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新話題
打印

【府天】朱門風流

朱門風流 第六十一章 貴賤之間

自古以來,京城百姓固然可以對外鄉人夸口說自己住在天子腳下,但這天子腳下卻從來就是一個居之不易的地方。拿眼下歲末的南京城來說,一下子涌進來無數外地封疆大吏,再加上原本多如牛毛的文武官員,竟是遍地權貴。尋常百姓上街采買年貨的時候,不得不加倍小心,以免“沖撞”了某些縱馬長街的貴人們。


這一日天氣格外寒冷。呼嘯的寒風裹挾著雪珠子,仿佛刀子一般割得人臉生疼。江南的冬天濕冷濕冷,原本就讓人寒在骨子里,這一下雪頓時更添了幾分陰寒。饒是如此,在這歲末年關的時候,大街小巷的行人仍然很不少,個個都戴著大帽子把手藏在袖子中。幾個站在大街上尋活干的苦力更是臉上手上凍得通紅,卻都翹首望著大街上往來的人們。


大冷天出行對于騎馬的人來說同樣不好受。雖說身上裹著厚厚的衣裳,但寒風卻可勁兒地朝衣領衣袖里頭鉆,到最后眼看雪下得有些大了,張越只得勒停了馬,伸手拍了拍身上那層濃密的雪粒子,四下里望了望就對旁邊的連生問道:“你確定你沒打聽錯地方?”


“少爺,小的還不至于這點事情都弄錯。”連生還是第一次來南京,此時盡管凍得齜牙咧嘴使勁搓手,但仍是笑嘻嘻地說,“小的請國公府的那幾個門房喝了一頓酒,不消一會兒就什么都打聽清楚了。少爺不信可以問連虎,他那時也在旁邊,決計不會錯。”


張越斜睨了一眼在那里拍胸脯打包票的連虎,又拍了拍頭上皮帽上的雪粒,一夾馬腹便繼續往前馳去。然而,他的擔心最后還是成為了現實,在整條鄧府巷里頭轉了一圈,他愣是沒找到所謂的杜府,于是便拿極度不善的眼神瞪著兩個隨從。


“興許……興許是杜先生搬走了?”連生囁嚅著嘀咕了一句,瞧見張越拿馬鞭子輕輕敲打著左手,他不禁著慌,瞥見那邊臨街民房的屋檐底下站著一個苦力模樣的漢子,他立刻靈機一動道,“少爺且在這稍等,待小的去那邊詢問一聲。”


瞅見連生把那個衣衫破舊的壯年漢子揪了過來,張越不禁又好氣又好笑,當下便呵斥道:“咱們這是找人,不是找人回家豎煙囪修房子!人家在屋檐下還能穩穩當當地避雪,你把他拉來干什么?”


“少爺,小的問過了,他知道杜府在哪兒!”連生一面說一面推搡著那漢子,粗聲粗氣地說,“我家少爺問你話呢,你剛剛不是說杜家三天前才剛剛搬走?”


那漢子凍得臉都有些腫了,覷看著張越身上那華麗暖和的衣裳,此時一聽這話便憨厚地陪笑道:“那位杜大人先前剛剛到南京時確實是住在這兒,不過前些天杜大人高升,欽賜了一座大宅子,這小地方自然就不住了。那新宅子在先頭中山王府的旁邊,也就是在徐府街。少爺一時半會未必能找到,小的可以帶路,只要十文錢……不,五文錢!”


連虎沒好氣地撇了撇嘴:“不就是徐府街么,怎么可能找不到,少爺,咱們走吧!”


張越低頭看了一眼,見那漢子腳下赫然穿著一雙破爛草鞋,自己三人又騎著馬,頓時打消了讓其帶路的打算。不過,面對人家充滿了期冀的眼神,他還是吩咐連生給了他十文錢,又細細問了問那杜府新宅子的所在,這才帶著兩人調轉馬頭疾馳而去。


他們三人這一走,那漢子極其歡喜地把猶帶著溫熱的十文錢藏到了懷中。瞅了瞅陰沉沉的天,他頓時打消了繼續攬活計的打算,疾步消失在了旁邊一條昏暗的小巷中。半個時辰后,他捧著一個紙袋興沖沖地回到了自己的破爛屋子,推開房門便興奮地嚷嚷道:“翠兒他娘,翠兒,快過來,我買了熱騰騰的芝麻燒餅!”


角落中床上一個骨瘦如柴的身影微微挪動了一下,另一邊一個敏捷的人影忽地竄了上來,一看到那一袋五個燒餅頓時大喜,反身就來到床前嚷嚷道:“娘,爹帶了好吃的回來!”


床上的婦人劇烈咳嗽了一陣,伸出手輕輕撫摸了一下女兒的腦袋,見丈夫上前在床頭坐下,便細細詢問了是怎么一回事。待到聽說丈夫是給人指了前往杜家的路,這才得了報酬,還道那公子口音是開封的,她不禁微微一怔,若有所思地說:“聽說那位杜大人是從開封來的,我記得當初小恩公的先生就是姓杜……對了,今兒個你碰到的公子究竟長什么模樣?”


“啊!”那漢子一愣之下,拿著燒餅紙袋的右手一松,險些連那燒餅都掉在了地上。絞盡腦汁回憶了一下,他頓時用左手輕輕捶了捶腦袋,滿臉懊喪地說,“怪道我覺得那位公子有些眼熟,竟然就是小恩公!都怪我這眼神……”


“沒認出來也不打緊,要是認出來,你能對人家說什么?人家上次不但幫了咱們,而且還給了那幾個銀角子,若是沒有這些,咱們一家也不可能從開封搬到南京,躲開了那些人……只可惜我這身子不爭氣,否則咱家翠兒早就該出嫁了。”


“娘……”


四年的時光足以改變一個人,當初那個蘆柴棒似的小女孩如今雖然仍有些瘦弱,但卻長得很是清秀,倘若換上一身好看衣裳,少不得有些小家碧玉的意味。正因為如此,那婦人一想到因為自己的病,竟是把當初想要留給女兒作紀念的那兩個銀角子也都去買了藥,她就不由自主地心如刀絞,恍惚間竟是生出了一縷憤世嫉俗的怒火。


這樣老實憨厚的丈夫,這樣靈秀乖巧的女兒,老天爺難道真的瞎了眼,一定要連她這么一丁點幸福也要奪了去?老天若是真的有眼,為什么那個謀財害命的女人至今還逍遙法外過著安生日子?


同一時刻,張越終于在徐府街上找到了杜府。事實上并不用找,一踏上徐府街,跳過那座不復昔日氣象的中山王府,他就能看到那座黑漆大匾石獅把門的高門大院。雖然那邊還沒到門庭若市的光景,但三三兩兩的訪客倒是不少,只幾乎人人都是在門房處就被打了回來。心有疑慮的他便下了馬,揀了個衣著整齊的路人詢問了兩句,結果得到了這樣的回答。


“這位杜大人可是好生了不得,聽說大小兩位沈學士舉薦他是為了他的學問扎實,也寫得一筆好字,皇上原是循例用為從七品中書舍人,誰知道某天隨宴時杜大人和了楊閣老一首詩,皇上親自召見了一回,轉瞬間就遷了從五品翰林院侍講學士,指不定哪天就入了閣。”


饒是張越看到那大宅子已經有些心理準備,可聽到什么翰林學士,什么入閣,他仍是嚇了一大跳。即使知道杜楨有才學,即使知道杜楨胸有溝壑,即使知道這位絕非是困于學館的塾師先生……但是,甫一到京城便如此鋒芒畢露,和杜楨臨走前那席云淡風輕的話大相徑庭——而永樂皇帝那種拔擢官員猶如坐火箭似的做法更令人瞠目結舌。

TOP

朱門風流 第六十二章 丑弟子也得見老師

宰相門房五品官,說的正是這達官顯貴門房的輝煌。雖說他們不是什么尊貴人物,雖說他們甚至只是別人的奴才下人,雖說他們按理只有微薄的月錢……但若是不能把他們打點好了,要想登堂入室見到權貴那就是癡心妄想。于是,主子們有的,門房全都有。無論是門包還是其他孝敬,都使得門房成為了一個大宅門中炙手可熱的職位之一。


別人家如此,杜家也是如此。只不過杜楨重新步入仕途也才半年,家里的幾房家人都是從浙東剛剛上京,深知主子能拋開妻兒在外頭一逛就是七八年,端得是冷面冷心,這會兒清苦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他們倒是還沒那么強烈的功利心念頭,只是驟然貴甚,他們的臉上便自然而然地帶出了幾分驕矜來。


于是,當看到三騎人在門前停下,兩個門房便有些愛理不理——有自家老爺那仿佛吃了秤砣鐵了心的吩咐在,他們也不知道放跑了多少送上嘴邊的食,這會兒當然是意興闌珊。甚至沒聽清楚來人開口說了句什么,其中一個便開腔發了話。


“這位公子爺,不是小的駁您的面子,實是我家老爺有吩咐在先,今兒個在家里接待幾位友人,不見外客,您還是請回吧。”


面對這種公式化的回絕,張越卻只是微微一笑。想起那時候在榆樹巷子里那座簡樸的住宅,想到那時候杜楨只有兩個書童和一個老仆,他不由得對滄海桑田這四個字有了更深刻的認識。不過是區區幾個月,他的啟蒙恩師就一躍成為了炙手可熱之人,而他那位曾經有權有勢的大伯父卻被關進了錦衣衛詔獄之中,這人生還真的如同一場戲一般。


“煩請通報一聲,就說是杜先生……杜大人舊日故人來訪。”


他本想直接說弟子的,可想到自己很可能給人家惹了麻煩,只好含含糊糊改成了故人。然而,這一說不打緊,那門房端詳著他卻是露出了譏誚的表情。


“公子爺,看您的模樣頂多不過十四五吧,怎么可能和咱家老爺有故?小的說一句實誠話,這些天登門要和咱家老爺攀什么同鄉同年同宗的多了,可小的當年在鄉里頭的時候一個都沒見過!這就算真是同鄉同年同宗,當初老爺困頓蹉跎的時候都上哪兒去了?公子爺請回吧,這會兒大小兩位沈學士都在里頭,縱使您說是老爺的門生弟子,那也是沒空見的。”


自己可不就是杜楨的弟子?張越被那門房一通話說得哭笑不得,然而,人家不過是發牢騷而不是狗眼看人低,于是他一把將準備上前理論的連生拖到了身后,沉思片刻便又開口問道:“既然杜大人不見外客,那么可否捎個信給貴府的墨玉、鳴鏑,我是他們的同鄉。”


門房岳山正是浙東張偃人,所以起初對一個口音奇怪的貴公子跑出來和自家老爺攀交情,他自有一種說不出的膩味。可聽到人家說是和墨玉鳴鏑是同鄉,他漸漸犯了嘀咕。這家里人大多是從浙東過來的,只那兩個書童是老爺在開封那邊買的人,據說老爺在河南那一帶盤桓了許久,難道眼前的人真和老爺有舊?


于是,多生了一個心眼的他吩咐另一個門房老魏好好在門口守著,自己就一溜煙地跑了進去。他這個門房不能登堂入室,只不過他算得上是杜家的老人了,因此一個大丫頭聽說他要找墨玉或是鳴鏑,雖埋怨了幾句,也倒是盡心竭力幫忙去找人,不多時便帶了鳴鏑來。


岳山才解釋了兩句,鳴鏑就一下子驚呼出聲,竟是來不及解釋什么就往外頭沖。眼見得這般情景,岳山愈發覺得外頭那貴公子來歷不凡,心中好一陣慶幸,連忙也追了上去。倒是那找了人來的大丫頭看著這情形古怪,忍不住噗哧笑了一聲。


“三少爺,還真的是你!”


眼見得一個敏捷的人影迅速從杜府門里頭竄了出來,又聽得這個熟悉的嚷嚷聲,張越不禁莞爾。幾個月不見,鳴鏑身上的粗布衣裳變成了干凈的青緞袍子,雖說不上奢華,卻比以前體面了許多,就連人也顯得高大健壯。見人家屈膝要拜,他連忙拽起人來,笑呵呵地低聲說:“先生家的大門難進,我說和先生有故別人不信,當然就只好把你搬出來了!”


“三少爺,先生剛剛還在和兩位沈學士說到你呢,要是知道你來,別提多高興呢!”鳴鏑和張越差不多年紀,這些年服侍杜楨,不但能讀書寫字,而且見識也大大見漲,眼珠子一轉也跟著壓低了聲音,“門上這倆人好對付得很,且看我的!”


追出來的岳山看到鳴鏑朝人家下拜,就知道這回怕是攔錯了人,于是當鳴鏑走上前要開口解釋的時候,他滿臉堆笑二話沒說就通融放行。直到那邊四個人都進去了,他方才對錯愕的老魏搖了搖頭:“今兒個這位和別人不同,再說有鳴鏑作保,咱們就甭擔心了。”


張越跟著鳴鏑,進了屏門邁入外院,看到那兩棵足有四人合抱的通天大槐樹,他不禁為之微微一愣,心想這房子的規制固然比不上英國公府那樣的世家公門,但整齊大氣卻是一點不缺,尤其是這兩棵大槐樹更是可遇而不可求。


這一路上鳴鏑嘰嘰喳喳話語不斷,不外乎是說老爺初入京的時候如何,現在又如何,將來還會如何……聽著這熟悉的感慨聲,張越不禁想起了跟著杜楨學習經史的那段歲月,少不得戲謔地調笑了幾句。待到了那廳堂前,鳴鏑進去通報,他便等候在了臺階下頭。


“那位公子是誰?”


“不知道呢!人是鳴鏑帶進來的,剛剛門上岳老頭還為著他特意把鳴鏑叫了出去。”


“看那身上的皮裘,決計不是小門小戶的出身,而且進來之后也不曾左顧右盼的。”


“不會是咱家老爺在外頭……咳咳,話說回來,老爺當年也真狠心,把太太和大小姐一撂就是十年。”


張越的耳朵極其靈敏,那邊廊下幾個丫頭的竊竊私語聲,他全都收入了耳底,心中不禁苦笑。他一直都以為杜先生學問好智力高,而且基于那種冷面人的姿態,他想當然地認為人家就是一單身漢,或者是什么鰥夫,怎么會想到杜楨原本是有家小的?結果倒好,這會兒他巴巴地跑過來,倒是成了別人閑話八卦的對象。


好在這種被人品頭論足的時間并不長,鳴鏑不多時就笑嘻嘻地轉了出來,擺出了一個請的姿勢。于是他就把連生連虎交托了出去,自己整了整衣冠上了臺階。


此時早有一個丫頭近前打起了門簾,他彎腰跨過門檻,一眼就看見站在正中的杜楨。雖說幾個月沒見,但那張招牌式的冰山臉并沒有多大變化,見了他也沒露出多大的歡喜,只是淡淡點了點頭,仿佛師生倆根本就不曾分別過。


見張越上前俯身下拜,杜楨終于露出了微微笑意,又點頭示意道:“小沈學士你之前見過了,大沈學士你應該還是第一回得見,這位是楊閣老。他們都是你的師執長輩,還不上前拜見?”


沈度和沈粲這大小學士張越算是聞名久矣,可一聽說那個安坐一旁的半百老人居然是內閣中某位楊姓高人,張越不由得大吃一驚。這樣位卑權卻重的達人,竟然就這般輕易地讓他見著了?恰在他懵懵懂懂上前行禮拜見的時候,他便聽到了杜楨輕飄飄的一句話。


“士奇兄,民則兄,民望賢弟,這便是我曾經和你們提過的張越。我雖是半吊子水平,卻一手包辦了他的經學啟蒙和史學教授,以后少不得還要請你們提點一二。”

TOP

朱門風流 第六十三章 所謂見面禮

五十出頭的楊士奇并不是屋子里三位客人中最年長的一個。沈氏兄弟彼此年齡相差了近二十歲,長兄沈度以一手楷書見長,論年紀比楊士奇還要年長十歲,于是剛剛落座的時候他硬是被楊士奇禮讓至首座。此時端詳著張越,他不由捋著斑白的胡子笑了起來。


“宜山賢弟,別人都說你冷面冷心,我卻知道你冷面倒是實情,冷心卻是未必,只不過你游戲人間也就罷了,可你居然還混在人家族學里頭當塾師……你這個弟子我也聽民望說過,唔,年紀輕輕倒是沉穩。張越賢侄,你可有表字?”


一屋子都是師長,而且還是大有來頭的師長,饒是張越素來不是怯場的,這會兒也頗有些緊張,但緊張之后便隨即釋然——若不是杜楨真正認同的友人,他怎會如此輕易見到?于是,在沈度投來炯炯的目光后,他便搖了搖頭,實話實說道:“我尚無表字。”


闊別四年再次見到張越,沈粲少不得好好打量了一回,此時便笑道:“宜山兄,你這得意弟子雖說還小,可他既然中了秀才,明年指不定就要去參加鄉試,你這個當老師的早就該送他一個表字了。”


“我原本預備等他及冠的時候贈他表字,否則只恐他年少生出了驕矜之氣,到時候反而不美。畢竟,少年得志者能真正有大作為的少之又少。”


話雖這么說,杜楨看向張越的眼神中卻充滿了深意,更是從別人看不見的角度微微擺了擺手,隨后又轉頭看向了楊士奇和沈度:“民望賢弟雖號稱神童,少年卻是嘗盡人生艱辛,更懸腕練字于壁上,如今的成就便是來自于昔日。民則兄和士奇兄所受的磨礪就更不用說了。梅花香自苦寒來,寶劍鋒從磨礪出,出自朱門貴戶固然能省卻無數功夫,卻未必是福。”


這話雖然說得嚴厲挑剔,但張越知道其中字字句句都是在告誡提點自己,于是連忙拜謝。沈氏兄弟這時候便笑言杜楨嚴師出高徒,一直沉默不語的楊士奇卻終于開了腔。


“宜山賢弟待人素來冷淡,若非是真正投緣之人,他可是從不理會,更別說收作弟子了。民則,民愿,他今天在咱們三人面前引薦,這護犢子的心可是一清二楚。這長輩頭一回見晚輩,你們誰身上備了見面禮?”


沈度和沈粲都被楊士奇一番話說得愣了,待到反應過來便齊齊大笑。年紀一大把的沈度笑過之后,便沖著杜楨連連搖頭:“要不是士奇揭穿,我倒是沒想到你這冷面人居然會如此護犢子!罷了罷了,這見面禮我今天可沒預備,總不好拿身上那些俗物充數,趕明兒你帶著你的得意弟子上我家,我這兒倒是可以給他介紹幾位良師益友!”


“我和大哥一個樣,今兒個實在沒什么見面禮可送。不過,士奇兄既然火眼金睛一眼看出了宜山兄的心思,索性就送他這得意弟子一個表字如何?”


沈粲這一說,沈度便從旁附和,杜楨但笑不語,至于張越就更沒有什么說話的余地了。此時此刻,楊士奇卻也不推辭,微微一笑便站起身來,踱了兩步便回轉身道:“物極必反,水滿則溢,賢侄這個越字便有些過猶不及之義。盈則必虧,若是如此……”


“那不若是持盈二字?”沈粲本能地插了一句,旋即便啞然失笑,“我倒是忘了,昔日盛唐玉真公主便是字持盈,這二字雖好,卻失之于陰柔。”


“唔,說得也是,這引申凡損皆曰虧,只這虧字若用在表字之中很有些不妥。”


“這是什么話,美字并非一定就是好的,這表字乃是勉勵之用,何須一定用美字?我看無虧兩個字就很好。”


見楊士奇沈度沈粲三人竟是越說越來勁,最后盡叨咕一些文縐縐的話,一旁的正主兒張越不禁瞠目結舌,竟是沒注意到杜楨此時已經走到了他的身后。直到耳畔傳來了一個低低的聲音,他方才一個激靈回過了神。


“皇上詔旨大多出自沈家兄弟之手,楊公更是內閣重臣,你今日算是得天之幸,竟是勞動他們三個一起為你想一個表字。有了這么一個表字,那些文官以后就不會單單以勛戚后人視你。你大伯父此次下獄為何遲遲不見文官援手?這不但是因為他和漢王走得近,而且也是因為他畢竟是英國公的堂弟。”


張越此時聽得心領神會,但仍是不免開口問道:“先生,那我也是張家人……”


“武臣勛戚之家固然能讓你落地就不必憂愁生計,但你走的不是馬上搏功名,這出身反倒沒有好處。好在你出自張家三房,這個在張家不甚起眼的身份反而是轉機。我知道你那祖母派你來南京是為了什么,你自放心,哪怕是看在英國公的份上,你伯父也是有驚無險。”


四年前開封城大水那一趟,杜楨曾經有過類似的斷言,這一次又是如此,張越也同樣不曾有一丁點懷疑。只是他很有一種荒謬的感覺,要是讓家里人知道,勞動張家上上下下那么多人徹夜難眠的勾當竟被別人斷言為有驚無險,那會是一種怎樣的感受?


“你也別高興得太早,這險固然沒有,驚也未必就是那么好過的。大驚還是小驚,這其中的區別盡在皇上一念之間。你這次若是能在南京多盤桓一會,便能看到真正的雷霆雨露是什么模樣,這對你以后也有好處。”


還沒來得及安全消化杜楨這樣一番話,張越就忽然聽到那邊響起了一個清脆的巴掌聲。他連忙轉過頭去,見年紀最大的沈度撫掌大笑,楊士奇頷首微笑,沈粲搖頭失笑,不禁心中咯噔一下——這個表字可是要跟隨他一生的,這三位重量級人物究竟想出了什么好字眼?


“元者,始也,原本就是美字。而這越字同盈,用一個節字正好。好廉自克曰節,這表字元節,宜山你看可使得?”


看見杜楨欣然點頭,張越便知道自己今日這表字算是定了下來,于是也松了一口氣。無論怎么說,這元節兩個字比起先前的持盈無虧都要順耳得多。

TOP

朱門風流 第六十四章 興頭上的一盆涼水

張越今天走這一趟,原只是打算拜訪一下老師杜楨,并沒有想到居然會有這樣的機緣——無論是沈氏兄弟還是楊士奇,對他都表現出了相當的善意——即使這份善意大多是看杜楨的面子,但初步接觸就有這樣的成就,他已經心滿意足了。


畢竟,這世上沒有沒來由的欣賞和栽培。別說他是英國公的堂侄,就算他是張輔的親生兒子,文武不相統屬,人家也沒必要搭理他。再者,太平年間,武將的地位遲早會受到削弱,他總不能永遠托庇于那棵看似枝繁葉茂的大樹下,因為想要托庇于其下的人太多了。


他在杜府足足盤桓了一整天,就連午飯也是陪著那四位師長在花廳中吃的。午飯過后,楊士奇和沈度沈粲相繼告辭離去,他又被杜楨拉到書房考較了一番課業。好容易瞅著閑話功夫,他便趁機問了問杜楨高升的由來,可得到的理由卻讓他微微一愣。


“我也沒想到之前低調了那么久,到頭來卻因為一首詩得了青睞。不過我大明朝的讀書人再能吟詩作對,又怎么比得上盛唐繁宋那時的文人?當今皇上用人不拘一格,我這種剛剛入朝的不比那些浸淫官場多年的老油子,就是沈家兄弟和楊士奇也都不是一心攬權的人,興許就是我這不黨不私的冷面性情投了皇上脾胃。”


“那我今天貿貿然來拜訪先生,豈不是給您添了麻煩?”


杜楨見張越臉上惴惴然,旋即示意他上前在身前坐下,這才板起臉訓誡道:“難道你以為皇上用人之前都不查明根底?別說我在開封教導你那四年,只怕是我之前的行蹤錦衣衛也都調查得清清楚楚。你現在應該知道,今兒個犯了什么錯誤吧?”


張越此時哪里不明白杜楨所指為何,遂老老實實點了點頭:“我今天上門拜訪,就該在門口堂堂正正地說我是先生的弟子,讓人家把我領進來,不應該含含糊糊說什么故人故交。”


“孺子可教。”杜楨這時才露出了滿意的表情,“陰謀算計之類的都是小道,堂堂正正方才是陽光大道。你此來原本就是正大光明地來拜訪我這個老師,何須鬼鬼祟祟掩藏形跡?時候不早了,你也該回去了,回去之后,你應該知道怎么和別人說。”


怎么說……當然是實話實說!


直到太陽落山的時候,張越方才帶著連生連虎回到了英國公府。他這一天可謂是收獲頗豐,所以興高采烈的他并沒有注意到連生連虎一路都耷拉著腦袋,仿佛受了莫大的打擊。等到進了內儀門,他隨口吩咐兩人去休息,這才興沖沖地往芳珩院而去。他這一走,連生連虎頓時面面相覷,隨即就互相埋怨了起來。


“大哥,少爺這都走了,你剛剛怎么就不開口說句話!”


“我能說什么,難道我能對少爺說,杜家有人看他不順眼?”


“可總不能瞞著不說啊!你忘了咱們私下里聽到的那議論么,萬一要是真的成事……”


“你可別烏鴉嘴!總之事情還沒搞明白呢,少爺什么脾氣你還不知道,萬一說了他責怪我們倆胡說八道,到頭來我們就是吃不了兜著走!我可警告你,嘴上裝個把門的!”


走在半道上的張越忽然覺得天上的雪下大了,連忙加快了腳步。今天他出門拜客,張超和張赳兄弟全都留在了家里,他別的不怕,就怕這兩個不對眼的家伙又鬧出什么沖突來。然而,踏進芳珩院,他卻驚異地發現這里一片靜悄悄,院子里亦是一個人影都沒有。


心中納罕的他徑直進了自己的屋子,一進門就看到琥珀正在箱子中翻檢東西,而秋痕卻不知道哪兒去了。他還沒開腔發話,琥珀就忽然轉過身來,見著他赫然是又驚又喜的表情。


“少爺您可是回來了!今兒個四少爺不知使了什么法子溜了出去,之前剛剛被人找回來,卻原來是沒知會別人就扮作小廝帶著一個貼身跟班回了自家老宅,聽說還鬧出了什么事情。夫人動了怒,狠狠訓斥了四少爺一番,又對芳草藥香和那個跟班動了家法。這會兒人都在東廂,奴婢和秋痕姐姐剛剛送了藥過去,眼見得那邊東西都不齊全,所以才回來尋白綢布!”


說到這里,琥珀忽然輕輕咬了下頭嘴唇,好半晌才囁嚅道:“少爺能不能勸勸四少爺,咱們這是住在英國公府,凡事總不能太依自己性子。奴婢看那會兒夫人氣得臉都青了,發落芳草和藥香時更是半點沒留情,二十板子打下來皮開肉綻,她們兩個丫頭……”


張越滿腔的興高采烈被這突如其來的壞消息一沖,頓時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不等琥珀說完,他拔腳就出了門,三兩步就來到了東廂。


一進門,他便看見滿臉鐵青的張超端坐在正中,旁邊的一張椅子上坐著一聲不吭面無表情的張赳。兩個丫頭垂手站在一邊,一看到他就仿佛受驚的小兔子似的蹦起來行禮。然而此時此刻,他眼里根本沒看到別人,只想沖上前去揪著某人的衣領狠狠教訓一頓。


這大伯父張信出事,無論是祥符張家,還是這南京張家,上上下下就已經夠亂了,為什么這小家伙就是不懂事!


瞅見張越進來,張超霍地站起身,粗聲粗氣地說:“三弟,伯娘說讓我管教一下小四,不過我這個大哥可沒那么大本事。我說一句的工夫他能說三四句,而且還比我有理!反正我這個人是渾人,也說不出什么大道理,但我就算再渾,也不至于看著自己的丫頭小廝挨打,不至于害得人家快過年的時候躺在床上半死不活!”


撂下這番話,張超便氣咻咻地摔門而去。落英和水晶瞧見主子都走了,自個也不敢多留,上前朝張越屈了屈膝便默不作聲地追了出去。這時候,張越方才長長吐出一口氣,沒理會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的張赳,徑直出門轉到了一旁的耳房。


當一刻鐘之后,他離開那間飄蕩著濃重藥味的屋子,重新踏進這間房的時候,他看向張赳的眼神充滿了一種難言的憤怒。雖說他并沒有什么人人平等的意識,但是,眼看那兩個如花似玉的無辜丫頭被打得奄奄一息,他終究不是鐵石心腸,亦壓不下心頭那股子邪火。

TOP

朱門風流 第六十五章 訓弟

靜悄悄的屋子里只有這一對兄弟倆。


張赳已經不知不覺地站了起來,雖然倔強地昂著頭,但他卻心虛地不敢去看張越的眼睛,咬咬牙就先開口說道:“臨行之前娘囑咐過我,說是老宅那邊還藏了兩百兩黃金,讓我去取了來。我只是怕……”


“你怕什么?”


張越冷笑著打斷了張赳的話,腳下跨上前兩步,恰恰站在了張赳面前。由于自幼秉性脆弱,他這幾年在讀書的同時也沒忘了鍛煉身體,哪怕彭十三回了南京,他也沒荒廢了這上頭的功夫,因此身量早就竄得比張赳高了一個頭,此時更帶了幾分居高臨下的態勢。


“老宅里頭有錢,你可以對大堂伯說,也可以告訴大伯娘,為什么要自己化裝成小廝親自去取?就算那邊一切順利,你應該知道二百兩黃金有多重,應該知道今天加上你也總共才兩個人,更應該知道這么多錢會引起多大的麻煩!一個銅板就可以引起一群乞丐瘋狂哄搶,一兩銀子就可以讓人打得頭破血流,一百兩銀子就足以讓壯漢鋌而走險為之殺人,更何況是二百兩黃金?你信不過家里的血親,反而倒相信你自己的力量,還只帶了一個跟班?”


說到這里,他陡然之間提高了聲音:“祖母那時候就曾經說過,大伯父并不是你一個人的爹,他是祖母的嫡親兒子,是我爹和二伯父的大哥,是我和大哥二哥的大伯父,并不是只有你一個人才會關心才會焦急!你今天在老宅那里伸手去撕錦衣衛的封條,幸好被人阻止,若是你真撕了,你知不知道會有什么后果!”


由于是長房長孫,又被人譽為神童,張赳在父母身邊就是被嬌慣長大的,到了祖母身邊也幾乎是一直順風順水,別人縱使是教訓也得拐彎抹角,嚴厲訓斥也就只有上回顧氏那絕無僅有的一次罷了。他起初被張越訓得懵了,待到回過神來,他立刻就惱了。


“一人做事一人當,就算真的出了事,我也不會連累了你們!”


啪——


一個清脆的聲音響起之后,不但屋子里頭猶如死一般的寂靜,就連隔著一層簾子的屋子外頭亦是如此。張赳不可置信地捂著自己的臉蛋,甚至連那種火辣辣的疼痛都忘記了。他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他被打了……從來沒有被人彈過一指頭的他居然被打了!


“你……你憑什么打我!”


張越甩了甩微微有些麻的手掌,聽到這么一句話,頓時又好氣又好笑——打都打了,還談什么資格——雖說他巴掌甩出去的時候頗有些后悔,但這時候反倒覺得心里出了一口大氣。一直以來,他雖說和這個別扭的四弟走得并不算很近,但也知道張赳性子不好,可本性還不算壞,因此最初的討厭勁早就過去了。


“你剛剛說一人做事一人當,就算真的出了事也不會連累別人。那我問你,眼下那邊房里頭被打得半死奄奄一息的芳草和藥香是怎么回事?剛剛她們挨打的時候,你怎么不哭著喊著撲上去,說一人做事一人當,這四十大板你一個人來挨?”


瞧見張赳臉上發白,他愈發氣不打一處來,指著小家伙的鼻子又罵道:“眼下大伯父在里頭還未必真的吃了什么苦頭,要是你今天真的撕了那封條,那么你自己送進去了不算,你以為你娘和我們就能置身事外?大堂伯好心讓我們住在這里,還在外頭再三奔走,換來的就是你這樣的一人做事一人當?你平日學的那些圣賢書大道理,這時候都丟到哪里去了!”


“小四,你給我記住,你從來就不是一個人!你不止有爹娘,你還有祖母叔伯,兄弟姐妹,你的背后是整個張家,你做錯了事情你一個人承擔不起!就算芳草藥香這些丫頭,還有外頭跟著你的小廝跟班,他們把你當作天,不是為了在關鍵時刻被你丟下,然后在事后給你頂缸的!今天這一巴掌隨你去向誰告狀,我只告訴你,要是以后你還說這樣的蠢話,做這樣的蠢事,我照樣還打你!”


撂下這話,張越看也不看呆呆愣愣的張赳一眼,轉身就走。可才掀開簾子,他頓時呆住了。門口并非如他想象那般空空蕩蕩,而是站著好些穿紅著綠的丫頭,最前頭的卻是王夫人。此時此刻,面對王夫人那異樣的目光,他微微一怔,但很快便一如往常那般行禮。


“大伯娘。”


王夫人雖然曾聽丈夫提起此次來的三個堂侄仿佛是以張越為首,卻并沒有往心里去。然而,今天她一直認為乖巧伶俐的張赳偏偏做出了那樣愚蠢的事情,引得她大發雷霆了一回,這會兒卻聽到了張越這樣入骨三分的教訓,她心里頓時生出了無限感慨。


她在惜玉的攙扶下跨過門檻,看見呆立在那兒的張赳半邊臉紅腫,不覺回轉頭看了看張越,微微嗔道:“你這個當哥哥的管教弟弟是正理,但赳哥兒畢竟年幼,你這一巴掌就有些重了。你剛剛說的那些話我都聽到了,字字珠璣極其有理,倒是省卻了我一番口舌。”


說到這里,她又轉過身子正視著張赳,一字一句地說道:“赳哥兒,今天你太讓我失望了。做錯了事不要緊,可做錯了事卻不知道錯在何處,反而強詞奪理,你這些年的書都白讀了!十二歲就不是小孩子了,若你以后還是做事不思量,我只得讓人送你回去見你祖母!”


“碧落,去找些上好的傷藥來給赳哥兒敷上,再尋幾瓶送去給芳草和藥香。你告訴她們倆,以后凡事不要任主子任性妄為,否則這可不是最后一次!”


王夫人這一行人來得快也去得快,等到她們這一走,張越再次深深看了一眼失魂落魄的張赳,隨即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他倒是極其贊同王夫人前頭那席話,倘若這一巴掌還不能打醒這個死不悔改的四弟,那么唯一的方法也就是把人給送回開封。


南京城這地方,決計容不下一個做事不經大腦的小家伙!

TOP

朱門風流 第六十六章 教訓之后

張輔這一日受召入宮,探望自己重病已久的妹妹張貴妃,回到家里已經是夜幕初降時分。自從當日父親張玉戰死沙場,他沒顧得上守孝就繼續跟著當今皇帝奮戰拼殺,之后妹妹更蒙恩入宮為妃,他又從伯爵一路升遷到英國公,可謂是人臣極致。可越是如此,他越是能體會到那種高處不勝寒的滋味,為防落人口實,他行事更是愈發謹慎。


四十歲位極人臣,古往今來能有幾人?


今日他隱約聽到一些消息,得知堂弟張信性命當是無礙,這沉甸甸的心事便算是放下了一半,于是此時進了家門之后,榮善在一旁奏事,他便漫不經心地聽著,并沒有說什么話。直到榮善用小心翼翼的口氣說了張赳私自出門險些闖禍的事之后,他方才一下子停住了腳步,臉色漸漸陰沉了下來。


“不曉事!”


撂下這么三個字之后,張輔便拂袖進了內儀門,心中著實惱火得緊。一路來到了上房,兩個丫頭迎上來為他脫下了外頭的皮裘和袍子,又打來了熱水服侍他洗臉。等到這一切忙完,他在正中坐下,王夫人覷著他臉色不好,心知那事情隱瞞不住,便屏退了幾個丫頭,一五一十將今日的事情娓娓道來。


張輔原只是聽榮善說了個大概,這會兒妻子解釋得仔細,他不禁愈發驚怒。以前看張赳乖巧伶俐好學上進,又是祥符張家那一支的長房長孫,他難免多了幾分期望,誰知道遇上大事竟是這么不顧大體不識進退。恨鐵不成鋼地長嘆一口氣,他又開口問了一句。


“今日錦衣衛派人送他回來的時候,可還說過什么?”


“那錦衣衛百戶說話倒是客氣得緊,把事情都推在了小孩子不懂事上頭,還婉轉地暗示了一句,意思是說信叔在詔獄里頭一切還好,沒吃什么苦頭。”王夫人說著也頗覺得有些摸不著頭腦,遂納悶地問道,“難不成錦衣衛是想賣老爺您一個人情?”


“人情?錦衣衛倘若賣人情,皇上還要錦衣衛干什么!”張輔冷笑了一聲,但也著實想不通其中門道,索性不再尋思這個,而是改口問道,“赳哥兒今天險些闖出大禍,你可教訓過他?”


“這若是我的兒子,我當然得好好教訓,可他畢竟是咱們的堂侄,所以我只是責罰了他帶出去的那個小廝,還有他那兩個貼身服侍的丫頭,畢竟是他們知情不報。”見張輔面色不豫冷哼了一聲,王夫人又忙道,“不過今兒個越哥兒回來之后得知這事,很是訓了弟弟一通,還打了他一巴掌,那時候我正好在門外,聽著那些話倒覺,沒想到他卻看得分明。”


張輔連忙細細詢問一番,旋即便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氣急敗壞之下打那么一巴掌倒不足為奇,奇的是張越說的那么一番話。若不是心中確實那么想,一個十四歲少年絕不至于說出這樣的話來。想到榮善先頭也提起張越今天出了一趟門,他略一尋思便又問道:“你可知道今天越哥兒上哪里去了?”


“他走之前來稟報過我,說是要去拜見授業恩師,似乎是姓杜。我問他是否要多派兩個人跟著,他推辭了,只帶了連生連虎兩個就出了門。”


授業恩師?姓杜?張輔立刻想到了嬸娘顧氏信上提到的那一條,思量片刻便重重拍了一記額頭,旋即笑了起來:“我道那杜先生是哪位,卻原來是新近投了皇上緣法的杜宜山!這么說來,越哥兒倒是有機緣,他不走武職之路,我這英國公幫不了他什么,可他有了這么一位老師就不同了!看來那些人倒是沒有對我打誑語,這回信弟還真可能有驚無險!”


王夫人往日只管內宅事,往來最多的也就是些公侯伯夫人,此時忙追問那杜宜山是何許人。得知是新擢翰林侍講學士,乃是沈氏兄弟的同鄉至交,又和楊士奇相交莫逆,她不禁連連稱奇,沉吟片刻又問道:“如今還不算太晚,老爺是否把越哥兒叫來問個究竟?”


“罷了,與其叫他來,我倒還想把赳哥兒找來好好教訓一番!眼下也不早了,不必讓孩子們跑來跑去的,且等明天再說。”


“那老爺今兒個晚上……”


張輔怎會不知道妻子之意,不待她說完便笑道:“今晚我便歇在你這兒,我在外頭跑了一整天,也正好有些事要和你商量。”


這大明朝小康之家都往往喜歡買兩個妾放在家里,這英國公府中自然更是媵妾無數。這一晚,各房之中眼巴巴等著的姬妾得知老爺宿在夫人房中,無論肚子里如何不高興,卻也只能無可奈何地熄燈睡覺。而芳珩院中的兄弟三人更是沒一個睡得好的,全都在床上翻來覆去,連帶著把丫頭們也折騰了一宿。


于是,第二天清早,整個英國公府頓時多出了不少頂著黑眼圈的人。即便是后半夜睡得還算踏實的張越,起床之后也不得不拿冷毛巾在眼睛上敷了許久,這才勉強能出去見人。當他吃過早飯來到院中,看到臉色發青的張超和半邊臉上已經瞧不出什么紅腫的張赳,看到兩人如出一轍的熊貓眼時,他方才發現,自己這光景比起他們倆那是強多了。


張超昨天被張赳謳得夠嗆,可后來聽說小四居然被張越打了一巴掌,心中頓時大大解氣,睡不著的緣故卻是擔心大堂伯偏袒張赳讓張越吃虧;至于張赳則是頭一回遭到這樣的羞辱,不但沒人做主,還被王夫人訓斥了一番,一晚上也不知道在床上翻騰了多久,隱隱約約卻是后悔,知道這回自己真的做錯了。


這會兒兄弟廝見的時候,張超叫了一聲三弟之后,隨即悄悄給了張越一個眼色;而張赳則是挪著步子上前,用比蚊子叫還低的聲音叫了一聲三哥,卻有意不往張超那邊瞧。看到這一幕,張越哪里還不明白自己昨天的那一巴掌好歹把小四給教訓得老實了,可要想把老大和小四捏在一塊似乎不那么容易。


三人往上房請了早安,恰逢張輔還在,張赳就被張輔獨自叫到了里屋耳提面命。盡管隔著一層門簾,張越卻還能聽到里頭那低沉的喝斥聲。待到張赳出來,他原以為張輔緊跟著會盤問他昨天出門的事情,卻不料張輔掀簾出來,沒事人似的向他和張超點了點頭,徑直出了上房。


正當他迷惑不解的時候,王夫人卻信手拿起了桌案上的一份帖子,笑吟吟地遞了過來:“今兒個保定侯家的小侯爺,也就是你們的大姐夫做生辰,你們三個一起過去賀一賀,禮物我都已經讓人備齊了,到時候讓榮善陪你們去。雖說這次不是什么整壽,可受邀的勛貴子弟很不少,你們正好可以結識些朋友。”

TOP

朱門風流 第六十七章 生辰宴

張輔如今雖然以英國公之尊隱隱為武將之首,但在永樂初年,他卻不過是信安伯,那時候爵位還不如保定侯孟善。之后孟善鎮遼東,張輔征交趾,再見面時孟善已經是須發皆白,不多時便去世了。眼下襲封保定侯的乃是孟善嫡子孟瑛,而孟瑛嫡子孟俊和張晴的婚事還是張輔孟善當初一力促成,因此兩家交情可謂莫逆。


這一日是小侯爺孟俊做生辰,武安侯、永康侯、成安侯、隆平侯、新安伯等等都派人來賀,各家年輕子弟云集一堂,把保定侯府特意辟出來的一個小院子擠得滿滿當當。


這其中最年長的不過二十出頭,小的只有十二三歲,各自湊著熟識的圈子談天說地,那聲音便是隔著幾層院子都能聽見。當下人通報英國公府派了人來時,一群公子哥都圍著今日的壽星翁打起了趣。


“這下可是你的小舅子們來了!”


“咱們這些人當中,就數俊哥娶妻最早,而且嫂子賢惠!”


“就是就是,家有賢妻,這小日子真是神仙似的,怪道你不在外頭鬼混!”


在一片調笑聲中,孟俊忍不住連連咳嗽,好容易方才脫出重圍。到了外間,看到管家引著三個少年過來,他便匆匆迎了上去,看也不看那禮單一眼,卻是笑嘻嘻地在張超肩膀上砸了一拳,沖張越點了點頭,旋即方才拍了拍張赳的腦袋。


“按理岳父的案子如今尚未有準信,我這時候過生日多有不妥,再說又不是整壽,我原本不想鬧騰,還是英國公說一定要操辦,我才給你們下了帖子。小四,有英國公在外奔走,又有我爹過問,你不用過分操心,只需安心在家等消息就好。里頭都是我的朋友,沒什么逢高踩低的人,倒都是可以交往的。若是處不慣,你們也可以去陪你們的大姐說話。”


張越來之前還尋思孟俊這時候過生日實在有些沒心沒肺,這會兒人家說是英國公張輔的主意,料想別有深意,他方才釋然。見張赳那繃緊的臉色稍稍放松了些,張超更是擠出了一絲笑容,他就開口替兩人答應了,然后跟著孟俊踏進了院子。


張赳瞧見滿院子鬧哄哄的景象,卻是沒心思和這些人廝混,略一冒頭就自去了后頭找姐姐張晴說話。張超雖然也很想跟著去,奈何他如今和張赳正鬧別扭,于是索性就和幾個人攀談了起來。他原本就是豪爽豁達的性子,卻是和這些武將子弟對脾胃,不多久就熟不拘禮地稱兄道弟。而張越卻是被孟俊拉著一路認人,饒是他記性極好,一圈下來也不禁頭昏眼花。


此時離生辰宴開席還有好一會兒,孟俊瞅了個空子和張越來到一邊,笑著問他記住了多少人。張越惟有苦笑搖頭,目光卻在那一個個或粗壯或瘦弱或年長或年少的人當中穿梭,最后方才感慨了一聲:“這還只是姐夫你的朋友,若是今兒個再有其他人,我是無論如何都記不住的。”


“哦,你真的都記住了?”孟俊眼睛一亮,旋即伸出巴掌在張越的肩膀上重重拍了兩下,“不錯不錯,怪不得你姐姐老是贊你勝過小四。我這些朋友大多是功臣之后,不是小侯爺便是小伯爺,但再過一些年,這個小字遲早得摘去,到時候五軍都督府里頭便是他們的天下,你哪怕要走文官之路,和他們混熟了也沒有壞處。”


張越怎么聽怎么覺得孟俊話中有話,仿佛流露出一種刻意安排的感覺,心頭不禁暗驚。待到一群人鬧哄哄地開了宴,卻也不排什么座次,于是,他才一坐下,左右兩邊便笑嘻嘻地坐下了兩個和他年齡相仿的少年。他起初還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他們隨便閑聊,但不多時就覺得兩人很有些趣味,最后就把心中的疑慮拋到了九霄云外。


有道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這生辰小宴孟俊這個壽星翁多喝了幾杯臉色酡紅;張超被左右幾個性情仿佛的人灌了個半醉;張赳雖年少,可他本不愿出來,再加上和鄰座的賓客都不熟,這會兒也就一杯一杯往嘴里灌,不多時就是酩酊大醉。倒是張越左右座的兩位極其講義氣,替他擋下了不少勸酒不說,還帶著他半路逃了席出來。


這兩人一個是房陵,乃是富昌伯房勝的孫兒,只是那富昌伯爵位并非世襲,他父親只得了一個指揮使之職,因此雖和這群勛貴子弟廝混,卻從來都是屬于末流。另一人名叫孫翰,其祖父孫巖曾隨太祖渡江,又是靖難功臣,封了應城伯,結果因為私殺千戶謫交趾,前幾年才剛剛復爵,也不算是功臣中的拔尖人物。因這一層緣故,兩人都有意從文。


房陵十六歲,孫翰十五歲,因為家里的關系,兩人都得了一個蔭監生,可以越過秀才這一關直接考舉人,此時便拼命游說張越留在京城到國子監讀書。這個說國子監中都是飽學鴻儒,那個說江南之地人杰地靈便于游學,到最后見張越不松口,房陵索性神秘兮兮地眨了眨眼睛:“張老弟,江南除了是文華之地之外,可還是最有名的煙花之地,你要是留下……”


張越深知這會兒接下去兩人必定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遂連忙舉手表示自己一定會好好考慮。約好了年后跟著兩人去國子監那里看看,他這才得以脫身,遂悄悄溜了去看張晴。


這姐弟相見,喜悅之余張晴又是好一陣嘮叨,倍感親切的他一面聽一面點頭,同時也沒忘了逗弄著兩歲大的小外甥。直到聽見某一句話,他方才坐直了身子。


“公公昨日晚上對我說,爹爹此次性命無礙,頂多是免官去職,如今唯一擔心的就是會不會謫放異地。爹爹雖說如今還在盛年,可若是到了邊地還不知道會吃怎樣的苦頭……三弟,你能不能回去求求英國公,探聽一下爹爹在錦衣衛詔獄中究竟怎么樣了?這事情我不敢對小四提起,就怕他情急之下又闖出什么禍事來。”


禍事……這小子昨天就險些闖出了禍事!


情知昨日的事情張晴不知道,張越不想讓她知道了擔心,就索性隱去了這一環,只說英國公張輔曾經透露過張信在獄中安然無恙沒吃過苦頭——而事實上,除了他之前收到過的那封信上證實了這一點,昨天那錦衣衛百戶在送了張赳回來時也曾經透露過這一點,他是早上方才從王夫人那里得到的消息。


眼見得張晴得了消息喜極而泣,他慌忙出言安慰,心中卻漸漸有了一個模模糊糊的輪廓——先頭送那封信的人,莫非也是錦衣衛?

TOP

朱門風流 第六十八章 信物

臘月三十,家家戶戶都是張燈結彩準備迎新年。盡管重生之后還是頭一回不在開封城過除夕,父母也不在身邊,要辦的事情還沒有一個真正的準信,但眼看著英國公府上下忙忙碌碌,王夫人親自往芳珩院送來了好些年下的東西,從新衣到擺設到飾品到點心吃食樣樣不缺,甚至連秋痕琥珀的新衣裳和打賞也都早早預備了,張越還是打心眼里感到一股暖意。


“越哥兒,我這些天看著,總算是看明白了。超哥兒雖說年長,豪爽之外卻有些魯莽,幸虧有了你在旁邊時時提點;赳哥兒雖說才氣是有的,可難免年少驕縱,又掛念父親,難免會惹出點狀況,幸好你還敢擺出兄長的樣子。怪道是嬸娘如此放心讓你們三個晚輩到南京城來,卻原來是知道你能鎮住場面。”


見王夫人笑意盈盈地打量著自己贊口不絕,張越連忙謙遜了幾句。要說王夫人冷眼旁觀,其實他又何嘗不是如此?


初見之時,王夫人眼中只有張赳,他和張超不過是附帶的。可那一日王夫人分明看到他動手教訓張赳,卻非但沒有苛責,反而原原本本告訴了張輔,讓張赳挨了一頓教訓。之后但凡有任何東西送來全都是一模一樣三份,絲毫沒有厚此薄彼的嫌疑。這樣不偏不倚的態度,縱使他早先心有嘀咕,如今也早就過去了。畢竟,這世上本沒有無緣無故的偏愛和重視。


“這江南的天和北方不一樣,北方有暖炕,這天氣是干冷,南方卻是濕冷,所以我讓人多備了些銀霜炭,這手爐腳爐都能用。晚上睡覺的時候別忘了讓丫頭把湯婆子灌上,把被子捂熱了再睡。我記得你小時候身體弱,如今雖然強壯了些,可千萬別逞強。”


聽著這樣暖心的囑咐,張越連忙欠身稱是,又感激地說:“這年下時節原本就是最忙的,大伯娘也不要累壞了身子。若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們兄弟三個去做的盡管吩咐,我們三個都不小了,平日在家里也并不是什么事不做。以前家里忙的時候,我給娘抄寫過禮單子,給親朋好友送禮回訪,也幫著接待過賓客。若是大伯娘忙不過來,就盡管叫上我就是。”


“你小小年紀倒是有心。放心吧,家里做事的人還能尋出來。”


王夫人笑吟吟地點了點頭,又囑咐今晚上合家在小花廳一起吃飯,這才帶著碧落惜玉出了門。她今兒個依著長幼已經見過了張超和張越,這會兒自然就是去張赳屋里。而她一走,琥珀連忙上來收拾了茶盞和座墊,看也沒看那兩套鮮艷的新衣裳,倒是秋痕拿起一件天青色的披風在張越身上比劃了一番,旋即便笑了起來。


“夫人那會兒發落芳草和藥香的時候好厲害,誰知道竟是這般周到,連給我和琥珀的東西都沒落下。少爺,您先頭那件披風在小侯爺生辰那天被炭火燒著了一個大洞,琥珀正愁沒法補呢,這會兒正好就多了這么一件。”她一面說一面摩挲著那上頭的紋理,面上又露出了殷羨的表情,“怪不得都說江南的織工好,這天青酡絨的披風,北地里是最難尋的。”


琥珀見她嘮嘮叨叨,張越卻是在那里用手肘支著下巴想事情,連忙上前打岔道:“少爺,今兒個早上給您換下衣服的時候,您不小心落下了一個錦囊不曾取了去。奴婢尋思大約是重要的東西,便收了在小抽屜里,現在是不是要取來?”


“錦囊?”


張越先是一愣,隨即便想起開封碼頭上顧彬來送行時交托的東西。自從那以后,他心里老是惦記別的事情,而且因為那畢竟是顧彬的父親多年之前結下的善緣,于是就沒有放在心上。這會兒想起來,他倒是有些好奇,連忙示意琥珀去把錦囊取來。


拿著那錦囊,他方才發現這是曾經流行一時的落花流水錦,只是那鑲邊的地方早已經磨得起了絨,上頭口子上的縫線也已經有些脫落。解開那系繩一看,他便看到內中有一枚玉佩,此外還有一張紙片。他好奇地摸出了紙片,見上頭寫著寥寥數字,不外乎是酬謝援手之恩等等的話。


聯想到這是顧彬的父親十幾年前幫助了別人,他不禁搖了搖頭,可一看見落款,他不覺皺緊了眉頭。楊子榮?這還智取威虎山呢,怎么會冒出來一個楊子榮?


雖說心里頗有一種極其古怪的感覺,但張越少不得絞盡腦汁回想這個楊子榮是何許人也——畢竟,這個楊字實在給人一種驚悚的感覺——楊溥如今和張信一樣,正在錦衣衛詔獄里頭蹲大牢,而且似乎有小兩年了;楊士奇在內閣中屹立不倒極其堅挺;另外那個楊榮則是備受信賴,據說永樂皇帝朱棣大發雷霆的時候也就是這個人敢勸。


等等!楊榮和楊子榮可是只差一個字,想當初杜楨在某次笑談的時候曾經對他提起過一件事……張越的腦際忽然閃過一絲靈光,旋即便恍然大悟——楊榮入閣時極其年輕,朱棣還曾經親自為其改名,去掉了中間一個字,料想那中間一個字便是“子”字無疑。


“想不到小七哥的父親不顯山不露水,竟然還有這樣一段機緣。”


張越這一嘀咕,琥珀立刻醒悟到這錦囊中的東西大約重要得緊。見秋痕還在翻檢剛剛王夫人送來的衣料等物,她連忙走上前去,借故把人拖到了外頭,留著清靜地兒給張越思量。


此時已是下午,天上仍飄著星星點點的雪珠子,格外陰冷,秋痕從熱屋子一下子來到這冷去處,死命跺了跺腳就埋怨道:“琥珀,少爺這又不是在見人說話,不過是在看東西,你偏偏把我拖出來干什么,這外頭冷死了,我還要清理那些東西呢!”


“少爺在想事情,這萬一打擾了就不好了。”見秋痕嘴角一撇似乎要說什么話,琥珀忙笑道,“姐姐不是還惦記著那一頭的芳草和藥香么?正好眼下有空,咱們倆就過去探視探視,省得少爺問起的時候不好答話。我的好姐姐,那些東西什么時候都能清理,不在乎這點功夫!”


“你呀,就像是少爺肚子里的蛔蟲似的!”


秋痕沒好氣地白了琥珀一眼,心中頗有些酸溜溜,但這感覺只一瞬間就過去了。一來少爺曾說過自己不是喜新厭舊的人,二來琥珀閑來并不常常往少爺面前湊,縱有囑咐也都是背后對自己說,遠比別的屋里那些勾心斗角的丫頭強。


而當她當先踏入芳草和藥香那間屋,看到這兩個平素大大方方的丫頭仍雙雙伏在床上不能動彈,她不禁又深深嘆了一口氣。


不管怎么說,自從跟了自家少爺,她還不曾挨這樣的苦楚。

TOP

看起來蠻不錯的,謝謝板大的分享好文!!

TOP

朱門風流 第六十九章 除夕夜


除夕守歲夜闔家團圓,這是由來已久的風俗。盡管天上的雪珠漸漸變成了雪花,紛紛揚揚地在地上覆蓋了一層,但黃昏降臨之際,南京城的各家豪門宅第前卻是熱熱鬧鬧,往日散居各處的家人全都歸了主家過節。兄弟團聚的時候,敘親情固然是一遭,但彼此之間少不得也要暗自攀比官職前程,這一頓除夕團圓飯吃成斗氣飯的也不在少數。
這會兒,英國公府那富麗堂皇的大門前便迎來了兩撥人。由于天上下雪,兩邊都是坐的大轎,這迎頭一碰上,轎子固然是停了,轎子里的人也雙雙哈腰走了出來。
左面轎子出來的人三十出頭,身上穿著一件五色簟文刻絲石青對襟衫子,頭上戴著赤金冠;右面轎子出來的人不過二十六七,戴著束發紫金冠,齊眉勒著貂皮金珠抹額,身上穿著二色金鷺鷥芙蓉一路榮華紋樣的長衣。兩邊一廝見,看到對面人身上的穿戴,兩人全都是眼神一閃。
“二哥今天這穿戴,不怕大哥說你奢侈?”
“奢侈?三弟你這一身比我好不到哪里去吧?再說了,父親當年戰死沙場,咱們一家三個為皇上盡忠,這穿戴上頭講究些又有什么!咱們一不搶二不偷,三沒有盤剝百姓,都是自己置辦下的,還怕別人說什么閑話不成?”
張輗和張軏相視一笑,旋即并肩傲然進門。內中早有榮善帶著下人迎了出來,令小廝們上去牽馬引轎,自己則是滿臉堆笑地上去給張輗張軏行禮。眼見這兩位二話不說拋出銀豆子賞了,他連忙嫻熟地一抓往懷里一塞,又利索地彎腰謝賞。“二位老爺,老爺和夫人正在榮英堂,家宴都已經備好了。”
張輗隨手一招,幾個年輕小廝便簇擁著一個俊秀的少年上得前來。而張軏的身側也多了個尚在總角的童子。兩邊一比,卻是一個樣的衣著華麗,只那神情中都帶著幾許高傲瞧不起人的氣息——換句話說,兩人都是眼睛長在頭頂上的那種貴胄子弟。
“每年都是這團圓宴,今年卻多了嬸娘那邊的三個晚輩,這次倒是要熱鬧一些!”張輗皮笑肉不笑地端詳著榮善,仿佛漫不經心地問道,“赳哥兒我們當年倒是見過,那兩個小的如何倒是不知道。榮善,他們這些天都住在大哥這兒,你看著比咱們這兩個如何?”
榮善的目光在張斌和張瑾的身上溜了一圈,臉上笑意更盛:“二老爺這不是開玩笑么?斌少爺和瑾少爺都是在南京這天子腳下長大的,家教熏陶自然都是頂尖,那些貴人們哪個不夸?聽說二老爺和三老爺前些日子又是雙雙喜得貴子,小的在這兒恭喜了。”
被這番話一說,張輗和張軏兄弟倆都是好不得意,當下也不再多話,帶著各自的兒子便上了正道往榮英堂的方向行去。他們這一走,榮善連忙喝著仆役們把外頭一切收拾停當,自己抬手抹了一把額上的油汗便拎著袍子下擺往里頭趕,心中卻連連嘆氣。
這都是一家人,自家老爺低調得無以復加,可這二老爺三老爺怎么就偏偏喜歡奢侈招搖?
張越和張超張赳早早地等在了榮英堂。盡管在南京已經呆了大半個月,但他們還從來不曾見過那兩個堂叔。張越倒是打聽得仔細,知道張輗如今是神策衛指揮使,張軏則是錦衣衛指揮僉事。后者雖說是錦衣衛,卻屬于宿衛的一員,并不管什么偵緝詔獄的事,所以之前張輔在外頭打探消息的時候,卻也不曾從嫡親弟弟這邊入手。
然而,等到那兩位堂叔帶著家眷踏入榮英堂,兩廂一打照面各自拜見,才說了沒兩句話,他方才真正領會到為何英國公張輔和張輗張軏頗有些疏遠。相比張輔的家常舊衣,那兩位身上金線輝耀彩繡煌煌,就連張斌張瑾的穿戴配飾也都是奢侈不凡。相比之下,張赳在他們三兄弟之中算打扮最華麗的,此刻竟是還顯得寒酸了。
雖說他和張超張赳一起上去見的禮,但張輗張軏卻都是正眼都不瞧他們,只淡淡地和張赳點了點頭,卻壓根沒有任何關切之語,倒是甫一落座就高談闊論了起來,談的無非是些吃喝玩樂的勾當。張輔勸了兩句,隨即便沉著臉在旁邊不再說話。
于是,到了一家人一起吃團圓飯的時候,盡管家里的廚子費了心送上了一道又一道美味佳肴,席間所有人卻都是淺嘗輒止,縱使肚子空空的張越也完全沒有胃口——甭管是誰,旁邊一左一右坐著兩個猶如驕傲的小公雞,時不時還流露出輕蔑白眼的小家伙,這心情無論如何也好不起來。此時此刻,他巴不得這難熬的一頓飯趕緊結束。
事實上,這頓除夕團圓飯確實結束得很快,不過小半個時辰便撤了盤子送上茶來,但張輗張軏不過只是呷了一口便借口家中有事,各自帶著兒子告辭離去。然而,即使他們人走了,這榮英堂中的氣氛仍有些僵硬,除夕夜的喜慶被這一頓飯沖得干干凈凈。
張輔長嘆了一聲,疲憊地擺了擺手,又對張赳說,“你父親的事情據說已經有了定論,年后便有發落,到了那時你們父子就能見面了。你這些天且放寬心,不要再隨便出門,以免再惹出什么禍事來。”
張赳聞言面上一紅,旋即眼圈也紅了,竟是離座而起到正中跪下,鄭重其事地砰砰砰磕了三個響頭。張輔措手不及,愣了片刻方才上前將人扶起,見張赳的腦門上青了一塊,他不禁心中一動,早先對張赳行事沖動的那點子惱怒也就丟到了九霄云外。
不論這孩子如何不懂事,究竟還是心念父親一片純孝,可是他呢……眼看兄弟們都是兒女繞膝,他年近四十卻膝下荒涼,或許正是命中注定沒有嫡親子嗣……
張越覷著張輔流露出一絲意興闌珊的惘然,正尋思設法勸解兩句,卻不料張輔旋即便是面色一正訓誡了張超一番——不外乎是交友結人,最后又道出要將張超設法補入神策軍,待有征戰便可伺機立功。這本是張超的夙愿,當下張超立刻站起身應下稱謝,臉上更是露出了喜不自勝的表情。然而到了張越的時候,張輔在沉吟之后卻是另一番吩咐。
“超哥兒和赳哥兒去陪你們大伯娘說話,我有話要和越哥兒說。”
張超和張赳一走,張越不便坐著,于是便站起身來,心中卻猜度此時張輔究竟有什么要緊事說。須知張信的事情既然已經了結,他此來的任務便已經告一段落,等到節后大伯父張信出獄,他再盤桓一陣子就該回開封了。
張輔卻似乎不知道從何說起,遲疑了好一會方才開口說道:“赳哥兒關心則亂,超哥兒又是爆炭性子,有些事情我不便和他們說。信弟之前治河工,他雖自己沒有中飽私囊,底下人卻難免捅出了不小的虧空,折合寶鈔上百萬貫,合銀大概得數萬兩。雖說全由你大伯父填補虧空于理不合,但要謀一個從輕發落,卻不得不如此做。”
這番話說下來,張越心中仿若明鏡一般透亮,更明白此來之前家中那樣湊銀子的緣故。他本以為這是用來打點上下官員,可到了南京之后才發現錦衣衛根本無從打點,而有英國公這尊大神在,其他官員處更不用使銀子這般俗套。所以說,這銀子根本就是用來填補那可能存在的虧空,或者說是為了平息事態的。
“大堂伯,我來之前祖母就吩咐過,若有用錢之事全聽您的吩咐。錢財乃是身外之物,若是大伯父能夠安然無恙,這兩千兩黃金盡管拿去填補虧空,若是不夠家里還能設法。”
“有這些就很夠了。”張輔微微點了點頭,旋即便笑道,“嬸娘當初還有不少錢物收在我這里,加上也就能夠填補了那窟窿。倒是你有了秀才功名,究竟是想回開封,還是留在南京城多見見世面,或者去國子監讀書?”
面對這樣一個突如其來的問題,張越不禁怔住了,猶豫許久方才開口答道:“事關重大,請大堂伯容我好好想一想。”



[ 本帖最後由 ctc_ctc 於 2014-2-16 01:16 編輯 ]

TOP

朱門風流 第七十章 國子監和錦衣衛

南京國子監位于金吾后街的成賢街附近。

“要說這國子監在太祖在位的時候,向來是學子們又愛又怕的地方。愛的是只要能順利熬到國子監畢業,走馬上任至少便是一個縣令,若是運氣好的甚至可以一躍當上布政使;恨的是國子監中規矩森嚴,稍有不慎,輕則會吃上一頓板子,重則發云南充軍乃至于處死。這外頭犯事還要定罪勾決,這國子監中卻只要祭酒一句話,一條人命就沒了。”

這一日,張越和房陵孫翰一同來到這國子監外頭,聽兩人說起這國子監中過往的一條條監規,忍不住渾身直冒寒氣——這還是國子監,這和監牢有什么兩樣?吃飯睡覺都得在其中,除逢年過節不得離開,不得交接串連,不得議論國事……這一樁樁一條條的規矩,還真是只有朱元璋這種亙古少有的高壓皇帝方才能夠定出來。

見張越臉色發白,房陵就在一旁笑道:“不過那都是以前的事了,皇上即位之后,這國子監中的規矩廢除了好些,再加上功臣子弟中也有不少愛文的,總不能還限制著大家吃住都在這個鬼地方。國子監中書呆子多,有趣的人倒也不少,走,和我們一起進去看看。”

其實,張越對于讀書委實沒有多大興趣——不說國子監,府學那一頭他就夠頭疼了——若不是私底下杜楨給他授課素來是不拘一格天馬行空,只怕他也會如張超張起那般走上武職這條路。雖說他在讀書上有一點天分,又早早考出了秀才,歲考還是一等,但那都是杜楨傳授的應考心經作用大,要真的在這國子監讀上幾年書,他還不得成為呆子傻子?

若要是放在平日,這國子監自然不容外人隨意進出,但此時乃是春節放假,房陵孫翰又不是尋常的監生,都是功臣子弟,因此守門的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任他們帶著張越進去參觀,笑納了那一串錢的同時又好心送了一句提醒。

“今兒個有人和國子監祭酒蕭大人一同在里頭巡視,三位公子出入的時候小心些。”

國子監祭酒乃是從四品大員,最是清要之職,而且在國子監這一畝三分地上,他便好比是天子,底下監生絕不敢違逆。彼時捐監生的先例還不曾打開,張倬當年也愣是在國子監中讀滿了五年方才畢業,若想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更是做夢。所以,哪怕是房陵孫翰這樣的功臣之后,一聽說國子監祭酒蕭衛還在,這進去之后連走路都陪了小心。

于是,在參觀了國子監的房舍教室,基本上把整個地方轉了一個遍之后,張越便對房孫二人干笑道:“房兄,孫兄,你們不是要引我上賊船吧?我敢擔保,若是我進了這地方,不出兩個月只怕就要瘋了。你們兩個居然能夠挺下去,小弟實在是佩服。”

房陵和孫翰對視一眼,同時苦笑了起來。年紀稍長的房陵無可奈何地一攤手道:“不瞞你說,我在家里頭是老二,又是庶出,我爹那個指揮使的銜頭肯定是沒我的份。我家又不比你們張家世代為官底子厚,我若是不能謀一條出路,將來坐吃山空那就是等死了。你問問小孫,他是家里的二房孫子,情形也和我差不多。”

“你雖說是獨子,可你爹是老三,又沒有出仕,情形和咱們也差不了多少。除了你那兩位堂叔,旁的功臣鮮少有對長子之外再加恩的,更何況我和房兄都是第三代了。”孫翰此時顯得極其懇切,語氣中便帶出了幾分推心置腹的味道,“如今國子監監生雖然不比當年,但若是有機緣仍是可以可以直接出仕,考舉人也便利些。”

直到這時,張越方才明白當初在保定侯府為何會偏偏與房孫兩人說話投契,卻原來是有相似的經歷。情知房陵孫翰交淺言深,言語之間全是為了他著想,他心里也不覺感動,連連稱謝,但對于是否設法在國子監中謀一席之地,他卻沒有立刻答應下來。

上輩子他就深深厭惡那種應試教育,這輩子他雖然不得不接受更殘酷的八股文考驗,但這并不意味著他愿意在這種死讀書的地方經受多年考驗。

有了這么一番談話,三人之間的距離又拉近了,一路上說說笑笑,不多時就來到了一座不起眼的建筑前。然而這時候,房陵孫翰卻全都是臉色發沉,見張越好奇的往其中張望,孫翰慌忙一把將其拉住,然后低聲提醒道:“別的地方你大可去得,這里頭卻是非同小可。這就是繩愆廳,監生們犯錯都會被拉到此地打板子,最是斯文掃地的去處。”

而就在張越聽得頭皮發麻的當口,那繩愆廳里忽然傳來了一陣慘哼,仿佛是有人挨打卻被堵住了嘴的聲音。聯想到這春節國子監還在放假,他不由得轉頭看向了房孫二人,結果房陵皺了皺眉頭就猶猶豫豫地說:“有些監生過節也未必回去,難道是犯了事?”

那慘哼聲不多時便沒了,又過了一會,繩愆廳中便有兩個皂隸罵罵咧咧地出來,前頭一個一面走一面笑道:“誰讓那小子平素老擺出一副讀書人的架子,這一犯錯還不是撞在咱們手中?瞧他那眼睛長在頭頂的模樣,往行撲紅凳上一扔,五竹篦一打,看他以后還怎么見人!”

“一回生二回熟,這次是五小板,二犯還是五小板,三犯那就是十小板!這要尋錯處有什么難,先頭許大哥不是懶得找他錯處……喂,你們幾個是誰?”

那說話的皂隸瞧見繩愆廳外居然有人,頓時變了臉色,待走近前看到是房陵孫翰還有一個外人,方才露出了笑容:“這大過節的,房公子孫公子怎的有空回國子監?這位公子看著面生得緊,是新入監的還是二位公子的友人?”

“這是英國公的堂侄,以后指不定要入國子監,所以我們帶他來這里瞧瞧。”

此時另一個年長皂隸也趕了過來,少不得用審視的目光在張越身上打量。瞅見那天青色酡絨披風和彩繡翡翠抹額,他斷定那決計是世家子弟,臉上便流露出幾分恭敬來。待聽得房陵說明了張越的身份,他臉上立刻堆滿了逢迎的笑容。

當下他就搓著雙手諛笑道:“不知道有貴人來,著實怠慢了,早知道咱們也不敢在里頭弄得鬼哭狼嚎的。實在是一個窮監生不知好歹,過節了尚在國子監中蹭飯也就罷了,居然還抱怨伙食,不合被主簿大人聽到,這才送到了咱們這繩愆廳發落教訓。”

這么雞毛蒜皮的小事,就得送到這什么繩愆廳打板子?

張越只覺得一股涼氣直沖腦門,心里立刻直接否決了進國子監讀書的事,心想自己寧可日日被關在書房念書,也決不來這個鬼地方受罪。就在這時,他忽然看見面前的兩個皂隸全都露出了誠惶誠恐的表情,更是三兩步越過了他和房陵孫翰。

“小的拜見蕭大人!”

一聽這么一個蕭字,房陵孫翰全都是僵在了那里,而張越也在一瞬間反應了過來,隨即緩緩地轉過了身子。然而,只是掃了一眼面前那個頭發斑白的老者,他的目光就落在對方旁邊一個中年精干漢子上。

那中年漢子流露的氣息暫且不提,但那一襲大紅緞繡白暗花紗護領的織金妝花官服卻給了他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那仿佛是……錦衣衛?

TOP

朱門風流 第七十一章 斗氣

三撥人這么一打照面,跪下的皂隸們自然而然地被忽略了過去。此時此刻,另兩撥人你眼瞪我眼地彼此互視,那目光交擊何止幾個來回。相較于房陵和孫翰,張越倒并沒有多少忐忑——他已經下定決心絕對不來國子監這一畝三分地廝混,既然如此,這國子監祭酒權力再大,那也不關他的事,料想對方還不至于拿著他私逛國子監這條罪名大做文章。


因此,他的注意力幾乎全都在那個疑似錦衣衛的中年人身上。而且,不知是直覺還是錯覺,他總感到對方的目光也都在自己身上打轉,其中那種意味深長如同鷹隼一般的審視,和之前沐寧的那種打量極其相似,仿佛能時時刻刻在人身上扎幾個洞出來。

這邊兩個人對上,那邊三個人同樣是對上了。

國子監祭酒蕭衛乃是洪武年間的老文官,建文年間卻不像方孝孺黃子澄那樣蹦跶得歡快,于是不哼不哈一直撐到了現在,好歹也混了個從四品的清要之職。本著文武不相容的宗旨,他對于國子監中的那些武官子弟向來看不順眼,此時若不是身旁的這個人身份極其不同,他幾乎就想動用監規把房陵和孫翰一塊收拾了。

按捺了又按捺,他方才氣咻咻地冷哼道:“如今乃國子監休課期間,你房陵和孫翰帶著外人到此地閑逛,視朝廷法度于何地?念在爾等年少無知,速速把人帶出去,日后若有再犯,這繩愆廳卻不是擺設!”

余怒未消的他又怒瞪著地上跪著的這兩個皂隸,厲聲喝道:“以后若再有外人放進來,本官唯爾等是問!”

兩個皂隸自打跪下去之后就沒聽到叫起,經歷了兩邊的僵持,這會兒已經腰酸背痛脖子生疼,乍聽得這訓斥頓時心中叫苦——你國子監祭酒大人奈何不了這兩個功臣后代,卻把氣撒到了咱們兩個小人物身上,這分明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想歸這么想,兩人卻只能老老實實地叩頭稱是,然后方才起身垂頭喪氣地站到了一邊。

房陵和孫翰此時也是心中不忿。雖說他們兩家都不算功臣之中的頂尖門戶,他們在家也并不出眾,可平日除了長輩,誰敢用這樣居高臨下的口吻對他們說話?然而,一想到自個在國子監中的前途,又怕連累了張越,他們只得忍氣吞聲,拉起張越就想走。

“等一等。”

就在這當口,一旁卻響起了一個溫和卻又不容置疑的聲音。僅僅是輕描淡寫的三個字,無論是正準備走人的房陵孫翰和張越,還是正預備回繩愆廳拿犯錯監生出氣的兩個皂隸,抑或是出了一口惡氣正得意洋洋的國子監祭酒蕭衛,竟是都愣了一愣,隨即齊刷刷地把目光投向了同一個方向。

“蕭大人此言差矣,這國子監雖說是國學重地,可當今皇上也曾經說過勛貴子弟若有意從文者,皆可入國子監學習,這便是說國子監并非門禁森嚴,任何外人都不許進入。倘若我沒有記錯,這二位是富昌伯和應城伯家的子弟,帶來的人也不當是外人,蕭大人又何須將人拒之于千里之外?”

蕭衛萬萬沒料到身邊這人竟是會為張越三人說話,臉色登時很不好看。

這世上硬骨頭的人本不少,然而歷經永樂初年的那場大屠殺,再加上后來的解縉被錦衣衛指揮使紀綱秉承圣意活活凍死,能生存下來的無不是隨機應變滑不溜手的文官。因此,他此時雖心頭惱火,卻硬生生按下了出言譏諷的念頭。這不單單是因為身邊這人的身份,而且他也擔心事情鬧大無法收場。

于是,他便收起了臉上的冷意,微微笑道:“既然袁千戶這么說,那房陵孫翰,你們倆就帶人好好逛逛。剛剛一圈下來,袁千戶也應當看到我這國子監一應關防齊備。如今還是年初三,我家中尚有客人,便先失陪了。”

說完這話,他便轉身悠然自得地離去。瞧那走路不緊不慢的背影,不知情的人還會以為他真個是悠閑不管事,又哪里能想到剛剛這里卻是上演了一場古怪的碰撞。此時此刻,那兩個皂隸也覺得不妙,遂隨便找了個借口溜之大吉,于是這地兒就剩下了四個人。

前任錦衣衛指揮使紀綱的死讓無數人拍手稱快,然而,依舊猶如機器一般運轉嚴密的錦衣衛北鎮撫司卻依舊冷漠地矗立在那兒,尤其是這一次忽然之間多人被下北鎮撫司詔獄,使得錦衣衛更蒙上了一層晦暗不明的色彩。

房陵孫翰雖年輕,可畢竟是南京城里長大的,自然認出眼前人的穿戴,而張越更是從袁千戶這三個字中衍生出無窮思量。

眼前這人……莫非就是從河南衛所調去了北鎮撫司任司刑的那個袁千戶?紀綱死了,漢王朱高煦接著似乎要倒霉,他的大伯父張信也成為了被殃及的池魚,此人卻得以高升。從這一點來看,這袁千戶非但和張家沒有瓜葛,反而應該是立場相對,可他為什么能隱約感到某種絕非惡意的暗示?

袁千戶仿佛沒有察覺到對面三個少年各自流露出的表情,笑了笑又說道:“我今日請了蕭大人巡視國子監,本是要送他一個大好處,卻不料他居然不湊趣。三位公子選在今日來逛這國子監,倒真是撞上來的好機緣。”

年長的房陵自恃功臣之后,本不耐煩和錦衣衛打交道,此時聽到撞上好機緣,心中不禁一動,遂沉聲問道:“袁千戶可否把話說清楚?”

面對房陵的質疑,那袁千戶卻只是朝張越面上瞟了一眼,略一拱手便轉身揚長而去。對于他這種不陰不陽說話說半截的態度,張越倒還能夠忍受,孫翰卻是覺得可惡。等人一消失在視線中,他頓時把剛剛在國子監祭酒蕭衛面前受的窩囊氣全都發了出來。

“這些文官有什么用,成天只知道之乎者也,倒是就會擺架子擺臉色!這姓袁的就更可惡了,說話賣關子吞吞吐吐,不過是五品的千戶,以為自己是第二個紀綱么?”

房陵卻沒有跟著罵,若有所思地撂下一句我去外頭看看,旋即撇下兩人匆匆跑了。張越也沒有在意孫翰的罵罵咧咧,自顧自地在心里思索北鎮撫司的千戶出現在這里的緣故。

這北鎮撫司按理只管辦詔獄的案子,什么時候關心起國子監的關防了?

TOP

朱門風流 第七十二章 機緣

打聽消息的房陵不曾回來,一旁的繩愆廳卻有了動靜。剛剛那兩個溜走的皂隸架著一個身穿藍衫的人出來,二話不說就叉著人往外頭一扔。干完這一遭,其中一個皂隸拍了拍手咒罵了兩句,瞧見那邊的張越皺著眉頭朝這邊看來,他立刻一把拉了同伴閃進了廳內,又砰的一聲關上了大門。


望著那個被丟在地上動彈不得的監生,張越便上去拿胳膊肘撞了一下孫翰,低聲問道:“他們難道不把人送回去?”

“送回去?”孫翰這才止住抱怨,又冷笑了一聲,“眼下和太祖那會兒不同了。監生若是家中有錢有勢的,這些個皂隸巴結都唯恐不及,哪怕犯了事送到這繩愆廳,也多半是做做樣子。至于那種沒錢往日又得罪了人的,這五小板就能打得一個月下不了床!剛剛你沒聽到那兩個皂隸的嘀咕,這家伙想必往日假清高,這時節國子監又沒人,誰來管他?”

在府學里讀書的時候,張越雖說年少,家世又好,但由于他素來隨和沒架子,除了個別性子極度古怪或是嫉妒心強的,他幾乎和那般老老少少的生員都相處得好。府學歲考成績不好也有懲治,連續得六等也會打板子處罰,但似如此這般冷酷的他卻還是第一次得見。想到這大明朝的廷杖素來是鼎鼎大名,他忍不住又打了個寒噤。

孫翰看到張越往那邊直瞟,頓時皺起了眉頭:“喂,你不會要管這種閑事……”

話還沒說完,他就看到張越大步走上前去,竟是將那監生扶了起來。此時此刻,盡管他心中暗道張越多事,卻又覺得此人熱心,只得三兩步趕了上去幫忙,隨即沒好氣地埋怨道:“這種事情沾上了最是晦氣,別人都躲得遠遠的!這家伙肯定是得罪了那個主簿,你以后也要進國子監,攬上這事情難免也得罪上了別人!別看主簿官小,縣官不如現管……”

遇上這種事,他哪敢再沾國子監的邊!

張越情知孫翰是好意,但仍是選擇性地無視了那沒完沒了的嘮叨。架著那監生走了兩步,他無意間往其身后一瞥,見其下裳處血跡斑斑,心頭愈發駭然。這還只是竹篦,不是什么竹板木棍,五小板下來就打成了這般模樣,那廷杖又會是怎樣可怕?再打量一下那人頭臉,發現其雙目渙散無神,臉上灰白一片,他更是搖了搖頭。

盡管是大冬天,但張越和孫翰都還年少,那監生卻少說也有三十出頭,因此架著人走了沒多久,兩人都是出了一身大汗。孫翰有心想丟下累贅,可看到張越那專注的表情,到了嘴邊的話卻又說不下去,于是只能在心中哀嘆自己“遇人不淑”,順便把臨陣脫逃的房陵罵了個半死。

無論張越還是孫翰,在這當口竟是全都沒想到,憑著他們世家子弟的名頭,這會兒根本不用自己動手,只需去找個國子監的吏員或雜役來幫忙,使上兩串銅錢便能解決了此事。

彼時天上陰沉沉的,雖沒有下雪,但仍是透著一股陰冷陰冷的感覺。國子監中的大道兩旁栽種著不少樹木,那葉子早就在一陣又一陣蕭瑟的秋風中落了個干凈,如今在這大冬天便只剩下了光禿禿的枝丫。陣陣寒風從樹枝中席卷而過,兜頭兜臉地朝正在路上走的三個人撲了過去。本出了一身汗的孫翰被這冷風一激,竟是打了個響亮的噴嚏。

“阿嚏,這宿舍還有多遠,真見鬼!小爺什么時候做過這樣的好人……阿嚏阿嚏!”

聽到孫翰連著不斷打噴嚏,張越也覺得好笑,可這一笑不打緊,他也打起了噴嚏,兩人竟是猶如深有默契似的阿嚏聲不斷。好容易止住了,他卻瞥見手上架著的這個監生有了動靜,就只見那人費勁地左右轉了轉頭,茫然地迸出了一句話:“我……我這是在哪兒?”

孫翰頓時不耐煩了:“哪兒……你還是趕緊告訴我你那宿舍在哪兒,早安頓了你我們就完事了!”

那監生身子一顫,仿佛這時候才想起剛剛受了怎樣的屈辱,臉色頓時愈發蒼白。良久,他方才用堪比蚊子叫的聲音吐出了一處宿舍的名字,熟悉路途的孫翰立刻四處張望了一下,旋即便哀嘆了起來。

“都是你愛管閑事,這還至少有好一會的路得走!”

“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這好人總是有好報不是么?”

張越笑吟吟地答了一句,忽然瞥見前頭來了一撥人,其中甚至還有失蹤好一陣子的房陵,他頓時愣住了。細細一打量,他便看到了那個被隨從眾星捧月圍在當中的少年。其人身材頎長五官端正,雖稱不上什么濁世佳公子,但那一舉手一投足卻顯露出了極好的家教和修養,只是那溫文的笑中卻流露出一種不同尋常的意味。

這邊張越和孫翰看到那撥人的時候,那邊房陵也瞧見了這邊的光景。最初的一愣之后,他也顧不上是否能表達明白,連忙拼命朝那邊打眼色。可他這眼睛才眨了沒一會兒,兩邊的胳膊就被人牢牢鉗住,于是乎,無可奈何的他只得在心中暗自祈禱,臉色甭提多難看了。

大大咧咧的孫翰瞧見房陵在那邊,根本沒顧得上看人家的臉色,立刻高聲嚷嚷道:“房兄,你這一跑連個蹤跡都沒有,這會兒居然竄出來了!你還不過來幫忙,我胳膊都快折了!”

這會兒房陵正在別人的挾制之下,哪里敢出口說話,倒是那被人簇擁著的少年緩步踱上前來,略打量了一番便奇怪地問道:“你們攙著的這人是怎么回事?”

孫翰沒瞧見房陵的古怪,張越卻隱隱約約察覺到了,此時便搶在前頭說:“我們剛剛經過繩愆廳,發現這人受責之后被扔了出來。這大冷天的丟在地上沒人管,他身上又有傷,到時候指不定會凍病了。既然看到就搭一把手,所以我們打算把人送回宿舍去。”

“原來是受責的監生。”那少年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旋即又問道,“他可是你們的同窗?”

“什么同窗!”孫翰此時胳膊酸痛滿身大汗,登時沒好氣地抱怨道,“我和房兄是同窗,和這家伙卻不是一個班的,哪里認識他!再說,張越眼下連國子監都還沒進呢,今天是來這里看看的!這家伙就是濫好心,明明素昧平生,卻非得把人送回去,還把我拖下水!”

張越卻微微笑道:“我也就是聽那兩個皂隸說,此人不過抱怨了幾句伙食,結果就被送到了繩愆廳責了五小板,其實并不是什么大錯。因人及己,這幫一把也是應當的。看世兄似乎也不像是國子監的監生,可也是初到京師來逛國子監的么?”

“初到京師?不錯,我正是初到京師,也是來逛國子監的。”那少年微微一愣,隨即就滿口認承了下來,又轉頭吩咐道,“來人,把這受責的監生送回宿舍去!順便去問一問此地主簿,抱怨了幾句伙食便讓人斯文掃地,也未免太過了!”

孫翰還不覺得什么,張越瞧見兩個彪形大漢過來接手,再品味了一番這少年毋庸置疑的居高臨下口吻,他心中愈發斷定這便是袁千戶口中的機緣。隨著腦海中隱隱約約浮出某個名字,他那顆心頓時狠狠跳動了兩下。

TOP

朱門風流 第七十三章 溫潤如玉,滴水不漏

有人接手這個大累贅,孫翰心中當然高興。他雖然是蔭監生,但卻秉承了祖父的直爽個性,竟是沒怎么看出對方這群人的破綻,反而是一面笑呵呵地和張越說起了話,一面死命揉自己發僵的胳膊,口中卻是說起了繩愆廳中的幾樁舊事,然后又告誡了一番。


“有道是閻王好過,小鬼難纏,這繩愆廳中一共有皂隸六個人,那一手活計卻不比衙門里頭的差役和錦衣衛差到哪里去。平日里他們的身份最為低下,可一旦行刑,若是不能打點好他們,那就有的是苦頭吃了。就說今天你扶了這個家伙回宿舍,那便是削了他們的面子,若你是那等沒根沒底的人,以后要是犯了事撞在他們手里,這五小板就夠你受的了!”

這話雖說是對張越說的,但那少年卻也聽得仔細,到最后不由得皺起了眉頭,竟是忽然插嘴道:“國有國法家有家規,難道這國子監便容這些胥吏無法無天?”

房陵這時候聽得臉色都發白了,趁旁邊的人少了,而且都散在四周顧不上他的當口,他連忙殺豬抹脖子似的朝兩個友人做手勢。奈何孫翰正好側對著他,壓根沒看見他的暗示,而張越雖然看見了,卻只是瞥了一眼就別轉了頭。一時間,他幾乎憋出了滿腦門冷汗。

“寧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這碰上小人哪里還能講道理?”

張越見孫翰開口欲答,連忙搶在了前頭,望著那兩個大漢架著那挨打的監生幾乎已經走得快看不見了,他方才背轉身來,對那少年頷首微笑。

“不過,這國子監中固然是讀書做學問,但卻不可不學做人。這監生今日的竹篦挨得固然冤枉,但人家到時候大可說是照章辦事,如何懲治?再者,今日這苦頭何嘗不是他平日恃才傲物太過清高?今天這監生得罪的只是主簿皂隸,于是小小受了一些磨折,倘若日后做官也是看不起同僚下屬,一味只是自己逞能,到頭來興許就跌得更重。說起來,狂傲也得真有狂傲的資本才行,并非人人都是李太白那樣的驚才絕艷人物。”

那少年起初還聽得眉頭微皺,待到后來卻不覺連連點頭,待張越說完不禁撫掌贊道:“說得好,說得好!我就最討厭那種恃才傲物的文人,不堪和圣賢比肩,說話的口氣卻足可相比圣賢,仿佛你不敬他們就是不敬圣賢似的,眼里容不下其他人物,還往往在背后道別個人的短處!今天這監生若是以后能有所收斂,這頓板子倒真的沒有白挨!”

說到興起,他便舉步來到張越跟前,上上下下端詳了好一陣子,因笑道:“聽你同伴的口氣,你似乎是預備進國子監的,你也是功臣之后么?”

張越原本也是替那挨打的監生打抱不平的,可剛剛忽然心有所感,恰恰道出了另一番話——自從來到這個時空后,面對的是以前從未想過的復雜家庭和復雜人際關系,他本就不多的棱角更是被磨平了好些,只在內心深處隱藏著一絲銳氣——這番道理原是杜楨教導他的,他這位老師是冷面人,卻不希望他也成為冷面人,于是閑時沒少敲打他,還送了他一句箴言。

為官之道,溫潤如玉;為人之道,滴水不漏。

此時,見那少年對他好了奇,他也不想隱瞞什么,索性直截了當地說:“說來要讓世兄笑話了。若是大言不慚,我也能說自己是功臣之后,畢竟我是英國公的堂侄。但若是每個功臣都這么算上家里的親戚,只怕那功臣之后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其實最沒意思。不過,生在我們這樣的家里,要說什么完全不靠門蔭余庇,那也不過是自欺欺人。剛剛孫兄說我要進國子監,說實話,我寧可明年去參加河南鄉試,倘若不成再來這國子監。”

那少年聽了英國公三字,面上頓時露出了一絲訝色,及至張越這么解釋一番,他反倒笑了,頗覺得今天認識了一個直爽人——不像某些人那般自矜家門,卻也不像某些人那般諱莫如深;不像某些人那樣豪言壯語誓言必中,也不像某些人那般扭扭捏捏說絕不受家族蔭庇。

這讀書人他從小到大見得多了,有學問高深卻做人死板的,有說話風趣靈活應變的,有恃才傲物瞧不起別人的,有道貌岸然背地里卻小動作不斷的……就是他的那些同齡人,也總是戴著一層根本瞞不住聰明人的面具,喜歡在他面前賣弄某些小聰明。

于是,他竟少有地斂去了原先的淡淡微笑,取而代之的則是笑容滿面:“今日相見便是有緣,你姓張自是無疑,卻不知你名諱為何?”

“我單名一個越字。”對于這少年絕口不提自己的名姓,張越心中更是斷定自己猜測無誤。因此,他緊跟著又神情輕松地一攤手道,“我的幾位師長說越有盈之意,水滿則溢未免不美,所以贈我表字元節,世兄直呼我元節便是。”

“元節……倒是好字。”

若是這話出自其他少年,免不了有些老氣橫秋,但這少年品評的時候卻是神態自然。這時候,即使是一旁最初摸不著頭腦的孫翰也漸漸覺得有些不對勁,同時終于看到了房陵那焦急的眼神,少不得在心里頭琢磨了起來。他好歹也是見過大世面的,這細細一思量很快覺察出了某種端倪,臉上便露出了一絲凜然和恭敬來,也學著房陵給張越打起了眼色。

然而,甭管那邊兩個如何想盡辦法,他們看到的卻是張越仿佛恍然未覺地繼續和那少年談笑風生談天說地,大有相見恨晚的勢頭。

當孫翰聽到張越連當初在開封城的某些趣事也拿出來說道,發覺張越完全沒有一點顧忌的時候,他無可奈何地放棄了使眼色的沖動——這當口,他的眼睛也已經眨得酸痛不堪,而且四周的那些護衛大漢都已經向他投來了極度不善的眼神,警告的意味不言而喻。

瞧著張越挺聰明的,怎么會那么遲鈍!

TOP

朱門風流 第七十四章 朋友

相見恨晚,相談甚歡。這八個字恰恰是對這一日國子監之行某兩個人的真切寫照。雖說有人心中打鼓,有人心中埋怨,有人心中警惕,有人心中不以為然……但那個天生用不著理會太多旁人想法的人卻自顧自地一路逛一路指點一路說話,另一個人則是揮灑自如地接應話茬,恰到好處地畫龍點睛,那種沒有半點怯場的神采飛揚頓時博得了人家更進一步的好感。


于是,等到把國子監所有房舍地頭逛了一個遍,在大門口告辭的時候,那少年的臉上便露出了怡然之色,顯然對今日之行相當滿意。他若無其事地沖著身后一擺手,示意隨從們放開一直處于牢牢監管之下的房陵,這才沖張越微微點了點頭。

“今日元節妙語連珠,讓我聽到了不少新鮮事兒,翌日若再有緣,你我一定再好好攀談!時候不早了,我雖還想再盤桓一會,奈何卻不得不回去,便在此告辭了!”

張越忙笑容可掬地謙遜了兩句,不外乎是說什么翌日有緣再見之類的話。此時,隨從中一個健碩漢子便牽來了一匹高頭駿馬,引那少年上馬坐定之后,其它隨從也紛紛翻身上馬,很有秩序地將主人護衛在了當中。隨著一聲響亮的叱喝,一行人風馳電掣般地離去,不多時就消失在了成賢街的拐角處。

這人一走,房陵便一下子從極靜恢復到了極動,三兩步上前一把抱住了張越的肩膀,惡狠狠地說:“你小子知不知道剛剛那是誰,居然敢那么大剌剌地和人家說話!我和小孫拼命給你打眼色,你居然沒看見!那是皇太孫,皇太孫你明不明白?天哪,你居然差點就和皇太孫勾肩搭背了,讓我說你什么好!”

孫翰只是曾經遠遠看到過某人一面,還不算太確定,這會兒房陵這么說,他登時也蹦了起來,緊張兮兮結結巴巴地問道:“房兄,你確……確定剛剛那……那是皇太孫?”

“廢話,否則我會嚇出這么一身冷汗?”房陵此時拿袖子狠狠在額頭上一抹,長長噓了一口氣,見張越只是若有所思卻不言不語,他不禁沒好氣地放開了雙手,這才語重心長地說,“張……咳,我也索性叫你元節算了,如今皇太子儲位穩固,皇太孫便是翌日天子,你們今天雖然相談甚歡,君臣名分卻在,你可別有什么癡心妄想。”

張越耳聽這癡心妄想四個字,簡直有些哭笑不得。這要是一位天姿國色的大美人,興許他還有興致癡心妄想一下,他對一個大男人會有什么別的想頭?只是既然撞上了,他少不得強裝鎮定試探一下這位日后至尊的心氣脾性,這會兒他的背上也已經汗濕重衣了。

甭說朱瞻基只是皇太孫不是皇太子,就算人家是皇帝,也決計不會因為今日的緣分一下子給他個大官做做,只要能給人家留下一個不錯的初印象,那就已經夠了。

今兒個逛一趟國子監碰到了這樣一樁樁一件件的事情,房陵和孫翰除了心驚肉跳,少不得還有些亢奮,緊跟著就開始議論起了這些狀況。當說到早早回去的國子監祭酒蕭衛時,孫翰便幸災樂禍了起來。

“怪不得那個袁千戶說送了蕭大人一樁好處,他卻不要,原來是皇太孫忽然來逛國子監。這蕭大人往日就算清貴,可又不是六部臣子,也不是閣臣,難得有這樣的好機會卻錯過了!想他訓斥我們的時候倒是中氣十足,可等到他得知今天怎么回事,指不定怎么捶胸頓足呢!”

“可不是?別看他也是四品官,可這四品官離皇上卻是遠遠的,在國子監祭酒這個位子上少說也呆了七八年,也就知道在咱們這些監生頭上作威作福!”房陵說著便瞥了張越一眼,忽然記起了一件事,忙問道,“元節你真的準備回去考舉人,不直接弄一個監生?”

面對這么兩個好心泛濫的家伙,張越也不好再找什么借口,只得苦笑著一攤手道:“今兒個那位蕭大人已經見過了我,難免已經在心里存了看法,這當口我到國子監去,難保人家不給我小鞋穿。你們倆別否認,這功臣之后在其他地方固然能橫行無忌,可國子監是文官地盤,我何必去受那個閑氣?再者……”

想起自己和杜楨的關系并不是什么秘密,房孫二人又是那種值得交往的人,他便直言解釋道:“其實,我的授業恩師便是皇上剛剛拔擢的翰林侍講學士杜大人,我這表字是楊閣老和大小二位沈學士幫著起的,所以……”

此話一出,房陵幾乎跳了起來,不假思索地在張越的肩頭重重敲了一拳:“好你個元節,卻原來還隱藏著這樣的家底不曾抖露出來!有這樣的師長,你還需要入什么國子監,更不需要理會那等人前人后表里不一的學官!”

孫翰也連連埋怨道:“早知道元節你有這樣的關系,我和房兄也就不帶你到國子監這種如同坐牢的地方來了!不過我們可不和你客氣,以后若是有事求你,你可不能擺臉色給我們瞧!要是你敢翻臉不認人……”

此時此刻,張越便佯怒道:“這算什么話?生死之交固然是朋友,但咱們認識了沒幾天,卻也是投契的朋友。難道在房兄和孫兄眼中,我就是那種得志便猖狂的小人不成?”

三人你眼望我眼面面相覷了一陣子,最后齊齊大笑了起來。等到出了國子監和早就等候在外頭的跟班會合時,房陵和孫翰又盛情相邀張越擇日到家中做客,張越都一一應了,旋即方才分道揚鑣。

坐在馬上,迎面雖刮來陣陣刺骨寒風,張越心中卻是百感交集,幾乎就想直奔徐府街去找杜楨商量商量,好半天才按捺住這種愚蠢的沖動。今兒個原本就是“巧遇”,要坐實這巧遇的巧合成分,他最好的辦法就是什么都不做。

在大伯父張信脫罪形勢一片大好的情況下,他還真是不再需要像剛剛入京那會兒六神無主,猶如無頭蒼蠅一般四處亂撞了。

TOP

朱門風流 第七十五章 謫交趾

張越帶著連生連虎回到英國公府的時候,卻剛好在大門口處撞上了坐轎回來的張輔。堂堂英國公出行自然是陣仗不小,那寶瓶暖轎乃是貨真價實的八人抬,不算儀仗,前后護衛加在一塊足有二十余人。跳下馬的他看到張輔哈腰走出了大轎,連忙上前行禮。


這天張越的出門是知會過王夫人的,因此張輔自然也心中有數。這一同來南京的三兄弟,張赳前時險些闖出大禍,這幾天便被拘在家里;張超是生來合群的性子,這幾日常常出門和幾個小侯爺小伯爺聚會;如今張越也結識了友人,他這個長輩自然更覺心中高興。

“這么快就從國子監回來了?怎么樣,今兒個這一圈逛得如何?”

張越跟在張輔之后上了臺階,才進門就聽到這么一個問題,頓時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才好。料想今天這一趟巧遇也瞞不了人,于是,他便上前半步,低聲把今日遇上皇太孫朱瞻基的事情略提了一提,卻沒有說什么有緣再見之類的話。

然而,即使是這簡簡單單的交待,張輔便停住了腳步,隨即轉頭沉聲吩咐一眾隨從退避開來。等到周遭沒了人,他方才追問起了其中的某些細節,最后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你當時大約已經察覺了皇太孫的身份?”

“我只是隱隱約約覺得對方身份不凡,倒是沒有多想,后來看到房陵孫翰朝我打顏色,我才猜到了一星半點。原本那時候便該恭敬些,但我看他……皇太孫神采飛揚,不愿意掃了他的興頭,便索性裝著什么都不知道,陪著閑聊了好一會兒,也就是天南地北胡侃一通罷了。”

張輔聞言頓時笑了:“別人若察覺那是皇家人,必定戰戰兢兢誠惶誠恐,你倒是膽大。不過皇太孫自幼被皇上養在身邊,又請鴻儒教習,受重臣教導,平素看慣了恭恭敬敬的人,這會兒遇著你這么個愣頭愣腦的,興許正覺得有趣。此事無妨,對你日后總是有利的。”

“大堂伯教訓的是。”

對于張輔這評判,張越口中稱是,心里倒也佩服。畢竟張輔是見過大世面的人,不會如平常人一聽說這番巧遇便絞盡腦汁去博取什么好處,也就是微微欣喜罷了。不過,倘若他今天做出某些不得體不妥當的舉動,一番訓斥倒是不會少。

說話間兩人已是進了內儀門。張越本想回芳珩院,卻被張輔叫住,說是有要事交待,于是便隨行同往上房。當看到張輔指了個丫頭,讓她往芳珩院去叫張超張赳,他更是心中一凜,情知大伯父張信的事情多半是有真正進展了。

到了上房,張輔在居中的正位上坐定,王夫人便將丫頭們都遣開了去,自己在張輔旁邊的椅子上坐了,又吩咐張越也坐下。不多時,張超和張赳兄弟便匆匆趕了來。前者也就是和張越前腳后腳,剛剛回到芳珩院,此刻連外頭大衣裳都不曾換下;后者在丫頭趕去叫人的時候,正在探視兩個先頭挨了打的丫頭,這會兒仍有些怔忡懵懂。

“信弟的事情已經定下了,后日便可出錦衣衛詔獄。”

以這樣一句話開頭之后,張輔便掃了一眼面前的三個少年。只見張赳失態地站了起來,臉上滿是激動的潮紅;張超欣喜若狂,嘴巴咧得老大;就連一向平和的張越也是喜形于色,但隨即便克制住了。

“其他的話我就不多說了,這次雖然是有驚無險之局,但能夠逃脫大難,也并非一點代價也沒有。信弟之前已經是工部右侍郎,出了這樣的事情,這官職自然是保不住了,廷議的最后結果是謫交趾,為政平州知州。”

謫交趾!

政平州是哪個犄角旮旯,張越并不知道,但交趾也就是以后的越南,他心中卻是清清楚楚。這小國在后世就干過忘恩負義的勾當,在之前永樂初年也曾經夜郎自大挑釁大明,結果朱棣一怒之下派出大軍出征,張輔的英國公爵位便是來自一征交趾的大獲全勝。

在座的眾人之中,張輔曾經四至交趾,而張超的父親,也就是他的二伯父張攸現如今仍是交趾總兵官旗下的參將。這會兒大伯父張信又被謫交趾,可以說這一家的興衰榮辱,竟是全都和那個小小的彈丸之地聯系在了一起。

張越低頭思量的時候,張赳卻難耐心中憂慮,上前幾步跪下言道:“大堂伯,交趾距離中原遙遠,據說瘴氣橫行土人刁蠻,兼且叛亂不斷,我爹被貶去了那兒豈不是羊入虎口?若只是貶官,天下州府那么多,為何偏偏是交趾?大堂伯能否幫忙,讓爹爹……”

只聽張赳說了幾句,張越就知道這小家伙關心則亂語無倫次,此時抬頭看見張輔臉色微沉,他不禁心中嘆氣,站起身打斷了張赳的話:“四弟,大堂伯就算再出力,廷議的事情斷然沒有更改的余地。再說,交趾固然不太平,但大堂伯曾經率軍遠征,二伯父曾經駐軍鎮守,對那里熟悉,有什么事也能趨利避害。這次本就是貶官,不容我們有選擇。”

張超此時也粗聲粗氣地說:“三弟說的沒錯,我爹爹在交趾都快十年了,也不曾嫌那里什么瘴氣橫行土人刁蠻,大堂伯還不是一次又一次往那里打仗?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有我爹爹在那里,說不定還能照應大伯父一些,總比落在其他地方受別人的氣強!”

“可是……”張赳還想反駁,可卻想不出該說什么,到了最后不得不一咬牙道,“可大堂伯和二叔都是武官,我爹手無縛雞之力,萬一在任所碰到交趾土人叛亂……”

“有叛亂就壓下去!”張超不假思索地伸手在旁邊案上一拍,霍地站了起來,斬釘截鐵地昂著頭說,“大堂伯,如果可以,我就和大伯父一道前往交趾,路上不但有個照應,我還正好去那里在爹爹麾下效力!”

這不是都添亂么?眼看老大小四兩個人又是眼睛瞪在了一塊,張越此時腦袋都大了,頗覺得自己夾在當中勸無可勸。瞅見張輔那眼神一閃,里頭頗有些難言的意味,他心中一動,索性沉聲喝道:“來之前祖母就吩咐過一切聽大堂伯的,大哥,四弟,你們就別爭了!”

坐在正座上的張輔聽到兄弟三人各有各話,又細細審視著三人的表情,直到聽見張越這話,他才輕輕一推扶手站起身來。

“此事信弟已經知曉,對于謫交趾他并無二話。就如越哥兒所說,廷議之事斷無更改余地。至于交趾那邊,我自會關照當地同僚照應,也會在家將之中挑選精干的人手隨行。不過是區區交趾,信弟若是連這小小溝坎都跨不過去,他這十幾年的官就白當了!”

TOP

朱門風流 第七十六章 釋放

錦衣衛掌的是侍衛偵緝之事,旗下卻分成兩個系統。比如張軏擔任的錦衣衛指揮僉事,便是專管宿衛不問偵緝。洪武帝朱元璋在興大獄把功臣幾乎誅戮殆盡之后,旋即就裁撤了錦衣衛,算是把鳥盡弓藏演繹到了極致。而永樂皇帝朱棣登基之后為恐天下不穩百官不服,于是不但重立錦衣衛,而且另設北鎮撫司,專司偵緝詔獄,南鎮撫司反倒只管軍匠之事。


于是,朝廷之中盛傳一個說法——若是下了大理寺監,好歹還有個念想復出的機會;但倘若是入了錦衣衛那詔獄,生死榮辱便只在別人一念之間,得有把牢底坐穿的覺悟才行。

單單是這幾年,錦衣衛北鎮撫司詔獄之中就死了一個解縉,關著一個楊溥,眼下蹲在里頭的文官少說就有幾十個,倒是武官難覓蹤影。畢竟有名的武官大多是靖難功臣,安分守己,只尋歡作樂安享富貴,不耐煩管國事。

這會兒,張越就站在北鎮撫司那座陰森森的院子前。盡管不是單身一人,盡管他自忖自己還不夠格和這個恐怖的地兒扯上關系,但某種感覺仿佛順著脊背溜上來,仿佛他只要一吸氣,一股腐臭中帶著陰寒的氣息就會沿著口鼻沖入五臟六腑。

緊張的并不是他一個,張赳的臉色比死人好看不到哪里去,甚至沒法安然站在原地,而是不停地走來走去,握著拳頭又放開,時不時還神經質地嘮叨著什么。一向膽大魯莽的張超起初還能踮著腳往那院子中張望,及至看門的兩個錦衣衛朝他投來了陰惻惻的笑容,他立馬就消停了,干脆緊挨著張越站著,低聲拿著各式各樣層出不窮的問題騷擾身旁的堂弟。

“三弟,你說大伯父在里頭會不會被人拷打?”

“聽說詔獄當中陰暗潮濕,大伯父在里頭至少有一個月了,會不會消瘦得不成樣子?”

“你說這謫交趾政平州可是要立即動身?這剛從牢獄里頭放出來,總得好好休養幾天吧?”

“三弟,這都快到中午了,怎么大伯父還沒放出來,不會要變卦吧?”

饒是張越先頭心中很是篤定,這會兒被張超左一棒子右一棒子的問題砸上來,不禁暗自大感吃不消。而張赳雖說離著有些遠,卻一直豎起耳朵聽兩個兄長說話,臉色更是愈發白了。于是,當小巷的另一頭傳來一陣車轱轆的轉動聲時,三兄弟連同幾個隨從都如同驚弓之鳥一般齊刷刷地扭頭看去,心中頗有些驚懼。

這北鎮撫司的地盤只怕是連飛鳥都不愿意進,邊上的民居幾乎都是不住人的,他們在這巷子中已經等了一個多時辰,除了進出辦事的錦衣衛,連個鬼影子都沒有,這會兒來的又是誰?不會是前時剛剛確定要放人,如今又來什么欽使要變卦?

然而,等到馬車近前,那上頭傳來了一個熟悉的招呼聲,一群人立刻就心定了。張赳幾乎是一溜煙地奔了上去,掀開車簾就鉆進了車廂,而張越和張超則是并肩迎了上去。

“大姐,你怎么也來了?”

馬車上的人正是張晴。她輕輕把車簾揭開一條縫,露出了淚痕宛然的臉,還有一個正膩在她懷里的張赳。她對張超和張越微微點了點頭,這才解釋說:“我聽說爹爹今天能放出來,便死活求了公公和婆婆,想來見上爹爹一面,相公又求了情,這才得以出來。錦衣衛詔獄又豈是好地方,不知道爹爹……”

見張晴垂淚,張越心中也頗不好受。這一回大伯父張信雖然逃得大難,但卻要遠赴交趾,也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歸來。他勸解張赳的時候說什么張攸也在那邊可以多多照應,但瘴氣、水土不服、土人叛亂再加上地處偏遠,張信仍是危若累卵。而祥符張家這次是傾全家之力救張信一人,花費巨量錢財,最后雖然僥幸成功,可張信的工部右侍郎之職卻買不回來。

“出來了,大伯父出來了!”

張超的一聲嚷嚷讓眾人頓時精神一振,連忙循聲望去。此時此刻,兩個身穿錦衣腰挎繡春刀的錦衣衛小校押著一個中年人出了那北鎮撫司大門,恰是張信。不過是月余不見,他看上去就蒼老了好些,身上衣服雖還齊整,但走路竟已經有些步履蹣跚的老態。

當瞧見張信用手擋在額頭上,瞇起眼睛望著天上那一輪紅日的時候,已經從車上蹦下來的張赳再也難掩心頭激蕩,疾步沖了上去,一把攙住了父親的左邊胳膊,哽咽了許久卻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只狠狠咬著嘴唇。

張信這才放下了右手,輕輕拍了拍兒子的腦袋,見不遠處還站著張越和張超,馬車上的張晴赫然探出了半邊身子,所有人的臉上都滿是喜悅和關切,他便微微點了點頭,牽扯嘴角擠出了一絲笑容,心中卻是生出了劫后余生之感。

他左邊的監房中關著的就是楊溥,即使在那種陰森的環境下,此人竟然還讀書不輟,他雖敬佩,卻自忖沒有那樣的心志勇氣——更讓他感到驚懼的是,他僅僅是下獄月余,楊溥卻已經在這錦衣衛北鎮撫司的詔獄中關了兩年多。

倘若他被關上兩年,他會如何?這是一個他一想到就會心驚肉跳的問題。

張信在兒子的攙扶下緩步走著,漸漸離那北鎮撫司大門遠了。然而,在即將走完那段并不漫長的路途時,他卻忽然轉過了頭,恰恰看見了那大門口的一個人影。一時間,他的瞳孔猛地一陣收縮,胸口亦不自然地上下起伏。盡管那人面上掛著淡淡的笑容,亦朝他點頭示意,但這并不能驅除他身上的那縷陰寒。

張越也看到了那個不期然出現在北鎮撫司大門口的人影,更一下子認出這就是上回自己在國子監撞上的那個袁千戶。張信懾于那縷莫名笑容的時候,他也同樣覺得對方在沖自己微笑,因此他心里那股別扭勁就別提了。

這個莫名其妙的家伙究竟是敵是友?

TOP

朱門風流 第七十七章 家產

太平里位于南京城通清門附近,西是皇城,東是府學,最是交通便捷之地。這一帶多半住著六部官員,單單是侍郎就有好些位,因此也常常被人稱為侍郎里。沿街兩側矗立著豪宅座座,正門成日里拜客不斷水泄不通,后門處也是車水馬龍生意興隆,恰是外地官員來南京城的必到之所。


廢中書省而尊六部乃是太祖皇帝朱元璋定下來的宗旨,如今永樂皇帝朱棣登基之后雖然設立了文淵閣,提拔了一群低階文官參贊要務,畢竟并沒有撼動六部堂官的實權。即使是遷都之事已經板上釘釘,這太平里仍是一日賽一日地繁榮昌盛。

然而這些天,太平里卻仿佛掛起了一股陰風,西街一座宅子和東街兩座宅子的大門口都貼上了錦衣衛的封條,一下子有三位侍郎進了錦衣衛詔獄。雖說工部刑部禮部在六部之中向來以又苦又累又不討好著稱,可侍郎仍是正三品高官,如今說下獄就下獄,著實讓人心悸。

于是,當有人看到張府門口的封條被撕去,更有人看到一個疑似張信的身影踏進了那座仿佛塵封了許久的宅邸時,整個太平里的住客頓時起了不少騷動。然而,在這個節骨眼上,登門造訪是不可能了,各家的主人們只能派出下人在張府附近亂晃。

劫后余生的張府恰是一片冷冷清清。錦衣衛來封門的時候,家中雖留有一個忠心耿耿的老管家,奈何主人一個都不在,因此即便是查封不是抄家,仍少不得被人順手牽羊帶走了無數東西。查封之后固然是留了一個院子給人居住,卻有不少耐不住性子的仆役腳底抹油溜之大吉,到現在還安分守己在這家里等著主人歸來的下人,竟是十停之中只剩下了三停。

此時此刻,某個白頭蒼蒼的老管家用不可置信的目光瞅著被張赳攙進門的張信,死死看了好一會兒方才跌跌撞撞沖了上來,雙膝一軟,干嚎了一聲便把頭重重碰在了地上:“老爺,都是小的沒用,小的管不住那些個沒良心的東西,小的辜負了老爺重托……”

跟在張信身側的張越端詳著那個嚎啕大哭的白發管家,心里忽地也是一酸。瞧見張信雙肩微微顫抖,長嘆一聲便閉上了眼睛;發現張赳僵立在那兒已經是癡了;看到那管家連連碰頭之后,腦門上已經分不清是烏青還是泥土;他再也按捺不住,跨前一步將人從地上硬拽了起來。

良久,張信睜開眼睛,轉而便緩步走上前去,沖著那不知所措的老管家微微點了點頭:“事出突然,你一時反應不過來也在情理之中,無需自責過甚。待會你帶幾個人把上房收拾出來,然后把人齊集到上房前頭的院子,我有話吩咐。”

老管家連忙彎腰稱是,旋即便一陣風似的跑了,那步伐之矯健根本看不出剛剛那拖泥帶水的老態,竟是顯得精神奕奕。

“這是高泉的堂叔,是咱們張家的世仆。別看他這白發蒼蒼的模樣,卻一向身子骨硬朗,也就是因為心中無主方才會是剛剛那個凄惶的樣子。”張信看著張越笑了笑,隨即甩開了攙扶著自己胳膊的張赳,臉上再沒了初出北鎮撫司的茫然,“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平日有多少人應諾都是假的,遭遇大變時是否能有人留下才是真的。”

“越哥兒,你明白么?”

張越原本以為大伯父張信是在對張赳交待事情,此時一個激靈反應過來,頓時有些納悶,但還是趕忙答應了。見張信扭頭又對張超和張赳囑咐了幾句,卻也是類似的訓誡,他不覺更加奇怪了——難道大伯父在詔獄里頭呆了一個多月,于是大徹大悟了?

這一路從儀門進入內儀門,沿路所見雖不是極其破敗的景象,但家中遭遇大變,園丁之類跑的跑散的散,自然無心照管什么花草樹木,再加上天氣本就寒冷,因此不少地方便流露出無限蕭瑟的氣息。及至兄弟仨陪著張信來到了上房,看到那三三兩兩的桌椅家什,看到那四壁空空的情景,看到某些鑲金嵌玉家什上留下的某些痕跡,誰的臉色也好看不起來。

眾人都是先到英國公府用的飯,等到錦衣衛去除了四處封條方才來的這里。對比那邊的富麗堂皇和這邊的頹敗,自然無不是心有戚戚然。

張信徑直來到主位坐下,甫一落座,覺察到那原本該結結實實的太師椅微微一晃,他不禁曬然一笑,旋即正色道:“因我不慎,累得一家人前后奔走,更散盡家財無數,我張信實是張家罪人。兩千兩黃金可以買良田萬頃,可以買姬人無數,可以買豪宅數座,可以讓家中開銷幾年……如今卻全都砸在了我一個人身上。”

張赳聞言極其不安,張口便叫道:“爹……”

然而,他只說出了這么一個字,就對上了父親冷冽的眼神,頓時嚇得一瑟縮,到了嘴邊的話再也說不出來。張越倒覺得張信這番感慨確實不是什么矯揉造作的假話,而是一個蹲了一個多月監獄人的肺腑之言,于是便輕輕咳嗽了一聲。

“大伯父,我們兄弟三人來南京時,無論是祖母還是二伯父和我爹,都曾經對我們吩咐過,既然是一家人,便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關鍵時刻便得擰成一股繩。大伯父說兩千兩黃金可以買多少東西,但是在我們大伙兒看來,能讓您平安無事地出來,那這些錢便是值得的。畢竟錢沒了可以再積攢,可張家卻不能沒有您。”

盡管張信和英國公張輔曾經在書房談過好一陣子的話,聽說了自己的兒子貿然行事險些闖出大禍,聽說了張超結交了不少友人不日便可補入軍中,更聽說了張越種種匪夷所思的表現,他已經感覺到自己下獄的這些天家里人的變化。然而即便如此,聽到張越入情入理誠懇十分的話,他仍是忍不住有些感慨。

他的三弟果然是養了一個好兒子!

不過此時不是感傷這些的時候,他稍稍問了幾句老家近況,就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吩咐道:“這座房子并非欽賜,是我當初當上工部右侍郎之后,你們大伯母動用嫁妝銀子買的。如今我去交趾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回來,不如將房子賣了。那些細軟先前查封的時候興許被人拿走了,但庫房中那些笨重家伙應該還在,也都一起變賣了。加上藏在花園亭子階梯底下的兩百兩黃金,應該能清償二弟三弟墊出來的錢,也能補上家中的缺口。”

說到這兒,張越和張超齊齊一愣,后者更是本能地開口拒絕道:“大伯父,這怎么行!兄弟之間原本就該友愛互助,我也聽我爹說過這是他應當的。我們這一輩兄弟四個以后長大了,也會像大伯父、爹爹還有三叔這樣,怎么能分這么清楚!”

張信沒料到得到這樣的回答,微微一怔便笑了起來:“傻孩子,你爹和你三叔幫我,那是他們惦記兄弟之情,但我若是涎著臉就這么接受了,那又怎么對得起他們這片心意?就比如你借了你三弟或是四弟的銀子,難道能厚著臉皮一輩子不還?”

這個比方打得淺顯,張超撓了撓頭不知道該回答什么是好,于是只能拿求助的目光看著張越。可這時候張越眼見張信說得斬釘截鐵擲地有聲,知道這大伯父主意已定,再加上能反駁的主兒——也就是他的二伯父和父親——都不在,他只得祭出了拖延大法。

“大伯父,這事情是不是先緩一緩?”

“不用緩,我三天后就去政平州上任。就算我臨走之前解決不了這事,我走了之后,也會委托英國公幫我處置了這些家產。”

TOP

朱門風流 第七十八章 邀約不絕

雖然是坐了自家的大船,但祥符張家此來南京的人并不算很多。三位少爺以及各自帶的丫頭一共九個人,此外還有兩個管事媳婦,六個小廝,四名護衛,外加管家高泉。在先前住進了英國公府之后,相比張超張越張赳三兄弟,高泉這個本應攬去大部分事務的管家反而變成了隱形人,成天難覓蹤影不說,就是見著了也往往是行色匆匆。


平日他這樣神出鬼沒倒也算了,可這一日三兄弟從太平里張府歸來,人人的心里都仿佛壓著一塊沉甸甸的石頭。于是,當在英國公府大門口看見高泉埋頭只顧往外走,張超只覺得滿腹火氣全都沖了上來,一個橫身便攔在了他的去路之上。

“咦……是三位少爺回來了!”高泉一愣神方才看清了面前的人,慌忙退后一步打躬行禮,隨即方才笑道,“小的正好要出去辦點事情,興許要晚些回來。”

“高大管家哪里用得著向咱們報備?”見張超如此行徑,張越先是一愣,旋即也有些冒火。冷冷打量著高泉,他忽然嗤笑了一聲,“祖母讓你陪著咱們兄弟三個進京,說是你熟悉南京能幫得上咱們,可你成日連個人影都不見,我們兄弟仨連你忙碌什么都不知道,這忙倒是幫得妙!如今大伯父已經放出來了,不知道高大管家還在忙活什么?”

高泉這才注意到,不但是攔在身前的張超面色不善,說話的張越面露譏諷,年紀最小的張赳更是用一種極度惱怒的眼神狠狠瞪著他。一時間,饒是他在外頭長袖善舞精明能干,這會兒也不禁犯了難。

這說出實情吧,違背了老太太的交待;可要是不說,這邊三位以后都是家里的主子,讓人記恨上了,以后他哪里還有好下場?左思量右權衡,他方才賠笑道:“三位少爺,小的并非不出力,而是臨行之前老太太別有吩咐,所以小的這些天才在外頭奔走……”

自從父親被錦衣衛帶走之后,張赳可謂是從天上跌到了地下,精神上更接連遇到重挫。別的地方沒法宣泄,此時此刻面對高泉的含糊其辭,他自然再也忍不住,惡狠狠地迸出了一句話:“有什么事比我爹的事更重要?”

“這……”高泉猶豫了老半天,最后還是決定先搬出一尊大神蒙混過去,“三位少爺恕罪,這件事情英國公也知道,和大老爺的事情大有干系……”他正絞盡腦汁想著該如何說才最穩妥,忽地聽見腦后傳來了一個聲音。

“你們就不要為難他了!”

“大堂伯?”

張越三人瞧見是張輔,頓時都吃了一驚。而張輔只是微微頷首,隨即便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吩咐道:“高泉,你且去辦你的事情,這兒有我。”

有了這么一句話,高泉仍是偷覷了一眼兄弟三人的臉色,見他們的惱色變成了驚訝,他方才急急忙忙一溜煙下了臺階,接過一個跟班遞上來的韁繩,翻身上馬就急馳而去。

面對這光景,別說張超張赳兄弟莫名其妙,就連張越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把腦袋想破了也想不通如今有什么事情能比大伯父張信的更重要。他原以為張輔會解釋清楚,誰知道人家英國公正好要去拜客,只留下一句晚上到上房來就出了門。

三兄弟面面相覷了一會,性子最急躁的張超使勁拿拳頭砸了砸腦門,嘴里嘀咕了幾句就不管不顧地走了。張赳倒是多了個心眼,瞅見張越低頭沉思,他有心上去問問人家的看法,卻又抹不下臉面,站了好半天索性咬咬牙也進了門,心想大不了瞅空子去向父親詢問。

落在最后的張越滿腦子漿糊地回到了芳珩院自己的屋子,才一掀簾進門,他就看到秋痕和琥珀人手一個繡架,正在那里低聲商議什么,竟是全都沒注意到他回來。雖說隔著尚遠的距離,但他仍是依稀看見那上頭鮮艷的花色,卻不知道究竟是什么針線活計。心中一動的他便沒有立刻上前,而是轉身進了里屋。

這一次,那打簾子的聲音終于驚動了琥珀和秋痕。兩人齊齊抬頭看著那仍在動彈的簾子,琥珀便驚訝地挑了挑眉:“難不成是少爺回來了?”

秋痕慌忙搶過琥珀手中的繡架,胡亂往旁邊的石青引枕后頭一塞,這才沖著琥珀搖搖手輕聲道:“待會若是少爺問起來就搪塞過去,絕對不能讓他提早知道了,否則咱們倆這般心思那就白費了!對了,月落和流蘇跑到哪里去了,要是她們好端端呆在外頭,也不至于少爺進來咱們也不知道!”

“琥珀,秋痕,這帖子什么時候送進來的?”

琥珀正要張口回答,忽地聽到里頭傳來了張越的聲音,連忙拉著秋痕起身進去。見張越手中拿著兩張帖子,她便笑道:“這都是下午門上讓人送進內儀門,然后月落拿進來的,指了名送給少爺一個人。正好夫人派了碧落姐姐過來,聽聞有帖子送來就瞧了瞧,此時大約夫人也應當知道了。”

這年頭大宅門中還真是沒有秘密!

張越苦笑一聲,心想就算沒有殺出個碧落好奇心強,這門房把帖子送過來的路上少不得也會看上一眼,如今指不定整個家里頭都知道了。這第一份帖子是楊士奇派人送來的,說是請他后日前往家中,要給他介紹幾個友人;第二份帖子則更是離譜,落款竟是南京城的大德綢緞莊,他怎么尋思也想不明白自己怎么會和一個綢緞莊扯上關系。

就在這時候,一個人影卻風風火火地撞開了簾子,稍一屈膝行禮便上前笑道:“越少爺,又有帖子送來了!這回是二老爺家里送來的,說是趕明兒召集了不少世家子弟出城狩獵,讓咱家三位少爺都一起去!”

張越微微一愣神,方才想起這二老爺并非是張攸,而是張輗。再一琢磨這狩獵,他就更頭痛了——大冬天的興師動眾出城狩獵,這算是哪門子的事!再說了,他雖說也曾經跟著彭十三練武習射,那本事卻比不得京城這些世家子,這要是碰見那天姐夫孟俊家里頭那幫人也就算了,若是撞上兩個堂弟那樣眼睛長在頭頂上的勛貴子弟,這不是找氣受么?

只是那“咱家”兩個字卻讓他心頭頗為意動。他們三兄弟在這邊一住就是將近一個月,倒真的和張輔王夫人有些一家人的滋味。

TOP

朱門風流 第七十九章 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高泉這些天雖然不見人,但在外頭著實是忙前忙后極其辛苦。信弟能夠這么快解了牢獄之災,他著實出力不少。”


上房之內,聽張輔如此一說,張越兄弟三人都覺得納罕。然而,張輔卻只說了一句便不再解釋,誰也不好多問。畢竟,堂堂英國公沒有理由更沒有必要為一個下人開脫,這件事也就輕輕揭過去了。倒是當張超提起接到張輗的帖子邀明日去狩獵時,張輔臉色微微一變。

“既然是老二相邀,超哥兒就一個人去吧。信弟說不日就要起程前往交趾赴任,赳哥兒好好陪陪你父親,明兒個就先搬回去住。越哥兒想必對這種打獵之類的勾當不熟悉,沒必要去敷衍那些成日里只知道狩獵玩耍的紈绔,自己做該做的事情就是。老二那邊我自會讓人送信過去,他也不至于因這點小事埋怨你們。”

聽了這話,三人全都松了一口氣。張超從小就是喜歡舞刀弄棒的,到了南京結識了友人,最多的也都是彼此探討拳腳上的勾當,這打獵的事情自然當仁不讓;張越張赳都是自己知道自己的斤兩,這跑去打獵無非出丑,再說一個惦記父親,一個另有約會,只恨沒有法子推托,這會兒推托的理由送上了門,兩人自然全都高興。

“多謝大堂伯。”

“好了,時間不早,你們回去早些歇下,明日還各有事情。”

眼看著三兄弟一起站起身告辭離去,張輔的臉上不禁露出了淡淡的笑容,欣慰之外更有些惆悵。張超雖魯莽,略有些紈绔脾氣,但心地卻是純良;張越沉穩有擔當,更懂得進退,倒是頗有大將風范;張赳這回固然險些闖禍,但單單是一個孝字,也可抵消千般不好。

王夫人適才一直沒有說話,這會兒覷著張輔面露悵惘,猜也能猜到丈夫的心事是什么。她如今也已經三十七八,早就不存誕下親子的奢望,只府中那許多宜男之相的年輕姬妾也都是動靜全無,這就著實是蹊蹺了。此時此刻,她略張了張嘴,那千言萬語最終化作一聲嘆息。

張輔卻被這聲嘆息給驚醒了,見王夫人正在拿帕子擦眼睛,他便軟言寬慰道:“兒女上頭的勾當乃是上天注定,夫人憂心也沒用。二弟三弟都有兩個兒子,這三個也都是好孩子,實在不行,到時候過繼一個,那也是你的兒子。”

“老爺說的是。”王夫人忙放下紅綃帕,眼睛卻有些紅,但仍是強笑道,“老爺這半輩子都是行善積德,怎會沒有嫡親子嗣。我不過是看著這三個孩子各有各的好處,心里有些感傷罷了。說實話,比起二叔和三叔家那幾個兒女,他們的心性舉止倒更強些。”

“嬸娘在開封城,老人家雖然年紀大了,可畢竟重規矩方圓講禮儀章法,所以才調教了幾個好孫兒。老二老三自幼沒了爹娘拘管,我又長年領兵在外,他們自己都少人管教,哪里教得好晚輩?說起來我看著他們那奢侈的模樣,就擔心他們惹出什么禍事來。”

眼看丈夫恨鐵不成鋼地嘮叨起了兩個小叔子,王夫人本想提一提張越收到的那兩份帖子,可權衡再三還是忍住了。楊士奇那邊正是當紅的閣臣,拜訪一下也有利于前途;至于那大德綢緞莊,大約是小孩子家惦記江南綢緞好,于是帶一些回去給長輩,沒必要大驚小怪。

次日一大清早,三兄弟便分頭出了門。要去打獵的張超身穿一件青絹箭袖,外頭罩著大紅猩猩氈披風,頭上戴著紫貂皮暖帽,腳下蹬著鹿皮快靴,身上背一張雕漆柘木弓,顯得英武神氣。他跳上馬后,便沖著張越和張赳嚷嚷道:“回來之后,我一定讓你們嘗嘗我打來的獵物!”

瞧見張超帶著人風馳電掣跑得沒影了,張赳方才撇了撇嘴,扭頭正要走,他忽然站住了,轉過身對張越恭恭敬敬地一揖到地:“先頭的事情我如今知道錯了,謝謝三哥的教誨。”

張越沒料到這一遭,等到張赳上馬車走了,他方才笑著抱了雙手,心想小家伙雖說有時候可惡了些,究竟還有些真性情,不是那種無藥可救的貴胄子弟。他只希望以后永遠不要再有用這大巴掌教訓弟弟的機會,這打人的時候,他的手也怪疼的。

雖說今日該當赴大德綢緞莊之約,張越卻沒有出門直奔地頭,而是先去了一趟杜府。年初二的時候他已經來過一趟,可那次杜楨正好受召入宮,他只好留下了節禮,更壓根沒敢提拜見師母的勾當——杜楨拋下妻女在浙東張偃,卻在開封城教了他四年,他怎么想都有些心虛,于是今天就借著接到楊士奇帖子的機會又跑了來。

然而,仿佛是老天注定,他匆匆來到杜家的時候,卻在大門口撞上了正要出門的杜夫人裘氏。這一回,他避無可避,只得硬著頭皮上前拜見。然而,裘氏非但沒有如他想象那般給他面色瞧,反而端著笑臉打量了他好一陣,然后方才和善地道了一番話。

“你來的倒是不湊巧,老爺出門拜客去了,正好不在家。加上先頭你來卻沒遇上人的那一次,你倒是白跑了兩趟。要是我上回一早知道,也好和你說道一聲,這正月頭七天,老爺有空的日子不多,你既是他的得意弟子,拜年的心意到了就行,晚幾天也不打緊。不過,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既然在京城,平常閑著的時候你也不妨常來,老爺不在還有我呢。”

張越雖覺著裘氏看自己的目光中除了慈祥還有些別的意味,卻感到對方并不是惺惺作態,心下不禁暗道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連忙躬身答應了。眼看裘氏上了轎,四個轎夫抬轎并幾個隨從護送著漸漸遠去,他方才回轉身上了馬,一時之間犯了躊躇。

那大德綢緞莊究竟該不該去?

連生和連虎瞧見裘氏和自家少爺親切交談的時候,那臉色都和苦瓜似的,這會兒方才有所緩轉。哥倆跟著張越好幾年,一看張越猶疑便猜出了為難之處,于是連生便策馬靠近了些,低聲提議道:“少爺,反正眼下時候還早,去一趟那兒也不耽誤什么。再說,小的聽說大德綢緞莊在江南遍地都是,最是有名,不如買幾匹蘇綢杭綢回去送老太太和各位太太。”

盡管只是個借口,但有時候人就是缺少一個借口,當下張越便笑著應了。主仆三人一路打馬,按著帖子上的地圖標記,順順當當到了地頭。

TOP

發新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