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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香》(上) 作者:典心連載中

《沉香》(上) 作者:典心連載中

作者:典心

作品簡介:
關靖,南國最邪惡的男人,他俊美魔魅、殘忍無情,
雙手染滿世人的鮮血,妄言寧可他負天下人,也不教天下人負他。
凶殘可怖的他會留下這個女子,只是拿她作為已逝摯愛的替身,
卻萬萬想不到,今生今世,他卻唯獨讓她負了他。
難道,是蒼天有眼,讓他即便是作惡多端,也非得敗在愛恨中,
受盡她的折磨,承受椎心刺痛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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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香(上)》、《沉香(下)


[ 本帖最後由 globe 於 2014-5-5 16:34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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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那是一個戰亂已久,卻始終未見和平降臨的亂世。
  
  北國與南國,之間隔著沈星江,兩國以此為界。東方是汪洋一片,西方則有高山二十三峰,高峰入雲,峰頂積雪終年不化。
  
  北國立都龍城,女王專政,土地貧瘠、天候嚴酷,以放牧為業,全國不論男女老少,皆是驍勇善戰的勇士。
  
  南國立都鳳城,皇帝昏庸,文官專斷,武官蠻橫,政治腐敗。然而,南方氣候和煦,土地肥沃,適於耕種,糧食充沛,雖是在戰亂之中,各業依舊繁榮鼎盛。
  
  這場征戰,從最初的零星戰亂,逐漸演變成全面性大戰,雙方投入無數財力、人力,以及人命。
  
  戰久停、停久戰,戰戰停停,這場戰至今已逾百年之久。
  
  國仇家恨,成了一個死結,根深柢固,永難開解……
  
  
  第一章
  
  那一日,大雪稍停,太陽難得露了臉。
  
  彌足珍貴的冬陽,帶來些許暖意,陽光透過窗欞,灑落屋內一地碎光。
  
  衣著樸素的婢女們,捧著各種繡著精緻圖樣的華美衣裳、昂貴布料,一件又一件的送進屋內,她們偶爾低聲交談,神態中都透著緊張。
  
  茱萸繡石青絹、信期繡煙色絹、方棋繡杏黃絹、乘雲繡絳紅絹、朱紅菱紋綺羅,各種奢華難言的衣裳,一一在屋宇中央,那個眉目如畫,神態淡靜的絕美人兒身上更替。
  
  她靜默不語,任由婢女們擺佈,深邃如湖的雙眸,望著地面上,因為時間接近中午,緩緩挪移的日光。
  
  折騰了許久,婢女們為她換上金線綺羅絹袍,套上絹手套,穿上青絲履,再梳理她如流泉般的長髮,戴上寶石鑲嵌的流蘇金絲冠。
  
  最年長的婢女後退幾步,仔細的審視一番,確定打扮妥當,還來不及開口,門外已經傳起不耐的聲音。
  
  「耗了這麼久時間,到底是裝扮好了嗎?」男人的聲音隔門而入。
  
  年長的婢女一驚,匆匆回頭吩咐。
  
  「快請大人進來。」
  
  年輕的婢女連連點頭,快步走到門前,一將房門開啟之後,立刻恭敬跪下,連望都不敢望來人一眼。
  
  一個身形高瘦的男人,身穿官服,走到滿身華服的女子面前,擰眉的上下打量,眼神極盡挑剔。
  
  只看了一會兒,他就搖頭。
  
  「不行,再換!」
  
  婢女們低垂著頭,強忍著惶恐。這已是第八次的裝扮了,太守大人卻仍不滿意,足以看出大人對這女子的裝扮有多麼慎重。
  
  年長的婢女鼓起勇氣,低聲詢問著。「敢問大人,請指點奴婢們,是覺得哪裡不妥,奴婢才能改進,符合大人的心意。」
  
  「衣裳跟裝扮都太艷了,全換成素色,胭脂粉黛也洗掉。她不是庸脂俗粉,用不著那些東西。」他仔細吩咐著,轉身往門外走去,踏出門坎前,還不忘回頭又說了一句。「要素雅,知道嗎?」
  
  「奴婢知道了。」
  
  「還有,快點打扮妥當,別誤了時辰。」
  
  「是。」
  
  男人抬起頭來,看著日光已經挪移到,天際的中央,臉上露出難以掩藏的焦急。當他低下頭來時,眼中迸出凶光,朝著最年長的婢女厲聲下令。
  
  「再給你一次機會,要是再裝扮不好,我就斬了你的雙手。」言罷,他走到門外,焦急的來回踱步。
  
  他慌了。
  
  身穿華服的女子,在心中想著。
  
  而婢女們更慌。
  
  首當其衝的年長婢女,臉色愀變,不剩半點血色,恐懼得連聲音都在顫抖。「快,撤掉衣裳裝飾,改為素雅!」
  
  婢女們不敢怠慢,驚慌的聽命行事。她們全都心裡有數,要是妝點得再不如太守的心意,她們也會慘遭池魚之殃。
  
  在一片紊亂中,唯獨容貌絕美的女子,神態依舊淡然。
  
  她望向窗外,看見天光漸黯。
  
  天際一朵巨大的雪雲,緩慢接近冬陽,最後終於遮蔽陽光,隆冬的寒意再度籠罩四周,暖意褪得一丁點兒也不剩。
  
  窗外,開始起風了。
  
  
  晌午時分,兩頂暖轎一前一後,從渤海太守的宅邸前出發,在士兵們嚴密的護衛下,穿過繁華昌盛、商賈往來不絕的偌大城池,朝著城北的方向前進。
  
  她坐在暖轎裡,看著轎外人來人往。
  
  即使在這座城內行醫已久,不論喧鬧或僻靜之處,幾乎都曾有過她的足跡,但她仍不時會驚異於,這座城日益繁華的景致。
  
  這裡是南國的首都,鳳城。
  
  雖然戰火連年,但是仍不減鳳城繁華。
  
  尤其是十年之前,南國舉兵渡過沈星江,擊潰北國的軍隊,奪得沈星江以北千里之廣的土地,逼得北國女皇遷都後,原屬於北國的礦產、藥材等等珍貴物資,全歸南國所有,還有數以萬計的北國人,全成了南國的奴隸。
  
  雖然征戰北國之役,耗損大量國力,但是有了物資與奴隸,鳳城這幾年來的繁華,雖然不比開戰之前,但也日漸昌盛。
  
  只是,大戰之前,高官與富賈們,還能夜夜笙歌,過著紙醉金迷的日子。
  
  如今一切卻都不同了。
  
  不論高官、商賈或是一般百姓,全都嚴守節儉的律條,任何鋪張奢華的行徑,都是被禁止的。就算是高官們,也只敢偷偷享受,再也不敢宣揚。
  
  舒適的暖轎,來到城北一座黑瓦紅牆的官邸外。
  
  這座官邸不但佔地極廣,且氣勢恢弘,厚且高的紅牆龐大嚴實,內外還有重兵守衛,一看就知道不是尋常官家。
  
  雖然隆冬嚴寒,但是官邸之外,早已有無數官員,在門外靜候,冒著風雪等候叫喚,才敢踏入屋宇之內。
  
  渤海太守先下了暖轎,才走到另一頂轎子旁,望著被婢女攙扶下轎,被斗篷蓋住頭臉與身軀的嬌小女子。
  
  「斗篷暖過了嗎?」他細心詢問。
  
  婢女連忙點頭。
  
  「一直擱在炭爐上,下轎前才替姑娘穿上的。」
  
  「千萬別凍著她。」
  
  「是。」
  
  他左右看了看,瞧見她白嫩的雙手,裸露在寒風中,連忙脫下暖手的鋪棉袖筒,顧不得自個兒冷,就往那雙小手上套。
  
  「快快快,暖著。」
  
  如果可以,他甚至想讓她留在暖轎裡,以免寒風凍著她。但是這座宅邸外,不論春夏秋冬、陰晴雨雪,官員們均是恭敬排隊守候,沒有一人膽敢坐轎,他自然不敢造次。
  
  關府大門,傳來帶刀侍衛的響亮叫聲。
  
  「吏部尚書,進!」
  
  滿頭白髮的吏部尚書,小心翼翼的踏進府邸,比晉見皇上還要謹慎。
  
  大雪紛飛,一個又一個官員,恭敬的進了府內,時間有長有短,之後又恭敬的退出。
  
  眼見前方隊伍漸短,就將輪到渤海太守時,他又轉過身來,彷彿確認珍寶般,回頭望向身後的小女人。
  
  他的錦繡前程,就全靠她了。
  
  「沉香,記住,沒等到傳喚,就不可入內。」他吩咐著。
  
  她點了點頭。
  
  「進去之後,中堂問什麼,你就答什麼,千萬別多話。」
  
  她再度點頭。
  
  「還有,往後要是中堂對你寵愛有加,也千萬別忘了,是我送你到這兒來的。」他緊張而興奮,全身輕顫。
  
  「是。」
  
  斗篷之下傳來輕柔的嗓音。
  
  他還想再多吩咐幾句,站立在關府大門前,身穿皮甲、手持刀劍的侍衛,卻已經揚聲唱名。
  
  「渤海太守,進!」
  
  「在!」
  
  他連忙應聲,揮手示意婢女,掀開斗篷。
  
  驀地,美麗的容顏顯露在眾人面前。
  
  任何一個瞧見那張面容的人,全都驚愕的瞪大眼,隊伍裡一改靜默,響起官員們低聲議論的聲響。
  
  就連侍衛,也震驚不已。
  
  這些反應,全在渤海太守的意料之中。
  
  他走進府邸,往大廳走去,特別留意身後的沉香,是否跟得上他的腳步。直到走到大廳門外,他才停下步伐。
  
  「你留在這裡稍等。」
  
  她點頭,柔良而少言。
  
  這是一座設計特殊的大廳,任何人的聲音,不論大小,都會傳至某個特定位置。只要坐在那個位置上,廳內的動靜,就能盡入耳中。
  
  而坐在那個位置上的人,只要一開口,不需揚聲,聲音也能傳入眾人耳中。
  
  「西南部族作亂,先前派兵兩萬,現已成功鎮壓。」
  
  「為首者呢?」
  
  「逃入山野,不知去向。」說話的人,連聲音都顫抖。
  
  「給你半個月,搜出那人斬首示眾。若是超過期限,就換你身首異處。」下令的那人,語氣悠閒。
  
  「是。」
  
  不知是大廳的特殊設計,還是那語氣悠閒的男人,聲音之中就蘊著難言的魔力,不論是大廳內外,只要是聽見他聲音的人,內心都會深受震動。
  
  「湖西太守,月初回江氾濫,災情現在如何?」
  
  「回中堂大人,洪水已退,但百姓無屋可居、無糧可食,現今已掘草根、啃樹皮充飢。」另一個聲音誠惶誠恐的回答。
  
  「先開糧倉應急、派北國奴建屋,再由鄰近各省送糧,充飢之外,也留糧種,絕對不可懈怠耕種。」
  
  「屬下會盡快辦理。」
  
  「湖寧節度使。」
  
  「在。」
  
  「就由你協辦此事。」
  
  「領命。」
  
  一樁樁、一件件的政事,都在大廳之內,由得那個男人指派妥當,悠閒的語氣不論是賞是罰,要人生或要人死,都未曾變化,中途只因咳嗽而停過幾次。
  
  又過了許久,當冷冷的寒風,已吹得她臉上毫無感覺時,門內終於傳來叫喚。
  
  「渤海太守陳偉。」
  
  等在門外的男人,匆忙入廳,恭敬的跪下。
  
  「在。」
  
  「上個月你管轄之內,匪徒作亂,劫去官銀五千兩。」
  
  「回稟中堂,下官已擒獲匪徒,就地正法,官銀也全數奪回。」儘管如此,他仍忐忑不已。
  
  「是嗎?」那悠閒的聲音停了一停,才又說:「監督失察,罪不可免,罰你三年俸祿,降官兩級,仍留太守位。」
  
  「叩謝中堂。」陳偉鬆了一口氣,乘機會又說。「得知中堂忙於政事,偶感風寒,屬下憂心不已,特為中堂尋來名醫。」
  
  「你更該憂心的,是你的政績。」那慵懶的聲音裡,有著譏諷。
  
  「屬下必定銘記在心。」陳偉繼續進言。「中堂,大夫就等在門外。」
  
  「喔?」
  
  「這位大夫名聞鳳城,能快快舒緩中堂之病。」
  
  慵懶悠閒的聲音裡,不帶什麼興趣,只懶懶的說道:「那就喚進來。」
  
  「是。」
  
  陳偉不敢露出喜色,只敢低聲喚著。
  
  「沉香,快入內。」
  
  在眾人的注視下,褪下斗篷的她緩緩步入大廳。
  
  穿著無繡素色絹衣,長可及地的髮紮著素色絹帶的沉香,低垂著臉兒,輕盈的伏地為禮,素色的絹袖散在身畔,如蝴蝶的羽翼。
  
  她垂首注視著,眼前的青石磚,感受到大廳之中,那陣不尋常的寂靜。
  
  僅在踏入大廳時,那匆匆的一眼,她已看見了,大廳中人人垂首站立,恭敬對待的那個男人。
  
  他正斜臥在榻上,四周堆滿著一束束竹簡,簡上墨痕未乾。粗糙的指掌握著硃筆,正在批注孫子兵法,信手揮毫,筆墨酣暢。
  
  「這位大夫善以香料治病,救人無數。」
  
  「香料如何治病?」
  
  「屬下親眼所見是——」
  
  「我不是問你。」他依舊看著兵書,甚至不曾抬頭。
  
  「中堂恕罪!」陳偉的前額,重重的叩地。
  
  委婉輕柔的聲音,在這時響起。
  
  「香料與藥材無異,可焚來嗅之、熬來喝之、磨來敷之,只要調配得宜,不論內外傷,或是新病與沈痾都有功效。」
  
  女子的聲音,讓硃筆略微一停。
  
  他沒有想到,這大夫會是個女子。
  
  「那麼,你要如何治我的風寒?」他淡然問著,硃筆又動。
  
  「請中堂允許,容我引火焚香。」
  
  他只答了一個字。
  
  「可。」
  
  沉香輕盈起身,在眾人驚愕的注視下,走到大廳的長明燈旁,取出懷中的紙捻,引了長明燈的火。
  
  不早也不晚,他在這時抬頭,恰恰看見這一幕,望見粲然流麗的火光下,她那張絕美的容顏。
  
  他的身軀狠狠一震,心倏地揪緊。
  
  原本,他以為自己早已沒了心。
  
  他的心,在許多年前,就隨著摯愛死去。
  
  但是……但是……
  
  怎麼可能?
  
  眼前的這個女人,眉目竟會與他魂牽夢縈的摯愛,那麼的相似。
  
  染滿朱墨的兵書,因為他錯愕鬆手,跌落在青石磚上。
  
  怎麼可能?!
  
  他的鐵石心腸,劇烈震動著,眼睜睜看著她從懷中取出香囊,再拿出陶熏爐,置入火苗,撒入些許不知名的粉末。
  
  而後,她探手入袖,取出一把小巧的細刀——
  
  「放肆!」
  
  一見到兵器,侍衛立刻警覺,急急跨步上前。人還未到,兵器已至,重重的擊打白嫩的手腕。
  
  細刀鏘然落地,柔嫩的小手泛起紫紅,她疼痛不已,雙眸含淚。
  
  侍衛還要近前,高大的身軀卻陡然欺近,單手握住刀背,反力一推,強大的內勁將侍衛推得踉蹌後跌,狼狽的跌坐在地上。
  
  他竟然離開繡榻,來到她的面前,親自捧起她的臉兒,仔仔細細的端詳。
  
  就算他初時多麼震驚,這時也迅速化斂為平靜,俊美無儔的臉龐上,看不出半點情緒。
  
  沉香望著他。
  
  這男人有一雙令人琢磨不透的眼睛,凜凜烈烈,銳利逼人。他望著她的眼神,恍若她是只被他擒獲的鹿兒,只能隨他任意處置。
  
  她聽過關於他的各種傳聞。
  
  關靖。
  
  關中堂。
  
  南國最有權勢的男人。
  
  不論南國或是北國,所有人都知曉,這個男人的惡名。
  
  關家兩代父子,都是南國重臣。南北兩國長年敵對,南國皇帝卻昏庸無能,若非有關家父子,竭盡心力,長年輔助朝政,不論內政或是外務,全一肩扛下,才能讓南國國力不衰。
  
  但近年來,關父年歲已大,極少再插手政事,而任位中堂的關靖,早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再加上,十年前征戰北國,也是由關靖領軍,才能打敗北國。人人早就心知肚明,就連至高無上的皇權也一步一步的,逐漸被關靖的勢力鯨吞蠶食。
  
  戰後,為了盡速恢復國力,彌補戰時的虧損,他奏請皇上,頒布節儉之令,放肆奢華之人一律問罪。
  
  他還立下規矩,不論官員大小,在上朝前一日,都得先來到這兒,鉅細靡遺的向他稟告。
  
  換言之,不論各地消息、所有政事,關靖都會比皇上早一步知曉。
  
  關於關靖的事跡,一樁樁、一件件,她記得分外清楚。
  
  這手,殺過千萬人。
  
  這眼,望過腥血成河。
  
  但,萬萬想不到,他觸及她時,竟會如此溫柔。
  
  「這麼纖幼的手,就算是握刀,也傷不了人。」他緩慢的執起她的手,彎唇而笑,雙眸細看她的手腕、她的掌心、她的指,還無限憐惜的輕撫著,她手腕上的傷。
  
  然後,他抬起手來,以粗糙的指劃過她的眉目,他指上的墨漬,染了她的肌膚,像是為她烙了印。那一瞬間,她心裡已然明白,這個男人不會放她離去。
  
  微彎的唇,笑意更深了些。
  
  「陳偉。」他嘴裡喚著,雙眼仍望著她。
  
  「屬下在!」
  
  「你可算是費盡心思了。說是替我找來大夫,但實際上卻是替我備了這麼一份厚禮,而且還深得我心。」關靖讚賞有加,滿意至極。「辛苦你了。」
  
  陳偉大喜過望。
  
  「只要中堂喜歡,屬下再辛苦也值得。」能博得關中堂的歡心,他的官途肯定能扶搖直上。
  
  「我很喜歡,喜歡得很。」關靖輕聲說道,緩緩轉過頭去,微笑的說道。「只不過,按照律例,賄賂,是死罪。」
  
  陳偉沸騰的熱血,瞬間涼透。
  
  「中、中堂?」他臉色慘白。
  
  「大夥兒都瞧見了,你這可是罪證確鑿。」關靖淡淡說著,吩咐兩旁侍衛。「把他推下去,在門外斬了。」
  
  「中堂饒命!中堂饒命!」陳偉慘聲高呼,全身顫抖不已,萬萬想不到,一番心血換來的,竟是死路一條。
  
  無情的侍衛拖著他,往大廳門外走去,任憑他如何掙扎與哀求,都沒有任何效果,更沒有人敢開口求情。
  
  就在他即將被拖出大廳時,關靖再度開口。
  
  「對了,陳偉。」他直起身來,唇上笑意不減。「我會留下你的禮物,你就乖乖瞑目,去向閻王報到吧!」
  
  罔顧陳偉逐漸遠去的慘叫,關靖拉起沉香,將她拉入寬闊且堅實,如似牢籠一般的胸懷。他的溫度、他的氣息,將她籠罩在其中,讓她無處可逃。
  
  沉香仰望著他,心中知曉。
  
  這個男人,從今以後,就將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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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靜。
  
  明明關家大廳內,有大小官員多人,每每關靖問話,就會有人一五一十的答話,但是除此之外,就是壓得人透不過氣的靜。
  
  沉香看得出,這些人的恐懼。
  
  殺雞足以儆猴,眼看渤海太守身首異處,大門前那灘血還濕潤著,官員們更戒慎不安,連呼吸都小心翼翼,甚至有人緊壓著胸口,怕劇烈的心跳聲,會傳進關靖耳裡。
  
  直到日落西山,暮色漸濃時,最後一個官員才退出大廳,雙腿虛軟的離去。
  
  大廳裡更靜了。
  
  倚臥在榻上的關靖,終於轉過頭來,視線再度落到,身旁的素衣女子身上。
  
  「過來。」他說道。
  
  沉香走到榻旁,長睫垂斂,靜靜立著不動。
  
  「人人見了我,都會跪下。」他又說。
  
  「恕我不懂規矩。」沉香還是站著,懷中抱著陶熏爐,沈靜輕語。「我為病人診治時,從未是跪著的。」即使面對的,是殺人不眨眼的關靖,她仍是意態嫻靜。
  
  「好,不須跪下。」深邃的黑眸中,幽光一閃,旋即消失。「我也不要你跪。」因為,他曾珍寵的那個女子,也從未向他下跪。
  
  「那麼,請中堂大人伸出手來。」在他的注視下,那張神似的容顏,用不同的聲音說道。
  
  關靖不動聲色。
  
  「為什麼?」
  
  「醫診時,需得望聞問切,才能知病症、知輕重,由此對症下藥。」
  
  「喔?」他挑眉。「你要為我治病?」
  
  她的回答只有一個字。
  
  「是。」
  
  「先前你沒有替我診脈,卻已預備燃香。」
  
  「方纔時間緊迫。」她說出緣由。「如今,時間很充裕。」逼她一入大廳,就快快燃香的人,被斬首時的血,已在門外凍成艷紅色的冰。
  
  而她更明白,即使自己想離開關府,怕也是身不由己。
  
  不論是關靖所言,或是所行,她都知曉,他不會放她走了。從此之後,她就似被剪去羽翼的蝴蝶,只能被他徹底囚禁。
  
  他以醇厚低沈的嗓音,對著她說道:「陳偉已經死了,你不需要再奉他的命令行事。」
  
  「治病,是醫者之職。」她話語委婉,卻又格外堅持。
  
  他莞爾的一笑。
  
  「好吧!」他伸出手來,任由那纖嫩如水蔥般的指,輕按在他的手腕上。那嫩軟的指尖,有些兒冰涼。
  
  仔細診過脈象後,她收回手來,抬頭望著眼前俊美無儔,卻人見人駭,被形容為人間惡鬼的關靖,仔細的說明。
  
  「中堂大人的症狀是風寒束表,以至於汗不能出。您的脈浮於表,輕按即取,因風寒未入裡,脈象還很有力。」她娓娓道來。
  
  「該如何醫治?」他斜臥在榻上,不改慵懶,彷彿主考官般問著。
  
  她從容應答,沒有半分猶豫。
  
  「以丁香、辛夷、蘇合香與佩蘭及側柏葉,研磨成粉焚之,就能使中堂大人出汗、通鼻竅,如此一來就能逼退風寒,自然痊癒。」
  
  「好,就照這個方式來醫治,讓我親眼瞧瞧你是誇大其詞,還是如陳偉所說的,真的醫術卓絕。」他撐著下顎,徐聲下令。「動手吧!」
  
  她沒有應答,只輕輕點了點頭。
  
  白嫩的雙手伸向陶熏爐,掀開了爐蓋擱在一旁。那爐蓋上雙鳳昂揚,一朝前、一回首,鳳尾糾纏,刻痕細若游絲。
  
  關靖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黑眸漸闇。
  
  眼前這一幕,似曾相識。
  
  尤其是那專注的模樣。
  
  像。
  
  像極了。
  
  彷彿,就是他心中的那個她。
  
  她取出幾個隨身香囊,一一輕解開來,難言的幽香飄散而出。
  
  她捻著繡針,在一塊暗色布料上,繡著精巧的圖樣。
  
  她取出香料,用小巧而鋒利的短刀,削成薄薄的片狀。
  
  她一心一意的繡著,精緻的花樣,逐漸有了雛形。
  
  她削落的香料,有各種深淺不一的色澤,有的油潤、有的乾枯,細薄的薄片兩端微卷,香氣更濃郁。
  
  她繡的花樣,是惹人憐愛的蘭花。一葉又一葉的蘭葉,尾端輕卷,細密的花樣連結,繡在布料的邊緣。
  
  她改削為壓,利用短刀,將薄片碾成粉末。
  
  她站起身來,將暗色的布料抖開。
  
  眼前的景象,與心中的影像一會兒重迭、一會兒交替,教人迷亂難辨,彷彿陷溺在半夢半醒的邊際。
  
  關靖沒有移開視線,近似貪婪的靜靜看著。
  
  她斟酌著香料多寡,逐一捻入陶熏爐內,而後點火焚之。各種的香料混合之後,再經由火焰的燃燒,化為縷縷輕煙,香氣濃郁。
  
  她縫製了一件男人的衣裳,不論領口或袖口,都有親手繡上的圖樣。細長的蘭葉,像是一個纏綿的擁抱,將會圈繞著穿上這件衣裳的男人。
  
  柔和的日光,將她的髮絲、面容,鑲了一圈淡淡的金邊……
  
  光影一閃。
  
  不,不是日光,而是長明燈的燈火。
  
  火光照亮她的容顏,直到確認了氣味的差異、煙量的濃寡,一切都妥當之後,她才抬起頭來,看著沉默不語的關靖。
  
  他一瞬也不瞬的看著她。
  
  「只要聞嗅此香,風寒就能被逼退,不適的症狀也能痊癒。」她平靜的說著,眼中沒有恐懼,卻也沒有半分的笑意。
  
  回憶,因他的時時溫習,更是鮮明。
  
  「哥,你怎麼來了?」她笑得單純甜美。
  
  「中堂大人?」
  
  她有禮的喚著,不解他的沉默。
  
  幻影、回憶,都被濃縮在他深黯的眸中,那處深幽得不見底的地方,任何人都難以窺見,更無法知曉。
  
  那張一模一樣的美麗臉兒,正凝望著他。
  
  關靖的神色,從頭到尾,沒有半分的改變。他多年以來,始終藏斂著,只有他才知悉的珍貴秘密。
  
  她不是她。
  
  眼前這個女人,並不是他的幽蘭。
  
  幽蘭已經死了。
  
  這個女人雖然酷似幽蘭,卻是渤海太守為了諉過,而特意送來的禮物。
  
  「原來,你真的是個大夫。」他的語氣一如先前,沒有絲毫改變。
  
  「中堂大人難道心中存疑?」
  
  「先前的確是。」他伸手探向陶熏爐,任時濃時淡的裊裊白煙,繚繞著他的指掌。「我原本以為,那只是陳偉為了獻上你,所編出的說詞。」他抽回手,在鼻前聞嗅,感覺微辛的氣味滲入鼻腔。
  
  「所以,中堂大人想親身驗證?」她問。
  
  「沒錯。」
  
  煙霧盤桓,縷縷白煙從陶熏爐中飄出,有時如飄帶、有時如絲縷,有時如掌如指,輕輕淡淡的拂過他俊美的輪廓、他領口與袖口,精工刺繡的柔美蘭花、捲曲蘭葉。
  
  白煙籠罩著這個,權勢擎天的男人。
  
  他隔著淡淡的煙霧,問道:「我的傷寒之症,聞嗅你調的香,需要多久才能見效?」
  
  「快則一夜。」
  
  「好,我就等上一夜。」他嘴角微彎,重複她先前的話語。「如今,時間很充裕。」說罷,他懶懶揚手。
  
  不知藏身何處的奴僕,無聲無息的出現,恭敬的垂首站在角落,不言不語的等待吩咐,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筆墨。」關靖說道。
  
  僅僅兩個字,奴僕就已明白,默默躬身退下。
  
  才過了一會兒,奴僕們就搬來黑檀如意卷腿幾,慎重的放置在榻上。幾上筆墨硯台俱全,還點上燈火,如此一來就燈明幾亮,更便於閱讀與書寫。
  
  奴僕解開一卷,裱襯著暗色錦緞的素絹,攤放在關靖面前,再磨好了墨。佈置好一切後,奴僕們一如出現時那般,全又無聲的退出大廳。
  
  他坐起頎長的身子,取筆蘸墨,落在素絹上書寫,就此不再言語,注意力全轉而集中在文字中。
  
  燈光的光影。
  
  繚繞的輕煙。
  
  筆在素絹上劃過的聲音。
  
  沉香在原地,靜默不語,甚至不曾望向,素絹上的文字一眼。她長睫斂目,白嫩的雙手迭於絹衣前,除了淺淺的呼息之外,再也沒有半點動靜,宛若一尊美麗的雕像。
  
  窗外,遲遲鐘鼓初長夜。
  
  時間無聲流逝。
  
  直到三個多時辰過去,寫盡素絹的關靖,才終於抬起頭來。燈光照亮了,他俊臉上的汗滴,以及那雙黑眸。
  
  才只是剛伸手,悄如鬼魅的奴僕,已經送上絹帕。
  
  關靖站起身來,先解開衣帶,褪下身上的衣袍,才取了絹帕擦拭汗水。就連貼身的單衣,也被汗水濡透,燭火之下強健的體魄一覽無遺。
  
  「陳偉說得沒錯,你果然是個善用香料治病的好大夫。」他似笑非笑,拿起陶熏爐,深深聞嗅著。「夜還未盡,我的不適已好了八成。」
  
  美麗的臉上,難得露出訝異的神情。
  
  她知曉自己醫術卓絕,治療風寒小病,對她來說易如反掌。但是,她沒有預料到,關靖的身體如此強健,才能痊癒得這麼快速。
  
  眼睜睜的,她看著關靖走了過來,擱下香爐的男性指掌,抬起她的下顎。他的指掌上,有著她焚的香。
  
  「既然治好了我的病,當然就有獎賞。」他靠得很近很近,近到每個字句間吐出的灼熱氣息,都拂紅了她的臉兒。「你想要什麼賞賜?」
  
  連她都不解的事發生了。
  
  她的身子,不知什麼緣故,竟因為他的話語而輕輕顫抖。就連內心,也隱隱抖顫著。
  
  耳畔,彷彿聽見千萬人的呼號警告,要她快快逃離。
  
  有那麼一瞬間,她幾乎就要放棄,心中埋藏多年的誓言,以及讓她夜夜難眠的夙願,飛奔遠離這個男人,今生今世都別再妄想靠近他……
  
  幾乎。
  
  她沒有聽從耳畔的警告。
  
  「請中堂大人允許,讓我遊歷天下,為世人焚香治病。」這幾句話,是她對他的試探。
  
  關靖的雙眼,連眨也沒眨。
  
  「你想要什麼賞賜?」他又問了一遍,對她的回答置若罔聞。
  
  果然,他真的要留下她。
  
  洶湧澎湃的情緒襲來,卻被她以強大的意志,牢牢箝制住。她神態不改,只是垂斂長睫,避開那雙銳利的黑眸。
  
  「我有一個香匣,用來裝盛各式香料,但是今日入府時未能隨身攜帶,還留在渤海太守的府裡。」那是她不可或缺的東西。
  
  這次,他欣然應許。
  
  「我會派人,替你取回香匣。」
  
  「還有一件事,也要請中堂大人費心。」她說著。
  
  因為她的容貌,暴虐殘忍的他,願意給予她極為罕見的耐心,甚至還和顏悅色的問道:「什麼事?」
  
  「自從征伐北國之後,各地物力維艱,香料難以運抵鳳城,我香匣內所用的香料,已缺了一百一十餘樣,至今未能補齊。」
  
  「列出你所缺的香料,我會讓人去搜羅齊全。」他一概應允。
  
  「多謝中堂大人。」
  
  「不用謝。」關靖的拇指,輕輕的擦過,她的唇瓣,笑得無比溫柔,聲音低得只有她能聽見。「真的,不用謝我……」
  
  她難以呼吸。
  
  瞬間,她以為,關靖要吻她。
  
  他低下頭來,男性的薄唇,懸宕在她的唇瓣上,只剩一個呼吸的距離。
  
  雖然她早有了視死如歸的決心,但是事到如今,她卻無法確定,是否能忍受他的吻。
  
  白嫩的小手在身側,悄悄握緊,連指尖都陷入掌心,她全身僵硬的等待著、感覺著,他慢之又慢的靠近、靠近、靠近……
  
  就在吻上她之前,關靖驀地停住,不再朝她逼近,薄唇彎成更深的笑。
  
  兩人靠得太近,近到她能感受到,他微笑的弧度。
  
  「你,是一個很好的禮物。」關靖說道,緩步後退,走回繡榻旁。他背對著燈火,火光圍繞著他高大的身軀,而他的臉龐卻因為背光,讓人瞧不清他的表情。「帶她下去,好好伺候。」他說道。
  
  奴僕們躬身,轉身面對沉香,連看也不敢看她一眼,更別說是碰觸她,而是恭敬的朝大廳之側的圓門伸手,為她引路。
  
  沉香在奴僕的帶領下,一步步的走出大廳,嬌小的身子卻始終僵硬著,難以行動自如。即使背對著關靖,她卻還清楚的感覺到,他依然在看著她。
  
  而她的唇瓣,也依然殘餘著,他呼吸的溫度。
  
  以及,他的那抹笑。
  
  
  天還未亮,香匣就已經送到關家。
  
  沉香在奴僕們的帶路之下,被送入一處雅致院落裡。樓外屋宇樸素簡單,卻不失風韻;樓內陳設精雅細緻,但兼顧實用,看得出是專為貴客準備的住處。
  
  進了院落後,就改由更細心的婢女伺候。
  
  先是沐浴,而後更衣,當她回到花廳時,桌上已經擺放著四菜一湯,份量不多不少,恰恰適合年輕女子食用的菜餚。
  
  等到沉香用餐過後,婢女才送上,她白晝時受到逼迫,不能隨身攜帶的香匣,為她放置在收拾乾淨的桌上,確定她不再需要服侍後,才全數退出鏡花樓。
  
  陌生的建築內,只剩下沉香獨自一人。
  
  她坐在桌旁,看著眼前的香匣。陳舊的香匣,是巧匠取萬年楠木所做,內有八百八十八個小格,用來放置八百八十八種香料,楠木無特殊氣味且防蟲耐用,最適合收藏藥材。
  
  香匣裡的每一種香料,都有不同用途,經過她的調配,就有千千萬萬種變化。
  
  她掀開匣蓋,纖纖玉手拂過一格一格香料。
  
  乾燥的桂皮、檀香的碎瓣、沁人心脾的荳蔻。高良姜、芫荽子、桂皮、辛夷、杜衡、佩蘭、芳芷、梢楠、芳若、菖蒲、花椒、蘼蕪、雲木香、丁香、檀香、茴香、茅香,以及沉香……
  
  雖然,有一百多種香料已經用盡,但是她確信,這些空置的小格,很快就會被全數填滿。
  
  關靖已經答應她了。
  
  按照香匣送回的速度,就足以知曉,他行事快捷,接到他指示的人,也不敢有片刻耽擱,儘管在隆冬深夜,也冒著風雪取回香匣。如此看來,這些用罄的香料,也很快就可以補齊。
  
  她從香匣中,捻出數顆荳蔻,在手中握緊、再握緊……
  
  終於。
  
  終於,她踏進關家了。
  
  終於,她見到傳聞已久的關靖了。
  
  被緊握的荳蔻碎裂,化為艷紅的粉末,有些許從她的指縫散下,落在她潔淨的單衣上,為白色的衣裳添了艷紅的顏色。
  
  她用另一手拂去荳蔻粉末,單衣再度恢復潔淨。這件舒適柔軟的單衣,是用好的布料所裁製,卻沒有任何繡紋。
  
  不僅僅是穿在身上的單衣,這間屋子裡所用的布料,鋪在桌上的、垂掛在花廳與臥室之間的、墊在床榻上的、迭在榻上的,所有的布料都沒有繡紋,全以實用為考慮。
  
  回想起來,婢女們伺候她沐浴時,用的雖是暖燙的熱水,卻不像是渤海太守的家裡,還特地在浴水裡頭,添加比黃金還要珍貴的玫瑰香露。
  
  而送來的可口晚膳,連份量也講究,盡量不造成浪費。
  
  她環顧整間屋子,尋找奢華的痕跡,卻是遍尋不著,甚至發現傢俱也是使用多年,是受到精心修護,才完好如初。
  
  看來,讓高官富賈敢怒不敢言的節儉之令,關靖非但是奏請者,更是實行得最落實的人。
  
  高高在上的關中堂府邸,不論建築擺設、吃穿用物,都遠遠不及尋常富商,或是位階低下的官員家裡,來得奢侈寬裕。
  
  這個男人,就連律己也這麼嚴苛。
  
  南國就因為有了他,才能渡過沈星江,打退北國千里。南北兩國長達百年來,隔著沈星江,相互牽制的戰局,全因他一人而變。
  
  這麼多年來,她未曾聽說過,他收受過任何一件賄賂,不管送來的是金銀珠寶、刀槍不入的戰甲、延年益壽的千年人蔘、閉月羞花的美女,他一律不收,且賄賂者全部處死。
  
  直到今天。
  
  渤海太守雖然也被處死,但是關靖卻收下了她。
  
  沉香走到窗前,推開了窗子,任由寒風夾帶濃雪,吹灌入屋,揚起她的長髮,吹得她全身冰寒。
  
  她探手出窗,張開手掌。
  
  風雪將粉末吹捲上天,艷紅很快散入白雪中,如被飢渴的鬼魂們,爭奪吞吃的祭品,很快就消失不見。
  
  「別急。」她用最輕的聲音,對著風雪呼號的天際,喃喃低語著。
  
  就連她掌心的碎粉,也被風雪舔噬得乾乾淨淨。
  
  「別急。」
  
  她對著虛無的夜空說著,也對自己說著。
  
  是的,不能急,也不須急。
  
  她已經來到關家,被關靖留下,就算她想要離開,關靖也不會放她走。
  
  如今,時間很充裕。
  
  關上窗子,沉香走回屋內,坐到床榻上頭。她拉起迭好的被子,覆蓋在身上,整個人蜷縮在厚暖的被褥中,感覺冰冷麻木的身子,因為被褥的溫暖,逐寸逐寸開始刺痛。
  
  別急,這就要開始了。
  
  她有充裕的時間,能夠實行夢寐以求的計劃。
  
  縱然全身刺痛,她的心卻是那麼雀躍。但是,即使她心中雀躍,血色淡薄的唇瓣卻始終未曾揚起,更別說是露出笑容。
  
  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笑過了,好像早就忘記,該要怎麼笑了。
  
  嬌小的身軀,在被窩裡蜷縮得更深。
  
  或許,只要達成心願後,她自然而然就會再有笑容。
  
  夜漸漸深了,風雪還在窗外呼號。沉香在幽暗的被褥中,多年來首度容許自己,稍稍享受喜悅的甜美滋味。
  
  她的願望,即將就要實現了。
  
  「時間很充裕。」她輕聲說著,慢慢閉上雙眼,陶醉在欣喜中。
  
  那是多年以來,沉香睡得最香甜的一個夜晚。
  
  
  第三章
  
  關靖用人,唯才是用。
  
  受他提拔的人,不論是智冠天下的文人,或是常勝沙場的猛將,莫不感念在心,非但傾盡全力堅守崗位,不敢有半點懈怠,且全數對他忠心不二。
  
  沉香被納入關府,才三日不到,一位身穿玄衣的年輕文人,越過在門外久候的官員,罔顧眾人的注視,直接入了關家。
  
  擅闖關府者,向來只有死路一條。
  
  但,唯獨有少數人,得到關靖的應允,能隨時進出關府。
  
  而這個年輕文人,就是其中之一。
  
  關靖與官員們的對話聲,穿透窗上的宣紙,清清楚楚的傳到偏廳。他坐在偏廳裡,仔細傾聽著,極有耐心的等著。
  
  直到日落西山,官員們都離去時,侍衛才開口稟告。
  
  「主公,韓良大人已在偏廳久候。」
  
  關靖微微挑眉,嘴角輕勾。「韓良,你還醒著嗎?」他問。
  
  身穿玄衣的年輕文人,從偏廳踏入大廳。長明燈的燈火,照亮他儒雅的臉龐,還有那與實際年齡,極不相稱的滿頭灰髮。
  
  「主公忙於政事,屬下哪有臉面入睡?」韓良慎重跪下。
  
  關靖啜了一口熱茶,嘴角笑意更深了些。「這些繁瑣的政事,連我都聽得昏昏欲睡。」
  
  「主公說笑了。」
  
  「既然知道我是說笑,你怎麼不笑?」
  
  「屬下笑不出來。」
  
  「我該因此治你的罪嗎?」
  
  「請便。」韓良神態不改,鎮定如常。「但是,請主公降罪之前,還容屬下向主公說明一件事情。」
  
  關靖斜倚在榻上,背靠四爪蟒紋繡團,仰頭閉起雙目,懶懶的說道:「我那日就在猜,你何時會出現。」
  
  「這麼說來,主公也知曉,自己犯了錯?」他問得一針見血。
  
  普天之下,敢直言關靖之錯的人,恐怕只有韓良一人。
  
  「我當日也在猜,何時會聽見你說這句話。」關靖懶懶一笑。
  
  「恕屬下直言,主公留下那名女子,實屬不智。」韓良振振有詞。語中有毫無隱瞞的責備。「醫者,能救命,也能害命,最該提防。」
  
  「她的模樣,與蘭兒幾乎一模一樣。」
  
  韓良身子略僵,仍是直言不諱。
  
  「如此一來,更是危險。」
  
  「那麼,你想盤問她?」關靖好整以暇的問。
  
  「不。」韓良搖頭,從寬袖中拿出幾張薄紙,紙上寫得極滿。「屬下已經將她的來歷調查清楚了。」
  
  「說。」
  
  「此女姓董,是鳳城名醫董平之女,董平因救人無數,受皇上賞賜,價值連城的萬年沉香,故女兒就以此為名。」紙上的文字,已被他牢記在腦中。「董平死後,她繼承衣缽,已是一位名醫。」
  
  「她的身份背景,倒是乾淨如白紙。」
  
  「愈是乾淨,才愈是該防備。」韓良審慎進言。「主公,千萬要小心。」
  
  關靖撫著下顎,神色如謎,沈吟半晌之後,驀地露出一抹邪詭的笑。那笑,太複雜,讓人分辨不出他的心緒。
  
  「世上有些事,愈是危險,就愈是迷人。」他緩緩說著。
  
  韓良臉色乍變。
  
  「主公!」
  
  「我已經決定留下她了。」
  
  事到如今,韓良明白,再多勸言也是枉然。主公一旦作了決定,就無人可以動搖,更別提要讓他改變主意。
  
  眼看關靖緩緩起身,跨步來到他的身旁,抬起寬厚粗糙的大手,擱置在他的肩上。他恭敬的伏身,不再多言。
  
  「韓良。」
  
  「在。」
  
  「今日官員們上報的政事,你記得幾件?」關靖問。
  
  「一百七十三件,全數記得。」
  
  「很好。」他用大手拍了拍,最信任的謀臣。「今日這一百七十三件政事,全由你規劃處置,作為你不笑的懲罰。」
  
  「是。」
  
  交代完政事後,關靖在奴僕的伺候下,逕自離開大廳,往宅邸深處走去,那高大的背影如一座山,堅實難以撼動,每踏出一步,就在雪地上踏出一個深印。
  
  跪在原地的韓良,只能注視著,那個自己誓死效忠的男人,走進茫茫細雪中,背影在白雪中愈來愈淡去,最後終於再也看不見。
  
  
  
  關府的深處,時光彷彿凍結。
  
  白晝時雖然有官員往來不絕,但是宅邸深闊,就算是前廳來了什麼人、上報了什麼事,甚至是再有人被關靖處死,宅內也根本聽聞不到。
  
  入夜之後,這兒更顯靜謐,奴僕們不論行事或言語,都是小心翼翼,壓低了聲音,彷彿怕稍稍大聲了些,就會被割去舌頭。
  
  身為「禮物」,沉香入府至今,只為關靖焚過一次香。
  
  那已經是半個多月前的事了。
  
  這半個月來,他不曾要她再焚香,卻要她每晚與他用膳。原本,她以為這是他的測試,要用她來試毒,但情況卻與她猜想的不同。
  
  他和她一起用餐,吃同樣的食物,偶爾甚至傾身,替她挾菜入碗。
  
  可是,這個男人,依然讓她害怕,每回用膳時,她總是如坐針氈,一餐飯後回到院落中,冷汗早已濡濕整件單衣。
  
  他總是盯著她看,時而親切,時而冷酷,有時候那雙眼裡,甚至隱隱浮現柔情。但是,她太過明白,那些柔情不是為了她而流露的,而是為了另外一個女人。
  
  然後,在難以預測的時候,那雙眼會變得森冷無比,讓她僅僅被注視,就會打從心底恐懼起來。
  
  在那一刻,即便他嘴角仍微揚,笑容仍掛臉上,她依然能看見他眼底的冰冷,與深濃的恨。
  
  他隨時可以殺了她,就像他殺了那些人一樣。
  
  每一天,她都深深覺得,自己像站在鋒利的刀口上,隨時可能喪命。
  
  只是,他始終沒有殺她。
  
  倒是他允諾的事,真的說到做到。十日不到的時間裡,他所派出去的人,已經替她香匣裡所缺的香料,全數搜羅齊備。
  
  不但如此,送到她眼前的,全是千金難求的珍品。除了她原先所缺的一百一十餘樣,還有數百種珍貴香料,也被整齊收放在,一個新的香匣裡,全都任憑她使用。
  
  南國的香料、北國的香料、西域的香料、南洋的香料,全都齊聚在兩個香匣裡頭了。
  
  但是,即便是給了她這份重禮,她還是沒機會為他焚香。
  
  她早已聽聞,他政事繁重,即使領軍出征時,也要把持朝政,在行軍中批閱官員上報的各項要事。大勝北國之後,他管轄之事,更是有增無減。
  
  所幸,她在關府內的行動,並未受到限制。
  
  偶爾雪霽夫晴朗,她會離開所居的院落,在迷宮似的深幽官邸內走動,用澄澈的雙眼,觀看這間府邸的一切。
  
  她能四處走動,唯獨在梧桐樹林後方,一道隱蔽的厚重門扉,每當她靠近的時候,奴僕就會出現,制止她再往前進。
  
  如此一來,她反而更想一探究竟。
  
  她等了又等,終於覷得機會,推開那扇門,無聲的闖了進去。
  
  這裡,美得如似人間仙境。
  
  不同於關家的嚴禁奢華,這座雅致的院落,大到建築景致,小到花卉盆栽,處處精雕細琢,格外的用心。
  
  踏上台階,沉香推開團花鏤空木門,踏入精緻的屋宇。
  
  這兒異常空靜,早已無人居住,卻還是收拾得一塵不染。不但窗明几淨,就連花廳的桌上,溫潤光潔的青瓷花瓶中,也插著今早剛剪下的素雅鮮花。
  
  鮮花的香氣裡,還夾雜著藥材的氣味。那是眾多珍貴的藥材,殘留多年的味道,至今還沒散去。
  
  曾經居住在這裡的人兒,是喝過多少湯藥?
  
  沉香環顧四周,望見花廳的角落,有一張鋪著綾羅綢緞的湘妃榻,牆上是形如滿月、比湘妃榻更寬的圓窗,窗上有捲起的竹簾,窗下有如意美人靠。
  
  這裡,是女子的住所。
  
  天下人皆知,受關家父子如此寵愛的,只有一個人。
  
  幽蘭。
  
  關靖的妹妹。
  
  傳聞幽蘭美若天仙,嬌柔多病,冷血無情的關家父子,將她看待得比性命還重要,無微不至的呵護她。
  
  然而,她卻被北國鷹族族長金凜,挾持到北國為奴,受盡萬般欺凌。最後雖然被救回鳳城,但體弱多病的她,沒能熬得了多少時日,就與世長辭。
  
  憤恨如狂的關靖,為了復仇,高舉「報仇雪恨」的旗幟,率領身穿白衣白甲的南國大軍,渡過沈星江與北國展開大戰,軍力勢如破竹。無數死於非命的北國人,屍首投入沈星江,原本清澈的河水,被染成滔滔血海。
  
  那些死去的人,全是為了幽蘭而陪葬。
  
  她走到繡榻前,拾起一件精緻的女子外衣。外衣就落在繡榻旁,像是剛剛才被主人遺落,只有揚起的灰塵,證明它已被擱置多年。
  
  打掃這處院落的奴僕,顯然不敢觸碰這件衣裳。
  
  白嫩的小手,拂去外衣的灰塵,朱紅色的絲綢上,浮現以灰紫、棕紅與石青精繡的紫雲仙樹,與仙樹花蕾的長壽繡。縫製這件衣裳的人,是真心祈願穿著這件衣裳的女人,能夠長壽安好。
  
  祈願落空,幽蘭死得很早。
  
  但,她在關靖心中所佔的份量,仍然無人可及。
  
  沉香的雙手,緩緩緊握外袍,眸光黯淡。
  
  要不是因為這個女人,關靖不會血洗北國。
  
  要不是因為這個女人,不會有那麼多北國人喪命。
  
  要不是因為這個女人,她的……她的……
  
  她深吸一口氣,不允許自己再深想,反而褪下身上的衣裳,換上這件繡工精緻的外袍,長壽繡紋在日光照射,以及她的動作下,明媚鮮妍,彷彿都活了起來。白嫩的小手,撫平衣裳的縐折,慎重的綁上衣結,將多年無人敢動的外袍,在身上穿著妥當。
  
  這件外袍,恰好合身。
  
  搜尋了一會兒,她在臥房裡找到,光可鑒人的落地銅鏡。
  
  久未映人的銅鏡,相隔了十年之久,終於再映照出纖細柔弱的身影。
  
  她靠上前去,仔細的望著,銅鏡中映出的嬌小臉龐。
  
  那些曾見過幽蘭的人們,見到她的時候,最先的反應都是錯愕,目瞪口呆許久後,好不容易才回過神來。他們都說,她的樣貌與幽蘭,異常的相似。
  
  這就是渤海太守,將她獻給關靖的原因。
  
  但是,她卻從未見過,幽蘭的模樣。
  
  銅鏡裡頭,映出眉目如畫。她伸出手去,指尖觸及冰冷的銅鏡,描繪著鏡中的秀麗五官,彷彿第一次看到自己的樣貌。
  
  她是不是有著,與幽蘭相似的眉?
  
  她是不是有著,與幽蘭相似的眼?
  
  她是不是有著,與幽蘭柏似的唇?
  
  穿著幽蘭的衣裳,她是不是就能更像,盤據關靖心頭多年的女子幾分?她該怎麼做,才能更像是幽蘭?讓他更在乎她?
  
  倏地,沈寂的空氣裡,有了異樣的變化,教她驚覺起來。
  
  從小,她就對氣味格外敏感,能清楚的分辨出,各種氣味的不同。就算隔著一段距離,她也能聞見,在鮮花的香氣、藥材的氣味裡,不但滲入了濃烈的氣息,還逐漸逼近。
  
  有人!
  
  還是個飲了大量烈酒的男人。
  
  銅鏡裡頭,除了她之外,出現一個陰沈的暗影。
  
  她驚愕的匆匆回頭,看見那高大的身影,如盤據在陰暗處的獸,俏無聲息的靠近,緩慢的步入日光下。
  
  是關靖。
  
  他半瞇著眼,注視著她,恍如入夢。
  
  「蘭兒?」他喚著,語音極輕,怕驚破美麗的幻夢。
  
  這處隱蔽的院落,是他留給自己,唯一的一處休憩之處。只有在這裡,他才能拋卻繁雜政事,忘懷爾虞我詐的爭鬥,以及自己的滿手血腥,尋見一絲極為難得的平靜。
  
  今日,他允許自己稍稍放縱,卻萬萬想不到,竟會見到她。
  
  舊時天氣舊時衣,她的模樣未曾改變。
  
  他是醉了嗎?
  
  「蘭兒,你回來了?」他走上前,伸手去碰觸。
  
  以往,就算幻影再真實,他探出的手,卻總是落空。但這一次,他卻摸到溫潤的肌膚、光滑的髮絲,感受到她溫暖的血肉。
  
  他是醉得多厲害?
  
  「蘭兒,真的是你?」他目光灼亮,再往前跨步,來到她的面前。
  
  沉香無法克制的顫抖著。雖然,關靖的神態,跟她先前所見,沒有多大的差異,但是那雙異常閃亮的黑眸,透露出他已經醉了。
  
  平時的他,已經夠教人心驚膽戰。她不敢想像,眼前看似正常,其實醉得癲狂的他,會做出什麼事來。
  
  這明明該是難得的機會,但是真正遇見時,她卻發現自己,竟難以克服心中的恐懼,只能狼狽的後退。
  
  關靖驀地停下腳步,黑眸更亮。
  
  他看得出來,那張美麗的臉兒上,有著深深的恐懼。那是他從未在蘭兒臉上,所看見的表情。
  
  「不對,你不是她。」他危險的低語。
  
  沒錯,眼前的女人,很像、很像、很像……
  
  但,終究只是像。
  
  她不是她。
  
  她不是他的蘭兒。
  
  哥哥。
  
  蘭兒總是笑望著他,柔聲叫喚。
  
  哥哥。
  
  蘭兒不會怕他。
  
  哥哥。
  
  蘭兒不會恐懼的看著他。
  
  「為什麼你會出現在這裡?」他瞪視著她,凶狠的質問,再度逼近她,無情的將她逼到了牆角。
  
  「我……我是誤闖進來的……」她瑟縮在角落,連聲音也顫抖。
  
  兇猛的喝問,像猛獸的咆哮。
  
  「為什麼你穿著蘭兒的衣裳?」
  
  「我……」
  
  她難以回答。
  
  「為什麼你這麼像她?」他質問著,眼神若狂。
  
  她更驚更駭。
  
  眼前的關靖,根本不在乎她的答案。
  
  他憤恨的靠在她耳邊,一字一字的逼問。「為什麼,你不是蘭兒?」
  
  沉香驚慌得想逃,卻被他一探手,就狠狠的拉入懷中,牢牢的囚禁在他的胸懷中。他過重的手勁,弄疼了她,教她驚呼出聲。
  
  俊美的臉龐,映在她驚恐睜大的雙眸裡,可怕如魔。
  
  「為什麼你不笑?」他怒聲低吼。
  
  蘭兒總是對著他笑。
  
  哥哥。
  
  從她還不懂事時,她就已認得他,只要是見著了他出現,稚嫩的臉兒上,就會露出笑容。
  
  「不許這樣看我!」他瞪視著,懷中驚懼的女子,狠聲命令著。
  
  蘭兒,從不曾怕他。
  
  她總是笑得如初綻的花。
  
  「給我笑!」他不能容許,這張臉上有著恐懼。
  
  他要她笑,像蘭兒一般對著他笑。
  
  但是,這個女人竟敢違抗他的命令,愈來愈是驚恐。
  
  「笑啊!」他揚聲怒吼,忍無可忍的伸手,掐住她的頸項。
  
  哥哥。
  
  醉意與憤怒,讓他看見重重幻影,每一個幻影都是蘭兒。三歲時的蘭兒捧著甜湯、七歲時的蘭兒搖著折枝的梅花,十二歲時的蘭兒拉著他的衣袖,十五歲時的蘭兒開心的穿著,他送的新衣裳,在他面前轉圈……
  
  不同年歲的她,對著他展露笑靨,一聲又一聲的呼喚他。
  
  哥哥。
  
  哥哥。
  
  哥哥。
  
  幻影的叫喚,聲聲揪著他的心,卻掩蓋不住他手中這個女人的痛苦喘息。
  
  瞬間,那個愛著他、崇拜他,笑意盈盈的蘭兒全都消失無蹤,唯一剩下的,只有眼前這個,滿眼儘是驚怖恐懼,不笑的女人。
  
  「為什麼不笑?」他怒叫著,大手握得更緊,搖晃著她,命令。「你笑啊!笑啊——」
  
  她笑不出來。
  
  這個男人醉了、也瘋了,她可以看見,那雙赤紅的眼中,飽含著怨恨與瘋狂。
  
  頸上的大手,扼得那麼緊,她無法掙脫、無法說話、無法呼吸,更別說是聽從他的命令,在瀕死的這一刻,對他露出笑容。
  
  關靖憤恨的注視著手中,臉色愈來愈慘白的女人。
  
  這個女人,不是蘭兒。
  
  他原本以為,她的存在能稍稍填補,蘭兒死去之後,他心中的遺憾。
  
  每一天每一天,他都試圖從她身上,尋找蘭兒的影子,但是,愈是如此,他愈是清楚她與蘭兒的不同,她與蘭兒之間的差異,是那麼鮮明。
  
  那麼像,卻不一樣。
  
  不一樣!
  
  這一切,反倒逼得他,非得面對蘭兒已死的殘酷事實。
  
  這個女人,毀了他殘存的幻夢。
  
  蘭兒已經死了、死了。
  
  為什麼她還活著?憑什麼她還活著?用同一張臉,活著害怕他、恐懼他……
  
  剎那間,他無法思考,一心一意只想報復。於是,他傾身向下——
  
  關靖狠狠的吻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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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那一日,教沉香永生難忘。
  
  吻遍她全身的吻,緩慢得如獸的舔舐,他以輕誇細啃,就能讓她身軀如似浸入冷水,又像是被投入烈焰。
  
  好幾次,她想要掙脫,卻又被他拉回懷中,健碩的體魄緊貼著她。
  
  那熱烈的酒氣、灼燙的體溫,壓著她、鎖著她,纏繞著她。邪惡的輕笑,迴盪在她耳邊,他的指、他的唇,觸及她身上每一處,撩撥她的驚慌,但又惹弄她的濕潤,捻揉她的潤澤。
  
  起初,她僵硬的抗拒,但漸漸的、漸漸的,抗拒被他的耐性磨耗殆盡,她無法克制自己,只能在他靈活的指尖、舌尖,隨著他的挑弄,難耐的嬌嬈起伏。
  
  衣衫一件件被褪下。
  
  那件朱紅色的,不屬於她的外袍,被粗暴的扯開,暴露她一身的白嫩。
  
  關靖雙目閃爍,彎唇邪笑,俯身吮嘗懷中,不情願的獵物。他沒有將她錯認為幽蘭,卻又因為她不是幽蘭,而以她難以想像的方式,殘酷的懲罰她。
  
  來此之前,她已經有了心理準備,知道極有可能失身於他。她不害怕,處子之身被他所奪。
  
  但,他對她所做的一切,遠遠超過,她所能想像的極限。
  
  那瘋狂的神態褪去,慢慢變得從容,甚至……甚至……甚至是溫柔的……
  
  即便是知道,這是他對另外一個女人的溫柔,都讓她害怕,怕自己忍不住陷落。
  
  面對這般的溫柔,她甚至情願,他是殘酷的、粗暴的,那至少讓她能理所當然的抵抗。
  
  不要……
  
  不要……
  
  不要對她這麼溫柔……不要讓她這麼難以抗拒……
  
  暈眩之中,無助的淚水盈滿眼眶,她毫無依靠,只能用雙手,緊緊環繞這惡徒的雙肩,分辨不出他在耳畔的低語,是諷刺的嘲弄,還是魔性的哄騙。
  
  汗水淋漓之間,他赤裸的身軀,如獸般美麗,強而有力的糾纏著她,健壯的大腿分開她,再傾身貼近,以灼熱的堅硬,浸潤她腿間的柔軟,緩慢而堅定的佔有她,深入她的深處。
  
  起初的疼痛,讓她淌下淚來,狂亂的槌打他厚實的雙肩,嬌軀激烈的抵抗。他卻箝握住她的雙手,拉高過頭,吟笑的一再侵略。
  
  時而他粗暴如狂、時而他溫柔得教她分辨不清,他是在傷害她,還是在撫慰她。
  
  衝刺的節奏愈來愈強烈,將她推向某個,她從不曾接近的頂峰。
  
  烏黑的長髮,撒落在他胸膛上,因他進犯的節奏,柔弱的擺動著。她緊閉著雙眼,狂亂的宛轉嬌嚷,無意識的將體內的他,吸納得更深更深。
  
  最後,她恍惚迷茫,在他身下啜泣著哀求。
  
  不是哀求他停止,而是哀求他繼續、繼續、再繼續……
  
  雲雨過後。
  
  沉香臥在繡榻上,汗水濕黏長髮,貼附在她滿是吻痕的嬌軀上。她的身體好倦好倦,但心中卻震撼驚恐。
  
  她雖然是個處子,但卻也隱約知曉,不是每個男人都有這般魔力。她就像個女奴,只能在他身下痛吟、嬌啼、哀求,渾然忘我。
  
  至今,他的長指仍懶懶的,劃過她細嫩的裸背。這麼輕微的觸摸,都讓她顫抖不已,她本能的夾緊雙腿,卻更感受到雙腿之間,因他而氾濫的溫潤。
  
  「你真是讓我驚喜。」他伏在她耳畔,輕咬著她的耳,像是一口一口在吞吃她,且貪婪得不肯停止。她的滋味,教他著迷。
  
  薄唇落在她頸間,吻著那清楚的掐痕。初解人事,分辨不出是痛楚,還是歡愉的她瑟縮著。
  
  「疼嗎?」熱燙的舌,緩之又緩的舔過掐痕。
  
  她的臉兒瞬間燙紅,明白他問的並非頸間的傷痕,而是她腿心之間,那難以啟齒的酸痛。
  
  羞恥的她,匆匆扯住殘破的單衣,遮掩自己的赤裸,翻身躲到繡榻的角落,拉開與他之間的距離。
  
  他有些詫異,好整以暇的側身,欣賞她凌亂的髮、被吻得紅腫的唇,以及白嫩的肌膚上,被他啃咬留下的淺淺淡淡痕跡。她的神色慌亂,小臉蒼白,欲逃卻無路。
  
  「你想逃到哪裡去?」他問,握住她纖細的腳踝,將她拖回身下,黑眸居高臨下的俯視。
  
  只要能離開他身旁,逃去哪裡都行。
  
  她在心中吶喊著,卻無法說出口。懊悔與恐懼,在心頭交織,她直到此時此刻才徹底明白,她完全低估了關靖。
  
  這個亂世之魔,邪惡得遠超過她想像。
  
  心念一動,她倉卒的就要下榻,不顧裸身的逃離。
  
  他伏下身來,以強硬的線條嵌入她的柔軟,不留半點空隙。那強健的身軀、粗壯的雙臂,是最牢不可破的囚籠,困得她連喘息都艱難。
  
  「不要想逃走。」他捏住她的下顎,溫柔的邪笑著,然後深深的吻住了她,強健的虎腰一挺,再度進入了她。
  
  她驚吟仰身,被衝撞得連連嬌嚷,被他的魔性俘虜,除了承受他、響應他之外,什麼也無法思考。
  
  矇矓之間,她只聽見了,耳畔的喃喃低語。
  
  「你永遠永遠,都逃不掉了。」
  
  
  
  從那一日起,她就成了他的侍妾。
  
  關靖位居中堂,即使美妾成群,也是理所當然。但是,他將政事看得比女人還重,在沉香之前,身旁從未有過侍妾,她是唯一能親近他的女人。
  
  一切如她所期望,甚至進行得更順利。
  
  除卻那日失控的癲狂,所有事情都如她預料。
  
  太多羞恥的畫面,在她腦海中盤桓,只要偶爾想起,
  她的身體就不由自主的發燙,回憶起他的唇、他的指、他的……
  
  「沉香姑娘?」
  
  婢女的聲音,打斷她的思緒。
  
  「什麼?」她應了聲,只覺得雙頰火燙。
  
  「您是否覺得不適?」婢女關心的問,侍候得比先前更小心。
  
  「沒有,」她克制著,不再去回想,那日的點滴,勉強鎮定心神回答。「我只是一時閃了神。」
  
  婢女不再多問,領著她進入關靖的臥房,讓她看著奴僕們,將她的用品搬進來。她的軟褥,被迭放在他的床上;她的枕頭,被擺放在他的枕畔;她的所有用品,都被收納入他的房中,一如她已成為他的所有物。
  
  佈置妥當後,婢女恭敬請示。
  
  「請看看,還有什麼不妥?」
  
  她的目光,落到桌上的香匣,以及陶熏爐。「這樣就夠了。」
  
  「那麼,請您再往這兒走。」
  
  婢女領著她,離開簡潔的臥房,穿過長長的迴廊,走過白雪紛飛、寒梅綻放的花園,踏入一棟獨立的建築。跟關府內其它地方相比,這棟建築明顯的巨大許多。
  
  推開木門,入了屋內一看,她錯愕的停下腳步。
  
  這棟巨大的建築裡,堆滿了無數的書籍。經史子集、百家言論,還有大量的兵書。充塞在屋內,築成高且厚的書牆。
  
  有些批注到一半的兵書,還有大量裱襯暗色錦緞的素絹,集中擺放在中央的桌案上,顯然是關靖正在翻閱書寫的部分。那些由他親自書寫的素絹,已經堆滿五、六個書櫃,而桌案上墨字半滿的素絹,顯示他仍持續在書寫。
  
  在巨大書房的角落,也有睡榻。
  
  跟龐大的書房相比,那張睡榻看來就狹小得多了。
  
  「沉香姑娘的另一床軟褥,會備在此處。」婢女說道,不讓其它奴僕動手,而是親自鋪妥床褥。
  
  「中堂大人會在此留宿?」她問道。
  
  「是的,大人在書房留宿的次數,比回房來得多。」
  
  沉香環顧四周。
  
  原來,關靖就是在這裡,籌謀政事的嗎?
  
  她看著那些兵書,無法轉移視線。
  
  連進攻北國的軍策,都是在這裡構成的嗎?是他在燈下執筆,親自寫出進攻的謀略、繪出行軍的陣式的嗎?
  
  一陣寒風從門外竄入,將批閱未完的兵書,翻動得彷彿展翅欲飛的鳥。那陣寒風也吹拂著她的衣衫,將她發冷的身子,吹得更冰寒。她甚至要懷疑,是不是連血液,都要凝凍成冰。
  
  鋪好被褥的婢女,正準備去關門,卻望見踏步入樓的高大身影,立刻恭敬的福身,迎接主人歸來。
  
  「中堂大人,天候寒凍,奴婢已在膳房備有熱湯,請稍待片刻,熱湯馬上就能端來,為您暖身。」婢女的視線,始終低垂著,聰慧的在最合宜的時候退下。
  
  當木門關起,書房裡只剩下關靖與沉香。
  
  「過來。」他站在原地,伸出手來,霸道的命令她上前。
  
  她溫馴的服從,緩步走上前,被他握住冰冷的小手,任由他將她抱入懷中,以炙熱的體溫包裹她的身軀。
  
  「看來,你比我更需要那碗熱湯。」他將她的雙手,握在手心之中,暖著她冷得發青的指尖。就連她的身體,也是冰冷的。「你得多穿些衣服。」
  
  「是。」
  
  暖燙的大手,滑探進重重衣衫裡,恣意扯開她的衣領,輕撫著雪嫩頸項上,已經變得淺淡的掐痕,還有他在逞歡的時候,以唇齒留下的印痕。
  
  罔顧她突然僵硬的身軀,他俯下頭來,在印痕處輕咬,留下更多印記。
  
  「告訴我,你藏著什麼秘密?」關靖低聲問著,一字一吮,欲罷不能。「是你的身體,還是你身上的香,教我無時無刻,都忘懷不了你?」他肆無忌憚的以堅硬,隔著衣衫摩擦她的柔軟。
  
  蘊滿慾望的語音,以及他放肆的舉動,讓她手足無措、臉色嫣紅,不由得垂下雙睫,不敢看向那雙魔魅的黑眸。
  
  婢女隨時可能,會端著熱湯進來,但顯然他根本不在乎。
  
  沉香咬著唇瓣,強忍著被他挑起的陣陣熱潮,小手用盡全力的按住,那雙正捏握著她胸前粉嫩渾圓的大手。
  
  「大、大人……」她喘息著,語不成調。
  
  靈活的長指,拒絕被制止,傭懶的一圈又一圈,繞捻著粉艷的蓓蕾。
  
  「嗯?」
  
  他漫不經心的應著,清楚的記得,哪種方式最能讓克己復禮的她,難以自制的高聲嬌吟。
  
  她的矜持,反倒成為一種樂趣。
  
  專屬於他的樂趣。
  
  長指不饒不依,哄騙蓓蕾為他而綻放。他感受到她的輕顫,嘴角勾起邪邪的冷笑,更是不肯放過她。
  
  「天、天候嚴寒……」她竭力集中心神,才能稍稍恢復清醒,急忙把話語說完。「大人剛從外頭回來,或許會、會有些不、不適……」不要再撩撥她了,她已經……已經……
  
  他慵懶的舔著她的嘴角。
  
  「你這麼一提,我倒是覺得,真有些頭痛。」
  
  「請容我為您止痛。」
  
  作惡的雙手,總算停住了。他放開嫩嫩的蓓蕾,轉而抬起她的下巴,輕笑的問著:「你能做些什麼?」
  
  明知她是在拖延時間,他更是好整以暇,像是殘忍的獵人般,玩弄著、享受著她的羞怯與不知所措。
  
  「若能取來香匣,以及熏爐,我就能為大人焚香。」她想要離開,他卻不肯放開箝制。
  
  「焚香也能止痛?」他挑眉。
  
  「是的。」她連忙回答,就要朝關起的木門走去,以取香匣的借口,脫離他的懷抱。
  
  雖然只經過一次雲雨歡愛,但是她已經本能的知道,關靖此時此刻就想要,再次享用她的身子。
  
  那般的癲狂,教她畏懼。
  
  只是,她想要逃,他卻不肯放過,仍圈抱著她纖細的腰。
  
  「你身上的氣味已能讓我止痛。」他埋首在她的髮間,輕笑她的天真,以及太過粗糙的借口。
  
  「這、這是香料混合後的氣味。」邪惡的大手,探入她的腿心,觸及她最不堪蹂躪的花蕊,她嬌軀一震,要不是有他圈抱著,肯定就要軟倒在地。
  
  「我很喜歡。」他一語雙關,指尖攪弄著,暖暖的潤澤。
  
  戰慄竄過全身,她星眸半閉,輕吟著感受他的探入,愈來愈深。
  
  「若、若是能……能將香料磨碎,放入香囊隨身……效果雖不如焚香但是也……啊……」她驟然嬌呼,夾緊雙腿。
  
  他刻意在花蕊上多加琢磨,懲罰她妄想逃避。
  
  「你的話太多了。」關靖橫抱起她,走向睡榻,將迷茫嬌喘的她放置在榻上,連衣裳也不褪,只是撩起兩人的衣衫下擺,就抱起她的腰,以堅硬的熱燙,揩磨她的軟潤,似笑非笑的就要——
  
  木門外,傳來恭敬的聲音。
  
  「主公,韓良有事求見。」不必勞煩奴僕,他親自來到書房前求見。
  
  關靖置若罔聞。
  
  「主公,韓良有事求見。」
  
  那聲音裡,透露著不肯放棄的堅決。
  
  「主公,韓良有事求見。」
  
  關靖彎起嘴角,緩慢的離開她的嬌膩。抱著柔若無骨、嬌喘吁吁的她,坐到睡榻上頭,還替她理了理衣衫,拉起被扯開的衣領。
  
  「主公,韓良有事求見。」門外還在揚聲說著。
  
  「聽見了。」關靖坐在睡榻上,把玩著沉香的長髮,懶洋洋的說道:「不識趣的傢伙,給我爬著進來。」
  
  木門開啟,玄衣灰髮的韓良,緩步走入書房,在睡榻前下跪。
  
  「主公。」
  
  「你還真會挑時間。」
  
  韓良恭敬的回答。「是的,屬下是特意挑過時間的。」
  
  「我不是要你爬著進來嗎?」
  
  「屬下不會笑,也不會爬,任憑主公懲處。」他抬起頭來,視線掃過臉色潤紅的沉香,才看向關靖。「但是,請容屬下,先將事情稟告完畢。」
  
  關靖哼笑一聲。
  
  「說吧,有什麼事?」
  
  「賈欣送了禮來。」
  
  「喔?」這倒是引起關靖的興趣了。「那老頭子比誰都知道,我並不收禮。」
  
  「顯然他是聽說,主公已經破例。」韓良意有所指。
  
  關靖捻玩著手中青絲,彎唇淡笑。「他送了什麼東西來?」
  
  「一塊萬年沉香。」韓良說著,語氣平淡。「即是當年皇上賜給董平,但董平為了買取藥材,救助病民時,抵給藥商的那塊沉香。」
  
  冷笑的聲音,在書房內響起。
  
  「這老狐狸,消息還是這麼靈通。」關靖興味盎然的說道。
  
  南國的朝廷勢力,長年由關家把持,關家父子主持內政,也參與外務。除此之外,年過花甲的賈欣,更是積極培養朝中勢力。
  
  他耗費多年,在朝廷內培植了一批官員,還將大量的族親,舉薦為各級官員。如此一來,從下到上,賈家可說在朝廷內,打通了一條門路,權勢日漸擴張,幾乎就要取代關家。
  
  直到十年前,關靖戰勝北國,立下大功,賈家的勢力才不再膨脹,但是賈欣的野心卻依然不減。
  
  韓良直起身子,朝門外揮手示意。
  
  等候在外頭的婢女,這時才敢踏入書房。她送上一個由溫潤白玉雕成的牡丹玉碟,碟上有萬福繡紋絹,絹上有著一塊色若黝金、質地油潤,價值連城的上好沉香。
  
  這塊沉香,約莫娃兒拳頭大小。
  
  「拿過來。」關靖淡淡的說。
  
  她聽從他的命令,將沉香放入掌心,送到他面前,讓他觀看。
  
  韓良看著這一幕,不疾不徐的又說道:「賈欣親自送來這份禮物,說是為了主公,特地由藥商手中買來的,要獻給主公燃香,辟邪解憂。」
  
  「他付給藥商的該是冥錢吧?」
  
  「主公猜得沒錯。」來此之前,他早已仔細調查過了。「那名藥商前幾日意外暴斃,至今查不出死因。」
  
  「這倒是賈欣慣用的手法。」關靖笑了一笑,抬眼看著,坐在腿上的美麗女子。「你爹就是以這塊沉香,為你命名的。」
  
  「是。」她凝望著手中的沉香。「只是,爹爹將它抵給藥商時,我還年幼懵懂,已經不記得它的模樣了。」
  
  他傾靠上前,伸手握住她的手,細細看著這份重禮。
  
  「這是香木的一種嗎?」雖然位高權重,但是他力求節儉,難得會對貴重之物有興趣。
  
  韓良搶先開口。
  
  「沉香,似木而非木。」他望向主公腿上的女子,雙眸在灰髮的襯托下,更顯深幽。「還請姑娘,為主公解釋。」他的語音鏗鏘,敵意分明。
  
  她輕咬著唇瓣,過了一會兒之後,開口才說道:「沉香乃是極南之地的蜜香樹,沁合了樹脂與木質之物。」
  
  「敢問姑娘,蜜香樹如何才能產出沉香?」韓良刻意問道。
  
  「蜜香樹受風折、雷擊或是人為砍劈、野獸攀抓等等傷害時,便會泌出樹液,日久之後,樹液結沉,是為沉香。」她輕聲解釋。
  
  「這麼說來,沉香,是木的傷、是木的病?」
  
  她呼吸一停,注視著韓良,沒有移開目光。這個男人,在提防著她。
  
  「大人要這麼解釋也行。」她的語氣反而變得更從容。
  
  「姑娘是醫者,自然知道,只要是傷、是病,就非除不可。」韓良說道,毫不掩飾語氣中的警告。
  
  「這點不必大人提醒。」
  
  「不,我非提醒不可。」他頓了一頓,恭敬伏地。「國家棟樑,不能傷、不能病。若是對主公有害,就算是再珍貴希罕之物,我也會為主公除去。」
  
  「我不明白大人在說什麼。」她絕美的容顏上,沒有半分懼色。
  
  「姑娘若是不明白,那就最好不過了。」
  
  兩人一來一往,聽似在談論珍貴的香料,卻又像是有著弦外之音。
  
  坐在一旁的關靖,只是聽而不語。
  
  他的嘴角上,始終帶著淺笑,彷彿在欣賞著、玩味著,世上最有趣的一件事。
  
  
  第五章
  
  婢女說得沒錯。
  
  關靖留宿在書房裡的時間,遠比在臥房來得多。
  
  即使臥房比起書房,不知舒適多少倍,但是他白晝處理政事,夜裡就入了書房,審閱各地各級官員上奏的卷宗,幾乎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
  
  換作是別人,肯定早已累倒。
  
  但是,關靖不同於常人,愈是投入政事,他愈是精力無限,就像是狩獵中的猛獸,政事愈是繁忙,他就廝殺得更盡興。
  
  他甚至睡得極少。
  
  身為侍妾,她也捨下臥房,將香匣與陶熏爐,一併帶入書房裡,夜夜陪伴在他身旁,並不打擾他審閱,或是書寫,只是在一旁坐著。
  
  不知經過幾個不眠的深夜,某晚他寫完一份素絹時,才抬起頭來,望向沈靜的她,像是直到現在,才發現她的存在。
  
  「你怎麼還不睡?」他問。
  
  這些日子以來,她總會陪伴他,直到窗外天色亮起。難以想像,嬌弱如她,竟能耐得住連日少眠。
  
  「大人尚未就寢。」她輕聲回答。「我不能早於大人入睡。」
  
  「喔?」他莞爾挑眉,嘴角笑意深深。「就連我的謀士、我的勇將,都受不住這樣的夜夜少眠。文人禮數還多了些,會告罪去休憩;將士卻是倒頭就睡,鼾聲震天。」
  
  「謀士能為大人籌謀政事,勇將能為大人征戰沙場。」她手捧著陶熏爐,燭火下雙目盈盈。「而我,能做的事太少。」
  
  他的視線自然而然的,落到陶熏爐上。
  
  「那就為我焚香。」
  
  她輕吐出一個字。
  
  「是。」
  
  白嫩的小手,掀開了一新一舊兩個香匣。匣蓋才剛掀開,幽微難辨的香氣,就悄悄逸了出來。各種香料被收放在小格裡,而香匣之中,以素帛層層包裹,格外珍重的,就是那塊萬年沉香。
  
  關靖探出手,捻起一塊檀木,捏為細碎的粉末。
  
  「還缺了什麼嗎?」他探望著,香匣裡的各種香料。新鮮的植物、乾枯的植物、鮮艷的礦物、漆黑的礦物,還有似木非木、似石非石,更多難以分辨的物體,或成塊、或成粉的紛陳匣中。
  
  「沒有,都齊全了。」他為她搜羅的香料,比她所需要的更多。
  
  軟潤的纖指,熟練的捻取幾種香料,有的多、有的少,以精準的比例搭配,再以石缽研磨成細粉,倒入熏爐之內,引火焚之。
  
  熏爐內的香料,因為火焰的燒燃,被逼出淡雅的香氣。
  
  「時間已過深夜,加上大人思緒過多,不宜聞嗅濃香,所以我調的這爐香較為清淡,能讓您安神定心。」她仔細解說,煙霧後的雙眸,蒙嚨如夢。
  
  那神情,讓他靜望了許久,才開口說道:「你錯了。」
  
  嬌小的身軀一僵。
  
  錯?
  
  她心中慌亂,克制著不露聲色。
  
  是哪裡出了錯?莫非,他是看出了什麼?還是她不夠小心,洩漏了埋藏在心中,亟欲隱藏的秘密?
  
  細細回憶過幾次,確定每個地方,都沒有出錯後,她才維持著平靜的語調,仰望著那張神情如謎的俊容。
  
  「敢問大人,我錯在哪裡?」
  
  他邪邪的一笑,伸手穿過煙霧,以拇指輕撫她因心慌,而乾澀的唇瓣。
  
  「你說錯了。」他將她攬入懷中,慢條斯理的解開,她衣裳上的結。「除了焚香,你還能為我做另一件事。」
  
  絲滑似的肌膚,在芬芳中裸露,一件又一件的衣裳,都被他暖燙的大手褪去,隨意扔在四周。他的雙手、他的唇舌,重新溫習著,她的軟玉溫香。
  
  就連歡愛,他也極為癲狂,逼迫著她再也無法多想,只能隨著他的擺佈,陷溺在他的懷抱中,沈淪於他的索歡。
  
  她還不能適應,他的堅硬與巨大,但是,他總能以各種方式,哄騙她的潤澤,教她嬌茫的低泣,求取他的佔有,在似痛而非痛的歡愉中,迎合著他的侵犯,甚至捨不得他離開。
  
  精力無限的他,連連索歡,直到她倦極而睡。
  
  靜夜深深,寒意沁骨,但是有了他的擁抱,她一點兒也不覺得冷。
  
  醒來的時候,窗外天色已經大亮。
  
  她躺臥在睡榻上,發現身上除了軟褥,還覆蓋著那幾件,昨夜被關靖褪下的衣裳,確保她能睡得溫暖。
  
  睡榻旁已經不見他的蹤影,瞧外頭的天色,他早就上朝去了。
  
  她伸出手,撫著身畔,已經冷涼的軟褥,猜想他是與她同眠,還是沒有休憩,歡愛過後就淨身沐浴,換上朝服離去。
  
  連日少眠的疲倦,因倦後的沈睡,神奇的消褪許多。
  
  要不是他的狂烈需索,她絕對不可能,睡得那麼的深沈,甚至極有可能,又陪伴他不睡到天明。
  
  那麼,昨夜他對她的所作所為,是蠻橫的縱慾,還是另一種。
  
  沉香在被褥中,擰眉細想著。
  
  體貼?
  
  可能嗎?
  
  關靖會對女人體貼?
  
  她完全猜不透,他的心思。
  
  或許,是因為這張臉,與那個已死去的女人太過相似,她才能得到這亂世之魔的眷寵,窺見他冷血殘酷的心性下,希罕無比的溫柔。
  
  還是,或許是其它的原因……
  
  思緒紊亂的她,心中陡然一驚。
  
  等等,或許?
  
  為什麼她會有別的猜想?
  
  關靖對幽蘭的用情之深,天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她能留在關府,成為他的侍妾,全都是因為,她與幽蘭的樣貌神似,除此之外,哪裡還有別的可能?
  
  她撫著臉,在警惕自己的同時,又無法解釋,剛剛那一瞬之間,在眾多臆測之中,浮現近似期待的猜想,又代表著什麼?
  
  這情緒太過陌生,她先前從未經歷過。
  
  推開被褥,她心煩意亂的起身,制止自己別再深想,動手將衣裳一件件穿回身上。衣料與被褥摩擦,發出細微的聲響。
  
  窗外,即刻有了動靜。
  
  「沉香姑娘,您醒了嗎?」婢女的聲音,透過窗子傳了進來。「請容奴婢們入內,為您梳洗更衣。」
  
  她有些訝異,應聲回道:「進來吧!」
  
  「是。」
  
  木門被推開,數名婢女垂首而入,腳步觸地無聲。她們手中,各自捧著乾淨的衣裳、素雅實用的木梳、綁發用的素絹,還有一個銅盆,盆裡的水還保持著熱氣氤氳。
  
  眩亮的天光,照進書房之中。
  
  「現在是什麼時辰了?」她問。
  
  「接近午時。」
  
  婢女一邊伺候著,褪去她剛穿上的衣裳,為她仔細梳洗,動作輕柔得像是在觸碰,易碎的珍寶,格外小心翼翼。
  
  「我竟睡得這麼晚了?」她更為訝異。「怎麼沒有人來喚醒我?」
  
  「中堂大人下令,您連日少眠,可能倦累傷身,要您儘管多睡些,任何人都不得入內驚擾。」婢女回答,為她梳理長髮。
  
  不得入內?
  
  那就是說,這些婢女們始終在門外等候?
  
  「你們在外頭等了多久?」她忍不住探問。
  
  婢女露出微笑,淡淡的回答:「不久。」
  
  這是個善意的謊言,沉香沒有點破。但是,從婢女們發上的寒霜,就足以猜出,她們極可能是從天際剛亮,關靖離府的時候,就在外頭等候了。
  
  不但如此,她們還費心維持著,銅盆內的水,始終是熱的,就連伺候她穿上的衣裳,也帶著暖意,顯然是水溫一涼,就換上熱水,衣裳更是熏蒸了熱氣,觸身才不帶寒意。
  
  為她梳洗換裝後,另一批婢女們,還端來漆盤,盤上擱著四碟菜餚,一碗白粥,每一道都冒著熱氣,是確認她睡醒之後,才下鍋烹煮的。
  
  「姑娘,請用膳。」婢女恭敬的送上漆盤。
  
  她未食先問:「這些膳食,也是按照中堂大人的意思所做的?」眼前的菜餚,樣樣清淡,都是膳房的精心之作。
  
  「是的。」婢女不敢少說半個字,忠實的陳述著。「大人下令,姑娘您近來少眠少食,膳食這幾日先以清淡為主,之後再添滋補之物。」
  
  心思,又亂了。
  
  連如此細微處,關靖都下了指示,可說是呵護到極點。
  
  她的雙手,緊緊揪住衣裳,雙眸注視著盤中食物。
  
  他是關心她嗎?
  
  還是,他關懷的,仍是她這張臉所代表的那個女人?
  
  柔軟的衣料,被緊揪得縐了,她的雙手卻還揪得更緊更緊。衣紋上的線條糾結難分,一如她的心緒,紊亂得剪不開、理還亂。
  
  最最困擾她的,是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在乎這些?
  
  她明明就知道,他關懷的是誰、溫柔對待的是誰,跟她來此的目的,都沒有半點的相關。她該要感謝上蒼,讓她生得與那個女人相似,才讓她有了實踐夢想的機會。
  
  揪在衣料上的小手,緩慢的、緩慢的鬆開。
  
  對,她不必去在乎,也不該去在乎。她早已決定,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其餘的任何事情都不重要了。
  
  正當她終於說服自己,漸漸平靜下來,預備要進餐的時候,男人們的吼叫聲,以及雜亂的碰撞聲,卻打破了寂靜,從前院傳了過來。
  
  「外頭怎麼了?」她問著。這樣的騷動,在靜謐的關府,顯得格外異常,肯定是出了什麼大事。
  
  「奴婢這就去問。」
  
  婢女匆匆的告退離去,才一會兒工夫,就飛奔回來,驚慌得踢著門坎,險些就要撲跌倒地。
  
  顧不得儀態,婢女慘白著臉,急急奏報。
  
  「中堂大人在皇宮外,遭人暗算得逞,受了重傷。」前院的大廳,已經亂成一團了,喧囂的吵鬧聲幾乎要掀破屋瓦。
  
  沉香臉色驟變,猛地站起身,漆盤跌落,菜餚散了一地。滾燙的白粥,甚至灑在她的衣衫上,浸燙了她嬌嫩的肌膚,她卻沒有察覺,自己已經被燙傷。
  
  「他現在人在哪裡?」她的臉兒,淒白如雪,連聲音都在顫抖。
  
  婢女誠惶誠恐的回答:「剛被送回來,就在前廳,御醫正忙著搶救——」話還沒說完,只見那纖細的身影,已經往前廳的方向奔去,就連御寒的外袍都沒穿上。
  
  寒風迎面襲來,有如利刃割面,她卻一點兒也感覺不到。
  
  不能死!
  
  她在雪中奔跑,跌了起、起了跌,卻不覺得冷,也不覺得痛,執意用最快的速度,往大廳的方向奔去。
  
  不能死!
  
  她在心中吶喊著、祈求著,甚至是哀求。
  
  蒼天保佑,他絕對不能死!
  
  
  
  群聚在大廳裡的男人們,幾乎全都慌了。
  
  他們每個人身上,都穿著朝服,是南國最精銳的文官與武將。下朝之後,他們本該各自回府,但是因為關靖遇刺,所有人都急忙跟來,每張臉上都滿是焦急的神色。
  
  每個人的視線,都注視著臥榻上,因重傷而昏迷,正被御醫搶救的關靖。
  
  「你們是怎麼護衛主公的,竟讓刺客有機可乘,害得主公受了重傷?」一個身穿武官朝服的男人,抓起護衛的衣領,怒髮衝冠的逼問。
  
  「那人穿著朝服,屬下一時——」話還沒說完,護衛已經被狠狠的摔出大廳,重重跌在石地上,痛苦的咳著滿口的血。
  
  男人又抓起另一個護衛。
  
  「你們這些飯桶!」又一個人被摔出去。
  
  第三個被揪住衣領的護衛,眼看同伴們受了重傷,知道多說無用,只能咬緊牙關,任由滿臉猙獰的武將,把他整個人拎起來。
  
  「媽的,連話都不會說!」
  
  咚!
  
  石地上又多了個癱軟的受害者。
  
  「鄭將軍,請停手,您這麼做根本無濟於事。」處在慌亂的人群中,韓良仍能保持鎮定。
  
  猛漢轉過頭來,惡狠狠的瞪著他。
  
  「手無縛雞之力的傢伙,給我閉嘴,不然我連你都摔出去!」他怒目直瞪,吼聲傳得極遠。
  
  「要是摔了我,就能保主公無事,那鄭將軍就是摔死我,我也不會有半句怨言。」韓良從容說道,面對暴力威脅,還是無動於衷。
  
  猛漢齜牙咧嘴,就要伸手去抓韓良,但是還沒揪握住,大手就收握成拳,放棄攻擊,兀自大聲咒罵,像困獸般在大廳裡踱步。
  
  「王八蛋,要是主公有什麼三長兩短,我就活活把你撕了!」
  
  傭懶的語音響起。
  
  「我還活著,別急著咒我。」
  
  那聲音雖然不大,但是大廳內的男人們,瞬間都靜了下來,全都急忙轉過頭去,看向臥榻上的關靖。
  
  「主公,您終於醒了!」猛漢撲上前去,激動得雙眼含淚。
  
  「你太吵了。」滿面是血的關靖,懶懶的下令。「掌嘴。」
  
  「是!是!」猛漢一下又一下,猛打自己耳光,才打了幾下,黝黑的大臉就被打得赤紅。「是子鷹不對,子鷹太吵了!」
  
  「魏修。」每說一個字,更多的鮮血,就從關靖額上的傷口湧出。
  
  一名青衣文臣,恭敬應聲。
  
  「在。」
  
  「那名刺客呢?」
  
  「已經被吳將軍亂刀砍死。」魏修回答。
  
  「太魯莽了。」鮮血滴流,他卻還能保持清醒。「得留活口,才能循線追查出元兇,這下子要追查,就是難上加難。」
  
  另一個武將,砰的跪地。
  
  「請主公恕罪。」吳達叩地請罪,腦袋在地上磕得聲聲響亮。
  
  關靖閉起雙眼,又下令。
  
  「掌嘴。」
  
  「是!」
  
  清脆的耳光聲,在室內迴盪著。
  
  驀地,一個嬌小的女子,衣裳發間滿是雪痕,闖過大廳的人群,焦急的就要奔到臥榻旁。赤裸的雙足被凍得發紅,甚至因為跌傷而滲血,匆忙的踩過鄭子鷹的朝服。
  
  這可是最大的侮辱,他氣惱得忘了,該要繼續掌嘴。
  
  「無禮!」
  
  巨拳揚起,就要落在那女子身上。但是,在看清女子樣貌時,鄭子鷹陡然僵住了。
  
  「這、這……你……」他難以置信,還揉了揉眼。
  
  「放心,不是你怒急攻心,看花了眼。」韓良在一旁說道。初見到她時,他也是備受震驚。
  
  鄭子鷹瞠目結舌。「那……」
  
  「也不是你白晝見鬼了。」
  
  「但,她明明就是……就是……」他不敢說出那個名字。
  
  「不,只是神似。」
  
  見過她的人都自動讓開,而不曾見過她的人,全都錯愕得忘了阻擋,眼睜睜看著她奔到臥榻旁,擔憂的望著,鮮血漫流的男人。
  
  「關靖?」她輕喚著,語音抖顫。
  
  染血的長睫,緩緩再度睜開。
  
  「這是你第一次喚我的名。」他露出溫柔的笑,伸手輕輕的撫上,她淚水如斷線珍珠般滾落的臉兒。「別哭。」
  
  她咬著唇瓣,淚落得更急。
  
  「你不能死。」她握住他的手,察覺他的體溫,已經因為大量失血而不再暖熱,變得冰冷。
  
  他笑了一笑。
  
  「我不會死。」就連此時,他還是這麼狂妄。
  
  「不要死。」她哀求著,將他的手握得更緊更緊。
  
  黑眸深處,閃過一抹,從未出現過的眸光。
  
  「你這麼擔心我嗎?」他注視著,這張淚汪汪的臉兒,竟覺得有些陌生。
  
  她用力的點頭,絲毫不隱瞞,對他的擔憂。
  
  眼看關靖的臉色,愈來愈是慘白,鄭子鷹心急如焚,不由得嚷叫起來。「御醫,為什麼主公的血還沒止住?」
  
  隨侍在旁的御醫,臉色也沒好看到哪裡去。
  
  「中、中堂大人的傷口太深,血流難止。」他不敢告訴,身旁這群男人們,是關靖的身體強健,才能熬到現在,要是換作別人,迎頭受了這一刀,肯定早已魂歸九泉。
  
  「連血都止不住,你活著做什麼?」鄭子鷹怒叫著。
  
  那憤怒的叫嚷,穿透她的驚慌,讓她終於回過神來,勉強鎮定下來。白潤的小手,用力按住傷口的兩端。
  
  關靖痛哼了一聲,驚得男人們又叫嚷起來。
  
  「住手,你弄痛主公了!」
  
  「快放開!」
  
  「把她拉開來,快!」
  
  男人們的手,才剛落在她肩上,她卻陡然揚聲。
  
  「退後!」清脆的聲音喝叱著。
  
  那堅定的語氣,以及蒼白的小臉上,透露的堅決,竟讓南國最精銳的文官武將,一時之間全都愣住。
  
  「韓良大人。」她喚著。「請派人速速取我的香匣過來。」
  
  玄衣灰髮的男人,先是看著她,又看了看重傷的關靖,很快的作出判斷,轉身命人去取香匣。
  
  奴僕用最快的速度,把香匣送到。
  
  她專注的掀開匣蓋,在齊全的香料中,取了一撮深褐色的種子,在掌心中搓揉得溫暖且粉碎了。然後,她咬破指尖,將艷紅的血與芬芳的粉末混合。
  
  只是咬破一指,血量還不夠,她將指尖都咬破。積蓄了足夠的血量,讓手中的粉末與血混為泥狀,才仔細的將其敷在關靖的傷口上。
  
  「這能暫時止血。」她輕聲告訴他。
  
  「為什麼不能只用我的血?」他撫摸著,她指上的傷口,感受到傷口以外的陌生疼痛。她為了他,竟願意受這樣的痛。
  
  「要混入女子之血,才能有效。」她解釋著,注視著血泥融入傷口,鮮血終於慢慢被止住,不再大量流淌。
  
  「止住了!血真的止住了!」子鷹大喜。
  
  「果真有效!」
  
  眾人又驚又喜,唯獨韓良神色未變。
  
  「沉香姑娘,多謝您救了主公。」他恭敬的說著,暗中將預備好的匕首,藏回袖子裡。從頭到尾,他都在防範著這個女人。
  
  眾人的喧嘩,關靖與沉香始終置若罔聞。他即使因為大量失血,體力衰竭,極為的虛弱,卻還不放開她的手。
  
  「痛嗎?」他撫過,每一個為他而滴血的傷口。
  
  她淚眼矇矓,搖了搖頭。
  
  「不痛。」
  
  她一心只在意他的生死,這點小痛根本算不了什麼。為了不讓他死去,就算要她血盡身亡,也心甘情願。
  
  關靖彎唇一笑。
  
  「說謊,是要受罰的。」
  
  「任何責罰,我都願意承受。」她的小臉,貼著他的手心,幾近虔誠的低語著。「只要答應我,別死。」
  
  他沉默了一會兒,之後才又開口,慎重的許諾。
  
  「好,我答應你。」兩人的雙手緊緊相握,連鮮血也相融,許久許久都沒有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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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幸虧處理得宜,關靖的傷雖重,卻只在鬼門關前兜轉一圈,昏睡了幾日幾夜之後,就清醒過來,讓眾人全鬆了一口氣。
  
  不論日夜,沉香都陪伴在他身旁。
  
  她看得出文臣武將,都以他馬首是瞻,一旦沒了他殘酷睿智的判斷、冷血無情的指示,這些人就會群龍無首,即使能力再強,也是一盤散沙。
  
  在眾人慌亂時,還能保持鎮定的,只有韓良一人。
  
  他代替關靖,每日接見官員,聽取各地消息,再寫為絹書,每晚親自送到關靖的臥榻旁。
  
  每晚,韓良都要確定,關靖傷勢沒有惡化,而是逐漸好轉之後,才會留下絹書離去。
  
  到了第五天的清晨,關靖終於醒了。
  
  那雙黑眸幾乎是一睜開眼,就即刻恢復清明。他縝密的思緒,沒有受到重傷影響,瞬間就記起,讓他額上疼痛,精神不振的原因。
  
  聞見室內淡雅的熏香,以及熏香之中,那淡之又淡的氣息,他就已經知道,在身旁伺候的人是誰。
  
  只有她的身上,才有這麼美好的氣息。
  
  他深吸了一口氣,卻因此牽連到傷勢,不由得悶哼一聲。
  
  正為陶熏爐添加香料的她,因為那一聲,連忙轉過身來。對於他的任何動靜,她都格外關注,不敢有任何遺漏。
  
  「大人,您醒了嗎?」她走到床榻旁,衣料拂過青磚的聲音,顯得格外的急促,連一丁點兒的時間都等不及,就來到他面前。
  
  「嗯。」他輕輕應了一聲。「我昏睡多久了?」
  
  「五天四夜。」
  
  他沒有惱怒,反倒輕笑一聲。
  
  「我該感謝那個刺客,竟讓我能休息這麼久。」
  
  淡淡的馨郁氣息,又靠近了些許,黑如點漆的雙眸望著他,小臉上是藏不住的關懷,還有欣喜。
  
  她這幾日的擔憂,絕對不會亞於韓良,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她費盡心力,不眠不休的守護著他,才能保住他的性命。
  
  看見他醒來,她才鬆了一口氣。
  
  如他所應允的,他沒有死。
  
  雖然身為醫者,但是她從未如此在意,一個人的生死,甚至願意折損自己的壽命,也要祈禱他能夠活下來。
  
  她不要他死、她要他活著,因為他的命是她的。
  
  如此一來,她才能達成目的。
  
  「大人覺得身體如何?」她細心探問。
  
  「很痛。」
  
  「是傷口在痛?」
  
  「不只是傷口,」他伸手指著,太陽穴的地方。「還有,這裡的深處,轟轟然的痛。」腦部深處的痛,甚至強過傷口數倍。
  
  「可能刺客凝力於刀劍,不但留下傷口,對腦部也造成衝擊所致。」她耐心解說著。
  
  關靖譏諷的一笑。
  
  「又是一個對我恨之入骨的人。」倏地,他抬眼注視著她,語氣莞爾,眸光卻似有涵義。「你呢?」他緩緩的問。
  
  區區兩個字,卻讓她胸口一窒,非要緊握掌心,才能克制著不露聲色,佯裝鎮定,承受他的注目,沒有心虛的轉開視線。
  
  恨之入骨。
  
  他為什麼要這麼問她?
  
  白潤的指尖,深深陷入柔軟的掌心,在粉嫩的掌心上,印下十個彎如新月的痕跡,有幾枚印處,因為太過用力,還印出傷口來,滲出淡淡的血痕。
  
  她不覺得痛,心思還紊亂著,不知該怎麼回答時,他反倒若無其事,關懷的開口詢問,眸光裡閃爍著異樣的笑意。
  
  「你怎麼了?」他靠近些許,神情與其說是端詳,不如說是欣賞。「臉色怎麼突然變得這麼蒼白?」他慇勤探問。
  
  那語氣、那神情,都讓她更想逃。
  
  「我……我、我沒事……可能只是累了……」她不敢迴避,他的注視,知道那樣只會引來更多懷疑。
  
  更多。
  
  驚慌湧現,美麗的臉兒更蒼白了些。
  
  他已經開始懷疑她了?否則,他為什麼要這麼問她?
  
  彷彿過了千年之久,抑或是眨眼之間,在她仍驚疑不定時,關靖緩緩伸出手來,無限愛憐的,以手背輕拂她冰冷的雙頰。
  
  「這也難怪,連日照顧我,肯定讓你累壞了。」他溫柔的一笑,神態從容如常,拇指撫著她乾澀的唇,以他的溫度撫慰她的冷涼。
  
  方纔那抹別有用心的笑,消失得太快,快得像是不曾存在,她緊繃的情緒,因為他的輕撫而鬆懈,不由得懷疑是自己心虛,才會疑心生暗鬼,以為他話中有話。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像是要讓她安心,他的輕撫未停。
  
  恢復鎮定的她,沒有立刻回答,反倒問道:「什麼問題?」
  
  先前,他問了不只一個問題,她在回答之前,必須先確認,他要的是哪個問題的答案,才能夠好好應答。
  
  這麼一來,她的秘密,才能夠隱藏得更好。
  
  「都該怪我沒問清楚。」關靖輕笑著,歸咎在自己身上,伸手又指了指,疼痛不已的頭部。「我問的是,你見過這種症狀嗎?」
  
  「這樣的頭痛之症,在戰場上很是常見。」她謹慎回答。
  
  他微微挑眉。
  
  「你去過戰場?」
  
  「我是聽先父提起過的。」濃密的長睫垂下,遮蓋了美麗的雙瞳。
  
  董平是一代名醫,畢生以救助傷員病人為己任,而戰場上傷者、病者不計其數,董平曾親臨戰場,不但理所當然,更是事實。
  
  他用指尖,揉了揉太陽穴,被這惱人的疼痛困擾著。
  
  「既然他見過這種症狀,那肯定知道該怎麼醫治,這煩人的毛病吧?」
  
  「先父見多了這類病症,醫治的辦法當然是有,但必須患者有耐心配合。」她回答得從容不追,格外的熟練,像是已經練習過數百次。「不過,若是要止痛,就容易得多了。」
  
  任何人的選擇,都會是後者。
  
  關靖也不例外。
  
  「那就先止痛吧!」
  
  「是的。」她輕聲細語。「請大人稍待一會兒。」
  
  白嫩的雙手取來香匣,在木格之中挑選,多達數十種的香料,以她才知曉的比例調配,再倒入爐中焚燒。
  
  煙霧從爐蓋上,鏤空的鳳紋冉冉飄出。昂揚的鳳首,一向前、一回首,鳳尾糾纏,就連從爐蓋的兩旁透出的白煙,也在爐上糾纏,由兩股化為一股。
  
  濃烈的芬芳,比醇酒還要醉人,關靖陶醉的閉上雙眼,深深吸嗅著,那陣如能銷魂的香氣,任香氣從他的鼻竅而入,浸潤著他的四肢百骸。
  
  才過了一會兒,煩人的疼痛,果然開始緩解。漸漸的,
  頭內深處的痛消失了,就連傷口都不覺得疼。
  
  儘管前幾日才受了重傷,如今他卻覺得神清氣爽,精神奕奕。
  
  「你真不愧是董平的女兒。」他睜開雙眼,望著同樣沐浴在濃香中的她,不由得大為讚賞。
  
  「大人謬讚了。」她長睫未掀,並不居功。「大人昏睡多日,不曾飲食,是否先喝些溫水解渴?」
  
  如此貼心的女子,怎能讓人不疼愛?
  
  「好,拿水來。」他的笑意盈在薄唇上,舒適的半躺在睡榻上,又吩咐了一句。「還有,把韓良寫的絹書都拿來。」
  
  沉香在心中暗暗吃驚。
  
  關靖昏睡數日,即使韓良日日來訪,兩人別說是交談,就連四目都未曾交接。但是,他才剛醒來,連水都還沒喝,卻知道韓良送來了,記載這幾日的要事,與處置辦法的絹書。
  
  這代表著,兩人默契極佳,彼此信任至深。
  
  她依言將絹書取來,放置在睡榻旁,才去取了溫水。再度回到睡榻前時,看見他已經打開絹書,望著那筆跡清瞿的文章,開始閱讀了起來。
  
  「大人,溫水來了。」她送上溫水。
  
  他卻連頭也不抬。
  
  「嗯。」
  
  「請您少量多飲,先讓身體適應。」
  
  這次,他甚至沒有應聲,注意力沈溺在絹書中。文章裡的每一字、每一句、每一個事件、每一個處理方式,他都沒有漏看。
  
  見他這麼專注,甚至因為傾身,拉扯到尚未結痂的傷口,使得鮮血染濕藥布,還滲出些許,她不由自主,關懷的勸說著。
  
  「大人,您的傷勢嚴重,最好再靜養幾日,否則傷口會痊癒得較慢。」她十分在意他的傷勢。
  
  關靖還是沒有抬頭,倒是一邊閱讀素絹,一邊笑了笑。
  
  「不行,那個刺客,已經讓我浪費了數日。我要是再擱置,
  這些政事不管,韓良肯定要囉唆了。」他笑意不減,似真似假的說道:「我寧可再被砍一刀,也不想聽他囉唆。」
  
  眼看勸說不成,她只能折起乾淨的手絹,用最輕最輕的動作,為他擦拭著,即將從藥布邊緣滴落的血滴。
  
  這一個舉動,果然讓關靖的注意力,回到她的身上。他濃眉微挑,握住她的小手,興味盎然的說道:「你是頭一個,在我閱讀絹書時,膽敢打擾我的人。」
  
  「大人如此重視絹書,必然也不希望,血漬污了絹書,損及韓良大人多日的心血。」她迎視著那雙黑眸,沒有半點畏懼。
  
  這也是除了韓良之外,他頭一次遇見,明明知曉他的惡名,卻沒有因為他語中的嘲弄,而惶恐的磕頭認罪,反而振振有詞的,說出連他也無法辯駁的話語。
  
  他激賞的一笑,還沒有開口讚美,視線卻先看見,那在他粗糙的掌心裡,顯得那麼柔弱、那麼嬌小的手上,有著許多傷痕。
  
  「你受傷了。」笑容消失,原本舒展的濃眉,擰皺了起來。
  
  「只是小傷,不礙事的。」她試圖抽回手。
  
  他卻沒有放手,反握住她的另一隻手,比閱讀絹書,還要認真的審視著。
  
  柔嫩的雙手上,儘是傷痕纍纍。不但有著幾日之前,為了取血為藥引,她急於替他止血的時候,親口咬破的舊傷,掌心裡還有幾枚,新月形狀的新傷。
  
  他取下手絹,先為她擦拭,新月般的血痕,才鬆開她的雙手,開口下令。「花廳的黑檀鑲銅櫃裡,該有一個青瓷裝盛的藥膏,你去拿過來。」
  
  嬌小的身軀,聽從他的命令,靜靜離開睡榻,往花廳走去,消失在垂簾的後方。過了一會兒之後,她才又掀開垂簾,朝著他走了過來。
  
  她回到睡榻旁,將找尋到的青瓷淺盅,放入他張開的掌心裡。
  
  粗糙的指掌,掀開青瓷淺盅的蓋子,裝盛在其中的,是透著微微淡綠的藥膏。即使滿室濃香,藥膏的奇特香氣,仍清晰可辨。
  
  「這是皇上御賜的藥膏,據說是從西域而來,能治療淺傷的奇藥。」他以食指,挑取了藥膏。「這對你手上的傷有效。」
  
  她身子略僵,一動也不動。
  
  皇上御賜的藥膏,是多麼的貴重,既然又是西域之物,肯定極為希罕,朝中的重臣裡頭,能夠受賜此物的,恐怕只有關靖一人。
  
  而他,卻要將這藥膏,用在她身上。
  
  眼看她沒動,關靖笑著輕哄。
  
  「別擔心,這藥膏我測試過了,確定沒有毒的。」他用談論著天氣,是晴是雨的口吻,說著對當今皇上大不敬的話語。
  
  他的笑,不知為什麼,讓她更無法動彈。
  
  那不是恐懼、不是驚慌,而是某一種本該是陌生,卻在見到他之後,就不時會偷襲她內心的情緒,每次都讓她不知所措。
  
  無助的她,只能站在原地,看著他伸手召喚。
  
  「過來。」那醇厚的嗓音,有著惑人的魔力,教人無法拒絕。他注視著她的雙眼,黑眸深邃無底。「更靠近我一些,為我張開雙手。」
  
  像是被催眠般,無法抵抗的她,只能聽從他柔聲的誘哄,在他的眼前張開手心,裸裎她手上的傷痕。
  
  極為緩慢的,關靖先將藥膏,在指尖摩擦得暖了,才塗抹在她的傷口上。他塗抹得很仔細,連最微小的傷口都不放過。
  
  粗糙帶繭的指尖、潤滑芬芳的藥膏,在她的手上流連忘返。他的體溫,溫熱了藥膏,也溫熱了她的雙手。
  
  這樣的觸摸,比交歡更教她戰慄。
  
  他的粗糙、她的潤滑,在她的指尖與手中滑過。她清楚的記得,那粗糙的指,曾在她的身上,做過什麼樣的事。
  
  那些事情,她想忘都忘不了。
  
  滋潤的藥膏,滑溜有聲,一如她在他指下時,難以遏止的潤澤。
  
  「大、大人……」她禁受不住,想要抽回雙手。
  
  靠在她耳畔的灼熱氣息,伴隨著沙啞的男性嗓音,清晰的制止。
  
  「別動。」
  
  就如歡愛之時,他所說的每個字,她都抗拒不了。嬌嫩的雙手顫抖著,卻只能任由他擺佈,一再抹上珍貴的藥膏。
  
  「我……我……」她緊咬著唇瓣,艱難的吐出話語,聲調近似喘息。「我擔待不起,大人這般的眷寵……」
  
  「但是,我想要這麼做。」他在她耳畔低語,然後俯下身去,將唇印在她的掌心上,無限溫柔的說著。「我喜歡這麼做。」
  
  然後,他伸出舌,輕舔她的手心。
  
  暖燙的舌,懶洋洋的劃過,那些新月似的傷,舔去了血漬,也將藥膏勻在那些傷口上。
  
  窗外,風聲呼號。
  
  她傷口不疼了,但是胸中卻隱隱作痛,甚至想要出聲哀求。
  
  不不不,不要啊不要,對她這麼溫柔、不要對她這麼好。
  
  為什麼,他不對她殘忍?
  
  為什麼,他不對她冷血?
  
  如果他像是一般男人般,只是將女人當成洩慾的工具;要是他對她殘忍、對她冷血,事情就會簡單許多。
  
  他的溫柔,讓她至今才知道,自己的胸中,原來藏著一把琴。而他每一下溫柔的舔舐,都撩動著琴弦,發出她未曾聽過的樂音。
  
  這麼多年來,她一直以為,心中只有根深柢固的執念,除了達成願望之外,就沒有別的念頭。
  
  但是,自從望見,他首度對她溫柔的笑容後,陌生的情緒,就在她心中深種,隨著伴隨在他的身邊愈久,就愈是茁壯,悄悄在她心中滋長。
  
  這是什麼情緒?
  
  她能分辨千百種香料,卻不能釐清這份思緒。深藏多年的執念,與陌生的期盼,在胸臆間紛雜紊亂,比散落的香料更難收拾。
  
  只是……只是……
  
  她聽見窗外的風聲。
  
  呼號的風聲,像極了那一天,千千萬萬人的痛苦慘叫。
  
  這麼多年來,她從來不曾忘記那一天。
  
  但是,此時此刻,無助的她,也萬分確定著一件事。
  
  今生今世,她也永遠無法忘記,他溫柔的、憐愛的,舔過她手心裡的景象,以及他留在那些傷口的溫度。
  
  一如烙印。
  
  
  
  關靖再次接見官員,已經是刺傷事件,經過一旬有餘後的日子了。
  
  雖然傷口開始癒合,但是他的頭痛之症,卻尚未好轉。
  
  在關靖的命令下,她必須時時跟隨在側,即使在他接見官員時,也必須在大廳的臥榻旁,為他焚香止痛。
  
  這段期間,韓良將政事處理得妥妥當當,而關靖不但讀遍絹書,在清醒之後,更每夜與韓良商討政事,遇到重大事件時,就由他親自下令。
  
  因此,雖然隔了一旬有餘,關靖才又開始接見官員,但是對休養時的每一件大小政事,都瞭如指掌,與韓良銜接得完美無瑕,彷彿接見不曾中斷。
  
  當官員們上奏完畢,恭敬離去時,那群在門外等了又等,對著每個進出的文官齜牙咧嘴、怒目而視,踱步到鐵靴都磨掉一層,耐性用盡的武將們,全等不及侍衛宣告,一股腦兒全擠了進來。
  
  那些碩大結實的身軀,差點要把大廳的門擠破了。
  
  才踏進大廳,武將們宏亮的聲音,就此起彼落的響起,吵得原本安靜的大廳,瞬間鬧烘烘的。
  
  「主公,多日不見,您還好吧?」
  
  「傷口痊癒得如何?」
  
  「鳴嗚嗚嗚,主公,屬下好想您啊!」
  
  「屬下更想您,連作夢都夢見您,下令要我掌嘴。」
  
  「我想得連飯都吃不下。」
  
  「因為你都吃麵吧?」
  
  「狗養的,你是質疑我對主公的關心嗎?」
  
  「主公,傷口還痛嗎?」
  
  男人們問安的問安、探望的探望,全湊到臥榻之前,包圍得密不透風,差點擠著捧著熏爐的沉香。其中有兩個,還激烈的各自表述,對關靖的忠誠與想念,鼻子頂著鼻子,相互愈吼愈大聲,眼看就要打起來了。
  
  被包圍的關靖,閉上雙眼,冷冷下令。
  
  「住口。」
  
  簡單兩個字,聒噪的武將們,立刻把嘴閉上,安靜得像是全被割了舌頭。
  
  男人們的喧鬧聲,讓關靖被焚香壓抑的頭痛,再度復發了。他擰眉揉著太陽穴,又說了一句。
  
  「後退。」
  
  穿著鐵靴的大腳們,集體後退三大步,離開臥榻旁邊。
  
  確定身旁的嬌小女子,不再有被推撞的可能,也不會被武將們的大嗓門,轟炸得雙耳隆隆作響後,關靖才下達了,本該在第一句就說出口的命令。
  
  「掌嘴。」
  
  聽見最熟悉的命令,老早預備好的武將們,立刻有志一同的伸手,重重的往臉上打去,不但聲音清脆響亮,節奏還配合得極好,像是預先練習過似的,沒有一個人錯了拍子。
  
  倒是鄭子鷹,連日來的夢境,終於成真,感動得哭了出來,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打自個兒耳光,把雙手都弄濕了。
  
  直到武將們的雙頰,都被打得透紅,關靖才將食指一揮。
  
  「多謝主公!」眾人這才停了掌嘴,乖乖的齊聲說著。
  
  雖然被罰,但是所有的武將們,沒有一個人在心裡抱怨,臉上火辣辣的疼痛,反倒全都欣喜於關靖,終於又恢復常態。
  
  啊,多麼熟悉的痛,這才是他們至死效忠不渝的主公啊!
  
  「調查刺客的事情,有新的進展嗎?」關靖伸手端起,桌几上的茶碗,以碗蓋拂去茶葉,慢條斯理的輕啜一口。
  
  雖然,身旁濃香陣陣,但是奇異的是,他的嗅覺與味覺都未受影響,茶湯的香氣一如往常,芳香宜人。
  
  趁著鄭子鷹還在擦眼淚,吳達趕忙回答。
  
  「連日的追查,已經查出,刺客先前曾經進出過,禮部侍郎陳淵的住處。陳淵對外人說過,那名刺客是故鄉的遠親。」
  
  擦乾眼淚的鄭子鷹,哪裡肯放過表現的機會,搶著往下說。「我親自去陳淵的故鄉查過,那個刺客跟陳淵不是親戚,根本不知道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陳淵,是禮部尚書黃門恩的學生。」關靖又啜了一口茶。「黃門恩與石玉是多年好友,而石玉與賈琥是親家。」
  
  南國的官員不論大小、資歷、乃至於彼此之間,複雜的敵友關係、交情牽連,他全都記得一清二楚。
  
  只是聽到「賈」字,武將們的臉,就像是包子般揪了起來,個個表情都兇惡如修羅夜叉。
  
  「媽的,又是姓賈!」
  
  「這件事情,肯定跟賈欣那老頭子脫不了關係。」
  
  「主公,我這就帶人去,把賈欣給宰了。」提出這個建議的人,又被懲以掌嘴之罰。不同於先前的合奏,這回唯有他一人獨響。
  
  一旁的沉香,靜靜的聽著眾人談論。
  
  她早有聽聞,以賈欣為首的賈家一族,不論明裡暗裡,用盡各種手段,想要除去關靖這根眼中釘,卻始終沒有得逞。
  
  而眼前的所見所聞,全都證實了,傳聞不假,關家與賈家的關係,已是水火不容的狀態。南國雖然戰勝了北國,但是朝中內鬥不休,比戰前更激烈。
  
  「陳淵是怎麼死的?」關靖問著,早就預料到,陳淵只是一枚棋子,暗殺不論成敗與否,都會被犧牲。
  
  「回稟主公,是自縊身亡的。」
  
  「留有遺書嗎?」
  
  武將們沉默下來,個個腦袋低垂。
  
  「怎麼都不說話了?」關靖側身,手臂倚靠著臥榻的扶手,淡然一笑。「陳淵到底是個官,密謀刺殺我後又自縊身亡,可是一件大事,賈欣不會放過,這宣傳的大好機會。」
  
  「回稟主公,」鄭子鷹的聲音,變得像是未出嫁的小姑娘般小聲。「陳淵的確留有遺書。」
  
  「上頭寫著什麼?」
  
  堂堂大將軍,縮著腦袋,大臉憋得通紅,一個字也不敢吭。
  
  關靖閉上雙眸。
  
  「念。」
  
  「主公,這個……」
  
  「我說,念。」
  
  「是!」
  
  不能違抗命令的子鷹,只能豁出去了,從懷中拿出,萬不得已才必須拿出的陳淵遺書,大聲的朗讀。
  
  「蓋聞明主圖危以制變,忠臣慮難以立權。是以有非常之人,然後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後立非常之功……」
  
  宏亮的聲音,迴盪在大廳之中。
  
  那是一篇極盡貶抑羞辱之能事的文章,用詞遣字,比刀劍還要鋒利。
  
  ??狡鋒協,好亂樂禍。
  
  承資跋扈,恣行兇忒。
  
  卑侮王室,敗法亂紀。
  
  所有人都知道,陳淵這遺書通篇言論,全都是在指責詆毀一個人,只有一個人——關靖。
  
  大聲朗誦的子鷹,愈是念著,身上愈是滴下豆大的汗水。在場聽聞的人,也屏氣凝神,連大氣都不敢喘。
  
  直到整篇千餘字的文章念完後,寂靜的大廳裡,才有人開口。
  
  「這全是譭謗之詞!」吳達怒喊著。
  
  「對!」
  
  武將們憤恨難平,子鷹更是把那篇遺書,用大手撕成碎片。
  
  「什麼遺書,根本是胡言亂語。」最可恨的是,他還不得不念完整篇。早知道有今日,他當初就不該為了討主公歡心,去學著識字了。
  
  被譭謗得一文不值的關靖,臉上卻不見半點怒意,反倒薄唇微彎,表情如沐春風般,淺笑說道:「這篇文章,寫得還真好。」
  
  瞬間,咒罵聲全停了,子鷹更是驚慌的蹲下來,收集剛剛親手撕碎的遺書,努力拼湊回原形。
  
  「可惜,這人卻死了。」關靖惋惜著,再度端起茶碗。
  
  一直站在角落,身穿青衣的魏修,直到此時才開口。「這也是賈欣之罪。」他說得一針見血。
  
  「沒錯,賈欣罪該萬死!」子鷹好不容易,把碎片都拼好了,才敢站起身來。「主公千萬別放在心上,您身上有傷,就讓幽蘭姑娘好好照顧……啊,你為什麼踩我?!」他咆哮著。
  
  吳達臉色鐵青,對著怒氣沖沖的子鷹,使了個眼色。
  
  霎時之間,子鷹醒悟過來,大臉刷白,砰的就跪下,用力的猛磕響頭。「子鷹腦袋糊塗,一時口誤,請姑娘恕罪!」磕頭還不夠,他還自動自發的掌嘴,恨不得把這張嘴打爛。
  
  眾人同情的看著,卻都不敢出聲求情。
  
  事實上,沉香的樣貌,讓他們都分辨不出,她與幽蘭的不同。只是,親眼見證過,沉香為了關靖重傷而落淚,焦急的以血混藥,才解了關靖的危險,他們全都對這個女子心悅誠服。
  
  眼看子鷹把自己,打得滿嘴是血,還不敢停手,眾人正在不知所措時,滿頭灰髮的韓良,恰好踏進大廳,筆直往臥榻走來。
  
  瞧見關靖身旁,那窈窕的身影時,他與旁人不同,雙眸陡然一黯,卻沒有對她現身在大廳中,作出半句評論。
  
  「主公,有急事。」他直接切入重點。
  
  距離關靖最近的沉香,陡然感覺到,原本意態慵懶的他,在聽到韓良的話語時,全身頓時緊繃。雖然,他的姿態不變,但是強健的身軀,已經蓄勢待發。
  
  「說。」
  
  「剛收到八百里加急傳來的消息,沈星江以北十六州,因為大雪封路,糧食不濟,有數座城池,已經斷糧半月。」情勢緊急,韓良言簡意賅。
  
  沈星江以北十六州。
  
  這句話,讓沉香心中狠狠一震。
  
  沈星江以北,原本全都是北國的領土,是在關靖舉兵之後,才成為南國的領土。
  
  那些土地上,每一寸、每一寸,都流有北國人的鮮血。
  
  她咬緊牙根,強忍心中的憾動,但手中的熏香爐,卻不受控制,微微的顫抖著。
  
  所幸,關靖並沒有察覺。
  
  他神色一凜,猛地起身,大步往外踏去,高大的身軀離開,濃香無形的箝制,在邁步的同時,還能有條不紊的下令。
  
  「挪派全數的北國奴,除去積雪,疏通道路。」他的命令,務實而簡潔。「另外,將士全出,負責運糧。」
  
  沉香望著他的背影,一時之間,無法相信,自己是聽見了什麼。
  
  「傳令下去,三軍戒護,如同戰時,若是糧食延遲送達者,一律斬首示眾。」那低沈醇厚的嗓音,雖然逐漸遠去,卻還是那麼清晰。
  
  他要派兵去救援,那些斷糧的北國十六州?
  
  她聽得明明白白,心中卻困惑不已。
  
  為什麼他要這麼做?
  
  那些,不全是他曾經親率著鐵騎,蹂躪過的地方嗎?
  
  既然當年屠殺過,那麼多的北國人,為什麼現在,他又要動員軍隊,去救那些人呢?
  
  「子鷹!」關靖揚聲。
  
  滿口鮮血的子鷹,這才敢搖搖晃晃的起身。「屬下在。」
  
  「由你擔任先鋒,三日之內清出道路。」
  
  「是!」
  
  她目睹一切,卻難以置信。
  
  甚至就連這些文官武將,都聽命而行,被分派著去救援,因積雪而斷糧的十六州,每個人都積極得彷彿,救助的是自己的家鄉,而不是曾經以謀略侵略、以大軍屠殺的異地。
  
  而統御這一切的人,就是關靖。
  
  他踏出大門前,最後疾聲說了一個字。
  
  「快!」
  
  眾人齊聲應和。
  
  「遵命!」
  
  隨即,那高大的背影,消失在大門外。偌大的大廳裡,只剩下被煙霧層層鎖住的沉香,無法動彈的站在原地,深深愕然著、不解著。
  
  這個男人,心中到底在想著什麼呢?
  
  
  第七章
  
  雖然,關靖命令先鋒部隊與北國奴先行,但其餘各將也不敢懈怠,嚴格點名校閱,僅僅數日的時間,當道路疏通的消息傳來時,關靖率領的軍隊,就要在翌日清晨出發。
  
  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軍隊就能集結完畢,代表著南國的軍隊,始終都維持著備戰狀態。
  
  在管理政事的同時,關靖對於軍隊的管束,更是嚴格。
  
  出發前一夜,關府內外,氣氛凝重。
  
  奴僕們忙著拿出,關靖親上戰場時,所用的兵器、馬鞍與鏡甲等等。攻打北國一戰,雖然已經相隔十年有餘,但是這些器物,依舊煥然如新,絲毫沒有蒙塵。
  
  連奴僕們,也勤於擦拭、保養這些器物,多年不敢疏忽。
  
  沉香望著那些,一件件送入花廳裡,擺放妥當的兵器。每一樣兵器都閃著寒光,只是看著它們,她就遍體生寒。
  
  她深深記得,這些兵器雖然光亮無比,連半點塵埃都沒沾上,但是它們曾經都染過無數人的鮮血,奪過無數人的性命。
  
  鮮血被擦拭乾淨了,但是,記憶猶新。
  
  兵器,到底只是器物。
  
  使用這些兵器,去殘殺百姓的那個人,才是真正的罪魁禍首。
  
  兵器刺眼的寒光,隨著燭火的搖曳,一次又一次的照耀著,她蒼白的美麗臉龐,光芒在她的雙眸中,一次又一次的閃爍,像是一句又一句,無聲卻嚴厲至極的質問。
  
  你忘了嗎?
  
  你忘了嗎?
  
  你、忘、了、嗎?
  
  沉香緊咬著唇瓣,直到嘴中嘗到了,血腥的氣味。
  
  血的味道,讓回憶更鮮明。
  
  你忘了嗎?
  
  忘了那日血流成河、遍地屍首,忘了滿臉、滿手、滿身,全都沐浴著,父母兄姊、親朋好友的鮮血時,血液的溫度與腥甜?
  
  你忘了嗎?
  
  忘、了、嗎?
  
  那些質疑的聲音,彷彿是慘死在兵器下的亡魂,一再的吶喊。
  
  不!
  
  她伸出手去,探向桌上的香匣,更用力咬著唇瓣,讓舌尖重溫著,血液的腥甜。潤潔的雙手,取了一樣又一樣的香料,逐一磨碎。
  
  她沒有忘!
  
  從來都沒有忘。
  
  所以,她才會來到關府,來到關靖的身邊。
  
  隨著香料逐一被磨碎,她原本紊亂的心思,在兵器的陣陣寒光下,終於漸漸恢復清明。
  
  她不該迷惑的。
  
  即使,關靖明日就要出發,前去救助,那些一被積雪圍困的十六州,也不能改變他曾經率軍,在那片土地上,殘酷殺戮的事實。
  
  他是什麼樣的人。
  
  他究竟在想些什麼。
  
  他趕去救援,沈星江以北十六州饑民,是為了什麼。
  
  這些,都與她無關。
  
  她接近關靖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
  
  「在想些什麼?」低沈的男性嗓音,突然在她耳畔響起,驚擾了她的專注。那聲音靠得太近,驚得她手裡的香料,頓時散落滿桌。
  
  沉香轉過頭去。
  
  更教她駭然的,是她心中所想的,那個曾揮舞兵器,殺害無數性命的男人,就近在眼前,用那雙深幽的黑眸,望進她的眼中。
  
  是關靖。
  
  她呼吸一窒。
  
  每次,當他這麼看著她時,她就會覺得,自己的來意、自己的目的、自己的秘密,全都會被他看穿。
  
  粗糙厚實的大手,輕輕撫上她的臉兒。他看了看,桌上那些已經磨好,以及尚未磨好,還有無序散落的香料,眸光變得更溫柔,薄唇上彎起憐惜的笑。
  
  「夜這麼深了,你卻還在為我研磨香料?」他坐上另一張椅子,伸出那一雙,曾經殺害過無數人的大手,將她嬌弱的身子,拉到腿上坐著。「婢女們說,這幾日我忙於軍務,你也不眠不休,甚至連飲水與用膳都疏忽了。」
  
  她竭力克制著,不要在他腿上顫抖,同時也要努力著,不要在他懷中僵硬如石,避免引起他的懷疑。
  
  長長的眼睫低垂,燭光在她雪白的小臉上,映下兩彎暗影,一如往常的,掩蓋她真正的思緒。
  
  「敢問大人,您這趟遠行,需要多久的時間?」她輕聲問著,燈下的容顏婉約清麗,美得動人心魄。
  
  「難說,要視災情而定,但是大軍來回,至少得要一個月左右。」關靖輕撫著,她絕美的輪廓,淡笑而問。「你捨不得我?嗯?」
  
  她的回答,很柔,卻也很堅定。
  
  「是。」
  
  的確,她捨不得他。
  
  太捨不得了。
  
  大軍遠行,女子不能隨行。有了這道嚴苛的律令,她勢必無法跟隨關靖,不再能守在他左右,如此一來,她就不能為親自他焚香,精準的控制香料的比例……
  
  她抬起頭來,迎視關靖的雙眸,心頭卻驀地一緊。
  
  是的。
  
  她捨不得他。她能夠確定這一點。
  
  但是,為什麼只是看著他的雙眸,她以為堅定如盤石的心念中,就會有微乎其微的騷動?那些騷動雖然微弱,卻是真真正正的存在著,讓她無法忽視。
  
  沉香匆匆的轉移視線,探手在香匣中,取出顏色潤黃如蜂蜜的琥珀,在雙手中揉碎,合掌放在鼻前,深深聞嗅著。
  
  琥珀,是千萬年前的樹液,化為似石非石的固體,只要嗅聞其香,就能安神定魄,使人神智清明。
  
  但是,靠著琥珀之香,只能稍稍平復她的思緒。她再三暗暗警惕,不要再抬頭,不要再接觸那雙深邃的黑眸。
  
  他的那雙眼眸,彷彿有著遠古傳說中,神秘惡獸的詭異魔力,竟能擾亂她堅定的決心,讓她恐懼著,會在他的注視下,開口吐露心中的秘密。
  
  溫柔的嗓音,迴盪在她耳畔,輕聲低語。
  
  「我也捨不得你。」他歎了一口氣,又揉著太陽穴,察覺這個動作已經成為近日的習慣。
  
  「大人的頭痛好些了嗎?」她明知故問。
  
  「沒有,反而痛得更厲害。」這幾日他忙於軍務,腦部深處的痛楚,卻愈來愈是劇烈。從踏出大廳,聞嗅不到她的焚香後,頭痛就再度復發了。
  
  那惱人的頭痛,讓他發現,自己這些日子以來,已經習慣了,甚至是喜愛著,身旁有她的人、她的香陪伴。
  
  無論政爭險惡,官員勾心鬥角,該做的事太多,而時間卻總是太急迫。更不論朝廷𥚃、罕營中,誰勝了誰,誰敗了誰;誰叛了誰,誰又降了誰,一旦身旁有了地,就只剩下香氣渺渺。
  
  他難以平靜的心,竟也逐漸寧靜。
  
  「您的傷勢尚未痊癒,這幾日卻過度煩勞,加上明日就要遠行,離開鳳城,北渡沈星江遠行,我實在無法安心。」
  
  「我也不能安心。」他擁抱著,懷中的柔軟嬌軀,貪戀著屬於她的氣息。「少了你的人、你的香,這趟遠行肯定難熬。」他自嘲的一笑。
  
  「這一點,請大人放心。」她柔馴的任由他擁抱,姿態柔弱得像是,不能失去喬木依靠的絲蘿。
  
  關靖微微挑眉。
  
  「喔?」
  
  「我這幾日都在研磨香料,只要今夜再趕製,天明之前就能備妥一個月的份量。」纖纖小手指著滿桌香料,她柔聲解釋著。「我會配好每日所需的份量,請大人務必時時焚香,日夜都不可斷絕。」
  
  「我答應你。」他抬起她小巧的下巴,語中帶笑。「但是,禮尚往來,條件也是。你也得答應我一件事。」
  
  她柔潤的雙肩,不由自主的微微戰慄。
  
  雖然,那只是竭力控制下,最最輕微的洩漏,微小如積蓄的汪洋,滲漏的一滴水珠,卻還是逃不過他的眼睛。
  
  「別怕,我要你答應的,不是什麼難事。」他微笑著,舉手打了個響指,揚聲對門外下令。「進來。」
  
  等候在外頭的奴僕們,這時才低垂著頭,送上漆盤上的幾道清淡膳食,以及一碗鮮香的濃粥,濃粥裡有著干貝的細絲,連粥色都被染成極淡極淡的琥珀色。
  
  「桌上都是香料,別弄亂了。」他還囑咐了一句。那全是她連日的心血,他格外重視。
  
  「是。」
  
  奴僕謹慎而恭敬的跪下,小心舉起漆盤,送到關靖面前,漆盤平穩得一動也不動,菜餚與濃粥,更是沒有半點晃動。
  
  「這是皇上御賜的干貝粥,粥性平溫、滋味清淡。」他親手端起,漆盤上的厚瓷碗,舀起一匙的干貝粥。
  
  濃粥以砂鍋裝盛,用文火熬煮,需要細心的守候在鍋旁許久,才能將米粒熬得軟糜,干貝也化為細絲,最後再以些許海鹽調味。
  
  「據說,昔日南國最大糧商夏侯寅,他的妻子柳畫眉,最是善於烹調干貝粥。後來,夏侯寅雖死,但干貝粥的做法,傳入了御膳房,連皇上也愛吃這道粥。」他薄唇揚起,嘲弄的一笑。「真是奢侈的傢伙。」
  
  她靜靜聽著,他說著干貝粥的來歷,卻聽不出來,他最後那一句嘲諷,說的是夏侯寅,還是當今皇上。
  
  「來,張開嘴。」關靖將調羹,送到她的嘴邊。
  
  她依言張嘴,吞嚥下那匙,香味撲鼻、用料上乘,費心費時熬煮的干貝粥。
  
  「好吃嗎?」他問。
  
  這道干貝粥,他連一口都沒有嘗過,就讓人送回家裡來,還親手一匙一匙的餵入她口中,確定她真的吃下了肚,而不是像他不在府內時,每一餐都送來的膳食一樣,都被擱置到冷涼了,卻連一口都沒動。
  
  她點了點頭。
  
  或許,這道干貝粥,真的是難得的珍饈,但是此時此刻,心有旁騖的她,根本就食不知味。
  
  抵禦他魔魅的溫柔,已經耗去她全數的心神。
  
  「那麼,就多吃點,別讓我擔心。」就連他的聲音,都滲著難以抵禦的力量。「這就是我的條件。我離開之後,你每日的飲水膳食,全都不可缺漏,聽清楚了嗎?」
  
  「嗯。」她輕聲應著,又嚥下一口,他喂來的干貝粥。
  
  「記住了,我會教人看著,你要是有一餐缺漏,我就要罰你。」他笑笑睨著她,滿意的瞧見,滿碗的干貝粥,她已經吃了一半。「當然,你放心,不會是掌嘴。」
  
  「那麼,大人要怎麼罰我?」她詢問著,縱使心神不寧,但仍知道持續沉默,更會引起他的疑心。
  
  關靖輕笑出聲。
  
  「別急,我會想出來的。」這或許會是,他這趟遠行時,在天寒地凍的險惡環境下、在堆積如山的政事與軍務外,唯一且最大的樂趣了。
  
  她靜靜聆聽著,卻沒有告訴他,她其實一點兒也不心急,甚至半點也不在乎。他會想出什麼樣的方式,用來處罰她。
  
  在來到關家、來到他身邊之前,她就已經有了覺悟。
  
  只要能達成目的,她連死都不怕。
  
  既然,就連死都不怕了,這世上還有什麼懲罰,會比死更可怕?
  
  在關靖的餵食下,沉香吃完了干貝粥,連漆盤裡的菜餚,也吃了幾口,剩下的都由他親口解決,一如往昔的,沒有半點浪費。
  
  端著漆盤的奴僕退下後,最細心的婢女走了進來,將床榻鋪置妥當後,才輕盈的福身,退出花廳之外,將房門關上。
  
  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報更敲梆的聲音。
  
  已經是三更了。
  
  沉香站起身來,為他脫去外袍,換上貼身的單衣。
  
  「請大人先入睡。」
  
  他的視線,落到桌上的香料。
  
  「你還要再忙?」
  
  「是的,香料必須都齊備才行。」關於這一點,她比任何事情都要堅持。素白冷沁的小手,牽握著他的大手,走進了臥房,來到了睡榻旁,伺候著他躺入舒適的軟褥。
  
  然後,她焚起一爐的香,就擱在床邊,讓香氣包圍著他。
  
  「這爐香能為你止痛,也能讓您睡得更香甜。」她還為他蓋好軟褥,小心的不讓寒風透入,免得他在睡夢中著涼。「請您安睡吧。」她以溫柔的聲音說完,才在他的注視下,離開臥房。
  
  關靖望著那嬌小的背影,又坐回花廳的桌旁,研磨調配著香料。
  
  只是這麼望著她,他的心竟然就能漸漸靜了下來。
  
  這份寧靜,在他的生命中,比什麼都還要珍貴。
  
  曾經,他只在望見幽蘭的時候,才能感覺到平靜。他竭盡心力的寵愛幽蘭、保護幽蘭,更是在保衛著,他心中僅存的,那極小極小的一處寧靜。
  
  他不能容許,幽蘭愛上別的男人,甚至對那男人趕盡殺絕。
  
  因為,幽蘭是屬於他的。
  
  他不要她愛上別人,自私的要獨佔她,不願意別的男人觸及,他藉由妹妹的單純無邪,才能得到的稀少平靜。
  
  當幽蘭死去時,他瘋癲若狂,絕望的以為,今生今世,他的心再也沒有寧靜的歇息之處。
  
  但是,蒼天卻又將,花廳裡的那個女子,送到他的身邊。
  
  他終於再度尋見了,能安心歇息之處。
  
  惦念在胸懷之中的那張面容,已經不再是死去的妹妹。雖然,兩者是如此神似,但是他卻不會錯認。
  
  那不是幽蘭。
  
  而是她。
  
  
  
  恍惚之間,關靖睡去了。
  
  但是,與生俱來的直覺,仍讓他乍然醒來。
  
  窗外天色還未亮,是日初之前,最深最濃的無邊黑暗。
  
  他會醒來,只因為爐內的香料即將焚盡,她又踏入臥室,回到睡榻旁。
  
  寒夜奇冷,她用體溫暖著香料,用寒凍得青紫的手,掀開熏爐的蓋子,添入足以焚到天明的份量,審慎的確保香氣不斷。
  
  是她的香料,舒緩了他腦內,那陰魂不散的疼痛。
  
  「天還沒亮,大人請再多睡一會兒。」見到關靖睜眼,她輕聲細語,怕驚擾他殘留的睡意。「啟程之後,路上難免顛簸,就算野地紮營,也難睡得這麼舒適。」
  
  她的香,陣陣催人入夢。
  
  「過來。」他伸出手來,霸道的將她拉入懷中。「陪著我。」他睡得安穩,但是卻缺少她的陪伴。
  
  「請大人恕罪,香料的配製,只差最後一道手續,要是天明之前沒有完成,這數日來的所作所為,就功虧一簣了。」她依偎在寬闊、暖燙的男性胸膛上,巧妙的委婉拒絕。
  
  關靖低咒了一聲。
  
  緊握住她纖瘦手腕的大手,鬆開箝制,不再圈困著她。
  
  那是她連日來的辛勞,他不願意看到,她的心血付諸流水。再者,他的確需要那些香料。
  
  「我離開之後,你就給我好好的吃著、睡著,其餘什麼事情都不許做。」他要求愈來愈多,卻是那麼理所當然。他是天生的王者,早已習慣了,每個人都聽命於他。
  
  極為希罕的,她竟然搖了搖頭。
  
  「我睡得不多。」
  
  「為什麼?」
  
  「因為夢。」她告訴了他。「我會作惡夢。」
  
  「夢見什麼?」
  
  「我的爹、我的娘、我的兄姊、我的親朋好友。」
  
  「他們怎麼了?」
  
  「死了。」
  
  「怎麼死的?」
  
  她沉默許久,才又開口。「被殺。」
  
  「被誰所殺?」
  
  這次,她沒有回答。
  
  「告訴我是誰,我為你報仇。」他徐緩的說道。
  
  她是屬於他的。
  
  所以,他要為她報仇。
  
  就像是,他曾為幽蘭報仇。
  
  「身在亂世,遇到兵荒馬亂,我認不得殺他們的兇手。」她再度搖頭,不願意再談論這個話題,反而起身在睡榻旁的木櫃裡,取出一個新枕,替換了他腦下的舊枕。
  
  這枕是由她親手縫製,上下和兩側面的中部,各用紅線釘成四個十字形的穿心結,兩頭各有一個十字結,固定枕芯,裡頭塞著各種芳菲的香料。
  
  「這枕的味道,與上次不同。」他靠在枕上聞嗅,枕香與滿室的爐香,交織成一種讓人沈醉的氣味。
  
  「我換了香料。」她俯身輕聲說道,哄著這個亂世之魔入夢,長髮垂落他的胸前。「各種香料皆有不同用途,菊枕明目、豆枕安眠、麝香枕定神、芳若枕鎮魂,佩蘭枕能夠解暑化濕。」
  
  他在芬芳中閉目,嘴角有一抹冷誚。
  
  「那麼,你告訴我,該用什麼枕、什麼香料,才能平息我夢中的爾虞我詐、兵凶戰危?」
  
  她沒有回答,而是貼著他的胸懷臥下,以嬌小的身軀,暖和他的身軀、他的夢境,也讓香氣更暖更濃,沐浴包圍他的所有感官,充盈他的呼吸、他的血肉。
  
  不一會兒,關靖又入睡了。
  
  確定他安眠之後,她才如貓兒般輕巧的起身,踏下睡榻,離開溫暖的軟褥,重回寒意襲人的花廳。
  
  她收來些許丁香,加入荳蔻,置入研缽中,仔細的、慎重的、靜靜的碾碎研磨,剝去外層堅硬的殼,揉碎柔軟的蕊。
  
  牆角的明光鎧上,映出她的一舉一動。
  
  一陣冷風穿簾而入,鮮紅色的香料,被風揚起,如一層難散的紅霧,瀰漫了她的雙眼,沾惹她的髮膚衣裳,覆得她一身濃紅,像極那場腥風血雨。
  
  那場她夜夜都會想起的惡夢。
  
  她更用力,更狠,也更纏綿,把丁香與荳蔻磨得更細更碎。
  
  記憶卻是碾不碎、磨不滅、抹不去、揮不開,仍舊歷歷在目。
  
  十年之前,北國的夏夜,無數的南國將士,身穿白衣白甲,持著「報仇雪恨」的旗幟,持刀恣意屠殺。無數的北國人,在攻擊下死於非命,屍首投入沈星江,原本清澈的河水,被染成滔滔血海。
  
  她對他說了謊。
  
  其實,她記得。
  
  記得很清楚,太過清楚了。
  
  那天夜裡有淒厲的哀嚎、恐懼的哭泣,不斷交雜迴盪,響徹北國的曠野。
  
  接著是寂靜。
  
  無止無盡,如死一般的寂靜。
  
  她陷在一片血海中,躲在無數屍首下,戰慄抬頭時,看見一個男人穿著白衣銀甲,高跨在馬背上,睥睨著遍地屍首。他的戰甲上濺了血污,那是她父母的血、她兄姊的血、無數無數北國人的血……
  
  她記得他。
  
  記得清清楚楚。
  
  殺害她的爹、她的娘、她的兄姊、她的親朋好友的真兇就是他——關靖!
  
  丁香與荳蔻碎開,化為一缽艷紅香屑,再也辨認不出原來形狀,一同倒入混合了各式各樣,只有她知道比例的香料粉末中。
  
  香料,可以成為藥。
  
  香料,也可以化為毒。
  
  她為關靖焚的第一爐香裡,其實就已經巧妙的混入了毒,但是濃郁的香氣,卻成功的掩蓋了其中的毒,至今無人察覺。
  
  就是香料中的毒,在治癒他的傷口、讓他安睡的同時,也侵蝕他的血肉,種下他的病因,讓他飽受頭痛之苦。而他至今沒有察覺,仍舊飲鴆止渴,依賴她的調香,不可自拔。
  
  窗外的天色,還很黑很黑,黑得像是黎明永遠不會到來。
  
  她將一個月份的香料,以及摻雜在其中的毒,全數收拾妥當,放置在一個匣子裡,連同另一個同款式的熏爐,也一起擱了進去,最後又檢查了一遍過後,才蓋上匣蓋。
  
  而後,她轉過身,望著睡在榻上,聞嗅著摻毒的濃香,正深深酣睡的關靖。
  
  他的頭痛之症,會讓他日日焚香,沒有一刻能夠缺少香氣的陪伴。不用一個月的時間,這些毒就會在他身體裡,根深柢固的留下,再也消除不了。
  
  這,就是她來到他身邊的真正目的。
  
  這,也就是她的夢寐以求的願望。
  
  如今,她的願望就將達成了。
  
  她要復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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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幸虧處理得宜,關靖的傷雖重,卻只在鬼門關前兜轉一圈,昏睡了幾日幾夜之後,就清醒過來,讓眾人全鬆了一口氣。
  
  不論日夜,沉香都陪伴在他身旁。
  
  她看得出文臣武將,都以他馬首是瞻,一旦沒了他殘酷睿智的判斷、冷血無情的指示,這些人就會群龍無首,即使能力再強,也是一盤散沙。
  
  在眾人慌亂時,還能保持鎮定的,只有韓良一人。
  
  他代替關靖,每日接見官員,聽取各地消息,再寫為絹書,每晚親自送到關靖的臥榻旁。
  
  每晚,韓良都要確定,關靖傷勢沒有惡化,而是逐漸好轉之後,才會留下絹書離去。
  
  到了第五天的清晨,關靖終於醒了。
  
  那雙黑眸幾乎是一睜開眼,就即刻恢復清明。他縝密的思緒,沒有受到重傷影響,瞬間就記起,讓他額上疼痛,精神不振的原因。
  
  聞見室內淡雅的熏香,以及熏香之中,那淡之又淡的氣息,他就已經知道,在身旁伺候的人是誰。
  
  只有她的身上,才有這麼美好的氣息。
  
  他深吸了一口氣,卻因此牽連到傷勢,不由得悶哼一聲。
  
  正為陶熏爐添加香料的她,因為那一聲,連忙轉過身來。對於他的任何動靜,她都格外關注,不敢有任何遺漏。
  
  「大人,您醒了嗎?」她走到床榻旁,衣料拂過青磚的聲音,顯得格外的急促,連一丁點兒的時間都等不及,就來到他面前。
  
  「嗯。」他輕輕應了一聲。「我昏睡多久了?」
  
  「五天四夜。」
  
  他沒有惱怒,反倒輕笑一聲。
  
  「我該感謝那個刺客,竟讓我能休息這麼久。」
  
  淡淡的馨郁氣息,又靠近了些許,黑如點漆的雙眸望著他,小臉上是藏不住的關懷,還有欣喜。
  
  她這幾日的擔憂,絕對不會亞於韓良,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她費盡心力,不眠不休的守護著他,才能保住他的性命。
  
  看見他醒來,她才鬆了一口氣。
  
  如他所應允的,他沒有死。
  
  雖然身為醫者,但是她從未如此在意,一個人的生死,甚至願意折損自己的壽命,也要祈禱他能夠活下來。
  
  她不要他死、她要他活著,因為他的命是她的。
  
  如此一來,她才能達成目的。
  
  「大人覺得身體如何?」她細心探問。
  
  「很痛。」
  
  「是傷口在痛?」
  
  「不只是傷口,」他伸手指著,太陽穴的地方。「還有,這裡的深處,轟轟然的痛。」腦部深處的痛,甚至強過傷口數倍。
  
  「可能刺客凝力於刀劍,不但留下傷口,對腦部也造成衝擊所致。」她耐心解說著。
  
  關靖譏諷的一笑。
  
  「又是一個對我恨之入骨的人。」倏地,他抬眼注視著她,語氣莞爾,眸光卻似有涵義。「你呢?」他緩緩的問。
  
  區區兩個字,卻讓她胸口一窒,非要緊握掌心,才能克制著不露聲色,佯裝鎮定,承受他的注目,沒有心虛的轉開視線。
  
  恨之入骨。
  
  他為什麼要這麼問她?
  
  白潤的指尖,深深陷入柔軟的掌心,在粉嫩的掌心上,印下十個彎如新月的痕跡,有幾枚印處,因為太過用力,還印出傷口來,滲出淡淡的血痕。
  
  她不覺得痛,心思還紊亂著,不知該怎麼回答時,他反倒若無其事,關懷的開口詢問,眸光裡閃爍著異樣的笑意。
  
  「你怎麼了?」他靠近些許,神情與其說是端詳,不如說是欣賞。「臉色怎麼突然變得這麼蒼白?」他慇勤探問。
  
  那語氣、那神情,都讓她更想逃。
  
  「我……我、我沒事……可能只是累了……」她不敢迴避,他的注視,知道那樣只會引來更多懷疑。
  
  更多。
  
  驚慌湧現,美麗的臉兒更蒼白了些。
  
  他已經開始懷疑她了?否則,他為什麼要這麼問她?
  
  彷彿過了千年之久,抑或是眨眼之間,在她仍驚疑不定時,關靖緩緩伸出手來,無限愛憐的,以手背輕拂她冰冷的雙頰。
  
  「這也難怪,連日照顧我,肯定讓你累壞了。」他溫柔的一笑,神態從容如常,拇指撫著她乾澀的唇,以他的溫度撫慰她的冷涼。
  
  方纔那抹別有用心的笑,消失得太快,快得像是不曾存在,她緊繃的情緒,因為他的輕撫而鬆懈,不由得懷疑是自己心虛,才會疑心生暗鬼,以為他話中有話。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像是要讓她安心,他的輕撫未停。
  
  恢復鎮定的她,沒有立刻回答,反倒問道:「什麼問題?」
  
  先前,他問了不只一個問題,她在回答之前,必須先確認,他要的是哪個問題的答案,才能夠好好應答。
  
  這麼一來,她的秘密,才能夠隱藏得更好。
  
  「都該怪我沒問清楚。」關靖輕笑著,歸咎在自己身上,伸手又指了指,疼痛不已的頭部。「我問的是,你見過這種症狀嗎?」
  
  「這樣的頭痛之症,在戰場上很是常見。」她謹慎回答。
  
  他微微挑眉。
  
  「你去過戰場?」
  
  「我是聽先父提起過的。」濃密的長睫垂下,遮蓋了美麗的雙瞳。
  
  董平是一代名醫,畢生以救助傷員病人為己任,而戰場上傷者、病者不計其數,董平曾親臨戰場,不但理所當然,更是事實。
  
  他用指尖,揉了揉太陽穴,被這惱人的疼痛困擾著。
  
  「既然他見過這種症狀,那肯定知道該怎麼醫治,這煩人的毛病吧?」
  
  「先父見多了這類病症,醫治的辦法當然是有,但必須患者有耐心配合。」她回答得從容不追,格外的熟練,像是已經練習過數百次。「不過,若是要止痛,就容易得多了。」
  
  任何人的選擇,都會是後者。
  
  關靖也不例外。
  
  「那就先止痛吧!」
  
  「是的。」她輕聲細語。「請大人稍待一會兒。」
  
  白嫩的雙手取來香匣,在木格之中挑選,多達數十種的香料,以她才知曉的比例調配,再倒入爐中焚燒。
  
  煙霧從爐蓋上,鏤空的鳳紋冉冉飄出。昂揚的鳳首,一向前、一回首,鳳尾糾纏,就連從爐蓋的兩旁透出的白煙,也在爐上糾纏,由兩股化為一股。
  
  濃烈的芬芳,比醇酒還要醉人,關靖陶醉的閉上雙眼,深深吸嗅著,那陣如能銷魂的香氣,任香氣從他的鼻竅而入,浸潤著他的四肢百骸。
  
  才過了一會兒,煩人的疼痛,果然開始緩解。漸漸的,
  頭內深處的痛消失了,就連傷口都不覺得疼。
  
  儘管前幾日才受了重傷,如今他卻覺得神清氣爽,精神奕奕。
  
  「你真不愧是董平的女兒。」他睜開雙眼,望著同樣沐浴在濃香中的她,不由得大為讚賞。
  
  「大人謬讚了。」她長睫未掀,並不居功。「大人昏睡多日,不曾飲食,是否先喝些溫水解渴?」
  
  如此貼心的女子,怎能讓人不疼愛?
  
  「好,拿水來。」他的笑意盈在薄唇上,舒適的半躺在睡榻上,又吩咐了一句。「還有,把韓良寫的絹書都拿來。」
  
  沉香在心中暗暗吃驚。
  
  關靖昏睡數日,即使韓良日日來訪,兩人別說是交談,就連四目都未曾交接。但是,他才剛醒來,連水都還沒喝,卻知道韓良送來了,記載這幾日的要事,與處置辦法的絹書。
  
  這代表著,兩人默契極佳,彼此信任至深。
  
  她依言將絹書取來,放置在睡榻旁,才去取了溫水。再度回到睡榻前時,看見他已經打開絹書,望著那筆跡清瞿的文章,開始閱讀了起來。
  
  「大人,溫水來了。」她送上溫水。
  
  他卻連頭也不抬。
  
  「嗯。」
  
  「請您少量多飲,先讓身體適應。」
  
  這次,他甚至沒有應聲,注意力沈溺在絹書中。文章裡的每一字、每一句、每一個事件、每一個處理方式,他都沒有漏看。
  
  見他這麼專注,甚至因為傾身,拉扯到尚未結痂的傷口,使得鮮血染濕藥布,還滲出些許,她不由自主,關懷的勸說著。
  
  「大人,您的傷勢嚴重,最好再靜養幾日,否則傷口會痊癒得較慢。」她十分在意他的傷勢。
  
  關靖還是沒有抬頭,倒是一邊閱讀素絹,一邊笑了笑。
  
  「不行,那個刺客,已經讓我浪費了數日。我要是再擱置,
  這些政事不管,韓良肯定要囉唆了。」他笑意不減,似真似假的說道:「我寧可再被砍一刀,也不想聽他囉唆。」
  
  眼看勸說不成,她只能折起乾淨的手絹,用最輕最輕的動作,為他擦拭著,即將從藥布邊緣滴落的血滴。
  
  這一個舉動,果然讓關靖的注意力,回到她的身上。他濃眉微挑,握住她的小手,興味盎然的說道:「你是頭一個,在我閱讀絹書時,膽敢打擾我的人。」
  
  「大人如此重視絹書,必然也不希望,血漬污了絹書,損及韓良大人多日的心血。」她迎視著那雙黑眸,沒有半點畏懼。
  
  這也是除了韓良之外,他頭一次遇見,明明知曉他的惡名,卻沒有因為他語中的嘲弄,而惶恐的磕頭認罪,反而振振有詞的,說出連他也無法辯駁的話語。
  
  他激賞的一笑,還沒有開口讚美,視線卻先看見,那在他粗糙的掌心裡,顯得那麼柔弱、那麼嬌小的手上,有著許多傷痕。
  
  「你受傷了。」笑容消失,原本舒展的濃眉,擰皺了起來。
  
  「只是小傷,不礙事的。」她試圖抽回手。
  
  他卻沒有放手,反握住她的另一隻手,比閱讀絹書,還要認真的審視著。
  
  柔嫩的雙手上,儘是傷痕纍纍。不但有著幾日之前,為了取血為藥引,她急於替他止血的時候,親口咬破的舊傷,掌心裡還有幾枚,新月形狀的新傷。
  
  他取下手絹,先為她擦拭,新月般的血痕,才鬆開她的雙手,開口下令。「花廳的黑檀鑲銅櫃裡,該有一個青瓷裝盛的藥膏,你去拿過來。」
  
  嬌小的身軀,聽從他的命令,靜靜離開睡榻,往花廳走去,消失在垂簾的後方。過了一會兒之後,她才又掀開垂簾,朝著他走了過來。
  
  她回到睡榻旁,將找尋到的青瓷淺盅,放入他張開的掌心裡。
  
  粗糙的指掌,掀開青瓷淺盅的蓋子,裝盛在其中的,是透著微微淡綠的藥膏。即使滿室濃香,藥膏的奇特香氣,仍清晰可辨。
  
  「這是皇上御賜的藥膏,據說是從西域而來,能治療淺傷的奇藥。」他以食指,挑取了藥膏。「這對你手上的傷有效。」
  
  她身子略僵,一動也不動。
  
  皇上御賜的藥膏,是多麼的貴重,既然又是西域之物,肯定極為希罕,朝中的重臣裡頭,能夠受賜此物的,恐怕只有關靖一人。
  
  而他,卻要將這藥膏,用在她身上。
  
  眼看她沒動,關靖笑著輕哄。
  
  「別擔心,這藥膏我測試過了,確定沒有毒的。」他用談論著天氣,是晴是雨的口吻,說著對當今皇上大不敬的話語。
  
  他的笑,不知為什麼,讓她更無法動彈。
  
  那不是恐懼、不是驚慌,而是某一種本該是陌生,卻在見到他之後,就不時會偷襲她內心的情緒,每次都讓她不知所措。
  
  無助的她,只能站在原地,看著他伸手召喚。
  
  「過來。」那醇厚的嗓音,有著惑人的魔力,教人無法拒絕。他注視著她的雙眼,黑眸深邃無底。「更靠近我一些,為我張開雙手。」
  
  像是被催眠般,無法抵抗的她,只能聽從他柔聲的誘哄,在他的眼前張開手心,裸裎她手上的傷痕。
  
  極為緩慢的,關靖先將藥膏,在指尖摩擦得暖了,才塗抹在她的傷口上。他塗抹得很仔細,連最微小的傷口都不放過。
  
  粗糙帶繭的指尖、潤滑芬芳的藥膏,在她的手上流連忘返。他的體溫,溫熱了藥膏,也溫熱了她的雙手。
  
  這樣的觸摸,比交歡更教她戰慄。
  
  他的粗糙、她的潤滑,在她的指尖與手中滑過。她清楚的記得,那粗糙的指,曾在她的身上,做過什麼樣的事。
  
  那些事情,她想忘都忘不了。
  
  滋潤的藥膏,滑溜有聲,一如她在他指下時,難以遏止的潤澤。
  
  「大、大人……」她禁受不住,想要抽回雙手。
  
  靠在她耳畔的灼熱氣息,伴隨著沙啞的男性嗓音,清晰的制止。
  
  「別動。」
  
  就如歡愛之時,他所說的每個字,她都抗拒不了。嬌嫩的雙手顫抖著,卻只能任由他擺佈,一再抹上珍貴的藥膏。
  
  「我……我……」她緊咬著唇瓣,艱難的吐出話語,聲調近似喘息。「我擔待不起,大人這般的眷寵……」
  
  「但是,我想要這麼做。」他在她耳畔低語,然後俯下身去,將唇印在她的掌心上,無限溫柔的說著。「我喜歡這麼做。」
  
  然後,他伸出舌,輕舔她的手心。
  
  暖燙的舌,懶洋洋的劃過,那些新月似的傷,舔去了血漬,也將藥膏勻在那些傷口上。
  
  窗外,風聲呼號。
  
  她傷口不疼了,但是胸中卻隱隱作痛,甚至想要出聲哀求。
  
  不不不,不要啊不要,對她這麼溫柔、不要對她這麼好。
  
  為什麼,他不對她殘忍?
  
  為什麼,他不對她冷血?
  
  如果他像是一般男人般,只是將女人當成洩慾的工具;要是他對她殘忍、對她冷血,事情就會簡單許多。
  
  他的溫柔,讓她至今才知道,自己的胸中,原來藏著一把琴。而他每一下溫柔的舔舐,都撩動著琴弦,發出她未曾聽過的樂音。
  
  這麼多年來,她一直以為,心中只有根深柢固的執念,除了達成願望之外,就沒有別的念頭。
  
  但是,自從望見,他首度對她溫柔的笑容後,陌生的情緒,就在她心中深種,隨著伴隨在他的身邊愈久,就愈是茁壯,悄悄在她心中滋長。
  
  這是什麼情緒?
  
  她能分辨千百種香料,卻不能釐清這份思緒。深藏多年的執念,與陌生的期盼,在胸臆間紛雜紊亂,比散落的香料更難收拾。
  
  只是……只是……
  
  她聽見窗外的風聲。
  
  呼號的風聲,像極了那一天,千千萬萬人的痛苦慘叫。
  
  這麼多年來,她從來不曾忘記那一天。
  
  但是,此時此刻,無助的她,也萬分確定著一件事。
  
  今生今世,她也永遠無法忘記,他溫柔的、憐愛的,舔過她手心裡的景象,以及他留在那些傷口的溫度。
  
  一如烙印。
  
  
  
  關靖再次接見官員,已經是刺傷事件,經過一旬有餘後的日子了。
  
  雖然傷口開始癒合,但是他的頭痛之症,卻尚未好轉。
  
  在關靖的命令下,她必須時時跟隨在側,即使在他接見官員時,也必須在大廳的臥榻旁,為他焚香止痛。
  
  這段期間,韓良將政事處理得妥妥當當,而關靖不但讀遍絹書,在清醒之後,更每夜與韓良商討政事,遇到重大事件時,就由他親自下令。
  
  因此,雖然隔了一旬有餘,關靖才又開始接見官員,但是對休養時的每一件大小政事,都瞭如指掌,與韓良銜接得完美無瑕,彷彿接見不曾中斷。
  
  當官員們上奏完畢,恭敬離去時,那群在門外等了又等,對著每個進出的文官齜牙咧嘴、怒目而視,踱步到鐵靴都磨掉一層,耐性用盡的武將們,全等不及侍衛宣告,一股腦兒全擠了進來。
  
  那些碩大結實的身軀,差點要把大廳的門擠破了。
  
  才踏進大廳,武將們宏亮的聲音,就此起彼落的響起,吵得原本安靜的大廳,瞬間鬧烘烘的。
  
  「主公,多日不見,您還好吧?」
  
  「傷口痊癒得如何?」
  
  「鳴嗚嗚嗚,主公,屬下好想您啊!」
  
  「屬下更想您,連作夢都夢見您,下令要我掌嘴。」
  
  「我想得連飯都吃不下。」
  
  「因為你都吃麵吧?」
  
  「狗養的,你是質疑我對主公的關心嗎?」
  
  「主公,傷口還痛嗎?」
  
  男人們問安的問安、探望的探望,全湊到臥榻之前,包圍得密不透風,差點擠著捧著熏爐的沉香。其中有兩個,還激烈的各自表述,對關靖的忠誠與想念,鼻子頂著鼻子,相互愈吼愈大聲,眼看就要打起來了。
  
  被包圍的關靖,閉上雙眼,冷冷下令。
  
  「住口。」
  
  簡單兩個字,聒噪的武將們,立刻把嘴閉上,安靜得像是全被割了舌頭。
  
  男人們的喧鬧聲,讓關靖被焚香壓抑的頭痛,再度復發了。他擰眉揉著太陽穴,又說了一句。
  
  「後退。」
  
  穿著鐵靴的大腳們,集體後退三大步,離開臥榻旁邊。
  
  確定身旁的嬌小女子,不再有被推撞的可能,也不會被武將們的大嗓門,轟炸得雙耳隆隆作響後,關靖才下達了,本該在第一句就說出口的命令。
  
  「掌嘴。」
  
  聽見最熟悉的命令,老早預備好的武將們,立刻有志一同的伸手,重重的往臉上打去,不但聲音清脆響亮,節奏還配合得極好,像是預先練習過似的,沒有一個人錯了拍子。
  
  倒是鄭子鷹,連日來的夢境,終於成真,感動得哭了出來,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打自個兒耳光,把雙手都弄濕了。
  
  直到武將們的雙頰,都被打得透紅,關靖才將食指一揮。
  
  「多謝主公!」眾人這才停了掌嘴,乖乖的齊聲說著。
  
  雖然被罰,但是所有的武將們,沒有一個人在心裡抱怨,臉上火辣辣的疼痛,反倒全都欣喜於關靖,終於又恢復常態。
  
  啊,多麼熟悉的痛,這才是他們至死效忠不渝的主公啊!
  
  「調查刺客的事情,有新的進展嗎?」關靖伸手端起,桌几上的茶碗,以碗蓋拂去茶葉,慢條斯理的輕啜一口。
  
  雖然,身旁濃香陣陣,但是奇異的是,他的嗅覺與味覺都未受影響,茶湯的香氣一如往常,芳香宜人。
  
  趁著鄭子鷹還在擦眼淚,吳達趕忙回答。
  
  「連日的追查,已經查出,刺客先前曾經進出過,禮部侍郎陳淵的住處。陳淵對外人說過,那名刺客是故鄉的遠親。」
  
  擦乾眼淚的鄭子鷹,哪裡肯放過表現的機會,搶著往下說。「我親自去陳淵的故鄉查過,那個刺客跟陳淵不是親戚,根本不知道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陳淵,是禮部尚書黃門恩的學生。」關靖又啜了一口茶。「黃門恩與石玉是多年好友,而石玉與賈琥是親家。」
  
  南國的官員不論大小、資歷、乃至於彼此之間,複雜的敵友關係、交情牽連,他全都記得一清二楚。
  
  只是聽到「賈」字,武將們的臉,就像是包子般揪了起來,個個表情都兇惡如修羅夜叉。
  
  「媽的,又是姓賈!」
  
  「這件事情,肯定跟賈欣那老頭子脫不了關係。」
  
  「主公,我這就帶人去,把賈欣給宰了。」提出這個建議的人,又被懲以掌嘴之罰。不同於先前的合奏,這回唯有他一人獨響。
  
  一旁的沉香,靜靜的聽著眾人談論。
  
  她早有聽聞,以賈欣為首的賈家一族,不論明裡暗裡,用盡各種手段,想要除去關靖這根眼中釘,卻始終沒有得逞。
  
  而眼前的所見所聞,全都證實了,傳聞不假,關家與賈家的關係,已是水火不容的狀態。南國雖然戰勝了北國,但是朝中內鬥不休,比戰前更激烈。
  
  「陳淵是怎麼死的?」關靖問著,早就預料到,陳淵只是一枚棋子,暗殺不論成敗與否,都會被犧牲。
  
  「回稟主公,是自縊身亡的。」
  
  「留有遺書嗎?」
  
  武將們沉默下來,個個腦袋低垂。
  
  「怎麼都不說話了?」關靖側身,手臂倚靠著臥榻的扶手,淡然一笑。「陳淵到底是個官,密謀刺殺我後又自縊身亡,可是一件大事,賈欣不會放過,這宣傳的大好機會。」
  
  「回稟主公,」鄭子鷹的聲音,變得像是未出嫁的小姑娘般小聲。「陳淵的確留有遺書。」
  
  「上頭寫著什麼?」
  
  堂堂大將軍,縮著腦袋,大臉憋得通紅,一個字也不敢吭。
  
  關靖閉上雙眸。
  
  「念。」
  
  「主公,這個……」
  
  「我說,念。」
  
  「是!」
  
  不能違抗命令的子鷹,只能豁出去了,從懷中拿出,萬不得已才必須拿出的陳淵遺書,大聲的朗讀。
  
  「蓋聞明主圖危以制變,忠臣慮難以立權。是以有非常之人,然後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後立非常之功……」
  
  宏亮的聲音,迴盪在大廳之中。
  
  那是一篇極盡貶抑羞辱之能事的文章,用詞遣字,比刀劍還要鋒利。
  
  ??狡鋒協,好亂樂禍。
  
  承資跋扈,恣行兇忒。
  
  卑侮王室,敗法亂紀。
  
  所有人都知道,陳淵這遺書通篇言論,全都是在指責詆毀一個人,只有一個人——關靖。
  
  大聲朗誦的子鷹,愈是念著,身上愈是滴下豆大的汗水。在場聽聞的人,也屏氣凝神,連大氣都不敢喘。
  
  直到整篇千餘字的文章念完後,寂靜的大廳裡,才有人開口。
  
  「這全是譭謗之詞!」吳達怒喊著。
  
  「對!」
  
  武將們憤恨難平,子鷹更是把那篇遺書,用大手撕成碎片。
  
  「什麼遺書,根本是胡言亂語。」最可恨的是,他還不得不念完整篇。早知道有今日,他當初就不該為了討主公歡心,去學著識字了。
  
  被譭謗得一文不值的關靖,臉上卻不見半點怒意,反倒薄唇微彎,表情如沐春風般,淺笑說道:「這篇文章,寫得還真好。」
  
  瞬間,咒罵聲全停了,子鷹更是驚慌的蹲下來,收集剛剛親手撕碎的遺書,努力拼湊回原形。
  
  「可惜,這人卻死了。」關靖惋惜著,再度端起茶碗。
  
  一直站在角落,身穿青衣的魏修,直到此時才開口。「這也是賈欣之罪。」他說得一針見血。
  
  「沒錯,賈欣罪該萬死!」子鷹好不容易,把碎片都拼好了,才敢站起身來。「主公千萬別放在心上,您身上有傷,就讓幽蘭姑娘好好照顧……啊,你為什麼踩我?!」他咆哮著。
  
  吳達臉色鐵青,對著怒氣沖沖的子鷹,使了個眼色。
  
  霎時之間,子鷹醒悟過來,大臉刷白,砰的就跪下,用力的猛磕響頭。「子鷹腦袋糊塗,一時口誤,請姑娘恕罪!」磕頭還不夠,他還自動自發的掌嘴,恨不得把這張嘴打爛。
  
  眾人同情的看著,卻都不敢出聲求情。
  
  事實上,沉香的樣貌,讓他們都分辨不出,她與幽蘭的不同。只是,親眼見證過,沉香為了關靖重傷而落淚,焦急的以血混藥,才解了關靖的危險,他們全都對這個女子心悅誠服。
  
  眼看子鷹把自己,打得滿嘴是血,還不敢停手,眾人正在不知所措時,滿頭灰髮的韓良,恰好踏進大廳,筆直往臥榻走來。
  
  瞧見關靖身旁,那窈窕的身影時,他與旁人不同,雙眸陡然一黯,卻沒有對她現身在大廳中,作出半句評論。
  
  「主公,有急事。」他直接切入重點。
  
  距離關靖最近的沉香,陡然感覺到,原本意態慵懶的他,在聽到韓良的話語時,全身頓時緊繃。雖然,他的姿態不變,但是強健的身軀,已經蓄勢待發。
  
  「說。」
  
  「剛收到八百里加急傳來的消息,沈星江以北十六州,因為大雪封路,糧食不濟,有數座城池,已經斷糧半月。」情勢緊急,韓良言簡意賅。
  
  沈星江以北十六州。
  
  這句話,讓沉香心中狠狠一震。
  
  沈星江以北,原本全都是北國的領土,是在關靖舉兵之後,才成為南國的領土。
  
  那些土地上,每一寸、每一寸,都流有北國人的鮮血。
  
  她咬緊牙根,強忍心中的憾動,但手中的熏香爐,卻不受控制,微微的顫抖著。
  
  所幸,關靖並沒有察覺。
  
  他神色一凜,猛地起身,大步往外踏去,高大的身軀離開,濃香無形的箝制,在邁步的同時,還能有條不紊的下令。
  
  「挪派全數的北國奴,除去積雪,疏通道路。」他的命令,務實而簡潔。「另外,將士全出,負責運糧。」
  
  沉香望著他的背影,一時之間,無法相信,自己是聽見了什麼。
  
  「傳令下去,三軍戒護,如同戰時,若是糧食延遲送達者,一律斬首示眾。」那低沈醇厚的嗓音,雖然逐漸遠去,卻還是那麼清晰。
  
  他要派兵去救援,那些斷糧的北國十六州?
  
  她聽得明明白白,心中卻困惑不已。
  
  為什麼他要這麼做?
  
  那些,不全是他曾經親率著鐵騎,蹂躪過的地方嗎?
  
  既然當年屠殺過,那麼多的北國人,為什麼現在,他又要動員軍隊,去救那些人呢?
  
  「子鷹!」關靖揚聲。
  
  滿口鮮血的子鷹,這才敢搖搖晃晃的起身。「屬下在。」
  
  「由你擔任先鋒,三日之內清出道路。」
  
  「是!」
  
  她目睹一切,卻難以置信。
  
  甚至就連這些文官武將,都聽命而行,被分派著去救援,因積雪而斷糧的十六州,每個人都積極得彷彿,救助的是自己的家鄉,而不是曾經以謀略侵略、以大軍屠殺的異地。
  
  而統御這一切的人,就是關靖。
  
  他踏出大門前,最後疾聲說了一個字。
  
  「快!」
  
  眾人齊聲應和。
  
  「遵命!」
  
  隨即,那高大的背影,消失在大門外。偌大的大廳裡,只剩下被煙霧層層鎖住的沉香,無法動彈的站在原地,深深愕然著、不解著。
  
  這個男人,心中到底在想著什麼呢?
  
  
  第七章
  
  雖然,關靖命令先鋒部隊與北國奴先行,但其餘各將也不敢懈怠,嚴格點名校閱,僅僅數日的時間,當道路疏通的消息傳來時,關靖率領的軍隊,就要在翌日清晨出發。
  
  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軍隊就能集結完畢,代表著南國的軍隊,始終都維持著備戰狀態。
  
  在管理政事的同時,關靖對於軍隊的管束,更是嚴格。
  
  出發前一夜,關府內外,氣氛凝重。
  
  奴僕們忙著拿出,關靖親上戰場時,所用的兵器、馬鞍與鏡甲等等。攻打北國一戰,雖然已經相隔十年有餘,但是這些器物,依舊煥然如新,絲毫沒有蒙塵。
  
  連奴僕們,也勤於擦拭、保養這些器物,多年不敢疏忽。
  
  沉香望著那些,一件件送入花廳裡,擺放妥當的兵器。每一樣兵器都閃著寒光,只是看著它們,她就遍體生寒。
  
  她深深記得,這些兵器雖然光亮無比,連半點塵埃都沒沾上,但是它們曾經都染過無數人的鮮血,奪過無數人的性命。
  
  鮮血被擦拭乾淨了,但是,記憶猶新。
  
  兵器,到底只是器物。
  
  使用這些兵器,去殘殺百姓的那個人,才是真正的罪魁禍首。
  
  兵器刺眼的寒光,隨著燭火的搖曳,一次又一次的照耀著,她蒼白的美麗臉龐,光芒在她的雙眸中,一次又一次的閃爍,像是一句又一句,無聲卻嚴厲至極的質問。
  
  你忘了嗎?
  
  你忘了嗎?
  
  你、忘、了、嗎?
  
  沉香緊咬著唇瓣,直到嘴中嘗到了,血腥的氣味。
  
  血的味道,讓回憶更鮮明。
  
  你忘了嗎?
  
  忘了那日血流成河、遍地屍首,忘了滿臉、滿手、滿身,全都沐浴著,父母兄姊、親朋好友的鮮血時,血液的溫度與腥甜?
  
  你忘了嗎?
  
  忘、了、嗎?
  
  那些質疑的聲音,彷彿是慘死在兵器下的亡魂,一再的吶喊。
  
  不!
  
  她伸出手去,探向桌上的香匣,更用力咬著唇瓣,讓舌尖重溫著,血液的腥甜。潤潔的雙手,取了一樣又一樣的香料,逐一磨碎。
  
  她沒有忘!
  
  從來都沒有忘。
  
  所以,她才會來到關府,來到關靖的身邊。
  
  隨著香料逐一被磨碎,她原本紊亂的心思,在兵器的陣陣寒光下,終於漸漸恢復清明。
  
  她不該迷惑的。
  
  即使,關靖明日就要出發,前去救助,那些一被積雪圍困的十六州,也不能改變他曾經率軍,在那片土地上,殘酷殺戮的事實。
  
  他是什麼樣的人。
  
  他究竟在想些什麼。
  
  他趕去救援,沈星江以北十六州饑民,是為了什麼。
  
  這些,都與她無關。
  
  她接近關靖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
  
  「在想些什麼?」低沈的男性嗓音,突然在她耳畔響起,驚擾了她的專注。那聲音靠得太近,驚得她手裡的香料,頓時散落滿桌。
  
  沉香轉過頭去。
  
  更教她駭然的,是她心中所想的,那個曾揮舞兵器,殺害無數性命的男人,就近在眼前,用那雙深幽的黑眸,望進她的眼中。
  
  是關靖。
  
  她呼吸一窒。
  
  每次,當他這麼看著她時,她就會覺得,自己的來意、自己的目的、自己的秘密,全都會被他看穿。
  
  粗糙厚實的大手,輕輕撫上她的臉兒。他看了看,桌上那些已經磨好,以及尚未磨好,還有無序散落的香料,眸光變得更溫柔,薄唇上彎起憐惜的笑。
  
  「夜這麼深了,你卻還在為我研磨香料?」他坐上另一張椅子,伸出那一雙,曾經殺害過無數人的大手,將她嬌弱的身子,拉到腿上坐著。「婢女們說,這幾日我忙於軍務,你也不眠不休,甚至連飲水與用膳都疏忽了。」
  
  她竭力克制著,不要在他腿上顫抖,同時也要努力著,不要在他懷中僵硬如石,避免引起他的懷疑。
  
  長長的眼睫低垂,燭光在她雪白的小臉上,映下兩彎暗影,一如往常的,掩蓋她真正的思緒。
  
  「敢問大人,您這趟遠行,需要多久的時間?」她輕聲問著,燈下的容顏婉約清麗,美得動人心魄。
  
  「難說,要視災情而定,但是大軍來回,至少得要一個月左右。」關靖輕撫著,她絕美的輪廓,淡笑而問。「你捨不得我?嗯?」
  
  她的回答,很柔,卻也很堅定。
  
  「是。」
  
  的確,她捨不得他。
  
  太捨不得了。
  
  大軍遠行,女子不能隨行。有了這道嚴苛的律令,她勢必無法跟隨關靖,不再能守在他左右,如此一來,她就不能為親自他焚香,精準的控制香料的比例……
  
  她抬起頭來,迎視關靖的雙眸,心頭卻驀地一緊。
  
  是的。
  
  她捨不得他。她能夠確定這一點。
  
  但是,為什麼只是看著他的雙眸,她以為堅定如盤石的心念中,就會有微乎其微的騷動?那些騷動雖然微弱,卻是真真正正的存在著,讓她無法忽視。
  
  沉香匆匆的轉移視線,探手在香匣中,取出顏色潤黃如蜂蜜的琥珀,在雙手中揉碎,合掌放在鼻前,深深聞嗅著。
  
  琥珀,是千萬年前的樹液,化為似石非石的固體,只要嗅聞其香,就能安神定魄,使人神智清明。
  
  但是,靠著琥珀之香,只能稍稍平復她的思緒。她再三暗暗警惕,不要再抬頭,不要再接觸那雙深邃的黑眸。
  
  他的那雙眼眸,彷彿有著遠古傳說中,神秘惡獸的詭異魔力,竟能擾亂她堅定的決心,讓她恐懼著,會在他的注視下,開口吐露心中的秘密。
  
  溫柔的嗓音,迴盪在她耳畔,輕聲低語。
  
  「我也捨不得你。」他歎了一口氣,又揉著太陽穴,察覺這個動作已經成為近日的習慣。
  
  「大人的頭痛好些了嗎?」她明知故問。
  
  「沒有,反而痛得更厲害。」這幾日他忙於軍務,腦部深處的痛楚,卻愈來愈是劇烈。從踏出大廳,聞嗅不到她的焚香後,頭痛就再度復發了。
  
  那惱人的頭痛,讓他發現,自己這些日子以來,已經習慣了,甚至是喜愛著,身旁有她的人、她的香陪伴。
  
  無論政爭險惡,官員勾心鬥角,該做的事太多,而時間卻總是太急迫。更不論朝廷𥚃、罕營中,誰勝了誰,誰敗了誰;誰叛了誰,誰又降了誰,一旦身旁有了地,就只剩下香氣渺渺。
  
  他難以平靜的心,竟也逐漸寧靜。
  
  「您的傷勢尚未痊癒,這幾日卻過度煩勞,加上明日就要遠行,離開鳳城,北渡沈星江遠行,我實在無法安心。」
  
  「我也不能安心。」他擁抱著,懷中的柔軟嬌軀,貪戀著屬於她的氣息。「少了你的人、你的香,這趟遠行肯定難熬。」他自嘲的一笑。
  
  「這一點,請大人放心。」她柔馴的任由他擁抱,姿態柔弱得像是,不能失去喬木依靠的絲蘿。
  
  關靖微微挑眉。
  
  「喔?」
  
  「我這幾日都在研磨香料,只要今夜再趕製,天明之前就能備妥一個月的份量。」纖纖小手指著滿桌香料,她柔聲解釋著。「我會配好每日所需的份量,請大人務必時時焚香,日夜都不可斷絕。」
  
  「我答應你。」他抬起她小巧的下巴,語中帶笑。「但是,禮尚往來,條件也是。你也得答應我一件事。」
  
  她柔潤的雙肩,不由自主的微微戰慄。
  
  雖然,那只是竭力控制下,最最輕微的洩漏,微小如積蓄的汪洋,滲漏的一滴水珠,卻還是逃不過他的眼睛。
  
  「別怕,我要你答應的,不是什麼難事。」他微笑著,舉手打了個響指,揚聲對門外下令。「進來。」
  
  等候在外頭的奴僕們,這時才低垂著頭,送上漆盤上的幾道清淡膳食,以及一碗鮮香的濃粥,濃粥裡有著干貝的細絲,連粥色都被染成極淡極淡的琥珀色。
  
  「桌上都是香料,別弄亂了。」他還囑咐了一句。那全是她連日的心血,他格外重視。
  
  「是。」
  
  奴僕謹慎而恭敬的跪下,小心舉起漆盤,送到關靖面前,漆盤平穩得一動也不動,菜餚與濃粥,更是沒有半點晃動。
  
  「這是皇上御賜的干貝粥,粥性平溫、滋味清淡。」他親手端起,漆盤上的厚瓷碗,舀起一匙的干貝粥。
  
  濃粥以砂鍋裝盛,用文火熬煮,需要細心的守候在鍋旁許久,才能將米粒熬得軟糜,干貝也化為細絲,最後再以些許海鹽調味。
  
  「據說,昔日南國最大糧商夏侯寅,他的妻子柳畫眉,最是善於烹調干貝粥。後來,夏侯寅雖死,但干貝粥的做法,傳入了御膳房,連皇上也愛吃這道粥。」他薄唇揚起,嘲弄的一笑。「真是奢侈的傢伙。」
  
  她靜靜聽著,他說著干貝粥的來歷,卻聽不出來,他最後那一句嘲諷,說的是夏侯寅,還是當今皇上。
  
  「來,張開嘴。」關靖將調羹,送到她的嘴邊。
  
  她依言張嘴,吞嚥下那匙,香味撲鼻、用料上乘,費心費時熬煮的干貝粥。
  
  「好吃嗎?」他問。
  
  這道干貝粥,他連一口都沒有嘗過,就讓人送回家裡來,還親手一匙一匙的餵入她口中,確定她真的吃下了肚,而不是像他不在府內時,每一餐都送來的膳食一樣,都被擱置到冷涼了,卻連一口都沒動。
  
  她點了點頭。
  
  或許,這道干貝粥,真的是難得的珍饈,但是此時此刻,心有旁騖的她,根本就食不知味。
  
  抵禦他魔魅的溫柔,已經耗去她全數的心神。
  
  「那麼,就多吃點,別讓我擔心。」就連他的聲音,都滲著難以抵禦的力量。「這就是我的條件。我離開之後,你每日的飲水膳食,全都不可缺漏,聽清楚了嗎?」
  
  「嗯。」她輕聲應著,又嚥下一口,他喂來的干貝粥。
  
  「記住了,我會教人看著,你要是有一餐缺漏,我就要罰你。」他笑笑睨著她,滿意的瞧見,滿碗的干貝粥,她已經吃了一半。「當然,你放心,不會是掌嘴。」
  
  「那麼,大人要怎麼罰我?」她詢問著,縱使心神不寧,但仍知道持續沉默,更會引起他的疑心。
  
  關靖輕笑出聲。
  
  「別急,我會想出來的。」這或許會是,他這趟遠行時,在天寒地凍的險惡環境下、在堆積如山的政事與軍務外,唯一且最大的樂趣了。
  
  她靜靜聆聽著,卻沒有告訴他,她其實一點兒也不心急,甚至半點也不在乎。他會想出什麼樣的方式,用來處罰她。
  
  在來到關家、來到他身邊之前,她就已經有了覺悟。
  
  只要能達成目的,她連死都不怕。
  
  既然,就連死都不怕了,這世上還有什麼懲罰,會比死更可怕?
  
  在關靖的餵食下,沉香吃完了干貝粥,連漆盤裡的菜餚,也吃了幾口,剩下的都由他親口解決,一如往昔的,沒有半點浪費。
  
  端著漆盤的奴僕退下後,最細心的婢女走了進來,將床榻鋪置妥當後,才輕盈的福身,退出花廳之外,將房門關上。
  
  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報更敲梆的聲音。
  
  已經是三更了。
  
  沉香站起身來,為他脫去外袍,換上貼身的單衣。
  
  「請大人先入睡。」
  
  他的視線,落到桌上的香料。
  
  「你還要再忙?」
  
  「是的,香料必須都齊備才行。」關於這一點,她比任何事情都要堅持。素白冷沁的小手,牽握著他的大手,走進了臥房,來到了睡榻旁,伺候著他躺入舒適的軟褥。
  
  然後,她焚起一爐的香,就擱在床邊,讓香氣包圍著他。
  
  「這爐香能為你止痛,也能讓您睡得更香甜。」她還為他蓋好軟褥,小心的不讓寒風透入,免得他在睡夢中著涼。「請您安睡吧。」她以溫柔的聲音說完,才在他的注視下,離開臥房。
  
  關靖望著那嬌小的背影,又坐回花廳的桌旁,研磨調配著香料。
  
  只是這麼望著她,他的心竟然就能漸漸靜了下來。
  
  這份寧靜,在他的生命中,比什麼都還要珍貴。
  
  曾經,他只在望見幽蘭的時候,才能感覺到平靜。他竭盡心力的寵愛幽蘭、保護幽蘭,更是在保衛著,他心中僅存的,那極小極小的一處寧靜。
  
  他不能容許,幽蘭愛上別的男人,甚至對那男人趕盡殺絕。
  
  因為,幽蘭是屬於他的。
  
  他不要她愛上別人,自私的要獨佔她,不願意別的男人觸及,他藉由妹妹的單純無邪,才能得到的稀少平靜。
  
  當幽蘭死去時,他瘋癲若狂,絕望的以為,今生今世,他的心再也沒有寧靜的歇息之處。
  
  但是,蒼天卻又將,花廳裡的那個女子,送到他的身邊。
  
  他終於再度尋見了,能安心歇息之處。
  
  惦念在胸懷之中的那張面容,已經不再是死去的妹妹。雖然,兩者是如此神似,但是他卻不會錯認。
  
  那不是幽蘭。
  
  而是她。
  
  
  
  恍惚之間,關靖睡去了。
  
  但是,與生俱來的直覺,仍讓他乍然醒來。
  
  窗外天色還未亮,是日初之前,最深最濃的無邊黑暗。
  
  他會醒來,只因為爐內的香料即將焚盡,她又踏入臥室,回到睡榻旁。
  
  寒夜奇冷,她用體溫暖著香料,用寒凍得青紫的手,掀開熏爐的蓋子,添入足以焚到天明的份量,審慎的確保香氣不斷。
  
  是她的香料,舒緩了他腦內,那陰魂不散的疼痛。
  
  「天還沒亮,大人請再多睡一會兒。」見到關靖睜眼,她輕聲細語,怕驚擾他殘留的睡意。「啟程之後,路上難免顛簸,就算野地紮營,也難睡得這麼舒適。」
  
  她的香,陣陣催人入夢。
  
  「過來。」他伸出手來,霸道的將她拉入懷中。「陪著我。」他睡得安穩,但是卻缺少她的陪伴。
  
  「請大人恕罪,香料的配製,只差最後一道手續,要是天明之前沒有完成,這數日來的所作所為,就功虧一簣了。」她依偎在寬闊、暖燙的男性胸膛上,巧妙的委婉拒絕。
  
  關靖低咒了一聲。
  
  緊握住她纖瘦手腕的大手,鬆開箝制,不再圈困著她。
  
  那是她連日來的辛勞,他不願意看到,她的心血付諸流水。再者,他的確需要那些香料。
  
  「我離開之後,你就給我好好的吃著、睡著,其餘什麼事情都不許做。」他要求愈來愈多,卻是那麼理所當然。他是天生的王者,早已習慣了,每個人都聽命於他。
  
  極為希罕的,她竟然搖了搖頭。
  
  「我睡得不多。」
  
  「為什麼?」
  
  「因為夢。」她告訴了他。「我會作惡夢。」
  
  「夢見什麼?」
  
  「我的爹、我的娘、我的兄姊、我的親朋好友。」
  
  「他們怎麼了?」
  
  「死了。」
  
  「怎麼死的?」
  
  她沉默許久,才又開口。「被殺。」
  
  「被誰所殺?」
  
  這次,她沒有回答。
  
  「告訴我是誰,我為你報仇。」他徐緩的說道。
  
  她是屬於他的。
  
  所以,他要為她報仇。
  
  就像是,他曾為幽蘭報仇。
  
  「身在亂世,遇到兵荒馬亂,我認不得殺他們的兇手。」她再度搖頭,不願意再談論這個話題,反而起身在睡榻旁的木櫃裡,取出一個新枕,替換了他腦下的舊枕。
  
  這枕是由她親手縫製,上下和兩側面的中部,各用紅線釘成四個十字形的穿心結,兩頭各有一個十字結,固定枕芯,裡頭塞著各種芳菲的香料。
  
  「這枕的味道,與上次不同。」他靠在枕上聞嗅,枕香與滿室的爐香,交織成一種讓人沈醉的氣味。
  
  「我換了香料。」她俯身輕聲說道,哄著這個亂世之魔入夢,長髮垂落他的胸前。「各種香料皆有不同用途,菊枕明目、豆枕安眠、麝香枕定神、芳若枕鎮魂,佩蘭枕能夠解暑化濕。」
  
  他在芬芳中閉目,嘴角有一抹冷誚。
  
  「那麼,你告訴我,該用什麼枕、什麼香料,才能平息我夢中的爾虞我詐、兵凶戰危?」
  
  她沒有回答,而是貼著他的胸懷臥下,以嬌小的身軀,暖和他的身軀、他的夢境,也讓香氣更暖更濃,沐浴包圍他的所有感官,充盈他的呼吸、他的血肉。
  
  不一會兒,關靖又入睡了。
  
  確定他安眠之後,她才如貓兒般輕巧的起身,踏下睡榻,離開溫暖的軟褥,重回寒意襲人的花廳。
  
  她收來些許丁香,加入荳蔻,置入研缽中,仔細的、慎重的、靜靜的碾碎研磨,剝去外層堅硬的殼,揉碎柔軟的蕊。
  
  牆角的明光鎧上,映出她的一舉一動。
  
  一陣冷風穿簾而入,鮮紅色的香料,被風揚起,如一層難散的紅霧,瀰漫了她的雙眼,沾惹她的髮膚衣裳,覆得她一身濃紅,像極那場腥風血雨。
  
  那場她夜夜都會想起的惡夢。
  
  她更用力,更狠,也更纏綿,把丁香與荳蔻磨得更細更碎。
  
  記憶卻是碾不碎、磨不滅、抹不去、揮不開,仍舊歷歷在目。
  
  十年之前,北國的夏夜,無數的南國將士,身穿白衣白甲,持著「報仇雪恨」的旗幟,持刀恣意屠殺。無數的北國人,在攻擊下死於非命,屍首投入沈星江,原本清澈的河水,被染成滔滔血海。
  
  她對他說了謊。
  
  其實,她記得。
  
  記得很清楚,太過清楚了。
  
  那天夜裡有淒厲的哀嚎、恐懼的哭泣,不斷交雜迴盪,響徹北國的曠野。
  
  接著是寂靜。
  
  無止無盡,如死一般的寂靜。
  
  她陷在一片血海中,躲在無數屍首下,戰慄抬頭時,看見一個男人穿著白衣銀甲,高跨在馬背上,睥睨著遍地屍首。他的戰甲上濺了血污,那是她父母的血、她兄姊的血、無數無數北國人的血……
  
  她記得他。
  
  記得清清楚楚。
  
  殺害她的爹、她的娘、她的兄姊、她的親朋好友的真兇就是他——關靖!
  
  丁香與荳蔻碎開,化為一缽艷紅香屑,再也辨認不出原來形狀,一同倒入混合了各式各樣,只有她知道比例的香料粉末中。
  
  香料,可以成為藥。
  
  香料,也可以化為毒。
  
  她為關靖焚的第一爐香裡,其實就已經巧妙的混入了毒,但是濃郁的香氣,卻成功的掩蓋了其中的毒,至今無人察覺。
  
  就是香料中的毒,在治癒他的傷口、讓他安睡的同時,也侵蝕他的血肉,種下他的病因,讓他飽受頭痛之苦。而他至今沒有察覺,仍舊飲鴆止渴,依賴她的調香,不可自拔。
  
  窗外的天色,還很黑很黑,黑得像是黎明永遠不會到來。
  
  她將一個月份的香料,以及摻雜在其中的毒,全數收拾妥當,放置在一個匣子裡,連同另一個同款式的熏爐,也一起擱了進去,最後又檢查了一遍過後,才蓋上匣蓋。
  
  而後,她轉過身,望著睡在榻上,聞嗅著摻毒的濃香,正深深酣睡的關靖。
  
  他的頭痛之症,會讓他日日焚香,沒有一刻能夠缺少香氣的陪伴。不用一個月的時間,這些毒就會在他身體裡,根深柢固的留下,再也消除不了。
  
  這,就是她來到他身邊的真正目的。
  
  這,也就是她的夢寐以求的願望。
  
  如今,她的願望就將達成了。
  
  她要復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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