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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香》作者:15端木景晨(全書完)

《衣香》作者:15端木景晨(全書完)

書名:衣香






作者:15端木景晨

內容簡介:
  秋水丰神冰玉膚,等閒一笑國成蕪,薛家九小姐豔冠京華。
  可美麗是她最沉重的負擔。
  兢兢業業,只求衣香鬢影的繁華裡,孑然獨立。

※因為作者首發文章編排章節時就出了錯誤,在第一百零五章、第一百七十章與第二百三十四章章回時,
 章號各重複了一次,而第一百七十一章、第二百三十五章章號則漏編了。
 我發文時的順序是照著作者所編按的順序PO上的,並非是校正發文時的紕漏喔!


[ 本帖最後由 globe 於 2014-4-21 20:44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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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臘梅傲雪
  臘月的盛京,一場大雪,屋脊樹梢皆是白皚皚,銀裝素裹,斂盡浮華。
  拾翠館的庭院,一株紅梅傲雪盛綻。
  梅梢雪染透幽香,輕風中簌簌墜落,暗香浮動。偶爾濃豔花瓣落在雪色地面,錦繡般絢麗,點綴了雪地的單調。
  拾翠館小巧精緻,三間上房,帶了四間小小耳房。
  天寒地凍,東次間垂了厚厚的防寒簾幕,兩口青綠古銅暖爐將熱氣源源不斷送入東次間的角落。
  薛東瑗穿了件蜜合色繡玉簪花綾襖,坐在臨窗的大炕上,斜靠著青鍛彈墨引枕做針線。
  外間傳來女子低低笑語聲,須臾簾櫳一挑,進來兩個十六七歲的丫鬟。
  「九小姐……」一個穿著蔥綠色碎花綾襖的丫鬟屈膝給東瑗行禮,她叫寶巾,是東瑗祖母薛老夫人屋裡的貼身丫鬟,「二舅奶奶帶著兩位表小姐回京過年,今兒過府看望老夫人。老夫人讓問一聲,您身上好些了沒有,倘若好些了,去見見舅奶奶。」
  東瑗起身下炕,叫了聲寶巾姐姐,笑盈盈道:「我不礙事,這就去。辛苦姐姐走一趟……」
  然後吩咐自己的大丫鬟橘香給了寶巾一個八分的銀錁子打賞。
  寶巾很大方接了,說了句多謝九小姐,又跟著橘香出去。
  東瑗每日都要去給老夫人問安。前幾日下雪走不好走,卻逢老夫人高興留吃晚飯。回來時天黑了,琉璃宮燈光線太暗,橘香滑了一跤。東瑗眼疾手快去扶她,結果自己足下不穩,也跟著滑倒。
  橘香沒事,她卻把腳崴了。
  這種事太丟臉,只好說染了風寒。
  好在下雪天寒冷蝕骨,家裡好些人染了,老夫人沒有起疑,還打發丫鬟送了些湯藥、吃食來。
  橘香送寶巾出去,橘紅就開始幫東瑗更衣。
  穿了件丁香色折枝葡萄紋葛雲綢褙子,玉色雙喜臨門暗地織金褶裙,素雅大方。瞧著橘紅拿出了五彩緙絲石青銀鼠披風,東瑗忙道:「不要這件,穿那件石青色羽緞披風就好。」
  這衣裳太出彩了。
  原本,一件五彩緙絲的披風,在薛侯府很平常,簪纓望族,誰家的女眷不是衣著華麗?
  可東瑗不行。
  她衣櫥裡的衣裳大多是藕荷色、湖水色、月白色的素顏料子,只因她長相太過於打眼。
  明年正月就滿十五歲的薛東瑗,身量高挑,腰身曼妙。肌膚瑩潤白皙,上嘴唇微翹,五六分像父親薛五老爺,跟五房的其他嫡庶姐妹也有三分相似。
  與她們的甜美可愛不同,東瑗長了雙奇怪的眼睛:她眼睛斜長,眼梢上挑,眸子烏黑似墨色瑪瑙,輕顰淺笑間風情灼烈,妖嬈嫵媚。
  好幾次聽到家裡的婆子、丫鬟,甚至伯母、姐妹們在背後說她天生狐媚模樣。
  公卿之家的嫡小姐,將來會嫁入門當戶對的簪纓望族。娶妻娶德,長成這樣,家裡的長輩總擔心太過於輕佻。
  東瑗是五房的長女,快到十五歲無人問津,這跟她的長相有一兩分關係吧?
  明白這個道理後,她的衣著總是素淡,環佩簡易,雖不掩容貌濃麗,總算讓老夫人覺得她行事低調謹慎,對她喜歡了幾分。
  橘紅乖順拿了石青色羽緞披風給她穿上,橘香送走寶巾,折身回屋來。
  東瑗便吩咐她:「你開箱籠,把我那對汝窯梅瓶、玻璃水晶梅瓶還有青花瓷的都尋出來,再帶幾個小丫鬟摘些紅梅。青花瓷梅瓶裝著送母親,汝窯裝著的送大伯母,玻璃水晶的,我自己帶著,去老夫人那……」
  橘香目露不捨。
  「送出去了,就回不來……」她小聲嘀咕,「咱們房裡沒幾件好東西,青花瓷梅瓶另說,這汝窯和水晶的,卻是咱們壓箱底的。馬上就過年了,擺不出來,夫人又該罵了……」
  夫人,是指她的繼母楊氏。
  薛東瑗的父親是薛老侯爺的第五子,永興四十五年的狀元郎,如今在翰林院任修撰。他早年娶工部尚書韓家的長女為妻,生女薛東瑗。
  韓氏難產而去,次年娶建衡伯楊家的第五女為繼室,生女薛東琳,子薛華逸。
  聽到橘香的嘀咕,薛東瑗笑起來:「如今大了,越發難調動!快去,囉嗦什麼?」
  語氣親暱,她對這個活潑可愛的大丫鬟很喜歡。
  橘香撇撇嘴去了。
  把三對梅瓶找出來,擺在臨窗的炕几上,華貴灼目,橘紅瞧著也心疼。
  「小姐,這水晶梅瓶是老夫人賞的,要是丟了……」她亦勸東瑗。可想起她們屋裡只有這三對梅瓶,不能換成別的,後面的話又嚥了下去。
  橘紅不同於橘香,她性格溫婉沉穩。
  薛東瑗笑:「這個家裡,不管多好的東西,都不是咱們的……」
  橘香正捧著一把濃郁馥郁的紅梅進來,聽到這話,不免看了她一眼。
  薛東瑗接過,自己擺弄著水晶梅瓶,一邊插梅,一邊跟橘香與橘紅道:「這個家裡的一草一木,甚至你我,都是老夫人、世子夫人的。這梅瓶送出去,老夫人、世子爺夫人高興了,會有更好的東西賞回來;藏在箱底,她們不高興,隨便找個理由就能要了去。」
  兩個丫鬟連連點頭。
  東瑗索性說的更加明白:「老夫人和世子夫人高興了,將來我出閣時壓箱底多給些,那才是咱們的!」
  世子夫人,是指她的大伯母榮氏。
  橘紅又點頭,很贊同東瑗的話。
  橘香卻促狹一笑:「小姐,您就算計著出閣時的壓箱底?」
  橘紅瞪了橘香一眼。
  東瑗卻很大方的淡然笑了笑:「嗯,要未雨綢繆嘛!」聲音平靜,似無波古井。雖寧靜,卻有難以掩飾的寒意一閃而過。
  橘香和橘紅頓時不說話,兩人默默把梅瓶插好。
  五房的主母楊氏,表面上一團和氣,對九小姐薛東瑗卻少了幾分真心實意。若不是九小姐五年前突然醒悟,總是在老夫人跟前行走,得了老夫人的歡喜,她們哪有今天的好日子?
  先去嫡妻的女兒,在主母面前還不如庶女,能打壓的時候,楊氏絕對不放過東瑗。
  不算計,能活得像今天這麼體面?九小姐多麼不容易,只有兩個丫鬟知道。
  五年前,九小姐才九歲,不諳世事的天真,不愛讀書、不習針黹女紅,只知道帶著丫鬟四處玩鬧。
  後來帶著庶出的十小姐去後花園摘桑椹,不知哪個丫鬟攛掇,九小姐親自爬樹,結果摔下來。
  她性子魯莽,模樣又太過於妖媚,家裡的長輩都不太喜歡她,覺得她舉止間輕佻,將來只會丟薛家的臉。
  一向不管媳婦房裡事的老夫人好幾次破例,對五夫人說東瑗太不懂事,讓她對薛東瑗嚴加管教。五夫人很委屈,說這孩子天性如此,管不好。
  老夫人就更加不喜東瑗。
  從樹上摔下來後,薛東瑗昏迷了三天,老夫人和世子夫人勉強來瞧了一回,便不再管她。
  三天後她醒了,在床上躺了兩個月,整個人變得沉默內斂。
  而後,就慢慢好了起來,言行舉止沉穩大方,比好似換了個人。
  老夫人喜歡佛經,九小姐就隔三差五抄佛經給老夫人,還陪著念經,一坐三個時辰不動,比老夫人還虔誠。
  老夫人一開始很狐惑她怎麼變化這麼大。
  所喜的,是越變越好,也打心眼裡高興。後見她行事內斂隱忍,沒有幼時的輕浮粗莽,一派世家小姐的婉約文雅,便更加喜歡。
  特別是東瑗耐得住性子念佛,最打動老夫人。
  別說東瑗不到十歲,就是到了世子夫人四十多歲,亦耐不住這份寂寞。單單這份韌性,老夫人就決定好好教養她,跟當初的四小姐薛東婷一樣。
  東瑗雖常幫著寫佛經,字卻不好,老夫人請了西賓,隔著屏風教了她兩年;她女紅不善,老夫人又從宮裡的針線局請了最好的嬤嬤。
  東瑗好學,而且領悟力極高,這些年總算不負老夫人,讀書寫字、針黹女紅不說出彩,至少不拖後腿,能趕得上從小學習的諸位姐妹。
  那時,老夫人發現東瑗的乳娘湯媽媽看人時眼珠子轉來轉去的,以前沒有留心,發現之後就心中不喜。湯媽媽是五夫人的人,老夫人尋不到合適藉口把人攆了,有些躊躇。
  後來東瑗若有所指對老夫人道:「我讓湯媽媽教我女紅,她卻教我繡戲水鴛鴦……祖母,我繡不好……」話未說完,臉上一片豔紅,羞慚不已。
  教沒出閣的小姐繡戲水鴛鴦!
  老夫人大怒,把湯媽媽打了出去,換了自己身邊最得力的羅媽媽給東瑗使。
  東瑗原先的兩個貼身丫鬟,一個叫木棉,一個叫杜梨,都是五夫人楊氏賞的,好幾次在她寫字時,攛掇她:「小姐,您不想瞧瞧先生長什麼樣子?」
  年紀小的姑娘總是充滿好奇心。
  可她是千金大小姐,教書時還隔著屏風,怎能隨意見先生?
  東瑗聽完丫鬟的話,只是單純眨著大眼睛,不回答。
  轉身卻告訴了老夫人:「家裡的哥哥們能見。先生雖是授業恩師……可他總是外人……木棉和杜梨兩位姐姐又是母親跟前得力的,母親恩賜給我使,定是不會犯錯的……我有些迷惘,祖母……」
  生怕說錯了,結結巴巴的。
  老夫人一瞬間變了臉,拿了木棉和杜梨,叫了外院管事來,當著五夫人的面,怒不可遏道:「把這兩個小娼婦打三十板子,然後賣到娼寮去!」
  兩個小丫鬟,居然敢教姑娘不守本分?
  老夫人冷哼,拿眼睛瞟五夫人。
  五夫人一瞬間面若死灰。
  次日,當著世子夫人、二夫人、三夫人、四夫人的面,老夫人對五夫人道:「我知道你忙,不說你肚子裡出來的琳姐兒、逸哥兒要親自照顧,就連姨娘們生的婉姐兒、姝姐兒、妍姐兒和嫻姐兒,哪一個不用操心?瑗姐兒年紀大些,你顧不過來也情有可原。羅媽媽是我最看好的,行事懂輕重;橘香、橘紅本分老實,讓她們去服侍瑗姐兒,你也省心……」
  口氣很明顯,告誡楊氏不要再管東瑗的事,老夫人會親自照顧她。
  四夫人沈氏當即掩袖而笑。
  楊氏太不厚道,讓身邊的人把前任留下來的女兒教成狐媚子。用這種法子害瑗姐兒,不過是仗著老夫人從來不管媳婦們房裡的事罷了。
  哪裡知道,這小姑娘突然明白過來,在老夫人面前把楊氏的手段抖了出來。更加沒有想到,老夫人這樣維護這個孫女!
  一向寬容的老夫人把媳婦們都叫過來,當面說五夫人,雖沒有一句責罵之詞,可句句都說楊氏失了品德,對瑗姐兒太過於歹毒。
  倘若不是真的氣急,老夫人大可像從前一樣,私下裡跟楊氏說,給她留幾分體面。
  楊氏臉上似開了顏料鋪,對東瑗亦不敢再使手段。
  東瑗對楊氏也越發恭敬忍讓,行事又沉穩,楊氏對她雖不喜歡,卻也抓不到她的錯處,總算相安無事過了這些年。
  想到這些,薛東瑗眼底便有了幾分暖色。
  梅花插好,讓羅媽媽親自給大伯母榮氏送了汝窯梅瓶裝的,橘香給五夫人楊氏送了青花瓷梅瓶裝的,又叫了兩個小丫鬟捧著水晶梅瓶,跟在橘紅身後,隨著她一起,往老夫人住的榮德閣去了。
第二章 最受寵愛
  好不容易晴朗半天,天色又暗沉下來,薛東瑗扶著丫鬟橘紅,雙粱繡花鞋外套著厚重木屐,踩在凝結成冰的薄雪上,青石小徑吱吱呀呀。
  路難走,她們主僕數人緩慢而行,花了平常一倍的功夫才到老夫人的屋子。
  門口的丫鬟喊了聲九小姐來了,親自替薛東瑗撩起簾櫳。
  屋子裡女子歡愉笑聲就溢了出來。
  她脫了木屐進屋,在廳堂外間伺候的大丫鬟寶綠就朝著東次間說了句:「老夫人,九小姐來了……」親手撩起東次間的銀紅氈簾,請薛東瑗進去。
  東次間垂了防寒簾幕,東西牆角各有一隻青綠古銅鼎,燃著銀炭,源源不斷的暖流徜徉,暖如明妍春光。
  臨窗大炕旁一盤水仙花亭亭婀娜。
  屋裡人聽到丫鬟稟告的聲音,目光都落在氈簾處,便見一襲青石衣衫的妙齡少女輕盈走進來。
  臨窗炕上,穿著孔雀藍四合如意紋長襖的老夫人正拉著穿玫瑰紫二色翔鳳雲肩褙子的婦人說話,五夫人楊氏在一旁陪坐。
  挨炕三張雕花太師椅上,鋪著墨綠色彈墨椅袱,坐著三個年幼的小姑娘。
  一個是薛東瑗的胞妹,五夫人的親生女兒薛東琳。
  另一個穿粉色百蝶嬉戲紋奈良綢褙子,大約十四五歲;一個穿豆青色蝶戀花紋葛雲綢褙子,大約十一二歲。
  薛東瑗沒有見過。
  老夫人見東瑗進來,慈祥和藹笑道:「瑗姐兒,快來見過你二舅母……」
  二舅母,並不是東瑗生母韓氏娘家的舅母,而是建衡伯楊氏的二夫人,繼母楊氏的二嫂。
  東瑗屈膝給楊二夫人行禮。
  楊二夫人受了禮,給東瑗一支赤金棲鳳紅寶石如意簪做見面禮。
  東瑗笑盈盈接了,又福了福,楊二夫人就忙攙扶她挨著自己坐在炕上。
  「這才幾年沒見啊,瑗姐兒長這麼大,出落得這樣水靈!」楊二夫人對東瑗贊不絕口,「老夫人真會調教人。我瞧著您的孫女,一個個都是賽仙女兒般的漂亮。老夫人可得教教我,我也學學,回去打理我們家薇姐兒、彤姐兒」
  老夫人高興的笑起來:「舅奶奶過謙了。兩位表小姐才是天生麗質的美人兒……」
  東瑗抿唇笑,楊氏亦陪著笑。
  楊二夫人又自謙了幾句,拉著東瑗的手,把自己的兩個女兒介紹給她:「小時候見過,你怕是不記得了……」
  她指了指粉色衣衫的姑娘,「這是小四薇姐兒……」然後指了豆青色褙子的小姑娘,「這是小六彤姐兒。她們都比你小……」
  楊薇和楊彤就忙起身跟東瑗見禮。
  東瑗也福了福身子,喊了妹妹。
  說著話,寶巾和寶綠把東瑗帶來的兩支梅瓶捧了進來,梅香馥郁,梅蕊嬌豔,插在水晶梅瓶裡,俏麗丫鬟素白皓腕捧著,格外清雅。
  老夫人眼底的笑意更濃:「這是瑗姐兒帶過來的?」
  她認得那是她曾經賞給東瑗的梅瓶。
  東瑗恭敬道是,又笑道:「院子裡那株梅樹開了花,想摘了幾枝下來玩……想著祖母和母親的院子都沒有梅樹,叫人給母親和大伯母送了些,也給祖母帶了幾枝。就是怕太香了,不知祖母是否喜歡……」
  「喜歡,祖母最喜歡梅香……」老夫人摟了她,滿眸的笑意越發濃了,「好孩子,數你孝順。」
  讓老夫人喜歡的,不僅僅是她的孝順,還有她處事的練達。
  給老夫人送了,也沒忘自己的繼母和世子夫人,辦事周到妥帖,不給人說嘴的機會。
  楊氏見老夫人高興,附和著笑:「我也有份?」
  東瑗道是。
  楊氏就衝她慈愛笑了笑,說了句:「好孩子,難為你想著。」
  然後就瞥了坐在一旁太師椅依靠椅袱喝茶的薛東琳。
  楊氏記得,她院子裡也有兩株紅梅樹,前幾日去看她,還聽到她跟丫鬟錦秋說摘了做梅花茶吃。
  現成的孝順都不會,不及薛東瑗一半的精明!楊氏心中微氣。
  薛東琳見母親看過來,便明白母親的意思,不屑輕哼了一聲,把頭偏過去。她最看不薛東瑗這樣的,低眉順目,見人就巴結,一副搖尾乞憐的奴才樣兒,哪像高貴的侯府小姐?
  老夫人明明把楊氏母女的神態瞧在眼裡,卻裝作看不見,笑盈盈跟楊二夫人說話。
  不一會兒,丫鬟問是否擺飯。
  老夫人就笑著起身,領著她們去廳堂吃飯。
  每日吃了午飯,老夫人都要小憩一會兒,這是幾十年的老習慣。五夫人明白,略坐了坐,見老夫人精神不濟,就笑道:「娘,二嫂剛剛回盛京,我們姑嫂好多年不見,說說體己話去……」
  楊二夫人也笑道:「才回來,家裡一堆瑣事,我也要回去了,改日再來叨擾老夫人。」
  老夫人笑瞇瞇的,道:「你們都忙,去吧,去吧。瑗姐兒在我跟前坐坐就好。」
  五夫人和楊二夫人道是,領著孩子們,辭了老夫人,往五夫人的院子去。
  老夫人有些累,就對東瑗道:「祖母睡會兒,你在炕上練練字,晚上吃了飯再回去。前日貴妃娘娘賞了隻烏雞,聽說是南邊進貢的,最滋補。東西少,不分給她們了,咱們祖孫偷偷享口福。」
  薛東瑗笑起來,打趣老夫人:「那我跟祖母吃獨食……」
  老夫人大笑。
  薛東瑗的大堂姐薛東婧早些年封太子良娣。三年前先皇薨逝,太子登基,改年號為元昌。太子妃封了皇后,兩位誕下皇子的良娣封了貴妃。
  薛東婧便是元昌帝的兩貴妃之一。
  當年太子妃誕下皇長子,不足半月便夭折,薛東婧的兒子是二皇子,今年七歲,最得元昌帝喜歡。
  後來皇后一直不孕。
  東瑗有次聽父親跟楊氏說,再過兩、三年皇后還不能生出皇子,元昌帝大約會立薛東婧薛貴妃的兒子為東宮太子。
  薛家的富貴只怕更上一層。
  楊氏聽了很高興,薛東瑗卻蹙了蹙眉。
  月滿則虧,潑天的富貴得到容易,守住難。
  老夫人屋裡的丫鬟寶巾、寶綠、綠浮、紫鳶紛紛進來服侍。
  綠浮、紫鳶替老夫人寬衣,服侍她歇午覺;寶巾、寶綠就搬了小炕几,拿了筆墨紙硯,替東瑗磨墨,伺候她在東次間臨窗大炕上練字。
  東瑗練字,寶巾一邊幫她磨墨,一邊小聲跟她說話:「……前日就得了賞,老夫人一直叫廚房好生留著,還叫人問九小姐什麼時候好,就等著您過來吃……」
  東瑗的手微頓。
  她便想起了穿越到這個時空之前的奶奶。哪怕是一碗煮得好吃的稀飯,都要給她留著。那時她有兩個堂弟,奶奶卻總是背著弟弟們,給她零花錢,生怕她受了委屈。
  不管是什麼東西,兩個弟弟有的,奶奶就會給她準備雙份的。
  後來她高中尚未畢業,奶奶就去世了。而後的那些年,再也沒有人對她那麼好。
  就連父母,都不會事事替她想得那麼仔細……
  宮裡賞的烏雞,她生病了,老夫人寧願自己不吃,也要留著等她病好了……
  東瑗垂眸,修長羽睫似小小羽扇,將她眼眸斜攏在陰影裡,看不出情緒。但是寶巾知道她眼中有淚,便藉口有事吩咐小丫鬟,走了出去。
  東瑗用帕子拭了拭眼角,眉梢微挑,練字時下筆越發輕盈。
  那邊,楊氏帶著嫂子、侄女往自己的院子去。
  剛剛出了老夫人的院子,生性活潑楊家六小姐楊彤就笑道:「剛剛那個九小姐,她長得真漂亮,就算是丹青聖手,亦難畫她的風骨……」然後見姑母、母親、姐姐和表姐都不說話,她有些訕,推表姐薛東琳,「表姐,你說是不是?」
  薛東琳臉色陰沉。
  剛剛在老夫人屋裡,祖母對薛東瑗那樣親暱,她就有些吃醋;後來薛東瑗的梅花送進去,母親拿眼睛瞟她,她心中存了怒火;現在聽表妹這樣誇薛東瑗,心底翻騰的怒焰怎麼都控制不住,她冷冷哼了聲:「漂亮有什麼用?勾欄、戲園子的,都這樣漂亮!」
  「琳姐兒!」楊氏大聲呵斥女兒,眼眸微沉。
  把自己的嫡姐比成勾欄的,她又有什麼體面?
  女兒這樣不知輕重,讓楊氏很憤然。
  薛東琳不顧舅母和表姐表妹在場,怒視母親,扶著自己的丫鬟,快步回了自己的院子。
  五夫人氣得身子打顫,扶著楊二夫人的手:「看看,都是她父親寵的!我每次要教訓她,五爺就攔著,如今……如今養成這樣刁鑽的性格!她都十三歲了……」
  楊二夫人心中好笑,薛東琳的性格,其實更多是像楊氏吧?當初她做小姑子的時候,也是這樣刁鑽潑辣的。
  心中不屑,表面上還是要安慰她:「你別氣,琳姐兒年紀小,不懂事……」
  「姑母,您別怪琳姐兒,都是彤姐兒不會說話,惹了表妹。」一旁的楊薇便幫著母親勸五夫人,然後給楊彤使眼色。
  楊彤不過十二歲,卻是極其聰明的,領悟了姐姐的意思,便笑道:「姑母,都是我不好……」
  五夫人這才臉色微緩。
  一行人繼續往五夫人的院子走去,楊二夫人想起了什麼,道:「芷菱,怎麼你們家老夫人如此喜歡瑗姐兒?當年娘不是教你如何對瑗姐兒嗎?你這麼聰明的人,怎麼還是讓瑗姐兒得了勢?芷菱,咱們姑嫂不說假話,瑗姐兒這樣受寵,對你和琳姐兒可沒有好處。」
  芷菱是楊氏的閨名。
  想到這些,楊氏就恨得牙癢癢。
  「還不是那些蠢貨!」她壓抑不住怒意,憤然道,「我千叮嚀萬囑咐,讓她們好好『照顧』瑗姐兒!可瑗姐兒剛剛在老夫人面前行走兩個多月,得了老夫人幾句誇贊,她們就沉不住氣,一群沒用的廢物,巴巴我從建衡伯府千挑萬選把她們帶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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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字如其人
  楊氏是建衡伯府第五女,亦是最小的嫡女,自小得母親疼愛,嬌生慣養。後嫁入薛家,丈夫薛子明性情溫和,對她更是百般呵護。她嫁過來第三個月懷孕,生女薛東琳,一年後又生子薛華逸。
  三年抱兩,薛府雖人丁興旺,老夫人也是格外看重的。
  她是老夫人幼子的媳婦,不需主持家中中饋,老夫人又是慈愛性子,對楊氏很寬容。
  她一輩子沒有吃過苦,直到被九歲的薛東瑗算計。
  薛東瑗生母姓韓,亦是盛京望族,她外公在先帝時官至工部尚書。
  韓家在盛京頗有名氣,除了他們家門風嚴謹清廉,便是韓家子嗣都很漂亮。
  特別是到了薛東瑗母親這一輩,幾個女兒個個國色天香。
  薛東瑗越來越大,眉眼間越來越像韓氏。個子高挑、肌膚雪白、鼻梁筆挺、櫻唇微翹,最最出彩的,是她那雙遺傳自韓氏的眼睛。
  她斜長眸子微挑,自有風流媚態,勾人魂魄。
  東瑗六歲的時候,楊氏有天去看她,她午睡初醒,雲髻蓬鬆,肌膚粉潤,懵懂眸子流轉著迷離的嬌慵,楊氏瞧著就渾身發酥。
  特別是她櫻唇輕啟,聲音甜膩嬌柔喊了聲母親,叫得人筋骨都軟了。
  楊氏回去後,滿腦子都是她那媚態。
  這還得了!
  這麼小的年紀,就如此美豔!她這模樣,女人看了都心動,男人見了,還不對她百依百順?
  楊氏憂心忡忡回去告訴了自己的母親:「咱們這樣的人家,來往都是皇親貴胄,要是一個不慎,被外男瞧見了她的模樣,要討了這門親事,可怎麼辦?普通人家還好,要是不幸被王爺皇孫瞧見,非要去,難得薛家敢不給?有個名分也罷,要是被興平王那種荒淫無道的討去,薛家既不敢得罪他,自然要給的。給了,傷的可是家族的體面。到時,老夫人不說她不本分,只說我沒有教好女兒!」
  大嫂、二嫂當時笑她太過於謹慎,杞人憂天了。
  楊老夫人卻臉色肅穆,道:「你所思慮不無道理。那孩子我也見過幾次,長成她那樣,太過濃麗了,不得不防。要是她做出醜事,都是你這個繼母的過錯……還會連累琳姐兒。」
  是啊,要是薛東瑗做了醜事,別人還以為楊氏教女無方,薛東琳的名聲跟著受損!
  楊老夫人想了想,道:「你要服侍姑爺,又要照顧琳姐兒和逸哥兒,總是防著她,豈不是要三首六臂?與其這樣,不如主動一些……讓薛家上下都知道,她不僅僅長得狐媚,性子亦輕佻,不服管教,將來不管她出了何事,薛家算不到你頭上。」
  楊氏大喜。
  回來之後,便跟身邊得力的商議,最後把自己身邊的兩個二等丫鬟木棉和杜梨換給東瑗。
  東瑗的乳娘湯媽媽雖不是楊氏的陪房,亦不是韓氏的,很好收買。
  就這樣,三年下來,薛東瑗輕佻粗莽的性子名聲在外,闔府上下都避著她,楊氏心情甚悅。
  哪裡想到,她九歲時從樹上摔下來,昏迷了三天就突然醒來,看著楊氏的神情很奇怪。
  她躺在床上,楊氏卻感覺她的目光深斂,看不出一點情緒,不似少女的歡快與單純,令人發憷。
  她當時沒有深想。
  半年後,就出事了。
  先是楊氏努力培養的湯媽媽被攆了,老夫人還私下裡言辭告誡她一番,說她疏忽了對東瑗的照顧,把湯媽媽那種毫無德行的放在嫡小姐身邊。
  沒過幾個月,木棉和杜梨被賣到娼寮。
  老夫人一向寬容,把做錯事的下人打個半死,還要賣到娼寮,是第一次。楊氏也是第一次知道老夫人手段如此果決強悍。
  這都不算什麼。
  第二天薛老夫人當著家裡的妯娌教訓她,言語裡,句句暗示楊氏迫害東瑗,這才是楊氏一生中受過最大的屈辱!
  她從未這樣失過體面!
  都是薛東瑗!
  這些話,楊氏自然不會跟自己的二嫂說。
  她只是很氣憤說湯媽媽、木棉和杜梨誤會了她的意思,對東瑗出手,結果薛老夫人把帳算在她頭上。
  一副無辜模樣。
  楊二夫人聽了心中直笑。
  當時婆婆給楊氏出主意,並沒有避諱她和大嫂,難道楊氏沒有聽進去?
  見楊氏把過錯都推給下人,楊二夫人明白她不想多談這個話題,隨著她的意思,把話題繞開。
  從鎮顯侯府薛家回去,楊二太太忍不住搖頭輕笑。
  六小姐楊彤很活潑,見母親獨自發笑,忍不住問:「娘,您笑什麼?」
  楊二太太宛如自言自語:「……我笑你們五姑姑,跟你們祖母一個性子,真是誰生的像誰…那個九小姐,是個厲害的,你們五姑在她跟前做不得一點鬼……」
  她說的含含糊糊,楊彤一頭霧水:「娘,五姑姑什麼性子?」
  楊二夫人摸著她的腦袋,含笑不語。
  楊彤很不滿意母親的敷衍態度,又問:「娘,那個漂亮的九小姐,她怎麼個厲害法兒?我瞧著她和和氣氣的,比琳表姐討人喜歡……」
  楊二夫人將愛女摟在懷裡,笑感歎道:「當初那個韓氏做出那種事……薛老夫人可不糊塗……她居然還寵愛薛九小姐,足見九小姐的厲害。」
  這回,楊薇也糊塗了,笑起來:「娘,韓氏是九小姐的生母嗎?她曾經做了什麼?」
  楊二夫人回神,覺得自己的話說得太離譜了,便端正神色,對兩個女兒道:「小孩子不要總是刨根問底……」
   ★★   ★★   ★★
  東瑗坐在老夫人東次間臨窗的炕上練字,一練一下午,既不煩躁,亦不喊累。
  老夫人睡了兩刻鐘便起來,正好二夫人帶著五小姐薛東蓉過來問安。
  外面天色越來越沉,沒過半盞茶的功夫就下起雪來。
  「今年的雪可真大……」二夫人愁苦道。
  五小姐薛東蓉卻笑:「瑞雪兆豐年,明年定是風調雨順……」
  老夫人最喜歡聽這種樂觀的話,當即笑起來,問了馮氏和薛東蓉幾句,就道:「外面下雪,天怪冷的,你們娘倆陪我摸牌,晚上留在這裡吃飯。」
  二房的二老爺病逝將近十年,二夫人馮氏有一子二女。兒子薛華軒在薛家兄弟中排行老三,前年外放四川知府,帶著妻兒上任,不準備回京過年;一個女兒叫薛東婷,薛家姐妹裡排行老四,四年前嫁到定遠侯府,成了定遠侯的第三兒媳婦。
  另外一個女兒,便是五小姐薛東蓉。
  薛東蓉今年十七歲,尚未出嫁,是薛家的老姑娘。她嫻靜和善,薛府上下都很喜歡她。
  五年前她跟陳國公府的世子爺定了親。
  陳國府是四皇子的外家,先帝晚年體弱多病,四皇子起了弒父篡位的歪念,陳國府幫襯著。計劃落敗後,陳國府被抄家滅族。
  薛家是太子的外家,自然劃清界限,主動退親。
  當時風頭不好,薛家不敢給五小姐再議親,拖了兩年。然後就是國喪,一直耽誤至今。
  如今二房,只有馮氏和五小姐薛東蓉,老夫人可憐她們母女孤寂,總是留她們母女在身邊說笑。
  一聽要摸牌,薛東蓉附和笑:「好啊。」然後看了眼在一旁安靜練字的薛東瑗,「九妹也來。」
  薛東瑗抬頭,一雙邪魅眸子裡熠熠生輝,微挑的眼角使她的五官別樣妖嬈。她盈盈照人的眸子瀅動,微帶羞赧道:「我不會……」
  老夫人也道:「不要她。她不會摸牌,跟她摸牌累死了,總是要等著她……」
  馮氏和薛東蓉都笑。
  聽說老夫人要摸牌,老夫人房裡的管事媽媽詹媽媽就吩咐丫鬟在廳堂支起牌桌。
  老夫人就喊詹媽媽:「讓寶巾她們伺候,你來湊個席。」
  詹媽媽沒有推辭,便跟著湊了數。
  她們在廳堂摸牌,不時有老夫人的笑聲傳到東次間。東瑗依舊安靜一筆一劃寫字。
  兩圈沒有打完,聽到丫鬟說老侯爺回來了。
  老夫人笑:「今天回來挺早的……」
  然後外面悉悉索索裙擺移動的聲音。
  東瑗把放下筆,起身下炕。
  在一旁伺候的橘紅忙幫她穿鞋。
  鎮顯侯是東瑗的祖父,三朝元勳。新帝登基後,感念薛老侯爺的功勳,封他為當朝太師,以示新帝對老臣的恩寵。雖是三公之首,卻並無實權。
  六十多歲的薛老侯爺身體健朗,紫紅色御賜蟒袍玉帶,格外精神。他臉頰黧黑中微帶著健康的紅潤,看著兒媳婦和孫女等人,笑著讓她們起身,道:「摸牌呢?」
  老夫人由詹媽媽扶著,道是。
  「你們繼續玩……」老侯爺聲音洪亮有力,然後轉身去了淨房更衣。
  丫鬟們忙去服侍。
  老夫人便道:「離吃飯還有一個時辰呢,侯爺要去書房的,不妨事,咱們繼續……」
  幾個人又坐了回去。
  東瑗也回東次間繼續練字。
  片刻,薛老侯爺從淨房出來,看到乖巧的東瑗,便笑著坐到她對面的炕上。
  東瑗忙起身行禮。
  老侯爺讓她坐下,然後拿起她的字看。
  「進益了……」老侯爺點頭,「字越寫越好……」
  這樣的誇獎有些違心,東瑗的字真的不敢恭維。她訕然笑了笑,道:「我一直在練,先生說鋒銳有餘,圓潤不足,不像女子的字體,讓改改……」
  老侯爺又看了一眼,哈哈大笑:「誰著女子的字就一定要娟秀?我瞧著瑗姐兒的字飽滿蒼勁,甚好!」
  東瑗汗顏。
  因為是自己的孫女,老侯爺自然覺得好,外人可不會這樣認為。字如其人,寫了一手這麼粗獷的字,旁人看了,只怕嫌棄她不夠溫婉賢良。
  這個時代背景下,女子的品德之一,便是謙恭。
  如此霸氣的字,與女子美德背道而馳,東瑗努力改進。
  老侯爺又問了她的學問,兩人說了半天的話,他才去書房。
  晚上吃了飯,東瑗辭了老夫人和老侯爺,帶著丫鬟回了她住的拾翠館。
  東瑗等人告退後,原本笑呵呵的老侯爺臉色一瞬間陰沉下來。
  老夫人瞧著,便知道他有事要說,遣了屋裡服侍的,自己給老侯爺倒了杯熱茶,復又坐在他的下首。
  「今日下了早朝,皇上把我叫去御書房,說了三個時辰的話,還讓御膳房賜了午膳…」老侯爺的語氣很沉悶,甚至有些沉痛。
  老夫人心中咯登一下。
第四章 親事待定
  「皇上跟侯爺說什麼了?」老夫人心中大震,卻很快斂了情緒,聲音平靜慈祥。歲月沉澱,練就處變不驚的淡然。
  老侯爺瞧著,欣慰一笑,剛剛的陰沉減輕了三分。
  哪怕他明日就撒手人寰,留下老夫人坐鎮,亦可保家宅安泰。
  「皇上讓我講解司馬文正的資治通鑒……」老侯爺聲音依舊微斂,深深歎了口氣,「我不知皇上何意,他一篇篇問,我就一篇篇說。剛剛坐下來不過兩盞茶的功夫,蕭國公就來了。」
  蕭國公,是指皇后的父親蕭衍飛,官拜三公之一的太傅。
  先帝在世時最看中兵部尚書蕭衍飛,把他的幼女封為太子妃。晚年時又怕諸位皇子篡位,太子應付不過來,就把蕭衍飛提為當朝太傅,一來輔弼君主,二來輔助太子順利踐祚。
  太子成為元昌帝,蕭國公依舊是太傅,他的女兒成了皇后。
  薛老夫人聽著老侯爺話裡話外暗含深意,略微思量,便道:「皇上和侯爺在御書房說話,不過兩盞茶的功夫,蕭國公就趕去了……皇宮深院,皇上已經不能當家作主了……」
  最後一句,她的聲音壓得很低。
  薛老侯爺卻很認真的頷首,並不責怪老夫人僭越。女子議論朝政,有失本分,可老侯爺早年就習慣了老夫人的睿智與精明,不管朝中任何大事,總是願意與老夫人談談。
  老夫人少時跟父親在任上長大,充當男兒教養,史書比老侯爺還是熟悉,針砭時弊精闢準確。
  「蕭國公官拜太傅,手握軍政大權,黨羽遍天下,朝堂早已是他一手遮天,比三年前還要囂張。如今,不僅僅是朝堂,就是皇家大院,御林軍十有八九是蕭國公的人……」薛老侯爺口吻裡暗攜幾絲憤然。
  老夫人靜靜替他續了杯熱茶。
  「皇上讓我講解史書,我就講。我講了三個時辰,蕭國公在一旁坐了三個時辰。快要午膳的時候,皇上說皇后最近身體不好,讓國公爺去瞧瞧。蕭國公才離去。他一走,皇上就望著我說,『鎮顯侯爺,這御書房快要姓蕭了,朕叫什麼元昌帝,改叫漢獻帝好了!』。」薛老侯爺將手裡茶盞重重擱在茶幾上。
  老夫人眼角直跳,心口突突的,緊緊攥住了引枕的一角。
  漢獻帝,被曹操捏在手掌的那個傀儡皇帝?
  「侯爺怎麼說?」老夫人聲音發緊。
  薛老侯爺知道她擔心,眼眸頹廢,歎氣道:「我能怎麼說?我只得裝傻問皇上,劉皇叔何在,孫仲謀何在……」
  老夫人臉色有些蒼白,嘴唇微微翕動。
  朝廷爭鬥向來殘酷,哪怕是百年世家,一著不慎就抄家滅族。
  老侯爺一生謹慎,臨到晚年卻要捲入這樣的紛爭裡?
  老夫人心驚肉跳。
  「皇上倒也沒有抓住不放,讓我陪著用午膳,就閒談家事,把我當成長輩訴苦。他說,皇后身子不好,多年未孕,又對承恩的其他妃嬪手段狠辣,早失了了母儀天下的德行。明年,皇上踐祚滿三年,五月裡要廣選佳麗充盈後宮。還說二皇子天資聰穎,秉性純良,薛貴妃賢德寬厚,恭謙溫和……」薛老侯爺看了看老夫人,眼梢的疲憊再也掩飾不住。
  老夫人的臉色更加難看了。
  皇上在賄賂薛老侯爺!
  先說皇后失德,又說薛貴妃品行優良、二皇子聰慧純良,是想告訴薛老侯爺,如果他能輔助皇帝鏟除蕭國公,他就會廢了蕭皇后,立薛氏東婧為皇后,封薛貴妃之子二皇子為太子。
  還說明年要廣選後宮,是說薛家倘若還有女兒,可以送進宮做皇妃。
  這樣潑天的恩情拋下來,任誰都會被打動吧?
  可狡兔死走狗烹,蕭國公倘若被鏟除,整個朝堂之上,還有誰權勢大得過薛老侯爺?
  功蓋天下者身危!
  「侯爺!」老夫人再也鎮定不了,「您不能……」
  「我明白,夫人放心。皇上說這些話的時候,我都在裝傻充愣,沒有答應任何事。」薛老侯爺拉過身後的引枕,斜斜依靠著,「我十五歲喪父,世襲了鎮顯侯,歷經三朝,什麼風浪沒見過?到了這一把年紀,只盼兒孫福泰安康,家族興旺,朝中之事早無興致。若不是貴妃娘娘多次召見,說新帝登基,讓我看在二皇子和她的份上,輔佐幾年,我早就退隱田園了!含飴弄孫,頤養天年,才是我這把年紀應做之事啊!」
  老夫人提在胸口的那口氣,才緩慢放下。
  「御林軍都是蕭國公的人,倘若有任何風吹草動,貴妃娘娘和二皇子……」薛老夫人沉吟道,「侯爺,侑哥兒那裡,您應該告誡一番。倘若有些異常,貴妃娘娘害怕,把侑哥兒招進去一說,他輕舉妄動,反而把咱們薛家陷入泥沼裡……榮氏那裡,我去說!」
  侑哥兒,是指薛老侯爺的長子鎮顯侯府的世子爺薛子侑。
  雖然薛子侑已經四十五歲,官至戶部尚書,是貴妃娘娘的父親,一方大臣,在薛老夫人心中,他永遠是自己膝下長大的侑哥兒!
  榮氏,是世子夫人,貴妃娘娘的生母。
  貴妃娘娘是薛子侑的長女。薛子侑藉著老侯爺的威望,在薛氏門庭庇護下,一生仕途順暢,從未經歷大風浪。
  薛子侑可沒有薛老侯爺這樣的見識!
  「不僅僅是侑哥兒夫妻,還有貴妃娘娘那裡,也要叮囑幾句:此前最要緊,就是隱忍!」薛老侯爺歎氣,「只要她和二皇子能忍,願意伏低做小,這場風浪過後,他們母子便是錦繡前程!」
  薛老夫人道是:「過幾日臘八,我給貴妃娘娘遞牌子,進去看看他們母子。」
  說罷,她又微微蹙眉,「可皇上不會輕易便放過侯爺的。蕭國公不除,皇上寢食難安,他能依仗的,也只有咱們這些外戚……」
  她尚未說完,發覺薛老侯爺臉上的笑意有些狡黠。
  「您想到了法子?」老夫人也笑。
  「我臨出宮的時候,看到皇上身邊的御前行走盛修沐,問他今年幾歲,成親了沒有。他說沒有,我就跟皇上說,該給盛大人指門親事,我們家好幾位姑娘待字閨中……皇上和盛大人很吃驚,估計盛大人回去要跟盛侯爺商議,明日早朝再說吧。」
  盛侯爺,是指盛昌侯盛文暉,兵部尚書。
  元昌帝的後宮妃嬪中,皇后之下只封了兩位貴妃,除了二皇子生母薛貴妃,就是三皇子生母盛貴妃,盛昌侯府的二小姐!
  薛老侯爺口中的盛修沐盛大人,是盛昌侯第三子,御前四品帶刀侍衛。
  表面上,薛老侯爺的主意很不靠譜。
  可仔細思量,堪稱一絕!
  蕭皇后倘若被廢,後宮裡能封后的,大約只有二皇子的生母薛貴妃和三皇子的生母盛貴妃。
  為了太子和后位,薛家和盛家必成仇!
  就算不廢后,只要皇后無子,太子就會從二皇子和三皇子中二選其一。為了東宮之位,薛家和盛家必然是一番惡鬥。
  就算沒有蕭家,薛家和盛家為了各自的權益,永遠不可能成為盟友!
  現在蕭國公架空了皇帝權勢,還威脅到了皇家內院皇子和妃嬪們的安全,薛家擔心薛貴妃和二皇子,盛家同樣擔心盛貴妃和三皇子。
  有了共同的敵人,薛老侯爺提出和盛家結盟,他們很可能為了共同的利益走到一起。
  等到蕭國公被鏟除那天,共同的敵人消失,薛家和盛家的結盟亦會自然瓦解,皇帝不需要擔心新的黨羽出現,架空皇權。
  倘若盛家願意和薛家綁在一起,共同對付蕭國公,薛老侯爺就會出面幫皇帝;倘若盛家隱忍不前,放任盛貴妃和三皇子不管,薛家同樣為了安全,不管不顧!
  薛、盛兩族結盟,皇帝既不用擔心蕭氏鏟滅後另外一個士族強大起來,取代蕭氏成為朝廷另外的曹操;亦不用擔心薛、盛兩族朋黨私營。
  只要太子未定,薛、盛兩族就是天生的敵人。
  把天生敵人的薛、盛兩族綁在一起,讓他們共同對付蕭國公。
  等捆綁物消失,他們又是兩族對立。朝中局勢重新平衡。
  「侯爺,您太陰險!」薛老夫人忍不住哈哈大笑,「這樣的主意,怕是皇上都不敢想!」
  薛老侯爺也笑:「如今的形勢是如履薄冰,先把盛氏拉過來攙扶一把,等挨過這個艱難時期再鬥不遲!盛昌侯是聰明人,他定會明白我的意思,這門親事大約會成。等明日我得了準信,你再思量下,咱們家哪位姑娘嫁過去……」
  然後話題就轉到了家裡尚未定親的姑娘身上。
  「大房、三房、四房的姑娘全部嫁了,適齡的,只有二房的小五蓉姐兒,五房的小九瑗姐兒,小十婉姐兒、十一姝姐兒,十二琳姐兒……」老太太仔細跟老侯爺說著家裡的待嫁的孫女,「婉姐兒和姝姐兒是庶出,盛家怕是不同意,就只剩下蓉姐兒、瑗姐兒和琳姐兒……」
  「瑗姐兒就不必考慮了。」薛老侯爺道,「你想想是蓉姐兒和琳姐兒哪個合適……」
  薛老夫人微愣。
  「怎麼,你們定了瑗姐兒?」她的聲音有些緊。
  薛老侯爺望著老夫人,亦目露詫異:「你以為呢?」
  「當然是蓉姐兒!」老夫人駭然,「不是定小五蓉姐兒,當初為什麼和陳家說親?那時老大明知陳家可能謀反,還把蓉姐兒說給陳國府的世子,不就是想名正言順把蓉姐兒留下來嗎?」
  薛老侯爺也有些詫異:「可我聽老大和小五的意思,他們是定了瑗姐兒的……你又把瑗姐兒養在身邊。因為孩子年紀小,我就沒有管這件事,還以為你也看中瑗姐兒……」
  因為孩子小,因為事情還要再等幾年,所以有些話從來沒有放在明面上說,家裡的長輩卻很清楚,對家中嫡女用不同的方式培養成人。
  可今晚這樣的談話,老夫人突然發覺,她和男人們的想法有些出入……大家好像彼此都誤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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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盛家謀劃
  薛老侯爺盤算著把盛家綁在一起,盛昌侯府那邊得了音,盛侯爺和世子盛修頤、三少爺盛修沐、夫人康氏亦在商議。
  今早下朝後,皇上突然留鎮顯侯薛太師去御書房說話,盛昌侯是知道的。他當時心中隱隱不安,皇上今日找薛老侯爺,怕是要說蕭太傅橫行朝野之事。
  明日也該輪到他了。
  薛家想要二皇子得東宮之位,盛家同樣指望三皇子榮登大典,兩家都有所圖,便能為皇上所用。
  可他沒有想到,薛老侯爺居然先皇上一步,把盛家拉下水。
  薛盛兩家亦是被逼上梁山。
  兩位皇子年紀相當,不說蕭太傅如此張狂,就是蕭太傅安分守己,皇后三、兩年再無所出,太子定是從兩位皇子中選出。
  如今蕭太傅功高蓋主,就算皇后誕下嫡子,皇上怕也要顧及三分。
  最後,太子之位還是要落在二、三兩位皇子頭上。
  如果二皇子選為儲君,三皇子的處境堪憂。就算三皇子安分守己,二皇子是否放心他?
  落敗的那位皇子,只怕是死路一條。
  那麼薛家或者盛家可能被連累。
  不管是薛家還是盛家,都只有一條路可走,便是助各自的外甥得榮登東宮之主。
  薛家和盛家就永遠不可能成為盟友。
  可現在,有人想把皇帝換了,想把二皇子和三皇子一網打盡。兩位皇子東宮之爭的前提,是保障皇位還是皇家的。皇位保不住,太子又能如何?
  此前蕭太傅是薛家和盛家共同的仇敵。
  因為這個仇敵,薛家便能和盛家結盟,擰在一起。
  「薛鎮顯歷經朝堂五十年,靠得可不是運氣。皇上現在被蕭太傅逼得舉步維艱,想要靠外戚輔助,必須默許外戚結黨。可事成那日,結黨外戚定會被忌諱,朝不保夕。薛鎮顯太精明,他肯和咱們家結盟,我們倆家合力,勝算要大很多,也讓皇上無後顧之憂。」盛昌侯感歎道,「薛鎮顯真是隻老狐狸!」
  「爹,您最近不是總擔心這件事?」世子盛修頤笑道,「如今,總算有了個兩全其美的法子!既能解皇家之圍,又不置盛家於險境……」
  十九歲的盛修沐聽了,亦微微頷首:「薛老侯爺轉身才走,皇上面上的喜色就禁不住!」
  「就是說,咱們家要娶薛氏女做媳婦了?」盛夫人康氏不似他們父子樂觀,眼底有掩不住的憂色,「蕭太傅被鏟除後,后位、太子之位的爭奪,咱們同薛家,是場血戰!替沐哥兒娶薛氏女為妻,不管咱們家敗了還是薛家敗了,沐哥兒房裡可就翻天了!」
  說罷,她擔憂看了眼年近十九歲卻沉穩幹練的小兒子盛修沐。
  盛侯爺哈哈大笑:「誰說沐哥兒會娶薛氏女?」
  盛修頤、盛修沐、康氏都微愣。
  須臾,世子盛修頤蹙眉:「父親,您是想,讓我娶薛氏女?」
  盛修沐和康氏還是不太明白,目光隨著盛修頤的話,狐惑轉到他臉上。
  盛侯爺眼底就露出滿意之色,笑意更盛:「不錯,咱們要娶薛氏女做盛昌侯府的世子夫人!」
  盛修沐恍然大悟:「父親,如果大哥娶了薛家小姐,倘若將來薛家落敗,咱們家可以神不知鬼不覺把世子夫人給……」
  他做了一個殺的手勢。
  康氏心頭一跳。
  政治髒髒齷齪,且流血犧牲不亞於一場混戰。
  她亦明白了盛昌侯的謀劃。
  盛昌侯世子盛修頤今年二十八歲,因為盛貴妃的緣故,盛家怕盛極而衰,不敢讓盛修頤建功立業,只准他韜光養晦。
  元昌帝踐祚九五,封了無功名、無戰績的盛修頤刑部郎中,五品官。
  盛家和薛家一樣的百年望族,大風大浪裡兢兢業業,才有今日的富貴榮華。越是這樣的人家,越是沉得住氣。
  盛修頤五歲時跟徐家大小姐定了娃娃親,他八歲時,徐家大小姐病逝。十六歲娶陳國府七小姐為正妻,生子盛樂郝。
  五年前,陳國府暗中支持四皇子謀逆。為了輔佐太子,盛氏父子四處遊走活動,跟薛家一樣,只求太子平穩登基。
  這件事讓世子夫人陳氏知曉。
  她居然潛入外書房,試圖偷密保給陳國公。
  被盛修頤當場抓獲後,關了起來。
  四皇子敗落,陳國府被抄家滅族。
  鎮顯侯薛家的五小姐同陳國府世子訂了親,但是聖旨下來後,薛老侯爺不顧旁的目光,親自替五小姐退親。盛家得知這個消息後,第二天盛修頤的夫人陳氏暴斃。
  為了掩人耳目,盛家翻出當年跟盛修頤定了娃娃親的徐大小姐說事,說盛修頤剋妻!
  三年前太子順利登基,盛家二小姐盛修辰封了盛貴妃,那些眼皮淺的人家不顧盛修頤剋妻的謠言,非要給他說親。
  盛老侯爺怕陳氏暴斃的事被御史彈劾,就讓人四處散播謠言,把盛修頤剋妻之事誇大其辭。
  一開始大家不太相信,畢竟世子夫人陳氏為何而死,稍微有點見識的都能明白。
  可謠言愈盛,盛修頤剋妻就傳遍了京華。
  大家開始將信將疑,後來就深信不疑,再也沒有人給盛修頤說親了。
  為此,盛夫人康氏每每長吁短歎。
  現在聽到老侯爺說把薛氏女說給盛修頤,盛修沐又做出「殺」的手勢,康氏頓時明白過來:他們父子謀劃著,一旦薛家身陷險境,身為世子夫人的薛氏就會被原本「剋妻」的盛修頤剋死。
  倘若薛家沒事,盛家可以對外說,盛修頤命格太硬,非福祿雙全的女子不能匹配。
  薛家小姐命裡富貴,才能配得上盛昌侯世子。
  不管結果如何,勝方都是盛家!
  可拋開這些政治算計,盛修頤幾度喪妻,對他是何種打擊!
  「倘若薛氏再被剋死,將來頤哥兒就真的要孤獨到老了……」盛夫人心疼看了眼長子。
  盛侯爺卻笑起來:「夫人多慮了。若薛氏必須被剋死,那就說明頤哥兒是未來太子爺的親舅舅!單憑這點,京都望族的千金小姐會排著隊兒往咱們府裡送,夫人到時別挑花了眼……」
  盛夫人聽到這話,噗哧一笑,心口的鬱結才算減輕幾分。
  就算是定下盛修頤娶薛家小姐了。
  盛昌侯又問薛家適齡的小姐有哪幾位。
  「我同薛家不怎麼走動,又從未想過娶他家女兒,不太清楚他家有哪些小姐未嫁。」盛夫人笑道,「侯爺派人去打聽打聽……」
  盛昌侯當即叫了管家進來,讓他去打聽薛老侯爺的孫女。
  沒過一個時辰,管家就回來了。
  「嫡出的五小姐、九小姐、十二小姐,庶出的十小姐、十一小姐……」管家說罷,還一一把這五位小姐的情況仔細告訴了盛昌侯。
  遣了管家下去,盛昌侯、盛夫人及兩位少爺又陷入沉思。
  「五小姐,就是當初跟陳國府定親的?」盛夫人問道。
  「當年陳國府謀逆的前三個月,薛府才同陳家說親。我當時還奇怪,薛老侯爺到底要做什麼。後來才想明白,他們家大約是想把這位五小姐留到新帝四年選秀……」盛昌侯見盛老夫人開口就問五小姐,便知道她大約看中了薛東蓉,當即潑冷水。
  貴妃娘娘們都會老,聖恩總有耗盡那天。家族為了永久的聖恩,就會不停送年輕美貌的嫡女進宮固寵!
  不僅是薛家,盛家的三小姐盛修琪今年八月就滿了十七歲,至今未說親。外人一看就明白,盛家三小姐亦在等明年的選秀。
  憑藉薛老侯爺和盛老侯爺的功勳,只要送了嫡女進去,皇上就會接納的,不需要擔心落選。
  望族需要聖恩,皇帝亦需要望族貴胄的支持。
  盛老夫人有些失望,沉思道:「就只剩下九小姐和十二小姐……她們倆是一個房頭的,長幼有序,姐姐不說親,不可能先給妹妹說親的!那,咱們家不就只能娶九小姐?」
  盛昌侯想了想,點頭。
  「可……」盛老夫人眉頭深鎖。
  她想起去年文靖公主府唱堂會時見到的那位小姐。穿著月白色繡淡粉芙蓉盛綻葛雲綢褙子,青豆色八寶奔兔湘裙,頭上戴著白色珍珠簪子,素雅大方。可她站在盛裝濃抹的小姐們堆裡,明明那麼素淨的衣衫,盛老夫人還是一眼就看到了她。
  那高鬟下的眉眼,精緻嫵媚,雪色肌膚賽初雪,櫻紅唇瓣若桃蕊,眸子烏黑似潑墨,步履穩重卻婀娜多姿,異樣的妖嬈嫵媚。
  太扎眼了!
  她那模樣,不是公卿之家的世子爺能消受得起!
  只有龍子皇孫,才能得到這樣的佳人吧?
  「侯爺,薛家真的不打算送九小姐進宮?」盛老夫人試探著問道,「您沒有見過薛九小姐,不知道她多漂亮。她若是進宮,那就是潑天的恩寵……她若是進了咱們家,只怕咱們家這小廟安不了那麼大的佛!我看,咱們還是定薛十二小姐吧……」
  盛老侯爺若有所思:「九小姐?」
  然後又叫管家仔細去打聽薛九小姐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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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chaho  樓主| 發表於 2013-5-18 13:06 |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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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A 7樓
第六章 觀念不同
  朝中大事,養在深閨的東瑗一概不知,她只是關心些家宅小事。
  在祖母那裡吃了烏雞,次日薛老侯爺下朝後臉色不虞,聽祖母屋子服侍的紫鳶說,老侯爺下朝回來,神色不善,遣了屋裡服侍的大小丫鬟後,把一隻青花瓷描金茶盞給砸了。
  可東瑗去請安,老侯爺依舊笑瞇瞇的,很慈愛跟她說起練字,還說她的字體蒼勁沉穩,小小年紀如此心胸,很是難得,又叫老夫人把內書房的一塊硯台賞了她。
  老夫人笑:「侯爺捨得啊?當年世子爺要,您可是沉著臉不答應的……」
  有東瑗在場,老夫人稱鎮顯侯世子薛子侑為世子爺,而不是侑哥兒。
  薛老侯爺莞爾:「還能帶到棺材裡去?賞了瑗姐兒,把字練好……」
  東瑗滿頭霧水接了。後來一打聽才知道,那是曾祖父留給祖父的,祖父向來看重,有次丫鬟收拾書案時,不慎用鎮尺撞了下,老侯爺當即罵那丫鬟笨手笨腳,遣了出去。
  她頓時覺得這硯台炙手,拿回來也不敢用,叫橘香收在箱籠裡。
  又過了一天,東瑗早上去給老夫人請安,屋子裡服侍的寶巾攔了她:「九小姐,侯爺病了,在老夫人這裡靜養,吩咐了誰都不見……」
  昨兒瞧著氣色還不錯,怎麼今日就病了?
  東瑗擔憂問:「請太醫瞧了嗎?是什麼病?開了什麼藥?」
  寶巾正要說,內室的氈簾一撩,穿著蔥綠色掐牙綾襖的寶綠走出來,笑盈盈望著東瑗:「九小姐,侯爺讓您進去……」
  寶巾便退到一旁。
  東瑗脫了青石羽緞披風交給自己的丫鬟橘紅,寶綠幫她褪了足上的木屐,小丫鬟撩起氈簾,兩人進了老夫人的臥室。
  牆角擺了一盆含苞盛綻的臘梅,修剪非常整齊。那花盆雪色瓷片,用硃砂描了血梅凜然,襯托著臘梅的虯枝,格外醒目。
  老侯爺穿了件家常灰鼠皮裘襖,依偎著銀紅色彈墨引枕看書,老夫人坐在一旁,用銀筷撥弄著銅手爐裡的灰,看到她進來,老侯爺和老夫人都笑了笑。
  東瑗微愣,不是生病了嗎?
  老夫人手腕上帶了串香檀木雕刻的成十八羅漢的佛珠,從寬大袖底露出來,靠近便有幽靜的檀香。
  「來,到祖母這裡來……」老夫人總是用哄孩子般的語氣跟東瑗說話,顯得很溺愛。
  她笑盈盈坐到了老夫人身邊。
  老夫人拉過她的手,有些心疼:「手這樣涼,來的時候也不知道捧個手爐?橘香定是偷懶,不知照顧你……」
  東瑗笑:「沒有,橘香姐姐讓我抱著手爐……就幾步路,哪裡就凍死我了?捧著麻煩,我沒要……」
  老夫人嗔怪著說了聲這孩子,就讓寶綠拿了個小巧銅手爐給她。
  那手爐不過蘋果大小,比家裡平常用的小巧精緻,四周雕刻著盤螭紋,手爐柄上還有一塊雪色的暖玉,貴重華麗,東瑗眸光微亮。
  老夫人見她喜歡,就笑道:「好玩吧?」
  東瑗連連頷首,注意力從老侯爺身上轉移到了銅手爐上。
  「這是西邊的天羅國今年新進貢的。這銅和暖玉都是從雪山底下挖出來的,就算沒有銀炭,銅爐本身也暖和。總共才七個,太后娘娘兩個,皇后娘娘兩個,咱們家貴妃娘娘和盛貴妃娘娘各一個,大公主一個。貴妃娘娘嫌太小,今天侯爺進宮,特意召侯爺去內殿,讓侯爺帶回來給家裡的姐妹玩……你拿著吧。」老夫人笑著解釋。
  東瑗心中微動,她忙推辭:「太貴重了,我要是弄壞了,辜負了貴妃娘娘的厚愛……」
  她語氣裡有些嬌憨,有種不諳世事的天真,可背後微寒。
  老侯爺明明身體健朗在家裡看書休息,卻稱病不上朝;貴妃娘娘昨日召老侯爺進宮,賞了這麼貴重的手爐給家裡姐妹,老夫人還留給她……
  難道……
  自從知道家裡有個堂姐是太子的良娣,東瑗心中便隱隱不安。
  後來新帝踐祚,堂姐封了貴妃,她心中明白一件事:她們這群姐妹裡,總有人要送進宮去,代替貴妃娘娘,為宗族固寵。
  三年前,比東瑗大兩歲的六姐薛東瑤嫁了,排除了一人;前年七姐薛東悅也嫁了;去年,只比東瑗大十個月的八姐薛東馨也出閣了,家裡待嫁的嫡女就只剩下十七歲的五姐薛東蓉、東瑗和十二歲的十二妹薛東琳、
  選秀是登基三年之後,第四年的五月,也就是明年五月。
  而東瑗,正好明年及笄。
  薛東琳年紀太小,符合進宮條件的,只有她和五姐薛東蓉。
  她心中猜測著,進宮的人,最大可能是五姐。五姐曾經定親的人家被滅族,她的親事就一直沒有著落。
  可仔細一想,就能明白是薛家在找藉口把薛東蓉留到新帝選秀。
  而薛東瑗也一直沒有說親……
  她亦不敢肯定排除自己進宮的可能性。
  她容貌出眾,比五姐妍麗,更加容易獲得聖寵,為家族添榮耀。
  東瑗捧著手爐,手指微緊。
  五年前她睜開眼,知道自己穿越到了等級制度森嚴的古代,躺在床上消極了兩月,心中是有怨懟的。
  後來,她身邊的丫鬟杜梨去端熱水,半天氣哄哄回來,說小廚房封火了,只剩下半盆。
  還對另外一個丫鬟木棉抱怨說:「……倘若摔死了,咱們回五夫人屋裡,不說錦衣玉食,至少不會這樣受人白眼!平白無故,我們苦命受她牽連。」
  最後,還把那半盆熱水給潑了……
  小丫鬟們個個凝神屏息不敢出聲。
  木棉勸她別生氣。
  東瑗已經睡下了,卻一個骨碌爬起來,吩咐木棉:「伺候我洗臉吧!」
  木棉詫異,她明明聽到了杜梨的抱怨。
  杜梨也微訝。
  見她們倆不動,東瑗又叫了旁邊粗使丫鬟端水來。那丫鬟結結巴巴說沒熱水了……
  天寒地凍,滴水成冰的季節,沒有熱水怎麼洗臉?
  東瑗重複了一遍:「去端水來我洗臉!」
  杜梨以為東瑗是挑釁,冷哼了一聲,出去端了盆冰涼刺骨的冷水進來,斜睨了她:「九小姐,您也忒不懂事!天這樣寒,把我們不當人使,任著自己的性子來!」
  東瑗好笑,伺候她洗臉就寢,不是杜梨作為貼身丫鬟應該做的嗎?怎麼還責怪東瑗故意刁難?
  東瑗笑了笑,自己拿了帕子,沾著那寒水洗臉。
  刺骨的寒意順著臉頰,沁入心脾。她也瞬間醒悟過來,怨氣不能給她帶來任何好處,唯有改變,順應這個時代的規則,才可以活下去!
  連個丫鬟都敢欺負她!
  洗完臉,她冷冷將帕子摔在臉盆,濺了杜梨一身的水。
  杜梨尖叫,要不是木棉拉著,大約會跟東瑗吵起來。
  東瑗則看也不看她,直徑上了床。
  霜重漏深的冬夜,她躺在床上睡不著,仔細謀劃著如何把屋裡這些吃裡扒外的人解決。
  這才有後來老夫人遣湯媽媽、賣木棉杜梨的事。
  她一點點努力,不急躁沉住氣,獲得老夫人的認可、好感、喜愛,以至於今天的溺愛。
  老夫人最初用深慮的懷疑眼光打量她時,她不氣餒慚愧;如今老夫人溺愛她時,她亦不自傲忘形。
  用心換心,老夫人喜歡她,她也是真心孝順,時時想著老夫人。
  後來老夫人越發溺愛她,大約是年紀大了,慈悲心越發濃郁,身邊又是這麼個聰慧的孫女,自然就不再顧忌什麼疼愛均分,不讓其他孫女拈酸吃醋的規矩。
  而東瑗也越來越覺得老夫人像她前世的奶奶,很是孝順。
  雖然她的孝順總是送些小吃食、小玩物。
  老夫人什麼都不缺,亦不在乎東西。能時刻想著,這份真情實意打動她而已。
  她遇事沉得住氣,平常總是淡然幽靜,直到此刻老夫人把貴妃娘娘賞的銅手爐給她,她的心才一瞬間煩躁不安。
  老夫人寵愛她,不代表觀念跟她一樣。
  東瑗是新世紀的職場小白領,來到這個時空這些年,她早已逼迫自己認命,順應這個時代的法則。可她對婚姻是有底線的,第一條就是不入宮門。
  古代婚姻對女子是不公平的,三妻四妾的法度更是對女人身心的迫害。
  而皇宮,把這種迫害誇大到了極致!
  近百佳麗爭寵……
  想想都骨頭裡發寒。
  倘若她早生幾年,能嫁給太子,將來母儀天下,或許她願意忍受慘無人道的宮廷生活。可太子比她大十歲,早已娶妻,而今也封了皇后。
  東瑗進皇宮,只是皇帝的妾。
  她倘若端莊賢德,述於禮教,皇帝會厭煩。這些皇后才應該有的品德,她一個妾端起來,可笑又可怕。皇帝是君主,亦是男人,哪個男人真心喜歡女人帶著禮數的木訥面具?
  倘若她妖嬈嫵媚,不遵禮教,又是這天成的狐媚模樣,皇帝如果不能自控,過度寵愛她,御史參她一本妖姬佞妃,她死無葬身之地!
  可老夫人是古人,她自小受的教育裡,皇妃是人上人。就是老侯爺見了貴妃娘娘,都要三拜九叩。能進宮,是女人最頂端的前程。
  進宮為妃就是莫大的榮譽,是極佳的機會。
  老夫人不會因為溺愛她,幫她爭取這個機會吧?
  想到這裡,東瑗心底再也靜不下來,似春燕輕掠過湖面,陣陣漣漪。她不禁望了老夫人一眼。
  老夫人慈愛問她:「怎樣,這手爐是不是輕巧又暖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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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內宅路滑
  手爐是很輕,不過蘋果大小,捧在手裡毫不累贅,暖流沁入雪膚,在她掌心擴散,緩慢入心扉,心房亦跟著暖和。
  不管老夫人如何安排,都是為她考慮……既然觀念不同,那自己應該想想,如何讓老夫人明白,進宮對於女人,就是判了死刑。
  她相信人與人的交往,並不都是爾虞我詐,老夫人這些年對她的恩情,並不是處心積慮的謀劃。
  念頭從心尖掠過,東瑗覺得老夫人的聲音依舊慈愛輕柔,入心定神。她笑容甜膩純淨:「很輕巧,很暖和。祖母,五姐的流螢館比我的拾翠館遠,每次她來,捧著那麼重的手爐也很累。我想送給五姐……」
  老侯爺便望了她一眼,眉眼的笑意越發深濃。
  姊妹之間和睦友愛,謙虛禮讓,家族才會團結,宗族才能興旺。
  老夫人聽了,頓時不悅:「你是嫌捧著麻煩!這個你拿著,祖母有東西賞你姐姐!」
  東瑗只得笑嘻嘻往老夫人懷裡鑽:「您非要揭穿我!我想孔融讓梨,搏個賢名都沒機會……」
  老侯爺和老夫人聽了,都哈哈大笑起來。
  笑聲未落,內室氈簾微晃,大丫鬟寶綠走了進來:「侯爺,老夫人,二夫人帶著五小姐過來請安……」然後頓住,等老夫人示下。
  老夫人摟著東瑗,對寶綠擺擺手:「今日我這裡清靜一天,都攔著吧。」
  寶綠恭聲道是,退了出去。
  片刻,外間有木屐踢踏之聲,漸行漸遠。
  老侯爺問東瑗最近念什麼書。
  他好像對東瑗的學問很感興趣。
  四書五經她就算學了亦用不上,詩詞歌賦對她的人生僅僅錦上添花,針黹女紅才是她應做的本分。
  因為字不好,而將來出嫁,需要寫字的地方不少,所以她在寫字上很花功夫。這些門面上的,必須過得去才行。除此之外,就是跟著羅媽媽和橘紅、橘香做針線,繡花縫衣,哪裡還念書?
  老侯爺眸光裡帶著殷切,東瑗心中慚愧,羞赧起來:「女四書還沒有讀完……」
  然後偷偷打量祖父的神色,見他眉宇噙笑,聽完她的話,沒有不虞,就調皮著說笑:「我太笨。夫子原本想著,等我把女四書都背熟,還教我幾首前朝詩詞。怎奈我不是五姐般的過目不忘,十天半個月背不熟一篇,夫子先氣餒了……詩詞就不提了,只求我趕緊把女四書背熟,好交祖母的差。他還說,幸好我是女兒身,不用考功名、習八股時文,否則就是三倍的束脩,亦不到我們府上坐館……」
  老侯爺又笑起來。
  相處時間越久,老侯爺越發喜歡這個孫女。有人在的時候,她溫柔嫻雅,說話曼聲絮語,舉止優雅嫻靜;單獨一處的時候,她便調皮爛漫,常有妙語逗人捧腹。
  老夫人就捏她的臉:「侯爺您瞧瞧,她偷懶不用心念書,還找了這麼一堆藉口,也不知道像誰……小五的學問可是咱們家孩子最好的!」
  小五,薛東瑗的父親薛子明,永興四十五的狀元郎。
  「像我!」老侯爺大笑,「我小時候就不愛念書,總是在父親面前挑夫子的毛病!」
  「哎喲,原來出處在這裡!」老夫人誇張打趣老侯爺,惹得老侯爺又是一陣笑。
  東瑗亦跟著笑,屋子裡的沉悶一掃而盡,老侯爺的精神比東瑗剛剛來的時候還要好。
  老夫人這才微微放心。
  紫鳶端了茶進來,給他們續茶。
  寶綠又匆匆撩簾而入,道:「侯爺,老夫人,葛大總管說有急事見侯爺。」
  葛大總管是薛府的大總管葛陶祥。
  老侯爺眉梢便有了幾縷煩躁,沉聲道:「讓他進來說話。」
  葛大總管今年四十來歲,從前是老侯爺身邊的小廝,從小服侍老侯爺的。他穿了件天青色奈良綢裘襖,先給老侯爺行禮,再給老夫人和東瑗行禮,才道:「侯爺,乾清宮的婁公公來了,在外書房等著見侯爺。」
  婁公公,是禁宮太監總管,皇上身邊服侍的。
  老夫人急忙起身,要喊寶巾、寶綠、紫鳶、綠浮幾個大丫鬟進來替老侯爺更衣。
  老侯爺攔住了她,對葛陶祥道:「你去回了婁公公,說我病得神志不清,在內院養著,不能出去見客。」
  葛大總管眸中有了絲為難,看著老侯爺。
  老侯爺眼角微挑,眸子變得鋒利。
  葛陶祥忙行禮道是,轉身疾步跑了出去。
  「侯爺,您何必……」老夫人語氣裡有些擔憂,看了眼旁邊的薛東瑗,話嚥了下去。
  老侯爺一瞬間面攏寒霜,冷哼一聲。
  薛東瑗心中一跳,發生了什麼大事?薛老侯爺向來不會恃寵而驕的,這次是怎麼了?這樣駁新帝的面子,會不會引來新帝的記恨?
  她又看了眼老夫人。
  老夫人欲言又止。大約是自己在場,有些話不方便說。
  「祖父,祖母,昨日羅媽媽說教我蘇繡的盤針,我再不回去,該嘮叨我偷懶了!」她笑著起身,給老夫人和老侯爺行禮,便要退出去。
  老夫人沒有挽留她,只是叫了橘紅進來,囑咐她好生服侍九小姐,又叮囑東瑗回去的路上慢慢走。
  這幾天化雪,小徑濕漉漉的,很容易摔跤。
  東瑗應了是,跟著橘紅出了內室。
  下了幾天雪,今天終於放晴,地面、樹梢的積雪融化在金色光芒裡,地面露出泥土的暗黃,樹梢則悄然有綠意萌生。
  璀璨金芒照在屋簷下,雀兒嘰嘰喳喳,風裡帶著料峭寒意,陰冷襲面而來。東瑗裹著雪狐坎肩,仍覺脖子面頰被風吹得生疼。
  手裡的暖爐就顯得更加溫暖了。
  她緊緊捧著,只差折斷了修長玉指蓋。
  朝廷到底發生了何事,老侯爺為何不去上朝?
  回去的小徑冰凍初解,泥濘濕滑,橘紅和一個粗使小丫鬟左右攙扶著東瑗。
  出了老夫人的榮德閣,是一片左右種滿湘竹的青石小徑。竹葉翠綠,若翡玉般光潤在日照下流轉。
  竹林對面,是一條通往老夫人後廚房的青石寬徑,幾個粗使的丫鬟、婆子提著從外院拿進來的食材,快步往廚房去。
  她們走路習慣了,這樣的天氣亦不會打滑,只聞木屐聲聲,清脆又繁忙。
  東瑗駐足不前。
  她的心根本就安靜不了。
  朝廷到底怎麼了?
  祖母是怎麼想進宮這件事的?不是定了五姐薛東蓉嗎?怎麼她從老夫人的神態裡,看到了一些不明的東西?
  「小姐,這裡風寒,咱們回去吧……」橘紅在耳邊輕輕勸著。
  東瑗足下沒有動,眼神遊離了半天。等她回過神,眸光穿過竹影,剛剛那批婆子丫鬟走不見了,只有一個穿著蔥綠色綾襖、紫紅色棉褲、腳上厚重木屐的小丫鬟拎著半桶水,飛快往老夫人的後廚去了。
  家裡的粗使丫鬟都是這樣紅綠相配的衣衫,原本沒什麼的,可那個丫鬟單獨走路,讓東瑗覺得她的衣裳很滑稽。
  她失笑。
  橘紅不明所以,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看到了那個小丫鬟,就笑道:「那是老夫人屋裡粗使的,叫玖薇,前年才買進來的。她說話有些結巴,力氣卻很大,廚房的重活都是她做,從來不多話,管老夫人廚房的刑媽媽可喜歡她了……」
  玖薇……
  東瑗覺得有些不對勁,可又想不起哪裡不對勁,復又看了那丫鬟一眼,直到她的背影淹沒在屋簷下,才由橘紅攙扶著回拾翠館。
  剛剛走了兩步,她遽然想起哪裡不對勁了,不由啊的輕歎一聲。
  橘紅忙問怎麼了?
  「剛剛那個丫鬟,她提著大半桶水,穿著木屐,走路卻沒有腳步聲……」東瑗側耳跟橘紅小聲道。
  橘紅不免衝著玖薇消失的方向再看了一眼。她們在竹林這邊,看那邊比較清晰。而她們站在竹蔭處,玖薇又是急忙趕路,沒有看到她們。
  剛剛,好像真的沒有什麼聲音。
  「小姐……」橘紅臉色微變,「她怎麼……」
  「賊步最輕!」東瑗若有所思望著後廚的方向,「你跟紫鳶要好,下次說給她聽,讓她留意這個玖薇……兩年前買進來的,她只怕有些功夫在身。」
  橘紅忙道是。
  她們話音剛落,小徑前方便有急促又沉重的腳步聲傳來,應該是數名男子。
  東瑗有些吃驚,讓橘紅攙扶著她退到路旁。
  卻見一個穿著宮服的四旬太監,手裡提著拂塵,匆匆往榮德閣趕去。他身後,跟著三名小太監,皆是一樣的裝扮,只有其中一個小太監步子穩重,後背筆挺,身處比幾位公公都要高大挺拔,很扎眼。
  他雖然走在後面,卻顯得氣勢咄咄。
  葛大總管面帶憂色跟在最後面。
  遇到了薛東瑗,這群人同樣一愣。
  那個與眾不同的太監眸光就驚豔落在東瑗身上,再也不挪眼。
  他身量高大,肌膚白皙,一雙眸子深邃似潑墨般濃郁,眼眸深深落在東瑗臉上,好似一瞬間就掉了魂。
  東瑗忙低頭,心中既狐惑又惱怒。
  她憎惡這個小太監的目光,直勾勾的叫人難堪。
  葛大總管臉色一瞬間慘白,他疾步上前,跟東瑗道:「九小姐,這幾位是乾清宮的公公,代陛下來看望老侯爺。」
  領頭的公公聽到葛大總管叫這位濃麗少女為九小姐,便知道她是主子,衝她頷首。
  東瑗心中大驚,什麼急事要闖侯府的內宅啊!表面上卻不動聲色,恭恭敬敬給幾位公公福了福身子。
  那位高大的太監微愣,身邊的另外一個太監拉他的袖子,他才回神。
  「九小姐先請……」葛大總管臉色越來越難看。
  幾位太監便停在一旁,讓薛東瑗先行。
  東瑗心中亦震驚,卻不敢停留,笑著便由丫鬟攙扶著,從幾位太監身邊走過。
  她的餘光,感覺那位鶴立雞群的公公一直在瞧她。她隱約明白幾分,腳步不由加快。可快走過幾人身邊時,左邊攙扶著東瑗的丫鬟突然滑了一跤,摔得四腳朝天。
  東瑗也足下一空,身子不由前傾,她大驚失色。
  怎麼越想快點走,越出事?
  橘紅啊的驚呼。
  一雙手緊緊攥住了她的胳膊,和橘紅一起架住了她的身子,她才堪堪穩住,腦袋裡空了一瞬。
  抬眸望去,那似墨色瑪瑙的眸子裡能看清她自己的倒影。
  那人快速放手,然後後退幾步,依舊站在領頭太監身後,規規矩矩的。可是他的眼神,叫人心頭直跳。
  葛大總管忙過來看怎麼回事。
  那個小丫鬟一身泥土,亦面若死灰爬起來,快要哭了:「九小姐……」
  「沒事!」東瑗聲音不禁有些厲,然後胡亂跟葛大總管點頭,由橘紅單獨攙扶著,一步步慢慢走出了這條竹林小徑。
  她長長的透了口氣,不敢回望。
  幾位公公亦錯身往榮德閣去。
  走在最後面的男子腳步放緩,回頭看了一眼舉步優雅的青石羽緞背影,唇角挑了一抹笑意。他掌心多了一塊繫著紅色繐子的湖水綠岫巖玉佩,玉質溫潤。男子握緊了拳,將這玉佩收在袖子裡。
  到了拾翠館門口,一向待人親切的橘紅就罵那個小丫鬟:「你怎麼這樣沒用?好好的走路,偏偏在外人面前就摔了!」
  那丫鬟蒼白臉色還沒有緩過來,哽咽著道:「我膝蓋突然好酸,不知道怎麼回事……現在還疼……」
  「你還狡辯!」橘紅臉色越發陰冷,「你害小姐出這麼大的醜,回頭告訴老夫人,把你賣出去!」
  「好了好了!」東瑗勸橘紅,然後對那個小丫鬟笑了笑,「路不好走,你又不不是故意……去吧,叫羅媽媽來。」
  那小丫鬟摸著眼淚去了。
  橘紅不安叫了聲小姐。
  東瑗回眸,臉色同樣陰沉。
  那個扶她的人,絕對不是太監!他手上很有力氣,是個御前侍衛嗎?
  進了屋,橘香見東瑗和橘紅臉色都不好,頻頻給橘紅使眼色。橘紅不理她,只顧替東瑗更衣。
  脫了披風,正要換褙子時,橘紅再也忍不住,大驚失色:「玉佩呢,玉佩呢!」
第八章 丟失玉佩
  羅媽媽剛剛進屋,就聽到橘紅聲音微噎,帶著哭腔問玉佩呢。
  薛東瑗有塊岫巖玉佩,是東晉時期的湖水綠岫巖玉雕刻成流雲百福圖,清雲寺得道高僧親自開光,不論是材質還是意義,都非比尋常。
  當年韓氏懷東瑗時,做了個夢,說這孩子有場大劫,需一塊長命百歲玉石才能鎮住,保她一生安泰。
  韓氏說給老夫人聽,老夫人親自託人花了黃金千兩做成這塊玉佩,東瑗生下來就帶著。原本是掛在脖子上,後來她嫌太重不願意帶,老夫人叫人替她穿了流蘇繐子,懸在外衣腰封上。
  這可是保命的東西!
  要是丟了,這屋子裡裡外外的大小丫鬟僕婦都活不成!
  羅媽媽心中微慌,見溫順的橘紅亂了陣腳,她強自打起精神,道:「你也別急,仔細想著,到底丟在哪裡?九小姐,您也幫著想想……」
  祖母很在乎這玉佩,有一次去請安忘了戴,她就罵橘香不懂事,不會照顧東瑗,扣了橘香半個月的月例。後來請安,橘香都不敢去,只讓橘紅陪著。
  東瑗也不敢不戴。
  今日祖母沒有問玉佩,那麼她在祖母內室的時候,定是掛在腰際的。
  丟了?
  東瑗依稀想起左邊手肘有種力道牽扯不去。那扶著她的人,好似早有準備,速度快得驚人。
  如果丟了,便是在那個瞬間……
  她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
  那是她最珍貴的東西,倘若那人拿了去,再誣陷她與他有私情,東瑗百口莫辯。
  縮在袖底的手攥得有些緊,東瑗平淡眸子裡簇著凜冽怒意。
  丫鬟們開始翻箱倒櫃找玉佩,東瑗見這架勢,當即喝道:「玉佩我留在祖母那裡了,你們慌什麼?」
  橘紅大喜過望,淚珠花了妝容,眼淚簌簌拉著東瑗的手:「九小姐,您嚇死我了,您怎麼才說?」
  東瑗捏了捏橘紅的手,給羅媽媽使眼色。
  羅媽媽明白,把屋子裡的粗使丫鬟、婆子全部遣出去,只有羅媽媽、橘紅和橘香。
  橘紅微緩的精神又繃起來。
  東瑗沉聲道:「我進祖母屋子的時候,若東西不見了,祖母定會察覺,橘紅是一頓好罵的。祖母特別仔細這些佩戴!可我在祖母屋裡,她什麼都沒說,足見是回來時才丟的……你們都不許聲張!這東西是我保命的,要是被有心人揀去,做了巫術在上面,我是死是活?」
  東西不在老夫人屋裡?
  橘香和羅媽媽連連點頭,心中暗暗稱贊,九小姐不管做什麼事,都是這樣深思遠慮!
  橘紅臉色微白,嘴唇翕動望著東瑗。原來玉佩真的丟了?橘紅眼淚似斷了線的珠子,怎麼都壓抑不住。
  「別哭……」東瑗歎氣,現在生氣與害怕都於事無補,只能想法子彌補,「咱們回來時滑了下,那玉佩定是那時鬆了。我昨晚做了臘梅酥餅,雖然不太好吃,橘香和羅媽媽給老夫人送點去,一路上仔細找。從老夫人的榮德閣到咱們的拾翠館,要路過三夫人的凝香閣、十小姐和十一小姐的桃慵館,你們打聽她們在我回來那個時辰誰出了門。」
  然後看了眼橘紅,「你去打聽打聽,那些公公來坐了多久,說了些什麼。打聽不出來,也要知道當時老侯爺說了什麼,一言半語都行……」
  三個人屈膝應是,急匆匆出去了。
  大約半個時辰後,橘紅先回來。
  她憂心忡忡:「打聽不出來!老夫人把屋子裡的人全部遣了,她老人家親自倒茶。大約坐了一炷香的功夫,那些公公才走,依舊是葛大總管陪著,侯爺沒有出來。那些公公走後,侯爺就換了衣裳出去了……」
  老夫人親自倒茶?
  東瑗依靠著銀紅彈墨引枕的後背一下子就緊緊繃著。
  她想起那雙滿含驚豔光澤又放肆多情的眸子,那應該是個從小就不知道顧忌囂張跋扈的男人!
  好似一塊烙鐵,心口燒灼得生生的疼,東瑗的手指越發緊了,她有些透不過氣來。
  「怎麼辦啊小姐?」橘紅急得又要掉眼淚。
  「沒事。」東瑗口不從心安慰著她,「橘香和羅媽媽還沒有回來……」
  又過了半個時辰,羅媽媽回來了,她一臉的晦氣。
  「三夫人沒有出門,十小姐和十一小姐倒是去五夫人那裡坐了坐。我……我什麼也沒敢問……」羅媽媽愧疚看了眼東瑗。
  東西丟了,首先是不能聲張。羅媽媽只是僕婦,哪怕是庶出的十小姐和十一小姐,她都不敢去搜,更何況是三夫人?
  只能等橘香回來。
  橘香到酉正一刻才回來。
  看著她低垂的眼簾,東瑗最後的希望破滅了!
  玉佩沒有找到!
  小丫鬟和粗使的婆子們在外間伺候著,東瑗主僕四人坐在東次間的炕上,彼此默不作聲。
  「小姐,告訴老夫人吧。」羅媽媽好半晌才道,「讓老夫人幫著去搜,盡早找出來。拖得越久,對您越不利!」
  東瑗沒有出聲,她緊緊攥住了引枕的一角,讓自己看上去既平淡又沉穩,安住羅媽媽、橘紅和橘香的心。她要是亂了,屋子裡的下人就更加沒有主張,事情就不可收拾。
  她此刻只想知道,那個可能撿了她玉佩的外男,到底是誰!
  不是太監,太監不對會女人如此興致;不是侍衛,宮裡妃嬪眾多,御前行走不敢如此大膽;那麼,就是皇帝的寵臣,或者皇兄弟,甚至元昌帝本人!
  到底是誰來看望,說服老侯爺重返朝堂,就必須知道朝堂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把老侯爺氣得稱病!
  把心底的煩躁情緒收斂,東瑗笑容自然而輕鬆:「不行啊。現在告訴老夫人,你們幾個人月例肯定要被扣。明天就是臘八節,家裡有賞賜的,你們出了事,可什麼都沒有!」
  羅媽媽和橘紅不說話,她們都不是薛家的家生子,指望月例過日子呢。特別是年關將近,總得送些東西回去,讓家裡人紅火著過年。
  橘香是家生子,她父母兄弟都在府裡當差,府裡生死榮耀才跟她息息相關。她急了:「小姐,那是您的命根子,這個時候管什麼月例賞賜啊?」
  「什麼命根子!」東瑗不以為意,溫婉微笑道,「不過是娘親的一個夢而已。我九歲那年從樹上摔下來,差點丟了命,就應了劫難的說法。劫難已經逃了,那玉佩還有什麼用?不過是祖母相信這些,我本著孝順才每日戴著……」
  橘紅、橘香和羅媽媽的心都微定。
  「那咱們怎麼辦?」羅媽媽沒什麼主見。這件事可大可小,她不敢做主。
  「鎮顯侯府,誰不知道九小姐是老夫人的心頭肉?又誰不知那玉佩是九小姐保命的?就算小丫鬟撿了,也是不敢拿出去賣的,定會拿給老夫人去請賞。放心吧,明日大概就有人送來……只是想想,老夫人那裡怎麼說……」東瑗的語氣輕鬆裡帶著自信與肯定。
  橘紅、橘香和羅媽媽終於被她感染,抿唇笑了笑。
  然後七嘴八舌替她出了好多主意。
  屋裡的事終於控制下來,東瑗躺在床上,卻半夜不曾入眠。她輾轉反側,想著那塊玉佩。
  前幾年是穿了紅繩掛在內衣裳裡,東瑗總是不想戴,說壓脖子;老夫人又說做了項圈掛在外面,東瑗覺得像栓狗,更加不樂意。到了最後,才墜了穗兒,掛在腰封上。
  早知道會這樣輕易丟了,她應該聽祖母的,做個項圈掛在胸前。
  翻了個身,自鳴鐘滴滴答答敲響,寅初一刻了!
  次日便是臘八節,家裡的僕婦們昨晚就熬了臘八粥。
  臘八節,家裡要祭祀。
  男人們下朝後回家,開始祭祀祖先,然後閤家團聚喝臘八粥。不僅僅自己家裡喝,還要給親戚朋友送。
  巳初,宮裡的臘八粥就會賞下來。
  世子夫人給家裡一人留了一碗的量,便把剩下的分了幾食盒,給通家之好的幾戶人家送去。
  每年都是如此。
  東瑗雖一夜未睡好,黑眼圈卻不重。她卯初就醒了,卯正一刻去給老夫人請安,比平常早了兩刻鐘。
  老夫人屋裡的詹媽媽見她這樣早,問吃早飯沒有。東瑗笑道:「來祖母這裡蹭頓好吃的。」
  詹媽媽笑,吩咐小丫鬟給東瑗先上早飯。
  老夫人往常這個時候也吃早飯的,今日卻沒有起來,東瑗有些擔憂看了內室一眼,詹媽媽笑著解釋:「侯爺昨日回來得晚,老夫人一直等著,子初才睡。還沒有醒呢。年紀大了,好不容易睡安穩,我沒敢喊老夫人。」
  東瑗頷首,坐在炕上喝小米粥。
  卯正三刻,老夫人才起來。看到了薛東瑗,老夫人第一眼就發現她的岫巖玉佩不見了,拉下臉來問她,玉佩去了哪裡。
  東瑗只是笑:「祖母,您放心,沒有丟,有個驚喜給您,您現在別問了……」
  老夫人一頭霧水。
  東瑗卻笑而不答。
  這就是九小姐的緩兵之計?橘紅在旁邊伺候的時候聽到了,腦袋嗡的一聲大了!九小姐自信滿滿的說,自己有法子應付,原來就是這麼個餿主意?
  橘紅不免又看了老夫人。
  老夫人居然瞇起眼睛,罵她鬼精靈:「回頭只驚不喜,祖母可是要罰你的!」
  這樣就過關了?
  橘紅有種大難不死的幸運,懸著的心落了一半。老夫人真的很喜歡九小姐啊!
  辰初,世子夫人榮氏帶著大奶奶杭氏、孫女薛風瑞、孫子薛函嘉過來了;二夫人馮氏和五小姐薛東蓉也後腳進門;三夫人蔣氏和四夫人沈氏結伴而來;五夫人帶著薛東琳、薛華逸、薛東婉、薛東姝最後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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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香消玉殞
  世子夫人打趣東瑗的話,逗得滿屋人都笑起來。
  東瑗亦淡淡抿唇笑,並不回答。只有單獨在老夫人和老侯爺跟前,她才會俏皮幾句,一大家子伯母姐妹在場,東瑗文靜靦腆。
  八面玲瓏容易招人嫉恨的,特別是她這樣受老夫人喜愛的提前下。
  沉穩內斂些總不會錯。
  「瑗姐兒孝順,反倒被你們笑!」三夫人蔣氏笑聲響亮清脆,幫東瑗解圍。一家子妯娌中,三夫人蔣氏最為潑辣。她言語爽利,行事果斷,性格直率,甚得老夫人的喜歡。
  三老爺薛子楓愛風雅韻事,彈得一手好古琴,吟詩作畫自成濃豔風格,頗有名氣。他自稱雪月居士,墨寶在市面上一字千金。可科舉時代,走上仕途需八股時文,偏偏他不愛這些。
  他在科考上很遜色,三十歲才中舉人。
  家裡不需要他金榜題名光宗耀祖,老侯爺從不苛求三老爺的學業。
  後來,三老爺索性一把火燒了四書五經,帶著貼身的小廝,南下遊歷,一走就是三年,時常有書信回來報平安。
  可隻字不提何時回盛京。
  今年六月,三房的六小姐薛東瑤出閣,嫁給禮部甄尚書的長子。三老爺得到信後,派人送來兩株南宛國的血色珊瑚,足足五尺高,兩尺長,天下罕見。三老爺還說,那是他用一副潑墨山水畫從南宛國的王爺手裡換來的,給薛東瑤做嫁妝。
  這等嫁妝,萬金難求,老侯爺很滿意,三夫人和薛東瑤臉上光彩,亦不計較三老爺趕不上參加婚禮,由世子爺操持,薛家六小姐十里紅妝嫁甄郎。
  眾人說著笑,臘八節的祭祀結束了,男人們亦紛紛到榮德閣,陪老侯爺、老夫人吃臘八粥,過臘八節。
  剛剛端上宮裡賞賜的臘八粥,外院的葛大總管帶著兩個小廝進來,手裡拎著食盒,笑道:「盛昌侯府剛剛送來的臘八粥。」
  盛昌侯府,就是盛貴妃的娘家。
  因為盛貴妃和薛貴妃地位相當,二人從進太子府就一直你爭我鬥,彼此仇恨;薛、盛兩家更怕被皇帝顧忌,一向不來往的。
  怎麼他們家突然送了臘八粥?
  薛家女眷都有些狐惑。
  葛大總管出去沒多久,又進來:「這是蕭國府送來的……」
  蕭國府,是皇后的娘家,蕭太傅的府邸。
  這下,眾人皆小聲議論紛紛,花廳嘈嘈切切。
  「先皇在時,一直對外戚有所顧忌,我們幾家才相互不往來。如今新帝踐祚,原本就是姻親,理應更加親熱,這才走動。我們家的粥也給蕭國府和盛昌侯府送去。」老侯爺見大家小聲嘀咕,便笑著高聲道。
  葛大總管道是。
  屋子裡便安靜下來。
  東瑗心念微轉。跟薛府來往密切的人家,她都清楚。想要在這個社會立足,人際關係網十分重要,通家之好有哪些人家,他們是什麼背景,有什麼喜好和忌諱,東瑗早就暗暗打聽出來,熟記心頭。
  蕭國府和盛昌侯府,跟薛家交情不深,往年也沒有收到過他們兩家送來的臘八粥。今年是怎麼了?
  不僅僅是東瑗,女人們表情各異,都在心中暗暗揣度。
  肯定跟朝廷有關。
  可朝廷最近發生了什麼事?
  朝中政事,女人打聽便僭越了,所以薛府內宅的女人們都安分守己,不管不顧,東瑗無從打聽。她更加不敢把勢力伸到外院去,要是叫老夫人知道,懷疑她的動機,這些年培養的感情只怕會有罅隙。
  一旦有了罅隙,花百倍心思都不一定能彌補。
  感情不僅僅需要付出,亦需要機遇。
  當年東瑗能夠得老夫人喜歡,除了她的虔誠隱忍、守禮練達,還有老夫人最疼愛的孫女薛家四小姐薛東婷正好出嫁,她膝下空虛,而其他孫女難入她的眼,東瑗正好代替了薛東婷,成為祖母跟前最得寵的。
  這樣的機遇,需要天時地利,以後想要如此湊巧就難了。
  而且感情是個奇怪的東西,倘若喜歡這個人,她的俏皮可愛,便是不諳世事的爛漫;倘若心中懷疑,便是處心積慮的做作。
  東瑗不敢做出一點讓自己後悔莫及的錯事,兢兢業業維持現在的恩寵。
  心口卻似簇了火焰,燒灼著她,令她寢食難安。
  她的玉佩,到底是丟在哪個角落,還是被昨日那位「太監」撿了去?
  想著,她的眸光便落在穿著月牙色杭綢裘襖的五老爺薛子明身上,心中微動。她的父親也每日上朝,朝中大小事務,他應該清楚吧?
  一家人團團圓圓吃了飯,便圍在老夫人的西次間分主次坐下,閒話家常。
  看著滿堂兒孫,老侯爺眉眼舒展。
  他把三歲的重長孫薛函嘉抱在懷裡,問他今年的粥好不好吃。
  薛函嘉是長房的大爺薛華靖的嫡子,是薛老侯爺這一脈的第四代。粉雕玉琢的嘉哥兒活潑又懂事,闔府上下皆喜歡。
  他眨巴著秋水般澄澈的大眼睛望薛老侯爺,奶聲奶氣道:「曾祖父,粥好吃。」
  童真的妙語,惹得大家都笑起來。
  老夫人懷裡則依偎著大爺薛華靖的嫡女,八歲的薛風瑞。比起東瑗她們姊妹,薛風瑞活得輕鬆又快樂,八歲依舊是懵懂幼兒,見曾祖父問弟弟,她亦搶著答:「曾祖父,今年的粥特別香甜……」
  大奶奶杭氏忙給她使眼色,輕聲道:「瑞姐兒,曾祖父問你弟弟呢。」就是說,大人沒有問,不要擅自插嘴。
  薛老夫人已經笑起來,捏了捏薛風瑞的臉頰:「今年的粥裡放了乳酪,只有我們瑞姐兒吃出來了。」聲音裡滿是慈愛。
  大家便附和著誇獎薛風瑞聰明,把大奶奶的話蓋了過去。
  說了會話,外院的管事說世子爺有客,請世子爺出去;然後總管事葛陶祥又進來說,蕭國公來拜訪薛老侯爺了。
  世子爺和薛老侯爺離開後,四老爺、五老爺及大爺、四爺五爺等人紛紛藉口外院有事,退了出去。
  屋子裡只剩下女人和孩子,氣氛輕鬆歡愉起來。
  老夫人又留他們吃飯。
  吃了飯,大家知曉老夫人中午小憩的習慣,都不敢久留。
  東瑗跟著五夫人和五房的十小姐薛東婉、十一小姐薛東姝、十二小姐薛東琳,及六爺薛華逸,去了五夫人的院子。
  姨娘們等著給五夫人請安。
  五夫人坐在東次間宴息處的臨窗大炕上,讓薛東瑗和薛東琳坐在自己下首,十二歲的六爺薛華逸抱在懷裡,薛東婉和薛東姝依次坐在挨炕的金絲楠木鋪著彈墨椅袱的太師椅上,幾位姨娘賜了錦杌,沿炕各自坐了。
  說了幾句話,五老爺從外面回來。
  五夫人就吩咐東瑗她們各自散去,不給她們在五老爺面前說話的機會,卻喊了十小姐薛東婉:「婉姐兒略站站,我有幾句話說……」
  薛東婉的生母何姨娘眼眸狂喜。
  和薛東婉同住在桃慵館的十一小姐薛東姝卻有絲不易察覺的不安。
  五老爺又留了薛東琳和薛華逸,其他人這才退出去。
  剛剛出了院門,五姨娘章氏就抿唇笑,低聲對薛東瑗道:「五爺真疼孩子,每次在夫人這裡吃飯,總是讓琳姐兒和逸哥兒陪著。自古嚴父出孝子,五爺倒也不顧忌……」
  這是在暗示東瑗,她雖然是嫡女,可是在五老爺心裡,和姨娘、庶女是一樣的地位。
  是挑撥離間嗎?
  東瑗裝作不懂,柔婉輕笑:「父親朝中事務繁忙,難得在母親這裡吃飯,自然想兒女繞膝。」
  章姨娘是前年翰林院掌院學士裴大人賞給薛子明的,今年才十九歲,明妍嫵媚,五夫人總是防著她,她的待遇不及其他幾位姨娘。
  難道她想藉著挑撥離間,把自己和她拉到一個陣營,對抗五夫人?
  東瑗好笑。
  五夫人再厲害又能如何?拾翠館的大丫鬟和管事媽媽,拿的是老夫人屋裡的月例,不與五夫人相干。
  章姨娘還想說什麼,一旁的十一小姐薛東姝就拉了東瑗:「九姐,我聽說祖父書房那塊寶硯賞了你,可是真的?」
  東瑗頷首,也感激她把章姨娘的話打斷。
  「我正好沒事,去九姐那裡討杯好茶,瞻仰瞻仰那塊寶硯。」薛東姝嬌笑,挽著東瑗的胳膊就往拾翠館去。
  東瑗的拾翠館四周種滿了翠竹,繞過兩條迴廊,便是一大片桃林,桃林的西南角有棟精緻小樓,就是薛東婉和薛東姝住的桃慵館。
  「我做了梅花酥,十一妹幫我嘗嘗味道如何。」東瑗亦親暱衝薛東姝笑,然後跟幾位姨娘見禮,就回了拾翠館。
  薛東姝的生母二姨娘眼角有了幾縷淡然笑意,然後看到身後的三姨娘和四姨娘,問道:「今日怎麼不見妍姐兒和嫻姐兒?」
  十三小姐薛東妍今年八歲,是五房的三姨娘袁氏所生;十四小姐薛東嫻五歲,五房的四姨娘宋氏所生。
  聽到二姨娘問,三姨娘口氣平淡說了句:「受了風寒,還傳染給了嫻姐兒……」
  大姨娘何氏生了十小姐薛東婉,二姨娘孔氏生了十一小姐薛東姝,她們倆都是先夫人韓氏的陪嫁丫鬟。而三姨娘和四姨娘則是五夫人楊氏的陪嫁婢女。四人兩個陣營,向來水火不容。
  見三姨娘口吻平淡,二姨娘也不太介意,笑了笑,跟著大姨娘,回了自己的住處。
  那邊,薛東姝跟東瑗說著話,卻總顯得心不在焉的。
  到了拾翠館,薛東姝笑道:「我才想起來,前段日子答應幫三伯母做雙鞋,應了臘八節後一天送過去,還有邊口的紋飾沒有繡好,改日再來叨擾九姐。」
  原本就不熟,她說去拾翠館坐坐,也是替東瑗打斷章姨娘不著邊際的閒話,東瑗自然不會強留她,笑著讓她回去慢些,這幾日還在化雪,路上濕滑。
  薛東姝道是,由自己的大丫鬟芙蓉扶著,回了桃慵館。
  當天半夜,桃慵館那邊吵鬧起來。
  東瑗亦被驚醒,看了牆上的自鳴鐘,才寅初三刻。她披著裘襖起身,讓橘香掌燈,然後吩咐小丫鬟去桃慵館看情況。
第十章 故人他行
  十小姐沒了?
  東瑗耳邊兜兜轉轉,半天都是這句話在回蕩。
  直到橘紅聲音微顫,問那小丫鬟:「十小姐……好好的,怎麼沒了?」今天跟九小姐去老夫人的榮德閣喝臘八粥還看到了十小姐,她氣色紅潤,靦腆坐在五夫人身後,不聲不響的,一如既往的賢柔乖巧,怎麼就沒了?
  一向活潑的橘香則緊緊攥住自己的胸口,有些透不過氣來。
  東瑗緩慢回神,盡量讓自己的語調不帶顫音:「還打聽出什麼了?」
  那小丫鬟搖頭,不知是冷還是怕,身子哆嗦著,斷斷續續道:「世子夫人已經在桃慵館了,榮媽媽和花忍、花燭兩位姐姐守著,誰都不讓進……我繞到後面廚房,塞給當值的小丫鬟兩個八分的銀錁子,才知道是十小姐沒了……」
  榮媽媽是世子夫人屋裡的管事媽媽,花忍和花燭是世子夫人貼身大丫鬟。
  東瑗想起下午在楊氏的屋裡,她喊十小姐薛東婉略站站時,十一小姐薛東姝那眉梢瞬間流露出的憂色。
  橘香遣了那小丫鬟下去。
  羅媽媽披了件絨襖進來,狐惑問東瑗:「小姐,桃慵館那邊吵吵鬧鬧的,要不要派個人去打聽打聽?」
  橘香眸中的震驚與哀痛尚未回轉,定定望著羅媽媽:「媽媽,十小姐沒了……」
  羅媽媽臉色大變,失措問橘香:「這年關的,十小姐怎麼就沒了?怎麼沒的?好好的小姐,我昨日去找玉佩,她還笑著問我咱們小姐最近做什麼針線,一點也看不出生病……」
  不可能是生病。
  榮媽媽和花忍、花燭是世子夫人榮氏跟前最得力的,出入就是行榮氏的令,她們擋在門口,就是世子夫人擋在門口。
  這樣怕人知道?
  東瑗明白,薛東婉是自盡的。
  似三月桃蕊嬌豔的年華,為何要自盡?對於這個庶妹,東瑗是了解的,沒什麼心機,為人憨厚單純,又有楊氏的人「照顧」她,行事除了乖巧溫順,無甚可取之處。
  因為兩人年紀相當,幼時總在一處嬉鬧,薛東婉的生母何姨娘又是韓氏忠心耿耿的丫鬟,從小貼身服侍的,東瑗和薛東婉姊妹情分深厚。後來東瑗身邊換了老夫人的人,楊氏就不准薛東婉跟東瑗太親近,兩人才少了來往。
  可兒時的交情還在的。
  薛東婉有時也來跟東瑗討教繡花寫字。
  東瑗屋裡的糕點、果子、茶葉甚至小巧可愛的擺設,薛東婉倘若喜歡,就毫不避諱開口討要。
  並不是她貪心,而是跟東瑗不客套。
  東瑗貴重的東西,她就從未張口索要過,就算一對赤金耳墜,東瑗送她,她就極力推辭不肯拿。
  這樣嬌憨的姑娘,毫無預兆的情況下,就沒了。
  東瑗淚珠在眼眶裡打轉,身子發軟,心口似被什麼撞了下,悶悶的疼。她扶著炕沿坐下,唇色發白。
  她來到這個世界,除了老夫人,跟誰都不太親近,唯有薛東婉因為跟這個身主的關係較好,常常不請自來。
  東瑗見她毫無壞心思,又是和自己一樣在楊氏打壓下求生存的可憐人,有了幾絲憐憫。相處久了,覺得這姑娘單純善良,很是可愛。東瑗雖然從來不跟她說掏心窩的話,卻是實實在在把她當成朋友般照拂。
  她是東瑗在這個世界唯一的同齡友人。
  東瑗又想起薛東姝的慌亂。
  下午的時候,楊氏留下薛東婉,薛東姝到底在害怕什麼?或者說,她知道了什麼?
  鎮顯侯府的姊妹中,薛東婉是個毫不起眼的。性格尚可,處世幼稚,模樣普通,才情疏漏,實在不能成為手中棋子。
  楊氏到底做了什麼,逼得薛東婉自盡?
  東瑗扶著炕沿的手越收越緊,關節咯咯作響。
  橘香見她這樣,忙端了熱茶給她。
  她一飲而盡,臉色才緩過來,眼角早已濕濡。
  羅媽媽心疼不已,拿著帕子替東瑗拭淚,柔聲安慰她:「沒事,瑗姐兒別怕,可能是誤傳。當年四爺房裡的呂姨娘上吊,也是半夜鬧,說她沒了,後來還不是救下了?還生了馨姐兒……」
  羅媽媽口中的四爺,並不是東瑗的四哥薛華勝,而是四伯,那個庶出的伯父薛子健。
  呂姨娘是薛家八小姐薛東馨的生母。
  東瑗接過帕子,自己摸了淚,對橘香和橘紅道:「吩咐下去,咱們院子燈火通明,讓丫鬟們都起來……」
  橘香和橘紅微愣。
  羅媽媽便道:「小姐,世子夫人叫人攔著,怕是不想太多人知曉,咱們歇了吧,當做不知。」
  「媽媽!」東瑗情緒鬆了幾分,人也理智了些,「桃慵館離咱們才幾步路,吵得這樣厲害,咱們怎麼可能不知道?咱們躲著裝作不知,是什麼意思?那可是我的姊妹。再說,從母親、二夫人屋裡來,要路過咱們拾翠館,咱們點了燈,免得她們手裡的宮燈太小看不清楚道兒,失足滑了……」
  裝不知,也太過於刻意,好似她們知情似的。
  倘若叫人懷疑她們知情,少不得有人打聽消息,不堪其擾,還不如堂堂正正的。
  羅媽媽微微思量,便重重頷首:「小姐說的是。」
  然後又吩咐橘香和橘紅:「我陪著小姐,你們倆去桃慵館,看看可需要幫忙。要弄清楚,到底怎麼回事。」
  橘香和橘紅道是,轉身出去了。
  羅媽媽勸東瑗到床上躺著,別凍壞了自己。
  東瑗才驚覺自己袖底的手凍得有些僵硬。
  她回房躺下,見羅媽媽依偎在床邊的榻上,亦眉目緊鎖,惆悵不已,不時側耳傾聽外面的腳步聲,便知道她也心緒難寧。
  大約兩刻鐘,五夫人趕去了桃慵館,然後是二夫人。
  半個時辰後,桃慵館有呼天搶地的哭聲,似五夫人那尖銳的嗓子,東瑗的心瞬間沉落,彷彿跌入萬丈深淵。
  她的眼淚簌簌滾落。
  沒有意外,薛東婉是真的沒了。
  小丫鬟回來,嚇得哆哆嗦嗦:「九小姐,十小姐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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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風波前兆
  橘紅和橘香看桃慵館打聽情況,卻到酉初二刻才回來。
  不僅僅是她們,身後還跟著世子夫人身邊的榮媽媽。
  因為老夫人喜歡東瑗,世子夫人向來對東瑗客氣有加,榮媽媽是世子夫人身邊最得力的,察言觀色功夫爐火純青,見到東瑗,一向恭敬謙卑。
  而此刻,榮媽媽眼梢暗噙幾縷嚴厲,對東瑗道:「九小姐,十小姐丟了支赤手棲鳳瓔珞手鐲,屋裡的丫鬟怕擔事,一股腦兒嚷了起來,非要搜搜十一小姐房裡的大小丫鬟,結果卻在玉桂櫃子裡找出來,鬧得不可開交,吵著您歇息了吧?」
  玉桂,是十小姐薛東婉的貼身丫鬟。搜旁人的櫃子,最後賊卻是自己人,這是個可以吵鬧的絕好理由。
  東瑗垂眸,掩飾眼底的哀痛與憤然。
  簪纓望族,未出閣的女兒自盡,傷家族的聲譽和體面,薛東婉的死,需要瞞下來。
  那個可憐的女孩子,連命赴黃泉都不能光明正大入土為安。
  東瑗藏在袖底的手攥得緊緊的,情緒好半天才平復,裝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吵得那樣厲害,我叫了一個小丫鬟去打聽,說什麼十姐沒了,嚇得我都亂了,還讓橘香和橘紅去看看能不能幫忙。原來是為了支手鐲,十妹和十一妹太胡鬧了。辛苦媽媽走一趟。」
  榮媽媽微訝,目露幾縷欣賞,還以為要認真勸說一番九小姐才能明白世子夫人的用意,誰知道三言兩語,她就懂了。
  這個九小姐,果然是絕頂聰明的。她說那番話的時候,眼眸都在打顫,分明就是明白怎麼回事,卻能顧全大局。這樣小的年紀,就是這般通透伶俐,家裡的姑娘們無幾人能及。
  既然九小姐心中有數,那世子夫人交代的那些話,榮媽媽就沒有必要再說了。
  她恢復了以往在東瑗面前的恭謙:「您這裡燈光通明,一夜沒睡好吧?您再歇會兒,老夫人那裡,我們夫人馬上要去回話,順便也替您回一聲,今早就不用去請安了。」
  老夫人只怕有事要處理,不方便讓東瑗去。
  東瑗心中明白,便勉強扯了笑容:「辛苦媽媽了,替我多謝大伯母。我一夜沒怎麼闔眼,臉蒼白得像紙糊的,祖母瞧了又該擔心。我晚些時候再去看祖母。」
  榮媽媽道是,恭恭敬敬給東瑗行禮,才回了桃慵館。
  辰初三刻,晨曦薄霧裡,一輪驕陽冉冉東升,灑在金色碎芒,桃慵館終於恢復了安靜,世子夫人和家裡的長輩紛紛各自回房。
  「……我們還沒有進桃慵館的大門,就被世子夫人跟前的海棠姐姐請到了桃慵館的抱廈裡,世子夫人屋裡的大丫鬟海桐守在那裡,眉目冷峻。不僅僅有我們,還有二夫人跟前的松霞、明霞,三夫人跟前的珍珠、紫珠,四夫人跟前的翠兒、喜兒。二夫人跟前的松霞小聲嘀咕了一句,海桐立馬就說,『姑娘們都安靜些吧,仔細禍從口出。』大家心裡都明白,誰也不敢說話,直到剛剛,世子夫人身邊的花忍、花燭、海棠,榮媽媽都來了,分別送我們回屋。夫人們早就走了……」橘香坐在東瑗床前的錦杌上,小聲跟她說著桃慵館的情況。
  東瑗頷首,說了句她知道了。
  不僅僅是他們屋裡的,就連幾位夫人屋裡的大丫鬟都要瞞著,像世子夫人榮氏一貫的手法。
  橘紅手裡捧著紅漆描金托盤進來,橘香起身幫她擺飯。臨窗的炕几上,布著青花碗碟,小半碗江米粥,一碟胭脂鴨信伴醬黃瓜,一碟糟蒸鵝脯,一碟酸筍,一碟甜醬黃瓜,一碟醬蘿蔔。
  橘紅服侍東瑗用早飯,見東瑗看了幾眼炕几上的菜,就解釋道:「昨夜鬧起來,廚房沒人管著,爐子的火半夜滅了。現起的爐灶,只有這些東西,小姐將就些。」
  東瑗沒有胃口,看著這些東西更加不想吃。可想到接下來肯定有一場風波,她需要健康的體魄和充足的精力,就在醬黃瓜和醬蘿蔔的扮佐下,努力嚥了幾口,然後讓橘香橘紅服侍她躺下,她要再睡一會兒。
  薛東婉離去帶給她的悲傷應該快些過去,她還有很多事要做。她的玉佩危機尚未解除;她屋子離桃慵館近,哪怕瞞得再緊都有風聲傳來,肯定有丫鬟要被換掉,來震懾眾人,令拾翠館的丫鬟們緘默。
  她要主動些,放誰留誰還是主動提出來,免得老夫人不知情況,胡亂把她屋裡的建構打亂,她又要重新安排一番。
  因為她派了人去看情況,又點燈照明,她自己不會是薛東婉死因的知情者,她是安全的。
  羅媽媽在外面吃了飯進來,替她掖了掖被角,柔聲安慰她:「瑗姐兒別怕,媽媽和橘紅、橘香都在外間……」
  然後替她放下綠紗床幔,繡百碟穿花的幔帳阻隔了視線,床榻內一片昏暗。
  東瑗朦朦朧朧中,耳邊竟然有薛東婉清脆又純淨的聲音喊她:「九姐,九姐,您聞這梔子花香不香……」
  一個激靈,她猛然驚醒。
  後背有薄薄一層汗,屋子裡青銅鏨銀鼎燒得太旺,被子又厚,她浮躁中虛熱難耐。
  東瑗喊了橘香和橘紅進來,問什麼時辰了。
  卻是羅媽媽和橘香進來,說巳正一刻了。
  東瑗微微喘氣,道:「開半扇窗戶,我悶得透不過氣來。」
  羅媽媽把羅帳用金鉤懸掛,見東瑗一腦門子汗,心疼的喊了瑗姐兒,然後吩咐橘香:「叫廚房端些熱水來,給小姐擦擦身子。」
  然後起身從櫃子裡尋出一把絹繡團扇,替東瑗扇風,柔聲勸她:「外面天寒地凍,剛剛醒有些熱,回頭吹了寒風,鐵打的人也經不住,媽媽替你扇扇……」
  縷縷清風在團扇晃動下迎面襲來,有些許清涼,東瑗感覺自己呼吸順暢了很多。
  小丫鬟打了熱水來,橘香端進內室,擰了帕子給東瑗擦拭身子。
  「橘紅呢?」換好了衣裳,東瑗才發覺橘紅不在屋裡,不免問道。
  「前幾日老夫人屋裡的紫鳶姐姐問她借花樣子,她沒描好。今日好了,她送過去了……」橘香聲音故意微低。
  東瑗心中一凜,怫然作色:「誰讓她去的?快叫了回來!」
  羅媽媽和橘香鮮少見東瑗發火,一時間面面相覷。
  門外便傳來女子低沉輕微的腳步聲,橘紅臉頰被寒風吹得通紅,鬢角微亂,臉上卻帶著焦急。
  一進來,發覺東瑗後背筆挺,臉色輕攏薄霜,她微怔,聲音囁囁嚅嚅叫了聲小姐。
第十二章 訓僕
  「你做什麼去了?」東瑗聲音不見了以往的溫和,冷銳低沉,眼眸亦輕攏霜色,把橘紅嚇住。
  她不安朝羅媽媽和橘香望去,只見她二人亦被東瑗莫名的怒火震懾,表情既失措又茫然。
  橘紅垂眸,聲音更加低了:「我……我給紫鳶送花樣子,她前段日子就問我討了,一直沒得空,昨日才畫好……」
  「你早不送晚不送,為何今天去送?」東瑗咄咄詰問,眸子不見了往常的平靜。她有怒意,更多擔憂。
  橘紅這下慌了。
  羅媽媽搶在橘紅前頭開口:「瑗姐兒,是我叫橘紅去瞧瞧的。辰正二刻,幾個粗使的婆子抬了頂翠幄青綢轎子,拎了好幾個包袱走了,說送十小姐去靖遠庵靜養……辰末巳初,又叫了十一小姐去榮德閣。昨夜明明說十小姐沒了,如今又說去靜養;而且這年關將近,沒有道理送姑娘出去的。十一小姐被老夫人叫去後,十一小姐的乳娘金媽媽就給桃慵館落鑰,這青天白日的,怎麼關門的?我們都糊塗了……紫鳶跟橘紅要好,我們合計,去探探口風,到底怎麼回事……」
  東瑗深吸一口氣,輕垂纖濃羽睫,才把情緒斂去。
  「你們說,為何世子夫人要擋在門口,封鎖消息?」好半晌,東瑗才口吻平靜問羅媽媽和橘紅、橘香,絲毫看不出她剛剛雷霆大怒的痕跡。
  見東瑗忽而暴怒,忽而又若無其事,羅媽媽等人心中都打鼓。
  橘香天真些,她道:「不想別人知道桃慵館發生了何事?」
  東瑗聽了,微微頷首,眉梢卻沒有半縷笑意:「那為何十一小姐走後,金媽媽就鎖了桃慵館的門?」
  橘香啞然,這太簡單了,不想人進去桃慵館啊。這麼簡單的問題東瑗還問,反而讓橘香不敢答。
  橘紅則試探答道:「不想旁人去桃慵館打聽事情,又不想得罪人?」
  倘若是夫人小姐們派人來,世子夫人不在,金媽媽等人可不敢傲氣把人拒之門外,所以乾脆鎖了門。
  「不錯!」東瑗道,「昨晚攔著你們,是世子夫人不想事情被別人知道;十小姐送走,十一小姐去了老夫人那裡,金媽媽敢白天鎖門,是老夫人的意思。昨晚發生了什麼事,老夫人不想任何人知道!」
  橘香和橘紅聽了,居然頷首贊同。
  羅媽媽卻後背一涼,她驚呼一聲,抓住了東瑗的手:「既然不想旁人知道,那橘紅去打聽情況的事……」
  她終於認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
  橘紅和橘香聽到羅媽媽的話,都微微一愣,而後,兩人才各自變了顏色。
  「老夫人那麼厲害的人,又防的這樣嚴,自然知道誰去了榮德閣打探消息。她一定以為,是小姐派人去打聽的……」橘紅臉色煞白,眼淚在眼眶裡打轉,「怎麼辦?我連累小姐了……」
  東瑗也歎氣,丫鬟們擅自做主,雖然是好心,卻真的害死她了!
  老夫人是多麼精明的人,橘紅都知道。很多事她總是睜隻眼閉隻眼,不計較。而這次卻是大事,是東瑗不應該打聽的。
  偏偏她的丫鬟就去了。
  她不清楚自己這麼多年的努力,是不是在老夫人心中大打折扣,甚至化為烏有。
  她的玉佩尚未找到,倘若真的是被那個「小太監」撿了,老夫人誤會她心思深沉,行為不檢點,害得家族蒙羞,從此對她心灰意冷,不管不顧,她的未來一片昏暗。
  這是最壞的結果了!
  這麼多年,東瑗雖感激老夫人對她的溺愛,卻從未奢望這份溺愛會長久。她總擔心有一日,這份喜愛在她最危急的時候轟然倒塌。
  她處事謹慎小心,卻忘了自己對身邊的人太過於相信與寬容,她們又不知道輕重,擅自做主了!
  東瑗微微闔眼,有些疲憊,橘紅、橘香甚至羅媽媽,再也由不得她捨不得了。
  羅媽媽鬆開緊攥著東瑗的手,見她神色有些失落灰冷,頓時老淚縱痕:「瑗姐兒,是媽媽連累你了!倘若老夫人怪罪,媽媽領去,瑗姐兒……」
  東瑗聽著這話,眼眸有些濕。
  五年來,羅媽媽溫柔和順,恭敬用心照顧她,像主子一般敬重她,像女兒一樣疼愛她,讓她這個身處異世的孤魂有些許溫暖;橘紅似姐姐般體貼,她話不多,性子和軟;橘香則大膽活潑,言辭潑辣生動,常常逗得眾人捧腹。
  她們也許不是很順手的下屬,卻是最衷心的陪伴,她捨不得。
  橘香和橘紅也跟著羅媽媽哭了。
  東瑗強打起精神,笑道:「沒事,沒事……出了這麼大的事,咱們去打聽情況也是情理當中,老夫人那麼疼我,只怕不會怪罪。媽媽別自責,你們都別哭了……」
  「瑗姐兒,你又哄我們……」羅媽媽用帕子拭淚,卻目光帶著期盼望向東瑗。
  老夫人是疼愛她,可此刻正在氣頭上,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
  羅媽媽和橘紅、橘香已經沒了主見,她還能說什麼?
  她又笑著重複強調幾遍沒事了,羅媽媽和橘香橘紅才停止了哭。
  「你走了趟榮德閣,惹了這麼多事,可打聽出什麼?」東瑗說笑,捧起炕几上的青花瓷茶盞,輕輕撩撥浮葉,氤氳茶水蒸的她眼眸迷離,唯有旖旎笑意,不見雷霆震怒。
  橘紅亦顧不上自責,臉色微斂:「不十分清楚,卻聽到十一小姐沒說幾句話就哭了。還聽到她好幾次說九姐姐……」
  東瑗手裡的茶杯微頓。
  怎麼還扯上了她?難道是楊氏用她來挑撥薛東婉自盡的?
  橘香和羅媽媽同樣擔憂望著東瑗。
  東瑗笑了笑:「哭著還能聽到說九姐姐?十有八九是丫鬟們聽差了……」
  羅媽媽等人並沒有因為她這樣的解釋而臉色好轉。
  東瑗又轉移話題,她想起自己先前的打算,便放下茶盞,清了清嗓子,開誠布公道:「不管桃慵館發生了何事,老夫人是不想任何人知道的……她老人家身子骨不好,早就不管家裡的事,最後肯定是世子夫人善後。咱們拾翠館離桃慵館近,哪怕藏在再緊,都免不得被咱們的人聽到風聲,咱們院子自然要整治一番,才能震懾下面粗使的丫鬟婆子,不讓他們亂嚼舌根……」
  羅媽媽、橘紅、橘香微緩的臉色又緊繃起來。
  「依著世子夫人辦事的慣例,要震懾下面的,自然要動你們三個……」東瑗聲音平靜安祥,「咱們合計合計,如何能如了世子夫人的意,又不至於亂了咱們的陣腳……」
  橘紅臉色灰白,早已僵在那裡。
  橘香不安看著東瑗,又看了羅媽媽。
  此刻,羅媽媽倒沒有慌亂。
  「瑗姐兒,我們都聽您的安排!」羅媽媽鎮定望著東瑗,語氣肯定裡帶著相信與堅定。
  橘紅回過神,聲音蒼白裡帶著哀求:「我也聽小姐的……」
  橘香亦重重點頭。
  東瑗微微舒了口氣,讓她們去遣了外間服侍的小丫鬟,放下內室的氈簾,幾個人小聲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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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風流示弱
  東瑗這邊主僕四人小聲謀算,住在錦祿閣的楊氏亦坐立不安,等五老爺薛子明下朝歸來。
  卻遲遲不見身影,她冒著寒風,在五階丹墀不停來回踱步。
  她站在門口裡,一屋子丫鬟婆子皆不敢進屋,凍得瑟瑟發抖。
  楊媽媽看不過眼,拿了件五彩緙絲灰鼠裘披風,一邊替她披上,一邊柔聲勸道:「夫人,您進屋等五爺吧!天寒地凍的,您凍壞了,五爺又該擔心了。」
  楊氏蹙眉,推開楊媽媽的手,極目遠眺,始終不見五爺,她嘟囔著抱怨:「平日這個時候早回了,今日是怎麼了?」
  她頭上那支伽楠香嵌金絲鏤空花卉蝙蝠簪在她步履見搖曳生輝,蝙蝠通體黃金閃耀,日光一照,金光熠熠,富貴濃麗,襯托楊氏原本白皙豐腴的臉頰越發光彩奪目。
  只是唇色凍得發烏,給她白皙凝脂臉龐添了一抹刻薄。
  楊媽媽見自己勸說不了,又給一旁的碧桃使眼色。楊氏屋裡四個大丫鬟,屬碧桃最機靈。
  碧桃會意,上前接過楊媽媽手中的五彩緙絲披風,輕輕走到五夫人跟前:「夫人,這麼冷的天,您披風都不穿,要是讓十二小姐和六少爺瞧見了,肯定有樣學樣……您要是凍著了,誰疼惜我們十二小姐和六少爺?再急也不能不顧身子啊!」
  楊氏聽了,不再推開碧桃,任由她幫自己繫好披風。
  見楊氏聽得進去,碧桃就衝楊媽媽努努嘴,然後指了指楊氏的手。
  楊媽媽心中明白,輕輕點頭,轉身進了屋子。
  須臾,楊媽媽抱了只鏨銀點翠蝴蝶鬧春紋飾嵌藍色寶石的手爐出來,交到碧桃手裡。
  碧桃輕輕把手爐靠近楊氏的手邊,笑道:「夫人,您暖暖手……」
  暖流便順著衣襟外肌膚傳到楊氏心頭,她才驚覺手凍得發僵,便順勢把手爐抱在懷裡,回頭問碧桃:「派人去問了沒有,五爺怎麼還沒有回來?老侯爺和世子爺呢,他們回來沒有……」
  正說著,院門外傳來腳步聲,粗使婆子忙開門。
  薛家五老爺薛子明剛剛踏進錦祿閣,有些吃驚。一屋子大小丫鬟、婆子全部站在屋簷下,個個凍得身子微縮,臉頰紫紅。
  而最顯眼的,還是他的夫人楊氏。
  她穿了件翠玉色福壽如意紋嵌折枝海棠紋交領長襖,披著五彩緙絲灰鼠裘披風,寶藍色竹子喜鵲雙喜臨梅暗地織金湘裙,冬日稀薄日光裡,衣衫璀璨閃耀,華美異常。
  頭上那支伽楠香嵌金絲鏤空花卉蝙蝠簪更是灼目絢麗,耳朵墜著一對鑲貓睛石金蝶耳墜,墜子隨風款擺,五彩光芒四濺,宛如神女般美麗奢華。
  倘若沒有記錯,這些都是楊氏陪嫁的衣裳首飾。
  怎麼了?
  臘八節過了,她穿的這樣貴重華麗,又把自己陪嫁壓箱底的首飾拿了出來,這是要做什麼?
  五老爺微訝,腳步不由頓住。
  楊氏卻轉眸瞧見了丈夫,飛奔而來,眼眸閃爍著晶瑩淚珠:「五爺,您可回來了……」
  雨花石小徑早已打掃乾淨,沒有淤泥與殘雪,可酷寒冬日露華重,小徑被重霜覆蓋,雖掃去,依舊濕滑,楊氏穿著蔥綠色雙粱繡花鞋,差點滑了。
  楊媽媽和碧桃碧柳眼疾手快,搶先一步扶住了她。
  薛子明亦快步上前,蹙眉疑惑問道:「好好的,全部站在外面做什麼?」
  楊氏回神,不再說什麼,給五爺福身行禮,請了他進屋。
  垂了防寒簾幕的東次間暖流陣陣,薛子明只覺身子倏然輕了不少。
  「您先去更衣……」楊氏勉強笑著,見薛子明狐疑打量她,她心中突突的跳,推他去淨房。
  薛子明滿頭霧水,卻還是先去了淨房。
  等他出來,換了家常的藍墨色繡柿子如意頭紋葛雲綢長襖,帶了支白玉盤螭簪。
  楊氏忙請他往炕上坐,親手斟茶遞到薛子明手邊。
  薛子明端起浮雕仙人乘風的官窯茶盞,輕輕抿了一口,龍井清冽香味徜徉唇齒間,他微微吸了口氣,感覺周身都舒坦輕鬆。
  楊氏已經遣了屋裡服侍的眾人,眼角一紅,滾滾似米珠的眼淚便沿著白皙凝脂般臉頰滑落。
  薛子明又是一詫,柔聲問她:「怎麼哭了?」
  「五爺,我要回娘家……」楊氏用帕子拭淚,聲音哽咽不清,「您跟我一塊去同娘說說,讓我回娘家住些日子……」
  薛子明蹙眉,臘月裡就是年關了,這個時候回娘家做什麼?這不合規矩的。可瞧著妻子哭得梨花帶雨,又心口發軟,
  「好好好!」薛子明滿口應承,溺愛的哄著楊氏,「不就是回娘家?我幫你跟娘說去。大嫂管家,你又沒事,回去住住無妨。」
  「您不知道,您都不知道……」楊氏哭得越發傷心,「五爺,家裡出事了……婉姐兒,婉姐兒她沒了!」
  薛子明聽清了「婉姐兒沒了」,只覺得腦袋似被什麼擊中,嗡嗡作響。昨夜他睡得迷糊,好像聽到楊氏身邊的碧桃喊楊氏起身,說什麼十小姐和十一小姐拌嘴。
  而後楊氏一直未歸,他就去上朝了,心想著是小孩子之間的玩鬧,拌嘴吵架太過於平常,又是內宅之事,不用他操心,不曾放在心上。
  「你好好說話,婉姐兒怎麼沒的?」薛子明聲音不由發緊,臉色瞬間緊繃著,眼眸簇火望著楊氏。
  楊氏不敢再啼哭,抽抽噎噎把昨晚的事,一五一十告訴了薛子明:「……妾身到的時候,婉姐兒已經嚥氣了。她睡前把丫鬟婆子們都遣了出去,然後就用白綾上吊。半夜屋裡的窗牖被風挪開了,呼啦啦響,才吵醒了睡在外間的丫鬟玉桂,敲了半天門都不見人答,點燈進去,就……」
  說罷,她忍不住俯在織金重錦引枕上,嗚嗚哭起來。
  薛子明臉色紫漲,額角有青筋暴突,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
  「五爺,婉姐兒原本好好的,昨日我留她說話,她回去就把自己的金銀首飾衣裳全部賞了丫鬟,半夜就……五爺,當時您也在屋裡,妾身什麼都沒有說……可保不齊有心人滿口胡嚼。五爺,妾身帶著琳姐兒和逸哥兒回建衡伯府住些日子。妾身什麼閒話都不怕,可不能連累了琳姐兒和逸哥兒……」
  薛子明回神,定定瞧著楊氏。
  好半晌,他倏然站起身,臉色鐵青望著楊氏:「你什麼都沒有說?你說了蕭國府的事,還說了蕭國府那個嗜血成性的五少爺!我還納悶,好好的,你怎麼說起那個混帳醃臢東西來!原來你……你說,你私下裡是不是還跟婉姐兒說了什麼!」
  語氣十分嚴峻,口吻帶著雷霆暴怒。
  楊氏的心卻遽然間安定下來,她就等薛子明問這話了!
第十四章 極度信任
  「五爺!」丈夫的暴怒並沒有讓楊氏軟弱懼怕,她猛然拔高了音量,腮邊噙淚,卻眼眸鋒利望著薛子明。
  哭過的眼眸光芒更甚,薛子明的氣焰突然就矮了一截。
  他怒焰未滅,卻不再如剛剛的洶湧,梗著脖子道:「婉姐兒沒病沒災,就這樣沒了,你叫我怎麼不難過?」
  他難過,說話自然就會很衝。
  「您難過,妾身不難過?」楊氏見薛子明略微鬆懈幾分,亦不再強悍,眼眸柔和淒婉,「那是妾身從小養大的孩子……」
  說罷,又哽咽難成聲。
  薛子明怔怔望著楊氏,半晌才重重歎了口氣,怒焰終於消了八成。他想起薛東婉那乖順的模樣,心中有抽搐般的疼。
  「五爺,妾身嫁到鎮顯侯府,整整十四年。這十四年,妾身自認無德操,卻不失為人子女、為人妻妾、為人父母的品行。對公婆叔伯妯娌小姑,妾身恭謙孝順,和睦謙讓;對五爺,妾身恪守婦道,教養子女,管治內宅,家裡姑娘姨娘從未做過損五爺顏面之事;對孩子們,妾身嘔心瀝血,盡心撫養,一個個都養大成人,舉止得體,溫和嫻靜。妾身自問對得起薛家,對得起五爺!可五爺……」她說到最後,泣不成聲,「五爺居然懷疑妾身謀害薛家子嗣!」
  薛子明聽著她的哭訴,最後幾分怒焰亦消。
  這些年,楊氏的確無大的過失。
  他屋裡很少出事,姨娘們溫順恭敬,十姑娘薛東婉和十一姑娘薛東姝乖巧嫻靜,十二姑娘薛東琳活潑可愛,兒子薛華逸聰明知禮,除了長得像韓氏的九姑娘薛東瑗讓他不喜,其他的孩子們,薛子明都很疼愛。
  這一切都是楊氏持家有方。
  想想大嫂,行事果決殺伐,以至於大哥有些懼內,房裡只有兩位老姨娘,毫無閨房樂趣;二哥早逝,三哥叛逆,四哥是庶出,兄弟裡只有他房裡最和睦。
  他也是盡享嬌妻美妾、兒女成群。
  這都是楊氏的功勞。
  他歎氣,安慰楊氏:「你別哭了,剛剛是我言辭不思量,惹你傷心。」
  楊氏用帕子捂住臉,佯裝哭泣,唇角露出幾分鬆懈與得意。丈夫肯相信她,在婆婆面前幫她說話,婆婆又是要體面的,不會駁了兒子的話,更加不會管兒子房裡的事,薛東婉的死又瞞了下來,這件事應該很快就會過去的。
  想起薛東婉,楊氏眼眸瞬間陰鷲狠辣:真是個沒用的,只不過嚇唬她幾句,居然尋死!
  還一下子就真的死了!
  多少人自殺未遂,偏偏她就死了,想想都晦氣。
  薛子明見楊氏依舊在哭,聲音更加柔和:「你不是要回娘家住些日子?我陪你去跟娘說,就說你傷心過度,在家裡觸景傷情,想去建衡伯府小住半個月。」
  然後又想起薛東婉,薛子明心口猛然被撞了下,悶悶的發疼。
  她到底為何上吊?
  上次她還柔聲細語跟薛子明說:「爹,我替您做兩雙鞋過年穿,您喜歡雙粱墨色貢緞鞋面的,還是青灰色綢布鞋面?」
  楊氏回眸,見薛子明依舊眉梢暗淡,知道他還在傷心,心中不滿。一個庶女而已,到底有什麼好傷心的?
  他還有琳姐兒呢!
  「五爺,我們現在去和娘說……」楊氏抹了淚,眼眸含著期盼與哀痛望著薛子明。
  薛子明頷首。
  楊氏叫了碧桃、碧柳打水來服侍她淨面,重新勻了水粉,把臉頰抹得粉白,顯得很虛弱,才起身跟薛子明去老夫人的榮德閣。
  前段日子一直下雪,最近幾日都是難得的好天氣。
  快到拾翠館,遠遠便瞧著那叢翠竹迎風搖曳,深綠濃翠,生機盎然,為酷寒冬日添了幾抹活力。
  碧蔭叢裡,有個穿著石青色羽緞披風的曼妙身影,由一個穿銀紅綾襖的丫鬟攙扶著,繞過拾翠館門前小徑,往薛府正東發生折去,身姿婀娜嬌媚。
  是薛東瑗和她的貼身丫鬟橘紅。
  往正東方向,是通往世子夫人元豐閣的方向。
  楊氏腳步微頓,瞇起眼睛打量薛東瑗的背影,心中隱隱猜測,她此刻去找世子夫人,是做什麼?
  難道跟昨晚薛東婉的死有關?
  可薛東婉的死瞞了下來,除了家中長輩,小輩應該不知。
  直到身邊的薛子明一聲冷哼,楊氏才回神。只見薛子明亦望著薛東瑗遠去的方向,眼眸陰寒。
  「五爺?」楊氏柔婉喊他。
  薛子明嗯了一聲,繼續舉步往前走,對楊氏道:「回頭我稟了娘,把瑗姐兒還給你照顧。她長得那副德行,將來遺留了韓氏的操守,一家子跟著丟臉!」
  語氣很嚴峻,對韓氏充滿了怒意與憎恨。
  都這麼多年了,薛子明依舊不能釋懷。
  「妾身不敢!」楊氏急道,「五爺,婉姐兒才……您別惹娘生氣,娘最喜歡瑗姐兒……」
  薛子明重重冷哼一聲:「天成的諂媚模樣,早些年就該送去庵裡!」
  卻不再提讓楊氏重新照顧薛東瑗的話,楊氏鬆了口氣。
  她可不想為了薛東瑗得罪老夫人,只要能把薛東婉的事處理乾淨,她此前心頭大患就解決了。至於薛東瑗,她已經不抱希望,想收拾她可不容易,只求她趕緊嫁了,別在家裡擋琳姐兒的道。
  榮德閣的內臥,牆角臘梅傲然盛綻,幽香浮動,滿屋子濃郁梅香。
  臨窗炕上,老夫人斜倚著織金點翠萬壽無疆引枕假寐,聽詹媽媽說著話兒。
  剛剛把失了分寸的薛東姝安頓在自己的暖閣裡,老夫人很疲憊,詹媽媽見她這樣,說著話兒就頓住了。
  老夫人微微睜眼:「怎麼不說了?」
  詹媽媽陪著笑臉:「您歇歇吧?」
  「我沒事,回頭再歇,你說你的……」老夫人衝她擺手,聲音很低沉,沒什麼力氣。
  詹媽媽知道老夫人的脾氣,不敢忤逆她,依舊說著剛剛的話題:「四夫人身邊的翠兒來見了寶巾,五小姐身邊的銀杏見了寶綠,九小姐身邊的橘紅見了紫鳶……」
  老夫人睜眼,道:「你去打聽打聽,橘紅來的時候,瑗姐兒在做什麼。」
  詹媽媽微愣,問道:「那四夫人和五小姐?」
  「不用。」老夫人輕聲道,「我要瞧瞧,瑗姐兒屋裡是誰在當家!」
  詹媽媽有些莫名其妙,卻轉身去吩咐綠浮去打聽。
  她轉身回來,坐到老夫人身邊,替她捶腿,老夫人微闔著眼簾,好似睡熟了。
  綠浮打聽了回來,撩起氈簾見老夫人睡了,就衝詹媽媽招手。詹媽媽準備躡手躡腳走出去,老夫人就輕聲道:「我沒睡,就是闔眼歇會。綠浮,你過來說話……」
  綠浮道是,走到炕前,細聲把打聽的情況告訴了老夫人:「昨夜沒睡,辰初吃了飯,九小姐一直睡到巳正一刻才醒……」
  老夫人的眼眸便露出幾絲欣慰,擺手讓綠浮出去。
  「我自己養大的孩子,我最知道!」老夫人神色有了幾縷明朗,「瑗姐兒是極聰明的,又是在我屋裡養大,了解我的脾氣。昨夜鬧起來,她住的那麼近,自然明白。這種風口上,她斷乎不會派人來打聽消息,定是丫鬟婆子自作主張。」
  詹媽媽連連頷首,順著老夫人的意思。心中卻想,倘若是別的孫女,老夫人只怕不會這樣想,她真的是疼愛極了九小姐。
  「她屋裡的橘紅、橘香都快十八了吧?該放過去配人了……」老夫人低聲絮叨著,「羅媽媽的男人在田莊上,她有個九歲的丫頭也在莊子上長大,不如讓她出去,換了她的女兒進來……」
  詹媽媽一一記下。
  「上次那個頂了寶巾一天缺的小丫頭,叫什麼來著?模樣好看,口齒伶俐,人也機靈……你再去叫來我瞧瞧……」老夫人想起來,就一刻也等不得。她是想找點事做,來壓抑心口的疼痛。
  婉姐兒……
  只要閉上眼睛,就能想起婉姐兒那乖巧的模樣,上次給她送了兩雙鞋,繡活精緻,家裡的姑娘都不及。
  就這樣沒了。
  詹媽媽知道老夫人說的是薔薇,帳房莫管事的女兒,生的伶俐機敏,在老夫人屋裡做二等丫鬟。
  上次寶巾生病,她頂了一天缺,老夫人對她印象很深刻,總說這孩子模樣好。
  那次,詹媽媽覺得薔薇肯定要留給九小姐做陪嫁的……
  那樣精緻的眉眼,最適合做通房丫鬟;可又生的口齒伶俐,機敏勤快,大約只有九小姐那樣聰慧的人能降服她。
  詹媽媽領了薔薇進來,才進東次間,寶巾就衝她擺手,指了指內臥:「五爺和五夫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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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老夫人發怒
  詹媽媽領著薔薇斜坐在東次間的炕上,低聲問她老子、娘最近可好。
  薔薇的爹是帳房的管事,姓莫,為人老實又細心,十幾年兢兢業業,從小小帳簿做到了帳房的總管事;她娘在廚房做二等管事婆子,活絡熱情,她男人又體面,廚房上上下下都買她的帳。
  薔薇見詹媽媽聲音很輕,亦壓低了嗓子,柔聲說都好,勞媽媽掛念等語。
  正說著話兒,外間的小丫鬟撩起簾子,低聲喊了聲「世子夫人來了」,詹媽媽忙下炕,親自迎接。
  來的不僅僅是世子夫人,還有九小姐薛東瑗。
  詹媽媽屈膝給兩人行禮,東瑗就扶起詹媽媽。見屋內靜悄悄的,她的聲音更加柔和婉約:「父親和母親在祖母跟前說話?」
  詹媽媽就輕微頷首,然後請世子夫人和東瑗炕上坐,親自拉過板牆西邊立著的墨綠色掐金絲折枝海棠靠背給二人。
  寶綠吩咐小丫鬟上茶。
  東瑗和榮氏靜靜喝茶,都側耳聽內室的動靜。
  「……媳婦沒有……媳婦只是想風風光光回娘家,不丟薛家的臉……」倏然,聽到噗通一聲膝蓋清脆跪在內室的地面上,楊氏的哭聲透過厚厚氈簾,傳了出來。
  寶巾、寶綠彼此對視一眼,忙招呼服侍的大小丫鬟全部退出去,只餘世子夫人榮氏和東瑗在東次間,詹媽媽在旁邊服侍。
  「起來吧!」老夫人的聲音遽然拔高,外面聽得一清二楚,「我說了一句,你就又哭又磕頭,倘若傷了,建衡伯夫人還為我這個老太婆虐待兒媳!」
  東瑗、榮氏和詹媽媽都聽得一頭霧水。
  而後又有楊氏抽噎的哭聲。
  「娘……」薛子明聲音帶著祈求。
  他剛剛開口,叫了一聲娘,老夫人立馬蓋住他的話頭:「小五,娘懷胎十月把你撫養成人,你偏袒屋裡人,娘不怪你。可咱們母子總有些情分吧。你倒是說說,娘的孫女剛剛歿了,你媳婦作為嫡母,衣著華貴,娘說了句怎麼穿得這樣隆重,她就又哭又磕頭。小五,今日你在場,你說說,娘這句話說重了沒有,值得她這樣小心害怕嗎?」
  這話聽在耳裡,十分悲涼,亦十分驚心。
  提起薛東婉,老夫人都沒有說五爺「你的女兒」,而是說「娘的孫女」,她很傷心吧?
  老夫人字字嚴厲,是在指責五爺沒有人倫。他的女兒剛剛去世,妻子衣著華美,好似慶祝般,他亦不計較,沒有做父親的仁愛;娘親剛剛說了他媳婦一句,他立馬開口維護,沒有做兒子的孝順。
  不孝不仁的人,在這個時空是被人唾棄的。
  五年來,家裡也發生了些大大小小的事,可東瑗第一次聽到老夫人說這麼刻薄的話!
  那麼,薛東婉的死,十有八九跟楊氏有關。想到這些,東瑗的手便緊緊攥住了靠背的一角,紫色的濃郁流蘇從她指縫間傾瀉,越發顯得青蔥十指修長瑩潤,卻單薄無力。
  東瑗的心像被針扎般的疼痛,好不容易深埋起來的傷痛又忍不住浮起。她恨的,恨楊氏貪心不足,薛東婉謹言慎行,絲毫不觸犯她和薛東琳的利益,還是被她害死。
  老夫人的話,薛子明自然亦聽得明白,他臉色大變,立馬跪下:「娘……」
  別的話再也不敢說了,只聽見重重的磕頭聲。
  突然,一聲清脆瓷器崩裂,茶盞砸向了地面,老夫人的嗓音又拔高了一成:「磕頭做什麼!娘又說了你什麼,嚇得你磕頭!」
  空氣凝滯,屋裡屋外的人全部凝神屏息,榮氏、東瑗和詹媽媽都呼吸都輕盈,不敢用力喘氣。
  「小五啊,你們兄弟五人,你的子嗣最多。少則貴重,多而貧賤,大約你是不在乎的吧?」好半晌,老夫人的聲音又鋒利又淒涼。
  榮氏和詹媽媽聽了,都眼眸微黯。
  東瑗的淚珠就禁不住滾落下來,她銀齒陷入櫻紅唇瓣裡,壓抑著哭聲。
  「娘!」薛子明聲音帶著哭腔,又是重重的磕頭,「兒子錯了!」
  「娘,都是媳婦的錯,都是媳婦的錯!」楊氏亦高聲啼哭,淒婉哀痛,「您不要怪五爺,是媳婦沒有管好後宅,沒有照顧好婉姐兒……娘,您別生氣,也別怪五爺,都是媳婦的錯!」
  「起來吧,都起來吧!」老夫人沒有絲毫的鬆懈,語氣裡帶著不耐煩,「小五媳婦,你不是要回建衡伯府?寶巾……」
  聽到老夫人喊寶巾,詹媽媽立馬撩簾入內。
  「你差人去告訴葛總管,拿著老侯爺的帖子,讓建衡伯府來接人!」老夫人見進來的是詹媽媽,亦不計較,吩咐她道。
  詹媽媽愣住,微帶詫異望著老夫人。
  媳婦回娘家,最常見的有兩種情況會通知娘家會派人來接:第一個是新婚三朝回門;第二個則是犯了大錯被休棄!
  可五夫人這種情況,老夫人又沒有說休棄她,卻讓建衡伯府來接,到底算怎麼回事?
  「你還不快去,愣著做什麼!怎麼,我的話不管用了?」老夫人望著詹媽媽,聲音更加嚴厲低沉。
  榮氏見情況有些失控,立馬進了室內,瞧著薛子明夫妻都跪在老夫人炕前,地上茶水四濺,五爺的衣襟被茶水染透,一片狼藉,她微微歎氣。
  「起來吧,你們都起來。」榮氏攙扶楊氏,又給薛子明使眼色,然後衝詹媽媽努嘴,「還不快去差人去找葛總管?」
  詹媽媽回神,終於明白過來,給老夫人和世子夫人福了福身子,退了出來。
  「娘,您昨晚沒睡好,我幫著送送五弟妹,您歇會吧?」榮氏笑盈盈的,把楊氏和薛子明都拉了起來,然後衝氈簾外面喊,「寶巾、寶綠,進來服侍老夫人歇息。」
  東瑗在外間聽到,立馬出去喊了寶巾和寶綠進來。
  榮氏拉著滿身狼狽的楊氏和薛子明出來,正好被東瑗碰了罩面。
  楊氏看到東瑗,眼眸有狠戾閃過,薛子明卻沒有顧上瞧她。榮氏給她使眼色,讓她進去一起服侍老夫人。
  東瑗瞧著楊氏滿身金光熠熠,便明白了最開始老夫人為何發怒了。她給他們幾個胡亂福了福身子,就隨著寶巾、寶綠進了內室。
  榮氏陪著楊氏和薛子明去了他們的錦祿閣。
  楊氏就拉著她的手,嗚嗚的哭訴她的委屈。
  榮氏只是聽著,用檯面上的話安慰著她。
  兩柱香的功夫,薛子明身邊的小廝福泉進來稟告:「五爺,葛總管說馬車備好了,讓問夫人什麼時候啟程。」
  薛子明微愣:「不等建衡伯府來接嗎?」
  榮氏佯怒瞪他:「你啊,真是個書呆子!娘氣頭上的話,你們還當真?沒事啊五弟妹,娘倘若真的生氣,可是一句話都不說。她老人家既然發火了,這事就過去了。你別多想,回去住些日子。二十三之前,我一準派人去接你,你安心吧!」
  臘月二十三開始祭灶神,便正式開始了新年。出了嫁的閨女不能留在娘家過年的,臘月二十三必須回婆家。
  聽到榮氏的話,楊氏這才微微放心,她抽噎著說了句多謝大嫂,叫碧桃、碧柳拿了她的包袱,回了建衡伯府。
  榮氏送她到穿堂前,才折身回老夫人的榮德閣。
第十六章 放丫鬟
  東瑗進了內室,幽郁梅香飄渺襲人。牆角擺的還是上次那盤紅梅,深棕色虯枝梢頭,血梅盛綻,傲視酷寒。
  寶巾帶著兩個小丫鬟打掃地上的碎瓷,青石磚地面被茶水泅開了一朵淡墨花,別樣嫵媚。
  寶綠重新拿了只骨瓷描金的茶盞,給老夫人沏茶。
  老夫人闔眼,依偎著織錦點翠萬壽無疆引枕,神情很疲憊。她穿了色孔雀藍海屋添籌紋交領長襖,玄青色八寶奔兔暗地織金福裙,鬢角斜插一支沉香木嵌珠翠碧璽簪,額頭帶著鍍金點翠嵌雪米珠蝙蝠紋喜字遮眉勒,闔眼時,臉色很蒼白,珠玉綾羅亦不能遮掩她的虛弱蒼老。
  東瑗仔細瞧著,才發現老夫人的鬢角露出幾縷雪絲,好似一夜間蹦出來的,更添老態龍鍾。見祖母這樣,又想起了薛東婉,東瑗眼睫濕濡。
  寶綠沏好了茶,放在老夫人面前的炕几上,柔聲道:「老夫人,您喝茶……」
  老夫人微微睜眼,就看見了穿著藕荷色纏枝梅花紋交領長襖的東瑗,眸光頓時柔和下來,笑容親切:「瑗姐兒來了?來,坐到祖母身邊……」
  東瑗依言,坐到老夫人身邊。
  「祖母,您是不是從昨夜就沒睡?您瞧著沒什麼精神……」東瑗擔憂問老夫人,眼睛被晶瑩淚珠浸潤,越發濃麗嫵媚,眼神有奪人心魄的華采。
  老夫人瞧著就心中喜歡,臉上笑容添了一分,淡然頷首:「祖母年紀大了,難得才有個好覺。躺著也睡不踏實,還耽誤了晚上的瞌睡,索性懶得睡……」然後又問東瑗中午吃了什麼。
  東瑗一一說了。
  老夫人又問她怎麼過來了,現在不是晨昏定省的時辰。
  東瑗強撐起甜膩可愛的笑容:「我去了大伯母的元豐閣。大伯母說來看看祖母,我就跟著一塊兒來了。」
  「去了元豐閣啊?」老夫人被她的笑感染,亦笑起來。
  其實彼此心中都明白,婉姐兒去了,她們卻要裝作若無其事,笑著總比垮著臉強些。
  東瑗嗯了一聲,又笑道:「想著快過年了,大伯母事情多,明年開春更加忙絡,我屋裡有些事,提前和她說說,免得臨時給大伯母忙中添亂。」
  老夫人表情比剛剛鬆弛了不少,笑容自然了幾分,問她什麼事。
  「橘紅和橘香兩位姐姐的事……」東瑗道,「橘紅姐姐都滿十八了,橘香姐姐明年二月也滿十八,咱們家的規矩,該放出去了。兩位姐姐是祖母賞的,原應先問過祖母的,可我思忖著家裡是大伯母當家,還是先稟了她,再來告訴您。大伯母也說,問問您的意思,我們就一起過來了……」
  老夫人眼底的笑意越發濃郁,甚至有些意外驚喜。
  這孩子居然跟她想到了一塊兒。
  「是這個理兒……」老夫人笑道,「咱們家可沒有把丫鬟們留成老姑娘的規矩,十八歲是可以放了的。」
  按照現行的法令與道德,家裡的丫鬟二十五歲之前必須都放出去配人。盛京很多簪纓望族為了顯示德昭鴻天,丫鬟到了十八歲就開始放出去,很少會把人真的留到二十五歲。
  「你大伯母怎麼說?」老夫人又笑著問東瑗。
  東瑗正要回答,東次間伺候的寶巾便朝內室喊了聲「世子夫人來了」,說罷,親自替榮氏撩起氈簾。
  榮氏見老夫人不似剛剛的清冷嚴厲,恢復了往常的和藹慈祥,笑容越發從容溫柔,給老夫人福身行禮。
  老夫人讓她炕上坐,寶綠就給她上了茶。
  「我和瑗姐兒正說你呢,你就來了……」老夫人笑容慈愛,看不出半點傷心。
  可榮氏知道,老夫人一生大風大浪,最能承得住氣。不管表面多麼平靜,婉姐兒的死,老夫人還是萬分悲痛的,否則也不會那樣對楊氏了。
  她盡量說著開心的事,哄老夫人開懷些。
  「您和瑗姐兒背後編排我什麼來著?」榮氏笑語嫣然,斜坐在老夫人對面。
  老夫人笑起來,把東瑗告訴她的話,說給榮氏聽。又問榮氏,準備怎麼處理橘紅和橘香的事情。
  「是娘賞給瑗姐兒的,瑗姐兒跑去問我怎麼放出去,我倒是為難了。娘屋裡的人,我可不敢做主,就帶著瑗姐兒討娘示下……」榮氏笑著說罷,看了眼薛東瑗,心中感歎這小姑娘的聰慧。
  管家的對牌在榮氏手裡,哪怕是老夫人做了決定,最後還是要通過榮氏執行。直接去告訴了榮氏,尊重了她這個當家的;丫鬟拿的是老夫人屋裡的月例,榮氏肯定會尊重老夫人,來討老夫人的意思。
  最後拿主意的,還是老夫人,跟薛東瑗直接告訴老夫人沒有區別。
  可薛東瑗這樣一繞彎,就給了榮氏尊敬和體面,不得罪榮氏。
  榮氏不由又打量東瑗一眼,她討老夫人喜歡,也是她應得的。榮氏像她這麼大的時候,可沒有如此面面俱到的精明。
  「這個家是你當的,怎麼你不能做主?」老夫人呵呵笑,眉宇間少了方才的煞氣。
  榮氏順勢道:「那娘就疼我一回,幫我拿個主意吧!」
  東瑗抿唇笑。
  老夫人也笑,她略微沉吟,卻轉眸望著東瑗:「瑗姐兒,你可有好主意?」
  若是平常,東瑗是絕對不會出頭的。可這件事關乎橘紅、橘香的未來,她不能再放任不管。這兩個丫鬟像姐姐一般忠心陪伴她這五年,東瑗對她們是有感情的。
  「我開始想著兩位姐姐要放出去,我跟羅媽媽也商量了下。兩位姐姐從祖母屋裡到我屋裡,原是委屈的,盡心盡職服侍我這麼多年,我也想她們有個好前程。羅媽媽說,她大伯家有兩個雙胞胎侄兒,在咱們家莊子上的,明年滿十九,都沒有說親……」東瑗一邊說,一邊揣摩老夫人和榮氏的表情,見她們沒有蹙眉,就知道自己說的不差,膽子也大了些,越說越順,「羅媽媽的男人也在莊子上,她說,要是兩位姐姐能嫁到他們家,她也想出去,讓她的女兒進府來見見世面……」
  榮氏聽著東瑗的話,一開始有些狐惑:嫁到莊子裡,算什麼好前程?
  然後又突然明白過來,將來可以從莊子上選陪房!
  有了陪房的身份,自然就不同了。薛東瑗這般精明謹慎的人,除非是渾不楞的婆婆,否則都會滿意她;又是天成的嬌媚模樣,丈夫對她不會太差,她的陪房,說不定將來真的是錦繡前程。
  榮氏心中不免又對這個侄女增了一點份量。
  老夫人卻眼眸微閃望著東瑗,表情很莫名其妙。
  榮氏微愣,難得東瑗的主意,老夫人不贊同?
  須臾,才聽到老夫人呵呵的笑聲。
  這笑聲,是從心底發出來的滿意,開懷又得意。
  榮氏心中大定,看來瑗姐兒說的,正中老夫人的心思。她就搶先表態:「娘,咱們瑗姐兒跟在您身邊,行事說話學了幾分娘的風骨。我聽著這主意很不錯,您覺得呢?」
  「行啊,你也覺得不錯,就照瑗姐兒說的辦吧。」老夫人笑呵呵把東瑗摟在懷裡,笑著對榮氏道,「這孩子,是我肚子裡的蛔蟲,我想什麼都知道!」
  榮氏雖不解,仍附和著笑。
  「瑗姐兒大了,羅媽媽想出去,就讓她出去吧。」老夫人又道,「等她出去,就讓她閨女到瑗姐兒屋裡服侍。」
  然後想起什麼似的,對榮氏和東瑗道:「我看了一個好孩子,準備給瑗姐兒使,等明年橘香橘紅放出去了,她屋子裡不至於亂套。」
  然後喊詹媽媽,讓她把薔薇帶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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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贈送
  詹媽媽見老夫人還能想起薔薇,猜測五爺夫妻帶來的風暴大約過去了,心中甚喜,忙叮囑薔薇幾句,就領了她進內室。
  東瑗和世子夫人榮氏的目光都落在薔薇身上。
  十四五歲的年紀,天成的白皙肌膚,小巧一張鵝蛋臉,眼波勝秋水,櫻唇賽桃蕊,粉腮若煙霞,貝齒似銀鍍,薛家的小姐都無幾人能及她的容貌。
  她規規矩矩給老夫人、世子夫人和東瑗磕頭,行了大禮。
  詹媽媽拉起她,世子夫人就哎喲一聲,嘖嘖稱贊:「這孩子,也只能給瑗姐兒使。模樣如此標致,除了瑗姐兒,旁的主子都要被她比下去……」
  東瑗抿唇笑,薔薇的確長得漂亮,是很正統的美人,不似她,太過於妖嬈。
  可世子夫人這般說辭,也太抬舉她。
  東瑗細細觀察她的反應,是恃色而驕的懵懂還是謙和謹慎的內斂。
  就見薔薇眸露惶恐,世子夫人的話音一落,她復噗通跪下:「夫人抬愛了,薔薇愧不敢當!家裡的主子們是千金貴體,皇天眷顧,十個薔薇百個薔薇都不及一分。」
  她沒有反駁世子夫人說她漂亮的話,只是說自己福薄,比不得小姐們。這個時代,女孩子的身份地位遠遠比容貌重要百倍。就算漂亮,天生的奴才命,又怎能和小姐們比?
  薔薇有此見識,不妄自尊大目無主上,老夫人微微頷首。她呵呵笑起來,讓詹媽媽攙扶起薔薇。
  世子夫人也笑:「這丫頭,也太小心了些……」
  東瑗卻眼眸微閃。
  聽到薔薇一番話,她有點不想要這個丫鬟。
  倘若她忠誠,就是百般玲瓏剔透的得力幹將;倘若她心存雜念,又這樣漂亮,在薛家還好,將來帶到夫家去,被丈夫看中了,東瑗肯定要費一番心力才能收拾她。
  而她真的危機四伏,不想連身邊的丫鬟都要鬥。
  她寧願要橘紅、橘香那種或單純可愛或木訥老實的丫鬟。
  可瞧著老夫人的笑意,東瑗知道,這個丫鬟她必須收下,老夫人很喜歡薔薇。
  老夫人是這個年代的正統思維,她的認知東瑗亦能明白:這個年代的僕人有奴性的,輕易不會背叛主子。他們忠誠本分,只求主子榮華富貴,他們雞犬升天。倘若主子真的失勢,才可能會有欺主惡僕。
  想著,東瑗忍不住又打量薔薇。
  相由心生,這般清湛眼眸的女孩子,應該心無惡念吧?假如她忠心耿耿,自己亦多個幫手,往後的路更加順暢,她亦輕鬆不少,不是很好嗎?
  如此自我安慰,東瑗唇角微翹,露出淡淡笑意。
  「……我屋裡,還有叫『薇』字的孩子沒有?」老夫人笑盈盈問詹媽媽和寶巾、寶綠,「『薇』字好,薇者,菜也,古詩雲采薇而食。多放幾個叫『薇』的小丫鬟在瑗姐兒身邊,瑗姐兒將來衣食無憂。」
  東瑗忍不住笑,古時人喜歡在各種字眼上討吉利,一點都不假,連老夫人這般殺伐果斷的人,都信這些。
  世子夫人榮氏和詹媽媽、寶巾、寶綠也笑。
  寶綠想了想,笑道:「廚房有個叫玖薇的,最得刑媽媽喜歡。」
  寶綠說的廚房,並不是薛家的大廚房,而是老夫人屋裡的小廚房。刑媽媽就是老夫人屋裡小廚房的管事媽媽。
  老夫人也不顧及刑媽媽了,讓寶綠去叫了來。
  須臾,寶綠就帶進來一個穿著紅綾襖、青石色棉褲的粗使丫鬟。她瞧著身量不足,十二三歲的模樣,怯生生的望了望屋子的眾人,又連忙垂首,不及薔薇的玲瓏,她顯得很笨拙,沒見過世面的樣子。
  寶綠讓她給老夫人、世子夫人和九小姐磕頭。
  她就慌忙跪下磕了,實心實意的,額頭磕的有些紅。
  一屋子人被她的窘態逗得哈哈大笑,連東瑗都忍俊不禁。可想起上次見她穿著厚重木屐,拎著大半桶水,卻落足無聲,東瑗的笑意又微斂。
  「你就是玖薇?」老夫人慈祥問她。
  玖薇又慌忙跪下,急急道是。
  老夫人又笑。
  寶綠扶起她,笑道:「別怕,老夫人是菩薩心腸,又不是要罰你,站著好好回話。」
  玖薇點頭如搗蒜,模樣憨厚傻氣,又惹得老夫人一回笑。
  「她力氣很大,一個人頂三個人的活兒,廚房裡總是搶著做事,刑媽媽可寶貝她了。來前刑媽媽還擔心她是惹事了,一個勁問我老夫人找玖薇做什麼,擔心極了……」寶綠見老夫人很喜歡玖薇的樣子,就替她說起好話來。
  「是個勤快的!」老夫人止住笑,叫玖薇到跟前來,左右仔細打量她,然後對世子夫人榮氏道,「你瞧瞧這孩子,天庭蓋飽滿,將來是有福的。只是玖薇……咱們瑗姐兒排行第九,改個字才好……」
  卻又拿不住改什麼,一時間猶豫起來。
  世子夫人榮氏知道老夫人喜歡吉利的字眼,就笑道:「娘,白薇、紫薇都是不錯的名字……」
  老夫人略微沉吟,笑道:「那叫紫薇吧。紫者,紫氣東來,正合咱們瑗姐兒的名字。」
  紫氣東來,是吉祥的徵兆。
  世子夫人榮氏最先想到亦是紫薇,也想到了紫氣東來。可紫色非正色,不僅僅有「紫氣東來」,還有「惡紫奪朱」,是以下犯上的意思。
  倘若這孩子將來老實還好,要是有什麼變故,再有人嚼舌根,老夫人就要把罪責推到榮氏頭上。
  榮氏不敢直說,只得尋了白薇二字湊數,讓老夫人選。
  老夫人很滿意,笑道:「薔薇到瑗姐兒屋裡貼身服侍,紫薇先學幾年規矩,再到瑗姐兒房裡吧。」
  就是說,薔薇是做二等丫鬟,紫薇仍是粗使丫鬟。
  東瑗忙起來,給老夫人行禮道謝。
  寶綠就領了她們倆出去,介紹給東瑗的大丫鬟橘紅:「都是老夫人賞給九小姐的。」
  然後說了薔薇和紫薇分別是什麼等制。
  橘紅一聽,頓時面露喜色,卻有微帶悵然。
  她所喜的,是九小姐的主意老夫人同意了;所愁的,是要暫時離開小姐了,心中失落。
  見寶綠還在,她斂了心緒,對薔薇和紫薇道:「我回去吩咐一聲,讓她們備好屋子,酉初二刻再來接兩位姐姐。」
  老夫人屋裡的,她都叫姐姐。
  薔薇和紫薇道謝,各自回了屋,收拾自己的東西,準備搬到薛東瑗屋裡。
  內室裡,世子夫人跟老夫人道:「您屋裡要不要添幾個人?我屋裡好幾個機靈的丫鬟,要不要先撥過來給您使?」
  「不用,不用!」老夫人笑道,「你看看我這滿屋子的人,不缺服侍的。」
  老夫人屋裡的定制丫鬟比世子夫人屋裡多二十人,賞給孩子們幾個,的確不短人手。世子夫人就笑:「那等明年三月,家裡放出去一批,再買些孩子進來,挑幾個機靈的給您。」
  老夫人笑著道好。
  外間的丫鬟說老侯爺回來了,然後撩起氈簾,老侯爺走了進來,東瑗和世子夫人榮氏忙起身,給老侯爺行禮。
  老夫人亦起身行禮。
  老侯爺讓她們都坐,但眉梢噙著不愉。
  東瑗和榮氏藉口屋裡有事,都起身告辭。
  老夫人看得出老侯爺不快,就沒有留東瑗和榮氏,讓寶巾、寶綠送她們出門。
第十八章 不爭
  東瑗出了榮德閣,在竹林青石小徑上同世子夫人行禮辭行,便帶著橘紅回了拾翠館。
  榮氏卻忍不住矗立遠眺,望著那抹石青色背影愣神。
  她身邊貼身服侍的大丫鬟花忍笑道:「夫人,您瞧什麼呢?」
  榮氏回神,眼眸的光澤意味深長:「五年了,老夫人賞了多少好東西給瑗姐兒?可是你瞧她,一件石青色灰鼠裘披風穿了五年;只要不出門,從來不施脂粉,頭上總是那支金蓮花開一點油簪子……」
  花忍不明所以,只得笑道:「九小姐長得漂亮,素淡妝扮也好看……」
  榮氏感歎:「是真的漂亮。從前覺得太妖冶了,如今瞧著,聰明又漂亮,她應該有個更好的前程。」
  花忍便更加不明了,又不敢深問,只得攙扶著榮氏,陪著笑。
  沒走幾步,遠遠瞧見數名丫鬟婆子簇擁著兩名華麗身影往榮德閣來。
  穿著五彩緙絲纏枝石榴花蕊吐嬌紋披風的明妍少女,攙扶著穿寶藍色添香綢如意雲頭褙襖的四旬婦人,腳步輕柔往老夫人這邊來。
  是二房守寡的馮氏和十七歲的五姑娘薛東蓉。
  身後跟著她們各自的丫鬟、婆子。
  看到榮氏,二夫人馮氏和五小姐薛東蓉紛紛行禮,榮氏忙還禮。
  「剛剛在娘那裡陪坐,屋裡還有點事,就先回了。」世子夫人榮氏笑著跟她們寒暄幾句,便錯身而去。
  二夫人馮氏和薛東蓉到了榮德閣,小丫鬟忙給她們撩起氈簾,給她們行禮,然後無聲衝她們擺擺手,指了指裡面。
  二夫人和薛東蓉明白,輕手輕腳進了東次間。
  寶巾、寶綠和詹媽媽都在東次間,內室一個服侍的人都沒有。
  三人屈膝給二夫人母女行禮後,詹媽媽笑著對馮氏道:「二夫人,侯爺和老夫人說話,怕一時半會說不完。您要不先回去,遲了天暗下來,路結凍不好走。」
  她的聲音極輕,說話時不停衝內室使眼色。
  二夫人和薛東蓉自然明白。
  二夫人臉色微黯,正欲說什麼,薛東蓉拉住了她的胳膊,搶先一步道:「我們就先回去了,明早再來給祖母問安。」
  詹媽媽恭聲道是。
  二夫人便不再多言,轉身要出去。
  詹媽媽親自替她穿了木屐。寶綠、寶巾忙服侍薛東蓉穿了木屐,親自送她們母女出門。
  出了榮德閣,二夫人便讓丫鬟們遠遠跟著,只由薛東蓉攙扶著她。
  「蓉姐兒,你說,侯爺和老夫人到底是什麼意思?」二夫人聲音輕如蚊蚋,「上次我們來,明明聽到內室侯爺和瑗姐兒的笑聲,詹媽媽擋著不讓進,說侯爺病了;今日你大伯母和瑗姐兒剛走,又不讓咱們進。這是專門針對咱們母女的嗎?」
  薛東蓉攙扶著母親,笑容恬靜:「娘,您想多了,湊巧而已。」
  「你這孩子,心怎麼如此大!」二夫人的聲音不由微高,「你父親不在,咱們孤兒寡母,生死都在旁人手裡。侯爺和老夫人在還好說,將來侯爺歿了,誰管咱們娘們死活?」
  「娘!」薛東蓉壓低了嗓音,「祖父身體健朗,您別再說這種話,叫人聽到,平添口舌。」
  二夫人也後悔自己的失言,忙打住不提。
  「娘,我知道您替女兒擔心。」薛東蓉見二夫人臉色依舊微沉,笑著寬慰她,「祖母向來心中有數,哪怕……哪怕真的換瑗姐兒進宮,祖母亦會彌補耽誤女兒這些年的光陰,替女兒尋門好姻親……」
  母女二人向來不隱瞞什麼。
  薛東蓉的婚事,她自己是清楚的。
  她留下來這些年,二夫人跟老夫人和世子夫人提過數次,對方雖未明言,卻言語間暗示二夫人,薛東蓉的前程不可限量。
  二夫人心中就隱約明白。可是沒有準信,她不放心,好幾次追問世子夫人,世子夫人總是不肯明說。
  去年端午節的後幾天,世子夫人陪老夫人進宮謝恩,回來跟二夫人話家常,二夫人又提起蓉姐兒的婚事,世子夫人禁不住她磨,就道:「前日我陪娘進宮,貴妃娘娘還說起,從前家裡姐妹,大些的都出閣了,餘下那些小的她都太不記得,唯獨記得蓉姐兒,問蓉姐兒好不好。你啊,守著女兒過幾年貼心日子吧,要是哪日榮華富貴了,再見面,三拜九叩,唯有君臣,哪有母女啊?」
  二夫人聽了,眼角直跳,心終於放了下來。
  薛東蓉是要留到元昌四年選秀的。
  明年五月,便是選秀的日子。
  可最近老侯爺和老夫人不太正常,好似躲著她們母女;又有老夫人極度寵愛瑗姐兒在先,二夫人心中便不安。
  昨夜桃慵館出事,二夫人亦被丫鬟吵醒,跑來看了。可等她到的時候,人都散了,她一頭霧水。
  今早又聽說把薛東婉送去了靖遠庵修養,她就更加糊塗了。再三思量,二夫人沒有告訴薛東蓉,就打發薛東蓉身邊最機靈的銀杏來老夫人屋裡探聽情況。
  薛東蓉十歲那年一場大病,二夫人就把女兒接到自己的和寧閣照料。老夫人憐憫她守寡不易,讓人擴建了和寧閣,在旁邊多添了四間耳房、四間抱廈,讓她們母女相依。
  母女倆住在一起,丫鬟都是彼此共用的。薛東蓉身邊的銀杏比二夫人身邊的丫鬟都機靈,有什麼難辦的事,二夫人就吩咐她去做。
  後來薛東蓉知曉後,皺眉說這件事不應該,老夫人只怕不想旁人知道,二夫人就心有戚戚焉。
  現在來請安,老侯爺和老夫人是不是因為今早的事惱了,還以為是薛東蓉派人來的?
  要是因此耽誤了她的婚事……
  二夫人越想越怕,反手緊緊攥住了女兒的手:「蓉姐兒,你可別糊塗,過了年你都十八了,門當戶對的婚姻難尋了,極可能是給人做繼室,娘捨不得,你可是侯門千金!再說,進宮了,有朝一日你做了皇貴妃,薛府上下都要給你叩首行禮,這才是你應得的前程!」
  薛東蓉的手微顫,心口似萬箭齊攢的疼。
  所有人都覺得那是好去處,所有人都以為那是極其尊貴,可誰又想到一朝紅顏未老恩先斷的悲涼?
  就算聖寵永存,可皇宮是血肉模糊的戰場。為了活下來,沒有姊妹情,沒有母女情,沒有夫妻情,只有爭鬥,只剩下無聲的謀算,錯一步便是萬劫不復,連睡夢都不得安生。
  經歷過的人,才會懂得!
  不,她不進宮!
  可母親盼的不是薛東蓉給她帶來什麼,而是盼薛東蓉能一生富貴,這份真心實意的母愛,她又怎麼潑母親的冷水?
  「天快黑了……」她攙扶二夫人,腳步不由加快,「娘,您放心吧,祖母不會讓瑗姐兒進宮的。只要瑗姐兒進宮,得了聖寵,那些文臣定要把當年韓家的事翻出來。參瑗姐兒一本佞妃禍水,她命不長久!祖母肯定想到了,她捨不得的……」
  二夫人聽了,不由大喜,拍著薛東蓉的手:「我怎麼忘了這茬?那個韓氏,倒是替咱們母女做了件益事呢……等你進宮成了皇妃,娘要燒些紙錢給她。」
  薛東蓉聽著母親不著邊際的話,有些啼笑皆非。可總算把母親的不安安撫下來,她微微舒了口氣。
  這一世,她誓死不進宮!
  薛東蓉的目光不由望向拾翠館的方向,拳頭微攥,長得那麼美麗的薛東瑗,既然上天賜予她美貌,就讓她去皇宮受聖恩,將來母儀天下吧!那些虛榮,她薛東蓉再也不要了!
  韓家的事,皇族想掩飾都來不及,那些文臣看似個個直言不諱,錚錚鐵骨,卻最懂帝王心。誰敢提當年韓氏女的事,誰便是死罪,什麼韓氏成為薛東瑗進宮的障礙,只是薛東蓉哄二夫人的。
  「瑗姐兒,你要謝謝我,我再也不同你爭那個機會了,再也不羨慕……不嫉妒你的一切了。」薛東蓉想著,臉上的笑容越發恬靜淡雅,她攙扶著體態豐腴的母親,一步步輕盈回了和寧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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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契闊
  薛老侯爺在外院聽世子薛子侑說了薛東婉的事,大發雷霆。
  今日他的老友,世襲第三代二等奉國將軍杜國公爺來訪,薛老侯爺原本打算在外院吃了晚飯再回內院。世子的小廝去找他,他留下杜國公,在外書房見了世子爺,兩人說了幾句,薛老侯爺就拍案而起,直徑回了榮德閣。
  「給我查,查不出個緣由,五房誰都別活!」老侯爺跟老夫人確定了薛東婉是上吊自盡,頓時將茶盞拂在地上,一手扶著炕几一角,捏得手背青筋暴突。
  老夫人沉默不語,她了解老侯爺的脾氣,這個時候不管說什麼都是火上添油,任由他把情緒宣洩出來,再勸不遲。
  好半天,老侯爺扶住炕几的手不再打顫,臉頰的雷霆怒意亦隱去四五成,他有些哀痛闔眼,試圖平復自己的暴怒。
  老夫人把自己手邊的汝窯茶浮雕蝙蝠紋盞遞給他。
  清冽暖茶入口,唇齒間留著鐵觀音的濃香,那微甘似苦的茶水浸潤五臟六腑,讓人莫名的心田寧靜,老侯爺才算真正平靜了幾分。
  「我做主,這件事瞞下來,只有大房和五房知道。」老夫人聲音似冬日梅樹梢頭雪,看似安靜平和,實則暗噙蝕骨寒意,「先假稱婉姐兒被厲鬼纏身,半夜襲擾姝姐兒。送去靖遠庵,讓葛總管幫著料理她的後事。等過半年,再說她病逝,我再替她開喪,請佛僧、道士為她超度,不枉她託身在薛府十四年……」
  說道最後,她越說越慢,生怕自己聲音帶著哽咽,重新勾起老侯爺的憤怒與哀痛。
  老侯爺聽了老夫人的話,半晌不語。
  「不查?」他倏然回眸,緊緊盯著老夫人。
  迎上老侯爺鋒利的眼眸,老夫人表情平靜裡帶著堅持:「不查!好好的姑娘家,無故尋死?總會牽扯出家裡的一些人和事!咱們鎮顯侯府,除了二房的蓉姐兒,剩下待嫁的姑娘,都是五房的。只要查,就難免走漏風聲。一旦有風聲,人言可畏又可恨,對五房其他姑娘都不好。婉姐兒上有瑗姐兒,下有姝姐兒、琳姐兒、妍姐兒、嫻姐兒……」
  老侯爺卻聽出一些話音,他臉色復又陰沉,問老夫人:「你知道婉姐兒的死因?」
  老夫人定定望著他:「侯爺,妾身替您管內宅將近四十五年,您見過妾身什麼時候錯殺一個,什麼時候錯放一位?侯爺放心,妾身都記在心裡,婉姐兒不會枉歿的!」
  老侯爺聽著,長長歎了口氣。
  「要懲戒一番!」他嚴厲道,「咱們府裡,再也不能發現婉姐兒這樣的慘事!」
  老夫人道是。
  內宅的事,老夫人比老侯爺清楚,而且這麼多年,老夫人是怎樣的性格,老侯爺一清二楚,他很放心把內宅全權託付給她。
  既然老夫人說她心中有數,老侯爺這才消邇親自追究之心。
  可哀痛還是難以遏制,那是個活生生的生命,是他的孫女!他微微闔眼,眼角的皺紋凝聚,顯得蒼老。
  家族的繁昌與凋零,衡量標準之一就是人口的眾寡。尚未及笄便隕歿,是不幸的預兆。
  老侯爺既心疼婉姐兒,亦擔憂家族。
  最近朝廷如此不安分,他有種驚濤駭浪裡陷行的恐懼與疲憊。
  第二日,老夫人遞了名帖進宮,為臘八節的賞賜謝恩。
  臘月十三,宮裡有了回話,太后娘娘臘月十八辰初三刻召見鎮顯侯夫人一品誥命詹氏、鎮顯侯世子嫡妻三品淑人榮氏。
  又言薛皇貴妃娘娘恭謹仁厚,擁篲卻行,如今天下符瑞並臻,皇恩浩蕩,特准薛府嫡出小姐進宮,圓皇貴妃姊妹情分。
  換句話說,皇貴妃娘娘想見家裡的姊妹了,如今江山休徵祥瑞,天下太平盛世,太后特赦,昭顯皇恩浩蕩,體諒皇貴妃娘娘思念親人心切,准許薛家嫡女進宮朝見。
  這是幾朝都沒有的規矩!
  老夫人接了懿旨,打發了傳旨太監,讓小廝去外院大門口等著老侯爺和世子爺下朝。
  她則和世子夫人默默坐在東次間,各自手裡捧著暖手爐,表情微帶不安。
  任何改變,總叫人摸不著頭腦,心中惶恐。
  雖然能猜到什麼,可總是內宅婦人,不如男人們消息準確,只有見到老侯爺和世子爺,老夫人才會安心。
  臘月十三這天的早上,東瑗並不知禁宮傳下懿旨之事。她拾翠館亦發生了一件事,便是橘香和羅媽媽今日出去。
  離薛東婉自盡已經過去五天,薛府的謠言越發沸騰。
  桃慵館已經落鑰,說鬧鬼,十小姐被惡鬼纏身,送去了靖遠庵;十一小姐被十小姐嚇著了,如今老夫人養在身邊,歇在老夫人的暖閣。
  十小姐的丫鬟、婆子全部送去了莊子上。
  十一小姐身邊的大丫鬟芙蓉留下來,管事金媽媽和另一個大丫鬟茜草、眾位粗使丫鬟、婆子,也一併送到了田莊。
  眾人不能從桃慵館打聽到什麼,亦不敢去老夫人的榮德閣打聽情況,紛紛藉口來東瑗的拾翠館,她這裡離桃慵館最近。
  東瑗原本打算臘月二十三讓羅媽媽和橘香先出去。
  橘紅沉穩些,留到薔薇熟悉了她屋裡的情況,再從粗使丫鬟中提拔一個二等屋裡服侍的,再送她走。
  而後東瑗才知道,楊氏丟下滿屋子的事,回了建衡伯府。
  這下,謠言越發張狂,說什麼五夫人穿著陪嫁的衣裳回娘家,是老夫人攆她走的。
  十小姐到底怎麼回事,就傳得越來越撲朔迷離,倘若不震懾屋裡的大小丫鬟、婆子,只怕從拾翠館說出什麼來,世子夫人怪責,連累了她辛苦替橘紅、橘香和羅媽媽算計好的前程。
  東瑗只得提前送橘香和羅媽媽走。
  「小姐……」橘香拎著自己的包袱,淚如雨下般給東瑗磕頭,她娘就領了她先回去。
  橘香的娘是廚房的一等管事媽媽,她老子原先在號房聽差,總是喝酒誤事,就免了他的差事,讓他兒子到號房聽差。
  橘香的哥哥像她娘,會鑽營,人又勤快機靈,沒過幾年就從號房調到了買辦上,如今在薛府買辦做個小管事,她嫂子在浣衣房,亦是個小小管事媽媽。
  橘香娘是廚房的一等管事媽媽,有些見識,東瑗先找了她,暗示幾句,又賞了一根金托點翠嵌紅寶石簪和一根如意雲綠瑪瑙金鬢花簪給橘香,她便都明白,領橘香回去的時候,臉上沒有怨懟。
  羅媽媽則拉著東瑗的手,一個勁說瑗姐兒以後要照顧好自己,別叫人欺負了,說得橘紅和東瑗都眼淚簌簌。
  東瑗賞了她一對銀鍍金點仙人乘風嵌珠翠碧璽簪,她推辭不肯要。
  橘紅勸道:「媽媽拿著,要不然小姐心裡怎麼過得去?」
  羅媽媽抽噎著抹淚,只得收下東瑗賞賜的一對簪子,起身給她行禮,也出了拾翠館。
  羅媽媽和橘香辭行的時候,薔薇知道她們契闊之際,自有知心話說,她是新來的,在跟前不方便,就藉口上次問老夫人屋裡的丫鬟要鞋樣子沒拿,遠遠避開了。
  羅媽媽和橘香一走,橘紅又嚴厲叮囑屋子裡的丫鬟婆子,倘若胡亂嚼舌根,桃慵館眾人的下場便是她們的下場。
  拾翠館的丫鬟婆子們人人自危,再也不敢多言。
  羅媽媽和橘香出去、老夫人賞了兩個丫鬟給九小姐的事不脛而走,從此,也再無人上門打聽桃慵館的事。
  晚上東瑗去給老夫人問安。
  世子夫人榮氏和二夫人馮氏、五小姐薛東蓉已經圍著老夫人坐下,滿屋子珠圍翠繞,歡聲笑語。
  見東瑗進來,老夫人笑盈盈望著她:「瑗姐兒總是最早來,今日倒是遲了……」很高興的樣子。
  東瑗含笑給眾人行了禮,說了今日橘香和羅媽媽出去,她給她們送行,屋子裡的事又要重新安排一番等等,所以來晚了。
  世子夫人先一步拉過東瑗,摟在懷裡:「怪不得眼眶紅紅的,還以為受了誰的欺負,沒事就好。瑗姐兒,咱們臘月十八進宮……」
  東瑗微怔,咱們?
  哪個咱們?
  這個咱們,也包括她?她可是未出閣的小姐,沒有封號的,怎麼能進宮?
  她突然想起了自己的那塊玉佩,背後有些涼意,眼眸不由自主望向老夫人。
第二十章 進宮
  老夫人見世子夫人攬過東瑗,正含笑望著她們,眼眸裡沒有探究與懷疑,唯有慈祥的溺愛和真心的喜悅。
  二夫人也喜上眉梢。
  薛東蓉一如既往笑容輕淺淡雅,似一朵傲世獨立的雪蓮,清冷中難掩貴族小姐的矜貴。
  東瑗微微鬆了口氣,跟她的玉佩沒有關係。而且瞧著老夫人、世子夫人和二夫人的表情,應該是好事。
  她心中微定,笑著問世子夫人:「大伯母,臘月十八要進宮嗎,我也去?還有誰?」
  斜長妖嬈的眸子微閃,比墨色寶石還要閃耀,隨著她的愉悅,笑意便在眼梢堆積,疊錦流雲般的華麗絢爛,讓世子夫人和二夫人瞧著都微愣。
  老夫人笑意微深。
  「貴妃娘娘嫁到太子府那年,蓉姐兒未滿六歲,瑗姐兒不足三歲,琳姐兒尚在襁褓,這麼些年,貴妃娘娘甚想念你們,想瞧瞧如今都長成什麼模樣了……」老夫人笑道,「盛世繁昌,休徵祥瑞,太后娘娘特赦皇后娘娘、盛貴妃娘娘和咱們家貴妃娘娘的家裡姊妹都進宮瞧瞧,讓娘娘們圓姊妹情分……」
  薛東婧今年二十六歲,她未滿十四歲進太子府,如今都十幾年了。
  想見家裡姊妹是假的,太后娘娘想看看蕭家、盛家和薛家即將送進宮的嫡女是原因之一吧?
  除此之外呢?還有什麼原因,要違背祖宗的規矩,招她們沒有封號的未出閣姑娘進宮?
  東瑗想不出來,此刻亦沒有功夫深想,她快速斂了情緒,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笑盈盈道:「我趕上了好時候!總是聽家裡的媽媽們說貴妃娘娘是何等風姿,我卻不太記得,如今終於能見到了……」
  正說著,三夫人蔣氏也來給老夫人問安。
  見屋子裡笑語嫣然,便問老夫人和世子夫人在說什麼,這樣高興。三夫人蔣氏性格直率,向來有什麼就說什麼,卻也懂得分寸,老夫人最喜歡她的爽朗。
  世子夫人又笑著把太后特赦薛家幾位嫡小姐臘月十八陪老夫人和世子夫人進宮的事說了一遍。
  「這可真是聞所未聞的恩寵!」三夫人高興起來,便坐到老夫人身邊,「咱們家貴妃娘娘在太后和皇上面前,真是極大的體面。」
  這話說的老夫人和世子夫人都很高興。
  世子夫人猶自謙虛:「不僅僅是咱們家,盛家和蕭家的嫡小姐們也去……」
  「說不定是為了咱們家應景!」三夫人笑道,「大嫂,您真是好福氣,生了大小姐是皇貴妃,二小姐是單國公世子夫人,嫁過去才一年便生了單國公府的嫡長孫……」
  世子夫人榮氏生了薛府的大小姐薛東婧和二小姐薛東喻,兩個女兒都嫁的比其他房頭的姐妹們好。
  想起這些,世子夫人臉上的笑意就更加濃了。
  「都是托祖宗庇佑的福,也是托爹娘的福……」世子夫人笑道。
  老夫人就笑三夫人:「怎麼,你女兒嫁得不好?」
  三房的嫡女薛府六小姐薛東瑤嫁給世襲第二代二等輔國將軍現任禮部尚書的鴻嘉伯甄家長子,今年六月成親的,如今已有四個月身孕。甄家世子對薛東瑤溫柔體貼,新婚燕爾,正是蜜裡調油,薛東瑤每次回娘家,粉腮嬌嫩,明眸溢彩,一副小女兒的幸福模樣,蔣氏和老太太瞧著都放心與喜歡。
  前幾日蔣氏正為愛女得償所願喜懷麟兒去廟裡還願,見婆婆提起,她朗聲大笑起來:「也是托祖宗的保佑,托爹娘的福,嫁得好,嫁得好!」
  東瑗等人亦被她的笑聲感染,皆笑起來。
  「誰嫁得好?」眾人哄堂大笑時,沒有聽到丫鬟的通稟,四夫人沈氏便走了進來。她在簾外就聽到三夫人說嫁得好……
  眾人起身跟她見禮,她一一回禮,再給老夫人請安行禮,才挨著二夫人,坐在臨炕邊的一排檀木朱漆鋪著彈墨點翠重錦椅袱的太師椅上。
  世子夫人就笑著跟她解釋:「三弟妹說女兒嫁給好,托祖宗洪福!」
  四夫人還是不太懂。
  世子夫人又把臘月十八進宮的事說了一遍,喜得四夫人連念了幾聲阿彌陀佛:「真是祖宗保佑,皇天眷顧,咱們家姑娘都能去見見世面……」
  東瑗心中好笑,這算什麼見世面?她們還能像旅遊一樣,去御花園四處逛逛不成?
  四老爺是庶出的,沈氏亦是庶出,她自己沒有女兒,四房兩個庶女已嫁,什麼兒女婚事,跟她沒有關係,她不過應景說幾句客氣話罷了。
  正說笑著,小廚房管事的刑媽媽來稟:「大爺遣赤芍送了三隻野山雞、兩隻野兔來,說今日和同僚們去西山狩獵分得的,自己不敢用,拿來孝敬侯爺和老夫人……」
  大爺,是指東瑗的大堂兄、世子夫人榮氏的長子薛華勝。
  眾人的目光便落在世子夫人身上。
  世子夫人榮氏便唇角微挑,與有榮焉。
  老夫人就呵呵笑起來,「勝哥兒向來孝順……」吩咐刑媽媽:「燉得爛爛的,晚飯就上這個。」然後對滿屋子媳婦和孫女笑道,「你們娘們今兒都在這裡吃飯。」
  然後想起什麼,復又喊了寶巾、寶綠、紫鳶、綠浮進來。
  「寶巾去請了大奶奶來,把瑞姐兒和嘉哥兒都抱來;寶綠和紫鳶去五房請了琳姐兒、逸哥兒、妍姐兒、嫻姐兒都來,讓他們的乳娘都跟著,穿得嚴實些,仔細天寒地凍的凍著。」老夫人一一吩咐,又對一旁的綠浮道,「你去外院,跟侯爺的小廝防風說一句,晚上我請諸位夫人和姑娘少爺們吃野味,讓侯爺外頭吃,叫外頭的廚房做幾樣侯爺愛吃的。」
  大奶奶,便是大爺薛華勝的嫡妻杭氏,瑞姐兒和嘉哥兒都薛華勝的嫡子女。
  幾個丫鬟紛紛恭聲應是,退了出去,須臾,榮德閣便更加擁擠熱鬧了。
   ★★   ★★   ★★
  臘月十三宮裡下的懿旨,准蕭國公府國公夫人、皇后娘娘的生母一品誥命國公夫人,及皇后娘娘的嫡出姊妹臘月十六進宮謝恩;盛家是十七,薛家排到了十八。
  這件事沒過兩天,便在京都簪纓望族間傳開了。
  住在建衡伯府的楊氏聽了,頓時心花怒放,令丫鬟碧桃、碧柳收拾包袱,她要回鎮顯侯府,替琳姐兒打扮一番,叮囑幾句。
  她自己則興致沖沖去跟建衡伯夫人辭行。
  「你哪裡都不許去!」楊老夫人聽到楊氏說回去,立馬陰沉了臉,厲聲呵斥道,「鎮顯侯府不派人來接,你就安心給我住著!」
  「娘!」楊氏立馬急起來,「這個時候還顧我什麼體面?我不回去,那些懶貨不知道怎麼蹉跎我的琳姐兒。娘,這可是前所未有的大好機會!要是被太后娘娘看中了,咱們琳姐兒將來便是皇貴妃啊!」
  「你給我老老實實住著,哪裡都不許去!」楊老夫人的臉越發沉了,聲音鋒銳,「等著鎮顯侯府派人來接!」
  楊氏聽著,眼眸裡就有了怨懟,怎麼關鍵時刻,一向疼愛自己的娘親,居然不替她和琳姐兒考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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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訴委屈
  楊氏眼裡的怨恨,楊老夫人瞧得一清二楚,她的臉色越發陰沉:自己一生未叫人說句不是,偏偏生出個愚笨的女兒。
  人不怕愚笨,可怕愚笨卻不自知。
  楊氏便是這種自作聰明的愚笨人。
  臘月初九,楊氏帶著兩個丫鬟就跑回了娘家,一見到楊老夫人,就失聲痛哭,哽咽著說了一大堆。
  她聲音帶著哭腔,吐字混沌,楊老夫人沒有聽清,只得柔聲安慰著女兒。
  等她安靜下來,楊老夫人遣了屋裡服侍的,東次間只剩下她們母女,楊老夫人才開口問她,到底怎麼回事。
  楊氏被婆婆罵了一頓,滿心的委屈發洩完了,人精神不少,亦憤然:「還不是那個老太婆……」
  老太婆,自然是說她的婆婆薛侯爺夫人了。楊老夫人微駭,聲音嚴厲道:「都是兩個孩子的娘了,說話還不長進!」
  然後頓了頓,柔和了幾分問楊氏,「你婆婆給你氣受?」
  「可不是!」楊氏一想到薛老夫人那怒火滔天,一茶盞砸在地上,明著是要砸五爺,卻差點砸中了她,她就心中委屈與惱怒。她在娘家可是父母含在嘴裡怕化、捧在掌心怕丟的明珠,一輩子沒挨過一根手指頭,差點就被薛家那老太婆給打了……
  要是那茶盞偏一點,真的砸到楊氏身上,她一輩子的體面可就沒了!
  楊氏竹筒倒豆子般,把老夫人故意拂茶盞想砸她,一股腦兒說的了楊老夫人聽。
  楊老夫人和薛老夫人都出身京都望族,幼年就相識,雖不是和睦姊妹,卻是知己知彼;後又嫁入等同簪纓世家,常有來往;而後建衡伯為了討好鎮顯侯,把愛女嫁給鎮顯侯的五子做繼室,兩人成了兒女親家,更加清楚彼此的底線。
  楊老夫人很清楚薛老夫人的秉性,無緣無故的,薛老夫人那張菩薩嘴臉是不會輕易撕破的,只怕是女兒犯了大錯,才惹得薛老夫人起了打罵之心。
  「你老實說個緣故!」楊老夫人沉聲道,眼眸精明盯著女兒,「你婆婆可不是那種不著三四的女人,不會一時氣不順就用茶盞砸兒媳婦!」
  楊氏被母親一說,頓時氣焰短了三分;又被母親這精明的眸光一照,有些無處遁形,半晌期期艾艾:「就……就是何姨娘生的那個女兒,排行第十的,叫婉姐兒,她……她昨夜歿了!」
  楊老夫人面皮微麻,她太了解自己的女兒了,又有薛老夫人用茶盞砸她在後,只怕這件事跟她脫不了乾係。握住碧璽念珠的手微頓,楊老夫人氣有些順不過來:「你……是不是跟你有關係?」
  「跟我有什麼關係?」一聽這話,楊氏什麼都顧不得,狠聲叫嚷起來,「娘,旁人怎麼說我,我不在乎,您可是我親娘,您也懷疑女兒?」
  說罷,俯在織金重錦引枕上,嗚嗚哭了起來。
  楊老夫人不理她,獨自闔眼,轉動手裡的碧璽佛珠,輕輕翕動唇角,念起佛來。
  半晌,楊氏不再啼哭,一邊用帕子抹淚,一邊用眼角瞟著母親。
  楊老夫人終於停止念經,微微睜開眼,微微渾濁的眸子卻異常鋒利:「娘親不懷疑自己的女兒,可娘親了解自己的女兒和親家夫人。倘若跟你無關,你婆婆不會想用茶盞砸你!說吧,娘還能幫你想想法子,挽回些體面……」
  楊氏無法,知道母親和婆婆一樣的精明,根本就糊弄不了,只得把事情的經過說了一遍:「……當年瑗姐兒可是幫老夫人抄一本佛經,從此就得了老夫人的喜歡。婉姐兒呢,居然起了這樣的賊心思,她放著我和五爺的年鞋不做,先替老夫人和老侯爺做了兩雙鞋。她打量我不知道她的心思?她已經滿了十四,該說親了,怕我虧待她,想走老夫人的路子!
  「她要是也成功了,得了老夫人的歡喜,老夫人不讓我插手她的事,那我在屋裡人面前,還有什麼威信?娘,我們房頭還有三個庶女,她們要是看著眼饞,都學樣,我在薛家成了什麼?
  「當初瑗姐兒我是沒留心,讓她得手了,婉姐兒可沒那麼容易!我聽五爺說,蕭國府想和我們家結親。可蕭國府的公子中,只有那位嗜妻殺妾的五公子沒了原配,侯爺想從家裡的庶女裡尋一個嫁過去做五奶奶。
  「我藉著這件事,讓碧桃去桃慵館,暗示了婉姐兒和姝姐兒,就是讓她們規矩些!昨日在老夫人屋裡喝粥,老夫人衝婉姐兒笑了好幾回,婉姐兒就得意起來。我把她留下來,故意說起蕭國府的事,只是敲打她。
  「哪裡曉得,她那麼沒用,居然晚上就上吊了!她死就死吧,還把自己的首飾分給姝姐兒,跟姝姐兒歎氣,感歎什麼『要是我歿了多好啊!我反正是個無用的人,不能為家族增彩,你們都比我聰慧漂亮。要是我歿了,祖母有了警惕,就會像對九姐姐那樣,疼愛你和庶妹們,讓你和妍姐兒、嫻姐兒都有個好前程,母親就管不著你們,你們也不用擔心嫁給什麼瘟神厲鬼了!』
  「娘,她的意思,分明就是說我害死了她,我逼死了她!可是娘,她的婚事,老侯爺沒有點頭,五爺沒有點頭,是我能做主的嗎?我嚇唬她罷了!
  「姝姐兒那個小賤人,婉姐兒這些沒有邊際的話,她聽聽就算了,可是她居然當著大嫂把這話說了一遍,又當著婆婆說了一遍!大嫂轉給我聽,那眼神真叫人難堪。
  「我在薛家已經無容身之處了!娘親,女兒的命好苦!房裡的人,自從瑗姐兒造反,就沒一個安生的!妍姐兒和嫻姐兒年紀小,姝姐兒那小賤人是個小滑頭,最不好拿捏。
  「好容易婉姐兒是個軟柿子,我想著藉她開頭,敲打姝姐兒和眾人一番,結果她……」
  話音未落,楊氏面頰濕濡,越說越傷心,用帕子掩面哭起來。
  當年母親也是這些收拾屋子裡的庶姐妹和眾姨娘的,個個服服帖帖,從來不敢鬧么蛾子,怎麼到了她這裡,事情就樣樣不順?
  「娘,明日我要去廟裡拜佛,求菩薩保佑我改改運!我嫁到薛家,就沒有一天氣順的!」楊氏哽咽說道,用餘光瞟母親。
  卻發現疼愛她的母親,臉上沒有那種心疼的憐惜,而是陰沉著,隱藏了失望的怒意。
第二十二章 緣由
 半天,楊老夫人一句話也沒說,只是吩咐身邊的大丫鬟和管事媽媽,替楊氏收拾好屋子,又道:「別多想。女兒似做官,媳婦似耕牛,既然是回了娘家,你就享幾天清福,什麼都別操心。」
  楊氏見母親對薛東婉的事什麼都不說,心中微微不安,卻也不敢問,跟著丫鬟婆子下去休息。
  躺在錦被裡,她越想婉姐兒歿的種種,越發覺得自己不曾做錯一點。
  偏偏卻要受這等委屈,楊氏越想越恨!
  可能是昨夜未睡,今日又哭了好幾場,她有些乏了,很快便意識朦朧,進入睡夢中。見楊氏睡熟了,身邊服侍的都退了出去。
  楊老夫人身邊的管事婆子秦媽媽就把碧桃叫了去,說老夫人有事問她。
  碧桃心口發緊,眼皮直跳,不安的預感在她四肢百骸裡蔓延著。她雖然不是楊家的陪嫁丫鬟,可她聽聞過楊老夫人的手段,對下人嚴厲苛刻,在她跟前說話行事一點都不能錯。
  當初可是碧桃奉命去桃慵館挑事,把蕭家五公子要娶薛家庶女做繼室告訴了十小姐和十一小姐的。
  如今事情鬧大了,楊老夫人不會遷怒她吧?
  楊氏非說薛東婉的死,她自己沒有關係。可拿著蕭五少爺嚇唬那個一向沒有見識的十小姐,的確太狠了。
  滿京華誰人不知蕭五公子?
  就連內宅的丫鬟婆子,都聽說過他的風流韻事。他原本是小妾生的,卻比蕭國公其他兒子都聰穎,蕭國公最是喜歡他,所以他性格囂張放肆。蕭國公為了替他謀個前程,自己門生做監考官的時候,讓他去參加鄉試。
  結果,蕭五公子在千嬌苑逗留了三天,錯過了鄉試。
  千嬌苑是京城第一名妓|院。
  不僅僅如此,他還連著折磨,把千嬌苑的當紅花魁紅袖姑娘弄到房裡,三天沒出來。紅袖姑娘原本賣藝不賣身,老鴇覬覦蕭五公子的白銀數萬兩,又忌憚蕭國公府的勢力,就把紅袖姑娘給了他。
  紅袖姑娘初經人事,又是花蕊般嬌柔的身子,哪裡經得起蕭五公子這等風月老手的折磨。三天後,她居然死在蕭五公子身下。
  這千嬌苑背後,靠得是興平王的勢力,是興平王最疼愛側妃的胞兄開的場子。
  興平王是大行皇帝的堂兄弟,卻比胞兄弟還得大行皇帝的喜歡。新皇還是太子的時候,興平王也多次幫襯他,出錢出力替他謀取皇位,他又不干涉朝政。這種王爺,當權者最喜歡,所以兩代皇帝都偏護興平王。
  可比起蕭五公子,這位興平王更加荒淫跋扈。
  弄死了千嬌苑的花魁,千嬌苑有興平王撐腰,非要蕭五公子黃金一萬兩。
  蕭國公氣得把蕭五公子大打一頓,聽說三個月下不了床。
  最後元昌帝本人出面,興平王才算作罷,不要這筆黃金,卻叫人把這件事傳得沸沸揚揚。
  那年,蕭五公子剛滿十五歲。
  這件事,好幾年都是京城茶餘飯後的談資。
  前年的時候,蕭國公夫人偶然的機會,看中了翰林院掌院學士費興本的第三女,想為蕭五公子聘了費三小姐。
  庶子聘嫡女,任何人家都不願意。況且那個庶子,是被京城望族、坊間笑話了好幾年的蕭五公子,費家更加不願了。
  無奈費興本只是個五品學士,而蕭國公是當朝一品大員,皇后娘娘的生父,當朝太傅,一手遮天的權勢。
  屈於蕭國公的淫威,費三小姐嫁了蕭五公子。
  可是新婚之夜,蕭五公子居然要費三小姐和五個歌姬同床侍寢。費三小姐原本就不願出嫁,又是書香世家的門庭長大,最懂禮義廉恥。如此荒唐的要求,她羞憤難當,一頭撞死在新房。
  蕭五公子的名聲就越來越臭。
  後來又有說人說殺妾,卻沒有確鑿證據。鑒於他之前的那些事,殺妾不足為奇。
  這樣的男子,哪怕他是皇子龍孫,薛老侯爺都不可能把孫女嫁過去的。這可不是委屈不委屈的問題,而是關乎薛家的顏面!
  要是薛家女嫁給了蕭五公子,旁人會說薛老侯爺怕了蕭國公,賣女求榮,薛老侯爺一世的英名何在?
  滿京城的人也要看薛府的笑話了。
  倘若說這天朝誰敢跟蕭國公對抗,只怕只有這位三朝元勳的鎮顯侯了。
  說薛家的庶女會嫁給蕭五公子,只有十小姐這等沒有見識的內宅閨秀會信。當時碧桃去桃慵館說的時候,十小姐目露惶恐,十一小姐則垂眸喝茶。
  十一小姐最狡猾,她心中比誰都清楚,卻什麼都不說,活脫脫一個九小姐!
  碧桃這樣想著,惶惶不安跟著秦媽媽去了楊老夫人的院子。
  楊老夫人坐在炕上,手裡轉動著一串碧璽佛珠,嘴唇翕動著,並不睜眼看碧桃。
  秦媽媽等人退了出去,只留碧桃在東次間。
  明明垂了防寒簾幕,燒了暖銅鼎,屋子裡溫暖如春,可穿著綾襖的碧桃只覺得面頰、手心、後背全是涼的,額頭甚至有涼汗冒出。
  楊老夫人一直不語,碧桃就這樣站了半個時辰,一步都不敢動,腳心站得發疼。
  楊老夫人手微頓,終於停止了念經,猛然睜開眼,盯著碧桃,嚇得碧桃一個激靈,連退了兩步。
  「大膽的奴才,跪下!」楊老夫人的聲音不高,卻透出威嚴凜冽,碧桃膝蓋一彎,噗通一聲跪在她面前。
  碧桃身子微顫,一個勁磕頭:「碧桃該死,碧桃該死……」
  「為何該死?」楊老夫人不怒自威。
  「碧桃……碧桃沒有幫襯夫人照顧好十小姐,碧桃……」碧桃支支吾吾,半晌不知道撿那句話說好,眼淚併著冷汗,濕了臉頰,她越發覺得寒冷了。
  「我問你,你們夫人今日的衣裳首飾,誰幫著挑的?」楊老夫人又是長長的沉默,半晌才突然問了這麼一句。
  碧桃的心一直提著,半分都不敢走神,聽到這話,想都不想立馬道:「是夫人自己選的。她說,府裡出了事,旁人自然要揣度。老夫人和世子夫人說瞞下去,她穿得又華貴回娘家小住,旁人一定以為,沒有出事,十小姐真的只是送到了廟裡靜養……」
  楊老夫人聽了這話,又是一陣默然,讓碧桃起來,說了幾句仔細服侍好你們夫人,就叫了秦媽媽送碧桃出去。
  等碧桃一走,楊老夫人才一掌拍在炕几上,震得茶盞叮噹:「她啊,遲早要被自己害死,總是這樣自作聰明!」
  楊老夫人讓人去打聽薛府的動靜,沒過幾天,果然聽到謠言說楊氏穿的那麼華麗,是被老夫人攆走的。
  楊老夫人沒有告訴楊氏,怕她再次犯渾,越發做出不堪的事,自己卻氣得心口疼。
  到了今日,聽說薛侯府老夫人、世子夫人和嫡女們要進宮覲見太后,楊氏居然吵鬧著要自己回去。
  楊老夫人覺得再也不能任由她,頓時就冷笑:「你要回去也成。以後在薛府受了什麼委屈,都別往娘家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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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挨打
  楊氏聽著楊老夫人的話,心中堵了一口氣,起身下了炕,雙眸噙淚望著母親:「娘,女兒要是不回去,琳姐兒怎麼辦?她年紀最小,又有老夫人喜歡瑗姐兒,二嫂教導蓉姐兒,我的琳姐兒就是兩眼一抹黑……娘疼我,我也疼琳姐兒……我回去了,娘就當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
  楊老夫人聽著這些話,克制了多年的火爆脾氣都被楊氏勾了起來,額頭青筋暴突,手裡那串碧璽佛珠捏得咯咯作響。手邊汝窯青花瓷茶盞盛著滾滾熱茶,楊老夫人再也忍不住,隨手就捧起茶盞,砸在楊氏身上。
  茶盞砸在右邊肋下,楊氏驚呼著,滾茶就落在手背,她痛得哎喲大叫。
  屋裡服侍的是秦媽媽,楊老夫人最得力的。她頓時用帕子撩去楊氏手裡的浮葉,忙喊丫鬟拿藥油來。
  「不用!」楊氏帶著哭腔大吼,「我回去,我再也不在你們楊家受氣了!」
  現在成「你們楊家」了!
  秦媽媽了解老夫人的脾氣,見她胸腔起伏,眼皮低沉,就知道那口氣還沒有順過來,忙攔了楊氏,聲音微低道:「五娘,快給老夫人陪不是……母女倆還成仇嗎?」
  楊氏的閨名叫芷菱,家裡姊妹中排行第五,兒時在家老夫人和伯爺喚她作「五娘」。秦媽媽又是楊老夫人的陪嫁丫鬟,從小服侍楊老夫人的,情分不同於旁人,她在楊氏面前,向來親熱,沒人的時候亦喚楊氏為五娘。
  此刻秦媽媽這樣一叫,是希望她們母女都想起從前的母慈子孝,別爭鋒相對了。
  楊氏的手背被滾滾熱茶燙著,火辣辣的疼。她又想起在薛家的那些委屈,婆婆沒有砸中的那盞茶,居然被自己的母親砸中了。
  她一輩子都沒有受過最近這麼多的氣。
  視她如珍寶的母親,居然當著秦媽媽的面,用茶盞砸她!
  這個年代,女兒對母親是恭敬的,鮮有女兒會反駁母親,更別提同母親爭吵了。
  楊芷菱卻敢!
  她從小嬌生慣養,是楊老夫人唯一的嫡女,又在族裡姐妹中排行最小,為了在庶女、姨娘和僕婦們面前給她樹威,哪怕她錯了,楊老夫人都要替她撐著面子,為她遮掩,一來怕伯爺責罵她,讓女兒傷心;二來怕庶女和姨娘、僕婦們看她的笑話。
  她的五娘可是貴胄千金,怎能被這些下等人看扁?
  楊老夫人只會事後私下裡教育她一通,楊芷菱總是立馬點頭,很乖巧的模樣。
  可等她漸漸長大,楊老夫人發覺,她犯了錯,卻從來不知錯。倘若說她,她認錯特別乾脆,可就是口頭上的空話,下次依舊會犯。
  建衡伯有五個姨娘,三個庶子、四個庶女,這些人個個都精明,楊老夫人為了平衡內宅,為了把這些人全部捏在掌心,分散了精力,忽視了楊芷菱的問題,也是存了一絲僥倖,認為她年紀大些,這些問題便不復存在。
  等她意識到嚴重性,楊芷菱已經十三歲,再也改不過來了!
  而後,楊老夫人也決心好好整治她的脾氣,可她要說親了。
  她十五歲就嫁到薛家,楊老夫人想教育她,再也來不及。
  楊老夫人聽著她說「你們楊家」,手指捏得更加緊了,霍然站起身,指著楊氏的臉:「好,好!我們楊家給了你氣受!你現在就回去,回去瞧瞧,薛府會如何對你!」
  楊芷菱氣得眼淚簌簌,腦袋一片咆哮怒火,哪裡還聽得出楊老夫人的話外之意,掙扎著秦媽媽的手要走。
  秦媽媽抱著楊芷菱,又哀求楊老夫人:「老夫人,五娘可是您身上掉下來的肉……她不懂事說錯話,您都不體諒她,還有誰體諒她?老夫人,這個時候您別跟孩子計較!」
  一句話,打中了七寸,楊老夫人的怒火好似被一盆冰水全部熄滅。
  她的女兒,她都不能原諒她口無遮攔,別人就更加不會了!想著薛府那樣說她的寶貝女兒,心又抽搐般疼起來。
  她慢慢坐回了炕上,闔眼念佛。
  秦媽媽見老夫人念經,便知道怒火已經壓抑住了;她又抱緊了楊芷菱,柔聲勸慰:「五娘,普天之下,除了你娘親還有誰真心疼惜你?你疼惜琳姐兒,你娘親不愛護你麼?老夫人不讓你回去,自然有她的道理……你且安靜些,聽聽老夫人的話吧,只當是你的孝順!」
  楊芷菱聽著這話,亦想起母親那些年的溺愛與包容,雖然手背還火燒火燎的,心中卻退了幾分怨恨,眼眸濕濡對秦媽媽道:「疼得緊……」
  秦媽媽知道她也勸下了,心中微鬆,喊了丫鬟拿藥油來。
  她親自替楊芷菱摸了藥油,還好茶水並不是真的沸騰著,手背只是有些發紅,沒有起水泡,亦沒有腫。
  秦媽媽又喊了丫鬟把碎瓷掃去,然後重新上了熱茶,又叫人去吩咐碧桃、碧柳拿了件湖水色挑線裙子給楊芷菱換上,重新把她扶到炕上坐了,才輕輕退到一旁。
  楊老夫人念了半晌佛,才停下來,把手裡的碧璽念珠輕輕擱在炕几上,端起熱茶,微微啜了一口,茶水的霧氣繚繞中,楊老夫人的目光帶著晦澀,對楊芷菱道:「你可知薛府如今是怎樣的光景?」
  楊芷菱正埋頭喝茶,聽到母親問話,才抬眸,有些茫然。
  楊老夫人又是歎氣,很失望的樣子。家裡出了這麼大事,冒冒失失回了娘家,還不知道派個丫鬟回去打聽消息,她這個女兒啊……
  老夫人只得把薛府關於楊氏是被薛老夫人趕出府的謠言,一一告訴了楊芷菱。
  楊芷菱聽了,頓時又火冒三丈,咬牙切齒道:「這些狗奴才,我回去打爛他們的嘴!」
  楊老夫人亦不再計較她這些混帳話,只是把自己的意思說了:「你是五房的嫡母,沒有你,五房怎麼過年?安心等著薛府來接,讓他們低聲下氣求你回去!你別忘了,你身後還有建衡伯府,咱們家的女兒,可不是他們薛家沒有緣故就敢休棄的!」
  楊氏一愣,瞬間又躊躇起來,她還是不放心琳姐兒。
  楊老夫人瞧得分明,道:「你放心,進宮關乎整個薛家的體面,你婆婆會好好教導琳姐兒的!」
  楊氏明白過來,這才鬆了口氣,有些懨懨的頷首,算是同意了楊老夫人的話,等薛府來接!
第二十四章 裝病
  轉瞬間便是臘月十八。早晨卯初一刻,橘紅和薔薇便叫醒東瑗,打水服侍她漱口洗臉更衣。
  東瑗抹了青鹽在牙齒上,初醒的懵懂令她動作緩慢而笨拙,緩緩漱了口;又接過薔薇遞過來的帕子洗臉,微熱的巾帕貼上肌膚,暖流在面頰徜徉,似喚醒了她的瞌睡,東瑗精神不少。
  橘紅為她挑了衣衫,然後和薔薇幫她更衣。
  銀紅色繡折枝海棠百蝶鬧春的褙襖,湖水色如意雲頭八寶金織襴裙,襯托東瑗眸光瀲灩,肌膚勝雪,斗室內光線頓時被她的華采逼退得黯淡了三分。
  薔薇微愣,見她鴉鬟微散間便天成嬌媚,忍不住驚呼:「九小姐,您長得可真好看……」
  一語說的東瑗神色微凜。
  橘紅忙給薔薇使眼色。
  薔薇又是一愣,卻明白東瑗和橘紅的意思:九小姐不喜歡旁人說她漂亮。這讓她有些不解,漂亮不好嗎?多少女人窮盡一生,追求不過是姿容瑰麗,博取旁人眼球的豔羨。
  既然東瑗不喜,薔薇亦不再多言,轉身去拿了她的五彩緙絲石青銀鼠披風出來,又把上次老夫人賞的盤螭暖玉手爐尋出來,換了銀炭。
  橘紅便喊了梳頭的媽媽,替東瑗梳頭。
  梳頭的萬媽媽幫她梳了元寶髻,高髻上插了四朵金地點翠掐金絲嵌粉紅米珠的珠花。元寶髻中間,則帶了一支蝶穿白玉蘭花簪:頂花用白玉做成白玉蘭花瓣,用大紅寶石做成花蕊;四周數隻金蝶嬉戲,蝶身點綴了各色寶石,蝶須鑲嵌了白色米珠,左右兩隻金蝶口中各銜一排瓔珞,垂珠兩串,紅藍寶石做綴角,直抵額頭。
  纏枝蓮紋浮雕蝙蝠玻璃鏡中,東瑗望著稚嫩白皙卻絕豔嫵媚的臉,猛地將這支畫龍點睛的蝶穿白玉蘭花簪摘下來,有些不悅道:「不要這個,戴著累!」
  萬媽媽卻忙按住她的手,笑嘻嘻道:「好小姐,您別著急摘!」
  橘紅亦忙道:「小姐,這個是世子夫人昨日送來的,就是想著您今日戴。這個多好看啊,華貴大氣,最襯您的容貌。您別拂了世子夫人的好意……」
  薔薇見橘紅開口了,亦幫著勸。
  東瑗的手便鬆開,任由萬媽媽重新幫她戴好。
  她能如何?
  她為了讓自己看上去憔悴些,故意餓了兩天,可昨晚老夫人叫寶巾送了內造的胭脂水粉,還叮囑橘紅和薔薇,今日的妝容要厚重,否則便是失禮;世子夫人叫人送了頭面,她是躲不開了。
  她本就年幼,又要塗脂抹粉,哪裡還能因為餓了兩天就憔悴失色?
  燭火下的玻璃鏡泛出昏黃光芒,她能瞧見自己這張傾城濃麗的臉。這上挑的眼角,更添了天然的妖嬈風流,只要淡笑都似故意勾人魂魄。
  她知道,很多老婦人不喜歡這等容貌,覺得太過於狐媚像,不安分。可東瑗不敢僥倖,萬一太后喜歡呢?
  畢竟她們是進宮為妃,非為后!
  替皇帝選妃,就是替皇帝納妾,美豔自然是最重要的。
  況且宮規森嚴,她又是重臣之家的嫡女,非戲子樂工之流,又能不安分道哪裡去?
  她的背景和教育決定了她不會甘於下|流。
  可這些擔心,有什麼用?
  她是不是要進宮,就好像她來到這個世界一般,都不是她能掌控的,而是輪迴早已為她註定了。
  重新戴上了這支蝶穿白玉蘭花簪,東瑗表情變得安靜平和。
  萬媽媽見她不鬧了,便拿了對赤金嵌大顆南珠的耳墜為她戴上,人立刻又添幾分華貴灼目。
  橘紅和薔薇幫她描眉畫鬢,直到卯初三刻才弄好,由橘紅攙扶著她,去了老夫人的榮德閣。
  天色尚未大亮,天際一輪冰魄出碧海,懸在樹梢,拾翠館的地面似銀霜鍍過,處處閃著月華反映的清冷薄光。
  今日進宮,是薛府喜慶之日,寅正二刻家裡的僕婦們便點亮了各處的大紅燈籠。
  出了拾翠館,往西走過一條斜長小徑,就能看到桃慵館庭院裡的桃樹虯枝,緊閉的門戶異常陰森。
  東瑗不由站住了腳步,目光透過高高院牆,望向桃慵館二樓的一角,半晌不挪腳。
  橘紅則後背發麻,拉了拉東瑗的袖子:「小姐,咱還是快點走吧……」
  東瑗回眸,沒有堅持,跟著橘紅繼續往榮德閣去。
  榮德閣雖然燈火通明,丫鬟婆子穿梭忙碌,卻沒有半點聲響。東瑗便知道,她今日又是第一個,榮氏等人都沒有到。
  老夫人早已醒來,她坐在臨窗大炕上吃著羊乳,頭上戴了兩支翠玉福壽嵌藍寶石棲鳳簪,穿著繡寶藍色繡棲鳳紋褙襖,玄青色柿子如意頭紋福裙,看到東瑗,老夫人眼眸微亮,笑著對詹媽媽道:「這樣一打扮,才像個樣子,平日裡太素了!」
  誇她今日的妝容、穿戴都很適宜。
  東瑗便抿唇微笑。
  她總是早來,也時常在老夫人這裡吃飯。
  詹媽媽問她用過早飯沒有,東瑗道:「還沒有……廚房裡又是那些東西,不想吃,祖母的小廚房做的糕點精緻些……」
  「饞嘴貓兒!」老夫人呵呵笑,叫詹媽媽去端了早飯給她。
  東瑗吃了半碗小米粥,兩個水晶餃子,便放了筷子。
  丫鬟們撤了碗筷,扶她到老夫人的炕上坐下,重新上了熱茶,二夫人和薛東蓉來了。
  薛東蓉脫了披風,裡面穿著緋色繡纏枝蓮紋嵌蝙蝠紋綢面褙襖,天藍色暗地織金福裙,梳了雙刀髻,高鬟帶了兩朵珠花,鬢前戴著跟東瑗一模一樣的蝶穿白玉蘭花簪,明眸皓齒,氣質淡雅幽靜。
  只是瞧著有些虛弱不堪。
  東瑗望著她頭上的花簪,一口氣終於透了過來,原來世子夫人給每位進宮的姑娘都送了!
  想起自己昨夜半宿難安,東瑗就覺得好笑,她還以為世子夫人和世子是看中了她……
  而老夫人目光犀利敏銳,發覺了薛東蓉的不對勁,蹙眉問二夫人:「蓉姐兒瞧著氣色不對,怎麼回事?」
  二夫人眼眸噙了濕潤:「這孩子……她昨日白天就開始跑肚,挨著不好意思說。晚飯也沒敢吃,哪裡想到夜裡起來五六次,早上臉都白了……內宅落鑰,又是大半夜,她不敢說,怕我急了吵著找大夫,給爹娘添了累贅……您瞧瞧她……」
  老夫人心疼拉過薛東蓉,手擱在她的額頭,試了試,好似並不發熱,就問她:「怎麼肚子不舒服?」
  「祖母,我不知道……我這些年從未出過這等事……」她唇上抹了唇蜜,卻依舊有蒼白感,語氣亦輕柔低緩。
  東瑗心中一動:自己怎麼這樣傻,拉肚子明明是個好招,怎就沒有想到,傻傻餓了兩天,毫無效果。可是薛東蓉拉了一夜,就虛脫了……
  這樣想著,她不禁望向薛東蓉。
  她是真的跑肚,還是故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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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過繼
  五小姐薛東蓉腿發軟,站著說話都搖搖欲墜。
  二夫人眼淚都快要落下來,既心疼女兒,亦心疼失去了進宮的好機會。
  老夫人瞧著,眼眸微斂,叫詹媽媽和寶巾扶著薛東蓉去她的榻上躺著。
  半盞茶的功夫,薛東蓉立馬坐起來,讓她的丫鬟銀杏攙扶她出了內室,捂住腹部對老夫人和二夫人道:「祖母,娘,我……」
  她要去淨房如廁。
  詹媽媽和寶巾、寶綠看得明白,忙和銀杏一起,服侍她去了淨房。
  老夫人的臉色比剛剛又沉了幾分,二夫人的眼睛裡透出了絕望。
  薛東蓉這樣不好,是不能去宮裡的。
  東瑗望著東次間旁人的氈簾微晃,倏然有些異樣的感覺:薛東蓉是真的運氣如此不好?
  或者說,如此好?
  是運氣還是她不想進宮而人為的?
  這個年代的女子,不都是以進宮為榮嗎?像薛東蓉這種,親哥哥在四川任知府,姐姐出嫁,只有她守著寡母在薛家過日子。倘若老侯爺哪日駕鶴西去,世子爺成了新的鎮顯侯,她寡母的日子不會多好過吧?
  若她能進宮,成了元昌帝的寵妃,再誕下皇子或者公主,薛家會厚待她母親的。
  薛東蓉怎麼可能不想進宮?
  要麼,她是真的如此背運;要麼,她真的見識不凡;亦或者,她跟東瑗一樣,十幾歲的身體裡,藏著一個更加成熟的靈魂!
  她會是哪一種?
  東瑗對這個清冷貞靜的堂姐,第一次有一種不同尋常的感覺,她比自己想像的還要複雜吧?
  東瑗亦不想進宮,可她對宮廷的抵觸,不足以她犧牲自己的身體來換取。這個年代的醫療條件十分落後,一個不慎,腹瀉亦能死人。
  東瑗這個外來者都清楚,薛五小姐東蓉定是知道的。
  假如她是故意的,那麼,她真是寧死不入宮門啊!
  東瑗捧起手邊的茶盞輕呷小口,微微歎氣。假如五姐是故意的,那麼東瑗便是進宮固寵的不二人選。這個堂姐連腹瀉的招數都敢使,還怕沒有後手?
  但願是自己想多了,東瑗這樣安慰著自己。
  世子夫人榮氏一襲華衣進來的時候,見老夫人和二夫人臉色陰晦,而東瑗坐在炕上小口喝茶不敢吭聲,她微微吃驚,問二夫人:「蓉姐兒呢?」
  氈簾微動,寶巾和銀杏攙扶著捂住腹部、表情痛苦的薛東蓉出來。
  她的臉色比剛剛又蒼白了一些,那些脂粉卡在臉上,顯得很突兀。明明嬌豔可人的女子,此刻卻虛弱得似久病不治的人。
  世子夫人大駭:「蓉姐兒,你哪裡不舒服?」
  一旁的銀杏就把薛東蓉跑肚的事又說了一遍。
  世子夫人臉色驟變:「阿彌陀佛,這個關口,你怎就跑肚?這可如何是好?」
  說的二夫人再也忍不住,小聲啜泣。她辛苦盼女兒能入宮門,將來出人頭地,光宗耀祖。可哪裡想到這飛來橫禍?
  蓉姐兒定是得罪了哪路菩薩,才有這樣的大難!
  薛東蓉雪齒咬住了櫻唇,痛苦的皺眉。
  外面丫鬟說十二小姐來了,世子夫人朝門口望去,就看到了一襲桃紅色繡折枝櫻桃花紋褙襖的薛東琳走了進來。她梳了飛燕髻,低垂的鬟髻上插了四朵珠花,額前帶著東瑗和薛東蓉一樣的蝶穿白玉蘭花簪。
  如此一打扮,原來就高挑的薛東琳成熟不少,青澀褪去,顯得嫵媚動人。
  她不解看著滿屋子的人,又望著炕上痛苦蹙眉的薛東蓉,輕聲:「五姐怎麼了?」
  世子夫人剛要回答她,薛東蓉猛然站起身,爬起來就往淨房的方向跑去,鞋子都未穿。
  銀杏和寶巾忙提了鞋子追過去服侍。
  二夫人無法抑制,嗚嗚放聲哭起來:「娘,蓉姐兒怕是去不成了……」
  薛東蓉這樣,的確是沒法子去了。
  當初懿旨上說著薛家嫡女覲見,又沒說全部的嫡女必須去。
  只要去的是嫡女即可。
  薛家少一個嫡女去,太后娘娘少一個挑選的對象而已。
  二夫人哭成這樣,薛東蓉又半盞茶的功夫跑兩次淨房,世子夫人一時間不敢拿主意。薛五姑娘的情況,定是不能去的,可二夫人卻是很想女兒去,倘若世子夫人這個時候表態,怕二夫人將來心中有積怨。
  她求助般望著老夫人。
  老夫人的目光快速從薛東瑗和薛東琳的臉上滑過,看到東瑗望著淨房的方向愣神了瞬間,薛東琳則暗含欣喜遮掩不住,老夫人眸光深邃果斷,對詹媽媽道:「去把姝姐兒帶來,我們進宮去,時辰不早了。」
  世子夫人、二夫人、詹媽媽以及寶綠、紫鳶等人都面面相覷,好似不明白好夫人的意思,誰都沒有動,你看著我,我看著你。
  把十一姑娘薛東姝帶來做什麼,她又不是嫡女!
  東瑗亦抬眸望著老夫人,不解其意。
  世子夫人知道老夫人向來心思深遠,她能有此安排,定是周密妥帖的。她看著難以置信的詹媽媽,出聲提醒道:「媽媽,快去替姝姐兒裝扮,來不及了!」
  詹媽媽回神,帶著寶綠和紫鳶忙去了東邊的暖閣,喊醒熟睡中的薛東姝。
  二夫人臉上淚痕猶存,錯愕問老夫人:「娘,姝姐兒要進宮去嗎?她可是婢生女!」
  薛十二姑娘不由自主頷首。
  老夫人眼眸變得平和慈祥,歎道:「我前日夜裡夢到了韓氏,她對我說,陰司裡孤寂,無兒供奉香火,又擔心瑗姐兒孤立無依。纏了我半夜,非要我替瑗姐兒過繼個弟弟供奉香火……」
  這藉口……
  既知道荒唐,卻無從求證。
  「咱們家子嗣繁茂,小五也有了嫡子,要去過繼孫兒,豈不是人笑話?」老夫人平靜笑,「我就答應韓氏,把姝姐兒寄養在她名下,給瑗姐兒做伴,她才肯罷手回去。」
  就是說,薛十一姑娘東姝要過繼到死去的韓氏名下,成為韓氏的女兒,就是薛府的嫡女。
  東瑗一直在想,老夫人會如何處理薛十姑娘東婉的死,才能讓楊氏得到處罰。
  如今看來,就是薛十一姑娘東姝了!
  既然楊氏怕庶女們擋了薛十二東琳的路,老夫人偏要把她的庶女抬成嫡女,成為薛東琳的嫡姐!
  以後,薛東琳的一切,都要先讓了薛東姝!
  東瑗眼睛有些濕,十妹的亡靈看著這樣的結果,會不會有絲欣慰?
  屋子裡沒人吭聲。
  是過繼嫡女非嫡子,不牽扯家族的祭祀,與世子爺的利益不衝突,世子夫人可以睜隻眼閉隻眼;二夫人敏感多心,她已經猜到薛十姑娘東婉是死了,而非送去廟裡靜養,而老夫人抬薛東姝就是為了替薛十姑娘東婉報仇,給楊氏難堪。她的女兒生病了,怨不到姝姐兒代替她進宮去,這件事跟二房亦沒有利益衝突,二夫人垂首沉默。
  東瑗和薛東琳都是晚輩,更加沒有話語權。
  老夫人見大家都不說話,便笑道:「這件事,我和侯爺已經商量好了,原本想著等過了今日再說。現在不巧,蓉姐兒病了,我就先帶了姝姐兒去給太后娘娘瞧瞧,回頭再祭祀祖先,姝姐兒正式養在韓氏名下。」
  就是說,老夫人想替薛東姝討了太后娘娘的賞賜,再替她正式過繼。
  這樣的恩寵,自然亦是為了給楊氏下馬威。
  東瑗想起了薛十姑娘東婉。盈盈燭火裡,東瑗纖濃羽睫已經濕濡了一片。老夫人雖說把這件事壓下來,卻也沒有讓婉姐兒枉死,老夫人會替她討回公道的!東瑗想著,偷偷用帕子摸了淚,不敢讓淚珠落下來花了妝容。
  銀杏攙扶著薛東蓉從淨房出來,詹媽媽和寶綠也攙扶著錦衣華服的薛十一姑娘東姝進了東次間。

第二十六章 命運
  薛十一姑娘東姝穿了件櫻桃色掐金絲寶瓶番蓮紋褙襖,豆綠色八寶蝙蝠暗地織金襴裙,梳了東瑗一樣的元寶髻,卻沒有戴珠花,戴了金地點翠雙蝶戲花寶鈿。用金盤絲製成兩隻嬉戲的金蝶,蝶翅鑲嵌各色寶石,華貴輝耀,十分美麗。
  她沒有半縷驚訝,福身給老夫人、世子夫人和二夫人行禮,又給東瑗、薛東蓉和薛東琳見禮。
  東瑗和薛東琳還禮。
  薛東蓉則有氣無力攙扶著銀杏,勉強福了福身子。她對薛東姝的出現,故意露出幾分意外:見她衣飾錦簇,明白她在此的目的,她要代替自己進宮了。
  薛五姑娘東蓉唇角微挑,衝薛東姝露出一個淺淡的笑容。笑容雖然很淡,卻是難得的絢麗。
  老夫人沒有留意到薛東蓉,只是叮囑薛東姝跟著一塊兒進宮,又說見了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和貴妃娘娘應該行什麼禮,說什麼話,一一仔細告訴薛東姝。
  薛十一認真聽著,絲毫不露驚愕。
  連老夫人都詫異。
  這孩子未免太沉穩了,快趕上瑗姐兒!
  讓薛東姝過繼到韓氏名下的事,老夫人跟老侯爺提了提,也沒有避開在屋裡吃飯的薛東姝。當時她有些吃驚,卻也沒有細問。
  她肯定不知道薛東蓉生病,亦不知道自己臨時被替換進宮,卻有這份內斂沉穩,可見心思不淺。
  老夫人不免重新審視了她一回。
  東瑗拉過薛東姝,笑道:「你怎麼也不戴兩朵花?」說罷,就要把自己頭上戴的四朵掐金絲嵌紅米珠珠花摘下兩朵,親手替薛東姝戴上。
  古時人愛戴花。
  花與華諧音,象徵富貴榮華,不管是望族富貴婦人,還是坊間貧寒女子,都愛在鬢角別上幾朵各種各樣的花兒,除了點綴著美麗,更多是借著「華」這個吉利字眼。
  老夫人見東瑗對薛十一親熱,眼角的笑意微深。
  薛十一姑娘東姝便福身跟東瑗道謝。
  一旁的薛十二姑娘東琳則微微蹙眉,她很不滿意,自己的庶姐,一下子就成了嫡姐!又想到了母親,要是母親在家,只怕這件事不會這樣順利!她應該趁早去告訴母親一聲,免得這些下等人都得了意,一個個爬到她們頭上去!
  薛東蓉虛軟無力,攙扶著銀杏,讓她把自己鬟上的蝶穿白玉蘭花簪摘下來,遞給薛東姝:「這是大伯母賞的,進宮時戴著喜慶,太后娘娘肯定喜歡。我去不成,這個給十一妹戴……」
  這蝶穿白玉蘭花簪十分華美炫目,很是名貴。
  薛東姝掃了眼東瑗和十二妹薛東琳,見她們都有,又想起自己頭上的寶鈿是去年生辰老夫人賞的,既不及這蝶穿白玉蘭花簪,卻也是名貴華麗,當即把自己的金地點翠雙蝶戲花寶鈿摘下。
  接過薛東蓉的花簪,就把寶鈿遞上去:「多謝五姐!我這個寶鈿五姐先戴著,等我回來再換給五姐。」
  薛東蓉也沒有力氣同她客氣,笑了笑。
  世子夫人見人數湊齊,便把對牌給了身邊的大丫鬟花忍:「你和榮媽媽趕緊給蓉姐兒請孫太醫瞧瞧,等我們從宮裡回來,再來看蓉姐兒。」
  花忍恭聲道是。
  二夫人連聲道謝,卻掩飾不住失望的苦澀。
  她要送老夫人等人出門,老夫人便道:「不必了,你留下來陪蓉姐兒吧!」
  二夫人道是,目送老夫人等人出了榮德閣。
  天色依舊未明,東方天際卻有縷縷紅霞,薛東蓉由丫鬟攙扶著,跟在二夫人身後,回和寧閣。
  她望著天際的晨曦,露出一個會心的微笑。
  回到和寧閣,二夫人遣了身邊的丫鬟婆子,拉著薛東蓉的手,就再也壓抑不住,嗚嗚哭起來:「我苦命的孩子,為何你這樣多災多難?倘若是要遭報應,怎麼不應在娘的身上,非要折磨我的孩子?」
  見母親哭,薛東蓉心頭的喜悅被沖淡了幾分,她柔聲安慰著二夫人:「娘,您別傷心……女兒命裡或者沒有進宮的福氣,造化者便是如此安排的。非要權越造化,是不祥之兆!」
  二夫人哭得更加凶了:「這個時候,你還要安慰娘?娘心疼你,可憐你七歲就沒了父親,娘含辛茹苦把你養大,只求你將來平安順當,哪裡知道,你如此多磨難?開始說親,陳家就被抄了;好容易挨到進宮的機會,你又……」
  她越發說不下去了。
  薛東蓉聽著這些話,勾起了往事歷歷在目。
  當年,她是進宮了的。
  她再活一世,改變了很多事。
  前世時,薛十姑娘東婉沒死,楊氏也沒有回娘家,臨到進宮的前一天,九姑娘薛東瑗突然病了,就是跑肚,拉得整個人虛脫。
  那時,薛東蓉很高興,十二妹薛東琳年紀小不說,容貌和才情、人事練達都不及她,只要除去薛東瑗這個美豔過人的對手,她就有把握穩勝。
  她以為,薛東瑗是不幸的,有楊氏那個狠毒的繼母。
  如今,她重生了,很多事情的改變,改變了薛東瑗的性子,甚至她們姊妹幾個的人生都發生了很多變故。
  薛東蓉就想起了跑肚,當年薛東瑗就是這樣避開進宮的。
  她成功了。
  跟前世不同的是,薛東姝成了嫡女,代替她進宮。薛東蓉知道自己的命運改變了,那麼她重生了,是不是也連著改變了九姑娘東瑗和十一姑娘東姝的命運?
  薛東蓉一開始以為,自己吃了瀉藥,就會和九姑娘薛東瑗互換命運。可現在十一姑娘薛東姝突然就變成了嫡女,這是前世沒有的。
  她們的命運,又會如何?原本篤定的薛東蓉有些不安起來。
  她的喜悅裡,藏了幾縷擔憂。
  可這些話,她要是跟二夫人說了,二夫人只怕當她是鬼附身,要被氣死。
  二夫人哭得傷心,東蓉瞧著心疼,眼淚不禁落下來:「娘,進宮真的很好嗎?」
  二夫人微愣,錯愕望著薛東蓉:「傻孩子,進宮當然好……」
  「娘,哪裡好?」東蓉蓋住母親的話,「娘若不舒服,派人去定遠侯府說一聲,四姐馬上就回到您身邊照拂;可貴妃娘娘呢,大伯母每次見到她,都要跪下磕頭。母親,女兒進宮了,倘若位及貴妃,母親逢年過節提了名帖或者能見著女兒一面,亦是高高坐著,任由母親屈膝下跪,三拜九叩。倘若不能,從此母女被那高高院牆阻攔,永無再見之日。」
  二夫人聽了,頭皮有些發麻,淚落得更狠了。
  她亦知道送女兒進宮的苦。
  「母親再看,二姐、四姐、六妹,她們都不是嫁皇族,卻個個幸福和美。母親,坊間有句話:願後身世世勿復生天王家。帝王之家,有多少恩義?除了君臣,哪有母子情誼、夫妻情誼?」薛東蓉說著,便想起前世的往事,胸口泣血般疼痛,忍不住失聲痛呼,「女兒亦願後身世世勿復入天王家!」
  二夫人細細品著女兒的話,倏然感覺心裡的失落輕了幾分。
  進宮真的那麼好?
  倘若她的蓉姐兒進宮,以後她的孩子便是皇子、公主,自己不能抱、不能逗弄,甚至見了女兒不能親近,女兒受了委屈不能求侯爺幫著撐腰,就是等於把女兒送入一個孤零零的院牆,生死都要她一個人掙扎。
  有什麼好處?
  她女兒的孩子或者能位及人主,亦或者命喪黃泉;她女兒卻只能為家族添彩,自己要時刻警惕身邊人的算計。
  不,不能!她的蓉姐兒吃了太多苦,不能再受那等委屈!
  為何她如今才想明白?
  想到這裡,二夫人拉過薛東蓉:「蓉姐兒不哭,不哭了,不進宮,咱不進宮!這是造化者的旨意,這是旨意,你不應該進宮受苦的……」
  銀杏進來通稟:「夫人,五小姐,榮媽媽帶著孫太醫來了……」
  母女倆這才各自摸了眼淚,叫丫鬟打水洗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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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人選
  東瑗跟著老夫人、世子夫人、十一妹薛東姝、十二妹薛東琳進了皇宮內院。她們辰初三刻進宮,巳正一刻出宮,依舊坐著馬車,回了鎮顯侯府。
  回到家裡,先到老夫人屋裡略微坐了坐,又去看了薛東蓉,才各自回各自的院子。
  十二姑娘薛東琳跟東瑗要同路一段,可她攙扶丫鬟錦秋,很傲氣走在前頭,喜氣洋洋的,並不搭理東瑗。
  橘紅攙扶著東瑗,小步緩行,跟薛十二姑娘故意拉開了距離。
  走了好一段路,東瑗一直不語,靜靜想著自己的心事。
  「小姐,您見到太后娘娘和貴妃娘娘了嗎?」橘紅有些擔憂自家小姐的沉默。剛剛在老夫人屋裡,小姐還有說有笑的。可出了榮德閣,和十二小姐的歡喜狂妄不同,九小姐彷彿心不在焉。
  東瑗聽到橘紅問她,回神溫軟一笑:「見到了呢。太后娘娘、皇后娘娘還有貴妃娘娘,都見到了。」然後問橘紅,「你還記得貴妃娘娘的模樣嗎?」
  橘紅搖頭:「我進府的時候九歲了,貴妃娘娘已出閣。那時在太子府裡,還能時常回來瞧瞧世子夫人和老夫人。可是我不在屋裡服侍,遠遠只瞧過一次,沒見著面兒……」
  薛府的定制,未及笄的姑娘們屋裡不安排一等丫鬟,貼身服侍的都是二等丫鬟。
  當時橘紅、橘香跟現在的薔薇一樣,都是老夫人屋裡的二等丫鬟。
  可老夫人身邊,貼身服侍的是一等丫鬟,二等丫鬟只是跟在一等丫鬟身後做事,很少在屋裡活動。有時一等丫鬟病了或者告假,管事媽媽會挑了機靈勤快的二等丫鬟暫時代替。
  橘紅和橘香當年都替過一等丫鬟當差,被老夫人看中了,後來就給了東瑗。
  東瑗見橘紅沒有見過薛貴妃,便一邊緩行,一邊跟她說起貴妃娘娘的模樣:「她問我話的時候,我瞧了一眼,很漂亮,跟大伯母的眼睛、鼻子、嘴巴一模一樣……」
  橘紅瞧著她不是很抵觸,亦願意說起宮廷之事,又大膽問皇后娘娘和太后娘娘的容貌,待她們是不是客氣之類的話。
  東瑗回想了一瞬,才笑道:「我一直低著頭,不敢看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眼角掃了一下,就覺得衣著華貴,聲音慈祥,別的都沒有瞧見。」
  橘紅就忍不住笑:「那您白白進宮了一回!」
  東瑗也笑,心中卻墜了重石般,提不上氣。
  她們姊妹三人進宮,薛老夫人把她們的排行告訴了太后娘娘,太后娘娘第一個就問:「不是有個五姑娘?」
  看來皇家亦打聽了薛府的事,太后娘娘中意的是五姑娘薛東蓉。
  薛老夫人就忙回稟,說了五姑娘跑肚的事,太后很是遺憾,而後卻再也沒有提起。
  古時的醫療落後,身體不好意味著沒有福祿之相,亦會子嗣艱難,薛東蓉進宮前生病,足見她體弱,太后娘娘不可能再讓她進宮了!
  五姑娘就這樣排除了!
  一個多時辰的閒談中,東瑗和十一妹薛東姝沉默謹慎,太后和皇后、貴妃娘娘問話,她們姊妹倆有些拘謹的回答了,中規中矩的,顯得沉悶。
  十二姑娘薛東琳卻很活潑,不管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說什麼,她都能妙語逗趣,說上幾句,惹得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都笑了幾回,還對老夫人說:「鎮顯侯夫人,您這個孫女有趣得很。」
  老夫人笑著回稟,說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過譽了。
  語氣卻帶著一絲無可奈何。
  十二妹薛東琳自以為天真爛漫,可薛老夫人的不快,足見她的輕浮惹了事,太后笑得開心,可是,一定不會選她進宮的!
  鎮顯侯是三朝元勳,又是當朝太師,他的孫女進宮,不會是婕妤、嬪之類的。從堂姐正一品的皇貴妃地位來看,薛氏女進宮,一定是封正三品以上的妃子。
  十二姑娘薛東琳太過於輕佻,連老夫人瞧著都不喜,何況是太后娘娘?
  薛東琳過猶不及,東瑗心中明白,她也排除了!
  剩下的,就是東瑗和十一妹薛東姝。
  對東瑗和薛東姝,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都很冷淡,問了幾句客套話,並沒有多言。
  可當薛老夫人說了薛東姝的身份,並且提到她過繼的時候,太后娘娘笑著說不錯,然後問了薛東姝幾句。薛東姝答得很小心,甚至有些侷促不安,太后沒有不悅,反而叫她抬起臉來讓她仔細瞧瞧。
  東瑗也一直垂首,太后卻沒有仔細瞧她的興趣。
  而後,太后娘娘對身邊的皇后說:「你瞧這孩子,像不像和煦?」
  和煦是太后娘娘第三女的封號,如今嫁給了秦尉侯,最得太后娘娘喜歡。
  皇后娘娘忙說真的有點像,薛貴妃娘娘亦幫腔。
  薛老夫人便謙虛道:「和煦公主龍章鳳姿,姝姐兒哪裡比得了?」
  太后娘娘笑了笑,這個話題就過去了。
  當時東瑗心中一喜,難道太后看中了十一妹?
  後來,都是十二薛東琳在湊趣說話,太后娘娘再也沒有單獨問十一薛東姝什麼,讓東瑗心中不安。
  若論身份,十一即將是東瑗母親寄養的女兒,是薛府五老爺薛子明原配的嫡女,比薛東琳尊貴。
  論容貌,十一和東瑗有六分相像,卻有一雙規矩的杏眼,比起東瑗容貌裡的妖嬈,她是正統的美人,更加容易入太后娘娘的眼。
  東瑗應該放心,十一姑娘薛東姝身份、行事沉穩上,比十二姑娘比下去了;容貌上又端莊美麗,把妖嬈的東瑗比下去了,薛東姝進宮的可能性是比她大。
  可東瑗就是侷促不安。
  上位者的想法太難預料了,倘若太后娘娘明著對東瑗冷淡,暗地裡還是想讓進宮,她怎麼辦,還敢抗旨不遵嗎?
  畢竟她這個嫡女,比十一姑娘更加名正言順。
  想著,便回了拾翠館。
  薔薇忙迎了出來,和橘紅一起攙扶著東瑗,笑著對她道:「小姐,楊媽媽和金槐姐姐坐了半天,就等您回來。」
  楊媽媽是五夫人楊氏屋裡的管事媽媽,金槐是楊氏屋裡四個一等丫鬟之一。楊氏帶著碧桃、碧柳回了娘家,五房的事都楊媽媽帶著兩外兩個大丫鬟金槐、銀槐管著。
  知道東瑗剛剛從宮裡回來,就來找她,是怎麼回事?
  正常的情況下,她們不是應該去見十二姑娘薛東琳嗎?
  滿腹狐疑,東瑗進了屋子。
第二十八章 客來
  聽到外間瑤台上說話聲,楊媽媽和金槐忙迎了出去,屈膝給東瑗行禮。
  東瑗笑盈盈讓她們起身,領著眾人進了屋子。
  「媽媽和金槐姐姐先坐……」東瑗去淨房梳洗一番,讓橘紅招待楊媽媽和金槐,讓薔薇跟著去淨房服侍。
  薔薇很聰慧,頓時明白了東瑗的用意,忙跟著進了淨房。
  褪了銀紅色折枝海棠百蝶鬧春紋褙襖,薔薇服侍東瑗穿了件家常的玉色纏枝蓮紋交領綾襖,然後低聲跟她道:「好像是老爺朋友的家眷來了,沒見著夫人,想見見老夫人。」
  薛子明朋友的家眷?
  五房嫡母不在,內宅便是東瑗最大了。又有謠言說老夫人把五夫人趕回了娘家,楊媽媽自然不敢冒失帶著人去見老夫人。
  所以求到東瑗這裡?
  東瑗心中有了底,心情不由好了些,笑望著薔薇:「你如今管我屋裡的衣裳首飾?」
  薔薇見她笑,雖不明為何有此一問,亦知不是壞事,當即恭敬笑道:「是,橘紅姐姐常提點我。」
  從前橘紅管著衣裳首飾,橘香管金銀錢財,羅媽媽管著院子裡大小丫鬟婆子,東瑗的吃食、漿洗都是羅媽媽操辦。
  如今羅媽媽和橘香出去了,橘紅先接過原本橘香管著的金銀錢財,把自己的本職交給了薔薇。
  一來是薔薇推辭,說自己沒有在屋裡服侍過,不懂規矩,不敢接橘香的差事。讓橘紅管錢財,她接替橘紅的差事,管衣裳首飾,這樣哪裡不懂,還能請教橘紅。讓她現在管錢財,兩眼一抹黑。
  東瑗和橘紅都覺得薔薇的思慮很對,便同意了。
  第二也是東瑗和橘紅都不放心把錢財給薔薇,畢竟是新來的,知人知面不知心。
  如今瞧著薔薇的精明,東瑗覺得,倘若她忠心耿耿,的確是個很得力的下手。她爹是帳房上當差了,屋裡的錢財遲早要給她管著。
  「外頭服侍的,有兩個小丫頭我瞧著喜歡,一個叫紅蓮,一個叫綠籬,你自己再挑一個,總共三個人,都帶在身邊。等明年開春橘紅姐姐出去,我屋裡便全部仰仗你。到時紅蓮和綠籬二人之間,我要提個二等的,另外兩個就服侍你們兩個二等的。」東瑗接過薔薇遞過來的帕子,淡淡跟她說著自己的想法。
  薔薇一愣。
  就是說,九小姐屋裡明年提拔一個二等丫鬟,薔薇可以幫著看看。九小姐讓她帶著三個小丫鬟,除了讓她幫襯著考量紅蓮和綠籬的秉性,還要她培養自己得力的小丫鬟。
  她服侍小姐,亦不能三頭六臂,亦需要得力的小丫鬟跟著她,賣命替她做事。
  九小姐讓她選,首先給了她優先權,那麼,她是不是得到了一點九小姐的認可?
  想著,薔薇微微一笑,忙道是。
  然後服侍東瑗抹了雪脂膏子。
  茉莉花香的雪脂膏子,是內造的東西,專供禁宮娘娘們用的。東瑗這盒,是貴妃娘娘賞老夫人和世子夫人的。老夫人嫌味道太重,分給了正在跟前湊趣的東瑗和五姑娘薛東蓉。
  淨房裡徜徉著淡淡茉莉香,讓東瑗心情更加好了,她的笑容頓時輕盈婉約起來。
  梳洗更衣畢,薔薇攙扶東瑗出了淨房。
  楊媽媽和金槐端坐在東次間炕前的錦杌上,神態畢恭畢敬。
  薔薇扶東瑗炕上坐了,便輕輕退到一旁。
  東瑗請楊媽媽和金槐也炕上坐,她們極力推辭,不敢跟東瑗並坐,不似楊氏的狂妄,東瑗微微露出幾分滿意。
  丫鬟上了茶,東瑗輕輕捧著呷了小口,才問楊媽媽何事。
  楊媽媽忙恭聲把事情仔細說了:「五爺在國子監念書的時候,有個同窗姓袁,跟五爺交情極好。五年前候補江寧鹽課司提舉,帶著妻兒上任江寧府,好些年沒有回京。不成想袁提舉身子骨不好,病了一年多,今年九月歿了。袁提舉在京都有兩處宅子,還有兩個親兄弟,袁太太就帶著兩位公子,一位小姐回京了。想著咱們五爺跟袁提舉交情如昆季,就帶了女兒拜訪夫人。五夫人回了建衡伯府小住,五爺又吩咐讓見見老夫人,奴婢想求九小姐恩典,領了她們母女過去……」
  說的這樣仔細,是袁太太跟她閒聊的時候,告訴她的吧?
  來拜託五夫人,還非要見見老夫人,可不是因為跟五爺交情好,大約是想著藉助鎮顯侯府的勢力,多在老夫人面前走動吧?
  袁太太在五爺面前說幾句心酸話,又說想見見老夫人,五爺就答應讓人帶著去見見,倒也像薛五爺的做派。
  不過,能提出見老夫人,也不是普通人家吧?
  「這袁提舉和建昭侯袁家有什麼關係嗎?」東瑗淡淡品茶,柔聲問楊媽媽。
  楊媽媽一愣,旋即輕笑:「是五服內的兄弟,袁提舉的祖父本是幼子,沒有承襲,分出建昭侯府單過,袁提舉是第三代了,血脈疏遠了不少。跟建昭侯府不算太親近。」
  雖不太親近,亦是建昭侯府的血脈。
  建昭侯府跟鎮顯侯府是通家之好,薛家旁枝有兩個嫡女嫁入袁家旁枝,如今的鎮顯侯府跟建昭侯府的嫡系雖沒有姻親,可建昭侯袁夫人是東瑗大伯母榮氏最要好的閨蜜。
  老夫人跟前年仙逝的建昭侯太夫人亦交情最好。
  建昭侯府旁枝的寡媳弱女求見,老夫人應該會見的吧?
  楊媽媽一下子就能說出袁太太的來歷,可見她心中亦清楚這些人情來往,她知道把袁太太領到老夫人那裡去,只會討賞,不會討罰,可她還是尊重東瑗,把這個機會讓給了五房內宅最尊貴的嫡女。
  想著,東瑗復又看了楊媽媽一眼。
  楊氏身邊有這麼精明的媽媽,她怎麼還那麼愚笨?
  「袁太太吃中飯了沒有?」東瑗問楊媽媽。
  「等著見見九小姐,還沒有吃……」楊媽媽笑道。
  「那你請了袁太太和袁小姐來,到我這裡吃飯吧。」東瑗笑容和煦對楊媽媽道,然後吩咐橘紅,「你去廚房說一聲,叫做幾個菜端上來。」
  楊媽媽和金槐忙起身道是,然後出了拾翠館。
  橘紅拿了二兩碎銀子,去了廚房。
  大約一盞茶的功夫,楊媽媽領了一個穿著杏黃色纏枝寶瓶紋褙襖的四旬婦人和一個穿著桃粉色蝙蝠鬧春紋褙襖的妙齡女子進來。
  東瑗知道是袁太太和袁小姐,笑盈盈起身下炕。
  兩人屈膝給東瑗行禮,東瑗亦還禮,拉了兩人到炕上坐,又吩咐丫鬟們上茶點。
  「袁太太來的不巧,母親去了建衡伯府。」東瑗笑著對袁太太道。
  她說起建衡伯府,並不說外祖家,而是直呼建衡伯府,好似故意宣揚自己是原配的嫡女,身份尊貴。
  原配嫡女和繼室的關係一向是如履薄冰,哪怕最好的人家,都有隔閡。袁太太先留了心,就聽出了東瑗話中之意,當即不敢多提楊氏,笑著道:「回京來,理應先拜會老夫人的。只是些許年沒見,怕老夫人不甚記得,勞煩九小姐引見。」
  見袁太太果然沒有多提楊氏,東瑗笑意更深。要是等會兒袁太太在老夫人面前一口一個五夫人,只怕老太太心中不悅。
  到時袁太太不明情況,只當老夫人眼裡沒人,誤會了就不好。
  所以她自己做了惡人,先點撥一番,袁太太也是精明世故的人,頓時就聽出了東瑗的話外之音。
  反正她也不喜楊氏,袁太太誤會她高傲也罷,跋扈也好。
  「甚麼勞煩?」東瑗客氣笑道,「老夫人早上進宮,只怕中午要歇會兒。袁太太在我這裡用了午飯,咱們說會兒話,晚些時候再過去吧。」
  袁太太和袁小姐忙道謝。
  說著閒話,橘紅領著丫鬟們把飯菜端了上來。廚房見是九小姐要的飯菜,四葷四素做得特別精緻。
  袁太太也是見過世面的,已經過了飯點,還能有這樣新鮮精緻的佳餚,便明白這九小姐在家裡很受寵,又想起她剛剛暗示自己不喜楊氏,袁太太暗暗留心。
  吃了飯,彼此閒話家常,袁太太問了世子夫人和老夫人的好,卻也再不提五夫人楊氏。
  袁小姐跟薛家十二姑娘差不多的年紀,十三四歲,安安靜靜聽人說話,十分貞靜。
  東瑗亦問了她幾句,袁小姐柔聲細語答了。
  東瑗從袁太太口中得知了袁小姐的閨名叫璞瑛,家裡稱瑛姐兒,便也跟著瑛姐兒這樣喊她。
  還叫薔薇拿了對赤金棲鳳瓔珞鐲給她做見面禮。
  袁太太和袁璞瑛都很不好意思,東瑗瞧著跟瑛姐兒差不多大,還給見面禮。
  「原是應該母親的。我頭回替母親待客,袁太太怕是嫌棄我不懂事,給的東西輕罷?」東瑗給得很誠心。
  袁太太和袁璞瑛都有些臉紅,卻見東瑗的話又卻不好反駁,不敢再沒有推辭,瑛姐兒給東瑗福身道謝,收在懷裡。
  自鳴鐘響起,申正時分,東瑗估摸著老夫人歇息好了,才帶了袁太太和袁璞瑛去了榮德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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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陳家
  東瑗領著袁太太和袁小姐去了榮德閣,老夫人正吩咐詹媽媽開箱籠拿些藥材給五姑娘薛東蓉。
  剛剛薛東蓉的大丫鬟銀杏來回稟老夫人,五小姐吃了太醫開的藥,一下午無事,大約是好了,請老夫人放心。
  老夫人很歡喜,便叫詹媽媽拿些補氣的藥材給薛東蓉送去。
  見東瑗領了人來,老夫人定睛瞧了瞧,展顏笑道:「是袁三奶奶吧?」然後看了眼羞赧清秀的袁璞瑛,又笑,「這是瑛姐兒?哎喲,長成大姑娘了。」
  大約從前就常常來,老夫人都還記得她們。既然從前是常客,還是要等五房的人領了才敢往老夫人跟前來,這個袁太太是個知禮謹慎的,東瑗不免淡淡挑唇微笑。
  袁太太和袁小姐則忙給老夫人行禮請安。
  「去南邊五六年了,不成想老祖宗還記得我們。」袁太太很是感動的樣子,「您老的身體還是那麼健朗!」
  「瞧著還好,實則不中用了!」老夫人呵呵笑,讓東瑗和詹媽媽扶起袁太太和袁小姐,又請她們母女挨著炕上坐了。拉過袁小姐的手,老夫人左右打量著,對袁太太笑道:「這才幾年啊,出落得這般齊整了,也比從前沉穩了不少。年紀大了,曉得害羞了。」
  袁小姐雙頤生煙,喃喃叫了老祖宗。
  「我記得,跟我們家瑗姐兒一般大,都是辛卯年的……」老夫人說的是袁璞瑛的年紀,又不太確定,問袁太太。
  袁太太忙道:「她是辛卯年九月生的。」
  從前袁太太來薛家,東瑗並不受寵,那時老夫人跟前最得意的孫女是四姑娘薛東婷。見著老夫人問,袁太太並不知道東瑗具體有多大,不敢接口,只得說自己女兒的生辰。
  老夫人頷首,笑道:「我們瑗姐兒是正月的,比瑛姐兒大幾個月。」
  略微坐了坐,袁太太亦只是過來敘敘舊情,並不是有事相求,瞧著天色將晚,亦不好留宿,便要起身回去,言改日再來給老夫人請安。
  老夫人讓東瑗送送,又對東瑗道:「你送袁三奶奶到穿堂,就不用過來問安了,今日也累了一整日,早早歇了吧。」
  東瑗道是,領著袁太太和袁小姐出了榮德閣。
  等袁太太一走,老夫人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對身邊的詹媽媽道:「袁夫人好久沒來了吧?你回頭跟侑哥兒媳婦提提,讓接了袁夫人家裡坐坐。」
  袁夫人,就是建昭侯府侯爺夫人。
  老夫人見到建昭侯旁枝的袁三奶奶,想起袁夫人不足為奇。建昭侯夫人和世子夫人榮氏未嫁前便是閨中密友,如今更是來往親密。
  詹媽媽笑了笑:「回頭世子夫人過來,我幫著提提。」
  晚上世子夫人來問安,詹媽媽便在一旁提醒老夫人,問起了建昭侯袁夫人。
  世子夫人榮氏微愣,直接笑道:「娘有什麼事吩咐媳婦嗎?」
  「也不是讓你年內請袁夫人來,我知曉你過年人來客往事兒忙,只是你心中記著這事,等過了年抽空就接袁夫人家裡坐坐。」老夫人笑呵呵道。
  「娘,上次她跟您提的她那個侄兒,如今還是沒說親。」世子夫人試探著問老夫人。
  老夫人看了眼世子夫人,笑盈盈沒有答話。
  世子夫人榮氏不敢再深說,說了會閒話,就起身告辭。
  老夫人又囑咐她去看看五姑娘薛東蓉,順便把她下午尋出來的補藥帶過去。
  世子夫人道是,轉身出去。回去的路上,她不禁琢磨老夫人的意思,怎麼從宮裡回來,就突然想起見袁夫人?
  上次袁夫人陳氏跟老夫人提了提她娘家侄兒,想替侄兒迎娶東瑗。
  老夫人以東瑗年紀小為由推辭了。
  後來老夫人跟世子夫人暗示了幾句,大概的意思是嫌棄建昭侯袁夫人的娘家侄兒身份配不上東瑗。
  袁夫人的娘家姓陳,祖籍陝西岆城,靠販馬起家,十分富足。後來袁夫人的父親刻苦攻讀,官拜兵部侍郎中,又嫁女建昭侯府,陳家在京都才算真正立足。
  可老夫人還是瞧不上陳家的家底,除了富足,陳家發家史也太過於草莽,簪纓望族不屑。
  袁夫人說替她娘家侄兒說親薛東瑗的時候,老夫人就心中怪袁夫人輕狂。有錢就了不得?東瑗可是三朝元勳鎮顯侯府的嫡親孫女,嫁到陳家去也太委屈了!
  除了這件事,世子夫人想不到老夫人想見袁夫人的其他原因。
  難道老夫人改了主意,同意把東瑗嫁到陳家?
  世子夫人又想起今日進宮之事。
  太后娘娘、皇后娘娘甚至薛貴妃娘娘都不太喜歡九姑娘東瑗。
  世子夫人歎氣,以貌取人的話,太后娘娘大約是覺得九姑娘太妖冶,這等女子放在皇帝身邊,皇帝只怕芙蓉帳暖度春宵,從此不早朝了,耽誤了朝政,成為千古罪人吧?
  而皇后娘娘和薛貴妃娘娘是擔心東瑗聖寵過旺,從此她們地位岌岌可危嗎?
  世子夫人看得出,老夫人自然看得明白。
  因為進宮無望,所以想把東瑗說給袁夫人的娘家陳家?
  陳家落戶京都根基淺,點著腳尖想巴結京都大戶,所以薛家嫡女嫁過去,陳家自然會禮遇萬分,對她客氣恭敬。
  東瑗長得太濃豔了,嫁到其他人家,婆婆和妯娌會不會忌憚她,從此對她刻薄些?嫁到陳家,東瑗才會得到敬重?
  老夫人是這樣打算的嗎?
  了解東瑗的脾氣心性後,世子夫人心中有些遺憾,像東瑗這般聰慧明理的媳婦,是婆家的福音。可人人第一印象都是她的容貌,反而不會認真思量她這個人,就否定了她是個賢妻良母!
  倘若東瑗性子輕浮,怎得老夫人喜歡?
  老夫人年輕時可是出了名的精明強幹的!
  老夫人喜歡她,她的行事秉性就不會差,單單這一點,東瑗就是個值得迎娶的媳婦啊!
  世子夫人想著,又是默默歎氣一回,真可惜,還以為可以送她進宮去,幫襯貴妃娘娘一把!可貴妃娘娘分明不是這樣想的,她也不想東瑗進宮。在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刻意冷落東瑗的時候,她並沒有提攜東瑗,而是故意視若不見。
  東瑗嫁到陳家,是委屈了些;可婆家因為地位不及鎮顯侯府,從而對她刮目相看,亦是好處之一。
  世子夫人想著,心中雖遺憾,卻也忍不住笑一回:這下子,建昭侯陳氏要高興壞了。
第三十章 教習
  東瑗送走袁太太母女,再三客氣讓她們時常到府裡走動,送到穿堂就折身回了自己的拾翠館,歇下不提。
  過了兩天,薔薇便免了紅蓮和綠籬原先的差事,只跟在她身後,然後對東瑗道:「小姐讓再選一個人,我想讓紫薇跟在學學規矩。」
  東瑗聽了,腦海裡就迅速掠過紫薇拎著半桶水穿著木屐卻健步如飛的模樣,頓了頓才笑道:「既叫你拿主意,你拿主意便是。」
  薔薇面上浮現幾縷笑容,感激般給東瑗福了福身子道謝。
  然後笑著解釋給東瑗聽:「紫薇不太會說話,做事卻勤勉。」
  東瑗手下的針黹不停,淡淡繡著一副海屋添籌的花樣子,準備過了年給老侯爺和老夫人做兩雙鞋,等三月份老侯爺生辰時做壽禮。
  她的繡活不算出彩,亦是自己的心意。
  薔薇見東瑗表情平淡,看不明白她對這件事的態度,心中惴惴,一邊奉茶,一邊閒聊般笑道:「小姐,前年紫薇進府當差,還是我娘保她的……」
  東瑗手裡的纖細繡花針一頓,抬眸望著薔薇,眼眸清湛盈盈:「薔薇,從前我不管交代橘香和橘香做什麼,都不會再過問。既叫了你拿主意,我自然是信得過你。你才來,不曉得我的脾氣,我向來用人不疑,你放心做事吧!」
  薔薇愣住,心尖湧動了些許感激。
  片刻,她穩住了心神,笑道:「小姐,我用人不避親,怕總怕旁人多言。與其旁人說三道四,不如自己跟小姐說明了好……」
  用人不避親?
  見薔薇很想把她和紫薇的關係說清楚,東瑗就放下手裡的針線,接過薔薇奉的茶,笑著問她:「你們是親戚?」
  「不算親戚。」薔薇見東瑗願意聽,就連忙道,「她在我家裡住過一年多。」
  東瑗微微頷首,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三年前,也是滴水成冰的深冬,我爹和幾位管事對了帳,去崔仙樓吃酒,晚歇回來,看到西邊院牆躺著個孩子,九、十歲的模樣,穿著一件氈袍,怪模怪樣的,打著赤腳,昏死在牆角。我爹不忍心,就抱她回家吃了杯熱湯。醒來後瞧著,跟我四妹差不多年紀,又說是北邊牧人家的,大雪蓋了牧場,牛羊都凍死了,就逃到了盛京。一路上爹娘和長兄也去了,只剩她。我爹動了惻隱,就說留下她……」
  薔薇看了眼東瑗,見她認真聽著,繼續道,「我家裡也不富足,我媽就不想要她。但見她可憐兮兮的,又做事勤快極了,我媽也動了心,她在我家住了一年多,前年府裡買丫鬟,我媽見她這一年又勤快又寡言,心中喜歡她,想著替她尋個前程,就送了她進府。我媽在榮媽媽面前走了幾遭,死皮賴臉把她塞到了老夫人院裡。」
  東瑗又抿了茶,問薔薇:「你們家姊妹幾人?」
  薔薇一愣,不知何意,老實道:「兄弟姊妹六人。我大哥是二房的三少爺跟前服侍的,從小的恩情,三少爺放了四川知府,我大哥也舉家跟著去服侍了。二姐是二房四小姐跟前得意的,跟著去了定遠侯府。我家裡排行老三,下面有兩個妹妹,一個弟弟……」
  東瑗聽了,目露贊許:「你們家人口多,生計也難,你爹娘還能收養一個小孤女,是宅心仁厚的。」
  誰家願意多個人吃飯?像莫管事家裡,是府裡有定制的小丫鬟照拂的,不需要一個孤女替他們做粗使丫鬟,還是把紫薇能留下來,無疑是雪中送炭的恩情。
  莫管事夫妻是心地善良之輩。
  父母如此品行,薔薇能差點哪裡?
  東瑗欣慰的是這個。
  而薔薇聽到東瑗誇獎自己的父母,臉微紅,而後又與有榮焉,謙虛說是舉手之勞。
  「既是這樣,你帶著紫薇,在屋裡服侍吧。」東瑗笑著放了茶盞,重新拿了針線。
  「多謝小姐!」薔薇又福身,還不忘解釋一句,「紫薇是吃過苦的人,她最懂感懷。小姐對她的好,她會全心全意服侍小姐的。」
  東瑗一愣,須臾跌了眼簾,淡淡嗯了一聲。
  舉賢不避親,這個薔薇有些膽魄;想到的不僅僅是她自己,還有東瑗,才把紫薇調到屋裡服侍,她是個忠心耿耿的。
  但願她表裡如一。
  臘月二十二,世子夫人派人去了建衡伯府,接五夫人楊氏回鎮顯侯府。
  早上派人去接,卻到黃昏時分過了酉初三刻才回,中間發生了什麼,世子夫人一句也不敢跟老夫人提,只說建衡伯夫人捨不得五夫人,才耽誤了。
  東瑗和十一姑娘薛東姝留在老夫人處吃晚飯,五夫人楊氏衣著錦簇來請安,老夫人語氣淡淡說了句:「回來了?早些歇了吧,我這裡不用服侍的。」就端了茶讓她出去。
  五夫人眼睛瞟了下東瑗和十一姑娘薛東姝,有些不快,給老夫人行禮告退了。
  五夫人一走,老夫人唇角有抹冷笑。
  東瑗和薛東姝埋頭吃飯,權當沒有瞧見。
  臘月二十三祭灶後,家裡處處開始貼春帖、掛燈籠,喜氣洋洋,新年的氛圍越來越濃,東瑗的心情也逐漸好起來。
  她喜歡喜慶的節日。
  五夫人回府後,得知十一姑娘寄養在五爺原配韓氏的名下了,居然風平浪靜的。
  東瑗有些詫異,還以為她要大鬧一場。
  「你去打聽打聽,五夫人怎麼說十一小姐的事。」東瑗對薔薇說道。
  這好似是東瑗第一次見她去打聽事,薔薇受寵若驚般去了。
  橘紅便蹙眉對東瑗道:「小姐,您怎讓她去?她才來,別沒有打聽出什麼,反而叫夫人抓了把柄!」
  東瑗笑道:「她在老夫人屋裡也是二等丫鬟。她是家生子,自小就在府裡玩耍,哥哥姐姐以前都是少爺小姐身邊得力的,論人脈親疏,你不及她的。看看她回來怎麼說。」
  兩盞茶的功夫,薔薇便回來了,對東瑗道:「小姐,五夫人想給十二小姐從外面請個教習嬤嬤,這幾日都在籌劃這事,就顧不上十一小姐了。」
  從外面請教習嬤嬤?薛東琳身邊有乳娘和丫鬟,還要請教習嬤嬤?
  再說了,府裡的媽媽什麼教不了,非要外面的?
  東瑗想起那日出宮後十二姑娘薛東琳的得意,忍不住噗哧一聲笑出來。
  橘紅一頭霧水,問薔薇:「十二小姐都十三歲了,請教習嬤嬤做什麼?」
  薔薇有些不好明說,看了眼東瑗。這些事她心中清楚,但是不能從她心中說出來。
  東瑗便對橘紅笑道:「大約是教十二小姐一些宮廷禮儀吧!」
  「宮廷禮儀?」橘紅愣了愣,倏然變色道,「小姐,太后娘娘看中了十二小姐嗎?她要進宮做娘娘啊?」
  「悄聲些!」東瑗壓低了聲音,忍不住又笑,「十二小姐覺得太后娘娘看中了她,可我瞧著未必。你等著,有笑話看呢!」有些孩子氣的促狹。
  橘紅被東瑗的語氣逗得笑了起來。
  薔薇見東瑗在橘紅面前說這些,就知道東瑗對橘紅的情誼,並不是主僕,而似姊妹,眼眸微黯:什麼時候,她也能得到小姐這樣的信任啊?
  可想想橘紅在小姐身邊都五年了,她又心存希望,微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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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聖旨
  臘月二十四除塵過後,家裡便忙著過年的諸事,世子夫人榮氏整日腳不沾地,回事的一撥一撥全部緊著她一個人。
  當五夫人楊氏親自登門,說要請教習嬤嬤的時候,世子夫人微愣,瞬間就明白過來,心中有些不耐煩。倘若是平常,她還能委婉點撥五夫人幾句,此刻她又忙又累,情緒不善,不冷不熱說了句:「五弟妹,等過了年再說不遲。正月裡拜年的時候,不妨和建衡伯夫人商議,看看她老人家可有好人選。」
  建衡伯夫人並不是愚笨之人,但願她比五夫人母女清醒些。
  五夫人沒有聽出世子夫人的推脫之意,卻也想應該跟母親說說,頓時改了主意,笑道:「那我不打攪大嫂了。」腳步輕盈回去了。
  世子夫人又好氣又好笑。
  等回事的婆子們都去了,抱廈裡只剩世子夫人和身邊最得力的榮媽媽。榮媽媽給她遞了杯參茶,讓她養養精氣,勸世子夫人:「您何必跟五夫人兜圈子?不如明了說,省得她到時美夢不成,心中記恨您!」
  榮媽媽聽世子夫人說過那日進宮諸位姑娘的表現和老夫人的態度,知道肯定不會是十二姑娘進宮。
  可五夫人洋洋自得來要教習嬤嬤,分明就是誤會了。
  世子夫人這樣拖延著,等宮裡下了旨,送旁的姑娘進宮時,五夫人大約會以為世子夫人早就知道,只等那日看笑話,從此就埋下了怨恨。
  妯娌之間,抬頭不見低頭見,最忌諱這些。
  五夫人又是個不省事的。
  「你沒見我這忙得腦殼都疼麼?」世子夫人喝了茶,微微歎氣,「你也曉得她,不到黃河心不死。既然她動了這個念頭,現在告訴她,她還不知道鬧出什麼事來!你忘了十姑娘……」
  說罷,她微微一頓,把十姑娘的話遮掩過去,才繼續道:「快過年了,她要是鬧起來,五房又不安生,一家子誰都別想痛快!任由她吧,該怨就怨恨,我難道要看她臉色過日子麼?」
  榮媽媽笑:「也是!」
  如今世子夫人是長嫂,主持家裡中饋,等老侯爺駕鶴西去,世子爺承襲,世子夫人就是鎮顯侯夫人。
  到那時,五房要分出去單過,五夫人如何鬧騰,礙不了世子夫人的眼;倘若不分出去,就是在世子夫人手下討生活,五夫人還敢如何?
  薔薇打聽到楊氏去了世子夫人那裡說教習嬤嬤的事,被世子夫人拒絕了,又惹得拾翠館眾人笑了一回。
  轉眼間,便是除夕夜。從早上開始,家裡傭人、主子都忙碌不停,俱灑掃庭院,換門神、掛鍾馗、釘桃符、祭祀祖宗。
  鎮顯侯府熱熱鬧鬧的,幾十口人坐了四桌,團團圓圓吃了年夜飯。
  吃了飯,老侯爺領著家裡爺們去了外院,招待前來辭歲的親戚朋友,亦安排家裡人出去辭歲。
  老夫人則領著內眷們守歲玩鬧。
  薛府正西南角有個暗香堂,地勢最高,可以觀看城中煙火。因種了各色臘梅,冬日裡暗香浮動,便得了此名。暗香堂圍了厚厚的防寒幔帳,點了暖爐,擺了各色果品點心,早有丫鬟婆子備著。
  榮媽媽準備妥當後,來跟世子夫人耳語。世子夫人頷首,轉身跟老夫人說:「不如領了眾人去暗香堂看煙火。」
  眾人都七嘴八舌唧唧咋咋附和著,老夫人見大家興致不錯,便笑道:「天寒地凍的,回頭誰都不許說冷!」
  「不冷,不冷!」世子夫人忙笑道,「早叫人燒了地爐,垂了厚厚的羊毛氈幔,又安了四個暖鼎。」
  眾人聽了,都攛掇老夫人去暗香堂看煙火。
  其中三夫人最積極。
  五姑娘薛東蓉大病初癒,穿了件銀紅色遍地金褙襖,捧著暖手爐,聲音發虛:「祖母,我就不去了,留在這裡吧。」
  老夫人見她還是不太好,就對二夫人道:「你們母女回和寧閣吧。深更夜長的,要是蓉姐兒再熬虛了身子,反而費事。」
  二夫人感激老夫人的體貼,忙屈膝給老夫人行禮應是。
  其餘的人則跟著老夫人、世子夫人去了暗香堂看煙火。
  外院的管事得了信,連忙把自家的煙火也搬了出去,找了個最臨近暗香堂的地方放了。
  漫天似銀蛇飛舞,火樹銀花,黢黑天際被點燃的或明或暗,似一副副絢麗錦圖,在碧穹間緩慢展開。
  東瑗望著煙火,暗暗闔眼禱告。
  卻被一旁的侄女薛風瑞看在眼裡,她脆聲問東瑗:「九姑姑,你在求神嗎?」
  眾人的目光便落在東瑗身上,弄得她頗為尷尬。
  世子夫人領頭取笑:「定是求菩薩替她尋個好婆家!」
  東瑗一怔,羞赧低了頭,心中卻微動:她是啊,她就是在求老天爺替她尋門好親事,別和宮廷牽扯關係,別嫁到不三不四的人家,只求現世安穩歲月靜好,丈夫體貼,婆婆和藹。
  原本是最簡單的要求,如今卻成為了她的奢望。
  她的婚事,她的未來,她不能做主,只能求老天爺。這是東瑗來到這個世界後最大的抱怨:不管家裡當家作主的那位多麼疼愛你,可世俗婚姻輪不到自己挑選!
  眾人哄然,跟跟著世子夫人說笑。
  老夫人見東瑗不說話,以為她惱了,把她叫到身邊,摟在懷裡,笑著罵眾人:「你們這些人精潑猴,順桿子爬,就知道挑軟柿子捏!」
  說的眾人又笑了起來,一時間除夕夜氣氛熱鬧極了。
  幾個年紀小的要去放炮竹,怎麼都攔不住,世子夫人只叫了婆子們緊緊跟著。
  五房的六爺薛華逸也要去。
  五夫人不准,六爺就不高興嘟嘴坐著不則聲。
  「讓他去!」老夫人對五夫人道,「孩子大了,還栓在腰際上?」
  薛華逸已經十一歲了,按照薛府的規矩,應該十歲就搬到外院去住。可五夫人捨不得,鬧了一場,薛子明跟著求情,老夫人才同意養到十二歲。
  雖同意了,總是有些不快。
  五夫人不敢忤逆婆婆,忙叫了自己身邊的碧桃也跟著。
  守歲直到過了子正才散去,東瑗回了拾翠館,哈欠連連,趕緊梳洗一番就躺下了,一覺睡到初一的卯初二刻。
  梳洗一番,去給老夫人和老侯爺拜年。
  薛家各房頭亦紛紛盛裝,來到了榮德閣。
  小輩紛紛跟長輩們拜年,拿了紅包。
  又是一場熱鬧喧闐,吃了早飯,尚未散席,外院的管事急匆匆跑了進來:「侯爺,宮裡下聖旨,讓九小姐接旨!」
  一語落在東瑗耳裡,她彷彿被雷擊中,腦袋裡一片空白,四肢麻木得不能動彈,四周目光都投向了她,或震驚、或疑惑、或嫉妒、或高興、或冷漠,她全部感覺不到。
  直到身邊的世子夫人推她,她方如夢初醒,唇色發白。
  老夫人起身,牽了她的手,柔聲道:「不礙事!」
  外院擺了香案,老侯爺、老夫人、世子爺薛子侑及世子夫人陪著東瑗,去外院接旨。
  牽著老夫人,東瑗深一腳淺一腳,臉色早無顏色。

第三十二章 郡主
  東瑗拉著老夫人的手,掌心有微微細汗。
  一種前途未卜的恐怖在她四肢百骸裡流竄,令她的呼吸有窒息感,額前有細細的薄汗。
  人治的社會,當權者一言九鼎,人命如螻蟻,無法反駁,無法抗爭,只能把命運寄託在僥倖上,不管多麼努力,最後可能全部一場空。
  東瑗隨著老夫人,一步步踏過穿堂,踏出垂花門,似踩在刀尖上。兩旁樹木虯枝懸掛厚霜,清晨日光下若鍍銀般絢爛,流轉著灼目光澤。微風中簌簌發抖的,不知是虯枝,還是東瑗的心。
  老夫人重重捏了捏她的手,令她吃痛,回過神來,抬眸間看到了祖母那雙微微渾濁卻鋒利強悍的眼睛:「瑗姐兒,別怕!」
  東瑗突然有些淚意,她喃喃叫了聲祖母,聲音哽咽,壓低著嗓子:「祖母,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貴妃娘娘都不喜歡我……」
  掌管六宮的女人都不喜東瑗,她要是進宮,前途可想而知。
  老夫人眼底有了些許笑,亦低聲道:「太后娘娘不喜歡你,所以你不用怕!」
  太后娘娘不喜歡她,所以不會讓她進宮的!
  一句話,彷彿撥開了雲團見明月,東瑗霪雨霏霏的心路恍惚照進了些許明媚驕陽,心輕了七八分,還是不放心,卻不敢再多言。
  外院擺了香案,薛老侯爺領著眾人跪下,東瑗跪在最後面。她穿著官綠色繡蝴蝶鬧春紋百褶如意湘裙,裡面穿了膝褲,可是跪著,冰涼依舊浸透厚厚的衣裙,滲入肌膚,有刺骨的寒。
  手掌撐地,青蔥般白皙纖長的手指伸出來,凍得指尖通紅。
  太監那陰柔的聲音便在耳邊響著:「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茲聞鎮顯侯薛鎮顯之孫女薛氏東瑗,靜容婉柔,恬嘉淑順,風華幽靜,性資敏慧,太后與朕躬聞之甚悅,故封柔嘉郡主,同親王女,如朕姊妹。賜良田八百頃,黃金四百兩。布告中外,咸使聞之。欽此。」
  太監音落,院子裡鴉雀消聲。
  東瑗終於不再發顫,恭敬起身,繞過薛老侯爺,上前垂首接旨,舉過頭頂,恭聲道謝主聖恩。
  絲毫不見剛剛的膽怯害怕。
  她的心終於安定下來。
  不是進宮的詔書。
  世子爺薛子侑和世子夫人面面相覷。老夫人神色微斂,薛老侯爺已經起身,跟那太監寒暄,令世子爺親自打賞他五十兩白銀,送出大門。
  那太監歡喜說鎮顯侯客氣了,笑著同世子爺去了。
  院落裡剩下老侯爺、老夫人、世子夫人和東瑗。
  四個人都不知道先開口說什麼。
  無緣無故,突然就封東瑗為郡主,令人莫名其妙。反常則妖,老夫人那經歷世事沉穩鎮定的眼眸有難得一見的不安,看了眼老侯爺。
  老侯爺亦微微蹙眉。
  見大家站著,老侯爺沉聲道:「進去說吧。」
  跟剛剛來時不同,薛老侯爺和薛老夫人腳步有些急促,世子夫人不敢多言,小心翼翼看了眼東瑗,又看了薛老侯爺和薛老夫人,臉上微沉。
  東瑗雖不知到底發生了何事,卻明白一件:她是真的不可能進宮了!倘若她要進宮,就不會突然封郡主。封她做了郡主,好似跟皇帝結拜了兄妹。
  可是為何會封郡主,她亦不知。
  若太后娘娘不要她進宮,從此不提她這個人便罷了,跟老侯爺暗示幾句,說喜歡十一姑娘薛東姝,東瑗肯定就被排除,沒有理由封她為郡主,多此一舉。
  不合邏輯的背後,也許有更多的問題。可飲鴆止渴來看,她目前最大的擔憂解決了。沒有什麼比入宮更加讓她恐怖不安。
  東瑗短暫的喜悅壓抑不住,心路似繁華盛綻,碧樹繁茂,花影搖曳,斜長的眼睛不禁彎了彎,有瀲灩光芒浮動。
  回了榮德閣,薛家眾人皆在,紛紛詢問何事。
  世子夫人聲音不見喜悅,平淡敘述:「陛下封了瑗姐兒為柔嘉郡主。」
  一時間,榮德閣亦同樣靜寂,眾人都愣神,目光落在東瑗臉上,似要透過她這張妖媚的臉,看出事情的緣由。
  東瑗靜靜承受著眾人猜忌的目光,不喜不嬌,似一泓水,透明見底卻沒有半分紋路。
  薛老侯爺清了清嗓子:「今日是大年初一,大家都拜年去吧,難得出門玩鬧一天。」
  眾位嬸母姊妹才回神,紛紛給東瑗恭賀,請安,恭敬叫她柔嘉郡主,然後各自散去。
  世子夫人最後離開,見只有東瑗在屋裡,便笑著說她去安排人來客往的事,先告退了。
  東瑗沒有動,微帶迷惘看著老夫人。
  老夫人叫她到自己身邊,笑盈盈望著她:「瑗姐兒,你父親只是從六品翰林院修撰,並無爵位。皇上這樣封賞你,只怕眾人不服,你往後切記要勤勉淑順,不能叫人挑出錯兒來!」
  東瑗垂著眼簾道是。
  老夫人很滿意她的態度,聲音又軟和了三分:「瑗姐兒,你祖父是當朝一品大員,三公之一的太師,世襲一等輔國將軍的鎮顯侯!這麼多年,先皇和陛下對薛家多有賞賜,你祖父怕月滿則虧,俱推卻了。一個沒有封地的虛名柔嘉郡主,我們家當得起!」
  東瑗遽然抬眸,望著老夫人,感激道:「祖母,我記下了!」
  老夫人眸子越發憐憫,從袖裡掏了一個金底點翠如意紋荷包給她,笑道:「祖母給你的紅包,這是單單給你的!」
  東瑗笑起來,眼波橫流似明星般灼目炫耀,她跪下又給老夫人磕頭,謝了賞,攙扶著橘紅出了榮德閣。
  橘紅臉上難掩興奮,剛剛出了榮德閣,她便迫不及待低聲問東瑗:「小姐,皇上封賞了您為柔嘉郡主?」
  東瑗點頭,臉上沒有半分喜色,剛剛那點興頭過去後,她又開始擔心後面的風波了。
  橘紅的興奮就突然消邇了一半,惴惴問道:「不好嗎小姐,您不高興嗎?只有親王的女兒才封郡主啊!」
  「是啊,只有親王的女兒才能封郡主!」東瑗歎氣,她的父親並不是親王啊,為何突然就封了她郡主。
  可以不用進宮的歡喜已經漸漸被後怕消磨了,東瑗的心有些沉。
  橘紅好似明白了什麼,卻還是不太懂,不安望著東瑗。
  東瑗端正了心緒,笑道:「皇上還賜了八百傾良田和四百兩黃金呢!」
  多麼還是有些強顏歡笑。
  橘紅的喜悅也沉了下去,勉強擠出笑意,道:「那小姐發財了。」
  是啊,一個柔嘉郡主的名頭,八百傾良田,四百兩黃金,是一筆豐厚的嫁妝,她的確發財了。聽到橘紅打趣的話,東瑗揚眉微笑,媚眼如絲般糾結著淡淡喜悅。
  橘紅也笑了,靜靜攙扶著東瑗,主僕二人一路無話,回了拾翠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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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罵槐
  東瑗封了郡主之事,薛家眾人回過神來,都紛紛拿了禮物來恭賀她。
  她只得打起精神一個個應付。
  楊氏亦帶了十二姑娘薛東琳來,說話雖不及平常刻薄,亦是不陰不陽的怪異,還囑咐東瑗:「以後應更加克嫻內則,溫良恭順,切莫辜負聖恩。」
  東瑗淡淡笑了笑:「我知曉了,多謝母親提點。」
  薔薇在一旁蹙眉,五夫人是個沒有封號的內宅婦人,九小姐如今是同親王女的郡主,如何還能這樣訓誡?
  想到這裡,薔薇便去了外間,叫丫鬟端了杯茶來,遞到東瑗手裡,然後笑容淺淺對五夫人道:「夫人,說了半日話,郡主有些累了。您若是無要緊事,改日再來吧。」
  一句話,五夫人和十二姑娘薛東琳臉色驟然一變,薔薇這話,是提醒她們,東瑗如今身份不同,不應該還是以前的禮節嗎?
  這才剛剛封了郡主,就踩到她們母女頭上去啊?
  見五夫人和十二妹變色,東瑗笑道:「母親和十二妹妹若還有事,我就不相留了。辛苦母親來看望女兒,晚歇女兒給母親請安去!」
  五夫人這才有了個台階下,冷哼一聲:「郡主歇了吧,哪裡敢勞動郡主請安!」語氣十分刻薄。
  出了拾翠館,薛東琳猛的將足上的木屐踢了,臉色紫漲。
  她的貼身丫鬟錦秋忙拭了木屐,勸慰道:「十二小姐,路上滑,您的繡花鞋不好走,還是穿了木屐吧!」
  說罷,蹲下身子替薛東琳穿木屐。
  薛東琳一腳踢在她的胸口,高聲道:「不穿!大膽的奴才,平日裡抬舉你,你就不知天高地厚!我說不穿就是不穿,你竟敢當我的家做我的主!你是個什麼東西!」
  這話說的很響,站在門口送行的薔薇和橘紅都聽在耳裡,透過拾翠館清脆搖曳的竹影,看到了庭院外五夫人和薛東琳等人。
  薛東琳的大丫鬟錦秋被踢中了左邊肩膀,火辣辣的疼,又是在九小姐門口,被十二小姐又踢又罵,錦秋心涼了半截:她辛苦維持的這些體面,算是徹底毀了。
  眼眸噙淚,她忙跪下磕頭:「奴婢錯了!」
  「滾開,假惺惺的奴才,誰要你認錯!」見她跪下,薛東琳的氣還是沒有撒完,又踢了她一腳,踢中了右邊肋下。
  錦秋眼淚再也忍不住,簌簌落下,卻掩唇不敢哭出聲。
  五夫人一直在旁邊的看著,亦不做聲。
  五夫人身邊得意的碧桃有些看不過眼,上前兩步笑道:「十二小姐,您是尊貴的侯府千金,跟小人一般見識,跌了身份!」
  這句話暗暗罵了東瑗是小人,才算如了薛東琳的意,她冷哼了一聲,跟五夫人福了福身子,便由另外一個粗使小丫鬟攙扶著,回了她居住的香茹館。
  五夫人看了眼碧桃,對自己另外一個丫鬟道:「你扶錦秋回去。」然後又板起臉孔對錦秋道,「姑娘大了,有自己的分寸,你盡心服侍就好。切莫給了你體面,就不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東西,在姑娘面前做人!」
  這些話,句句都是指桑罵槐,說給東瑗聽的。
  錦秋哪裡還聽不出來,只恨自己撞上了晦氣,恭敬道是,眼淚卻止不住。
  只怕不過兩個時辰,她挨打挨罵的事就要闔府皆知,以後在丫鬟婆子面前,她還有什麼臉子?
  五夫人和十二姑娘薛東琳的話,拾翠館眾丫鬟、婆子都聽得一清二楚。
  進了東次間,橘紅就教訓薔薇:「好好的,你惹她們作甚麼?無緣無故被她們一頓說!」
  薔薇忙道歉:「姐姐,我不是有意的,只是見夫人那樣訓咱們郡主,心裡氣不過!我才來,不知道夫人和十二小姐是這樣的脾氣,以後不敢了!」
  她道歉真誠,毫無勉強,橘紅就歎了口氣:「你忠心護主,原是沒錯的。可夫人和十二小姐的性子,是不顧體面的!咱們小姐是要臉的人,跟她們鬧起來,有什麼好處?你以後切記,別跟夫人和十二小姐一般見識。」
  就是說,對於五夫人和十二小姐那種渾不楞的,跟她們爭長短,反而是東瑗沒了肚量。
  薔薇說記下了,以後再也不敢犯了。
  東瑗在一旁就笑道:「薔薇,你不用記在心上,她又沒指名道姓罵我,任由她們去!以後,你們還是叫我小姐,什麼郡主,如今還不知道是福是禍,不提也罷!」
  薔薇和橘紅都恭聲道是。
  拾翠館的喧闐終於靜下來,東瑗有些疲憊,讓橘紅和薔薇服侍她躺下睡會,申正叫她起來,去給老夫人請安。
  老夫人的榮德閣卻是靜悄悄的。
  西次間臨窗炕上擺著大紅色織金重錦引枕,老夫人靠著假寐,薛老侯爺則手指瞧著炕几,暗暗思忖著什麼。
  申初一刻,詹媽媽說葛大總管來了。
  老夫人讓詹媽媽和寶綠、紫鳶、綠浮等人都去暖閣那邊坐坐,又讓寶巾守在西次間門口,不要讓人進來。
  西次間只剩老夫人、老侯爺和葛大總管。
  「得到音了嗎?」老侯爺讓葛大總管坐在炕前的錦杌上回話。
  「得到了!」葛大總管聲音低沉,「貴妃娘娘說,太后娘娘和皇上臘月二十八的晚夕吵了一架,只留太后身邊的老嬤嬤在跟前服侍,不知道吵些什麼,太后娘娘還砸了一只汝窯茶盞;皇上從慈寧宮回去,在御書房坐到寅初二刻,婁公公親自去勸,才歇了半個時辰……」
  薛老侯爺微微頷首,臘月二十九早朝的時候,他的確感覺皇帝精力不濟,臉上還帶著哀痛。
  可是這跟封賜瑗姐兒有什麼關係?
  「第二天太后娘娘知道皇上一夜未睡,就叫慈寧宮的人收拾箱籠,她要去皇陵陪先皇。皇后娘娘、貴妃娘娘還有盛貴妃娘娘都不知道何事,聞信紛紛去勸,太后什麼話都不說,臉色氣得鐵青。皇上來了,她就把拐杖砸在地上,說『紅顏禍水,吾兒要做紂王、懷王,為娘的怕百年後愧對列祖列宗,不如先去了皇陵,眼不見為淨!』皇上跪下叩頭,說一切聽母后的,太后娘娘才好些。後來太后娘娘讓皇后和貴妃娘娘都先回了,只留皇上在慈寧宮說話,初一大清早,就封了咱們九小姐為郡主,同親王女,如皇上姊妹!」
第三十四章 保密
  葛大總管說完,西次間內靜寂,老侯爺和老夫人都凝眸深思,誰都不言語。
  半晌,老侯爺問:「就這些?」
  葛大總管道是,想了想,欲言又止。
  「吞吞吐吐做什麼,有什麼直言無妨!」薛老侯爺正著急,見葛大總管這樣子,就有些不快,說話間不禁聲音鋒利。
  「侯爺,你還記得上次秦侍郎和周都督的事嗎?」葛大總管道。
  薛老侯爺當然記得。那時去歲臘月的事。
  秦侍郎是兵部侍郎,周都督是右軍都督,都是薛老侯爺的門生。去歲臘月,大雪連綿半月,大漠南止國的游牧部落受了雪災,牛馬羊凍死,生計無保障,便打劫邊關小鎮,屢次搶殺邊關百姓。
  秦侍郎和周都督上書皇帝,求調兵鎮守,還擊南止國的搶掠。
  蕭太傅不顧皇帝坐金鑾殿,當即反駁,還怒斥秦侍郎和周都督不顧兩國和平,執意挑起爭端,又說游牧襲擾邊關,並不是南止國國主之意,南止國國主會處理,切不可因為小事傷了兩國和氣,妄增戰禍。
  秦侍郎不服,跟蕭太傅金鑾殿爭辯,周都督亦助陣。
  見二人言談囂張據理,蕭太傅大怒,揮手就打了秦侍郎一巴掌,不顧聖顏,咆哮金殿,讓御前侍衛把秦侍郎和周都督下了大牢,頂戴官服都未除。
  滿殿文武不敢吭聲,皇上一句話也沒有說。
  薛老侯爺冷笑著,為了聖顏,沒有在金鑾殿同蕭太傅吵起來。
  回了家中,薛老侯爺上書元昌帝,痛陳邊關襲擾之害,兩位三品大員並未革職就下大獄,有違國法,請皇上派兵西北,同時釋放秦侍郎和周都督,安撫滿朝文武之心。
  結果,薛老侯爺的奏摺,皇上留中不發。
  第三天,卻下旨革除兩位大臣的官職,交三法司會審。
  薛老侯爺氣得兩眼發黑,從此稱病不朝。
  他恨蕭太傅的囂張,亦恨皇帝的隱忍,拿他的門生開刀!
  皇帝派了很多與薛老侯爺交好的大臣說勸說老侯爺還朝,薛老侯爺俱不理睬,直到皇帝裝作雍和殿的小太監,跟著婁公公親自駕臨薛府,薛老侯爺才重新上朝。
  當時,老侯爺是很感動的。
  按照本朝律令,皇帝只能在老臣臨終前御駕探病,皇帝一去,臣子只能出缺。所以被皇帝探病的臣子,為了維護這等殊榮,不死也得死!
  這是本朝律令上寫明的!
  皇帝知道老侯爺只是裝病,紆尊降貴,裝成小太監來看他,雖然有躲避蕭太傅的嫌疑,卻也令老侯爺心誠感動。
  這等恩寵,老侯爺豈能忘記?
  可是這個時候,葛總管提起此事做什麼?
  「瑗姐兒封賜郡主,跟秦侍郎的事有什麼關係?」薛老侯爺蹙眉。
  老夫人卻腦海中靈光一閃,臉色微變。
  葛總管垂首,態度更加恭謙:「侯爺因為秦侍郎被貶不上朝,婁公公來探病,您亦不見。而後婁公公說聖主御駕,我不敢攔著,就領了他們進內宅。在門口,我們遇到了九小姐。」
  薛老侯爺聽著這話,再仔細思量皇上和太后爭執的前因後果,豁然開朗。
  「……當時,九小姐差點滑了一跤,皇上扶了她一把。」葛大總管臉色有些蒼白,「我不敢言明,只是當時太巧……」
  薛老侯爺和老夫人聽著這話,一瞬間臉色皆陰沉不定。
  「你去吧。上下打點一番,貴妃娘娘傳出來的這些話,走漏一個字,你們都別活了!」沉默好半晌,薛老侯爺才對葛大總管道。
  葛大總管起身,保證道:「侯爺放心,一個字都不會走漏!」
  老侯爺想了想,又道:「這中間大約還有緣故,你在御書房的太監們身上下下功夫,看看是否還能打聽出一些什麼來。」
  皇上遇到瑗姐兒,看中了她,跟太后娘娘提出讓瑗姐兒進宮,太后有必要暴怒,把瑗姐兒比成妲己、鄭袖之流嗎?
  瑗姐兒可是鎮顯侯府的嫡親小姐,哪裡就淪落到被太后如此毒罵?
  這中間肯定還有緣故。
  葛大總管道是,轉身出了榮德閣。
  葛大總管一走,老侯爺還是不太放心,起身道:「我去外院瞧瞧,你不用擔心。」
  老夫人嗯了一聲,起身送老侯爺出去。
  老侯爺走後,老夫人沉思了半晌,叫了剛剛一直守在門口的寶巾進來。
  「寶巾,這滿屋子人,我最信你,你可知道為何?」老夫人依偎著銀紅色彈墨織金重錦大引枕,慢悠悠問站在臨窗大炕前的寶巾。
  寶巾心中一咯登,這好似不是什麼好話的開頭。
  她垂首恭敬道:「寶巾只知道盡心服侍老夫人,不敢妄猜老夫人的心思,老夫人恕罪,寶巾不知……」
  聽到這話,老夫人不免唇角微挑,露出一個愉悅的笑意:「你在我屋裡四年了,從來沒有一句話從你口中傳出去,我一直都知曉,你最能守住話,所以我說什麼從不避開你!」
  寶巾心頭一熱,低聲道:「這是寶巾的本分!」
  老夫人頷首:「你很懂本分。以後也要牢記,別忘了本分。今日不管聽到什麼,依舊不要說半句!」
  寶巾忙跪下:「寶巾絕對不說半句!」
  老夫人從未專門叮囑過屋裡服侍的不要嚼舌根,有人來打聽消息,老夫人亦睜隻眼閉隻眼。
  這還是她頭一回親口叮囑要保密,就是給寶巾十個膽,她亦不敢胡說八道,何況她本身就是寡言謹慎的人!
  「你起來吧!」老夫人笑了笑,「去九小姐院子裡,叫了橘紅來!九小姐若是問,只說我要叮囑橘紅仔細服侍郡主。」
  寶巾起身,去了拾翠館。
  大約兩盞茶的功夫,寶巾回來了。
  跟她一起來的,並不是東瑗的丫鬟橘紅,而是東瑗本人。
  東瑗見到老夫人,便噗通一聲跪下,聲音微帶哽咽:「祖母,我是不是惹得大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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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花樣
  東瑗進門就噗通跪下,老夫人微愣,笑道:「快起來,誰說你闖了禍?今日是怎麼了,平日也不是這樣多心的!」
  說罷,示意屋裡服侍的寶綠、寶巾攙扶東瑗起來。
  東瑗順勢起身,坐到老夫人身邊。
  「留瑗姐兒在這裡吃晚飯,你去廚房吩咐,做幾個瑗姐兒愛吃的。」老夫人笑著對詹媽媽等人道。
  詹媽媽明白老夫人是讓她們都出去,要單獨跟九小姐說話,便笑著應是,留下寶巾在門口伺候,帶著眾丫鬟婆子出去了。
  「祖母,我有一事總瞞著您……」東瑗見老夫人打發人去請橘紅,大約明白是出事了。大約是因為什麼,她心中明白,那是她最近唯一擔心的可能引來禍端的事。
  她只好合盤托出,再不敢隱瞞,語氣愧疚道,「只怕您擔心。如今想來,還是應先跟您說聲。我恐橘紅說不明白,就自己來了。」
  說罷,就把那日從榮德閣回去,如何遇到一行太監、如何心裡著急、如何快步走卻滑了、如何丟了玉佩,又如何隱瞞,一一說給老夫人聽。
  「暗訪了這些日子,那玉佩真的不見了。」東瑗望著老夫人,眼眸黯淡裡噙著擔憂與不安,「我猜想,定是那日的公公裡有人撿了去,恐怕已經流到了外邊。祖母,您替我做主。」
  老夫人聽著,眼波靜籟,依舊含著慈祥的笑意,卻看不清喜怒,叫人心裡發慌。
  「好了,祖母已經知曉,你先去你十一妹妹那裡坐坐,祖母問問橘紅和那個小丫鬟,你的玉佩定能找到的。」老夫人絲毫沒有因為東瑗欺瞞她和丟了玉佩惱怒,而是和藹叫她先出去。
  有些暴風雨來臨前的寧靜,靜謐得令人窒息。
  東瑗彷彿一下子回到了五年前,開始在老夫人跟前走動的日子,老夫人亦是這樣笑著,卻令她心裡發慌的難受。
  這樣的笑容,有些不信任的冷漠。
  她不敢多說什麼,起身去了暖閣。
  不僅僅十一姑娘薛東姝在,詹媽媽、寶綠、紫鳶和綠浮亦都在這裡,說話聲音雖然很輕,卻也是笑語盈盈的熱鬧。
  臨窗大炕上,擺著填漆雕花烏木炕几,攤著些許花樣子,詹媽媽和十一姑娘正在挑選。板牆旁斜立著大紅色牡丹呈祥紋引枕。
  沿炕擺了四張鋪著翠綠色彈墨鏤空金點翠織椅袱的檀木太師椅,寶綠、紫鳶和綠浮分別坐了。
  見東瑗進來,眾人都起身,詹媽媽忙下炕讓位置給她,笑道:「九小姐,您炕上坐。」
  十一姑娘薛東姝亦起身,清秀眉眼含笑清淺:「九姐姐,你剛剛在祖母屋裡說話?」
  東瑗道是,攜了薛東姝和詹媽媽的手,讓她們都坐,她自己跟薛東姝擠在一邊,看炕几上的花樣子,問道:「是做鞋嗎?」
  「是,明年三月裡祖父的生辰,想早些準備,我針線做得不好。」薛東姝笑了笑。提起繡活,她就想起家裡姑娘中繡活最出色的十姑娘薛東婉,眼神一黯。須臾,又連忙斂了情緒,對東瑗,「九姐姐,你看看哪個樣子好?」
  滿桌的花樣子,有海屋添籌、佛手靈芝、靈仙祝壽、麻姑獻壽、事事如意、五福捧壽、萬壽平安等等。
  東瑗自己做的是海屋添籌。她明白,薛東姝只怕早有了主意,今日拿出來給詹媽媽挑,不過是藉機跟詹媽媽親熱,就推脫笑道:「我瞧著都好,十一妹想繡哪個?」
  「我也選不好!」薛東婉柔婉笑道,「所以叫了詹媽媽和幾位姐姐幫我選選……」
  詹媽媽見兩位姑娘都客氣,誰都不願意出主意,心中忍不住想起老夫人說十一姑娘有些九姑娘的秉性,果然如此的。她笑道:「十一小姐,這副靈仙祝壽好不好?」
  靈仙祝壽的花樣子,是靈芝、水仙、竹、壽桃分布組成,絢麗華美。
  薛東姝接過詹媽媽挑出來的花樣子,仔細端詳著,很是喜歡,卻問東瑗:「九姐姐,你覺得好看嗎?你也要給祖父做鞋吧,要不你繡這個?」
  把最好的圖讓給了東瑗。
  詹媽媽和寶綠等人聽了,不免頷首,心中贊歎十一姑娘謙和知禮。
  東瑗卻明白,她想要這個花樣子,又怕東瑗開口討了,也是在藉機問自東瑗繡什麼花樣子。當著詹媽媽和寶綠等人的人,東瑗怎麼好搶了詹媽媽替十一姑娘挑出來的?
  她又不是薛東琳那般跋扈!
  薛東姝也太過於精明了,不過是一雙花樣子而已,她也要這樣子兜一圈。東瑗心中對她便有了幾分顧忌,笑容卻越發溫軟:「不用了十一妹,我已經開始繡了,繡了海屋添籌!」
  然後又開玩笑般道:「家裡的姊妹,我的繡活最拿不出手,這靈仙祝壽只能十一妹的巧手才能繡得出彩!」
  詹媽媽等人都附和著笑,沒有人敢提起真正繡活出彩的十小姐。
  十一姑娘薛東姝叫丫鬟收了花樣子,笑道:「那我就繡這副吧。」
  收了炕几上的東西,丫鬟們上了熱茶,點心,幾個人說笑著,大約過了一個時辰,到了用晚膳的時候。
  老夫人那邊已經說完話,寶巾打發小丫鬟來喊詹媽媽等人回去服侍,薛老侯爺回來了,該擺飯了。
  東瑗和薛東姝皆下炕,丫鬟們伺候著穿了鞋,去了西次間。
  老侯爺見她們姊妹進來,目光便在東瑗身上打了個圈兒,然後才慈祥笑了笑。
  東瑗心中咯登一下。
  她和薛東姝給老侯爺請安,才坐在席位上,陪著老侯爺和老夫人默默吃了晚飯。
  席間,老夫人笑容有些淡。
  吃了飯,丫鬟們上了茶,老夫人就對薛東姝道:「姝姐兒,你先去歇了。」
  薛東姝忙起身,恭敬道是。
  等薛東姝一走,老夫人便望向東瑗,目光不似下午的冷漠疏離,而是多了份親暱的憐憫,道:「瑗姐兒,以後不要提玉佩的事了,旁人問起,只說存放在我這裡!」
  東瑗見老夫人不再懷疑她,亦不似下午的惴惴不安,抬眸望著老夫人,問道:「祖母,您知道我玉佩的下落?」
  老侯爺卻接住了東瑗的話,道:「瑗姐兒,你不要多問。回去歇了吧!」
  老夫人歎氣,微微頷首道:「去吧瑗姐兒。」
  東瑗心中微動,不再說什麼,扶著橘紅回了拾翠館。
  她心中明白:皇上為何突然封她郡主,跟她的玉佩有關,且老侯爺和老夫人知道了事情的始末,卻不能對她講。
  倘若沒有猜錯,她那日在榮德閣門口遇到的小太監,就是元昌帝!
  皇帝看上了她,太后卻不喜她,最後皇帝妥協,封了她為郡主,這些話的確不好對她一個未出閣的姑娘講。
  為何封郡主?這後面,定要牽扯出一件大事!
第三十六章 紅顏福薄
  東瑗一走,老侯爺便對老夫人道:「你太疼瑗姐兒了!」
  老夫人聽著這話,心裡就不舒服,斜睨了老侯爺:「瑗姐兒不是那等輕浮算計的!」
  老侯爺見老夫人微惱,忍不住笑起來:「我是怕你惱了她。出了這樣的事,旁人總是以為女人輕狂不端莊,才被人惦記。」
  老夫人冷哼一聲:「女人都是該死的麼?莫說瑗姐兒向來磊落,就算她真的工於心計,陛下可是穿著太監的衣裳來的。瑗姐兒還有通天眼不成?她難道能認出陛下,勾引陛下?那個小丫鬟也說,是她走到陛下身邊時膝蓋發酸的。侯爺,陛下幼時受九門提都陳發山指點的武藝,暗器傷了小丫鬟,拿瑗姐兒的東西,他做不出來麼?」
  語氣裡對聖主有些大逆不道的不滿。
  倘若是普通人家,這樣欺負她的瑗姐兒,老夫人定是要上門罵一番,討回一個公道。
  如今看在封賜了東瑗一個郡主的份上,又是天子,老夫人只得忍下這口氣。
  下午時,她的確有些氣瑗姐兒,明明發生了那麼大的事,居然瞞了她這麼久!後來又是薛東婉的歿,又是進宮,等忙完了,就到了過年,老夫人亦習慣了她不戴玉佩,居然忘了這件事。
  可轉念思慮,一個無依無靠的未出閣姑娘家,最貼身的東西被人偷了,誰不在心裡害怕?
  倒是老夫人苛責了東瑗。
  心思兜兜轉轉一下午,老夫人終究想起東瑗降地就喪母,又被父親記恨,後母算計,最後於心不忍,氣也消了。
  「瑗姐兒長得打眼,容易被人惦記。」薛老侯爺雖沒有明著指責皇帝對東瑗輕薄,卻也同意老夫人的話,卻是皇帝欺負了東瑗。
  他下午叫了人去打聽,才知道皇帝在薛府內宅偶遇薛東瑗之後,居然拿到了她隨身佩戴的玉佩。
  不僅僅如此,他還畫了東瑗的肖像,放在御書房,時常拿著肖像和玉佩枯坐到半夜三更,有些茶飯不思的恍惚。
  宮裡的內侍把皇帝好幾日沒有臨幸娘娘們的事告訴了太后。
  太后等皇帝上朝後,把御書房的太監們都尋了去,仔細問皇帝最近反常的原因。
  那些太監們不敢隱瞞,就把東瑗的肖像和玉佩交了上去。
  太后娘娘見了大怒,叫宮中女官燒了那肖像,又把那湖水綠岫巖玉佩砸成兩瓣。
  第二天,太后娘娘就下了懿旨,讓薛家和盛家、蕭家的嫡女進宮。
  如今想來,太后娘娘最想見的,大約是東瑗。同時讓蕭家和盛家的嫡女進宮,是為了掩人耳目吧?
  東瑗的姿容,只怕比肖像上更加濃豔嫵媚,太后娘娘就鐵了心不准她進宮去。
  只是見了一面,皇帝就茶飯不思,倘若這個女人進了宮,後宮只怕要尊卑失序了!
  皇帝對她的恩寵,定是要無邊無沿的。
  封了郡主是第一步,尋個合適的人家把她指婚了,才算真正讓皇帝死心吧!
  「侯爺覺得,皇上最終會把瑗姐兒賜給誰?」老夫人聽著老侯爺的分析,亦同意封郡主只是一個開始,後面肯定還有後招。
  「皇上大約誰都不想賜!」老侯爺睿智的眸光微閃,「聖旨的意思,全都是太后的意思!咱們應該想想,太后會怎麼辦!知道皇帝癡迷一個女人,定不會讓這個女人在皇帝眼皮底下,要麼賜死,要麼賜婚。」
  老夫人頷首,這是合乎邏輯的想法。
  「瑗姐兒是我的孫女。如今新帝才作踐三年,大權旁落在蕭太傅手裡,而蕭太傅是個良臣謀將,卻不是忠臣。我雖無實權,可門生遍朝野,皇上和太后都不會得罪我,還指望我幫他們扳倒蕭太傅呢。太后自然不敢處死瑗姐兒。
  「那麼,只剩下賜婚。賜婚給誰?我前不久才向皇帝說要同盛貴妃的娘家結親,咱們有個女兒要嫁到盛家。既然要賜婚,太后自然不會忘了這件事。」
  老夫人又頷首:「侯爺說得對,太后娘娘想要攔住瑗姐兒進宮,就需要盡快將她婚配。把瑗姐兒賜婚給盛家,既解了太后娘娘的心頭大患,讓皇帝死心;又能辦成薛、盛兩族聯姻,解了皇帝一樁心病,一箭雙雕。」
  「不錯。」老侯爺道,「原本一紙賜婚即可,為何還要封郡主?由此可見,太后娘娘是想把瑗姐兒指給盛家世子爺,而非御前行走盛家三公子!」
  盛家世子爺是個鰥夫,喪妻多年,瑗姐兒嫁過去只能是繼室,地位不及盛家世子爺已逝的原配;而且盛家世子爺已經有了一位嫡子,瑗姐兒的兒子將來亦要伏低做小。
  還有,盛家世子爺剋妻名聲在外。
  薛府這般顯赫的門庭,薛老侯爺不會同意讓嫡親孫女去給一個剋妻的男人做繼室的!
  大約是盛家的意思,他們只肯讓世子爺跟薛家聯姻。
  為了平衡兩家,太后想出了封東瑗為郡主的主意,其實只是為了彌補薛家。一個郡主嫁到盛家,非原配可及,東瑗的地位就得到了保障!
  假如是指給盛家三爺,就完全沒有必要封賜一個同親王女的郡主。
  「把瑗姐兒嫁到盛家,就是把她推入火坑,也消了太后娘娘的心頭恨!」老夫人聽著老侯爺的剖析,臉色驟變,陰沉駭人,「太后娘娘好算盤!」
  「抗旨不遵是不能的!」老侯爺歎氣,「你應該想想,怎麼幫瑗姐兒,到了盛家少吃些苦頭。盛家和咱們家的姻親不會長久的,到了盛家,沒人會對瑗姐兒好。這孩子也不易,命中註定多磨難。真應了薄命紅顏這句話!」
  薛東瑗的美麗,已是世間極致,物極必反,她的美麗要成為累贅,她的一生註定不能平順!
  誰說美麗是福氣?
  倘若瑗姐兒是個容貌普通的女孩子,皇帝豈會一見傾心?沒有皇帝的傾心,太后又怎會管她的婚事?
  太后若是不管,老夫人自然會千挑萬選,幫她尋門極好的人家!
  想到這些,老侯爺就眼眸微黯,瑗姐兒是個可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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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姊妹
  光陰暗轉,新年的喧闐熱鬧很快就過去。正月初四又下了場雪,扯絮般洋洋灑灑了好幾日,地上積雪幾寸厚,拾翠館的翠竹被壓得七零八落。
  正月初八那日,雪依舊未停,橫眸處,拾翠館處處不御鉛華,銀裝素淡。橘紅和薔薇就領著大小丫鬟在院子裡掃雪,怕越積越厚。東瑗透過窗欞瞧著,覺雪香沁心涼,莫名的嚮往。
  她披了風衣,穿了木屐,令小丫鬟拿著簸箕亦去掃雪,被橘紅苦苦勸住:「天寒地凍的,我的好小姐,您快屋裡坐!要是凍著了,老夫人還不罵死我們!」
  東瑗不聽,笑道:「不礙事!人亦如水,活動才能新鮮!總是屋裡坐,我手腳都是僵的,渾身血脈不流暢,同死水般,對我無好處。反正是咱們自己的院子,你們讓我舒展舒展!」
  橘紅氣得直跺腳。
  薔薇卻笑道:「動一動,的確覺得身子骨輕朗些!」
  橘紅大罵:「你這小蹄子,不幫著勸,還起鬨!回頭小姐傷了寒,我稟了老夫人,看不打爛你的嘴!」
  東瑗就笑起來,對橘紅道:「你們不都是在這裡掃雪?也沒有見你們凍著累著,單單我是泥捏的、面揉的,這樣不經用麼?」
  橘紅哀求道:「您怎能跟我們比,我們做慣了粗活,您是千金貴體,您快屋裡去坐吧!」
  東瑗不想跟她說運動有益身心健康的話,亦不想說人之貴賤不在命。這些話說出來,在這個年代離經叛道,沒有什麼益處。她只是固執得像個小女孩子,跟橘紅撒嬌耍賴。
  薔薇笑著挽橘紅的胳膊:「姐姐,咱們這裡這樣有趣,單讓小姐屋裡坐,她豈不悶得慌?」
  橘紅架不住東瑗的哀求、薔薇的幫腔,只得叫丫鬟又拿了件狐裘風衣給東瑗,囑咐她要是累了就趕緊回屋。
  又轉身讓小丫鬟們準備好薑湯熱水。
  掃了一會兒,手臂後背漸漸暖和起來,東瑗便放開手腳,幹得比小丫鬟還要賣力,又惹得橘紅說了一回。
  「咦,這是做什麼?」穿著鵝黃色繡芙蓉錦簇紋綾襖的女子看到東瑗領著丫鬟們掃雪,大吃一驚。
  循聲望去,是老夫人屋裡的大丫鬟紫鳶。
  東瑗把掃帚給了小丫鬟,笑道:「下這麼大的雪,紫鳶姐姐怎來了?」
  紫鳶滿腹狐疑,還是道:「來了位姑娘,老夫人讓請了幾位小姐過去作陪。」然後又道,「九小姐,粗活讓丫鬟婆子們做,您怎麼親自掃雪?」
  橘紅臉色微變,忙拉了紫鳶的手:「都是我沒有勸住。她瞧著我們掃雪有趣,非要玩鬧,我挨不過她,任她耍了這半日!好姐姐,您可別再老夫人跟前提,否則我十條命也不夠的!」
  紫鳶笑,須臾又微沉了臉:「我不說便是!下次也要仔細些,別叫九小姐凍著,老夫人又該擔心的!」
  橘紅忙道是。
  薔薇就忙請了紫鳶屋裡坐,東瑗也不敢再掃雪,跟著進了屋。
  丫鬟們遞了薑湯給東瑗,讓她去去寒氣,她乖乖喝了,紫鳶和橘紅才算鬆了口氣。
  這個時空,作為大家閨秀的東瑗想要一個健康的體魄也難。剛剛想著運動一下,一屋子服侍都嚇得變了臉。
  她微微歎氣,真不想做多愁多病的林妹妹,無奈世道不准她乖張異類。
  淨了臉,橘紅幫著她勻面,東瑗問紫鳶:「哪個姑娘來了?」
  紫鳶笑道:「九小姐怕是不記得。是從前西街三房的銘大爺家的大姑娘,喚作江晚。她剛剛出世,銘大爺和大奶奶就紛紛病臥床榻,挨過兩年就去了。霄二爺放兩廣區明府同知,帶了她去。這一走都十四五年了。如今霄二爺也不好了,怕江晚姑娘以後無著落,就託付給了侯爺,讓人送來了盛京。原本年前就該到的,路上遇到了風雪,耽誤至今。」
  東瑗聽了頷首。
  薛府有很多五服之內的旁枝住在西街,說起西街,大約就是指那些人。
  人數太多,內宅的丫鬟婆子甚至夫人、姑娘們都不一定弄得清楚。
  是族裡一位叔伯的孤女,跟著叔叔去任上。而後她叔叔定居兩廣,她亦跟著在那裡。現在她叔叔身體不好了,把她託付給了老侯爺。
  去了十四五年?
  那麼喚作薛江晚的姑娘,應該有十六七歲了。這麼大了,還沒有出嫁啊?
  東瑗想著,換了件月白色四喜如意紋褙襖,緋色挑線百褶襴裙,頭上梳了雙寶髻,只帶了支金蓮瓣一點油簪子,淡雅大方,並不掩容顏似桃蕊般的濃麗。
  進了榮德閣的西次間,只有老夫人和十一姑娘薛東姝陪著一個妙齡女子,靜靜說著話兒。
  看到東瑗進來,老夫人就笑著衝她招手,對那女子道:「這是你九妹妹。」
  那女子下炕,給東瑗見禮。東瑗忙還禮,目光在她身上輕掠而過:不似京都女子的高挑,她生的纖柔單薄,玲瓏小巧;白皙肌膚,烏黑青絲,穿著豆綠色繡芙蓉盛綻紋交領長襖,草綠色八寶臨門福裙,眼睛似秋水般清湛,望著東瑗時,眼裡有忍不住的驚訝。
  她笑著對老夫人道:「九妹妹像天仙一樣,我還是頭次見到這樣美麗的,老祖宗好福氣!」
  聲音糯軟輕柔,官話不是很標準,越發吳儂軟語的婉轉。
  老夫人笑了起來。
  東瑗便笑了笑,卻不知道如何稱呼,看了老夫人。
  薛東姝瞧在眼裡,笑道:「九姐姐,這是江晚姐姐。」
  東瑗就叫了江晚姐姐,然後坐到薛東姝旁邊的炕上。
  薛江晚復又坐到老夫人身邊,說起在南邊的事。
  半盞茶的功夫,五姑娘、十二姑娘都來了,幾個人各自見禮,相互姐姐妹妹喚了起來。
  老夫人高興,留東瑗姊妹吃中飯,特意叫廚房加了幾道各人愛吃的菜。
  吃了午飯,老夫人照例要午歇,眾人就去了薛東姝暫住的暖閣說話。
  「十一妹妹住在這裡?」薛江晚親熱笑道,「小巧別致,比我在家住的院子強上十倍百倍!」
  這話有些恭維,薛東姝淡然笑了笑。
  十二姑娘薛東琳卻冷哼一聲:「我祖母的屋子,是鎮顯侯府最精緻的,你們南蠻之地有甚麼好東西,怎好比較?」
  一語說的薛江晚臉色漲紅。
  薛江晚無名無分客居薛府,可沒有想到十二姑娘會如此勢利,這樣當面不給她臉子。
  瞧著薛江晚的窘迫,薛東姝正想開口打破僵局,給她個台階下,卻瞥見清冷的五姐和恍若不聞的九姐,話又嚥了下去。
  薛江晚更加詫異薛家姑娘們的冷落,心裡針扎般的難受。在她瞧來,這是一種對外來者不喜的表現,她袖底的手指微緊,自己訕了訕,接了十二姑娘的話:「是啊,南蠻之地比不得盛京的繁華,是我狂妄了!」
第三十八章 勢利
  聽到薛江晚的話,薛十二很是滿意。
  可氣氛一下子就冷了下來。
  屋子裡靜得有些怪異,薛東姝忙吩咐丫鬟們上茶、端上點心,然後請大家吃茶。
  「江晚姐姐是坐船北上的嗎?」薛東姝見薛江晚的尷尬,便跟她說起話來,希望屋裡氣氛能活絡幾分。
  有人開頭,東瑗也接口道:「我長這麼大,從未出過盛京。江晚姐姐一路北上,定是有意思極了,跟我們說說有什麼趣聞吧,讓我們也長長見識。」
  五姑娘薛東蓉依舊淡淡品茗,笑容疏離清傲。
  雖然十二姑娘薛東琳依舊冷傲不屑,五姑娘冷漠疏淡,可九姑娘和十一姑娘都在刻意找尋話題,薛江晚不敢拿大,接話笑道:「哪有什麼趣聞?我跟著叔父同僚甘大人的官船北上,暈船得厲害,每日昏昏的。走了七八天才好些。一路上大風大浪的,越往北越是難行。原本兩個月就應該到的,我們走到了三個半月。乳娘不准我出去看,每日在船艙裡,入了夜才敢瞧瞧遠岸的燈火……」
  這是一個大家閨秀應該的舉止。
  十二姑娘薛東琳卻道:「那也太無趣了!」
  薛江晚笑容恬柔,不見了剛剛的窘迫,笑道:「是啊,一路上是挺單調無趣的。到了江寧,甘大人就停船不行,我和陳管事、乳娘三人雇了馬車北行。叔父寫信給侯爺,以為我定是一路水路到天津港,請求侯爺派人去天津港接。哪裡知道我陸路而來,錯過了。」
  「怪不得!」東瑗亦接口道,「還在想怎麼這個時候來……」
  「這個時候來正好,明日是我九姐姐及笄!」薛東姝笑道。
  薛江晚哎呀一聲:「原來明日是九妹妹貴降的日子啊,恭喜妹妹。」
  東瑗便笑了笑說多謝。
  坐著喝茶,吃點心,五姑娘薛東蓉對薛江晚有種莫名的疏離,令東瑗有些奇怪。
  自家的姐姐,東瑗是清楚的。五姑娘平日待人是清冷了些,卻從不給人臉色瞧,更加不會刻意冷落誰。倘若是平常,她應該含著笑跟薛江晚敷衍幾句才是。
  可是薛東蓉一言不語,僅僅是淡然含笑。
  十一姑娘薛東姝一向的客氣,十二姑娘依舊傲慢任性,只有薛東蓉反常。
  續了一杯茶,話題漸漸轉移到及笄的禮節上,薛東姝撐起十二分的熱情,薛江晚便接口,兩人一唱一和的,倒也沒有再冷場。
  東瑗、東蓉和東琳姊妹三人更多是沉默聽著。
  那邊寶綠便過來請她們,說老夫人醒來了,請姑娘們跟前坐坐。
  薛東姝鬆了口氣,她都快詞窮了。
  幾個人連忙起身,去了老夫人平常起居宴息的西次間,二夫人也來了,正坐著陪老夫人說話。
  外面依舊洋洋灑灑著鵝毛大雪,無處可去,老夫人就說讓二夫人等人陪著摸牌。
  「祖母,我也不會,就先回去了,昨日臨了半帖大字,還沒有寫完。」十二姑娘在老夫人面前很拘束,不敢放肆,她找準機會就想溜。
  老夫人亦不強求她,笑道:「叫錦秋攙扶著你,別摔了。路上滑,記得穿木屐!」
  最後木屐二字,咬得有些緊。
  薛東琳忙道是,轉身扶著丫鬟,出了榮德閣。
  東瑗卻是心頭一暖。老夫人是聽聞了那日薛東琳在拾翠館門口藉著木屐踢打錦秋,指桑罵槐說東瑗吧?
  老夫人今日的話,多少是在教訓十二姑娘的。
  可惜十二姑娘著急走,並沒有聽懂。
  二夫人則看了眼東瑗,眼眸忽閃不明。從前在老夫人跟前最得意的,是她的女兒、排行第四的薛東婷。自從薛東婷出嫁,老夫人就疼愛東瑗,比起當初對薛東婷,老夫人對東瑗的溺愛更盛。
  倘若是從前,老夫人可不會為了替四小姐討一個公道,就言辭暗地裡教訓旁的姑娘,不會做這種明面上恩寵失衡的事!
  可惜,從十二姑娘的表情動作來看,她根本沒有聽懂,老夫人白費了心思。
  可東瑗聽懂了,一向不愛看打牌的她依偎在老夫人身邊道:「祖母,我也想學打牌,我跟您坐一處。」
  「好,好!」老夫人呵呵笑。
  薛江晚清湛眼波便在東瑗身上停留了一瞬。
  她還以為這個八面玲瓏、住在老夫人暖閣的十一小姐最受寵愛。原來她錯了,是文靜嫻雅的九小姐最得老夫人的喜歡。
  這樣想著,薛江晚對十一姑娘的熱情就減了兩分。
  五姑娘薛東蓉把薛江晚的神態瞧在眼裡,那清傲的表情就微微一滯,有些陰霾。
  詹媽媽叫人支了牌桌,東瑗和老夫人坐了一席,二夫人一席,詹媽媽和薛江晚一席,五姑娘和十一姑娘一席。
  直到晚夕世子夫人來請安,才散了局。
  老夫人把薛江晚介紹給世子夫人,笑著對世子夫人道:「你幫晚兒安排一個地方住,從我屋裡挑四個丫鬟給她使。」
  然後對薛江晚道,「好孩子,你暫時委屈些。明年開春了重新蓋一處館樓,你和你十一妹妹再搬進去!」
  薛江晚忙起身,笑道:「老祖宗,夫人,不用麻煩的,我隨意住在哪裡都成!」然後眼珠子轉了轉,笑道,「十一妹歇在老祖宗這裡,我是不便打攪的;也不敢打攪五姐姐,倘若九妹妹那裡寬敞,我先落足,等蓋了新樓再和十一妹去,也省得勞煩夫人重新安排地方。」
  東瑗一愣。
  世子夫人不置可否,只是看著東瑗。
  東瑗心中感覺不舒服,她的院子都是她的人。平日裡她在拾翠館很自在,突然搬個人進去,她會覺得不方便。
  她沒有說話,而是淡淡含笑望了老夫人。
  老夫人見東瑗不熱情,就知道她不喜,笑著對薛江晚道:「你有心了!你雖遠道而來,以後也是咱們家的人,哪裡能叫你委屈著跟瑗姐兒擠?」
  世子夫人見老夫人表態了,就笑道:「從前貴妃娘娘在家住的翠屏樓,我一直叫人打掃著,地方皆寬敞又舒適,丫鬟婆子、物品用度一應現成的。姝姐兒一直在這裡擠著娘,不如趁此機會,跟晚兒姑娘一起搬到翠屏樓小住,等蓋了新樓,再挪地方。」
  老夫人聽了,微微頷首:「也好,就照你說的辦吧!」
  十一姑娘薛東姝忙起身行禮道謝,薛江晚跟著道謝。
  剛剛薛江晚那一席話,十一姑娘早已暗暗留心,感歎這個女子的勢利眼,看到高處就想著爬上去。薛東姝對薛江晚的心早冷卻了八九分,表面上卻不漏一點,依舊客氣親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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