺?」

「大堂伯正在見大姐和大姐夫,這會兒就別讓人打擾了。」在這邊呆了好幾個月,張越心中明白這大宅門裡有的是空地方。沉思片刻就吩咐道,「若是其他親戚也就罷了,既然是來應試的。大堂伯就算知道了也總會予個方便。你讓人把府西頭靠後門的一個小跨院收拾出來,那邊原是空著,讓他們暫住一段時間也沒什麼。你派個人去和他們兄弟說一聲,就說讓他們留下,我去西邊花廳見見另一撥找上門來的親戚,大堂伯那裡待會我親自去說。」

由於朝向建築地緣故,西花廳素來比東花廳陰冷,所以這冬天一直都掛著厚厚的夾絮簾子。張越打起簾子入內,微微瞇起眼睛習慣了一下那昏暗的視線。這才看見了那邊坐著的兩人。當他看見那個滿臉不安坐在下首的婦人,還有其下那一對少女,他登時吃了一驚。

那赫然是馮蘭和金夙母女!

和昔日在開封城的時候相比,馮蘭憔悴了好些,那髮髻雖然梳得紋絲不亂,頭上只戴著一支青寶石掠子,身上穿了一件半舊不新的鴉青緞子襖兒。面對他的目光,她面色頗為淒惶,卻仍是強作笑容。原本就是斜簽著身子坐,這會兒屁股更是幾乎沒挨著多少椅子。

金夙則是大膽地直視著他的眼睛,臉上說不清是不忿還是惱怒,抑或是羞憤是慚愧,總之硬是盯著他不放。面對這一幕,張越便擺擺手屏退了廳中侍立地兩個丫頭,別轉目光看著馮蘭,淡淡地招呼道:「馮姨媽,好久不見了。」

話音剛落。馮蘭便站起身來陪笑道:「越哥兒。當初是我豬油蒙了心,這才會幹下了退親那種蠢事。我早就把腸子都悔青了。我本就是個沒見識地婦人,那時候見著錦衣衛出動的狀況,一時給嚇呆了,咱家老爺也是沒見過那場面,所以咱們合計之後才會上門退親,這只是為了保全咱們自個兒,並不是落井下石!」

她見張越臉色淡淡地,半點沒有接話茬的意思,只得無可奈何地一面說一面抹眼淚:「要說咱們家如今也是遭了報應,好好一樁殺人案子,結果硬是說老爺收人賄賂錯斷了,貪贓枉法這帽子扣上來,如今老爺被輾轉送到了北京大理寺,說是要從重論處。我知道是我和老爺對不起張家,只求你們一家大人不記小人過,別和我們這種人家計較。超哥兒前途無量,原就是我女兒高攀不上。若是你們家不嫌棄,我願意將夙兒給超哥兒做個二房……」

話音剛落,就只聽光噹一聲,卻是金夙一失手,捧在手中的茶盞摔在地上跌了個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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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三章 一飲一啄,莫非前定


「死丫頭,你這是怎麼回事,好好大過節的在人家家裡做客,居然摔了東西!」

馮蘭怒形於色地盯著金夙,狠狠瞪了一眼,便趕緊蹲下身子一片片撿著那些瓷片,好容易把這些都揀到了帕子中作一團包著,旋即方才重新坐了回去,面上重又掛上了討好的笑容,彷彿剛剛那摔碎杯子的事情根本沒發生過一般。

看過馮蘭起初在老太太顧氏面前的奉承逢迎,看到之後張家出事時馮家的背信棄義,再看看如今馮蘭那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痛悔當初的模樣,張越只覺得打心眼裡厭惡。他原以為張輔是以權壓人方才讓金家丟了那知府之職,如今知道是因為一樁殺人案,他心中的不安自是更加少了。只看見金夙那面色蒼白形同死人一般的面孔,他的心方才稍稍一動。

「馮姨媽。」張越深深吸了一口氣,盡量讓自己的語氣不流露出某種憤怒的意味,「過去的事情已經過去了,你既然也說姨父是因為殺人案子的事情被大理寺問罪,也就不必再說什麼大人不記小人過之類的話。至於什麼二房之類的事情你就更不用提了,娶不著姐姐就要妹妹為妾,咱們張家還不至於到那個田地。」

馮蘭被張越這番話噎得紫脹了面皮,狠狠揪了揪衣角,這才擠出了一絲笑容:「越哥兒這是什麼話,本就是咱金家的錯,不過是彌補了從前的虧欠罷了。若不是夙兒她姐姐尋死覓活地頗有些癲狂之症,我本打算是帶她來的,這婚事的事情……」

此時此刻,張越再也不耐煩聽馮蘭那喋喋不休的解釋。望著剛剛失手摔了杯子之後就呆呆站在那兒的金夙,他只覺得她生錯了人家。當初像推銷什麼似的推銷女兒,之後又忙不迭地撇清關係,現在又主動找上門來……馮蘭可曾真的為女兒著想過?就當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想下逐客令的時候,卻只見金夙忽然上前一步,深深行了一禮。

「三表哥。可否稍退一步,我有話想單獨對你說。」

「夙兒,你……」馮蘭皺著眉頭站起身,才開口迸出幾個字,旋即便換上了又驚又喜地表情,「你看我這記性。你們表兄妹許久沒見,是應該單獨說說話。咳,我悶了這麼久頗有些頭暈,先出去吹吹涼風清醒一下。」

張越雖覺得有些不妥,但他著實不想面對馮蘭,所以眼瞅著她急匆匆地出門,他也並未攔阻。見金夙臉色蒼白地死死捏著手中帕子,他沉思片刻便說道:「上次你去碼頭送行的事情,我都原原本本告訴了大哥。他在船艙中悶了幾日。後來就再也沒提過此事。」

「那時候我沒想到會是眼下的模樣。」金夙淒然冷笑了一聲,旋即便昂然抬起了頭,「事情原本就是爹娘做得不對。但大姐已經絞了頭髮,用這一輩子去還了。我爹丟官的時候,我起初還以為是你家報復,待到後來知道那樁案子,我實在是無話可說。姦夫淫婦謀財害命,我爹居然收了人家八百兩銀子便將毒殺判成了暴斃,若沒有之後的殺人大案,我興許還蒙在鼓裡……這世道實在是瞎了眼,一樁樁一件件的咄咄怪事居然全都讓我們撞上了!」

「所以我認命了。所以我不怨也不恨!」她使勁擦了擦盈滿了淚水地眼睛,一字一句地說,「大姐看似柔婉,實則比我決絕,所以她才會一怒之下拋棄一切,可我不成。爹爹固然不是好官,固然被百姓唾罵,可他是我爹爹;娘雖然趨炎附勢,雖然為了保她自己可以丟出我這個女兒。可她終究是生我養我的娘。爹爹至今還在大理寺,可我那祖母以我娘無子忤逆為由,預備休了我娘。」

張越以前只覺得金夙確實比金蘅更顯靈巧。此時聽她這樣一番話。不禁覺得靈巧二字根本配不上她。他因為張超無辜遭退婚地事。自然討厭馮蘭。也討厭她地丈夫。但金夙作為人女。到了這個地步卻依舊能說出這樣地話。他著實震動非輕。

「誰都沒料到最後是那個結局。如今既然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令堂地提議實在是荒謬。我想大哥也不會答應。至於兩家地恩怨。我只是小輩不好評述。更不能保證什麼。」

「多謝三表哥沒有虛詞敷衍我。」金夙淒然一笑。面色平靜地說。「我知道三表哥不想聽娘那些話。所以才把娘遣開。金家原就是小門小戶。只出了爹爹這樣一個當官地。雖說退婚之事也是爹爹點頭地。但祖母因為此事而遷怒我娘也不奇怪。如今金家已經微不足道。只希望三表哥能讓英國公撂開手。大理寺無論判什麼咱們也認了。」

完這話。她竟是跪下重重磕了三個頭。旋即才站起身來。

張越一個攔阻不及。伸手想去扶時。金夙卻已經起身。此時此刻。他不好如先前對馮蘭那樣敷衍。但卻依舊無法保證什麼:「事已至此。我只能將此話轉達大堂伯。」

眼見金夙如釋重負地模樣。他深深歎了一口氣。旋即轉身掀簾出了西花廳。一出門。他就看到馮蘭滿面焦躁地在院子裡來回踱步。外頭寒風陣陣。她地臉上凍得發紅。不時把凍僵地手放在嘴邊哈氣。偶爾還輕輕跺兩下腳。卻是壓根沒看到他。

「馮姨媽。」

馮蘭被這聲音嚇了一跳,見張越這麼快就出來,她地臉上頓時露出了深深的失望,但旋即就快步走上前,滿臉堆笑地說道:「夙兒那死丫頭脾氣古怪得緊,若是有得罪的地方,越哥兒你千萬擔待一二。我剛剛說的事全都是真心,還望你轉告一聲英國公……」

「馮姨媽!」張越只覺得剛剛被金夙平息下去的心火這會兒又全都冒了出來,只得冷冷打斷了她的話,「我剛剛就說過,有些事情不是事後彌補就成了,夙妹妹也不是她姐姐的替身。至於姨父如今被大理寺收審,那是公事,以私情論公事實在是不妥,所以您還是請回吧。一飲一啄,莫非前定。如今再說當初已經是晚了,只希望姨媽別忘了她是你的親生女兒。」

到這兒,他也懶得再去看馮蘭是什麼表情,高喝了一聲送客,就頭也不回地出了這西跨院。順著夾道走出老遠,他方才停下腳步。若有所思的回頭望了望西花廳地方向。要是剛剛依著他那滿肚子火氣,興許就顧不得什麼長幼尊卑之分,早就指著馮蘭的鼻子狠狠罵了一頓,也不會和那個無恥的女人說那麼多廢話。

攤上了這樣一個母親,金家姊妹何其不幸!

從垂花門進了院子,過了穿堂聽見裡頭那陣陣笑聲,張越這才感到憋悶地心情松乏了不少。想到張晴雖是馮蘭的嫡親外甥女兒,但若是依照她那急躁性子,得知此事後還不知道會勾起怎樣的火氣。他便決定暫且隱下此事不提。一進門,他便看到張輔此時正坐在炕上東頭,斜倚著一個繡金線蟒引枕。張晴和孟俊坐在下手的椅子上,孟俊正笑著說話。

「這樁婚事是晴兒看中的。上回她到襄城伯家裡做客,不合見著了襄城伯最小的妹子。那一位如今才十四歲,雖是庶出,生性溫柔體貼,襄城伯和伯夫人都對她極好,輕易不許給那些嫌棄嫡庶地人家,所以一說他們也樂意。晴兒派人向開封那邊送了信,老太太立刻命人送了庚帖來。這八字一合倒是相配,如今就等超弟從金鄉衛回來,到時候就可以辦親事。」

功臣世家之間聯姻本就是常事,況且張輔和前頭已故襄城伯李亦是戰友同僚,此時一聽卻也欣慰,遂笑道:「也多虧了你們夫婦留心,這樣的好親事倒也是配得上超哥兒的豪爽心性。不錯,等嬸娘他們一起到了北京,超哥兒再回來。這婚事也就該辦了。」

張越此時方才知道大姐這媒婆當得頗有成就,竟是解決了大哥張超的婚事。只是剛剛見了馮蘭母女,他此時雖高興,但卻流露不出多少笑容。

此時,張晴看見張越進來,忙站起身,上前拉起張越就將其按在了自己剛剛那張椅子上坐下,旋即便轉頭對張輔道:「大堂伯您是不知道,原本我那公公也看中了大弟。最後八字不合才罷了手。如今這大弟的婚事才敲定。二弟的婚事不過是剛剛有了眉目,我這三弟卻是香餑餑。公公和大伯父都很想與咱張家再結一門親事。於是便想把咱家四妹妹許給三弟。可巧的是,我前次去拜訪杜夫人,杜夫人竟也流露出那意思。」

張輔還是頭一回知道有這事,詢問一番便笑了起來:「越哥兒這沉穩的性子連皇上都嘉許,自然是招人喜歡。只不過他如今還年輕,倒不急於一時,等他中了進士再談婚論嫁也使得。對了,你可和嬸娘她們商量過?」

「祖母和三嬸那一頭早就許了讓我看著,否則我怎麼會越俎代庖?如今我下頭四個弟弟兩個妹妹,我這個長姊自然得好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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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四章 大人物的煩惱

    自從永樂皇帝朱棣下旨疏通運河,天下就幾乎人人都知道要遷都。這一次北巡朱棣留著皇太子朱高熾監國,由楊士奇等人輔佐,其他文武官員卻幾乎半數多都拉了過來,恰是遷都前兆。這北京城雖說四處都在破土動工,但官員宅邸卻是足夠,再加上不少功臣都趕早買了些房產地產,年前就幾乎都安頓了下來。

    就在過年之前,從病中的胡廣到如今輔佐政事的楊榮,再到杜楨沈度等幾個翰林院文官,人人都獲賜了一座宅院。雖則房子有大有小,地段各有不同,但眾人無不是皆大歡喜。楊榮的宅邸就在前門大街,離著正在修建的皇宮很近,恰是一等一的黃金地段,四面全都是公侯別府,他作為五品文官住在這當中,卻可稱得上頭一份。

    這天楊榮和杜楨一塊離開西宮的時候,口中便半真半假地抱怨道:「皇上賜了我那麼一座大宅子,我自是感恩不盡,可早上上朝的時候若是不提前半個時辰,那幾乎是沒法出門。我那周邊一共有三座侯府,五座伯府,若是碰上了任一個的儀仗都得避讓,這晚上回去的時候也是寧晚勿早,否則回到家也不知幾時了。宜山,當初還是你聰明,竟是挑了楊樹巷那麼一個偏僻地方,這平素進進出出都遇不上什麼人!」

    「勉仁既然這麼說,你到翰林院去說說,看有多少人肯和你對換房子?」杜楨漫不經心地一笑,見楊榮面有自矜之色,他便又歎道,「英國公的病好得差不多了,可光大兄卻是時好時壞,前幾天皇上讓太醫去看,那太醫回報時卻沒什麼好話,只怕……」

    雖同在文淵閣參贊機務,但解縉之後,胡廣卻幾乎可算得上是閣臣第一人。又獲封文淵閣大學士。文淵閣大學士和翰林學士品級相同,可卻另有一番意義。楊榮在眾閣臣當中最年輕,平日少不得存著別苗頭的心思,但這會兒想到胡廣病得七死八活,那爭風頭的心思立時淡了,倒有一種兔死狐悲的念頭。

    楊榮和杜楨原只是在翰林院共事時的那點交情。但如今隨朱棣北巡,兩人成天打交道的機會也比往日多,他漸漸發覺對方並不像昔日那樣冷面冷心,偶爾也會說說心底話。平日在朱棣面前他雖能夠應付裕如,但此時卻有些不吐不快。

    「都是重病,英國公病倒的那些天皇上賞賜不斷,就連太醫院的太醫都派到了張家住著,還曾經親自去探望了一回,日日宣看醫案。可光大兄病了這麼些天。皇上雖也常有垂詢,可那情分終究是差得遠了……」

    「勉仁慎言!」杜楨聽楊榮越說越不對勁,不禁咳嗽了一聲。見對方自知失態,他便正色道,「共患難的交情總是勝過共富貴地情分,這也是人之常情。皇上善待功臣,這是好事不是壞事,休要被人誤會了。話說回來,前幾日元節來探望我的時候,我問了他的功課,又問了他英國公的狀況。也曾經順勢提起過皇上對英國公的恩寵太隆,你猜他是怎麼答我的?」

    楊榮立刻起了興趣,眉頭一挑就問道:「他如何回答?」

    「他說,岳武穆曾說,文官不愛錢,武官不怕死,這才能夠重整河山,足可見文武之間本就是各有各地職責各有各的章法。武官光鮮的背後是血戰沙場,就好比英國公。若不是先頭榮國公為救駕戰死,英國公自己又是四征交趾大獲全勝,也不會有如今的風光。昔日邱福乃是靖難功臣之首,但最終北征大敗,終是滿門敗落。所以貴賤無常,只要得恩寵者能有平常心,那就萬事大吉。」

    「他年紀輕輕,倒是敢說!」楊榮聞言哂然一笑,心中卻是有幾分嘉許。「英國公固然沉穩謙和。只他那兩個兄弟還有侄兒太不像話。若是他不盡早過繼一個,我只恐這赫赫門庭將來敗落得快!對了。此次北京會試,元節可要參加?」

    「我是對他說過。哪怕名落孫山。參加一次也不壞。他地舉人功名乃是平白無故得來。若是進士也不能自己考。對將來沒什麼好處。」

    見杜楨擺出了這老師派頭。楊榮頓時大笑。笑過之後。眼看宮門便在眼前。家裡地馬車正等候在那裡。他忽然心中一動。於是便擠了擠眼睛道:「我聽說你那夫人對元節很是愛重。彷彿有讓他做女婿地意思。你若是真有這想法可得小心了。據說孟家有意和張家再結一門親。人家可是瞅準了元節。唔。說起來皇上也見過他兩回了。看在英國公面上。興許一個高興起來。會許他一位皇孫女。你可小心些。別讓女婿被人搶走了!」

    饒是杜楨素來喜怒不形於色。聽聞這話時。臉上地表情也頓時僵住了。望著楊榮快步出了宮門上車。仍是停留在原地地他不禁蹙著眉頭沉思了起來。

    女兒地婚事他倒一直沒考慮過。更沒有想過要撮合那一對。可若是妻子有那打算。他也沒什麼阻攔地意思。問題是。這事情楊榮怎麼會知道?還有。楊榮後頭說地那兩種可能是否真有其事?因著楊榮隨口一句話。一向沉著淡然地杜楨頓時陷入了煩惱之中。

    楊榮胡廣等人地家眷已在年前到了北京。杜楨卻沒有忙著去接家眷。直到正月之前得了一座宅子。他方才打發了家人前去南京報訊。緊跟著卻又上表。以自己薄功微能。如今又不在南京為由。向朱棣提出要繳還先前南京那座獲賜地府邸。

    朱棣對於文官素來是善加任用卻免不了多疑。情知杜楨是江南人。卻不戀棧江南地房屋產業。僅有地一絲芥蒂也無影無蹤。畢竟。杜楨早在靖難剛剛開始地時候就遭貶謫。起因還是因為上表彈劾黃子澄等人妄言撤藩。後來又如同遊學士子一般在外遊蕩十多年。所經之處和來往地人錦衣衛已經是查得清清楚楚。卻是和建文餘孽搭不上邊。

    因喜愛皇長孫朱瞻基,因此只要是他讀完shu閒來無事,朱棣便會將他帶在身邊。哪怕是批閱奏折也讓他在旁邊看著。此時朱瞻基在旁邊將杜楨的奏折看得清清楚楚,見朱棣面露微笑,他便忍不住問道:「皇爺爺,如今胡廣病重,您既然看重此人,為何不召其入閣?」

    「不是所有人都適合入閣的。」朱棣在那奏折上朱批了一個准字。隨手將其擱在了一邊,這才轉頭端詳著長孫,「杜楨和楊榮等人不同,他們當初在朕破南京時便外出相迎,雖有投機之意,卻也說明他們識進退,至於杜楨麼……此人稍顯固執,不過才學能力都還不錯,用做翰林院隨侍自然有些屈才。朕預備過些時日放其外任,以後倒是可以用作六部官。」

    朱瞻基這才恍然大悟,面上便露出了欽服之色。又畢恭畢敬地請教了一些問題。他本想提一提如今仍在錦衣衛詔獄之中地梁潛,但思量再三還是忍住了。見朱棣露出倦容,他便不動聲色地告退離去,才出了景福宮下了台階,卻瞧見那邊幾個侍女簇擁著一人走過來。

    「寧姑姑!」

    陳留郡主看到朱瞻基,忙上前屈膝一禮,站起身之後便笑吟吟地問道:「皇太孫從景福宮出來,剛剛可是又在聽皇上教誨?怪不得我每次見皇伯父的時候,一提到你皇伯父就是讚不絕口。只這份勤勉心性,皇族子弟中就沒一個及得上你。」

    陳留郡主朱寧和朱瞻基名義上是姑侄,但要說年紀,朱瞻基比朱寧還要年長兩歲。由於朱寧每次隨周王覲見的時候都會在京師多留幾個月,所以兩人之間一直是熟不拘禮。此時聽朱寧如此說,朱瞻基便笑道:「寧姑姑你這麼說就不怕我得意忘形?對了,這天都晚了,你這是上哪兒去?」

    「還不是去孟家走一趟?」朱寧爽朗地笑道,「皇上不放心姚少師留在南京。之前是擔心路上旅途勞頓,如今就打算派官船將他接來。我和姚少師好歹見過兩次,便使了小性子讓皇上捎帶上我地一個閨中友人,順帶又舉薦了孟賢走這麼一趟。」

    朱瞻基早年也受教於道衍門下,對這事情也有所耳聞,至於朱寧的閨中密友是誰,他自然不好詢問。想到父親朱高熾在南京監國,臂膀之一卻被祖父硬生生斬斷,那梁潛如今還是生死不知。他那眉頭就漸漸緊鎖在了一起。

    朱寧雖自幼充男兒教養。性格直爽,可生在皇家。這直爽之中自然也少不得善於察言觀色。見朱瞻基彷彿有些走神,她只皺了皺眉就猜到了幾分。只她是女流之輩,有些事情儘管知道,儘管不以為然,卻也不好開口說什麼。

    猶豫了許久,朱瞻基終是將自己的隨從趕開了去,又一個眼色屏退了朱寧的侍女,因問道:「寧姑姑,皇爺爺身邊如今你陪侍的最多,可知道梁大人的案子究竟有什麼說法?」

    「這國家大事……」朱寧才吐出了五個字,見朱瞻基面色不好,她便只得沉思片刻,直到決得那些事能說,這才低聲道,「前幾個月那樁無頭案中,有人藉著梁潛案地由頭,向錦衣衛告了英國公侄張越一狀,結果那袁指揮使對皇伯父一提,皇伯父當下就惱了,下令徹查。雖說那事兒到眼下還沒結果,但既然張越都沒事,只要有人給梁大人說情,總應該有轉機。」

    朱瞻基雖聽說過那件事,卻還不如朱寧知道得仔細,此時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卻又忍不住說道:「可有人告周冕狂悖無禮!」

    「周冕是周冕,梁潛是梁潛,皇太孫不能為梁潛說情,這總能去托一托別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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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五章 攬權非我願


會試從來都在南京這江南古都舉行,此次卻放在了北京,對於去年的新舉人來說倒是新鮮,但對於常常明落孫山習慣了南京地理環境的舉子們來說,這卻不是什麼好消息。這進京趕考自然少不了食宿,可無論是客棧還是賃房子,這北京都比不上南京,但價錢卻更高一等。若家境殷實的那還好,若貧寒的就只好租百姓家裡最便宜的屋子,只求捱過這幾個月。

覷著這情形,張越想到張輔送給自己的那座三進小院還空著,便索性先把十幾間屋子賃了出去。由於時下房租水漲船高,短短三個月的租金竟也是一筆不小的收入。

張越收留方家兄弟後,英國公張輔得知方銳乃是今科舉子,上北京是來應考的,便沒有計較這親戚遠近。畢竟,對於自家來說並沒有什麼花費,對別人來說卻是莫大的恩德,這種好事自然是樂得做一做,他甚至還撥冗見了方銳一次。

見張輔自元宵節後已能上朝,張越自己也要應考,就把外頭的事情盡交給了榮善,內裡的事情都交給了琥珀和秋痕,自己則是一心一意地破題做文章,偶爾也去拜訪一回杜楨,或是去西邊小跨院見見方銳。見人家沒有和自己一起會文的打算,他也就不再強求。

等到一月底的時候,張倬終於到了北京。此次卻是張越親自到通州碼頭去迎接,見父親不但帶著惜玉等幾個王夫人派來的大丫頭,還捎帶來了一個萬世節,不禁吃了一驚。兩相打了招呼,高泉忙著安排張倬等人的行李,萬世節便把張越拉到了一邊,開門見山道出了來意。

「我原本是準備十一月上路早點到北京備考的,聽說北京這客棧貴房租也貴,就連來這裡一路上的車馬費路橋費也是一筆大開銷,所以我就滯後了一些時日。厚顏蹭著你爹的船一塊過來了。元節你既然來了好幾個月,能不能幫忙找個便宜的落腳地方?」

「前些天英國公府還來了兄弟倆,都是遠房親戚,大的也是來趕考的,我便稟告了大堂伯讓人住下了。你既然是和我爹一起來的,若是沒地方住。乾脆也過來蹭吃蹭住算了。」

「人家畢竟是親戚,我這一路上跟著你爹過來,已是省去了好些開銷,要是還厚顏住到英國公家裡去,那我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萬世節說著便嘿嘿一笑,掏出了一個小布包,「你和我是朋友,你爹也沒把我當外人,這一趟路上我享福不淺。說來還得謝你。我可和你說好,我在南京賣了一年地字畫,也就攢下了兩百貫鈔。這食宿費用若是不夠,我可管你借!」

張越對萬世節的脾氣心知肚明,剛剛不過是打趣,此時便笑道:「這兩百貫鈔給我吧!」

萬世節卻也警惕,捏著那小布包卻不鬆口:「你可別收了我的錢把我拉到英國公府去!」

張越又好氣又好笑,登時就面孔一板道:「那是我自己名下的房子,原本就租給了那些來京城趕考的舉人,還剩下一間就是留著給你的!你要是不想住拉倒,別人那兒我可至少都是翻倍收地錢!」

「你地房子?」萬世節瞪大了眼睛。審視了張越好一會兒。待明白這不是開玩笑。這才笑嘻嘻地把那布包遞了過去。「元節。你這趟北京可是走得好。錯過了鄉試卻得了一個舉人。還連房產都置辦下了!既然你給我都留好了屋子。我當然去住。還有。這馬車也捎帶我一程!」

面對時而錙銖必較時而卻又爽朗不拘小節地萬世節。張越著實不知道該說什麼是好。當下抽冷子給了他一拳。這便轉身去和父親張倬說話。及至把惜玉等人送上車。又把萬世節連同行李一塊打包運上了另一輛。他也和張倬以及幾個隨從一起上了馬。

將萬世節和行李扔在了西城地牌樓巷。又留下連生連虎幫忙打點。張越便將其他人帶到了清水胡同地英國公府。如今這國公府比起張越剛到地時候。已是氣象森嚴。那三間五架綠油錫環獸面大門緊緊關著。只旁邊東西角門留著讓人出入。

此時早已有幾個小廝在西角門處等著。見著人下馬下車立刻齊齊湧了出來。有地牽馬。有地從車上運行李下來。卻是沒人往幾個綺年玉貌地大丫頭臉上身上亂瞟。張倬當先進門。張越便擺了擺手吩咐惜玉幾個先跟進去。自己卻喚來一個管事。將幾件要緊地行李一一指出吩咐了。這才上台階進了西角門。

惜玉此次奉了王夫人地命隨張倬北上。明面上最大地差事就是協理家務。此時繞過影壁進了屏門。一路上遇見人時。但見那些僕役個個低頭垂手退到旁邊站著。恰是規規矩矩。等進了二門之後。看見丫頭媳婦婆子也是各司其職紋絲不亂。她心中更覺得來之前夫人那番話半點不差。倒是她身後幾個王夫人特意挑出來地大丫頭看到這家裡井井有條。頗有些納罕。

張輔今日到西宮伴駕。此時並不在。因此張越自陪著張倬往自己那院中安置。由琥珀秋痕帶惜玉幾個丫頭去正房。這邊張倬張越父子才走。惜玉便一手拉著琥珀。一手拉著秋痕。笑吟吟地說:「這一大家子地事都要你們操心。這些天可是累壞了你們倆。夫人說。等她喪服期滿上了北京。一定要好好謝謝你們倆!」

「姐姐說笑了,我們哪裡當得起!」秋痕瞥了一眼琥珀,見她不作聲,便知道這回還是該自己說話,遂笑道,「我們是被趕鴨子上架,不得不硬著頭皮管起來,若不是少爺和榮管家常常提點,這日日都得把天捅幾個窟窿。姐姐既來了就好,我和琥珀也能功成身退松一口大氣了!琥珀,把東西拿來。」

琥珀從旁邊一個小丫頭手中接過一包東西,雙手捧著遞了過來:「這東西我和秋痕姐姐保管了好幾個月,成天提心吊膽的。如今惜玉姐姐既然來了,這東西少不得該歸姐姐保管。」

惜玉不用打開那包袱,便知道裡頭必定是北京這英國公府的對牌。不禁微微一怔。她是幫著王夫人管過家攬過權的人,更明白這大權若是上手,一旦旁落了心裡頭就不舒服,卻沒想到秋痕和琥珀居然說交就交。

好在她反應快,只呆了一呆便急忙雙手接過,又笑道:「我們這麼些人又是坐船又是坐車。還沒來得及喘口氣,你們倆巴巴地就把燙手山芋交了來,這不是把我們放在火上烤麼?」

話雖這麼說,東西卻終究還是接了。緊跟著,惜玉帶著幾個人看過了各自的下處,又見被褥用具等一應俱全,少不得又拉著琥珀秋痕謝她們辦事周到。等到把她們倆送走,她也來不及沐浴更衣,立刻讓人從外頭叫來了院子裡兩個粗使的小丫頭。丟了兩個小銀角子問話。小半個時辰問下來,該問的都問了都知道了,她方才鬆了一口氣。心中暗自佩服張越。

這時,旁邊一個容長臉的大丫頭也笑道:「姐姐可是白擔心了,總算是一切還好,老爺養病這麼些天,沒什麼狐媚子作耗!」

張越雖沒跟著去正房,但這會兒打發走了其他人,見房裡只有父親和珍珠芍葯兩個三房丫頭在,他就嘿嘿笑了一聲:「大伯娘這回特地派了惜玉過來,大約也是擔心北京這邊地丫頭有什麼不妥。生恐到時候她帶人來北京的時候,會多出兩位新姨娘來拜見吧?」

「你知道就好,這平日不打緊,如今你大堂伯畢竟是在病中!」張倬由著珍珠給他脫下了外頭地大衣裳,又接過了芍葯遞過來的毛巾,卻不忙著擦臉,而是瞅了張越好一會兒,最後才露出了滿意的笑容,「既然你放心讓秋痕琥珀帶人去正房。想必那邊也不會有什麼亂七八糟的勾當。剛剛一路走來我也都看到了,這家裡你管得確實不錯。管家管出了一個舉人來,這大約也得算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張越不想被父親開起了玩笑,頓時有些赧顏。好在張倬並沒有抓著此事不放,又問起了他的課業狀況,甚至還笑吟吟地當場讓他破了一個題。父子倆說了一會話,這時便有丫頭送來了木桶和熱水,他便掀簾出了門,恰看到秋痕和琥珀一同回來。

「都交割完了?」

「那當然。咱們留著那勞什子做什麼!」秋痕笑嘻嘻地拍了拍雙手。又懶洋洋地伸了個懶腰,「每天都要按時去小議事廳聽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耳朵根都快起老繭了!不成不成,少爺,今兒個下午放個假吧,咱們蒙著被子好好睡一個覺!」

饒是琥珀素來寡言少語,這時候也忍不住噗哧一笑。她這一笑,秋痕頓時湊了上來,盯著她那臉上看了許久,又誇張地拿手上去捏了捏,另一隻手則是伸到了她地胳肢窩裡撓癢,口中猶自取笑道:「不會吧,你這麼個成天死板著臉地居然笑了!」

瞧見琥珀笑罵著躲避秋痕的襲擊,張越抱手站在一旁,看了好一會兒方才幹咳了一聲:「好了好了,今天爹爹剛到,我總不能放你們的假,明兒個你們倆想睡到什麼時辰都行!」

秋痕這才想起還有另一樁事,連忙說道:「剛剛我在路上遇見一個小丫頭,她說那位方家大少爺聽說咱家老爺來了,特意來拜見,這會兒正等在垂花門外頭!那位方大少爺還真是奇怪,少爺平常想和他會文,他老是推三阻四,老爺一到他卻主動找了上來。」

張越對方銳的印象還不如他那個靦腆弟弟方敬深刻,這會聽見人家特意求見也覺得奇怪。此人說是來參加會試,但他去了兩次卻發現對方根本沒有溫習功課,成日裡倒是在外頭跑的時間更多,也不知道是胸有成竹還是別有目的。

「你去找個管事媳婦知會一聲,就說爹爹一路車馬勞頓,又是剛到,請他先回去,等明日有空了再見不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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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六章 危境之下見真心


周冕處斬。梁潛貶為庶民。

轟轟烈烈的一樁大案子。終於在戊戌科會試之前落了幕。百姓對朝中爭鬥不甚了了。對於圍觀殺人卻很熱衷。當那位五花大綁面色蒼白的昔日高官被推上高台的時候。不少人還在惋惜為何另一位大人物卻的到了赦免。於是。當那人頭落的。頸項腔子裡冒出一股高高噴湧的血泉。底下的民眾無不是驚呼陣陣。但無數人的臉上都蕩漾著興奮欣喜的光彩。

張越這天原是去拜訪杜楨的。誰料半道上竟是遇上了這劊子手開刀殺人的一幕。雖說他和那血腥的刑場還隔著裡三層外三層的人群。也看不分明那殺人的慘狀。可是在開刀斬首前的一瞬間。四周萬籟俱寂。那利刃劃過頸項的聲響清清楚楚傳到了他的耳畔。他本以為自己至少會打一個寒噤。可是。當帶著連生連虎和彭十三繞路的時候。他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氣。

然而。連虎此時卻在旁邊嘟囔道:「那可是殺人啊。遇上了怎麼也的好好瞧瞧!」

連生也附和了一聲:「好歹殺的也是個六品官。平常難能一見。那些作奸犯科或是殺人竊盜的都看膩了。否則怎麼會圍著那麼多人?」

「殺人有什麼好看的。到時候若少爺中了三甲跨馬遊街。那才是真正的熱鬧精彩!」彭十三在旁邊沒好氣的打斷了兄弟倆的嘮叨。「不論是北征還是南討。哪天我不的殺上十個八個人。有什麼好稀奇的!」

「的。誰能和彭大叔您比。您可是那說書人口中的大英雄。咱們可是小民百姓!」

聽三個伴當在那裡拌嘴。張越只的搖了搖頭。此時。旁邊路過的人也在那兒議論什麼劊子手從犯人親屬那裡的到了多少好處。之後又怎麼收殮屍體。甚至還有什麼尊貴人的血比起尋常死囚的值錢。合藥供不應求之類的話。

想到梁潛險些便是同樣的結局。這時候張越方才有些如釋重負。張輔雖然貴為英國公。卻極其懂的分寸。在如今尚未在五軍都督府任職的情況下。這朝政是半句不多嘴。所以今次這一殺一放背後究竟有怎樣的鬥爭怎樣的角力。他雖是張輔的親戚。但卻是兩眼一摸黑全然不知。

杜楨在楊樹巷的府邸很有些偏僻。張越幾次上這兒來。路上都少有行人經過。今次卻發現這兒很有些不同。拐進那條巷子。他便看到了好幾輛馬車停在那兒。其中一輛素獅頭繡帶的青幔雲頭車赫然是楊榮的坐駕。其餘幾輛卻都是一色的黑油車。看上去頗為簡樸。

直到進了杜家之後。他方才知道杜綰今日到了北京。而杜夫人裘氏則是回浙東張偃老家去打點家中的田產和一應事宜。門外除了楊榮之外的那幾輛車運送的都是行李。顯而易見。杜家已經打算完完全全從南京遷到了北京。張越跟著鳴鏑來到了書房。這腳下才踏進門檻。就看見楊榮衝著他笑了起來。

「元節你今天來的正巧正好。快。趕緊上來向你老師道喜!」

張越被這一句說的一愣。回過神來忙上前行禮。緊跟著便問道:「小楊學士這麼說。莫非老師是要陞官了?」

「當然是陞官!」

楊榮此時笑容滿面。見杜楨依舊是無可無不可的表情。他只的無可奈何的搖了搖頭:「你這老師就是如此。別人陞官了必定笑容滿面。他倒好。偏是一幅雲淡風輕的表情。皇上還就是愛他這性子!不過。他剛剛把家小從南京挪過來。皇上就派了他山東布政使。這倒是有些糾結之處了。」

山東布政使!張越此時陡然一驚。心想這從六品翰林侍讀學士到二品的山東布政使。這就算是陞官也著實太快了一些。見杜楨臉色如常不見多少喜色。他連忙道了喜。又笑呵呵的問道:「老師陞遷是好事。只是這麼快的擢升速度。旁人會不會說什麼閒話?」

「什麼閒話。皇上之前還曾經說過各省官員不稱職者多如牛毛。如今正打算從民間布衣之中遴選各省官員。布衣尚可為高官。宜山乃是堂堂進士。如今又已經是翰林院侍讀。深的皇上信賴。這區區一個布政使算的上什麼?」

到這兒。楊榮傲然一笑。伸手在張越肩膀上輕輕一拍。便沖杜楨點了點頭:「山東臨海。自來就是富庶之的。宜山你在那兒一任三年。回來就是穩穩當當的正二品六部堂官。我想要如此際遇尚不可能。皇上對你還真是另眼看待。」

雖說老師平步青雲是一樁大大的好事。楊榮這番話聽著也沒有任何謬誤。但張越總覺的這番任命頗有些古怪。而且腦海中似乎隱隱約約有什麼念頭。但一時半會就是想不起來。等到楊榮欣然告辭離去。書房裡沒了外人。他立刻說道:「先生。山東雖是富庶之的。您這回雖是高昇。但您若是一去三年。這朝中……」

「你能看到這些。足可見你如今眼界見識都大有長進。」杜楨此時殊無喜色。反倒是皺了皺眉。「山東臨近北京。原本算的上富庶之的。但皇上登基之後重修運河。累計徵調山東民夫十萬餘。民眾深恨徭役之重。一直都有些不穩之相。而且。如今漢王也在那兒。山東幾任官員又都是才幹尋常的庸人。所以皇上才會忽然起意讓我接任布政使。按照皇上的原意。大約是想讓我有些外任的經驗。回來之後便可以入六部任職。但這山東之行著實難以預料。」

布政使雖然是二品高官。但三年方可朝京師一次。平日奏報全憑文書。這離開中樞的時日久了。寵眷自然而然就淡了;況且。一省之內除布政使司之外。還有主管刑法的提刑按察使司和主管軍事的都指揮使司。布政使品級雖高。和其他兩邊卻沒有直轄隸屬的關係。這勞心勞力的布政使自然是比逍遙的翰林院侍讀難當多了。

結合杜楨說的那些和自己想到的那些。張越頓時勃然色變:「那先生還預備去山東?」

「君有賜。臣不敢辭。既然入了仕途。便是畏途也要迎難而上。況且……」杜楨沉吟片刻。終於吁了一口氣。「六年前我在沈民望面前露了面。終究是要重回朝中的。與其在這裡無所事事。倒不如去的方上安撫一方百姓。也可彌補我當年的遺憾。縱使是危境。也總是要有人去的。我倒不信我遊歷天下這麼多年。會真的栽在小小一個山東!」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張越自忖就是自己面臨此種境的也未必能淡然面對。心頭不禁油然而生欽佩之感。他張了張口正想說什麼。卻不想杜楨忽然伸手重重按在了他的肩頭。

「你師母和綰兒和我分別多年。此次我按理該帶上她們。不過那邊局勢尚未分明之前。我打算讓她們留在北京。你師母素來喜愛你的沉穩。你便多多照應一下。若有什麼事。我自會讓人送信到你那兒。免的她們女流之輩看著驚」

這便是托付的意思了。張越此時心中一熱。遂毫不猶豫的答應了下來。他還想再問問關於山東的事。卻不想接下來杜楨閉口不談。而是將話題轉到了此次會試上。竟是事無鉅細囑咐了一番。最後卻又交代了一番。

「這會試文章講究一個緣法。只要投了考官緣法。這就多半能中了。之後參加殿試也是一樣。你既然是皇上見過的人。這便比人家佔了優勢。到時候千萬不要執著於一鳴驚人。只需記的八個字。不求有功。但求無過。須知我大明與唐宋皆不同。賣弄才華實屬無用。」

張越正點頭。忽然瞥見外頭影影綽綽似乎有人影。正驚訝於有人敢在外偷聽。就只聽身旁的杜楨高聲喝道:「是誰在外面?」

話音剛落。那簾子一掀。卻是墨玉鑽了進來。他進門之後深深一躬身行禮。瞥了一眼張越這才笑道:「老爺。小的剛剛在外頭聽見您對三少爺說話。所以不敢貿貿然進來。外頭梁夫人親自來了。說是要謝謝老爺為梁大人求情。大小姐這會兒正在花廳見她。命小的來問問老爺是否要見。是否就由大小姐先勸慰著?」

「讓她見著吧。」杜楨眉頭微微一皺。旋即吩咐道。「梁用之剛剛出了詔獄。之前梁家上下奔走散盡家財。如今他一介庶民。只怕……你告訴她。酌情吩咐管家找一些用的著的東西衣物送給梁夫人。不要送銀錢。明白麼?」

張越此時方才明白梁潛能夠躲過一劫乃是杜楨從中求情。不禁大為訝異。要知道永樂皇帝朱棣素來是喜怒無常疑心多多。尤其是遇上太子的事情更是如此。所以之前梁潛下獄數月。愣是沒人敢求情勸諫。這回出面求情的居然是他的老師?

「先生。沒想到原來是您出頭為梁大人求情。」

「我為梁用之求情乃是處於公義。並非全憑私情。」杜楨莞爾一笑。隨即衝著張越撂下了一番擲的有聲的話。「我平生最欽佩的便是那些鐵骨錚錚之人。雖則我沒有那樣的風骨。也不會犯顏直諫。但偶爾旁敲側擊求求情卻也能做到。虧的皇上對梁用之還有些愛才之意。否則我就是再巧舌如簧亦是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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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七章 會試之後

    張越走出貢院的時候,天上恰恰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都說是春雨貴如油,對於乾旱少雨的北方來說更是如此,卻不料這雨偏偏這時候下。他進考場前根本沒有帶傘,此時放眼四處都是舉子,就知道家裡派來接自己的人肯定在外頭等著,一時半會過不來。

    回憶起在考場中度過的可怕的幾日,他只想這輩子別踏進這兒第二次。這不比高考,那貢院之中簡直是比豬窩還不如,任你家中如何權貴,這貢院的號房都不會有什麼區別,而且還有吏員時時刻刻巡查,考官定時定期監督,幾天悶下來比坐監牢還難受。幸好這雨乃是考完了才下,否則在裡頭遇上這樣的雨,那潮濕還能忍受,但頂棚一漏就沒法考試了。

    「元節。」

    站在街頭,他正看著那些魚貫而出,或垂頭喪氣、或興高采烈、或神采飛揚、或搖頭不語的舉子,順便等候裡頭的熟人以及自己的父親,這肩頭就忽然被人重重拍打了一下。他自然而然一轉頭,結果竟看見了一個意料之外的人影。

    「皇……」張越硬生生把到了嘴邊的另兩個字給吞了回去,掃了一眼四周,見幾個彪形大漢正散在四周,個個都是警惕的眼神,於是方才低聲問道,「您怎麼上這兒來了?」

    「今日是禮部會試結束的日子,我自然是來看看今科都有些什麼傑出人物,誰知道這會兒就現了一個。」朱瞻基雖說著笑話,臉上卻只是掛著淡淡的笑容,「這鯉魚跳龍門的倒數第二關便是禮部試,若不中雖說不上萬事皆休,但至少是又要蹉跎三年。我聽說今年第一場的試題是為人臣懷仁義以事其君,其餘兩場題目也大抵差不多,你考得如何?」

    這文章自然是駢文對偶無所不用其極,做得是猶如花團錦簇一般,但要說考得如何。這又怎說得準?想到這兒,張越便索性一攤手道:「我已經盡力了,只不過今科大約就數我最年少,若是考中了,對那些須斑白的老舉子來說,那大概就太沒天理了。」

    「你要是不中。那才是沒天理!」朱瞻基原本揣著別的心思,聽張越這麼說頓時莞爾,「這科舉固然是簡拔人才,但對於朝廷來說,才幹不如品德人品,你兩次在皇爺爺面前留下深刻印象,這區區一個貢士還不是手到擒來?」

    此時那淅淅瀝瀝的小雨漸漸大了,朱瞻基背後自有人打傘,張越這會兒提著考籃。半邊身子都有些濕了,陰陰冷冷的很有些難受。饒是如此,他也完全沒有往未來皇帝傘下頭躲雨的打算。只盼著父親張倬能夠趕緊從貢院中出來。於是,這當口聽見朱瞻基這樣一番話。任是他膽大皮厚,也覺得臉上有些燒。

    「元節!」

    聽到這個聲音,張越連忙抬頭望去,恰看見萬世節正和身著青緞袍子的張倬站在貢院門口,叫嚷他地正是萬世節。忖度朱瞻基在身邊,他就算要過去總得說一聲,當下便笑道:「您剛剛說的話我著實不敢當,此次會試得真刀真槍去考。我可是沒多少把握。賜了一個舉人就已經是得天之幸,貢士進士總不會來得那般輕易。家父出場了,我得去迎一迎,還請您恕罪。」

    朱瞻基若有所思地看著張越深深一躬從人群中擠過。在貢院門口迎上了張倬和萬世節。父子倆說說笑笑極其親近。他不禁想起了尚在南京地父親朱高熾。雖說是父子。但他常年被祖父朱棣帶著北巡北征。和父親在一塊地機會反而不多。似這樣熟絡地說話更是不可能。反倒是幾個東宮臣子。例如楊士奇或是梁潛與他更親近些。

    這時候。在後頭替他打傘地那隨從眼看貢院前頭地舉子越來越多。於是便低聲提醒道:「皇太孫。這雨下大了。人也太多。不如……」

    「又不是下刀子。怕什麼!這些都是手無縛雞之力地舉子。這兒護衛那麼多。還怕他們傷得了我?」朱瞻基不耐煩地冷哼一聲。瞧見又有一個人和張倬張越會合到了一塊。四人都是被這愈下大地雨淋得狼狽不堪。他便轉頭對身後一個隨從道。「拿兩把油紙傘過去給他們。舉子也都是朝廷人才。別讓他們凍病了!」

    雖說朱瞻基口口聲聲說地是愛惜朝廷人才。但那聽命而去地隨從又不是傻瓜。自然不會認錯人。這油紙傘只有兩把。滿大街地舉子沒有一百也有八十。怎麼可能夠?於是。他徑直匆匆來到張越等人跟前。雙手把傘遞了過去。

    「三公子。我家公子看著雨下大了。所以讓我送兩把傘過來。」

    張倬和萬世節方銳聽著心覺奇怪。張越卻知道那是朱瞻基地好意。連忙接過謝了。隨手遞了一把給萬世節。讓他和方銳同撐。他趕緊撐開了自己手中那把遮在了父親頭上。

    此時雨點愈細密,貢院中的舉子也走得差不多了。萬世節和方銳走在前面,張越將大半雨傘遮著父親,自己的半邊身子卻露在雨中,誰料沒走幾步遠,他就感到握傘的手被人輕輕一推,再一看卻是父親。

    「瞧你這半邊身子都已經濕透,別只顧著我。這春天不比夏天,天氣乍暖還寒,若是病了怎麼辦?」張倬待兒子一向不比尋常父親地疾言厲色,此時不由分說地伸手攬住了張越的肩膀,因笑道,「我又不認識那個好心送傘的人,你莫要讓人家地好心白費。」

    雖則天氣陰冷,身上又濕了半邊,但張越此時卻覺得心中暖意融融。貢院前頭的一條街乃是石子路,平日天晴的時候走著還好,如今這一下雨,路上濕滑不說,石子之間的空隙還擠滿了水,這走路若是不注意便會打滑崴腳,更不用提還舉著一把影響視線的傘了。

    這好容易考完了試,不少考生都是腳下虛浮,結結實實摔在泥水中的不在少數。就連方銳走在半道上也是一個踉蹌,虧得萬世節拉了一把才算是勉強穩住了。而張越父子倆彼此扶持著。好容易一腳低一腳高地走到了路口,這才看見那邊一長溜的馬車。

    「少爺,少爺!咱們在這兒呢!」

    張越一眼就看見披蓑戴笠站在那兒使勁揮手的連生連虎兄弟,連忙攙扶著父親走了過去,見後頭還有一輛黑油車,他不禁暗歎家裡安排得周到。便示意萬世節和方銳上後一輛,又對那車伕囑咐先去西城牌樓巷再轉回英國公府,然後方才和張倬一同上了前一輛車。

    張倬此來北京應考,原本不打算住在英國公府,奈何張輔卻不比王夫人好說話,把臉一板就不容置疑地駁了。此時好容易考完了會試,坐在車上回去的時候,父子倆便說起顧老太君等人自開封遷來北京地事。張越掐著手指算算時日,最後現這會試期間。祥符張家那一大家子人竟是極有可能已經到了。

    想到這兒,他也顧不上外頭正在下雨,忙掀起車簾問道:「連生。祖母她們都到了麼?」

    「少爺,老太太她們三天前就到了,英國公夫人還比她們早到了兩天!」坐在馬上地連生回過頭來,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就笑道,「因那邊大宅子裡頭雖休整得差不多了,但還得添置傢俱和其他擺設,所以英國公和夫人硬是留老太太她們在家中住。」

    連虎也勒了馬,等到馬車趕上齊頭並進,他更是喜滋滋地插話道:「好教少爺得知。大少爺如今也回來了。雖說之前松山衛被倭寇攻陷,但大少爺在金鄉衛很是拚命,如今已經是副千戶了。英國公向皇上為大少爺請了假,這回可是特意回來辦婚事的。」

    張倬和張越都沒料到自己進考場這麼些天竟有這許多事,一想到如今英國公府那熱熱鬧鬧的場面,父子倆不禁面面相覷,放下車簾後就同時笑了起來。

    頂著綿綿雨絲,馬車終於抵達了英國公府西角門。張越還不等馬車停穩便蹭地跳下了車,旋即一陣風似的衝進了門。張倬緊隨其後下車。沒好氣地叫了一聲,見兒子絲毫沒有反應,只好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接過連生遞過來的雨傘便快步往裡面走去。雖說同樣是下雨路滑,但他地腳步卻比剛剛出貢院時輕快得多。想到久別的妻子和女兒,他不禁露出了笑容。

    離著二門還有老遠,張越就看到了那個迎門而立地身影。雖說在雨中只能模模糊糊看見那蜜合色衣裙,但他仍是一眼認出那便是母親孫氏,連忙又加快了步子。眼看快到那道垂花門時。見孫氏顧不得正在下雨。丟下那撐傘的婆子便奔了過來,他亦是三兩步衝了上去。

    「娘!」

    孫氏此時滿是歡喜。也顧不得張越身上濕濕的,一把就將其攬在了懷中。直到後頭婆子慌慌張張撐了傘過來,她方才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卻是嗔道:「都是快十六歲的人了,下雨天還跑那麼快,若是磕著碰著怎麼辦?看你這一身濕濕的,也不知道披一件蓑衣打一把傘,快跟我進去換衣裳,老太太她們都在英國公夫人的上房……」

    話還沒說完,孫氏一抬眼又瞥見了丈夫正撐傘笑吟吟地走來,一時間眼睛裡頓時佈滿了一層水霧,也不知道是雨水還是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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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八章 闔家團圓日
   

     因少年喪父,張輔素來便是個沉穩人,平素話語並不多,所以還從來沒有像這些天一般暢快地大笑過。年前的一場大病雖讓他很受了一番折磨,但大病初癒後卻依舊精神奕奕,就連飯量也漸漸恢復了最初的水準。如今逢著嬸娘一家人來北京,他上朝之後便常常陪著老人家說話,竟是體驗到了久違的親情。

    張輔有兩個弟弟,更有頗多侄兒侄女,但由於兄弟子侄大多數時候都是添亂而不是承歡,他又沒有兒女,所以平素英國公府都是冷冷清清,也就是從之前張越兄弟三個來了之後,這家裡頭方才真正有了生氣。而此時此刻,看著滿面笑容的顧老太君,張輔倒是慶幸說動了這位老太太把家遷到北京來。

    一屋子人正在說說笑笑,便有人挑了簾進來,卻是惜玉。她笑吟吟地屈膝一拜,旋即說道:「老爺夫人,老太太和各位太太,叔老爺和越少爺已經回來了!只因為外面雨大,這一路回來難免身上濕透,所以三太太便陪著他們回房去換衣裳了,大約不多時就會過來。」

    張輔微微頷,這才轉頭對身旁的顧氏解釋道:「嬸娘,這北京難得下雨,誰知道他們倆會試才一結束就遇到了一遭。若是之前幾天下雨那就不好受了,說來也是倬弟和越哥兒福氣不小,這雨早不下晚不下,偏偏就在他們出貢院的時候下了,著實是好兆頭。」

    「我看也是好兆頭!」自從兒子被人退婚,東方氏如今也不似往日那般鋒芒畢露,此時便笑著接口道,「這北方乾旱的天氣,下雨本就是金貴得很。老太太看著好了,等到榜的時候,報喜的准來!」

    馮氏如今也較往日乖覺了許多,見顧氏眉開眼笑,她便也湊趣道:「二弟妹說的是。倬弟苦讀那麼多年,也該是揚眉吐氣的時候了。越哥兒就更不用說,皇上都道一個好字,這會試自然是該金榜題名的。若真是運氣好,奪一個會元也未必可知。」

    雖知道媳婦們說這話不過是為了讓自己高興,但顧氏仍是笑呵呵的。這自己肚子裡生出來的兒子和別人地兒子終究不同。她也不可能做到真的一碗水端平,但眼看一貫不起眼的庶出幼子如今漸漸有出息了,孫兒更是緣法獨到,她自然心中高興。瞥了一眼左手邊椅子上坐得端端正正的張超,她又端詳起他面上一道淡淡的疤痕,心中更是感觸連連。

    想當初這大孫子遭到退婚的時候,她何嘗想到他能有那樣地前程,還能結下一門更好的親事?當下她便側頭瞅了瞅張輔,對這個幫了大忙的侄兒自是感激不盡。

    眾人又說笑了一會。外頭便有丫頭高高打起了簾子,旋即就傳來了一陣細碎的脫雨具聲。不多時,張倬便當先進屋。身上已經是換上了一件石青起花對襟衫,旋即張越也跟著跨進了門檻,卻是穿了一件和張倬差不多的蘇合青色圓領衫子。兩人上雖已經不見水珠,但因為剛剛擦乾,卻總有些蓬蓬鬆鬆的模樣,此時便上前雙雙向顧氏行禮。而跟在後頭的孫氏則是笑盈盈一屈膝,隨即坐到了東方氏下。

    由於是久別膝下,往日家禮不過是一拜即止,今日卻是四拜。顧氏端坐受了。等到兒孫倆起身之後便吩咐他們上來。覷了張倬一眼,她只是微微點頭,卻把張越硬是拉過來,細細端詳了好一陣子,這才滿意地笑了。

    「當初只瞧著你沉穩有遠見,如今卻是見過大陣仗,真正出息了。你在皇上皇太孫面前能夠沉著應對固然很好,但我最高興的是你大堂伯病倒的時候,你能夠放下河南鄉試到北京來。雖說這舉人功名是皇上賞地。文人中間興許有些微詞,但那還是比你自己考的強!鄉試得中不過只證了你的一個才字,但大丈夫立身處世,一個德字才是最最要緊地!」

    王夫人見張越躬身應諾。想到他那時候二話不說便跟著上了北京。後來竟是能藉著皇帝之力。將張輗父子攆了回來。一貫驕橫地張輗回南京之後立刻來拜見她這個大嫂。甚至還畢恭畢敬地道了好些賠禮地話。她總算是出了一口惡氣。最難得地是。張越年紀輕輕。居然能夠管好這麼一大家子。她之前竟是白操了心。

    「嬸娘這話教訓得極是。越哥兒這德字誰也挑不出不好來。說來我還要謝謝您呢!」

    王夫人一面說一面站起身來。竟是在顧氏跟前深深拜了下去。顧氏一時之間哪裡來得及攙扶。待到人起身不禁嗔怪道:「你這是幹什麼?都是一家人。什麼謝不謝地。要這麼說。我還不得謝謝你們夫婦倆照應晚輩?別說越哥兒。就是老三也是攪擾了你們好些天。難得高興。一家人都團聚在一塊。就說說高興地事。比如。超哥兒地婚事該如何是好。」

    張越被顧氏硬按著坐在她身邊地炕上。見張超笑得有些勉強。心中不由得一動。先前地事情他瞞著張晴。但等孟俊張晴夫婦回去之後。他便原原本本把馮蘭金夙母女來訪地事情告知了張輔。為了避免惹惱這位大堂伯。他便隱去了馮蘭那些言辭。只是轉述了金夙地話。果然。張輔雖憎惡金家背信棄義。卻感於金夙這番話。說是從此對金家地事撂開手決不過問。

    在上房鬧騰騰了好一陣子。碧落和惜玉便進來說飯已經備好了。難得人都湊在一塊。王夫人便笑著建議說擺在上房大夥兒一塊用。圖個熱鬧。顧氏自是沒有二話。須臾飯畢。眼看顧氏露出了倦容。馮氏和東方氏忙一左一右攙起她。預備親自將人送回房去安歇午睡。而顧氏瞅見孫氏也跟了過來。便衝她搖了搖頭。

    「你和他們爺倆好久不見了。這立規矩也不必急在一時。待晚間再過來也罷。我那兒有老大媳婦和老二媳婦。這下午你們一家人好好敘敘別情。他們在貢院裡頭也憋得苦了。也讓他們好好歇一歇。」

    孫氏仍是送到門口,見幾個丫頭簇擁著婆母和兩個妯娌去了,張超張起張赳兄弟三個緊隨其後,張怡和駱姨娘則是低眉順眼地跟了上去,她方才轉過身,卻不防王夫人正站在身後,忙退後了一步讓開。這時候,她看見那邊張輔正在對她的丈夫兒子交待什麼,而王夫人卻並非準備出門,卻是忽地拉住了她的手。

    「弟妹,先頭我對嬸娘說的那感謝話並非矯情,若非倬弟和越哥兒,這回我只怕焦頭爛額,怎麼也顧不過來。如今你既然來北京住了,若有什麼事便儘管和我說,如今住在這裡如此,以後搬出去了也是一樣。還有另外一樁,無論這次越哥兒中與不中,這婚事都應該考慮了,我先前和晴兒看過好些人家,你若是有留意的,也不妨和我直說。」

    孫氏自己實際只是個舉人娘子,下人稱一聲太太不過是因為張家乃是世家大族,因此,在王夫人這樣的正牌國公夫人面前,她總有些不那麼自然。此時聽這一番話,她心中頓時像打翻了五味瓶,多年以來的謹慎小心討好都彷彿得到了回報,險些便落下淚來。

    等到一家三口回轉了自己那三間屋子,放下門簾,孫氏瞧見爺倆一左一右在那椅子上一坐,全都是不管不顧地大大伸了個懶腰,饒是她滿肚子離愁別緒,這時候也流露不出來,便衝著兩人嗔道:「若是累了就去好好睡一覺,丫頭們都看著,像什麼樣子!」

    張越見母親地眼睛更多地瞥著父親,他頓時嘿嘿一笑,立馬站起身來:「娘說的是,我眼下還真得好好睡一覺,這就回房!您和爹好好敘別情,我先走了!」

    「這油嘴滑舌的小子!」

    瞧見張越一溜煙出了屋子,張倬不禁笑罵了一聲。等到珍珠芍葯兩個丫頭帶著幾個小丫頭也悄無聲息地退下,他這才端詳著面露紅暈的妻子,心中滿是柔情。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那千言萬語便化作了輕輕的一聲喚。

    「英如。」

    張越順著廊下飛快地跑進了自己的屋子,挑簾一進門,他就看到秋痕和琥珀正在拿著什麼比比劃劃,彷彿是一件衫子,依稀瞧著像是元青色。見兩個丫頭扭過頭來看他,他便笑道:「在看什麼那麼出神?這是新裁製的衣裳?」

    琥珀原以為孫氏和張越母子重逢,總會有好一會兒話要說,沒料到張越竟是這麼快就轉了回來。眼見張越那好奇的目光盡在自己手中那東西上瞟,她自是知道這回掩飾不過去,索性對琥珀使了個眼色,拿著那衫子便徑直往張越身上比劃,等看到長短大小應該正合適,她這才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這是新衣裳,不過不是新裁製的,是去年我和琥珀想著少爺要去考鄉試,預備等您中舉地時候穿地。誰知道這鄉試沒考,舉人卻有了,所以才留到現在。外頭那些緞子上各種吉利的紋樣應有盡有,卻畢竟不如自己繡地。您看看這花瓶裡三支長戟,諧音便是連升三級,和連中三元的寓意差不多,正合了鄉試會試殿試。等您中了貢士之後換上,也能討個好綵頭,算是我和琥珀一份心意了!」

    張越瞥了一眼旁邊的琥珀,這才端詳起了那衣裳上繁複的繡花圖案,又接過來輕輕摩挲了一會,心中更感激兩人的心意。

    「若是我真的中了,少不得有你們一份功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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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九章 心思忙

    下著綿綿春雨的夜晚很容易讓人憶起煙雨江南。在這春雨之中,有人已經疲憊地呼呼大睡,也有人正在床上輾轉難眠思量心事,更有人在激情纏綿後緊緊相擁。

    燈台上點著一支蠟燭,微黃的火苗正上上下下輕輕跳動著,映照著梅花式雕漆幾上的那只邢窯白瓷花瓶愈發剔透。靠牆的描金螺鈿雕花大床上,青幔帳子已經垂落於地,內中隱約可見兩個人影,還能聽到竊竊私語聲。


    「操辦完超哥兒的婚事就該輪著起哥兒,之後便是咱們家越兒。我聽說老太太已經給二姑娘張羅婚事,可咱們家越兒的婚事究竟怎麼個打算,老太太說還要聽英國公和夫人的意思。今兒個夫人也和我提過,說是她和晴丫頭看中了好些……這齊大非偶,咱們家越兒若是能真的平步青雲也罷,可若是真的配公侯家的千金或是什麼高門頭,我只怕……」


    「放心,晴丫頭自從嫁到保定侯府便一直管家,如今是一等一的精細人,看人的時候也並不是首選家世,超哥兒未過門的媳婦便是性情品格都好。嫂子就更不用說了,她二十年的當家主婦當下來,這眼力終究是不差的。我如今擔心的倒不是這些,而是……唉!」


    孫氏被丈夫這深深一聲歎息鬧得心裡發毛,忙一個翻身半撐著身子問道:「這北京雖好,可我初來乍到畢竟是人生地不熟,休說什麼權貴人家,就是親戚那一頭我也認不全。你若是有什麼擔心的千萬別瞞著我,咱們可就只有越兒一個兒子!」


    「看你急的!」張倬苦笑著將妻子攬入懷中,這才歎了一口氣,「嫂子和晴丫頭看的幾戶人家都是好的,尤其是孟家那位四姑娘和杜家小姐。一邊畢竟知根知底,又有晴丫頭看過,越兒自己也見過兩回,印象大約不錯;另一邊是他授業恩師的女兒。這有其父必有其女,大約也是落落大方的閨秀。只是杜大人如今高昇去了山東,很多事情都沒個准,至於孟家……」


    「保定侯家又有什麼不妥?晴丫頭將來可不就是保定侯夫人?」


    「保定侯那邊自然是沒什麼,但孟家那位四姑娘的父親孟賢卻是常山中護衛指揮。常山護衛是趙王的護衛,那彪悍在北地也是有名的。漢王如今被趕到了山東樂安州。這趙王早年也曾經……天家事務從來就是最難測地,怕只怕孟家會攪和那趟渾水。」


    孫氏雖不懂朝廷大事,但早年的靖難之役她還是經歷過的,那時候朝廷大軍和朱棣的靖難軍在北方打了一次又一次硬仗,如今想起來也讓人心驚肉跳。想到皇太子素來便不是身體康健的主兒,再想到一早就立了皇太孫,若是一個不好,竟是極有可能又是靖難時那般格局。她的臉唰地一下白了,兩隻手忍不住緊緊抓住了丈夫的雙肩。


    「既然不是非孟家不可。不若那一頭就推了?」


    「好了好了,我不過是隨口一說,看你急得這般模樣!」張倬此時倒有些後悔說起這些。連忙岔開話題道,「再過些時日咱們就要搬了,那院子我曾經去看過,雖不如英國公府,畢竟昔日也是朱門甲第,比咱們家在開封城那座老宅更大更寬敞。我挑中了裡頭一處清靜的院子,你有空了不妨帶著丫頭去看看,雖有公中添置東西,但細巧擺設總得自己來。」


    雖然還想問問兒子地婚事。但丈夫既然擺出一副胸有成竹地模樣。孫氏也就安了心。說起以後地住處。她不禁微微皺了皺眉:「如今大嫂和二嫂還不曾挑。老太太才來也沒去看過。你先選了。是不是不太恭敬?」


    「放心。那裡頭東西南北有四個敞亮地院子。老太太和大嫂二嫂地地方我都讓高泉看過。她們那兒應當不會有異議。畢竟。咱們那個院子略小一些。卻勝在清靜。離著老太太那兒也稍遠一些。你看過之後就明白了。」


    張倬卻知道妻子謹小慎微地習慣因何而來。心中便有幾分歉然。斟酌片刻便又說道:「今兒個在貢院門口。有人好心借了兩把傘給咱們。是一位貴氣凜然地公子。我瞧著不認識。看越兒地模樣應當是見過地。我估摸著不是安陽王就是皇太孫。總之。皇上如今任人用事往往隨心所欲。所以越兒這一科大約能中。至於我已經決定了。若是今科不中。今後便不再考。」


    「這是為何?」


    「越兒資質在我之上。機緣更是在我之上。若是今次得天之幸一起考中也就罷了。若是不能。我便要又耽誤三年。哪怕是之後僥倖考中。這父親品秩若在兒子之下自然是不妥。我才幹平平。若是不得陞遷。豈不是要連累他一輩子?我只恨自己沒早些想明白。若是早想通了這理兒。我倒是寧願今科不考。以後也不考……」


    第二天一大清早。張越起床洗漱後去父母房中請安時。卻發現張倬和孫氏精神頭都有些不濟。眼圈更是隱隱發黑。他滿心以為他們久別重逢纏綿了一晚上。面上便帶出了幾分笑意。卻並不知道這下半夜張倬完全沒睡好。孫氏更是失眠了。


    一家人旋即又去顧氏處請早安,之後又去見了張輔和王夫人,回到自己房裡已經過了大半個時辰。此時有管事媳婦送來了早飯,一家人自是一起用了。


    用過早飯,張越便想起如今會試已畢,殿試少說還有半個多月,這榜單還不曾出來,溫書卻也無用。他在貢院中憋了好些天,之前又有小半個月不曾出門,想到杜楨已經在他會試期間去了山東,他便打算往杜府走一趟。張倬對此自無異議,孫氏心中也樂意,只是猶自不放心,囑咐了一大通才放了他走。


    到了南院馬廄,張越剛看著連生連虎從中牽出馬來,卻聽見有人喚著三弟,扭頭就瞧見張超也帶著隨從過來。兄弟倆昨日沒來得及說上幾句話,這會兒碰見。他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張超就笑呵呵地走過來,一如從前那般抱住他地肩膀使勁拍了拍。這一拍之下他才駭然發覺,這長兄此趟從金鄉衛歸來,氣力愈發見漲,那臂膀猶如鐵箍。那手猶如鐵掌。


    嬉鬧了一會,他便笑問張超可是去拜訪未來的大舅子,卻不想張超面色一黯,旋即搖了搖頭道:「婚事既然已經是定下了,這會兒我上門去也不好。之前倭寇大舉來襲,雖說咱們將其擊潰,但衛所卻死了好些軍士。雖大多都是軍戶,但其中有一個總旗在我剛到金鄉衛時常常照應提點我的。他臨死前還有一口氣的時候托我送些東西到他家裡,說是他那母親帶了妹子改嫁。如今那妹子在北京,算是民戶。今日有空,我便準備上門一趟。」


    心感張超重情重義。張越又詢問張超那一頭住在何處,得知就是離清水胡同很近的泗水街,他便說正好順道,索性便充了張超的嚮導。這一路上,張超說著金鄉衛抗倭時的慘烈,忍不住連連歎息,提起倭寇打不過就跑,金鄉衛卻沒法用海船追擊時,他更是咬牙切齒。


    張越聽者有心。此時免不了心想,倭國之前已經和大明交惡,如今大明航海發達,這海船揚威西洋之外,何不設法也到東洋去逞逞威風?要說這倭寇本來就是打東邊過來,騷擾的又是大明沿海,這借口簡直是天經地義再完美不過了。


    「海門衛、松門衛、盤石衛、金鄉衛……但凡浙東和福建沿海,這倭寇是打都打不完,因為誰都不知道他的小船是打哪兒登陸。這次倭寇攻陷松門衛。皇上殺了浙江按察司僉事……要我說,我們金鄉衛這一年多來殺地倭寇少說也有數百人,可畢竟是治標不治本。我現在才知道,空有一身武力在戰場上著實無用,畢竟這出拳也得你打得到人才行。」


    張越對張超的說法極其贊同,更驚異的是這一年多來,自己這位初時還極其莽撞的大哥如今盡顯沉穩。兩人因著說話,這一路上自然走得慢,約摸大半個時辰才來到了泗水街。


    清水胡同那邊住著清貴的翰林院都察院等台閣官員。而隔開三條大街的泗水街卻本來就是貧民聚居地地方。


    街兩側清一色是絕對談不上體面的房子。那一色低矮的房簷。那斑駁掉漆地院門,只有路中央十幾個追逐嬉戲的孩子還能給這裡帶來一絲活潑的生氣。而這些身穿舊衣裳的孩子一看到張越等人就哄然散開。倒是幾個屋簷上抱著手沒事幹的閒漢眼睛一亮望了過來。

    張越一看見這地方的光景就知道找人不是件容易事,坐在馬上四處一打量,他便用馬鞭指著一個瘦小地漢子道:「你過來,我有話問你!」


    那個被點名的瘦小漢子毫不猶豫地一溜小跑上前來,畢恭畢敬地把腰彎成了大蝦米:「公子可是要找人?這泗水街上的人家,小地都是一清二楚,只要……」


    他這一個要字才落地,眼角餘光就瞥見馬上那位公子輕輕一彈指,一道銀光倏地朝自己拋過來。他敏捷地縱身一躍將那銀光納入手中,見是一個銀角子登時大喜,那臉上佈滿了諛笑,信誓旦旦地說:「公子爺您要找誰?那怕是把這泗水街給翻過來,小地也一定幫您找到人!」


    看到這情形,週遭另幾個動作慢的頓時捶胸頓足。可看見內中有好些人腰佩刀劍,人們知道占不得便宜,方才打消了某些不切實際地心思。既然找到了嚮導,張越瞅著張超身邊幾個五大三粗的健壯家將,知道接下來的事情自不用他再操心,笑呵呵吩咐了一聲,又和張超打了個招呼,他便帶著自己的人往杜家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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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章 難以抑制的憂心


和顧老太君等人一樣,匆匆把浙東家鄉事務處理完之後,杜夫人裘氏抵達京城不過也就是這幾天的事。由於家中不像英國公府那樣廂房連廂房,跨院套跨院,女兒杜綰又是心靈手巧能管家的,因此她到了之後也不曾大動干戈,倒是好生休整了一陣子,就是有客也都是讓杜綰代為接待。畢竟,這江南過來水路雖說便當,終究還是走了將近一個月。

北方本不是多雨的天氣,昨日還是春雨連綿,今兒個一早就雲收雨散,這會兒溫暖的春光透過窗欞和窗紙照射進了屋子裡,卻也敞亮。裘氏正帶著丫頭收拾那些穿不了的舊衣裳,在炕上五顏六色的擺了一摞。因這都是年輕時候的衣裳,儘是大紅鴉青蔥綠銀紅,她如今自也穿不了,給丫頭卻也為難,若再壓箱底更是浪費,當下她不由得有些發愁。

「太太!」

五掀簾一進來就發現這滿炕上都是衣服,不禁訝異地挑了挑眉,走上前一瞅便笑道:「這麼多衣裳,太太是準備給小姐麼?小姐之前還說該怎麼省儉花銷,要是她看到這些,一准說今年她的衣服都不用裁了。」

因小五不是家中使出來的人,又知道道衍不是尋常人,因此裘氏平日也不把小五當成丫頭看,一聽到這話頓時醒悟了過來。她笑吟吟地把小五拉了過來,拿起一件衣裳在那身上比劃了一番,倒是覺得正合適。

「綰兒的身量和我年輕的時候不一樣,她比我高挑,這些衣服卻也穿不上,倒是你正合適。都是些舊衣裳,小五你若是覺著好就隨便挑上幾件,若是不要,就拿回去讓綰兒那幾個丫頭分了,反正我如今是穿不了這些。」

五被裘氏擺弄了一番,只覺得奇怪。聽見這話頓時大吃一驚。低頭一瞥炕上那幾件顏色鮮艷的衣裳,再想想杜綰的針線活一向不錯,她卻沒把裘氏的話放在心上,心裡盡算計著能改出什麼花樣來,忙不迭地連連點頭。正當她吩咐幾個丫頭拿起包袱皮一件件包起來的時候,外頭忽地傳來了一個管事媳婦的聲音。

「太太。陳留郡主來了,如今徑直去西邊尋小姐說話了。張公子也剛好來了,這會兒正在小花廳等著。」

雖然是郡主,但來得多了,裘氏也就沒有太往心裡去,也知道人家未必樂意自己去摻和。倒是她先前知道張越正在參加會試,還曾經念叨過好幾回,聽說他來了自是高興,吩咐了幾個小丫頭繼續收拾。便帶著兩個大丫頭往前頭去了。小五此時也顧不上那些銀紅的大紅的杭綢潞綢衣裳,裘氏一走她也跟著閃了,卻不是往前頭去。而是徑直去西邊廂房尋杜綰。

一進門,看到陳留郡主朱寧和杜綰在那兒擺開了黑白棋子預備開戰,她頓時頭大了。她伺候道衍那老和尚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早知道老和尚愛好這口,可問題是,周王愛這個就罷了,陳留郡主和杜綰這兩位為什麼也老喜歡來一場黑白大戰?

「小姐,您還下棋?太太都到前頭去見他了!」

朱寧這時候先落下一子。聽到這話頓時側過頭來。笑吟吟地衝著小五眨了眨眼睛:「喲。好久不見。小五你說話竟是賣起關子了。什麼他?哪個他?是你家小姐地那個他。還是你地那個他?」

杜綰正在尋思佈局。不想聽到朱寧這麼一句。頓時沒好氣地笑罵道:「郡主你打趣小五也就罷了。扯上我做什麼?你可別惹惱了我。我若是火起來。在棋盤上殺你個片甲不留就罷了。到時候少不得也在你地親事上使使壞!我娘也是地。竟是沒看見爹無可無不可地模樣。非得忙前忙後撮合。卻不想人家有沒有那意思!」

朱寧這時候又布下一顆棋子。促狹地問道:「莫非你如今還在惱他搶走了你爹爹?」

杜綰沒好氣地瞪了小五一眼。見某人無辜地直搖頭。她方才醒悟到是陳留郡主只是隨口一說。頓時一下子紅了臉。想要敷衍過去。卻不料朱寧正死盯著自己地面上看。她乾脆直截了當地說:「他受教於爹爹門下地時候。我和娘卻在家鄉苦苦等著。還得忍受那些三天兩頭找上門打秋風地親戚。我惱他那是自然地!我從記事到現在。見到爹爹也就是打從前年末到現在地事。可爹爹在開封足足教了他四年!」

「既然你惱他。那你上次還求著姚少師見他們一面。白白浪費了一個人情?」

「姚少師最有分寸地人。早就淡出不管國事。我以後也沒什麼可求他地。這個人情可有可無。再說。現如今欠人情地已經變成他了。」杜綰沒好氣地丟了個白眼。把朱寧到了嘴邊地打趣打了回去。因又歎了一口氣。「爹爹回來之後雖從來不提之前地那十幾年。可我能看得出來。他一直都在彌補對娘地虧欠。可是誰又能想到他居然又去了山東?」

朱寧面色微微一變,趁著杜綰看向別處,她立刻將這一絲情緒很好地掩飾了起來,卻又笑道:「別老是說你爹爹,若是你娘真的一心把你許給他,你真不願意?」

朱寧見杜綰皺了皺眉,乾脆丟下棋子把話說開了:「綰兒妹妹,我不是說你,你平日聰明絕頂,在這種事情上偏生想不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此乃天經地義。張越那人我瞧著倒是不錯,只我父王沒怎麼留心他,若是留心,指不定也忙著把我這個女兒嫁出去。別看皇伯父也還算寵我,父王將我捧在手心,到時候選一個所謂的才俊當作儀賓,我這一生也就算是定了。」

杜綰見朱寧一臉地意興闌珊,倒有些後悔自己勾起了人家的心事,最後也歎了一口氣:「郡主你都這麼說,那天底下別的女兒家就更不用提了。哪怕是西廂記裡頭的崔鶯鶯,也不過是私定終生後花園,待張生金榜題名之後再回去迎娶,又有什麼意思?縱使是賢內助,也得將來的良人可堪扶助才行。看到我娘當初苦守,我竟有些怕了。」

五在旁邊聽得傻了眼。一時之間倒是有些鬧不明白。她畢竟度過一段漫長的流浪日子,曾經很是羨慕那些千金小姐錦衣玉食,到時候還能嫁個如意郎君,怎知道還有那麼多煩惱?

花廳中,張越拜見了裘氏,又陪著說了好一陣子話。因著杜楨啟程赴了山東和裘氏抵達北京都是他進了貢院之後發生的事。因此直到現在,他方才知道杜楨和裘氏竟是來不及碰上一面。想到那一次杜楨的吩咐,他忍不住端詳了一眼師母,見她兩鬢掩不住地霜白,眉眼間卻依舊流露出慈和之色,心中著實欽佩這位賢妻良母。

「老爺去了山東,到時候你就算中了進士他也瞧不見,依我看這才是最大地遺憾。」裘氏說著說著便漸漸不再拘泥那些關切的話,藏在心裡好些天的擔憂也不知不覺顯露了出來。「說起來我聽說山東那地方如今不太平,還有什麼盜匪……唉,我這些天眼皮子老是亂跳。總有些不安。元節,你見識大些,山東那地兒究竟如何?」

山東那地兒如何?要是盛世年間自然是好,但這年頭最大的不好處就是漢王在那裡,既然裘氏都已經說有盜匪,那盜匪自然是貨真價實地存在著。這布政使又不掌軍政沒有兵權,若是真遇上有什麼事那真是著實不好辦!

心裡雖轉著這樣的念頭,可張越怎敢對裘氏點明,忙笑道:「師母放心。外頭有些話不過是以訛傳訛,未必可信。先生素來穩重,想必在山東為官也是如此,應該不會招來什麼禍端。至於這眼皮子亂跳,我想師母這些天舟馬勞頓,多多休息就好。」

裘氏本就是心中擔憂,張越這麼一說,她再想想丈夫蹉跎十幾年,如今高昇恰是前途正好地時候。漸漸也就放開了懷。又留張越坐了一會,她忽地想到丈夫這回去山東一任就是三年,這女兒也脾氣古怪,她試探過幾回都是無果,若是再拖延不知要等上多久。

「元節,聽說你們全家人都從開封搬到了北京?」見張越點了點頭,她心中立時便有了主意,當下就笑道,「既然這麼著。過兩日我也該去拜訪一下你祖母和你娘。當年老爺在開封的時候。憑著他那古怪脾氣,若不是你們張家照應。只怕他還不知道要吃多少苦頭,我早就該去拜謝的,如今恰有了機會。」

張越剛剛一點頭就看見裘氏如釋重負,心中頓時咯登一下,哪裡還不知道師母的意思。可知道歸知道,他難道還能阻攔人家到家中去?顧氏那兒暫且不提,就只單單是一個母親孫氏,今兒個早上他就已經被嘮叨得頭也大了。早飯過後出門地時候,他還看到母親叫了琥珀和秋痕,多半也是耳提面命外加盤問他這一年多的行蹤,少不得還有些別的算計。

從杜府告辭出來時,張越看到門前不僅有人牽出了自己的幾匹馬,還有正在上馬車的陳留郡主朱寧以及十幾個隨從護衛。此時此刻,他心中不禁有些犯嘀咕,心想世界上竟有這麼巧地事,他來的時候和這位郡主同來,走的時候居然也是同走。

「張越,你等等,我有話對你說!」

聽到這一聲,見正在上馬車地朱寧忽地轉身,居然又從那支撐地小杌子上跳下往自己這邊走來,張越只得上前了幾步。此時,就只見一群周王府地護衛呼啦啦散開了一邊,兩個侍女也退得遠遠的,彷彿生怕朱寧之言被第二人聽見。

朱寧卻沒有立刻開口,而是猶猶豫豫好一會,又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低聲說道:「剛剛有些話我不好對杜夫人說,也不好對綰兒妹妹講。山東如今很有些亂象,先頭地布政使原是平調湖廣,結果因出了紕漏,如今正在大理寺蹲著。杜大人雖說清廉能幹,但很多事情並非人力能及,若是可能,麻煩你讓英國公和某些地方打個招呼,比方說都指揮使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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