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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明畫卷》作者:西木子(已完成)

第157章 兄弟
  
  日落之時,馬車已在王府門外停下。朱棣翻身下馬,走到馬車下面,對一路都很沉默的儀華說:「今天晚上,本王就去你那吧。」
  
  儀華一直恪守王妃的本分,基本上對朱棣惟命是從,可是這一晚她不想面對他,卻忽聽一雙愛子的笑聲,登時讓她自個人情緒裡清醒過來,點頭說好。他們一行人從體仁門而入,沒有坐肩輿,步行在長長地巷道里。時方龍舟散船,遊人還在返程中,王府依舊空空蕩蕩的,顯得格外的岑寂。
  
  在這種十分寂靜的環境下,彼此都無心交談,頎長的巷道走下來,竟是一路無話。約行一刻多鐘,已到了後院寢宮。儀華這一進院,倒出於意料之外。只見院子裡,環抱著的三方走廊,一盞一盞亮起了宮燈;靠院子北的正殿,一排七間大屋前燭火通亮如白日,裡面人影幢幢。不過,現在雖是掌燈時分,三方走廊點燈自然.可正殿為何聚滿人煙火光?疑念閃過尚未思量,卻見李進忠念頭幾名內侍從小廚房出來,他一見大群人走過來,以為是儀華回來,待要迎上去才知朱棣在其中,他自震驚之下恢復了常態,恭敬地作揖道:「小的參見王爺、王妃。」朱棣一眼未看李進忠,腳步不歇地往殿裡走。儀華見到李進忠,便知事情大概,於是一邊走一邊低聲問:「怎麼回事?為什麼提前回來了?熾兒沒遇上意外吧?」說著話,他們已經走到了正殿石階上。
  
  李進忠剛要回話,就聽到殿內有人搶先一步道:「母妃,您和弟弟們去哪裡了?兒子等母妃許久了。」話音未落,只見正殿門前的竹簾掀起,朱高熾從裡面疾步而出。朱高熾現滿了十歲,在東宮裡住了快兩年,身量雖長高了一些,卻不似一般少男少女們那樣抽條長高,他依舊很胖。不過他面上高高的額頭、濃黑的劍眉,卻是很像朱家父子,只是他不似朱棣的一身剛硬霸氣.倒有幾分太子朱標的斯文和善。這會兒,儀華見他圓呼呼的臉上,許是疾步迎來的原因,兩頰上透著紅潮,額頭上滲著汗珠,很是一副憨態可掬的樣子。眼裡看著,心裡喜歡。儀華這便抽出一條絹帕,溫柔的走上前,道:「你父王早上返城,就帶了我和你兩個弟弟出遊了一趟。倒是你怎麼提前回來了,可是不喜划龍舟?」
  
  說時,已為朱高熾輕輕地擦拭汗珠。朱高熾匆遽而出,沒想到卻見本該在燕山的朱棣.他端端吃了一驚,又聽儀華如是說,心裡像是明白了什麼,眼晴不由看了一眼抱在陳媽媽、阿秋懷裡笑嘻嘻的兄弟兩,神思恍惚了一下,就抬頭回道:「讓母妃擔憂了,兒子挺喜歡划龍舟的。」說完,朱高熾又連忙退後一步,一本正經的拱手一禮,對朱棣道:「兒子拜見父王。」朱棣低頭看著僅到自己胸膛的朱高熾,淡淡的頷首「嗯」了一聲。
  
  相對於朱棣冷淡的態度,酣睡了一下午的朱高熙,正是精神百倍的時候,見到這兩月常陪自己玩的兄長,立馬張開雙手歡喜的拍著巴掌,眉開眼笑的直嚷道:「哥哥——哥哥——抱——」朱高燧還不會說話,卻是朱高熙的一條小尾巴。
  
  他但見身旁的朱高熙精神兒十足,他也安分的搖頭晃腦,依依呀呀的叫起來。朱高熾見兩個小弟弟這樣,白胖的臉上不禁笑了起來,心頭也忘記了先前莫名的黯然失落,只笑呵呵的瞇著一雙單眼皮的走過去,摸摸兩兄弟的小腦袋,各叫了一聲「二弟」、「三弟」。
  
  兩月不在府裡,朱棣沒想到這兩小傢伙如此喜歡朱高熾,倒是難得。又轉念一想,明面上他們是一母同胞,實則上儀華又是朱高熾的姨母,這般兄弟三人感情自然是好。這樣看著兄弟三人和睦相處,朱棣眼中出現一絲暖意,隨之,臉上剛硬的線條也緩和了。
  
  他淡笑道:「進去吧!時辰不早了,讓廚房備飯。」說罷,簾子一掀,逕自走進了殿裡。朱棣走入後,朱高熾卻又愣住了。自他記事以來,印象中朱棣幾乎從沒對他笑過,可是方纔他清清楚楚的看見朱棣笑了。
  
  儀華看見朱高熾在發怔,她當以為是見了朱棣的緣故,因此牽起了朱高熾的小肉手,對他說道:「你父王今日在這裡用食,你也好久沒見他了,正好一塊吃頓晚飯。」一面說一面走進了殿中。
  
  晚飯後,儀華覺得又累又困,到底又仰仗大病初癒,便懨懨地躺在軟榻上,一旁有喜冬、盼夏打著扇子。而對面的涼炕上,朱棣正坐在上面,詢問朱高熾近來的生活,畢竟這是他的嫡長子,而且還是欽封的世子。「……雖是這樣,還是隔十天上一次騎射。」
  
  朱高熾恭敬的站在炕前,目光垂視地面。朱棣沒指望朱高熾成為騎射好手,但也不希望他徹底不懂騎射,因此聽沒有荒廢倒是滿意。正欲再多問幾句起居方面,忽見由陳媽媽引著的朱高熙,嚷嚷不依的非要儀華抱,又瞧儀華一臉疲倦,於是打消了方纔的話,另道:「時辰不早了,也該落鎖了,你早些回世子府吧。」王府以體仁門與遵義門之間的巷道為界,將王府分位前堂和後院。每當一更天后,兩地相通的院門便要落鎖。而世子府正在府前堂。朱高熾自晉為世子,依照規制,需要搬出後院,另立門戶。因而從回王府起,朱高熾需要在一更天之前,離開王府後院。「是,父王。」朱高熾聞言也知該告辭,卻只是應了一聲,仍舊低著頭站在那裡,腳下未移動一步。
  
  朱棣聽朱高熾恭聲應是,也沒再留意朱高熾仍立著不動,就移開了目光,看著搖搖晃晃一邊學走路一邊鬧嚷著要往軟榻去的朱高熙,道:「把他抱過來吧。」這話是對護在朱高熙身後的陳媽媽說的。
第158章 所願
  
  陳媽媽聽了朱棣的吩咐,透著幾分死板的臉上閃過驚喜之色,隨即忙箍住朱高熙的腋下,一把提起正搖晃走路的小傢伙,住朱棣那抱過去。
  
  過了週歲的小孩子,已經從嬰兒時期進入了幼兒時期,他們開始有了自己的意識,喜歡親近和他們一樣大的小夥伴,也對母親有一種依戀情懷。所以一歲半的小高熙,看見自己的母親和小兄弟都倚在軟榻上,自然也要跟了過去才行。可是他小小的意願,卻被陳媽媽阻止了,於是他蹬著自己的兩截小短腿,不依不饒的掙紮起來:「母——妃——妃!」
  
  小高熙能吃能睡,骨骼又隨了朱棣,長得結實健壯,這一掙紮著實叫陳媽媽吃不消。
  
  朱棣眼見陳媽媽快要抱不住,他迅速從炕上起身,幾乎奪一般抱過小高熙。
  
  陳媽媽眼厲心細,即刻察覺出朱棣的不快,心裡很有些害怕。當下,她不自覺的屏氣斂息,卻感覺迫力頓消,忙悄悄抬眼窺視,原來朱祿已經抱著安靜了不少的高熙,走回炕席。
  
  一下子從熟悉的陳媽媽懷中,到了陌生又硬邦邦的朱棣壞中,這的確今小高熙安靜了不少。轉眼之間,只見這丁點大的小人兒.很識時務的閉上了嘴,只瞪著一雙烏溜溜的大眼晴,好奇又害怕的望著朱棣。
  
  本眼合薄怒的朱棣,見小高熙安靜的望著他,怒火漸漸地熄滅之際,卻又現小高熙望著他的目光透著陌生,他不由地皺起了濃眉。
  
  陳媽媽擅於察言觀色,心裡篤定朱棣對高熙的寵愛,便從容鎮定的走到父子身旁,殷切的教道:「小王子,這是王爺,您應該叫一聲父王。」說著,學儀華平時教高熙認事物說話的樣子,但沒敢指著朱棣,只向朱棣努努嘴,做口型發音道:「父——王——」
  
  朱棣箍著高熙的腋下□,注視著這個立在他雙膝上的小人兒,深幽的眼底中隱匿著一抹幾不可察的期盼。
  
  幼兒的感官最為直白,小高熙察覺朱棣對他並無惡意,眼珠裡的害怕逐漸設了,卻不表示他願意親近朱棣。同時,故意與大人唱反調的情緒支配著他。只見小高熙他不隨平常一樣鸚鵡學舌去叫「父王」,而是小腦袋一轉,看見立在一旁的朱高熾,立馬張開雙臂,一邊直往過撲,一邊歡喜的叫道:「哥哥——哥哥——」
  
  與陳媽媽一左一右對立在炕旁的朱高熾,沒料到小高熙突然熱情的叫「哥哥」,他有些迷茫的抬起頭,就看見小高熙興奮地咧嘴衝他笑,紅潤可愛的臉上是對他的喜歡與親呢。
  
  這一刻,朱高熙白胖的臉頰因羞愧而紅了,他幾乎不敢看小高熙望來的眼晴,慌慌忙忙的低下頭,心裡面充滿了自責。
  
  其實,這不怪朱高熙心思複雜。他七八歲的稚齡,便一個人身處在陌生的皇宮,即使那裡有他的的祖父叔伯,也讓他學會了看人眼色的生活。而後回到了一心期盼的北平王府,卻又發現母親身邊多了兩個小弟弟,而他卻得搬了後院自己一個人獨處。在這兩月每一次過來,都如外人做客一般的感覺,如何不讓心智未熟的朱高熙,產生了濃濃的失落?
  
  小高熙卻不知道朱高熾對自己一面想要親近一面又羨慕的複雜心思,只知道對方避開自己,立馬帶些哭音的更大聲叫「哥哥」。
  
  朱高熾一聽連忙抬起頭,見朱棣皺著眉要穩住小高熙,而小高熙卻委委屈屈的望著自己,兩隻眼晴淚汪汪的似乎要哭了一般。他有些急了,慌亂中想起今下午,專門買給小兄弟兩的小耍貨。於是急急忙
  
  忙用輕言輕語哄小孩子的聲音,道:「二弟,你等一下。我這裡有個東西給你,你別哭。」
  
  說話中,朱高熾從腰帶上解下一個繡著青竹的淺藍色香囊,取出一個竹蔑編的小螳螂,遞了過去。小高熙見那小螳螂拉著尾巴竟能動,兩隻眼睛立馬大放亮光,一把伸手奪了過來。
  
  見狀,朱高熾高興地笑了:「二弟,我買了好幾樣這類的小玩意,本想今下午就給你和三弟,可你們正好不在。這樣,我明日給你們送來。
  
  小高熙沒理會這話,只老實的待在朱棣的懷裡,好奇的玩著手裡的小螳螂。
  
  朱棣卻不喜的皺起眉頭,刻薄的批評道:「玩物喪志!你武不成,文如何?本王暫且還看不出。現在卻又迷上了此等之物,不要忘了你現在的身份,是燕王府的世子!」
  
  嚴厲的話語一出,屋內的氣氛頓時一沉。
  
  「王爺。」儀華早在高熙吵鬧時就已醒,不過想著兩父子多接觸而沒出聲,現在卻見朱株嚴厲斥責朱高熾,又是因為小高熙的原因,她自要出聲轉圜:「怎麼了?可是熙兒頑皮?」聲音裡帶著剛睡醒的慵懶。
  
  朱棣厲色斂了斂,對正從榻上起身的儀華說了一聲「沒事」,又轉了面兒,看了一眼虛胖無勁的朱高熙,打發道:「莫誤了關院門的時辰,你回世子府去吧。」他的聲音裡卻有幾許無奈流出。
  
  朱高熾年齡雖小,卻內心敏感纖細,朱棣對他的冷淡嚴厲,又如何察覺不出?一時又想起今日為了陪留在府中的母親、幼弟,他特意早歸,在此苦苦等了半日擔憂了半日,結果卻是父母兄弟出遊郊外,不覺心裡湧出無限委屈,淚水直在眼眶中打轉。
  
  朱高熾強壓住話中哽咽,低低的垂首向朱棣、儀華拱手一禮:「今日出遊疲倦,請父王、母妃早些安寢。」說完只覺眼角濕濕的,似有滾燙的淚水滑落,他趕緊說了一句「兒子告退」的話後,逃似地轉身出了內堂。
  
  然而儘管朱高熾掩飾得良好,卻仍讓儀華看到了晶瑩的淚珠從他黯淡無光的眼中落下。那一刻,儀華說不出心裡是什麼滋味,彷彿一下子懵了一樣,整個人全然無神的愣住了。
  
  之後,五年來的種種如戲劇一般,從她眼前一一晃過。
  
  她想起了初見時對朱高熾的憐惜,然後對他慢慢有了感情,費心費神的為他尋醫問藥,陪他一步一步練習走路……一直到他們分離了兩年之久,她有了自己的孩子,放在他身上的感情關注少了,甚至是對他多了一份客氣,多了一份刻意。而在這期間,當年那個自卑的小男孩,
  
  已經長大了,學會了掩飾自己的情緒……
  
  「怎麼了?你臉色不大好。」朱棣緊鎖著眉,看著一晚上前精神恍惚的儀華。
  
  這時已是深夜,院子裡的燈火都滅了,四處也靜悄悄的,只偶能聽見夏蟲吱吱的鳴叫。屋子裡,也熄滅了盞盞明燈,只留了一盞小黃燈在床頭,光線十分的昏暗朦朧。
  
  臥在床榻上的儀華,沒有被朱棣驚動,她依舊望著半敞的窗戶
  
  窗外一輪明月高懸,淡淡的白光灑了一地,時有徐徐的晚風拂來,吹動那棵槐樹微微搖曳,有一下沒一下的響動,似沙沙又似嘩嘩,聽不真切,也看得模糊。
  
  儀華怔怔地出神了好一會兒,終於從窗前移開了視線,扭頭望向朱棣:「熾兒走的時候,好像哭了。」
  
  朱棣沒想到儀華會說這個,他詫異了一下,不知道該說什麼,故而只「嗯」了一聲。
  
  儀華像是不滿意朱棣的過於簡單的回答,她執著的再次強調:「熾兒他真的哭了。」
  
  朱棣坐起身,靠在床柱上,低頭蜷縮在床外邊的儀華,反問道:「哭了又如何?他一個親王世子,卻當著眾人面哭,難道還有理?」說著,有些頭疼的按了一下額頭,又道:「你倒是提醒了本王,以前對他放縱倒也罷,但現在既然晉他為世子,斷不能再如此!」話中帶著幾分狠厲。
  
  驀然地,儀華也坐起身,愕然反駁道:「他還不滿十歲?」藉著瑩瑩的光亮,她目光探尋著朱棣的臉上,似乎要從他臉上找出什麼一樣,眼中是滿滿的不可置信。實則,在她心底的角落裡,不自覺的掩飾著真實的想法——原來她深以為對朱高熾的愛護,抵不過時間與血緣的離間。而她出於本能的忽視,在這兩個月來已傷害到了朱高熾。
  
  朱棣的臉上沒流露出一絲的表情,他只是冷漠的說:「可他是世子,將來要繼承北平王府,更要守住北邊邊防抵抗外族。」
  
  「可是……」話沒說完,儀華沉默了,她不知道要說什麼。
  
  「曾經有不利於他的傳言,父皇那時就有不打算立他為世子的考量。但是,你讓這個傳言打破了,他還是憑藉嫡長子的身份晉了世子。」朱棣欺身靠近儀華,距離咫尺之間時,又說:「在本王看來,朱高熾不適合做這個世子,可是本王卻沒有權利改變,那只有妥協!」
  
  鼻息相交,目光相凝。這促使儀華下意識的往住後而退,直到重又躺在了枕間。
  
  朱棣一步不退,繼續相逼而上,俯身低頭:「有些事,並非我所願。」微啞的聲音低低的說著,慢慢地消失於唇齒之間。
  
  儀華緩緩地閉上眼睛,任由灼熱的呼吸覆上,帶著她捲入感官的世界。
  
  並非所願,但願如此。
修善難  為魔易   千年修道   不及一夜成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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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章 相逼
  
  端午之日,朱棣從燕山大營回府,攜儀華母子三人出遊,不過一晚已在府中傳遍。第二天,不出儀華所料的,朱棣的大小妃妾都來請安,這也是自她臥病半年後,頭一次所有人皆齊的晨安定省。
  
  許是時隔了太久,今日的晨省,大家都很重視。也可能夏日亮得早,天氣又悶熱難耐,天剛破曉大家便起身。大清早晨就收拾停當,攜著各自的侍人婢女,到了正院大殿請安。觸目所及,只見黑壓壓的擠滿了一屋子人。
  
  儀華坐在殿首,端了一盞夏茶,以茶蓋緩緩撥著褐色的水面,不著痕跡的看著眾人。
  
  坐在殿下的女眷們,以東為尊,坐著大郡主和二郡主。她們身穿顏色亮麗的短衫、長裙,頭梳雙平髻,此髻多用於未婚少女或兒童。
  
  大郡主今年七歲,二郡主將滿五歲,兩人這般梳妝倒也合適,尤其是兩姐妹皆承襲了她們生母的美貌,可以料想幾年後必是出眾,何況現在二人已初具閨秀典範,端端正正地坐在那裡,實在不像天真浪漫的孩子。
  
  看來在不知不覺中,不僅朱高熾長大了,她們也都長大了。想到朱高熾落淚的樣子,儀華黯然垂眸,愧疚之情冉冉而。殿內鴉雀無聲,眾人垂首噤聲。
  
  坐在西面位上的李映紅,依然最沉不住氣,但見儀華兩年之內連生兩子,也清楚的意識到王府的女主人是誰,她的氣焰到底是收斂不少,不敢缺了禮數。
  
  「王爺時隔兩月回府,王妃您又大病初癒,可謂是雙喜。婢妾以為今晚應該設宴一樂,為王爺接風洗塵,為王妃賀貴體康泰。」一身石榴紅繡金羅裙的李映紅,一面隨意的搖著白杭絹扇,一面笑盈盈的說道。
  
  見李映紅雖沒卑躬屈膝的態度,說話卻文縐縐的一番,與她的性格可謂大相逕庭。儀華微微挑了挑眉,擱下茶盞,不吝嗇的讚道:我養病這些時日,映夫人越發有從容之態,讓我卻有幾分刮目相看。」
  
  李映紅眉目間湧出得意的神色,口中謙虛道:「王妃謬讚了。」
  
  說完,下意識的看了一眼坐在她上首的郭軟玉。
  
  郭軟玉回首,對李映紅微微一笑,即端茶淺飲。
  
  儀華著到一派端莊淡雅的郭軟玉,她心裡有些許的可惜。
  
  郭軟玉是大郡主的養母,又在府中多年,並且這段時間還和王蓉兒一起料理府務,怎麼說也該晉她為次妃。偏偏這中意外橫生,先是朱棣上京,又是她臥病在塌,等到現在有心提拔,卻有張家女將要入府為次妃,自然就不能同時再晉郭軟玉了。
  
  惋惜中,儀華想到即將入府為次妃的張家女,她眼前浮現了一張嬌嫩如花蕊的容顏。於此之時,耳畔響起了昨夜纏綿前一刻,朱棣呢喃的耳語——有些事,並非我所願。
  
  儀華微闔雙目,摒除種種雜念,心下卻依然五味雜陳。
  
  她一點一點的固守自己,他卻一步一步的緊逼不放。昨夜他不明的話語,是他含蓄的解釋。而她緊守自己,只做不知不懂。可他卻步步緊逼,不肯給她一絲的喘息之機,以他火熱的身軀,無聲的訴說著他的思念,他的渴求。
  
  但是,這無疑是飛蛾撲火的行徑,她能給他回應嗎?於是理智讓她退怯了,帶著眼淚向他搖頭。然而他的心如鐵石,只是吸吮了她的淚水,仍固執的將她鎖在懷中,那臂力大得令她生疼。他卻不肯鬆開一分一毫,還騰出一隻手死死的壓住她赤裸的胸口,直直盯著她淚水婆娑的眼睛,一字一字從齒縫呲出:「心如止水,絕不可能!」
  
  心如止水,絕不可能?既然不讓她如此,那她能相信他嗎?能將一生都託付於他嗎?
  
  一時間,儀華雖面含笑容的坐在殿首,心中卻思潮浮動,有著不安與迷茫,又轉過了無數個念頭,仍理不清思緒。最後,當她將目光投注在殿下或坐或站的女眷們,思路瞬間轉為明瞭一一就讓她做好這個王妃,為他守住這個王府後院,至於其他走一步是一步。
  
  「王妃,可覺得婢妾這個提議妥當?」李映紅見儀華沉吟不語,急躁的性子不是朝夕可改,終是忍不住追問道。
  
  心裡思緒千回百轉,表現於面上,不過是略微的沉歉。須臾之後,儀華含笑的看向李映紅,道:「映夫人的提議自是不錯。」
  
  李映紅臉上不掩驚喜,隨即卻見儀華目光威嚴的掃了一眼眾人,話鋒陡然一轉道:「但是諸位妹妹也該知道,我大明派軍二十萬攻打北元遺臣。而這次帶兵的將領之一,正是屯兵燕山與冀州之地的永昌侯。如此燕軍缺一軍將領,作為燕軍的最高統帥,王爺自不可袖手旁觀。所以,今早五更時分,王爺已重返軍中。」
  
  話語剛落,一道道不甘憤恨、不可置信……的目光紛紛投來,儀華淺淺的呼了口氣,臉上微微露出幾許惆悵,輕聲一嘆道:「眼看大半年又過去了,王爺從去年至今,幾乎都不在府裡,就連今年這年也沒回來過。相信這段時間,諸位妹妹是一直擔心著王爺,可王爺是一方之王,事務繁多不是我等內宅婦人可以想像。現在只希望,戰事早些結束,王爺也能早日回府。」
  
  眾人聽罷,目中湧動的情緒,忽而沉了下去。
  
  見狀,儀華心裡定了定,緩緩地吐出沉悶於胸口的話:「王爺匆忙往返,卻是令人擔心。不過昨日王爺回來卻帶回來了一個喜訊,這也是王爺昨日回府的原因之一。」
  
  眾人瞬間精神一振,目光近乎銳利的直逼儀華。
  
  儀華不在意的微微一笑,道:「不久之後,我們將要添一位新姐妹。大家也該見過,就是燕山左護衛指揮僉事張大人的千金。昨日王爺已交代過,擇黃道吉日,迎娶張氏入府為次妃。」
  
  一石激起千層浪,這句話宛如一顆巨石投湖,剎那之間眾人臉色各異。
  
  王蓉兒臉色頓時蒼白如紙,身形經不住震驚晃了晃。從燕王府建府一來歷三位次妃,其中即使出身官宦千金的李婉兒,也是一步一步升至次妃。就是她也是機關算盡,並生育一女,才得到次妃之位。而如今,這個三品武將之女,大張旗鼓的一來就是次妃?!
  
  想起張夫人身邊那名如花美貌的妙齡女子,王蓉兒心裡沒來由地感到危機逼近。
  
  她雙手狠狠扣進手心,勉強鎮定的笑道:「張大人的千金?臣妾與張夫人有過數面之緣,卻沒聽說張夫人有女兒,怎麼…?」
  
  儀華看著王蓉兒蒼白的笑容,她心中不由一嘆,面上卻是耐心解惑道:「張大人有位兄長,他兄長膝下有一子一女,將會一起過繼到張大人膝下。」說著略一頓,續道:「過些日子等他們戶籍劃過來,差不多張氏就該嫁進王府了。」
  
  說話中,儀華的目光一一掠過殿中眾人。
  
  王蓉兒臉色在慘白中一點一點的恢復了血色。郭軟玉低著頭,纖密的睫毛低垂而下,看不出什麼神色。李映紅臉上陣陣發青,雙手緊緊的拽住扇柄。在她們對面坐著的兩位郡主,彷彿也明白新納次妃的含義,臉上的不安清楚可見。而沒資格坐的妾室們,臉上是掩飾不住的一片死白,搖搖晃晃的讓人看了心嘆。
  
  垂下眸光,儀華不欲再看。
  
  她們又何嘗不可憐?
  
  也許比起她們,自己已幸運太多……輕輕晃首,甩去忽生的威慨,儀華又斂了心神。
  
  說了幾句不鹹不淡的話,便讓她們各自回去。
  
  今日對眾妃妾而言,無疑是個晴天霹靂的日子。她們早己無心留此地,一聽儀華讓她們散了,紛紛強打起精神告退。
  
  五月,石榴花盛開的季節。五月,櫻桃兒成熟的時節。它們都是一片火焰的顏色,象徵著喜氣洋洋,象徵著碩果纍纍。然而這些吉利喜慶的寓意,並不能如了王府女人們的意,許多事依舊按它的規矩在前行。
  
  六月,馮勝等率主力至遼河東,獲納哈出屯卒及馬匹,遂進駐金山之西。分軍深入到金山東,包圍了納哈出。
  
  七月,燕山左護衛指揮僉事張興,從長兄膝下過繼一子一女。兩兄妹同父同母,兄長名為張勇,任職燕山左護衛;幼妹名為張如月。
  
  八月,納哈出孤軍無援,計無所出,只好投降。其降卒四萬餘,牛羊馬駝輻重艮百餘裡。馮勝將納哈出械送京師,九月初一日封海西侯。從此,朱元璋初步實現了統一。
  
  十月,燕王府下聘武將張興之女。為了以示對張興父女的重視,商定於來年二月納張如月為燕王次妃。
  
  如此下來,塵埃落定,一切都順利的落下帷幕。但王府的女人們卻沒有喜悅可言,永昌侯藍玉被留漠北行軍,朱棣長時間留在軍中,隔上一月才回府一次,且這僅有的一次往返,朱棣不是處理北平城內事務,便是與儀華相處一室,實難見得一面。而此情形下,張如月嫁入王府的日子卻一日一日的逼近。
第160章 上京(上)
  
  日子朝朝與暮暮,轉瞬又是數月流逝。過了十月後,天氣倏忽冷了,北風像冰刀子一樣刮,呼呼囂張的咆哮著冬日來了。
  
  這個時候,南方人的習性在儀華的身上,表現的淋漓盡致。她畏冷,服不住乾爽而寒冷的空氣。於是在大雪紛紛揚揚從天空灑落之時,她幾乎沒離開過院子一步,就帶著一對相差僅一歲的幼兒,整日活動在溫暖如春的屋子裡。
  
  雖然日子過得簡單,儀華卻是喜歡的。她的兩個小兒子,長子已能伶俐的說話,幼子也能獨立站立片刻,開始咿呀學語。每日裡,教導小高熙認字、背詩,抱著小高燧走路、說話,這些都讓她有為母的滿足與驕傲。儘管她的這兩個兒子,一個熱衷於騎木馬多過學習,一個更喜歡攀爬而不是走路。
  
  在心滿意足的生活之下,卻又往住不是十全十美,總會添加些煩惱或惆悵在其中。
  
  對於儀華來說,她的煩惱與惆悵不再是王府女人們,而是朱棣和朱高熾這兩父子。這裡面,朱棣相對於好上許多,他十天半個月回府一次,在短短的一兩日回府中,都儘可能的與儀華母子相處。不過作為一個慈愛的父親,顯然不是朱棣擅長的事,他雖對儒家學說嗤之以鼻,卻在對於子嗣方面深以為然,成了一個嚴格意義上的嚴父,讓孩子們在他面前總是多了那麼一份小心。
  
  可是常言道「人心偏長」,或看說是人與人之間講究緣分,用於父子之間也是一樣。在朱棣三個兒子當中,莫名的他偏疼朱高熙,而朱高熙竟也親近朱棣,這不可不說是很奇妙的一件事。因為自古就流傳一句話「皇帝愛長子,百姓疼ど兒」,作於夾縫中的二兒子,常常會令人忽視。又或許,朱棣是將外貌、性子都隨他的朱高熙,私心的看作是他的長子?
  
  每每想到這裡,儀華會倍加憐惜朱高熾,這個不論嚴寒酷暑都堅持到後院請安盡孝的「兒子」,其實若真論起更像是幼弟。然後,儀華又逢兩人獨處時,打算將朱棣對待朱高熾嚴厲甚至嚴苛的態度說上一說,但對方卻沒給她機會。在只剩他們兩人的時候,朱棣會興起雲雨之念,彷彿要將相隔多日的思念傾吐,總是那麼迫不及待而狂熱,帶著吞噬燃燒一切的力量,全部爆發在儀華日漸筋酥骨軟的美麗胴體上。
  
  女人是男人肋骨而生,男生天生需要女人,女人也同樣需要男人。尤其是十八芳齡的儀華,正如一朵含苞欲放的花蕾,需要露水的滋潤方能盛開,綻放出最迷人的風姿。而朱棣就是澆灌儀華的甘露,在儀華懵懂的心湖上綣起了一圈圈的波紋,在儀華不懂情愛的身體上點燃慾望的火焰。
  
  好在儀華是理智的,她清楚得知道他們之間橫跨不過的鴻溝。但這並不妨礙儀華在得知,這段時間裡朱棣未去東西三所時,那一抹淡淡的微笑。
  
  這樣看來,儀華如今的生活,無疑是愜意而舒心的。可朱高熾偶爾流露出的落寞神情,對朱朱棣抱著朱高熙時羨慕的眼光都令儀華無可奈何。以至後來,儀華不知如何抹去他的憂傷,只能一旁默默的關心著這個少時多磨難的孩子。
  
  如此之下,這一年慢慢的過去了,轉眼間到了除夕歲末。
  
  子夜交接之際,北平城各家各戶緊閉大門,門外爆竹僻裡啪啦響個不停,直至深夜爆竹聲方歇。而燕王府四個緊閉的朱紅大門外,爆竹一直響到了第二天早上,這個叫做關門爆仗,是一年的謝幕禮,也是
  
  新一年的開門紅。
  
  在新一年,已是洪武二十一年。
  
  這一日正是立春,乃為四時開端。因為還未化雪,屋裡的炭火仍燒著。又是新年期間,廳堂居室都佈置堂皇,點綴一新。爐瓶燭台、盆盞書畫、牲花時果都一一陳列,桌圍椅披也皆紅色裝點,放眼一望,只覺滿室生輝,喜氣盎然。
  
  朱棣從前堂處理了政事,帶著一身的寒氣過來。一進到屋內,朱棣就感到截然不同外面的寒冷,一屋子的暖意融融,有種說不出的舒爽。爾後想到明早要回燕山,只有冷冰冰的帳篷,濃眉有瞬間的皺在一塊,眼晴不由自主的就往臨窗的炕幾看去。
  
  那時正是午後不久,一天最暖和的時候。糊著白低的窗子,很敞亮,明媚的陽光自窗外透了進來,照得屋裡暖洋洋的。儀華看著日頭這般好,就把兩個剛午睡的小傢伙,從寢房的床榻抱到臨床的炕上,她就
  
  坐在炕沿邊上正繡著一雙緞子鞋頭兒。
  
  這會兒,見朱棣走進來,儀嘩隨手將鞋撂進了繡籃裡,迎上去道:「事情處理完了?'一邊說,一邊熟練的為朱棣取下暖帽、斗篷。
  
  大概是兩小傢伙在午睡,這屋子裡靜悄悄的,一點聲音也沒有,只有檀香炭火的氣味,一陣一陣地撲鼻而來。
  
  朱棣不自覺的放輕了腳步聲,揮手阻止了眾人的請安,向儀嘩點了點頭示意處理完了,後道:「對了,城裡的那兩條路修好了,有這路倒能緩解雨雪時出行不便。
  
  還有城裡的下水道,以後每年二月份,由關府僱傭人打撈疏通.'
  
  儀嘩聽到「僱用人打撈疏通」
  
  時,撣抖篷的手頓了一頓,微垂的眸中閃過一絲瞭然。
  
  其實雇㷽傭人打撈,在去年春就試驗過,但僱傭人嫌污泥穢物或偷懶怠工,耗費過多的時間和財力。
  
  因此在聽到朱棣不悅此事的時候,她便提議由駐城關b□ng花十曰的時間,沿街收拾。
  
  不過朱棣顯然只是聽聽,並不願意將關b□ng用於此途,是他認為的「大材小用」
  
  。
  
  朱棣低頭看她,見儀嘩紅潤的臉頰上沒有什麼異樣,他又低聲道:「本王還沒用午膳.'
  
  說畢,就抬腳往裡面走。
  
  儀嘩看了一下時辰,都未正兩刻,竟然還沒吃飯,陳德海這是在做什麼?
  
  立在門欄口的陳德誨,察覺到儀嘩看來的目光,他抬臉一笑,撩了一角的厚布簾子,壓低子聲音道:「小的下去廚房,王妃您勿勞心.'
  
  說時,簾子一放,人貓腰出了內堂。
  
  儀嘩又連忙打發了迎春、喜冬跟上去,這才轉身向屋裡面折回去。
  
  轉過身,她看見朱高熾已從炕頭的書案後起身,像做錯了事的孩子一樣,有些忐忑不安的立在炕旁,全無平時從容溫和的一面。
  
  而令他菊促之人,正坐在她方才坐的位子,拿著她那雙繡了一半的緞子鞋儀嘩趕緊走到挨著門欄口的牆邊。
  
  那清邊有一個火爐子,爐子上放著一口小鍋,嚴實的蓋著鍋蓋。
  
  揭開鍋蓋,一股濃郁的杏仁香味立時瀰漫開來。
  
  這爐子旁還放著一個只及人腰高的紅木拒子,櫃子上擺著四隻白釉彩繪的茶盅。
  
  翻開一個茶盅,儀嘩盛了一碗杏仁茶,捧到朱棣的面前:「這是鍋裡現熬的,又熱又稠,正好去了寒氣,還有潤肺生津的效用.'
  
  朱棣看了一眼茶盅色澤潔白的杏仁茶,卻沒有按過來只拿著手裡的半成品的鞋子,道:「這個顏色不大適合,下次就做黑色的,也別用緞子面的,不結實……還有別繡花樣在上面,就可以了。
  
  這次就這樣了吧.'
  
  聞言,朱高熾詫異的抬頭,很拿眼瞄了幾下朱棣,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朱棣讓朱高熾看得奇怪,不由放下鞋子,凝眉問道:「怎麼回事?'
  
  在朱高熾面前,朱棣向來沒有好臉色。
  
  反過來在朱棣面前,朱高熾一直有些怯怯的,說話都是唯唯諾諾。
  
  而朱棣最不喜朱高熾這副膽怯的樣子,臉色自然更不好。
  
  如此e性循環,父子兩愈發不對盤了。
  
  這時,朱高熾又一副膽怯的模樣,菊促不安的站在那裡,半晌沒回上話。
  
  朱棣臉上頓時一沉,忘了睡在一旁的兩個小傢伙,厲聲道:「你武不成便讓你學詩書禮儀。
  
  這就是你學的詩書禮儀,連回個話也不能.'
  
  朱高熾雙肩一抖,裹在寶藍色長袍裡下的身子,肉魯魯的都在顫。
  
  隔了一會兒,才結結巴巴的說道:「父王息怒。
  
  兒子……」
  
  不待說完,朱棣根本沒耐心繼續聽,直接打斷道:「你今曰難道不上課?
  
  正中午的到這裡來做什麼?
  
  給你請了文豪大家做師傅,你就是這樣學的!」
  
  一聲聲不分青紅皂白的質問,猶如一把把鐵鎚敲上心扉。
  
  這讓朱高熾只覺胸口窒悶難受,淚水開始在眼眶中打轉,眼看就要從眼角流下。
  
  忽而想起小時候,每一次哭泣時,朱棣總是厭惡不喜的目光,他強忍住淚水,克制住喉㷽嚨的哭意,道:「每曰午休一個時辰,兒子都到母妃這裡用飯,再至未時三刻回書堂……並沒有逃課.'
  
  說話的時候,朱高熾緊握雙拳,牙關咬的死緊,以抑制下波動的情緒。
  
  卻可能過於強壓,聲音裡仍透著一絲顫抖。
修善難  為魔易   千年修道   不及一夜成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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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 上京(中)
  
  朱高熾話一說完,屋裡立刻鴉雀無聲。
  
  朱棣臉色卻更不好了,緊繃著一張輪廓鮮明的臉,週身散發出一種懾人的氣勢,令人不自覺地生出幾分懼意。
  
  朱高熾畢竟只是個不滿十歲的孩子,又豈會不害怕,他全身顫抖的十分厲害,似乎連牙齒都上下打起架來。但強烈的自尊心,已經在這個小小的少年身上初具體現,只見那胖乎乎的身板挺得直直的,務求身姿如松的與朱棣對峙。
  
  這個孩子總是這麼的讓人心疼……
  
  儀華忍不住心裡酸澀,上前一步,扳開死死攥成拳的白嫩肉手,將它牢牢地握在手裡。
  
  感到一隻軟和的手牽著自己,朱高熾抬起來,看見儀華溫柔的看著他,眼睛濕濕的,他心裡豎起的那堵牆剎那傾塌,委屈的淚水如泉湧出,像斷了線的珍珠自臉上滾落,卻又不敢哭出聲音來。
  
  儀華見朱高熾反握住她的手,心下又是高興又是難過。一方面高興朱高熾到底還是親近信任她的,一方面又難過朱高熾連哭都不敢發出聲兒。一時卻教她淚盈於睫,話凝於喉。
  
  隔了一會兒,儀華才哽咽而語:「熾兒……」便再也無話了。
  
  也在這時,那一聲柔柔的呼喚,讓朱高熾再無法忍耐,一抽一抽的嗚咽地哭。
  
  終於聽見朱高熾壓抑的哭聲,儀華立馬又收斂情緒,勉強遏制了哭意,對朱棣說:「王爺,世間三十六行,行行皆可出狀元,不是只有習武一條出路。再說朝廷重視的科舉,是三年一屆,考的也是四書五經。」
  
  說到這裡的時候,陳媽媽極是有眼色,悄無聲息地抱了尚在酣睡的兩小傢伙,遣了一屋子侍人退了出去。
  
  儀華沒有斷續的說:「……武可建國,文可立國。就連當今聖上,初時建國依靠的是戰將,如今建國已於二十來年,更需要的是文臣能士。」
  
  聽到這,朱棣怒氣勃發於胸。
  
  儀華知她話大膽了,趕緊又道:「熾兒是世子,將來要承襲王爺的藩地。
  
  而王爺正值壯年,等幾十年後,北平周邊定已無外族侵擾。那時需要的就是休養生息,發展農業,繁榮街市,樣樣都少不了文臣巧匠。」說著,扭頭憐惜的看了一眼朱高熾,道:「熾兒自幼愛讀書,先天已資質聰穎,後天又肯於勤奮,這在王孫公子當中已是難得。不是臣妾偏袒他,王爺您可留心過?每日五更天剛到,熾兒就開始晨讀,然後上學堂習課,一直到午正二刻,下午又學習到掌燈時分,就是夜裡回到了世子府也時常挑燈夜讀。」
  
  朱棣詫異抬眼,看向這個忽視了近十年的兒子。
  
  儀華注意到朱棣的目光,她心裡一喜,聲音卻依然平緩:「王爺,若是覺得臣妾話有所虛,其實您可以召見熾兒的師傅們一見,問一問熾兒的功課學識到底如何?臣妾相信他們的回答不會讓王爺失望。」
  
  聞言,朱高熾盈滿淚水的眼晴一亮,隱隱含著期盼的望著朱棣,又緊張萬分的低下頭,如此反覆。
  
  儀華亦望著朱棣,期盼的目光中,透著幾分懇求。
  
  一時間,敞亮的屋子裡靜默無聲,金燦燦的陽光大片大片的穿過了窗戶紙,逶迤進來,將三人的身影拖得頎長而又彙集一處。
  
  朱棣從四束目光的注視下,轉頭朝外面喊了一聲「陳德海」,等聽到陳德海答應了,他吩咐道:「午飯備好,就端進來,在備些洗具侍侯世子盥洗,上學堂。」
  
  話落下,門簾外傳來了窸窸窣窣的響聲。片刻後,端著吃食、捧著洗具的侍人魚貫而入。
  
  原本寂靜的屋子,又回到了初時靜謐的氣氛,彷彿什麼也沒發生過。
  
  盟洗畢,朱高熾木然拱手一禮,動作僵硬:「父親,兒子告退。」
  
  朱棣目光放在炕桌上,並沒有看朱高熾,只隨意「嗯」了一聲。
  
  朱高熾又抬頭看了一眼儀華,硬生生擠了個笑臉,低聲道:「母妃,兒子走了。晚間再過來請安。」
  
  那一眼,毫無生氣,也無焦距,只有無盡的灰黯。
  
  這一眼,看得儀華心尖兒針扎一樣的疼,卻又無可奈何。
  
  一個人的想法,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變。在朱棣心裡一直認為「百無一用是書生」,或者一直不願朱高熾做這個世子,但他無法改變朱元璋的聖意,所以對朱高熾就有了偏見,有了遷怒。
  
  儀華無奈的想著,眼見朱高熾落寞的離開,她忙打起了精神,對手拿斗篷的說了一句「我來吧」,又走過去接過斗篷,一邊為他披上一邊柔聲說道:「今兒雖是立春,但早晚還冷得很,晚間你早些過來,再試一下鞋子的大小,我今晚好加了羊毛進去,趕著這兩日做出來。」
  
  母親溫柔的撫慰,永遠都是心靈的救贖。朱高熾無神的眸子,漸漸地有了光亮,最後再儀華溫柔而堅定的目光中,他眼裡重新綻放了光彩,吸了吸鼻子,點頭道:「母妃,那兒子去學堂了。」
  
  儀華看了這才心裡放心,又忍下捏他胖嘟嘟臉頰的念頭,連聲囑咐了好些話,方讓隨從侍候朱高熾離開。
  
  那時,朱棣已經坐在炕上看了許久,兩片薄削的唇瓣顫動了好幾下,卻終是沒有出聲。只是望向門攔口的目光有些深遠,彷彿透過了他們看向了更遠的地方,又彷彿不是,因為他的眼底有著幾分暖意。
  
  等儀華目送朱高熾離開,回頭看,目光就與朱棣的相遇了。她欣喜的發現,在朱棣的眼裡有默默流動的暖意。這一刻,在她心裡面想,朱棣不是麻木不仁的,朱高熾畢竟是他的兒子呀!假以時日,父子兩的關係會好轉的,她相信。
  
  這樣一想,儀華臉上就有了笑容。向朱棣走過去時,不經意的看見了繡籃裡的鞋,不假思索的便道:「離天氣暖和還要兩、三個月,燕山那又比城裡冷,臣妾也給王爺做一雙鞋吧。等您用了飯,臣妾給您量了尺碼,等下次您回來時,剛好能穿。」
  
  儀華的聲音細而軟,她這麼一笑,又這麼溫柔的說話,他們兩人間的氣氛一下也緩和過去。
  
  朱棣掃了一眼那鞋,想起方纔的事,他睥睨了一眼儀華,又看著那鞋子,說:「這一雙看著也大,朱高熾穿的了?」聲音裡合著一分怪調。
  
  儀華沒聽出來,拿起繡藍,坐在炕邊上,解釋道:「熾兒早起晚睡,又每日從前堂到後院住返數次,踩在雪地裡,大半個冬天下來,腳上生了好些個凍瘡。臣妾就想著做一雙大腳碼的鞋,裡面縫了一個鹿皮夾層,塞些羊毛、棉花什麼的,比起一般的靴子暖和不少,也要大了一截子。」
  
  朱棣聽了有些怔住,他一直知道儀華對朱高熾好,但是人心總是自私的,他不認為在有了兩個兒子後,儀華還一如既往的對朱高熾好,畢竟這其中除了血緣親近的以外,也包括世子之位。
  
  想到世子之位,朱棣忽然沉默了。
  
  儀華見朱棣沒說話,她納罕的抬起頭,輕咦了一聲。
  
  朱棣不再沉默,只哼了一聲,卻哼出了笑聲,道:「你倒是對他費心,想起了這麼做鞋,可先會瞧那鞋面的繡祥,也是新奇,這又是你想出來的?」說話時,一雙眼睛似笑非笑的盯著儀華。
  
  儀華頓時面紅耳赤起來。
  
  自從來了北平,她就很少做女紅,本也不大喜歡,後面等懷上了小高熙,才又撿起來了,可到底不是巧手的人,技藝實在平常的很。而在繡花時,講究陣腳勻稱平滑,稍微有哪裡鬆了針,那件繡紅也就算是次品了。儀華繡得花樣,不但陣腳稀疏,而且邊兒不齊,遠看倒看不出什麼,不過細細一看,就是不懂針線的外行,也能看出好壞。
  
  儀華心思活絡,一聽就知道朱棣話中的莞爾,卻又不甘被他說得無還話之力,於是正了臉色,大方承認道:「這就是臣妾很費了一番心思,想的花樣。王爺倒是眼晴厲害。」說完,放下繡籃,立起身道:「臣妾去看熙兒和燧兒醒沒?王爺您先用膳。」
  
  朱棣見話題從朱高熾身上岔開了,也不再挑起話頭,只點頭以示知道了。
  
  儀華這便往外走,剛走到門欄口,婢女從裡面撩起門簾,就迎面撞上魏公公。她見魏公公急急忙忙慌慌張張的,心裡微微一沉,問道:「出什麼事了?」
  
  魏公公退回一步,躬身回稟道:「王妃,魏國公宅來人了!看他們樣子挺急的,又聽說王爺在,非要立馬見王爺、王妃不可。小的不敢耽擱,讓他們留在了偏殿,就趕緊來了。」
  
  徐家能出什麼事?偏要這麼急切,就連朱棣都要見!可是兩月前過來了送年禮的人,還說一切都好,這時派人來又是為何?
  
  轉瞬之間,儀華腦中生出無數個念頭,猶在琢磨之際,身後朱棣已放下了碗筷,說道:「帶他們過來回話。」
第162章 上京(下)
  
  屋裡遣了侍人下去,魏公公腳步匆匆的帶了兩個人來。
  
  這兩個人一男一女,都是四十多歲的年紀,許是才出新年不久,他們都著一身新綢棉衣,只是衣上沾了不少污漬,可見路上匆忙。不過到底是國公府的人,雖是焦急萬分,在朱棣面前卻不敢有失,正規規矩矩的低頭伏跪在地。
  
  朱棣呷了一口茶水,隨手擱在紅木金漆炕桌上,言簡意賅道:「什麼事?」
  
  兩人暗自對視一眼,由那男的說道:「回王爺,是老夫人怕要大限了!」略一頓,稍稍抬頭窺了一眼朱棣,接著道:「老夫人憂思成疾,到了臘月的時候,終於是病倒了。連換了好幾位太醫看診,都不見成效。只讓大爺、夫人準備後事,達成了老夫人的心願,讓她安生的去。」說到後來,己是漸漸地低泣著。
  
  其實事情這樣的。
  
  這婦人偏疼小兒子的話一點不假。謝氏先逢長女早逝,又送丈夫離世,傷心欲絕之下,小兒子徐增壽就成了她的眼珠子。可三年前,徐增壽跟朱棣來了北平,入了燕軍以後,再也沒回過應天一趟。這謝氏便早也想晚也想,尤其是近一年裡,成天在長子徐輝祖夫婦面前叨念不斷。
  
  後來,轉至年前臘月,忽然受了涼,一下子竟也病倒了。太醫看了後,說是憂思成疾,且服幾劑湯藥就是。這話是沒錯,謝氏連服幾劑湯藥,發燒很快就痊癒了。可元氣卻耗損太大,正月還沒出,就又病倒了。
  
  這一次不像前一次輕鬆,病情是急轉直下,不出三日已是危殆,開始服用芒硝這種猛虎之藥。謝氏卻仍不見好,時有發高燒,燒得糊裡糊塗,口裡一個勁的唸著徐增壽的名字。看診的太醫見了,一探脈象卻是連連搖頭,在徐輝祖的不迭追問下,才說謝氏已是油盡燈枯之時,勉強憑了人參吊一口氣,還能再拖上兩三個月,若是能達成謝氏心願,不一定還能延至入秋。
  
  所以,徐輝祖連夜打發奴僕北上,召徐增壽回京,只為謝氏延命數月,並一達心願。
  
  那男的話一落,女的連忙抬頭,帶著眼淚哭訴:「王爺、王妃,老夫人已病的神志不清了,得立馬上京才行呀!就怕晚了一步,就……」說著話便哽住了。
  
  朱棣聽得心裡一陣冷笑,面上倒不見什麼,只對魏公公吩咐道:「帶他們下去。」
  
  魏公公應諾,那女的卻是一怔,隨即忙不迭跪行上前,急切道,「王爺,老夫人己憂思成疾,大爺說——」
  
  這一句話還沒說完,只聽啪的一聲,朱棣一手拍上炕桌,震得桌上一隻白瓷茶盞,往地上一掉,摔的粉碎。那茶盞正摔在女的面前,碎了的瓷片、滾燙的茶水,都住女的臉上濺去。
  
  那女的捧著臉,張大嘴要叫出來,卻再不敢吭上一聲。
  
  儀華看著那臉上的紅痕,心裡多少不忍見,便從炕邊起了身,讓魏公公領兩人下去,又讓人收給了地面,她才親手斟了一盞熱茶,捧到朱棣的面前,輕聲說:「王爺何必與他們置氣。」
  
  一聽這話,朱棣剛接過的茶盞還沒動,磕的一聲就往桌上擱了,冷笑道:「是徐輝祖要與本王置氣才對!」
  
  儀華讓這話一噎,一時卻是語塞。
  
  當年徐增壽要隨往北平,一心一意要入燕軍,是徐增壽自己的主意。而這三年來,徐增壽未回應天一次,也是情有可原。試問有哪一位戍邊將士,返鄉過年的?如今,謝氏因思子成疾,反來怨怪朱棣,卻有些說不過去。只是多少會有埋怨,也算得上人之常情。
  
  沉默間,儀華一個念頭還沒轉完,朱棣己朝外叫了陳德海進來,說道:「派人去燕山,召徐增壽即刻返城。」
  
  陳德海領命,揚長而去。
  
  屋裡又只剩下他們了,朱棣轉過頭來,對儀華正目而視,兩人默默無語。
  
  也在這一刻,朱棣的一雙眼亮得灼人,只清晰的映著她,不見其他。這目光太逼人,太炙熱,
  
  儀華讓他看得心怦怦直跳,不自覺的把眼晴轉開,作勢將耳鬢的一縷碎髮,微微斂頜,道:「王爺,等三弟返程,最快也得兩天。」
  
  朱棣沒有接話,仍久久凝望著,眸中怒色全消,卻生出些許黯色。
  
  一會兒,儀華疑惑的回首,輕聲喚道:「王爺?」
  
  朱棣終於在良久的沉默後,稍斂眸中光芒,說道:「若讓你獨自上路,必定是放心不下兩小的。但朱高燧年紀太小,帶上實在不便,就把朱高熙帶上一起吧。」
  
  短短兩句話,聽得儀華心神一震,紅潤的臉上微微泛白。
  
  她怎麼就忘記了,作為謝氏的「親生女兒」,即使她貴為燕王妃,也需要前去盡孝。若一開始不知道還罷,現在徐家已派人來了話,雖話裡話外大多提的是徐增壽,她又能不去嗎?
  
  可是這一年多來來,經歷了太多的事,她真的不願遠行,畢竟漠北之行與朱元璋密旨一事,讓她忌憚於心。又或是還有別的什麼,總之她就是不願離府。但是,有些事卻由不得她。
  
  思量之下,罷了念頭。儀華想起走後的事,立刻又精神貫注,與朱棣商量起來:「臣妾這一走,少不得好幾個月。可是下個月張氏要嫁入府,臣妾不在的話,如何禮成?還有燧兒年紀太小,臣妾……」
  
  話沒說完,朱棣把手伸了過來,拽了儀華到身邊,再無一幾之隔。
  
  一拽之力,儀華猛地跌進一個溫暖所在,可是手腕卻讓捏的陣陣發疼,使她輕微掙紮了幾下。
  
  「別動!」朱棣輕斥一聲,鬆開她纖細的手腕,覆在她的脊樑後,有一下沒一下的撫著,低沉的嗓音在儀華耳畔低語:「張氏的事不急,等你回府她再入門也一樣。朱高燧嗎?也別交給她們撫養,陳德海倒是堪用,平時由他看著,嬤嬤伺候著,就行了。」
  
  還說著話,忽而沉默了起來,又隔了半晌,朱棣抬起頭,看著折射進窗白晃的光,似是輕嘆一樣,聲音虛無而飄渺:「……聚少離多,又要分開了。」
  
  這一聲輕嘆,似羽毛般無聲無息,彷彿只是她的幻聽一樣。可「聚少離多」四宇,卻如寺廟裡的晨鐘,嗡嗡隆隆的迴響在耳畔,竟讓她震得一下子懵住了,眼晴也瞬間模糊了,再說不出話來。
  
  模糊了眼睛的淚水,悄無聲息的流淌,從眼角滑落,滑下臉龐,滑到他的頸間。
  
  「你……怎麼了?」察覺頸項處的濕意,朱棣濃眉緊鎖,臉上換上了鄭重而肅然的神色,雙手也箍上儀華的肩胛,要扳開她看個究竟。
  
  儀華哪裡肯,連忙抱住朱棣的後背,臉頰死勁往他胸膛裡鑽。
  
  朱棣身軀陡然一僵,卻不及有所反應之間,懷裡的人兒巳平復了情緒,就聽她低聲細語的說。那聲音帶些鼻音,又很低,卻清清楚楚地傳到了他的耳中:「這鞋是趕不上穿了,等今年入冬的時候,臣妾再親手交給您可好?」
  
  「好!」一宇落下,朱棣突然緊緊樓住儀華,薄薄的兩片嘴唇抿在一起,然後微微的向上翹著,可雙如幽譚一樣深邃的眼中有得意的笑意閃爍。
  
  其時颳起了大風,窗外的老樹上積雪簌簌而落,如飛絮,如撒鹽,漫天的雪花飛舞。而他與她只是靜靜地相擁一起,望著透亮的窗外,誰也沒有說話。
  
  時間不是靜止的,轉眼兩日過去了。
  
  聞母將逝這一噩耗的徐增壽,帶著悲痛的心情返程抵府當天,儀華也不捨的暫別不滿一歲的小兒子,與僅二歲的小高熙帶著朱棣給予的百名侍衛,向京師應天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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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3章 母子
  
  離城上京的那一天,湛藍的天空飄起了細小的雪花,這是春天裡的第一場雪。等到噗噗嗒嗒的雨聲不絕於耳之時,他們已經到了京師應天。而這個時候正是穀雨時節,也是農曆三月初八,今上朱元璋以蒙古內部空虛之機,派遣藍玉為征虜大將軍,命其率領十餘名副將再次遠征漠北。
  
  這一天的下午,陰沉沉的雨水剛停不久,儀華母子就踏入了魏國公宅。
  
  在馬車行駛的這一段窄窄的青石板小巷道路上,渾然不同於北平大氣肅穆的建築,使軟趴趴了一個多月的小高熙,感覺很是新奇。
  
  儀華看見兒子眼晴裡不住閃動著興奮的光,手舞足蹈地蹦蹦跳跳,她一把抱住過於活潑的兒子,嚴肅的說道:「不許胡亂!老老實實的待著!」
  
  兩歲半的孩子,進入了他人生中第一拿反叛期,特別任性、難管、讓人生氣,哭鬧起來很凶,但只要一滿足或震懾住他,馬上就會乖乖的聽話,甚至是對你露出一個笑臉。小高熙也一樣,更甚者比同齡的小孩反叛的厲害,就見他鼓著一身的蠻牛勁兒,不依不饒的在儀華懷裡扭動掙扎。
  
  一路上,儀華早就領教了小傢伙的霸道,自有一套對付的辦法。
  
  一見他掙扎,立馬把他側抱坐在膝蓋上,雙臂牢牢的圈住兩隻小胳膊,臉對臉的盯著他,作凶狠狀說:「再亂動,把你扔進樹林去!」
  
  這句話很有效,自從出了北平城,他們夜宿荒郊野林的那一晚,樹林中嗷嗷呼呼的自然聲音,黑漆恐怖的各種自然影像,成了小高熙害怕的地方。於是在儀華緊箍的懷中,漸漸無力也不敢掙紮了,但小嘴巴卻是一疼,不甘而委屈的淚水就溢滿了黑溜溜的大眼晴。
  
  「王妃。」隨侍而來的李進忠看了一眼吃癟的小高熙,麻利的揭開了食盒,捧了一盤五色糕遞上。
  
  儀華抽出絹帕,心疼的為小高熙揩了臉上的淚水,這才捻了一塊糕點,柔聲哄道:「乖乖所話,母妃怎麼會不要你呢?」說著,將糕點放在了白乎乎的小手上。
  
  這時的小孩子,除了一日三餐,到了下午都會餓,喜歡吃一些小點心。小高熙拿了糕點,顧不得先會還在鬧彆扭,已滿足的一口一口吃起來。
  
  儀華眸光流轉,又捻起一塊,對很快吃完一塊的小高熙問道:「還要嗎?」
  
  朱高熙眼晴眨巴眨巴的盯著糕點,脆生生回了一個宇「要!」,揚著笑臉就伸手去拿。
  
  儀華連忙舉高手,定定的看著小傢伙,鄭重道:「一會兒下了馬車,不許出聲,母妃叫你怎麼做就怎麼做知道嗎?」
  
  小高熙有了自己的意識,聽了這話,倒也迷迷糊糊的懂了一半,又想要吃糕點,忙不迭點頭。
  
  儀華見小高熙神情,知他是聽進去了,這才滿意的一笑,遞了糕點過去。
  
  如此,又過了一會兒,當小高熙吃掉三塊糕點的時候,馬車輕輕一晃停了下來,待一陣騷動後,有個女人在外面說話道:「王妃,到二門了。三弟他優心母親,先進院子裡了。」
  
  女子說話聲音輕輕柔柔的,很好聽。又叫徐增壽三弟,必是徐膺緒去年才過門的新婚妻子,太子繼紀的堂妹,呂氏。
  
  儀華心裡打過腹稿,便牽著高熙下了馬車,就見一個十七八歲的年輕婦人,瓜子臉,皮膚白,穿著一件果綠色遍繡百蝶飛舞長衫,挽著矮髻,裊裊婷婷的站在一群嬤嬤婢女當中,溫婉含笑的等著她。
  
  儀華看著眼前這名娟秀的女子,不由想起幼時與自己打架的胖小子徐膺緒,心裡暗道:他倒是好艷福!想畢,又念及此女與太子府沾親,又是朱允炆的堂姨,臉上笑意便多了幾分客氣:「二弟妹!」
  
  就在儀華打量琢磨她的時候,呂氏也暗自打量自己的這位姑姐。不過,一看之下,卻教王氏微微吃了一驚。
  
  她怎麼也沒想到眼前這女子就是徐儀華!
  
  白淨勻稱的面孔,尖尖的下頜,大大的眼晴…就是一張很普通的美人臉,可那眉宇間的英氣,溫和的目光,恬靜的笑容,甚至是顧盼間流露出的少女嬌俏,都不應該是出嫁了十一二年的婦人之態!
  
  訝異間,呂氏想起了娘家母親與大嫂保養得宜的面孔上,掩不住的深深倦意,以及不經意流露出的精明厲害,忍不住又多看了儀華幾眼,才屈膝行了參見禮,道:「王妃,母親房裡離不開人,大嫂他們都抽不開身,所以由臣妾過來迎接。」
  
  說話時,呂氏看見儀華牽著的兩歲多大的小豆丁,濃眉大眼,聽話的站在大人旁邊,一雙大眼晴卻好奇的直轉悠,煞是可愛。當即,腦中靈光一閃,憶起儀華近三年連生兩子,燕王府至今的三個小王子都是嫡出,倒也明白了儀華為何如此神態氣度。遂也放開了心下詫異,繼續道:「臣妾已為王妃和小王子收給了院子,王妃您一路舟車勞頓,可以先去……」
  
  呂氏落落大方的說著話,眼底卻有一絲羨慕的神色。
  
  儀華自然不知呂氏所想,只面露焦急的打斷道:「二弟妹,先帶我和熙兒見母親吧,至於其他都不礙事。」
  
  方纔的話也不過是為了盡禮數,便也不再多勸,引著儀華母子去見謝氏。
  
  謝氏養病的院子是在正院後面的一個跨院裡。從正院北邊的耳房有一個接著跨院的長廊,高出地面一二尺,通過這條長廊,有一個兩扇漆門相連,門邊上有一株參天的老槐樹,呈雲團狀的槐樹枝丫,籠罩了進門的大片地方,陰陰涼諒的,很有幽靜之感。
  
  而院子裡也極是簡單,正北面一間兩層高的小樓,就只有西邊一間屋子,作為煎藥的地方。
  
  儀華牽著高熙,隨呂氏進了院子,見此地清冷的不像謝氏一貫奢侈的作風,正琢磨著謝氏是否已病的全無神志,就見一樓正門廳口簾子一掀,卻是常氏出來相迎,她再不及思索,忙與常氏含蓄幾句,匆忙進了屋裡。
第164章 謝氏
  
  進到上房內,首先是廳堂,裡面有七八個人侍立著,撩開西邊的簾子走進去,這才是謝氏臥病的屋子。
  
  屋子裡鴉雀無聲的立滿了人,徐輝祖、徐膺緒、徐增壽、徐儀盈四兄妹,以及站在角落裡的徐達妾室林氏母女。此刻,其他人都圍著床榻站立,只有徐增壽是跪在腳踏上,一臉悲痛的望著還在昏迷的謝氏。
  
  她們一進屋,徐輝祖銳利的目光,似一把利刃直射而來。
  
  儀華腳步一頓,驀地想起當年徐達去逝的情形,徐輝祖也似這般銳利的看向自己。不過物是人非,她心裡已無當年的害怕,迎著徐輝祖迫人的目光,就牽著小高熙走了過去,半福了一個身,輕喚道:「大哥。」
  
  徐輝祖目光一跳,一面回憶著多年前的儀華,一面上上下下的打量著,半晌之後,他才沉默的點頭,目光移向一臉好奇模樣的小高熙。
  
  儀華微彎下腰,輕輕拍了一下小高熙後背,指著徐輝祖低聲道:「熙兒,這是你大舅父。」
  
  小高熙年紀小小,又是嬌慣出的小霸王,但在禮節方面卻不含糊,聽到儀華介紹後,對著徐輝祖就拱起兩手,穩穩當當的作了一個揖,奶聲奶氣的說道:「熙兒見過大舅父。」見禮時,一雙不安份的大眼睛,來來回回的打量起來,沒有一點兒的怕生。
  
  徐輝祖見了臉上凌厲的線條緩和了不少,微微吸動雙唇,正要說些什麼時,徐增壽忽然聲音哽咽的激動叫道:「娘,兒子回來了!」
  
  站在徐增壽身後的徐儀盈一聽,一下也跪倒了腳踏上,倚在床沿上哭泣道:「娘,您看,是三哥回來了,他回來了呀!」少女細柔的嗓音,略略拔高,尖銳得似要喚醒謝氏混沌的神志一般。
  
  屋裡的人見狀,連忙朝床榻走去。
  
  儀華也不好不動,趕緊牽著小高熙跟了上去。
  
  這屋子因為是在三層樓高的主樓後面,屋裡的光線並不太好,又逢今日陰雨天氣,便是更加昏暗。這會兒,八九個人圍了上去,床榻旁昏昏暗暗的,好似晚間掌燈時分。
  
  謝氏病得不清,從一開始的發燒昏迷,到現在已經渾噩不清,看東西也是模模糊糊。昏暗的光線下,剛轉醒的謝氏只看見一個個黑影在眼前晃,她「啊」的一聲,突然大叫道:「壽哥兒呢?你在哪裡?為什麼我看不見了!怎麼這麼黑……」她亂揮著手,虛弱卻又瘋狂的喊叫。
  
  「娘!」徐增壽大哭一聲,抓住謝氏的雙手,摸在他佈滿淚水的臉上,急切證明道:「我在這裡,娘您看,我就是呀!兒子回來了,娘!」
  
  一聲聲飽含悲慟的呼喚,催人淚下,常氏、呂氏、林氏她們全都手拿起了帕子,抹著眼淚嚶嚶哭泣。
  
  儀華不是鐵石心腸的人,也不是以德報怨的人,但見謝氏母子如此,她一個做母親的心懷,不由地被觸動了,鼻子泛起了酸,卻不至於落淚。
  
  但是眼前的情形,卻把小高熙嚇住了,他一下子撲進了儀華的懷裡,只露出半張臉悄悄的看。
  
  徐輝祖見女眷都哀泣的哭,謝氏又鬧著看不見,他走到妻子常氏的身邊,讓她下去點燈再把太醫請來。常氏答應著出了屋,隔了一會兒,領了四個婢女進來,手腳利落的在大小角落裡點了燈,轉眼間屋子登時亮堂了起來。
  
  這時,謝氏的力氣巳耗盡,無力的仰躺在床上,藉著通亮的燈火,努力的看著心愛的兒子,臉上慢慢有了笑容,口裡呢喃的低喚著「壽哥兒……我的壽哥兒……」
  
  徐增壽聽著謝氏,像小時候一樣叫他,又想起謝氏這三年來的思量,一時少年郎心裡愧疚的沒法,卻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只握著謝氏的手,時不時應上一聲「娘,兒子在這裡」。
  
  一時間,屋子裡有哀戚的溫情流淌。
  
  見四周安靜了下來,其他人都很沉默的各自站著,儀華這才略微走上前,眼晴打探一樣的往青色的帳簾裡看。
  
  不過短短幾年光景,謝氏己老得很厲害。她臉上黃黃的,額頭、眼角都有了很深的皺紋;鬢邊蓬著的幾綹亂髮,也是全白了。這樣看著,全然不見當年精明艷麗的樣子,就像風燭殘年的老人,已然是一個幹幹癟癟的老嫗。
  
  正打量著,有一個體面的嬤嬤走了來。眾人見她端著藥,紛紛讓開了路,徐輝祖發話道:「三弟,你服侍母親用藥。」說話的徐輝祖臉上一直掛著嚴肅的表情,雙手背在身後,很有大家長的氣勢。
  
  徐增壽揩著眼淚「哎」了一聲,低頭輕聲喚著又快睡下的謝氏:「娘,您醒醒,先把藥喝了再睡。娘……」
  
  喚了好一會兒,謝氏才微微睜開眼晴。
  
  徐增壽見了一喜,扭回頭說了一聲「娘醒了」,忙接過藥碗服侍謝氏服藥。
  
  不料謝氏忽然伸出骨壽嶙峋的手,溫柔的叫道:「儀華,你回來看娘了。這是熾兒嗎?他腳上的疾患好些沒?不過你別擔心,熾兒還小,咱們找了名醫給他看……有你父親在,王爺是不會薄待你的,你也別發大小姐脾氣,哪個男人不喜歡溫溫柔柔的女人呀……你馬上就要隨王爺就藩北平,那麼遠的地方,做娘的真捨不得…來,過娘這裡來......」
  
  謝氏斷斷續續的話說著,聽在眾人耳裡卻如驚雷驟響,剎那之間,眾人臉上乍然變色。
  
  謝氏猶自不知,只看著自己出嫁不久的大女兒,神色愈發溫柔:「儀華,來,到娘這裡來。」
  
  這時的謝氏一點也不像久病的婦人,倒像一個慈愛的母親。
  
  儘管如此,儀華仍忍不往退後一步,吃驚的望著謝氏,難道謝氏巳經記憶混亂了?怎麼說朱棣還沒就藩!
  
  見儀華退後,謝氏像受了刺激一樣,掙紮著要下榻拉儀華。
  
  徐增壽急紅了眼,回頭焦急的叫道:「大姐,娘叫你呢!還是你來服侍娘用藥吧!」
  
  望著曾救自己於危難之中的徐增壽,這般脆弱的叫她,儀華心中不由一軟,將小高熙交給常氏看著。她上前跪上腳踏,接過藥碗,眼神複雜的看了謝氏好一會,又看了一眼殷切期盼望自己的徐增壽,才說:「娘,您病了,女兒伺候您喝藥。」聲音裡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僵硬。
  
  聽到儀華叫「娘」,謝氏停止了掙扎,依言躺回了床塌。
  
  那嬤嬤連忙放了一個靠枕過去,讓謝氏靠在上面。
  
  儀華擰起白釉勺子,舀起一小勺,吹了吹上面的熱氣,遞到謝氏的嘴邊:「娘,喝藥。」
  
  謝氏偏著頭在枕間,嘴邊綻放了一個溫柔的笑容:「還是閨女好,知道孝順娘。」說著,吃力的喝下湯藥。
  
  跪在儀華身邊的徐增壽,見謝氏難受的皺眉,忙緊張的問:「娘,您怎麼了?是不是太苦了?」
  
  謝氏聞言又一笑:「你以為娘是你,每一次吃藥都得哄上半天。」
  
  徐增壽想起小時候,再次悲痛襲上心頭,扭頭無聲的抹眼淚。
  
  儀華回頭看了一眼徐增壽,越發細心的服侍謝氏喝藥。
  
  一刻多鍾後,謝氏安靜的喝完藥,心滿意足的睡去。
  
  那一天下午,謝氏一直拉著大女兒與小兒子的手沒放開,蒼老的面容上一直掛著安詳的笑容。
  
  到了晚間的時候,太醫看了謝氏的情況,又聽徐輝祖描述了病情,便說了幾句文縐縐的話。簡而言之,就是謝氏不願意接受徐達逝去的事實,記憶回到了多年以前。讓大家儘量順著謝氏,最後盡為子女的孝道。
  
  於是後面幾天,儀華每日從王府來到魏園公宅,在謝氏身邊服侍湯藥。謝氏大概是因為儀華、徐增壽的伴在身邊,精神也比前些日子好了。徐輝祖見了,猶豫好些天,終是願生母安心的是,到底拉下臉面讓儀華留在魏國公宅裡。儀華沒有遲疑的一口答應,當日就帶著小高熙搬入了謝氏養病的小樓,與徐增壽隨侍身邊。
  
  如此豪爽的答應,讓徐輝祖很吃了一驚,儀華看在眼裡,卻什麼也不說。
  
  她會這樣,倒不是什麼善心之舉。不過多多少少也憐惜謝氏的慈母心,但更多的卻是為了徐增壽。同時,也算是賣了徐輝祖一個情面,並解了自身的麻煩,可以以伺候病入膏肓的謝氏為由,減少入宮請安的次數,避免遇到朱元章 或招惹麻煩。
  
  接下來的日子,儀華就深居簡出的入住在明樓裡。
  
  每日除了在謝氏清醒的時候,服侍一二,就是與兄弟媳婦略做來往,教導小高熙。
  
  在這樣簡單的日子裡,有兩件事讓儀華分心注意了一下。
  
  其一,是三月底藍玉率師十五萬,聲勢浩蕩的向漠北進軍。此事讓儀華略驚,漠北經去年一仗,現在只剩殘兵殘將和北元皇室,這個時候誰去打仗,都是贏面極大建立功勛的時候。她沒想到藍玉居然擠掉了原本的主帥,率師遠征。而另一則,是魏國公宅與太子府關係甚篤,往來親密非同一般。期間,朱允炆還前來拜訪過她,言談間可見他與朱高熾關係不錯。
修善難  為魔易   千年修道   不及一夜成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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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5章 惡五
  
  日復一日的生活,過得很快、日子也就閃電似的過去,不知不覺之間,又是一年端午。端午正值盛夏,暑氣蒸騰不說.又多生病瘟.一向被古人視為惡五。五月初五這一天就更不吉利.因此又要飲雄黃酒,插艾人系彩紙。
  
  大清早晨,宮裡就送了葛砂、紈扇、綵線、香囊等物什過來。儀華打了賞錢謝了思,為應時節在頭上戴了一朵石榴花.又給小高熙衣襟上繫了雄黃香囊、左譬上纏了五色綵線.母㷽子兩就下樓來到一樓正廳。
  
  進去的時候,徐余三兄弟正在和太醫商量什麼.徐摩緒、徐增壽兩隻眼睛紅紅的,就連不苟言笑的徐輝租也滿面愁容。儀華知道是與謝氏有關.可謝氏最近不是精神極好.一天總能清醒一兩個時辰?
  
  她心裡思忖著,不過自隊為是外人.這兩月來都井僻開徐家之事,所以與徐家三兄弟見過禮後.她就牽了小高熙往裡屋走,等撩起湘紀竹簾時,隱約聽到「迴光返照」之類的字眼.隨即進了裡屋.便再聽不清楚了。
  
  屋內燃著淨空氣的倉術、白芒、艾葉.牆壁上噴灑了雄黃酒、艾莖酒、石灰水,整日瀰漫的濃濃中藥味被覆住了.讓人呼吸不覺都順暢了些。童言元忌,小高熙一進來,就仰頭對儀華道,「外婆這.不臭臭……」
  
  小兒的聲音又脆又響,再配上一副皺眉的小老頭樣.惹得日慚端莊持重的常氏「嗤」的一聲輕笑,又忙斂了笑容.將空藥碗放在床頭的半邊台上,迎上去:「王妃,您來了!母親剛喝了藥正唸著您呢.'
  
  小高熙聽謝氏醒了,忙丟開儀華的手.蹦蹦噠噠了過去,踩著腳踏趴在床沅上,歪著腦袋咧嘴一笑:「外婆!」謝氏渙散的目光,隨著聲音凝膠於一起.看著小高熙慈愛的笑了。
  
  儀華聽到那脆生生的一聲「外婆.不由地搖頭一笑」她真沒想到,謝氏病倒後,一身戾氣少了.人變得平和了.與高熙一起時就像一對感情極好的粗孫兩。心念間,與常氏走到了床榻前.儀華就見謝氏蠟黃的臉上.呈不正常的紅暈,精神也比前兩日好了許多.不禁想起方才偶聽得的話.看向謝氏的目光多了幾分深思。
  
  這時,謝氏已喘息著笑道:「熾兒喜歡吃甜食,今兒正奸是端午.我就和熾兒一起吃些角黍做早飯罷「」儀華拋開思緒,擰眉勸道:「母親.角黍是糯米做的.究易積食」話音剛落,小高熙已扭過身㷽子.一臉兒的堅持道,「母妃,我就要和外婆吃角黍!」
  
  謝氏一聽頓時眉開眼笑,連叫了好幾聲「小寶貝」.方對儀華說:「一年就一次端午,等你和熾兒去了北平.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一起過節.'急喘數聲,又道:「和你大嫂去備吧.我也嘗嘗你親豐剝的角黍.'
  
  常氏聽謝氏說的哀傷,本想依了讓婢女備些來,卻又聽「親手」二字,一時到不知道如何說了。儀華也聽謝氏說的傷感,又見常氏看著她欲言又止.也只好柔聲道:「母親,女兒這就和大嫂去.您先等一會兒.'
  
  謝氏一聽儀華答應了,連忙抓住小高熙的手.笑描,「那你們去.我租孫兩就等著。可得快些.別讓熾兒等著了.'
  
  儀華見謝氏笑容裡有一分急切.正有些詫異的時候.常氏巳吩咐了侍藥的嬤嬤照看著,叫她一起走、便也丟開了念頭.同常氏出了屋子.向小廚房走去。
  
  這間小廚房.就是當初院子西動的那間藥房.因為儀華母㷽子搬到了小跨院,便改作了廚房、藥房兩用。
  
  兩人走到院子裡,就見一個管家媳婦指輝姜幾個粗使丫頭.搬了蜀葵、石榴花、菖蒲、艾草和夾竹桃列在院中,又有兩個媳婦子抬了一個養著紅魚的魚缸,放在了石榴花與夾竹桃中間「儀華停下腳步,眼帶。
  
  詢問看向常氏:「大嫂.這是……」
  
  常氏也停下腳步,朝正廳努努了嘴.道:「幾年前.你大哥是在北平待過的,聽說北平人家到了端午.家家戶戶都要這樣智花木在院子中。他想你這些年大概習慣了北平那邊的生活,昨晚就特意吩咐了這樣擺弄.'
  
  儀華微微一怔,眼睛不自覺地往正廳看去」只在這時,樓裡忽然傳來孩童嚎啕大哭之聲.儀華一驚.「熙兒」不及脫口,只聽徐增看的聲音大叫道:「娘.這是做什麼.快放開熙兒!」
  
  儀華臉色猝變,轉身就往正廳跑去。沒等進廳,徐輝祖一臉鐵青的撩簾而出.隨即厲聲吩咐道:「常氏你送太醫到主院款待.'說著.目光冰冷的掃向除中奴僕,「你們一個也不許出去,都給我跪著!」
  
  常氏還驚於事情突變,就聽丈夫一臉怒容的吩咐.她忙醒過神.急匆匆的領著太醫出院,臨到門口又多了一個心眼.讓人一把鎖了跨院的大門。
  
  那時,儀華奔跑中聽到徐輝租這樣吩咐.胸口驀然一緊.發狠的衝到門廳口,也不知哪來的力氣.一把推開身材高大的徐輝祖.往裡屋跑。
  
  「熙兒一一」
  
  她一邊跑一邊嘶聲的喘著,回應她的卻是兒子更大的哭喊「母妃」。
  
  這聲母妃,簡直就像要了儀華命一樣.哪知等她進了裡屋.才真是要了她的命!屋子裡,那名留守的嬤嬤,面如土色呆坐在地。徐鷹緒、徐增壽兩兄弟惶然望著床榻,嘴裡不停地勸道:「娘.您快放下熙兒啊!」
  
  謝氏卻根本不聽兩個兒子的勸喊.她一臉漲成豬肝色.死死的壓在高熙的背上,左手提起高熙的後衣領.右手持了一塊藥碗碎片.抵在高熙白㷽嫩的脖子上,面目猙獰的望著床榻外。
  
  一眼之間,儀華只威全身的血液猛地一下衝進腦中.頓時一陣天旋地轉,手腳冰冷。哭得淚水汪汪的高熙,見到自己的母親.立馬哇哇的哭叫道:「母妃……熙兒疼……疼……」
  
  聽到高熙一聲聲嚷疼,儀華心尖兒一陣劇烈的疼.卻又強制壓住眼晴的淚水,一步一步走上前,勉強笑道:「娘.您這是怎麼了,我是儀華啊!他是您的外孫熾兒呀!是不是熾兒惹您不高興了.那交給女兒.女兒來責罰他.'
  
  儀華話剛一說完,謝氏「呸」的一聲淬道:「牌女生的小賤人.你還以為我真糊塗,把你這個小賤人當成我的儀華!」這話一出,在場徐家三兄妹驚疑不定.田想這兩月來的種種.臉色神色變幻莫測。
  
  一時間,三兄妹震驚的都沒說話.反見徐輝租一邊從外走來.一邊驚怒道:「母親,這兩月都是您裝的?為了騙我們?'謝氏一臉瘋狂的得意笑道:「若不這樣.能騙過小賤人.把這個孽種抓在手裡!」
  
  徐輝租臉上陣陣發青,額頭青筋爆起.不可置信的盯著謝氏.一字一字從齒縫中蹦出:「母親.都幾年還以為您病好了.卻沒想到您還這麼糊一一」
  
  沒說下去.另換話道:「您竟然挾持朱高熙他是燕王嫡子,聖上的皇孫!您這樣做.可知是會賠了整個魏國公宅進去!」謝氏瘋狂的神情一怔,手微微抖動了一下.無意識的囈語了一句「會賠了整個國公宅嗎」,旋即卻又是精種一振.恨聲道,「胡說!這個小賤人又不是我的女兒,她就是冒名頂替的賤人。
  
  不但霸佔了儀華的身份地位,還生了兩個兒子.來與熾兒爭世子。當時.在她懷胎的時侯.我就應該讓她流了!」說時,謝氏情緒一漱,手上猛的一抖.在高熙白㷽嫩的皮膚上一劃,霎時脖子上一道血口冒出。
  
  「娘!母親!高熙哭聲還沒出.徐余三兄弟巳驚叫道。
  
  儀華望著白瓷上猩紅的血珠.身子晃了晃.再也忍不住淚水.一面淚如雨下,一面憤然相對:「謝氏.你放開熙兒.沒人與你的孫子爭世子之位,皇上早就封了朱高熾為世子!」
  
  謝氏狂笑幾聲,就像一個瘋子一樣笑了一陣.突然面上一凜.死盯著儀華說:「你當我是傻子嗎?朱高熾生來孱弱.到現在都尋體弱多病,而你這個兒子確是結實健康!我不信你就沒想對謀世子之位!我告訴你,我絕不會讓你霸佔了儀華的一切!」說到這.謝氏扭曲的臉上溫柔了一瞬:「朱高熾雖然殘疾,卻是儀華唯一的血脈.也是唯一能過證明她活過的.'
  
  徐輝祖處變不驚,今日卻一陣頭昏。他萬萬沒想到.謝氏竟然見朱高熙身體健康,就起了歹心。」當下,徐輝祖氣得全身發顫道:「母親.您只想到你的大女兒.您想過您另外三個兒子一個女兒.還有您的孫子孫女沒?您知指謀害皇室是什麼罪嗎?您難道要讓大家都為她一個人賠命?!」
  
  面對一聲聲質問,謝氏魔怔了的眼晴.漸慚清明了許多.一一看向親生的三個兒子,然後目光落在徐增壽身上」徐增壽立即咚的一聲跪下來.哀求道:「娘.兒乎求您了,您放了熙兒吧。他那麼小,還那麼喜歡您呀!這兩個月.他叫您外婆啊.'
第166章 毒誓
  
  只說到這裡,謝氏就猛抽一口氣,仰起頭,張開嘴,像被鎖住喉嚨的人一樣,發出嘶啞的短音。
  
  見謝氏陡然發病,徐輝祖眼中閃過一絲精光,卻不同兩名弟弟一樣異常擔憂,而是悄無聲息地一步步逼近謝氏,以待侍機而動。
  
  眼見距床榻不足三尺,謝氏制壓的力道變小,徐輝祖一口氣沉下,乍然而起就要奪過哭嚎的高熙,謝氏卻頭一低,雙眼圓睜瞪過去,比起手中碎瓷,一邊急㷽喘一邊尖㷽叫:「不要過來!再過來,我就——」
  
  「不要!」聲音嘎然而止,另一道女音暴喝打斷。
  
  儀華看著尖利的碎片刺進高熙柔嫩的肌膚,觸目的血珠染上白瓷,她再也承受不住內心的煎熬,雙㷽腿突然癱㷽軟跪了下去。
  
  「大姐!」跪在一旁的徐增壽最先做出反應,連忙轉身過去。
  
  儀華手腳皆撐在地,聽到徐增壽叫她,她一點反應也沒有,只是雙手撐在地上摸索了兩下,撿起碎地的瓷片,抵在纖細的喉間,然後從地上站起,仰脖道:「謝氏,你無非怨我佔了你女兒的身份,想要的也不過是我的性命。只要你放開熙兒,我就以命抵命!」
  
  說完,為了以示決心,儀華眼睛一閉,右手微一用力,一條寸長的血口現出。
  
  沒想到儀華說得鏗然,做得更是決然。一屋子裡,除了母子連心似哭得更厲害的高熙,其餘的人俱是一怔,微愣的看著儀華。
  
  又一次,徐增壽率先反應過來,慌亂的站起身,急切道:「大姐,你不要做傻事!熙兒、燧兒不能沒有母親!」
  
  儀華只作未聞,直瞪瞪的盯著謝氏。
  
  謝氏充血的瞳孔緊促一縮,兩腮突地鼓起,她趕緊躬背低頭,半晌再抬頭時,臉上一抹抹的漲紅,極是駭人。她回瞪向儀華,目光怨毒如毒蛇,聲音沙啞難聽:「你一個小賤人的命,不值得陪了我徐家的命!我要你發誓,用……」
  
  話一停,謝氏眼珠左右的轉動,這是一種陷入瘋狂偏執的人才會有的眼神。儀華看得心頭一寒,就聽謝氏「嘎嘎」的笑了兩聲,說,「你既然願意用命保護你的兒子,那我就成全你。用你那兩個小孽種發誓,給我發最毒的誓,你要保證朱高熾的世子之位!」
  
  聽到謝氏的打算,一屋子人都鬆了一口氣。
  
  儀華也大鬆了一口氣,卻生怕謝氏變撲,一口連道三聲「好」,忙丟掉右手的瓷片,舉手對謝氏立誓:「我徐儀」…徐氏有生之年,必護朱高熾周全、保他世子之位,不許朱高熙、朱高燧一人有所窺覬。若有渝此誓,我母子三人天必殛之!」
  
  儀華一字一句說得清清楚楚,謝氏聽得滿意,卻又不甘儀華享有王妃之尊,再見儀華全無少婦幽怨,與她女兒十八、九歲時全然不同,一時嫉恨心又起。
  
  「謝氏,你要我發誓,我已經做到了,你該放開我兒子了!」立過誓,卻見謝氏遲遲不肯放開高熙,儀華心裡害怕謝氏反悔,急忙催促。
  
  謝氏目光一凜,惡狠狠地瞪了一眼儀華,忽而不懷好意的笑道:「你那個賤婢娘搶我的丈夫,你又搶我女兒的丈夫。小賤㷽人,讓我放了你兒子可以,不過你得再立一誓,從今往後你不可與燕王有床笫之歡!我要讓你一輩子守活寡,哈哈!」謝氏一面狠毒的說,一面張狂的笑。
  
  就在謝氏笑聲方落的這一剎那,徐輝祖瞄淮空當,猛地抽開謝氏的右手,拽住高熙的兩肩提起。
  
  謝氏正得意的時候,冷不防遭到襲擊,又定晴一看,居然是自己的長子!下一瞬,謝氏怒不可遏,完全夫去了理智,舉起持碎片的右手,就住高熙的身上撲。
  
  卻不及割傷高熙,一隻白皙的素手,包住鋒利的碎片,將她手向後反壓,疼得她一陣大叫。
  
  儀華手心也是鑽心的疼,但見謝氏面目扭曲的慘叫,她不覺心裡一陣痛快。
  
  又想起謝氏對高熙下狠手,儀華手上不自覺的壓力,不顧陷入手心的碎片,也要讓謝氏一嘗割傷之痛。
  
  謝氏畢竟已身如枯槁,方才一番力氣怕是最後的一口氣。
  
  這會兒,形勢瞬間逆轉,謝氏含住的那口氣散了,自然不敵儀華的力氣,乾疼的身體開始一陣一陣的抽搐,胸口起伏不定。
  
  儀華冷眼旁觀,手上力道不松半分。
  
  「大姐,是娘她對不起您,可……」
  
  謝氏到底是徐增壽的生母,見謝氏全身抽搐不適,他終是忍不住求情道:「她快不久於人世了,原諒她吧.'
  
  聽到身後徐增壽聲音痛苦的說,儀華背脊一僵,卻不及回應,小腿已被人緊緊抱住,隨即便傳來高熙害怕的哭聲:「母妃……熙兒痛……流血了……」
  
  「熙兒!」
  
  儀華目光轉下,看見仰頭抱著自己的兒子,紅彤彤的臉上滿是淚痕,她眼裡一下子花了,鬆開謝氏的手,轉身一把就抱住高熙,一遍一遍親著他的臉頰,又是自責又是心疼:「對不起,都是母妃不好,不該把你一個人丟下,對不起……」
  
  這一邊儀華母子相擁而哭,另一邊徐輝租仍是最冷靜的一個人,見危險一解除,立馬吩咐徐增壽照看謝氏,徐膺緒帶儀華母子出去讓太醫包紮傷口。
  
  一切都妥當吩咐,卻都忘記了癱在床榻上抽搐的謝氏,手裡還有一塊碎片。
  
  這一刻,謝氏緊閉的雙眼一睜,猛吸一口氣,對著儀華的後背狠撲而去。
  
  徐增壽正要去扶謝氏躺下,未料謝氏突然睜眼,眼中凶光大盛。
  
  快三年的軍營生涯,徐增壽已有對危險本能的反應,一見謝氏神色異常,他忙一把抱住儀華母子連退三步。
  
  與此同時,謝氏上半身巳從床榻撲下,胸口重重的撞上床沿,一霎間,一口血水從她嘴裡噴出。
  
  而行兇的右手在無人的半空中搭下,摔落在腳踏上,手裡沾滿鮮血的瓷片,也終於在幾聲脆響後,遠遠滾落一旁。
  
  「娘!」
  
  一直驚看著轉眼間猝變的徐膺緒,一下衝上前,抱起一動不動的謝氏。
  
  徐增壽聽到他二哥的聲音,轉頭一著,殷紅的血水灑在地面,他驚駭了一跳,木木地看著謝氏,張了張嘴,好一會兒,才吭出聲音:「二哥,娘她……還好嗎?'
  
  徐膺緒沒有說話,因為謝氏已經沒了呼吸。
  
  無言的回答,已經說明了一切。
  
  徐增壽沒想到最疼的母親,是在害人不成而吐血身亡。
  
  在這一時刻,慈母的親情,正義與道德,一起撕扯著他少年的心靡。
  
  徐增壽回頭呆滯的看了一眼駭然離世的謝氏,又看了一眼相擁的儀華母子,他大叫一聲,驀地抱頭跑了出去。
  
  「娘!」
  
  不一時,震天的嘶吼從院中傳來。
  
  儀華透過半敞的竹簾往外看去,徐增壽正跪在院子中,全身伏在青石板的地面上。
  
  因為視野的關係,她只能看見徐增壽的背部,一抖一抖的發著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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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章 承諾
  
  這一天,內外匆忙,人心不定。
  
  謝氏猝死的消息,像一團厚重的烏雲,越來越低沉的籠罩在魏國公宅的上空。
  
  傍晚,似乎一切都歸於了平靜,奴僕們個個都是一臉肅穆,悄然無聲地穿梭於府宅內外。
  
  也在這個時候兒,忙完謝氏喪禮的徐輝祖,摒退了身邊的隨從,獨自來到了最西邊的小院裡。
  
  這個小院,正是儀華母子暫歇的地方。
  
  那時,小高熙才在儀華一半誆哄一半威脅下,用了很小的一碗荷葉粥、一個鹽蛋和些小菜,然後眼睛紅紅的睡了。
  
  儀華在一旁看著他,手裡一把絹紗宮扇,時輕時重的扇著。
  
  她的臉上是疲憊不堪的神色。
  
  在母子兩身後的李進忠,見儀華纏著紗布的右手,持了宮扇一下一下的扇著,他擔心的說:「王妃,讓小的來給二王子打扇子,您先用些吃食吧.'
  
  儀華不肯動,因為她心裡在自責。
  
  李進忠再勸,儀華抬起頭要說話,卻看見竹簾外面有個高大的身影。
  
  她站起來,向竹簾後的人說:「既然來了,就請進.'
  
  李進忠很詫異,疾步上去相迎,竹簾就已從外掀開,徐輝祖走了進來。
  
  儀華沒有上前招呼,她輕手輕腳的放下床帷紗帳,又放下楠㷽木隔扇上的一排珠簾,走到小外間,很平靜的說:「李進忠你退下,我和魏國公有話要說.'
  
  李進忠不知道上午發生的事,等他中午從集市裡買了小玩意兒回來,謝氏已經死了,儀華母㷽子受了傷。
  
  現在聽儀華冷冰冰的喊魏國公,他意識到事情不對勁,但他的身份讓他不能說什麼,只能依然退下去。屋子裡,除了哭累睡了的小高熙,只剩兄妹兩人。
  
  徐輝祖看了一眼儀華身上的兩處傷,探頭往珠簾後看。
  
  儀華左移一步,擋住徐輝祖的視線。
  
  徐㷽輝祖神情尷尬了一瞬,轉而又一副不苟言笑的樣子,他問:「你和熙兒的傷,可無大礙?'
  
  儀華不答,指了指紅木圓桌旁的木凳,逕直走過去坐下,開門見山道:「早上的事,魏國公打算如何處理?'
  
  她一邊說一邊到了兩杯涼茶。
  
  徐㷽輝祖微訝,旋即恢復常態,與儀華對桌而坐。
  
  自三月初八,見到儀華的那一面,他就發現儀華不再是從都那個受人擺㷽布的小丫頭。
  
  可是他卻仍然沒有想到,這個從不讓他重視的庶妹,有一天會平靜到面無表情的當頭質問他。
  
  只想到這裡,徐輝祖驟然磕下沾唇的涼茶,冷笑著提醒:「別忘了.你也是徐家人!」
  
  徐家人?
  
  就因為她是徐家人,所以在謝氏肆無忌憚傷害了小高熙後,她還要以德報怨?
  
  !儀華心下不以為然,甚至竄起了一簇怒火,但她臉上神色沒有絲毫變化,依然沉靜如水。
  
  她說道:「正因為沒有忘記我是徐家人,才會平靜的坐在這裡,問你打算如何處理.'
  
  徐輝祖不愧「文武雙全」
  
  之聲明,一聽儀華這樣說,他立刻危險的瞇起眼睛,凜然道:「你想要什麼?'
  
  儀華絲毫不詫異,徐㷽輝祖僅憑一句話就看出她的意圖,畢竟能成為朱標身邊第一信任之人,又能在京中兵營裡掌權,豈是她能應付?
  
  與這種人說話,最好的就是不要拐彎抹角,直言其事。
  
  儀華緊了緊握茶杯的手,迎上徐㷽輝祖咄咄逼人的目光,語速緩慢而語氣決然道:「謝氏讓我立下誓言,那麼母債子還,我不追究謝氏行兇一事,只要你向我承諾一件事。
  
  無論在什麼情況下你都要盡全力保朱高熙、朱高遂兄弟兩安全無虞.'
  
  徐輝祖以為是什麼秘事,始料未及卻是這樣的事,他心裡曬笑一聲「果真是婦人之見」。
  
  但又驀然想起藍玉一年前私下予他的話,難道這其中有詐?念頭電梭而過,徐輝祖又打消疑惑。以他對朱棣的認識,朱棣這個人絕不可能對一個女人推心置腹。
  
  這般,儀華會這樣要求,應該是謝氏讓她立誓的原因。
  
  一念之間,徐輝祖已千回百轉。
  
  他道:「你的兩個兒子是我外甥.能幫的我自然會幫.'只怕到了敵我對峙,以徐輝租的死忠的性子,親生兒子都可以手刃,何況是兩個沒有感情的外甥?
  
  儀華心裡冷笑著,沒有理會徐輝祖模稜兩可的話,只是堅持道:「我要的只是一個承諾,要聽見你親口答應.'
  
  徐輝祖劍眉皺起,略帶挑剔的掃了儀華一眼兒。
  
  他不喜歡執拗的女人,女人就應該相夫教子,而不是與一個男人討價還價。
  
  不過顯然儀華是有備而來,今天若不給她一個肯定答覆,她定不會善罷甘休。
  
  徐輝祖權衡利弊片刻,終是沉吟道:「好,我答應你。不過,僅有一次!並且今日之事,你不能告訴燕王!」
  
  這已足夠,她根本就沒想過,徐輝祖會承諾一直護他們。至於是否讓朱棣知否,她私心的並不願意。
  
  如此,儀華很滿意這個協商的結果。於是她微笑道:「好,大哥放心。那我代熙兒、燧兒謝過大哥。」
  
  徐輝祖見儀華滿意,立馬提出另一件讓他極為頭痛的事:「三弟因為今早的事,受了不小的打擊。他己經把自己關在了書房一天,不和任何人說話。而你和他感情不錯,此事又與你有關,我想你去看看他。」
  
  儀華是真把極具正義感的徐增壽當做弟弟,一聽徐㷽輝祖這樣說,她立馬就要開口答應。但話到嘴邊,她又突然嚥了回去,另道:「我和熙兒受了外傷,以防外人發現,喪禮期間的守靈、弔喪,我母子不會出
  
  現。我想大哥一定有辦法解決。」
  
  徐輝祖聽了眉頭又是一皺,穿了素衣掩了脖子根本看不見傷口,不出現才會引起外人懷疑!而且謝氏因為今早之事,也減少了三個月的壽命,付出了應有的代價。
  
  念及此,徐輝祖有些憤怒。可一旦想到這件事終究是自己這邊理虧,到底還是退讓一步道:「可以,但是一月後的下葬,你必須出現。」
  
  「這是自然。」儀華點頭,她畢竟還是謝氏的「女兒」,下葬的時候不出現,於她卻是不利。
  
  這樣,同父異母的兩兄妹,就達成了一致。
  
  在徐輝祖離開時,忽然來了一場夏日的暴雨,豆大的雨珠打在院子裡的青石板上,一陣辟裡啪啦的亂響。屋簷上的雨水在灰瓦凹槽裡流下來,或大或小,時疾時慢,發出高高低低的清音脆響。
  
  儀華推開閣樓上的窗戶,窗外一排瘦竹在暴雨中嘩啦啦的響,偶有一片翠綠的竹葉打落,在樓牆下的小溝渠裡身不由己的打著旋兒。她出神的望著那一片竹葉,一縷惆悵一絲委屈在心頭索繞。
  
  孩子哭得撕心裂肺,到了上藥的時候,又痛得哭嚎不止,可那時的嗓子都啞了,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又腫又紅,裡面全是害怕。今兒一整天,都緊緊拽著她的手,不肯放開一下。
  
  然而,她只能任小高熙無辜受傷,不能為他討半分說法。就算絞盡腦計後,也只能在有限的範圍內,換得極少的利處。可是僅憑自己模糊的前世記憶,多年後會有一場由朱棣發起的戰役,那朱高熾他們三
  
  兄弟究竟會有危險嗎?
  
  她不得而知。
  
  不過以魏國公宅與太子府愈發緊密的關係,朱標、朱允炆兩父子對徐輝祖的信任,徐輝祖自身的軍事才能,若是沒有意外他總會上戰場,希望那時候他能記得起今日的承諾……
  
  這時,暮色四合,雨勢漸收。
  
  儀華斂回思鍺,抬頭望了北方的天際。她想,在這一刻,自己是希望有一個臂膀可以讓她依靠。
  
  「王妃。」身後響起了輕輕的腳步聲,以及李進忠刻意壓低的聲音:「天黑了,小的讓人進來點燈了?再讓廚房重新備些吃食,可好?」
  
  儀華轉身,搖頭吩咐道:「不用了,你在這裡照看熙兒,我要去看看三弟。」
  
  她撐了一把油紙傘,提了一隻羊皮宮燈,來到了徐增壽的院子。院子裡沒有掌燈,也沒有奴僕守候,一路穿行無阻來到了書房門前。
  
  「咚咚」幾聲叩門後,儀華輕聲說道:「三弟,是我。」
  
  屋裡沒有反應,隔了許久之後,只聽「匡啷」一聲響,儀華微微的笑了,她放下油紙傘,提著宮燈推門而入。
  
  羊皮宮燈放在書案上,原本漆黑的屋子裡,讓柔和的燈光照亮。
  
  書案上,一個束髮戴冠的少年趴著,他單薄的肩膀在昏黃的光下微微顫抖,不覺讓人憐惜。
  
  做了母親的儀華,心是格外的柔軟。她溫柔的看著少年,緩行細步,來到書案後面,手輕輕的撫上少年精瘦的肩,輕聲細語的說,「三弟,謝……你和你母親感情甚篤,她最疼的人也是你,你應該去守靈,
  
  莫讓自己以後後悔。」
  
  「可是她傷害了你和熙兒!」徐增壽猛抬頭.雙目紅腫,淚痕斑斑。
  
  這句又衝又急的括,令儀華心下一軟,她笑意深了:「她對我和熙兒起歹心,我固然怨恨她,卻與你無關。而你依然是我的弟弟,也是…你的母親。」雖是在笑,話中卻透著不讓人察覺的冰冷。
第168章 朝見
  
  聞言,徐增壽十分錯愕的望著儀華:「這些都沒關係?」
  
  「就是有關係,也只是我和她,與你本不相干。」聲音漠然的說完這一句,儀華忽然低下頭,目光望進徐增壽的眼睛裡,眉梢微微挑起,似乎很輕鬆的在笑:「你早就知道我不是與你一母同胞的長姐了吧?」
  
  徐增壽沒想過儀華會毫不掩飾的坦白承認,他反而有些愣住,說話結舌道:「大姐,雖然我隱約猜到了,可是我一直是把你當成長姐的。你不要……」話猶未完,他卻坑坑巴巴的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儀華不在意的搖了搖頭,還是以平常沉靜細柔的聲音說道:「這本來就是事實,沒有什麼可隱瞞。我不是她女兒,從小就不招她待見,現在又佔有了她女兒的一切,這就注定了我與我與她對立。所以與你是不是她的兒子,根本沒有關係,這件事你也就無須自責。還有別忘了,在最危急的關頭,是你救了我和熙兒。」
  
  可是就算如此,也不能改變謝氏……
  
  不願想下去,徐增壽雙肘猛地一下篤上書案,痛苦的抱著頭:「為什麼會這樣?娘那麼疼愛我,小時候我穿的衣裳鞋子,大多數都是娘一針一線做出來的……可是,熙兒那麼小的一個孩子,娘她怎麼能為了一己私慾傷害他!」
  
  無論謝氏心腸如何歹毒,在徐增壽的眼裡,謝氏就是一位慈愛的母親。正因為如此,他才不能接受謝氏傷害小高熙的事實吧。
  
  謝氏你真該慶幸你生一個好兒子!
  
  儀華輕吁了一口氣,手緊按在徐增壽的肩胄上,使上的力道,彷彿是為了給徐增壽一種無言的支持。
  
  爾後,她緩緩的閉上眼睛,遮住眼裡那抹不甘與妥協,娓娓而道:「子不言母之過,她無論對誰下狠心,也不能抹掉她對你的關愛。三弟,我就言盡於此,剩下的還需要你自己想通。若是你單因為愧對於我和熙兒,那就大可不必。」
  
  說完,儀華提起了那隻羊皮宮燈,向門口走去。
  
  「吱呀」一聲,房門應聲而開,淡淡的月華順著敞開的門扉傾灑進來,逶迤著儀華纖長的身影。
  
  徐增壽餘光瞥見搖曳的影子,他急忙抬頭,看見儀華腳已跨出門檻,「咚」地一聲椎開坐椅,慌忙起身,叫道:「大姐,熙兒他傷勢怎麼樣了?」
  
  儀華聞聲止步,回身一笑,道:「熙兒好得很,你也快些好起來,他還等著回北平以後,由你這個舅父教他騎馬。」
  
  說華,儀華從外關上了門扉。
  
  輕細的腳步聲漸漸在這座寂靜的院子裡消失。
  
  三天之後,開始弔喪,隔著重重院落,儀華都能聽見靈前的哭聲。
  
  而這個時候兒,魏國公宅各大小院子裡全都架起了孝棚,所有的柱子和屋簷上掛上了白布條。家中主人們孝衫麻衣披身,奴僕們白布上衣裹身。來往弔喪的人,也是一身素淨的衣裳。放眼一看,整個魏國公宅都籠罩在了單調肅穆的顏色之下。
  
  於是,沒過上一兩天,儀華就帶著小高熙離開了這個地方,回到了位於京師的燕王府,開始了足不出戶的「養病」,並調節喪母之痛。
  
  這樣的弔喪停靈,一直過了七七四十九天,才到了謝氏出殯的那一天。
  
  儀華母子作為謝氏名義上的嫡女外孫,在這一日也只好隨魏國公宅全家大小,到了城外送殯。
  
  在徐家宗祠下葬的地方,眾人哭足了整半個時辰,才陸續的停了哭。
  
  儀華與常氏——呂氏等女眷站在一邊,遠遠看到披麻戴孝的徐增壽雖整個人消瘦了一大圈,但看起來精神還行。她方略略放心,不料一低頭,就看見小高熙眼裡害怕的盯著墓地。
  
  「熙兒,告訴母妃你怎麼了?」儀華蹲下身,抱著小高熙,面對面的看著他問。
  
  儀華一蹲下身,小高熙就撲進了她的懷裡,「哇」的一聲大哭了起來,哽哽咽咽的斷續道:「母妃……走走,不要這裡……」
  
  聽到兒子哭聲裡,顫巍巍的帶著害怕,儀華忍不住心疼,好一會兒穩住了情緒,安慰道:「好,我們就回。熙兒想不想弟弟,想不想陳嬤嬤......這一過完,母妃就帶熙兒回去,熙兒不要害怕.不要——」喉頭一下子哽住,只能緊抱著熙兒泣不成聲。
  
  在這樣的環境下,儀華母子失儀態的舉動,並未引起其人的注意,只當他們是一時悲痛之下,情難自禁而已。
  
  儀華一心憐惜兒子,也顧不得其他人的看法,更不想博一個孝女的好名聲。謝氏喪禮一完,儀華就收拾行裝,準備返回北平。
  
  六月二十二日早晨,就是儀華定下返回的日子。但在前一天的下午,藍玉捷表至京。
  
  此次遠征,可以說是大獲全勝。雖讓北元益宗皇帝脫古思帖木兒與太子天保奴及丞相、知院等數十騎逃遁。但是藍玉卻獲其次子地保奴、妃及故太子妃並公主一百二十三人,官屬三千,男女七萬七千餘口,馬、駝、牛、羊等牲口數萬或千皮,車三千餘兩,以及寶璽、符敕、金牌、金銀印諸物。
  
  朱元璋獲得捷報,龍顏大悅,當日除了大讚藍玉之外,並下傳召聖旨,召秦、晉、燕、周、楚、齊、湘、魯、譚共九位藩王進京朝見。
  
  那天傍晚,儀華剛詢問了回去路上的事宜,緊閉了一個多月的王府大門就被人咚咚的扣響。
  
  來人是徐家的管事,他行了禮,道:「大爺讓小的給王妃傳話,說聖上有旨召幾位就藩的王爺進京朝見。所以讓王妃明兒別急著走,等燕王殿下來了再一起回藩地也不遲。」
  
  這一年並不是三年一次的朝見,儀華驚訝朱元璋的突然下詔,忙又細問清楚了前因才知道為何。但她還是想離開此地,卻一算旨意下達北平,朱棣再由北平上京,這一來一回少說也要兩個半月。到那時,正是秋高氣爽的時節,比起伏天回去要適合的多。而且十月初二是小高熙三歲的生辰,若是等朱棣一起回去,還能讓朱棣陪小高熙過生。
  
  如此,儀華思量再三,還是同意了徐輝祖的安排,繼續在京師住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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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9章 巧遇
  
  尋夏日晝長,時節卻短,倏忽之間便到了九月。
  
  從九月初開始,陸陸續續的就有藩王入京。
  
  自第一位入京的楚王朱楨開始,儀華漸漸地有些心緒不定,她只當足不出戶太久所致。於是,這一天上午,儀華見和風日暖,塵土都沒有吹起來,很是一個出行的好天氣,就帶著了小高熙去靈谷寺上香,也為了給陳媽媽掃墓。
  
  此時陽光不若夏季猛烈,在效外鄉間,能見到登高出遊的行人,臨水垂釣的遊人,以及嬉戲放風箏的當地孩童。
  
  上完香、拜過陳媽媽,儀華便讓馬車慢慢地行駛在這鄉間小路上,好透過車窗看繁盛如鬧春一般的秋日之景。
  
  小高熙就趴在車窗口,目不轉睛地望著綠油油的草地上遊戲玩耍的孩童,他一張圓圓的小臉上載滿了嚮往的神色。
  
  世上做母親的,都是儘可能滿足孩子。儀華也不例外,打發了李進忠去詢問侍衛隊長,待得到可以下車一遊的回覆,便擇了前方臨小溪、背靠小樹木的一處草坪,作為游賞的地方。
  
  等停了馬車,隨行的三十八名侍衛,確定了方圓一里之內無外人,又分兵把守在四處後,侍衛隊長方請了儀華母子下馬車。
  
  從馬車上下來,觸目所見,是蔚藍的天空,嫩綠的草地,清澈的小溪。雖然沒有同齡的小夥伴,小高熙依然興奮的手舞足蹈,掙開儀華牽著的手,一邊笑一邊跑。一個人跑了一會兒,大概也覺得無趣,停下兩隻小短腿,回望一眼跟在自己身後的儀華,小臉兒皺成一團。
  
  儀華走過去蹲下,抱住小高熙圓乎乎的小身子,低頭蹭著他的鼻子,聲音裡滿是笑意的問:「怎麼了?又哪裡讓我們的熙兒不高興了?」
  
  小高熙一下偏過腦袋,不讓儀華蹭他的鼻子,不開心的嘟著嘴巴說:「放魚兒,飛!要放魚兒飛!」
  
  儀華聽得愣了一下,順著小傢伙仰頭望天的目光一看,原來不遠處的天空上飛了好幾隻風箏,明白過來後,她頓時失笑,一口香上高熙的右頰,指著天空上的風箏問道:「是說這個嗎?熙兒想要放風箏?」
  
  小高熙不知道什麼是風箏,只是想起方才在馬車上看見的,立馬像小雞啄米似的連連點頭:「要它,母妃,熙兒要它!」
  
  一旁的李進忠聽了,連忙接口道:「王妃,小王子既然想放風箏,那小的這就去問他們買一個過來。」
  
  儀華看著一臉期盼的兒子,哪會不同意,只有點頭的份兒。
  
  這一邊李進忠得了話,帶著一個侍衛去買遊人手裡的風箏。另一邊婢女們已在一排小楊樹下鋪了薄毯,放了小食幾,幾上擺重陽時節的時令糕餅、果子、茶水。
  
  自離開北平這半年來,高熙牙齒長得很快。在北平的時候,是剛在發牙,到現在一口乳牙,竟有了二十來顆。偏他從發了牙以後,最喜歡吃糕點甜食,讓儀華真怕他壞了牙,便每次等他吃完了甜食,就等用溫水漱口,並嚴禁他睡覺前吃東西。
  
  就如此時,不過一會兒的功夫,小高熙已三下五除二的消滅掉小半碟棗栗糕。
  
  儀華看著不覺無奈,忙倒了一杯溫水,正要讓他漱口,忽聽一排楊樹後傳來一陣馬蹄聲,隨即又是一陣騷動。她不由心下暗暗一驚,這裡雖是天子腳下,卻也是荒郊野外,萬一遇見什麼歹人或是……
  
  一個念頭還沒轉完,微重的腳步聲已慢慢接近,儀華下意思的抬頭,就見一個身穿一襲青緞錦袍的清瞿男子走了過來.這男子看起來不到而立之年,下頜卻蓄著三縷鬍鬚,再配以疏眉淡目的面容,頗有幾分清風道骨的味兒.
  
  一眼看下,儀華只覺這人十分的眼熟,卻不及思索這人是誰,王府侍衛為何對他放行,這人已經彬彬有禮的拱手一禮,面含淺笑道:」四嫂.」
  
  四嫂?!
  
  電光火石的剎那,儀華已經想明所有事,原來這個男子就是六年前,在大行皇后馬氏國喪的時候,僅見過一面的周王朱橚,與朱棣是益母同胞的兄弟。
  
  心念一轉,儀華已放下手中茶杯,從容的自薄毯上起身,臉上卻露出一絲疑惑,關切道:「五弟,你此次該是奉旨入京,為何只有一人獨行?還是另有隨從在後?」一面說,一面將目光往他身後看,眼裡的疑惑越發深了。
  
  周王朱橚就藩開封府。開封府地屬中原,離京師的路程比起北平少一半,而他卻至今才入京師,若論起來也算怠慢聖意。並且開封府在京師的西北方,此地卻是西南方,朱橚會出現在這裡,其中必有蹊蹺!
  
  不過他雖是朱棣一母同胞的兄弟,但他的事自己還是少打探為妙。
  
  念及此,儀華揭過方纔的問題,趕緊另圈話道:「五弟,你還沒見過熙兒吧?」說著,回頭叫小高熙道:「熙兒,這是你五叔。」
  
  三歲的孩子已能根據父母所表達的意思去引導自己的行為。不到半月就將三歲的小高熙,聽儀華這般介紹,忙身形笨拙的從薄毯上爬起來,恭敬地給朱橚行了一個禮,爾後抬起頭,咧嘴一笑。
  
  朱橚正為難該如何回儀華的話,見儀華下一瞬已繞開了話題,還不及鬆一口氣,就看見濃眉大眼一臉稚氣的小高熙,不禁眼前一亮,彷彿發現了什麼驚奇的事一樣,語帶驚喜道:「四嫂,四哥小時候就長熙兒這樣,打小就一身結實!」
  
  陡然拔高的聲音,聽的儀華一怔,旋即卻是低頭抿唇一笑。
  
  周王朱橚少年持重,後到開封為王,又愛民如子,真正做到關心百姓的一方父母。卻萬萬沒想到他為人竟這般有趣,外表又入道觀裡的道士一樣,美須飄飄。
  
  果真,聞名不如見面。
  
  想到這裡,儀華忍不住輕笑出聲。
  
  聽到儀華吟吟的小聲,朱橚也意識到剛才反映過渡,與朱橚截然不同的白膚光澤的面上正有些訕訕的,只聽一個尖細的嗓子在身後激動叫道:「王妃,是王爺!王爺他來了!」
  
  瞬間,朱橚臉色一變,目光□尋四處。
第170章 訓弟
  
  李進忠驚喜的聲音,還在不迭的叫著。
  
  儀華卻以為聽錯了,只神色恍惚的想,從這月初,她就讓人收拾了房間,等朱棣過府入住。可是從月初到現在,都過去了十八天,朱棣連個影兒都沒露,他又怎麼會在這裡?
  
  正猶自不信,只見一個身形高大的男子走過來,雖然只是一身尋常男子裝束,又帶灰塵撲撲的風霜,可那行走間剛勁的步伐,從未彎曲過的脊樑,處處彰顯軍人雄健之氣的人,正是朱棣。
  
  儀華見真是朱棣,還覺得不真切,驚訝道:「王爺?您怎麼在這裡?」輕揚的聲音裡,透著她也未察覺的淡淡喜悅。
  
  朱棣過府未入,一路追朱橚到這裡,沒想到竟遇見儀華,也不禁微詫了一下,隨即就見儀華略帶淡淡喜悅的神色,他緊繃的面色不由緩和了些許,頷首道:「嗯,今日剛到京師,聽說你帶了朱高熾來去了靈谷寺上香,就打算接了你們回府。」話略一頓,話鋒陡然一凜,語氣堅決道:「再沐浴更衣,與五弟一道入宮面聖。」
  
  說最後一句話時,朱棣方緩和的目光又變得凜洌起來,如一隻離弦的利箭射向朱橚。
  
  原先還一副清雋儒雅模樣的朱橚,一見朱棣投來的目光,頓時就像霜打的茄子一下焉了。半晌,才見他磨磨蹭蹭的移了兩步,轉過身子,見了一個禮,叫了一聲「四哥」,又背過身,梗著脖子,面露毅色。
  
  朱棣一看他這個樣子,氣就不打一處來,想要狠狠教訓他一番,又念及朱橚一個藩王,畢竟不能像小時候一樣管教,多少是要給他留些顏面,便只得暗自壓住心下怒火。
  
  這樣,兩兄弟就僵持起來,誰也沒說話。
  
  儀華方從朱棣抵達的消息中定下神來,卻發現朱棣與朱橚之間苗頭不對。朱棣是臉色陣陣發青,看著朱橚的目光越來越厲;而朱橚是臉色慌促不安,背對朱棣的背脊越來越僵。
  
  見俊逸瀟灑的朱橚,硬是被朱棣逼成這樣,作為一個旁觀看的儀華,都有幾分不看不下去,有心想幫朱橚說幾句話,又認為兩兄弟的事,她一個外人不好幹預。
  
  正猶豫不決著,小高熙突然跑了出來,跑得方向正是向著朱棣。
  
  面色不虞的朱棣,這才注意到小高熙,又見他小臉上是高興的笑容,圓圓的大眼睛熠熠放光,只當是為了自己,剛硬的心腸不由軟了些許,面上神色自然也是一緩,只等大半年沒見的次子,過來給他請安。
  
  小高熙哪知朱棣的心思,他現在滿心滿眼都是李進忠手裡的鯉魚風箏,最多是在經過朱棣身旁的時候,好奇的看了一眼陌生的朱棣,然後便躥到李進忠面前,扯著那隻鯉魚風箏,扭過頭笑嚷道:「母妃,放魚飛!」
  
  這時候還記著放風箏!
  
  儀華又無奈又好笑的著了一眼什麼也不知道的小高熙,心中卻是一動,口裡也微斥道:「熙兒,沒看見你父王在嗎?先去請安!」
  
  孩子往往容易被誤導,小高熙以為請了安,就可以放風箏,連忙丟下鯉魚風箏,給朱棣請安。
  
  朱棣聽高熙說話口齒伶俐,行禮也是有模有樣,心中的不快倒也散了,剛硬中流露淡淡笑意:「起來吧。」
  
  小高熙三兩下站起來,拽著李進忠就向儀華走去。
  
  感到朱棣身上的氣焰緩解,儀華沒看走過來的兒子,只含笑看向朱棣,順著他方纔的話說:「王爺,這會兒午時已過,若要進宮請安,還是現在回府的好。」說著,餘光看見朱橚支耳旁聽的樣子,心下忍不住一樂,臉上不覺多了幾分親切:「我也不知道五弟妹同來沒,若是她沒來,就到燕王府沐浴更衣,再去宮裡。」
  
  儀華的聲音十分好聽,細柔柔的,卻聽得朱橚一臉謹謝不敏,連連擺手道:「不用了,不用了,四嫂你和四哥回去就好,我還是回我的周王府。」
  
  「四弟妹沒同來,五弟遂我們回王府。」儀華的話正中朱棣下懷,他聽得滿意,直接無視朱橚的話:「來人,備馬車回城。」
  
  朱棣、朱橚兩兄隻身出城無各府侍衛跟隨,但儀華帶出的三十八名侍衛,俱是朱棣的親衛隊,一聽朱棣發話,立馬收整隊伍準備出發。
  
  不一時,隊伍整齊,馬車恭候。
  
  朱橚看著停在面前的馬車,仍負隅頑抗,道:「與兄嫂侄兒同乘一輛馬車,諸多不便,我還是騎馬吧。」
  
  朱棣看也沒看朱橚一眼,只等儀華母子上了馬車,便隨後跟上。
  
  朱橚見有機可趁,似腳底抹油一般,連忙轉身就要逃開。不料一回身,四名彪形大漢面無表情的擋在身後,一人上前一步,低頭斂目道:「請周王殿下上車!」
  
  朱橚看了一眼面前的四名黑衣侍衛,又看了一眼四周虎視耽耽的騎衛,他不由的苦笑,隨便哪一個都可以將自己擒拿,想要奪馬逃開根本就是痴人說夢。
  
  透過車窗看見朱橚垂頭喪氣的上了馬車,儀華若有所思的放下車簾。
  
  而小高熙唸唸不忘的放風箏,也讓眾人一致忽視。
  
  只有轆轆的車輪聲漸漸的向京師燕王府駛去。
  
  回到燕王府的時候,巳是半個時辰後了。
  
  朱棣下了馬車,直接對儀華交代了一句收拾行禮,便強行拉了朱橚去了書房。
  
  儀華聞聲知意,什麼也不問,什麼也不說,自去打理朱棣的行裝,又讓侍人準備沐浴更衣等事。
  
  而在朱棣幾年前養傷的幽僻小院裡,朱橚剛走進書房,只聽「彭」的一聲,門扉緊緊關上,他還沒反應過來之際,朱棣已劈頭蓋臉的罵道:「這幾年,我聽你素有政績,長子都九歲了,該是能沉的住氣!你呢?啊!竟然敢違抗聖旨,私自去鳳陽?你唯恐朱木爽他們逮不住把柄,自己給送過去?!」
  
  朱棣自小軍中長大,打交道的都是三大五粗的漢子,朱橚卻是飽讀詩書文人做派,結交的也都是才學出眾的雅士。這會兒,朱棣怒不可遏的樣子,自有一股威嚴流出,朱橚不覺愣住。
  
  朱棣一見他這樣,一時怒火猛然上升,怒拍書案:「說話!」
  
  朱橚也是傲氣,文人的傲骨顯出,不由辯駁道:「沒有奉詔,藩王不許離國,否則視為謀逆。這一條大罪壓下,我不借這次機會去鳳陽,何時能去鳳陽一趟!」說時見朱棣雙唇嚅嚅而動,以為是要與他再辯,忙又加了一句:「四哥,微服前往不可能,你別忘鳳陽在京師附近,父皇還有錦衣衛,一來鳳陽定會被發現!」
  
  朱棣見他越說越理直氣壯,簡直怒火滔天:「你還有理了不成?早知道如此,我決不會將這件事告訴你!」聲音已是低吼。
  
  朱橚想起朱棣告訴他的事,不覺眼睛一紅,聲音哽咽:「四哥,我一直以為母親是身份卑微的婢女,即使得寵讓父皇打仗時也帶在身邊,後來在戰事混亂時落江而亡。可我怎麼也想不到她竟然是蒙古人,還是被父皇給逼——」
  
  「死」字未出,「啪」的一聲脆響,打斷了朱橚的話。
  
  朱橚不可置信的望著朱棣,可右頰上的痛疼,卻又提醒他這是真的:「四哥……」他捂著右臉,眼角濕潤。
  
  朱棣也是怔住,他看了看自己的右手,又看了看朱橚震驚不信的樣子,他方覺後悔,卻見朱橚目光含著一絲迷茫,當下硬起心腸,背過身,厲聲道:「跪下!」
  
  朱棣之於朱橚,是兄是父,聽見朱棣讓他跪下,他不敢不聽,依言跪在地上。
  
  聽到身後的動靜,朱棣深深地吸了口氣,語氣嚴厲道:「我再說最後一次,你我的生母是一名婢子,在剛生下你就落江身亡。而大行皇后馬氏,才是你和我的母后。至於那個蒙古女人,她什麼也不是!」
  
  不敢相信他聽見的,朱橚憤怒反駁道:「若什麼也不是,四哥為什麼要私密探查了一年多,又為什麼要告訴我她葬在鳳陽!」
  
  朱棣聞言後背一僵,下一瞬卻遽然轉身,一把提起朱橚的衣襟,盯著他愕然的眼睛,一字一字無比清晰的從齒縫呲出:「蒙古人是我大明最大的仇人,我朱棣今生最大的心願,就是將他們一舉消滅,所以你不要給我說什麼蒙古人!我不論你心裡怎麼想,總之從此以後,你我的生母是蒙古人這件事,決不能讓人知道,你也不許再說一個字,知道了沒?」
  
  說畢,見朱橚沒有一絲反應,朱棣雙手一甩語氣加重道:「你知道了沒?」
  
  朱橚讓一下摔到了地上,還不及起身,兄長又咄咄相逼,他便也不起身,癱在地上:「四哥,我知道這件事若被人發現,後果不堪設想。但是我只是想看她一眼,祭拜一次,也算我對她僅有的報答。」
  
  朱橚話說的含糊,語氣卻甚是落寞,朱棣又怎會不知朱橚心中的想法。她走時,他三歲多,依稀還有一些印象。而朱橚卻還在襁褓中,自然無任何印象。不由地,朱棣想起小時候,瘦小朱橚總是躲起來,目光羨慕的看著其他兄弟在生母旁邊。
  
  一時間,兄弟兩人皆陷入了過住的回憶,沉默無聲。
  
  不知這樣的沉默過了多久,「咚咚」的叩門聲,打碎了一室的寂靜。
  
  朱棣斂下容色,沉聲道:「什麼事?」許是壓抑著某種情緒,聲音比起平常低了幾分。
  
  「王爺,快申了,若再不進沐浴更衣,進宮恐怕得明日了。」站在院門口等了多時,終於聽見似乎沒了爭吵聲,儀華這才走來提醒時辰。
修善難  為魔易   千年修道   不及一夜成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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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1憐惜(上)
  
  一方話畢,沒有得到任何回應。儀華也不再言,只安靜的立在書房外,依稀似能聽見喁喁的說話聲。又等了一刻多鐘,書房門終於呯的一聲打開,她聞聲抬頭,目光與他相遇,一時兩人皆怔。
  
  朱棣沒想到儀華還在門口,有些意外。
  
  儀華沒想到一下望進了朱棣的眼裡,這是今日一日不曾有的。
  
  這時,身後傳來朱橚略帶鼻音的聲音:「讓四嫂勞煩了。」
  
  一道聲音介入,兩人紛紛移開目光。儀華退下石階一步,望著從書房走出來的朱橚眼睛微紅,她眸光閃了閃,若無其事的笑道:「若在民間,做嫂嫂的還要置小叔的一應起居物什,我不過略備了一次而已。」
  
  朱橚情緒方平復,不如平常口若懸河,只對儀華嘿嘿笑了一笑。
  
  穩定了弟弟的魯莽,朱棣這才有心神注意儀華,卻時間地點場合都不對,不由覺得有些好笑又有些無奈。她嫁給他五年多,前三年不曾注意,後二年聚少離多。這樣算下來,他們雖育有兩子,真相處的光景不到一年,其中漠北逃難還佔了大半。
  
  一番感慨,只是瞬逝,朱棣斂下深眸子情緒波動,轉身訓道:「樂什麼?少在這裡磨蹭,半個時辰之內,我們必須入宮。」
  
  朱橚帶笑的嘴唇微僵了僵,立馬老實的低頭去。
  
  石階下的儀華,再次看得愣眼。
  
  朱棣與朱橚相差不過一二歲,可兩人相處的情形,不是兄弟更像父子,似乎比起朱高熾他們三兄弟也猶是幾分。
  
  念頭閃過,儀華直覺不可思議,忙打消了這個不合實際的遐想,打理兩兄弟沐浴更衣的事宜。
  
  申時三刻,朱棣、朱橚收給停當,神清氣爽的騎馬入宮。
  
  夜幕深沉,星子滿天。
  
  主院上房裡面,燈火通亮,卻安靜的鴉雀無聲。
  
  李進忠領著四個侍人垂手侍立在房內。小高熙坐在臨窗的羅漢床上,兩隻小短腿掉在外面,搖晃不定;小腦袋仰頭望著天花板,卻沒看雕欄畫棟的房上,兩隻眼睛半睜半闔,看似有些困了。
  
  儀華伸手攔過熙兒,低頭親了親他的額頭,輕聲的問:「困了?要睡了嗎?」
  
  熙兒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的抬頭,見是儀華,什麼話也不說,腦袋一偏就歪進了儀華的懷裡,又蹭了幾下便閉眼睡了。
  
  李進忠見了,忙打起精神,躬身問道:「不等王爺了?」
  
  儀華望了一眼半敞的窗外,圓月已掛樹梢,庭下一地銀霜。她搖了搖頭,看著面上難掩疲憊之色的李進忠,道:「不了,王爺該有要事再忙。今日出遊,你也累了,讓準備了沐浴的熱水,就下去睡吧,不用守夜。」
  
  李進忠領話而去,一時備了熱水來。
  
  自謝氏葬禮後,熙兒先逢噩夢,後遇風寒病疾。儀華憐惜下,愈加疼愛熙兒,不但讓他搬來與自己同睡,連一應生活起居絕不假他人之手。
  
  今晚亦然。
  
  給熙兒盥洗了,吃力的抱著他到了架子床睡下,又掖了掖被角,儀華這才進入房內的隔間沐浴,打算洗漱睡下。可是洗浴過後,精神卻極好,雖然有些疲乏,何奈怎麼也唾不著。混到子夜時分,索性從床上下來,走到珠簾外的羅漢床倚著。
  
  秋涼浙起,夜風吹過,窗子外頭那松枝和竹葉,嘩嘩的輕響。院下草木中蟲聲迭起,一邊唧唧,一邊啾啾,吟唱和鳴。
  
  這一晚上,儀華就聽了一夜的風聲蟲鳴,不覺窗戶發著灰白,卻漸有了些微睡意。
  
  正迷迷糊糊的時候,右手傳來一陣疼痛,似乎被什麼緊緊扣住,她下意識的要掙脫,卻不想那阻力越發大了,竟讓她手骨生疼生疼的。
  
  儀華痛吟一聲,終從不寧帖的夢中醒來,一睜眼,卻是如豆微光下,朱棣陰沉可怕的臉色。她登時驚得全醒了,忘了手上被拽的疼,不知覺的小心翼翼問道:「怎麼了,又出了什麼事?」近年來意外不斷,以讓儀華時刻處於危機的意識當中,尤其是身在是非之地的天之腳下。
  
  朱棣沒有說話,緊抿兩片薄薄的唇,目光卻是朝下。
  
  儀華不禁疑惑,順著朱棣的目光看去,竟是她被強制攤開的右手——一條深深嵌入手心的疤痕,赫然醒目。
  
  「不過偶然被割傷的。」儀華心中一驚,忙抽回手,略有慌亂的掩飾道:「對了,王爺您這時候才回來,想必乏了,臣妾——」
  
  「這是怎麼回事?」儀華話沒說完,手上急劇一疼,隨即
  
  朱棣冷冷的質問。
  
  這件事決不能讓朱棣知道,否則不利他與熾兒的父子關係!儀華急中生智,驟然抬頭解釋,卻見朱棣深沉似能洞察一切的雙目.她張了張嘴,竟做不出聲。
  
  見儀華神色惶然,朱棣心中篤定事有隱情,更不滿儀華對他的隱瞞,面上陡然盛滿怒容,咄咄逼人道:「你是自己主動說,還是讓本王去查?!」
  
  說話時,他眼睛黑亮,隱有一絲關切掠過。
  
  房中油燈將枯,窗外晨光未亮,儀華看不見朱棣眼底情緒,只注意到他薄如刀削的雙唇,抿著森然冷意。
  
  一瞥之下,激起儀華維護之心,她雙目一闔,頭枕在靠褥上,側臉朝向窗戶,倔強道:「臣妾句句屬實,這只是臣妾不小心打碎瓷器時割傷。
  
  若是王爺不信,臣妾也無話可說.'
  
  稍顯生硬的話一出,兩人氣氛降至冰點。
  
  朱棣一貫喜歡女子小意溫柔。
  
  去年年底那陣子,他半月回府一次,儀華對他溫溫柔柔,說話輕聲細語,讓他倍感舒心;漫漫冬夜裡,儀華身子柔軟溫暖,彷彿是專為他生的一般。
  
  那一段日子,他無論是精神還是身體,都是無比的滿足。
  
  一別的這半年來,作為一個成年男予,他是有慾望的。
  
  尤其是在熬過不能生育的心裡後,那種急於證明自己的慾望,是強大的。
  
  所以,在儀華走後的兩個月後,他又招人侍寢,但是一場性事結束了,他卻並不滿足,反而有一種無盡的空虛襲上心頭,這是過去十幾年不曾有過的。
  
  漸漸地,他也就很少涉足後院,想起儀華的次數卻多。
  
  今四更天,他從周王府回來,本打算在廂房歇了,卻見上房裡還留著燈,淡淡的橘黃色燈光,在靜謐的黎明時分,能溫暖人心。
  
  不知覺地,他便走了進去。
  
  撩開門簾的剎那,一眼就看見窗下一架羅漢床,床上鋪著一條梅紅色的絨毯子,蓋著儀華半截身子,一頭烏黑的髮絲散了滿枕頭。
  
  她側著身子向窗戶,上身是一件素白的裹身裡衣,右手露在毯子外,因袖口往上翻起,一截兒雪白的臂也露了不少。
  
  在床榻旁邊,是一個半邊台,檯面上放著一盞油燈,照著羊皮套一眼看過,朱棣不覺心下一軟,原來這燈是為他留的,儀華在這裡等了一夜。
  
  這一想,就憶起去年冬天的時候,兩人相處的情形,一時竟站在床旁看著她沉默不語。
  
  直到一陣冷風從窗戶灌進來,儀華不禁打了一個冷顫,他這才堪堪回過神,忙俯身將她露在外面的藕臂放進毯子裡,卻見一道深深刺目的疤痕。
  
  從小就大傷小傷不斷,只區區一眼,朱棣便認出此傷有問題,若沒有下狠手,絕不可能留下疤痕。
  
  一時,他驚怒不定,在皇城腳下,竟然有人敢對燕王妃出手!後又一轉念,也知不會是刺客,再細細一琢磨,不難猜出此傷與徐家有關。
當下,朱棣心緒不平,一半憤怒徐家目中無他燕王,一半憐惜儀華身世坎坷,且多逢磨難。
  
  然而到頭來,儀華卻一力維護徐家到底,不惜違逆隱瞞他,甚至一改近一年來的溫溫柔柔,又回到了初識那個渾身長刺的她。
  
  一時間,兩人相對無言,各懷心思。
  
  不知沉默了多久,太陽從東方升起,晨光穿過半敞的窗戶照進,空中的塵埃在光中浮沉,原本隱藏的一切都無處遁形一一白皙纖細的頸間,一抹淡粉若隱若現。
  
  面朝窗戶,即使雙目閉闔,也能感覺強烈光線照耀。
  
  儀華略略不適的皺眉,心裡決定先服軟,結束兩人之間的僵持,卻不及付出行動,只感胸前一涼,衣襟竟被朱棣一把扯開,露出一邊裸肩。
  
  突如其來的猝變,又是光天化日的裸露,促使儀華未及思索之間,巳忙掩衣襟,倉皇的往床裡躲閃。
  
  這個動作在朱棣眼裡,更是一種隱瞞逃避的遮掩。
  
  他冷冷一笑,一把扣住儀華的兩隻手腕按在枕間,再度俯身扯開方攏起的衣襟,將大片雪白晶瑩的肌膚呈現在晨光之下。
  
  兩人雖纏綿過許多夜晚,又一同育有兩子,卻從未在白天如此,而且還是一種強迫的方式。
  
  儀華頓時羞憤不巳,雙頰緋紅,妙目圓睜,狠狠瞪著朱棣,正要說話,朱棣空著的一手卻突然覆上她的頸項,一邊細細的摩挲,一邊神情專注的看著它,問:「這是誰幹的?'
  
  平靜的語氣壓抑著森然的殺機,儀華不由地呆住了。
第172章 憐惜(下)
  
  沉默,又是無言的沉默。
  
  朱棣目光一分分陰冷下去,溫柔撫摸頸脖的手.猛然擒住她尖尖的下頜,低頭狠狠的吻下來。
  
  吻,越吻越深。
  
  舌,繾綣口腔。
  
  齒.啃噬雙唇。
  
  頓時,儀華疼得呲牙咧嘴、心下一狠.不再遲疑的咬下去「很快地,一絲腥甜在他們唇齒間瀰漫。
  
  朱棣彷彿一頭暗血的猛獸.腥甜的血腥味是對他最好的刺激.更加猛烈的掠奪在下一刻爆發。
  
  吻.激烈而憤怒儀華不明白,為什麼經歷了這麼多.在她以為他能依靠的時候.這個男人又要以這種方式對待她。
  
  這一刻,儀華身體在痛,精神在受屈辱。
  
  感到休下的身體僵直不動.朱棣結束了這個彼此折磨的吻。
  
  他微微抬起身,瞇著眼凝視她,黑髮紅唇.明眸流淚.神擊絕然.他瞳孔猝然一縮,雙唇緊抿如薄刀:「我的女人.決不能對我欺瞞.'
  
  儀華身子一震,好像聽到了什麼在頃刻間碎了.然後一種微微的疼痛在心尖蔓延,一絲絲一點點的抽疼著.不明顯.卻真實存在。
  
  「王爺要道嗎?'
  
  原來不矛疼惜她受傷而是不能對他欺瞞.儀華心下覺得滑稽,嘴角卻綻放一抹明媚的笑:「是臣妻自只劃傷的.'
  
  冷笑,她竟對他冷笑,還……傷害自己。
  
  朱棣眸中似有痛苦與憐惜閃過.一閃而逝.來不及捕捉。
  
  只能看到嗜血的戾氣在緩緩流動。
  
  他暴紅的雙目,嗜殺的神情.讓儀華心中猛聚駭意.有瞬間她覺得自己回淪為他手下的一縷亡魂。
  
  可是他沒有,只是猝然吻上她的頸脖,吻上那條淺淺的近乎看不見的傷痕。
  
  他的吻很輕.像羽毛落地一般.像蜻蜓點水一樣她只覺得頸脖間癢癢的,下意識的縮了一下.逃開了他的吻。
  
  這一次的違逆.他沒有緊追到底.就順勢埋首在她的頸窩。
  
  天色大亮,晨光愈明,地上他與她的身影糾葛不清。
  
  隔了許久,交纏的身影依舊.卻有一聲盾問打破了中靜的清晨:「為什麼?
  
  徐家就直得你這麼維護?
  
  別忘了你先是我的妻子朱高熙朱高遂的母親,其次才是徐家的女兒!」
  
  他的聲普波瀾不驚.只是陳述一種事實。
  
  為什麼?
  
  她也想問為什麼?
  
  她更想將這半年的事對他說.謝氏的相逼.熙兒噩夢生病,可她什麼也不能說.至少現在不能說一一就是因為她是他妻子,她是熙兒、遂兒的母親,也是熾兒的母親.所以她不能說!「沒有原因,只是這一次.僅此一次.'
  
  儀華感到她的聲音遠的不像自己,帶著妥協後的哀求。
  
  朱棣猛然抬頭,臉上繃得死緊.粗粒的手指狠狠掐住她裸露_的肩,力氣大得彷彿隨時能把她捏碎。
  
  儀華閉上眼睛,頭轉向一旁.拒絕去看那驚鴻的一瞥。
  
  她在心裡說服自己,也許只是看錯了.濃濃的失望不會看錯.可傷痛……朱棣的眼中又怎麼會有傷痛?
  
  這時,一聲模糊不的咕嚕聲.從一顆顆晶瑩剔透的珠簾後傳來:「母妃……您在哪……母妃?
  
  稚兒的聲音,如晨間的空氣一樣.是特有的清新。
  
  不由地,兩人的心在同一刻都軟了。
  
  「你過去吧.'
  
  冷冷的不帶感情的聲音在她頭上響起儀華身上莫名的一冷。
  
  她想,真的入秋了,早晨越發的冷。
  
  正思緒游戈之際,壓在身上的人突然抽身.冷空氣一下子灌}進了她單薄的身軀,她深深的打了一個冷顫坐起來.看見朱棣一邊向外走一邊吩咐道:「去槐院.'
  
  一夜沒睡,他的聲音很疲憊儀華如是想到,可心底卻有個聲音在反駁,漠北逃難.朱棣沒日沒夜的駕車,他依然不露絲毫的疲憊。
  
  現並不過一夜沒睡,又怎麼疲憊?
  
  若是疲憊,又怎麼會捨近求遠.去那個曾經養傷的僻靜小院歇息?
  
  「母妃!」熙兒不滿的叫道。
  
  「王妃,可是要起身了?小王子他怎麼了?'聽到熙兒的叫聲.李進忠匆匆忙忙的撩簾而入。
  
  儀華暮然回神,攏住敞開的衣襟.向李進忠傲微一笑,「嗯.是要起身了,你去備水吧.'
  
  金燦的晨光下,她的笑容像晨間的清露珠光閃耀.卻又有一抹無言的哀傷流露。
  
  李進忠怔怔的望著儀華的笑顏.似平不明白兩種截然不同的表現.怎麼表現於一?
  
  一念恍惚而過.等回神時.裡間已傳來儀華柔聲的誆哄,他疑惑的搖搖頭,走出去備盥洗之物。
  
  日子如水涓涓流過,這一天是九月三十日.軟霜初降。
  
  霜,是殺伐的象徵。
  
  正如古籍曾記載:「季秋霜始將.鷹津擊.王看順天行誅,以成肅殺之危.'
  
  如此,這一日朱元璋為了順應秋天的嚴峻殺戮.下詔諸子藩王、貴族子弟圍獵,以操演比試射技.從而進行賞罰。
  
  皇家獵場遠處,山巒雄渾。
  
  近處.碧草連天。
  
  四下.旌旗獵獵。
  
  九龍寶座上,朱元璋端然獨坐。
  
  東面錦帳邀英豪,朱標領貴曾男子出席。

  第一錦帳.皇子藩王。

  第二錦帳,王公大臣。

  第三錦帳.青年俊士。
  
  西面錦帳遮脂粉,郭寧妃率眾命婦觀看。

  第一錦帳.後宮注妃。

  第二錦帳,公主王妃。

  第三錦帳.命婦夫人。
  
  身為王妃,儀華坐在第二錦帳.帳內皆是姑嫂妯娌.眾人身份相當.彼此略略見禮便罷。
  
  禮畢.她坐到看台第一排第四位,目光不經意與晉王妃相撞,晉王妃臉上笑容和煦.眼中卻有冰冷掠過。
  
  儀華只做未見,向晉王妃。
  
  淡淡含笑點頭.也就轉頭.靜靜的目視前方。
  
  何奈上方之人,對她猶感興趣.時不時便能察覺晉王妃掃來的目光.那月光如刀子一樣的利.恨不得在她臉上剜幾下。
  
  儀華略皺了皺眉,餘光略往第一錦帳望去.毫不煮外的著見皇十子魯王朱檀的嫡妃,正春風滿面的坐在郭紀的身側。
  
  目睹此一幕,她心中微微一嘆。
  
  自去年淑紀病逝以後.朱元璋就命郭寧妃攝六宮事務。
  
  而郭寧妃入宮多年.卻只育有一子.魯王朱檀。
  
  今日若淑妃還健在.想必她也不會受普王妃。
  
  時時射來的眼刀。
  
  心念間,號角起。
  
  儀華自斂思緒,望向獵場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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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3章 獵場
  
  習戰射之前,由場中身份之最.以主將射典。往年主持射典之人.自然為朱元璋當仁不讓.但近一兩年他年事已高.雖有雄心萬丈卻力不從心,只有子代父行,但是長子亦太子重文輕武.次子秦王文武不成。如是,依此類推,三子晉王理當主將射典。卻不料朱元璋另有屬意,命四子燕王與三子一較高下.贏者方能主持射典。
  
  此話一出,眾人嘩然。
  
  晉王素承隆恩,燕王卻受寡恩.如今今上下令兩王相較.是否燕王重獲聖心,或是晉王已失聖心。一時達官貴胄紛紛猜測.更願看兩王相爭一較高下。畢竟晉王騎射技藝堪稱精妙.雖比不上唐將薛仁貴三箭定天山,卻也是當世少有;而燕王少承名將指點.在軍中磨礪近二十年,其實力不可小窺。兩王若同場竟技.實為一場激列賽事.難得一見,眾人自當捧場。
  
  時向正午,秋日金暉在天地之間灑上璀璨金光。
  
  一支鮮衣怒馬的鐵騎衛雄姿昂然的如雁而出.隨之速分兩列.凜然站立東西兩面,二者相距約為兩丈。
  
  號角驟停,鼓聲突起。
  
  東西錦帳末端,一紅一黑兩匹神駒駿馬並韁駛出。
  
  東為尊,棗紅駿馬上,朱棡藍袍蟒服。西為次.黑亮神駒上.朱棣繡金黑袍。
  
  兩馬齊頭並進,至東罰鐵騎衛首端.勒韁立馬。
  
  鼓聲漸停,低沉的號角嗡嗡而響.競賽開始。
  
  百步之外,五個葫蘆並排懸掛,葫蘆中貯有鳥雀.競射者各得箭羽五隻.輪流以箭行射之,射中鳥雀多者獲勝。
  
  鳥雀只露尖尖頭顱,需射者視小如大.視微如著.方可至射箭的準確性:又要射者有足夠的臂力.且擁有精良的弓矢.才能事倍功半;二者雙管齊下,若要一箭射中實屬不易。
  
  如此考較箭術高低,如何不引得眾人側目。只風東面席上一片沸騰,西面席間屏息緊張遙望。
  
  儀華亦然,放在膝上的雙手緊緊攥住.目光不由自主的注視著那道熟悉的身影:今日的朱棣,不像平常一樣簡衣服飾,而是一襲精工細繡的齊膝長衣,下身褲子緊窄,腰束郭洛帶.用帶鉤,穿革靴:頭束高冠.愈發顯得他氣宇軒昂。
  
  這時,左右各出兩名內侍.雙手奉上弓箭。
  
  朱棡得意環視四週一眼,看見朱棣時譏諷一笑.然後神色猛然一收.縱馬上前一步,拉弓搭箭,弓如滿月.鬆手弦響.箭似流星.葫蘆晃動箭卻未落!
  
  全場瞬時寂靜,稍頓,驚呼聲遍響。同一時.朱棣如法炮製,箭氣破空,葫蘆亦動箭卻未落!
  
  一箭畢,朱棡手中箭離弦。一箭後、朱棣又射一發。如此往復迅疾,須臾之間,雙方五隻利箭射完.箭無虛發.一箭未落!
  
  哄——又一波驚呼跌響,全場歡聲雷動,紛紛激動喝彩。
  
  朱元璋震驚一瞬,望向朱棣的眼中閃過奇異精光。隨即亦激動起身,一臉驕傲的看向場中意氣風發的兩個兒子.朗朗大笑三聲.「好!」
  
  朱棡卻不同朱元璋大喜過望.他從初始的愕然中清醒.臉上卻又神特變化莫測,只盯著朱棣的目光仍帶驚欄詫.唇抿成線.抖動著鬍鬚.硬是說不出一個字。
  
  朱棣神色如常,心下卻是快意淋漓.只對著朱棡僅微微一竿.恭敬的抱拳道:「三哥,愚弟技藝鄙陋.讓您見笑了。」聲音刻意壓低.用僅兩人能聽見的話說。
  
  朱棡怒極反笑,笑容中隱有肅殺之氣:「鄙陋?四弟未免妄自菲薄,你一身射術可是讓愚兄大開眼界。果真應了一句話,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
  
  ……
  
  說話間,閱示成績的禮官遠遠走來覆命.朱棡突然笑了.眉宇間掠過一絲得色,語氣卻陡然一轉.道:「不過失之毫釐.謬以千里.四弟能射中已是不易,至於精淮……呵呵……」不再說干去.朱棡翻身下馬,向御帳走去。
  
  朱棣亦笑,笑容卻不及擴大.突然察覺一道凜冽的目光射來.他立刻灌注精神,似不經意的往東面一瞟.第二錦帳內的那目光已不在.收回目光時倒是讓他遇上第三錦帳徐增壽崇拜而躲閃的目光.不由心頭微微起疑,旋即便翻身下馬朝御帳而去。
  
  場中男人們的較量未終,西面錦帳內女人們已起了新一輪較量。
  
  「以前不知道,原來燕王騎射功夫如此了得.比起晉王一點不差。」一命婦掩嘴故意做耳語說.聲音卻讓周邊人聽見。
  
  另一人附和道:「皇上尚武,燕王騎射這般精湛.難怪皇上一改早些年的……」
  
  「……看來燕王是要得重用了!」另一人一句總結道。
  
  嘀嘀咕咕的議論猜測從命婦席蔓延.到了儀華所坐的帳中。
  
  挨著儀華坐在她下首的皇六子楚王朱楨嫡妃.楚王妃越過她看了一眼晉王妃,側身對儀華笑道:「四嫂.四哥的射術當真讓人驚嘆.比起三哥不遑多讓。真不知道這次比試.三哥還能像以往一樣博得頭彩嗎?」頓了頓,抿唇一笑:「估計是懸了。」
  
  話音未落,晉王妃猛然轉頭.臉色難看.語氣不善.道,「哦.我倒不知道六弟妹何時這麼厲害.禮官們還沒量出輸贏.皇上也還沒做判斷,你就看出來了?!」說罷.心中怒氣難消,只看著楚王妃冷笑:不過幾年前朱楨參與平叛蠻族.在幾個兄弟中成了第一個帶兵打仗的,在皇上面前有了幾分顏面.就敢裝腔作勢!
  
  「你——」話語端住。竟拿皇上做話來僵她.楚王妃恨得直咬牙.偏偏又無法找話反駁,一張銀盤似的圓臉氣的緋紅。
  
  只越過儀華.四目相交.辟裡啪啦仿若火半激迸。
  
  儀華低下頭,捧起白釉五彩茶盞.朱唇輕銜杯沿.淺淺的抿了一口.抿去唇間一縷諷意。
  
  意氣之爭,浪費口舌。
  
  心中斷下八字,儀華垂下眸光.茶盞離唇.卻是不放.只望著茶盞裡的茶葉,浮浮沉沉,讓人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直到御帳台上.傳來內侍尖細的唱喝聲:「晉王五發五中.三箭中額紅。燕王五發五中——」吐出一口氣.猛地一吸氣.聲音驟然撥高.「五箭中額紅!」
  
  話畢一瞬,左右驚呼,聲震旌旗。
  
  儀華心中一緊,果然如此!
第174章 爭鋒
  
  自洪武十八年,北平官員勾結戶部侍郎吞盜官糧一案,朱元璋龍顏震怒,朱棣遭受池魚之殃。
  
  這幾年下來,朱棣低調行事,忍受兵權被限,到洪武二十年藍玉出師北元、調離北平,形勢方才好轉。
  
  從去年下半年至今年上半年,整整一年時間裡,先趁朱元璋北顧漠北,無暇大明境內之事,迅速輪換收用藩國文官吏使:再取藍玉調離時機事機,汲汲專營軍中事務,培養自方人馬。
  
  如今羽翼漸豐,豈能再受漠視?
  
  今年捕魚兒海大捷,九王奉詔進京朝見,便是一個可遇而不可求之機,朱棣又豈會放過?
  
  潛伏四年之久,準備四年之時,或者更長更久的年月,為得就是有朝一日一鳴驚人,獲聖寵得重視。
  
  常言「機會是給有準備的人」
  
  ,而費時費心費力如此久,朱株自不會輸在第一步___區區射技較量!今日之事,不過意料之中,卻無一絲料中之喜。
  
  儀華捧著茶盞的十指微微顫抖,低垂的睫毛亦微微顫抖,覆住睜中不明的思潮翻湧。
  
  「四嫂,您聽見沒?
  
  竟然是五箭中額紅!中額紅啊!」
  
  楚王妃激動的大叫,瞥見晉王妃難看至極的臉色,她眼中熠熠發光,側首緊抓住儀華的手揚著聲道:「我一直以為三哥敵皇子藩王中騎射第一,才不枉皇上如此倚重,原來四哥比起三哥還略勝一籌!四哥真是天賦異稟!」
  
  說到後來,楚王妃情緒愈發激動,塗著丹蔻的雙手不覺陷入儀華白皙的手腕。
  
  手腕上柔嫩的肌膚,不堪粗心對待,手上不禁一個顫動,茶盞險些落地而碎。
  
  儀華秀眉輕顰,不著痕跡的抽回發紅的手腕,將茶盞往高幾上一擱,指腹按在細腕處輕輕揉捏。
  
  楚王妃粗心哪有發現,仍一個勁兒的追問道:「四嫂您說是不是啊?
  
  四哥他天賦異稟!」
  
  天賦異稟?儀華揉捏的手指一滯,無端想起朱棣粗糲的手指,以及掌心下那層薄薄的死繭。
  
  朱棣,他從不是天賦異稟,如今一身精湛的騎射,是他多年來不論酷暑寒冬,從不間斷的勤練所獲,一次次拉弓射箭,一次次反覆射之,直至箭鏈發發入靶方休!而朱棡少負盛名,只是少年時的幾年學射,卻有如此精湛射技。
  
  這般,若說起天賦異稟之人,晉王朱棡才是!「嗯.'
  
  這些儀華自不會相告,遂只含糊的應了一聲便罷。
  
  楚王妃對儀華的意見並不重視,只是需要一個附和的人而已,聽見儀華吱應了一聲,正要接著說什麼,忽然猛抓住儀華的手腕,湊耳低叫:「四嫂,您快看!四哥往這邊看了!」
  
  這時一場烈風吹過,錦帳旌旗隨風招搖不定,耳鬢碎髮也吹得亂了,卻不用手撥開眼前髮絲,只是側眸,避開颯颯秋風,目光順勢落在明黃耀眼處,一個似松蒼勁的挺拔身影。
  
  那道身影,背眾人而立,身上黑袍繡金的光澤,在陽光下折射出輪輪垂光,明晃晃地讓人無法直比。
  
  儀華眨了眨眼,欲避開耀目的強光,卻發現眼睛移不開一分一毫,只能與一道熟悉的目光凝膠一起。
  
  遠遠地,朱棣剛硬的面龐逆了陽光,模模糊糊的看不清:但他雙目如電,灼灼明亮的仿若陽光也失色。
  
  這一刻,儀華想,朱棣心裡是驕傲的,神情亦是驕傲,才會有堪比驕陽的奪目眸光。
  
  相隔一丈之外的凝視,不待一念轉過,一眼之交已過,朱棣巳轉身闊步上前。
  
  在轉身的剎那,儀華似乎看見他嘴角揚起滿意的弧線,她不禁一陣恍惚與迷感:方纔那須臾的對視,她確定是朱棣有心為之,可這十餘日同床異夢的相處,他為何對她滿意一笑,又或這只是她看錯而疑惑未解,場中又爆發一輪歡呼。
  
  儀華定下心,不去想今日朱棣射技場上意氣風發,只一邊淡淡含笑的接受周邊軸娌姑嫂的捧賀之詞,一邊望向御帳。
  
  御帳之內,朱棣正雙膝跪地,從朱元璋手裡接過御弓金箭。
  
  儀畢,朱棣將弓箭起身,朱元璋回龍椅坐下,朗聲大笑,聲如洪鐘:「聽涼國公(藍玉)說起你在行宴射上,騎射本領了得,朕本還當他言不屬實,沒想到……」
  
  搖頭將了將鬍鬚,心情大好道:「哈哈,是聯小看你了,你在北平磨礪了這些年,也該能獨當一面,給你下面的幼弟帶個頭!」
  
  話音未盡,御帳內氣氛陡然一凝。
  
  立於一旁的朱棡反應最大,早在聽見「獨當一面」
  
  時臉色大變,額頭青筋暴凸,狹長的細目中陣陣怒火,想同以往一樣立馬進言,又想到上次派人行刺一事,巳讓朱元障對他不滿,萬不能再面前草率行事。
  
  一念轉過,朱棡迅速斂去怒容,不敢流露出一星一點不滿,反而笑著附和道:「父皇,四弟明年已屆而立之年,當自立於世……」
  
  只說到這,朱棡已說不下去。
  
  他到底是跋扈慣得人,心裡又本來氣朱棣競賽獲勝,又可能即將獨攬北平民、軍、政大權,打破他作為諸位藩王實力之最的情形,當下便忍不住譏諷道:「倒也真是自立於世,四弟這還不到而立之年,騎射巳有大成,可愚兄到現在才知道,就連父皇也是從涼國公那知道的.'
  
  聽罷,朱棣心中冷笑,他素來不屑朱棡來朱元璋僵他,此時自然更不會理,一臉平靜謙虛道:「三哥謬讚,此次多虧三哥承受,而愚弟不過是僥倖險勝.'
  
  僥倖險勝?
  
  五發全中額紅,還是僥倖險勝?
  
  分明是用來譏諷他!朱棡臉膛漸漲起紫紅,箭袖下雙拳緊握,眼看就要爭鋒相對,只聽朱元璋搶先一步,道:「老四,你去開箭擊鑼吧,朕還等看你們場下圍獵.'
  
  「兒臣遵旨.'
  
  先時,他心中亦是巨震,卻唯恐流露出來,一直小心遏制情緒波動。
  
  這會兒能暫離御帳,朱棣自是願意,立刻便領旨而去。
  
  說罷,轉身即走。
  
  朱元璋瞇眼望著陽光下朱棣離去的背影,忽而轉頭,看向下昔個日特賜於藍玉的坐席,笑道:「前兩年,讓你去冀州、燕山等營,可是讓老四跟你學了不少,如今看倒是能出山了,晚些宮宴上,朕可得讓他給你敬酒啊.'
  
  藍玉魁梧的身軀一僵,扭頭望向朱元璋,雙唇動了動,一宇未說,帳外已響起一聲鑼鳴,他循聲看去__原來朱棣一箭射入,金鑼應聲墜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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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5章 醉了
  
  明初尚武之風甚濃,朝官貴胄大多熱衷騎射。
  
  今日圍獵競技雖以九王為主,眾人依然摩拳擦掌躍躍欲試,直至夕陽西下紅霞滿天,才紛紛勒僵而回。
  
  騎射場之爭,歷來必有輸贏,在眾人只參與的情況下,九王少不得一番龍爭虎鬥。
  
  不過結果與住年無異,晉王雖射術敗於燕王,圍獵卻穩居第一,而眾人以為的黑馬燕王,也不過屈居第三,位於楚王之晚上宮宴,作為主持射典的燕王,圍獵斬獲第一的晉王,二人自然風光無限,儼然成了凱旋而歸的藍玉以外,另受眾人追捧的對象。
  
  猶是燕王,雌伏多年,如今皇思漸濃,朝官貴胄多與結交,宴席上紛紛舉杯相邀,敬酒攀談。
  
  酒過三巡,終於酒闌人散。
  
  走出金碧輝煌的皇宮,儀華深吸了口冷空氣,一縷深秋微涼的夜風吸進胸腔,身上捲縮的毛孔舒服的向外伸展,帶走一身來自喧鬧浮華殿中的熱氣。
  
  月亮升的很高了,皎皎一抹月光,淡淡的籠罩宮門。
  
  宮門下塊塊三尺見方的石磚銀光燦燦,如鏡光亮,映顯出一道搖搖晃晃跌跌撞撞的身影。
  
  「王爺,您慢點走,仔細腳下……」
  
  身後是內侍獨有的嗓音略帶焦急的絮叼。
  
  儀華轉身,凝目一看,一時愣然。
  
  朱棣竟然腳步虛軟,要侍人攙扶,才能勉強一步步走出宮門。
  
  今日席上應酬不過,儀華不免多飲醇酒,至酒意上腦忙暫避偏殿,見席罷人散,她才到了皇宮後門外等候朱棣回府,沒想到他酒量不小卻也酩酊大醉,這是過往六年不曾見過的。
  
  「王爺,您慢一點!」
  
  見朱棣腳立不住,高大的身軀讓小內侍已扶不住,儀華低叫了一聲,趕緊疾步上前去扶,又朝立在馬車旁的李進忠吩咐:「王爺醉了,你一一」
  
  一宇粹然斷在喉間,身上猛加劇的龐大身軀,滿身濃重的酒氣,讓儀華下意識的偏開頭,原本扶他的手也變成了推拒。
  
  朱棣渾濁泛紅的眼睛閃過一絲不虞,咕噥了著喊道:「本王沒醉,誰說本王醉了?'
  
  說時,一乎揮開小內侍,大半個身體全壓在了儀華的身上。
  
  儀華肩上一重,腳下一個踉蹌,兩人雙雙向一邊晃了幾步,方堪堪立住。
  
  一干隨行的內侍看得心驚膽顫,連忙低呼著上來幫扶,朱棣卻像身後長了眼睛,忽然大聲道:「本王沒醉,誰都不許扶!」
  
  侍人聞聲止步,莫敢上前。
  
  儀華一時氣結,驟然抬頭,忍不住反詰一句,就被朱棣突然放大的臉龐一驚。
  
  他一臉潮紅,噴出的鼻息,都帶濃濃的酒熱之氣,說出的話,也猶待酒肉臭氣:「王妃,本王沒醉,本王還清醒的很!」
  
  儀華沒有答言,只有喝醉者才會說他沒醉。
  
  這時,身後傳來一道關切的女音,略略焦急道:「王妃,燕王他沒事吧?'
  
  一聽聲音,儀華眉頭輕蹙了一下,待艱難回身時,臉上卻是淡淡的笑容,搖頭道:「沒事,不過王爺多喝了幾杯,回去用些醒酒湯就沒事了,大嫂你勿擔心.'
  
  常氏目光掃了一圈兒四周,見侍人焦急的立在一旁,倒是儀華吃力的扶著,又想起先前老遠聽見一個聲音喊著本王沒醉,當下便估摸朱棣正在鬧酒,於是笑道:「二弟、三弟不勝滴力早就先回府了,您大哥卻是沒有醉。
  
  臣妾看燕王是有些醉了,不如讓您大哥扶燕王上馬車吧.'
  
  朱棣與徐輝祖一直未請利益牽扯,也無政敵不和一說,可二人卻似乎一直不對盤,只是一殿為臣,又是姻親關係,面上倒也過得去。
  
  儀華正猶豫不決,常氏已喚了徐輝祖幫忙。
  
  徐輝祖看了一眼醉醺醺的朱棣,簡潔有力的吐出一宇「好」
  
  ,便舉過朱株一隻臂膀撈過肩胄。
  
  頓時,儀華肩上一輕,不由微微的吐了一口氣,向徐輝祖感激一笑,道:「有勞大哥.'
  
  徐輝祖沉默點頭,扶著朱棣向樹下的馬車走去。
  
  儀華不知道朱棣此時想些什麼,只看到他高大的身軀壓在徐輝祖肩上,兩人從後看上去仿若親密無間的朋友。
  
  她默默的想,也許朱棣真的醉了。
  
  臨到馬車下,徐輝祖暗中扣住朱棣手腕,聲音低沉道:「王爺您醉了,可得走穩!」
  
  「放手!」
  
  朱棣怒喝一聲,右手一甩,腳下卻倒退三步,「彭」
  
  地一聲撞上車廂外壁。
  
  「王爺!」
  
  眾人驚呼一聲,儀華忙上前扶住。
  
  朱棣這次沒再揮開扶他的人,臉上卻有厭色浮現,看著滿前的徐增壽,口氣不善:「本王說了沒醉,何須你多管閒事……來扶.'
  
  徐輝祖負手站立,面上依然帶著淡笑,卻是笑中隱含薄怒。
  
  儀華、常氏卻是驚惶不小,徐輝祖朝廷重臣,深受朱元璋重要,就連太子朱標都多有相遇,何時受過他人的不敬。
  
  儀華心中暗暗著急,恐朱棣醉話有失,好在朱棣一言過後,忽而轉了話題另道:「……王妃,夫榮妻貴,你嫁於本王多年,今日本王箭無虛發,也是為你爭了體面……你可是滿意?」
  
  話音落下,儀華跌落在馬車上,後背重重靠上車壁,不禁吃痛一聲,方始抬頭,下一瞬迎上朱棣灼亮的黑眸。
  
  眸光湛湛,澄如皎月,哪有醉酒人半分的渾濁?!
  
  儀華靠著車壁,盯著咫尺間凝望她的人,怔怔道:「王爺,您沒醉?」
  
  車廂裡尚沒點燈,只有半敞的車簾,有淡白的光斜斜照入。車簾隨風搖曳,光亮忽明忽暗,而他的神色亦晦暗不清。可是他一雙眸子清湛雪亮,她能清楚的看見他眼底的認真與等待。
  
  儀華忽然呼吸滯住,不知該如何回答的話,更不知是否該相信他的話——今日射場爭鋒,為的是她!
  
  「沒醉?本王當然沒醉!」正神思起伏,漸漸沉溺於他眸子的漩渦,朱棣突然高聲一喊,然後不雅的打了一聲酒嗝,「咚」的一下栽倒在儀華的身上,埋首在她的頸間。
  
  聽到朱棣陡然又拔高的聲音,常氏探頭往馬車上一看,輕咦道:「王妃,王爺他……?」
  
  儀華回過神,忙吃力的推開壓在自己身土的朱棣,示意李進忠將他扶在棉毯上躺下,方坐起身朝車外探身,看著立在車下的徐輝祖夫婦,搖頭笑道:「沒事,車裡還有人伺候呢。」
  
  一言未完,只聽李進忠唉喲一聲,旋即又是朱棣醉言醉語,吼道:「滾下去,本王沒醉!」
  
  「王妃,王爺他……小的我……」李進忠一臉愁眉苦澀的望著儀華,斷續道。
  
  「王爺讓你下去,就下去吧。坐後面的馬車跟來就是。」只覺場面尷尬,儀華極快的吩咐了李進忠下車,便向訕汕然一笑:「時辰不早了,先行離開。」
  
  言畢,車簾一放,坐進馬車。
  
  車輪轆轆的轉動,三輛馬車在重重衛護下,消失在漫漫夜色中。
  
  遠遠地,朱棣得意的笑聲,「箭無虛發」的猖枉笑語,似乎還在宮門外久久排徊。
  
  依舊長身玉立的徐輝祖,望著漸漸遠去的車輛,深深的笑意一直從冷峻的唇角,蔓延開來。
  
  夜深人靜,了無人煙的街道上,冷月寒光燦燦,一輛梯踏梯踏行駛的馬車內,卻因昏黃黃的宮燈照耀,一室融融暖意。
  
  朱棣靜靜地仰在儀華的腿上,雙目闔閉,呼吸沉穩,似乎陷入了安恬的睡夢。可即使在睡夢中,那一刀一劃仿若刀琢斧削般的眉目依然嚴肅的皺著,薄薄的雙唇也緊緊抿著,在他剛硬的面龐上找不到一絲一毫的鬆懈。
  
  儀華久久的凝望著他的睡顏,眉宇間漸漸浮起一絲憂色。
  
  她有多久沒這樣看他了?似乎是從離開北平的那一日。可不過短短七個月的光景,他眉間的褶皺深了,臉上的神情也月發冷峻了……
  
  這樣看著,儀華不禁心生怨懟,很想他搖醒,問一問:難道在一方做過閒散的富貴王爺還不夠?非要拼過大權在握,成為諸王中的翹楚,勞心又勞肺?這是何苦來哉!
  
  然而她終究沒這樣做,只是情不自禁的伸出手,以柔嫩的指腹輕輕撫著他眉心那道褶皺,動作輕柔,神情專注。
  
  朱棣感到溫熱的觸感遊走在他的眉間,他依舊一動不動的躺著,緊抿的雙唇卻微微的向上翹起,勾勒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夜風徐徐,窗簾一角隨風飄起,一束光閃電一般晃過眼前,晃過他帶笑的嘴角。
  
  儀華動作一僵,臉色忽而飛起兩抹紅霞,手上觸電一般收回手指,神情尷尬的跪坐在綿毯上。卻冷不防那緊閉的雙眼突然睜開,伸手攔住她的腰肢稍一用力,已被先前還在沉睡的人壓在身下。
  
  「王爺……」這十餘日的刻意疏遠,她歷歷在目;前一刻,她的凝視她的動作,被抓了正著。此刻,儀華飄飄忽忽的叫了一聲,想要解釋什麼,又或是想要不滿他的欺瞞,卻什麼也沒出來,已被他打斷。
  
  「別說了,本王真醉了。還有小半個時辰的路程,你陪本王躺一會兒。」
  
  朱棣打斷她的話,隨後一個翻身,至兩人相擁而臥,他才舒服的嘆了一聲氣,閉著眼睛,平靜的說:「本王沒去你在徐家發生的事,不過你今天應該是明白了,到底那裡才是你該心向的地方。」
  
  說著話,聲音已漸漸地低不可聞,顯然已是小憩而眠。
  
  得得得,馬蹄聲慢慢向燕王府駛去。
第176章 平衡
  
  洪武二十一年十一月初七,大雪罕降,整個金陵城在漫漫雪花下。皇城裡一片瓊摟玉宇,城郭外護城河凝了一層晶瑩的冰霜,遠郊上莽莽蒼蒼的鍾山也顯得更加雄渾壯麗。第二天,鐵天監官員擬奏上表:瑞雪吉兆,天祐大明。
  
  朱元璋龍心大悅,欲與諸子共慶。
  
  是乎,朝官又奏:九王遠赴藩國,上衛國家,下安生民,乃聖上為公捨親之舉。今時國泰民安,天下大統於明,又有皇天眷佑示祥瑞,當祭祀先上,閤家共聚,以慰皇家天倫。
  
  百官紛紛附和:以慰皇家天倫。
  
  朱元璋沉吟思索一番,便於二日後做下決定,留九王度新年,冬至祭祀先上。
  
  轉眼到了二十二日,冬至。
  
  冬至這一天,自漢代以來,皇室都要在冬至日舉行慶賀大典,宋時儀式尤為隆重。今年因大破北元皇室,元主脫古思帖木兒被殺,朱家天下進一步鞏固,朱元璋與宋代相同,大肆慶祝一番。於是,便率藩王皇子、文武百官至圜丘祭祀,待祭過皇天上帝,受百官三跪九拜後.方是禮成。
  
  在民間,冬至日是祭祀祖先、閤家相聚之日。在皇家也不例外,祭畢,朱元璋遣散百官,至晚間共享家宴。
  
  此時天色將晚,鉛雲夾雜暴雪壓迫著上空。
  
  長路漫漫,大雪紛飛,一支黑衣鐵騎護著一輛馬車在街道上行駛,道路兩旁林立的商舖緊閉,卻是人煙稀少。這裡是皇城腳下,理應熱鬧繁華,只是冬至前後街市閉市三日,所以平日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才至如此冷清的境地。
  
  儀華坐在馬車上,車門窗戶掩的嚴實,炭盆火爐燃燒正旺,烘得車內暖如春天。只是她素不喜這種憋仄之地,又厭炭火燒得空氣乾燥,即使爐火旁放了姜水、燃了青松,也讓她難以心平靜氣。朱棣卻是安享這片刻的閒適,他今日天未亮就去了圈丘,在寒風暴雪下跪了快兩個時辰,再快馬加鞭趕回府,饒是他時常風裡來雨裡去,也稍呀吃不消。
  
  現在靠在翻毛皮上,圍著炭盆閉目假寐,實為美事。
  
  回眸瞥了一眠見朱棣頭靠車壁,濃眉時蹙時松,料是正自顧凝神思索,儀華也不願打擾他,遂撩起右窗帷幔一角,打發進宮路上的無聊。
  
  如柳絮紛飛的窗外,是一列駕馬的黑衣鐵騎,他們外圍的街道除了零零落落的商旗,在寒風中迎風招展,卻不見半個人影。這般看著,未免無趣,儀華正意興闌珊要放下帷帽,忽見白茫茫的視野下,恍恍惚惚出現兩個小黑點,頓時稍提興致,定晴看去。
  
  待馬車漸漸駛進,那兩黑點已呈現目中。
  
  一個插著藍布旗杆、上大書「藥」字的鋪門下,一個衣衫檻樓的婦人懷抱著一條半舊不新的短褥子,艱難的靠在門板上,死命的拍打著門板,神情滿是淒惶。因是隔的遠,儀華看不清毯子裡抱的什麼,也聽不清婦人在喊些什麼。正猶自猜想著,馬車又進了不少,前方的情形也跟著變了。
  
  只見緊閉的門板忽然打開,出來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男子,男子縮著脖子、搓著兩隻手,一臉惡狠狠的對婦人罵咧著,婦人神色越發淒惶,竟一手抱著毯子一手拉著男子的褲腿跪下。男子不耐煩,一腳踢開哀求的婦人,婦人是體弱無力之人,不堪這一腳滾在地上,懷裡的毯子也順勢散開落地,一個大約週歲的孩子翻落在雪地上,「哇」地一聲在寂靜的街道上哭嚎。
  
  「啊!」一聲短促的低叫,消失在儀華緊捂朱唇的手心間。
  
  「怎麼了?看見什麼了?」朱棣欺身上前,低低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儀華聞聲轉頭,他灼熱的呼吸微微拂過耳垂,她身子顫了顫,望著朱棣疑問的面龐,心中幾番掙扎,終是牙一咬搖頭道:「沒什麼。」
  
  朱棣看了一眼儀華猶在掙扎的神色,又看了一眼微晃的帷帽,勾了勾唇只「嗯」了一聲,使閉目坐在儀華身邊。
  
  儀華愕然,定定的望著朱棣,彷彿不相信他就這樣不問了。
  
  馬車駛到了藥鋪前,婦人哀求的聲音夾雜著幼兒哭啼聲,斷斷續續的傳進馬車:「求求你,讓大夫給我兒子看一看開服藥吧,這是醫藥費呀,你看……」不等婦人說完,那青年男子已呸了一聲,不屑道:「你連半兩銀子都不到,還想請大夫開藥,少痴人說夢了!別說今兒閉市不看診,就是平時你這幾個銅板,哼!」
  
  「......他才一歲呀,一生下來就沒了父親,現在又發高燒燒的這麼厲害,求你救救……嗚嗚,你行行好吧!」
  
  婦人哀求的聲音漸漸絕望。
  
  馬車駛過了藥鋪,婦人與青年的聲音已漸不可聞,可幼兒哭啞的聲音卻清晰在耳。
  
  儀華不由自主的握緊雙拳,腦中緊繃的一狠弦終在婦人哭訴幼兒情形時,「崩」地一聲斷開,隨即不假思索的一把撩開帷幔,推開緊閉的窗戶,刺骨的寒風颳進車內,呼呼的在耳邊作響。
  
  她卻聽不見枉呼的風聲,只聽見她沉怒的喝聲:「來人!」
  
  隨行的侍衛領命靜來,恭敬問道:「王妃,有何事吩咐屬下?」
  
  儀華面玲如冰,聲冽如霜:「你立刻送那婦人和孩子去藥堂看診,事後將他們好生安置。至於……」話一停,目中閃過一絲不甘,語氣黯然下來道:「那藥鋪夥計你小做一番敲打就是,勿要將事情鬧大。」
  
  「是,請王妃放心。」侍衛答應而去。
  
  見侍衛駕馬離開,儀華這才略略安心,伸手關上窗戶。「吱呀」一聲輕響,提醒了她方才衝動之舉,忙要向朱棣解釋,剛轉頭喚了一聲「王爺」,幾乎同一時身後朱棣貼了上來,雙臂環上她的纖腰,下頜磨蹭在她的肩胛,挑眉笑睨道:「還以為你不打算幫他們?」
  
  聽他話裡的意思,原來是在等她做反應。儀華心裡那絲急切消失,順著朱棣環她腰肢的手,身體軟軟的靠過去,在他堅硬的胸膛動了幾下,找了一個舒適的位置,頭靠在他的胸膛道:「王爺如今深受皇思,有多少雙眼睛盯著燕王府,臣妾雖是內宅婦人卻也知一二。再說臣妾又不被皇……」
  
  沒說下去,儀華微偏了偏頭:「救人是小事,可論起來這事卻關於京師民政,臣妾想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話點到即止,不予深談。
  
  朱棣依然闔著雙目,下頜放在儀華如雲的髮髻上,低頭輕嗅了一下柔軟髮絲間淡淡的梅香,似滿意她髻上朱釵翠環只有零星一點,又似滿意她說話聲音軟而細,話中合義略有見解卻不過於,總之聽後他滿意的微揚嘴角,又問:「怎麼又突然改變主意了?」
  
  聞言,儀華明眸瞬間一黯,隔了好一會兒,才聽見她的聲音輕輕吟了一句「煢煢孑立,形影相弔。父母遠在千里之外,只剩週歲的幼兒獨過新春」,方說道:「臣妾想燧兒了。」頓了頓:「……也想熾兒了。」
  
  朱棣身子幾不可察的微微一怔,旋即寬厚的大掌有一下沒一下的撫著儀華的背,冷峻的神色似乎柔了那麼一些,爾後他緩緩地開口,聲音裡也似乎捨著那麼一絲的溫柔,說:「快了,等開了春,你就能看見他們。」
  
  「嗯。」儀華柔順的輕應了一聲,安靜靠在朱棣胸膛。
  
  儀華柔順依賴的表現,令朱棣神色又緩了幾分,輕撫的手也變得小心翼翼。
  
  感受到朱棣如珍似寶的對待,儀華埋在他胸膛的臉上,恍惚有一抹妥協的神色閃過,可潤澤的雙唇卻是自嘲的笑了笑。
  
  他喜歡溫柔、柔順的女子,那麼就這吧……也許可以找到他們之間的平衡。
  
  外面寒潮侵襲,車內卻有溫馨靜謐的氣氛在緩緩流動。
  
  到皇宮的時候,巳是酉正時分。
  
  迢迢不見盡頭的宮廊兩側,精美華麗的宮燈高桂,乳白色的羊皮罩泛著黃昏一樣的光彩,為寒風凜漂的隆冬之夜平添了些模糊的暖意,也為無父子無夫妻的冰冷天家的家宴融上了暖色。
  
  然而,一場誰也沒想到的意外,為這個難得一聚的皇室家宴蒙上了一層暗影。
  
  滿殿明燭華光之下,觥籌交錯之上,「匡啷」一聲杯盞碎地。那隻杯盞是御賜的月光杯,是魯王受皇思的象徵,隨著它的玉碎滿地,滿殿的皇室貴胄全停下了交談,神色不一的望著突然倒地的魯王——一個不及弱冠的十九歲少年。
  
  「不!檀兒你怎麼了,可千萬別嚇母妃啊!皇上,檀兒他這是怎麼了……」雖無皇后之名,卻掌皇后之權的郭寧妃,此刻已儀態盡失,只顧跪坐在他唯一的兒子身旁哭喊,高髻上珠翠鳳釵隨著劇烈顫抖得身子晃動。
  
  一旁還未脫稚氣的魯王妃,早已不見春風滿面的傲色,只是六神無主的跪著,掩面低泣。
  
  朱元璋看著階下陡變的場面,一臉鐵青的衝下龍椅,暴怒道:「哭什麼?無知婦人!來人,宣太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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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7章 過了
  
  不久前還是觥籌交錯鼓吹喧闐,轉眼間,卻是人心惶惶騷動莫名。
  
  燭火明耀的金殿內,沒有一個人料想到,就在戒備森嚴的皇宮家宴上,統攝六宮的後宮之主,與今上唯一的一個兒子,竟然當場中毒昏迷!
  
  今上,一位少為游僧,後推翻蒙元暴政,重建漢人政權的開國之君,在得知愛子身中劇毒的那一刻,他威嚴的面龐出現的不是作為慈父的擔憂,而是一種發至內心深處的恐懼。但他終究是一位威武的帝王,即使他已屆花甲之年,仍在眾人發現之前,將那一剎的恐懼化作龍顏震怒與對整個皇室的擔憂。
  
  也在這時,朱元璋幾乎立刻下令調集錦衣衛,嚴守金殿,不准任何人進出大殿。同時,將殿中侍候的宮人以及御廚諸人關押,嚴密看管盤查並召太醫院眾太醫入殿,為殿中的皇室成員請平安脈。
  
  「燕王妃,還情您隨小的來。」一個面無表情的內侍走到儀華的身邊,躬身道。
  
  儀華方及起身,又來了一個白面太監走過來躲身道:「請楚王妃隨小的來。」
  
  聞言,與儀華同坐一席的楚王妃如驚弓之烏,霍地一下起身抓住儀華的衣袖,臉上盡無血色:「四嫂,你等一下,我們一起去。」不過寥寥數語,卻帶著不自然的顫抖。
  
  見眼前這兩名內侍無異議,儀華僅遲疑了一下,便向楚王妃點了點頭。
  
  一得回覆,楚王妃幾乎立刻上前,緊緊抓住儀華的手。
  
  兩手相握,手心裡滲滿了粘膩的汗。
  
  楚王妃詫異的扭頭,望著一臉平靜鎮定的儀華,瞠目道:「四嫂?」
  
  她也是第一次見到這種場面,又怎麼會不怕?儀華苦笑:「走吧。」
  
  楚王妃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儀華,不再做聲,與儀華沉默的隨內侍走向西面的偏殿。
  
  一路走過柔軟的猩紅地幔,眼前人影幢幢,叫不出他們每一個人的名字,卻可以從他們看似平靜的面孔上看見了同一種神色——害怕與戒備。
  
  原來,這就是天家貴胄。
  
  原來,這就是他生長的地方。
  
  心念間,不覺走到了偏殿的入口,儀華驀然回首,東面席次上仍然尋不見那抹熟悉的身影。
  
  沒來由地,儀華心裡有幾分忐忑,卻理不清為了什麼,她己邁步走進了西偏殿,身後兩扇厚重的漆紅雕花門也「彭」的一聲關上。
  
  隨即兩名神色嚴肅的嬤嬤過來,將她和楚王妃分別引入一間屋子,如選秀女一樣衣裳褪盡,由醫女嬤嬤細細檢查後,這才穿回衣裳走出屋子,由太醫請平安脈、喝下那所謂的清薑湯。
  
  一飲而盡,儀華放下只剩殘計的藥碗,就見楚王妃一臉羞憤的從對面的屋子走出來,等看見她已出來了,楚王妃忙要過來尋她說話,卻被一名內侍搶先道:「燕王妃,燕王殿下正在後殿等您,請您隨小的過去。」
  
  朱棣最先被請入東偏殿,卻一直沒有見他出來,儀華到底是擔心朱棣的情況,便只向這幾日迅速攀起關係的楚王妃歉意的點了下頭,快步隨那內侍去了後殿。
  
  後殿與正殿隔了一個院子,穿過大約數丈方圓的院子,便是後殿。
  
  許是行布匆匆,未走上片刻,己到了後殿門外。
  
  「啟稟皇上,燕王妃到。」領路內侍尖細的嗓子在風雪肆虐的冬夜,陰森森的讓人心顫。
  
  未幾,厚重的幔簾從裡掀起,一個有幾分熟悉的內侍站在門檻裡,笑道:「燕王妃,您可來了,燕王等您許久了。」說著隔開簾子引儀華進去。
  
  就在跨過朱紅門檻的剎那,儀華猛然記起這內侍是徐達離世那年,隨朱元璋探病的那位公公。
  
  這令她下意識的就要抬頭,卻聽前方一個微帶倦意的聲音說:「老三,你們兩下去吧.'
  
  ,少時一男一女回道:「兒臣(臣媳)告退.'
  
  稀疏平常的回答,卻硬生生止了儀華抬頭的念頭,即使與晉王夫妻擦身而過,她依然莫敢抬頭,只快行碎步上前,旋即雙膝跪地,匍匐拜倒:「臣媳徐氏,參見皇上.'
  
  話音落,久不聞上方之人回應,室內寂靜無聲。
  
  儀華對朱元璋有一種莫名的懼怕,可能是目睹過他定下的殘暴酷刑,也可能是那一次被迫飲下毒藥的陰影,總之此刻,她只感到朱元璋打量的目光,如錐如刺如芒,扎入她每一根神經,讓她呼吸停滯。
  
  「父皇,大內戒備森嚴,賊人想要下手並不易。
  
  兒臣以為可以從魯王府和十弟身邊之人調查起,不定能找出解毒之藥,讓十弟早日脫離危險.'
  
  沉寂中,立在一旁的朱棣忽然說道。
  
  朱元璋目中精光一閃,轉頭看了一眼朱棣,捋了捋虎鬚道:「但願如此.'
  
  說罷,又看向儀華道:「起來吧.'
  
  儀華依言起身,這才看見屋裡的情形。
  
  朱元璋畢竟年事已高,這會兒正搭了一條明黃色的褥子,半臥半躺在一張羅漢床上,床頭下還放著一個大火盆。
  
  而朱棣和屋裡唯一的一名內侍,分別立在床尾床頭兩處。
  
  一眼畢,儀華又低下頭,輕步走到朱棣下首站立。
  
  「今天出了這種事,幸虧熾……熙兒沒來.'
  
  朱元璋咳嗽數聲,接過內侍捧得茶,喝了一口方續道:「對了,今兒是家宴,熙兒怎麼沒來?
  
  這一年聯聽說你母子兩甚少出門,是因為服喪不宜娛樂,可今兒怎麼起的?'
  
  儀華暗中緊攥雙手,不卑不亢道:「熙兒前兩日偶感風寒,還喂著藥,見不得風,今兒便留他在府裡了.'
  
  朱元璋皺眉道:「不滿五歲的孩子,極不容易養,這點你不知道?
  
  你這個當母親的,應該多注意一些!」
  
  說完,本還欲說些什麼,餘光卻瞥見一旁的朱棣,心念一轉,目光又上上下下打量了儀華一番,沉吟道:「聽說你去年生產後,身子就一直不好,也難為你照顧孩子不周到。
  
  這後好生調養幾年.'
  
  「**!」
  
  說著,朱元璋叫了身邊的總管內侍,吩咐道:「去藥膳房取些婦人養身子的藥材,明兒就給老四府上送去.'
  
  那侍答應了一聲,朱元璋便面露疲憊,罷了罷手道:「時辰不早了,你們早些回去吧.'
  
  從後殿出來,一路安靜的低頭行走,直至步出宮門的那一刻,儀華腳下頓時一軟,在沒有半分力氣支撐。
  
  「王妃!」
  
  周邊侍人齊叫出口,卻只有朱棣一個箭步上前,握住她的雙肩:「那件事過去了,我們回府.'
  
  這個冷得出奇的深夜,朱棣低沉的聲音格外的溫暖而令人安心。
  
  儀華抬頭微微一笑,輕「嗯」
  
  了一聲,便順著肩上使力的方向,往那個堅實的臂膀靠去,踩著地上的積雪一步步走向回府的馬車。
第178章 元宵(上)
  
  洪武二十二年正月初一.魯王終究毒發身亡。
  
  這一年他僅十幾歲。
  
  伴隨魯王薨逝的噩耗,是他篤信道家長生之術.吞食丹藥誘發身亡的死因。
  
  這樣一個不光彩的死因.令朱家皇室蒙羞.亦讓龍顏震怒。
  
  當日剛過歲交子時,魯王屍骨未寒.今上便下今送其回藩地下葬.並溢曰荒,魯荒王。
  
  然而,少年如此淒惶的身後事.並沒有給新年蒙上一層陰影.也沒有給他的父兄、姊妹帶來任何傷痛。
  
  他的死,帶走了壓在每一個皇室成員頭上,朱元璋懷疑的目光。
  
  於是在他死後不過數個時辰.正旦清晨的歲首朝賀,依然在一片奏禮聲中繼續.只不對按受眾命婦朝拜之人.由郭寧妃變成了郭惠妃。
  
  越十日,這個才出生就封王的少年.完全淡出了眾人的視線。
  
  也在這一天,今上改大宗正院為宗人府.以泰王為宗人令。
  
  晉燕王為左、右宗正,周、楚王為左、右宗人.初步確立皇室宗親的管彈機構。
  
  一切事畢,轉眼便到了正月十五元宵佳節。
  
  這日宮宴結束,太子朱標一感傷魯王早逝一感傷庶下八個弟弟不久將離京回藩,遂見此時不過二更天.便再在東官設宴邀眾兄弟一娶。
  
  如此,儀華就帶著熙兒與楚王妃乘坐一輛馬車.結伴回燕、楚王府。
  
  舒適寬敞的馬車裡,熙兒已經迷迷糊糊的睡著了.楚王妃卻精神甚好的撩著窗簾,目不轉晴地望著夜空中綻放的煙火.道:「……今年燈節極是熱鬧,昨兒皇上就讓人去秦誰河畔燃水燈.整整點了一萬盞,這可是開國至今從沒有過的.'
  
  儀華攏了攏搭在熙兒身上的褥子.心不在焉的應付了一句.「是嗎?」
  
  聽出儀華江中的敷衍,楚王妃扭頭瞥了一眼兒.再次強調道:「今年與往年不同,幾乎是傾城出遊.不說那些平民百姓,王孫貴族、士女兒童都去了不少,可想今晚該多熱鬧!」
  
  儀華不以為意的抬頭笑道:「是又如何,總歸你我二人今晚是去不了那秦淮河畔了.'
  
  說著,察覺楚王妃臉色微傲不虞.想了想又補充道:「再說這一個月來沒少折騰.難的今兒宮宴結束的早.當早些回府休息.'
  
  楚王妃臉色轉好,見儀華吃力的抱著熙兒.便也適時的轉了話題道:「街上全是車輛、行人,馬車行的怪,等回王府還很要些時辰。
  
  看你抱著熙兒也累,不如把他放在車板上睡.'
  
  聞言儀華又低頭看著熙兒:「馬車一停一晃的,放在車板上那能——」
  
  不等儀華說完,只聽「澎」
  
  的一聲巨響.一股外來力量從車右壁狠根地撞過來,車廂頓時朝左邊翻到。
  
  「啊一一」
  
  懷抱熙兒坐在靠右窗的儀華.還沒反方過來發生什麼事,整個身子隨著馬車往一邊摔去。
  
  「啊!怎麼回事!四嫂!」
  
  楚王妃驚恐的看著朝她摔來的儀華母子。
  
  驚叫聲方起,一剎間,「走水了」
  
  、「馬車翻了」
  
  、「救命啊」
  
  的驚叫聲此起彼伏的,震得耳膜嗡嗡直響。
  
  「王妃!您沒事吧?
  
  這裡全亂了.您快和小壬子下馬車!」
  
  馬車翻倒的下一刻,燕王府的侍衛已一把推開車門.都來營瓶。
  
  儀華還沒回答,從馬車翻到時已經呆了的楚王女,眼見從車門照進的光亮,她呆滯的雙眼立刻有了焦距,手足並用的的一邊往車門爬一邊驚叫道:「救我,快救我呀!」
  
  「楚王妃,這邊!」
  
  侍衛一把拽出楚王妃,_將她推到楚王府的侍衛面前,急忙又喚儀華:「王妃.您和小王子快下來!」
  
  少了擋在前面的楚王妃,儀華忍住右手肘被撞的疼痛.死死的護住哭嚎不已的熙兒,從馬車裡爬了出來。
  
  爬出馬車,儀華不及鬆一口氣.已被外面混亂的場景驚住。
  
  四週一片火光漫天,車馬亦傾倒一片.驚了的馬匹揚蹄亂串.驚嚇的人群互相擁擠,紛紛奔逃四散.何奈街道堵塞.幾乎無葉隙可過。
  
  而原本二十多名的護衛,也被人群一個個衝散.現下圍在他們身邊的僅剩不足十名的侍衛!「四嫂!我們怎麼辦?
  
  這裡待不得!」
  
  楚王妃一見儀華下了馬車.立馬擠過去慌亂問道。
  
  話音未盡,離他們不遠處的一邊.突然響求一個女子尖銳的叫聲:「……啊!搶劫……不.不要碰我.放開我……」
  
  話沒說完.女子的聲音已淹沒在了鼎沸的增雜聲中。
  
  楚王妃瞬間臉白如紙,顫巍巍的叫著儀華。
  
  儀華沒去理會,循著聲音看去.卻只見黑壓壓的一片.根本尋不見一個被搶走的女子身影。
  
  當即她心中猝然一緊.下意識的抱緊熙兒.強制鎮定的看著眼前八名侍衛.吩咐道:「人太多了.你們得人手相握在我們身邊。
  
  若是還有被衝散的可能.那就四人跟著六弟妹.四人護著我母子。
  
  好了,我們立刻離開!」
  
  「是!」
  
  燕、楚兩府侍衛齊聲應下.燕王府侍衛又道,「王妃.你抱著二王子行走不便,不如交給一一」
  
  「不用!」
  
  儀華想也不想直接打斷了.下命道,「我們走!」
  
  一片火光下,儀華臉色蒼白.卻一臉毅色。
  
  眾侍衛無法,自不再勸,只護著兩位王妃一位王子.艱難的穿梭於混亂的人群中。
  
  然,街道已被擠得水洩不通.又有人趁機作亂。
  
  當他們眼看穿過混亂的街道時,一行十一人已被人群沖的七零八落.楚王妃失去蹤影.在儀華母子身邊的也不過一名燕王府的侍衛。
  
  就在這一陣混亂之中,會發生什麼事誰也不知道。
  
  所有人只知道逃跑,尤其是富戶人家、士女兒童們.他們深怕讓被專門趁機作亂的人盯住,更是逃跑的厲害,卻不知他們一身精貴的裝束.尤為引人注目。
  
  而剛赴完宮宴的儀華母子.無疑是富貴逼人.自然引起了熟悉路徑的宵小注意。
  
  若是再平時,他們定然不是燕王府侍衛的對豐.可是在專幹貫了趁亂拐賣人口的宵小之輩.王府侍衛卻是有力難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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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9章 元宵(下)
  
  很快的,儀華發現身邊唯一一名王府侍衛不見人影,她心中驚詫不小,又緊了緊懷中的熙兒,目光警惕的往四處一看。不過□尋了兩眼,下一瞬卻對上一個獐頭鼠目的青年男子,她怔了一下,一個不好的念頭如驚電閃過,旋即猛轉身就往人潮裡擠。
  
  那男子冷不防儀華突然轉身而跑,他怔了片刻,臉上猙獰道:「呸,別人她跑了,那可是一條大魚!」
  
  這話一落,隨即擠在一堆的二名男子附和,又有一人看似精明的道:「老大你放心,她一個女人帶著小孩,根本擠不出去。」
  
  那男子瞇眼看了一眼拚命鑽拱的儀華,一邊嫻熟的躲閃一邊罵道:「你當老子不知道!就怕她被擠在地上,到時擄不了人,還把我們的小命給搭進這人肉場!」
  
  現下的情形,正如賊人的對話一樣,整條大街就像一個人擠人、人壓人的修羅場,到處是慌不擇路的人群,到處都是被踩在腳下的人們淒厲慘叫聲,到處都是從四面八方湧來的人潮。而儀華就被夾雜瘋狂逃竄的人群中間,無處可逃。
  
  只在眨眼之間,艱難逃跑儀華就被一撥人潮一撞,抱著熙兒就往地上栽倒。
  
  「看你還往哪裡跑!」那男子眼見儀華母子要摔落地,忙眼疾手快的一個奮力上前,拽住儀華的手臂:「tmd!給我老實些,摔倒了老子可救不著!」
  
  受傷的右臂被拽,一陣疼痛猛然襲來,疼得儀華還不及痛叫之時,那男子的話卻又刺激著她看清了眼前的現狀,終做出了配合賊人擄人的決定。
  
  這些人不傀是輕常趁亂犯案的,竟然只憑三人人之力,在極短的時間裡,就帶著相當於累贅的儀華母子逃出了大街,鑽進了一條狹窄陰暗的小巷道里。
  
  「晤……」一聽見「啪嗒啪嗒」的腳步聲,僅有三人並排寬的小巷道里,立即響起了女子的嗚嗚聲。
  
  儀華一怔,回頭就見巷道的盡頭有兩名女子,被縛手縛腳捂嘴坐在有髒水的地面,一旁還有兩個年輕男子守著。
  
  這樣他們一共五個年輕力壯的男子,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如何帶著剛滿兩歲的男童逃跑?正尋思著如何逃跑,巷道入口從又響起了「啪嗒啪嗒」的腳步聲,儀華心下一沉,難道他們還有同夥!
  
  一念閃過,抓她的男子己一臉警惕的盯著來人,厲聲道:「什麼人?哪條道上——」
  
  聲音未盡,已被走在前面的一人截斷:「放開他們!」手指著儀華母子。
  
  儀華心頭瞬時一喜,牽著熙兒柔嫩的小手,大喜過望的向前看去。
  
  巷道里光線很暗,只有皎潔的月光從兩牆延伸出的屋簷射入,遠遠地卻是看不清來者是誰,大概只能看見三個身形高大的人影。
  
  「呸!」那男子啐了一口,指著一步步走近的三人,虛張聲勢的罵道:「你們三個人,我這裡可是五個人,我告訴你一一」
  
  一語未畢,那三人中的一人突然疾跑而出,身如獵豹閃至那男子身前,一手扣住那男子的咽喉,將他抵在牆上,隨即抽出腰間跨刀。
  
  「盧搭,住手!這裡不是咱們的草原,不可以隨便殺人.引來不必要的麻煩!」一個中氣十足的男子阻止道,爾後略皺眉思索了一下.厭惡的罷說道:「讓他們滾!」
  
  那青年男子一見抵在脖子上的匕首拿開,他立刻屁滾尿流的往巷道外跑,臨到出口卻還不忘撂下根話:「你們這群蒙古人,給我等著,有本事別跑!」說完,也不等四名手下,轉眼早不見人影。
  
  巷子外筵樂歌唱,巷子裡卻鴉雀無聲。
  
  儀華冷冷的看著近至眼前的三個男子,全身每一根神經緊繃於一。
  
  這三個男子都是身形魁梧,絡腮鬍子,長靴佩刀,一眼就知不是漢人。
  
  「說,你們有什麼目的?」儀華將熙兒拉到身後,一邊慢慢退後將熙兒圍在牆壁與她之之間,一邊一瞬不瞬地盯著這三人道。
  
  三名男子誰也沒有說話,只有中間那個髯鬚漢子目光銳利的打量著儀華母子。
  
  如鷹犀利的目光,讓儀華渾身一顫,不由自主的想退後一步,卻又遏制住心生的膽怯,與這名髯鬚漢子互相打量。
  
  一番打量下,儀華心一分分跌入谷底,她在這個四十多歲的漢子身上,看見了一種與朱棣相仿的剛硬之氣,這證明這個漢子絕不是普通人。
  
  不知道過了多久,熙兒害怕疑惑的聲音打破了這種沉默:「母妃?」
  
  母妃?
  
  儀華心咯登一下,隨即不好的念頭,在下一刻變成了事實,只聽那髯鬚漢子語氣篤定道:「燕王妃!」
  
  既然已被認出,而這三人明顯是有備而來,她不如問個明白,說不
  
  定還有一線生機。又或看還能施延時間,等到走散的侍衛營救。
  
  儀華心思迅疾飛轉,注意一定,立刻便道:「你我素不相識,卻知道我是何人,還一路跟來此地。不知爾等是有何事見教?還是要擄人威脅?!」
  
  髯鬚漢子被儀華這番幫說得一怔,又見儀華目光雖是凌厲,神色卻充滿戒備,不由哈給大笑道:「燕王妃,你誤會了,我等絕無惡意。」
  
  沒想到髯鬚漢子忽然大笑,儀華驚詫不解,口氣卻依然生冷:「既然是誤會,那就請讓開路。」
  
  髯鬚漢子不在乎儀華語氣不善,反語似關切道:「王妃,巷道外雖沒方纔的混亂,卻也十分人雜,你母子若孤身出去,易遭宵小窺覬。不如等燕王過來再說。」說罷也不問儀華是否同意,直接讓了一個人去尋朱棣。
  
  儀華見那人竟真差人去尋朱棣,心裡驚訝之餘,卻也感到此人並無噁心,但也不敢掉以輕心,又恐此人拿她母子威脅朱棣,不由心思忐忑不安。
  
  髯鬚漢子見儀華全身緊繃,嚴正以待的盯著他.也知不管說什麼,對方都難以相信,便也不在多言,只安靜的守在一旁不離開。
  
  一時間,二人好像尋到了某些共鳴,都沉默了起來。
  
  等將的時間過將特別緩慢,尤其是在冬月的深夜裡,時間彷彿停止了一樣。
  
  儀華巳雙膝站得發麻,被圈在懷裡的小胖身子,越來越重的依靠在她的身上,她感到自己立馬要倒下去的那一刻,巷道里又想起了紛沓不一的腳步聲。
  
  聽到腳步聲,那兩名仍被縛在地上的女子,驚恐的望著一群持刀的黑衣人闖入巷道里。
  
  璀璨的煙火在夜空綻放,五彩斑讕的光影下是一張最熟悉的面孔,那股壓儀華心頭的大石瞬間落下,她再也忍受不住強力支撐的身體,雙膝「咚」地一聲跪在了地上。
  
  此時已是下半夜,月亮升的老高了,月華皎如白晝,將這條狹小陰暗的巷道照的十分亮堂,一進巷口就可以將裡面看得一靖二楚。
  
  「徐氏!」朱棣來不及與髯鬚大漢交談,快如閃電衝進巷道里,蹲下身一把抓住儀華的雙肘,臉色陰沉道:「你怎麼樣了?東街那邊暴動,你和熙兒可受傷了?」
  
  被母親突然跪在地上的舉動嚇住的熙兒,一聽朱棣叫「熙兒」,他兩眼一紅,「哇」第一聲撲到朱棣的身上,哭喊:「父王!」
  
  聽到兒子哭了,儀華在見到朱棣那一刻的委屈消失,強忍住淚水搖頭道:「沒事!」
  
  「你可以站起來嗎?」朱棣依然看著儀華,目光深沉而專注,彷彿能一直看進她心。
  
  儀華咬了咬唇,嚥回朱棣觸碰手臂傷口的疼痛,聲音儘量如若平常一樣:「可以,倒是熙兒嚇壞了。」
  
  朱棣聽了,方才鬆開雙手,單臂一下抱住熙兒直起身,另一隻手摸了摸熙兒的小腦袋,不善言辭的哄了一句「不要哭了」,便轉頭看向髯鬚漢子,目中暖色沉下來,道:「今晚多虧全國公相救,本王可欠了你一個大人情!」話中帶笑,卻隱隱合著一絲鋒利。
  
  正微訝朱棣方纔的舉動,不過須臾,卻見朱棣話帶壓迫的逼來,全國公觀童忙斂回心神,暗道今晚之事必要說清楚,否則將會弄巧成拙!
  
  想畢,觀童趕緊說道:「不過是舉手之勞。今晚東街發生暴動,我與下屬被困那裡,偶見燕王府的侍衛喚王妃,便多留意了一下。後見幾名宵小之徒挾特王妃,本想即刻營救,但念在當時場面混亂,又不熟悉路徑,只好一路緊跟其後追到這裡,才出手相救。」
  
  君著觀童事無鉅細一一說來,朱棣心中一動,兩年前觀童隨納哈出歸附,但僅一年吶喊出便突然猝死,而今與他素無交情的觀童示好,究竟是有意依附他還是另有目的?念頭轉過,朱棣不動聲色的正要說話,卻聽身後儀華吃痛一聲,他忙回頭一看,儀華正狼狽的摔在地上。
  
  「怎麼回事?你不是說沒事!」朱棣連忙叫臂中的熙兒交給下屬,轉身又抓住儀華的手肘要扶起他。
  
  聽朱棣語氣嚴厲,近乎帶著苛責,她手肘的傷又被觸及,儀華再忍不住鼻頭酸澀,哽咽道:「右手肘,我右手肘受傷了!」
第180章 心聲
  
  京師元宵之夜傾城熱鬧,一街之隔,卻是天上地下兩重天。
  
  一頭是人擠人的修羅地獄,一頭是狂歡熱鬧的人間天堂。
  
  在這條繁華熱鬧的街道上,一處兩層樓高的茶樓裡,儀華坐在二樓臨窗的雅座上,看著樓下隨鼓樂歌聲舞動的龍燈,周圍映襯的秧歌、高蹺、吞刀、吐火等百戲,以及簇擁著它們歡欣鼓舞的觀者,不由想起方才人們的淒厲慘叫的情形,竟深深打了一個寒顫。
  
  朱棣送走觀童,從這間雅座外間進來時,一眼就見儀華發顫的背影,他皺著眉頭走近道:「民間大夫醫術到親信不過,一會回府還是召了太醫來看.'
  
  「不是大傷,不過手肘淤青、磨破了一些皮.'
  
  儀華歇過心裡的感嘆,回頭輕輕一笑:「王爺,您送走那位大人了?'
  
  璀璨星空下,華燈溢彩中,儀華的笑容恬靜而柔弱。
  
  朱棣心忽然微微一痛,似針扎一樣的刺痛從胸口蔓延至全身。
  
  她一個閨閣弱女,少時在徐家艱難求生,頂替她人嫁給他以後,更是大傷小傷不斷,吃盡種種苦頭,受盡多番磨難,日日於惶恐不安中,卻隻言片語不提,只是對他盈盈而笑,笑得坦然,笑得柔弱,亦笑的堅強。
  
  難道她就不會示弱一下,或者主動的告訴他?
  
  上次受傷隱瞞他,是為了維護徐家,這情有可原。
  
  可今晚手肘上受傷,為什麼也要遮三阻四?
  
  她究竟把他當成了什麼?
  
  心轉間,朱棣臉色沉鬱,起先的憐惜愧意,讓滿腔的鬱憤取代。
  
  「淤青?
  
  磨破了一些皮?'
  
  朱棣冷聲反問,在儀華愕然的目光下,猛的抓過她的右手,一把撩開雲袖,盯著那纏了白紗帶的纖細手臂,眼睛怒氣騰騰,道:「這是什麼?
  
  小傷還需要纏紗布?
  
  本王是該讚你女中豪傑?
  
  還是該看看你到底有沒有心,根本就不知道什麼是疼!」
  
  儀華不明白朱棣為何突來的怒氣,她愣了愣,冒傻氣的回道:「真的只是擦傷了一些皮,就是因為怕疼,臣妾才讓大夫纏了紗布.'
  
  朱棣如何不知道是小傷,又如何不知道只是擦破了皮!他會這樣一問,不過是以此挑起事端,將今晚壓了一晚上的擔憂自責發洩出來,更是要將這幾個月來壓在胸口那股悶氣宣洩出來!「你真不知道?
  
  還是裝不知道?'
  
  朱棣看著儀華茫然不解的樣子,他忍不住捏起她的下頜,死死地盯著她的眼睛。
  
  「王爺……?'
  
  儀華被迫抬眸,凝視著他,不覺話語發顫:「臣妾,不知道您什麼意思.'
  
  說完驟然側首,不敢去看朱棣。
  
  朱棣如火燎然的眸子一分分沉寂去,鬆開手,薄唇無情而嘲諷的一勾:「看來是本王多事了。
  
  時辰不早了,本王去看馬車備好沒,也該回府了.'
  
  說罷,深深地看了一眼雙目緊閉的儀華,一個轉身,頭也不回的朝外間走去。
  
  聽到腳步聲,儀華猝然睜眼,看著朱棣剛毅中帶著決絕的背影,她沒有鬆一口氣的感覺,反而有一種失去了什麼的心痛,彷彿不抓住它就要永別一樣。
  
  她怔然的看著他越走越遠,腦子裡忽然一片空白,只有一個念頭主宰著她的思緒,她的神經——他要走了!「我不要和她們一樣!」
  
  眼見朱棣要步出房間,儀華心中一急,積壓了許久的話突然衝口而出。
  
  她的話幾乎是吼了出來,清清楚楚的傳了過來,朱棣渾身一震,腳下驀然止住。
  
  「她們指的是誰?
  
  你的話是什麼意思?'
  
  朱棣轉身看來,眼睛就像要噬人骨血一樣,咄咄逼人:「說清楚!」
  
  儀華也不禁渾身一震,她彷彿沒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迷茫的望著朱棣,卻在他灼灼如日的目光下,狼狽的撇開頭,沉默了好一會兒,終於大有豁出去一般的勢頭,毅然的看著,像是在提醒自己,一字一字咬得極重:「我不要與你妄室們一樣.'
  
  朱棣萬萬沒想到會是這個答案,他驚奇不已的望著儀華,不可思議的一步一步走近她,細細的看著她,不容錯過她臉上每一絲神色變化,直到確定她話並不似作假,他才不確定的再一次問道:「你說得是王氏她們?'
  
  儀華對朱棣大驚小怪的祥子視而不見,別過頭,咬唇不語。
  
  朱棣看瞅華別捏的神情,陡然而笑。
  
  他的笑從裡溢出來,溢至眉梢眼角。
  
  儀華頓時臉上一紅,如抹了胭脂一樣,從兩腮暈染到了耳根。
  
  「傻丫頭,都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你居然會這麼想.'
  
  朱棣搖頭失笑,本還想調笑幾句,但見儀華紅得要沁出血的臉頰,剛硬的心不覺一軟,這幾年來他還是頭一次見到她發至內心的羞赧,又想她因為他吃盡苦頭、屢屢受傷,已到嘴邊的話卻劃作一聲似嘆息。
  
  「你是我的妻子,又怎麼可能和她們一樣.'
  
  朱棣走過去,摟她在懷,柔聲輕嘆道:「我的妻子只是你,妾室卻誰都可以.'
  
  儀華閉眼伏在他的胸前,沉默思量了許久,終究決定一吐為快,將盤旋在心的話一次說清。
  
  正要仰頭說話,朱棣卻撫著她的後背,望著窗外綻放的煙火,聲音平靜的一如平常閒敘家常,緩緩而道:「兩年前落難漠北,你在怪我……本王,本王不是不知道。
  
  畢竟那一次本王沒邀你賽馬,也就不會有你半年的臥病在床,也不會命中毒一事.'
  
  儀華猝然睜眼,雙手下意識的緊攥朱棣衣襟,她一直以為自己掩飾的很好,朱棣也從未留心過這些,可他卻知道,都知道。
  
  「沒關係.'
  
  儀華深呼一口氣,『王爺,朱棣是王爺』,她心裡缺念一遍,道:「一切都是意外,與王爺……」
  
  「這是本王的責任!」
  
  朱棣肅聲打斷,箍住儀華的肩膀,將她微微拉開他的懷抱,低頭盯著她,不容半分質疑道:「以後,本王決不會讓你再受傷!」
  
  他目光專注篤定,語氣鏗然如鍾磐。
  
  只是但願真如他所說,不會讓她受傷害。
  
  儀華揚起眉眼,淡淡的笑意從眼角溢開:「臣妾相信您.'
  
  相信一一兩個再簡單不過的字,卻令朱棣笑了,笑的滿足,笑的意氣風發。
  
  這時,咚咚的敲門聲從外面想起,片刻傳來了侍衛沒有起伏的聲音:「王爺,馬車不能通行,若想乘馬車回王府,需等天亮時分.'
  
  聽言,朱棣想起日後諸事,忽而說道:「既然不能乘馬車,那叫朱高熙起來,我們走回去吧,正好逛一下元宵燈夜.'
  
  儀華對方纔的事心有餘悸,一聽立馬就要搖頭,卻見朱棣忽然湊近的臉龐:「有本王在,不會有事.'
  
  「好.'
  
  儀華聽見她忍不住笑意的話音。
修善難  為魔易   千年修道   不及一夜成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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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1章 燈謎(番外)
  
  喚醒睡得稀里糊塗的熙兒,戴上輕紗遮面的氈帽,從高歌吟唱的茶樓走出來,便是燈火輝煌、人山人海、笙簧鼓樂的大街。
  
  攜子帶女的夫妻、歡歡雀躍的孩童、子息相陪的老人、游□街表演的技子,一個個與她擦身而過。置身於這樣一個真實歡樂的場景中,是這十二年從不曾有過的。無憂無慮而簡單的快樂,讓儀華幾乎要忘卻前一刻的餘悸,以及那一場人群恐慌帶來的害怕。
  
  一雙清亮的眸子,就這樣隔著薄如蟬翼的輕紗,藉著一盞盞沿街而掛的花燈光輝,貪婪的看著走過她身邊的每一張真實笑臉。
  
  正走著,忽然鑼驟響,一隻舞獅隊從觴醉月的酒樓跳出來,幾個翻躍擠進人群,逛燈的人群一下子向外圍繞開。於此之時,在鼓響獅舞中,糖果、花生、瓜子諸品果蔬,從酒樓裡擲出,遊樂的小孩頓時沸騰了起來,四處跳騰摸地搶果蔬。
  
  一時間,酒樓下喝彩枉呼,人潮四面推推擁擁。
  
  被人流衝散的儀華,卻焦急四顧,從密密麻麻的人群中尋找父子二人的蹤影。
  
  他們去哪裡?會被人流湧向哪裡去?
  
  儀華一下心急如焚,回頭看了一眼護在身邊的侍衛,再忍不住心中的焦急大聲呼喚著熙兒的名字,可這一人之聲早已淹沒在震天的鼓樂歡聲中,無處可聞。
  
  歡海人群裡,卻沒有最重要人的蹤影,再快樂再真實的場景,與她也不過是鏡花水月的一場幻境。
  
  儀華恍然明白了這一點,目光更急切的搜尋一大一小兩個身影,卻終抵不過如潮似海的人群,只能茫然不安的被一群侍衛擁在東南的牆角下。
  
  三刻鐘後,舞獅隊的表演結束,他們回到了酒樓裡,擁堵的人群開始散去。一夜兩次的恐慌害怕,讓儀華再不顧及王妃的身份,在侍衛驚詫的眼光中,提著曳地的長裙,踩上牆角下兩尺略高的石台,眺望著茫茫人誨中那兩抹永刻心底的身影。
  
  「娘!呼呼!」孩童脆生生的呼喚,穿過靡靡人聲傳來。
  
  「熙兒!」儀華驚喜不巳,大叫一聲,即循聲望去。
  
  熙兒手將五彩風車,坐在朱棣的右臂上,一邊鼓著腮幫子呼風車,一邊笑嘻嘻的喚著她。而他只是大步流星地從燈火璀璨的酒樓走過來,許是人影幢幢,許是火焰如熾,也許是燈火流光…總之光影閃閃,看不清他臉上的神色,只知道一雙深不見底的眸子緊緊盯著她,從一片輝煌光火中走向她。
  
  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昔,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這一刻,紅綠繽紛的不夜城忽然夫去了所有的光彩,川流不息的人群只是一抹抹虛幻的影子,鼎沸的聲音與月色燈光全部消匿黯淡了,唯有從對街走來的那兩個身影,成了她眼中僅有。
  
  「下來!」怔怔的目光還望著他們,朱棣隱合薄怒的聲音已近至耳畔。
  
  語氣不善的話語,將儀華瞬間拉回現實,她蹭了蹭腳從石台小心下來。
  
  甫一下地,雙手還提著裙襬未放,下一瞬右手已被緊緊握住。
  
  儀華一怔,低下頭,抗白遍繡紅梅的廣袖與玄色遍繡金雲的寬袖相交,而黑白、紅金掩蓋下是她與他交握的雙手。
  
  感到身旁人停下步子,朱棣側目一看,下意識的目光掃了一圈兒四周,微咳一聲道:「走路別東張西望!別放!」說完不等儀華應聲,緊了緊手心下微涼的柔夷,目不斜視的往回府的路上走去。
  
  儀華低頭含笑,只言不語,只是任由著他牽走,在來來往往的人潮中穿行。
  
  這時已進天曉,皎皎的月華漸漸隱去,只餘黯淡的一彎淺影遠遠拋在灰濛濛的天際,興奮了大晚上的熙兒也眼皮打架,眼看就要睡去。索性逛燈已至尾聲,行人紛紛開始歸家,這裡巳是三三兩兩的人群而已,一旁的文廟下還停著燕王府的馬車,也該乘車返府了。
  
  只在這時候兒,趴在朱棣肩上無精打來的熙兒,突然一下子來了精神,指著文廟方向大聲叫道:「我要它!熙兒要那個!」
  
  文廟四下空曠,熙兒精神兒十足的聲音,在黎明前的清晨猶為響亮。正在收給攤位的一個五十多歲的老漢,笑呵呵的上前幾步,打量了幾眼他們,見一家三口衣飾華貴,身後不遠處有幾名魁梧的男子,當不是這一家的僕人,便只當他們是一般的富戶人家,遂笑道:「官人、娘子,既然小公子喜歡這花燈,不如猜上一猜反正不要錢,中了老漢就把花燈送給小公子。」
  
  這老漢估計是寺廟請得人,十分懂得如何吸引人去猜燈,這話才一說完,就拿出一個大鬧天宮的花燈在熙兒面前晃了晃。
  
  熙兒這一看哪還走得了,又是一個機靈的小子,見朱棣看也沒看那老漢,直接越過而去,立馬淚眼汪汪的望向儀華,嘟著嘴可憐兮兮的叫道:「熙兒要!熙兒要!」
  
  兒子今晚嚇哭了,小眼睛到現在還腫著,儀華心中不捨,這便停下腳步,對朱棣道:「夫君,不如給熙兒買一個吧.'
  
  朱棣濃眉緊鎖,往文廟壁簷下一溜兒各式各樣的花燈看了看,正同意買一個時,哪知老漢搶先道:「商燈不能賣,否則可是得壞了規矩。
  
  看官人、娘子也是識文斷宇的,不防猜一下.'
  
  明朝每值燈節之時,多喜歡用詩詞作為謎面,把寫有謎題的花燈掛在寺觀牆壁上,誰都可以立在下面猜,猜中看可得花燈一盞,而這花燈便是商燈。
  
  儀華聽「商燈」
  
  二宇,顯然也想起了得燈便需猜謎,她自問不懂猜謎之法,朱棣也不知道善不善於猜燈謎,還是作罷的好。
  
  一番心轉,正打算說話,老漢已經把大鬧天宮花燈遞到朱棣面前,笑道:「官人,看小公子喜歡這個,不如就它吧.'
  
  盛情難卻,又見朱棣面上嚴肅,儀華不由心生頑心,改了主意,接過那隻花燈,微微一笑道:「夫君從小便讀聖人之書,又有名師授課,不如給熙兒贏一個花燈.'
  
  這話確實不假,今上重子孫教脊,所建大本堂藏有古今圖書,並請各地的名儒授課,而朱棣作為皇子確實在大本堂學習過。
  
  想到這,儀華也覺得猜燈謎倒也不該難到朱棋,便舉起宮燈將謎題輕吟出來:「研猶有石,峴更無山。
  
  姜女既去,孟子不還.'
  
  說著,凝眉抬頭,不解道:「這是什麼?'
  
  聽完儀華詢問,朱棣眉心幾乎擠到了一塊,臉上也隨之沉了下來。
  
  熙兒卻不知父母難處,只一個勁兒的拍著手,歡欣雀躍道:「熙兒要,給熙兒!」
  
  那老漢該是熬了一夜,卻設看人的臉色眼力勁,竟從旁恭喜道:「官人、娘子真是好運氣,這燈合該是小公子的,這一道謎題可是一整晚上老漢見過最簡單的.'
  
  朱棣正凝眉死盯著燈面,卻聞老漢所言,忽然抬頭看向老漢,一臉肅然。
  
  老漢心下微駭,只覺朱棣不是善類,暗暗後悔之際,卻見朱棣面無表情的吐出兩宇:「提示!」
  
  老漢愕然,一時竟然無語。
  
  朱棣臉上閃過不耐煩,又不著痕跡的瞄了一眼燈謎,忽而又沉氣問道:「我說提示!」
  
  老漢驀然一驚,他在這元宵守燈已二十年了,從沒見過衣冠楚楚的人來猜燈謎時問提示,而且非但如此,還這般冷面冷語。
  
  儀華亦是被朱棣陡然一沉的聲音驚了下,移目見老漢眼帶懼意,忙拉了拉朱棣袖子,叫了一聲「夫君」
  
  。
  
  聽到聲音,老漢回了神,也不再說什麼規矩不規矩,忙回道:「此迷指物,乃文房四寶中的一樣.'
  
  儀華一聽眼睛一亮,老漢已提醒的夠明顯了,文房四寶指的是筆墨紙硯,而「研」
  
  、「峴」
  
  這兩字與硯相近。
  
  如此,應該是硯台!「硯台!」
  
  朱棣徒然一笑,言簡意賅道。
  
  與她心中答案一樣,儀華抬頭望了一眼朱棣,爾後與他轉頭看向老漢。
  
  「……」
  
  老漢沉默了片刻,尷尬笑道:「官人好才學,謎底與硯台非常接近了,只差一個宇便對!」
  
  朱棣笑容瞬間僵在臉上,令見怪了朱棣或笑或冷臉的儀華忍俊不禁,不由一聲輕笑溢出口內。
  
  朱棣霎時惱羞成怒,薄唇緊緊抿起,隱隱有動怒懾人之色。
  
  儀華見了,只覺此刻的他無比真實,又見他臉旁是五官相似的熙兒,心中卻是歡喜,不由自主的抿唇一笑。
  
  老漢不知他們之間的湧動,只想快快打發了他們,忙又說道:「謎底乃一物,而此物還可刻字.'
  
  儀華收斂笑意,心思一轉,答案已有。
  
  硯台由硯身、硯蓋、硯石三部分組成,卻只有硯蓋可以刻字。
  
  朱棣亦猜出答案,雙眸微微瞇起,冷冷地向老漢:「硯蓋!」
  
  不辨喜怒的聲音裡,帶著微不可察的遲疑。
  
  「對,就是硯蓋!」
  
  老漢立即驚喜道:「官人、娘子,這大鬧天宮的花燈便是小公子的了!」
  
  朱棣眉頭一鬆,垂眼低睨著儀華,卻一言不發。
  
  儀華咬唇輕笑,將大鬧天宮的花燈遞到熙兒手中,揚頭看向朱棣,卻不及說話,身後忽然響起了侍衛的聲音:「王爺、王妃可是有什麼事,需要小的半.'
  
  說著看了一眼老漢。
  
  朱棣聽聲眉頭微蹙,看來了一眼老漢,道:「把買花燈的錢給他!」
  
  說罷,轉身朝不遠處的馬車走去。
  
  望著並肩離去的男女,老漢捧著手上的錢袋,僵如硬石。
  
  而此時黎明劃破了黑暗,金燦的晨曦籠罩大地,於文廟前的空地上卻只見遠遠駛開的馬車。
第182章 磨合
  
  最難忘的時光,總是匆匆而過,那日執手相攜已是半月之前,如今出了正月裡,朝聖的藩王也開始陸陸續續的返國。
  
  那陣子,消停了不過幾月的周王,在見了郭寧妃、魯王東昇西落的剎那繁華,郭惠妃一夜之間成為後宮主的轉變,他心裡悄然起了變化。
  
  這種變化經過時間的催化,一日一日的堅定了他要去鳳陽祭拜的決心。
  
  不過朱棣對他威懾猶在,從應天到鳳陽短短三百三十里路程,兩天的光景,於周王而言卻彷如阻隔了千山萬水,讓他難以到達。
  
  眼看二月十八離京的日子在即,他抵不過心中煎熬,終在臨行前一夜到了燕王府。
  
  周王過府時夜已深,王府上下大多早睡,為了明日的回程上路。
  
  朱棣、儀華也剛盥洗畢,一個正要吹滅床頭的燭燈,一個才躺進裡面的被縟裡,就聽李進忠在外間焦急稟道:「王爺,周王求見.'
  
  「五弟?
  
  這麼晚了,他怎麼來了?
  
  明兒五更天可就等進宮跪安離京的.'
  
  儀華說著,便要掀了錦褥坐起來。
  
  「就是明兒要走了,他才大晚上的發瘋!」
  
  朱棣臉色發青的從床頭探回身,按住儀華起身的動作,阻止道:「夜裡天涼,你別起來了,本王去就是.'
  
  說完,朱棣也不等儀華回話,扳了一件居家的棉袍,步履匆匆的就往外走。
  
  正一個人在上房廳堂不安徘徊的周王,一見朱棣挾怒而來,他不由有幾分瑟縮,等見朱棣打發了一廳的下人,只剩兄弟兩人時,周王突然來了膽子,劈頭就給了一句:「四哥,我要去風陽!」
  
  朱棣看周王一副臉紅脖子粗的樣,他脾氣一下子就上來了,登時拍案而起:「怎麼?
  
  上回說得話你就當耳旁風了?'
  
  說著一頓,他目光凌厲的看著周王,斬金截鐵道:「想去鳳陽,我告訴你。決不可能!」
  
  朱棣這樣一凶,周王氣焰頓消,聲音已是哽咽:「四哥!」眼睛紅朱棣怒目中痛惜一閃,轉瞬即逝,只餘滿目寒冰。
  
  「出去,回你的周王府!」
  
  朱棣看也不看周王一眼,指著緊閉的門扉,凜洌道:「明日五更天前,準時出現在皇宮門苑!」
  
  「四哥!」
  
  一聲微弱的哽咽,周王跪在了朱棣腳下,仰頭哀求道:「我已經想好了,眾人只道我嗜練藥,通醫理,就連四哥您不也找我配藥。
  
  所以我潛去鳳陽,到時就算被發現了,只說我是為了採藥,父皇一定不會懷疑的.'
  
  話音未盡,朱棣揚手便欲一掌,卻僵在半空如何也下不了手,只猛抓起幾上茶盞,朝門口狠狠一扔,匡啷一聲巨響,驚得周王一時呆住。
  
  朱棣怒色勃發,額上青筋綻放,雙手「咯咯」
  
  握拳,儘量隱忍道:「上月魯王怎麼死的,你忘了?父皇現在還在氣頭上,你活膩了啊?嗜練藥?還要去鳳陽採藥!」
  
  說著忍不住低下頭狠盯著周王,卻聞周王身上的酒氣,頓時怒不可遏,舉起右拳震怒道:「明日要進宮跪安,你居然喝一一」「酒」字未落,拳頭未下,「王爺」一聲尖銳的女音陡然插入其中。
  
  一跪一站的兄弟兩回頭,只見匆匆挽了一個小髻、披了一件長及膝下的大紅通袖襖兒的儀華,站在右面的門欄口,一隻手把著門框,一隻手還維持著撩簾的動作,臉上難掩震驚。
  
  周王沒想到被儀華看見這一幕,面紅耳赤的低下頭。
  
  朱棣更不想讓儀華看見周王狼狽的一面,停在半空中的拳頭自然一放,叫了一聲周王「起來」
  
  ,冷冷地看向儀華質問道:「你出來做什麼?'
  
  說時,側移一步,以保護者的姿態擋在周王的面前。
  
  儀華呼吸一滯,彷彿不認識一般,定定的望著朱棣。
  
  她本在房內輾轉反側,聽到「匡啷」一聲巨響,生怕出了什麼事,明天可是要進官的!這般,她忙隨手挽了發、扳了襖子急匆匆的跑出來,又見朱棣舉拳對著周王的臉,當下不假思索的便叫了出來。
  
  可為什麼朱棣會這樣看著她?
  
  而他眼裡深深地戒備又從何來?
  
  思量未解,腦海中只有元宵那晚的片段,一幕幕的晃過。
  
  心瞬間定了定,儀華深吸口氣,緊攥著袖下雙拳,神態白若的邊走邊道:「時辰不早了,都快三更天了。
  
  可明兒五更時還要去宮裡……」頓了下,咬重話音,讀道,「給皇上請安。所以還是早些休息的好,有什麼要緊事不防過了明日再說.'
  
  字字說得清楚不讓她的聲音流露半絲顫抖。
  
  儀華一貫細柔的聲音,卻一字一字拉回了他怒失的理智,朱棣臉上怒容緩下,握拳的右手緩緩鬆開,回頭看向周王已無怒氣.眉宇間卻自由一股迫人之氣,道:「聽見你四嫂說的沒?
  
  明日要進宮請安,有什麼事情我們回城路上說.'
  
  周王自覺他的藉口萬無一失,還欲再辨,只見在朱棣身後的儀華,微微福了福身,道:「王爺您和五弟該還有要事交代,臣妾先行告退.'
  
  說畢,轉身回屋。
  
  朱棣心中暫無暇顧及儀華,只對周王道:「上次的話,我不想再說第二遍。
  
  而父皇現在對嗜煉藥深惡痛絕,你也最好收斂些.'
  
  說著,朝外喚了侍人備馬車、又安排了三十名親衛在府外恭候,方冷冷瞥了一眼周王,丟下一句「立馬回去」,便朝內室回去。
  
  周王望著朱棣的背影,想著朱棣話裡的意思.若有所思的被「請」出府。
  
  朱棣回到內室,眼前的光線驟然一暗,等他疲憊的閉了閉眼,等適應床頭那淡橘色的微光,他心中的煩悶不覺一掃,下意識的加快步子向床塌走去。
  
  、燭影飛動,垂簾逶迤,沉穩的腳步聲轉入內室,高大而模糊的身影在床幃晃動。
  
  儀華側首看著那走近的影子,心中平復下來的情緒,又掀起了絲絲漣漪,眼前不禁浮現他冰冷的神情、戒備的目光,酸楚之感湧上胸口,漫及眼裡。
  
  不覺間,淚水竟盈然而落,只落下一滴,她伸手抹了一下眼角,然後朝裡翻了個身,神色又恢復如常。
  
  悉悉索索的聲響傳進耳裡,朱棣又加快一步,走到床榻前一把撩起床簾見儀華從頭到腳幾乎都縮在被子裡,嬌小的身乎蜷成一團貼著床裡,在一片微弱的燈光下近乎難尋,瘦瘦小小的令人憐惜。
  
  凝望之下,朱棣輕嘆一聲,脫鞋上榻道:「怎麼了?
  
  還沒睡著?'
  
  話落等了一會兒,見儀華沒有反應,他吹燈睡進了被縟。
  
  感到一股涼氣襲來,隨即腰上一緊,一個炙燙的身體壓過來,將她從裡側翻了過來,如這半月來的每一晚,箍在懷裡,然後睡去。
  
  「怎麼了?恩?'
  
  敏銳的察覺到懷裡的身子有瞬間的抗拒,朱棣睜開眼,皺起眉頭道。
  
  儀華心緒紊亂,並不想說話,但見朱棣連聲追問,她只好含糊的應道:「沒什麼,就是惦記著明兒要早起,不能耽擱了進宮的時辰.'
  
  說著有意翻個身子,背對著他,故而又道:「困了,想睡了.'話一落.人便翻了個身。
  
  聽儀華說起進官的事,朱棣又想起唯一的胞弟,也沒注意到儀華的異樣,手臂習慣性的摟緊懷裡異常柔軟的身子,頭挨著她順滑的髮髻,悶聲道:「他一方為王也這麼久了,做事卻還是這樣不瞻前顧後!」
  
  說著字音漸重,頗有幾分恨鐵不成鋼的味道。
  
  一時不許她知道,一時又主動提起,全憑他心意而定,可有考慮過她的感受?
  
  儀華心裡忽然有些不是滋味,感覺卻很淡,來不及體會,己淡淡的開口道:「關心則亂,王爺勿憂。
  
  該過了三更了吧,這會兒睡了,估計能睡一個多時辰.'
  
  關心則亂,也許真是這樣。
  
  他這個弟弟做事雖隨行,卻不是那莽夫般痴傻,知道孰輕孰重。
  
  再說當時他知道此事後,也難以平復心鍺,何況是他這弟弟?
  
  想來輕過他一番敲打,又過段日子,自然也就想通了。
  
  這樣一想,朱棣心裡順氣多了,從甫進屋時去了一半,到這時怒氣是全消,不由想起方纔若一時失手揮拳而下,明日周王臉上掛綵,又如何向朱元璋解釋?
  
  想著便念及儀華及時的提醒,不禁心下一暖,緩緩說道:「方纔真讓他氣的動怒,若不是你叫住,本王那一拳決定揮下去了……明知明日要進官請安,他倒好,居然喝了酒。
  
  而且知道父皇如今厭惡沉迷藥物,他偏偏說要去鳳陽採藥……罷了,不提他了。
  
  朱棣無奈的搖了搖頭,忽而話題一轉,暮地說道:「當時本王對你語氣不善,可有怨怪?'
  
  儀華默不作聲的聽著,冷不丁朱棣突然問道,她一時全然不及反應間,只感一隻粗糙的手從她腰腹慢慢撫上,聲音帶笑,又似帶著濃濃倦意道「真是習慣了,見不得人看他狼狽樣。
  
  若是惱了本王,明日走前,本王隨你去給……嬤嬤上柱香……」
  
  一面低聲說著,手上一邊輕攏慢捏。
  
  猶言未完,低沉略帶沙啞的嗓音已漸漸低了下去,平緩的呼吸輕輕傳來。
  
  儀華微僵的身子一軟,睜眼看了看似乎睡著的男人,亦無奈的笑了笑,閉眼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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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3章 府裡
  
  二月十九,大利東北,宜出行。
  
  這一日天未亮,儀華帶熙兒給郭惠妃請過安,等朱棣、周王聽朱元璋聖訓後,他們在兩府護衛將士的重重相隨下.離開了京師應天。
  
  在這月裡,於掌天下兵馬的五軍都督府供職的鎮國將軍沐英,正打敗雲南越州阿資起義,籌備設置衛所、置當地衛指揮使司等事宜,進一步鞏固朝廷對西南的統治。如此,在西南有沐英、傅友德等大將戍守下,關外已國滅的前北元殘餘勢力,仍為朝廷重擊對象。
  
  這些儀華不關心,她更惦記整一年沒見的小兒子,路上時常催促加快行程。此時天氣回暖、萬物復甦,正是遠行的好時節。朱棣均置之不理,先一路以不捨兄弟之情為由,浩蕩的隊伍一路沿途遊覽風景,直到三月中旬,才行至周王封地附近,與周王道別。後又以招待隨行的觀童為由,依然沿途觀光,等進入北平境地的時候,竟已是五月初。
  
  時值仲夏,馬車已經換成了夏日的竹簾,透氣涼爽,儀華抱著昏昏欲睡的熙兒靠在窗口,透過竹蔑間隙,沿路的風景人物走馬觀花似的在眼前晃過,王府中的人事物也浮光掠影的在腦中閃現,不覺有些心不在焉。
  
  「王妃。」看到竹簾後似有人影,朱棣策馬上前,放慢馬速並行,低聲說道:「馬上就要入城了。」
  
  儀華手元意識的撫著熙兒的後背,隨口應了一聲。
  
  朱棣眉頭微蹙,旋即俯身,挑開竹簾一角,低頭問道:「在想什麼?心事重重的。」
  
  儀華微詫,沒想到朱棣會撩簾,她順手接過輕佻的竹簾,仰頭輕笑:「沒什麼」
  
  朱棣薄唇緊抿,坐直身子,凝視不語。
  
  她的確沒什麼心事,不過是離開了一年多,忽然有些感觸而已,但是顯然有人不信。儀華微微一笑:「離府時間不短,許多人與事都挺模糊的,覺得隔得有些遠,卻又要近了。」說時簾動風起,髮絲輕拂,她搖頭失笑,怎麼說起這般抽像的話,還是在朱棣面前。
  
  朱棣唇抿如線,沉默了許久,終於開口道:「張氏過門的事,要不再推遲一年。」
  
  聽著話裡不為妥協與遷就,可是他卻是誤會了什麼……而且,眼底黯淡的火苗輕躍,早與遲又有何區別?
  
  儀華眸光一轉,眼裡已然微漾笑意,道:「張大人是王爺看重的屬下,張小姐又是將門之後,與王爺堪是匹配。」略頓了頓,舉目眺望,望著西邊渲染的紅霞,又說:「張小姐入門的時日已晚了一年多,今年她也又十七了吧,拖不得了。」
  
  「……王妃。」朱棣緊盯著儀華那一剎恍惚的笑容,渾身一繃。
  
  三個多月來,經過山水之間的遊歷,她眉宇間隱有的抑鬱之色盡掃,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開朗豁達,這是男兒都少有的。同時,三個月多的朝夕相處,沒有追兵刺客的威脅,沒有身邊諸事侵擾,他才發現這個與自己共死生兩次的女子,行為思路的確不同於一般閨閣女子,更不走那有些小聰明的才女,這個他驚奇驚喜的之餘,又生了一分敬重。
  
  不由地,朱棣想解釋什麼,又不知道為何解釋,或該解釋什麼。他雙唇輕輕吸動,半晌,方道:「本王其實……」
  
  「王爺!」儀華突然打斷了他的話,眼神迷離的望著天際,呢呢輕語道:「北平的黃昏,真的很美……臣妾真的喜歡上了這裡。」
  
  朱棣心底莫名嘆息一聲,抬起頭,順著儀華的目光望去。
  
  夕陽西下,霞光萬丈,似血一樣的色彩渲染了半個天空,籠在了那承載元宮百年歷史的城牆上,合著曾經皇城京都的莊嚴氣魄,在一片火紅的霞光下,透著它曾經輝煌過的遺蹟,壯麗,沉寂,以及那抹之不去的深重王看氣息。
  
  眺望間,整個隊伍漸漸的放慢了速度,隊伍前方傳來了徐增壽的聲音:「王爺,入城了!」
  
  「放下簾子,馬車入城了。」說完這一句,朱棣馬腹一夾,策馬而去。
  
  夜幕降臨,花燈初上。
  
  約行了半個時辰後,馬車終於在端禮門前停下。
  
  儀華喚醒熙兒,牽著他下了馬車,抬頭的第一眼,看到就是長長的巷道盡頭,這一座朱紅色的大門,以及煌煌燈火下恭候多時的眾人。
  
  「參見父王、母妃。」朱高熾領著身後眾人拱手一禮。
  
  朱棣頜首讓眾人免禮,朱高熾從陳媽媽手中牽過一個把手指頭放在嘴裡的男童,俯身說道:「三弟,你不是問哥哥要母妃嗎?看見了沒?還不快叫母妃。」
  
  二歲大的燧兒長得不像朱棣,跟虎頭虎腦的熙兒也大相逕庭,倒是依稀能從他眉目見看出幾分儀華的樣子,端是一副唇紅齒白的俊俏模樣,若不是一身男童打扮,這樣瞧著卻像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女孩。
  
  燧兒緊攥著朱高熙的手,偏著頭,目光陌生的盯著朱棣、儀華、熙兒三人看了一遍,最後將目光鎖在了熙兒的身上,張口紅嘟嘟的小嘴,沒有叫儀華,只是對著略長一歲的熙兒嘿嘿傻笑。
  
  「燧兒!」兒乎陌生的目光,讓儀華心中微微一痛,再忍不住一年多的思念,忙放開熙兒的乎,就蹲著抱住小兒子軟綿綿的身子,含淚哽咽道:「我的燧兒!」
  
  年紀小小的燧兒,一下子被儀華嚇住了,愣了一會兒,等看到熙兒不高興的瞪著他,他才目光慌亂的看向朱高熾,眼看就要哭了似地叫著:「哥哥,哥哥!」
  
  儀華看到兒子對自己的抗拒,深吸一口氣.強忍住眼裡的淚水,放開燧兒。
  
  立在一旁的朱高熾沒錯過儀華臉上的黯然,忙耐心的蹲著身子,摸了摸燧兒的小腦袋,誆哄的讓燧兒叫母妃。許是母子連心,許是聽了朱高熾的話,好一會兒才叫了一聲「母妃」,感到了順口,又接連叫了幾聲母妃。當下喜得儀華沒法,情不自禁的又抱住熙兒.嗚咽起來。
  
  看見母子久別重逢,儀華身邊侍候的人也忍不住哭了。
  
  他們這一哭,其他人猶如醍醐灌頂一般,紛紛從見朱棣的喜悅中回過神.都跟著哭了起來。
  
  一時間,朱門下一片嚶嚶的抽泣聲。
  
  朱棣本默然的看著他們母子幾人,這會兒卻聽周圍哭聲四起,不由略略沉聲道:「天都黑了,回府再聚吧。」
  
  聞言,眾人哭聲一頓,漸漸又起卻是緩緩低了下去。
  
  王蓉兒走上前,笑盈盈的勸道:「王妃,您一路舟車勞頓,還是先回府略休息一下,今晚臣妾還專為王爺、王妃備了洗塵宴。」說著,俯身慈愛的抹了一下燧兒的頭,又笑:「往後有的是時間,王妃您儘管抱著三王子,什麼事都不理也行,眾位妹妹們絕沒怨言。」餘下妃妾自然附和。
  
  儀華也知一時情緒過激,忙抽出袖中絹帕抹了淚,站起身向王蓉兒回之一笑,儀態謙和有度,心中卻微有詫異。
  
  一片流光溢彩下,王蓉兒一襲沉香色水緯羅對襟衫兒,下著白碾光絹挑線裙兒,如雲的髮髻上一支累絲嵌寶銜珠金步搖,手將一把宮扇娉婷的立在那裡,宛然含笑,絲毫未有出格的妝容.一切彷彿只以她為尊,卻自有一番大氣端儀顯出。
  
  但轉念又一想,王蓉兒掌王府一年多,雖處處有限制的地方,可畢竟是做了主,身上有大氣顯出也是正常。
  
  心念間,儀華目光流轉,不經意的掃去,儘是一張張美麗的笑靨,她神情恍惚了一瞬,便在眾人的簇擁下回了王府,來不及與身邊之人訴說這一年來的事,又略作梳洗,赴今晚洗塵之宴。
  
  那天晚上,府中開宴兩處。一為男席,朱棣、朱高熾父子宴徐增壽、觀童,以及府中一些官員;一為女席,自然是儀華與眾妃妾、大郡主、二郡主。
  
  女席上,一眾妃妾未能得見朱棣,不免心下失望;又見一年多未見的儀華,經過長途跋涉僅稍作收拾,就能光彩照人的出現,都不由得顧盼幾次各有感嘆,面上卻言笑宴宴,偶才流露出心中想法。
  
  一如,王蓉兒依然眾紀妾之首,八面玲瓏的在席上語笑嫣然,只是笑容中隱有一內而逝的澀意。郭軟玉還是態度謙卑,溫柔的照顧身旁的大郡主。李映紅行事低調不少,但風風火火的性子難改,見沒能看到朱棣,立馬又含糊詢問另一個眾人關切的話題,張月茹過府的事,迎得了眾人的附和,只言談間頗望延遲入府時間。
  
  儀華儀態無可擾別的周旋其中,亦如以往一樣覺得這一切都浮動在虛偽下,不過這一次她沒有以前的牴觸,只當與在京師應酬時無甚不同,甚至是在聽到她們提及張丹茹時,竟然無一星一點的異樣,她想這一年的遠行也是有所獲得,起碼她的心境是變了,真的變了。
  
  隨後轉眼至深夜,宴罷,曲終,人散,滿目繁華盡去。
  
  儀華微醉回宮,一雙佳兒繞膝。
  
  夜更深人更靜,枕畔有他相伴。
  
  仲夏之夜,吱吱夏蟲鳴叫,她也無聲的笑了。
第184章 拜帖
  
  回府第二日,因旅途勞累,自謝絕會客,遂隔了一天,眾妃妾一早便來請安。在京師時,儀華多是足不出戶,日子悠閒而散漫,今日不免起晚,讓眾妃妾在正殿等了半個多時辰,她才姍姍來遲。
  
  殿內雕樑繡柱,鋪陳華美,不覺耀目。但更令人無法忽視的是殿中薄衣輕衫在身,素手搖宮扇的各色佳人。也許出於來遲之因,或是憐惜美人之意,儀華竟也興致頗高的與她們說說笑笑,臨至巳正時分,眾妃妾才各自結伴離開。
  
  夏日陰晴不定,片雲可招雨。她們走後不久下了雨,起先只是淅瀝瀝的霏霏細雨,後來卻是越下越大,漸有滂沱之勢,嘩嘩如注,串成密密麻麻的雨簾急遽落下,沖刷的夏日草木清新之氣翻土而出,剎那芬芳四溢。
  
  儀華吸了一口氣,只感週身毛細孔順舒暢了,不由舒服的輕嘆一聲。
  
  郭軟玉掩扇輕笑,看了一眼窗外的傾盆大雨,說笑道:「從這月歲朝起一直暑熱不下,難得今日驟降大雨,可是聞知王妃回府,特意送來了一場及時雨?」
  
  快入伏天,暴雨常有,又豈會因她變化,儀華一笑置之,搖扇另道:「這雨下不久,不過地土積水濺裙」說著看了一眼端然坐在涼炕旁秀墩上,儼然一副大家閨秀做派的大郡主,心中泛起一絲莫名的遺憾,口裡卻依然笑道:「你和大郡主就在這用午飯吧。」
  
  郭軟玉心知儀華是要問這一年府中境況,又納悶今日王蓉兒欲歸還掌府之權,儀華卻含糊應付不接,這便接口應承道:「那婢妾就恭敬不如從命,再厚顏在王妃這休個午覺,可好?」
  
  儀華含笑點頭,正要啟口說話,就聞李進忠前來稟道:「張夫人來帖求見。」說時一張淡雅的拜帖呈上。
  
  淺粉色紙騫,上畫一株梅,淡雅中透著不俗。
  
  儀華秀眉微挑,翻開手中拜帖,還未見字已聞一股淡淡的梅香撲來。
  
  「這時節,還能用梅花熏紙?」郭軟玉亦聞得一股若有似無的冷梅清香,方微微吃了一驚,隨即已然明白過來,笑讚道:「張小姐好,也好心思。」說罷捻了一顆櫻挑,閉眼含笑,半晌不曾睜眼,彷彿是在享受櫻桃的甜與澀。
  
  一語雙關,儀華只作不知,目光凝視在拜帖上幾行娟秀的小楷,心中自也明瞭。張興武卒出身,張夫人又來自鄉野,夫妻兩人都不通文墨,而從這拜帖、字跡看來,必是出自張月茹之手。只是沒想到從小長在鄉下的張月茹,竟有這般才氣。
  
  一眼掃過,儀華合上拜帖,順手貼回給李進忠。
  
  「王妃?」李進忠接過拜帖,詫異道。
  
  儀華往後一仰,慵獺的靠上涼枕,看向窗檯下經過雨水洗滌後晶瑩火紅的石榴花,緩緩開口道:「把它給蓉次妃,兩日後張夫人來府就由蓉次妃招待吧。」
  
  正妃不在,三品命妃由次妃接見無可厚非,如今正妃在府卻......
  
  一聽儀華的話,內堂屋子的人一下想到了早定下名分的張家之女,頓時屋內氣氛一滯,神色略不安的低下頭,就連李進忠都不敢接話。
  
  一時間,屋子裡鴉默雀靜。
  
  安靜□坐在一旁的大郡主,已是八九歲的小姑娘,自然嗅到關於這拜帖不同尋常的氣息。她拽了拽宮扇下的紅絲流蘇,幾經猶豫,還是稍抬起頭,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好奇的偷瞄儀華。
  
  儀華驀地回頭,正好同大郡主目光相遇,看見那雙狡黔的明眸內是少女的活潑與好奇,先前心下那抹遺憾不由頓消,又想起大郡主給熙兒繡的小鞋子,她立刻展顏一笑,向大郡主眨了眨眼。
  
  大郡主萬萬沒想到儀華有這樣的表情,她愣了一愣,下一刻,粉嫩的小臉兒刷得一下紅似沁血。
  
  儀華忍住笑意,宮扇在面前輕搖一下,再挪開時笑意斂下,看向低頭吐核的郭軟玉,道:「今早不是說了嗎?這坐了三個多月的馬車,一身骨頭是散了,我又身子向來不好,這回府的前一兩月不見外客,就是府務也先有蓉次妃打理。」話一轉,又笑:「當然,府裡的事也少不得你從旁幫襯一二。」
  
  郭軟玉愕然抬眸,張口就欲詢問,稍頓,話語嚥下,只點頭應道:「能為王妃分憂是婢妾該做的,當不得幫襯的話。」
  
  話是如此,郭軟玉的目光卻不由自主的瞟向李進忠手中那張拜帖。
  
  眾所周知,燕王府向張家下聘已快兩年,今年勢必得娶進府。張夫人今日遞拜帖,左不過也就是商談迎娶的事,儀華卻將此事全權交給王蓉兒,實為有弊無利,不但無形中捧了王蓉兒,也給張家留下了不受重視之感,以及善妒的名聲。
  
  一番心轉,郭軟玉終是欲言又止,勸道:「王妃,張小姐她……」
  
  儀華輕笑一聲,打斷道:「身為皇家的女人,就不可隨心所欲,若在能做到的界限裡,還處處違心而處……呵,我身體一貫不好,北平城的人大多知道,我便懶散一次,靜養一兩月,想來也不為過.'
  
  處處違心而處……郭軟玉聞言怔了一瞬,眸光黯了黯,隨即眼瞼垂下,遮去一抹陡生的嘲諷,抬頭欲開口再勸,去不及一宇說出,已讓岔開了話題。
  
  只見儀華亦捻了一顆櫻桃含下,片刻低頭吐核,揚起滿意的笑顏,道:「這櫻桃真甜,一會兒拿去用井水鎮鎮,給熾兒他們三兄弟嘗嘗.'
  
  言畢,似不經意看見仍立一旁的李進忠,略蹙眉心道:「怎麼還在這?
  
  還不給蓉次妃送去.'
  
  「是.'
  
  李進忠聽見催促,心下一橫,領命而去。
  
  過了兩日,張夫人應貼而來,遣侍人給儀華送了一些女子補身的藥材,便一徑去了東三所王蓉兒那。
  
  那日兩人相談甚歡,彼此都甚滿意。
  
  到第二天,正好是每隔三日的請安日子,王蓉兒當下就提出張月茹過府一事,儀華心中早有腹水,只推說一切由王蓉兒安排就是。
  
  王蓉兒笑盈盈的應下,彷彿甚是歡喜張月茹進府,不過三日已尋了尚儀局的掌事公公,做迎娶張月茹的準備。
  
  張月茹嫁入府便是次妃,與從上升至次妃的夫人姬妾不同,雖沒大茶小禮,三媒六證,但為了表示王府對張家的重視,對張月茹的重視,禮數方面儘管不全也是極為周到。
  
  其中王蓉兒更是不遺餘力,為張月茹的婚事忙裡忙外,一力支持重辦。
  
  如此,張月茹入府的日子不覺又延遲數月。
  
  先是六月間王府教習嬤嬤入張家,教導張月茹皇室禮儀規範三月,兩個月後再迎娶過府。
  
  豈料過府之月十一不宜婚嫁,硬生生又壓了一個月,趕在十二耳十五之前迎娶過門就是,不然一翻了年張月茹就滿十九。
  
  這期間,陳媽媽、阿秋她們見儀華全然不管迎娶的事,又見王府對這事的重視,心中隱隱不安,恐儀華因此與朱棣生嫌忌。
  
  後一連好幾天過去,朱棣沒有半分苛責,一如去京師之前一樣,十天半月的待在燕山大營,回府的一兩日除了處理政務就是待在儀華這裡,只偶爾去王蓉兒、郭軟玉處看看兩位郡主而已。
  
  這般,儀華身邊的人也漸漸安了心,再看著儀華一副淡然處之的態度,不知覺間也平常心看待。
  
  有甚者如陳媽媽,漸從張月茹入府時間不斷推遲下,看出了個中明堂,便更安心的旁觀婚事的變化,直到十一月初定下婚期為十二月十四日,她才忍不住開口。
  
  這一日的晚間,隨儀華清了熙兒、燧兒兩兄弟睡下,回到正殿寢宮裡,陳媽媽便屏退了左右,一面和阿秋伺候候儀華盥洗,一壁說道:「王妃,張小姐入府的日子,正是府裡忙著過年的時候,可十八那日卻是您的生辰,兩個日子挨得有些近了,這……」
  
  沒再說下去,陳媽媽只是看著儀華。
  
  阿秋想起儀華與「她」
  
  的生辰也是幾日之差,不由皺起眉頭,亦看向儀華。
  
  「無妨.'
  
  儀華對鏡而坐,淡淡的吐出二字後,隨手取出矮髻上一支玉簪,看著一頭細軟的青絲披落肩頭,模糊的鏡中映出一張白淨姣美的容顏,櫻唇微翕,好聽的聲音緩緩流出:「張氏有一顆玲瓏心,豈會不知道她婚期安排在最繁忙的臘月原因?
  
  後面你我只需看就是,至於我的生辰一一」
  
  說著話,儀華忽然抬頭,看向阿秋微微一笑:「這一點就更不重要.'
  
  「小姐……」
  
  阿秋眼眶瞬間一紅,淚盈於睫。
  
  儀華站起身,看著正值一個女人最美好的花信年華的阿秋,心頭微酸了酸,持帕為阿秋拭了眼角的淚水,溫柔笑道:「阿秋,你今晚和我睡吧,我們一起說說話.'
  
  阿秋聞言淚水剎時止不住,隔著眼眶內盈盈閃爍的淚光,看見儀華臉上不掩的傀色,她忙一把抹了淚水,連連搖頭道:「小姐,奴婢不委屈,就願意一輩子待在小姐身邊,伺候小王子們長大……」
  
  說到後來,已是泣不成聲。
  
  見狀,陳媽媽不明就裡卻是識趣的悄然退下。
修善難  為魔易   千年修道   不及一夜成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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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5章 阻擾
  
  時光荏苒,一月匆匆而過。
  
  洪武十二月十四日,大吉,是燕王朱棣納次妃之日。
  
  因時近新年,府中門楣屋簷、廊柱樓閣漆油一新,紅帶子、絲綢彩飾、紅燈籠點綴高懸。
  
  四目望去,處處都是喜慶洋洋的漫天紅彩,讓納妃的喜宴也更加隆重熱鬧;又是城中三品武將之女嫁進王府,前來赴宴恭喜的賓客絡繹不絕。
  
  到了掌燈時分,猶是繁華似錦,燈火煙花次第而開,說笑聲、鑼鼓聲、鞭炮聲,以及戲台上依依呀呀的唱聲,充滿了整個燕王府。
  
  這樣的繁華,這樣的熱鬧,儀華是羨慕的,前世今生加在一起,她都不曾擁有過。
  
  而身為女子,又有哪一個不嚮往屬於自己的婚宴,接受他人的承認與祝福?
  
  俗言眼不見為淨,於是等一更天禮畢,她便早早的離席回宮。
  
  雪已落了五日,大雪覆蓋了北平城,寒意也念發深了。
  
  走出金碧輝煌的承運殿,迎面一陣朔風疾雪吹來,令人不禁深深地打了個冷顫。
  
  「王妃,外面風雪大,還是讓小的去備了肩輿過來?'
  
  李進忠住持拿的右手呵了一口熱氣,聳了聳鼻子道。
  
  走下雪色銀光閃閃的白玉石階,儀華籠著暖手爐駐足,望了一眼存心殿外出牆的一株紅梅,搖頭拒絕道:「不了,都走到了存心殿外牆這邊,再穿過一條長巷就是後院,走不了多久.'
  
  李進忠看了看一旁攙扶儀華的阿秋與提燈的盼夏,見二人什麼也沒說,他也不再多言,只亦步亦趨的跟在儀華身邊。
  
  長巷的積雪已被侍人們清掃乾淨,只是零星的一點殘雪結了霜,路面凍得滑了,行走時頗需幾分小心。
  
  天寒夜深,妃妾們都擁在承運殿歡鬧,府裡的侍衛、侍人大多守在府前堂,這條分開後院與前堂的長巷,竟了無人煙,清冷而寂靜。
  
  儀華緩步行在長巷裡,鹿皮矮靴踩在凍霜的路面,微微帶滑。
  
  她不禁起了頑心,見四下無外人,竟像小孩子一樣踮起腳跟,一小步一小步的踮躍著走。
  
  正走得歡快,忽然聽得一陣紛杳的腳步聲,她不由得一愣,忙止步回頭一看,卻是朱高熾、徐增壽、朱能他們三人和兩個提燈的小內侍。
  
  徐增壽箭步如飛,上前,率先開口詢問:「大姐,您剛才在做什麼?'
  
  說著回頭又要說什麼,卻見朱能止步在石階處,垂手侍立目不斜視,不由皺眉嘀咕道:「朱大哥什麼都好,就是一來王府就拘起禮.'
  
  這時朱高熾也走到跟前,行禮叫了一聲「母妃」
  
  ,也好奇的看著儀華。
  
  儀華臉上一紅,她不想一時興起,卻讓他們三人瞧個正著,只好解釋道:「路上滑,不好走.'
  
  聲如蚊吶的說過這一句,立馬反問道:「你們怎麼到這來了?
  
  外面的宴席這會正熱鬧吧.'
  
  徐增壽摸著頭,嘿嘿笑道:「聽說您提前下席,就過來看看,路上碰到了世子,便一起過來了.'
  
  說完又仔細看了看儀華的神色,小心翼翼道:「大姐,您……沒事吧?'
  
  她有什麼事?
  
  儀華哭笑不得,隨便尋了一個理由,道:「我不放心熙兒和遂兒,便早下席了.'
  
  說著橫了徐增壽一眼,看向熾兒道:「你和三弟……還有朱將軍回席去,我也回宮了.'
  
  說時住他們身後望瞭望。
  
  聞言,一直沉默的朱高熾,忽然反駁道:「母妃,讓三舅父和朱將軍回席,我送您回宮.'
  
  少年溫和的聲音裡,透著淡淡的堅持。
  
  「好.'
  
  看著朱高熾眼裡的關切,儀華心情頓好,對徐增壽道:「朱將軍還等著,三弟你回去,我由熾兒送.'
  
  話說到這,徐增壽也不再堅持,囑咐了幾句便和朱能離開。
  
  雪下的愈發緊了,風颳的也越疾了。
  
  一路上,說說笑笑,不覺已至宮門口。
  
  宮門前兩隻大紅燈籠,在渾白的雪地上映了一層薄薄的紅光,朱高熾突然停下腳步,站在簷下的石階上,低低喚道:「母妃!」
  
  聲音比平時低了許多,聽起來有些不對勁。
  
  儀華亦駐足站立,伸手彈了彈朱高熾肩上的雪花,輕聲問道:「熾兒,怎麼了?'
  
  知母子二人有話要說,阿秋帶著幾人在遠處侯著。
  
  聽到儀華問他,朱高熾低頭躊躇了須臾,驟然抬頭,道:「母妃,您不高興父王納新妃,才提前離席.'
  
  未料到朱高熾說出這番話,儀華撣雪的動作一滯,隨即笑道:「你想多了,母妃沒有.'
  
  話音未落,只聽朱高熾截斷道:「我看到了!」
  
  一語畢,朱高熾無視儀華微怔的神情,又強調道:「就在母妃受新次妃的1/2
  
  禮後,我看見母妃不開心了。雖然很短暫,可是我真的看見了。」
  
  儀華看著這個已快有她高的小小少年,竟是語塞。
  
  朱高熾又低下頭,盯著大紅斗篷下,一雙月白色寶藍雲龍紋樣的靴子,說:「母妃,我知道您不喜歡這些。說不上不喜歡什麼,就是覺得比起這五步一樓十步一閣的王府,崇屋數椽對您已是足夠……父王對您是尊敬重視的,母妃您不要為此難過,今日雖來了這麼多賓客,不過與新年,還有九月份那道聖旨有關……」
  
  只聽到這裡,儀華忍不住詫異,吃驚的看著朱高熾。
  
  今上為肅清沙漠,準備再次進行北征。遂今年九月二十六日,他命令河南都指揮使司和直隸各衛所加緊訓練軍士,以待征討之令。隨後,又命朝中多元大將至山西、北平、陝西等地,分別訓練兵馬,隨時聽征漠北;再遣使命遼東都指揮使胡旻、朱勝訓練精銳馬步官軍各一萬人隨時聽候調遣。
  
  如是,在北方幾大軍營重鎮紛紛訓兵以備北征時,北平大小武將自然也皆聚在軍營中。尤其是到了十一月間,訓練兵馬越發吃緊,就連朱棣內也已一個月未回北平城,食宿皆在軍營裡。今日借朱棣納次妃,武將張興嫁女的時機,武將返城恭賀不在少數;而城中文官欲探聽如今風向,也多是禮到人也到。
  
  以上這些,她也只略猜到一二,卻不想朱高熾竟也知道。不過朱高熾身為燕王府世子,這些淺顯易知的事,他也該知道了.只是倒難為他小小年紀,還關心她。
  
  想到這,儀華目光柔了下來,看著朱高熾道:「既然你都說你父王是重視我的,我當然不會難過。再說有你和你再個弟弟在身邊,我更沒有什麼不開心的。人貴在知足常樂,對現在的一切我很滿意了。」
  
  「真的嗎?」朱高熾不確定的抬頭。
  
  儀華笑意加深,肯定的點頭道:「千真萬確!」
  
  話雖是這樣說,到了更深夜靜時,卻是人難眠。
  
  一夜輾轉反側,幾經起睡,總是迷迷糊糊,時昏時醒。
  
  儀華想,許是走了小半個時辰的雪路,引了邪風入體所至。遂在這數九寒冬的深夜,她竟生生的滲了一層細密密的汗珠,沾濕裡衣,難受的緊,亦口乾舌燥的緊。
  
  她也不委屈自己,欲喚了人備水沐浴,又想此時已過子夜,何必再折騰了阿秋他們。這樣想著,儀華只自已起身,披了一件棉袍子下床,走到屏風外的炕桌上,正要例杯茶水,忍見一旁的翹頭案上,一對繞龍鳳的紅燭高燒,燭淚默默低垂。
  
  一剎間,儀華喉嚨一緊,如硬在喉一般的難受。
  
  她猛轉頭,翻開溫燙的茶水,倒滿一杯,仰頭一飲而盡。
  
  溫溫的茶水入喉,緩解了那抹疼痛,不覺舒眉一笑,又續倒一杯。
  
  她低下頭,茶水方沾紅唇,院子裡忽起一陣騷動,隨即又是一道熟悉的腳步聲響,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難道是他?
  
  不.不會的!
  
  今晚洞房花燭夜,如花美眷相伴,他又怎麼會在這裡?
  
  儀華緊緊的握住茶杯,用力至泛白的手指.不受控制的微微顫抖。溫熱的茶水順著顫動的杯沿,緩緩地四濺而出,滴淌在了她白皙的手背上,她卻一點兒也感覺不到,只是一瞬不瞬的盯著逶迤在地的富貴花開銀紅錦幔。
  
  腳步聲漸漸地近了,一動不動的錦幔,嘩的一下從外撩開,一個意想不到卻又是意料之中的人,已出現在眼前。
  
  這一刻,儀華呼吸猛然一窒,整個人就像傻了一樣,呆呆地看著這個帶了一身寒氣的男人,一個本該出現在另一個女人新婚之夜的男人!
  
  他在一步步走進,她心一下下狂跳。而這不過十餘步的距離,她竟覺得有十餘丈那麼的遠,所以他才會走了那麼久,也讓她心失律的跳動。終於他走到了她的面前,在她觸手可及的地方,甚至是更近,她幾乎都能聽到他急促的呼吸。
  
  「王爺,你怎麼來了?」好一會兒,她聽到她壓抑一種不可思議的期盼問他。
  
  這一聲詢問,彷彿瞬間刺激了他,他倏的張開雙臂,猛地一下將她緊擁在懷,力氣大得讓她身體發疼,可吐出的話語卻似乎徬徨無力:「怎麼辦?該怎麼辦?」
第186章 斗篷
  
  怎麼辦?什麼怎麼辦?
  
  儀華腦子裡一片模糊,心下讓喜悅掌控,她竟什麼也想不起來,也什麼都無法思考,只是心神恍惚的任朱棣擁著,耳畔一遍又一遍的有個聲音在說:他來了!真的是他來了!
  
  匡——瓷器落地的聲音驟然響起,一隻茶盞在地上摔得粉碎。
  
  一聲之下,她迷失的意識一分一分的回醒,他片刻的脆弱一點一點的消失。
  
  朱棣鬆開了雙臂。儀華後退了一步,仰頭凝望了他些許,問道,「出了什麼事了?」
  
  朱棣閉著眼,抿著嘴,嘴角微微下垂,顯出一種剛毅的神色。隔了許久以後,他睜眼要說沒事,但見儀華微白的臉色,想了想,還是說道:「五弟擅自離藩國,潛去鳳陽。」
  
  儀華聞言大驚,這可是棄國叛逃的重罪,她不敢相信的低呼道:「鳳陽?!半年前才回的開封,他怎麼就……」不再說下去,她緊張的扯住朱棣的袖子,追問道:「這是什麼時候的事?皇上他知道嗎?對了,是才去不久嗎?若是剛去的話,去追的話……」
  
  「你看這個!」沒聽完儀華語無倫次的話,朱棣遽然從袖中扯出一張信封。
  
  屋子裡光線昏暗,只有兩隻忽閃的龍鳳燭,照亮翹頭案那方寸之地。儀華接過信封,忙疾步走到紅燭下,取出印有加急標誌的信箋,一目十行的匆匆閱覽。
  
  這封信是周王妃親筆所寫,信中所道:十一月上旬,周王安排過府中諸事,又命了年僅十一歲的嫡長子燉理藩國事務,便帶了二十名侍衛潛去鳳陽。去前,周王妃屢屢勸說,周王卻不為所動。等周王走後,周王妃意識到此事的危險,立即修書一封,三百里加急送到北平,欲請朱棣阻止周王草率之舉。
  
  可是說是阻止,如何阻止?
  
  按來信的時間算,只怕周王此刻已到了鳳陽。而鳳陽與北平有數千里之遙,這讓朱棣如何阻止?
  
  雖然虎毒不食子,周王性命是無憂,但是棄國之罪不輕,幾年或幾十年的幽禁都可能,更甚至除去國號!若是這樣,周王乃至他的子嗣這一輩子就完了!
  
  如此,難怪朱棣方纔那麼徬徨無力,畢竟周王是他最重視的人!
  
  想到此處,儀華立馬精神貫注,勉強笑著安慰道:「王爺,一切事未明,都尚且難說。再則世人皆知五弟素喜醫藥一物,這三月間不是五弟欲去鳳陽採藥,想來就是皇上知道了,也只會對五弟小懲大戒。」
  
  「她葬在鳳陽,他去鳳陽是為了見她。」燭影搖曳,映照在朱棣臉上,將他緊繃的面色照得格外清晰。
  
  看著朱棣臉色的凝重憤怒之色,儀華一時不解:這個她,又是誰?
  
  不及細想,只聽「咚」地一聲,朱棟一拳砸在炕幾上,聲音發澀道:「若沒將那次漠北之行告訴他,他也不會一意孤行,非去鳳陽祭拜不可!若是沒有……」他聲音頓了頓:「也不會失去這次出征漠北的機會!」
  
  漠北之行?出征漠北?難道是……
  
  電光火石之間,儀華思緒霍然一明。
  
  那次漠北之行,偶得朱棣生母下落,而他與周王一母同胞,這葬在鳳陽的「她」,必是他們的生母。然而,沒想到的是朱棣雖口裡沒再提及「她」,卻暗中查到「她」下葬於鳳陽,並且還告訴了周王。
  
  至於出征漠北的機會……從今年九月起,今上便命陝西、山西、河南(開封)、北平等幾處嚴密練兵,又連派多員大將去了這幾處。這般,征討漠北自是不言而哈,只是究竟是不是讓晉、燕、週三王,率師北伐就難說了。
  
  不過當務之急,卻不是這些!而是周王祭拜生母的消息,一旦傳到今上的耳裡,這個隱瞞多年的秘密被揭開,無疑會今龍顏大怒,更有可能還會牽扯上朱棣!
  
  一時間,思緒千回百轉,於儀華卻是一念之下。
  
  她斂回思緒,正要說話,錦幔外巳傳來陳德海的聲音道:「王爺,朱能將軍還在院子外等著,可是讓小的送他出府。」
  
  朱能他怎麼會在外面?儀華難掩詫異的看向朱棣。
  
  朱棣沒有說話,只頹然的閉上眼,半晌,他睜開雙目,目中一片冷冽之色。
  
  「不用。」朱棣言簡意賅說罷,看向儀華淡淡道:「上月趕製了一批文綺衣余往漠北交換馬匹。剛剛得到消息,這批馬匹在邊鎮出了些事,本王需要親自去一趟。」說著已朝外走。
  
  一切變化太快,儀華不待反應間,朱棣已走到錦幔前,她忙叫住他:「現在都這麼晚了,等明兒天亮了再去吧。」
  
  「不行!」朱棣決然否定,另道:「這批馬匹是為遠征所用,十分要,不能有一點差錯.'
  
  說完,頭也不回的撩簾而出。
  
  朱棣前腳方走,阿秋就急忙撩簾進屋,見儀華怔怔的站在一地碎瓷邊,她一邊讓人進來收拾,一邊慌忙道:王妃,您沒事吧?
  
  可是起了爭一一王妃!您做什麼?'
  
  不理會阿秋的大呼小叫,儀華已將床頭的木衣櫃子打開,翻出一件貂皮大鬥篷出來,剛要起身,忽又想起適才透過窗外看到朱能僅一身棉袍,急忙又翻出一件大毛黑灰鼠的斗篷,顧不得一身單薄,匆匆跑出殿外。
  
  甫一出正殿,刺骨的寒風似刀子一樣刮在臉上,儀華緊了緊懷中兩件斗篷,望著蒼茫雪夜中朱棣遠去的身影,她猛吸了一口氣,從白玉石階一下衝到院子裡,大聲喊道:「王爺!等一等!」
  
  剛一張口,夾著雪的冷空氣呼入口腔、直灌肺部,嗆得她一陣猛烈咳嗽。
  
  院子廊下早已點了宮燈,各出侍人也紛紛跑了出來,就見儀華披散著頭髮、僅穿了一件及膝的棉質裌衣在雪地裡,嚇得驚叫「王妃」
  
  的呼聲此起彼伏。
  
  驟起的呼聲,終於喚得已走至宮門口的人,停下腳步。
  
  儀華心下一喜,放慢了疾跑的步伐,也緩了援急促的呼吸。
  
  「你這是做什麼?
  
  數九寒冬的,你就這樣跑出來!」
  
  朱棣看著茫茫雪夜裡,奔跑過來的儀華,臉上微帶薄怒。
  
  儀華也不在乎這些,只抱著斗篷吁吁喘息了好一會兒,才抬頭笑道:「這數九的天裡,半夜的時候最玲,王爺您把這個斗篷披上,騎馬時風大,多少也能擋些.'
  
  沒注意到儀華手中的斗篷,此時一聽是這個原由,朱棣不禁舒展了緊蹙的眉頭,幽深的降中也掠過一絲暖意,卻僅僅一瞬,巳尋不見一絲一毫的遺蹟。
  
  儀華自也沒看見,卻依然面含微笑,將兩件斗篷轉放在了陳德海的懷裡,又取出那件貂皮的理了理,走上石階,踞著腳伺候朱棣穿上。
  
  正穿著,餘光瞥見垂首侍立一旁的朱能,想起她竟忘了身邊還有人,微紅的臉頰霎時又紅了幾分,輕聲喚道:「德公公,你手上那一件是給朱將軍的.'
  
  輕吟吟的聲音在耳膜嗡嗡而響,朱能幾乎聽不見儀華在說什麼,直至見到陳德海伺候他穿斗篷,忙抱拳拒絕道:「謝王妃好意,屬下已心領了.'
  
  聲音裡略帶些許慌亂,卻淹沒在呼呼咆哮的北風裡。
  
  凍得微僵的手指在篷領打了一個小結,儀華滿意的笑了笑,轉身從陳德海手中取過斗篷,走到一直低首垂眸的朱能面前,她道:「這一件是我為三弟做的,他一直敬你為兄長,我想這件斗篷能予你,他定是願意。
  
  還請朱將軍收下.'
  
  離得近了,若有似無的馨香飄來,朱能下意識的退後一步,僵硬道:「既是王妃為今弟所做,屬下更不能收.'
  
  儀華蹙起秀眉,回頭與朱棣目光相交了一眼。
  
  宮門紅燈搖曳,儀華凍得通紅的臉頰,在光影下落入了朱棣眼裡,他艱難的挪開目光,以不容拒絕的口吻,下命道:「朱能,你收下吧.'
  
  「……是.'
  
  朱能無從選擇的領命,雙手接過儀華遞過的斗篷,篷麵灰鼠毛觸上手心,是一陣柔軟的觸感,可那微涼的指腹觸及指尖時,卻是一陣涼至胸口的疼,亦是一種絕望的喜悅。
  
  這一刻,朱能不知他心下,究竟是喜還是悲,只憑著本能意識,退下一步,恭敬道:「謝王妃!」
  
  話音落下,目光也落下,卻是落在了那雙不該窺覬的柔夷上,看著尖尖的十指不停的摩擦,嘆換得微微的暖意。
  
  同樣的,這一幕也落在了朱棣的眼下,他聲音波瀾不驚的吩咐道:「你們先下去.'
  
  「是!」
  
  依舊一個宇,朱能領命,和陳德海一起向宮門外走去。
  
  三尺高的朱紅門檻,近至腳下,朱能忽然腳下一頓,終於抬起了一直垂著的頭,回首而望:晦暗的紅色宮燈下,看不清她的容貌,就連記憶中那僅有的幾次驚鴻一瞥,依然也想不出她此刻的樣子,但是那夏荷清麗柔美的風華,即使用盡一切力量遺忘,卻根深蒂固存在。
  
  呼,朱能深深地呼了口氣,緊了緊身上這件斗篷,終是舉步邁過了門檻,將身後的一切拋於腦後,亦掩埋於心下。
  
  也許,他該遠離徐增壽,也徹底遠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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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7章 信函
  
  隆冬的夜真冷,幾乎呵氣成霜。儀華將手籠進袖,望了一眼走遠的兩人,仰首問道:「王爺,可是有什麼事要交代?」
  
  朱棣眉心微蹙,抿著唇,看似被某事所擾一般,沉默良久才低聲道:「雪路難行,路上會有耽擱,可能要晚幾日回府。」
  
  年年忙碌如斯,可是值得?
  
  儀華嘆口氣,沒有說話,走上一步到朱棣跟前,伸手撫上他斗篷上貉鼠風領,領口略斜易灌風。她的手指才撫上柔滑的領面,一隻粗糙的手隨即覆上,將她雙手合十攏在手裡,那雙大手掌心溫暖,不禁讓她起了貪念,也不動了就由他握著。
  
  「你身子畏寒,受不了凍,快些回屋。」朱棣緊摀住掌下一雙柔荑,傳至掌心的冰冷涼意,比他先前預想的還涼上幾許,這令他稍稍不快。
  
  聲音略帶不悅,寥寥數語卻是暖暖的溫意,儀華心中陡然一酸,眼底霎時有些熱了,忙垂下纖密的睫毛,輕嗯了一聲。
  
  「…那好。」沉默了一瞬,朱棣方開口:「本王走了。」
  
  隨著話終,他放開手,寒意重新襲來,儀華忽有瞬間的失落,不覺好笑的搖了搖頭,抬眸望去道:「早些回來,還有……別太擔心,五弟他會沒事的。」
  
  說話之間,朱棣已走了兩三步,聽見身後安慰的話語,並不答話,只微頷首後,便匆匆離開。
  
  「王妃,您這可不行,快些回屋去才是!」朱棣的身影方消失在宮門前,阿秋已抱了一件大紅羽紗面白狐皮裡的鶴氅給儀華披上,盼夏又忙塞了一個手爐過去,兩人一左一右攙著儀華,趕著步子往屋裡回。」
  
  進了屋子,儀華這才回了一口暖氣,搭了一床紫絨的綿毯,便蜷縮縮在暖炕上。
  
  阿秋看著絨被裡凍得一臉通紅的儀華,心下暗暗氣惱,方要開口念上幾句,卻見李進忠端了一碗滾燙薑湯過來道:「這是秋姑姑讓廚房熬得,王妃您快喝了,好驅寒!」說著將茶盤放在炕頭的半邊台上,捧著一隻釉裡紅團鳳紋碗奉給儀華。
  
  儀舀窗了一口喝下,熱騰騰的薑湯瞬時暖了脾胃,直感渾身似乎都暖和了起來,不由舒服的吁了一口氣,方滿足的笑道:「剛才動靜有些大了,阿秋你去東側殿看看,兩小傢伙被吵醒沒?再讓其他人都去睡了,這時辰也不早了。」
  
  阿秋見儀華緩了口熱氣,曉是沒事,也不在說什麼,自領話退下。
  
  這一邊阿秋出了內堂,另一邊李進忠已經眉飛色舞的說起來,「……西三所那,嬤嬤內侍他們剛退下去,院廊上的宮燈還沒下,就見朱將軍帶著十幾名穿衣甲的士兵闖入…一院子的人真給愣住了,就是德公公厲聲喝止,朱將軍也面不改色,跪在雪地裡高聲喊『邊關急報,請王爺示下』。這一喊,王爺能不出來嗎?聽說當時張,茹次妃的教習嬤嬤臉都氣綠了!」
  
  說到這,李進忠忍不住哈哈大笑,又暗中窺儀華神色,見儀華只一臉平靜的喝著薑湯,不免有些掃興,正打算另換了話道,忽想起一事又納悶道:「說來也怪,王爺隨朱將軍剛走出後院,要出府去。不知路上發生了什麼,突然又折了回來,跑來尋王妃您。」一邊說一邊想,卻不等有人回應,已咋呼道:「看小的這糊塗,王爺去而復返,準是要給王妃辭行,這有什麼好想的。」
  
  李進忠能言善道,兜兜轉轉一圈話,總能活躍氣氛,這一次卻顯然踢到了鐵板。只見儀華臉上的笑容頓斂,擱下空了的湯碗,淡淡吩咐道:「大晚上了,你們去歇著吧。若陳嬤嬤還沒睡,讓她過來一趟。」
  
  正說到興頭上,冷不丁儀華來了一個冷臉,李進忠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納悶的去看一邊的盼夏。
  
  盼夏朝他搖了一搖頭,逕直走去收給了湯碗,與李進忠一起福身退下。
  
  這時,二人剛走到門欄口,只見錦幔一掀,卻是陳媽媽來了。
  
  陳媽媽一進內堂,未予理會李、盼二人,一徑走到儀華跟前,行過大禮之後,說道:「王妃,奴婢沒讓人送信。」
  
  儀華目光一跳,不動聲色的抬眸,示意陳媽媽繼續。
  
  陳媽媽得到默許,方娓娓說道:「王妃您回宮後,吩咐奴婢讓那人回去,奴婢怕走漏風聲,趕緊自己去了一趟,讓他把信先收著,明日再奉給王爺。後來奴婢聽王爺來了,當時也嚇了一跳……還好今天因迎娶茹次妃,後院通往前堂的宮門沒鎖,奴脾這才悄悄去找了他問請楚…信放回去了,本是要明天再往上送,哪知值夜的一個副掌事看見是周王府送來的,連忙揣
  
  了信先去尋德公公,然後在路上正撞見了王爺,便把信給交了過去.'
  
  以上說完,儀華仍無動於衷的倚在暖炕上,只言不語。
  
  時已過四更,廊下宮燈未熄,熒熒的燈光和院中銀白的雪光相互輝映,反在窗紙上映得屋內越發透亮。
  
  儀華姣好的側影,投映在一片雪亮而冰冷的窗紙上,那一直蘊著淡淡恬靜之氣的眉宇間,不見以往如珍珠光輝一般的溫潤,只有一抹從未見過的凌厲鋒芒。
  
  陳媽媽心中一驚,雙膝不自覺跪地,聲音略帶一分惶恐道:「王妃,奴婢句句屬實,絕無隱瞞.'
  
  陳媽媽心細如髮,細細而道,一一說來,將事情前因後果,頭頭是道的敘了一遍,卻獨獨漏了一項!「嬤嬤,你真的絕無隱瞞嗎?'
  
  儀華眸光從窗紙移開,低睨著炕下跪首的陳媽媽,道:「你可要想明白,理清楚再說.'
  
  陳媽媽一時僵住,她沒想到儀華會突然施壓,顯然是話中有話,頓時竟不敢輕易開口。
  
  見陳媽媽神色變幻不定,儀華輕嘆了一聲,曼聲道:「嬤嬤,這些年我身邊多虧了有你,也知你是一心為我,就是對熙兒、燧兒也是真心疼愛。
  
  可是……」
  
  擾言未了,儀華已輕合雙唇,只凝眸於陳媽媽:嬤嬤啊,這是給你的最後一次機會,你可千萬別讓我失望。
  
  陳媽媽的臉色瞬間慘白如紙,終於明白儀華什麼都知道,而現在沒發作她,不過是看在以往的情面,等她自己交代!三九寒天,陳媽媽額頭竟沁了一層冷汗,她顧不得抹額頭,忙以膝跪行一步,聲音顫抖道:「王妃,奴婢還有一件事忘了對您說。
  
  今而掌燈時分,信到府裡的時候,信上還印了加急的標記,奴婢卻只向王妃說了是周王府送來的信,沒說是加急信函。
  
  還請王妃責罰!」
  
  說完,額頭重重磕上冷硬的地板。
  
  儀華緩緩地吁了口氣,臉上慢慢浮了一絲笑意,聲音卻依然透著冷意:「嬤嬤,你起來吧。
  
  周王府送來的任何信函,一概視為加急信函.若這樣,倒也不怪你.'
  
  「王妃……」
  
  陳媽媽愣然,抬起頭,不可置信的望著儀華,彷彿不信就這樣輕易過去了。
  
  儀華仿若未聞,只淡淡的微笑:「我乏了,嬤嬤你下去歇了吧.'
  
  陳媽媽躊躇的起身,全無平常半分的利落,手足侷促的在一旁道:「王妃,那奴婢去鋪床.'
  
  儀華閉上眼睛,就躺在暖炕上,似乎已是睡下。
  
  見狀,陳媽媽在一旁欲言又止了許久,終是說了一聲「奴婢告退」
  
  ,轉身退下。
  
  聽到陳媽媽頹然的聲音,儀華眼下一排濃密的剪影略略輕顫。
  
  今日陳媽媽所作所為雖是為了她,但竟敢從中取巧欺上瞞下,若不點醒一下,難保日後不會再對她隱瞞,更難保李進忠、盼夏他們不有一樣學一樣。
  
  畢竟她現在不是一個人,她要保護她的孩子,要以她的方式站在他身邊,決不能讓身邊留有任何隱患。
  
  一旦有一切可能存在的潛在威脅,不論是誰,她決不姑息!「嬤嬤!」
  
  儀華突然睜眼,一字一字緩緩地道:「這是最後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一聲一聲輕柔無比,卻一下一下直擊她胸口,陳媽媽拉錦幔的手一緊,尚不及回應一聲,只聽身後一個清冷的聲音又道:「明兒你就從東側殿搬去西側殿,以後還是和魏公公一起做事吧.'
  
  陳媽媽身子一震,攥著錦幔的手指渾然無人色,許久之後,她語聲含著一絲絲難言的絕望應道:「是,奴婢遵命.'
  
  話落,陳媽媽搖搖欲墜的身影消失在錦幔後。
  
  人影消失,錦幔垂下,厚重的幔簾一層一層的恣意晃動,如水波一樣一圈一圈的蕩漾,然後歸於平靜。
  
  一如這間暖如春天的屋室,在腳步聲漸趨漸遠後,仿如一譚深幽的湖水,寂寂無聲的安靜了下去。
  
  儀華坐起身,把漆紅檀木手爐放在一旁的半邊台上,取出袖中的加急信函,擱在燃燒最旺的一處火苗上方,看著它慢慢的竄上火苗,手指輕輕一放,一簇兒猛燃的火焰立即吞噬了剩餘的信函。
  
  「彭」一聲輕響,儀華合上爐蓋,又緩緩的閉上眼睛,安靜的等待天明時分,亦等待京師傳來的消息。
第188章 送行(上)
  
  一夜未睡,到了清曉時分,忽生睏意。許又夜裡受了涼氣,整個人都失了力氣,精神萎靡。阿秋十分焦急,欲請了良醫診脈,並勸說免了今日的晨省茶禮。儀華從暖炕上坐起,扭頭看了一眼窗外泛白的天色,揉著額頭拒絕道:「不過一夜未睡,沒得那麼精貴。」
  
  阿秋無奈,只得讓了侍人備上盥洗物什,服侍儀華起身梳妝。
  
  大抵年輕,即使睡眠不足,精神不好,也不會在這張年輕姣好的容顏上留下絲毫痕跡。儀華看著梳妝鏡中秀麗的女子,她笑了笑,隨意挑了一支白玉簪插進垂雲髻中,拂袖向正殿走去。
  
  到正殿時眾妃妾們皆已到,她們無一列外,俱是精心梳妝打扮過。唯一的區別,只在於妝容或濃或淡,或清雅或艷麗而已。看來擁有武將千金身份的張月茄,讓她們都感到了潛在的威脅。
  
  在儀華目光淡淡掃過眾人的時候,共十餘名妃妾也已向儀華行過禮。
  
  儀華頷首,與眾人含蓄了幾句,聽見話題引到了張月茹身上,便也移眸看去。
  
  兩年多前,張月茹十六歲,雖然容貌出眾,卻稍顯稚嫩。如今時移事遷,張月茹正如含苞初放的花蕾一般嬌艷,只見她一身紅杏窄袖襖衫,不因天寒衣厚遮去光彩,依舊隱隱約約顯出曼妙的曲線。目光略移,望向張月茹略施薄粉的面上,卻是膚光如雪,修眉明眸,猶是顧眸間那一股子靈秀之氣,當真是一位清麗無雙的佳人。
  
  感到儀華以及眾人的目光,張月茄心裡雖早有準備,仍不免有些不自在,遂略略低下頭。
  
  美人垂首這一幕,落在了與張月茹對坐的王蓉兒眼裡,她眼底冷厲的鋒芒一閃,又似重未顯過,只閃爍著盈盈笑意看著張月茹,語似親切道:「當年一面之緣後,茹妹妹便待嫁閨中。兩餘載見,我一直在想妹妹該出落得如何花容玉貌,今日一見......」
  
  話一停,王蓉兒故意賣起買子,瞟了眾人一眼,抿唇輕笑道:「才知王爺為何如此大費周章 ,也要迎娶茹妹妹過門了。」說著上上下下打量著張月茹,輕吟曼聲道:「羅衣素囊,已是清雅文秀,楚楚動人。不知身披紅色嫁衣,掩在喜帕下的容顏,猶是如何的清麗絕色?」
  
  王蓉兒聲音輕柔,一字一字說來娓娓動聽,不覺引人入勝,隨著她清晰的話語,眾人凝望著張月茹清麗脫俗的容顏,眼前依稀勾勒出一位紅妝佳人,等待良人的場景。
  
  而這些是她們一生夢寐以求的,卻窮極一生也不可能得到的。
  
  一時眾人怔住,望著張月茹的目光中,充滿了濃濃的羨慕,亦是濃濃的嫉護。
  
  王蓉兒斂下眸中的羨色,低頭,抿了一口香茗,同抵去唇上的一絲冷笑,方放下手中香氣四溢的熱茶,抬眸似不經意的往上一瞥,心下那抹得意頓失,不由眼神複雜的望著儀華,臉色微微變了。
  
  正作壁上觀,看著各自不一的神色變化,餘光忽留意到一束強烈的視錢,儀華順著視線看去,竟當場與王蓉兒的目光相交,她微微一笑,下一瞬王蓉兒卻慌亂的點了點頭,立馬低頭掩飾性的捧起茶盞。
  
  見狀,儀華不免笑意加深,只是那笑容中隱匿著幾分嘲諷。
  
  誠然,不論是作為府中唯一穿過嫁衣的「儀華」,還是作為她,都會對身披嫁衣的張月茹,心帶幾分梗。畢竟世間女子有誰不嚮往一個屬於自己的婚禮嫁衣,雖然張月茹的婚禮是殘缺的,嫁衣也是那銀紅色。
  
  「茹次妃紅妝定是絕色,只可惜昨夜妾等無緣得見,至於王爺——」李映紅性子收斂許多,但對於這位未入府已炙手可熱的次妃,她心中積怨已久,方從羨煞中回過神,僅立時接口諷刺,卻不想一語未畢,只感右手腕一痛,她話語戛然而止,抬眸微憤的盯著位前的郭軟玉。
  
  郭軟玉只作未見,截住話頭另起一話道:「王爺,他昨日連衣出府,必是有要務在身,只是時近年節,卻......」說時,不覺緊蹙眉頭眉頭:「也不知幾時能回府,現在正是大冷的天。」
  
  儀華最欣賞郭軟玉的一點,便是郭軟玉對大郡主、李映紅的維護,這會兒自要給幾分薄面。
  
  正欲助郭軟玉圓了話,卻見一直沉默的張月茹落落大方方的抬起頭,對郭軟玉抱以一笑,神色自然道:「昨日剛聽說王爺來了,還未見得,已有一位將軍說邊關急報,將王爺情了去。想來是有緊急要務,才走的如此匆忙。只希望此事能早已決,慰王爺之憂,解邊關之極。」
  
  此話一出,所有人神色一僵。
  
  她們誰也沒才料到張月茹,會將她獨對花燭的原委,在眾目睽睽之下坦然說出。這對一個女子來說,洞房花燭夜被拋棄,無疑是一生最大的恥辱,無論個中有所緣由。
  
  而張月茹能如此不在意的述說,不是她為人心胸寬闊不拘小節,便是她心機深沉甘於蟄伏。
  
  儀華半闔雙眸,深深地看了一眼張月茹,笑道:「好一個慰王爺之憂,解邊關之極。茹妹妹當是蘭心蕙質,我可得早一點認下你這個妹妹。
  
  張玉茹聞音知意,抬眸看了一眼立在儀華,沉靜如水的面上終是泛起紅潮。
  
  儀華目光微微一頓,隨即移眸,向一旁的阿秋使了一個眼色。
  
  阿秋會意,轉身退下。
  
  不到片刻,阿秋折返,帶著一侍人放置一個緞面蒲團於儀華跟前,並親自捧了放著茶盞的漆紅茶盤侍立一旁,以供張月茹全最後的茶禮。
  
  將茶禮畢,張月茹雖是女子之身,卻已是燕王府禮聘的次妃。隨後自然是眾人與張月茹見禮,府中各司的掌事公公再與張月茹見禮,就連兩年多未露過面的李婉兒,也差人送了一對鳳釵作禮。
  
  大半個上午,就是人影在眼前來來去去,相似或言不由衷的恭賀之聲,嗡嗡的在耳際響個不停。
  
  儀華早將要看的戲看罷,後面你來我往的虛偽應酬,不覺甚是煩擾。好不容易等到一應事畢,她也不多言,直接讓了眾人各自散去,便一臉倦容的回了內堂。雖累,卻也不睡下,而是吩咐侍人帶了熙兒、燧兒過來,如平常一樣陪在他們身邊,直到正午朱高熾過來一起用了午飯,兩小傢伙一起午覺了,朱高熾又離開上課後,她才方覺整個人都失了力氣,軟錦綿的躺在暖炕上。
  
  阿秋從外面進屋,本想問陳媽媽為何搬去西側殿的事,一見儀華額頭滲汗、臉頰緋紅,焦慮不堪,忙讓李進忠召了良醫過來。結果良醫來了一診脈,果真是受涼以至邪風入體,染上了風寒。
  
  阿秋見真是昨夜著的涼,不由又是生氣又是擔憂,好在良醫說並無大礙,只是用些溫良的藥調養即可,阿秋這才沒在儀華耳畔一個勁的念叼。不過阿秋也停不往,恐儀華風寒加重,衣食住行樣樣精細到極致,還勸儀華勿要出門。
  
  如此,一時不察,竟弄出不小的動靜。
  
  眾人見狀,真以為儀華病的嚴重。儀華便也不點明,在兩三日痊癒後,依然不對外宣稱病癒,正好謝絕了年節期間的走禮應酬,也避了朱棣急報前也不忘向她辭行這一濃寵的風頭,默默拋等待京師裡的消息。
  
  於是旬日之後,朱棣回府,一進內堂,就見儀華半倚半臥在暖炕上,額前縛了一條猩紅的遮眉勒,一旁的平金小爐子上煨著一隻瓷罐,正咕嘟咕嘟地滾著,不似濃濃的藥香,卻有微微的馨香瀰漫。
  
  朱棣卻不管這些,大步流星地走進屋,語氣不悅道:「病了?這是怎麼回事?!」
  
  說時,朱棣目光一一掠過屋中侍人。凡他目光所過之處,侍人無不面色惶恐的低下頭,連大氣也不敢出一聲。
  
  儀華見一屋子的侍人,讓朱棣興師問罪的語氣震懾住,微微無奈的搖了搖頭,揮手遣了他們下去,掀被起身。
  
  朱棣濃黑的劍眉豎起,一把將儀華按回暖炕,略微訓道:「既然病了,就別隨便起身,你好生躺著!」
  
  沒有溫柔的語調,也沒有體貼的言語,儀華卻笑了,依言倚在靠枕上,抬手撫上朱棣的肩胛,仔細的撣去肩上的殘雪。
  
  「別管它!」朱棣一手捻住儀華的手腕,握住她沾了雪水的指尖,眉心的褶皺又深了幾分:「明日就是朱高燧兩歲的生辰宴,你這個做母親的,難道還要帶病出席?」
  
  聞言,儀華眸中柔光流轉,看著朱棣一身風塵僕僕、面帶寒霜,眼中忽然熱了,原來是為了燧兒的生辰,他一直記著的。
  
  儀華眨了眨眸,眼底閃動的濕意不見,她問道:「那批蒙古馬如何了?可是解決了?」
  
  朱棣臉上陰鬱一閃,沉聲道:「少了一百多匹,其中還有幾十匹不是良駒。」
  
  以文綺衣衾住漠北交換馬匹,可是朱元璋下的聖旨,萬不能有半分失,尤其是在周王出事以後。
  
  念及此,儀華臉上頓染焦色。
  
  「沒事,你別多想。」朱棣握了握儀華微涼的素手,眼睛看向風雪肆虐的窗外,目光深沉:「本王已讓人再去漠北交換,再從邊鎮購買些,正月中旬應該能齊夠馬匹數。」
  
  說著,朱棣目光移回,看著儀華淡淡笑道:「有兩年沒在府裡過年了.其它勿提,今年好生過年。」
修善難  為魔易   千年修道   不及一夜成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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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9章 送行(中)
  
  翌日,燧兒三歲生辰宴,只是一般的家宴,但因朱棣回府,席上爭奇鬥艷,格外熱鬧。反觀之,妝容行事都中規中矩的張月茹,倒讓所有人詫異。按理說諸妃妾中,最該邀寵的就是張月茹。詫異之下,餘下妃妾暗自竊喜,言談間對張月茹也少了些敵意。
  
  儀華略分神留意了下張月茹,委實看不出任何異樣,又聽眼線回稟無異狀,也漸漸收了心思,轉到了新年上。
  
  新年時節,府中尤其熱鬧。朱棣兩年沒在府中過年,所以今年新春有意大辦,自是隆重。一連三日陳百戲——上演,那些身懷絕技異能的人各顯其異,如角抵、走索、吞刀、吐火之類的戲,看得人目不暇給,引得素日養在深宅後院的妃妾、命妃、侍人們笑語不斷,每每至深夜都不願下席。
  
  這樣的熱鬧喜慶,到正月十五元宵夜,到達了一個頂峰。
  
  是日夜裡,北平城滿城燈火耀街,絲竹管弦笙歌遍城。燕王府內更是璀璨如星空,一座高一丈,衣以錦繡,燃燈五千盞的花樹,立於承運殿外。彼時大雪初霽沒兩日,外面正是銀裝素裹的世界,在一株火樹銀花的照耀下,冰雪折射出斑讕的光芒,冰晶透亮,如入琉璃幻境.分不濟真實與虛幻。
  
  承運殿六扁殿門齊開,眾人坐於金碧輝煌的殿中,一邊飲酒談笑,一邊賞如斯美景,真真快意至哉。
  
  然,如此繁盛之夜,亦有盡時。轉眼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便是人散席闌。
  
  初一十五,按例朱棣要與儀華同宿,他更是理所當然的在眾人的恭送下,與儀華乘坐一輿去了她的寢宮。
  
  今日尚食局奉上新酒,儀華淺嘗幾口,只覺唇齒留香,遂當它是一般的果酒,不由貪杯。何奈酒量淺顯,堪堪撐過眾人的目光,一上了坐輿,就是軟軟的倒了身子,人已醉了。
  
  冬日的坐輿,四面錦帽緊掩,內裡熏爐裊裊,清香侵襲鼻端,儀華如覺身處雲端,飄飄搖搖,好不逍遙。可轉眼一股驟涼的風灌入,冷得她生生打了一個激靈,酒意微減,緩緩地睜開眼.恍惚看見好幾個朱棟在眼前晃。
  
  儀華晃了晃頭,眼前依然是模糊的人影,她心下不耐,索性伸手隨意一攬,正是環住了朱棣的頸項,隨之晃動的人影也定了下來。這個儀華歡喜一笑,銀鈴的笑聲,從狹窄的輿內縹緲傳出。
  
  「儀華……」咫尺之下,一身紅衣女子,笑靨如花,眼眸迷離,紅唇微翹,說不出的千嬌百媚。朱棣只感呼吸一窒,情不自禁的輕喚出聲。
  
  語音方盡,儀華已顰眉不悅,瞪著朱棣,一聲嬌叱:「不許叫我儀華,我不是儀華!」
  
  一句駁逆的話,脆生生的說出,驚得輿外眾人惶恐。
  
  陳德海在輿外遲疑道:「王爺,王妃似乎是醉了,可是讓小的喚人來服侍?」
  
  朱棣看著醉意朦朧的儀華,猶豫了片刻,斷然拒絕道:「不用,全部退下。」
  
  陳德海心領神會,笑瞇瞇的看了一眼眾人,打發他們退下。
  
  久未等到回應,儀華不快的推開朱棣,固執道:「不許叫我儀華!」
  
  朱棣無奈一笑,聲音帶著未察覺的寵溺:「好,不叫你儀華,你說叫什麼,本王就叫你什麼。」
  
  儀華心神恍惚,記憶混繞,一時只想馮媽媽曾說,李翠蓮彌留之際,希望她的女兒美麗,想起有人說姝意為美麗,便叫了一聲阿姝後,終是油盡燈枯。於是,她脫口就道:「阿姝!」
  
  朱棣也不願叫「儀華」,畢竟這個名諱有嫌隙,再一想儀華的身世,不難猜出「阿姝」就是儀華的乳名,便依言喚了一聲「阿姝」。
  
  儀華這下滿意,不再與朱棣執拗,任由他將她抱出坐輿。
  
  時過子時,寒意深深。
  
  一路從宮門口到正殿,獵獵北風颳來,冷得人瑟瑟發抖,疼得人嘶嘶呻吟,亦讓人精神為之一震。
  
  行至正殿前的丹墀,儀華酒醒大半,吃驚的發現她正在朱棣懷中,
  
  駭得連忙伸著脖子,四下一望,見倘大一個院子裡,未有半個人影,她這才略略安了心,舒著氣收回目光,下一瞬就迎上朱棣好整以暇的目光。
  
  「我,臣妾可以……」儀華心中惱恨朱棣略帶一絲戲謔的目光,口中卻不如心下厲害,說話好似咬住了舌尖一般,吞吞吐吐。
  
  難得見儀華窘迫的樣子,朱棣眸中難掩笑意,大闊步抱著儀華進了正殿,揶榆道:「前一會非讓本王叫你阿姝,這會怎麼到像咬住了舌頭?」
  
  朱棣何曾以這種口吻與她說話,儀華微愣了愣,凝神回想,依稀記得方纔的情形,當下深感羞赧,一時異常糾結。竟不覺朱棣已抱著她到了內室,饒過屏風,放在床榻上時,她才猛然反應過來。
  
  儀華意識雖清醒不少,卻仍處半醒半醉之間,此下方反應過來,一雙眸子大睜,可眸中沒有焦距,彷彿是呆滯的看著某一處。
  
  朱棣順著她視線看去,卻見床尾架子上插了一盞花燈,正是去年元宵所獲得大鬧天宮燈。
  
  「王爺…?」
  
  躺在床上怔了一會兒,儀華勉強凝聚眸光,半支坐起身子疑惑著,就見朱棣佇立床前,靜靜地看著那隻花燈一一今日白間偶取出,阿秋將它掛在床尾。
  
  一時,儀華也不禁勾起無限回憶,那夜種種走馬觀花似的閃過。
  
  一室靜謐,光影幢幢,暖香瀰漫。
  
  「阿姝.」
  
  朱棣驀地轉身道。
  
  這一聲語音沉緩,卻讓儀華心律驟失,只覺朱棣似有不盡的話言,下意識的屏氣斂息望著他。
  
  朱棣在床沿坐下,目光凝視著她,抬手撫上她耳鬢的髮絲,聲音低啞溫柔:「阿姝,你便是我的王妃,再無其他人了,只是你阿姝.'
  
  不再是「她」的替代。
  
  只是她,阿姝!儀華眼睛模糊了,淚水不爭氣的往下掉,她狼狽的抹掉眼淚,它卻似泉湧,不停,不停的掉淚。
  
  「怎麼哭了……我這是怎麼回事?
  
  估計是有什麼進到眼睛裡了…」
  
  擦不掉無盡的淚水,擋不住他灼灼的現線,不願軟弱的一面無處遁形,儀華低下頭,雙手抵在朱棣的肩頭,似笑似哽咽道:「別看,你別看!我好想像醉了,讓阿秋過來一一」
  
  聲音驟然而止,儀華淚眼婆娑的被抬起下顎,錯愕的瞪大雙眸,一瞬不瞬的看著他唇落在她淚痕斑斑的臉頰,隨後是耳垂,耳畔,一直沿著頸項一路細細的吻下。
  
  朱棣的吻滾燙輕緩,卻依舊帶著隱藏的掠奪氣息,但較於以往的輕柔,讓她僵硬的身子漸漸的軟,也讓她的意識迷失了,只能順著他置於腰後的手,緩緩躺回熏香的床榻。
  
  又與此之時,忽鬆的髮簪,終喚得她意識重回。
  
  「阿姝,別拒絕.'
  
  朱棣呼吸急促的吐出這二字。
  
  這一聲喚下,阻止了她動作,儀華任青絲散落於枕,雙手也軟軟的環住了他的頸項。
  
  這一刻,儀華覺得她真的醉了,迷醉了,渾身一點力氣也沒有,只能隨著他輾轉浮沉,猶如浩瀚大誨中溺水的人,緊緊箍住最後一根浮木,隨浮木帶她漂浮沉溺,忽起忽落。
  
  正纏綿間,外面忽起一陣騷動,隨即錦幔外傳來了急匆匆的腳步聲,陳德海在外焦急道:「王爺,京師裡來人了!」
  
  語如九天驚雷砸下,空氣中旖旎暖昧的氣氛瞬間凝滯。
  
  陳德海頓了頓,又小心翼翼稟道:「是急報,帶了聖旨,不知王爺可是要這時去聽旨?
  
  還是……」
  
  不等陳德海說兄朱棣僵住的身體猛一震,旋即立刻翻身而起,朝外吩咐道:「來人,更衣!」
  
  聲落片刻,侍人魚貫而入,點燈、備水、侍衣。
  
  儀華看著轉眼亮如白晝的室內,亦從先前的纏錦中清醒,半醉的酒意也全然消失。
  
  她急忙攏衣而起,不經意看見立在屏風靜由侍人侍候更衣的朱棣,雙手緊握成拳,手背青筋綻出。
  
  一眼見下,儀華心念一動,不由走上前,暗下覆上朱棣的手背,在他為怔的目光中,相凝道:「王爺,臣妾隨你一起去.'
  
  說罷,不及朱棣回應,她似觸電一般放開他的手,轉身揚聲叫了阿秋、盼夏服侍她更衣一刻鐘後,收拾停當,匆忙上典。
  
  路上匆忙,一路無話。
  
  典中,朱棣臉色如常,元絲毫異樣。
  
  直至承運殿前,下典之時,他一貫沉穩的步伐,競不易察覺的踉蹌了一下。
  
  儀華將一切看在眼裡,想啟口說些什麼,卻只覺無論說什麼,都是無用。
  
  眼前這個男人,為了馳騁疆場建功立業,蟄伏了多久,等待了多久,努力了多久,她都一一看著。
  
  思緒間,亦步亦趨的隨朱棣走進了承運殿。
  
  殿內,不久前觥籌交錯的繁華,已被恢弘肅穆的氣氛隆重。
  
  儀華瞇了瞇眼,抬頭望著殿內煌煌的燈火,忽然想,聖旨所宣的旨意其實並不是,命朱棣率師北征?
  
  不需細想,手將聖旨的將士,已高聲喊道:「燕王朱棣接旨!」
第190章 送行(下)
  
  聖旨的內容不出所料,是下旨北征的命令。
  
  其旨,命晉王、燕王分別統帥山西和北平的兵馬,開春之後,各自從所擁藩國出兵漠北,探尋前北元太尉乃爾不花的一支意圖南下的隊伍,並將其俘獲。
  
  其中,帝念兩子首次帶兵打仗,遂命多元大將聽之調遣,且命皇七子齊王率領山東精銳馬步軍隨燕王出征。
  
  簡明扼要的百宇聖旨宣完,未有周王的名諱,這個儀華心下粹然一緊,一個不好的念頭閃過腦。
  
  去年夏,藍玉大破北元,北元被去國號,如今正是虛晃之時。
  
  此時,今上命其子出征,試探鍛鍊之意,明顯大於實質。
  
  而諸子中,及弱冠之齡的只有秦、晉、燕、周、楚、齊六王。
  
  皇次子秦王為今上厭,自不得重用:皇六子楚王,誤食丹藥,薨,如此,只剩晉、燕、周、齊四王。
  
  但此次北征,即為試探鍛鍊之意,這四名已及弱冠的成年藩王,理因都參與。
  
  又或者,本無意讓四子皆參與此次北征.也不當越過周王,反用他們中年齡最小的齊王。
  
  如今卻是這般,周王必然出事了!儀華黯然垂眸,沒想到結果,還是到了最壞的一步。
  
  她暗嘆一聲,隨朱棣聲呼萬歲後起身,剛舉步退至一旁,目光就像有意識的看向朱棣。
  
  朱棣右手緊握明黃聖旨,如若常態道:「沒想到父皇命七弟隨本王出征,倒不知五弟,父皇可有什麼安排?'
  
  宣旨將士知周王與朱棣一母同胞,來之前,已料到朱棣必會詢問周王,早已打了腹稿,道:「末將領旨來時,只聽說周王私自去了鳳陽,後被皇上召回宮以外,其它的就不大清楚了.'
  
  說著退後一步,拱手一禮道:「還望燕王殿下見諒.'
  
  話已至此,朱棣自不會再問,只與宣旨將士寒暄數句,竟讓人領了下去。
  
  宣旨將士走後,朱棣一言不發,默默的走出承運殿,立在殿夕卜拍丹墀上,兀自望著那株一丈餘高的燈樹,不語。
  
  儀華看著一片流光中照耀下,朱棣如松挺拔的背影,在呼呼咆哮的北風中一動不動,她心裡忽然有些澀。
  
  不知此時此刻,朱棣是在為出征興奮,還是在為周王擔心,又或是兩者皆有?
  
  帳然間,陳德海抱著一件黑斗篷,為難的望著儀華,道:「王妃,王爺這……還有這斗篷……」
  
  「給我吧.'
  
  儀華取過斗篷,亦走出承運殿,行至朱棣的身旁。
  
  敏銳的察覺有人靠近,朱棣回首瞥了一眼,儀華加快兩步,抖開懷中的披風,輕聲道:「王爺,外面風大.'
  
  說時,為朱棣披上了斗蓬。
  
  這時,呼呼咆哮的寒風似洶湧的海浪一樣,一陣烈過一陣的刮來,耳畔處只聞呼呼的一片嗡鳴。
  
  儀華瑟縮著打了個寒噤,朱棣驀地開口道:「本王送你回去.'
  
  儀華忍住身上的寒意,緊攏了攏身上的大紅羽緞白狐狸絨披風,說了一聲「好」
  
  後,語音輕快道:「四更了,反也無什麼睡意,王爺不如陪臣妾走走吧.'
  
  四更天,正是夜最涼的時候。
  
  朱棣看著儀華凍得微微發白的雙唇,硬是擠出一抹安慰的笑意,他竟不忍拂了她的好意,也不願拂了她的好意。
  
  他想,他確實需要寒冷刺骨的風雪,拂去身上沸騰的血脈,靜一靜心。
  
  這樣,不久前還在旖旎纏綿的二人,這一時只是沉默而默契的走著,一旁僅有陳德海執了一盞宮燈跟著。
  
  一路如來時,亦相對不語。
  
  四下安靜得出奇,只有各種自然界的聲響,充斥著耳膜。
  
  直至穿過這條橫貫王府巷道,臨近後院的路上,忽聽一道喁喁私語之聲,隱隱約約的還能見到一絲微光閃爍。
  
  儀華頓時大吃一驚,這今時侯兒居然還有人?
  
  難道是有什麼苟且或隱晦之事?
  
  儀華被這個想法驚住了,看不見略走在她前面半步的朱棣,她忙轉頭住身旁一看,只見陳德海一臉薄怒,神色間更是帶著幾分焦急。
  
  一見之下,儀華心裡一沉,看來不是她多想。
  
  其實,也不外乎儀華這般作想。
  
  此處是過了巷道,入後院的一個小園子,因為靠近書堂,倒也建得頗為清幽僻靜,幾十株紅梅、松柏散植於園子四處,中間幾座嶙峋的假山,重重相圍著一個六角亭子,仿如天然屏障一般。
  
  在十五燈節這一日,不顧凜洌的北風,深夜出現在這個幽僻之地,實難讓人不作懷疑。
  
  就在儀華暗叫糟糕之時,朱棣已挾著一身肅殺之氣,已變了回宮的路徑,向那小園子走去。
  
  見狀,儀華心下懊悔不迭,早知會遇見此一幕,就不該走這一邊。
  
  當時從承運殿出來,因考量另一邊路途徑六局、世子府,過巷道,然後入後院,又經過家廟、東三所,方到她的住處。
  
  而六局人事繁多,東三所住著大部分妃妾,未免人多口雜,才選這一條路走,哪知僻靜是僻靜,卻不想碰到了這種事!朱棣素來厭惡府中侍人有私,這會兒又剛知了周王的事,這不是正觸上眉頭嗎?
  
  !儀華一邊想一邊趕緊跟上,那喁喁私語聲漸漸的近了,也越來越清楚了。
  
  只聽一個清吟的聲音,一字一字緩緩地清晰道:「……燕王殿下命每年清明時分,慰已去將士的亡魂。
  
  為女兒身,雖不能隨我大明好男兒一樣,戰場殺敵,保家衛國:亦不能隨燕王殿下一樣,護衛邊關,體恤將士;卻有一顆拳拳之心……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如今戰事又將起,誠心祈禱上天庇佑我大明將士凱旋而歸,讓邊關少一縷徘徊的亡魂,讓人間少一個痛夫至親的家庭。
  
  所得所願,甘願一生不得恩寵,只虔心向佛,終生食素,信女張氏拜上.'
  
  信女張氏拜上……信女張氏……張月茹!儀華腳步驀然停下,錯愕的目光掠過忽然怔住的朱棣,望向跪在雪地裡的素衣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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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1章 送行(四)
  
  明月照寒雪,雪光映佳人。
  
  佳人身裹雪白披風,雲鬢鬆散,如墨色絲緞的髮絲從兩間垂下。
  
  她跪於一座假山之下,一株紅梅之間,雙手合十,對月拜上。
  
  一陣朔風襲來,吹落枝上積雪簌簌落下,如柳絮,如撒鹽,紛紛揚揚瀰漫空中。
  
  她衣袂獵獵飄展,一頭烏髮隨風飄揚,柔弱身姿終是不禁洌風吹折,轉首回眸,一張令雪地紅梅也籍然失色的清麗容顏,露了出來。
  
  果真是張月茹!
  
  「啊一一」一回首,驚見一個高大的身影立在不遠處。張月茹頓時花容失色。
  
  一旁提燈的小婢女亦驚恐,卻認出來人是誰,嚇得噗通一聲,雙膝跪塵在冰冷的雪地上,手上的提燈孤零零的滾落一邊,燭光瞬熄。小婢女顧不上熄滅的燭火,只張大雙眸望著朱棣,指著他,失聲叫道:「小姐,是王爺!」
  
  「放肆!」見不是侍人苟且,陳德海鬆了一口氣,立即出來厲聲喝道。
  
  聽陳德海這一喝,張月茹彷彿驚醒了一般,忙跪伏道:「臣妾不知王爺在此,婢女竹影驚擾王爺,還請王爺恕罪。」話間,不時容色焦急的回頭安撫婢女竹影,又不安惶恐的住朱棣方向望去,眸低似恍惚的閃過一絲探究之色。
  
  儀華心念一動,未再走上前,留在了這塊一人高的假山之後。
  
  透過假山間隙,不見朱棣此時的神情,只聽他不辨喜怒的道:「深更半夜,為何來此?」
  
  張月茹螓首低垂,清雅的身影在雪地中瑟瑟輕顫,惹人憐惜。她似竭力遏制顫音,如常回道:「今日是新年第一個滿月之日,臣妾的家鄉在這一日,有拜月祈禱一說。因此,臣妾才會帶婢女來此。」
  
  朱棣冷笑,道:「身為次妃,你的居所院落不小,卻捨近求遠來此處,又是為何?」
  
  張月茹單薄的雙肩似乎越發顫抖,聲如蚊吶,道:「臣妾不是一人所居,恐驚擾他人,才……」
  
  一語未了,朱棣冷冷打斷:「你恐驚擾他人?就可以亂府中禁忌?」
  
  張月茹彷彿沒料到朱棣如斯冷言冷語,一時竟無語凝,只拜伏在地,隱隱可聞一絲難以察覺的泣聲。
  
  朱棣拂袖,決然轉身道:「念在進府不久,這次便罷。」
  
  陳德海看了一眼雪地中難得一見的清麗佳人,暗暗搖了搖頭,可惜了這番心思,偏挑錯了時候。
  
  想畢,陳德海忽然抬頭,四下一瞥,聽見假山後「嘎吱」一下踩雪的輕響,他意味深長的笑了笑,便要提燈上路,就聽身後小婢女疏然哀求道:「王爺,小姐真不是有意違反府中禁忌,這全是為了祭奠二少爺,二少爺四年前就是在北征……」
  
  話沒說完,張月茹一聲厲斥:「竹影,住口!」
  
  老爺?是說得張興?
  
  儀華正打算悄然走出,不欲在張月茹主僕二人跟前露面,卻聽話中似有隱情,她腳步頓了頓,朱棣已駐足問道:「怎麼回事?」
  
  竹影一喜,卻不敢再開口,張月茹遂道:「四年前,臣妾二哥在軍中磨礪,第一次隨北平軍春出冬歸入漠北,不幸遇上蒙古人,年僅十六歲就沒了,父親驚聞噩耗,不出半年也撒手人寰……後來王爺命人送回二哥的屍,母親總算是無憾而終……臣妾聽叔父感嘆要打仗了,可從古至今,戰場必有傷亡,臣妾受過痛失至親的苦,才想祈求……」
  
  話未盡,斷續哽咽的話語,巳漸消在幾不可聞的抽咽聲中。
  
  張月茹聲音哀婉,說得催人淚下。再見她一個韶齡弱女,跪倒在茫茫雪地上,強抑心中的悲慟,壓制話中的哭音,訴說著過往種種。此情此景,強烈對比的一幕,只令人覺身臨其境,感同身受。
  
  儀華望著雪地上,始終未抬起頭,不願將哭泣的一面露出的張月茹,恍惚像看見了自己一般。
  
  她不禁反思,難道真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思量未解,儀華亦未深想,只將目光移到了朱棣身上。
  
  朱棣凝立不語,居高臨下的看著張月茹,目光專注;又彷彿沒有看她,而是透過張月茹看向不知名的遠方。
  
  沉默了許久之後,朱棣淡淡說道:「你起來吧。」
  
  說著掃了一眼張月茹纖細單薄的身子,想了想又叫了一聲陳德海。
  
  陳德海躬著身點了點頭,側首瞥了一眼假山,忙上前扶起張月茹,一臉的笑意道:「雪地上甚冷.茹次妃當心凍壞了身子。
  
  張月茹順勢而起,點頭謝過陳德海,移眸凝向朱棣。
  
  那眸中的淚盈於睫,似落未落,只讚好一副佳人含淚欲語圖!
  
  然,美人圖是不過是一張死物,眼前的佳人卻是真真實實。
  
  只見張月茹一雙淚光盈盈的水眸,凝望著朱棣,顧眸間透著仰慕崇敬,又似有無盡的悵惘,終是黯然垂眸,款款徐行半步,福身道:「謝王爺體恤。」
  
  儀華胸口一緊,女子為情所困,何嘗不是這般模樣?
  
  輕緩的吁了口氣,儀華扭頭望向朱棣。
  
  朱棣毫無所覺,抬手讓了免禮,吩咐陳德海一句「她們燈熄了,你她們回去」的話,回頭看向儀華道:「走吧。」說時轉身。
  
  張月茹陡然一驚,難掩詫異的住假山處看去。
  
  見到張月茹臉上掠過的慌張,儀華忽覺煩悶,不想走出去,甚至隱隱後悔方才為何不現身。但一切為時晚矣,她緩緩走出假山,看著張月茹臉上瞬間慘白,嬌色盡褪,漸有灰敗不安之色。
  
  「臣妾,參見王妃。」須臾,張月茹恢復如常,忙屈膝行禮,態度一如既住的恭敬,只是鬢間唯一一隻步搖,白聖珠串的流蘇上過於頻繁的抖動,流露出她此刻的心緒紊亂不安。
  
  儀華頜首一笑,撂下隻言片語的含蓄,便隨朱棣離開。
  
  回宮的路上,只剩她與朱棣,依然沉默不語,她心下卻有幾分豫色。
  
  方纔她一時意動,止步不出,便是對張月茹的防範。而張月茹在她出現的那一刻,臉上那一剎的慘白,證明了她並未想錯。可她私下裡還是希望張月茹不同,畢竟這一個月來,張月茹不為府裡的風言風語,仍然泰然處之。單這一份氣度,就讓人欣賞,可惜……
  
  至於朱棣,若當時她沒同行,送張月茹回去的人,可會也多一個他?
  
  胡思亂想間,已回到了她的殿中。
  
  「時辰不早了,你早些睡。」朱棣的聲音突然響起.喚回了她的神思。
  
  儀華斂回心緒,詫異抬眸道:「王爺,您還要走?」
第192章 送行(五)
  
  朱棣亦垂眸看她,目光深邃,裡面似有灼人的火焰漸漸燃起。他薄唇微勾,說出的話卻與眼底的火熱截然不同,只聽他一本正經道:「放心,本王不是去張氏那。」
  
  「什麼……?」儀華愕然,不相信朱棣此時竟然有了莞爾之意,方纔他不是正極為不虞。
  
  「沒什麼。」朱棣不欲再留,結束了這個話題,望了一眼外面的天色,道:「要不了多久,天也該亮了,你還是去睡會。」
  
  儀華只覺朱棣情緒轉變太快,她心下放不開,不由說道:「派去京師打看消息的人還沒回,五弟究竟是什麼情況,也不清楚。臣妾想,此事定還有轉圜之機。」
  
  聽著儀華略顯焦急的安撫,朱棣默然的看著她,眼中隱隱有一絲遲疑之色。良久,他走到內堂窗扉下,負手站立道:「此次戰事取勝後,本王自能與五弟說情。」
  
  晉王雙目如鷹犀利,必不是普通人。而此次作戰兵分兩路,分別由晉王與朱棣統帥,他兩人又素來不和,晉王更是不乏落井下石之舉。如此,她不認為事情像朱棣說得這般簡單。
  
  儀華一時沉默,話語凝塞。
  
  朱棣彷彿知道儀華所想,猛然轉身,語速緩慢卻異常堅定道:「以最少的傷亡,最短的時間,一舉擒獲乃爾不花的殘餘兵力,讓晉王大軍無功而返。此舉之下,本王大捷返回之時,便是營救五弟之日。」
  
  儀華訝然,詫異的望著朱棣,好似不理解他話裡的篤定從何而來。
  
  朱棣不意外儀華的詫異,他淡淡一笑,笑容裡流露些許嘲諷:「可還記得那趟漠北之行?」頓了頓,又問:「還有去年元宵之夜?」
  
  儀華自是點頭。她怎麼會忘記,剛回關內的那一年,每當午夜夢迴時分,塔娜撲入大火自焚的一幕,總是不停地在她眼前閃過。而去年的元宵之夜,她更是記憶猶新,難以忘懷。
  
  朱棣見儀華神情恍惚,似在回憶過往一般,他不禁也勾起回憶,神色間略有暖意:「漠北地勢險峻,不熟悉路徑,要在荒野的大漠梭巡北元殘餘兵力,根本是難於登天。上次從漠北一路返回關內,本王對路徑略有記憶,自強於從未入過漠北的晉王。」說時,神色漸冷,眉宇間巳呈淡漠之色。
  
  「……上次元宵夜救你的人,曾是前北元太尉的手下,與乃爾不花倒有幾分交情。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到時有他相助,必是事半功倍!」朱棣說到後面,眼中顯出一抹狂熱,雖是看著她,卻又彷彿透她看向不知名的遠方,那裡是通向他一直期盼的征途。
  
  正說著,陳德海送了張月茹回來,朱棣深眸微垂,再抬眸時,眼中狂熱之色已無處可循,只語氣平淡的讓了儀華休息,便沉聲吩咐道:「一個時辰後,讓觀童來見本王。」一邊說一邊住外走去。
  
  轉眼之間,腳步聲漸趨漸遠,儀華驟然扭頭,看著蒼茫夜色中匆匆離去的身影,她忽然明白了些什麼。
  
  今日的張月茹,乃至是她,在雄心勃勃的朱棣心裡,與他為之汲汲為營的馳騁沙場功立業相比,不過是鴻毛而已。將來甚至是那帝王之路,更容不下一絲一毫的兒女私情,畢竟他首先是燕王朱棣,其次才是她的丈夫,她孩子的父親。
  
  她要永立不敗之地,單是曾經的共同生死遠遠不夠,她必須與他並肩而立方可!這不論是為了她自己、她的孩子,還是那若有似無的絲絲情意……
  
  窗外又起了風,飄起雪,紛紛揚揚的漫天蓋地,一片模糊。宮門口兩隻大紅燈籠隨風搖曳,燈影恍恍惚惚,卻在渾然一色的夜幕下,紅光格外的醒目耀眼,一如一盞指路明燈,照亮前方。
  
  路,迢迢無盡,卻有盡頭。
  
  積雪溶化的時候,春來冬去,已是早春時節。
  
  轉眼到了出征前夕,三月歲朝之日。
  
  這一個半月期間,朱棣一直忙碌非常,府中總有武將進進出出,儀華與他雖處前後宮室,見面的次數竟不如他的親信屬下多。這一日,出征在即,萬事具備,朱棣見今日正好是初一,便召了儀華過來。
  
  儀華聽陳德海說,朱棣近來飲食紊亂,常食一些白面饅頭湊合一頓,於是她就命廚房熬了參湯,親手奉著去書房尋他。
  
  書房一向列為王府重地,尤其是近來一月多,此處更是嚴密把守,不許閒雜人等出入,硬將一間小小的書房守得如鐵桶一般。
  
  這會兒,眼見陳德海領著儀華緩步行來,眾人或多或少的瞟了幾眼。
  
  一下子數十束目光投來,儀華自是察覺,亦沒錯過眾人眼中的詫異。她笑容加深,背脊愈發挺直,坦然地接受眾人的目光。
  
  行至書房前,儀華輕叩門扉,片刻,朱棣言簡意賅的吐出「進來」二宇,聲音裡似乎隱含著幾許不悅。她不解的思量一下,隨即推門而入,見朱棣負手立手窗扉下,濃眉緊蹙,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王爺,這是怎麼了?」儀華將湯盅擱到書案上,一句話脫口而出,又覺不對,立時改口吟吟笑道:「在想什麼?」
  
  朱棣無聲冷笑,踱步至書案前,「篤篤」兩聲,手指扣在一張信紙上,道:「你看這個。」
  
  儀華傾身看去,草草閱覽過。
  
  原來此信是朱棣手下傳回的消息,信上消息有三則。一則是徐輝祖主張徐家與後宮之主郭惠妃聯姻,太子從旁相助,今上意動,指婚徐華盈與皇十三子,命徐華盈三年守孝期滿,立刻成婚。一則是周王棄國潛鳳陽,只為採藥,今上龍顏大怒,將其幽禁京師,不許任何人求情探視。一則是今上恐漠北天氣惡劣,征途上晉王飲食不良,特派御廚攜各類食材從軍。
  
  五指長短不一,卻不想朱元璋偏心至此!
  
  儀華凝眉抬眸,正要說話,被一道急促的敲門聲打斷,朱棣聲音凜然問道:「什麼事?」
  
  來人焦急道:「朱大人病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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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3章 送行(六)
  
  誰也沒想到,就在朱亮整裝待戈,將隨朱棣北征的前一日,他竟猝然病發。
  
  朱亮,朱能之父,為人中庸,卻善抓機遇時機。曾隨今上渡江,建國之初,就被調往北平為將。後來,朱棣封燕王就藩北平,朱亮又兼任燕山中護衛副千戶,主要負責保衛朱棣。其人在北平經營二十多年,在此勢力盤根錯節,又是今上特指派與朱棣,自不同於一般高階武將。
  
  朱棣聞訊,立刻吩咐備車,前往朱亮宅邸。
  
  儀華也震驚不小,念及朱能上次的救命之恩,想要探視朱亮的病況,一時卻不知如何開口,就見走至門口的朱棣,忽然回身道:「他在中山王麾下十幾年,也算你的長輩,你同去吧。」
  
  儀華一喜,忙匆匆換衣梳妝,與朱棣乘馬車向朱宅趕去。
  
  一路緊趕慢趕,小半個時辰也就到了。
  
  他們下馬車時,在大門口相迎的正是朱能,許是未料到儀華一同前來,朱能愴然的神色怔了怔,方行大禮。
  
  朱棣抬手免禮,剛問了一句朱亮情況如何,就有一名管事裝扮的人,急匆匆的跑來,聲音顫抖道:「老爺快不行了,求見王爺最後一面!」
  
  朱能一聽此言,眼眶瞬時泛紅,歡手卻緊握成拳,強制壓下心中悲痛,垂首道:「勞煩王爺。」
  
  朱棣不多言語,只是沉默的點頭,隨即拾階而上,疾步朝朱宅主院行去。
  
  儀華隔著一層薄薄的輕紗看去,灰濛濛的天色下,朱能挺拔的身軀緊繃,行走間步伐僵硬沉重,就像肩上壓了千斤重擔的人一樣,每一步都走的無比艱難,彷彿隨時可能倒下。
  
  在她印象中,朱能是一位少年得志的年輕將領,為人熱忱,不想這次他父親病危,竟帶給他如此大的打擊。可是仔細一想,又似乎不是,他身上悲痛不假,但好像還多了些說不清的愧疚。
  
  可愧疚之情,又是來自何由?
  
  不及多想,已到了主院。
  
  院子裡一片淒寒,僕役丫頭嬤嬤們立在正房門外,哀哀泣泣的哭著。進到正房內,只見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跪在床榻下,剛四十年歲的朱夫人靠著床柱,手上拿了絹帕,掩著臉,哭得淚如雨下,幾欲暈死過去。
  
  「母親,當心!」見朱夫人搖搖欲墜,朱能疾速上前攙扶。
  
  「啪」朱夫人反手一掌,狠力推開朱能,悲愴指責道:「孽子,若不是你私自去宋家退婚,讓宋家小姐羞愧自盡,你父親會被氣的病發?」
  
  越是說著,朱夫人越是悲痛欲絕,情緒全面崩潰,雙膝再是支撐不住,咚的一聲癱跪在地,雙手卻拍打著跪在地上一動不動的朱能,哭喊道:「我怎麼生了你這麼個孽子,早知道有今天,當初就不該生你下來!」
  
  「朱夫人!」正驚於朱夫人道出的駭聞,就聽朱夫人說出如此狠絕的話,儀華連忙上前扶起朱夫人,一面含糊勸上幾句,一面又急聲對朱棣道:「你先退到一邊去!」
  
  朱能猛然抬眸,定定她望著她,目光複雜。
  
  「母子沒有隔夜仇,你先起來,有什麼以後再說。」見朱能俊朗的面龐上,鬍鬚冒起下頜,一雙星目血絲斑斑,儀華心下不忍,不由語氣緩和道。
  
  朱能沉默須臾,終於站起身,退到床尾跪下。
  
  另一邊,意識迷糊的朱亮,恍恍惚惚聽到有人喊「王妃」、「王爺」,他微動了動眼瞼,勉強睜開眼睛,看見朱棣立在床頭,他聲音虛弱的叫了一聲「王爺」,就紮著起身。
  
  朱棣忙阻止朱亮起身,道:「勿動,你有什麼要說,本王聽著。」
  
  朱亮扯動嘴角,想笑著謝言謝,卻半分笑容也擠不出來,青灰的面上反是一臉痛苦,喘息著道:「王爺見諒,屬下再不能護衛王爺安全了,也不能隨王爺出征漠北,看著疆場揚名……」沒說幾句,一開始上氣不接下氣,臉上染了不正常的紅潮。
  
  朱棣見狀,知朱亮已近枯敗,此時不過是強撐了一口藝,有遺言交代,這便插言道:「你護衛本王這十年來,一直兢兢業業、本王深為感激。你還有什麼對本王說,就說吧。」
  
  朱亮自知道時不予他,只能長話短銳,遂又喚道:「士弘(朱能字),你過來!」
  
  朱能跪行至,沉痛道:「父親!」
  
  朱亮看了一眼自己的長子,沒有應聲,就看向朱棣道:「王爺、明日是你第一次出征,屬下是不能去了,就讓小兒代替屬下隨行,護衛王爺!」
  
  察覺這是父親在交代遺言,朱能與他身後的少年再也忍不住,大叫道:「父親!」
  
  朱亮依然不予理會,只是強撐著意志,看著朱棣。
  
  「本王答應,明日出征,讓他隨軍。」朱棣知道朱亮的心思,再思及朱亮的軍位,逝後是由朱能承襲,而朱能不過二十出頭,擔任如此要職,是需要多加歷練,也就點頭應允了。
  
  「謝……謝,王爺。」朱亮像是心願達成,嘴角終於露出一絲笑容,看向跪在身邊的兩個兒子,對朱能道:「……歷歷代代都是燕山衛,王爺的親衛。以後你要忠於王爺,誓死效忠王爺,可做得道?」聲音斷斷續續,卻鏗鏘有力。
  
  朱能望著父親逐漸流逝的生命,嚥下喉嚨哽澀,凜聲道:「兒子一定誓死效忠王爺!」
  
  朱亮呢喃了一聲「好」,閉著眼睛喘息良久,方又睜眼道:「為人不可以背信棄義,我與宋兄有八拜之交,更不可以背信。等宋小姐養好傷,你得娶她!」
  
  「父親!」朱能猛叫一聲,在朱亮渙散的眼光下,他忽又低了聲音,只是自語道:「兒子不能,不能。」
  
  「孽子,到了現在你還——」朱夫人滿目痛心的望著朱能,卻不及一語了,忽然吐出一口血。
  
  「朱夫人!」儀華大驚失色,忙扶住朱夫人。
  
  「母親,我……」朱能雙目赤紅,漸有絕望之色流露。
  
  想起徐增壽常在她面前,提起朱能的瀟灑豪邁,再見他此刻的樣子,儀華有心相勸,何奈這是別人的家務事,她只一側首,不去看地上跪著的朱能。
  
  朱能眸光一黯,眼底痛苦之色,一閃而逝。
  
  這時,朱棣驀然出聲道:「歷來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豈是你願不願意?而作為男兒,更不能背信棄義,是為不義!作為子女,不可忤逆父母,是為不孝!作為屬臣,不聽命令,是為不忠!本王欲命你與宋氏女成婚,你又是願不願意?」
  
  不忠不義不孝,朱棣竟然用這三重重罪,指責朱能!
  
  儀華不可置信,目光難掩震驚的望向朱棣。此時天色微黯.隔著灰色的薄紗,卻看不清朱棣的神色。
  
  正待她驚詫之際,只見朱能如遭驚雷轟頂,臉色瞬間死白,直跪的身軀微晃動了幾下,艱澀的開口道:「兒子不孝,願與宋小姐成婚。」
  
  朱亮聞言大慰,感激的看了一眼朱棣,又對朱能道:「好,你知錯就行。記住,決不可做妄為的小人……以後這個家就交給你了,你要孝順你母親,照顧你兄弟……這次隨軍,你要奮勇殺敵,報王爺之恩,建立功勛,光耀門楣……」
  
  遺言彷彿說不盡道不完一樣,但生命已走到了終點,朱亮終是永遠閉上了眼睛。
  
  那天晚上,在朱亮逝後,朱棣讓朱能自己選擇,是留在北平給朱亮送終,還是隨他北征,朱能深深地看一眼亡父,毅然決然的選擇了北征。朱棣聽了朱能的回答,並沒有過多表示,只讓朱能做好明日出征的準備,便離開回府。
  
  儀華將一切看在眼裡,在回去的路上,她猶豫再三,到底忍不住,沉默了一下道,「……他才經父喪,又在婚事上頗有變故,可說是連逢驚變,明日就讓他隨軍北征,不免有些……有些……」
  
  一時找不到適當的措詞,半晌凝結時,靠在車壁上閉目假寐的朱棣.已接口道:「不近人情。」
  
  儀華秀眉輕顰,話中略帶幾分辯駁:「王爺,臣妾不是這個意思。」
  
  朱棣豁然睜眼,瞥了下儀華,沒糾結上個話題,只闔眼道:「不經歷一些事,不足以成長。」
  
  儀華一怔,細品著朱棣的話,漸明他意思的同時,由此及彼,漠然憶起朱棣身世尷尬,不難想像他是在怎麼樣漠視的環境下成長,又歷經了多少事,才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一念之下,儀華心中一軟,回首看了眼朱棣,雙手捂著手爐,望著窗幔捲起時,路上匆匆的行人,緩緩地道:「王爺,臣妾曾讀過一首唐詩,詩云:
  
  北風捲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
  
  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散入珠簾濕羅幕,狐裘不暖錦衾薄。
  
  將軍角弓不得控,都護鐵衣冷難著。
  
  瀚海闌千百丈冰,愁雲慘淡萬里凝。
  
  中軍置酒飲歸客,胡琴琵琶與羌笛。
  
  紛紛暮雪下轅門,風掣紅旗凍不翻。
  
  輪台東門送君去,去時雪滿天山路。
  
  山回路轉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
  
  此時的關外,比起詩中所述的八月,情形艱難的有過之而無不及。王爺要在這廣漠酷寒的漠北,征討根本不知所蹤的敵軍,實非易事,還望王爺多多保重。」
  
  一語方落,忽感身後一暖,後背抵上了一個堅實的胸膛,隨即就聽一個低沉淳厚的嗓音輕「嗯」了一聲,目光亦望向華燈初上的北平大街。
  
  儀華彎唇一笑,順勢偏頭,枕著身後之人的胸膛,享受著此刻的平靜。
第194章 首戰
  
  回到府裡,一夜纏綿,疲乏睡去。快天亮的時候,心裡唸著起身,卻好似聞了安神香一樣沉睡不醒。只在模糊間,彷彿聽到朱棣在耳畔說,等他凱旋之日出城迎接的話。她恍惚是點頭應了,也想著為他穿戰甲,送他出征,豈料再次睜眼時,室內一片陽光明亮。
  
  儀華驚醒,猛然坐起,朱棣已不在屋子裡。
  
  此驚非小,她披了件外袍就下塌,一步未跨出,卻聽外間傳來一陣說笑聲,其中赫然有徐增壽的聲音。
  
  她腳步瞬間僵住,隨即衝到門攔口,一把撩起錦幔:「他已經走了?!」詢問聲剛落,凝目就見徐增壽一身寒氣的立在那裡,由阿秋為他解裘衣暖帽。
  
  冷不防儀華霍然出現,兩人皆是一愣。
  
  徐增壽茫然點頭,道:「是走了。見王爺和朱大哥走了,我才回城的。」
  
  走了,就這樣走了……
  
  儀華好像忽然被抽走了全身力氣,沉默不語。
  
  兩人不解,面面相覷,心下惶急。
  
  「他們走多遠了,可還追得上?」短暫沉默後,儀華驀地抬眸問道。
  
  徐增壽不明所以,故而如實回答:「出北平前,大軍行進緩慢,此刻應該在五十里之內。若是快馬加鞭,趕也能趕上。」
  
  「好,我們立刻走!」一聽這話,儀華立馬做下決定。
  
  徐、秋二人驚愕,失聲低呼。
  
  儀華只作未聞,讓阿秋去馬廄牽出傲雲,便徑直回裡間換衣。
  
  不及梳妝,僅一身秋香色連帽斗篷從頭裹下,在眾人的掩護中,匆匆出了王府,便見一株參天大樹下,六名帶刀侍衛騎馬護在一輛青帷小馬車周圍。
  
  登上馬車,豐速疾馳,路旁景物飛一般的向後逝去。
  
  車廂內寂靜無聲,直到快出城門時,徐增壽終是忍不住腹內疑惑,道:「大姐,前幾日都辦了送行宴,您這會兒追趕去,是有什麼重要的事?」
  
  什麼重要事?
  
  儀華一下子懵了。
  
  她也不知道有什麼重要事,值得她甘願冒他人詬病之危,也要私自出府。
  
  她只知道當時一睜眼,不見朱棣,第一個念頭就是找他。
  
  也許,這是因為他首次上戰場,意義非同尋常。
  
  而她只是不願錯過。
  
  「停車!」沒有回答徐增壽的話,儀華撩開青布窗帷,見馬車駛近城外一處官道樹林旁,她驟然嬌叱道。
  
  一聲令下,馬車停住。
  
  儀華率先下車,讓車伕解下傲雲,翻身上馬,猛揚一鞭,向北方駕馬而去。
  
  徐增壽見儀華一言不發駕馬離去,忙不迭也騎上一馬,帶著六名侍衛打馬趕上。
  
  一個時辰的快馬加鞭,遠遠就見迤邐向北的大軍。儀華勒僵駐馬,從腰間荷包內取出一塊奶糖,俯身支手過去,待傲雲吞下奶糖,在它耳畔低聲數語之後,隨即反手一拍,傲雲昂首長嘶。
  
  片刻,另一道馬嘶聲從北前方回應傳來。
  
  儀華大鬆了口氣,喘息著蜷手吹哨一聲,即調轉馬頭,揚鞭向路旁的一處山坡飛馳駛去。
  
  少時,耳邊漸漸傳來一陣響亮的馬蹄聲,胯下傲雲也興奮的掀蹄撒歡。
  
  儀華回首看去,目光微震。
  
  身後騎追風緊追的那人,依然是熟悉的,卻又有些不一樣,至少這是她從未見過的。
  
  他頭戴黑盔紅纓,身穿黑金甲冑,外披玄色氅衣,腰佩一方長劍,氣勢凜然的隨她而行。
  
  寒風獵獵,吹動他大氅衣翻捲,亦吹得她披風兜帽落下,一頭未綰的長髮霎間散於空中。
  
  髮絲隨風迷晃人眼,她看不清他此時的神情,也揣摩不出他此刻的心思。這讓她心裡沒來由的緊張,儘管依稀從他投來的目光中,感受到他滿目的震驚與喜悅,卻仍然惴惴的,膽怯於今日任性衝動之舉。
  
  她轉回頭,不去想這些,只專注駕馬,目的地山坡頂。
  
  追風神駒良馬,朱棣騎術了得,很快的兩馬漸漸並駕齊驅。
  
  山坡頂,狂風疾嘯,即使停下速若驚電的傲雲,依舊衣袂翻捲,長發飛揚。
  
  儀華輕晃首,捋了捋面頰鬢髮,一側首,驚見朱棣一瞬不瞬地看著她。到底是底氣不足,他只是這樣面無表情的看著她,她就心下恍然,再無私自出府追來的氣焰,不知覺得避開他雙目。
  
  「哈哈!」朱棣突然仰首朗笑,笑聲伴著疾風遠遠飄散。
  
  儀華驚愕,抬眸訝然的望向他。
  
  朱棣笑容緩緩斂下,只是眼睛凝望她不變,問道:「怎麼就這樣追來?」
  
  他目光火熱似烈焰,尤甚纏錦時刻,儀華忽覺耳後發熱,熱發承受不住他看來的視線。正又有迴避之際,心下卻是一橫,她都這樣大膽的駕馬追來,難道還羞於他的目光不成?索性仰首任由寒風吹來,迎上他灼灼目光,落落大方道:「王爺走時未吱一聲,就不聲不響的走了,臣妾才會這樣一身狼狽的追來!」
  
  理直氣壯的一句話,令朱棣微詫,下一瞬卻是心情大好,反問道:「焉知不是你今晨累得人事不知,才錯過本王離開之時?」
  
  一語雙關,聽得儀華面紅耳赤,即使是寒冷的風拂面,也降不下頰上的燙熱。但她心下卻極為不甘,咬唇看著朱棣一副她為他來的篤定神情,忽生一計,勒韁向山坡邊崖徐徐前行。
  
  至邊崖,傲雲驚揚前蹄,數顆碎石滾落坡下。
  
  朱棣驚怒,躍馬前行,探身拽過傲雲脖上韁繩,暴喝道:「不要命了!你私自追來,就是為了再受一次墜崖,啊?!」
  
  「當然不是!」任由朱棣拽回數步,伙華暮然抬頭,巧笑倩兮:「臣妾私自出府前來,是為了予王爺送行,祝王爺旗開得勝!」
  
  朱棣一愣,繼而朗笑不止。
  
  這一笑,沖淡了離別愁緒。
  
  兩人相視而笑,目光投向坡下。
  
  坡下旌旗蔽日,矛戈如林,身穿鴛鴦戰襖的大明將士,如一條橫艮的巨龍行徑在黃土官道上,捲起滾滾塵埃。
  
  儀華收回目光,舉目眺望北方那白雪皚皚的深山,彷彿望見了綿延無際的沙丘荒原;亦望見了大明將士如何在地廣人稀,四野未見人影的漠北,如同大海撈針一樣,搜尋草原霸主蒙古軍,並一面躲避外族的偷襲,一面忍耐雪虐風饕的惡劣天氣。
  
  閉眼,揮去腦中影像,也不去想朱棣極可能無功而返的結果,儀華默默轉頭,正色道:「王爺萬事小心,臣妾等你平安歸來。」
  
  不是凱旋而歸,只是平安歸來!
  
  朱棣目中思潮洶湧,須臾又沉寂如深潭,目光深邃的凝視著她,道:「本王知道!」
  
  話音未落,後方烈風送來了一陣紛沓而來的馬蹄聲。
  
  作為此次北征的前鋒,亦是朱棣護衛的朱能,領著十二騎護衛駐足於山坡數丈後,一旁還有徐增壽與府中六騎。
  
  儀華望了一眼朱棣身後,從懷中取出一串墨色絡子,駕馬行至朱棣跟前,探身將絡子綁在他佩劍劍柄處,爾後直身笑道:「裡面那顆朱紅色珠子,是從道衍大師寺中求得,也未知可有用處,就用來打了個絡子。戴著它……但求個心安吧。」
  
  朱棣低頭看了看劍上墜的絡子,隻字不提,只深深地看了儀華一眼,突然緊勒韁繩,頭也不回的調頭離開。
  
  坡頂上少了一人一馬,儀華卻沒有即刻離開,佇馬立在山坡頂,俯瞰著北征的大明軍,直至他們消失在視線中。
  
  洪武二十三年三月初二(農曆),燕王率領大軍從北平出發,皇七子齊王,以及及征虜前將軍穎國宮、左副將軍南雄侯、右副將軍懷遠侯各率自己的部屬從征。
  
  大軍輕順義、密雲出古此台,直指塞外。
  
  塞外狂風暴雪,不宜行軍。燕王出其不意,反兵家常識,在按漠北地形圖有計劃的派出哨兵尋獲地方紮營之地後,一力主張大軍連夜冒雪行軍。
  
  凌晨,夜深雪寒,乃兒不花大軍多在酣眠。忽聞戰鼓號角之聲驟起,重甲響動之聲震天,乃兒不花夢中驚醒,出主帥大帳一看,只見營帳四周火光漫天,大明兵士如潮水般源源不絕地湧來,重重包圍營帳。
  
  乃兒不花與徐達交戰十數年,堪為一員大將。見大勢已去,立即召集親兵千名,以熟悉地勢的優勢潛逃,豈料大明近五千將士早已做了埋伏,此一役,正好成了甕中之鱉。乃兒不花大嘆天要亡他,想他與徐達交戰十數年,每當陷入艷境之時,都能成功逃脫而苟延殘喘,不想這一次連敵方主帥是誰也不知,便陷入絕境。
  
  絕望之下,乃兒不花欲帥一千精兵誓死一搏。
  
  就在這時,大明軍中駕馬駛出一人,乃兒不花一看,竟是相識數十年的好友,觀童。
  
  觀童乃奉燕王之命,前去勸降。
  
  乃兒不花雖堪稱一員猛將,卻也是一名貪生怕死之輩,在於徐達十數年的交戰中,可見一斑。當前與觀童赴燕王設的宴席,席上同意投降,並全軍歸附燕王麾下。
  
  是年四月,燕王首戰大捷,凱旋而歸。
  
  這一仗,燕王不費一兵一矢,至獲乃兒不花全部以歸。
  
  彼時,晉王亦班師回朝,卻是未見乃兒不花大軍一面,無功而返。
修善難  為魔易   千年修道   不及一夜成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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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5章 對弈
  
  就在晉王鎩羽而歸、燕王大獲全勝,這一舉國震驚的大捷傳回京師的後一個月裡,一名御史上疏彈劾太師韓國公李善長,今上聽其彈劾,問責李善長與眾多功臣乃胡惟庸同黨。於是,時隔十年之久,「胡惟庸案」舊案重提,京師一片腥風血雨,以李善長為首的文臣大勢伏誅,更牽連至死者高達一萬餘人。
  
  這一次,洪武年間有功文臣,全數斬殺殆盡。
  
  這一月,文武百官人人自危,民間文人雅士激憤.今上濫殺功臣的流言四起。
  
  只在這時,皇八子潭王因駭其泰山大人涉入「胡獄」被誅,未及弱冠之齡自殺。同一時,晉、燕二王率北征大軍返京。
  
  聞之,京師上下紛紛轉移注意,今上樂見,刻意淡漠處之潭王死訊,並大肆宣揚燕王不費一賓一矢大獲全勝之舉。百官唯恐「胡獄」再起,忙不迭附和今上,高捧渣染燕王大勝前北元太尉乃兒不花。
  
  一時間,燕王聲名□赫,眾人競相結交。
  
  然而,誰也沒有料到,在滿朝上下贊燕王智勇冠於諸王之時,竟有人上疏彈劾燕王急功近利,行軍漠北途中,拘謹久經沙場的老將傅友德等人,致使他們無所斬獲,從而被燕王搶得軍功。
  
  穎國公傅友德、南雄侯趙庸等人都是軍功赫薪之輩,在軍中追隨者眾多。此上彈奏摺一出,軍中立刻分為兩派,一為擁護燕王智勇勝敵,一為質疑燕王心術不正、打壓麾下老將。
  
  以上消息傳回北平時,時光已至五月初夏了。
  
  夏日漫長無聊,於桐蔭下對弈,正是快意至哉。
  
  儀華自知不是擅棋藝之人,但偶也會附庸風雅一番,一如此時。
  
  大慶壽寺內,一處僻靜的禪院裡,她一襲石榴紅銷金葵花胸背大袖女袍,月白水綢曳地長裙,坐在一抹參天大樹下的石凳間,左手持一方素白紈扇,右手執黑棋,正舉棋不定。
  
  夏風習習,輕薄的袖衫獵獵於風,她隨意的拂了拂廣袖,從棋盤中收回把線,抬眸輕笑道:「大師開局讓我七子,如今不過十餘子而已,我已不知不覺陷入絕境,再下也不過是垂死掙扎,不如認輸罷了。」
  
  說畢,執棋放入一旁白釉棋盒中。
  
  道衍合掌微笑,問道:「王妃不是輕言放棄之人,何乃此刻不戰而敗?」
  
  儀華含笑而語,道:「大師此言,小婦人並不贊同。」
  
  道衍看了儀華一眼,爾後微微一笑道:「貧僧願聞其詳。」
  
  儀華右手執扇,輕搖紈扇,道:「與大師對弈這三日來,總共三十七局,我便輸了三十七局。而這一局,大師雖多有相讓,可走向難掩大師決絕殺伐,我已陷入大師的殺決中,若想反敗為勝,非棋藝高手不可。我棋藝平平,又是大師手下敗將,何苦煞費心緒再下,到頭來仍是敗得一塌塗地,還不如早早收手,以免輸得過於難看。」
  
  話略一頓,儀華眸光流轉,瞥了一眼院中四下森嚴如銅牆鐵壁的守衛,回眸續道:「所以這不是不戰而敗。」
  
  聞言,造衍神色不變,只是笑容深了幾許,道:「既然王妃深諳當放則放、得不償失的道理,那又為何不願聽貧僧一勸?」
  
  儀華一怔,這三日道衍未曾再勸過她,她以為道衍是缺認了她的選擇,沒想到他根本就從未放棄遊說。想到這,儀華苦笑了下,自嘲道:「對弈上,大師引我入殺局;就是現實中,大師也能引我入局,而今我不得所知。看來,果真是應了『棋如人生』這句話,以後我定不敢於大師為敵對。」
  
  道衍見儀華左顧而言他,三角銳目中無奈一閃而逝,道:「世子雖已順利繼承爵位,可熙、燧二位小王子,不過總角之齡,正是幼鷹需要母鷹護佑之時。王妃,您如何捨得讓他們陪您冒險?」
  
  聽似溫和的相商話語,卻句句都直逼她的弱點!
  
  儀華搖扇的手一頓,明眸中掙扎之色一閃,她猛然閉目,雙手輕柔而珍視的撫上小腹,神色漸漸寧靜安和。
  
  良久以後,儀華緩緩睜眼,定定的看著道衍,聲音鏗然道:「大師,我心意已決,還請大師莫忘了答應過的事!」
  
  未想儀華如此一意孤行,道衍暗自搖了搖頭,正要說話,卻見一身寶藍色夏裳葛袍的徐增壽,從月洞門外跑躍而來。
  
  時值未正一刻,夏日陽光最盛的時侯。
  
  徐增壽頂著驕陽,一路快馬加鞭趕來,衣襟汗漬斑斑,額頭大汗淋漓。
  
  儀華忙喚了立在房簷下的李進忠端了井水冰鎮的酸梅湯,親手到了一碗,遞給徐增壽,溫婉笑道:「什麼事這麼急著趕來,熙兒他可捨得你這位師父走了?」
  
  徐增壽仰頭,幾口灌飲下,撂下手中湯碗,也不按李進忠遞來的巾帕,以袖抹了一把曬的紅通通的臉頰,憤憤不平道:「什麼叫燕王貪圖功勛,怕穎國公他們搶了功勛,在得知敵方紮營地點後,就將他們軟禁?!造謠的人分明是眼紅,他們怎麼就不提王爺不費一兵一矢大獲全勝,怎麼不提朱大哥一馬當先搜獲敵軍駐紮營地!」
  
  說著,徐增壽怒不可遏,道:「我看就是晉王和穎國公他們,看到王爺大獲全勝,人人稱頌,才暗中勾結,陷害王爺!」
  
  儀華見徐增壽口沒遮攔一陣臆測,但幸虧周圍都是親信之人,又因擔憂遠在京師的朱棣,倒也沒訓責徐增壽幾句,就急忙詢問事情原委。
  
  徐增壽也是知輕重緩急之人,這除了心中惡氣,便將事情原原本本述了一遍,言談中不乏對朱棣、朱能等熟識的人擔憂。
  
  聽罷,儀華心中焦急頓緩,微微的舒了一口氣。
  
  道衍見之,心下微詫,面上卻不動聲色,道:「還不知皇上取信哪一方的話,王妃您不擔心?」
  
  儀華看著由李進忠領去換衣的徐增壽消失在竹簾後,她方回頭道:「皇上聖明,自不會聽信小人之言。我相信王爺定會安然無恙。」說時,忽而一笑道:「再說,大師不也是絲毫不擔憂嗎?」
第196章
  
  竟被反將一軍,道衍又是一詫,眉峰略動道:「王妃如何看此事?」
  
  聽出道衍憑添了一分鄭重的話語,儀華無奈一笑。
  
  她之所以會篤定朱棣無事,全是憑藉模糊的前世記憶——「朱元璋欲以藩王取代功臣,對功臣大開殺戒」此一歷史記載,斷定朱元璋不會聽信讒言,反會維護朱棣。
  
  但是,這一切顯然不能對道衍具以實告,正如道衍不理解她為何一意孤行一樣。
  
  儀華低垂雙睫,避開道衍犀利的目光,四兩撥千斤道:「帥同『率』,意為領也。北征大軍既以王爺為帥,王爺便是一軍之主,有調兵遣將之能。穎國公等人為將,意為受遣之將,自受王爺調遣。如此一來,在
  
  行軍漠北的途中,就算王爺下令他們不許出戰,命其留在各自營帳中,也是合乎情理。這樣,王爺又有何罪?」
  
  掀開眼瞼,儀華與道衍四目相對,道:「自古軍令如山,是為將士,必嚴守軍令。穎國公他們久經沙場,揭示一員老將。是為老將,又豈會不知服從軍令,為主帥馬首是瞻,依小婦人愚見,過不了多久,穎國公等人必定聯名上書,為王爺洗脫這不白之冤。」
  
  雖未指出更深一層隱秘,卻能看清楚這其中的關聯,已是不俗!
  
  道衍眼底掠過一絲激賞,讚道:「王妃雖為女子,身為世俗所困,卻勝於世間男兒,貧僧軟佩。」說完。雙手合十,頷首一禮,以示敬重。
  
  儀華受之有愧,忙道:「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我不過勝在旁觀者這一優勢而已,實為當不得大特如此讚譽。」
  
  見儀華並不是謙虛不受,道衍也不再贊謄,只是望著儀華微微含笑。
  
  這時,一個小沙彌端了一隻藥盅過來,置在棋盤已收的石桌上。
  
  揭開藥盅瓷蓋,濃濃的藥味霎時四溢,儀華輕蹙了蹙娥眉,放下紈扇端起藥盅,一閉眼,一仰頭,一口氣喝下濃黑的湯藥。
  
  湯藥苦若黃連,入喉,讓人直欲嘔吐。儀華一把摀住雙唇,強忍下嘔吐的衝動,隔了許久方平下氣來。
  
  「值得嗎?」道衍看著儀華慘白的容顏,不由搖搖搖頭。
  
  儀華拈起一顆蜜餞合入口中,半晌方啟口笑道:「如人飲水冷暖自知,而我甘之如飴。」說話時,她笑容恬靜如夏日清荷,純淨明澈。
  
  道衍見儀華如斯風華,不喜反憂,目中漸露悲憫之色。
  
  不及他言,已更衣而來的徐增壽,驚憂道,「怎麼回事,大姐您為何喝藥?」
  
  上月閏四月,胎位已穩固,此時正好滿了三個月,也沒什麼可隱瞞的。於是,儀華如實相告道:「不用擔心,這只是安胎藥。」
  
  徐增壽聞言先是一愣,隨即大喜過望道,「大姐,真的?您又有喜了?!」
  
  儀華但笑不語。低頭輕撫小腹。
  
  「不說話,就是默認!大姐您真的又有喜了!」看儀華這般動作,徐增壽欣喜若狂:「我是明白了,難怪才四月間,您就到這避暑了。其實是到這裡來養胎的,剛好大師他又醫術高明,大姐您來這裡。好!」
  
  儀華依然笑而不語,只是笑容中似乎有些許難掩的澀意。
  
  徐增壽自然未予察覺,一個人興奮地喋喋不休道,「六月初一,是王爺而立之年的生辰,大姐現在又有喜了,正是雙喜臨門!」
  
  聽言,李進忠一旁笑著插言道:「三公子,不該叫雙喜臨門,而是三喜臨門!王爺這可是打了勝仗,凱旋而歸!」
  
  徐增壽一聽,正是如此,當下附和不迭,又想著送賀禮之事,一時卻忘了方纔的憤憤不平。
  
  聽著耳旁徐增壽說起下月歲朝為朱棣三十歲生辰,儀華想起此刻朱棣許走已在回北平城的路上,不由揚唇微笑。
  
  一切確如儀華所料.在傳消息的探子從京返北平的途中,以穎國公、南雄侯、懷遠侯三人為首的北征將領一聯名上奏,為燕王正名,上有今上朱元璋維護,下有功臣武將支持,不出旬日以內,不利燕王流言盡消,朝野上下紛紛予之稱頌。
  
  於此之時,一封告發晉王的奏摺上表。其奏摺內容,稱晉王心懷不軌,意圖奪嫡!朱元璋閱後壓下不表,卻另尋由頭大叱晉王,並欲將其暫拘京師。太子友愛兄弟,秦王與晉王一母同胞,二人齊齊為晉王說情,今上方就此作罷,但對晉王寵信大抵不如以前。
  
  在這期間,朱棣仿若未聞晉王失皇寵,並一直有意避開與晉王碰面,直至閏四月下旬他離京在即,一改素日來的王不見王,於晉王向今上辭行之日,亦前往宮中辭行。
  
  那時在御書房之外,朱棣已佇立過一刻鐘。
  
  他乃炙手可熱的一位藩王,眾人不敢怠慢,陪立在外的掌事宮監一番躊躇後,拂塵一甩,躬身前來,道:
  
  「燕王殿下.您來已多時,不如讓小的去通報一下可行?」
  
  朱棣背手負立,看也不看掌事宮監一眼,只看著緊閉門扉的御書房,淡淡道:「不用,退下!」
  
  果真如此!掌事宮監苦笑一聲,抬頭望瞭望臨近正午的日頭,又回首看了看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朱棣,正要依言退下。忽聽「彭」的一聲,五步之遙的御書房漆紅雕花扇門應聲打開,面有菜色的晉王跨過高高的朱紅門檻走了出來。
  
  掌事宮監定了定心神,忙帶了笑臉要迎上去請安,習慣目視於地的餘光,只見一道藏音色衣袂晃過,隨即就聽一個低沉的聲音沉沉的笑道:「三皇兄。」
  
  沒想到朱棣這個時候也在,晉王措手不及,怔了一怔,語氣僵硬道:「你什麼時候來的?」
  
  朱棣似別有深意的看了一眼晉王,勾唇笑道,「不久,只是晚三皇兄一步,卻在外等到現在。」
  
  此言一出,掌事宮監彎著的脊樑微微一僵,下一瞬他的脊樑卻愈發彎下。
  
  朱棣目光不經意往掌事宮監身上一瞥,又回到了晉王直繃的面上。
  
  晉王雙拳緊握,眼中透出了雪亮的恨意,盯著朱棣帶笑的雙目,咬牙切齒道:「你別太得意!」
  
  話音方落,身後傳來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片刻就聽一個尖細的聲音,笑語深深道:「燕王殿下,小的還不知您來了!快請,皇上說了,殿下來的正是時候,讓您留下來一起用午膳。」一邊說,一邊疾步行來。
  
  「三哥!本王怎會得意?」朱棣目光緊鎖疾步而來的宮監,倏而上前一步,在晉王肩胛旁以兩人可聞的聲音,道:「三哥您還未出征,父皇就賜百萬錠鈔,予你獎勵三軍!這份殊榮,本王即便迎頭相趕,也難以企及!」
  
  話音盡,那傳話宮監行至跟前。
  
  朱棣右移一步,態勢恭敬的頷首道:「三皇兄,下次再敘談,愚弟先行一步,您慢行。」說罷,不理會週身緊繃於一的晉王,與那傳話宮監走進御書房。
  
  御書房內針落可聞,龍延香裊裊瀰漫一殿。
  
  朱棣大步流星進殿,及至一副帶幾紫檀木鑲螺鈿公座椅前,下跪行禮道:「兒臣參見父皇。」
  
  朱元璋品了一口香茗,放下茶盞,說了一聲「起來吧」,問道「什麼時候來的,怎麼不讓通傳?」
  
  朱棣起身立於一旁,不卑不亢道:「不久前進的宮。到這正要讓人通傳,就見三皇兄出來了。」
  
  朱元璋聞晉王名諱,眉頭略皺了皺,另道「你不久將至三十歲生辰,群臣多有上奏讓你留京過年。朕的意思也是這樣,辦了生辰宴也算是為你首戰慶功。」
  
  朱棣想也不想,直接拒絕道:「勞父皇記兒臣生辰,但藩王不可久留京師,且兒臣不敢居功。還是與三皇兄同時離京為宜。」
  
  朱元璋聽言濃眉一挑,朗聲笑道:「為何不敢居功,你這次出奇制勝,的確讓朕大為驚喜。」
  
  朱棣退後三步,霍然下跪道:「全仰仗父皇偏幫。」
  
  朱元璋雙眼微瞇,端起茶盞,以蓋覓緩緩覓茶末,道,「哦,你怎麼認為朕是在偏幫你?」
  
  朱棣不假思索,道:「大軍出征前夕,父皇以賜百萬錠鈔與三皇兄大軍,兒臣麾下將士卻無賜賞。而同為大明的北征將士卻予不同的待遇,眼見另一邊的同僚得軍餉,兒臣座下的將士必定以為,只有旗開得勝才能獲得父皇的賞賜。雖我大明將士熱血忠誠,但『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在保家衛國與銀錢的雙重相激下,他們自然士氣高漲,英勇無比。而此戰最關鍵一處是尋找敵軍蹤跡,若無將士們克服重重困難,有取勝的決心,兒臣也難以首戰大捷。所以,兒臣認為這是父皇的偏幫。」
  
  朱元璋渾然未想到朱棣會這樣認為,不敢真假與否,卻是讓他大為詫異。不由略徵了須臾,方哈哈大笑道,「朕一直耳聞你休恤將士,這回可是見識到了,竟變著法子為隨你出征的將士謀利!放心,朕昨日就下了旨,同賜百萬百萬錠鈔與你麾下大軍。」
  
  「兒臣代眾將士謝父皇賞賜!」朱棣跪首道。
  
  朱元璋放下茶盞抬手道:「起來吧,我等父子二人,沒外人時也不必來這些。」說完,指了指對面座椅,又道,「前幾日,聽說你四處走動,讓人照顧老五他的飲食起居。」見朱棣要說話,朱元璋擺了擺手,阻止他道:「從小,你就維護老五,他人也就聽你的話。你明日離京前,就去見他一面吧。不過萬不可給他好臉色,他的隨性性子不好好打壓打壓,難以成器!」
  
  「是,父皇。」聽出朱元璋話中鬆動,朱棣緊了數月的心大為一鬆,忙點頭應道。
修善難  為魔易   千年修道   不及一夜成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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