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兄弟
日落之時,馬車已在王府門外停下。朱棣翻身下馬,走到馬車下面,對一路都很沉默的儀華說:「今天晚上,本王就去你那吧。」
儀華一直恪守王妃的本分,基本上對朱棣惟命是從,可是這一晚她不想面對他,卻忽聽一雙愛子的笑聲,登時讓她自個人情緒裡清醒過來,點頭說好。他們一行人從體仁門而入,沒有坐肩輿,步行在長長地巷道里。時方龍舟散船,遊人還在返程中,王府依舊空空蕩蕩的,顯得格外的岑寂。
在這種十分寂靜的環境下,彼此都無心交談,頎長的巷道走下來,竟是一路無話。約行一刻多鐘,已到了後院寢宮。儀華這一進院,倒出於意料之外。只見院子裡,環抱著的三方走廊,一盞一盞亮起了宮燈;靠院子北的正殿,一排七間大屋前燭火通亮如白日,裡面人影幢幢。不過,現在雖是掌燈時分,三方走廊點燈自然.可正殿為何聚滿人煙火光?疑念閃過尚未思量,卻見李進忠念頭幾名內侍從小廚房出來,他一見大群人走過來,以為是儀華回來,待要迎上去才知朱棣在其中,他自震驚之下恢復了常態,恭敬地作揖道:「小的參見王爺、王妃。」朱棣一眼未看李進忠,腳步不歇地往殿裡走。儀華見到李進忠,便知事情大概,於是一邊走一邊低聲問:「怎麼回事?為什麼提前回來了?熾兒沒遇上意外吧?」說著話,他們已經走到了正殿石階上。
李進忠剛要回話,就聽到殿內有人搶先一步道:「母妃,您和弟弟們去哪裡了?兒子等母妃許久了。」話音未落,只見正殿門前的竹簾掀起,朱高熾從裡面疾步而出。朱高熾現滿了十歲,在東宮裡住了快兩年,身量雖長高了一些,卻不似一般少男少女們那樣抽條長高,他依舊很胖。不過他面上高高的額頭、濃黑的劍眉,卻是很像朱家父子,只是他不似朱棣的一身剛硬霸氣.倒有幾分太子朱標的斯文和善。這會兒,儀華見他圓呼呼的臉上,許是疾步迎來的原因,兩頰上透著紅潮,額頭上滲著汗珠,很是一副憨態可掬的樣子。眼裡看著,心裡喜歡。儀華這便抽出一條絹帕,溫柔的走上前,道:「你父王早上返城,就帶了我和你兩個弟弟出遊了一趟。倒是你怎麼提前回來了,可是不喜划龍舟?」
說時,已為朱高熾輕輕地擦拭汗珠。朱高熾匆遽而出,沒想到卻見本該在燕山的朱棣.他端端吃了一驚,又聽儀華如是說,心裡像是明白了什麼,眼晴不由看了一眼抱在陳媽媽、阿秋懷裡笑嘻嘻的兄弟兩,神思恍惚了一下,就抬頭回道:「讓母妃擔憂了,兒子挺喜歡划龍舟的。」說完,朱高熾又連忙退後一步,一本正經的拱手一禮,對朱棣道:「兒子拜見父王。」朱棣低頭看著僅到自己胸膛的朱高熾,淡淡的頷首「嗯」了一聲。
相對於朱棣冷淡的態度,酣睡了一下午的朱高熙,正是精神百倍的時候,見到這兩月常陪自己玩的兄長,立馬張開雙手歡喜的拍著巴掌,眉開眼笑的直嚷道:「哥哥——哥哥——抱——」朱高燧還不會說話,卻是朱高熙的一條小尾巴。
他但見身旁的朱高熙精神兒十足,他也安分的搖頭晃腦,依依呀呀的叫起來。朱高熾見兩個小弟弟這樣,白胖的臉上不禁笑了起來,心頭也忘記了先前莫名的黯然失落,只笑呵呵的瞇著一雙單眼皮的走過去,摸摸兩兄弟的小腦袋,各叫了一聲「二弟」、「三弟」。
兩月不在府裡,朱棣沒想到這兩小傢伙如此喜歡朱高熾,倒是難得。又轉念一想,明面上他們是一母同胞,實則上儀華又是朱高熾的姨母,這般兄弟三人感情自然是好。這樣看著兄弟三人和睦相處,朱棣眼中出現一絲暖意,隨之,臉上剛硬的線條也緩和了。
他淡笑道:「進去吧!時辰不早了,讓廚房備飯。」說罷,簾子一掀,逕自走進了殿裡。朱棣走入後,朱高熾卻又愣住了。自他記事以來,印象中朱棣幾乎從沒對他笑過,可是方纔他清清楚楚的看見朱棣笑了。
儀華看見朱高熾在發怔,她當以為是見了朱棣的緣故,因此牽起了朱高熾的小肉手,對他說道:「你父王今日在這裡用食,你也好久沒見他了,正好一塊吃頓晚飯。」一面說一面走進了殿中。
晚飯後,儀華覺得又累又困,到底又仰仗大病初癒,便懨懨地躺在軟榻上,一旁有喜冬、盼夏打著扇子。而對面的涼炕上,朱棣正坐在上面,詢問朱高熾近來的生活,畢竟這是他的嫡長子,而且還是欽封的世子。「……雖是這樣,還是隔十天上一次騎射。」
朱高熾恭敬的站在炕前,目光垂視地面。朱棣沒指望朱高熾成為騎射好手,但也不希望他徹底不懂騎射,因此聽沒有荒廢倒是滿意。正欲再多問幾句起居方面,忽見由陳媽媽引著的朱高熙,嚷嚷不依的非要儀華抱,又瞧儀華一臉疲倦,於是打消了方纔的話,另道:「時辰不早了,也該落鎖了,你早些回世子府吧。」王府以體仁門與遵義門之間的巷道為界,將王府分位前堂和後院。每當一更天后,兩地相通的院門便要落鎖。而世子府正在府前堂。朱高熾自晉為世子,依照規制,需要搬出後院,另立門戶。因而從回王府起,朱高熾需要在一更天之前,離開王府後院。「是,父王。」朱高熾聞言也知該告辭,卻只是應了一聲,仍舊低著頭站在那裡,腳下未移動一步。
朱棣聽朱高熾恭聲應是,也沒再留意朱高熾仍立著不動,就移開了目光,看著搖搖晃晃一邊學走路一邊鬧嚷著要往軟榻去的朱高熙,道:「把他抱過來吧。」這話是對護在朱高熙身後的陳媽媽說的。
第158章 所願
陳媽媽聽了朱棣的吩咐,透著幾分死板的臉上閃過驚喜之色,隨即忙箍住朱高熙的腋下,一把提起正搖晃走路的小傢伙,住朱棣那抱過去。
過了週歲的小孩子,已經從嬰兒時期進入了幼兒時期,他們開始有了自己的意識,喜歡親近和他們一樣大的小夥伴,也對母親有一種依戀情懷。所以一歲半的小高熙,看見自己的母親和小兄弟都倚在軟榻上,自然也要跟了過去才行。可是他小小的意願,卻被陳媽媽阻止了,於是他蹬著自己的兩截小短腿,不依不饒的掙紮起來:「母——妃——妃!」
小高熙能吃能睡,骨骼又隨了朱棣,長得結實健壯,這一掙紮著實叫陳媽媽吃不消。
朱棣眼見陳媽媽快要抱不住,他迅速從炕上起身,幾乎奪一般抱過小高熙。
陳媽媽眼厲心細,即刻察覺出朱棣的不快,心裡很有些害怕。當下,她不自覺的屏氣斂息,卻感覺迫力頓消,忙悄悄抬眼窺視,原來朱祿已經抱著安靜了不少的高熙,走回炕席。
一下子從熟悉的陳媽媽懷中,到了陌生又硬邦邦的朱棣壞中,這的確今小高熙安靜了不少。轉眼之間,只見這丁點大的小人兒.很識時務的閉上了嘴,只瞪著一雙烏溜溜的大眼晴,好奇又害怕的望著朱棣。
本眼合薄怒的朱棣,見小高熙安靜的望著他,怒火漸漸地熄滅之際,卻又現小高熙望著他的目光透著陌生,他不由地皺起了濃眉。
陳媽媽擅於察言觀色,心裡篤定朱棣對高熙的寵愛,便從容鎮定的走到父子身旁,殷切的教道:「小王子,這是王爺,您應該叫一聲父王。」說著,學儀華平時教高熙認事物說話的樣子,但沒敢指著朱棣,只向朱棣努努嘴,做口型發音道:「父——王——」
朱棣箍著高熙的腋下□,注視著這個立在他雙膝上的小人兒,深幽的眼底中隱匿著一抹幾不可察的期盼。
幼兒的感官最為直白,小高熙察覺朱棣對他並無惡意,眼珠裡的害怕逐漸設了,卻不表示他願意親近朱棣。同時,故意與大人唱反調的情緒支配著他。只見小高熙他不隨平常一樣鸚鵡學舌去叫「父王」,而是小腦袋一轉,看見立在一旁的朱高熾,立馬張開雙臂,一邊直往過撲,一邊歡喜的叫道:「哥哥——哥哥——」
與陳媽媽一左一右對立在炕旁的朱高熾,沒料到小高熙突然熱情的叫「哥哥」,他有些迷茫的抬起頭,就看見小高熙興奮地咧嘴衝他笑,紅潤可愛的臉上是對他的喜歡與親呢。
這一刻,朱高熙白胖的臉頰因羞愧而紅了,他幾乎不敢看小高熙望來的眼晴,慌慌忙忙的低下頭,心裡面充滿了自責。
其實,這不怪朱高熙心思複雜。他七八歲的稚齡,便一個人身處在陌生的皇宮,即使那裡有他的的祖父叔伯,也讓他學會了看人眼色的生活。而後回到了一心期盼的北平王府,卻又發現母親身邊多了兩個小弟弟,而他卻得搬了後院自己一個人獨處。在這兩月每一次過來,都如外人做客一般的感覺,如何不讓心智未熟的朱高熙,產生了濃濃的失落?
小高熙卻不知道朱高熾對自己一面想要親近一面又羨慕的複雜心思,只知道對方避開自己,立馬帶些哭音的更大聲叫「哥哥」。
朱高熾一聽連忙抬起頭,見朱棣皺著眉要穩住小高熙,而小高熙卻委委屈屈的望著自己,兩隻眼晴淚汪汪的似乎要哭了一般。他有些急了,慌亂中想起今下午,專門買給小兄弟兩的小耍貨。於是急急忙
忙用輕言輕語哄小孩子的聲音,道:「二弟,你等一下。我這裡有個東西給你,你別哭。」
說話中,朱高熾從腰帶上解下一個繡著青竹的淺藍色香囊,取出一個竹蔑編的小螳螂,遞了過去。小高熙見那小螳螂拉著尾巴竟能動,兩隻眼睛立馬大放亮光,一把伸手奪了過來。
見狀,朱高熾高興地笑了:「二弟,我買了好幾樣這類的小玩意,本想今下午就給你和三弟,可你們正好不在。這樣,我明日給你們送來。
小高熙沒理會這話,只老實的待在朱棣的懷裡,好奇的玩著手裡的小螳螂。
朱棣卻不喜的皺起眉頭,刻薄的批評道:「玩物喪志!你武不成,文如何?本王暫且還看不出。現在卻又迷上了此等之物,不要忘了你現在的身份,是燕王府的世子!」
嚴厲的話語一出,屋內的氣氛頓時一沉。
「王爺。」儀華早在高熙吵鬧時就已醒,不過想著兩父子多接觸而沒出聲,現在卻見朱株嚴厲斥責朱高熾,又是因為小高熙的原因,她自要出聲轉圜:「怎麼了?可是熙兒頑皮?」聲音裡帶著剛睡醒的慵懶。
朱棣厲色斂了斂,對正從榻上起身的儀華說了一聲「沒事」,又轉了面兒,看了一眼虛胖無勁的朱高熙,打發道:「莫誤了關院門的時辰,你回世子府去吧。」他的聲音裡卻有幾許無奈流出。
朱高熾年齡雖小,卻內心敏感纖細,朱棣對他的冷淡嚴厲,又如何察覺不出?一時又想起今日為了陪留在府中的母親、幼弟,他特意早歸,在此苦苦等了半日擔憂了半日,結果卻是父母兄弟出遊郊外,不覺心裡湧出無限委屈,淚水直在眼眶中打轉。
朱高熾強壓住話中哽咽,低低的垂首向朱棣、儀華拱手一禮:「今日出遊疲倦,請父王、母妃早些安寢。」說完只覺眼角濕濕的,似有滾燙的淚水滑落,他趕緊說了一句「兒子告退」的話後,逃似地轉身出了內堂。
然而儘管朱高熾掩飾得良好,卻仍讓儀華看到了晶瑩的淚珠從他黯淡無光的眼中落下。那一刻,儀華說不出心裡是什麼滋味,彷彿一下子懵了一樣,整個人全然無神的愣住了。
之後,五年來的種種如戲劇一般,從她眼前一一晃過。
她想起了初見時對朱高熾的憐惜,然後對他慢慢有了感情,費心費神的為他尋醫問藥,陪他一步一步練習走路……一直到他們分離了兩年之久,她有了自己的孩子,放在他身上的感情關注少了,甚至是對他多了一份客氣,多了一份刻意。而在這期間,當年那個自卑的小男孩,
已經長大了,學會了掩飾自己的情緒……
「怎麼了?你臉色不大好。」朱棣緊鎖著眉,看著一晚上前精神恍惚的儀華。
這時已是深夜,院子裡的燈火都滅了,四處也靜悄悄的,只偶能聽見夏蟲吱吱的鳴叫。屋子裡,也熄滅了盞盞明燈,只留了一盞小黃燈在床頭,光線十分的昏暗朦朧。
臥在床榻上的儀華,沒有被朱棣驚動,她依舊望著半敞的窗戶
窗外一輪明月高懸,淡淡的白光灑了一地,時有徐徐的晚風拂來,吹動那棵槐樹微微搖曳,有一下沒一下的響動,似沙沙又似嘩嘩,聽不真切,也看得模糊。
儀華怔怔地出神了好一會兒,終於從窗前移開了視線,扭頭望向朱棣:「熾兒走的時候,好像哭了。」
朱棣沒想到儀華會說這個,他詫異了一下,不知道該說什麼,故而只「嗯」了一聲。
儀華像是不滿意朱棣的過於簡單的回答,她執著的再次強調:「熾兒他真的哭了。」
朱棣坐起身,靠在床柱上,低頭蜷縮在床外邊的儀華,反問道:「哭了又如何?他一個親王世子,卻當著眾人面哭,難道還有理?」說著,有些頭疼的按了一下額頭,又道:「你倒是提醒了本王,以前對他放縱倒也罷,但現在既然晉他為世子,斷不能再如此!」話中帶著幾分狠厲。
驀然地,儀華也坐起身,愕然反駁道:「他還不滿十歲?」藉著瑩瑩的光亮,她目光探尋著朱棣的臉上,似乎要從他臉上找出什麼一樣,眼中是滿滿的不可置信。實則,在她心底的角落裡,不自覺的掩飾著真實的想法——原來她深以為對朱高熾的愛護,抵不過時間與血緣的離間。而她出於本能的忽視,在這兩個月來已傷害到了朱高熾。
朱棣的臉上沒流露出一絲的表情,他只是冷漠的說:「可他是世子,將來要繼承北平王府,更要守住北邊邊防抵抗外族。」
「可是……」話沒說完,儀華沉默了,她不知道要說什麼。
「曾經有不利於他的傳言,父皇那時就有不打算立他為世子的考量。但是,你讓這個傳言打破了,他還是憑藉嫡長子的身份晉了世子。」朱棣欺身靠近儀華,距離咫尺之間時,又說:「在本王看來,朱高熾不適合做這個世子,可是本王卻沒有權利改變,那只有妥協!」
鼻息相交,目光相凝。這促使儀華下意識的往住後而退,直到重又躺在了枕間。
朱棣一步不退,繼續相逼而上,俯身低頭:「有些事,並非我所願。」微啞的聲音低低的說著,慢慢地消失於唇齒之間。
儀華緩緩地閉上眼睛,任由灼熱的呼吸覆上,帶著她捲入感官的世界。
並非所願,但願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