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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創] 晴空藍兮 - 【良辰詎可待】《全文完》

[原創] 晴空藍兮 - 【良辰詎可待】《全文完》

1

  這一刻突然覺得好熟悉
  像昨天今天同時在放映
  我這句語氣原來好像你
  不就是我們愛過的證據
  
  差一點騙了自己騙了你
  愛與被愛不一定成正比
  我知道被疼是一種運氣
  但我無法完全交出自己
  
  努力為你改變
  卻變不了預留的伏筆
  以為在你身邊那也算永遠
  仿佛還是昨天
  可是昨天已非常遙遠
  但閉上雙眼我還看得見
  
  可惜不是你陪我到最後
  曾一起走卻走失那路口
  感謝那是你牽過我的手
  還能感受那溫柔
  
                               梁靜茹《可惜不是你》



[ 本帖最後由 Itreat 於 2009-3-24 23:31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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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當頂頭上司帶著新同事來給大家介紹的時候,蘇良辰正一手端著咖啡杯一手有條不紊地整理桌上的資料。聽見聲音一抬頭,就這樣看見了這個二十出頭的年輕男孩。
  仿佛被一道閃電擊中,良辰著實愣了愣。逆光中,她沒心思聽老總說些什麼,只是呆呆地盯著那張還帶著青春氣息的清俊臉龐,心裡想著:怎麼竟會這麼像啊!大腦在一瞬間的空白之後,便是紛亂的影像刷刷閃過,弄得她微微心神恍惚起來。最後,還是一旁的唐蜜拍了拍她的肩,湊過來小聲說:“親愛的,回神啦!看人家長得俊,莫非你想老牛吃嫩草?”
  良辰一怔,回頭白她一眼,這才發現不知何時杯中的咖啡濺出兩滴,早已印開在手邊的資料上。
  這時小夥子挨個打招呼正好來到她面前。修長的手伸出來,露出整齊的牙齒,語氣謙遜:“你好,以後請多關照。”
  良辰放下杯子,伸手與他相握,微微笑道:“歡迎加入企劃部,我叫蘇良辰。”
  
  “大家好,我叫蘇良辰。”
  九年前,她紮著高高的馬尾,站在講臺上對著底下二十多雙眼睛介紹自己。那一天,天空澄澈明亮,從高高的樓上望下去,路上走的幾乎全是像她這樣剛入大學校門的新生。簡單地談了自己的興趣愛好、表達了今後與同學合睦相處的願望之後,她微一躬身而後回到自己的座位。緊接著上臺的是個男生,良辰沒太去注意。剛才進教室前,一直戴在手腕上的鏈子突然斷了,上頭串的水晶珠子劈哩啪啦散了一地,在幾個室友的幫助下才全數揀回。現下,她也只顧低頭重新將它們一個個串起來。
  突然有人捅她的後背,只聽見室友朱寶琳在後面悄聲說:“咱們班居然有校草級的人物!”此言一出,身邊立刻傳來其他女聲驚豔的附和。
  良辰抬頭。
  講臺上的人修長挺拔,初秋的天氣裡,穿著件白色T恤,配著水磨白的淡色牛仔褲,一雙復古鞋隱約能看到NIKE的Logo。良辰坐在靠牆的位置,正好斜斜地看見對方大半個側面。充足明亮的光線下,她看到他狹長的眉眼,挺直的鼻樑,微微動著的削薄的嘴唇。的確是極英俊的一張臉,且眼神清亮。
  她聽見他說:“我叫淩亦風。”聲音略微低沉,卻格外地好聽。
  良辰下意識地環視四周,果不其然,除她之外全班倒有大半的女生狀似沉醉在他的外貌或聲音中了。
  低頭笑了笑,將穿好的手鏈重新戴上,她開始望著窗外的天空靜靜發呆。
  很久以後,當淩亦風問起的時候,她怎樣都不肯承認其實自己是在入學第一天便注意到他了。
  或許是缺乏安全感,她是天生不願在情感上示弱的人。
  
  傍晚下班後,唐蜜隔著幾張桌子吆喝著一起去吃飯。兩人一起走出公司大樓時,正見一輛藍色寶馬從面前呼嘯而過。
  唐蜜眼尖,立刻叫道:“哈!寶馬接送,居然還來我們這打工?”
  良辰也恰好瞟到坐在車裡的年輕身影,這才像是突然想起,問:“他說他姓林?”
  “是淩!”唐蜜糾正她:“有後鼻音的那個,淩厲的淩。”說完生怕她不明白,又補了句:“就是淩遲處死的那個淩。”
  本來聽到這個姓讓良辰有些恍惚,如今被她這樣一解釋,不禁笑了出來。
  暮色藹藹,良辰緊了緊風衣,拖著唐蜜的手臂直奔兩人常去的那家小店。
  
  頭天晚上的水煮活魚吃得唐蜜大呼過癮,可第二天一上班,她又不免苦著臉向良辰展示額頭上新冒出的痘痘。
  從小到大,良辰的好皮膚都是備受周圍女同胞們羡慕的。大三那段日子,她常拉著淩亦風去校外吃路邊攤。大學所在的城市,以夏炎冬冷聞名,同時也是典型的無辣不歡。冬天的夜晚,她裹著長長的大衣,在冷風中一邊跺腳一邊等著爐火上香氣四溢的羊肉串。用小木刷抹上去的油滴在燒紅的炭上,噝噝作響。烤好的肉串總是由淩亦風負責拿著,而她則邊走邊吃,吃完了就伸手再要,嘴唇在辣椒和冷風的共同作用下變得紅通通的,一點也不顧及形象地邊吸氣邊伸手在嘴邊扇風。到了第二天,皮膚仍舊光潔無比,絲毫不受影響。那個時候,淩亦風總是喜歡嘲笑她的吃相。
  “你到底是不是女孩子啊?”他看著她,笑得漫不經心,“在男朋友面前一點也不注意形象,我從沒見過像你這樣的女生。”
  她不服氣,頂回去:“我才不願像你以前那些女朋友一樣呢!”在她之前他一定談過很多次戀愛,這是她早就認定了的。
  淩亦風微微停下腳步扭頭看她,臉上仍帶著笑,明明聽出她話中有話,卻既不承認也不反駁。
  直到很多年以後,良辰回想起來,仍舊想不透他的笑容究竟算不算是一種默認。只知道,當年自己並沒發覺他即使在嘲笑她吃相的時候也大多含著寵溺的意味。
  
  新來的男孩叫淩昱,大學剛畢業,熱情勤奮,辦公室裡許多雜事都搶著做,陽光朝氣的臉上時常洋溢著笑容。
  幾天過後,唐蜜對他也略有改觀:“……蠻不錯的嘛!雖然家裡有錢,但一點也不像好吃懶做的公子哥兒,和我當初想的完全不一樣。”
  良辰笑她:“你是言情小說看多了吧!有錢人家的小孩就全該遊手好閒混吃混喝,閑來沒事只懂遊戲花叢?”
  其實,先不論淩昱最近的表現,單就這個人,往那兒一站,良辰就已經對他很有好感。帥氣,有活力,青春四溢,總是輕易勾起她久遠的回憶。
  二十七歲的女人,偶爾回望曾經大學校園裡的青蔥歲月,竟常有回首已是百年身的恍惚,不知這是否便是未老先衰的表現?
  
  淩昱對她也很親近,一口一個“良辰姐”。唐蜜半開玩笑似地抗議了好幾次,問:“為什麼她是良辰姐,而我就只能是唐姐?”
  每回都問得淩昱只能為難尷尬地笑,這麼敏感計較又執著的女人還真是少見。
  終於有一次,唐蜜敲詐他請吃午飯,三個人坐在公司的員工餐廳裡,淩昱拿著飯卡問:“唐姐、良辰姐,你們要吃什麼?我去端來。”
  唐蜜突然皺起眉頭,舊事重提。淩昱估計早已被問得麻木了,所以只是笑笑,並不當真。一旁的良辰卻忍不住,拋了個白眼過去,說:“那也只能怪你名字沒取好。”
  唐蜜轉頭不解地看她:“怎麼說?”
  倒是站在旁邊的淩昱首先低低笑出聲來。那笑聲那麼近,直沖近耳膜,良辰猛地抬頭看了他一眼,眼神閃了閃,但終究又低下頭去。
  這邊唐蜜咀嚼了一下也明白過來。確實,蜜姐……自己叫著都覺得肉麻。
  可嘴裡不服,“這名字好沒邊兒了,愛人叫起來多有情趣!”
  良辰冷哼一聲:“真可惜,我無法想像趙天華是怎樣有情趣地叫你的。”
  唐蜜的男友趙天華是良辰的大學校友,一向忠厚老實,在外人面前是半句情話都不會說的。良辰和他們相處得久,自然一清二楚。
  唐蜜瞪她,轉而又發現還有個旁觀者笑得更開心,不由得抬頭狠狠剜了一眼,拍桌子道:“我要紅燜豬蹄和醬爆雞丁,還不快去!”
  她臉色變得極快,淩昱竟一時分不清是否真的惱羞成怒了,於是連良辰那份都沒敢多問,真的一溜小跑地離開了。
  良辰轉過頭看著他的背影,心裡沒來由地亂起來。
  
  吃完飯後,唐蜜上樓回辦公室,她最近剛接了個重要的case,手頭有些資料需要仔細研究。良辰則想趁著午休的一個小時去附近書店逛逛,淩昱聽後想了想,說:“乾脆我也一起去吧!反正沒事幹。”
  書店和公司只隔一條街,兩人走了十來分鐘,一路上隨興聊著天。到了店裡,良辰才發現這裡異常的冷清,偌大的一家新華書店,除了兩三個服務員,這個時間裡幾乎沒幾個顧客光顧。她在暢銷書架前轉了轉,其中有一本倒是來之前就想買的。但是可能由於銷路太好,架子上只剩下一兩本。良辰隨手翻了翻,發現封皮和底頁都有此許汙漬和破損。轉頭去看,幾個服務員正圍在一起小聲聊天,完全無視他們的存在,她突然沒了興趣,把書放回去,轉身去找淩昱。
  淩昱也在看書,卻似乎看得格外認真,好半天才翻一頁,顯然是每個字都讀了的。良辰走到他身邊,隨手抽了本偵探小說,還沒翻開封面,就聽見他說:“良辰姐,其實我很久之前就見過你。”
  
  初秋午後的陽光肆意地灑在書店的窗玻璃上,一整排過去,金黃得明亮耀眼。淩昱的聲音很低,狀似只是忽然想到然後不輕易地提起一般。
  良辰卻愣了愣:“嗯?”
  “我說我見過你啊。”大男孩轉過臉,清爽的笑容浮現在臉上。
  “……什麼時候?”
  淩昱想了想,糾正道:“準確地說,是見過你的照片。”
  良辰還是納悶。但迎著微微刺眼的陽光,這張年輕英俊的臉直直落入眼中,時間一分一秒地悄悄走過,她的心也漸漸地一下一下加速著跳動起來。
  ……這樣相似的五官和眉目間的神韻……同樣的姓氏……
  一直隱藏在心底的猜測,答案呼之欲出。
  
  “我見過你的照片,在我堂哥的皮夾裡,我堂哥叫淩亦風。”
  
  心裡有什麼東西就這麼轟地一下垮了下來。
  這麼多年來,沒有人在她面前提過他的名字。
  就在她以為,自己終於快要漸漸忘掉他的時候,這個和他有著親近關係的大男孩來到她面前,輕輕鬆松地翻出她自以為已經埋得很深的記憶。
  原來,很多事情並不是以為忘了就真能忘記的。
  
  她當然記得那張照片。
  她不愛照相,相片很少,所以從頭到尾淩亦風也只保存到了極少數中的一張。
  那時候,在火紅的夕陽下,她把從家裡翻出的自認為最滿意的一張遞給他。
  十六七歲的少女,穿著白色棉布半袖衫和藕合色的長裙,站在垂楊柳下巧笑嫣然。相片的背面,是她親手寫上去的四個字——我的良辰。墨水印才剛剛幹透,烏黑鮮亮。他看了看,微微皺起好看的眉,似乎有些不滿:“應該由我親自寫才對。”
  “誰寫有什麼關係?”
  “這又不是我的字。以後別人看到,都不知道這個‘我’到底是指誰。”
  “除了你還能有誰?”她挑起眉說得理所當然。然後自行從他的口袋裡摸出錢包,將照片小心地塞了進去,“收好,別弄丟了。僅此一張,很寶貴的,以後再想要可沒有了。”
  把錢包重新放回去,一抬頭,她才發現他正盯著她,狹長漂亮的眼睛裡滿是笑意。
  “幹嘛?”她的臉有些熱,主動拖著他的手:“吃飯去,餓死了!”
  六月底傍晚的女生宿舍樓下,一對外形登對的男女手牽著手,不知引來多少過往女生羡慕的眼光。


[ 本帖最後由 Itreat 於 2009-3-24 12:55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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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星期天早上,良辰睡到很晚才起來。自從那天淩昱說了那些話之後,她的心思就變得恍恍惚惚,過往的回憶時不時跳出來衝擊原本就疲憊的神經,以致於工作中小差錯不斷,幸好主管去國外出差,老總平時又極難得進來巡視,於是一面修修補補一面再三告誡自己加倍謹慎小心,總算安全度過一個星期。
  良辰起了床,才剛洗了臉換好衣服,汽車喇叭聲就已經在下樓響起。
  一長兩短的響了三下,是平時和葉子星約定好的信號。她推開窗戶探頭往下看,那輛白色的小車正停在寓所大門外,駕駛座裡的人也探出頭朝上揮了揮手。
  良辰住五樓,隱約能看見葉子星俊朗的笑臉。她無聲地作了個口形:“等我。”然後轉回去穿鞋,關門下樓。
  
  兩人在二環路上的一家餐廳吃早午飯。葉子星之前去外地出差一個半月,直到昨天才回來,這時就坐在良辰對面,可她竟忽然覺得有點陌生了。
  “曬黑了不少。”她打量他說。
  “沒辦法。”葉子星看著她微笑,“馬爾地夫陽光太好,我幾乎捨不得回來。”
  她也笑,“連出公差都能去那樣好的地方,真夠有福的。”
  這時,服務生過來上菜,一盅魚湯純白濃鬱,香氣散開來令人食指大動。
  “我也這麼覺得。”葉子星接道:“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可苦了我的胃,一連幾十天吃不到一口正經的米飯。”臉上露出的痛苦表情生動不已。
  良辰仔細看了看,發現他的臉確實削瘦了些,於是招來服務生:“麻煩一會兒多端幾碗飯來。”,轉過頭,又對葉子星說:“多吃點,好補償回來。”
  葉子星看著她,似笑非笑:“受摧殘的可是你男朋友我的胃啊!光用幾碗米飯就打發了?我一直期待著更好的安慰呢!”
  他說話一向無所顧忌。此時餐廳人不多,鄰桌兩個年輕女孩子聞聲轉過頭來看了看,然後相視著曖昧地輕笑。
  良辰早就習慣了,此時也不理他,只自顧低下頭慢悠悠地喝著茶。
  
  吃完飯,葉子星送她回家。車子停在樓下,他突然傾身過來吻了吻她。
  “良辰,我很想你。”溫熱的氣息緩緩滑過她的頸脖和臉頰。
  他稍稍離開她的唇,又問:“你呢?有沒有經常想念我?”
  她一怔,隨即不太自在地偏了下頭。這段時間以來,她確實經常想起一個人,可是那個人,並不是他。
  她覺得有些愧疚,於是主動去親他的側臉,低聲道:“路上開車小心。”
  
  上樓之前,又突然被他叫住。
  “良辰,明年夏天你向公司拿休假,我們去馬爾地夫旅遊吧。我保證,你會愛上那裡。”
  “好。”她微笑。
  
  回到家裡,正好接到朱寶琳的電話。
  她一邊接聽一邊走到窗口。果然,葉子星的白色BMW在樓下停留了好一會,才慢慢駛走。
  “明晚有沒有空?出來吃飯。”
  “好啊。”她突然覺得有點累,和多年的死黨聊聊天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對了,你知不知道……”一貫快人快語的朱寶琳突然欲言又止。
  “知道什麼?”
  “……沒什麼。”朱寶琳終究沒說出來,只是說:“明天見面再聊。”
  “嗯。”
  “我現在得回台裡準備直播的稿子,到時電話聯繫。”
  “好。忙去吧。”
  “等等,良辰!”掛電話前,朱寶琳又說:“明天我的節目,你一定要看。”
  “知道啦!”她笑,“我可一直都是你的忠實觀眾呢。”
  只是收看一檔節目而已,不懂為什麼寶琳的語氣陡然變得嚴肅而慎重。
  
  朱寶琳畢業後直接進入電視臺工作,從最初無關緊要的小角色直到現在現場直播訪談類主持人,一路走來可謂順風順水節節高升。訪談對象通常都是社會各界名流,非富即貴,她卻在談笑風生中一個個輕鬆搞定。偶爾也有政商界女強人或是社交名媛作客,無論精明或高傲,也都與她相處甚歡。可見,她的本事是毋庸置疑的。
  實際上,早在大學時期,朱寶琳的光明前途已初露端倪。那個時候,Z大新聞學院傳播系數她最活躍,大小主持露臉出風頭的事,基本都少不了她。為人處事又極好,性格爽利,偶爾也有口鋒犀利的時候,但都恰到好處,並不至於得罪人。就是這樣一個人,恐怕再也找不到比主持更適合她的工作了。而反觀良辰呢,曾有認識的男生給出評價:漂亮、有才氣,卻高傲,不容易親近。
  沒有親和力,是一般主持人的大忌,再加上自己確實不適應台前的風光,於是畢業後,她很自覺地選擇了現在的行業——廣告業。雖然不夠親切,但這並不影響她天馬行空的想像力。
  
  在電話裡稱自己是朱寶琳的忠實觀眾,其實這並不假。而實際上,公司裡一眾同事,特別是男同事,個個都是她的鐵杆FANS,幾乎都把她視作大眾情人,加上每期來賓都是高端人物,因此每週一,雷打不動地收看她的節目。
  果然,第二天下午茶時間,員工餐廳裡電視機固定調到了綜合頻道。良辰因為處理手上的案子,下去得稍稍晚了些,到餐廳的時候,前半節已經結束,正在插播廣告。
  端著奶茶還沒走近,唐蜜已經興奮得兩眼放光:“知道今天採訪誰嗎?!”
  良辰覺得這問得真好笑,自己下來不過兩分鐘,除了奶粉、速食麵之類的廣告之外,其餘什麼都沒看到。
  唐蜜仍在持續興奮中:“你那老同學真了不得!連Eric.L都來上她節目,還爆出不少內幕。”
  “Eric.L?”良辰也小小地吃驚了一把,“美國那個傳媒業新貴?可是,不是據說他從來不接受媒體訪問?”所以,作為半個同行,雖然聽說這個名字已有一兩年之久,但一直都沒見過廬山真面目。
  “所以才說你同學厲害嘛!”唐蜜歪著頭想了想,自言自語地說:“難不成是為了照顧校友?”
  “什麼?”良辰沒聽清。
  這時,節目重新開始,唐蜜盯著電視,顯然無暇理會她。
  
  鏡頭從演播室的全景慢慢推近,直到定格在對坐著的二人身上。
  朱寶琳穿著粉色的套裝,美豔逼人,而在她對面,那個一身淺灰色西裝的男人……
  良辰呆呆地坐在位子上,一瞬間,腦子混亂得幾乎要炸開來!
  難道,剛才一直在和唐蜜談論著的那個人,就是他?!
  那個許多年前牽著她的手穿過馬路的淩亦風?!
  
  怪不得,昨天寶琳欲言又止。
  怪不得,她一定要她看今天的節目。
  作為主持人,想必早已知道自己今天要訪問的來賓吧!
  可是,為什麼……竟會是他?
  
  周圍有很多同事,但沒有人注意到她的反常。畢竟,這位在國外打下一片天下的神秘同行新貴,要比她吸引人得多。
  螢幕裡,朱寶琳笑著說:“難得淩先生上節目,不介意我借這個機會多問幾個問題吧?也好滿足大家一直以來的好奇心。”
  “請便。”那個英俊的男子微微一笑,“我自然全力配合。”
  他變了。良辰默默地看著,電視裡他每一個動作,每一個表情,她都不自覺地與多年前的影像重疊在一起作對比。結果發現,這麼多年過去,他真的有了變化。
  雖然他笑起來仍是那樣的好看,可是,那個笑容已經不似當初般純粹。多了一點點客套,還有一些疏離,甚至,她覺得還從裡面看出了倦意。可是很快,她又否定了這個想法。那雙眼睛仍舊深黑得發亮,神采熠熠,哪有半分疲倦的樣子?
  
  得到了保證,朱寶琳滿意地笑起來,隨即問道:“大家都知道,要在短時間內開創出成功的事業並不是件容易的事,可是您卻做到了。我所好奇的是,是什麼原因讓您選擇在國外從事傳媒業呢?它的初衷是什麼?”
  淩亦風想了想,說:“選在美國開始第一步,只是因為當初我住在那邊,並沒什麼特殊原因。至於為什麼做傳媒……”他稍稍停了停,才淡淡地接道:“只是為了曾經一個朋友的一句戲言。”
  曾經,那個人彎著嘴角說:“如果有一天你成了傳媒大亨,站在臺上開講座,我一定做最忠實的聽眾和崇拜者……”
  往事還歷歷在目,那個笑彎了嘴角的漂亮臉孔也清晰無比,還有她清脆的聲音……可是,這終究不過是一句戲言罷了。如今他真的做到了,而她呢?在哪裡?
  
  “那麼,淩先生能有今天的成就,看來和這位‘朋友’也不無關係咯?”
  “沒錯。”淩亦風突然輕笑了一下,深邃的眼睛裡卻裡看不出喜怒,“我能有今天,確實應該感謝她!”
  
  “哇,看見沒有!他笑起來的樣子簡直帥呆了!”看到這裡,唐蜜忍不住扯了扯良辰的袖子。
  “……啊,是麼?……”良辰只是愣愣地盯著電視。
  是很帥啊。可是,為什麼她卻無端的覺得冷呢?
  看著他唇角邊的笑容,她只感到一陣冷意。
  
  “在說誰帥呢?”這時,身後突然插出一道聲音。
  良辰回過頭,只見趙天華站在後面。
  “喏!”唐蜜拉他坐下來,指了指電視裡的人,“當今名符其實的鑽石王老五啊!”
  “你怎麼知道他沒結婚?”良辰反射性地幽幽問了句。
  “呃……”唐蜜呆了一下,然後很肯定地說:“直覺!他今年才二十七歲,一般這樣優秀的男人都提倡晚婚晚育。”
  良辰笑了一下,一顆心漸漸涼了下來。原來,並不確定,只是直覺而已。
  
  電視裡二人還在繼續聊著,趙天華仔細地看了一會,說:“淩亦風嘛,我認識他,當時學校裡很出名的,和我住一棟樓。”
  然後突然轉過頭,盯著良辰,狀似恍惚大悟地說:“我終於知道為什麼看著你這麼面熟了!”
  唐蜜立刻用眼白他:“你發燒了麼?你和她認識三年多了,而且每星期至少能見兩面,居然現在還在說面熟?”
  “不是那個意思。”趙天華解釋:“記不記得,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就說好像以前在哪見過她?”
  唐蜜回想了一下,好像確實有那麼回事。當時她還說,你和良辰是校友,說不定真在學校裡碰到過呢,也不稀奇。
  趙天華看著良辰,很確定地說:“那個時候,你是淩亦風的女朋友對吧?”她去男生寢室的時候,樓上樓下的碰見過幾次。
  這下,輪到唐蜜吃驚了。
  她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良辰:“你們……真的是情侶?”
  “以前的事了。”良辰低下頭喝著早已涼掉的奶茶,根本沒想到會被趙天華認出來。
  “OMG!你居然和這個男人談過戀愛?!……”
  唐蜜的聲音越來越大,別的同事紛紛看過來,良辰飛快地站起來:“沒什麼好吃驚的,我還有事,先回辦公室了。”
  
  這時節目也接近尾聲,朱寶琳利用同學身份最後問了一個最八卦的問題:“淩先生現在有女朋友嗎?如果有,不知是否也準備在今年這個雙春年內結婚?”
  良辰猛地收住腳步,不自覺地抬頭去看掛在牆上的螢幕。
  然後,她看見淩亦風平靜地回答:“我和女友目前還沒有結婚的打算……”
  一句話,兩個問題同時回答了。
  
  良辰站在那裡,一顆心驟然疼起來。
  這時候,口袋裡的手機傳來短信聲。
  葉子星說:“良辰,我在挑選送給你的生日禮物。”
  
  原來,時隔這些年,改變的不止是他的笑容。


[ 本帖最後由 Itreat 於 2009-3-24 12:57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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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電視臺出來,朱寶琳真心誠意地說:“多謝你願來上我的節目。”
  淩亦風笑了笑:“老同學了,客氣什麼。”
  朱寶琳看著他,有些話到了嘴邊卻始終沒說出來。
  “你去哪?我送你。”淩亦風又問。
  “哦,不用了。”她眯著眼笑得嫵媚:“去見一個重要的朋友,我自己坐車就行了。”故意說得有些曖昧,實際上只是因為擔心萬一真讓他與良辰見了面,那場面肯定尷尬無比。
  淩亦風也不堅持,點頭說:“那改天再聯絡。”
  “嗯。”
  
  朱寶琳打的離開後,淩亦風才走進電視臺的地下停車場,開著深黑色的PORSCHE緩緩駛入川流不息的車陣。
  下午四五點鐘,接近下班高峰,即使路面寬敞也照樣顯得車流擁擠。十字路口似乎紅燈時間永遠比綠燈長,跟在一排車子後面,一路走走停停,淩亦風的目光偶爾掃過街道兩旁的樹木和建築。
  這個城市,和四五年前他剛離開的時候相比,的確變了很多。林立的高樓矗立在秋天西斜的夕陽下,顯得深灰而冰冷。
  其實C城並不是他將事業重心轉至國內的最好選擇,可他還是近乎固執地回來了。並且,作為LC傳媒的總裁,放著自己旗下的電視雜誌不用,反而將第一次公開露面的機會留給了C城本地的一個電視節目,這一舉動幾乎令所有人大跌眼鏡,沒有人猜得透其中的原因。
  
  車子在行駛途中,接到一通電話。淩亦風戴上耳機,立刻聽見程今的聲音:“我看見你的車了。”
  他下意識地看了看後視鏡,問:“你在哪裡?”
  咯咯的笑聲傳過來:“當然是洛杉機家裡啦。汽車頻道正介紹PORSCHE系列,我就想到給你打電話。”停了一下,她又問:“該不會你正好在開車吧?”
  “嗯。”
  “回國後感覺如何?下個月我有假期,乾脆也回去看看得了,你在那邊等我啊。”
  “好。”
  淩亦風向右打了把方向盤,車子駛下立交橋,開進另一條較窄的馬路。
  
  闊別五年,Z大或多或少有了一些變化。一條條縱橫交錯的水泥路旁,高大的梧桐樹依然直直挺立,樹下落了些微黃的枯葉,隨風貼地打著旋。原先幾處舊的矮房不知何時已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高大的歐式建築,可是新聞學院的大樓沒變,立在噴水池前,泛著老舊的淡黃。
  正值下課時間,成群的學生騎著車在路上談笑風生,淩亦風徒步隨意逛了一圈,徑直走到學校的後門。
  那裡連著一條不長的街,雖然狹窄,但卻是Z大學生最常光顧的地方。一到晚上,路邊攤、KTV、小酒家紛紛開始營業,熱鬧非凡。以前下午放了學,他就常常被良辰拖著穿過大半個校園來到這裡,陪她一家一家吃過去。那時候他還常常感歎,為什麼看上去孤傲不食人間煙火的一個女孩子,原來竟對吃食如此偏好?
  
  又想起她了……
  這是回國以來的第幾次?
  當年那樣不明不白地被她提出分手,接著便音信全無,有生以來第一次被甩得這樣徹底。對於這個女人,他原本以為自己會恨之入骨的。
  可是,這些年來,那張臉在腦海裡卻依舊無比清晰。
  他皺了皺眉,暗自懊惱不已。
  
  過去的路邊攤估計早已被整頓取締了,如今這條街變得整潔而有規劃,唯一不變的是,店家的生意還是那麼的好。憑著印象找到以前經常光顧的一家小店,淩亦風發現,竟然店名都還沒有變。三五個學生圍坐一桌,不大的店堂裡已經沒有了空位,他在門口臨時擺下的桌前坐了下來。
  還是過去的老闆,親自過來點菜。中年男人已經開始發福,穿著半舊的藍色夾克衫,手拿菜單在他面前站了好一會,才不確定地問:“你……以前是這裡的學生吧?”
  淩亦風點點頭:“是的。”
  老闆慢慢咧開嘴笑起來:“我記得你!以前常和女朋友一起過來吃飯!”
  他一愣,隨即微微笑了笑。這裡燒的菜是良辰最喜歡的口味,所以那時候基本每星期都會來一兩次,偶爾碰上店裡人少,也會和熱情的老闆閒聊兩句。只是沒想到,隔了這麼多年,顧客換了一批又一批,居然還能第一眼就認出他來!
  “很感謝你們以前經常光顧我的生意。”熱情依舊不減,“今天想吃什麼?吃了幾年的洋餐,發現還是我們中國菜好吧?”
  淩亦風卻奇怪地看他,皺了皺眉:“你怎麼知道我出了國?”
  “你女朋友說的啊。”老闆索性坐下來,笑道:“前兩年她也來過一次,喏,就坐在那兒。”指了指店裡最靠外的一張桌子,“當時我一眼就認出她來了,和以前一樣漂亮。我們聊天,我問她從前形影不離的男朋友去哪兒了,結果她說出國去了。”老闆停了停,確認似地問:“沒錯吧?你是去了國外吧?”
  “嗯。”淩亦風應了聲。
  前兩年……原來,畢業後,她回過C城。
  那個拋下一句分手就消失了的女人,居然回來過。
  
  “唉,那丫頭還真奇怪。”老闆繼續回憶,“和我聊完天后,也不吃東西,只一個人坐在這裡看球賽,看著看著,居然哭起來。我是第一次見到有人看足球會看到哭的……結果,估計是不好意思了,就匆匆忙忙地走了,以後再沒來過。”
  淩亦風靜靜地聽,也不搭話。
  她哭了?和她在一起那麼久,從沒見她掉過眼淚,甚至連傷心的表情都沒有過。
  以前常被他戲稱為冷血無情的蘇良辰,究竟是為了什麼哭?
  不過,老闆說是前兩年,那時他和她已經分開,想必即使有再多的原因也和他扯不上關係了吧。
  
  回家的路上,他卻一直忍不住揣測。
  當想到或許她是為了某個男人落淚時,他突然發現,自己竟然開始隱隱嫉妒。
  
  淩亦風,你真是莫明其妙!他在心裡冷冷地說。
  
  “你不會怪我事先沒告訴你他的事吧?”坐在餐廳裡,朱寶琳問。
  “當然不會。”良辰捧著玻璃杯微微抬頭,杯裡的水嫋嫋冒著熱氣,她笑:“我和他分開那麼多年,早就沒必要去掌握彼此的動向。”
  見她表情平靜,朱寶琳也放鬆下來,看來之前的擔心都是多餘。也許,經過這麼久,她是真的已經忘了他吧。
  良辰偏著頭看著側方臺上正在演奏的鋼琴師,緩緩地說:“其實之前我還見過他的弟弟。”
  “嗯?淩亦風還有弟弟嗎?”
  “堂弟,正好在我們公司上班,而且是同一個部門。”世界真是小得可笑。
  “那他知道你們的關係嗎?”
  良辰轉過頭來,看了朱寶琳一眼,搖頭:“應該不知道吧。”淩昱除了照片的事,其餘都沒多提,估計是一無所知。
  “還有,”她認真地糾正,“再沒有‘我們’,我和他,再也不可能聯繫到一起。”
  朱寶琳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說:“可我認為他還沒忘記你。或許……”
  “憑什麼這麼想?”良辰打斷她。
  “直覺。”
  良辰失笑。現如今,每個女人都有直覺,可她寧願相信即定的事實。
  
  琴師一首接一首都換著曲子彈奏,中間下場休息十分鐘後,再回到鋼琴邊,一連串流暢的音符從指間瀉出。
  是一首《十年》。
  良辰突然笑道:“真應景。”立刻收到對面丟來的白眼。
  
  吃完飯回家的時候,朱寶琳說:“他好像還不知道你也回C城來了。”
  “或許吧。”夜風吹過來,良辰將手插進口袋。
  當年說了分手之後,她便收拾東西回到上海老家,幾乎和從前的同學斷了一切聯繫。直到兩年前,不顧家中人反對,堅決回來這裡從零起步開始自己的事業。
  “估計他以為你和舊同學都沒再聯絡,下午在電視臺,都沒向我打聽你的消息。”
  良辰抬起頭,望著天空中淡黃的圓月,仿佛一點都不吃驚地淡笑道:“他那麼驕傲的一個人,這種事是必然不會去做的。”
  更何況,現在他已經有了新女友作伴,不是嗎?


[ 本帖最後由 Itreat 於 2009-3-24 12:59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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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淩亦風這個人,第一次正式出現在蘇良辰的生命中,還是在大一那年的情人節夜晚。
  第一個學期開始沒多久,淩亦風就轉了專業,由新聞學院的大眾傳播系直接跳到在全國排名數一數二的電子系。這種完全跨越了文理科的轉系行動是如何完成的,良辰不得而知,只在初時偶爾聽有好事愛打探者說起,淩家似乎權力頗大,這種事只需動動嘴皮子便能輕而易舉地達成目的。這種小道消息對她來說,就像耳旁輕風,吹了就過,此後她一心一意開始校園生活,至於淩亦風這個名字,時間久了幾乎都忘到了腦後。
  在朱寶琳的攛掇下,良辰報名進了廣播台,主持音樂節目。時間如流水般滑過,下學期開學沒多久便是西方情人節。
  那天傍晚,照例輪到良辰當班,接近結束時間時,突然闖進兩個女生。
  對方沒敲門,良辰皺了皺眉,望向她們:“同學,有事嗎?”
  “點歌!”其中穿短裙的女生說。
  良辰看表,照例已經過了點播時段,可是,今天是情人節。
  於是,她點頭:“那麼,想送什麼歌給什麼人?”
  兩個女生對視一眼,仍是穿短裙的說話:“97級電子系的淩亦風,有Mariah Carey的歌嗎?”
  那時滿大街流行的都是港臺歌曲,台裡英文唱片少之又少,良辰搖了搖頭:“不好意思,沒有。換個人吧。”
  這時,另一個女生拉了拉“短裙”的手,小聲說了句話。
  良辰隱約聽見似乎是說:“……聽說,這是他最喜歡的歌手……”
  這些女生,消息也未免太靈通了吧!連這種私人愛好都摸得一清二楚!
  果然,“短裙”堅持:“只要她的歌,能不能想辦法?”
  良辰愛莫能助地微笑,又看了看時間:“不好意思,再過一會我就該走了,所以……”
  原本只是想要提醒對方快做決定,卻沒想到話還沒說完,就被凶巴巴地打斷:“校廣播台就是這樣做事的嗎?不但滿足不了同學的要求,現在還想偷懶,連職責都要推掉?”
  良辰只是短暫地愣了一下,既而掃到對方高傲囂張的氣焰以及一身不俗的裝扮,心底雖然騰起怒意,臉上卻仍舊淡淡的:“這位同學,為什麼不聽我把話說完?如果你堅持要播Mariah Carey的歌……”停了一下,她突然笑著問:“那麼,是不是她的任何一首都可以?因為,實在是廣播台資源有限,我只好貢獻出自己的磁帶。”說完,拿出隨身聽裡的磁帶,晃了晃,等待答覆。
  或許是真的看重心儀物件的喜好,對方想都不想地點頭同意。
  良辰滿意地推過紙筆道:“請在上面寫,點一首Mariah Carey的歌,送給97級淩亦風。”
  “還要寫下來?……麻煩!”
  “條例規定。”丟了句官方解釋,她開始轉頭擺弄起老式播放機。
  
  直到前奏響起來,送出情人節祝福後,兩個女生方才滿意地離開。
  良辰靠在椅子裡,調高了廣播的音量,閉上眼睛靜靜地聽著。
  這盤磁帶是歐美精選輯,裡面恰好有一首MC的經典,此時通過校園各處的喇叭送出去,美妙的嗓音千回百轉,鋼琴配樂哀婉低回。
  一首《Without You》,與今天的氣氛完全不搭,在情人節甜蜜的傍晚,怎能讓失去愛人和愛情的女子,唱得如此如泣如訴?
  可是,沒辦法啊。良辰閉著眼微笑。誰讓點歌的人都說了不在乎呢?況且,這恰好是她最喜歡的歌。就當,這是慰勞自己辛苦幾小時的精神禮物吧!
  
  想到那時候的事,良辰偶爾都會覺得不太厚道。雖然確實不滿那個女生的態度,但,在那樣的日子裡放出那樣一首歌,用迷信一點的說法大概就是,不太吉利吧!
  或許,冥冥中真有安排也不一定。那支歌,也算是她送給淩亦風的,恰好預示了幾年後的結局。
  
  工作還是一如既往的忙,手上的案子仿佛總也沒個完,客戶一個又一個地被接上門來,有時候不禁讓人懷疑,能夠進入C城最有名氣同時也是資格最老的廣告公司究竟是好是壞?
  只有每個月二十號發工資時,唐蜜才會掂著薄薄一張銀行卡,一掃往常臉上那副被嚴重欺壓的愁苦之色,點著頭感歎“付出總算是有物質回報的”。
  平時要辛苦的工作,良辰倒是沒太多想法。只是有時拼死拼活還要遭遇客戶的冷臉和上司的斥責,為了月月那點錢,不得不犧牲掉許多除了時間之外的東西,對於這一點,她也不是不氣憤的。可是,再一想,誰讓當初她力排眾議,最後甚至激怒父親進而寧肯放棄家裡所有的關照和資助,一心只求回來C城生活?既然做了決定,那麼,再苦再累也不得不自己去扛。
  
  最近良辰負責跟進的客戶,是一家頗具規模的化妝品公司,原本這並不是她的案子,上星期才從另一位女同事手中轉過來。
  晚上和對方經理吃飯,地點選在市中心環球廣場樓上,吃日本菜。
  良辰可以去吃五分熟的牛排,卻完全忍受不了生的海鮮,同時也討厭芥茉的怪味,可是餐廳是客戶選的,她只好硬著頭皮赴約。半個小時後,兩杯清酒下肚,那個微微發福的中年男人在與她商討公事之餘,整個人也越湊越近,不討人喜歡的氣息幾乎都要噴到臉上。
  良辰不動聲色,心底卻在冷笑,難怪之前也有聽聞客戶方的負責人行為舉止“不大妥當”,敢情指的就是這個!
  當那只粗短的手再一次靠近時,她避無可避,心裡不由得生出一股厭煩,“霍”地站起身,致歉道:“李總,不好意思,我想去補個妝。”
  其實她是一向沒有吃飯途中補妝的習慣的,可對方不知內情,只一徑點頭:“好,好。”同時,不無可惜地收回手。
  
  良辰出了和室,穿過長而寬的走廊,繞過屏風,走進頂頭的化妝間,洗了個手,慢條思理地在乾燥機下烘乾了,才打開門。
  她並不急著回去,而是靠在牆邊,從包裡摸了支煙點燃抽起來。整個餐廳,除了此刻身處的盥洗室這一塊,其餘空間都是禁煙區。其實她平時並無煙癮,現在這包煙,還是前兩天和同事去酒吧,恰好遇上做活動,煙廠的促銷小姐贈送的。此刻拿出來抽,純粹只為消耗時間,可以少和那個討厭卻又不好開罪的男人待在一起。
  餐廳是新開張的,兩側牆壁上的油畫色彩鮮豔,精心繪出的人物大多是平安時代的貴族、武士,或是一些姿態優美亦歌亦舞的藝妓,配以花草鳥獸,以及輕柔的日本民間音樂,陷在這一片不算太大的空間裡,稍一恍神,很容易便分不清自己究竟身處何方。
  良辰微眯著眼,盯住頭頂嫋嫋升起又漸漸化開的薄煙,也有那麼一絲恍惚。可是沒多久,便被屏風外傳來的腳步聲驚擾,她下意識地轉過頭去。
  ……
  指間還夾著未燃盡的半截煙蒂,良辰卻只能呆呆地看著近在咫尺的人,那突然落入眼中的英俊的臉孔,幾乎將她震得忘記了呼吸。
  怎麼會是他?好半天,她才試著閉了閉眼,以為眼前的人只是自己的錯覺。
  可是,她當再睜開眼睛時,那個挺拔的身影仍然立在那裡,並且,冷冰冰的話語已然傳了過來:“好久不見,蘇良辰。”
  他叫她“蘇良辰”,語氣冷漠疏遠,她的心毫無防備地微微一痛。
  
  昏暗曖昧的燈光中,淩亦風垂在身側的手緊緊握起,盯著三米開外那個看似不知所措的女人。沒想到,事隔多年,竟會在這裡相遇。
  她燙了卷髮,穿著打扮也明顯變得成熟,以前的素面如今也遮蓋上了淡妝,而且……還抽煙。可是,這麼多年,她的眼神一直沒有變,還是那麼清澈,帶了點倨傲和防備,即使此刻混入了更多的震驚和無措,但那還是他最最熟悉的眼神。
  原來,她一直在C城,一直都在。
  
  “你的表情好像見到鬼一樣。”他靜靜地站在原地,嘴角牽起一抹冷笑,“看到我,感到這麼意外嗎?”
  良辰微微皺著眉,嘴巴動了動,卻發不出聲音。有什麼好吃驚的呢?畢竟,她早就知道他回來了,不是嗎?可是為什麼心一直在微微泛疼,疼到手指都開始不自覺地發抖。
  淩亦風向前邁了一步,挑了挑眉,繼續問:“或者,你早就打算一輩子都不見我了?嗯?”
  良辰突然發現,站在她面前的這個男人,好陌生。雖然還是相同的眉眼,但那樣淩厲冰冷的眼神,卻是前所未見。
  她比淩亦風矮了十幾公分,所以她不得不抬著頭,靜默了好一會兒,才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
  她儘量平靜地說:“好久不見,你還好嗎?”
  
  她居然面不改色地問他好不好?!淩亦風緊緊盯著那張漂亮如昔的臉,用盡力氣才克制住自己不去掐住她的脖子,問她當年怎麼能那樣狠心絕情地和他說斷就斷!
  被壓抑許久的憤怒幾乎就要爆發開來,可他還是好風度地欠了欠身:“非常好,你呢?”
  “……我也很好。”良辰看著他的眼睛,不確定那裡面閃爍著的是不是怒意。
  不明白,他在氣什麼?
  “是麼?”淩亦風再次冷笑了一下,“我猜也是。”
  
  氣氛降到冰點以下。似乎除了相互問好,再沒別的話可說。
  最終,良辰輕聲說:“我要走了,朋友還在等我。”
  “不妨礙你。”淩亦風側身讓開路。
  良辰低下頭,從他身邊走過。
  這一刻,難吃的壽司和芥茉,好色惹人厭的客戶,統統不是問題。一顆心,被寒冷刺痛的感覺充滿,讓她忍不住想儘快逃離。
  可是,就在她以為將要成功之時,背後又傳來聲音:“蘇良辰。”
  她回頭。
  淩亦風立在陰暗裡,面無表情地看她,動了動唇:“再見。”


[ 本帖最後由 Itreat 於 2009-3-24 13:06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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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至今,良辰仍記得淩亦風第一次和她說“再見”的情形。
  還是那個情人節,晚上朱寶琳拖她出去滑冰。她坐在桌前看小說,只說“不去。”
  可是,朱寶琳上來抱住她的肩,撒嬌道:“我和那個電子系的帥哥第一次正式見面,如果你不去給我助陣,到時我一尷尬,怯場了怎麼辦?”
  朱寶琳最近有了新目標,是電子系的籃球健將,這良辰是早就聽說了的。雖然不相信這個一向所向披糜無往不勝的女人會怯什麼場,但禁不住她連搖帶晃外加故作可憐狀的功勢,良辰最終還是同意一起出去。
  
  到了約定地點才發現,對方四五個男生,個個人高馬大,站在冷風中一邊跺著腳聊天一邊等著她們。
  還沒走近,朱寶琳便拉了拉良辰的衣角:“咦?快看,校草同學也來了!”
  “校草”是特別冠給淩亦風的稱呼,自從開學那天驚為天人之後,良辰從朱寶琳口中聽到這個詞的次數就變得極為頻繁。
  那群男生立在路燈下,良辰仔細看去,果然見到那張英俊沉靜的臉。其實,淩亦風在新聞學院也不過待了一個來月的時間,無論轉系前或轉系後,良辰與他都幾乎沒有什麼交集。可是,今天見到他,突然讓良辰想起下午發生的事。
  不知道他聽到那首歌沒有?
  
  那些男生都是“籃球健將”的室友,朱寶琳是“自來熟”,在坐車的途中已經和他們打成一片,而良辰只是默默看著車窗外閃爍而過的霓虹,心裡懊悔真不該和她出來,現在自己反倒顯得格格不入了。
  那時候,南方城市基本看不見真正的冰場,年青人滑的都是旱冰。良辰和朱寶琳一起繞著場地滑了兩三圈後,便停下來靠在一旁的欄杆處休息。其實她並不累,只不過從小運動神經欠發達,踩在滑溜溜的輪子上,雖說好幾年前就開始學了,掌握平衡是沒問題,但和滿場飛走的男男女女比起來,自己那簡直就是龜速。
  體會不到所謂速度的快感,再加上本來就不熱愛這玩意,良辰靠在場邊,只覺得意興闌珊,而且原本要她來“壯膽”的朱寶琳,此刻早就順利牽上“籃球健將”的手,笑開了花的臉都不知是第幾次從她面前閃過。
  良辰低著頭,百無聊賴,在囂喧的音樂聲中,想起還剩幾頁便能看完的小說。
  這時候,一道陰影遮了過來,有人停在她身邊。
  抬起頭,赫然看見淩亦風的側臉。
  “蘇良辰,怎麼一個人待在這裡?”他眼睛盯在場子裡,卻突然微微偏過頭說。
  音樂很吵,所以他不得不放大了聲音,才能讓身邊的人聽清楚。
  “沒事幹啊。”良辰順口答著。其實根本沒想到他會主動上來搭話,畢竟,兩個人……好像不怎麼熟誒。
  淩亦風突然輕笑出聲,轉過頭挑著眉問:“在這裡,除了溜冰,你還想做其他什麼事?”
  良辰愣了愣,一隻手已經伸到面前,她抬起眼,迎上淩亦風微帶笑意的臉,“來吧,我帶你。”
  良辰不知道為什麼沒拒絕,也許真是一個人待著太無聊了吧,她放開扶著欄杆的手,任由他帶入場中。
  
  事後,淩亦風回憶說:“你那時無辜又無聊的表情太可愛,所以我忍不住第一次主動邀一個女生滑冰。”
  她聽了擺出不以為然的樣子。無聊倒是有一點,可是……無辜、可愛?有麼?
  
  但世事或許果真如此微妙。他在她面前伸出手,她也毫無異議地讓他牽著。
  只是這一牽,此後的生活軌跡全然改變。
  
  返回學校之後,男生們先把她倆送到寢室樓下。朱寶琳和“籃球健將”的關係又邁近一步,喜上眉梢,和一眾人等一一說拜拜。良辰站在一旁,也擺了擺手,不經意間恰好對上淩亦風的視線。
  “再見。”他雙手插在褲子口袋裡,微笑道。
  “嗯,再見。”
  很奇怪,只不過晚上短暫的相處,良辰卻覺得和他莫名地熟稔起來。
  
  只是,這一次,真可謂今時不同往日。
  晚上良辰回想起餐廳裡那冰冷的眉眼,沒來由地心裡一寒。
  他冷冷地說再見,可她卻有那麼一點希望,永遠都不要再相見。
  
  結果,被舊日回憶和莫名其妙的夢折騰了一晚後,良辰起床晚了,等好歹趕到公司時,遲到已成定局。
  瞥著老闆辦公室緊閉的門,她貓著腰坐回自己的位子。唐蜜坐著旋轉座椅轉過來,探頭看了看,嘖嘖有聲:“這麼大的黑眼圈!昨晚做賊去了?”
  良辰有苦難言,心裡更加討厭那位元色鬼客戶。如果不是他要求吃什麼日本菜,也不至於在餐廳碰見淩亦風。
  打開電腦著手處理公事,不一刻,下麵送花上來,指名蘇良辰簽收。
  大捧金黃鮮豔的玫瑰,抱在懷裡幾乎都能淹沒半個身子。四周一眾女同事投來羡慕的眼光,良辰拿出卡片看了看,笑嘻嘻地抽出一把來,見者有份,每人一支。
  “又是男朋友送的?”有人接了黃玫瑰笑顏逐開。
  “嗯。”卡片裡,是葉子星龍飛鳳舞的字跡。
  良辰剛分完花,電話如常地打進來。
  “收到沒有?”
  “嗯,很漂亮。”
  葉子星的聲音聽起來很無辜:“是不是又貢獻給你的同事們了?”
  良辰笑:“她們都誇你呢。”
  “明天下午你有輪休是不是?”
  “……對。”良辰翻日曆,果然有半天休假,“怎麼你記得比我還清楚?”
  “那麼,明天中午一起吃飯,和幾個朋友一起。”
  良辰想了想,說:“好。”
  
  葉子星的朋友,良辰基本都認得。這次聚在一起吃飯的幾個,全是他的發小,個個都是鐵哥們兒,因此說話全無顧忌。
  良辰坐在那兒,被他們一口一個“嫂子“地叫著,也不生氣。反倒是葉子星,生怕她心裡在意嘴上卻不好意思說,一個勁地護著她,不准別人開玩笑。
  接近尾聲的時候,突然有人問:“你到底什麼時候肯嫁過來?老拖在這兒,我們都跟著著急,連大大方方叫聲大嫂都不行。”
  良辰正喝著飲料,聽了本能一愣,狠狠嗆了一下。放下杯子,忍不住低頭咳嗽。
  葉子星連忙撫她的背,一邊笑著問:“怎麼?要嫁我讓你嚇成這樣?”
  旁邊的五六個人也都跟著起哄,良辰止住嗆咳,微紅的臉抬起來,白了他一眼,心裡卻真的隱隱有些驚慌。
  幸好葉子星也只是開玩笑,見她沒事,遞了紙巾過去,轉頭又招呼大家喝酒吃菜。
  
  一餐飯結束後,葉子星開著車問:“下午想上哪去逛逛?”
  良辰望著街景,說:“隨便。”其實,睡一覺比做什麼都好。
  最終,還沒等地方決定下來,一通電話就已經打斷了二人的休閒時光。
  
  “公司有事,我得過去處理。”葉子星抱歉看著她。
  “去吧。”良辰點頭。
  “那你怎麼辦?”
  路邊恰好有穿著校服的中學生三五成群地經過,良辰看見了,想了想,說:“要不,你送我去Z大吧。太久沒回去,突然想去看看。”
  
  只有十分鐘的車程,到達目的地後,葉子星駕車離開。
  良辰獨自漫步在這所裝滿她四年美好時光的學校裡,鞋子踩在枯黃的梧桐葉上喀喀作響,她低著頭,沿著淺灰色人行道磚格筆直的縫隙,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這是她從前的習慣,走路無聊的時候,總是喜歡找個參照物,讓自己邁出的腳步呈一條直直的路線。也就因為太專注地面,常常不注意前方的動靜,好幾次都被淩亦風呵斥,至今仍記得他凶巴巴的語氣:“學校自行車那麼多,就不怕哪天撞上你?”
  開始良辰不服氣,總覺得他瞎操心,可後來真有幾次碰上上下課高峰期,騎車的同學從坡上沖下來速度太快刹車不及,險象環生,這才再不敢在這件事上和淩亦風頂嘴。可維持了許久的習慣卻還是沒辦法改掉,淩亦風只好每每在她身邊擺出無奈的表情。
  學校大大小小的路呈“井”字型,雖然縱橫交錯,但無論怎麼走,最終總能繞到自己想去的地方。良辰心不在焉地走著,從體育場到食堂,再到廣播台,每一處總都能勾起某些回憶。最後,她有點累了,停下來,抬起頭,新聞學院的大樓赫然立在眼前。
  這時候還不到上班上課時間,清潔工阿姨正在一樓大廳裡拖地,良辰信步走進去。
  暌違已久的地方,此刻顯得無比親切,一樓頂頭最大的教室門開著,良辰記得那是個多功能廳,平時用來開會、做講座,甚至連她們的畢業典禮都是在那兒舉行的。
  裡面坐著稀稀落落十來個學生,還有幾個校工不時進進出出。良辰一時興起,也挑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四處環視了一下,突然找回了點當年坐在這裡開年級大會的感覺。這時,旁邊一位埋頭看書的女生側過頭來,看了一眼,良辰隨即微笑著輕聲問:“這裡,待會要開會嗎?”因為她記得,多功能廳平時是不開放的。
  良辰的長相是最不出老的,加上今天外出作休閒打扮,卷髮紮成馬尾,素面朝天,看起來就像是學校裡的研究生。那個女生搖搖頭,說:“兩點半有講座。”看來是提早來占位置的。
  講座……
  大三上學期,學院請了外地一位知名教授開講座,談的是國內外傳媒業的發展與差距,教授顯然十分崇拜默多克,因此有一半的時間是在講述那位傳媒大亨的輝煌成就。良辰和淩亦風在也場,當最後教授鼓勵在座同學以默多克為榜樣而努力時,她趴在桌上小聲說了句:“如果人人都能成為那樣的人,那麼,默多克也沒有被談論的價值了。”
  淩亦風聽了,也低下身來,在她耳邊笑:“說不定,我就可以呢?”
  那時,他已經脫離傳播系兩年多了,所以,良辰笑道:“如果有一天你成了傳媒大亨,站在臺上開講座,我一定做最忠實的聽眾和崇拜者!”
  淩亦風挑了挑眉,半真半假地說:“一言為定。”
  “嗯。”
  ……
  都說這世上沒有那麼多的“如果”,可是今天,他果真做到了!而她,恐怕已經沒機會實現自己的承諾。
  溫暖的陽光穿過寬大明亮的玻璃窗照射進來,光束中浮動的細小灰塵清晰可見。良辰慢慢趴下來,閉上眼睛,卻止不住眼中那股酸澀的感覺。
  四周很安靜,連著幾天缺乏睡眠的她,在這熟悉無比的環境裡,漸漸睡著了。
  
  猛然醒過來時,身前邊正站了個男生,良辰抬頭看看,不知何時這裡竟已坐滿了人,難怪半夢半醒間仿佛一直聽見嗡嗡的喧鬧聲。
  “請問,可不可以讓一下。”站著的男生問,想要坐到良辰裡側的空位上。
  “哦,好的。”良辰站起來,才發現連後門也擠滿了人。
  現在的學生都這麼好學嗎?還是說,來了位重量級的演講人物?畢竟,這樣爆滿的場面並不多見。
  正當良辰在考慮是不是不該繼續在這佔有可貴的座位資源時,學校工作人員和領導盡數從前門進來,全場爆發熱烈的掌聲。
  這樣大的排場?當良辰看見老校長和新聞學院的禿頂院長時,有點傻眼。幾乎要懷疑,這是否真的只是個講座?
  只是,在下一秒,她真的徹底愣住了。
  那個跟在禮儀小姐身後的,被帶上講臺的,竟然是那個她可能一輩子都無法忘記的身影。
  
  淩亦風成了傳媒界的成功人士,風光無限,他正在台前從容大氣地開著講座,而她,蘇良辰,坐在一二百號人當中,無法抱著崇拜與激動的心情去聆聽。與其餘無數道熱切的目光相比,她的眼神呆滯而黯淡,坐在位子上,全身的力氣仿佛在那沉穩的聲音中被一點一點地慢慢抽幹。
  
  說“再見”,果真又見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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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兩個多小時後,講座結束,全場再次掌聲雷動。在座的絕大多數是新聞學院的師弟師妹,雖然淩亦風還未正式打開國內市場,但近幾年LC傳媒的聲名雀起,早令一眾心氣頗高的大學生對這位前輩心生嚮往,因此,許多人離座湧向講臺,希望與淩亦風做近距離交流。
  良辰靜靜地坐了一會,等到擠在後門的人群散開,才垂著眼睫走出去,心神卻仍舊有些恍惚。
  這時,迎面突然來了個人,險些與她撞了個滿懷。良辰側身閃避的同時,不禁脫口叫道:“……夏老師。”
  穿黑色風衣頭髮半白的人愣了愣,眯著眼睛看她,幾秒鐘後露出意外的笑容:“你是……蘇良辰!”
  “嗯。”她微笑著點頭,眼睛裡都是亮閃閃的笑意,和當年在課堂上一樣。
  
  夏教授是傳播系的系主任,不但學識淵博而且風度翩翩,儒雅的氣質很得同學們的喜愛。當年良辰也算是他得意門生之一,課堂上常常被點起來發言,就連畢業論文的指導老師也是他。
  有些年頭沒見,竟然在第一眼便被認出來,良辰確實開心,不免停下來多聊了兩句。直到從教室裡出來的一行人在她身後停住腳步,她才似有所感,一回頭,恰恰迎上一雙冷靜的眼。
  
  淩亦風皺了皺眉,顯然沒想到會在這裡碰見她。可是,她回過頭來之時眼中一閃而過的是什麼?驚慌?訝異?不確定那是種什麼情緒,但他卻被輕而易取地激怒了。過去的蘇良辰是多麼的淡定沉靜!可是現在呢?每次見到他都眼神閃爍,慌不擇路,似乎連跟他在一起多待一秒都是極不情願的事。
  握了握拳,他面無表情地看著她,等待她下一步的舉動。
  站在淩亦風身邊的,是學校幾個院系領導,面對這突如其來的短暫沉默,都有點搞不清狀況。倒是夏教授作恍然狀地呵呵一笑,道:“難怪會在這看見你。”他對著良辰說,“你們是一起來的吧?這麼多年感情都沒變,真是難能可貴啊,哈哈……”
  當年,良辰和淩亦風在各自的學院裡都是很出名的人物,兩人戀愛,不僅許多其他專業的學生知曉,就連自己系裡的老師也有所耳聞,淩亦風也曾陪良辰上過夏教授的選修課。
  聽夏教授這麼一說,其餘的人也反應過來,猜到他們大學便是情侶關係,於是紛紛報以點頭和微笑。
  “那麼,我們現在去吃飯吧。”某位領導說。
  良辰怔了怔,一時尷尬得要死,剛想解釋,手腕卻出其不意地被人一把扣住。
  下一刻,趁著大家繼續往樓梯口移動腳步的空當,平穩低沉的聲音近在咫尺,傳入耳中:“我不想節外生枝。”
  
  什麼叫節外生枝?良辰還沒想明白,就稀裡糊塗地被帶下樓,一直被動地走到吃晚餐的地點,集賢樓。
  這裡是學校專門招待貴賓飲食住宿的地方,一般學生不會在裡面消費。聽說集賢樓的廚師手藝一等一的好,良辰就曾感慨,如果有一天能嘗嘗這裡的食物就好了。今天,她終於有機會嘗到傳說中的美食,可是……
  
  坐在包廂裡,旁邊就是淩亦風,幾乎能感受到太過熟悉的他的氣息,這使得良辰覺得非常彆扭,心想,即使有再好的東西端上來,恐怕自己也食不知味。通過他們談話,她才知道,原來淩亦風受到這樣隆重的接待,不僅僅是因為他今天的成就,還有一個原因是他以LC的名義設立了助學基金。
  席間,大家談笑風聲。對著這融洽合諧的氣氛,良辰想,或許真的不方便將他們已經分手的事說出來,否則免不了一番尷尬。這,也許就是淩亦風阻止她的原因吧……
  坐在良辰另一側的是電子系的主任,看得出淩亦風十分尊敬他。聊天的時候,他突然轉頭過來,笑著說:“良辰啊,這個基金還是以你命名的呢。”
  “嗯?”良辰一愣,一直開小差的腦子一時轉不過來。想再問明白些,這時恰好服務員過來上菜,紅酒輪番注入每個人的杯中。
  國人喝酒的方式,良辰一向是最不待見的。雖說這酒不至於像十幾萬美元一瓶般的太過名貴,但好歹也不能這麼個喝法,滿杯滿杯的直接下喉,半點味道都品不出。
  在座個個都是文化人,但在酒桌上,卻也沒有一個是遜色的。起先,淩亦風輪番敬過去,良辰偶爾微微側眼觀察,發覺他依舊面色不改,口齒清晰伶俐,佩服萬分的同時不得不低著頭,儘量不與他人的眼神有所交流,企圖讓在座的都忘記她的存在。可是,顯然不能成功,很快,便有人對著她舉杯。
  說話的是新聞學院的禿頂院長,良辰心裡為難,卻迫不得已端起酒杯。事隔多年重回母校,對方又是長輩,壓根沒有拒絕的理由。望著深紅色的液體,良辰心裡犯怵,天生對酒精過敏的她不知道這杯酒下肚,後果會是什麼。
  她硬著頭皮客氣了兩句,可杯子還沒沾唇,就被旁邊伸來的手攔下。
  她怔住,轉過頭,只見淩亦風淡笑:“林院長,良辰不能喝酒,這杯我代她。”說完,酒杯已落入手中,一仰頭盡飲下去。
  良辰說不出話,指間似乎還留有剛才觸碰中他的餘溫。淩亦風將空杯放回她面前時,有意無意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後招手叫來服務員:“請倒杯溫水來。”
  溫水端來的時候,良辰側過頭輕聲說了句“謝謝”,也不知是對服務員還是對淩亦風。
  畢竟不是商務酒席,大家知道她不能喝後,也不勉強,只是打趣了兩句,意指淩亦風護妻心切,惹人羡慕。
  良辰聽在耳裡,只是報以微笑,心裡卻更加黯然。
  只可惜……這是假的。
  如今他和她,各自身邊早有另一人相伴。
  
  一餐飯結束,眾人行至校外,寒喧一番各自散去。路燈已經亮了起來,天氣卻還不算太暗,灰色的水泥地面上是極淡的梧桐樹影,高大斑駁。
  一陣風吹來,良辰環著手臂微微瑟縮了一下。淩亦風朝她看了一眼,說:“上車,送你回家。”說話間,已經走到車旁。
  良辰明知這個時段很難打到車,卻還是搖頭:“不用。”
  她就定定地站在那裡,而淩亦風也停下來,靠在車門邊,也不看她,自顧自地從口袋裡摸出煙盒和打火機,點了根煙,緩緩吸了一口。
  淡淡的煙霧就在這薄暮中漸漸散開,淩亦風的臉掩在後面,幾乎看不真切。隔著幾步路的距離,良辰只覺得那雙微微垂下的眼眸中,似乎有迷離的光華在流動。
  對面就是馬路,不時有車呼嘯而過。忽然想起方才桌上喝酒的情形,良辰細細看了一會,最終還是走上前,說:“酒後駕駛罰得很重的。”說著伸出手,“我來開。”
  淩亦風聞言抬眼看她,“你有駕照?”語音上揚,似乎不大相信。
  不就是本駕照麼!有什麼好稀奇的?良辰見他勾著唇角似笑非笑,感覺自己被完全輕視了,不滿之餘,心底卻也不免開始沒底起來。因為雖說駕照拿了兩年,但真正開車的機會少之又少,只記得上一次碰到方向盤,還是在一年多以前。
  可是,已經沒有反悔的機會,下一秒,車鑰匙便被放入她的手心。
  
  淩亦風其實並沒有喝多,雖然酒精含量超標,但如果要安全平穩地開車回家,他還是完全可以做到的。可是現在,他卻安然地坐在副駕的位置,看著自己的PORSCHE被一輛又一輛大小汽車從旁邊超過去。
  看向前方的時候,他用眼角餘光打量正專心駕駛的良辰。這個女人……估計平時根本沒怎麼開過車。雖然路線還算夠直夠穩,但她小心翼翼心無旁騖的神情顯然與目前的行駛狀況不太相符。即使他的車不是跑車,現在的車速也可稱作龜速,加上交叉路口太多,前面不斷被駕車熟手插隊,使得他們平白被紅綠燈耗掉許多時間。可是,即使這樣,他仍舊安之若素,調低了椅背,一手支在眉際,神情放鬆,只在需要轉彎的地方加以提示。
  只有二十分鐘的車程,良辰硬是花了半個多小時才開到。一路上,根據淩亦風的指點,繞了大半個C城,終於來到他們於郊區的住處。
  
  車子停下來,淩亦風並沒急著下車,而是突然側過頭問:“你知道回去該怎麼走麼?”
  回去?不就是按原路返回嗎?良辰想都沒想地點頭。
  “你確定?”路燈掩映下,漆黑如墨的眼睛裡閃爍著點點細碎的光芒。
  距離這樣的近,以致於良辰不禁恍了恍神。好不容易回過神來,卻又覺得他問得別有用意,於是仔細回想來時的路。
  ……不對。
  良辰心裡暗暗叫糟。
  之前一路過來,方向全是由淩亦風指的,她自己卻只顧得專心開車。加上其中有一段路面正在整修,因此要進入這片住宅區,必須另外繞一小段路。當時良辰開著車,就覺得七拐八彎,好半天才柳暗花明豁然開朗。
  而且,其實,這些都不是重點。最關鍵的是,她從小就是不折不扣的路癡一枚。當年在學校裡,在那些在她看來錯綜複雜的“井”字型路上,硬是迷路好幾回。淩亦風曾不只一次地嘲笑她,怎麼竟會沒有方向感到如此地步!
  
  此刻,良辰更是絞盡腦汁都無法回憶起來時那段九曲十八彎的路,就更別提如何倒著走回去了。她有些挫敗,終於瞭解淩亦風特地問這個問題的用意。
  可是……現在怎麼辦?該怎麼回家?


[ 本帖最後由 Itreat 於 2009-3-24 13:10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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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將她為難迷糊的樣子盡收眼底,淩亦風自是不動聲色。
  所以說,這樣沒有方向感的人,拿了駕照反而是件麻煩事。
  
  車子沒有熄火,良辰還愣在座位上,這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下來,裝在路邊造型別致的低矮路燈隱在草叢中,柔和地亮著,外面是磨砂的玻璃罩子,光線透出來有那麼一絲朦朧。淩亦風手臂伸過去按按鈕打開了天窗,四面的玻璃也全部緩緩降下來,一絲幽涼的冷意立刻竄進來。微風掠過頸脖似乎令良辰回過神來,轉頭發現身側火光忽閃,淩亦風微低著頭,煙已經燃上。
  這是良辰第二次見他抽煙。以前在大學裡,雖然絕大多數男生都是煙酒不忌,但淩亦風卻從不湊熱鬧跟他們一起吞雲吐霧,手指、領邊永遠都是清清爽爽的氣息。
  可現在,他抽煙的姿勢卻是那麼熟練。
  
  車裡通風,因此煙霧很快散出去,並沒有留下什麼難聞的氣味。雖然大部分房子裡都亮著燈,可路上靜悄悄的,良辰坐著,除了努力想著回家的路之外,還覺得這個時間這個地點和淩亦風兩個人長久地待在車裡實在是件尷尬的事。
  終於,她低聲說:“我等計程車回去。”同時伸手開門,跨下車去。
  淩亦風聞言側頭看她,也不阻止,只語氣平淡地說:“這裡的計程車很少。”
  “……那,公車呢?”她抱著胳膊,開始覺得有些冷。
  “沒通。”
  “……”徹底傻眼!
  但轉念一想,良辰也只怪自己問得笨。
  這裡是豪宅區,住在這一帶的幾乎可以說是家家有車,哪裡還需要浪費其他交通資源?況且,這一路開過來,確實沒見到除了私家轎車之外的代步工具。
  
  車外的女人無可奈何地跺了跺腳,淩亦風的視線穿過車窗冷冷地看著,嘴角漸漸露出嘲諷的痕跡。
  她當真如此迫不及待地要離開麼?或許她覺得,和他待在一起早已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沉默了一會,淩亦風緩緩開口:“我送你回去。”眼角眉梢卻盡是冷凝。
  
  早知最終結果仍是如此,當初自己就又何必攬事?
  良辰老實地坐在副駕上,看著淩亦風以無比熟練冷靜的技術迅速開出住宅區駛向大路,心想,剛才在學校外的擔心真是多此一舉。現在的他,無論從哪個方面看,都絕對不像酒後違規駕駛的人。
  良辰早已說了公寓的位置,可車開到半路,卻突然方向一轉,朝更加繁華的地段駛去,並很快進入某個地下停車場。
  “我餓了。”車子停穩後,淩亦風淡淡地說了句,率先下車。
  良辰雖有滿腹疑問,但無奈在問出口之前就顯然已經抵達目的地,只好不多言語地立刻跟上。
  
  一路上,雖有服務生領著,但淩亦風明顯也是熟門熟路。良辰走在旁邊,心底暗暗納悶,他才回來多久?怎麼竟好像比她還要熟悉有著巨大變化的C城的一切?
  這個時間,店裡還有不少客人,他們挑了個剛收拾好的座位坐下,臨著窗,恰好可以看見七層樓下繁華的夜景。
  淩亦風看菜單的時候,良辰只是靜靜地坐著。她知道晚餐的時候他除了喝酒,其實幾乎沒吃什麼,而事實上,她當時食不知味心不在焉的,也沒吃飽。如今坐下來,光是推薦菜牌上的精美圖片,就足以令人食欲大振。
  最終端上來的是數道精緻講究的小菜,以及盛在砂鍋裡的粥,配著蝦球,香氣四溢。
  淩亦風先添了一碗,遞到她面前。
  她抬了抬唇角:“謝謝。”
  低下頭開動的時候,突然想起,再上一次兩個人像這樣正式的吃飯,仿佛已經是那樣久遠的事了。
  
  淩亦風默不作聲,偶爾用余光看向對面的女子。她還像以前一樣,吃東西的時候總是一心一意的,臉上的表情淡然卻溫和,就連平日裡的那一絲倨傲也會在就餐的時刻一掃而光。
  此刻也是如此。她低著頭,垂著眼睫,長而密的睫毛偶爾微微動一動,在挺秀的鼻樑邊投下淡淡的陰影。
  周圍的客人全是結伴而來,不時低聲談笑,每張桌旁的氣氛都融洽至極,只有他們僵在那裡,沒有交談,更談不上眼神的交匯,與四周相比,頭頂上方的空氣明顯凝固了幾分。
  
  這時候,悅耳的鈴聲突然從淩亦風的口袋裡傳出來,良辰抬起頭,只覺得頸脖微微僵硬,但氣氛總算松了松。
  淩亦風接了電話,還沒講上兩句,手機長長地滴了一聲,因為沒電而自動關機。
  “有要緊的事嗎?用我的吧。”良辰看著對著手機微微皺眉的人,很自然地將自己的遞上去。
  其實事情根本不重要。淩亦風看了她一眼,卻還是接了過來。站起身,去廳外打電話。
  
  好一會兒,他才回來,握著粉色的女式機子,還來不及還給良辰,螢幕已經伴隨著弦樂聲驟然亮起來。
  一個看來很親昵的稱呼歡快地閃動……
  “謝謝。”將手機放回良辰手裡的時候,淩亦風緊抿著唇坐下來。
  打來電話的,應該……是個男人吧。
  
  葉子星在電話裡一個勁地道歉,說是公司開會直到剛才才結束,又問良辰吃過飯沒有,現在在哪。
  良辰偏過頭,盯著幾十米以下的車水馬龍,一一作答。等到通完話,回過頭來,才驚覺不知何時淩亦風竟已招來服務生,買了單。
  “走吧。”高大的身影倏地站起來,夾雜著隱隱冷然的氣息,從她身旁一刻不停地掠過。
  良辰不自主地在心裡歎氣,只覺得莫名的壓抑和疲倦。
  或許,分手後的男女,當真是連朋友都無法再做的吧。
  
  一路沉默。
  車裡的氣壓仿佛低到極點。
  從跨江大橋上經過的時候,路燈和車輛從身邊呼嘯著向後退去,良辰抓著安全帶,第一時間想到好萊塢的飛車電影。這一刻,倒寧願剛才選擇自己走回來。
  好不容易到了家,她從車裡出來,只覺得頭暈目眩。踩著高跟鞋站穩腳步,根本來不及說什麼,馬達聲響動,那輛華貴的PORSCHE已從身旁快速駛離,刹車燈僅閃了閃,黑色的車影便很快消失在轉角處。
  良辰愣在原地。一句禮貌的謝謝還卡在喉間,滿目卻盡是方才淩亦風留下的冷酷側臉。兩次見面的情形,似乎一次比一次糟,不知怎麼的,良辰就忽然想起常聽人說起的一句話:相見不如懷念。
  ……
  可是,分開的日子裡,他可曾懷念過她?
  又或許,他們之間,連懷念都早已成了奢望。
  
  週末,良辰和唐蜜一起逛街,中途朱寶琳恰好打來電話,說是讓她幫忙參考一件衣服,於是三人在商場一樓碰頭。
  但凡休息時間,良辰一向都打扮得隨意,短外套加工裝褲,粉黛未施,怎麼看都不像白領一族。唐蜜比她稍稍好些,但也是懶慣了的人,壓根不願精心修飾。然而反觀朱寶琳,一如既往的豔光四射,走在光可鑒人的商場地磚上,性感的高跟鞋慢條斯禮地叩叩作響,耳邊垂下的耳環隨之晃動,細碎的光芒幾乎能耀花所有人的眼。唐蜜之前一直只在電視上見她,如今遇到活生生的真人,不由得朝著良辰悄悄作了個驚豔的表情。
  原來,朱寶琳要挑的是在電臺周年慶時穿的禮服。由於品牌太多,又有新款上市,一時間眼花繚亂,因此找良辰出來提供參考,順便小聚。
  關於和淩亦風兩次見面的事,良辰不想引來過多關注,因此這次當著朱寶琳的面,也只是裝作若無其事,隻字不提。
  “怎麼沒精打采的?”挑衣服的時候,朱寶琳突然盯住她的眼睛問,“看看,眼角都有細紋了!”
  “是麼?”下意識地抬手,良辰無所謂地笑了笑,“也是奔三十的人了,有也正常。”
  一旁與她同歲的唐蜜立刻不滿地反駁:“喂!別亂說!什麼三十?明明才剛過二十五不久。”
  女人大抵沒幾個肯認老。
  良辰依舊笑,完全不給面子,“看你能自欺欺人到什麼時候?”話音才落,換來一對白眼。
  PORTS專櫃的小姐抿著嘴微笑,朝良辰多看了兩眼,估計是沒想到這麼一個漂亮的女人居然對年齡問題如此坦然。
  
  朱寶琳試穿了兩件,都不大滿意,三人又乘手扶電梯上二樓。
  上了樓,拐彎的時候,良辰突然聽見身邊傳來“咦”的一聲。聲音很輕,充滿驚訝,她轉頭,發現剛才一個與自己擦身而過的男子正停在後方不遠處,盯著她猛瞧。
  “怎麼了?”朱寶琳也停下來,順著她的視線,僅僅辨認了三秒鐘,便脫口說道:“那不是以前追過你的師兄嗎?”
  聲音不大不小,卻足以讓對方聽見。男子尷尬了一下,但也因此更加確定,微笑著問:“你是,蘇良辰?好久不見!”
  “……啊,是啊,好久不見了。”
  良辰覺得微微汗顏。明明被追求的對像是她,如今反倒是朱寶琳先一步替她認出人來。
  
  這個男人,其實不算是她們真正意義上的師兄,反而和淩亦風才是正宗同門學長學弟的關係,讀的也是電子。大一軍訓剛過,回家休了個十一之後,有一天早晨良辰在食堂裡吃飯,就有人走過來自我介紹。很莫名其妙的,一個大男生站在面前自行說了一段話,將姓名年齡來歷統統報得清清楚楚,良辰當時壓根兒反應不過來。等到回過神的時候,一封淡藍色的信已經放在了餐桌上。
  “希望能交個朋友。”那個男生說,“裡面有我的聯繫電話。”
  “對不起,”良辰搖頭,將信推了推,“請你收回去。”接了,反而惹來麻煩。
  男生也搖頭,固執地說:“你看看吧。”
  ……
  直到人影消失在樓梯口,良辰始終沒去碰那封信。倒是一起吃飯的朱寶琳搖著優酪乳瓶,咯咯笑:“行啊你!才開學多久,就有人送情書來了!”
  回到寢室,她又順便將這事宣揚了一番,於是很快大家便都知道良辰有了追求者,而且還是二年級的外系男生。
  對於姐妹們的關注和打趣,良辰自己反倒沒什麼感覺。所謂的情書,她是因為不好丟在食堂,所以才帶了回來。信裡聲辭並茂,著重細節描寫和感情抒發,良辰草草看了一遍,大概知道他是在說自己對她一見鍾情,並期待後續發展。
  可是,這怎麼可能呢?她將信塞進抽屜。來大學這段時間,她可沒想過這回事。
  此後,照樣上課、吃飯、打水。偶爾在校園裡遇上,不管看到沒看到,她一率不作任何表示,只宛如陌生人,連個眼神都不給。
  結伴同行的朋友見了,常常笑她狠心。
  狠嗎?不會。
  既然不可能有發展,那麼又何必給他希望?現在的大學男生也不傻,看見對方沒有回應,想必就該知道無望,從此打消念頭。
  那個男生也確實銷聲匿跡了很長一段時間,可良辰卻並沒有因此而過上平靜的生活。隨著時間的推移,陸陸續續又有其他追求者湧現了出來。在這所男女比例嚴重失調的工科院校,女生想找男朋友基本上是件很容易的事情,更何況那時良辰早已聲名鵲起,被一眾人等評為院花,風光無限。
  可她還是無心。那些名聲對她來說都是虛的,周遭或羡慕嫉妒或愛慕讚美的眼光,仿佛全不放在心上。與至交好友可以瘋癲地打鬧玩笑,卻對其他泛泛之交始終疏淡有禮。走在路上,常有男生過來搭訕,她也只是靜靜聽對方說話,完了道聲“對不起”,轉身走人。久而久之,有人傳她驕傲清高、性格冷淡,她聽了,也只是一笑了之,照舊過自己的生活。
  其實,並非高傲。事後想來,不過是還沒在對的時間遇上對的人。
  
  然後,便是情人節那晚出去溜冰,與淩亦風有了小小的交集。
  緣分本身就是奇妙的東西。在不認識一個人之前,生活中根本看不見他的影子,而一旦熟識了,卻仿佛時時處處都能相遇,常常一個不經意地轉頭,便能看見那道身影。
  良辰與淩亦風,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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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站在電梯邊寒喧了一陣,師兄才說:“我太太帶著兒子在樓下的麥當勞等我,所以……”擺了個抱歉的表情。
  良辰會意,立刻點頭:“哦,你先去吧,我們還要逛逛。以後有機會再見。”
  “好,那我先走了啊。”師兄揮揮手,笑容掛在三十歲男人成熟的臉上。
  四個人,朝著兩個相反的方向,在人來人往的電梯口,錯開身去。
  往前走了兩步,良辰終究還是回過頭,再次看了看師兄離開的背影。心裡想著,如果當初沒有他,或許此後她的愛情和生活,都將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
  
  大二的某一天,她們接到通知,說是傳播系與電子系舉辦聯誼舞會,所有二三年級的傳播系女生全在受邀之列。晚上到達西校區的舞廳時,恰好遇上這位元身為電子系外聯部長的師兄,良辰她們這才知道,原來他便是這次聯誼的主辦人之一。
  在這個全校規模最大的舞廳裡,人頭攢動,陰暗的光線裡,只看見黑壓壓的身影來回穿梭。寢室裡六個姐妹在屬於本系的地盤裡占了一張長凳,朱寶琳湊過來說:“你看,電子系的女生果真少得可憐。”
  良辰借著屋頂幽暗的燈光環視過去,果然,對面角落裡,四個安靜的女性身影幾乎淹沒在周圍高大活躍的粗獷線條中。
  “……所以說,工科院校裡,只有聯誼才是解決男女比例失調所帶來問題的最好方法。”寢室裡一個女生插話說道。
  “正所謂互通有無嘛。”另一個女生很正經地說。
  一句話,似乎令大家立刻想到本系男生群體的弱勢,聽見的人靜默了一秒之後,紛紛會心地笑作一團。
  
  舞會很快正式開始。
  隨著音樂響起,舞池裡的人漸漸多起來。剛開始男女生多半還有些尷尬推脫,但到後來,習慣了,也就自然手腳放開,落落大方地邀請他人或接受邀請,一群十八九歲的人,玩得不亦樂乎。
  良辰下場跳了幾支,回到座位時,鞋面上不可避免地,印著數人的灰白腳印。其實,其間她也經常踩到對方的腳,與三四個不同舞伴,全都是在一疊聲的抱歉之中渡過短短三四分鐘的舞曲時間。
  當時只能怨為什麼大一掃盲時,都沒認真去學,否則此刻也不至於一路尷尬到底。
  
  曲子不全是悠揚的慢三慢四,偶爾還插了激烈跳躍的音樂,許多人紛紛跳入場中,身體舒展、表情興奮,在閃爍眩目的燈光下,盡情舞動。
  良辰一向喜靜不喜動,因此只是靠在一邊的立柱旁,朝場中央正向她揮手的朱寶琳擺了擺手。
  這時,身旁插入一道清朗的聲音,近在耳邊:“……剛才踩腫了多少男生的腳?”
  良辰一愣,轉過頭,恰好對上一雙含著微微笑意的黑色眼眸。
  “嗯?你也在?”她有些吃驚,居然差點忘記他也正讀著電子系的二年級。
  淩亦風雙手插在褲子口袋裡,轉了個身,也在大立柱旁背抵著倚靠上去。
  良辰側著頭又問:“……你剛才說什麼?”他怎麼知道自己踩了別人?
  淩亦風看著她,抬了抬下巴,淡笑著示意:“我坐在那邊的時候,有好幾次你從我面前經過,我都聽見你一個勁地在道歉。”偶爾有燈光掃過她的臉,他甚至有幾次看見她皺著眉一臉無奈的樣子。
  “女生對於跳舞,不是應該很有天賦的麼?”他提出疑問:“可你為什麼完全一竅不通的樣子?”
  良辰也很無語,只得聳肩:“這個問題應該問我爸媽,為什麼沒遺傳給我運動基因。”
  淩亦風聽了,挑眉笑了笑,不再說話。
  
  過了一會兒,音樂聲驟然提高了許多。場中的男男女女圍在一起,排著一串,以手搭肩,和著歡快的樂曲跳起中場的兔子舞。
  良辰彎腰去拿水喝,才發現礦泉水瓶已經空了。在喧囂的環境中,這時說話已經很費力,她晃了晃空瓶子,又指指窗外,示意出去買水。
  淩亦風見了,點頭,比了個“同去”的姿勢。
  
  舞廳離最近的超市也有一段很遠的距離。其中一段較窄的小路,沒亮路燈,兩側高大的樹木聳立,遮蔽了月光,走在其間,只能隱約看見些影子,全是棄之不用很久的老舊低矮的房子。抄的是近路,路面並不太平整。良辰大一作金工實習的時候,騎著車從這裡經過,一路坑坑窪窪,速度稍快一點感覺骨頭都會顛得散架。
  所幸,雖然路又長又不好走,但有一人作伴。
  走了一段,良辰突然聽見淩亦風說:“我想起一個故事。”
  “什麼?”她順口接道。
  淩亦風頓了一下:“要聽?”
  兩棵梧桐的樹葉之間,恰好有一片不大不小的空隙。銀白色的月光灑下來,照在他的臉上,鼻樑挺直,一雙眼睛顯得尤為清亮。
  “你說吧。”良辰點頭。
  淩亦風微微抬起唇角,以平穩低冷的聲音開始敘述:“有一個男生,考上了外國的大學。他和他的母親在學校外面租了間舊房子,住在裡面十分用功地讀書。可是不久就發現,每當他坐在書桌前學習的時候,總感覺有東西輕輕觸碰他的頸脖。起初,他以為是自己神經過敏,並不太在意,可是久而久之,這種奇怪的感覺一直存在,於是他……”
  “等一下!”良辰突然出聲打斷。
  “嗯?”淩亦風看向她,疑惑地挑了挑眉。
  良辰放在口袋裡的手握了握,有些無力地說:“不要告訴我,你在講鬼故事!”這是她的死穴。
  淩亦風的微側著低下頭,表情看來很無辜,可薄薄的唇邊卻隱約帶著點戲謔的笑意:“你怕?”
  除了微弱的月光,四周一片漆黑。
  然而……“不會啊。”很直覺地,良辰回道。
  儘管此刻,後背早已有微微發涼的感覺。
  “那我繼續了。反正還有一段路才到超市,正好聽來解悶。”
  幾乎沒給她發表意見的機會,淩亦風淡淡地接下去道:“他覺得這件事很詭異,於是就說給他母親聽。他母親去找了個算命的詢問,算命師告訴她,有許多肉眼看不見的東西都可以被照相機所捕捉,如果下次再有這種情況出現,就馬上拍張照片,說不定可以解開謎底。”
  良辰默默跟在旁邊,深深吸了口氣,只感覺腳下的路前所未有的難走,而且,前所未有的漫長。在心底裡暗暗後悔,為什麼要放棄明亮平坦的大道不走,為省一點點路程,而挑了這條見鬼的漆黑的小路。
  鬼……
  腦海裡碰出這個字,良辰立刻輕輕甩了甩頭。
  這個時候,千萬不要想!
  可是,這根本由不得她。
  只怪自己一時嘴硬,不肯承認從小害怕聽鬼故事。現如今,身邊這個人壓根沒有就此停下打住的意思。
  一陣風吹來,涼嗖嗖的,良辰不自禁地縮了縮脖子。
  
  “……聽了算命師的話,那個男生半信半疑,回家在桌前重新坐下來讀書。不一會兒,又感覺有東西輕輕敲他的頸脖,他的母親馬上用相機給他拍了張照片。等到照片洗出來,母子兩人全都嚇得臉色發白。照片裡,在男生旁邊的,是一雙懸空的腳……原來,他一直感覺到的,是曾經在屋子裡上吊的人從半空垂下的一雙腳,因為在空中晃蕩而不停輕輕觸碰他的頸脖……”
  
  故事總算是結束了。
  良辰閉了閉眼,儘量叮囑自己不要去想像那種場景,可頭皮仍止不住一陣陣發麻。
  “你……真的不怕?”淩亦風低下頭來微笑地看著她。
  良辰清了清嗓子,“當然。”一邊在記憶裡搜尋,“我也講一個給你聽。”覺得他是有意嚇她,總得回敬回去,才不枉出的一身冷汗。
  “好啊。”淩亦風倒是欣然接受,同時伸手指了指,“轉個彎拐到大路就到超市了。”
  良辰這才發覺,一段又黑又長的路,終於快了走到頭,前方隱約有路燈的光線。
  “回去的路上你再講,更有氣氛。”淩亦風似乎興致頗高。
  
  回去打死也不走這條路!良辰在心裡暗想。卻也苦惱一時真想不出什麼嚇人的鬼故事能替自己血恨。不過,望著越來越近的光明大道,心裡一直繃著的一根弦總算能夠松下來。
  這時,淩亦風突然伸手在她肩頭輕輕拍了拍:“……感覺到了嗎?”
  
  此時正值春末,良辰穿著件一字領的針織衫,半個肩膀都露在外面,淩亦風微涼的手指就這麼突如其來悄無聲息地觸上她頸脖旁的肌膚,觸感若有若無……
  
  “啊!……”
  終於,還是沒能忍住。
  
  結果,回來的路上,淩亦風當仁不讓地當了回義工。六瓶可口可樂,分兩個袋子裝著,一手提一隻。
  走的是正經大路,雖然遠一點,但總好過深一腳淺一腳,外加後背發涼,受盡驚嚇。
  沐浴在明亮的路燈下,良辰早已緩過勁來,卻仍舊沒好氣地嘟囔:“沒想到你這麼幼稚!”居然那樣應景地嚇她!
  “沒想到你這麼嘴硬!”穿著黑色毛衫的大男生臉上的笑容隱隱透著得意。
  良辰有氣無力地拋了個白眼過去,終於確定他從一開始就是有意想要嚇唬她的。
  
  回到舞廳,只見朱寶琳遠遠站著,正以手扇風,想必是鬧騰得冒汗了。見到他們,立刻迎了上來,沖著良辰叫:“你去哪兒了?到處找不見,還以為你一聲不響一個人先跑回寢室了呢!”
  良辰從淩亦風手中接過塑膠袋,揚了揚:“見你Dancing Queen作得辛苦了,特意買來慰勞你的。”
  “哇,良辰,你真是太好了!”朱寶琳撲上來抱了抱她,從袋子裡拿出可樂,才像突然想起來般,指了指淩亦風:“你們倆……怎麼一起?”
  淩亦風笑了笑,沒答話。此時寢室裡其他四個女生也圍上來,良辰將飲料一一遞給她們。
  “喏,你的。”剩下最後一瓶,良辰舉到淩亦風面前。
  淩亦風稍稍一怔,才道:“當初說要買水喝的是你吧?怎麼自己反倒沒有?”
  “誰說沒有?……我喝這個。”說著,良辰又摸出一罐奶茶,晃了晃。
  飲料是當初良辰獨自進超市挑的,小小一罐奶茶,被壓在可樂下面,淩亦風自然注意不到。
  
  “這算是我做義務勞動的補償?”淩亦風接過來,微微挑著唇角。
  良辰似笑非笑:“是為答謝你奉獻了一個精彩至極的故事!”
  “哦?”清亮的眼睛裡仿佛都盛著笑意,“以德報怨啊——”拖長的尾音,語調輕鬆愉悅。
  良辰撇著嘴角微微一笑,不再答他,仰著頭喝自己的奶茶。
  一邊的朱寶琳看著這二人旁若無人的你來我往,臉上不動聲色,眼神卻在這一男一女之間來回移動,漸漸流露出耐人尋味的意味來。
  
  舞會結束後,良辰被朱寶琳拖去洗手間,再出來時,發現人都已經走得差不多了,寢室其他四人估計也早已結伴離去。
  走到大門口,朱寶琳突然問:“我們怎麼回去?”
  良辰這才想起之前是六個人一起從宿舍區走著過來的。當時只當是飯後散步,可如今玩到這麼晚,再徒步走回去,幾十分鐘的路程,似乎有些不太實際。
  這時,有個男生騎著車停在她們面前,並且輕輕喚了聲:“寶琳。”
  良辰仔細一看,正是原來一起滑冰的籃球健將。
  “我沒騎車來,你帶我回去吧?”朱寶琳走下臺階問。
  “好。”籃球健將的表情看起來相當樂意。
  良辰站在原地,一時有些發懵。……如果她沒記錯,好像朱寶琳和他相處了一段時間後就因為性格不合而和平分手了呀!
  怎麼現在看來,兩人的神態舉止仍舊那麼親密?
  
  眼看朱寶琳已然扶上對方的腰,良辰終於回過神來,皺眉道:“喂!沒義氣的傢夥!你就這麼拋下我一個人走了?”
  “當然不是。”朱寶琳笑眯眯地伸手指了指,“我早看好了!你可以坐他的車回去!”
  
  順著她提示的方向,良辰一眼便看見了正跨在車上與兩三個同學交談的男生。
  燈光下,他的側面,弧線優美,一雙漆黑的眼睛,似乎流光溢彩。
  
  自行車加速度地從長長的坡道上一路滑下。
  良辰坐在後座,耳邊只聽見呼呼的風聲,雙手不禁抓緊前面人腰側的衣擺。
  “……你就不怕我再講故事給你聽?”頭頂上方傳來清朗的聲音。
  良辰抬頭,只看見對方烏黑的頭髮,以及微微躬著的背脊。
  她笑:“抓著你的衣服呢!我一再受到驚嚇,很可能會做出激烈的舉動。”
  “同歸於盡?”騎車的男生微微側過臉,露出帶著笑意的俊朗眉眼。
  “也不排除這種可能。”感覺風聲太大,良辰下意識地提高聲音。
  下一刻,隱約有笑聲飄過耳邊。
  
  當時誰也沒有料到,將來的一段感情便在這個普通至極的夜晚,悄無聲息地慢慢展開。
  都說青春年少歲月如歌。可是良辰覺得,她的人生自從有了淩亦風的參與,就變得如同一幅卷得密密實實的畫卷,一寸一寸顯山露水。
  曾經以為,風景優美,卻忽然有一天,峰迴路轉。
  令人措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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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在那舞會之夜之後,一切似乎發展得自然、平穩,而又那麼的理所當然。
  良辰與淩亦風的接觸在不知不覺中逐漸多了起來,周圍也慢慢冒出些聲音,好事者的打探和猜測通過各種管道傳進良辰的耳中,可她全然不作回應。
  其實,究其原因,不過是連自己也不清楚,他們倆算是什麼關係。
  偶爾一起吃飯,一塊兒上自習,或者在水房偶遇後他幫她提水,圖書館裡互相推薦好看的書……只是這樣而已,並不能說明任何問題。那個時候,大學校園裡手機並不普及,現在有好感的男女或許還會互傳曖昧短信,但這種情況在當時根本無從發生。而且,良辰和淩亦風平時並不通電話,不見面的時候,可以說是完全失去聯繫。
  對於這一現狀,良辰有時也會隱隱覺得有些遺憾,卻又不願去深究這模糊念頭背後的真相。
  只記得有一次,淩亦風突然打電話來。良辰她們正在寢室夜聊,熄了燈全部躺在床上,聽起鈴聲誰也不願起來。最後,還是朱寶琳爬下去接,只因為電話找她的機率最大。
  結果,接起來沒幾秒,朱寶琳便涼嗖嗖地說:“蘇良辰,你還不快死下來!”
  良辰只覺得奇怪,急忙順著梯子蹬下來。在屁股上挨了那個不甘白跑腿的女人一巴掌之後,便意外地聽見淩亦風的聲音:
  “呵呵,就睡了?”
  他的聲音透過話筒傳過來,在十一點的深夜裡,顯得格外清晰而貼近。
  “後天去江灘玩怎麼樣?”他語調平和地問。仿佛這只是不經意的一個提議,而非琢磨了一晚上才終於開口的邀約。
  良辰握著聽筒,只覺得心“呯”地跳了一下,不同於平常的速率和力度。
  出於潛在的直覺,她下意識地問了聲:“就你和我?”
  那邊短暫的沉默了一下,接著便傳來淡淡的笑聲:“……你還想叫上誰?”
  誰也不想叫。回答飛快地跳進良辰的腦子裡,可到了嘴邊卻變成:“我無所謂啊,隨便你。”
  這一次,沒有停頓,淩亦風接得很快:“嗯,就我們倆。”
  
  約了時間,掛上電話,良辰踩著細而涼的梯子上床。還沒挨上枕頭,質問聲已經響起來:“還不快老實交待?”
  “交待什麼?”黑暗中她微微一愣,而後裝傻地笑起來。
  “我可聽出來是誰的聲音了。”朱寶琳得意地開口,“淩亦風這麼晚打電話給你,你們倆約好去哪兒玩?”
  怎麼那麼精明?!就好像從頭到尾電話都被竊聽了一樣。良辰暗自翻了個白眼。差點忘了,在這方面朱寶琳堪稱大行家。包括上次舞會回來坐車的事,她都懷疑是不是她有意安排的。
  “你慢慢八卦去吧。我困了……”翻了個身,良辰閉上眼睛任憑對方再怎麼抗議,也都不再說話。
  初夏的夜晚,微微還有些涼意。一個小時後,良辰將毯子拉高,一直蓋在下巴邊,清醒地聽見窗外昆蟲細微的叫聲。
  還有寢室裡其他人均勻的呼吸聲。
  頭一次覺得,夜晚無比漫長。
  
  那一年六月初的C城,涼爽得出乎意料。
  兩人在江灘旁看了一會兒別人放風箏,而後轉到附近廣場喂鴿子。良辰坐在平整的水泥臺階上,買了一小袋幹玉米,裝在塑膠杯子裡,時不時抓一把撒出去。面前諾大一片空地上,雪白靈巧的鴿子迅速聚攏來,低著頭很專心地享用它們的午餐。
  等到杯子見底的時候,良辰拍拍手站起來,一轉頭恰好迎上淩亦風看向她的眼神,帶著微微的笑意,清澈明亮。一陣風吹過來,她按了按輕輕飛揚起來的裙擺,揚眉說:“走吧,去別處逛逛?”
  此時正趕上週末,逛街休閒的行人比平時多了不只一倍。寬闊的馬路,車水馬龍,斑馬線外的安全島上淩亦風與良辰夾在一群人中間一起等著紅燈。對街便是會展中心,大紅的條幅迎風擺動,為期一周的國畫展正在裡面舉辦。
  良辰踮腳望瞭望,越過數個肩頭,見大門似乎開著,門外還站著保全,於是提議:“去看畫展?”
  淩亦風說:“可以啊。”語氣中卻顯得有那麼點心不在焉,不知在想著什麼。
  這時,紅燈開始閃爍,兩秒鐘後綠燈亮起,行人通行。原本擁成一堆的十來個人,隨著各自的腳步迅速分散開來。良辰低頭邁下安全島的低矮臺階,剛剛踏上馬路,右手便被人突如其來地牽住。
  
  事情發生得那麼突然。
  下意識地掙了一下,沒能鬆開,良辰倏地停住腳步,同時驚訝地側過頭去。
  站在右側的人稍稍一停,看了她一眼,臉上的表情倒是平靜如常,只是動了動削薄好看的嘴唇,若無其事地催促道:“站著發什麼愣?快走,又要變紅燈了。”
  “……怎麼會?”良辰也沒弄明白,自己就這樣被他突然地牽了手,明明應該震驚、訝異,或者立刻甩開他,可是在這個時候,居然還會接著他的話往下說:
  “剛剛才換了綠燈……”腳步卻不自主地立刻跟上,那只手在不知不覺中忘了掙脫。
  
  新鋪的柏油馬路,陽光照在上面微微眩目。
  良辰穿著平底鞋,跟在挺拔修長的淩亦風身邊,第一次覺得他步子邁得太大、走得太快。要跟上他,非常地吃力,吃力到每走一步,心跳就加快一分。明明前一刻街頭還是那麼熱鬧擁擠,而這一秒,世界卻寂靜得仿佛只能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還有那輕輕的呼吸聲。
  
  雙車道馬路,十來米的距離,等到走到對面的時候,良辰卻突然有種奇怪的感受,只覺得這一段路既漫長又短暫。
  他們走上路邊人行道,停下來。良辰盯住鋪著綠色菱形磚塊的地面,身體絕大部分感官仍舊停留在她的右手上。那裡,手心手背,全都被真實的溫暖覆蓋著。
  “良辰。”許久,她聽見淩亦風叫她的名字。
  抬起頭的那一瞬,幾乎陷入慌張無措之中。
  淩亦風就站在她的對面,近在咫尺。
  他從沒這樣叫過她。從來,他都叫她“蘇良辰”,連名帶姓,和眾多同學朋友一樣。
  此刻去掉了姓的稱呼,顯得親昵無比。
  
  良辰幾乎已經能夠意識到將會發生什麼。或許早在電話約定那晚,就已經有了預感。此時心裡雖然還有慌亂,但卻遍尋不著抗拒的蹤影,因此,她抬著頭,靜靜地等。
  每一秒都看似無比漫長,而在這漫長的等待中,心也逐漸重新靜了下來。
  
  “良辰。”淩亦風微微低著頭看她,好一會才突然笑起來:“你很緊張?”
  ……這和她預想中的不太一樣。
  她還以為他會說些別的話,例如表白之類。
  甚至為此都作好了準備。
  
  之前的氣氛突然變了。良辰不免稍稍一怔,才說:“沒有。”怎麼可能承認?
  “那為什麼手心裡全是汗?”顯然,淩亦風抓到了證據。
  “……熱的。”想也不想,良辰立刻再次試圖掙開他的手。因為看著他明亮的笑容,突然有種被耍的感覺。
  淩亦風的手緊了緊,不依不饒:“可是之前你還說今天很涼快。”
  你到底想怎麼樣?!良辰脫不開,只能狠狠地瞪著他。淩亦風似笑非笑的神情,頭一次顯得無比可惡。
  
  “你玩夠了沒有?”最終,她放棄掙紮,有氣無力地問。如果這只是淩亦風的一個玩笑,或者,牽一次手在他來說並不算什麼,那麼她也只當作什麼都沒發生好了。以後,朋友照樣是朋友。
  “誰說我在玩?”或許是看出她情緒的轉變,淩亦風終於收回之前的笑容,握著她的手再次緊了緊,“不是說看畫展嗎?走吧。”
  這次良辰卻不肯再走。之前還算明確的事情經他這麼一鬧,又突然變得不那麼清晰起來。她有些疑惑,深怕一切不過是她的自作多情。而如果真是那樣,那麼至少現在就必須劃清界限。
  她的腳猶如被釘在原地,表情冷靜:“你先放開手,好好走路。”
  淩亦風回過頭來看她,眼神一時變幻莫測,許久,才終於歎氣:“蘇良辰,真的非要我說得那麼清楚才行嗎?”他低下頭,看著二人交握的雙手,揚了揚眉:“我不但不會放手,而且,最好要牽一輩子。”
  這一回,他的表情,前所未有的認真。
  
  直到很久以後,良辰才知道,原來要讓淩亦風說出那樣的話,也是十分不容易的事。
  她以為他很平靜,他還有心思打趣、和她玩笑,可實際上,他的心裡也緊張得要死,害怕被她斷然拒絕。
  
  可是,那句“一輩子”說得太輕率。那個時候,他和她都還不知道,原來一輩子竟然是那麼的長。
  而他們,顯然不是能有幸堅守到最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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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車燈的光亮在視窗處一閃而過,陷在過去回憶中的淩亦風終於回過神來。
  時至今日,那些有關蘇良辰的記憶仍舊清晰如昨。
  其實第一次牽她手的時候,他的緊張不亞於她。在車水馬龍、擁擠人潮之中,不知盤算了多久才終於鼓起勇氣去主動握住她小而柔軟的手掌。事實上,手心冒汗的,又豈止她一人?只不過,她太慌亂無措,所以才沒察覺他的失態。
  他說“……最好要牽一輩子”,這並不是假話。他有信心做到,可是,那個可惡的女人卻沒有給他證明的機會。
  
  修長的手指間夾著一張老舊的照片。淩亦風盯著照片中那張笑得無邪的臉孔,久久地沉默。
  當年,火紅的夕陽下,蘇良辰將它交到他的手上,背面有她親手寫上去的字。
  我的良辰。
  她的臉色緋紅迷人。
  她挑著眉反問,除了你,良辰還能是誰的?
  她說,這張照片很珍貴,一定要收好!
  ……
  淩亦風閉了閉眼,嘴角不自覺露出譏諷的笑容。
  曾經,他確實以為蘇良辰只會是他一個人的。這張照片,自從被她親手塞進錢包最裡層之後就再也沒挪過位置,數年如一日,他一直將它收藏得很好,即便是在分手之後。
  可是現在呢?
  想起上次一起吃飯時,突然打進來的那個電話。坐在燈火通明的餐廳裡,蘇良辰微低著頭,與對方細聲輕語地交談,臉上表情柔順溫和,語氣親昵。
  很顯然,現在的她已經不屬於他了。
  早就不屬於了。
  這麼多年過去,她獨自一人開心快活,愛情事業風生水起,就只有他,還像個傻瓜般沒辦法擺脫那些已經成為歷史的東西……
  淩亦風,你真的就只是個大傻瓜!
  
  桌上的電話響了兩聲,伸手去接,裡面傳來平靜祥和的聲音。
  “阿風,什麼時候回家裡來?”淩母問。
  “最近比較忙,前期準備工作太多,有些應酬也免不了。”淩亦風一一解釋。末了,又問:“媽,最近身體好嗎?”
  “和平常差不多。倒是你爸他……”
  淩亦風聽了沉默了兩秒,而後才問:“爸怎麼了?”
  淩母那邊還沒來得及接話,一道不甚清楚的聲音便透過聽筒傳進淩亦風的耳裡:“……我的事告訴他幹嘛!讓他有空管好自己,我不勞他多操心……”
  夾雜著怒氣的聲音太過熟悉,幾年來都是同一個腔調。淩亦風苦笑一下,果然聽見淩母輕聲說:“老頭子氣我又給你打電話,唉……”
  “我知道,媽。”每次都這樣,早已經習慣了。
  “程今快回國了,”他接著說:“到時讓她回去看你們。”
  “那你呢?和你爸賭氣也有這麼多年了,他最近身體不好,你就……”話沒說完,又被一陣隱約傳來的怒吼打斷。
  中氣很足嘛,看來老頭子體力還好得很。淩亦風揉了揉眉角:“等忙完這陣子就回去。”
  淩母又交待了兩句,才掛了電話。
  淩亦風推開椅子站起來,桌上的照片擺在燈光下,他低頭看去,身著藕荷色長裙的少女有一瞬間竟顯然遙遠而模糊。
  蘇良辰,為了你我什麼都做了,可你卻拍拍手說離開就離開,走得那麼輕鬆……在我決定並已經放棄一切的時候。
  蘇良辰,讓我怎麼能夠不恨你……
  
  時間不知不覺進入十二月。
  年底,公司進行工作總結,開完大會開小會。良辰因為終於順利拿下之前那單化妝品公司的大案子,以及平時一貫的工作效率而得到大老闆和上級的一致稱讚。部門會議結束之後,在這一年之中有優秀表現貢獻突出的員工都得到嘉獎,良辰也從經理辦公室裡領回一封紅包。
  下班之前,大家商量著請客的事。按照往年慣例,六七位同事,一個個輪流作東,請在不同的飯店。打完卡,良辰她們正準備趕赴第一撥飯局,淩昱卻笑嘻嘻地朝大家道別,聲稱自己已有約會。
  唐蜜一把拉住匆匆出門的他,笑道:“急著投胎怎麼的?跑這麼快!女朋友有約?”
  “哪有?”淩昱照舊擺出一副坦誠的陽光笑容,“為一個哥們兒在酒吧慶生。”
  唐蜜看他一眼,松了手,“去吧去吧!少喝點酒,別玩瘋了,明天一早還有重要客戶要見。關鍵時刻誤了事,當心大劉拿刀剮你!”
  大劉就他們的經理,平時不苟言笑,獎罰分明,算是公司元老級人物,有獨立聘用或解雇員工的權力。曾經就有同事在年終的時候酒醉遲到耽誤了正事,第二年開春便不得不卷著鋪蓋走人。在大劉看來,懶惰和對工作不負責任,這兩種行為都是不可饒恕的。
  “知道了。”淩昱出電梯擺擺手,聳了聳鼻子,“唐蜜姐,你真像我媽!”
  “……什麼!”唐蜜氣得跺腳,無奈那道年輕的身影已經一溜煙跑出大門。
  良辰在一旁扶著她的肩膀笑個不停,理所當然地換來一對白眼。
  
  晚上一群人去吃沸騰魚鄉。此時天氣已經明顯轉冷,因此這類飯莊的生意紅火得不得了。
  久居這一行,同事大多都能喝酒,只有良辰倒了飲料陪著。吃完飯後,又一起去KTV,繼續喝茶喝飲料。一行人之中,有好幾個屬於麥霸級別,於是良辰選了個角落的位置,窩在裡面,看唐蜜和幾個男同事搶話筒,情歌對唱,玩得不亦樂乎,看來早把之前教訓淩昱的那番話拋到九宵雲外去了。
  良辰只覺得自己一整晚光喝水都喝到飽,中途出去上洗手間時,突然接到淩昱的電話。
  “……良辰姐,江湖救急!”爽朗的聲線夾雜在鬧轟轟的音樂聲中傳過來。
  
  良辰趕到指定的酒吧時,只見滿目狼藉。
  淩昱站在一堆喝得爛醉如泥的男人中間,無奈地笑:“良辰姐,要麻煩你實在不好意思。”
  所謂的麻煩,不過是讓良辰幫忙墊錢買單。看著帳單上那個龐大的數字,良辰只慶倖今晚自己帶的錢足夠多。剩下的體力活,酒吧的服務員倒是有條不紊的乾淨解決了。將那些醉生夢死滿口胡話甚至昏睡不醒的客人送上計程車,本來就是他們駕輕就熟的事。
  出了酒吧,淩昱仍在感謝,良辰不在乎地擺擺手,轉頭盯著他好一會,笑道:“不錯嘛,眼神還挺清醒的。”
  “呵呵,總得有個人留下善後吧。”淩昱揚眉笑了笑:“況且,我的酒量一向很好。”
  不知怎麼的,良辰突然想起淩亦風喝酒時的樣子。莫非,酒量也是家族遺傳的?
  兩人沿著熱鬧的街道走著,淩昱開始解釋:“你剛才看到的那些人,其中一個是今天的壽星,本來喝得挺好的,可他女朋友中途打電話來提分手,半點轉寰的餘地都沒有。”
  “生日分手?嗯,是夠慘的。”
  “就是啊。所以,結果可想而知。一群人陪著他,越喝越鬱悶,時不時又來一兩個湊熱鬧的,把自己以前的傷心事一起倒出來,還沒來得及買單,就全部醉倒了。”
  良辰笑著搖搖頭。
  淩昱完全把良辰當姐看待,於是索性把前因後果一鼓腦兒倒出來:“那群傢夥,平時習慣刷卡消費的,又不好把他們身上的現金都搜出來湊錢買單,偏偏最近我又被老媽管制……”
  良辰這才知道原來淩昱正為某事和家裡鬧彆扭,信用卡和車子之類的早被沒收,而他平時大手大腳慣了的,壓根沒想到存錢,如今才會覺得窘迫。
  還是個大孩子啊。
  “良辰姐,那錢等明天就還你。”
  “沒關係,不急。”良辰莞爾笑道:“我也有話想勸你,只怕你又說我也像你媽。”
  “嘿嘿。”淩昱摸摸後腦勺,也笑:“唐蜜姐不會真生氣了吧?我的事一時半刻也說不清,反正回家認錯是不可能的,但在用錢方面,以後我會儘量注意的。”
  良辰點頭:“那就好。”
  
  兩人一路散步,很快便到良辰家樓下。
  上樓之前,淩昱問她要了個硬幣,說是要坐公車回家。節省從此刻開始。
  良辰突然想到他之前的話,“回家認錯是不可能的”。
  “這麼說,你現在沒住在自己家裡?”
  “住我堂哥那兒。”
  良辰一怔,“哦。”原來,和他住在一起。
  這時,遠遠有公車駛來,淩昱揮揮手:“晚安。”快步跑向馬路對面的公車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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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第二天,果然還是出了差錯。
  良辰上午進辦公室,還沒來得及給自己沖杯咖啡,桌上的電話便催命般地響起來。
  淩昱的聲音低沉沮喪,帶著少見的焦急和迫切:“良辰姐,真的又得麻煩你了。你,一定一定要幫忙!”話音沒落,那邊和他在一起的唐蜜的聲音也傳了過來,正罵罵咧咧急得跳腳。
  良辰這才知道,原來這兩人一早去見大客戶。原本準備了兩套方案供對方斟酌挑選,可偏偏前天預先演示的時候,發現細節需要變動,於是光碟被淩昱帶回家作修改,今早出門卻忘了收進包裡。
  真被唐蜜的烏鴉嘴說中了!良辰想到前一天的事,不禁歎氣。如此至關重要的東西,淩昱怎麼就這麼糊塗呢?
  “……時間來不及了,還囉嗦什麼!快讓良辰去你家拿了送來!……”暴戾的女聲從遙遠的地方傳過來,毫不客氣地衝擊良辰的耳膜。
  “我家的地址是……”淩昱直接報了淩亦風的住址和自己房間的位置。
  “我哥不在,否則就直接找他了。窗臺下有備用鑰匙。我們這邊先拖著,良辰姐拜託你去拿了立刻過來,就在電腦桌上。”
  他們人在城東,而光碟正躺在城西近郊的某棟房子裡,一來一回確實要耗不少時間。在效率第一的時代,當然是用現成勞動力最好。
  良辰握著聽筒四周看看,各位同事忙得熱火朝天,似乎最閑的就是自己。
  於是,她點頭:“好吧……你們等著。”
  
  良辰從計程車上下來,環顧四周,頗有故地重遊的感覺。大白天光線充足,明顯可見這一樓盤開發商的眼光獨到之處。房屋結構,周圍景致,美不勝收。
  在門邊窗臺下順利找到鑰匙,良辰輕鬆開門進屋。房子裡靜悄悄的,卻有一陣暖意撲面而來。
  奢侈!良辰頗有些不為以然。雖說已經入冬,但沒必要在沒人在家的大白天都開著暖氣吧!
  房子是獨門獨戶的二層小樓,良辰顧不得多看,直接小跑上樓去拿光碟。可是,一腳剛踏上樓梯,身後便傳來乒呤乓啷一陣亂響!
  
  免不了一驚。良辰的心呯呯跳了兩下,停下轉身。
  聲音是從敞著門的小房間裡傳出來的,剛從小跑路過也沒多看,現在突然來這麼一下,良辰的第一反應:該不會是小偷吧?
  心裡是真有些緊張,她抓緊皮包一步一步慢慢靠近……
  越過門框,只見一個身材修長的男人側對她半彎著腰,額前烏黑的頭髮垂下來,一半的臉孔被遮住。
  面前的地上,一片狼藉。
  然而,良辰心頭反倒一松。手臂不經意地擺到身側,皮包拉鍊扣碰到門框,發出輕微的響聲。
  
  淩亦風一手撐著流理台,立刻側過頭,這才發覺良辰的存在。
  什麼時候進門的?怎麼進來的?他卻連開門聲都沒聽到。
  直起身子,順著她的目光看到地板上的玻璃碎片,他微微皺眉。不過想倒杯水,沒想到眼前突然一黑,連帶水壺水杯一起打破。
  “你怎麼在這裡?”他調轉視線看去。
  “……幫淩昱拿東西。”良辰頓了頓,“沒想到你在家。”早知道就不來了。淩昱那小子,謊報軍情。
  淩亦風靠在流理台邊,一雙漆黑的眼睛盯著她,面無表情,不說話。
  良辰一時之間倒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過了一會,才指了指樓梯,說:“我上去……”
  話沒說話,挺拔的身形已經動了。
  淩亦風穿過廚房門,從她身邊越過,逕自朝樓上走去。
  
  良辰不說話,很自覺地跟在後面。如果說之前房子裡還是安靜的,那麼現在雖然多出了一個人,但空氣卻似乎都冷凝起來。
  兩個人踏在樓梯上的聲音,一重一輕,卻仿佛聲聲都直接敲進心裡。
  為什麼?明明每次分開的時候,都以為是最後一次見面,可偏偏不論再隔多久,又總會在無意之中碰到?
  良辰低頭顧著自己的心思,冷不防前面的人突然停住腳步,她幾乎一頭撞上去。
  淩亦風停在一間臥室門外,微微側開身。良辰抬頭,毫無意外地迎上那道冰冷的視線,心口微微抽了一下。
  上樓左拐第二間,淩昱的房間。
  是這裡吧。良辰回頭確定了一下,伸手推門進去,一眼便望見夾雜在雜誌和煙灰缸之間的光碟。
  
  取了東西,良辰立刻要走。說不清是因為淩昱那邊著急,還是因為怕再待下去自己會被這沉悶的氣氛壓到窒息。
  走到門外,這才發覺之前一直沉默冷淡的男人,此時正閉著背抵牆壁,削瘦的臉上顏色蒼白。
  
  為什麼之前都沒發現?
  良辰一愣,本能地伸出手去,卻觸到驚人的熱量。
  “你發燒了……”下一秒,卻被他狠狠甩開。
  
  淩亦風睜開眼睛,側過臉看她,不懂她怎麼還會露出驚慌的神色。
  心頭有一刹那湧過一片暖意。這是消失了很久的感覺,此刻竟那麼的不真實。他側頭凝視她,而後微微嘲諷地說:“這不是你該關心的事。”
  良辰語塞。手機恰到好處地響起來,算好了時間一般。
  唐蜜親自上陣,催她快一點,又說那邊客戶不好應付,快要頂不住,急得三字經在嘴邊溜了好幾趟。
  良辰一疊聲應著,眼見淩亦風冷著臉從自己身旁擦過,走進另一間房間。
  手上,似乎還殘留著方才的熱度。
  
  唉,沒辦法!良辰看著那個冷漠的背影,咬了咬唇,拎著包扭頭跑下樓梯。
  
  終於將救命的東西送到唐蜜手上時,良辰才松了口氣。透過會議室的門縫,隱約可見客戶代表臭著一張臉,十分不耐煩的樣子。不過,總算來得及,他們回去不至於真被大劉生吞活剝。
  重新從上計程車,良辰只覺得渾身冒汗。司機師傅看了看她緋紅的臉頰,呵呵一笑,問:“小姐,您要去哪兒?”
  良辰坐著想了半晌,還是決定,原路返回。
  
  剛才走得急,鑰匙還放在口袋裡,這次直接熟門熟路地走進淩亦風的臥室。
  床上的人閉著眼睛,衣服未脫,被子沒蓋。良辰走近一點,一時無法確定他是否真的睡著了,仿佛下一刻,自己就能看見那雙透著冷意的黑色眼眸。
  然而,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淩亦風還是安靜地睡著。良辰見他光滑的額頭上覆著薄薄一層冷汗,身體卻不由自主地微微蜷起,顯然是感覺到冷。皺了皺眉,她走過去,拉起被子蓋在他身上,而後伸手試了試,依舊很燙。
  她開始輕輕拍他。這樣下去不行,雖然回來的途中去買了些藥,但在沒確定病症之前她不敢隨便給他亂吃。
  可是,任憑她怎麼打攪,淩亦風卻像是抱定主意不起來一般,只不過在起初微微睜眼看了看她,然後便皺著眉繼續睡。
  良辰卻覺得他的眼神已經有些迷糊了。更加著急,由拍改為晃,扶著他的肩頭一直推,“淩亦風,快起來,跟我去醫院!……”
  最後,實在氣急,差點就要將他拖起來。這時候,床上的人輕輕哼了聲,模糊不清地開口說了句什麼,眉頭卻皺得更緊,也不知是燒得難受還是被她吵得難受。
  
  一切動作都停了下來。
  良辰的手還搭在淩亦風的肩上,表情卻微微僵住。有那麼一瞬間,她以為又回到了從前。
  剛才,淩亦風皺著眉說:“良辰,別吵我睡覺……”
  隔了這麼久,她曾以為永遠都聽不到了。
  他叫她“良辰”……重遇以來的第一次。沒有冷漠,沒有嘲諷,親昵熟悉得讓人心痛。
  
  最終,還是找了醫生直接到家裡來。作了簡單檢查,打了針退燒針,一切才仿佛令人安下心來。
  良辰卻還是不敢就這麼離開,畢竟記憶中淩亦風很少生病,於是索性打電話回公司請了半天的假。生著病的淩亦風,總算讓這房間裡少了幾分壓迫尷尬的氣氛,良辰也覺得自在不少。在房子裡上上下下轉了一圈,發現隨處可見淩昱的痕跡。至少,她就不認為淩亦風平時會玩客廳裡那台PS2。
  初冬的陽光溫暖柔和,房子的採光又極好,坐在鋪在客廳中央的地毯上,可以直接感受到陽光的溫度,實在是件悠閒愜意的事。良辰開了電視,連上插頭,從遊戲盒中隨意選了只牒,放入PS2中。
  
  淩亦風醒過來,隱約聽見樓下有動靜傳來。走下樓梯,才看見端坐在電視機前的女人。
  她側對著他,髮絲微微淩亂貼在頸邊,在溫暖的光束中泛著金色。那張臉,幾乎沒施什麼脂粉,看上去光滑白皙,還帶著點柔軟的純真。她的手中正握著遊戲操縱杆,聚精會神地盯著螢幕,一驚一喜全都表現在臉上,一副旁若無人的姿態,卻純潔美好地令人心動。
  淩亦風發覺自己幾乎陷在這種觀望中無法自拔,如此放鬆天真的表情讓他以為坐在眼前的還是那個大學時代的蘇良辰。他站在樓梯最下沿,卻遲遲不肯發出一點動靜,不願打破這樣的局面。
  過了一會兒,良辰臉上出現失望又無奈的神情,垮了垮肩膀,手上也停止了動作,顯然一局結束,而她,失敗了。
  淩亦風這才注意到螢幕上的遊戲,生化危機。……他略帶興味地挑了挑眉。
  一局終了的音樂響起來,良辰活動了下僵硬的頸脖,正考慮要不要接著挑戰這類對她來說完全陌生的冒險動作類遊戲,完全沒察覺身後有人靠近。
  等到反應過來,淩亦風已近在身側。
  
  “……感覺好點了?”她迅速抬頭問。
  淩亦風卻置若罔聞,看她一眼,也屈膝坐下來,反問:“好玩麼?”
  良辰轉頭看了看,螢幕上那位元強悍的女人仍舉著槍等待她的選擇。想到幾個小時的嘗試成果,她不由得笑了笑:“你知道的,我完全不精通。”
  淩亦風也微微一笑,是啊,她從來都缺乏運動神經,連跳舞滑冰都學不好。只不過,沒想到還會延續影響到遊戲上。
  也許是剛才的情景太美好,也許是此刻她笑起來的樣子過於自在輕鬆,淩亦風心中一動,不禁問道:“再試一次?”
  良辰回頭看他,不太確定地點頭。
  莫非燒糊塗了?怎麼和之前判若兩人?
  可是……她發覺,這樣的氣氛,她竟無比的懷念。又怎麼忍心去打破它?
  
  再試一次的結果,比之前的無數次好不了多少。等到人物再次倒地不起時,良辰用餘光看見了淩亦風無奈的眼神。
  “只不過是遊戲,你緊張什麼?”淩亦風十分不解為何僅僅是瞄準再開槍,如此簡單的動作,這個女人完成起來都困難無比。
  良辰也很無語。天知道為什麼。看見敵人逼近,即使再強大的武器在手,也難免手一抖,打不中要害。
  “你這樣,打到明天都不能過關。”語氣裡,鄙夷的意味明顯。
  良辰張口剛想反駁,操縱手柄已被一把搶了過去。
  
  接下來的十來分鐘,良辰終於肯服氣地接受他的鄙視。
  螢幕裡硝煙彌漫,血肉橫飛,可身旁的人氣定神閑,從容不迫地快速完成角色任務,結束戰鬥。
  “給你。”淩亦風將手柄重新遞過去,微微抬著唇角。
  像小孩子一樣,良辰在心裡暗想。他那抹微笑,是得意的笑麼?
  “不玩了。”突然有些氣餒,似乎在某些方面,她永遠都沒辦法和他比肩。
  淩亦風揚了揚眉,看著她有些賭氣的臉,鬼使神差般地說了句:“……我教你。”
  
  良辰還沒想通該怎麼教,背後便環上一雙手臂。
  淩亦風的手,越過她的肩頭,覆在她的手上。兩個人的氣息無比貼近,良辰有些僵硬,頸邊都能感受到他輕輕淺淺的呼吸,她甚至連頭都不敢動一動。
  淩亦風也微微怔了怔,如此親密的舉動似乎只在下意識便完成了。本來不該的!可是,這樣近距離地看著她,看著她純真略帶孩子氣的表情,一時間竟沒能忍住。
  現在再收手,顯然更不自然,淩亦風感受到良辰的尷尬,於是只是在她耳邊輕輕說了聲:“要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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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蘇良辰,你到底在幹什麼?
  盯著電視螢幕,良辰心亂如麻,一刻不停地問著自己,思維一片混沌。明明知道有太多太多的不應該,但如此刻這般,十指交疊、肩臂相依,卻又是那麼的令人懷念……她發覺,她竟可恥地懷念著這種姿態。
  螢幕反光,隱約可見她與他,兩個影像親密貼近。良辰閉了閉眼,一顆心漸漸沉下去。可不可以就這一次?只允許自己放縱這一次……此刻的淩亦風之於她,簡直就像鴉片,明知碰不得也不該再碰,可感情已經游離于理智之外,無法控制。
  他的呼吸,他的溫度,還有他從背後環抱她的姿態,一切一切,都好像做夢一般——舊夢重溫。
  美妙得令人失去思考的能力。
  
  也不知過了多久,遊戲結束,終於,結束了。
  有一瞬間的黑屏,兩個人的影子更加清晰地映射回來,清晰得幾乎能夠看見那雙幽深的黑瞳、挺直的鼻樑、削薄的唇……這些,都和從前一樣。可是,卻早已不是從前。
  良辰像是突然被驚醒一般,從那個荒唐的、自欺欺人的夢中驚醒。她微微動了動肩,側過頭去,她想說:“就這樣吧,不玩了,我該回家了……”
  她想了很說種說法,來結束這個不應該發生的局面。可是,在這些都還來不及說出口之前,她的唇,輕輕地刷過了淩亦風的唇角。
  幾乎措手不及,良辰短暫地愣了一下。
  怎麼會這樣?良辰沒想明白。只下一刻,溫熱的氣息便覆蓋下來,快得連思考時間都沒留下,淩亦風已吻住了她。
  
  不可以……
  良辰震驚地睜著眼睛,輕而易取地將淩亦風眼中的熾熱狂烈納入眼底。
  她本能地想逃,卻無處可退。淩亦風的手,牢牢地扣著她的肩膀,力氣大得連骨頭都隱隱生疼。唇齒之間,他的氣息毫無拒絕餘地的撲來……她還在發愣,卻聽見他低低地說了句:“……閉上眼睛……”聲音盅惑而不容拒絕。
  刹那間,那些久遠的記憶紛湧而來。
  她和他的初吻。
  飄滿梔子花香氣的校園裡,高大挺拔的男生落下輕輕的一吻,命令中帶著寵溺:“良辰,閉上眼睛……”
  ……
  一切都太過熟悉。他用他的氣息、方式和語氣,喚回了深埋在她心底最純潔美好的一幕。
  良辰坐在灑滿陽光的地板上,幾乎就要沉淪。
  
  她真的緩緩閉上眼睛,甚至微微顫抖著張開唇。可是就在這時,另外一張面孔突然跳入眼前,簡直猝不及防,卻也狠狠地震醒了她。
  “……不要!”她突然猛地搖頭,也不知哪來這麼大力氣,伸手一把推開了淩亦風。
  她慌亂地站起來,往後一連退了好幾步,腳跟撞上遊戲架,那些遊戲牒嘩啦啦全部倒了下來,鋪散在光滑的地板上,發出淩亂而巨大的聲響。
  
  淩亦風一手撐著地面,也不免怔了怔。
  良辰站在離他幾步之遙的地方,以手捂唇,臉上的表情……簡直避他如避毒蛇猛獸!
  這個該死的女人!她究竟要幹什麼?
  淩亦風心頭一冷。這已經是第二次了!先毫無異議地接受他,而後又毫無預兆地將他推開!一如當年沒有一絲商量餘地地將他推拒在這段關係之外。
  
  “不能這樣。”良辰微微喘氣,閉了閉眼睛,卻怎麼也揮不去腦中那張生動精緻的臉。她的聲音終於漸漸低了下去:“你生病發燒,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他怎麼可能吻她?在他已經有了那個女人以後。
  一瞬間,屋裡的空氣再度冷凝。
  淩亦風慢慢站起來,斜射進來的陽光拉長了他的影子,映在地板上陰暗冰冷。他冷冷地看著眼前的女人,看著她說出那句莫明其妙的話,一絲難堪和惱怒從眼底閃過。
  沒錯,他恐怕是真的病得厲害燒昏了頭了。他昏頭了才會一時誤以為坐在面前的還是以前那個蘇良辰!他看著她的唇,竟然會想要去吻她!一向自以為足夠驕傲的他,居然會做出如此荒唐透頂的事,居然放任自己去吻一個見異思遷的女人!而最可恨的是,他發現時到如今,竟然還有一旦抱著她就不想再鬆開的衝動。
  
  長久的一段靜默之後,就在良辰覺得自己快被那道冷厲的視線射穿的時候,站在她面前的人突然冷笑起來。
  淩亦風淡淡勾起唇角,語帶譏諷:“是啊,我差點忘了你已經不是我的女人了。只不過我很好奇,你現在的男朋友,是否還是當初那位‘新歡’?”稍稍停了停,“又或者,你喜新厭舊慣了,已經數不清他算是你的第幾任男朋友?”
  身體為之一震。良辰第一次發覺,原來簡簡單單一句話竟也是可以這麼殘忍傷人的。
  喜新厭舊……她幾乎已經忘了,可又完全不能反駁。
  當初,告訴他蘇良辰已令結新歡的人,偏偏就是她自己。呵呵,多麼可笑,如今這竟被他拿來作為嘲諷和發洩怒氣的說辭,而她,除了沉默還是只能沉默。
  明明心底知道,真正喜新厭舊的,是這個此刻滿目冰霜的男人。可是,她不想說。既然當年沒有說,那麼現在又有何必要舊事重提?
  不過徒增傷痛罷了。
  
  垂下眼睫,良辰看著地板上的陰影。她與淩亦風的人影,有一小部分靜靜地重疊在一起。
  可是他們的心呢?怕是永遠不復當初了。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良辰終於抬起頭,迎著淩亦風冰冷的目光,她又變回為那個冷靜自持的女人,收拾起慌亂和隱約的心痛,眉宇間一片如水淡然。
  “我該走了。”她停了停,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把一句“再見”收了回去。
  不要再見。
  如果註定只能互相傷害,那麼,最好此後都不再相見。
  
  晚上下班回家,葉子星早已在樓下等候。
  良辰見到他,稍微愣了愣,看著那個溫和明朗的笑容,心底的罪惡感陡然升了起來。今天下午,當她拒絕那個吻的時候,首先跳入眼前的,並不是葉子星的臉。甚至,從頭到尾,她都極少想到他,這讓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愧疚和混亂。
  兩人一起上樓,煮飯做菜,良辰一直心不在焉。飯後收拾桌子的時候,葉子星突然伸手一把拉住她,將她帶到面前,低聲問:“有什麼事不順心嗎?”
  “……沒有。”良辰努力回以笑容,卻笑得萬分勉強。
  “你根本就是個不懂假裝的人。”葉子星的手指滑到她耳後,笑了笑,盯住她的眼睛,慢慢低下頭去。
  良辰看著他一寸寸靠近,在最後時刻,突然一偏……那個淡淡的吻落在了腮邊。
  良辰側著臉,閉上眼睛重重地喘息了一下。她究竟是怎麼了?明明已經對他感到欠疚,可為什麼還是本能地拒絕了他?
  “碗還沒洗呢。”不敢去看葉子星,她近乎慌忙地從他的懷抱逃開。
  轉進廚房的時候,良辰覺得背後的視線灼熱逼人,卻又安靜得可怕。
  
  過了一會,身後傳來聲響。
  葉子星伸手過來關上水龍頭,卷起袖子,“你去休息,我來洗。”
  洗碗池不算太大,良辰被他高大的身形擠到一邊,抬頭去看他的表情,堅毅的下巴仍可見緊繃的線條。
  良辰退到一邊,擦乾了手。水龍頭重新嘩嘩地流著水,濺在白磁碗盤上,彈跳出無數細小的水花。良辰在一旁站了好一會兒,葉子星卻只是專心洗碗,旁若無人。
  從來不曾這樣過,想必他是真的察覺到了什麼。剛才那樣的氣氛,換作任何人都會感到不對勁,更何況一向心思細膩的葉子星?
  良辰在心底歎氣,之於葉子星,恐怕自己真的成了不忠的女人。至少今天,她在情感上背叛了他。
  退出廚房之前,她取下之前系在自己身前的圍裙,想了想,還是轉身擁抱了他。
  
  從後面抱住葉子星的腰,良辰將臉貼在柔軟寬鬆的毛衣上,無聲地說:對不起。
  葉子星終於停了手裡的動作,微微扭過頭來,卻只能看見那頭烏黑的長髮和半個白皙小巧的下頜。他靜靜地站了一會,才笑道:“忙了一天,去休息一下吧。”
  良辰點頭。這一天,確實很累。
  
  週末,在市中心新裝修的咖啡廳裡,朱寶琳帶了男朋友來給良辰審閱。
  這麼多年來,朱寶琳交過的男友不勝枚舉,可從來沒有哪個是像今天這般以隆重其事的姿態被介紹給良辰認識的。因此,趁著上洗手間的機會,良辰問:“這次是認真的了?”
  “嗯。”朱寶琳回答得也很爽利,“覺得是時候結婚了,恰好碰上他,也算是一種緣份。”
  “呵,你居然也開始講起緣份來?”良辰忍不住笑出聲。
  朱寶琳不理她,自顧自地說:“以前那些個,也不能說全都不認真。只是,這一個不同,這種感覺真的很特別。就算再拿一百個更加優秀的來,我都不願換。”
  “得了吧,”良辰開口打斷她,“少酸了。朱寶琳,你不適合文藝腔,真的!現在只是談個戀愛,還沒結婚呢,萬一以後真嫁人了,可別變得我不敢認你才好!”
  “放心吧。就算生了孩子,我都肯定是超級辣媽級的。”
  “我們等著瞧吧!”
  “等著就等著!”
  ……
  幾杯咖啡之後,良辰不動聲色地看著眼前兩人,男才女貌,確實堪稱一對璧人,而期間親昵默契更不必說。看來,朱寶琳的終生大事,算是塵埃落定。
  
  回過頭來想自己,未來仿佛雲裡霧裡,窮極目力,也看不到一個確實真切的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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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入冬之後,C城的溫度降得很厲害,必定得裹著厚厚的羽絨衣才能出門。
  良辰家的空調壞了,原本是兩用,可不怎麼的突然變得只出冷風不見熱風。找售後服務的來修,才知道裡面某個零件老化,反正售後人員和她解釋她也聽不懂,只知道換一個也得花不少錢,而且零件還得從廠裡調原裝的來,費時費力。目前各商家大打價格戰,重新買一台也不過那麼回事,於是良辰乾脆地淘汰掉那台老機子,趁著週末直接殺去商場。
  由於平時逛街極少逛到電器家居這一層,這回良辰看著不同品牌的各式空調只覺得眼花繚亂,加之如今的促銷小姐口才太好,一時之間竟拿不定主意。
  葉子星也陪著來了,在一旁看她挑挑揀揀的樣子,只覺得好笑。平時買衣服也是這樣,他最搞不懂的就是,明明女人的服飾有那麼多花樣,如果換作是他,隨便拿一件都覺得足夠好了,可她們往往逛到腿快斷了也總是摸不清到底最喜歡哪一件。都說陪女人逛街是最艱巨的體力活,可饒是如此,葉子星卻還是甘之如怡。
  此刻,某著名國產品牌的促銷員正對著他們努力宣傳本產品的優點和優勢,良辰回過頭來,徵詢意見:“你說買哪台好?”
  葉子星伸手挑起她窩在衣領裡的一縷髮絲,笑道:“等要佈置我們共同新家的時候,你再讓我拿主意吧。”
  這本來是句玩笑話,可良辰聽了卻微微有些不自在,因此沒再接話,只是扭過頭去對促銷小姐說:“就這種吧,請開張票。”
  共同的新家……聽起來多麼像句暗示!良辰突然害怕起來。
  
  刷了卡,自然有售後服務員負責送到家裡。良辰被葉子星攬著肩,乘電梯下樓。
  走了兩步,良辰突然停了下來,直直地盯著前方。
  “怎麼了?”葉子星不明就裡。
  
  在他們面前不到五米的距離,一對男女從拐角處轉出來。
  良辰緩過神來,搖了搖頭。這個擁有幾百萬常住人口的C城,為何顯得一次比一次小?甚至,連這個世界都小得可怕——那個女人……曾經她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見面的。
  而且,似乎這麼多年,她依然佔據著淩亦風身邊的位置。
  
  這是通往電梯口的唯一的路,良辰稍稍垂下眼睫,複又抬起,重新舉步向前。對方顯然也立刻看見了她,那雙深黑的眼眸在她與葉子星之間轉了個來回後,微微黯沉。
  寬闊的通道,米色地磚光滑平整,兩對人一步步接近,有一瞬間良辰覺得周圍異常安靜,唯一剩下的聲音只有自己的心跳聲。一下,兩下……她有些神經質地默默地數著,一隻手卻不自覺地扣緊了葉子星的腰。
  最終,交錯而過,形同陌路。
  
  與那個面容冷峻的男人錯身的時候,良辰的眼角餘光瞥見他身旁女子裙擺上那簇精緻的刺繡,大團的不知名的花,鮮亮得刺眼,卻不可否認品味一流。
  離開溫暖的商場,冷風迎面吹過來。葉子星去停車場取車,良辰站在出口處,突然覺得眼睛難受,閉上眼,熱辣辣的感覺直接沖上來。等到車子開過來,她拉開車門坐進去,葉子星看了看她,問:“怎麼眼睛紅紅的?”
  “風吹的。”她扭過頭去,天空昏暗,微微透著蕭索。
  
  週一一上班,唐蜜就興奮地撲過來。
  “看了昨天的報紙沒有?”
  “沒。”良辰揉著隱隱作痛的頭,星期一綜合症爆發。
  “喏。”報紙被擺在眼前,“教育版。”
  良辰勉強打起精神瞟了一眼,有關Z大的消息首先跳入眼簾。
  “良辰,我開始崇拜你了。”唐蜜乾脆搬張椅子坐下來,“葉子星已經是標準好男人了,現在這位來頭頗大的前任男朋友也對你念念不忘,居然連帶你的名字都上了報。”
  良辰沒說話,繼續讀新聞。原來,前天已經有一批品學兼優的學生領取了社會成功企業在Z大設立的各項獎勵、助學基金,而在數個以企業名稱命名的基金中,最最特殊的,恐怕就是——“良辰基金”了。
  
  差點忘了,那次在學校,系主任曾對她說過:“……這項基金還是你命名的呢。”
  當時她還沒弄明白,現在終於知道了。
  良辰基金……
  可是為什麼,淩亦風要用這樣一個名字?就在昨天,他不是還和程今一起逛商場嗎?如今登在報上,難道不怕女朋友見了不高興?畢竟,早在大學的時候,她與程今便是見過面的。
  良辰基金,多麼曖昧。
  
  一旁的唐蜜似乎覺得這是淩亦風對舊愛念念不忘的一種最直接的表達,她骨子裡一向不乏的羅曼蒂克情結。可是良辰卻不同,這四個字一出現,唯一帶給她的感覺是——困惑。
  突然之間,她開始搞不懂淩亦風到底在打什麼主意。重逢之後,他的喜怒無常,究竟都是為了哪般?
  實在不明白。
  
  接下來的幾天,C城仿佛進入無休止的雨季,空氣中到處都是濕冷的味道,綿綿不斷的雨絲夾雜在寒冽的風中,撲打在臉上猶如刀割一樣。
  程今坐在車裡,眉間抑鬱。事實上,這是她平日裡絕少出現的神情,可是沒想到剛回國沒幾天,面對著淩亦風,不自覺便覺得胸悶。
  “你確定不和我一道去?”她最後問了一遍,雖然明知不會有轉機。
  果然,淩亦風靠在門廊旁,神色冷淡地搖頭。
  天空陰沉,飄著細雨,他卻只穿著單薄的毛衣,指間的香煙燃了大半,閃著暗幽幽的紅光。
  “代我向爸媽問好。”
  “……淩亦風!你到底怎麼了?”車裡的佳人終於沒能忍住蓄積了多天的怒意,皺著眉低聲問,語音裡卻帶了些惶恐。
  
  程今也沒想到,竟然剛回國內就會碰上蘇良辰。
  她還是那麼美,甚至更勝過當年自己在學校裡見到她時的樣子。一雙眼睛清澈明亮,眉間仍舊淡然倨傲,可正是那股氣質莫名的吸引人。
  她與她面對面地走過去,她看見蘇良辰的眼神,鎮定從容,只在她的臉上停留了一秒,便移開去,似乎已經不記得她這個人。可是,她相信她只是在裝,假裝忘了她,畢竟那一年的冬天,在紐約淩亦風公寓的門外,她親眼見到一向驕傲淡然的蘇良辰,是如何在她面前悄然崩潰。看著那雙流露著震驚受傷神情的眼睛,她除了道德的歉疚外,更多的卻是勝利的喜悅——雖然從小到大她從來都是最優秀的,但只有那一次,她感到由衷的暢快,因為她用自己的頭腦和對方的弱點,擊敗了淩亦風心愛的女人,並讓她永遠離開了他的世界。
  這些年,雖然她也沒能再貼近一步淩亦風的心,但至少,最強勁的對手已經離開,她有足夠的時間去等待。
  可是,直到在商場再次相遇,她才發現一切只是自己的一廂情願。如果說蘇良辰在假裝不認識他們,那麼,淩亦風卻恰恰相反。他在她面前,竟連裝一裝都不願意,見到蘇良辰與她男朋友的那一刻,她幾乎能清晰感覺到淩亦風的怒意。
  並且接著下來的幾天,他越來越經常地抽煙、沉默。她儘量不去打擾他,可心底卻清楚,他在想念蘇良辰——在他們剛分手的那段日子裡,他的神情與現在如出一轍。
  想不到,時隔五年,能進駐他心底的女人,從頭到尾只有那一個。
  
  透過車窗看著那個讓她愛了十幾年男人,程今突然覺得,這場獨角戲實在太累人。
  可如果就這樣謝幕,那些流逝掉的光陰,又去哪裡尋回?
  
  火紅的跑車終於還是在淡淡的尾煙中疾馳而去,淩亦風轉過身,只見門邊還站著一個人。
  “你也該回自己家去了。”他看了那張年輕的面孔一眼,走進屋裡。
  淩昱跟著進來,隨手關上門,賴皮地笑道:“再讓我住一陣。”這裡可比在家自由多了。
  “嗯,住到你考慮好怎麼回去認錯為止。”
  淩亦風坐下來,隨手翻開雜誌。淩昱卻微一挑眉:“怎麼你也認為我該回家認錯……”
  “嗯?還有誰?”淩亦風顯然注意到他的措辭,漫不經心地問。
  “良辰姐。”淩昱隨口答道。
  挑著書頁的手指微微一滯,“你說誰?”
  “蘇良辰啊。你們認識的吧,你不是還有她的照片?……”糟了!淩昱猛地意識到說漏了嘴。那張夾在錢包最裡層的照片,是他當初無意之中翻到的。可是,誰又知道明明只想拿信用卡,卻出其不意找到張陳年老照片,而且還那麼珍而重之地存著,害他不由得好奇多看了兩眼。而這些,堂哥全都不知道。
  幾乎立刻,淩亦風忽然從沙發上起身,眼神晦暗難測。是啊,直到前不久,他才知道原來淩昱已和良辰做了同事。
  
  他上前幾步看了看淩昱,轉身離開。
  淩昱暗暗松了口氣,看來他並不打算追究偷看照片的事。
  心頭一松,一句極為不合時宜的話溜出口:“哥,你們以前是情侶?”
  淩亦風神色一冷,“多事。”腳步朝樓上走去。
  淩昱看著他的背影,覺得似乎有必要把昨天剛聽來的小道消息通報一下:“我聽說,良辰姐快要結婚了……”
  “你再說一遍。”淩亦風回過身,手指握住樓梯扶手。
  淩昱不自覺地一怔,為什麼他的表情有些不對?
  “呃……我也不確定啦,只是聽說而已……聽說,她的男朋友對她很好,可能很快就要結婚了。”聲音越來越小。淩昱雖然一再說錯話,但總還沒有笨到看不出此刻淩亦風的臉色有多差。可是,不是已經有程今姐了嗎?雖然他們一直沒有確定戀人關係,但任誰都看得出來,程今姐正是大伯和伯母看中的兒媳啊,更何況她住在淩家二十多年,感情深厚無可比擬,幾乎所有淩家人都覺得她嫁給堂哥只是遲早的事。
  可是現在,看來事情遠沒有那麼簡單。
  
  淩昱還在暗自推測這其中的各種可能性,大門已經被人打開,隨著一陣冷冽的寒風灌入,他看見一道更加冷的背影消失在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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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補上一點)
  良辰做夢也沒想到,淩亦風竟會在公司門口等她。
  剛剛踏下最後一級臺階,斜刺裡便伸出一隻手來,重重扣住她的手腕,止住了她的腳步。
  “你……”受了驚的良辰匆匆抬頭,穿著黑色大衣的男人落入眼簾,薄薄的唇緊抿著,仿佛有無限怒意。
  痛!良辰在看清來人是誰之後,咬著牙掙紮了一下,只感覺再多一秒腕骨就要被捏碎。
  可是淩亦風不肯放手,反而邁開腳步半拖半拽著將這個不安份的女人拉到角落。
  “你做什麼?……”良辰踉蹌了幾步,忿忿地問。腦中再次劃過那日商場裡他與程今並肩而行的景象。
  既然早已有了伴侶,何苦再來招惹她?
  
  到了拐角處,淩亦風才停下來,深深看她一眼,手上力道微松,卻又恰恰卡在臨界點上,無論良辰多麼費力,都照樣逃不開去。
  “拖我來這裡幹嘛?”微微喘著氣,良辰總算平穩了情緒,盯著那雙深黑幽暗的眼睛問。
  淩亦風挑了挑眉,“難道你想被人當動物觀賞?”
  良辰轉頭看去,果然,公司門口有幾個路人遠遠地朝他們這邊張望兩眼,顯然以為以這架勢會有好戲可看。
  她冷冷地抬頭:“如果你現在放手,相信就算站在人民廣場上,都不會有人注意我們。”頓了頓,又問:“你來這裡究竟要做什麼?”
  淩亦風沉默,靜靜地看她,眼底神色瞬息萬變,半晌後才緩緩開口,一字一句地說:“我有話問你。”
  “什麼?”良辰只覺得奇怪,今天的淩亦風,與往常不大一樣。
  
  “你要結婚?”語調低沉地問出這一句,淩亦風不自覺地緊了緊手上的力道。
  良辰一時愣住。
  只是,這短暫的沉默在旁人看來卻更像是默認。
  淩亦風的眼神猝然冷了下來,逼進一步,陰影籠罩在良辰的臉上。他與她的臉,近在咫尺,溫熱的氣息拂過面頰,良辰不自覺地往後退,背後一阻,正抵上大廈的牆壁,退無可退。
  淩亦風將她的退縮看在眼裡,突然舉起她被扣住的手,壓在牆上,整個人欺上來,冷冷一笑:“蘇良辰,你要和那個男人結婚那簡直就是妄想。”
  良辰被他突如其來的壓迫感逼得微微窘迫,似乎能吸進去的不是新鮮空氣而全是他身上的煙草味。稍稍偏過頭,另一隻修長的手臂卻伸過來恰好抵在她的頸邊。
  整個人,就這麼被困在狹小的空間裡。
  
  “蘇良辰,你聽見沒有!”見她不語,淩亦風再次挑眉宣告:“你永遠都不可能和別人結婚,連想都不要想!”
  也許是他的語氣太強硬狂妄,也許是長久以來壓抑在心中的怒火終於在此刻找到了宣洩口,良辰不再掙紮,而是靜靜抬起眼睫,回以同樣挑眉的姿態,平靜地開口:“是嗎?那我倒要看看,你打算如何阻礙我的婚姻。”
  “我要結婚,”她微微一笑,以堅定確實的口吻:“而且,立刻、馬上。請問,你該怎樣阻止我?”
  淩亦風僅僅沉默了一秒,狹長漂亮的眼睛裡便突然有了些微真實的笑意,他伸出手輕輕撫上良辰的頸脖,拇指下溫熱的血脈跳動有力。
  “這才是你。”他緩慢地說:“這樣才是我熟悉的蘇良辰。”這一刻的她,和從前一樣——自信、驕傲、不甘居於弱勢,清澈的眼底流淌著淡淡的灼人光華。
  “只是,”那雙黑漆漆的眼眸陡然冷了下來,“我恨這樣的你。你知道不知道?……我恨你,蘇良辰。”
  
  心口猛然痛了一下。良辰愣住,之前那抹沒有笑意的微笑還僵在唇角。
  他恨她……他居然說恨她!
  可是,真正有資格說這個字的人,怎麼會輪到他?
  思維有一瞬間的空白,可是身上卻不知從哪突然得來巨大的力量,良辰猛地掙開一直被牢牢握住的手腕,伸手卻推淩亦風的胸膛。淩亦風猝不及防,硬生生往後退了兩步,良辰便趁著這個空隙脫開身。
  
  冷風呼啦啦地從街角灌進來,吹散了披在肩上的髮絲,烏黑柔軟的頭髮被倒吹回來貼在頸邊,甚至卷上臉頰。可是良辰卻一動不動,似乎沒有感覺,只是冷冷地看著佇立在眼前的男人,低聲開口:“恨?淩亦風,誰都有權利對我說這個字,偏偏只有你不行。”
  她微微側過身,十二月寒冷的風撲面而來,連身上厚重的大衣也抵擋不了,良辰只覺得連心口都被冷風穿過,針刺一般的疼,一點一點蔓延。
  轉身離開之前,她似乎看見淩亦風停在原地微微困惑地皺眉。
  
  街燈不知何時統一亮了起來,迅速拉長了二人逐漸遠離的影子。
  
  大學畢業後的那一年,是良辰過得最為辛苦的一年。九月,淩亦風先一步去了國外。原本是定好兩人一起出國的,偏偏在拿到OFFER後,家裡突然來電話說是祖母病重,幾乎沒多考慮,良辰便放棄了這次機會。人生那麼長,想出國又有何難,可是將她從小帶大的祖母或許過不了這個冬天,那時候她唯一想到的只是多點時間陪在老人身邊。
  淩亦風走的時候,良辰沒去機場送行。他們只是通了電話,在飛機起飛之前,淩亦風說:“良辰,我等你。”
  僅僅一個月之後,祖母便離開人世。初時,良辰為這般生離死別難過了許久,可後來她反而慶倖起來。因為就在遺體火化後不久,一向在生意場上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蘇家突然露了頹勢,而且這潰敗來得迅速無比,幾乎令旁人措手不及。良辰後來想想,或許之前早有了跡象,只是被父親盡力遮掩,一家子人又全為祖母的事情忙碌,誰都沒有顧上,況且,良辰的父親當年生意做得風生水起,哪個又能想到會突發變故?
  可是良辰卻忍不住不斷問自己,為什麼當初就沒有看出來?到了最後治療階段,醫院催款單連下了好幾張,一次幾萬塊的醫藥費按理說根本不是難事,可那時候往往要拖上好幾天才能勉強補齊;祖母都快彌留,父親卻比平時更忙,整天看不見蹤影,見了面也是滿臉滿眼的疲態……這種種跡象加起來,所預示的結果應該很明顯才對。
  良辰真的慶倖,祖母早走一步,沒有看見蘇家是如何在一夜之間天翻地覆,傾家蕩產。至少,她走得算是安心。
  
  只是短短兩個月的功夫,出國的事情突然變得遙遙無期。良辰只將這件事情告訴給朱寶琳,朱寶琳千里迢迢趕去她老家,見了面沒說什麼安慰的話只是來了個長長的擁抱,睡覺的時候她問:“有沒有和淩亦風說?”
  “沒有。”雖然經常有越洋電話打來,可良辰一次都沒提起這事,只是告訴他新電話號碼,並不說家裡早住不起原來的房子。
  “或許他能幫你……”
  良辰搖頭。不管多麼親密的兩個人,她都不想和金錢扯上關係。況且,淩亦風也在讀書,就算家裡再有本事,他自己又憑哪點幫她?
  
  父親卻鄭重地向她保證,一定會盡其所能在最短時間內送她出國,畢竟,這是她從小的心願。良辰知道家裡的難處,也開始著手找工作。但是,蘇家之前的社會關係網鋪得有多大,她是知道的,而且這次不過是被合夥人陷害,公司本身管理沒有問題,因此,想要東山再起也並不是癡人說夢。
  有一陣子,和國外斷了聯繫,原本每週一次的電話突然變得銷聲匿跡。良辰也曾試著打過去,次次通了卻都沒人接。後來終於聯繫上,還是淩亦風打過來,三更半夜的,全家人都被吵醒了,良辰迷迷糊糊去接,隔著細長的電話線,淩亦風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模糊:“良辰,我很想你。”
  睡意一下子全跑沒了似的,良辰在牆角蹲下來。十一月底的天氣冷得夠嗆,屋裡沒有暖氣,木地板滲著寒意,從腳心直躥到胸口。
  可是,良辰竟然不覺得冷,她聽見淩亦風問:“……良辰,你什麼時候過來?”
  她不回答,反問:“為什麼失蹤那麼久?打電話也沒人接。”
  “呵呵,參加一個野外訓練營,好玩死了。”
  整整一個月?確實有點樂不思蜀了,她心想。
  至於訓練營都訓練些什麼,有多好玩,良辰沒心思細問。握著涼冰冰的聽筒,良辰轉頭看了看小小視窗外黑沉沉的夜空,努力回想高中地理課上的世界地圖,那片隔著中國和美國的太平洋,似乎寬得不可逾越。
  兩個在電話裡絮絮叨叨很久,良辰站起身,低著聲音說:“我找到工作了。”
  那端有片刻的沉默,而後說:“這麼早就進入勤工儉學的狀態了?到這邊以後再打工掙錢也不遲。”
  “不是的。”良辰也靜了靜,“可能短時間內,不會出國了。”
  “……為什麼?”
  “家裡出了點事。”良辰無意識地扭著電話線,不知道該怎麼說下去。說,破產了?錢賠光了?還是說,現在自己連打越洋長途都要算時間,聊得久了心裡頭對父母過意不去?
  沒錢不是丟人的事,她怕的,只是當淩亦風知道她沒錢後的反應。
  即使他有能力幫上忙,她也不想虧欠他。在她的觀念裡,感情和金錢,本就應該要分開的。
  
  “出了什麼事?”淩亦風果然追問道。
  良辰不肯說。這時母親從臥室裡出來,見她只穿著單薄睡衣立在窗前,不由得皺皺眉頭,拿了件外套替她披上。
  “不用擔心。”她強自一笑,“這份工作很好,出國的事,我想先緩一緩再說。”
  真怕他還要繼續追問下去,可沒想到,淩亦風只是沉默了兩秒,繼而卻說:“也好。出國並不是唯一出路,你在國內,等我完成學業回去也是一樣的。”
  良辰反倒怔了怔。只聽那邊又說:“過段時間功課會更緊張,可能沒辦法每週都給你電話。”
  “……沒關係。”
  窗外的月光潔白清冷,簡易的推拉窗上映著她極淡的側影。
  
  又聊了兩句,才掛掉電話。入睡之前,良辰有些疑惑,為什麼總感覺淩亦風在聽說她不出國後,仿佛著實松了口氣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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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元旦放了三天假。
  這三天中,良辰哪裡都沒去,只是整日窩在家裡的沙發中看書看牒。偶爾葉子星會開車過來,往往都是大包小包,帶來她喜歡的零食。
  電視裡正播著《The English Patient》。雖然這張牒自從買回來之後已經看了三四遍,此刻良辰依舊入神。葉子星從後面擁住她,埋頭嗅了嗅她半濕發間的清香。溫熱的氣息襲上頸脖,有些癢,她略微一躲,眼睛卻仍盯著螢幕不放。
  “良辰。”葉子星突然抬起頭來輕喚。
  “嗯?”
  身後沒了動靜,良辰轉過頭,對上如星眉目。
  葉子星牽起嘴角,“我媽讓你抽空回去吃餐飯。”
  “好。”
  “還有……”表情變得有些曖昧。
  “什麼?”
  “昨晚她打電話問,我們打算什麼時候結婚。”
  
  懷裡的身體微微一僵,葉子星敏感地察覺到了。
  “怎麼了?”
  “沒什麼。”良辰轉頭,重新看向螢幕,卻突然發現再無心思。
  “我也想知道,究竟我的考察期什麼時候才結束。”葉子星笑了笑:“我可自認一向是滿分戀人。”
  
  是啊,滿分戀人……只是,真的就這樣與他結婚成家了麼?
  那天傍晚,公司樓下,淩亦風扣住她手腕時的淩厲氣勢仿佛還歷歷在目。那雙漆黑的眼睛,深沉狂妄,印在腦海中幾天都揮之不去。
  ——蘇良辰,你要和那個男人結婚那簡直就是妄想。
  她當時純粹只是賭氣,所以才會用話激他。
  事實上,她不想結婚。
  沒有哪個時候是像此刻這樣清楚地明白——她不想結婚。
  生怕一旦點了頭,一切就都成了定局,再無後退的餘地。
  
  假期最後一天,定了同學聚會。原本良辰也不知情,只是下午突然接到朱寶琳的電話,說是中午在餐廳巧遇幾位大學同學,幾人湊在一塊一時興起,於是紛紛回頭召集各自能聯繫到的人,晚上來一場小型聚會。良辰自從畢業後就像人間蒸發一樣,這回聽說她的消息,其餘幾人強烈要求朱寶琳將她拉出來見上一面。
  地點定在Z大旁邊新開的酒店,裝修得很奢華,夜幕之中燈火輝煌,流光溢彩,與一向嚴謹的Z大氛圍顯得有些格格不入。但是,一下車,熟悉的氣息仍舊鋪面而來,溫暖而美好。
  竟然約到十幾個人,在大包廂裡分了兩桌,觥籌交錯,談笑風生,十分熱鬧。五六年沒見,良辰只覺得其中一些人變化得厲害,從前青澀的模樣盡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各形各色的成熟和圓滑。
  酒過三旬,氣氛到達頂點。包廂裡暖氣充足,席間不少人抽煙,雖然開了抽氣扇,良辰還是覺得熱。剛打算出去透透氣,還沒起身,只見正對面的門被人推開來。
  淩亦風的修長身影出現在她的視線之中。
  
  “嘿!你終於來了!”坐在良辰身邊的一位男士眼睛一亮,招了招手。
  周圍的人也紛紛看向門邊,只安靜了一秒,氣氛便更加活躍起來,好幾個人走過去和他打招呼。
  淩亦風也笑,和一眾老友握手、拍肩,甚至輕輕擁抱。大眾傳播系的男生,對他來說,一向都像兄弟一般。
  “他怎麼也來了……”朱寶琳小聲嘀咕。
  良辰坐著沒動,也沒回話。有那麼一瞬間,她的視線與淩亦風的對接,在她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之前,對方卻已淡淡移開目光,仿佛她是空氣。
  
  “亦風,來,坐這裡。”
  一恍神的工夫,身邊的位置已經空了出來,良辰不由得瞟了眼那個從頭到尾都積極異常的男人,想必找來淩亦風的人也是他。
  一旁朱寶琳悄悄拉她的衣擺:“要不要去趟廁所,回來的時候我倆趁機換個座位?”
  良辰微側著頭輕輕一笑:“還不至於這樣,又不是小孩子了。”
  這時候,淩亦風已經走了過來,手臂搭上矮他半個頭的男人的肩,“你坐吧,那桌加了座位。”
  良辰不自主地看了看,旁邊一桌,早有服務生搬來椅子加了座。
  
  他還是當她如空氣,從她身側掠過,連頭都不曾低一下。
  良辰端著杯子,喝了口果汁,甘蔗楊桃汁,酸甜地滑入喉間。
  
  接近尾聲的時候,良辰到門口接了個電話,再回來時,一眾人等正討論轉戰KTV。
  朱寶琳將大衣遞過來,說:“我是不能奉陪了,明天一大早還要錄節目。你呢?”
  “我也回家。”良辰穿上衣服,和眾人道再見。
  轉身時匆匆一瞥,只見淩亦風正與兩個同學聊天,似乎並未注意到她的離開。
  
  走出酒店,空氣沁涼入骨,Z大校門外那一大片綠地中安了低矮的小燈,柔和地亮著,外面是磨砂的玻璃罩子,光線透出來有那麼一絲朦朧。
  朱寶琳沒有開車來,兩人只好在路邊等車。一輛又一輛載著客人的計程車從身前“唰唰”地掠過,正覺得不耐煩,這時身後有腳步聲接近,良辰回過頭,月光與燈光交替掩映之下,那雙狹長黑眸越發顯得幽深清亮。
  
  車子一路平穩地駛過跨江大橋,江水兩側燈火通明,裝點在夜色中,仿佛驅走了幾分寒意。
  其實,風還是很冷的。朱寶琳在家門口下車時,車門打開的一瞬,冰冷的空氣拂過耳畔,良辰不禁瑟縮了一下。
  
  少了一個人,車內陡然沉默了幾分。街邊霓虹閃爍,元旦的氣氛還沒退去,人行道上熱鬧非凡。良辰被透明的車窗隔著,卻像被隔在另一重世界當中,心頭遍尋不著喜慶的感覺。
  偶爾,不經意地側過視線,卻只能看見被窗外燈光映亮的英俊側臉,忽明忽暗,勾勒出不帶表情的線條。
  過了八車道的寬闊大街,黑色轎車駛上立交橋,擱在一旁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
  良辰轉過頭,卻發現手機的主人正穩穩握著方向盤,連目光都不曾閃一下,完全沒有接聽的意思。
  然而,對方似乎也是頑固作派,儘管得不到回應,卻也不肯放棄,鈴聲一遍又一遍固執地在小小的空間裡迴響,大有不屈不撓之勢。
  就這麼持續了兩三分鐘,良辰終於有些撐不住,自認裝聾作啞的本事不及淩亦風來得高明,只得歎了口氣,說:“你電話響了。”
  直到這時,駕駛座上的人才動了動,斜著眼睛瞟了瞟她,“我還以為你打算一輩子不和我說話。”
  良辰一怔,下一刻便將臉轉向窗外。
  的確,這是今天晚上她和他說的第一句話。在他那天說恨她的時候,她確實想過從此永遠不再相見就好。可這種念頭其實也不只一次兩次了,又有哪次是能真正如願的?
  或許,每個人的一生之中都會有那麼一個和他如影隨形、如藤蔓纏繞、始終揮之不去的身影存在。
  就像宿命,註定一生一世相互牽扯。
  
  見她又不再說話,淩亦風伸手拿起響個不停的手機,遞過去,“你幫我聽。”
  良辰詫異,盯著閃爍的螢幕,上面那個閃動的名字看不太真切。
  “前面有交警,我在開車,不能聽。”
  這是理由麼?良辰看向那個一臉認真的人。喝了酒還能照常駕車的人現在居然跟她談起什麼交規來……
  然而最終,她還是按了接聽鍵,主要是不堪其擾。
  “喂”了一聲後,對方聽到她的聲音沉默了兩秒,然後才說出她的名字:“蘇良辰?”
  “……是。”她一愣。
  “我是程今。”
  
  為什麼要讓她接程今的電話?良辰抬眼去看淩亦風,盯著他神態自若的側臉,心裡十分納悶。
  程今似乎也尷尬,靜靜地停了一會,才又說:“讓他跟我說話,可以嗎?”
  當然可以,良辰在心底回答。程今想和男朋友說話,哪需征得她的同意?
  把手機遞回去,良辰不說話。
  誰知淩亦風接了過來,竟連看都沒看一眼,便直接切斷通話。
  “你……”良辰幾乎目瞪口呆,他竟然會做出這種無禮的事,而且,是對待自己的戀人!
  淩亦風卻轉過臉來,輕描淡寫地問:“週末有沒有空?”
  良辰還沒回應,被冷落了的手機又不甘心地吵鬧起來。
  
  這回十有八九仍是程今。
  “或許她有重要的事。”良辰看著窗外低聲說。
  淩亦風依舊一派雲淡風輕,趁著前方紅燈的空當,乾脆將電池卸了下來,扔到一旁,車廂內暫態安靜下來。
  他目視前方,繼續剛才的話題:“有一些東西要給你,約個地點我們見面,或者送到你家樓下也行。”
  “什麼東西?”
  “CD和書。”
  良辰心裡一沉。
  當初擔心他獨自在國外會悶,所以她硬塞了好多又厚又重的小說名著放進行李裡托運,還有那只老式SONY的CD機,寶石藍顏色,外形笨重,淩亦風曾戲言說,她的這只CD簡直可以拿來當武器防身用。
  如今,統統都要物歸原主了麼?
  
  過了紅綠燈,車子轉眼已拐到樓下。
  “我把號碼留給你,等有空了就給我電話。”淩亦風停下車說。
  良辰默不作聲,好半晌才淡淡地道:“可惜你原先存在我這裡的一些東西已經找不到了,沒辦法還你。”
  “沒關係,反正基本都是沒用的。”
  那語氣,輕緩疏淡,卻如同一隻帶著小刺的手,輕輕巧巧拂過良辰的心口,引起一片麻木的疼痛。
  
  淩亦風見她突然又不吭聲,只是慢慢扣好之前解開的大衣領扣,似乎下一步就要跨出車去,他不禁動了動唇,想要留她再說兩句,這時有人在側面敲車窗。
  良辰將窗子降下來,立刻看見葉子星的臉。
  “你怎麼來了?”
  “果然是你!”
  兩人同時開口,又轉而相視一笑,神情默契十足。
  淩亦風掃了二人一眼,兀自坐在位子上不動,眼神卻漸漸黯下來。
  這個週末,是她的生日。本來,他還想告訴她,那些CD裡,夾有當年特意燒錄下來的歌,原本是想給她作生日禮物,只是後來沒了機會,便一直留到現在。
  
  葉子星先對淩亦風點點頭,然後對著良辰笑道:“剛才遠遠的看著感覺像是你,所以過來敲窗子。”完了又說:“我媽燉了只土雞,說讓我帶給你,擔心你最近工作辛苦,喝湯補一補。”
  說著,退開身,良辰開車門下車。
  葉子星拎著保溫桶,朝車內面孔隱約的男人看了看,低聲問:“大學同學?聚會玩得開心嗎?”
  良辰微微笑了笑,不答,只是推他的胳膊:“上去吧,怪冷的。”
  說完,收斂了笑容,繞到另一邊。
  “謝謝你送我回來。”
  淩亦風抬眼看她,有那麼短短一瞬間,姣好的面容在清冷燈光下顯得朦朧不清。
  “不客氣。”淡淡回了句,啟動車子,踩下油門。
  發動機鳴響,速度很快提起來,迅速從身邊駛離。
  
  良辰垂下眼睫,正欲轉身上樓,斜後方便傳來急促尖銳的刹車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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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心中一驚,良辰急急忙忙回頭。
  車子開出不到十米遠,此刻正斜斜地停在那裡,紅色的刹車燈在黑夜中顯得格外刺目。等了半天,不見任何動靜,良辰納悶的同時不由得感到一絲害怕,加快步子走上前。
  天空像被一塊黑布密密實實地遮住,之前的一輪彎月不知何時也不見了蹤影,唯一能夠照明的只剩下孤單立于路旁的一盞暗黃街燈。淩亦風坐在駕駛座上,微低著頭,前額烏黑的髮絲垂下來微微折射著幽暗的光亮。
  良辰站在車門外,只覺得這更襯得他臉色刹白,十分嚇人。
  “怎麼了?”她不確定地問。
  此時,葉子星也到了身邊,從旁一手攬著她的肩,神情同樣疑惑。
  淩亦風皺了皺眉,修長的手指牢牢握著方向盤,轉過頭看她,卻半晌不出聲。
  良辰借著光亮,只覺得他那雙眼睛顯得比平時更為幽深難測,烏黑的光華中仿佛還泛著淡淡朦朧的水汽,卻更加眩目逼人,竟不由得一時呆了呆。直到撫在自己肩頭的那只手稍稍一緊,這才回過神來,同時也察覺到,此時的淩亦風神色略微僵硬,完全不似他平日的神態。
  於是,不禁又問一遍:“你怎麼了?”
  淩亦風抿著唇不答,只是稍一閉眼,再睜開時,隔了大約兩三秒,眉頭終於漸漸舒展開來,目光緩慢而深切地在車外二人身上打了個來回,然後才淡淡地說:“沒什麼。”
  雖然這句回答一定信服力都沒有,雖然良辰幾乎可以肯定剛才的淩亦風一反常態,可是,根本沒給她置疑的機會,黑色的PORSCHE已被它的主人順暢而迅速地駛離她的身旁。
  這一次,很快就轉向大道,匯入車流,消失不見。
  
  回到家,良辰對著香氣四溢的雞湯,不忍辜負葉母一番好心,勉強喝了半碗。葉子星臨走時突然提起週末的安排:“那兩天爭取不要加班,我們出去旅遊。”
  “好。”良辰笑了笑,心思卻不在這上面,隨口應道:“等下上網去挑地點,最好離市區遠點兒。”
  
  可是洗完澡後,她直接躺上床,待在黑漆漆的屋子裡,閉上眼仿佛就能看見淩亦風坐在車內眉頭緊皺的樣子。
  那一絲慌亂和迷茫,她絕不至於看錯。當時的淩亦風,實在和平時大不一樣。
  還有那道刹車時輪胎摩擦地面的尖銳聲響……
  良辰翻了個身,隱隱覺得不安,黑暗中,不自覺地摸到手機,剛打開來,卻又頹然放下。
  都走到了這一步,自己竟然還是放不下。
  不知是可悲還是可氣。
  
  接下去,是整整一周的忙碌。多數人都還沒從愉快的假期中調整過來,因此,五六天的工作日顯得比平常難熬一倍。良辰也忙到發昏,直到葉子星打電話來說定好出遊計畫,這才想起之前已和淩亦風有約。
  可是,那天晚上,淩亦風最終並沒有把電話號碼報給她。如果硬要聯繫,也不是沒有管道,她和他中間,連著那麼多位老同學,再加上一個淩昱,個個都可當作橋樑,簡簡單單一個電話還是可以弄到手的。可是,他都說了,那些,不過都是沒用的東西……既然無用,那她又何必巴巴地取回來?
  他都可以毫無留戀地抹掉那份舊日的感情,憑什麼她就做不到?
  
  週五傍晚,良辰準時下班打算回家收拾行李,剛出電梯便有人從後面叫她,連名帶姓,聲音清脆有力。
  翠綠濃鬱的一組盆景旁,程今穿著玫紅色獵裝,烏髮簡潔地束起,眼神冷漠淩厲。
  
  如若除去商場那次不算,良辰與她,當真可說是久違了的。最後一次在美國見面時,曼哈頓街頭飄著鵝毛大雪,兩個人都還剛剛擺脫校園裡的青澀眉眼,同樣美麗也同樣正介於純真與成熟之間,唯一不同的是,良辰拎著旅行袋站在門口忍不住瑟瑟發抖,而她,程今,卻套著寬鬆的男式襯衫,在溫暖無比的門內以慵懶而高傲的姿態彰顯著自己與襯衫主人的親密關係。
  僅僅一門之隔,卻宛如兩個世界。
  
  沒有任何客套和假意的寒暄,良辰只是停在程今面前,問:“你特意來找我?”
  “對。”
  良辰皺眉:“誰告訴你我在這裡上班?”
  “這個城市就這麼大,”程今笑了笑:“只要願意,想打聽一個人的消息並不困難。”
  良辰默然。看來,她們之間,也有橋樑存在。
  “找我什麼事?”她看了看手錶,神色冷淡:“我趕時間。”
  程今突然掩了笑意,盯住她:“我想知道淩亦風在哪裡。”
  
  良辰微微一怔,“我怎麼可能知道?”
  “那晚難道不是你接的電話?”
  良辰突然覺得好笑。都已經是四五天之前的事了,難道她真以為淩亦風幾天來都和她在一起?
  “很抱歉,”她搖頭,“我沒見過他。”
  程今動了動唇,仔細看著她的表情,仿佛想從中確定她的話是否可信。
  良辰微微歎氣,“不管你相不相信,總之,你來這裡算是找錯人了。”
  正舉步要走,程今這才狐疑地問:“你沒騙我?”
  良辰停下來,面露譏誚:“我能得到什麼好處呢?況且,第三者這種角色,我還不屑於充當。”
  話音一落,程今的臉上劃過一道不自然的尷尬。良辰靜了靜,猛覺自己這話似乎說得有些過份了,隨即卻聽見程今輕笑一聲:“蘇良辰,你還是和以前一樣,喜歡故作清高。”
  良辰微一抬眉,隱約覺得那個笑容稍顯奇怪,卻又一時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不想多作糾纏,她淡淡開口:“我還有事,先走了。”不等程今回答,便轉身離去。
  
  走出六七步,她又突然回過身來,看向仍舊留在原地的女子,神色平淡,聲音不重不輕,卻足以傳到對方耳中:“雖然我們很久以前就認識了,但是我和你,算不上是朋友,而我,也從來不期待與你見面。所以,今後無論是為了什麼事,都請你不要再來找我。”
  對面容貌豔麗的女人微微一怔之後,點了點頭:“蘇良辰,你也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不想見到的人。”
  “那麼正好。”良辰微笑,“我們彼此彼此。”
  
  可是,淩亦風真的失蹤了嗎?良辰心裡清楚,如果不是萬不得已,程今是絕對不會主動來見她的。她不喜歡她,甚至很討厭她,這一點,早在大學讀書時良辰就從程今的眼神裡看出來了。
  那時程今的學校與Z大鄰近,良辰與淩亦風交往後,淩亦風曾介紹二人認識。據說程今一直視淩亦風為哥哥,可良辰從來都只聽見她叫他“亦風”,語氣親昵無比,怎會是兄妹那麼簡單?第一次見面,良辰就從她那雙忽閃的大眼睛裡看見敵意。
  只不過一直裝糊塗,不明說罷了。況且,如果程今當真對淩亦風沒任何想法,那才真正奇怪呢。
  
  收拾好行李,良辰打電話。葉子星正加班,哈欠連連,語氣疲憊:“……明早八點我去接你。”
  “下班回去好好休息。”良辰叮囑。
  “放心,”那邊呵呵一笑,“一定保證充足的睡眠,明天才好給你當司機啊。”
  C城的鄰市新開發了渡假村,設施齊備,風景怡人,還有天然溫泉,很適合短途旅行。
  良辰又交待了兩句,掛了電話。
  上床前發現手機只剩一格電池,剛拿出充電器,突然有電話進來,是陌生號碼。
  良辰接起來,說了聲“你好”之後,那邊停了好半晌,才冒出一道偏冷的聲音:
  “蘇良辰,你下樓來。”
  淩亦風?!良辰一呆。
  “我在你家樓下的酒吧。”電話裡的氣息似乎有些不穩,“……你過來。”
  “……這麼晚!”良辰看看鐘,拒絕:“有什麼事……”
  話剛說到一半,手機突然黑屏,通話斷了。
  
  插上電源,邊充電邊開機,良辰翻到之前的號碼,重新打過去——總得把話說完才行。
  可是這一回,卻遲遲沒有接聽。
  搞什麼鬼?難道他以為自己故意掛斷,所以這次報復性地不接電話?
  雖然內心清楚淩亦風絕不至於做出這種幼稚的事,但基於這段時間的接觸,良辰仍舊不禁懷疑,他偶爾發發神經,也是極有可能的。
  正當想要放棄的時候,對方突然有了動靜。只不過,這一次是完全陌生的聲音。
  “這位先生已經醉了,如果您是他的朋友,請過來將他帶走。”服務生很有禮貌的語氣,讓良辰拒絕的話卡在喉間,說不出口。
  
  隨便套了件衣服,良辰走進樓下唯一一間酒吧,尋到包廂裡,這才發現自己上了當。
  “你給了人家多少小費?”她抱著手臂,咬牙看著靠在沙發裡抽煙的男人。
  居然串通服務生來騙她!
  淩亦風不答,透過淡淡的煙霧,若有所思地看她。
  良辰更氣,看他這副神情,哪有半點喝醉酒的模樣?早該想到這其中有問題,自己卻偏偏鬼使神差地當了回傻瓜。
  深深吸了口氣,良辰轉身要走。
  “等一下。”淩亦風終於開口,喚住她。
  
  良辰回過身,一手還搭在門把上,只見原先靠在沙發裡的修長身軀已經站了起來,昏暗曖昧的燈光下,半陷在陰影裡,越發顯得眉目狹長俊朗,面貌英俊。
  “到底有什麼事?”她歎氣,突然害怕和他再有糾纏。
  “急著回去嗎?”對面的人挑了挑眉,雖然動作煞是好看,但話語卻帶著紮人的刺,“他在家裡等你?就這麼迫不及待想要離開?”
  良辰咬著牙握拳,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一次勝過一次。她不知道究竟是自己變得脆弱了,還是淩亦風變刻薄了,在他面前,心痛的感覺仿佛越來越輕易而頻繁地爆發。
  “如果你要說的就是這些,”她閉了閉眼,終於恢復說話的能力,“那麼我真的不該過來。”
  
  她閉上眼的一刹那,眉宇間閃過的深切的痛楚和失望一一落入淩亦風的眼底。
  從沒有哪個時候,可以見到這樣疲憊毫無生氣的蘇良辰。那道過於纖細的身影,仿佛稍一轉身,便會消失在厚重的黑暗中,任憑怎樣伸手去捉,都再也無法觸碰到她的一寸衣角。
  修長的手指在掌間微微一緊,劃壓出深深的痕跡來,淩亦風的視線牢牢鎖住那個即將轉身離開的人,一時之間眼底神色瞬息萬變。
  原本不應該這樣傷她,甚至從來他都不捨得讓她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可是……
  
  他的眼神閃爍了一下,仿佛有某種一直緊繃著的情緒突然崩塌斷裂。一瞬間,屋內的氣氛全都變了,他看著她,一字一句地說:“蘇良辰,如果這輩子你都不再出現在我面前,那麼也就算了。可是現在,又讓我見到你,你該不會天真地以為我們之間的一切就那樣輕易地結束了吧!”
  他的眼神冰冷。她站在他對面,連心都微微疼起來。
  他突然撚滅指間的煙蒂,越過低矮的茶几來到她面前,伸出手去撫摸她的臉頰。
  而她只是定在那裡,或許是忘了躲,又或許是根本不願躲開。
  輕微的酒精氣息掃過她的鼻端,他垂下眼睫,聲音低沉得猶如自言自語:“為什麼你不消失得徹底一點?……”
  
  為什麼不?為什麼不徹底消失?良辰愣在那裡,臉頰處拂過輕微粗糙的觸感,可又是那樣難舍的溫暖。她也想消失,她也想過今後都不再見,可是……正如程今說的,C城就那麼大,要碰面的,終究逃不過。
  
  “我有什麼辦法?……”她像著了魔般,喃喃低語,“我以為你不會再回來了,可你偏偏來了,而且,一直以來都是你不肯讓我安心過日子,是你不讓我和別人結婚,今晚也是你電話騙我過來……我不想見你,可是……”
  未完的話語,淹沒在一片突兀而深長的吻中。
  
  他吻她。扣著她的肩,嘴唇溫熱地抵上來,香煙味和酒精味全數沖到她的嘴裡,微微的嗆人,卻又令人情不自禁地迷醉。
  她自覺快要不能呼吸,不禁伸手抓住他腰側的衣服,質料上成的襯衣在她手中被慢慢揉捏出細細的褶痕,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放開她,修長的身體微微躬下,雙臂緊緊環在她的背後,將她牢牢禁錮起來。
  他低下頭,側臉貼在她的頸邊,氣息溫熱淩亂,語音低不可聞。
  “……良辰,我愛你。”
  她沒聽見,滿耳都是他強有力的心跳聲。
  
  他在昏暗中閉上眼。
  你白白浪費了我們最好的時光。
  如果註定無法得到幸福,那麼,我也要你陪著一起,一起不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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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不知過了多久,良辰終於從那個懷抱中脫離出來。她一點一點地推開淩亦風,微仰著頭去看他,一顆心前所未有的混亂。就在剛才,有那麼一刹那竟還以為時光倒回,現在擁著她吻著她的人,仿佛還是當初校園裡那個二十出頭意氣風發的男生。
  可是,終究只是錯覺。
  因為此刻,她仰著頭,卻再也無法從淩亦風的臉上找到絲毫當年的輕憐蜜意。
  究竟還在傻什麼呢?居然陷落到這一步。恐怕再退一分,便真要萬劫不復。
  那到時,她又將如何自處?下午面對程今,那微微嘲諷的語氣猶在耳畔,是真的不屑去做第三者,可是,就怕自己在自覺或不自覺之間早已被一步步推向那個令她感到羞恥尷尬的地位。
  
  看見良辰從自己懷中離開慢慢抬頭的時候,淩亦風便已緩緩松了手,那雙漆黑如墨的眼睛,在她抬頭的那一瞬,迅速掩去了眼底的柔情。
  他高她一個頭,咫尺之遙,居高臨下,眼見她的神色由迷亂逐漸恢復為冷靜,雖然其中還帶著掙紮的痕跡。
  如有默契般,他不說亦不動,只是靜靜地等,等她開口。
  果然,靜了幾秒,良辰語調平靜,全然不留方才激情的蹤影。她淡淡地說:“你不甘心,對吧?”
  
  這是良辰所能想到的最合理的解釋:“當初被我搶先提了分手,你一定不甘心吧!……這麼多年一直耿耿於懷,所以現在重新遇上了,便不肯輕易放過我,即使身邊早已經有了女朋友。”
  “可是,這樣做又能得到什麼好處呢?”她閉了閉眼,有些懨然,“淩亦風,我覺得很累。就讓我們一次把話說清楚吧。”
  什麼叫作‘搶先提了分手’?淩亦風略微皺了皺眉,只隱隱感覺不對勁,未及細想,卻見良辰微抬唇角,低低冷笑地說道:“如果當年真的傷了你的自尊心,那麼我現在道歉,只希望你高抬貴手,不要再彼此糾纏下去,這對誰都沒有好處。今後,不管我是否結婚,跟誰結婚,這些全都與你無關。而你,去過你的生活,和程今,或是和別的什麼人,我也無權過問。大家路歸路橋歸橋,就從現在開始,一刀兩斷。”
  
  長長的一段話說下來,語氣始終平靜,順暢得仿佛事先排練過數遍,中間沒有絲毫猶豫或停頓。話說得這樣絕決,猶勝當年。
  淩亦風沉默不語,耳邊似乎迴響起五年前那道遙遠而清澈的聲音,透過電話,穿越重洋,字字句句卻宛如千百斤重敲在心上:
  “淩亦風,我們分手吧。”
  “……因為,我愛上了別人。”
  
  當年都只是說分手,如今卻要一刀兩斷,大有老死不相往來之意。
  淩亦風眼神微閃,蘇良辰,果然很有長進啊。
  
  他動了動,上前一步。兩人本來就靠得近,這樣一來,更加貼近。可是幾乎是在同一時間,良辰往後退了退。她仍舊仰著頭,看了他一眼,繼而長長的睫毛垂下來,蓋住眼底的情緒,潔白的牙齒輕輕咬住紅潤的唇。她在等他表態,只要他點頭說好,那麼從今往後,同一城市,兩個世界。
  她不斷地告訴自己,這個決定是對的,可心口還是不可遏止地劃過一陣陣細微的疼痛。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良辰忽然記起自己下樓來並未帶上手機,倘若此時葉子星下班回家給她電話,必然無從找她。對面的男人修長挺拔地立在半明半暗的燈光中,一雙眼睛若有所思地盯著她,深邃幽暗,卻遲遲不肯表態。
  良辰突然轉身拉開厚重的門。她沒有時間一直耗下去,也沒有理由要將自己的生活交給淩亦風全數影響或掌控。
  他同意與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心,是否足夠堅定。
  
  接近午夜,酒吧裡仍不時有客人進出。穿著雪白襯衫紅色馬甲的服務生,端著託盤腳步迅捷而穩健地來往穿梭,經過良辰身旁,總會停下,有禮地側身避讓。地上鋪著綿實的地毯,一路延伸至門口。良辰迅速穿過泛著點點幽藍光澤的狹長走廊,早有服務生替她拉開大門,一步跨出去,踩在光滑的大理石臺階上,只感覺仿佛剛從雲端落至地面,腳下生硬生硬的,竟一時有些不適應。
  往左,再轉個彎,便可進入公寓大廳,搭電梯回家。良辰出門時隨便套的那件衣服太薄,此刻頂著風走,衣袂翻飛,更顯得身形單薄。只走了幾步路,身後便有人追來。良辰沒回頭,肩頭卻被不輕不重地扣住。
  她環著雙臂,冷冽的空氣迅速凍僵臉頰和唇角,轉過身,不由得瑟瑟發抖。
  “太晚了,我得回家。”她歎氣,牙關不自覺地打顫。
  淩亦風皺眉看她。這女人是傻的嗎?零下好幾度的深夜,居然只穿著件風衣外套出門,剛才包廂裡環境太暗,加上無心留意,竟然直到現在才發現。
  一把拉著她避開風口,他將大衣脫下來,遞過去。
  良辰搖頭:“不用。”
  “穿上。”淩亦風沉著聲,手臂一伸,帶著淡淡體溫的大衣便已覆在了她的背後。
  良辰歪著頭看了看,衣服太大太長,黑色的領子正好掩在她的頰邊,溫暖柔軟。但是,看這架勢,莫非淩亦風想和她在這凍死人的室外說話?
  腦中還沒想明白,淩亦風這邊已經抬手攔了輛出租。綠白相間的小車閃著明亮的燈,停在他們身邊。
  沒自己開車來嗎?良辰見他打開車門,以為就要坐車回家,連忙又將披在身上的衣服脫下來。
  誰知淩亦風並不伸手去接,只是側著身子看她,“上車。”
  
  良辰確實有點茫然了:“我家就在附近。”冰冷僵硬的手指順勢指了指。
  “不是去你家。”說著,淩亦風一把握住她的手,“你不是想要做個了斷麼?”他挑挑眉,“那就跟我走。”
  
  夜深人靜,白天交通擁堵為患的C城此時路況堪稱良好,計程車飛速行駛在江濱大道上。江水黑沉沉的,蜿蜒向前,看不見頭尾。雖說早已進入休漁期,但遠處對岸仍有兩三艘小船泊靠,星星點點的光隔著寬闊的江面傳過來,朦朧靜切。
  上車時,良辰聽見淩亦風報給司機目的地。毫無異議地坐了五六分鐘之後,她突然開始奇怪,要了斷,為什麼偏要去他家?
  如今的淩亦風,早已不是大學時代那個含著明朗笑意故意說鬼故事嚇她的人了,也不會再在電話裡低著聲音說“良辰,我想你”,現在,他會冷著眉眼,輕而易舉說出傷人的話,卻又在下一秒,仿佛無盡溫柔地吻她。想到這些,良辰不免有些猶豫,此時眼前的男人太過變化無常,對於他的心理和舉動,她全然無法掌握。
  路程過半,她終於改了主意:“我要下車。”
  淩亦風一手支在車窗邊沿,轉過頭來看她:“怎麼了?”
  “今天太晚了,事情改天再談也不遲。就在這裡停車,我不去你家。”
  前排的司機從後視鏡裡瞟過來,車速一下子放慢許多,似乎準備隨時停下來。
  淩亦風支著額角,沉默了半晌,目光犀利地在良辰臉上掃了個來回,突然似笑非笑:“你怕什麼?難道我還會把你吃了不成?”
  也不知是有意無意,語氣曖昧至極,良辰敏銳地從後視鏡裡看到司機師傅含笑的眼睛,不由得閉眼咬咬牙。恐怕,是被當成鬥氣的情侶了。
  只聽旁邊那人又換了副腔調,一本正經地說:“師傅,您可以再開快一點,我們趕著回家。”
  “好的好的。”司機連聲應著,一腳油門踩下去。
  
  在這個寒冷的午夜,淩亦風的家,燈火通明。走上臺階時,良辰突然停了腳步。
  “程今下午來找過我。”現在,她是否就在這扇門的背後?
  淩亦風皺了皺眉,“她都說了些什麼?”
  “沒有。”良辰搖頭,繼爾露出譏諷的笑意:“她真正要找的人是你。只不過,還以為是我把你藏了起來。”
  良辰可以想出好幾種淩亦風聽見這話之後的反應,卻獨獨沒有料到,她的話音剛落,他便輕笑出聲。
  “這有什麼好笑的?”這回換成她皺眉,“你在玩什麼失蹤遊戲?我看她的樣子倒挺急的。”
  “沒關係,我知道她為什麼找我。”淩亦風顯得蠻不在乎,眉眼間的笑意卻不曾有稍稍收斂。
  看來,不只是他一個人認為他們之間應該還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縱使分手這麼多年,她和他,在旁人眼裡仍舊難脫幹係。
  而他,很喜歡這一認知。
  
  完全搞不懂狀況。良辰感到有些莫名其妙,方才還在暗自覺得淩亦風變化頗大、當年明朗單純的時光一去不復,此時此刻,他卻又笑得像個孩子一般,笑容真實而舒展。像這樣純粹的開心,有多久沒見過了?
  “不要發呆了。”淩亦風伸出手,輕輕托住她纖巧的手腕,“進屋吧。”
  
  黑漆漆的夜空,清寒的空氣,懸著掛簾的窗戶內透出溫暖明亮的光。那個握著她手的男人,修長挺拔,星眉朗目,那一抹笑容真切得近似溫柔的幻覺,良辰一時恍了神,任由徘徊於掌心的那份溫度牽引著,推開緊閉的門扉。
  直到,大門背後的面孔,一點一點顯露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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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那些混合著驚訝、探尋、冷漠和厭惡的目光,在良辰踏進門的那一刻,紛紛投了過來,銳利得幾乎能將人射穿。
  原來,隱在這扇門背後的,並不僅僅是程今一個人。
  饒是良辰自認為平時已足夠沉穩鎮定,但在看見長沙發上的一男一女後,眉頭仍舊不由得動了動。看著那張和淩亦風極為相似的面孔,她沒辦法做到完全不動聲色。
  程今首先從沙發邊跳了起來,冷冷地看了良辰一眼,仿佛有無限指責。良辰自然清楚其中含義,此時與淩亦風一同出現,立刻使得自己下午那番說辭失去百分之九十九的可信度。可是她不在乎。程今相不相信她的話,又有什麼大不了的?她的全部心思,統統放在眼前這對氣度雍容的中年男女身上。
  說是中年男女,或許不算太恰當。因為以淩亦風的年齡推算,他們如今至少也有五十多歲,但也許是保養得當,外表看來十分年輕,比實際年齡小上很多。
  可是,為什麼?
  為什麼淩亦風要帶她來這裡見他們?
  良辰側頭去看那張沒什麼表情的臉。剛進門的時候,他連一點點訝異都沒表現出來,極有可能早已知道他們會出現在這裡。那麼,帶她過來的目的究竟是什麼?
  想到上計程車前,他一臉篤定和堅持的模樣,良辰面對此刻情形,竟一時理不出頭緒。
  
  屋子裡明明寬敞開闊,可氣壓卻似乎低得令人喘不過氣來。
  程今雖然有諸多不滿,但自始至終乖乖地保持沉默。她知道,現在不是該她抱怨的時候。
  果然,首先打破沉默的,是一把低沉威嚴的聲音:“你究竟在玩什麼把戲?”目光掃過來,透出冷峻的光,“一個禮拜不見蹤影,自己的公司也不管不顧!你當自己還小嗎?二十八歲的人,去哪裡也不會事先說一聲嗎?居然要讓程今滿世界地找你。做人做事,簡直是不著邊際!”
  這一下,就算不看長相,良辰也能輕易斷定他的身份。只是不知道,這天底下用這樣的語氣對兒子說話的父親,有多少?
  那邊話音剛落,身側便有了回應。不同于對方的震怒和斥責,淩亦風的語調平淡似水,“我二十八歲的人,要上哪兒去沒必要向其他人報備。”
  程今的臉孔倏地一白。
  淩亦風卻不看她,只是上前一步,緊了緊還握在手裡的良辰的手,道:“你們恐怕還沒見過面。先介紹一下,這是蘇良辰。”他轉過頭,看向良辰,“這兩位,是我的父母。”
  
  直到手上的力道施加過來,良辰這才意識到他們還保持著不該存在的親密姿態,掙了掙,卻被他無聲地握得更緊。
  這算什麼?!當著程今的面,他竟然可以心安理得地牽著另一個女人的手,而且還大大方方地介紹給父母認識!況且,本來他們不是要來“了斷”的嗎?
  良辰發現,自己竟越來越難猜透他的想法。
  淩父顯然也注意到二人糾纏在一起的手,極為不贊同地瞪了一眼,努力壓抑怒火,眼睛瞟向良辰,長長地看了幾秒,眼神意味深長。
  倒是之前一直未說話的淩母,此時站了起來,邁著優雅的步子走到良辰面前。她穿著黑色的對襟短襖和直腳褲,樣式得體,做工精細,臉上的皮膚被襯得白皙細緻,精巧的五官隱約能看見年輕時的風采。
  “原來是蘇小姐,幸會。”
  她的聲音輕柔糯軟,帶著極易辨認的江南水鄉女子的口音。
  良辰心頭一震,伸手與她相握時,埋在記憶深處的某個聲音漸漸與現在的重合起來。
  
  那似乎已經是很遙遠的事了,良辰從未向任何人提起過。
  就在家中發生變故後不久,淩母曾經打來電話。良辰一點也不奇怪她是如何弄到電話號碼,令她驚訝的是,竟然有人能夠如此漂亮地單刀直入,在說明身份之後連半句寒喧問候都沒有,便直接將目的顯露出來。
  淩母說:“……蘇小姐,阿風是我兒子,他的性格我最瞭解,一向眼高於頂,他看上的必然都是最好的。所以,我知道蘇小姐你也一定很優秀,只不過,還是不得不請你和阿風分手。”
  良辰將聽筒貼在耳邊,有片刻的呆滯——誰能想到,突如其來接到男友母親的電話,結果卻是要談這種事情?彼時正值下午工作時間,辦公室裡還有三位同事,良辰靜了靜,而後語調平靜地說:“現在不方便,請下班後再打來,可以嗎?”
  結果傍晚時分,電話再度打進來。
  偌大的辦公室裡只剩下良辰一人,她深吸了口氣,問:“既然我足夠好,那麼又有什麼理由使您要讓我和淩亦風分開?”
  淩母顯然早料到會有此一問,答得很快:“阿風將來結婚的物件,家裡早有了人選。他的脾氣向來倔強,和他父親如出一轍,這兩人鬧起來,我一個人卡在中間也很為難,所以直接來找你,也希望你能清楚,越早放手對你們也越有好處。因為,無論你本人有多麼的好,都是不可能嫁進我們家的,那又何必白白浪費青春呢?而阿風,如果執意要與你一起,那麼以後也是有得苦頭可吃的,這世上又有哪位作母親的願意看見這種事情發生?”
  淩母的聲音極為溫柔甜軟,即使在說這番話時,依舊不失婉轉低回。可以隱約聽得出語氣中的憂慮和焦急,但良辰聽了卻只是失笑——難道這是封建社會,婚姻大事還需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原本良辰只是覺得荒謬,但聽到最後幾句,也不禁微微惱火起來。看樣子,反倒像是她求之不得想要嫁進淩家了?
  可是天知道,對於結婚這件還很遙遠的事,她是從未認認真真考慮過的。
  
  心情不好,語氣自然變得差了。擔心兒子受苦嗎?良辰冷冷笑了笑:“可是,如果他心甘情願與我一起吃苦呢?”
  淩母一愣,突然冷下聲音:“蘇小姐你還太年輕,不能理解作母親的心情。就算他願意,我也不會允許。”頓了頓,像是在思考什麼,然後又說:“況且,他也並不如你所想像的那般堅定。你們隔得那麼遠,你能時時刻刻掌握他的舉動嗎?你能確定自己瞭解他正過著怎樣的生活?知不知道,現在他身邊的朋友、他的交際圈,統統都是你無法認識和參與到的……”
  究竟想要說明什麼呢?良辰無奈地閉了閉眼,承認自己剛才的問話可能激怒了護子心切的母親,但對於這一連串狀似暗示的問題,她的回應卻顯得有些輕描淡寫,甚至,心不在焉:“您這次打電話來,淩亦風知道嗎?”
  頓時,那頭有片刻的沉默。
  她繼續說:“我不可能僅憑一通電話便去放棄這段關係。倒不如您直接跟他說,畢竟你們是母子,您勸他考慮與我分手,絕對要比勸我更加容易成功。”
  
  一場電話交談不歡而散。良辰隱約記得,在她說完之後,淩母再度開口時聲音硬得像石頭,顯然是氣極了。
  其實良辰也覺得有些累。工作才剛剛起步,父母雖不讓她操心家裡的事,但每每看見父親為重振事業而忙到焦頭爛額時,憂心總是難免的。再加上這段遠距離戀愛,以及淩母的突然攪局……良辰只覺得最近狀態混亂,好幾次拿起電話撥越洋長途,淩亦風卻又像上次人間蒸發般,一直聯繫不上。
  直到有一天,電話終於通了,可是接電話的人,卻是一個女孩子。
  聽出程今聲音的那一刻,良辰好像明白了淩母之前的意思,也隱隱猜到,那個所謂早已定好的兒媳人選,究竟是誰。
  
  如今終於見到真人,與記憶中的印象重合起來,良辰卻覺得眼前這位嬌小婉約氣質高雅的中年婦女,完全不像那種私下拆散情侶的兇惡母親。
  至於那位准兒媳,此刻正神色複雜地盯著她,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這時候,沉默許久的淩父終於發話:“既然來了,就先過來一起坐下再說。”
  良辰看了看他,卻一動不動。她來這裡,不是為了談心聊天,因此並不認為有正式坐下長談的必要。再次抬眼,恰好對上淩亦風的眼神,上當受騙的感覺愈加強烈。或許,他早知會面臨現在的局面,只是不知,目的為何?
  對於她的不為所動,淩父似乎不大滿意,卻也不再理她,只是抬手招了招,“小今,你也過來坐。一家子人呆呆地站在那裡像什麼樣子,讓別人看了笑話!”語氣雖仍不失嚴厲,但明顯少了與良辰說話時的那份生疏與僵硬。
  話音未落,二樓樓梯處便傳來一陣輕快的下樓聲,轉眼間,一道修長的身影出現在良辰的視線裡。
  這就是淩父口中的“別人”?良辰望著那張五官立體深邃的陌生面孔,心想著,這又是何方神聖?
  可幾乎是同一時間,那只握著她的大手倏然一緊,然後迅速放開,在目光還未收回來之前,淩亦風已然從她身邊離開,越過淩母,徑直朝那個明顯帶有外國血統的年輕男子走去。
  
  “James!”淩亦風低低地叫了聲,背著所有人,眼神中帶著一絲壓抑的緊張和警告。
  被喚作James的混血男人停下來,與他對視了兩秒,這才神情慵懶地扭了扭脖子,“中午下飛機,在你床上睡了一下午,剛剛才醒。這麼巧,你就回來了。快上樓來,我帶了些好東西給你。”
  淩亦風眼神微閃,點點頭,轉頭看向立在門邊那一束溫暖光源之下的良辰,說:“等我兩分鐘。”
  說完,邁開腳步和James一同上樓。
  
  真是莫名其妙!良辰在心裡暗咒一聲。果然,跟他來這裡,本來就是一個錯誤!
  如今,她被獨自丟在客廳裡,面對三個對她並無多少好感而同時她自己也不大喜歡的人。
  恐怕,在過去的二十多年裡很難再找到哪個時刻是像此刻這般讓人覺得如此不舒服的。在三雙眼睛的環視下,良辰進退為難。倒不覺得有多尷尬,只是不認為自己應該在原本理應美好的度假前昔遭遇到這樣的處境。
  在淩亦風離開之後,有那麼一刻,四個人全都默不作聲,不說亦不動。牆上掛鐘秒針的跳格聲,清晰無比。
  然後,程今先動了,卻不是依照淩父所說的去沙發上坐下。她慢慢向前走了幾步,眼睛牢牢地盯著良辰,若有所思地停了一會兒,才低聲開口,語氣中不復平日的自信張揚和犀利,反倒帶著真真正正的疑惑不解。
  她問:“蘇良辰,你究竟用了什麼辦法……”
  用了什麼辦法,才能這麼長久地留住一個男人的心?即使他以為被你背叛、被你拋棄,卻還是數年如一日地,對你不曾有半點忘懷。
  程今第一次讓心底的挫敗情緒放肆蔓延,她毫不掩飾地歎了口氣,閉上漂亮的眼睛。雖然知道自己在這場無硝煙的戰役中可能永遠都做不了贏家,但卻仍舊無法親口承認這一事實,因此,問題只問到一半,便戛然而止。
  良辰微微垂眸,只覺得程今的話沒頭沒尾,並不理解她究竟想說什麼。這時,淩母踱步回到沙發前坐下,同樣一臉複雜:“你知道,明天是什麼日子嗎?”不等良辰作出反應,她又接著說:“很早之前就已經定好,在小今滿二十六歲那天,就是他們訂婚的日期。”
  
  良辰心頭一跳。
  明天,程今生日,與淩亦風訂婚。而她,還擁有葉子星,他們將一同去度假。
  這是多麼好的安排!過了今晚,從此各有各的歸宿。只是之前,淩亦風竟然從沒提過一句半句,難道這才是他堅持帶她回家的理由?——讓她從這些人口中得知這個消息,從此也就真的“一刀兩斷”。
  雖然淩母克制得極好,良辰仍在她臉上看見一絲戒備和隱憂,不由得在心裡冷笑,說話的腔調卻平靜似水:“事先沒人通知我,臨時也沒辦法準備賀禮,只好先道聲恭喜了。”她對著程今挑起唇角,而後重新轉向淩母:“請放心,不管他們訂婚與否,我與淩亦風,早就沒有任何關係。再說,有家室的男人,我更加是不會去招惹的。”
  淩母顯然沒想到良辰會如此直截了當地點破她的擔憂,不禁微微一怔。
  這時,一旁樓梯處響起一道冷淡的聲音:“我不會和程今訂婚,這也是今天我帶良辰回來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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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淩亦風一步步走下來,在眾人驚詫的目光中,神色淡定。他看著表情倔強堅定的良辰,心頭微微一緊。剛才她的那番話一字不落地被他全數聽見,倘若不是她在強撐著,那麼,會說出那樣的話就只有一個原因——她根本早就不愛他了。否則,又怎麼可能若無其事而又堅決無比地作出表態,徹底撇清了二人的關係?
  或許,一直以來都只是他在自作多情。
  淩亦風收回目光,轉向其餘三人,淡淡地說:“明天的訂婚儀式,就此取消吧。”
  “你說什麼?”淩父終於站了起來,因為震怒,連嘴角都開始隱隱抽搐,“你還搞不清楚狀況嗎?這種事情,可以任由著你胡鬧的?!早知如此,當初就應該讓你……”
  話沒說完,就被淩母打斷。她看了丈夫一眼,也站起身,雖然頗不贊同地皺眉,但語氣明顯更為緩和,“阿風,婚姻大事,這是多嚴肅的事情,你不會不知道吧?既然之前早已經定好了,現在怎麼可以說取消就取消?”她轉頭看了看一直保持沉默的良辰,意味深長地接著道:“況且,我不認為你有足夠充分的理由可以解釋自己的任意妄為。”
  這個時候,端坐在沙發上的程今早已臉色蒼白,雙手緊握,一語不發。
  一時間,突然靜了下來。
  淩亦風微垂眼睫,抬了抬唇角。這場所謂的早已定好的婚姻,從來都只是他們的一廂情願。雖然父親的話被突然打斷了,但他很清楚他想說的是什麼。
  恐怕,盛怒之下的父親,是真的希望他這個仵逆兒子乾脆在當初病死在大洋彼岸,省得日後處處惹他生氣,難討半點歡心。
  如今想起那段在美國打黑工賺錢、病倒了也無人照應的日子,淩亦風已經感覺十分遙遠,可卻從來沒有半分後悔的意思。為了蘇良辰,他可以毅然反抗所有阻礙他們的力量。他以為她會一直和他一起,即使不能同在一處,至少,精神上是互相倚靠的。
  可是,他錯得離譜。
  然而,更加離譜的是,縱然如此,他仍像著了魔一般,對這個看樣子並不把他當一回事的女人,又愛又恨。
  “……的確沒什麼更好的理由。”他淡笑,接著淩母的話說道:“我們都還年輕,沒必要這麼早就綁住對方。更何況,我認為就算要訂婚或者結婚,她,都會是更好的選擇。”
  
  良辰微一皺眉,那雙狹長幽黑的眼睛正望著自己,其間閃動著複雜的光芒;還有那只修長的手指,堪堪指向她的方向。
  形勢突然有了逆轉,數道目光齊刷刷跟過來,一時間矛盾的焦點已順利地由淩亦風那邊轉移到她的身上。
  “你是說……”淩父沉著聲音,瞟了瞟良辰,“你要和她結婚?”
  淩亦風雙手插在褲袋中站著,並沒立刻回答,而是盯著那個皺著眉心的女子,微微沉吟。沒人知道他在想些什麼,片刻之後,他露出一個蠻不在乎的笑容,雲淡風輕卻又不無嘲諷地說:“那只是一個假設。目前,我並不想和任何一個人一起,邁入那個神聖的殿堂。”
  
  良辰沖出淩家大門的時候,手腳冰冷,零度以下的空氣幾乎凍裂她的臉頰。然而,更加寒冷的,卻是她的心。
  身後有腳步聲追上來,在寂靜的夜裡顯得格外清晰,一步步逼近。良辰突然停下來,回過身,那人已經近在眼前。
  她忽地揚起手,清脆的響聲回蕩在清冷的空氣中。
  “淩亦風,你混蛋。”手掌熱辣辣的痛,聲音卻冷到極致。
  “……你發什麼瘋!”猝不及防地挨了一巴掌,那只冰冷的手從臉上劃過,淩亦風迅速一把扣住,近乎咬牙切齒地問。
  “發瘋的人是你!”良辰用盡力氣掙紮。
  這並不是她第一次發現男女的力量有多麼懸殊,但卻是頭一次使不出力來。明明有無數的怒意和怨恨,卻偏偏找不到出口。當穿著高跟鞋的腳直接踢在對方的小腿上,而眼前的人卻不為所動時,她突然停止了一切動作,渾身的力氣像在一瞬間被抽幹了似的,剩下的只有濃重的疲憊。
  她覺得前所未有的累,放棄了掙紮,任由自己的手腕被牢牢捏住。抬起頭,背光之中,眼前的景象晦暗不明,她被高大的陰影籠罩著,心底的寒意泛上來,化作一聲冷笑。
  “淩亦風,難道在你心裡,我真就這麼容易被糟踐嗎?……從前你移情別戀,那是我識人不清,自認倒楣了。可是現在,憑什麼又拿我來當擋箭牌?這就是你今晚堅持帶我來的目的?因為不想被婚姻束縛,所以拉了我來,隨便想了一番說詞?……從什麼時候起,我竟要淪為你眾多選擇中的一個?可是,我要告訴你的是,無論我是不是你所謂的‘更好’的選擇,我都不稀罕。”她停了停,目光沉寂空泛,“……現在,請你放開我。”
  
  那只手果然慢慢鬆開了。
  昏暗夜色下,淩亦風微微動了動眉。良辰往後退了一步,不再看他,有一絲疼痛直接鑽到心裡,卻不知是否來自於被他緊握的手腕。
  良辰轉過身,疼得幾乎要掉淚。她怕自己忍不住,只好咬住唇,匆忙離開。
  這一次,身後一片寂靜。
  
  計程車在路上飛馳,似乎開夜班的司機師傅也想做完生意早些回家。這個寒冷的冬日深夜,恐怕再沒什麼會比洗個熱水澡然後爬上床睡覺要來得更加溫暖幸福的了。
  良辰一路暈暈乎乎,以至於完全沒有察覺在出發後不久,便有黑色的轎車緊隨其後,一直跟到她家門口。
  下了車,身後隨即射來強烈的燈光,緊跟著是刹車聲、關門聲。良辰下意識地回過頭,看了看,胸口再次湧起無邊的疲憊。
  “把話說清楚。”淩亦風從陰影裡走出來,語氣嚴肅而生硬。
  良辰只當作沒聽見,扭頭就往樓裡走。
  “什麼叫作我移情別戀,你識人不清?”腳步跟上的同時,追問聲也逼迫上來,“你不喝酒也會說胡話嗎?或是說你失憶了,完全記不得,當初是誰說自己愛上別人,提出分手的?”
  那語氣中帶著強烈的質問和顯而易見的嘲弄,迫使良辰不自主地停下來,抿著唇。她回過身,盯著近在咫尺的男子,低低地說:“……你究竟還想怎麼樣?”
  淩亦風皺眉,詫異地發現良辰的臉色竟然蒼白無比,隱隱感覺她似乎已經疲倦至極,就連一向清澈逼人的眼睛,此刻也只剩暗灰的無奈和索然。可是,心裡的疑問仍在不斷擴大,有些話,不得不在今夜問個清楚。
  他不著痕跡地向旁邊移了一步,良辰肩頭淩亂的髮絲,飛舞的弧度似乎小了一些。他雙手揣在褲袋裡,眼神清亮:“還有你在酒吧裡說的,我是不甘心被你搶先提了分手……蘇良辰,我只覺得奇怪,為什麼到頭來,反而好像你才是有理的那一個?好像從頭到尾,都是我對不起你似的。”還有那天傍晚,公司樓下,她用冷淡而堅決的口吻說:……淩亦風,誰都有權利對我說這個字,偏偏只有你不行。
  這一切,聯繫起來,全都顯得那麼怪異。所以,在她離開後,他開了車追出來。他需要一個解釋,並且隱約覺得,這個解釋十分重要。
  
  良辰靜靜地看著眼前流露出疑惑神態的人,也很詫異。她沒想到,竟有人能裝無辜裝得像真的一樣。有那麼一瞬間,她的心頭也閃過一絲懷疑,可是,究竟要懷疑什麼?這源頭又在哪裡?她抓不住。因為,這幾乎是一閃而逝的感覺。況且,更值得相信的,應該是自己親眼所見的情形。
  ——溫暖的豪華公寓,全裸的男人,和半裸的女人;泛著曖昧氣息的淩亂的被單;挑釁得勝的眼神……
  當時她很沒有骨氣地,幾乎落荒而逃。明明錯的不是她,明明該有足夠的氣勢和理由,直接沖進去狠狠羞辱那個背叛自己的人。
  可是,她做不到。
  那時的她,太驕傲,生怕見到他棄若敝蓰的眼神。況且,一切昭然若揭,縱使只是一時意亂情迷,這種背叛也是絕對不能被接受的。因此,回國後,她打通了電話。
  她說:“我們分手吧,我不再愛你。”生怕再晚一點,就會淪為棄婦。
  而在美國所見的一切,多年來都是個秘密,恰好可以替她保留住那份高傲的自尊。
  
  可是現在,良辰突然覺得這些全都沒有了意義。像這樣你追我趕的狀態,已經快讓她精疲力竭,而這個黑鍋,她也不想再背。
  “淩亦風,”她閉了閉眼,平穩的氣息中帶著只有自己才能察覺的顫抖,“逼我說出來,又有什麼好處呢?當年程今衣不敝體地從你身邊坐起來,那副情形,我根本不想再回憶第二次。你知道當時我覺得有多麼噁心麼?當然,你肯定不清楚。因為,那個時候,你還在滿足的沉睡當中呢。不過,讓我覺得奇怪的是,既然你們已經是那種關係了,為什麼你還遲遲沒向我提分手?是在猶豫嗎?還是另有想法,以為我不知道,所以多拖一天算一天?”她停了停,燈光下,淩亦風震驚的表情顯得有些模糊。
  顧不了這麼多,既然已經說開了,就沒有理由不給個完整的謝幕。
  “……可是,我倒真要感謝你的‘體諒’。至少,在無意間保全了我的顏面。只是沒想到,當時你竟然還能一直追問我分手的理由!我是被你逼急了,所以才說愛上了別人。那時聽到這句話,你是什麼感受?或許你會松一口氣,因為那代表有錯的並非只是你一個人。但是,到如今,你怎麼做得到完全抹掉你的那些不光采,而把當初的分手全部歸罪於我?”
  
  時值深夜,一樓管理員披著棉大衣,從睡夢中迷迷糊糊地醒來。眨了眨眼睛,他認出門口站著的女子,低聲叫了句:“蘇小姐?”
  良辰如夢初醒,回過頭,好半天才費力地擠出一個微笑。
  原本立於身前的人,早已失去了蹤影。連帶那台黑色的車,一同隱於夜幕之中。
  清冷異常的空氣,在四周流動。良辰的耳畔翁翁作響,閉上眼,浮現出的是淩亦風莫名複雜的神色。
  他離開之前,盯著她,之前一直微皺著的眉終於一點點地鬆開,似乎想明白了某些事。然後,一字一句,淡淡地說:“蘇良辰,原來,你對我的信任就只有那麼一點。”
  不夾雜任何淩厲的氣息,仿佛只有萬分灰心,說完之後,他便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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