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12
發新話題
打印

[武俠] 少林英雄傳 作者:應天魚 (已完成)


第十九回

白蓮盛開?好漢無名
   少林凋殘 英雄不再

  半個時辰之後,鐵蛋一干人隨著鄧佩越嶺而上,沿途只見白衣教眾散在各處較為平緩的坡地上墾植耕作,房舍殊少,多掘山壁築窯洞而居,純然一副農村景致,竟無半絲「白蓮教」老巢的氣象。

  赫連錘笑道:「這個土匪窩兒好奇怪!」

  話沒說完,就被身邊同伴敲了七、八下。

  鄧佩笑道:「本教是為了在現世構築極樂世界作準備,一切貪慾、嗔恚、愚癡,決計無法存留於本山之中。」

  鐵蛋又想向他打聽自己的身世,鄧佩轉轉眼珠,支吾道:「馬上就可見到彭教主,一問便知。」

  又翻過兩個山頭,來到一處三面環山的山坳子裡,雖不甚大,木造廳堂倒有三、五間,向西一峰險峻峭拔,高插入雲,平添山谷幾分雄闊壯偉。

  鄧佩領著眾人走到一棟房舍前面,示意餘人止步,只讓鐵蛋一個人進去。

  鐵蛋心頭忐忑,尤其懼怕那惡名昭彰,傳說中殺害了滿門師兄弟的彭和尚,磨蹭了好一會,方才推門進去,只見滿頭鬚髮,恍若獅子一般的彭瑩玉正當門而坐,把鐵蛋嚇了一大跳,連退好幾步。

  彭瑩玉微一皺眉。

  「門關了。」

  鐵蛋不敢不遵,忙依言照辦,一面暗暗提氣於胸,以防不測。

  彭瑩玉又道:「衣服脫掉。」

  鐵蛋愣了愣,怪問:「這是幹啥?」

  彭瑩玉盤大巴掌一拍身邊木桌,不耐喝道:「叫你脫你就脫,盡問什麼?」

  鐵蛋暗付:「衣服本乃身外之物,沒什麼大不了的,反正也活不了他,死不了我。」

  當即一陣「唏哩嘩啦」把渾身衣裳脫得精光。

  彭瑩玉笑道:「傻小子倒乾脆,連褲子都脫了?好,轉過去。」

  鐵蛋暗吃一驚,以為他要打自己的屁股,正自猶豫不決,彭瑩玉卻又焦躁起來,巨掌一伸,抓向他肩頭。

  鐵蛋脫衣服可以,被人抓住可不行,「伏虎羅漢拳」應念施出,「砰」地擊中彭和尚手心。

  彭瑩玉身形略阻,鐵蛋卻後退兩步,靠上了身後門板。

  彭瑩玉嘿嘿笑道:「脾氣滿強,果然有點你祖父的味道。」

  雙掌一錯,連續三招重重擊出。

  鐵蛋奮起全力接了兩招,只覺他手上勁道比姚廣孝還要強霸,震得自己雙臂酸麻,再也不敢硬接第三招,身子一矮一溜,朝旁邊躲了開去。

  彭瑩玉不中即收,但掌力餘勁仍撞在門板上面,「克啦」一響,木門四分五裂。

  無喜、赫連錘、秦琬琬等人正聚在門外等候消息,被這陣木片大雨打得抱頭鼠竄,待看清楚屋內鐵蛋赤身裸體的怪模樣時,又不禁笑得打跌。

  鐵蛋兀自不知羞窘,全不伸手遮攔,只把頭皮搔得「汽擦」響。

  秦琬琬玉臉通紅,大啐一口,急急背轉過身,卻也忍不住掩嘴偷笑。

  只聽右側內室中一個婦人尖叫道:「沒有錯!就是他!」

  鐵蛋一頭霧水,才一轉身,就見一個胖墩墩、年約五十左右的婦女掀開簾子,奔將出來,沒頭沒腦一把摟住,又是眼淚,又是鼻涕的弄得他一身黏糊,口中不住嚷道:「鷗兒!鷗兒!」

  彭瑩玉面上綻開笑意,走到旁邊,往他後腰一瞅,點頭道:「嗯,脫褲痣。」

  鐵蛋後背圍腰一轉天生一排七顆大痣,川、鄂人稱「脫褲痣」,意即生有此痣之人,褲帶永遠系不緊。

  鐵蛋卻從不知這些常被師兄弟取笑的圓黑玩意兒,竟還藏有如許玄機。

  那婦人哭道:「你還認得我嗎?你是吃我的奶長大的呀……」

  鐵蛋被她抱得難過,大叫:「我吃什麼?我吃不消!」

  努力掙脫,噘著嘴,唧唧咕咕的穿上衣服。

  彭瑩玉一把扯住他,按到一張椅子上,眼中露出慈祥神色,鄭重言道:「你好好聽著,你本姓徐,名字叫做瘦鷗……」

  鐵蛋忍不住「哧」地笑起來。

  「哇,好瘦!」

  門外眾人盡皆捧腹。

  彭瑩玉惡狠狠的在他腦門上鑿了一記,喝道:「別開玩笑!」

  鐵蛋疊聲應「是」,依舊間歇發出咕咕之聲。

  那婦人漸漸止住啼哭,抹著眼睛道:「你小時候又乾又瘦,不想長大了竟這麼胖……」

  鐵蛋笑道:「吃得好嘛。」

  被彭瑩玉惡眼一瞪,忙縮縮脖子。

  彭瑩玉這才道:「你祖父是徐壽輝……徐壽輝這個人你聽說過吧?」

  鐵蛋點點頭,又搖搖頭,心想:「那不是個大人物嗎?」

  開始有點笑不出來了。

  彭瑩玉在另一張椅上坐下,目注鐵蛋,思緒卻似已飄向遠方,緩緩道:「當年韃子荼毒中原,我第一個看不慣,率領徒弟周子旺起事於淮西,結果事洩被圍,徒眾數千盡遭屠戮,只有老夫一人突破重圍,亡命四處傳教……」

  鐵蛋岔道:「這我有聽說。洪武爺爺當年也聽過你傳教,對不對?」

  彭瑩玉哼道:「豈止朱元璋而已,他手下那些後來封王拜將,大富大貴的,更不知有多少。」

  頓了頓,續道:「覆滅蒙元絕非任何一個人的功勞,我自也不敢說我有多大功勞,但四處傳佈彌勒教義,數我最力,卻是不爭之事。」

  臉上閃過一抹亮熠熠的驕做之色,剎那間眉騰目燦,鬚髮皆動,看得鐵蛋眼睛都直了,怪忖:「這個人狂傲起來,竟恁地好看!」

  彭瑩玉又道:「至正十一年,群雄並起,劉福通、布王三、芝麻李、孟海馬,或大或小,各有斬獲。那時我正在蘄黃一帶,便與倪文俊、鄒普勝共推你祖父即位於蘄水,建國『天完』。」

  鐵蛋雖已聽過這種種事跡,仍不免驚心動魄,尋思道:「原來我祖父還當過皇帝呢,要命!」

  彭瑩玉歎口氣道:「剛開始,咱們還頗有一番作為,豈料你祖父……咳咳,長相雖然十分莊嚴威武,性子卻是……」

  搖搖頭,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喃喃道:「倒跟你差不多。」

  一抹面皮,又似乎有些疲倦。

  「再加上小人弄權,愈發一塌糊塗。我眼看事不可為,便率領部屬退入山中……」

  鐵蛋又忖:「他居然也有部屬,不知打從那兒召募來的?」

  口中自不便問。

  彭瑩玉道:「果然,你祖父皇帝只當了九年,就被陳友諒那狗賊所篡。我得訊之後,急急趕去救援,你祖父卻已被弒於採石,只救得你爹一人。」

  鐵蛋聽得無名火冒三丈高,就想追問陳友諒後來下場如何,是否仍在人世,但他畢竟和尚當久了,念頭一轉,想道:「數十年前的恩怨,還提它作啥?就算我現在能找到陳友諒,又如何?他已老得手無縛雞之力,難道我還把他殺了不成?」

  頓時惡氣全消,心平氣和。

  彭瑩玉又道:「我把你爹帶回山中撫養長大,成人後娶妻生子,二十五年前先生下你哥哥……」

  鐵蛋大吃一驚,脫口道:「我還有個哥哥?」

  彭瑩玉點點頭道:「就是本宗現在的『人王』。」

  不等他發問,逕自接道:「六年後又生下了你。那時蒙元已滅,朱元璋一統天下,照理說,大家同出『白蓮』,他又受過我教誨,大家相安無事也就罷了,但他一不承認自己曾是『白蓮』一員,二又始終對我心存畏懼,只要我活在世上,就今他寢食難安。」

  頓了頓,續道:「雖然他登基之後即一力泯滅諸般證據,但事實俱在,豈容他一手遮天?」

  炳哈一笑,飛揚狂態又爆竹似的炸裂開來。

  「尤其老夫的聲望在川、鄂、湘、淮等地一直不衰,至正二十五年的藍丑兒、洪武十二年的彭普貴、洪武十九年的彭玉琳,皆詐稱老夫之名起事,百姓翕然從之,攪得朱元璋那廝一聞『彭和尚』三個字,立刻心驚膽戰,乃派出大批錦衣衛四處緝捕我等。」

  看了鐵蛋一眼,又道:「那十餘年間,咱們幾乎在躲躲藏藏之中度過,你爹因你年紀太小,挈帶避難多所不便,於是就把你送到少林寺。」

  彭瑩玉其實隱去一節未提。

  當初因見鐵蛋腰間天生一排「脫褲痣」,深恐此子長大放蕩,才把他送去和尚廟嚴加管束,如今此話自不必再說。

  鐵蛋想了想,問道:「少林向不收容嬰兒,又怎會收留我?」

  他更不可思議的是,彭和尚這個少林「空法」大師,當年偷盜經書,殺害同門,乃是少林的大叛徒,經由他送去的小?,少林又怎肯接納?

  彭瑩玉卻似沒聽見他問話,乾咳一下,道:「你爹和你娘七、八年前俱染重病身亡。」

  指了指剛才擁抱鐵蛋的婦人。

  「這是你奶娘,你幼時吃過她一、兩年的奶,還不快補行大禮?」

  那婦人便又抽泣起來。

  鐵蛋根本不懂什麼是「奶娘」,但只聽得一個「娘」字,不得不走去磕了幾個頭,見她又要來抱,趕緊跳開。

  彭瑩玉道:「先吃飯,等下再去見你哥哥。」

  當即命人在屋內擺桌置椅,整治飯菜。

  赫連錘等人抽空圍攏,盡拍鐵蛋馬屁。

  黑小子道:「皇太孫,下官這廂有禮了。」

  「石頭」無懼道:「老七,咱們從小就是一對兒,硬碰硬,碰出了不少交情,對不對?」

  無惡也道:「你這討厭鬼的命倒不壞,現在看起來也不那麼討厭了。」

  鐵蛋不理他們,眼睛直盯著秦琬琬的胸脯,過了好一會兒,方才皺眉悄聲問道:「你們的奶可以吃嗎?」

  氣得秦琬琬刷了他老大一記。

  鐵蛋嚷嚷:「你不餵我吃奶,還要打我?」

  屋內頓時一場大亂。

  正哄鬧不休,忽聞一人在門口道:「彭爺爺。」

  鐵蛋正被秦琬琬揪住耳朵,面向屋壁,只覺整座屋子突然沉靜下來。

  鐵蛋再看身邊同伴,神情卻一個比一個怪異,忙甩脫秦琬琬手掌,回頭一望,也楞住了。

  來人面容瘦削,眼神冷峻,正是當初名列「武當四劍」的「摩雲劍客」徐蒼巖。

  彭瑩玉嗯了一聲,道:「來見見你弟弟。」

  徐蒼巖乍見鐵蛋,自也驚奇萬分,卻很快就恢復了鎮定,趨前執住鐵蛋雙手,歉然道:「我不曉得你就是我弟弟,真是大水沖翻了龍王廟。」

  彭瑩玉一旁冷冷道:「先吃飯,吃完了再說。」

  鐵蛋兀自迷糊了好一陣,直到三碗飯下肚,腦中才逐漸清明過來,暗暗尋思:「哥哥既為西宗『人王』,又去武當臥底,當然是希望有朝一日接掌武當,將那批劍術高強的武當道士,統統納入『白蓮教』之中。但後來若虛真人卻向朝廷靠攏,有意和『白蓮教』作對,『快劍』關曉月在派中又甚得人望,下任掌門非他莫屬,哥哥眼見計畫不成,便在『少林武當大會』上施出那記怪招,一來可使武當多結怨仇,無暇再找『白蓮教』的麻煩;二來,自己更可不著痕跡的在武當派內除名,以便專心本宗教務……只怪我那天糊里糊塗的跑去參加那次大會,險些做了個黑鍋鬼。」

  口中笑道:「你這條計策倒真讓人猜想不著。」

  徐蒼巖面有得色,滔滔言道:「其實我本可隨便弄死一個師兄弟,讓武當與天下門派結仇,但後來想一想,反正我待在武當也沒什麼意思,不如叫自己轟轟烈烈的死掉算了。可笑那張邋遢,自詡醫術天下無雙,卻還是看不出我假死……」

  彭瑩玉本埋頭吃飯,聽到這裡,終於忍不住重重的哼了一聲。

  「你真當邋遢老兒看不出來?他只是不想再過問武當之事罷了。總而言之,小計策、小聰明,連猴子都會耍,沒有大謀略、大膽識,永遠也成不了大氣候。」

  顯然對徐蒼巖沒能在武當混出名堂,感到很不滿意。

  徐蒼巖被這番重話訓得面上一陣青、一陣白,再不言語,草草用過飯菜,便告退出屋。

  鐵蛋突然之間多了個哥哥,自然興奮得很,也跟著他走出屋子。

  徐蒼巖拍拍他肩膀,道:「上我那兒坐坐去。」

  徐蒼巖居住之處,也在這山腹裡頭。

  門一推開,只見屋內氤氳繚繞,白濛濛的幾乎看不見東西,一股奇異香味若有若無的飄浮在空氣當中,聞著竟令人有點醺醺然。

  徐蒼巖掩上門,領著鐵蛋往裡走,卻見一人盤腿坐在一隻小銅爐之前,爐下火青,爐內煙紅,映著他原本清瞿岸然的面容,竟透出幾絲詭異,正是「一陽子」吳性談。

  鐵蛋早知他倆有關連,並不覺意外。

  那日在「少林武當」大會上,若非吳性談先把鐵蛋身懷「七毒門吸功大法」的印象,植入眾人腦海,鐵蛋後來當然也就背不上那個黑鍋。

  吳性談雙眼一翻,卻似翻起了兩個沒有眼球的大洞,朝鐵蛋立身之處滾了兩滾,根本沒看見他似的,嘴裡含含糊糊的道:「剛才下了一場大雪……嗚吁吁……雪都落到了我的爐子裡,你看,有雪火才旺,房子快燒著了,燒哇燒哇……」

  鐵蛋以為他竟瘋了,傻在當地。

  徐蒼巖卻笑道:「房子燒了,再換一間。」

  走到爐邊坐下,取出一支空心竹管,一端伸入爐內,另一端卻放入自己嘴裡,深深吸了一口,彷彿十分享受,瞇著眼睛回了半天味,將竹管遞給鐵蛋,道:「嘗一口試試。」

  鐵蛋接過,也大吸了一口,頓時七竅都冒出煙來,嗆得個半死,忙推還回去,只覺天旋地轉,身體飄飄,半晌說不出話。

  徐蒼巖嘰嘰而笑,又吸了幾口,忽道:「弟弟,『人王』給你當,將來教主也給你當……那個老不死的再活不了多久了……老不死的成天只會逼我,我簡直被他弄得煩死了!煩!煩!煩!他個奶奶的……」

  揮舞雙手亂砍亂劈,滿屋白煙立如峰巔冷雲一般翻湧流竄,徐蒼巖兩眼賁張,好像在和看不見的敵人作戰,但過不一會兒,左右雙手卻互相揪打起來,一招一式,往復進退,「劈劈啪啪」的甚是熱鬧。

  鐵蛋嚇一跳,不知他為何如此模樣,腦中兀自昏昏沉沉,大著舌頭道:「我不想當什麼教主,一點都不好玩。」

  徐蒼巖倏地停住交戰雙手,看了看鐵蛋,嘴角似乎泛起一絲笑意,卻很快的別過頭去,歎口氣道:「唉,不當也好。你不曉得我有多煩,討厭死了!誰叫我是徐家長孫?」

  吳性談一翻白眼,忽道:「煩,當然煩,想當年我在『七毒門』還不是一樣?『七毒門』那些王八蛋,那個王八蛋門主……武當派怎麼還不殺光他們?」

  伸手扯住徐蒼巖衣領。

  「武當道士幹什麼吃的?『七毒門』和少林寺聯手殺死了你,武當怎麼不替你報仇?嗯?」

  忽又指著他笑道:「可見你在武當毫無份量,多個你、少個你,根本無關緊要。你喲,不管你走到那裡都成不了大器……」

  徐蒼巖反手一巴掌,打得他面頰腫起五道紅印。

  不料吳性談毫不動怒,反而順勢倒進他懷中,扒住他胸前衣服,輕輕的道:「我也一樣,我們兩個都是人渣……哈哈,都是人渣……」

  徐蒼巖抱住他身體,縱情大笑。

  「人渣就人渣,管他那麼多?不管啦!」

  深吸一口爐內紅煙,又將竹管放進吳性談嘴裡。

  吳性談嘻嘻笑著猛吸了好幾下,瞇瞇著眼,把鐵蛋看了老半天,笑道:「嘿嘿,是你……你還沒死?你是他弟弟嘛?你怎麼還沒死?你……」

  鐵蛋見他神智不清,暗忖:「跟他講什麼都是白講。」

  胡亂應了幾句,腦袋實在暈得難過,便告辭出來,走到門口,回頭一望,見他二人在蒙蒙白煙之中抱成一團,你一口我一口的輪流吸著竹管,心裡又想:「他們兩個的交情倒真不錯,朋友交到這種地步可真少見。」

  不禁有點羨慕。

  跨出屋門,清風一吹,頭腦立刻舒爽了許多,只見無惡剛吃飽飯,在門外草地上□來□ 去的消化。

  鐵蛋上前一把抱住,笑道:「我們也是好朋友,對不對?」

  無惡唬了一跳,蛤蟆般往旁直躲,罵道:「別以為你是那個短命爛皇帝的孫子,就可以不三不四、不上不下的。搞毛了我,打扁你!」

  氣咻咻的轉身走開。

  鐵蛋搔頭不已,又見「無影棒」鄧佩笑嘻嘻的走來,一指那座面東背西的孤聳絕峰,道:「彭教主在峰頂上的山洞等你。」

  鐵蛋心道:「老傢伙又作怪,把我叫去山上作啥?」

  向眾位同伴打了聲招呼,便獨自從西面攀登而上。

  山峰陡直峭拔,草木不生,頗似一柄由地底剌出的闊背大劍,山壁上每隔數尺便可看到一兩處楔入石中的鐵環或繩索,大約總是以利教眾偶然上下。

  鐵蛋此時內力雄厚,自不需藉助這些東西,背著雙手,三腳兩腳便已走至中腰,俯眼向下,房舍屋宇小得不像是真的,谷內人眾更一個不見。

  心上不由浮起一片蒼茫虛無之感。

  再往上爬,竟逐漸走入雲霧之中,鐵蛋心情也隨著流雲起伏變化,連自己都說不上究竟是什麼。

  身世之謎雖已解開,鐵蛋卻覺不著多少欣喜,反而隱隱約約的感到一種恐懼,恰如此刻行走於絕崖峭壁之上,腳下正有個大洞,有個漩渦,專等著自己往下掉。

  鐵蛋從不怕高,但現在竟極端難以忍受這種高聳險□,他再不敢向下看,一隻短腿好像哪吒的風火輪也似飛滾起來,眨眼便已登上將近峰頂的一處平台。

  臨上峰前,鄧佩曾告訴他路徑,當下遊目一掃,果見不遠處有個兩人多高的山洞。

  鐵蛋心忖:「老獅子也跟達摩祖師一樣在洞內面壁參禪呢?」

  相傳達摩當年在少林面壁九年,以至於把自己的影子都印入了對面的石壁之中。

  這塊「影石」如今珍藏於「藏經閣」,輕易不得一見,鐵蛋尚未正式受戒,當然無緣親睹,想起彭瑩玉滿頭是毛的影子若也嵌在石頭裡,不由暗暗好笑:「人家還以為是妖怪哩。」

  滿腦胡思亂想,人已走入山洞,頓覺四周漆黑黝暗,森森寒意直沁骨髓。

  鐵蛋略定了定神,待得瞳孔逐漸放大,才見一粒針尖似的白點懸在眼前,伸手去抓,卻只是個空。

  鐵蛋迷糊半日,方才發現那白點原是山洞那端的出口,只因距離實在太遠,竟令人搞不清楚是什麼東西。

  鐵蛋驚忖:「這個山洞好長,別是用人力開出來的吧?」

  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冷風刺體,□意浸人,不時東踩一個坑,西踏一灘水,恍若走在通注地獄的黃泉路上一般。

  鐵蛋心頭發毛,愈走愈快,忽覺兩惻壁間黑忽忽的立著一個一個一尺來高的東西,嚇得他差點驚叫出聲,駐足看時,只見兩長列這種玩意兒,沿著洞壁一直向前伸展開去,正不知有多少。

  鐵蛋尋思:「還好都只是小表,沒有大的。」

  壯起膽子,走到右邊一瞅,原來竟是一個一個的神主。

  鐵蛋就著微弱光線凝神看去,但見當面一個神主上寫「左軍隊長蘇復漢之位」。

  鐵蛋心想:「是了,這些大概都是彭和尚手下當年戰死沙場的部屬。」

  再看旁邊一個,卻不禁一楞。

  「先鋒正將空玄之位」八個字,好像錐子一樣戳入他眼睛,忙伸手揉了揉。

  「空玄」乃少林歷代門人中有數的幾個高手之一,鐵蛋從小就常聽寺中長輩提起他的名字,此刻心中不由怪忖:「這個『空玄』莫非就是那個『空玄』?『空』字輩的師曾祖當年被彭瑩玉殺得精光,又怎會在白蓮軍中當什麼先鋒?」

  依序看去,只看得七、八十個,「空」字輩的和尚竟就佔了二、三十,有的是統領,有的是指揮,顯然昔年在軍中都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鐵蛋愈看,心頭愈是震驚,也愈加迷糊,驀聞彭瑩玉在身後冷冷道:「傻小子,搞懂了沒有?」

  鐵蛋回過頭,楞楞望著他半隱在黑暗中的獅子臉龐,竟也像那些木刻神主一般冰冷僵硬。

  彭瑩玉忽然一晃火摺,閃起一道劍光也似的芒焰,點燃了左手抓著的一滿把香,遞給鐵蛋。

  「這裡全是你的師曾祖,和少林俗家三十六門中的前輩。一一拜過。」

  鐵蛋雖仍迷惑不已,卻也不忙多問,接過香把,依次而拜,每拜完一個,便在神主前插上三支香。

  彭瑩玉跟在他身邊,緩綏道:「五十多年來,江湖中人提起『空法』,莫不咬牙切齒,你大概也一直以為我是個欺師滅祖的大惡人吧?」

  鐵蛋依舊一個一個的拜過去,邊點點頭道:「你不辯解,人家當然都以為就是這樣。當初這謠言又是怎麼傳出去的呢?」

  彭瑩玉沉聲道:「正是我自己傳出去的。」

  鐵蛋又一呆,說不出話。

  彭瑩玉道:「我十三歲出家,拜在少林門下,長老賜名『空法』,二十歲藝成出山,一心想要復我大漢天下,因怕事發牽連少林全寺,乃用本名彭瑩玉行走四方,結交豪傑,傳佈教義。首次率領周子旺起事不成,潛返寺中,長老『天淨』大師對我言道:『時機尚未成熟,倉卒起兵徒增傷亡,待天下風起雲湧之時,本寺當傾全力助你。』……」

  鐵蛋暗道:「這彭和尚已不像個出家人,那知少林第二十三代的住持『天淨』大師卻更不像個出家人。」

  心中一動,又忖:「難道五十多年前的和尚竟和咱們現在的和尚不一樣?」

  不禁望著那一塊塊神主發起怔來。

  但聽彭瑩玉低沉渾厚的嗓音在山洞內裊繞迴盪:「於是我再度出寺,到處傳教,十三年間,足跡遍佈大江南北,誘導數以萬計的大漢子孫起而反抗韃子的統治。至正十一年,『天淨』長老眼見水已滿盆,乃派遣全體五百多名『空』字輩的師兄弟,以及俗家三十六門的精英,在蘄黃與我會合。為免連累門戶,大家全都隱去姓名,我又派人四處散播謠言,說是『空法』偷盜『如來神功譜』,少林『空』字輩門人出外搜尋,結果一一被『空法』暗算致死。『天淨』長老也一直作此說法,即對當時年紀尚小的『靈』字輩諸位師侄,都不透露實情。」

  鐵蛋終於恍然大悟,畏懼之心盡去,望著彭瑩玉在黑暗中兀自閃出光澤的面容,油然興起滿腔親切與崇敬,心道:「我背過幾個月的黑鍋,那滋味可真難受。不想他竟心甘情願的背了五十多年的大黑鍋,若無大勇氣、大魄力,那裡辦得到?」

  不由得雙膝一屈,跪倒在彭瑩玉面前,磕頭如搗蒜,口呼「師曾祖」不絕,不知怎地,眼中竟落下幾滴淚水。

  彭瑩玉哈哈笑著踢了他一腳。

  「起來,快把香上完。」

  鐵蛋忙又爬起,對著那些神主一個一個的拜過去,神態更虔敬了許多。

  彭瑩玉又道:「俗家三十六門派出的八百多名好手,也都依樣畫葫蘆,對外宣稱某某人已死,連後代子孫也一併瞞住。」

  鐵蛋點頭道:「難怪鄧佩、呂孤帆一直以為祖父已死,那天在『少林武當大會』上還道是見了鬼哩。」

  心底卻不禁暗暗咒罵鄧、呂二人:「他們那日追蹤祖父而去,得知實情,便也投身『白蓮教』下,後來在北京遇到我,卻連屁也不放一個,真不夠意思!」

  轉轉念頭,又想:「這也怪不得他們,我的『脫褲痣』未露,誰知道我是誰哩?」

  彭瑩玉話語中逐漸透出一股激揚亢奮,宛如金鐵交鳴的鏗鏘之聲:「咱們這一千三百多人,個個本領高強,又都正值壯年,一上戰陣簡直如同一群豺娘,殺得元兵丟盔棄甲,四散敗逃,那消幾個月,便南入湘淮,北踞荊襄,此為我『天完國』最盛時期。」

  黑暗中,只見他雙眼彪煥,流燦不已,彷彿昔年縱橫沙場,肉搏拚敵的景象又湧現在他眼前。

  但那光芒只燃得一瞬,便逐漸暗淡下去,歎口氣,默然半晌,再開口時,竟掩不住無限悲愴:「然而經過幾場惡戰,一千三百多名兄弟已戰死了五、六百個,朝中又小人弄權,上下不和,軍糧不繼,你祖父更志得意滿,無心進取,弄得咱們士氣大落。後來我率部退入山中,又和元軍、明軍以及陳友諒的漢軍鏖戰過無數次,又死了不少弟兄。」

  「入明以後,朱元璋那龜兒子仍不放過咱們,攪得咱們有家不敢回,有寺不敢歸,成天在荒山野地裡竄來竄去。四十多年下來,眾家弟兄一個一個的陣亡、衰老、病死,如今只剩下我和鄧老、呂老尚在苟延殘喘……」

  喉中似乎堵上了一樣東西,搖頭不語。

  此時鐵蛋已將洞內神主全數拜完,只見萬點香頭排成兩列,順著洞壁蜿蜒伸展,山風灌入,搖曳生輝,恍若兩條遍體紅鱗,綏緩游動的靈蛇。

  香煙結成一張輕柔的網,好像人的心思一樣細密的將每件物事都包裡起來。

  鐵蛋望著香火,望著神位,念及這些少林前輩,不知為了什麼,竟不惜將鮮血頭顱拋灑在中原黃土之上,心頭不由一陣莫名激動。

  彭瑩玉忽然雙眉一揚,眼睛又開始閃閃發光,伸手攬住鐵蛋肩頭,笑道:「孩子,咱們少林寺造就了這許多熱血男兒,總算不愧千年古剎之名。」

  鐵蛋體內血液澎湃,大聲道:「這些人才是真正的英雄好漢!」

  彭瑩玉放懷大笑,把他腦袋摸了兩摸,拖著他往山洞末端走去,邊震聲大喝:「少林好漢一千三,少林英雄死不光!」

  無盡?音層疊碰撞,萬點香頭簌簌搖?,宛若這洞內的上千幽靈都在齊聲應和一般。

  鐵蛋行走其間,思潮翻湧不已,忍不住道:「師曾祖,出家人這樣,好像有點奇怪?」

  彭瑩玉憤怒的看了他一眼,厲聲道:「出家並非出世,出家正為入世。破除一己一家之私,而為天下蒼生求福,才是我輩出家本旨。」

  鐵蛋暗忖:「姚廣孝那天也這麼說過,莫非這真是佛祖本意?為何如今寺中長老卻像一根一根的枯木頭?」

  邊想邊已走出洞外,只見這山峰向東一面也是一塊平台,恰正對著鄂南膏腴沃野,放眼望去,無邊無際,長江、漢水蒸騰出濛濛霧靄,朝東流向更廣袤錦繡的山河大地。

  彭瑩玉伸手指了指。

  「這是塊肥肉,任何得到這塊肥肉的人,都想永遠保住它,不惜使出各種手段。你所謂的『出家人』,就是這些手段扭曲捏這出來的一種看似僧侶的禿頭閹雞!」

  鐵蛋不禁有點想笑,偏頭卻見彭瑩玉雙眼噴火,狠狠盯著腳底大地,忙強自嚥下。

  只見彭瑩玉在絕崖邊上踱來踱去,面對萬里山河,不斷揮舞雙手,好像在跟什麼人叫陣似的口沫亂濺。

  「朱元璋自己也做過和尚,他對咱們和尚的力量明白得很。當年唐太宗李世民想入中原征伐王世充,還先得跟咱們少林主教打聲招呼,請咱們幫忙;千年下來,十個老百姓之中倒有八個聽咱們的話。朱元璋怕我們和尚怕得要死,既得天下,就想盡辦法要將所有的釋迦子弟都變成閹雞。」

  愈說愈憤慨,幾乎就在絕崖邊上跳起腳來。

  「可笑如今那些和尚,竟然一個個心甘情願的去當閹雞,動不動隱遁山林,以修來世,修他娘的來世!隱他娘的皮!」

  半空雲裡忽然摔下一個霹靂,群山怒號,天色陡暗,豆大雨點隨著山風斜射而至,彭瑩玉卻毫無所覺,依舊拍著胸脯大吼:「地藏菩薩『地獄不空,誓不成佛』,那些閹雞在現世全無作為,還妄想成什麼佛?現世若不須咱們奮竦改造,咱們還留在這世上幹什麼?」

  電光下,暴雨中,彭瑩玉雙手亂舞,大叫大跳,滿頭鬚髮被狂風吹得倒豎如剌□,寬大白袍獵獵作響,整個人彷彿就要飛上天空。

  吼聲和雷聲撞出火花,撕裂著渾沌暴亂的蒼穹,向下擲往昏沉灰蒙,不見半樣明確物事的莽莽大地。

  鐵蛋躲在洞內,望著他亂嚷亂蹦,心忖:「多少有點瘋了吧?受了這麼多年的冤屈,也難怪他。」

  彭瑩玉又罵一回,忽然轉身盯著鐵蛋,喝道:「你跟烏龜一樣躲著幹什麼?你怕雨不成?出來,給我站出來!」

  鐵蛋只得硬著頭皮走入雨中,猛個想起一事,問道:「師曾祖,那你也沒偷『如來神功譜』嘍?」

  彭瑩玉哼這:「我要那東西作什?別人把它當成個寶,我可沒把它放在眼裡。」

  鐵蛋笑這:「空觀長老直到如今還一直在騙我們呢。其實,跟自家人把事情說明白,那有什麼關係?」

  彭瑩玉搖搖頭道:「當然不能說,萬一洩露出去,朱家的人怎肯放過少林寺?」

  雨愈下愈大,焦雷一個連著一個,電光劃過的瞬間,兩側山頭霍然聳現,恍若剛從地底拱出,且正向這邊壓逼過來一般,長江在遠處燒起慘銀色的光,好像一條做著臨死前掙扎的長蟲。

  彭瑩玉突地有些失神,喃喃道:「當今之世,除了我自己和『真空』、『無生』二老之外,便只有空字輩中年紀最小的姚廣孝,和當時擔任『藏經閣』主的空觀,熟知此事內情而已。這兩人當年未隨軍外出,如今卻都混得不錯。」

  重重哼了一聲,言下顯有未盡之意。

  頓了頓,眼神一凝,又問:「空觀經常跟你們提起此事?」

  鐵蛋點頭這:「是啊,寺中小輩恨你恨得要死咧,尤其大家都沒希望練那『如來神功』了……空觀長老還編了個謊,說你偷走了真的『如來神功譜』,卻換了本空白簿子放在『藏經閣』裡……」

  彭瑩玉哈哈大笑。

  「這他倒沒騙你們,『如來神功譜』本就是冊空白簿子。」

  半空中又閃過一道電光,鐵蛋腦中也緊跟著亮起一道靈機,不覺無限歡喜,拍手道:「萬法皆空嘛!」

  彭瑩玉臉上滿是激賞之色,笑這:「迷人向文字中求,悟人向心而覺,『如來神功譜』看不看都是一樣,有沒有也無差別。世人妙性本空,無有一法可得。可笑世人跋山涉水,上天入海,到處搜尋此經,卻不知此經就在己心之中。」

  一字一句直接錘進鐵蛋體內,化作汪洋,變成空氣,完完全全卻又不可捉摸的溶入血脈經絡,鐵蛋只覺身體漸漸厚了起來,暗一提氣,竟感不到以往豐沛雄渾、鼓蕩洶湧的內勁,只有一股電流也似的熱力,暖洋洋的浸遍四肢百骸。

  鐵蛋面對這種不可思議的變化,頓時一陣手足無措,訥訥這:「『賤骨頭神功』到底是不是『如來神功』?」

  彭瑩玉哼這;「剛剛開了一點竅兒,馬上又笨起來了。此功彼功何須講究?如來即是賤骨頭,亦非賤骨頭;賤骨頭是功,如來亦是功。孩子,內功正如佛性,人人具足,個個圓成,本來是佛,與佛無異。」

  鐵蛋又一次如遭電擊,失聲道:「你是說,每個人天生都有內功?」

  猛然想起徒弟「搏命三郎」左雷,雖未曾修習過什麼功夫,卻全不懼一流高手的痛揍,當下迷霧漸開。

  彭瑩玉道:「愚人智人,佛性本無差別,只緣迷悟不同,迷則佛是眾生,悟則眾生是佛。但內功深淺,依我看卻是天生人人不同,至於悟或不悟,其理則一。能悟之人,內力未必天生較不悟之人高強,但若終生不悟,再天賦多麼高深的內力也是白費。」

  鐵蛋嘀咕道:「那我們平常練了十幾年的功夫,難道都沒個屁用?」

  彭瑩玉笑道:「一切眾生本來是佛,不假修行。性即是佛,若不見性,念佛誦經,持齋持戒,亦無益處。武人練功,本為修習招武,於內力無所增損;□□練功,執著修行,充其量只得信解而已,見解名悟,聞解名信,信解非真,悟發信謝。若今日江湖中人講招論式,囿於經典,強練外力,硬撐門面,率皆迷心外見,未悟自性;尋常人等不執外修,但於自心常起正見,內外不住,去來自由,能除執心,通達無礙,縱無招式外力,內力亦可拔尖。」

  這番話,鐵蛋倒很容易明白,心想:「原來修習內功也有頓漸之分。」

  禪宗本重修行法門,講究漸次覺悟,是為漸教,傳至六祖慧能,攜黃梅衣法,布化南方,闡揚單刀直入,直了見性,速疾頓悟而成佛果的頓教,禪宗至此分作南頓北漸兩大流派。

  但聞彭瑩玉振嗓開聲,直逼雷鳴:「人有兩種,法無兩般,迷悟有殊,見有遲疾;本來內功,無有頓慚,迷人漸修,悟人頓契,自見本性,天下無敵。」

  鐵蛋瞠目結舌,腦海好像此刻天空一樣,時而昏暗,時而電閃,大雨傾盆落在他頭頂上,卻沖不走他胸中糾纏紛亂的迷絲線團,吃力想道:「照他這麼說,我每被人家打一次,功力就增強幾分,卻又是怎麼回事?」

  彭瑩玉突然手指遠方,嗔目大喝:「你還不懂?那是什麼?」

  話語未了,天幕陡開,砸下一個猛雷,鐵蛋扭頭回望,不防胸口猝然一陣奇痛,人已飛出絕崖邊緣。

  鐵蛋屢次挨打之前,都多少有些防備,唯獨這次根本連想都沒想到,彭瑩玉拳勁又大,打得他前胸似已貼上後背,身體更隨著狂風滾出幾十丈遠。

  腳底深不可測,絕崖遙不可及,胸腔痛不可耐,鐵蛋懸浮於曠蕩虛空之中,自忖必死無疑,卻只覺丹田升起一股說不出的麻癢,電芒也似疾速接散。

  天晦地冥,雨驟風狂,一瞬間,整個世界都沉入黑暗,一串密集連珠的緊雷聲裡,突地透出一種極其古怪的聲音,好像宇宙正在撕裂一般。

  天空又閃過一道戟尖似的電光,釣勒著銳利的□角,輻輳聚合於一處,結成一個絢爛映奪的金色大圓,大圓正中,恰正飄懸著鐵蛋圓滾的身形。

  就在群雷即將再度轟鳴,電光熾燃最為耀眼的當兒,鐵蛋整個身體忽然爆炸開來。

  強光強風中,僧衣化作天池蓮朵,千萬隻灰色蝴蝶鼓翼飛舞,四散航翔,鐵蛋光溜溜的軀殼乍看已裂,卻又倏然聚攏,渾身射出不可名狀的彩華,頂門「百會」大穴更彷彿衝起一根光柱,由淺綠而橙黃而深紫,最後竟至變成一道比電焰還要斐□的白光。

  彭瑩玉狒狒般大跳起腳來,暴聲狂笑。

  「試看破殼成器後,一聲敲碎滿天光!」

  鐵蛋距離崖邊幾有二十丈,若在以前,恐怕連一半都跳不過,然而此刻身處半空無所借力,卻只輕輕一翻就已縱回絕崖平台,腳落實地,馬上跪倒,嚷嚷:「多謝師曾祖成全。」

  彭瑩玉又踢了他一腳,笑道:「人家挨一記當頭棒喝,就已足夠覺悟成佛,你這小子挨了幾百記,卻仍舊執迷不悟。你師兄弟叫你『鐵蛋』可真沒叫錯,蛋殼厚得出奇。」

  禪師為了促人覺悟,常用棒、喝,或棒喝交施,在對方不注意的時候,突然來上一記,往往能使人頓悟生命的玄奧。

  鐵蛋至此終於明白「賤骨頭神功」之謎。

  彭瑩玉道:「你內力強勁,舉世無雙,只是悟性太差。換上別個天生內力薄弱之人,挨不得兩下,早就死翹翹了。」

  展眉一笑,又道:「不過話說回來,恐怕正是因為你內勁太強,所以蛋殼才這麼厚吧?」

  鐵蛋又磕了幾個頭,方才爬起身子,只見雷去電遠,風雨漸止,天際緩緩刷上一片銀藍色的光暈。

  鐵蛋挺起胸脯,深吸一口氣,直有一口吸盡天地精華的氣概。

  彭瑩玉笑道:「聽說天竺僧七月十五又要來找少林寺的麻煩,如今冒出你這麼一個,管教他們吃不完兜著走。」

  鐵蛋笑道:「本來以為師父已死,大家還真有點擔心。七月十五那天,只要師父一出面,嚇都把他們給嚇死了。」

  接著便要敘說天竺番僧的笛子如何古怪,一吹之下,全寺竟無幾個人能夠抗拒,當然希望這位見多識廣的師曾祖能有圓滿的解答,甚或應敵之道。

  彭瑩玉卻有點不耐煩,皺眉岔道:「七十多年前,他們曾大敗一場,自然會想盡辦法來破解少林武功,這事我可不想管,有你師父和你兩人,諒他們無法得逞。我只提醒你一句,近三、四十年來,少林寺內頗有蹊蹺,你多加注意就是了。」

  目注鐵蛋,話鋒一轉:「你可知我把你找來幹什麼?」

  鐵蛋笑道:「打蛋。」

  彭瑩玉不理會他的插科打諢,正色道:「我已八十九歲,再活不了多久,這十幾年,百般造就你哥哥,總希望他能接下這副擔子,豈料他才具有限,魄力不足,連耐性都差人一等,背地裡直抱怨我逼得他受不了……」

  鐵蛋暗暗吃驚。

  「好像什麼都瞞他不住,這教主可真不是隨隨便便就可以當的,換了我,人家把我罵翻了身,我都還不知道哩。」

  又聽彭瑩玉續道:「等我雙腳一蹬,白蓮西宗非壞在他手裡不可。如今又有三宗合併之議,依我看,東、北二宗絕不服他,當今之世,除了你以外,任誰都無法使三宗復歸一體。」

  鐵蛋那日推開地牢門口大石,救了眾人一命,繼而大奮神威,獨鬥姚廣孝,早令三宗諸人欽服感激不已;又素知他平日為人昏頭搭腦,全無城府機心,亦不黨同伐異,挑撥離間;又曾奪還天書神劍,交與東宗唐賽兒,又是北宗「四大天王」的恩人「魔佛」岳翎的徒弟;種種因緣都可順利將鐵蛋推上「白蓮」總教主之位。

  鐵蛋摳摳頭皮,心上感到一陣為難與畏縮。

  舉眼只見彭瑩玉緊緊逼視自己,那股熱切的企盼和壓力,固然讓他不自在,但腦海裡瞬間閃過的種種,尤令他躊躇不決--三堡爭權奪勢,殘殺不休,甚至父子反目,手足相煎的血腥慘狀,歷歷如在眼前,恍惚中竟又看見自己身著錦袍,高踞在龍椅之上,時而頤指氣使,拍案亂罵,時而臉帶鬼笑,假作慈祥,時而袖藏尖刀,背地殺人,時而疑神疑鬼,躲在被窩裡偷看是否有刺客潛入房來。

  鐵蛋背脊沁出冷汗,心底直冒寒戰,不由大叫一聲:「不要!我不要當教主!」

  彭瑩玉眼嘴頓呈鴨蛋形狀,一臉不可置信的模樣,倒吸一口大氣,竟有點結結巴巴起來:「你你你為什麼不……不想當教主?」

  鐵蛋也答不出個所以然,但只連連搖頭。

  彭瑩玉氣呆半晌,喉管「各各各」的發不出聲音,忽然一跳半天高,怒罵道:「你怕了是不是?原來你也不是塊大材料!你們徐家的人沒一個東西!祖父沒出息,孫子更沒出息!」

  鐵蛋笑道:「連佛都不想當了,還要什麼出息?」

  彭瑩玉氣得想揍他,又猛個記起揍他根本沒用,愈發怒不可遏,吼道:「既不想當教主,練成這蓋世神功又有何用處?」

  鐵蛋□道:「練成了高興,練不成也可以,什麼有用沒用?你這人未免太死腦筋。」

  不管彭瑩玉好說歹說,只是不允。

  彭瑩玉不禁槌胸大叫:「咱們孤軍奮戰四十年,為的是什麼?難道是為了我們自己不成?這洞裡的一千三百多條好漢,一生之中何嘗有過半點私心?」

  鐵蛋心頭一震,又出了一身冷汗,慚愧的低下頭去。

  彭瑩玉厲聲續道:「你卻只想到教主事務繁雜,怕累、怕動腦筋、怕沒時間玩,你可曾替天下蒼生想過一丁點兒?人生而有責任,豈能容你輕易推搪退避?就算你不姓徐,就算你與『白蓮』完全無關,老夫今天既然看上了你,你就非給我當教主不可!」

  鐵蛋心緒紛亂,囁嚅道:「我又不曉得『白蓮教』到底是個什麼東西,怎麼能當教主嘛?」

  彭瑩玉臉色當即緩和了些,點點頭道:「這卻怪你不得。」

  一摸他腦袋,笑問:「孩子,當今天下如何?」

  鐵蛋聳聳肩膀。

  「很好哇?」

  彭瑩玉一雙獅眉頓時絞緊起來,怒道:「什麼很好?」

  鐵蛋唔唔道:「就是沒什麼不好嘛。」

  彭瑩玉仰天怪笑不絕。

  「沒什麼不好,就是不夠好!咱們『白蓮教』就是為了要造出一個好到不能再好的世界!」

  鐵蛋心忖:「好到不能再好?世上那有這種事?」

  彭瑩玉雙眼燒灼痛恨怒火,切齒道:「自從釋迦滅後,世界便一直陷在罪惡苦境當中,奸人掌權,胡作非為,梟雄視蒼生為魚肉,無賴以天下為私物,弄得人間一片烏煙瘴氣。」

  突然舉起雙臂,吼道:「不過這種日子不會太久了,等到月光童子下凡為王,我佛彌勒下生說法之時,定叫那些混帳王八蛋一齊滾到地獄裡去!」

  鐵蛋眼見他雙目之中果真燃起兩股彷彿陰間烈火的芒焰,不由直從胃裡打了個哆嗦。

  彭瑩玉轉身望向腳下萬里山河,面上又泛起一種夢幻似的色彩。

  「孩子,你可知那時的世界是什麼樣子?『大阿羅漢難提蜜多羅所說法住記』中有云:彌勒如來應正等覺出現世間時,瞻部洲廣博嚴淨,無諸荊棘,溪谷堆阜,平正潤澤;金沙覆地,處處皆有清池茂林,名華瑞阜,及眾寶采,更相輝映,甚可愛樂。人皆慈心,修行十善,以修善故,壽命長遠,豐樂安穩……」

  鐵蛋聽著聽著,也不禁心嚮往之,暗忖:「這個世界這麼好,難怪有如此之多的『白蓮教』徒,不惜為它送上性命了。」

  彭瑩玉臉容湛湛放光,五官松出前所未見的柔和線條,向著無邊平原,宛如慈母一般喃喃續道:「『佛說彌勒下生經』亦多所描敘:時間浮地極為平整,如鏡清明,舉閻浮地內,谷食豐賤,人民熾盛,多諸珍寶,諸村落相近,雞鳴相接。是時弊華果樹枯竭,穢惡亦自消滅,其餘甘美果樹,香氣殊好者生於地。爾時時氣和適,四時順節,人身之中,無百八患,貪慾、嗔恚、愚癡、不大□勤,人心均平,皆同一意,相見歡悅,善言相向,言辭一類,無有差別……」

  鐵蛋正自陶醉不已,心頭忽然一動,暗道:「講了半天,卻沒講這世界到底要怎麼樣才能造成,可不是有點癡人說夢?若只因當今天下不如經書所述,便一再舉事起兵,這個反可造不完了。」

  又忖:「難怪師父當初要脫離『白蓮教』,大概總有點失望吧?」

  卻聽彭瑩玉繼續念道:「……人民大小皆同一向,無若干之差別也。彼時男女之類,意欲大小便時,地自然開,事訖之後,地便還合。爾時閻浮地內自然生粳米,亦無皮裡,極為香美,食無患苦……」

  鐵蛋愈聽愈不對,禁不往脫口叫道:「不可能嘛!」

  彭瑩玉倏然頓住?語,又吹鬍瞪眼起來。

  「你說什麼?」

  鐵蛋皺眉道:「這簡直是……人間真能變得這麼好,人都不用上西天去啦。」

  彭瑩玉嚴肅異常的一點頭。

  「正是要把現世改造成極樂淨土。」

  鐵蛋唉道:「人嘛,都是有時好,有時壞,恐怕永遠都改變不了。你可有法子叫每個人的心腸都跟菩薩一樣?」

  彭瑩玉呆了呆,止不住一股怒火翻上頭顱,喝道:「你……你這傻瓜,你懂什麼?」

  面色血脹,煞是怕人。

  鐵蛋卻仍滔滔不絕。

  「其實,師父創建的『三堡』反而還比較行得通,最起碼他們知道世人無可救藥。『白蓮教』想得大好啦,又拿不出法子,怪不得會一直失敗。」

  彭瑩玉氣得結結巴巴:「想得太好有什麼不對?難道不應該想得好麼?」

  鐵蛋笑道:「想得好,做不到又有什麼用?我倒怕『白蓮教』將來一統天下,會攪得每個人都活不下去。」

  彭瑩玉渾身顫抖,不住嘴大吼:「放屁!放狗屁!」

  忽然後退兩步,一腳踩到懸崖邊上。

  鐵蛋卻兀自不識好歹,搶道:「就說內功吧,悟的能有幾個?若希望每個人都能悟,到頭來不把你氣死才怪。」

  彭瑩玉目呲欲裂,一口氣憋在胸口,久久發不出來,好不容易扯裂喉管似的大叫一聲:「我當然曉得做不到,這還用你來講?做不到也要做!」

  腔調幾乎整個變了樣兒。

  鐵蛋這才發覺他面色不對,暗喊「糟糕」不迭,趕緊閉上嘴巴。

  忽聞洞內隱隱傳出一陣嬌脆呼喚:「鐵蛋,你在那兒?」

  正是「龍仙子」秦琬琬的聲音。

  鐵蛋皺皺眉頭,想不搭理,彭瑩玉卻疲累的抬了抬下巴,鐵蛋只得轉身走入山洞。

  行出十幾丈遠,才聽彭瑩玉茫茫然的低語之聲又自響起:「做不到也要做,難道他們竟不明白麼?」

  一聲聲「難道他們竟不明白麼」,孤獨落寞的在洞壁間躑躅徘徊,洞內上千神主之前兀自未熄的萬點香頭又開始簌簌抖動,卻是無法回答他的話。

  鐵蛋回目望去,只見他高大的白色身影嵌在洞口半圓形的光亮當中,雖仍挺得筆直,卻不時露出一種搖搖欲墜的樣態,鐵蛋每走一步,他的身軀就縮小一分,終至縮至一點遙不可及,比針尖還小的白芒。

  鐵蛋暗暗嘀咕不休,人已走出山洞,還未見著秦琬琬的面,就先聽她猝發一聲尖叫:「要死了,你呀?」

  小泵娘玉臉飛紅,背著身子站在不遠處不停跳腳。

  「你這人……褲帶真是系不緊也!」

  鐵蛋方才醒悟自己身上一絲不掛,摳摳頭皮,笑道:「我又沒想脫,它們自己破掉了嘛。」

  秦琬琬啐道:「你那七顆痣的本領可真大!」

  不敢回頭,一直向峰腳跑了下去,邊道:「你快下來,你哥哥和東、北二宗的人打起來了。」

  鐵蛋大吃一驚,只一步竄到平台邊緣,湧身便朝谷底縱落,疾如隕星,矯若撲鷹,掀掩之間便已趕過秦琬琬。

  他自己倒還沒覺著什麼,但看在小泵娘眼裡,卻嚇得呆住了,驚叫道:「你怎麼搞的?」

  鐵蛋笑道:「我的殼兒破啦!」

  一語未畢,早將秦琬琬遠遠甩在身後,心中又不禁暗暗好笑:「不披著殼子,還真無法跟妖怪面對面哩。」

  眨眼落至谷底,馬上就聽見中午吃飯的那間木屋中傳出各種熱鬧至極的聲音,一大群西宗教眾則將木屋團團圍裡,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

  鐵蛋躡手躡腳走到一名教眾身後,不由分說,三下兩下扒得精光,其餘教眾已知他是「瘦鷗少爺」,自無人攔阻。

  鐵蛋穿戴妥當,擠進門內,只見徐蒼巖揮動長劍和「四天王」金剛奴斗作一處,東、北二宗主要首腦個個面有怒容,站在一邊,西宗「真空」、「無生」二老卻連連搖頭,不住歎氣。

  鐵蛋一時之間也不知該怎麼辦才好,楞眼相看而已,那知東、北二宗諸人竟大聲咋唬起來:「徐二少爺,恭喜你啦!」

  一個個眉開眼笑,顯然都替他高興。

  鐵蛋只有搔頭□腆的分兒。

  唐賽兒雙目流轉,高聲道:「咱們既應彭教主之邀前來商議大事,自然懷著一片誠意,只希望三宗能夠復歸一體,使得咱們『白蓮教』日益茁壯,決無爭奪名位的私心。」

  她不疾不徐,侃侃道來,北宗諸人竟跟著一句一點頭,彷彿這小泵娘是大夥兒的龍頭一般。

  鐵蛋心中卻已無餘裕為她的領導魅力感到吃驚。

  罷剛進得門來,還未覺著不對,此刻唐賽兒一開口,鐵蛋才猛然發現她身著緇衣,頭皮光禿,竟已變成了一個小尼姑,不由目瞪口呆,說不出話。

  只聽唐賽兒又道:「現在彭教主雖然還沒露面,但本宗斗膽有個提議--西宗若以鐵……徐瘦鷗為王,咱們東宗決無二話,立刻俯首聽命!」

  丙然不出彭瑩玉所料,北宗諸人馬上大聲附和。

  「四天王」金剛奴鐵臂一掄,「叮叮叮」隔開徐蒼巖連環三劍,向後跳出戰圈,咧嘴大笑。

  「鐵蛋小子,我可沒想找你們西宗的麻煩,剛才只是氣不過這王八……你哥哥出言狂妄,才跟他動起手來。現在既有唐姑娘的提議,我姓金的當然贊成,那個狗種敢不贊成,先吃吃我金某人的拳頭……」

  嘴裡顧著說話,又以為自己既已表明擁護西宗,和徐蒼巖的爭鬥自當告一段落,全沒防著寒星乍起,倏忽已射至眼珠之前。

  鐵蛋見勢危急,不暇細思,自然而然推出雙掌,卻沒想到自己一身內力已然獨步古今,罡風揚處,空氣為之破碎,天地為之翻騰,徐蒼巖長劍脫手飛出,人更跌撞在屋壁上,鐵蛋掌勁猶未歇止,將整片屋壁擊得稀爛,「摩雲劍客」便連人帶劍一齊摔了出去;金剛奴龐大身軀也稻草人似的飛起,恰正跌入圍在屋外的西宗教眾堆中,壓出一大片叫苦之聲。

  金剛奴一跌即起,拍手大笑。

  「今日方知世上有此神功,就被一掌打死也不虛了!」

  其他人眾驚駭之餘,更大聲喝采,喊得喉嚨都啞了。

  徐蒼巖翻身爬起,面容似乎又裂成碎片,尖聲一笑,道:「弟弟,你真有福氣,盡得彭爺爺真傳,可喜可賀!這當然沒什麼好說的,只要大家同意擁你為王,我做哥哥的只好附驥嘍!」

  拾起長劍,排開教眾,頭也不回的走入自己的木屋之中。

  鐵蛋懊惱不已,想跟過去解釋一番,又不知該說些什麼,竟楞在當場動彈不得。

  唐賽兒眼珠閃動,飛快轉過念頭,立刻踏上兩步,面對屋外西宗教眾,高聲道:「徐二少爺顯然已得貴宗彭教主衣缽,咱們東、北二宗欽服至極,決計以他馬首是瞻,卻不知各位西宗本宗子弟意下如何?」

  鐵蛋當即悚然心驚。

  這半年多來的閱歷,尤其從三堡那兒得來的經驗,使他洞悉不少群眾的心理與反應,情知此刻只要有一個西宗教眾高叫出「我贊成」,馬上便能像黃河決口一般,引發無數附和,不但自己永遠脫不了身,徐蒼巖在西宗的地位更加蕩然無存。

  心念電閃,不等唐賽兒語尾落定,已先發一聲斬釘截鐵的大喝:「我不當!」

  猶若一個暴雷,震得人人面色蒼白。

  唐賽兒眼見一招陳橋兵變,黃袍加身,硬趕鴨子上架的計策,竟被鐵蛋當機立斷的撥開,良機稍縱,便再難造成氣勢,小泵娘不由暗暗跌足,大呼可惜。

  但她仍不死心,鼓起如簧之舌,百般勸說,鐵蛋卻橫定了心腸,一百個不依,腦袋搖得像個貨郎鼓,把所有人的熱望全都搖冷了下去。

  唐賽兒等人互望一眼,相對聳肩,無奈道:「只好再看彭教主意思如何,他老人家怎地還不露面?」

  鐵蛋心想:「他一來,我又完啦!」

  可又不願意撒謊,只得支支吾吾。

  東、北二宗諸人還當彭瑩玉不願見大夥兒的面,不禁有點氣憤。

  「大天王」何妙順沉聲道:「彭教主既邀咱們來,卻不跟咱們見面;咱們要推你們徐家的人當王,你們卻又不肯,你們西宗可真夠□扭!這樣吧,我們再在谷口等候一個時辰,到時再無任何答覆或決定,咱們三宗合併之議就算作罷,大家各搞各的,誰也別管誰。」

  手一揮,當先離去。

  唐賽兒瞅了瞅鐵蛋,彷彿想說什麼,終於歎口氣,搖搖頭,跟著大家一齊走遠了。

  赫連錘等人忙爭相圍擠過來臭罵鐵蛋不識抬舉,鐵蛋老氣橫秋的唉道:「你們懂什麼?少嚕囌!要當你們自己去當。」

  卻抽空抓住秦琬琬,搔頭道:「我不當教主,可以吧?」

  秦琬琬忍不住一笑。

  「我管你呀?奇怪!」

  鐵蛋打著結兒道:「我是說……如果我一直這樣……嗯,這樣沒出息,你會怎麼辦?」

  秦琬琬面上浮起一居紅暈,眼中卻閃著光,咬了半天嘴唇,忽然敲了他一下,叱道:「你管我呀?奇怪!」

  小鳥一樣跑開了。

  鐵蛋不知怎地,卻似吃下了一顆定心九,胸中舒暢無比,轉念又忖:「好歹也該稟報師曾祖一聲,他應該還有別的主意。總不能因為我,而使三宗合併不成。」

  當即展開輕功,再度登上峰頂,穿過山洞,只見彭瑩玉依舊面向無盡大地,叉開雙腳,直挺挺的立在絕崖邊緣,好像打從鐵蛋剛才離去後,便不曾移動過半分。

  鐵蛋望著他孤獨的背影,心頭無限淒涼,只覺自己有點對不起人家,輕輕叫了聲「師曾祖」,彭瑩玉卻連頭都不回。

  鐵蛋又叫幾聲,仍然得不著回答,心忖:「莫非他不想理我了?」

  繞到旁邊一看,才發現他竟已氣絕多時。

  鐵蛋急得大哭出聲,雙膝一軟,「咕咚」跪倒在地。

  「是被我氣死的麼?」

  腦中一片昏沉混亂,久久無法自抑。

  嚎啕了好一陣,終究不是辦法,慢慢爬起身子,只見彭瑩玉雄偉身軀傲然挺立於萬丈絕崖之上,宛若一根撐住天篷的鐵槍;山風凜冽,刮得他寬大白袍鼓脹飛蕩,身體卻硬是不動,雙眼猶自爍爍有神,彷彿想把那與他作對的強風瞪碎一般。

  這個胸懷狂熱的老人一輩子都活在爭鬥之中,即令死亡也擊不潰他的鬥志。

  鐵蛋本還想把他放倒,雙手才一觸及他衣衫,卻又立刻尋思道:「他天生是條硬背脊的好漢,如果一定要把他躺下來,恐怕他做鬼也會生氣吧?」

  順著他不閉的雙眼望去,他生前一心想要改造的錦繡大地平鋪腳底,在艷陽下閃出寶石般的光彩,而此刻他無私無慾,只是緊緊守護著這個他曾經熱愛的寶藏。

  鐵蛋又忖:「他應該永遠站在道裡的,總該有人永遠站在這裡。」

  縮回手臂,轉目一瞧,只見身後石壁上刻著十幾個大字,顯然是他剛剛臨終之前,才用渾厚無比的指力鐫刻上去。

  「名曰空法,其實不空;心唯一念,不成也雄。」

  驀然間,鐵蛋耳邊又響起彭瑩玉最後的話語:「做不到也要做,難道他們竟不明白麼?」

  蕭索落寞的語聲,一遍一遍摧擊著鐵蛋的心坎,鐵蛋終於逐漸頜會,四十多年來,這些少林前輩所打的這場無人明白的戰爭之中,潛藏著多少剛強、悲壯與無奈。

  熱淚再度湧滿鐵蛋眼眶。

  「他一直想找一個跟他一樣的人,接下去打這場打不贏的仗,但如今世上,那還找得到這樣的人呢?而我……」

  胸腔裡堵上了說不出的難過,心頭忽又一震,忖道:「從一開始,大概就有不少人想要打破他的夢想,結果卻是我……這才是他最不能忍受的吧?」

  鐵蛋癡立老人身邊,面臨今生最大的抉擇,到底是違背自己的本心,接下這副不可思議的擔子,還是依舊狠下心腸,撒手不顧?

  兩股相反的力道撕扯著鐵蛋的腦筋和血管,使得他渾身沁出冷汗,遠眺無涯無際的黨莽河山,頓時浮起一陣□徨與恐懼。

  「我成嗎?」

  鐵蛋自問。

  眼前天遼地闊,萬象流轉,實在是太大而且太複雜了,鐵蛋垂頭望向自己顫抖的手掌,只覺自己渺小得可憐。

  「這一身蓋世神功可有個屁用?我憑那一點統治天下,當主當王呢?」

  鐵蛋可以想像得到彭瑩玉對這想法的評語--「懦夫!」

  然而,就在同時,另一種謙卑恭順,幾乎是膜拜聖物的情緒,卻柔緩的將他浸泡其中,鐵蛋逐漸明白那是宇宙間生機的感應,更是另一條不可抗拒的路徑的召喚。

  「我還沒準備好,現在我只會把人間搞得更壞。」

  鐵蛋這度想著的時候,並不卑怯,亦無猶豫,命定的道路已然展開,像水一樣輕悠綿長,卻令任何人欲私心、暴權強勢無法抵禦的滾滾直指盡頭。

  鐵蛋匍匐著身子,向彭瑩玉磕了幾十個頭。

  「師曾祖,對不起了。」

  凝視他孤獨的背影,心中仍不免愧疚。

  躑躅著走過大半個山洞,又忍不住?眼望去、只見洞口又變作一粒極小極遠,但卻極亮的光點,彷彿一顆懸在冬夜天幕上的孤星。

  「那是最後一個白蓮教徒!」

  鐵蛋激動的想道。

  身周煙氣裊裊,萬炷線香都已燒成了短短的一截,搖?著投射出暗淡的光影。

  鐵蛋一個眼錯,上千座神主竟突然動彈起來,喃喃訴說著:「那也是最後一個少林英雄!」

  鐵蛋悵惘的走到洞外,正想下峰,將彭瑩玉的死訊告知西宗教眾,卻突地暗忖:「師曾祖這麼一死,西宗便算完了,鄧、呂二老看樣子也活不了多久,如今三宗又合併不成,死訊一出,難保西宗將來不被人欺負。」

  望了望山洞,更又想道:「萬一日後西宗守不住這塊地盤,這洞裡的秘密豈不就讓朝廷知道了?」

  當下打定主意,又朝洞口磕了幾個頭,雙掌一分,凝氣於胸,兩股至剛至陽的勁力,頓把洞口周圍的石壁震得粉屑四濺,塊塊鬆脫。

  鐵蛋緩緩闔攏雙掌,宛若慈母擁抱嬰兒,幾十塊磐碩大石不發半點聲響,已將洞口完全封死。

  鐵蛋又癡立了一會兒,眼中忽然掉下幾滴眼淚,輕歎口氣,翻身縱下平台。

  冷雲橫斷峰腰,恰將峰上峰下隔成兩個世界。

  就在鐵蛋穿透雲層的那一瞬,身體猝然打個旋轉,單腳腳尖找定一塊略微突出的岩石邊緣,宛若打樁一樣,煞住了下墜之勢。

  遙望谷口,兩隊白色人龍正緩緩游出谷外。

  束、北二宗足足等了一個時辰,眼見彭瑩王仍不露面,不得不灰心離開。

  鐵蛋有點想追過去跟他們說幾句話兒,卻終於忍住沒動,只一逕站立峰腰,目送他們消失在遠方霧鎖蒼茫的地平線上,心中感喟不已:「那都是些好朋友。今日一別,再難相見,不知各人日後命運如何?」

  雖無半分把握,但仍虔誠的向上天祝禱:「但願大家都能活得好好的。」

  兩年後,也就是永樂七年,官軍擊破北宗,教眾悉散,「後明帝國」土崩瓦解,「四天王」金剛奴、「大天王」何妙順為官軍所擒,械送京師,俱被斬首。

  永樂十八年,唐賽兒起事山東,據益都,攻下莒縣、即墨,進圍安邱,為衛青所敗,教眾盡遭誅戮,無一倖免,唯獨唐賽兒悄然遁去,朝廷乃詔捕山東、北京尼姑,及天下出家婦女,先後數萬人。

  唐賽兒不忍連累無辜,挺身自首,朝命捕下獄,加三木、鐵拷,俟女尼女冠等既釋,欲提唐賽兒問罪,打開牢門一瞧,只見刑具脫落一地,唐賽兒早已不知去向。

  終明一代,白蓮教作亂不絕,卻始終成不了大氣候,鐵蛋今日推辭總教主之位實乃關鍵所在。
修善難  為魔易   千年修道   不及一夜成魔

TOP


第二十回

錯教錯學齊遭暗算
   阿貓阿狗同證佛果

  鐵蛋下得峰來,悄悄將彭瑩玉的死訊告知「真空」、「無生」二老。

  兩個老人竟不流淚,只沉沉陷入一種破碎的靜默當中。

  鐵蛋等人在荊山山谷內盤桓至七月上旬,方才離去。

  在此期間,鐵蛋兄弟倆雖天天見面,徐蒼巖卻一直掛著冷淡的神情,好像吸多了吳性談爐裡的怪煙,使得面容一逕罩著一層煙似的。

  赫連錘搖頭道:「那小子,愈來愈像條鬼魂了。」

  鐵蛋動身前往少林寺那日上午,晴空一碧如洗,徐蒼巖的心情也似特別偷快,一路有說有笑的把眾人送出谷外。

  但當大夥兒取道朝北,偶爾轉目回望之時,卻見他站在谷口的身形半明半暗,朦朧縹緲,彷彿隨時都會消失一般。

  赫連錘又搖搖頭道:「師父,你硬是不肯幫忙,西宗十年之內必定完蛋。」

  帥芙蓉卻忽然冷笑一聲道:「師父若肯幫忙,他自己一年之內必定完蛋。」

  鐵蛋只是微笑沉默而已。

  他那日從峰頂下來之後,整個人都起了極大的變化,餘人但只覺得他內力深不可測,一走近他身旁,便不由酥酥麻麻,暖得心頭冒泡;秦琬琬卻不僅此,小姑娘細密的眼光早看出他發自內心的蛻變,那個呆裡呆氣的渾頭小?尚竟再也尋不著了,在她面前走動、說話、微笑的陌生人,處處散發出一種令她納悶不解的氣息。

  小泵娘也愛得沉默了,也不再亂發脾氣了,經常獨個兒騎馬走在前面,每當鐵蛋和她說話,竟低垂著頭,通紅著臉兒,細聲細氣的應答,眼中偷偷閃出如波光一般靈動柔貼的流輝。

  但愈接近少林寺,她就愈顯得心事重重,一個人獨處的時間也愈多了。

  無喜等六個小?尚立刻就察覺她的異樣,互相擠著眼珠,竊竊道:「小心喔,妖怪不打人了,別是另有怪招吧?」

  七月十四日下午,一行人來至登封縣城附近,嵩山少室峰已然遙遙在望。

  秦琬琬忽地心忖:「我跟著他們跑來這裡幹什麼?笨東西就要回去當和尚了,難道還要我去求他不成?」

  一團委屈絞滿胸口,猛策馬□,馳入道旁田野,卻只見人影一晃,鐵蛋已搶在馬前,摳著頭皮笑道:「你要跑到那兒去?」

  秦琬琬正沒好氣,怒道:「你管?」

  本還想順帶抽他一鞭,眼睛卻先紅了起來,偏過馬頭,又朝前奔去。

  鐵蛋忙撒腿跟在旁邊,急道:「你在山下等我一下嘛!我回去辦完事,稟明長老,要不了幾天就可以下來了……」

  秦琬琬扭頭大叫:「不稀?!」

  益加催馬前衝,怎奈鐵蛋一雙短腿卻似用雲霧做成,緊緊跟定,甩之不脫。

  秦琬琬氣得大嚷:「你再不滾蛋,我可要打你了!」

  鐵蛋笑道:「那最好。就怕你悶悶的不打人,定是出了什麼毛病。」

  兩人一追一跑,夾纏不清,亂奔到一間農舍前面,忽聽左首豬圈頂上一人喝道:「狂徒找死?」

  影長風疾,直撲鐵蛋。

  鐵蛋略退一步,早閃過那人兜頭一劍,定睛看時,竟是「金龍堡」的「舞爪龍」狄升。

  鐵蛋笑道:「你急什麼?我又沒欺負你們公主……」

  話沒說完,又著狄升挺劍剌來。

  鐵蛋再不退讓,右掌輕翻,一股大力滾捲而出,好像如來佛戲耍孫悟空,頓令狄升車輪也似打了個觔斗,四腳朝天摔在地下。

  秦琬琬一向痛恨「張牙」、「舞爪」二將,但此刻眼見狄升畢竟是為了自己而挨打,心中過意不去,勒轉馬頭,冷冷道:「徐二少爺,好威風嘛?學會了『如來神功』就到處欺負人?」

  「舞爪龍」狄升本還未看清追逐本堡公主的野和尚到底是誰,灰頭土臉的翹首一望,立刻呆若木雞,心忖:「又是這個傢伙!什麼徐二少爺?又怎地被他學會了『如來神功』?」

  想破了頭,也想不出個所以然。

  只聞「獨角金龍」秦璜在農舍內道:「是琬兒麼?」

  木門咿呀而開,秦璜大步走了出來,但見他臉頰消瘦,鬍鬚蓬亂,身上衣裳更縐得像只大布袋,昔日不可一世的雄霸氣概幾連半絲兒也不剩。

  秦琬琬心下淒然,叫了一聲「爹」,便再說不出話。

  秦璜原本還滿興奮,忽一眼瞥見鐵蛋站在旁邊,面容頓時結成堅冰,冷笑道:「這些日子,你倒過得挺逍遙嘛?」

  愈看鐵蛋那副德行,愈覺惱怒,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待上前廝拚。

  秦琬琬心知父親決非鐵蛋對手,忙縱馬攔在二人中間,強笑道:「爹,你怎麼跑到這兒來了?」

  秦璜咬牙道:「『魔佛』岳翎害得我堡破家散,我非跟他討回這個公道不可!」

  鐵蛋心想:「都來湊七月十五的熱鬧,今年的鬼特別多。」

  又忖:「天竺番僧和姚廣孝、『神鷹堡』都有勾搭,聲勢較往年更勝一籌,還好我功力大進,可助師父一臂之力。」

  農舍內忽然傳出一陣女子呻吟之聲,秦琬琬不由秀眉微蹙,望向父親,卻見他面露喜色,搓著手道:「你姨娘就要臨盆了,但願她能生下一個小子,咱『金龍堡』秦家便不愁後繼無人,總有一天能再逐鹿天下,問鼎中原……」

  邊咕嚕不休,踱來踱去,竟似面臨生死關頭一般。

  鐵蛋想起那日在北京,曾看見「醉花娘子」蘇玉琪光溜溜的挺著大肚子,此刻耳聞呻吟不斷,自己的肚皮也不禁跟著疼痛起來,尋思道:「等下撐破了肚皮,可不知要怎麼縫?真個是慘極了!」

  正痛不欲生,卻聽蘇玉琪猛發一聲慘叫,便突然沉寂下去,鐵蛋暗喊:「糟糕,死掉了!」

  一陣雄壯的嬰兒嚎啕已緊接著自屋內傳出。

  泰璜歡喜跳腳不迭。

  「是個男的?我秦家終於有後了!」

  拔腿奔到窗外,疊聲催促屋內使女快把孩兒抱出來瞧瞧,還不斷慰勞似的嚷嚷:「娘子娘子,如今你可算是正宮皇后了,這些年真苦了你了,娘子……」

  不料屋中之人卻一逕磨蹭,急得秦璜開聲大罵,好不容易才見一個媽子慢吞吞的捧出一團絲綢。

  秦璜七手八腳的接過,揭開綢面一看,滿臉喜色倏然分裂、闔攏了好幾次,漸漸變作一種疑慮、焦躁、愁悶混雜的表情,最後竟至發起抖來。

  鐵蛋眼尖,早見那娃兒生得面皮黧黑,又胖又壯,心想:「這小子長相倒好,難怪『獨角金龍』高興得抱不住哩。」

  只見秦璜抖了好一會兒,突地喝道:「薛聳、狄升,過來!」

  「舞爪龍」狄升已知不妙,嚇得跟條毛毛蟲相似;「張牙龍」薛聳本在農舍另一邊守望,根本不曉得大禍臨頭,施施然跑來,一躬到地。

  「堡主有何吩咐?」

  早被秦璜一掌打了個滿地滾,又搶上兩步,一把揪住狄升衣領,切齒道:「老夫派你們兩個伺候那賤人,你們卻背地裡勾搭起來給我搞什麼把戲?」

  狄升直勁求饒。

  「那都是娘娘的指派,小人那敢不遵?堡主明□,實不干小人的事,何況這孩子的生父,此刻就在眼前……」

  秦璜又猛發一陣抖,結巴道:「誰……是誰?」

  狄升一指鐵蛋。

  「就是他!」

  鐵蛋全不知這種事兒有多嚴重,只覺他這話好玩,不禁咧嘴笑了起來。

  不提秦璜面容慘變,一旁的「龍仙子」秦琬琬更如遭錘擊,險些從馬背上倒跌下地,指著狄升,顫聲道:「你莫胡說!你……」

  狄升搶道:「小人決不誣賴好人,剛才所言,句句實情。」

  當下便把那日在「三堡聯盟」之事,全盤托出:蘇玉琪如何看上鐵蛋生嫩猛辣,自己和薛聳如何擒住鐵蛋,如何餵他海鮮、藥酒,如何給他洗澡,如何把他和建文太子一齊送入蘇玉琪房中,建文太子又如何與蘇玉琪鬧□扭,最後蘇玉琪又如何吩咐二人把建文太子帶走,只留鐵蛋一人在房內。

  狄升細細詳述一遍,果真未摻半分虛假,至於他離去之後,帥芙蓉、赫連錘二人跑來攪局的情形,他卻一點兒也不知道。

  而他此刻眼見嬰兒長得又黑又壯,活脫脫是個鐵蛋二世,自然打從心底認定這個黑胚壞種必為鐵蛋所播。

  秦琬琬再也忍耐不住,翻身下馬,母豹子一般搶到鐵蛋面前,指著他鼻尖喝道:「你從實招來,你和那賤人在房裡幹了些什麼?」

  鐵蛋見她兇惡成這副模樣,不禁有點慌了,囁嚅道:「她叫我唸咒嘛,我就念了嘛。」

  秦琬琬狠狠進逼。

  「然後呢?」

  鐵蛋道:「然後……然後她就……她就把衣裳脫了,問我說『這個你看過沒有?』、『那個你看過沒有?』……」

  秦琬琬一陣暈眩,眼冒金星,再問不下去,秦璜則聽一句,罵一聲「賤人」,身軀前仰後合,連站都無法站穩。

  鐵蛋那知他父女為何變得如此怪異,心中愈發著忙,扯直喉嚨分辯道:「我不曉得嘛!我怎麼曉得被她抱抱,她就會生孩子嘛?」

  但聞數響齊作,秦琬琬先裂帛也似一聲尖叫,「嗆」地找出寶劍,沒命向鐵蛋頭頂劈來;秦璜發瘋般怒吼連連,一掌擊碎狄升頭顱,又飛起一腳,踢中薛聳小骯,當即斃命,再單手舉起嬰兒,就想往地下摔。

  只見巨影撲躍,一團碩大無比的黑色物事,筆直撞入秦璜懷裡,厲叫道:「休傷我孩兒!」

  卻是「小?熊」赫連錘及時趕到,攔腰抱住秦璜,伸掌朝他手肘上一托,那嬰兒立刻高高飛起。

  赫連錘欲待返身去接,卻被秦璜回手擊中後背,俯臉跌了個狗吃屎。

  鐵蛋一連避過秦琬琬七劍猛剌,眼看嬰兒就要落地摔成肉醬,忙斜身掠出,一把抄住。

  秦琬琬尖叫道:「你好疼你的兒子!」

  又揮劍直指鐵蛋心窩。

  但覺風動光搖,帥芙蓉、李黑雙騎並出,已攔在兩人中間。

  帥芙蓉伸扇壓住秦琬琬長劍,晃頭道:「秦姑娘有所不知……」

  秦琬琬怒道:「你又要廢話?」

  帥芙蓉笑道:「實話實說,何廢之有?子貌肖父,本乃天經地義,但秦姑娘別忘了,世間黑黑胖胖之人,滿地都是,為何獨把這嬰兒硬栽在我師父頭上?」

  秦琬琬頓腳道:「他自己都承認了……」

  帥芙蓉笑道:「他只承認被『醉花娘子』抱了兩抱,可沒承認別的。」

  一指兀自躺在地下哼哼唉唉的赫連錘,續道:「秦姑娘請看,這個東西的長相如何?」

  當下便把那晚後半截的情形敘說了一遍。

  秦琬琬卻沒想到這一層,不禁呆住了。

  「獨角金龍」秦璜俯眼望向赫連錘,只見他又粗又夯,比鐵蛋更沒個人樣、腦中頓時一片狂亂。

  「那賤人……那賤人的胃口居然這麼低俗?」

  但覺胸口緊扭,不知是嫉妒、憤懣還是不屑,想起自己多年來和她同床共枕,甜言蜜語,不由噁心得要命,簡直比死了還難過,忽然大吼一聲,轉身奔向農舍。

  「賤人!我宰了你!」

  赫連錘急得大叫:「休傷我孩子的娘!」

  忍痛爬起,緊緊追了過去。

  帥芙蓉搖搖頭,笑道:「秦姑娘這可相信我的話了吧?」

  秦琬琬狠狠瞪著鐵蛋。

  「你說!這孩子到底是不是你的?」

  鐵蛋一手抱著嬰兒,一手抱著自己的頭,呻吟道:「我怎麼曉得嘛?孩子是誰的,有什麼關係?你們這些人真奇怪……」

  秦琬琬又盯了他一會兒,反手還劍入鞘,騰身躍上馬背,一指那嬰兒。

  「我等著看,看這孩子長大了像誰!」

  放開馬足,煙塵滾滾,眨眼就沒了蹤影。

  鐵蛋仍搞不清楚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楞在當場,半分動彈不得。

  只聽秦璜、赫連錘兩人在農舍內摔門打窗、翻箱倒櫃,一個大叫:「賤人,你給我出來!」

  一個嚷嚷:「娘子,你在那裡?」

  餅不久,又見秦璜破房而出,一路向田野荒地中搜尋過去,淒厲的呼叱久久不歇:「你丟盡了我們秦家的臉?不管你跑到天涯海角,我都非宰了你不可!」

  赫連錘也緊隨跟出,沒命狂追,帥芙蓉生怕他吃虧,忙帶著眾人趕來,費了好大勁兒,才獵熊一般將他截下,勸道:「唉,算了,找到了又怎麼樣?那種娘兒們……唉唉唉!」

  赫連錘兩眼通紅,厲叫道:「我只要她一個!這輩子任何別的女人我都不要!」

  居然倒入帥芙蓉懷中,大哭出聲。

  「求求你們,幫我把她找回來……她是我孩子的娘……」

  眾人吃纏不過,只得兵分七、八路,滿山遍野亂搜一通,只望能找到蘇玉琪的屍身也是好的,那知一直忙到翌日天明,仍然蹤跡全無。

  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原處,卻只見鐵蛋坐在一塊大石上,眼睛骨碌碌的瞅定懷中嬰兒,不斷喃喃:「你長得像誰呀?到底是你長得像我,還是我長得像你?就算我長得像你,又有什麼不對?」

  無惡眼見天己大亮,發急道:「快走快走,還有空理會誰像誰?」

  在山腳下尋了戶農家,將嬰兒托付妥當,一行人便匆匆奔上少室峰曲折盤旋的山徑。

  鐵蛋一路唉聲歎氣,想起秦琬琬臨走前的話語,不禁萬分煩惱。

  「那孩子長大成人,要多少年哪?小豆豆等到那個時候,恐怕都要變成大豆豆了。」

  赫連錘更是滿臉愁雲慘霧,整個頭顱就像一顆黑色的大淚珠,但當少林寺山門兩旁「四大天王」塑像的頭頂,霍然突出於崗巒線上之時,「小?熊」的精神竟忽然一振,圓瞪凶睛,翻手找出大錘、喝道:「老爺殺光那些天竺敗類!」

  撒腿衝上前去。

  鐵蛋倏地回神。

  「差點把正事忘了!」

  欲待召喚弟兄衝鋒陷陣,卻發現大家早都已朝前跑出老遠,連忙大步急追。

  「盂蘭盆會」本是佛家每年最重要的節日之一,大小寺廟莫不大做法事,以百種供物供奉三寶,施佛及僧以報親恩,後又摻入道教中元習俗,更使得這天熱鬧非凡。

  但此刻少林寺前竟冷冷清清,燈未掛,聲亦無,連半個知客僧都看不到;山門內,原由五百僧兵把守的「木人巷」也空蕩蕩的,好像剛被餓鬼掃過一般。

  無惡叫道:「番僧已經來啦!」

  眾人再加快腳步,恍若一大團龍捲風,呼嘯著滾過前殿、天王殿,直到大雄寶殿之前方才停住。

  只見兩殿之間的偌大空地上,對峙著兩隊人馬。

  正殿這邊,一千五百多名大小?尚,各依輩分、職司,排成七列,長老空觀大師獨自站在最前方,藍中透灰的鷹眼被夏末熾旺的陽光一照,顯得格外怪異。

  以曇摩羅迦為首的天竺僧侶,則三三兩兩的聚於天王殿後,人數並不多,似乎還是去年來搗亂的那些個傢伙。

  鐵蛋溜眼一轉,見姚廣孝和「美髯公」桑半畝都不在陣中,心頭立即篤定如磐石,領著大夥兒靜靜退到一邊。

  寺中長輩不防他們七個師兄弟竟突然闖了回來,臉上都露出驚訝的神色,只是不便開口詢問。

  鐵蛋暗忖:「師父又不知躲在那裡了,一天到晚鬼頭鬼腦的。」

  但聞曇摩羅迦繃彈著舌頭,吐出一串音節十分古怪的漢語:「你們快快不要抗拒,我們天竺和尚是爸爸,你們漢人和尚是兒子,爸爸要來住兒子的家,兒子就應該歡迎,不該阻擋……」

  聽得少林眾僧又好氣又好笑,喧嘩鼓噪成一片。

  空觀雙眸閃動,一隻藍、一隻灰,嘴裡冷笑道:「七十年前你們大輸一場,去年捲土重來也未佔著便宜,老納還當你們今年找到了靠山,聲勢會壯盛一些,豈知……」再度掃視對方陣容,厲聲道:「姚廣孝已撒手不管,『神鷹堡』已鷹飛人散,就憑你們這些人又能有何作為?不過重蹈去年覆轍罷了。」

  曇摩羅迦哈哈一笑。

  「咱們天竺大國不需人幫,照樣能把你們中國小柄打得稀爛……」

  空觀忍不住噴出兩股鼻風。

  「你分明只是姚廣孝手裡的一顆棋子,『神鷹堡』援助你們也分明是姚廣孝的授意,你還在那兒胡吹什麼大氣?」

  曇摩羅迦臉皮微紅,好在天竺人面容如炭,看不怎麼出來,強著舌頭哼哼道:「閒話少說,我們還是手底下見真章。」

  空觀冷笑道:「說到真才實學,去年已經領教過諸位大師的厲害,這個真章不見也罷。」

  天竺僧功夫平常,去年若無那古怪笛音搗鬼,任何一名少林子弟都不會輸給對方功力最強的高手。

  少林群僧憶起天竺人笨拙的身手,都不禁暗覺好笑。

  曇摩羅迦悠悠道:「照你這麼說,各位都是有真才實學的人嘍?那麼,我們吹吹笛子,你們卻為何躺了一地?」

  少林群僧又不由色變。

  這一年來,大家無日無夜不在思索這個問題,然而直到如今依舊尋不出破解之道。

  當初不懼笛音,獨力逐退番僧,保全了本寺的「魔佛」岳翎,目下又不在陣中,雖說剛剛趕回來的鐵蛋等七個小傢伙,也不怕笛音作怪,但寺僧多半不知鐵蛋功力大進,心中自仍不免忐忑難安。

  卻聽空觀仰天大笑一聲。

  「大師莫再故弄玄虛,你們那法寶的奧妙,老衲已經知道得一清二楚!」

  天竺僧只有曇摩羅迦一人懂得漢語,除了他雙眉緊蹙之外,餘人依然嘻笑自若;少林群僧則個個眉飛色舞,高興得不得了,尋思道:「長老畢竟是長老,真有他的!」

  恨不能立刻衝上前去把他擁抱一番。

  只見空觀目迸精光,續道:「其實這道理再簡單不過:擊敗少林弟子的,根本不是你們那根鬼笛子,而是少林寺本身的入門氣功--『金剛一□』!」

  少林陣中不禁一陣聳動。

  鐵蛋在旁也是一驚,心忖:「當初師父就曾這麼說過,結果卻被長老罰去菜園做工,如今長老自己也想通了,可見這『金剛一□』確實大有蹊蹺。」

  那日岳翎逐退番僧之後,便當眾指出「金剛一□」諸多運氣法門不當,但這「金剛一 □」相傳為達摩老祖手創,八百多年來,一直都被列為少林弟子最重要的入門功夫,岳翎此說,大家自是不信。

  「難道從古到今,所有少林前輩的運氣法門都有缺失不成?」

  人人心中都發出這種疑問,一邊暗笑岳翎的腦袋未免太離譜。

  長老空觀更加大怒,斥責岳翎帶藝投師,半路出家,滿嘴胡說八道,蔑視先聖先賢,詆毀經書,刻意破壞少林千年傳統,居心叵測,本應逐出門牆,但姑念他此次立下大功,乃罰他去菜園做工一個月,深自反省。

  不料當晚岳翎便遭三堡聯盟的人「殺」了,他那番議論,自也被大家拋諸腦後。

  那知此刻重提這舊話的,竟是當初反對最力的空觀長老,大夥兒驚詫之餘,更都懷念起那個渾號「老牛皮」,成天沒正沒經,專好偷懶打盹的「方懺」和尚,也就是「魔佛」岳翎來。

  但聞空觀又道:「再說得明白一點,擊敗少林弟子的,甚至不是『金剛一□』,而是大家依賴經書、依賴『千年規矩』的態度。」

  他這話其實是對少林僧眾所發,眼睛雖仍望著面色愈來愈難看的曇摩羅迦,卻似根本沒把他放在眼裡。

  只聽少林陣中一個高大和尚嘎聲道:「長老……弟子不明白,『金剛一□』乃達摩祖師手創,怎會……怎會不對?」

  此人乃「監寺」靈識大師,性情剛急,那管三七二十一,脫口就問。

  空觀冷笑道:「達摩祖師也是人,不是神,當然也可能有不對的時候。」

  少林群僧又都一呆。

  他們從小便將達摩祖師奉若神明,絲毫不敢有褻瀆之念,空觀這話卻如一根大針,狠狠刺穿每個人的心臟,雖令大家極不舒服,卻又不禁同時忖道:「上天造物都會有缺陷,何況是人?」

  頭頂恍若開了一扇窗子,漏進一些從不曾閃耀過的光亮。

  空觀緊接著卻又道:「『金剛一□』究竟是否為達摩祖師所創,誰也不曉得,但這門功夫經過歷代前輩不斷的淬鏈改進,總不至於有太大的疏失。」

  三言兩語,又轉了個大彎;弄得大家腦中之筋,根根錯亂。

  空觀索性回轉過身,面向全體僧眾,厲聲道:「但你們怎知,你們所學的『金剛一 □』,就是歷代前輩所學的『金剛一□』?你們怎知,如今那本經書上所載的『金剛一 □』,就是真正的『金剛一□』?萬一經書中途有了舛誤,你們是不是也就跟著犯錯?萬一經書中途被人偷換成『阿貓阿狗功』,你們是不是也就跟著學上了『阿貓阿狗功』?」

  眾僧嘩然不已,鐵蛋腦海裡也逐漸形成一個念頭,只是還說不上來。

  空觀一指鐵蛋等七個小?尚。

  「他們的師父『魔佛』岳翎乃是半路出家,可謂旁觀者清,早就看出『金剛一□譜』大有蹊蹺,故而他傳授徒弟,並未完全依照經書所載;不像你們的師父,傻呼呼的照本宣科,傳給你們,你們也傻呼呼的照本傳給你們的徒弟,一代錯,全部錯,錯錯相傳,代代不絕,結果個個都成了天竺番僧的□中之鱉!」

  其實少林眾僧之中,本有不少人曾對「金剛一□」的若幹部分發生過懷疑,但只一念想到此功乃千年神功、千年傳統、千年規矩,便立刻打消了繼續深究的意願。

  只見人影輕晃,「北刀」方戒已豹子一般無聲無息的越眾走出,墓碑面龐雖仍僵冷如昔,青磷磷的眼珠裡卻還是露出了震驚之色,凝視著空觀,寒聲問道:「長老莫非認為,如今放在『藏經閣』中的那本『金剛一□譜』,竟是假的?」

  空觀斬釘截鐵的一點頭。

  「不錯。」

  方戒不等餘人驚呼出口,又自搶道:「天竺人預先在那本假經中設下了陷阱,致令所有修習過『金剛一□功』之人,都抗拒不了他們所吹出來的笛音?」

  空觀點頭道:「『金剛一□』乃是本寺所有內功的根基,根基既有瑕疵,後學的各種內功自然也都會跟著出毛病;平常不運氣便罷,一運氣就現出漏洞,墮入天竺人的算計之中。那笛音其實並無古怪,只是尖銳得夠教少林弟子心神渙散,從而破綻盡露罷了。」

  方戒又道:「天竺人想必是七十年前大敗之後,才處心積慮設計出這個陷阱?」

  空觀又一頷首,還未答言,方戒卻已先搖頭道:「不通。」

  空觀笑了笑。

  「怎地不通?」

  方戒道:「若說天竺人那次大敗之後,在本寺伏下暗樁,伺機偷換經書,本非決無可能,但『藏經閣』戒備何等森嚴,豈容他們輕易得手?」

  鐵蛋心想:「我長了那麼大,也才只在『藏經閣』的前廳中晃過一次哩。」

  方戒續道:「何況,七十年前的少林前輩並未落入天竺人的圈套,理應可看出經書有假,更不會將錯誤心法傳給徒弟。」

  少林傳功,向由一名上代弟子親身傳給數名下代弟子,根本無須經由圖譜,因而上代若無差錯,下代也不至於糊里糊塗的就中了別人的暗算。

  卻見空觀微笑道:「這話本不錯,但你別忘了,五十年前,本寺曾發生過一件大事,致令當時所有身負傳功之責的『空』字輩師兄弟離寺外出,至今仍無一人返回。」

  他所指的正是當年全體「空」字輩追隨彭瑩玉反抗蒙元,創建「天完」一事,但大多數少林弟子並不明就裡,還當他又要提起那根本未曾失竊的「如來神功譜」,唯獨鐵蛋心中大大一動,「呀」地叫出聲來。

  但聞空觀續道:「當時的長老天淨大師為了不使本寺傳功中斷,便在『空』字輩中留下一人,負起全部傳功之責,如今第二十五代『靈』字輩眾位師侄便都是由此人一手調教出來,此人當時在寺中的職務,也正是『藏經閣』知藏!」

  鐵蛋托地蹦得老高,大叫道:「就是你!」

  空觀連理都不理他,又道:「萬一此人就是天竺人七十年前大敗之後所伏下的暗椿,一邊偷換經書,一邊將設有陷阱的心法傳給『靈』字輩,試問從此以後所有少林子弟,有誰能脫出天竺人的掌握?」

  少林群僧個個汗流俠背,面面相覷,想起全寺數十年來竟一直都不知不覺的籠罩在天竺人的毒計之下,頓時一陣毛骨悚然,此刻又見果然一副天竺人長相的空觀長老,悠悠哉哉、洋洋得意的和盤托出這絕大陰謀,想必還有更厲害的殺著緊接在後,又不由心弦猛抽,毛孔賁張。

  但見空觀仰天一笑,忽然拔身而起,直朝「天王殿」頂射去。

  「殺生和尚」方戒喝道:「長老,得罪了!」

  一溜赤青寒光,橫掃空觀腰際。

  空觀身在半空,竟不知怎地像跳蝦般輕輕一彈,又拔起一丈多高,去勢仍舊不歇,倏忽已躍至天竺眾僧頭頂。

  少林諸人見他身法高妙無匹,簡直已到了出神人化的境界,都止不住暗暗心驚。

  「他臥底少林六、七十年,果然被他弄去了不少絕活。」

  只覺眼前生花,寒芒再閃,方戒已猛鶻也似撲向狡兔後背,刀鋒掛下飛瀑銀河,照准空觀後腦劈落。

  卻聞一聲尖銳笛嘯劃破長空,恍若一根無形的鋼絲弓絞,緊繃猛彈,竟將方戒一個偌大身軀凌空掀了個觔斗,敗絮般摔落下地,幸虧他內力深湛,縱然氣動心搖,面如潑血,仍能站住不倒。

  但這一落,卻正落在天竺陣前,立刻便有兩名高大番僧搶將出來,伸出四隻大手抓向方戒肩頭。

  少林眾僧齊發一聲驚喊,欲待衝前救援,卻已怎麼也趕不及。

  萬分危殆之中,猛然聽得「啪啪」兩響輕而脆的聲音,兩名番僧緊接著高高飛起,好像比賽一般,爭先恐後的飛入「天王殿」中,不知得罪了幾尊菩薩,咚咚噹噹響成一片。

  眾人這才看清鐵蛋不知何時已來到方戒身邊。

  少林群僧俱是一流一的高手,眼界當然不低,卻也不曾見過如此迅捷的身法,頓時驚得口呆目呆,暗忖:「這小傢伙是怎麼啦?師父怪,徒弟更怪!」

  只見鐵蛋毫不停滯,猶如行雲流水,全不著力,卻已在殿頂之前搶到空觀身側,右掌輕吐,彷彿要撫摸對方一樣,滾滾大力頓將殿後古柏整棵折彎過來。

  空觀竟不閃避,扭腰回身,硬迎鐵蛋掌勢,「噗」地一聲急而短的微響過後,空觀咧嘴大笑:「好!」

  順勢而起,盤旋落在殿頂之上。

  鐵蛋竟也大笑一聲:「好!」

  不再追擊,飄飄墜下地面。

  眾人見他能勝不勝,正自錯愕,卻見空觀俯身在殿脊後面一抓,提起一個人,抖手擲下殿來。

  那人原先顯然已被點中穴道,但空觀一抓一擲之間,卻將他放開,只見他身手也自不弱,三兩個旋轉,直直站定,面色青白交錯,眼神亦驚亦怒,竟又是一個少林長老空觀大師!

  無喜等人當即高興得亂跳,對著殿頂上的空觀大叫:「師父嘛!」

  少林眾僧精神都不由為之一振。

  「監寺」靈識把手一揮,喝道:「拿下那個奸細!」

  率先朝那站在地下的空觀衝去,餘人不動則已,一動便如怒濤排岸,洶洶壓向天竺陣線。

  曇摩羅迦怪嚷連連,三、四十名天竺僧人同時探手入懷,各都取出了一根笛子。

  鐵蛋見狀,驚出一身冷汗。

  「上次他們只用一根笛子,就攪得全寺落花流水,這回三、四十根一塊兒吹,怎麼受得了?」

  大步搶入番僧陣中,左拳右掌,一口氣撂翻了七、八名敵人,怎奈對方人數大多,又散據各角,實在招呼不過來,急得大叫:「你們還楞在那裡幹什麼?」

  無喜等人這才醒覺,連忙向前衝突。

  卻見東、西、北三面驀然沖天飛起三條人影,對準殿頂上假扮成空觀的「魔佛」岳翎,狠狠撲至。

  純金雙槍迎光奪目,飛鐮彎刀卷裂空氣,青冥寶劍乘風激射,正是三堡堡主--「美髯公」桑半畝、「公平大俠」馬必施和衣衫破爛、亂髮蓬鬆,跟個瘋子一樣的「獨角金龍」秦璜。

  岳翎縱聲長笑。

  「新帳舊帳一齊算!」

  銀藍色光焰蒸騰如輪,鮮少動用的三尖兩刃刀破天而出,宛若一幅號今鬼神的旗幟,冷鋒翻斫,秦璜手中長劍首先拿捏不住,飛蛇一般沒入雲端,緊接著「當當」兩響,馬必施彎刀倒轉回去,險些劈中自己頭顱,桑半畝的左槍也同時砸上了自己的右槍。

  火影倏滅,幽靈陰風卻不知從何起自腳底,桑半畝大驚躍開,一縷寒銳之氣已由肚腹倒劃而上,胸前衣衫直裂至頸項。

  馬必施雙眼暴突,厲嘯不絕,再度縱刀撲來,不防一條蛋狀人形大鷹也似橫空飛到頭頂,鐵缽盂兜頭罩落,彎刀立被一股大力吸引過去,滴溜溜的在缽底打了幾滾,勁道全失,馬必施更只覺臂膀逡麻,手掌不由鬆開。

  鐵蛋指尖輕旋,吃飯的傢伙圓轉如意,彷彿化緣一般,將鐮刀、鐵鏈一齊收入了缽盂之中。

  這一串電光石大的動作,大出少林、天竺雙方意料,都不禁稍稍止住了互相衝殺的腳步。

  曇摩羅迦回神卻快,又發一陣怪叫,天竺眾僧便也嘰嘰咕咕的嚷著,將笛子送到嘴邊。

  鐵蛋才叫了聲「糟」,卻見岳翎雙臂一揮,「天王殿」右側的鐘樓和左側的鼓樓,同時震天價響了起來。

  少林寺大鐵鐘重達一萬一千斤,為金代所鑄;大鼓之聲,更響徹三十里遠近。

  岳翎昨晚便潛回寺中,擒住空觀,置於「天王殿」頂,又暗地吩咐香積廚的火工道人,分別躲進鐘樓、鼓樓,聽命行事。

  那些人工道人從前最與岳翎投緣,沒事就偷偷聚在一起喝酒、吃狗肉,眼見岳翎居然沒死,已是喜出望外,又聽有大功可立,更加爭先恐後,此刻一瞧岳翎做出手勢,個個賣弄精神,將那一對大鐘大鼓敲打得好像死了爹娘一般,天竺笛音雖尖雖利,卻怎敵得過這片巨大聲浪,立被淹沒得半絲兒也不聞,完全失卻效用。

  鐘鼓齊鳴聲中,只見殿頂上的岳翎驀然轉了個身,回復本來面目,隨手一抖,僧袍灰雲般飛走,裡面是一襲半邊火紅,半邊墨黑的衣衫,目迸寒電,聲若勁箭,不但射裂了海潮也似的鐘鳴鼓噪,甚且刺穿了每一個人的腦袋。

  「亦魔亦佛,不魔不佛,今入此門,乃見真我。」

  鐘鼓迴盪不絕,偈頌靂撼繚繞,雙方人馬俱遭統攝,木楞楞的呆立當場,魂魄竟似被聲波衝上天空,悠然浮沉,只一瞬問,便已歷遍大千萬象、佛界魔界。

  馬必施、桑半畝、秦璜三人不由想起數十年爭鬥拚戰的生涯歲月,只覺一股說不出的蕭索乏味據滿心頭。

  「這些年來,我究竟做了些什麼?我又在那裡?」

  六隻眼睛不由得交會一處,都在對方眼中找著了無限空虛。

  「當初若無岳翎,也沒有三堡,更沒有我們;如今又是因為岳翎,才弄得三堡煙消雲散,世事果真都是如此荒唐可笑?」

  一剎那,所有色相二界俱皆泯滅無形,卻只感到一陣輕鬆平和緩緩降下,如春風,如暖雨,更有一番廣闊景致浮現眼前,馬、桑、秦三人臉上線條不禁一齊鬆軟下來,「當當」兩響,兩柄純金短槍掉落地面。

  鐘鼓兀自未歇,一波一波往復撞擊,好像極力拓展著本已浩瀚無垠的宇宙,雙方人馬依舊呆立不動,隨任那無盡之聲,無窮之音,恣意縱橫於方寸之間。

  「小?熊」赫連錘轉目覷見空觀木楞楞的就站在自己身邊不遠處,當即躡手躡腳的偷摸到他背後,雙錘並舉,奮力朝他頂門砸下,「咚」地一響,空觀頓時跳起老高,虧得頭骨甚硬,並未破裂,但七竅卻已流出血來。

  赫連錘哈哈大笑。

  「總算殺了一個天竺大敗類!殺人不須多,只殺一個大的就好!」

  擲錘在地,大步走回人堆裡。

  空觀抱頭呻吟,陀螺般原地打了幾轉,雙目突地爆出異樣光彩,拍手大笑。

  「荒唐!?唐!」

  好整以暇,盤腿趺坐而亡。

  天竺僧眾盡默然。

  岳翎喝道:「冤冤相報何時休,爭強鬥勝為那般?各位大師遠道而來,走了好長一段路,也該回頭了。」

  曇摩羅迦猛然想道:「回頭?回到那裡去?佛教在天竺早已式微,回去還有得混麼?」

  只覺天地茫茫,竟無容身之地,不禁冷汗直流。

  岳翎笑道:「不來不去,隨行隨止,各位大師就留在本寺又有何妨?」

  曇摩羅迦廢然長歎,扭頭嚷了幾句,天竺群僧立刻一齊將手中短笛折斷,默默退到一旁。

  岳翎雙手又一揮,鐘鼓頓止,身軀也同時輕輕躍下,朝馬、桑、秦三人一抬下巴。

  「跟我來。」

  當先走入大殿。

  場中眾人又楞了一會兒,議論紛紛。

  「北刀」方戒調過氣息,俯身抱起空觀遺體,大步走向寺中「涅盤堂」,少林群僧有的跟了過去,有的則在大殿外探頭探腦,竊竊揣測繼任少林住持的會是誰。

  鐵蛋將近一年沒回寺來,自然覺得事事新鮮,和著六個師兄、四個徒弟,到處亂走,卻見曇摩羅迦滿臉堆笑,眉眼皆動的挨近,哈哈道:「無慾師兄,今後咱們都是一家人了,凡事擔待則個。」

  鐵蛋笑道:「你們天竺和尚是爸爸哩,咱們漢人兒子和尚那敢不供養?」

  曇摩羅迦面紅過耳,連道:「言重了!言重了!」

  鐵蛋忽然憶起那寄養在山下農家的「兒子」,立覺煩惱萬分,撇下眾人,懶懶坐在一棵樹下發呆。

  餅不久,忽見無喜等人手舞足蹈的跑來,嚷嚷:「老七,師父被全體『靈』字輩師祖推舉為住持,明天就要升座啦!」

  「雪球」無愛更大跳著叫道:「咱們明天也要跟建文太子一齊受具足戒啦,以後就是比丘了!」

  猛個想起從此再也不能隨便偷溜出寺,更不能隨便和妖怪攪七捻三,又不禁立刻搭拉下臉蛋,忖道:「我樂什麼呀我?」

  差點痛哭失聲。

  「怕癢鬼」無喜、「狐狸」無怒、「好哭鬼」無哀、「石頭」無懼、「厭物」無惡也各自楞了一楞,強笑道:「對呀,咱們明天就是比丘了。」

  面上現出狐疑納悶,沒情沒趣的神氣,搔著頭皮,四下走散了。

  鐵蛋心上愈發沉重,暗道:「好哇,反正小豆豆也不理我了,以後就天天唸經、打坐、吃飯、等死吧。」

  迷迷糊糊想得胸口悶不可耐,齋堂鐘聲響過多時,居然絲毫也不覺肚□,再眨眨眼,竟就己到了傍晚時分,意興闌珊的站起身子,四處瞎轉幾圈,只見「赫一帥二左三李四」四大徒弟當面走來,俱皆一臉嚴肅模樣。

  鐵蛋尋思:「大的是來告辭的吧?」

  心中大大不捨,又想緣份既盡,不可強求,重歎口氣道:「你們何時下山?」

  帥芙蓉搖頭道:「師父有所不知,我們不走了。」

  其餘三個齊道:「咱們也要當和尚啦,師父!」

  鐵蛋嚇了一跳,怪間:「天下恁大,偏要干和尚?」

  四人垂淚者有之,嗟歎者有之,面如苦瓜、嘴臉索漠者有之,都道:「師父,世間唯有和尚最好干!」

  鐵蛋暗暗嘀咕不已,信步走到法堂前面,只見不少「無」字輩師兄弟裡裡外外的忙來忙去,顯然正在準備明天莊嚴隆重的繼任住持升座儀式。

  「師父升完了座,就該咱們頂禮受戒,永列僧班了。」

  鐵蛋瞪起大眼,怔怔望進那微光搖?,暗影幢幢的法堂,竟彷彿覷見了一窟了無生氣的鬼洞,直從心底打了個寒戰,急忙轉身走開。

  月光下,只見一人盤腿坐在旁邊,正是法名「應文」的建文太子。

  鐵蛋本不想睬他,大步由他面前走過,忽又記起他明天也要受戒,忍不住扭頭問道:「你甘心嗎?」

  建文太子微笑著,連眼睛都不抬,臉色如同月光一樣平和,輕泛出沒有一絲波紋的光輝。

  鐵蛋益發煩躁,狠狠對他噴了兩管大氣,撇開短腿,繞到「大雄寶殿」正面,挺起肉橐橐的胸脯闖將進去,不管三七二十一,伸手指定那穩穩端坐於黑暗之中的阿彌陀佛像,跳腳大叫:「你說!我是誰?」

  樑柱、殿角「嗡嗡」作響,數千個「我是誰」反問回來,倒把鐵蛋攪得一楞,卻聽神龕底下一人呃呃笑道:「你問那傢伙,他知道個屁?」

  鐵蛋險些魂飛天外,略一定神,壯起膽子趴下一瞧,竟是明日就要身為少林表率的師父岳翎,喝得個爛醉如泥,正躺在地下好睡。

  身邊歪歪倒倒的□著幾團人球,俱皆酒味嗆鼻,卻是馬必施、桑半畝、秦璜三人。

  鐵蛋驚呆半晌,笑道:「你們好逍遙嘛?」

  桑半畝哼哼唱道:「納衣,杖藜,念彼觀音力。本來無樹是菩提,六祖傳真秘。禮拜當陽,皈依彌勒,誦華嚴,求懺悔,怎知,就裡,忍事波羅蜜……」

  依舊字正腔圓,功力十足。

  鐵蛋一拍岳翎肩膀。

  「師父,我就知道你不想幹,咱們趁夜走了吧?」

  岳翎一翻醉眼。

  「走?走到那兒去?我當初就是走投無路,才跑來少林寺;如今仍然走投無路,才當他奶奶的住持。你說得倒簡單,全不知世間最難的就是一個『走』字。」

  鐵蛋心頭猛震,竟爾答不上話。

  馬必施打個酒嗝,冷笑道:「小子,你不想當和尚,你想幹什麼?你瞧瞧咱們,那個不是曾經叱吒風雲的英雄好漢?你又有那點比得過咱們?不錯啦,小子,我當你的師弟都還不嫌窩囊呢!」

  鐵蛋又吃一驚。

  「你們也要做和尚?」

  秦璜翻轉過身,喝道:「這也值得大驚小敝?」

  惱怒的看了他好幾眼,終於認清他是誰,倍加冒火。

  「小子,我警告你,你少打我女兒的主意!」

  頓了頓,夾了夾眼,卻又找補了句:「除非她也去當尼姑。」

  四人一齊放聲大笑,滾作一團。

  鐵蛋惹了滿肚子氣,掉頭走出大殿,忽地暗忖:「有師父當住持,少林寺可不知會變成什麼樣子?」

  愈愈覺好笑,心頭輕鬆了許多,卻終究無法釋懷,回到僧寮,倒頭就睡,諸般色相立刻繽紛鮮活的湧入夢裡,其中當然有秦琬琬輕盈俏麗的身形,但更有許多說不上究竟是什麼的東西,都擠在體內亂跳。

  恍惚中,又見師父身披袈裟,木板也似正中而坐,十大證師分列左右,個個如喪考妣;師兄、徒弟、建文太子、三堡堡主,一一俯首受戒,引磬、木魚、鐺子、手鼓,聲聲頻催,自己遲遲不進,冷汗滾滾而落。

  「你想幹什麼?」

  「你要知道,你不只是你自己而已」,種種責難紛至杳來,數千僧眾突發一聲大吼:「還不快上前?」

  鐵蛋想說:「我還不懂這個世界,可惜了嘛!」

  卻怎麼也說不出口,只發出一陣野獸般的嚎叫,驀然醒轉過來。

  窗外透入濛濛光亮,少室峰正伸著懶腰。

  鐵蛋打了幾個哈欠,又賴了一回床,忽然心想:「這是一個好天氣。」

  翻身下地,拿起缽盂,推門走入蘊育萬物的晨曦之中。

   尾聲 

  登封縣城不知何時搬來了一個黑胖子。

  黑胖子並沒有特別惹眼的地方,只除了他隨身帶著個嬰兒。

  本來嘛,這也沒什麼稀奇,因為他可能是個鰥夫,但他平常雖然嘻皮笑臉,見了娘兒們卻一逕通紅著黑臉皮,結結巴巴的說不上幾個字,可又不像娶過媳婦兒的老油條。

  登封縣人跟天下所有吃飽了飯沒事幹的人們一樣,對某些全然與己無幹的事情,有著強烈、貪饞、難以滿足,連自己都覺得討厭的好奇心。

  黑胖子之成為眾人口沫集中的箭靶,當然也就變得不可避免了。

  黑胖子姓徐,名叫瘦鳥,其實他那個「鳥」旁邊還有個「區」,但登封縣人識字的不多,而且,鳥就是鳥,誰還有工夫去區分它是什麼鳥?

  徐瘦鳥沒有正當的營生,不曉得靠什麼過活,他出手一點也不闊綽,在東大街賃了間破爛屋子,連一件像樣的傢伙都沒有,然而不知怎地,偏就冒出一些亂七八糟的謠言,說如今已然敗落的「王蔡吳洪」四大家族的財富,統統都在他手裡。

  徐瘦鳥從不回答這問題,只是一邊傻笑,一邊十分用心的研究對方的表情。

  每當此時,對方都會覺得他那雙又大又圓的眼睛,透著說不出的邪門。

  徐瘦鳥不幹事,唯有那雙眼睛很是忙碌,成天東看西看,小狽追尾巴都能逗得他看上老半天。

  保鏢的王二郎大清早才在西南方百里外的新鄭,碰見他趴在地上看小草;趕騾車的張老爹中午卻在西北方五十里的孟津,碰見他坐在黃河邊上看帆影。

  誰也搞不清徐瘦鳥什麼時候在家、什麼時候不在家。

  娘兒們都心疼那個嬰兒,「沒一天安穩日子過喲,成天吃他爹抱著跑來跑去,將來長大了也一定是個破鞋子!」

  邊說,邊摟緊自己的女兒,生怕她日後被那破鞋子踩著了似的。

  這些也都還罷了,最啟人疑竇,最令人覺得不安的則是:每逢年節前一晚,必有十幾個老老少少的和尚,遭鬼拎著一般,偷偷溜進徐瘦鳥的破爛房子,那扇門開不夜的木板片兒,可就關得緊緊的,如果細心一點聽,必可聽見一大堆奇怪的聲響從縫隙間透出來。

  彷彿在喝什麼,「咕嚕咕嚕」的;彷彿在吃什麼,「叭咂叭咂」的;又彷彿在擲什麼,「叮鈐當唧」的,當然更少不了爆笑、拍打、咒罵,偶爾還夾雜著一聲粗大哭泣:「我可憐的孩兒!」

  竟不像是徐瘦鳥的口音。

  然後在某一天清晨,木板門開了,那堆和尚又縮著脖子、低著腦袋,魚貫走出,一溜煙越城而去。

  有人說,和尚都是從少林寺來的,但沒人相信,少林清規何等嚴謹,怎會教出這種蹊蹺子弟?

  「那個徐瘦鳥,」大家都在想,「到底是幹什麼的喔?」

  唯一一條可據以推測他身份的線索,便是他們經常聽見徐瘦鳥對那個嬰兒說:「你長大了以後,千萬不能像我!」

  嗯,似乎十分懊悔自己的過往生涯?

  於是就有人猜啦,他從前必是一個江洋大盜,也有人猜他是個賠了老本的生意人,更有人猜他做過一兩任小辟,而最中肯、最合理、最練達的揣測當推--「他呀,從前一定是個專寫狗屁俠義章回小說的窮酸文人!」

  盡避徐瘦鳥如此引人猜忌,但登封縣人卻不得不承認,他為登封縣帶來了好運,因為就在他搬入縣城後不久,緊接著便又搬來了一位世間難覓、天上無雙的好姑娘。

  聽說這姑娘的爹在少林寺出家,為了就近照顧,竟不惜挈著所有資財離家背並,獨居異鄉。

  有孝心的人本就受大夥兒歡迎,何況這姑娘人長得漂亮,脾氣又好,見了人總是笑笑的……

  且住!

  別忘了最重要的一點,她錢多,而且嘛,樂善好施,幾乎每一個登封縣人都受過她的饋贈,因此大家都管她叫「活觀音」,至於她姓啥名什,反有點記不住了。

  「活觀音」不管見到誰都是一團和氣,唯獨對那徐瘦鳥例外,這也很令人納悶。

  「活觀音」愛穿白衣,還有一匹大白駿馬,她每日傍晚必騎著那匹馬出城踏青。

  縣城本有很多條路可以通到城外,「活觀音」卻偏偏要走東大街,偏偏要打從徐瘦鳥的門首經過。

  而那徐瘦鳥若在城內,此時此刻也必定抱著那嬰兒,倚在自家門口,一見「活觀音」踏啦踏啦的走過來,就把那嬰兒舉起,臉頰貼著臉頰,彷彿想證明他爺兒倆有多麼像--或多麼不像?

  「活觀音」也必定冷扳著臉孔下去看他,一逕踏啦踏啦的走過去。

  徐瘦鳥則始終笑嘻嘻的,誰也不曉得他心裡想些什麼,當然啦,又有人猜了,會不會是「我總有一天等到你」呢?

  不過,細心一點、聰明一點的人也許會發現,他要等的東西其實很多,更不會永遠都停留在這個地方,但為了不使大家不習慣,還是別講出來吧。
修善難  為魔易   千年修道   不及一夜成魔

TOP

尾聲

登封縣城不知何時搬來了一個黑胖子。

  黑胖子並沒有特別惹眼的地方,只除了他隨身帶著個嬰兒。

  本來嘛,這也沒什麼稀奇,因為他可能是個鰥夫,但他平常雖然嘻皮笑臉,見了娘兒們卻一逕通紅著黑臉皮,結結巴巴的說不上幾個字,可又不像娶過媳婦兒的老油條。

  登封縣人跟天下所有吃飽了飯沒事幹的人們一樣,對某些全然與己無幹的事情,有著強烈、貪饞、難以滿足,連自己都覺得討厭的好奇心。

  黑胖子之成為眾人口沫集中的箭靶,當然也就變得不可避免了。

  黑胖子姓徐,名叫瘦鳥,其實他那個「鳥」旁邊還有個「區」,但登封縣人識字的不多,而且,鳥就是鳥,誰還有工夫去區分它是什麼鳥?

  徐瘦鳥沒有正當的營生,不曉得靠什麼過活,他出手一點也不闊綽,在東大街賃了間破爛屋子,連一件像樣的傢伙都沒有,然而不知怎地,偏就冒出一些亂七八糟的謠言,說如今已然敗落的「王蔡吳洪」四大家族的財富,統統都在他手裡。

  徐瘦鳥從不回答這問題,只是一邊傻笑,一邊十分用心的研究對方的表情。

  每當此時,對方都會覺得他那雙又大又圓的眼睛,透著說不出的邪門。

  徐瘦鳥不幹事,唯有那雙眼睛很是忙碌,成天東看西看,小狽追尾巴都能逗得他看上老半天。

  保鏢的王二郎大清早才在西南方百里外的新鄭,碰見他趴在地上看小草;趕騾車的張老爹中午卻在西北方五十里的孟津,碰見他坐在黃河邊上看帆影。

  誰也搞不清徐瘦鳥什麼時候在家、什麼時候不在家。

  娘兒們都心疼那個嬰兒,「沒一天安穩日子過喲,成天吃他爹抱著跑來跑去,將來長大了也一定是個破鞋子!」

  邊說,邊摟緊自己的女兒,生怕她日後被那破鞋子踩著了似的。

  這些也都還罷了,最啟人疑竇,最令人覺得不安的則是:每逢年節前一晚,必有十幾個老老少少的和尚,遭鬼拎著一般,偷偷溜進徐瘦鳥的破爛房子,那扇門開不夜的木板片兒,可就關得緊緊的,如果細心一點聽,必可聽見一大堆奇怪的聲響從縫隙間透出來。

  彷彿在喝什麼,「咕嚕咕嚕」的;彷彿在吃什麼,「叭咂叭咂」的;又彷彿在擲什麼,「叮鈐當唧」的,當然更少不了爆笑、拍打、咒罵,偶爾還夾雜著一聲粗大哭泣:「我可憐的孩兒!」

  竟不像是徐瘦鳥的口音。

  然後在某一天清晨,木板門開了,那堆和尚又縮著脖子、低著腦袋,魚貫走出,一溜煙越城而去。

  有人說,和尚都是從少林寺來的,但沒人相信,少林清規何等嚴謹,怎會教出這種蹊蹺子弟?

  「那個徐瘦鳥,」大家都在想,「到底是幹什麼的喔?」

  唯一一條可據以推測他身份的線索,便是他們經常聽見徐瘦鳥對那個嬰兒說:「你長大了以後,千萬不能像我!」

  嗯,似乎十分懊悔自己的過往生涯?

  於是就有人猜啦,他從前必是一個江洋大盜,也有人猜他是個賠了老本的生意人,更有人猜他做過一兩任小辟,而最中肯、最合理、最練達的揣測當推--「他呀,從前一定是個專寫狗屁俠義章回小說的窮酸文人!」

  盡避徐瘦鳥如此引人猜忌,但登封縣人卻不得不承認,他為登封縣帶來了好運,因為就在他搬入縣城後不久,緊接著便又搬來了一位世間難覓、天上無雙的好姑娘。

  聽說這姑娘的爹在少林寺出家,為了就近照顧,竟不惜挈著所有資財離家背並,獨居異鄉。

  有孝心的人本就受大夥兒歡迎,何況這姑娘人長得漂亮,脾氣又好,見了人總是笑笑的……

  且住!

  別忘了最重要的一點,她錢多,而且嘛,樂善好施,幾乎每一個登封縣人都受過她的饋贈,因此大家都管她叫「活觀音」,至於她姓啥名什,反有點記不住了。

  「活觀音」不管見到誰都是一團和氣,唯獨對那徐瘦鳥例外,這也很令人納悶。

  「活觀音」愛穿白衣,還有一匹大白駿馬,她每日傍晚必騎著那匹馬出城踏青。

  縣城本有很多條路可以通到城外,「活觀音」卻偏偏要走東大街,偏偏要打從徐瘦鳥的門首經過。

  而那徐瘦鳥若在城內,此時此刻也必定抱著那嬰兒,倚在自家門口,一見「活觀音」踏啦踏啦的走過來,就把那嬰兒舉起,臉頰貼著臉頰,彷彿想證明他爺兒倆有多麼像--或多麼不像?

  「活觀音」也必定冷扳著臉孔下去看他,一逕踏啦踏啦的走過去。

  徐瘦鳥則始終笑嘻嘻的,誰也不曉得他心裡想些什麼,當然啦,又有人猜了,會不會是「我總有一天等到你」呢?

  不過,細心一點、聰明一點的人也許會發現,他要等的東西其實很多,更不會永遠都停留在這個地方,但為了不使大家不習慣,還是別講出來吧。

全書完
修善難  為魔易   千年修道   不及一夜成魔

TOP

 23 12
發新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