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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潔明]饕餮戀(上)

[黑潔明]饕餮戀(上)

曾經,
她,是他摯愛的妻,
兩人本該幸福長久,
卻因為他奢求尊嚴與榮譽,
不惜應承鑄造兵器,而招來不幸。
貪慾的火焰,蒙蔽了他的雙眼,
卻也逐漸吞噬他心愛妻子的笑容、幸福與血肉。
當他終於醒悟時,
四周的一切只剩無盡焦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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饕餮
那是一個初春的早晨。

  陽光,從正前方的太陽之窗灑落廟堂之中,照亮了一尊尊金色的諸神之像。

  空氣中,飄散著花香。七彩的花兒,滿佈冰涼的石板走道兩旁。

  他踏進廟堂巍峨的大門時,看見正前方,身穿禮衣的巫女和諸神一樣,戴著金色的面具,站在高台之上。

  他牽著身旁心愛女人的小手,踩在陽光灑落的走道,來到高台前。

  等著他和她的巫女,朝他微一點頭,他看不見面具後巫女的表情,卻能看見她眼中的笑意。

  他不自覺露出微笑,然後轉頭看著站在他身旁,緊張的握著他大手的小女人。

  她白嫩小小的臉兒,因為緊張而泛紅。身上那襲繡滿花鳥的新娘嫁衣,是她一針一線,親手繡制的。她將美麗烏黑的長髮綁成了辮,盤成了髻,簪上了花,然後讓最後一段長辮,垂落在身前。

  她,美得不可思議。

  他不自覺緊握住她的手。

  她抬眼偷瞧了他一眼,然後又迅速垂眼,但美麗的小臉卻因興奮和羞怯,變得更紅。

  就在這時,一名侍女端著盛水的銅盤上前。

  巫女張嘴吟唱著優美的讚歌,她以雙手掬起了水,任清水從指間流瀉。陽光穿透了水光,閃出繽紛的七彩。

  廟堂裡,只有她清麗悠遠的歌聲,和那琤瑽水流聲交織著。

  當祝福的讚歌結束時,巫女拿起了另一位侍女銅盤上的玉刀,走下階梯,來到他和她的面前。

  巫女瞧了他一眼,然後轉向新娘,柔聲詢問。

  「阿絲藍,你願成為巴狼之妻,敬他愛他,天長地久,永不分離嗎?」

  「巴狼,你願成為阿絲藍之夫,護她愛她,天長地久,永不分離嗎?」

  「我願意。」他點頭。

  巫女朝阿絲藍伸出了手,她伸出白嫩的小手,巫女用尖銳的玉刀,將她的掌心劃破一個小口子。然後巫女也朝他伸出了手,他把手交到巫女手中,讓她在他的掌心上也劃下一刀。

  鮮紅的血,從他倆的掌心中流了出來。

  戴著金面具的巫女,把玉刀放回銅盤,烏黑深邃的雙眼,看著她與他,然後將兩人流血的掌心緊緊交握在一起,如歌唱一般,輕輕的開口道。

  「從現在開始,你的血,就是你的血。你的血,就是你的血。我在此,以諸神之名,經天地為證,宣佈巴狼與阿絲藍,結為夫妻。無論生老病死,不離不棄,天長地久,永不分離。」

  巫女的聲音很輕很輕,卻清楚的迴盪在寬廣的廟堂之中。

  阿絲藍緊張的抬頭仰望著他,張嘴重複那誓言:「從……從現在開始,你的血,就是我的血。我阿絲藍在此,以諸神之名,經天地為證,願與巴狼,結為夫妻。無論生老病死,不離不棄,天長地久,永不分離。」

  看著嬌小可愛的她,他胸口莫名緊縮著。

  他深吸口氣,緊握著她的小手,發自肺腑真摯的開口說出那將她與他的生命,連結在一起的誓言。

  「從現在開始,你的血,就是我的血。我巴狼在此,以諸神之名,經天地為證,願與阿絲藍,結為夫妻。無論生老病死,不離不棄,天長地久,永不分離。」

  她因為他許下的誓言,綻出了開心的笑,美麗的小臉因那笑容而發光發亮,溫暖了他的心。

  那雙美麗的眼,映著他。

  如果可以,他想要永遠留在那裡,留在她的視線之中,留在她心底。

  他知道,他永遠不會忘記她的笑容,和今天的一切。

  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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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次遇見他,是在一個春光明媚的早晨。

  當時,他十四歲,她也才十二,剛入白塔當侍女,幾乎什麼也不懂。

  那一天,雲開霧散。

  久不見的陽光,普照大地。

  天空,碧藍如洗。

  昨天夜裡才剛剛下過雨,五層樓高的白塔,在金色的朝陽照射下,閃亮如新,像是要插入天際的天梯一般。

  在老侍女姆拉的帶領下,初來乍到的阿絲藍,和姆拉一起抬著裝滿絲綢的木箱,來到曬場。

  五大箱的珍貴布料,讓她們來來回回,從地窖搬到曬場,搬了五趟才搬完。

  「阿絲藍,你今天就先把這些全曬到竹竿上,像這樣,掛上去,攤開,拿旁邊這籃子裡的竹片夾好,記得要用竹片光滑的這一面,不然會傷到布料的。然後,再拿線纏緊竹片。」

  姆拉親自示範給她看,邊道:「全曬上去後,你在旁小心顧著,注意要是雲聚集過來,要快點把它們全收下,別讓雨淋濕了,知不知道?」

  「嗯,知道了。」她緊張的點點頭。

  「知道就好。這些祭祀用的絲綢和禮衣貴得很,要是弄壞了,就算賣了我們倆也賠不起的。」姆拉瞅了她一眼,交代道:「好了,我還得回去幫忙,你快點工作吧。」

  說完,姆拉便留下她一個人,轉身走了。

  阿絲藍看著地上那一箱箱的絲綢,再瞧瞧曬場裡,已經架起來的竹竿。那塊姆拉示範掛上的絲綢,繡著精細的花紋,風一吹,那些紋路便隨著絲綢的飄動,在陽光下流轉生輝。

  不用姆拉警告,她也曉得這些絲綢貴得嚇人。

  她從來沒有看過那麼美麗的布料和衣裙,它們又輕又軟,色彩繽紛,有些還薄到能看透後方的景物。

  她小心翼翼的將它們從箱子裡取出,掛上了竹竿。

  但,那其實是很枯燥的工作,一開始,她還會看看那些絲綢上的紋樣和刺繡,可很快的,當她掛完第一箱的絲綢時,她就發現自己的動作太慢,再這樣下去,等她將所有箱子裡的布料全曬上竹竿時,太陽也差不多要下山了。

  阿絲藍想了想,決定一次把一箱的布料全披掛上去,再提著那籃竹片一一將所有的布料夾好,這樣就可以省些時間,不用來來回回的跑上好幾趟了。

  不一會兒,她就將第二箱的布料全曬掛上去。

  呼,看樣子,這方法快多了。

  阿絲藍看著那些絲綢,鬆了口氣,正當她自以為自己很聰明,準備拎著那籃竹片將所有曬上去的布料夾好固定時,驀地,一陣大風吹來。

  那陣風,來得又急又快,毫無預警,把她戴在頭上遮陽的頭巾都吹跑了。

  「呀!」她驚呼出聲,仰起頭欲抓住頭巾,卻看見一大片純白的絲紗越過了她的頭頂。

  瞧見它,她瞪大了眼,猛然回身,只見竹竿上那些又輕又軟的絲料,在轉眼間全被吹上了天。

  天啊!慘了!

  阿絲藍嚇了一大跳,急忙伸手去抓,抓到了一件禮衣,但另一匹絲料又被吹跑,只見滿天都是七彩的高級絲絹綢緞。

  「別吹!別吹了呀!」

  她心慌意亂的喊著,仰頭在風中追著那些像彩蝶般飛上天的絲綢跑,卻因為沒有看路,在下一瞬間,就跌了一跤。

  趴倒在地上的阿絲藍,眼看那些美麗的絲料就要被風吹走,她卻無能為力,一時間慌得不知該如何是好,急得淚都掉了下來。

  就在這時,一名黝黑的少年突然出現在她面前。

  那少年,出現的是那麼突然,她愣得忘了反應。只見他抓起一根曬布的長竹竿,將竹竿耍得虎虎生風,他左一撈、右一撈,沒兩三下,就將滿天亂飛的絲綢全給撈了回來。

  他把撈回來的布料放到一旁的竹簍裡。

  她匆匆爬站起來想謝謝他,可她還沒張嘴,他卻掉頭將其他掉在地上的絲布,一塊一塊的撿了回來。

  她緊張的絞著雙手,尷尬不已,只得慌忙的也趕緊上前去撿。

  好不容易將所有的絲綢都撿回來了,她惶惶不安的瞧著他,深怕他會去告訴別人她差點釀成的大禍,他卻只是沉默的幫著她把絲料全都重新曬好,連看都沒多看她一眼。

  他的臉上有著黑色的牙紋刺青,濃眉大眼,挺鼻薄唇,身後還有一條烏黑卻有些毛躁的長髮辮。

  她沒見過他,卻從他臉上的刺青,認出了他。

  王城裡來往商旅極多,偶爾也有異族會來,但沒人有著像他一樣的剌青。

  她聽說過這個少年,他是鑄銅工坊裡,那位阿奇大師傅一次出門遠行至礦區時,從山裡撿回來的狼小孩,據說他被阿奇師傅撿到時,身邊還有著幾匹狼。不知為什麼,母狼沒有吃了不到三歲的他,反而還把他當自己孩子一般的餵養。

  他是狼子。

  城裡的每個人都知道他。

  她聽過姆拉提過,他現在也在鑄銅工坊裡工作。

  白塔是禁區,除了巫女和服侍她的侍女,平常人是不能隨意進出的,他一定是被阿奇大師傅差來傳話給巫女的。

  他的表情冷硬,始終沉默著,她也不好開口,只能忐忑不安的一邊曬著絲料。

  只是這一回,她可不敢再貪快了,每一匹華布、每一件禮衣,她都小心的在掛曬上竹竿後,乖乖的將竹片給夾上纏好繩子固定住。

  可一想到這事若是讓其他的人知道了,她一定無法再繼續留在白塔,阿絲藍的淚水便泉湧而出。

  爹去年剛過世,家裡頓失所依,年事已高、百病纏身的娘,是費了好大的功夫,才送她到白塔來當侍女的,若她被趕出白塔,不只她沒飯吃,娘也會跟著餓肚子的。

  她一邊拿線纏著竹片,心裡卻越來越慌,淚水也跟著成串的掉。

  正當她咬著唇,無聲掉淚時,那少年不知何時來到了她面前,站在有些透明的潔白軟絲另一邊。

  她慌亂的伸手擦去淚水,卻無法遏止淚水從眼眶裡不斷冒出。

  阿絲藍既挫敗又難過,只能咬著顫抖的唇,害怕的含淚看著他。

  風再起,揚起了白色的絲紗,她可以清楚看見他紋著黑牙一般虎紋的臉,和那雙炯炯有神的眼。

  「別哭了。」

  她愣住了,怎樣也沒想到,他開口不是為了責備,而是安慰。

  「我不會告訴別人的。」他低頭看著她,緩緩的說:「所以,你別哭了。」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有些困擾,卻又十分的溫柔。

  她粉唇微張,怔忡的瞧著眼前的少年,一時有些啞口,好半晌,才遲疑不安的擠出一句。

  「真的?」

  「嗯。」他點頭。

  緊縮的心口驀然一鬆,淚水也不再湧出,但她仍是不放心,惶惶然的再次確定,「真的?」

  他看著眼眶仍含著淚水的她,嚴正的開口保證,「真的。」

  淚水再次湧出,這一回,卻是因為鬆了口氣的關係,她抹去淚水。

  風,再次揚起,吹跑了她的淚。

  她怯怯的,在風中破涕為笑。

  「謝謝你……謝謝……」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有那麼一瞬間,他黝黑的臉似乎紅了那麼一紅,但他只是應了一聲,便很快的轉過身去,動作俐落的繼續幫她曬著絲綢。

  她擦乾眼淚,一邊工作,一邊偷偷的瞧著他。

  在他的幫助下,所有的布料很快就全都曬上了竹竿,在陽光下隨風搖曳著。

  五個大木箱都空了,他替她把箱蓋蓋上,告知她。

  「我得回去了。」

  見他轉身要走,她喊住他。

  「等等……」她紅著臉,鼓起勇氣道:「我……我叫阿絲藍,你呢?」

  他似乎很驚訝她會問他的名字,停頓了一會兒,才開口。

  「巴狼。」

  她抱著竹籃,羞澀的瞧著他道:「謝謝你,巴狼。」

  他不自在的匆匆點了下頭,便走了。

  但到了出口前,阿絲藍看見他又回首看了她一眼,她忍不住抬起手,笑著和他揮手道再見。

  他似乎揚了下嘴角,但距離太遠了,他又很快的轉過頭,她無法確定他是不是笑了。

  但那一整天,她一直想著他,每每想到他臨去前的那一眼,總會讓她忍不住臉紅心跳,不自覺的傻笑起來。
巫女,是個小她三歲的女娃。

  第一次見到她時,阿絲蘭緊張得不得了。

  那穿著華貴衣飾的嬌小女娃,有著超乎同齡娃兒的穩重和冷靜。

  但很快的,她就發現這位歌喉優美、舞藝精湛的小巫女,非但能力超強,也同時保有一顆赤子之心。

  「我叫澪,你以後就叫我澪吧。」

  第一次見面,小巫女就睜著烏黑的大眼,瞧著她笑著說。

  她對這萬人崇敬的小巫女,竟如此平易近人,感到驚訝又感動。

  也許是因為年齡較為相近,後來,澪很喜歡和她在一起,勝過和其他已經上了年紀的老侍女相處。

  她常常會找她一起伴讀或服侍,她也是最常被叫去幫她出門傳話,或陪她一起進宮的侍女。

  因為她年輕,體力也較好,姆拉她們也樂得不用整天跟著活潑好動的小巫女跑,久而久之,她和澪的感情變得相當好。

  很快的,一年、兩年過去了,她也慢慢習慣了在白塔裡的生活。

  在白塔裡,每天的生活都是很忙碌的。

  大清早起床後,她和其他侍女會去打掃環境,然後才會坐下來吃飯,跟著上午再去廟堂裡,擦拭神像和禮器,下午再和前輩們學習關於藥草、音律和祭祀的禮儀與知識,到了晚上,她還得抽空洗澡、洗衣。

  隨著季節的變換,她們除了要趁有太陽時,曬衣、洗地,也得在固定的時間,上山採藥、曬藥草,因為不同的時節,生長的藥草也不同。

  當然,四季的祭祀大典更是不可少。

  每每遇到祭祀典禮,她們更是忙到團團轉。

  人們的生老病死都會來白塔找巫女,巫女一忙,她們這些下人當然就更忙了。

  因為昨晚沒睡好,擦著銅製的禮器,阿絲藍忍不住打了個小小的呵欠。

  「阿絲藍!」

  正當她差點打起瞌睡時,澪的聲音便在寬廣的大廟堂中迴響,嚇得她一下子醒了過來,一回首,就看見隨著年歲增長,變得更加美麗的小巫女。

  「別擦了,你幫我到玉坊和銅坊傳話。」

  「是。」一聽到能去銅坊,她抓著手中的抹布,跳了起來。

  「你到玉坊和銅坊裡,要坊裡兩位大師傅馬上過來,大巫女要見他們。」

  大巫女?

  她一凜,立刻點頭道:「知道了,我立刻就去。」

  大巫女年歲已高,住在白塔的最高那一層,平常是很少下來的,她來這兩年,也只在大典上時,見過幾次。

  之前澪年紀還小,白塔裡有很多事,都還是大巫女在處理,但這兩年,因為大巫女的眼睛聽說漸漸看不清了,因此白塔已經慢慢轉由澪來主事,大巫女幾乎都不管事了。

  大巫女若有吩咐,通常都是很重要的大事。

  而澪臉上也有少見的憂慮,不敢誤事,她放下抹布,匆匆的跑去城裡的兩處工坊,通知大師傅來白塔。

  接到通知,兩位大師傅都不敢怠慢,立即放下手邊的工作,趕去了白塔。

  在工坊的門邊喘著氣,阿絲藍看著阿奇大師傅的身影消失在街尾,雖然有些擔心,不知道究竟是出了什麼事,但她仍是在看見那熟悉高大的身影出現在眼前時,一顆心,快速的蹦跳了好幾下。

  兩年了,十六歲的他,一下子抽高長壯了許多,完全脫去了少年青澀的模樣,虎背熊腰的他,看起來比一般男人還要威猛。

  「出了什麼事?」他問。

  「我不知道。」她搖搖頭,看著他說:「大巫女要見大師傅,沒說是什麼事。」

  阿絲藍感覺到臉上發燙,她曉得自己一定又紅了臉:不知道為什麼,她就是無法在面對他時,不臉紅心跳。

  那一次之後,他常常會到白塔替阿奇大師傅傳話,她也常會來鑄銅工坊中,替巫女傳話。

  每一次她都會忍不住偷看他,或找他說話。

  大部分的時間,他都很安靜。

  後來,她才曉得,因為人們認為他是狼子,有狼神護佑,對他又敬又怕,總是用奇異的眼光看他。大家對他,有種沒來由的畏懼,同齡的孩子都不和他玩,大人則盡量不靠近他。

  那,讓他變得沉默。

  可漸漸的,在一次又一次的相處中,她發現他其實並不是天生冷漠,也非不愛說話,只是成長環境養成了他少說多做的習慣。

  多數的時候,總是她在說,他在聽。

  但相處久了之後,慢慢的,他會問她關於她的事,也會開始說些自己的事。

  「你自己一個人來的嗎?」他再問。

  地點點頭,「嗯。」

  「我送你回去。」

  「你不用回去忙嗎?」她詫異的看著他,小臉有些微紅。她知道,他對工作一向認真負責,除非大師傅吩咐,她不曾見過他在工作時間出門。

  「我做完了一部分。」他指著旁邊堆放著好幾個大木箱的驢車,道:「剛好要去白塔,大師傅要我送禮器過去。」

  「喔。」她就知道。

  難怪他方才會主動開口問她,既然要送禮器去白塔的話,平常阿奇大師傅應該會叫他一起的。

  他上了驢車,回頭卻見她雖然跟了上來,卻站在驢車旁東張西望的,就是沒上車。

  巴狼黑瞳驀然一黯,下顎緊繃的看著她說:「你若介意被人看到和我一起,那就算了。」

  聞言,阿絲藍一愣,只道:「我為什麼要介意?」

  他看著她,好半晌,才啞聲道:「因為我是狼子。」

  「我知道啊。」她眨了眨眼,狐疑的問:「那又怎樣?」

  見她滿臉不解,似乎不懂問題出在哪裡,他錯愕的瞪著她,緩緩的開口問:「你不是因為介意,才不上車的嗎?」

  她呆了一呆,紅著臉搖頭道:「我沒有不上車啊,我只是因為車座太高了,我爬不上去,所以在想要怎麼才能上去。」

  所以,她並不是在看旁邊有沒有人,或是不想上車?

  他呆瞪著她,卻見她又看向旁邊,小臉綻出微笑,指著不遠處,看著他道:「有了,你可不可以把驢車駛過去一點,我站到那大石上,就能上去了。」

  瞧著她那天真開心的表情,剎那間,他差點笑了出來。

  「不用了。」

  為什麼?

  她還沒來得及問,卻見他跳下了車,伸出手,握住她纖細的腰,一把就將她給舉抱到了車上。

  她嚇了一跳,輕呼出聲。

  不知道是不是還殘留著鑄銅時的餘溫,他的大手有力又熱燙。

  舉起她,對他來說似乎完全不費力,她覺得自己在他手中,輕得像貓咪一樣。

  「這樣不就上來了。」他說。

  她回過頭,看見他眼裡有著笑意,嘴角微微上揚著,那幾乎算是一個笑了。

  她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能怦然心跳的漾出了羞怯的笑,看著他繞到了驢車的另一邊,輕而易舉的上了車。

  「坐穩了。」他交代著,然後輕抖韁繩。

  小毛驢得到指示,便往前行去。

  大街上,人來人往的。

  入秋了,天空的雲層灰濛濛的,冷風迎面而來,她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似乎發現她會冷,他回身從車後拿出了一隻羊毛氈毯,遞給她披上。

  「抱歉,它有些髒了。」平常用來擋風的羊毛氈毯上沾了些碎煤,他尷尬的微蹙著眉,以往從沒注意到這件事,直到現在,他才發現它又黑又舊,邊角還脫線了。

  有那麼一瞬間,他想將它收回來,她卻搖了搖頭,將自己包在那老舊的羊毛氈毯裡,朝他笑著道謝,「這很暖呢,謝謝你。」

  看著她燦爛的笑容,他胸口莫名緊縮。

  奇異的是,那件老舊的氈毯,彷彿在裹上她的瞬間,也跟著變得漂亮了些,就連脫線的邊角,看起來似乎也不再那麼礙眼。

  他強迫自己把視線拉回身前,心頭卻莫名暖熱。

  車輪,轆轆的壓輾在車道上。

  天氣雖然冷,但緊挨坐在他身旁的她,臉兒和心口卻是熱的,一直很熱。

  「對了,前幾天我和姆拉上山採藥。昨天才回來。」阿絲藍偷瞄著他,試圖找話題和他閒聊。「你最近還好嗎?」

  「嗯。」

  「我聽姆拉說,阿奇大師傅讓你開始鑄銅了?」

  「對。」

  「真的,太好了,恭喜你。」她真心的說。

  鑄銅是很困難的技藝,先要當學徒許多年,幫忙師傅們顧爐火,每天都要鏟煤炭、搬陶泥、鋼錠、礦石等等,還要幫師傅們做許多雜事,跟著才是學習雕刻、燒陶,然後才能學鑄銅、鍛造。

  一般鑄銅的工匠,都要學上十幾年才能出師,阿奇大師傅又特別的嚴厲,雖然巴狼是他的養子,但那只讓他對巴狼更加嚴苛。

  巴狼的技術一定是真的很好,阿奇大師傅才會讓他上到第一線。

  他才十六歲,這麼年輕就能夠開始鑄銅,實在是很了不起。

  聽見她的道賀,他有些不好意思的點了點頭。

  「謝謝。」

  她笑了笑,「你真是厲害。像我到現在都還是半調子,前兩天在山上,看到一條好大的蛇,嚇得我一陣腿軟,直躲在姆拉身後發抖,那蛇比我的腿還粗呢,姆拉卻說那種蛇叫巴蛇,我們看到的那條蛇,只是娃兒,還沒成年。成年的蛇,可以長到比我整個人都還要粗,據說能吞掉整只象呢。」

  她緊抓著羊毛氈毯顫抖了一下,吐了吐舌頭,不敢相信的說:「是一整只象呢,那可是能把我們倆和這輛驢車連人帶車給吞掉的。我呀,一想到就頭皮發麻,真想拔腿就跑,哪像姆拉還老神在在的,繼續在原地採藥草。」

  她的表情既生動又活潑,每每讓他忍不住多看兩眼。

  「我也只是半調子。」他說。

  阿絲藍聞言,驚訝的回頭看他。

  瞧她不信的模樣,他老實的道:「我才剛開始學而已,到現在澆灌銅液時,還是會不小心灑出來,有時候陶范沒做好,在澆灌時也會破掉。」

  「真的?我還以為你都不會出錯。」

  他訝然的看著她,尷尬的說:「我當然會出錯。」

  她瞅著他,斬釘截鐵的道:「但你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

  他真不曉得她對他的信任和瞭解是從哪來的,但瞧著身旁不知該說她聰明還是單純的姑娘,他還是點點頭,同意她的說法。

  「嗯,我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

  見他同意,她唇角彎成新月,開心的看著前方。

  「啊,白塔到了。」

  瞧見前方的高塔,她脫口就道:「好快。」

  沒想到搭驢車那麼快,太快了,難得他和她多聊了兩句,她有些捨不得下車呢。

  聽到她脫口而出的話,他忍不住看了她一眼,見她臉上有著依依不捨的表情,讓他心頭不由得跳快了兩下。

  他將驢車駛過廟堂,來到後面的白塔,下了車,到另外一頭抱她下車。

  「謝謝你送我回來。」

  她的臉又紅了,就像他抱她上車時一樣,看起來好可愛。

  「不客氣。」

  他收回在她纖腰上的大手,她卻在這時看見他臂膀上的衣服破了一個洞。

  「咦,你的袖子怎麼破了個洞?」

  巴狼一愣,抬起手,順著她的指示看去,看到上臂那邊有個邊緣有些焦黑的大洞,然後才想起來,那是他前兩天在工坊裡,不小心被濺起的火星子燙到的傷口。

  他還沒來得及解釋,她已經輕呼出聲。

  「哎呀,你燙傷了嗎?怎不和我說?」她蹙起了小小的眉頭,擔憂的仰起小臉,交代道:「你等等,在這裡等我一下,我馬上回來,別跑走喔。」

  說完,她就拎著裙子,轉身跑進門去,完全沒讓他有說話的機會。

  看著她消失在白塔裡的身影,他有些納悶,不知她想幹嘛,只得先轉身到車後,把車上裝在箱中的青銅禮器,都先一一搬進白塔內。

  他還沒搬完,她已經像陣風一樣,拎著一個小木箱跑了回來。

  「老天,你在做什麼?」一看見他,她就大驚小怪的叫著。

  「把禮器搬進來啊!」他愣愣的說。

  「可是,你的燙傷——」

  原來是為了這個,他鬆了口氣,「不礙事的。」

  「那麼大個水泡,怎麼可能不礙事?!」她光看到就覺得痛,擰著眉惱怒的道:「你快把箱子放下啊!」

  難得見她發火,他愣了一下,反正這是最後一箱,他也搬到位了,本來也是要放下的,所以他便乖乖放下了。

  怎知,他才把木箱放好,卻見她得寸進尺的道:「快把上衣脫下——」

  他一怔,跟著方聽見她說:「我好幫你擦藥。」

  「不用了。」

  他隨口答著,一回身卻見她拿來一旁的油燈,跪到了他身前,也不理他的拒絕,只翻著藥箱,頭也不抬的道:「快點,趁水泡沒破,我幫你處理上藥包紮起來,若是它破掉時,碰到了髒東西就糟了。奇怪,我的針跑哪去了,我記得在這裡的……」

  瞧她在藥箱裡東翻西找的,他忙開口。

  「沒關係的,你別忙了,它自己會好,我之前都是這樣的。」

  「自己會好?!」聽到這句話,她猛然跳了起來,凶巴巴的戳著他的胸口叨念道:「上回有個娃兒被燙傷,他娘也是這樣想,結果後來傷口潰爛,讓那娃兒差點連小命都送掉了!我們城裡一年有好幾個人死於傷口潰爛呢,你知不知道?快坐下!」

  她顯得有些凶狠的聲音,迴盪在白塔的一樓廳堂內。

  那粉紅小嘴裡吐出的一字一句都鏗鏘有力,平常的羞怯溫柔模樣,全然不見蹤影。當那一長串的指責流暢的溜出了她的嘴時,最後三個命令般的字眼,更是繞樑不絕於耳。

  老實說,他呆住了。

  事實上,她也是。

  快坐下、坐下、坐下、坐下——

  她喝令的聲音,一聲又一聲的迴盪在安靜的大廳裡,顯得特別明顯刺耳。

  而她纖纖的食指,依然抵著他的胸膛。

  發現自己做了什麼,阿絲藍的小臉爆紅,她飛快的收回食指,尷尬的說:「我的意思是……我是說……」

  阿絲藍結結巴巴的瞧著他,窘迫得想飛奔逃走,他卻在下一瞬間,抬起手脫掉了上衣,露出了他結實精壯的胸膛。

  雖然是她叫他脫衣服的,但他真的脫了,她還是嚇了一跳,只覺得一張小臉就像火爐裡的火那般熱燙。

  他把衣服交給她,然後盤腿坐到地上。

  捧抱著他的上衣,阿絲藍又羞又窘的跟著慢慢跪了下來。

  她把他的上衣放在一旁,垂首轉身繼續翻找藥箱裡的針,大廳裡靜到只剩下她找東西的聲音。

  老天,她的頭頂一定開始冒煙了。

  她面紅耳赤的翻著藥箱,好不容易找到了那根針,這才敢抬起頭,卻不敢看他,只敢盯著他燙傷的手臂瞧。

  不瞧還好,一瞧她頭皮又麻了起來。

  那麼大個水泡,就在他右上臂那兒,快有她半個拳頭那麼大了,真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怎麼會認為它會自己好呢?

  他還說他之前都是讓它自己好的呢。

  忍住叨念他的衝動,她把針拿到油燈的火苗上,去除邪穢,方抓著他的手臂,飛快的抬眼瞄了他一下。

  「我得將它戳破,可能會有些疼,你忍一忍。」

  他瞅著她,暗黑的瞳眸裡,有著奇怪的情緒。

  「嗯。」他應了一聲,雙眼卻仍盯著她瞧。

  被他看得有些心慌,她再次垂首,臉紅紅的說:「別亂動,免得我把針插到別的地方,傷到你。」

  「我不會亂動。」他說,語音低啞。

  她把燒過的銅針湊到他手臂上,小心翼翼的在他燙傷的水泡上,戳了一個小洞,水泡一破,裡面的液體便流了出來。

  她趕忙拿起剛剛準備好放在一旁的白布,輕輕的壓在他傷口上,讓白布將水泡裡的液體全吸出來。

  他沒有亂動,也沒有呻吟或瑟縮顫抖。

  阿絲藍忍不住飛快的再瞧他一眼,他依然凝望著她,而不是看著他被燙傷的傷口。

  才稍稍退消的紅暈又上了臉,她把視線拉回他的傷口上,柔聲開口問:「你怎麼會被燙成這樣的?」

  「我在鑄銅工坊裡工作。」他提醒她,「被燙傷是很正常的。」

  也對,他在鑄銅工坊裡工作,時時刻刻都得和火焰相處,的確是很容易被燙傷。

  雖然知道他說得沒錯,她一邊清潔他的燙傷,替他上藥,一邊還是忍不住小聲咕噥:「沒有什麼燙傷會是正常的。」

  他沒有回答,只是揚起了嘴角。

  她瞄到了,那的確是個笑,完全軟化了他平常冷硬的表情。

  阿絲藍愣愣的瞧著他的笑,一時看傻了眼。

  他竟然在笑呢。

  她幾乎可以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一陣風從未關起的大門外吹了進來,教她猛然回神,察覺自己愣愣的直盯著他瞧,她慌張害羞的再次低頭,趕緊繼續替他塗上墨綠色的草藥,然後小心的包紮起來。

  可包到一半,她卻受不了那安靜的感覺,不禁又飛快的瞅他一眼。

  「你一定覺得我很大驚小怪,對不對?」

  「不。」

  她挑眉。

  他看著細心溫柔的她,坦承道:「我不會覺得你很大驚小怪。」

  事實上,他很受寵若驚。

  除了師傅和師母,從來沒有人這麼在乎他。

  怕會弄痛他,她在替他處理傷口時,從頭到尾都非常小心。

  老實說,這種被人在乎的感覺,很好。

  「那……」替他包紮好了傷口,她一邊清洗銅針,一邊咬著粉唇,鼓起勇氣,瞧著他問:「你以後若是燙傷了,就來找我,好不好?」

  沒料到她會這麼說,巴狼一愣,卻見她眼中有著真心的擔憂。

  「不會耽擱你很多時間的,你看,一下子就好了。」她仰著小臉,極力說服著他,「只要在你有空時,或晚上回家的時候也行,順便繞過來白塔一下,讓我處理一下就好,我動作很快的。況且,上了藥,它也會好得比較快,也比較不會干擾你工作。所以你要是燙傷了,就來找我擦個藥,好不好?」

  那太麻煩她了。

  可瞧著她微蹙著的秀眉,和那雙擔憂的眼,他的拒絕就是無法出口。

  況且從小到大,她是他唯一且僅有的朋友。

  他其實也很想見她。

  所以那個字,就這樣溜出了口。

  「好。」

  聽到他答應,她的笑容在瞬間綻放。

  「那就這麼說定囉。」

  她開心的回過身,掏出箱子裡的線圈,俐落的穿針引線,然後一邊笑看著他說:「你放心,我曬衣服雖然笨手笨腳的,但縫衣服可是我拿手的強項喔,等我補完,保證你不仔細看,都找不出原本的破洞在哪。」

  他一點也不懷疑她所說的,他只是靜靜的坐在原地,瞧著她將他的上衣翻過來,低著頭,迅速的替他縫著破掉的衣袖。

  巴狼安靜又困惑的看著眼前嬌小的阿絲藍。

  有時候,特別像是現在,他總會忍不住奇怪,為什麼人人都對他避之唯恐不及,可她卻對他那麼好。

  她有著一雙靈動且水汪汪的大眼,細密而濃長的睫毛,小巧的鼻,粉嫩的唇,有如白雲一般綿柔的肌膚,還有一顆善良的心。

  人們喜歡開朗溫柔的她,他常會聽見有人受了傷,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要來白塔找阿絲藍幫忙。

  她一直都是個漂亮且多話的小東西,兩年前剛見面時,他以為是因為她不曉得他是誰,才會對他笑。

  畏懼他奇特的身份,人們每每遇見他,總是刻意閃避視線,就算一開始不知道,後來知道時,態度也會變得僵硬而不自然。

  只有她,待他的方式,始終如一。

  他曾經試著不要太過接近她,怕給她惹來責難和麻煩,但她卻似乎毫不在意旁人的眼光,總是一找到機會就會來找他攀談。

  她身上有著淡淡的藥草香,最近他越來越習慣她的存在。

  只要她出現在附近,他不回頭就能猜到是她。

  前幾天沒看見她,他甚至忍不住找事繞來白塔,擔心她是不是出了什麼事。雖然從白塔侍女口中,知道她和姆拉上山採藥了,可山林裡猛獸那麼多,她看起來又那麼可口,雖然有經驗老到的姆拉和她在一起,他還是忍不住擔心。

  直到剛剛在工坊門口看見她,他才鬆了口氣。

  風,輕輕的吹拂著她額前的發。

  垂首縫衣的她,是那麼認真而小心。

  一股暖意,在胸口緩緩擴散著。

  「好了。」她抬起頭,笑著將補好的上衣翻回正面,攤開來給他看。「瞧,看不出來吧?」

  她縫的針腳緊密而細緻,不注意看,還真的看不出來那兒曾破了個洞。

  「嗯。」他點頭。

  她開心的把衣服還給他,「快把衣服穿上吧,別著涼了。」

  在屋子裡,他一點都不覺得冷,但她顯然不這麼認為。

  他起身把上衣重新套上,跟著起身的她,主動伸出手,替他綁好衣帶。

  巴狼微微一僵,卻沒有阻止她。

  她似乎沒發現自己在做什麼。

  也許她只是習慣了替人處理傷口和更衣,可除了師母,從來沒有人這般對待他,更別提替他更衣綁帶了。

  低頭瞧著那認真替他綁衣帶的小女人,他胸口不由自主的緊縮著。

  「謝謝。」他啞聲開口。

  阿絲藍嚇了一跳,猛然抬首,紅雲一下子又浮現她的雙頰。

  有那麼一瞬間,她似乎愣住了。

  她就站在他身前,兩隻手依然擱在他腰上的衣帶上頭。

  他可以感覺得到她吐出的氣息,可以在她烏黑美麗的眼中看見自己。幾乎只要他再把頭低下去一點,就可以碰到她。

  驀地,他的肚子響起飢餓的空響。

  他猛然回神,尷尬的紅了臉。

  「你餓了嗎?」她驚訝的問。

  「我得回去了。」他感覺到自己臉上發燙,不敢再多看她一眼,匆匆轉過身,落荒而逃。

  他並沒有回答她的問題,阿絲藍追到了門邊,本欲叫喚他,臨到頭,卻又強忍了下來。

  她知道他很早就爬起來工作了,現在還沒到午,但他的工作十分繁重,他一定是餓了。

  她不該直接問他的,可她一下子真的沒想到那麼多。

  所以,她最後只是衝到車旁,把身上的羊毛氈毯還給他,「等等,你忘了這個。」

  他顯得十分不自在,卻仍是伸手接了過去。

  她露出微笑,「謝謝你送我回來。」

  「你剛謝過了。」他說。

  「我知道。」她笑著和他揮手,「改天見。」

  「呃,改天見。」他禮貌的應了一聲,和她點了下頭,這才將驢車駛出白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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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巴狼!巴狼——」

  遠遠的,他就聽見她的聲音。

  這世上,也只有她會這麼大聲的呼喊他的姓名。

  看著那在河邊,不斷的笑著和他揮著手的阿絲藍,他也只能舉起手,和她揮了兩下,示意她,他聽見了她的叫喚。

  他掌著竹篙,將小船撐向她所在的那處河岸。

  來到了河邊,他還沒停穩,她已經心急的跨了上來。

  怕她跌倒,他趕忙伸手去扶她。

  她幾乎是摔入他懷中的,卻半點也不介意的抓著他,笑著說:「抱歉,一時沒站好。」

  「你怎麼會在這?」

  「她悶壞了。」阿絲藍指指不遠處在河邊一起嬉鬧玩水的三個小姑娘,「溜出來和朋友散心,我有些擔心,便跟著一起。」

  阿絲藍雖然沒有指明,但他一眼就認出那三位小姑娘的身份,除了澪之外,另外兩個,他也曾在跟著大師傅入宮時見過。

  她們不該單獨出宮,甚至出城,但顯然除了阿絲藍之外,沒人發現她們溜了出來,也難怪她會擔心的跟在一旁。

  「你呢?你怎麼會在這?」

  「今天坊裡停爐休息,我來抓魚。」他指著船上那腹大口小的竹簍,回答她的問題。

  「真巧。」她甜甜一笑,探頭一看,青竹簍裡有著好幾條肥滿的大魚。「哇,這魚好肥啊。你忙了一早上了吧?」

  「嗯。」他點頭。

  「那這個給你。」她低頭從掛在手中的竹籃裡,翻出兩個用葉子包起來的大飯團,「我把醃過的梅子和烤醃肉包在裡面,大家都說很好吃喔。」

  看著她燦爛的笑容,他真不知該說些什麼。

  「這次是真的很好吃,連澪都試吃過了,絕不是誆你的。」

  自從去年他餓到肚子咕嚕咕嚕叫,被她聽見後,她就總是把飯團、大餅,還有其他各式各樣的乾糧和食物帶在身上,有時還會特別拿來給他吃,說是因為她最近開始在白塔的廚房幫忙,怕煮得不好吃,希望他幫忙試吃,她才敢把做好的料理端出去。

  起初,他還以為她只是怕他不好意思,才這麼說的。

  但吃到第一口飯時,他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那口飯是硬的,根本沒熟。

  他很快就發現,她煮的飯菜還真的是頗難入口。

  不是白飯裡還夾雜著小石子,不然就是醃肉忘了加鹽,或是鹽巴加太多了,再不然就是飯沒有煮熟,肉湯加了太多醋,整鍋湯酸到喝不下去,或是把肉燒焦。

  她第一次煮魚時,魚鱗甚至沒有刮下來,內臟也忘了去除……

  諸如此類的事,在剛開始那幾餐,真的是多不勝數。

  一個月後,那種怪異的菜餚就消失了。

  他以為是她廚藝進步了,但一次送貨到白塔時,剛好宮裡的差役也送糧食到白塔,他幫著一起搬貨入廚房,才從姆拉和其他侍女的對話中發現,白塔的餐食,雖然還是姆拉在煮的,但阿絲藍早在進白塔的那一年,就開始幫忙了,她並沒有那麼笨拙。

  前面那幾餐半生不熟、味道奇怪的料理,只是為了顧及他的面子。

  他知道,為了他,她還特地和姆拉學做更多不同的料理,即使做菜時傷了手,也都會藏起來不讓他看見。

  他從來沒有和她挑明過,只是從此之後,無論她送什麼來,不管好不好吃,他都會乖乖把她送來的食物,全吃得一乾二淨。

  接過她送上來的飯團,他瞧了瞧不遠處那三位身份高貴的小姑娘,再看看她,不放心她一個人顧著那三個,他開口問道:「你們吃了嗎?」

  以為他擔心吃了她們的食物,阿絲藍忙道:「你放心,我們夠吃的,我做了很多呢。」

  她就是這樣,他有時真不知她究竟是聰明還是天真。

  巴狼不自覺揚起了嘴角,「我烤魚給你們吃吧,算是交換這些飯團。」

  「真的?」雖然很想他留下來,但又怕會耽誤他的時間,她掙扎了一下,才問:「可這些魚你不是要帶回去的嗎?」

  「沒關係,魚再抓就有了。」他若是真讓她一個人顧著那三位,若出了事,他可擔不起。

  反正今天放假,他拿起裝魚的竹簍,跳下了船,再回身扶她下船。

  「阿絲藍,他是你朋友嗎?」

  他才剛扶著她下船,身後便傳來一聲好奇的詢問。

  他回過頭,看見那位身穿藍衣的小姑娘,她褪下了平時穿的華貴衣裳,穿著一般姑娘穿的藍色麻布衣裙,但他依然認得她。

  「嗯,他是我朋友。」阿絲藍臉紅紅的偷瞄了他一眼,才點了點頭,和主子道:「他叫巴狼,在鑄銅工坊工作。」

  「你好,我是澪。」小姑娘用意黠的大眼瞧著他,身後的兩個朋友,全好奇的圍了過來,她指著她們和他介紹,「她是小舞,她是小夢。」

  「你們好。」他朝她們點頭。

  白衣的那位指著他的船問:「那是你的船嗎?」

  他點頭,應了一聲,「嗯。」

  黑衣的那位一聽,忍不住也開口道:「可不可以借我們坐坐?」

  他一怔,卻看見藍衣的那位聞言,雙眼一亮,也露出躍躍欲試的表情。

  「可以嗎?」

  讓她們三個上船?

  若是船翻了,他就算有九顆腦袋都不夠人砍。

  可看著眼前三個小姑娘的渴望眼神,他卻有些動搖。

  去年冬天,大巫女過世了,還是個小姑娘的澪,就接管了整個白塔的祭祀、管理和醫療工作,從阿絲藍那兒,他知道巫女的工作有多繁重辛苦,但她幾乎不曾抱怨過。

  另外兩位,身份同樣顯貴,可平常也同樣都被關在屋子裡。

  他很清楚,打出生至今,她們恐怕都沒上過這種小船,才會對他這簡陋的一葉扁舟如此感興趣。

  身旁的阿絲藍,拉了拉他的衣袖,他轉頭看向她,只見她也露出懇求的表情。

  看來,阿絲藍和他一樣,都無法輕易拒絕她們,特別是澪的要求。

  瞧著眼前幾位,他很懷疑這世上有任何人,有辦法狠心拒絕她們的要求。

  「好。」他點頭答應,卻不忘附上但書,「但是,只能來回對岸一趟。」

  「真的?」似乎不敢相信他真的答應,小巫女小臉一亮,見他點頭,開心的道:「謝謝你!」

  穿著藍衣的澪,第一個跑上了船。

  「謝謝。」黑衣姑娘爽朗的和他道了謝,靈巧的翻身上了船。

  第三個白衣小姑娘,年紀和個頭最小,卻也最乖巧,她太矮了,無法自己上船,她無辜的盯著他,他只好伸手將她抱上船。

  「謝謝你,巴狼哥哥。」

  聽到她對他的稱呼,他又是一愣,像仙子一般的小姑娘朝他甜甜一笑,這才回身跑去船頭找同伴。

  「巴狼。」

  他回身,看見阿絲藍,風吹得她的髮絲微揚,她溫柔的看著他,唇邊的笑,暖了他的心房。

  「謝謝你。」她柔聲說。

  她沒有她們三個那樣絕世的容貌,卻是最吸引他目光的一個。

  瞧著她秀麗溫柔的面容,喉頭不自覺地有些緊縮,他沒有開口,只是朝她伸出手。

  阿絲藍信任的將小手交到他手中,沒有絲毫遲疑,他握緊了她溫暖的柔荑,小心的扶著她上船,自己才跟著跳上去。

  確定她們都坐好了,他抓起竹篙,將小船往河對岸撐過去。水面上,波光燦燦。

  遠處,雲霧縹緲,像是將鄉間水色罩上淡淡的白紗。

  對岸即將成熟的金黃稻穗垂著頭,每每風一吹來,便如浪般層層翻湧。

  女孩們迎著風,在船頭嬉笑歡鬧著。

  她們將手放到碧綠的水波裡,感覺那透心的沁涼。

  「阿絲藍,那些人為什麼要綁著鳥兒的頸子啊?」澪問。

  阿絲藍朝澪指的方向看去,只見附近河上的船家們,正差使著水鳥捕魚。

  「綁著是為了捕魚啊。」她解釋著。

  話聲方落,另一邊的小夢已經開口嚷嚷:「啊,好過分,那個人強迫鳥兒把到嘴的魚吐出來耶!」

  阿絲藍解釋著,「那是因為鳥兒比我們身手好,所以大家就把鳥兒的脖子稍微綁緊一點,利用鳥兒捉魚的技巧,它們若抓到了大一些的魚,就吞不下去,漁夫們再要它們把魚吐出來。」

  「什麼?怎麼這樣?」小夢驚呼出聲,「那鳥兒們不是都吃不到魚了嗎?」

  「自古以來都是這樣的。」阿絲藍笑著說,「他們還是會給鳥兒吃魚的。」

  小舞擰起了眉,「你的意思是說,我們大家吃的魚,都是從鳥嘴巴裡吐出來的嗎?」

  小夢瞪大了眼,「不會吧?那我們不都吃過鳥的口水。」

  澪和小舞一起瞪著她,然後再同時看向阿絲藍。

  阿絲藍已經笑到快流出淚來了,但看她們驚慌的模樣,忙笑著解釋道:「我們都會把魚先洗乾淨的呀,而且還會煮過,不會有鳥的口水的啦。」

  「呀,我不要,我以後再也不吃魚了——」

  雖然如此,澪還是嚇得花容失色的叫了出來。

  可小舞聽見,卻忍不住笑著道:「不吃才怪,你平常不是最愛喝魚湯了,我們幾個,就你吃過最多鳥口水了。」

  「小舞!你好討厭——」

  澪嚷嚷著,原本浸在河裡的手,掬起了水就往好友身上潑去。

  「啊!澪——水很冷耶——」

  小舞不甘示弱,也朝她潑水。

  「呀,你們兩個別鬧,噴到我了啦——」

  「噴到最好,來來來,你整天都關在宮裡,趁現在我替你去去穢氣!」

  「呀!好冰——」被殃及池魚的小夢也跟著叫出聲來。

  飛灑的水花,在空中閃閃發亮,三個女孩又叫又嚷又笑的。

  「抱歉,借我躲一下。」聰明的阿絲藍早早躲到了船尾,縮在高大的巴狼身後。

  「你不理她們可以嗎?」他問。

  「沒關係。」她陪著他站在船尾,悄聲笑著道:「她們成天都被人看著,悶壞了,好不容易能出來玩,我這時再囉嗦就太不識相了。」

  也對。

  他很久沒看到小巫女笑得這般開懷了。

  「抱歉,強要你載我們游河。」阿絲藍不好意思的說:「一定耽擱了你不少時間吧?」

  他搖了搖頭,要她放心,「沒關係,反正我今天也沒別的事。」

  阿絲藍瞧著他,粉唇再次微揚。

  最近,不知為何,她笑時,都會讓他胸口抽緊。

  她已經和初見時那膽小羞怯的模樣不同,變得更加自信和落落大方,也更甜美溫柔。

  曾幾何時,那個做事笨手笨腳的小姑娘已經長大,每每她走在路上,都有人會因她那秀麗溫柔的氣質而回首。

  每當他瞧見,總會覺得她似乎變得有些陌生而遙遠。

  但下一瞬間,她就會發現他,開心的朝著他揮手而來。

  他調開凝在她臉上的視線,掩藏胸中那因她而起的悸動。

  到了對岸,他把小船掉了頭,再往原來的河岸撐去。

  回程時,她們三個女娃依然吵鬧,她們一起玩著、鬧著、笑著,不時會回頭問阿絲藍一些問題。

  上了岸後,他把船在岸邊下錨,生起火,阿絲藍則清理他之前抓上來的魚。

  「巴狼哥哥,為什麼你的船上沒鳥啊?」小夢好奇的蹲在他身旁,「你不用鳥捕魚嗎?」

  「嗯。」他點頭,「我不是專門捕魚的漁夫,我沒有養鳥。」

  「那你怎麼抓魚?」聽到他們的對話,澪也蹲了過來。

  他還沒回答,小舞就搶著說:「用竹矛吧?對不對?」

  沒被人這麼和善的對待過,他不自在的看向阿絲藍,她卻只是在旁看著他笑。

  瞧她沒要幫他的模樣,他只得清了清喉嚨,看著那三個好奇的姑娘,回道:「對,我是用竹矛抓的。」

  「你可不可以教我?」

  小舞突然就蹦出這麼一句,讓他有些措手不及。

  教她?

  「你放心,我和父親習過武的,不信你問阿絲藍。」

  他看向那開始烤魚的小女人,她笑著點頭說:「是真的,小舞從小就習武。」

  巴狼瞧著名喚小舞的小姑娘,她是夜將軍的女兒,他曾在祭祀大典裡見過;她這一生,所有的事情都會有人替她準備處理好,恐怕不會有什麼機會親自抓魚。

  「你為什麼想學抓魚?」他忍不住問。

  「因為我將來要當將軍。」她眼也不眨的看著他說,「說不准哪次帶兵打仗的時候,會用得到。」

  她的臉上沒有笑容,她不是在開玩笑。

  他曾聽說,夜將軍希望女兒能繼承他的位子,卻不曾在意過,直到現在。

  她才幾歲?十二?十三?

  她看起來年紀還小,但他同樣看得出她臉上的認真。

  所以,他站起身,來到船邊,拿起前頭削尖的竹矛給她。

  原以為他會拒絕的小舞,高興的跑了過來,接過他手中的竹矛。

  他告訴她叉魚的要訣,如何冷靜定下心來,看清水裡的魚,如何預測魚兒行進的方向,如何叉住河裡那些滑溜的魚。

  她的身手很好,也學得很快。

  她叉到第一條魚時,另外三個姑娘興奮的一起幫她歡呼。

  他和她們一起吃了豐盛的一餐。

  飯後,她們在草原上追著、跑著,一起歡笑,直到累了,才爬到大樹上坐著,一起唱歌。

  她們有著很好的歌喉,清亮悠揚的歌聲,穿過小河、穿過原野,流瀉在風中,讓人不禁為之駐足微笑。

  收拾完的阿絲藍坐在他身邊,開口道:「很好聽吧?」

  「嗯。」他點頭同意。

  她瞧了他一眼,鼓起勇氣問:「巴狼,我可以請你幫我一件事嗎?」

  「什麼事?」

  「別告訴大師傅她們溜出來的事。」

  她深吸了口氣,看著他,抱歉的道:「我知道這樣一來,你回去很難交代今天的行蹤,但她們三個要背負的太多、太沉重,只有在這種時候,她們才可以當一個無拘無束的普通人,不是巫女、不是公主、不是未來的大將軍……」

  顯然,她並不是第一歡幫著她們溜出來玩。

  在內心深處,他其實早猜到了,她的竹籃帶了太多必須要事先準備好的東西,從織毯、飯團,到清水,一樣不缺。

  看著那三個歌聲甜美,心地善良的小姑娘。

  他可以瞭解阿絲藍為什麼會想幫她們。

  「我不會說的。」他看著她道,「但我有條件。」

  「什麼條件?」

  「以後你們要出來,得等我輪班休息的那天。」

  等他輪班休息?

  阿絲藍小嘴微張,瞪大了眼看著他,「為什麼?」

  「你一個人帶著她們,太危險了。」

  他說得是如此雲淡風輕,好像閒聊一般。

  風吹過了河面、拂過了樹梢,他的話卻仍在耳邊迴響,她愣愣的看著身旁那將已熄的火堆蓋上泥上的男人,心口莫名的暖熱。

  她給他添了麻煩,她曉得。

  一直以來,她知道他是個好人,比人們所想的還要貼心,還要溫柔,但她怎樣也沒想到,他會主動提議幫忙。

  她開口提醒他,「若被人發現我們是幫兇,會被罰的。」

  「我知道。」

  他沒有看她,只是繼續將泥土覆在火堆上,防止火星再起,淡淡的說:「我寧願被罰,也不想聽到你有什麼意外。」

  他的聲音不大,有那麼一瞬間,阿絲藍懷疑自己聽錯了。

  她喜歡他,很久很久了。

  但他從來未曾有過表示,她知道他關心她,卻也只是做多說少。

  看著他黝黑粗獷的側臉,她喉嚨有些發乾,心跳怦然,阿絲藍緊張的壓住自己狂亂奔跳的心,粉唇微顫的輕問:「你這只是對朋友的擔心嗎?」

  他停下了動作,瞧著自己壓在土上的大手。

  河面上,碧波蕩漾。

  女孩們的歌聲依然悠揚。

  他沾了上的十指有些髒,那些泥都跑進了指甲縫裡了。

  阿絲藍是個很好很好的姑娘,他知道自己配不上她,但近來,對她的渴望越來越深,每回看到男人們盯著她瞧,他就覺得一陣煩躁。

  「巴狼……?」

  她的聲音輕輕的,有些遲疑,有些微顫,帶著些許的不確定。

  他抬起頭,看著身旁不知何時跪了起來的她。

  那張清秀的粉臉上,有些殷切,有些期盼,還有更多的不安。

  「你是嗎?」

  她凝望著他,忐忑的輕問,那微弱的語音,幾乎消失在風裡。

  他深吸了口氣,握緊了拳,開口坦承。

  「不是。」

  他看著那溫柔的女孩,啞聲道:「那不只是對朋友的擔心。」

  她輕抽了口氣,烏黑的眼,蓄了淚光。

  巴狼心口一緊,以為自己嚇到了她。

  怎知,下一瞬,卻見她粉色的唇,慢慢的,彎了起來。

  風乍起,揚起了她耳畔的髮絲。

  她伸出了手,捧著他的臉,跪著仰首,在風中,吻了他。

  他愣住了,不敢,或者該說,不想阻止她。

  她的唇,好軟、好暖。

  胸中的心,大力的跳動著,幾乎衝破了他的胸膛。

  有那麼一瞬間,週遭的聲音和景物彷彿都消失了。

  他沒有辦法呼吸,沒有辦法思考,腦海裡只有她。

  她退開時,他差點伸手抓住了她。

  「我也喜歡你。」

  她悄悄的說,粉臉泛紅,水亮的黑眼裡有著他。

  他黑臉爆紅,完全啞口無言,好半晌,才有辦法開口。

  「你不該這麼做。」

  「或許。」她的臉很紅很紅,卻毫不閃避他的視線,只咬著那粉嫩的唇,有些羞澀,卻又無比大膽的笑著說:「但我一直很想這麼做。」

  沒等他反應,她笑著起身,丟下錯愕的他,紅著臉朝那三個女孩跑去。

  那輕輕的一吻,和那一抹笑,深深的刻印在他心底。

  那一年,他十七歲,她則剛滿十五。

  那是,很美好的一年……
砰砰砰——

  砰砰砰——

  夜半時分,大多數的人都已入眠。

  可在這夜深入靜時,阿奇大師傅的家門,卻傳來陣陣急促的敲門聲。

  幾乎是在第一聲響起時,巴狼就醒了,他跳下床榻,飛奔到門邊,打開門閂。

  漆黑的門外,站著一位熟悉的婦人。

  「姆拉?」以為她有急事要找師傅,他忙道:「我去叫大師傅起床。」

  怎知,她卻抓住了他,擰著眉說:「不用,我是來找你的。」

  「找我?」巴狼一愣。

  「阿絲藍出事了,巫女要我找你過去。」

  他渾身一僵,大腳跨過門檻,就要跟著她出門,身後卻傳來師傅的問話。

  「巴狼,誰在外面?」

  他頓住腳步,回頭看著已經被吵醒的師傅,「是姆拉。」

  阿奇一怔,忙問:「巫女出了什麼事嗎?」

  「不。」他搖頭,看著待他如子的大師傅道:「巫女沒事,是阿絲藍。巫女要我過去看看。」

  阿奇瞧著那已長得又高又壯的孩子,他知道這孩子喜歡阿絲藍那小姑娘,看來巫女也一樣清楚這件事,所以他沒有再多問,只點了點頭,「既然如此,你就去吧。」

  他轉過身,又道:「還有,外頭天冷,記得把大氅穿上。」

  話還沒說完,他人已經重新回到房裡去了。

  聞言,巴狼才發現自己只套了件單衣,大師傅將手裡提著的燈留在小桌上,看著那盞燈火,他喉嚨有些緊縮,但仍是套上掛在門邊的大氅,小心關好了門,這才跟著駕著驢車來的姆拉一起上了車。

  「阿絲藍出了什麼事?」他還沒坐穩,就忍不住擔心的沉聲急問。

  畢竟大半夜的,若不是什麼大事,巫女是不會叫姆拉自己跑上這一趟的。

  「她娘死了。」

  巴狼心口猛地一縮,雖然因為到白塔工作的關係,阿絲藍和她娘不住在一起,但她和她娘感情一向很好,只要一得空,她就會回家探望她娘。

  姆拉歎了口氣,「黃昏的時候,她娘在街上摔了一下,撞到了頭,讓人送到了白塔,拖到剛剛,還是嚥了氣。」

  他啞聲再問:「阿絲藍……她還好嗎?」

  姆拉抓著韁繩,在冷峭的寒風裡,歎了口氣。

  「還好的話,我就不會在這裡了。」

  「她人呢?」

  「在她家。」姆拉看著他說:「她說要帶她娘回家。」火光在油燈裡,無聲跳動著。

  阿絲藍替娘擦洗好了身體,穿上了她生前最愛的衣裳,還幫她化了妝。

  躺在床榻上的娘,看起來像是睡著了一般。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事情發生的太過突然,她到現在還是沒有什麼真實感。

  她一個人在房裡守著娘,卻連一滴淚水也流不出來。

  身後的門,咿呀一聲,讓人推開了。

  那人無聲無息的走到她身後。

  她聞到熟悉的煤炭和火氣的味道,沒回頭,就知道是他。

  她胸口緊縮著,輕輕的開了口。

  「聽說,娘年輕的時候,曾經是城裡最美的姑娘。」

  她伸手撫過娘曾經溫暖,此刻卻冰冷不已的手,「小時候,隔壁的大叔對我說,娘命不好,爹過世得早,若不是有我這拖油瓶,她早改嫁了。娘聽到了,好氣好氣,拿起陶甕就往他砸,要和他拚命,她嚷著——」

  阿絲藍看著娘秀麗的面容,學著娘的口氣道:「你懂什麼,我是命好,才會生下藍藍這麼乖巧的寶!」

  說著,她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那位大叔啊,被我娘砸傷了腳,後來再也沒來過了。」

  突兀的笑聲,慢慢的消失在空氣中。

  她喉頭一緊,卻仍繼續說:「為了讓我生活能過得好—點,娘費了好大的功夫,才把我送到白塔,她說白塔裡能吃好,穿好,跟著她,只會餓肚皮。當時,我好想說,我不要吃好穿好,我只想和娘在一起,但我知道,家裡已經沒了米糧,娘老了,眼睛看不太清楚了,沒辦法再織布、種田……」

  「所以她問我時,我說好。」她的手撫過娘花白的發,深吸口氣,眼眶紅紅的道:「我說好。我是笑著說的,因為我知道,我若不笑,娘會擔心的。」

  他的大手,落在她嬌小的肩頭上。

  她回過頭來,仰頭看著他。

  一滴淚,終於奪眶,滑落。

  「我本來想,等我到了白塔,就可以讓娘過好一點的生活……她也可以在家把身體養好一些……我還以為有更多的時間的……有更多的時間可以讓我孝敬她……有更多的機會可以讓我陪著她老人家……可娘她突然就……」

  她喉頭一哽,粉唇顫抖著,淚水串串滴落。

  「娘死了……」她淚流滿面的看著他,哽咽的說:「娘死了,就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一顆心,因為她的悲傷而緊縮發疼。

  他以拇指拭去她臉上的淚,慢慢的在她身前跪了下來,將悲痛不已的她擁進懷中。

  她緊緊揪著他的衣襟,將臉埋在他懷裡,痛哭失聲。

  在他懷裡那哀慟的悲泣,是如此揪心,她哭得肝腸寸斷,小小的身子不住的顫抖著,熱燙奔騰的淚水,緩緩的浸濕了他的衣。

  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他只能紅著眼眶,靜靜的抱著她,任她放肆哭泣。

  暗夜裡,她哭了又哭,哭了再哭,一度她曾試著振作起來,可一想到娘,以及過去那些年來和娘相處的點點滴滴,淚水又會再次放肆奔流。

  他一直陪著她,擁著她,給予她無聲的安慰。

  嬌小的她,就像是只受傷的小貓一般,蜷在他懷裡,哭著、啜泣著,她的每一次顫抖,每一次飲泣,都牽動著他的心。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的情緒終於慢慢平息了下來。

  在他的幫忙下,她和他一起收拾著娘的遺物,整理家裡,可總在不覺間,淚水還是會毫無預警的奪眶。

  她其實不是很確定那一個晚上是怎麼過的,但他始終在身旁陪著她。

  天亮時,他幫著她處理了娘的後事。

  澪親自替娘主持了儀式。

  她把娘生前最愛的物品都一起放入了棺裡。

  儀式之後,男人們將土堆掩蓋至棺木上,很快的娘下葬的地方,就隆起了一個小小的土丘。

  只剩下她一個人了……

  天上,飄下了綿綿的細雨。

  她吐出的每一口氣,都在雨中成了氤氳的白霧。

  看著那土丘,阿絲藍哽咽的咬著唇,卻無法阻止淚水再次無聲滑落。

  彷彿知道她在想什麼,身旁的男人,突然握緊了她的手。

  阿絲藍抬頭看他,卻見他嗄啞的開口,「你並不是一個人的。」

  她愣愣的看著他。

  「你還有我。」

  他的聲音低啞,卻很清楚。

  柔紐的雨絲,在天空中飄啊飄的。

  「阿絲藍,我們成親吧。」

  她以為自己聽錯,卻聽見他再次開了口。

  「我只會鑄銅。」他看著她,堅定的道:「成為工匠也才一年,但我會成為坊裡最好的一個。」

  她哽咽的仰望著他認真的臉。

  霏霏的雨絲,落在他的發、他的眉、他的臉上,就連他濃密的眼睫毛上,都有著細小閃亮的水珠。

  「我知道我不是最好的選擇。」他深吸口氣,承諾著,「但我會盡我最大的努力,照顧你、保護你,讓你不餘匱乏。」

  一整個晚上,他看著她在他懷中啜泣,那真是讓人難以忍受,但他卻很高興巫女叫了他來,很高興自己在這裡,陪在她身旁。

  他無法想像她一個人度過這漫長的一夜。

  他希望以後都能陪在她身邊,守著她、護著她,無論她是哭是笑,他都希望能在她身邊,和她一起。

  「嫁給我。好嗎?」他啞聲問。

  握住她的大手,是如此溫暖。

  阿絲藍可以感覺得到他有多緊張,他喉間的脈動,跳動得飛快。

  瞧著他嚴肅的表情,她很清楚——

  他是認真的。

  他不是那種一時衝動的人,他總是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雖然她不是沒想過要嫁給他,卻很明白依照他的個性,在他沒有準備好時,不會真的開口。

  因為他狼子的身份,他對自己一直有著難以說出口的自卑。

  她原以為還要等上好幾年的。

  阿絲藍流著淚,點了點頭。

  「好。」

  她走入他懷中,哭著道:「好……」

  巴狼喉頭一哽,伸出了手,在寒風細雨中,溫柔的擁著嬌小的她。

  風在吹,雨不斷的下著,待在他懷中的阿絲藍卻覺得暖。

  她閉上眼,淚水再次滑落。

  那是十分悲傷又令人難忘的一天。幾個月後,他十八歲那一年的春天,在澪親自的主持和祝福下,他將年方十六的阿絲藍娶了回家。

  兩人的新家,是他和她攜手親自蓋的。

  他和她一起以木頭打樁,以竹篾編牆,再共同將竹篾牆上糊上泥、夯上土,然後再找來柴草堆在泥土牆旁,點燃它們,用以烘乾密實牆面。

  他們花了好些日子蓋牆,又花了好幾天蓋屋頂。

  他和她都有一雙巧手,家裡木做的櫃子、矮几,陶制的甕、缸,都是他親手打造、燒製出來的。其他如竹籃、織毯、蓋被等輕巧的東西,則是由她負責,甚至兩人的衣裳,都是由她細心的一針一線縫製而成。

  他們的新家,只有一間廳堂、一間臥房,和一個有爐灶的廚房。

  那不是一個很豪華的地方,卻很溫暖。

  房子終於蓋好的那天,他牽著她的手,站在小小的院子裡,看著兩人一手打造的新家。

  當時,他的臉上還沾著泥,她的發間還夾雜著竹葉。

  幾乎是同一個時間,她抬手替他抹去泥,他伸手替她拿去發上的葉。

  兩人雙雙一愣,跟著訝然相視而笑。

  那一天,春暖花開,連空氣中都飄著清甜的香氣。

  看著那沐浴在金色陽光下心愛的人,兩人同時想著。

  我們一定會幸福的。

  她這般深深相信著,他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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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黑夜,寂寂。

  她醒過來時,窗外天色仍未明。

  雖然她已盡力悄聲起床,但仍驚醒了躺在一旁的丈夫,他呻吟了一聲,試圖睜開眼。

  「天亮了?」他啞聲問。

  「還沒,我只是要去煮飯而已。」她輕撫著他的眉,柔聲安撫,「你再躺一會兒,天亮了我會叫你。」

  她輕輕的在他額上印下一吻。

  他喟歎了口氣,不再掙扎醒來。

  男人放鬆的模樣,讓她揚起了嘴角,她輕手輕腳的替他拉好了被,溜下了床,來到廚房。

  漆黑的房裡,幾乎是伸手不見五指,她卻行動自如。

  轉眼間,嫁給他已經五年了。

  這五年來,她早摸熟了這個房間,就算閉著眼也能動作。

  灶旁的牆架上,有砧板和刀、勺,柴火堆在右手的牆邊,水缸、米缸和糧缸就在離灶旁三步的那個角落,缸旁那一排小陶罐中,有著她醃漬起來的魚肉和蔬菜。再過去一點則堆放著一個又一個煮食及盛裝食物的陶器,鼎、釜、盤、甑、盂、盉、罍、臼等等。

  成親時,他替她做了一個木架,讓她能將這些器具依大小收齊擺放在上頭。

  在這個廚房,只要是料理需要用到的用品,她一樣不缺。

  蹲在灶旁,她用火石點燃了稻草,放入灶裡,並在小火星未熄前,添加乾柴進去。沒多久,黑漆漆的廚房就因灶裡熊熊的火光而亮了起來。

  她把火生好後,先到一旁洗米煮飯,再將洗好的米放入小陶鼎中,然後擺放到灶上。

  灶裡的火,不夠大。

  她加了些柴火,維持著穩定的火源,才把鼎蓋蓋上,拎著竹簍,走到屋後的菜田,摘取新鮮的蔬菜。

  空氣有些微寒,她吐出的氣都成了氤氳的白煙,但冰涼清新的氣味,讓人精神一振。

  遠處的天際,已有些濛濛的亮了起來。

  黑夜不再是完全的黑,東方的天空,也升起了一顆明亮的星辰。

  今天會是個好天氣。

  每次早上看到那顆星星升起時,就代表那一整天都會有陽光。

  她喜歡有陽光的日子。

  微笑地拎著裝著蔬菜的竹簍,阿絲藍到竹林旁挖了兩支新鮮的春筍,再掉頭來到雞捨的草堆裡,找到了幾顆還有些溫熱的蛋,這才回到廚房。

  爐灶裡的火,驅走了一室的陰寒。

  她快速的料理著手邊的新鮮食材,陶鼎上蓋的陶蓋縫沿中,冒出了白色的泡沫,她拿起一旁的木棒,將灶裡的柴火撥到另一邊,好讓火力小一些,順便再擺上一隻陶鍋,然後將切好的青菜放進去拌炒。

  烈火,熊熊燃燒著。

  她手腳俐落的在廚房裡忙著,第一聲雞鳴時,她已經弄好了一桌的菜。

  白米粥、涼拌春筍、蔥爆蛋、炒油菜花……

  她瞧著桌上的菜,想了一下。

  嗯,再切個肉好了,他的工作需要體力,光吃這些,怕不到午就餓了。

  她從陶甕中拿出醃肉,稍微煎烤了一下,再切片擺上桌,這才拿出碗筷,擦洗了手,回到房裡叫他。

  原先漆黑的房裡,因為窗外的天光,慢慢亮了起來。

  他仍躺在床上,沉沉睡著。

  她很想讓他多睡一會兒,但他上工若遲了,最懊惱的就是他自己,所以她還是坐到了床邊,將小手輕輕放在他粗獷的臉上。

  那改變是很細微的。

  她可以感覺到他的呼吸節奏變了,心跳也快了些,跟著他喟歎了口氣,轉過臉,親匿的摩挲著她柔嫩的掌心。

  她微笑,低頭親吻他微暖的唇,輕聲說。

  「吃飯了。」

  他張開惺忪的眼,大手滑到了她的腰上,將她拉到了他身上,翻身將她壓在身下,給了她一個緩慢而熱情的吻,才微微一笑,沙啞開口。

  「早。」

  「早……」她小臉泛紅,有些羞怯的瞧著他,「別壓著我,起來了,洗把臉,我替你把髮梳一梳編起來,再晚些,飯都要涼了。」

  雖然很想和小妻子溫存下去,但窗外天已微亮,他依依不捨的坐起身,換上一旁工作的衣服。

  她在床上跪坐起來,替他把一頭及腰的長髮梳好編成長辮。她知道,工坊的人都會一直綁著長辮,很少解開,但他向來不喜歡被束縛住,可是工作時,不綁好又不行,所以她早養成了每日替他梳發編辮的習慣。

  她不曉得其他人是怎麼想的,可她很喜歡每天晚上替他解開髮辮,每天清晨再替他梳發,那是屬於他和她相處的時間,他會打著呵欠,一邊穿衣,一邊和她閒話家常,就算有時他太累,沒有說話,那無聲相處的優閒,還是很好。

  「對了,過兩天,師傅大壽,師母想請你過去掌廚幫忙,可以嗎?」

  「當然,我晚點就過去問問師母,師傅想吃些什麼。」

  她替他綁好了長辮,他轉過身,將跪坐著的她抱下了床。

  「呀。」她嚇了一跳,輕叫出聲,攀著他的肩頸道:「我自己會下床。」

  「我知道。」他將臉埋在她柔嫩的頸邊,吻了一口,語音低啞的笑著說:「可我喜歡抱著你啊,你好香,真想一口把你吃掉。

  感覺到他真的輕咬了她脖子一口,她羞紅了臉,「那是因為你餓了。快放我下來,我可不是食物,吃的在廚房呢。」

  「你也很好吃啊。」他低笑著,卻還是乖乖的將嬌小的她放下。

  「胡說八道。」她羞窘的瞪了他一眼,拍了下他的胸膛,「快去洗臉,再晚太陽都要照屁股了,你現在也是師傅了呢,若上工還遲了,可要讓旁人笑話了。」

  「遵命。」他正色的說,卻還是低頭親了她一口。

  「別鬧了,快去洗臉。」阿絲藍紅著臉,溜出了他懷中,叉著腰道:「你答應過出門前要幫我砍些柴的,還是你忘了?」

  他挑眉,笑著說:「沒忘,阿絲藍夫人的吩咐,小的怎麼敢忘?」

  「那就快把鞋穿起來,洗了臉,到廚房來吃飯。」她趁他伸手前,快速的溜回廚房。

  她可以聽到他在身後的輕笑聲。

  她知道,如果旁人看到現在的他,一定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巴狼是宮中鑄銅工坊的工匠大師傅,做事認真,做什麼都一板一眼的,他律人也律己,出了名的嚴謹和頑固,那嚴酷的個性,和收養他的阿奇師傅幾乎是一個模樣。

  他在面對外人時,的確是很不苟言笑,只有在她面前,他才會放鬆下來,顯露出他輕鬆的一面。

  趁著丈夫在洗臉,她替他和自己各舀了一碗熱燙的白米粥。

  「你今天還要到白塔?」他拿著布巾邊擦乾臉,一邊走了過來,在矮桌邊盤腿坐下。

  洗完臉,打扮整齊,精神奕奕的他,劍眉朗目,俊帥非常,轉瞬間就成了大家所認識的那位剛正不阿、嚴峻冷酷的巴狼大師傅。

  「嗯,趁有太陽,我們得將藥車拿出來曬一曬,才不會潮掉。」她將那碗米粥遞給他,坐在他身邊,「澪說,這幾日天氣都會不錯,還有好些事要做呢。」

  他點點頭,一邊拿起碗筷吃飯,一邊和她聊天。

  一開始,他並非是這般會和她閒聊的。

  剛認識他時,他是個很沉默的人。

  起初,她也怕他。

  但很快,她就發現他是個溫柔的人,他雖然不是非常的能言善道,卻很細心體貼。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在春去秋來之間,她從嬌柔的女娃變成巫女身邊最能幹的第一侍女,他也從青澀少年,成了打造禮器的鑄銅工匠。

  娘去世時,也是他陪著她度過最痛苦且悲傷的日子。

  在這段時間裡,他和她成了好友,然後變成情人,再結為夫妻。

  對她來說,和他在一起,就像是呼吸一樣自然。

  因為他愛吃,所以她去學做菜;為了要給她好日子過,他在工坊裡比誰都還要努力。

  雖然他們沒有金銀珠寶、綾羅綢緞,但她和他吃得飽、穿得暖,還有間小屋可以遮風避雨。

  這些日子來,他實現了他當初所許下的承諾。

  他待她很好很好,他和她一起建立了一個溫暖的家。

  吃完了早飯,阿絲藍洗碗收拾餐具時,他到外頭替她砍了些柴,然後幫她搬進廚房。

  「我出門了。」

  「路上小心。」

  他微笑,在早晨的陽光中,低頭吻了她,這才轉身離開。

  她紅著臉,站在家門邊目送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方回到家中。

  每天,他去工坊裡工作時,她就待在家整理家務,有空時,則會到白塔幫忙。

  金色的朝陽升上了藍天,她帶著昨日的髒衣,到後院的水井邊洗淨,然後將它們一一掛到竹竿上晾乾。

  他大大的衣和她小小的衣晾在一起,在風中飛揚著。

  她看著兩人的衣裳偎在一起,不禁揚起了粉色的唇。

  這樣的日子,雖然平淡卻很幸福。

  發現自己在傻笑,她吐了吐舌頭,瞧瞧時候不早了,連忙將竹簍收回家中,趕去白塔幫忙。

  晚些她還得回來替他做午飯送去工坊呢。

  今天中午煮些什麼好呢?

  肉是一定要有的,吃了肉才有體力嘛。

  他的工作是最需要體力的。

  嗯,就用藥草蒸條魚吧;上回她煮那道菜時,他好像挺喜歡吃的,差點連骨頭都吞了呢。

  雖然才初春,天氣依然有些微寒,但工坊裡無論四季都是一樣的熱,她看她再燉個白蘿蔔排骨湯,給他降降火氣好了。

  綁上了遮陽的黑底藍彩雲紋繡頭巾,她拎著竹籃,一邊思索著一會兒要趕回來料理的午餐,一邊往在城南的白塔走去。

  「阿絲藍,早啊。」

  「早。」

  「阿絲藍,早安。」

  「您早。」

  城裡的街上,人來人往的,路上每一個人見了她,都和她舉手招呼,她也雀躍的回以微笑和問候。

  「東叔,等會兒我拿藥草過去,您可別亂跑啊。」

  「知道了。」

  「阿絲藍,巫女今天會在嗎?」

  「早上會在白塔後的曬場,您要有事就直接過來吧。」

  陽光暖暖的灑在街上,路邊的花兒展開了柔嫩的花瓣,一隻貓輕巧的溜過一戶人家的牆頭,幾車商隊趕著驢子進了城。

  市場裡,人們吆喝著做著生意。空地上,幾個男孩追著汪汪叫的狗兒跑。敞開的木門中,有位婦人抱著哇哇大哭的娃兒好聲安慰著。

  這一切是如此的昂然而蓬勃,教她不覺微笑起來。

  城南的白塔在陽光下,被照得閃閃發亮。

  春風拂過了她的笑靨,也帶來了幾許暖意。

  她情不自禁的深吸了口氣,再吐了出來。

  春天,果然來了呀……
白塔是樓高五層的屋子,也是王國的信仰中心,它相位於城北的龐大王宮相對應著,無論在城裡的哪處,都能看到這兩棟建築。

  和建築在城北的巍峨王宮不同,白塔雖然高,卻不大,塔前的大廟堂才是主要的祭祀區,但平常巫女都是在廟堂後的白塔裡居住活動。

  這一代的巫女澪,十分平易近人。

  澪的年紀比她還小三歲,個性卻很沉穩獨立,有著超乎她年齡的成熟與智慧,她是一個很聰明的姑娘,也是過去百年來,能力最強大的巫女。

  王城的外牆,為了防洪,是建成梯形的,但自從澪出生繼任為新巫女後,在她的守護下,這裡不曾再有過長期的大旱或暴雨。

  大部分的時候,澪都很善盡她的職責;身為從小和巫女一起長大的貼身侍女,阿絲藍比誰都還要瞭解這位在王國之中,最受人崇敬的巫女,其實也有她孩子氣的一面。

  「不過就是吃皈,吃什麼還不是一樣?」

  「當然不一樣啊,就算是食材相同,料理的方式不同,可是差很多的呢。」

  「哼,要我就把白飯裝在竹筒裡,裝幾塊肉進去,讓他帶去上工,既方便又簡單,我看巴狼那小子也嘗不出有什麼差別。」

  聽到她所說的,陪著澪在曬場上,將藥草在陽光下攤開來晾曬的阿絲藍,忍不住噗哧一聲的笑了出來。

  「他才覺得有差呢。」阿絲藍笑著道,「他對食物可是很挑的。」

  澪瞅了她一眼,抆著腰道:「我也很挑啊,就不見你之前有天天煮i給我吃。」

  「我那時還不太擅煮啊。」阿絲藍尷尬的辯解。

  「是是是,我知道,是後來為了他才去學的嘛。」澪輕哼了一聲,酸溜溜的說:「早知道你對料理這麼有天分,我就不把你讓給他了。」

  「我……我……」阿絲藍臉一紅,不禁為之語塞。

  「算了、算了,全城的人都曉得你們兩夫妻很恩愛,所以天天都要膩在一起吃午飯。」

  澪的玩笑調侃讓她更窘,結巴的說:「可……可若不送去……我怕他會忘了吃飯嘛……」

  看著窘迫結巴的阿絲藍,澪這才好笑的揮了揮手道:「去吧去吧,反正這些藥草要曬好幾個時辰。我晚點得帶人去城北河對岸,那兒有人要開工建屋,得祭地神,你記得下午過來幫我把藥草收一收就行了。」

  羞得不知該說什麼的阿絲藍,見她終於轉移話題,不禁鬆了口氣,忙點頭答應,「好。」

  怎知她才收好東西,剛起身,一位身穿白衣的姑娘就從曬場的入口走了過來。

  「咦?阿絲藍,你要走了嗎?」

  見到來人,她忙停步行禮,「公主。」

  「阿絲藍呀,要去送飯給她心愛的男人吃呢。」

  澪晃了過來,扔出這句,讓她的臉又紅了起來。

  瞧她那模樣,澪笑出聲來,「好了、好了,我不逗你了,你快去忙你的吧。雲夢,來,你來得正好,我帶你去瞧好東西。」

  阿絲藍聞言,方紅著臉落荒而逃。

  這主子啊,性子不壞,就是私底下愛糗她。

  話說回來,公主的侍女呢?她該不會沒和人說,就又從宮裡溜出來了吧?

  她朝入口看去,沒見到應該要在的侍女們和護衛,身後傳來銀鈴般的笑聲,她回過頭,只見澪拉著公主跑進了白塔。

  罷了,是在白塔呢,又不是到城外。

  剛來白塔的那一年,她還不知道常常跑來找澪的小姑娘雲夢就是公主,若不是後來在祭祀大典上瞧見,她恐怕到現在都還傻傻的以為她只是哪位富商的閨女。

  這兩個女娃兒,再加上夜將軍的女兒蝶舞,她們三個因為身上擔的責任太重,鉗制太多,禮教太嚴,讓她們意外變成好友。她們從小感情就好,常常一起溜出城外去玩,直到前兩年,蝶舞被選為王后,這才比較少出現。

  她們三個人年紀都不小了,蝶舞成了王后,公主那兒,聽說也已經有不少部族的酋長前來提親,以後她們三個要這樣私下在一起說些貼心話,恐怕也越來越難。

  瞧主子難得這麼高興,阿絲藍不想打擾她們的興致,拎著竹籃走了出去,可還沒到街上呢,就聽見澪揚聲叫喚她。

  「阿絲藍!」

  她回過頭,只見澪從白塔二樓的窗口探出頭,朝她喊道:「我忘了說,再過一旬,便是春祭大典,你幫我提醒你家那愛吃鬼一聲,祭祀要用的禮器還差三樣,要他別遲了!」

  她可以看到,雲夢公主在澪身後同情的笑看著她,阿絲藍又羞又窘,只能慶幸白塔後的曬場佔地極廣,附近平常也沒什麼人會過來,不然她真是不知該如何和人解釋,為什麼負責祭祀的巫女私底下會如此沒有教養:或者,誰是那位她家的愛吃鬼……

  這兩件事,說出去都沒人會相信的。

  看著在窗邊笑吟吟的巫女和公主,她只能無奈又好笑的抬手,圈在嘴邊,回喊道:「我會告訴他的。」火,在舞動著。

  銅液,像火紅的流金。

  坩堝裡的銅液,先出黑濁之氣,再轉為黃白,然後青白,再轉為青。

  他緊盯著坩堝,當青氣冒出,他抓緊那一瞬,迅速夾起熱燙的坩堝,將堝裡的銅液澆灌倒進陶制的范模裡。

  燒燙的銅液從坩堝裡,緩緩傾洩流進陶范中時,雖然為了防止陶范的崩裂或變形,他先前已將陶范預熱過,又牢牢的綁緊,外再以沙土固定,但他依然能聽見陶范因為銅液的高熱,發出細微的聲音。

  位於土墩上,火爐裡的火光映照在他的臉上,雖然坩堝又重又燙,雖然汗水不斷的流下,他依然維持著手部的穩定。

  第一堝倒完,他沒有停下,繼續夾起第二隻裝滿了銅液的坩堝,繼續澆灌。

  工坊裡,工匠們忙碌的工作著,有些人在冶煉銅液,有些人在磨光鑄好的銅器,有些人掌管著巨大的鼓風器,不斷的將風送進火爐裡,提高爐火的溫度,還有一些則在燒著將來要做模當范的陶器。

  當午鐘響起時,第一班的工匠們方醒覺用餐時間已到,紛紛將手邊的工作告一段落,只有巴狼依然穩定且專心的澆灌著手中的銅液。

  阿絲藍提著竹籃,在一旁看著丈夫專注的表情,知道現在是很重要的步驟,她沒讓人去叫喚他,自己也沒上前去打擾他。

  經過的工匠們和她點頭招呼,她也只無聲的回以微笑。

  無論來這裡幾次,這鑄銅工坊裡都是一樣的熱。

  高溫的火,烘得站在一旁的她都熱到流汗,她可以看到那爐火中,狂亂舞動的火焰,它們彷彿隨時都要衝出來一般,在爐口互相推擠掙扎著。

  但他完全無視身旁爐火中,那高熱的奔騰烈焰,甚至當爐裡的火星子爆裂飛濺出來時,他也沒動一下,只是凝神專心,一次又一次重複著手中的工作。

  裝滿了銅液的坩堝,將近二、三十斤,沉重無比,為了拿著它,他的肌肉從手臂到肩背全都因用力而隆起,澆灌銅液時,要快而穩,否則若先前的銅液已冷卻,後來的銅液就無法切實的密合,而會使得銅器產生裂痕。

  雖然銅液很沉,但他澆灌銅液的動作很快,拿起下一堝時,也同樣迅速而沉穩;平常製作這種中型的禮器,都需要兩三名工匠一起,才能穩而確實迅速,但他卻只須一人就能完工,而且連一滴銅液都沒讓它溢出來。

  這是需要十足的耐心和體力的工作。

  但她和所有人都知道,只要說到鑄銅,這裡沒有人做得比巴狼還要好。

  在火光的映照中,他的臉看起來更加嚴酷。

  終於,銅液注滿了陶范,他放下坩堝,直起了身子,做著後續收尾的工作,然後在轉身時,看見她。

  幾乎是在剎那間,他的表情就緩和了下來,那是很微妙的差別,他的臉部線條放鬆,嘴角幾不可見的微揚,但他沒有過來,只是朝她頷首,然後繼續把手邊的工作做完。

  阿絲藍在原地等著,直到他收拾好,朝她走來,才迎上前去。

  「你來很久了?」工坊裡,輪第一班的人,除了要顧爐火的小學徒,和一些無法離開的工匠之外,其他人早都出去吃飯了。

  「還好。」她搖搖頭,問:「你忙完了?」

  「還沒,不過現在要等它冷卻定形。」

  「那就是春祭大典要用的銅鼎嗎?」她好奇的問。

  「對。」他回過身,看著那形制較小的銅鼎陶范,捏了捏脖子,伸展著筋骨,「剩下只要等冷卻完再打磨就行了。」

  「來得及在春祭大典前完成嗎?」

  他點頭,挑眉看著她問:「巫女在問了?」

  想起澪說的話,她臉紅了一紅,「嗯,她說你還缺三樣禮器,要你別遲了。」

  「我不會遲的。」他說。

  「我知道。」她笑著瞧他,「來吧,趁這空檔,我們來填飽肚皮,一會兒才有力氣工作。」

  巴狼沒有抗議,經過一早上的勞動,他早餓了,所以他只是接過她手中沉重的竹籃,牽握住她的手,和她一起走出工坊。

  門外,清涼的風迎面而來。

  他忍不住深吸了口清新的空氣,即使是日正當中,外頭的溫度還是比屋裡涼爽得多。

  工坊外的竹廊下,大伙三三兩兩的坐著,邊吃著手裡的飯團、大餅,邊喝酒閒聊。

  和她單獨一人時相反,當他陪著她走在一起時,人們都只是朝他倆稍微點一下頭,就把頭撇開,而非出聲微笑招呼。

  即使在這麼多年之後,他成了工坊裡的大師傅,當了工匠中的頭,大家還是對他敬而遠之。

  他始終無法融入群體,一直被人既敬且畏的隔離在外。

  阿絲藍曉得,人們一定以為他早習慣了,只有她知道,他其實一直都很介意這件事,卻無力去改變。

  沒人主動招呼他過去坐,也沒人讓開一個位置,和他對到視線的,有些甚至匆匆調開了視線。

  他的臉上沒有丁點不悅或難堪的表情,但阿絲藍仍握緊了他的手。

  他一愣,低頭瞧她,只見她微微一笑,指著不遠處的一棵樹道:「瞧,那兒還沒人坐呢,我們過去,有樹蔭遮著,會涼些。」

  她拉著他往那棵大樹走去,然後從竹籃的底層,拿出一張織毯,鋪在草地上,再把剛剛才煮好,依然熱燙的菜飯和湯,一一拿了出來擺放好。

  為了方便攜帶及食用,她把湯菜都放在竹盒或竹筒裡。

  其中一隻大竹筒裡,裝著清水。

  她拿著那大竹簡,跪坐在他身邊道:「來,洗洗手再吃。」

  巴狼看著身前這嬌小卻又神奇的小妻子,乖乖的伸出手,利用竹筒裡的清水,把髒一行的兩手都洗乾淨。

  瞧著他的雙手,她心口不禁為之一縮。

  每回瞧見他傷痕纍纍的手,她都會隱隱作疼。

  燒製陶范、鑄造銅器,都要用火,長年接觸火焰的工作,讓他披掛在身前的皮圍裙,變得老舊焦黑,他毫無遮擋的雙手,更是有著無數的燙傷。

  那些燙傷,結了痂脫落,然後再次燙傷,又結痂脫落,不斷重複的燙傷,讓他的雙手變得和皮革一般粗硬。

  從小,替他包紮處理傷口的次數,多到連她都快數不清了。

  但每次他受傷,她還是會覺得不捨難忍,幸好後來,他鑄銅鍛造的技術越來越好,受傷的機會也變得比較少,才讓她慢慢安了心。

  可每回,當她聽到工坊裡有人受傷時,還是忍不住心驚。

  一滴汗從他額角滴落,她忍不住伸手替他擦去額上的汗水。

  他凝望著她,黑瞳深幽,教她粉臉微紅,卻仍是掏出了手絹,堅持的要他把汗擦乾。「才初春,風尚冷呢,你把汗擦擦,小心別著涼了。」

  他揚起了嘴角,微一點頭,接過了她的手絹擦汗。

  她有些羞窘,比他更清楚,不遠處的那些工匠,都偷偷在看著他倆。

  「我是不是很囉唆?」她不好意思的悄聲問他。

  「我喜歡你囉嗦。    」

  他面不改色的說著這句話,反而是她害羞了起來,臉兒驀然更紅。

  「你今天煮了什麼?」他問。

  阿絲藍聞言,忙把竹盒和竹筒一一打開,獻寶似的道:「喏,有藥草蒸魚、清炒荇菜、辣子炒雞丁、草菇燉飯,還有蘿蔔排骨湯。」

  她盒蓋一打開,頓時香味四溢,教他口齒生津。

  他把濕透的手絹還給她,拿起筷子,和那粗如腿般,較為矮胖,裝著飯的竹筒,配著可口的菜餚,吃了起來。

  對她煮的飯菜,他從來不挑,可她總能從中瞧出他的喜好;他不喜歡吃的食物,他會吃得特別快,很喜歡的,反倒會留在最後慢慢品嚐。

  因為他的工作繁重,需要大量的體力,又在高溫的地方工作,那讓他喜歡重口味的食物。他非常喜歡吃肉,也很愛吃辣,像這一餐,除了辣子雞丁之外,蒸魚也是辣的,光是那道清蒸魚,她就足足加了兩條大紅椒。

  為了他,她連家裡的醃菜有一半都加了辣椒。

  可和旁人不同的是,他不太喝酒,卻愛喝茶。

  她問過他,才曉得他不喝酒是因為怕喝醉,醉了容易誤事,喝茶清醒些。

  看著他滿足的吃著飯菜,她的心情也莫名的愉快。

  捧著竹筒,握著竹筷,她沒吃兩口,卻只瞅著他問:「好吃嗎?」

  「嗯。」他邊吃邊點頭。

  「會不會不夠辣?」

  巴狼搖搖頭,朝她笑了笑。

  她開心的回以輕笑,見他竹筒裡的飯一下子就見了底,她把另一個裝著米飯的竹筒遞給他。

  「吃慢點,別噎著了。」

  他的食量一向很大,所以她都會特別多煮上一些,怕他會吃不飽。

  她中午煮的菜餚一向下飯,很快的,竹盒裡的菜便消失了大半。

  她手中的竹筒飯好不容易才吃完,他卻已經吃到第三筒了。

  春日的風徐徐吹過,吹得林葉沙沙作響。

  她放下筷子時,他開口問:「你飽了?」

  「嗯,我飽了。」她點點頭,微笑道:「剛煮飯時要試味,吃了好些了呢,你吃吧。」

  確定她吃飽了,他才把剩下的菜全一掃而空。

  他的貼心讓她心口一暖,他向來都是這樣,雖然還餓,卻總等著她,非得要確定她吃飽了,才會把剩下的飯菜吃完。

  阿絲藍一直很奇怪,為什麼沒有人注意到他是這樣體貼的男人,剛開始她和他走在一起時,甚至還有人來警告她,要她小心些,說他是狼子,說不準什麼時候會獸性大發,將她擄回山林裡,給他的狼兄弟當食物。

  他特殊的身份,讓人們一直無法忘懷,他臉上從小就有的虎紋刺青,也總是提醒著看著他的人,他非我族類。

  可她知道,他才不像大家所想的那般野蠻,就算他身體裡真的還潛藏著獸性,他也一直控制的很好,他從來不曾傷害過她。

  老實說,他比她認識的大多數人,都還要文明多了。

  非但如此,每個月的薪俸,他總要將其中大半,送去給已經退休,收養了其他孤兒照顧的老師傅。

  為了顧及老師傅的顏面,他總說,他只是為了幫那些和他一樣的孤兒,因為如此,老師傅也不得不收下他送來的錢。

  這對師徒相處起來,看似冷漠,卻非常關心對方。

  不過,也幸好很少人懂得他的好,不然和她搶男人的姑娘,恐怕要多到擠破門了。

  想到這裡,她不自覺揚起嘴角。

  「你笑什麼?」

  聽到他的聲音,她回神,才發現她不自覺輕笑出聲。

  「笑你呀……」瞧著她高大強壯又溫柔的男人,阿絲藍伸出食指,從他臉上拈下一粒白飯,邊給他瞧,邊笑著道:「你這個愛吃鬼,瞧你把飯都吃到臉上去了。」

  他揚起嘴角,趁旁人不注意,竟一口舔掉了她手上的飯粒。

  阿絲藍愣住了,羞紅了臉,可眼裡帶著笑意的他,反倒一臉沒事人的模樣,半點也不害臊的繼續慢條斯理的吃著飯。

  「你……」她傻眼的看著他,念他也不是,不念他也不是,最後只能閉上半張的嘴,羞赧的將懸在半空的手指收了回來。

  他笑著將所有的飯菜一掃而空,她則紅著臉收著餐具。

  這幾年,他在私底下,對她越來越皮條無賴,也許她應該要煩惱,可她內心深處,卻因為他能在她面前放鬆的耍無賴,感到高興。

  春風輕拂而過,暖陽淡淡灑落。

  瞧著他粗獷的臉龐,她的心微微悸動著。

  成親五年了,她依然深深為他吸引,她知道,就算再過五十年,她依舊無法把視線從他身上移開……
夕陽西下,白日將盡。

  處理好了手邊的工作,巴狼脫下工作皮圍裙,往外走去。

  工坊外,太陽已落到了城牆下,天空的雲彩仍是橘紅帶粉的,但東邊的天空鳳染上了藍紫。

  他知道,很快天就要黑了。

  空氣裡,飄散著飯菜香。

  大街上,人們行色匆匆,趕著回家吃飯。

  他走回家的半路上,家家戶戶也慢慢亮起了燈。

  驀地,遠處傳來隆隆的聲響,不久,一大隊車馬突然迎面急駛而來,車馬上插著的旌旗,有著王家的紋樣,人們紛紛往旁閃避著,他也一樣。

  大隊的車馬,快速的通行而過。

  那威風凜凜、領兵帶頭的,是一位女將軍,雖然她穿著戰袍,高高坐在馬上,快速的飛馳過去,他仍是認出了她。

  他們的王國裡,只有一位女將軍。

  夜蝶舞。

  雖然身為將軍,她可一點也不壯碩,幾年前她就認清自己不可能長得比男人高壯,所以她很早就不和人比力氣,反而勤練劍術和兵法。

  過去幾年,她一次又一次的在比武大賽中,打敗了其他武將,證明了她的劍術比來參加比賽的人更厲害。後來在真正的戰場上,她一次又一次的勝仗,更證明了她不只身手好,也非常聰明。

  三年前,她成了將軍;兩年前,她更是嫁給了王,成了王后。

  即使如此,她依然跟隨著好戰的王,東征西討。

  出征的軍隊人數不少,但跟著進王城的只有一小隊,但他可以從他們臉上,看到喜悅歡欣的表情。

  沒有多久,他們就通行而過。

  雖然她的臉上依舊沒有笑容。

  但看來,這一回,她仍是打了勝仗回來了。

  她是個常勝將軍,當初曾經反對過她的人,現在早已不再反對。

  只可惜,這些年來,她爬得越高,她的笑容就變得越少。

  他和阿絲藍剛成親時,那三個姑娘偶爾還會跑到他們家,吵著要阿絲藍煮飯給她們吃,但這兩年,她幾乎不曾再來過了。

  看著遠去的隊伍,他沒再多想,只轉身繼續朝回家的方向而去。

  他看到家門時,天已經完全暗了下來。

  月兒爬上了枝頭,星子在樹梢閃爍。

  遠遠的,他就看見裊裊的白色炊煙在暗夜中冉冉上升。

  阿絲藍已經將燈點亮,敞開的大門內,透著溫暖的光,食物的香味也從門內傳來。

  那是他和她的家。

  每天黃昏,他走到這裡,看見那透出燈火的家門,看見她,他都會覺得心口有些發緊。

  一個真正屬於他的家。

  看著那溫暖的燈火,不覺中,他加快了腳步。

  從小,他就不敢妄想能擁有自己的家。

  大師傅待他很好,但他就是無法安然的待在那裡。

  身為狼子,他從懂事以來,就一直被人指指點點,他很清楚,一般的姑娘是不會想嫁他的,所以他很早就叫自己不要去想。

  他原以為,他會這樣孤老終身,但她出現了,將溫暖和歡笑帶進了他的生命。

  到現在,有時候他還是無法相信,她真的會答應嫁給他。

  巴狼穿過竹籬笆,越過院子,來到門邊。

  屋子裡,整齊而清潔。

  桌上,已擺滿了豐盛的菜餚。

  沒聽見他進門,她背對著他,跪在桌邊擺放著碗筷,然後把幾朵盛開的杜鵑花,插在一個平常拿來裝鹽的小陶甕裡,放到桌子的正中央。

  看著她忙碌的背影,他胸中一暖。

  「我回來了。」

  聞聲,她回過頭來,看見他,一張小臉在瞬間露出微笑,起身迎了過來。

  「我正想你應該差不多要到了呢。」她笑著幫他脫鞋,牽著他進門,又幫他拿來一杯茶。「下午工作忙嗎?」

  「還好。」

  他盤褪坐在桌邊喝茶時,她端來一盆水,跪坐在地板上,小心輕柔的替他擦洗手腳。

  她的手很小、很白,和他粗糙難看,佈滿傷疤皮繭的大手完全不同。

  她曾經異想天開的替他縫了皮手套,想保護他的手,他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能老實告訴她,他的工作,無論雕刻陶范或鍛造銅器,都需要雙手的觸感,隔著厚厚的皮手套,會讓他無法工作。

  他把她送的皮手套,珍惜的收著,只在冬日出外時,才會拿出來用。

  她一邊幫他擦洗手腳,一邊說:「我今天下午到師母那兒去了一趟,她最近身體好像不太好。對了,我看師傅家的屋頂有些舊了,你下次休息,我們一塊過去把屋頂換掉,好不好?」

  「好。」他輕輕應了一聲。

  她朝他一笑,將布巾和水盆端到廚房,才回來替他添飯。

  「來,我們吃飯吧。」她笑吟吟的把碗遞給他。

  晚餐桌上,有一道新菜,拿荷葉包著,是他沒見過的。

  「這是新菜?」他好奇的問。

  「嗯,我今天繞去市場,看見新鮮的蹄膀,就買了回來。」她興匆匆的把荷葉打開來,「你吃吃看,我把它放到陶甕裡,用小火慢燉了一個時辰,又燜了一陣。」

  那蹄膀很嫩又鮮,他拿竹筷撥開它時,肉汁汩汩流了下來,帶著肉香的白煙也隨之蒸騰四散。

  他夾到嘴邊,一口咬下去,那香滑的嫩肉幾乎入口即化,非但鹹淡適中,還帶著一點荷葉的清香。

  「好吃嗎?」她擔心的問,這是她第一次做這道菜。

  「嗯。」他笑著說:「你將肉先炸過了吧?大火油炸把肉汁的原味封在肉裡,荷葉又解了蹄膀的膩,味道鮮美,非常好吃。」

  「真的?我本來還怕蹄膀會被我煮得太老了。」她綻出開心的笑,臉蛋紅摸撲的,就像嫩桃一般。

  「真的。」他稱讚道:「比我上回在宮中吃到的蹄膀還好。」

  她笑得比花還要燦爛,朝他頷首,「謝謝。」

  「你做這道菜,是想在師傅的生辰大壽出的吧?」他問。

  「嗯。」她開心的點點頭,「師傅和你一樣愛吃肉,但他這兩年牙齒不太行了,師母說為了方便進食,她總把肉剁碎些,可師傅卻不太喜歡,所以我才想出這個方法,這樣一來可以保持肉的原形,但是入口又軟嫩,他吃起來也輕鬆些。」

  瞧著那蕙質蘭心的小女人,訴說著她的想法,他真的很感動,她總是這樣,替人顧了裡子,又不失面子。

  「師傅一定會喜歡的。」他真心的說。

  「如果是這樣,那就太好了。」她笑著湊到他身旁,興奮的道:「還有還有,我問了姆拉其他把肉弄軟嫩一點的方法,她說把白蘿蔔加到肉裡一起燉煮,也能讓肉軟一點呢。我想想也對,中午我不是煮了排骨湯嗎?肉的確是較軟嫩呢,對不對?」

  「對。」他點頭同意。

  「我還想過,柑橘也能去油解膩,好像也能讓肉排軟一些,可惜那要到秋天才會有,但我猜那應該可以做成橘醬,這樣就有好幾道菜,如此一來,師母以後就可以輪著煮,也不會吃得太膩……」

  她興高采烈的在他身旁,一邊和他一起吃飯,一邊和他聊著她所想到的一些想法。

  時間,在不覺中流逝。

  和她在一起時,不知為何,時間總是過得特別的快。

  吃完了飯,他陪著她一起洗著碗盤,俐落的她,在洗碗時,便順手替他燒了洗澡水。

  他本來沒有泡澡的習慣,成親後,是她堅持,說這樣可以紓解他辛苦一天酸疼的肌肉,雖然覺得躺在裝滿了熱水、冒著白煙的木盆裡,很像被燉煮的一鍋肉,他還是乖乖坐到浴桶裡。

  畢竟,她才是那個陪著巫女到處行醫的人。

  沒想到這方法還真的有效,從此他再也沒反抗過。

  他剛擦好了桌子,她就從門邊探頭出來。

  「我水燒好囉。」

  「等等。」他走上前,從懷裡掏出一串銅鈴,放到她手裡。「這送你。」

  她一愣。

  銅很貴的,雖然他是鑄銅的工匠,但因為他是重勞力的工作,吃得多,家裡的餐食費耗費很大,他和她又把一半的薪餉給了收養孤兒的師傅和師母,因此平常並沒有多餘的錢買銅料,即使是這麼小的銅鈴項煉,需要的銅料也不便宜。

  這串銅鈴小巧玲瓏,旁邊還刻著狼首獸面和杜鵑的花紋,非常可愛又典雅。

  她知道,這是他親手做的,只有他有這樣精巧的手藝。

  「五年前,你在今天嫁給了我。」見她啞然無語,他重新拿起,親手替她戴上。「我的錢不多,所以只能做這小小的銅鈴。」

  銅鈴亮閃閃的,在他替她戴上時,發出溫柔的叮咚聲。

  他抬手抹去她眼角的淚,不安的問:「你不喜歡嗎?是不是還是太沉了?」

  「不沉,一點也不沉……」她搖頭,撫著、看著他替她戴上的那串銅鈴項煉,它垂在她的胸前,紋樣細緻,看著它,阿絲藍不禁有些哽咽,啞聲道:「它好美……」

  見她是真的喜歡,巴狼鬆了口氣。

  她咬著唇,吸著鼻子,紅著眼眶問:「你哪來的錢買這些銅料?」

  「我下工時,另外到窯場幫人燒陶賺的。」

  他的工藝再好,那還是要工作好久,才夠買這些銅料的。

  難怪他這幾個月,都比之前要晚些回來,她還以為是為了趕鑄春祭大典的禮器,沒想到竟是為了替她做這銅鈴。

  阿絲藍感動的朝他伸出手,投入他的懷抱。

  「謝謝你……」她哽咽的說。

  擁抱著那溫暖的小女人,他喉嚨緊縮,啞聲告白。

  「我愛你……」

  她眼眶含淚的笑了出來,仰頭捧著他的臉,親吻他的唇。

  「我也愛你……」她柔聲說。

  那蜻蜓點水的吻,可無法讓他滿足,他一把將她抱了起來,回到床上。

  「呀……」她輕呼出聲。

  他輕輕將她放到床上,俯身親吻她的小嘴,順手拉掉了她的衣帶。

  濕熱的唇舌滑過她柔軟的肌膚,引發她一陣輕顫,她不禁沙啞的提醒他道:「洗澡水……會冷掉的……」

  「冷了……」他黑瞳深幽,瘖啞的舔吻著她雪白的頸項,「再燒就好了。」

  「可是……」她撐起自己,還沒完全坐起,他的唇已回到她的唇上。

  感覺到他的大手探進了衣裡,阿絲藍輕抽口氣,害羞的往後一縮,他另一隻手卻扶著她的背,讓她無處可退。

  「你好軟,又嫩。」他啞聲在她耳畔低喃著。

  她羞紅了臉,當他粗熱的手,溫柔的愛撫著她胸前的柔嫩時,她不覺嚶嚀出聲,小手緊揪著他的衣襟。

  他濕熱的唇,從她小巧的耳,順著優美的頸子往下,挑動了那鈴鐺,再滑到她圓弧的肩頭,她的衣被他的唇咬開。

  她可以感覺到衣裳敞開,掉落。

  微涼的空氣,讓她輕顫著。

  雖然已經和他成親許久,每當此時,卻還是難掩羞怯,她害羞的撇開臉,但他伸出手,溫柔的輕撫著她的下巴,將她的臉轉回來。

  「你是我見過最美的東西……」

  他著迷地看著她美麗的身體線條,粗糙的手指緩緩從她的下巴,滑過頸項,再到她柔軟的渾圓,幾近呢喃崇拜的道:「如此優雅……如此完美……」

  臉上的紅暈,往下暈染,她無法控制,也無法移開視線,只能看著他的手指,在她赤裸顫抖的身體上漫遊。

  當他的手指來到那挺立的蓓蕾時,她不禁輕抽了口氣,他抬眼看著面紅耳赤的她,嘴角微揚。

  「如此敏感……」

  她羞澀的想伸手遮住自己,他卻拉住了她的手。

  阿絲藍緊張的看著他,眼前的男人卻揚起了嘴角。

  「別遮,我要看你,我喜歡看你。」

  那盯著她的視線,似灼人的火焰,她失去了自己的聲音,完全無法開口說話。

  跪坐在她身前的他,鬆開了她的手,抬手脫掉了他身上的衣褲,露出他精壯結實的身軀。

  赤裸的他。黑瞳炯炯,肌肉賁起,完全就像一頭野獸。

  美麗,又,嚇人。

  他俯下身來,有力的肌肉在古銅色的皮膚下滑動。

  她看著他靠近,鐵臂撐在她的身體兩側,他緩緩地舔吻她的唇一下,跟著往下,再住下。

  溫熱的鼻息,吹拂在她冰冷敏感的肌膚上,和他的唇舌一起往下移動。

  她因他的碰觸而喘息著,不知何時,他熱燙的大手重新回到她身上,撫過她的腰,捧著她的臀。

  阿絲藍暈眩發燙的癱在床榻上,當他灼熱的唇舌吮吻著那令人害羞的溫潤時,她不由自主的抬起身子,有些慌的輕泣嬌吟著。

  銅鈴因為她的顫動而輕響著。

  他的舌逗弄著她,他的唇磨著她。

  「啊……」

  她緊緊抓著他的肩,全身因那難忍的感覺汗濕、顫抖著,幾乎要昏厥過去。

  「巴狼……」

  當她就要忍受不住時,他終於回到她面前,深情的吻著她。

  她在他嘴裡嘗到自己羞人的味道,幾乎是同時,他進入了她的身體,和她合而為一。

  他嗄啞的在她唇邊低喃著。

  「你好熱……好燙……」

  阿絲藍嬌喘的仰視著他,感覺到他慢慢的往後退,不覺緊攀著他的肩。

  「就像……」他迷戀的看著俏臉暈紅的她,再次深深進入她,引得她頸上的銅鈴叮咚作響,邊道:「高溫的火爐一樣。」

  他再次退出,她呻吟著。

  「為我而燃燒……」

  他重新進入,銅鈴叮咚。

  「因我而融化……」

  難以再承受他呢喃羞人的形容,她抓著他的脖子,吻住他的唇。

  他沒有反抗她,只是和她唇舌交纏之際,一次又一次加深進入她的力道。

  可如此一來,那銅鈴的聲響卻更加清楚。

  他緩慢的在她身體裡律動,每一次都讓她手上的銅鈴發出叮咚的聲響。

  她不由自主的挺起身子,配合著他,淚水因為那親匿激昂的感覺,滑落眼角。

  寂靜的夜裡,她只感覺到巨大熱燙、充滿生命力的他,還有那不斷叮咚輕響的鈴聲。

  他的氣息、他的體溫、他的一切,溫柔又激昂的包圍著她,她完全無法,也不想反抗,只能將長腿纏在他有力緊窄的腰上,柔軟的嬌軀隨著那一波又一波的浪潮起伏著。

  在起伏迎合間,她的簪子掉了,烏黑的長髮如絲緞般流瀉而下,襯得她的肌膚更雪白、更滑嫩。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他的律動越來越快,銅鈴響得也越來越快。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她的身體抽緊,回應著他亢奮的激昂,任他將她帶向感覺的極致,她緊抱著他,無法承受的哭喊出聲。

  「巴狼……巴狼……」

  「別怕,我再這裡。」

  「我愛你……我愛你……」

  他瞳眸收縮著,虎軀因她的話一震,將自己深埋在她熱燙如銅液的嬌軀裡,徹底釋放他的熱情。
[激情的餘波,久久不散。

  他仍在她的身體裡,她也依然可以感覺到他和自己體內互相呼應的悸動。

  月光從窗外灑落。

  潔白的月光,映照著他強壯汗濕的背。

  當他起身離開她時,她不禁輕顫著,為自己的身體不捨他的離去感到羞赧。

  「阿絲藍……」

  他呢喃著她的名,在月光下,吻著她。

  「阿絲藍……」

  她無法開口回答,只能聽著他一次又一次喚著她的名,感覺他舔掉了她頸窩和乳房上的汗水;每回和他做這種夫妻間親匿的行為,平常多話的她,總是羞得像舌頭被打了結。

  他抱起全身上下只剩頸上那串銅鈴的她,走到裝滿水的浴桶裡,洗澡水不再熱燙的冒著白煙,卻還是有些微溫。

  他和她一起泡在那桶浴水裡,和她耳鬢廝磨著,用那雙粗糙卻溫柔的大手,替她洗去一身的汗水。

  她羞得連腳趾頭都蜷起來了,卻只能在他懷裡嚶嚀著。

  在浴桶裡,他和她又歡愛了一次。

  銅鈴聲不斷響了又響,時而溫柔,時而激昂,和她間斷的嬌吟,交織成讓人臉紅的美妙樂音。

  她知道,以後她只要一聽到這鈴聲,就會想起和他在夜裡的纏綿。

  當他將她抱回床上時,她早已累到全身無力,只能害羞的任他替她擦乾身體和一頭長髮。

  她本來試圖要振作起來,東西都還沒收,還有好多事情要做,可他替她擦發時,那感覺實在太過溫暖舒服,不覺間,眼皮越來越沉,她最後終於還是在他懷中睡去。

  一月盈然。

  光潔的月華,照亮簡陋卻溫馨的房間。

  輕擁著懷中的小女人,巴狼在確定她的發都幹得差不多的時候,才輕手輕腳的讓她在床上躺好。

  替她蓋好了被,他悄無聲息的收拾著浴桶和擦發的布巾,直到把事情都做完、收拾好後,才回到房裡。

  躺在床上的她,睡得又熟又沉。

  她在翻身時,掀開了一些被,雖然他已經盡量小心,但仍在她身上留下了不少紅痕。

  他上了床,在她身旁躺下。

  她歎了口氣,翻身偎近他懷裡。

  他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竟能娶她為妻。

  有時候,他常覺得,她當年會嫁他,只是因為失去了依靠,但這幾年,他已經慢慢不再這麼想了。

  我愛你……

  她瘖啞的話語,迴盪在耳邊。

  「我愛你……」

  他在月光下,對著熟睡的她低喃著。

  他不知道她有沒有聽見,但在睡夢中的她,粉唇彎成了新月。

  巴狼不自覺回以微笑,輕輕的,他擁著她,在她額頭上印下一吻,才安心的閉上眼,放鬆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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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春祭大典。

  天還沒亮時,阿絲藍就帶著白塔侍女們,在軍隊的協助下,把廟堂裡的眾神請了出來,送上在王宮前搭建起的高台上,再在高台的桌上,鋪上上好的絲綢,然後依著固定的形式,擺上銅鼎、銅鼓、玉璋、玉圭等禮器。

  當然,祭祀用的酒和米糧、菜餚是不可少的。

  當她們準備好時,天已大亮,城裡的人也聚集了過來。

  時辰一到,白塔的侍女們,便開始擊著鼓、搖著鈴,敲著編鐘與玉磬,吹著絲竹管弦,合奏出悠揚莊嚴的樂聲。

  巫女戴著金面具,穿著繡著雲雷紋與花鳥的絲綢禮衣,在樂聲中,緩步上了台,對著天地諸神,吟唱著春之頌讚,祈求能有美好的一年。

  大街上擠滿了人,王城裡的每一個有閒有空的人,都來到王宮前的這條大街,希望能獲得祝福。

  王站在最前方,蝶舞則在他身旁,然後是雲夢公主,跟著才是其他臣將;各方臣服的部族王侯,也都派了使者來。

  風颯颯的吹著,撕扯著每一族的大旗。

  當澪開口歌唱時,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那美妙的歌聲低回婉轉,在朗朗青空中,隨著微暖的清風遠揚。

  阿絲藍看著巫女,配合著她的歌聲,撥動著琴弦。

  身著華服的王,大步上了台,接受巫女的祈福,和她一起祭拜天地。

  祭典的儀式,繁複且漫長。

  從台上看出去,可以清楚看到街上的每一個人。

  當大家在誠心祈禱時,她總會忍不住偷瞧巴狼;以前他還是小學徒時,只能站在許多的工匠後面,她有時還看不到他的臉,但在茫茫人海中,她總是能一眼認出他來。

  隨著他身份的晉陞,他站的位置也漸漸往前移動。

  如今他身份早已非同日可語,身為大師傅的他,在祭典時,就站在最前方的群臣之中。

  她可以清楚的看見他。

  不知是否心有靈犀,他在這時看向了她,他的視線先是落在她臉上,然後移到了她頸上的銅鈴。

  他唇邊,浮現一抹似有若無的笑。

  知道他想到了什麼,她臉一紅,差點漏掉了一拍。

  巫女好奇的瞄了她一眼,害她更加面紅耳赤,幸好除了澪之外,沒人發覺她的失常。

  就在這時,儀式終於進行到了尾聲,她停下了手中的撥子,不再撥弄琴弦。

  王站到了高台的前面,看著所有的城民,開了口。

  她有些心不在焉,沒有很注意聽大王所說的話,直到她發現巴狼臉色不對,他直盯著在高台上的王,整個神色沉了下來。

  「我友邦受巴國侵擾,戰士於陣前敗退,我軍出征協防,但因金戈不良,致曠時廢日,久攻不下——」

  阿絲藍一愣,這才收懾心神,注意聽那出外征戰了大半年,幾天前才趕回來的王,站在台前朗聲開口說話。

  「諸神為證,我阿塔薩古·龔齊,在此立誓,從今天開始,無論貴賤,誰能為我造出最鋒利的刀劍、最堅硬的金戈箭鏃,助我軍討伐賊國,我將親自為他封爵,並賞沃地百里!」

  此話一出,人們立時騷動了起來。

  阿絲藍看到澪和雲夢錯愕的看著大王,蝶舞的臉色則蒼白如雪。

  而巴狼,他將背挺得很直,一臉鎮定的站著,只有她看見,在方纔那一瞬,他既錯愕又憤怒,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巴掌。

  那表情只一閃而逝,但他在衣袖下緊握的拳,卻始終沒有鬆開。「這整件事並沒有經過我同意!」

  白塔的高樓上,傳來澪氣憤的指責。

  蝶舞沉默著,沒有言語。

  澪惱火的來回踱著步,瞪著她道:「從頭到尾,我就沒同意過對外動兵!」

  端著玉盤的阿絲藍替她們送上熱茶,卻沒有人伸手去拿。

  「我說過了,他要動兵,可以,那是他的決定,不是我的,我卜了好幾次,也問了好幾次,都是不好的結果,你知道,他也曉得,可他卻執意要做!好,他是王,他想做,我也無法多擋,但既然如此,那後果,就要由他自己來擔!」

  「結果呢?這場戰爭一拖一年半,他搞不定,竟然在春祭大典上胡來?」澪伸手朝窗外北方的王宮一揮,震怒的質問:「今天早上這算什麼?!」

  蝶舞開口欲言,「我——」

  「他耍了我!」

  失去冷靜的澪,打斷她的話,憤怒的說:「你早就知道,卻幫著他,讓他在春祭大典上宣佈這件事,讓這場戰爭看起來像是經過我的背書!你怎麼可以讓他這麼做?」

  澪鏗鏘的質問,迴盪在屋裡。

  蝶舞這回等了半晌,才蒼白的看著她道:「他是提過,但我以為他不會真的這麼做,如果我事先知道,又無法阻止,我一定會告訴你的。」

  「你真的會嗎?」

  澪因氣憤脫口而出的問話,冷淡而譏諷,像把刀一般,在兩人深厚的友誼上,重重砍下一刀。

  蝶舞渾身一震,美麗的臉龐變得更加雪白。

  她粉唇微顫,憂傷的看著她,啞聲坦承,「我只是他的妻子,並無法左右他的一切。」

  這句話,是如此赤裸而坦白。

  再沒有人比阿絲藍和澪更清楚蝶舞為了得到那人的寵愛,付出了什麼。

  澪直勾勾的看著她,「我警告過你了,我給過你另一個選擇。」

  「我知道。」蝶舞苦澀的輕聲道:「但……」

  「但是什麼,但是你愛他?他知道嗎?有記在心裡嗎?」澪冷酷的責問著,「舉目四方,你和他還有哪裡沒打過?你還要替他打多少仗?替他殺多少人?替他受多少傷?」

  蝶舞為自己辯解著,「我只是做我該做的事,我們需要那些鹽泉——」

  「需要霸佔來,好讓他能控制鹽商,賺更多的錢,用來攻打更多的地方嗎?」

  「他只是希望我們能變得更強盛。」蝶舞閉上眼,為他說話。

  「然後呢?」澪冷冷的看著她,「等到夠強盛的那一天,他終會懂得愛你嗎——」

  「夠了!」

  阿絲藍聽不下去,即使這麼做,已經是逾越犯上,她還是出言喝止了澪,看著她,柔聲道:「夠了,別再說了。」

  澪瞪著她,緊抿著唇,生氣的轉過身。

  「我很抱歉……」

  蝶舞的道歉,淡淡的迴盪在屋子裡,澪聽見了,卻沒有回頭。

  看著好友的背影,蝶舞幾乎要掉下淚來,卻只能轉身下樓離開。

  雖然知道在這時說什麼都不對,阿絲藍看著負氣面對窗外的澪,還是道:「發起戰爭的不是蝶舞,今天早上,耍你的也不是她,你把氣出在她身上,對她很不公平,也很殘忍。」

  站在窗邊的女人,和剛剛下樓去的那位,都同樣美麗而高傲。

  阿絲藍輕歎了口氣,「你別氣了,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你再怪她也沒用,不是嗎?」

  澪沒有回答,她也沒再多說,只是轉過身,安靜的退出房間,下樓追了下去,她在一樓的大廳追上了蝶舞,不忍的出聲叫喚她。

  「王后。」

  聞聲,蝶舞在一樓的廳裡回首。

  「澪不是那個意思。」阿絲藍握著她的手說。

  看著善良憂心的阿絲藍,她不禁在心底苦笑。

  以前,阿絲藍在私底下也是直接喚她蝶舞的,說阿絲藍是侍女,她更像她們的姊姊。曾幾何時,阿絲藍卻也和她講起了規矩和輩分?

  「我知道。」蝶舞哀傷的看著她,強言歡笑的說:「她生氣是應該的,如果是我,遇到這種事,也會發火的。」

  「你別記在心裡就好。」阿絲藍瞧著貌美如花的女人,蝶舞揚起了嘴角,卻顯得勉強且僵硬,她懷疑蝶舞還記得該如何真正的歡笑。

  像是知道她看出她的勉強,蝶舞瞥開了視線,轉移話題,「對了,巴狼呢?今日大典,工坊也休息吧?」

  「嗯,他應該到家了。」她點頭,好奇的問:「有什麼事嗎?」

  「我得親自去和他道歉。」

  阿絲藍一愣,突然領悟,「今天早上,你是真的不知道,王上決定要宣佈這件事,對不對?」

  蝶舞垂下視線,「那已經不是重點了。」

  的確,那已經不是重點了。

  「你……」阿絲藍張嘴,想再說些什麼,卻什麼也無法再說。

  蝶舞淡淡的笑了,帶著些許的憂傷和哀愁,轉身走出了白塔。她很擔心巴狼。

  春祭大典結束後,阿絲藍曾試著溜到台前找他,但他早就走了。

  典禮後,有太多東西要收拾,太多的事要做,偏偏澪和蝶舞還在白塔上起了爭執,沒人敢上樓送茶,姆拉只得找她去。

  白塔裡,要做的事堆積如山,所以阿絲藍只能強忍心中的擔憂,把手邊的事先處理完。

  等她忙完,準備回家時,天色早已昏黃。

  她早上出門前,替他煮了午飯,他只需要把東西放到鼎甑上蒸熱就好。

  生火對他來說易如反掌,她只擔心他會把飯食蒸過頭,或乾脆懶得加熱,就這樣冷冰冰的吃了。

  今天在大典上,他看起來不太好。

  巴狼是鑄銅工坊裡的大師傅,王上沒有事先告知他,就公然對外徵求鑄造兵器,那幾乎和當著所有人的面羞辱他沒兩樣。

  向晚的天色,有著七彩的霞光。

  一路上,她可以看見、聽見人們仍因王上的宣告而興奮的高談闊論。

  那讓她更加擔心,不禁加快了腳步。

  怎知,當她回到家時,卻不見他的蹤影。

  廚房裡盛飯的陶盂是空的,裝菜的盤也是空的,他吃了飯菜,空掉的器皿讓她心安了些,卻仍是有些憂心。

  他應該在家的,他是個很戀家的人,平常沒事,都會待在家裡。

  正當她想轉身出門去找他時,就聽到後院傳來砍柴的聲音。

  她打開後門,果然看見他在後院。

  他裸著上半身,高高的舉起斧頭,砍著柴火。

  看見她,他沒有停下動作,只是繼續砍柴。

  他身上的汗水,如小河一般流淌著,身邊堆著兩大堆幾乎有半個人高,已經砍好的柴火,她懷疑他已經重複同樣簡單的工作好一陣子了。

  她並不缺柴薪,他應該曉得,她猜他只是需要把氣出在那些木頭上。

  「蝶舞說要來找你,你有遇著她嗎?」

  他點頭。

  阿絲藍看著他,「她事先並不是真的知情,如果她知道,我相信她一定會要王上先和你商量的。」

  「我知道。」他劈砍完最後一根木柴,霍地把斧頭砍插在地上,然後看著她,緩聲道:「她來請我鑄劍。」

  阿絲藍一愣,巴狼是王國的工匠,雖然他也懂鑄造兵器,但製作禮器才是對工匠師傅的技藝最高的讚許,簡易的兵器,平常都交由一般工匠來鑄造,因為那不需要太高深的工夫,甚至使用制式的陶范,幾乎只要會澆鑄銅器的工匠都會做,是鑄銅最簡單的入門。

  「除了劍,還有矛、戈、箭鏃,所有軍隊要用的兵器。」他接過她遞上來的布巾,擦去臉上的汗水。

  「為什麼?」她不懂,蝶舞說是來道歉的,為什麼特別又和他提起鑄造兵器之事?

  「我們的兵器和巴國由楚原帶來的相比,太過脆弱,使用數次便毀損,兩劍直接交擊,更是會直接斷裂。」他低頭瞧著她,坦承道:「所以她希望我能改良軍隊裡的兵器。她說王上的意思是,若成了,那爵位和封地,就是我的。王上並非不信任我的技術,只是他認為有競爭,才能有最好的成果。」

  那只是好聽話,她知道,他也曉得。

  那好武蠻橫的王,只是想要最好的刀劍,才不會在乎是誰做出來的。

  「你想鑄造刀劍?」她說出他心中的想法。

  他沒有辯駁,只是沉默。

  「那是……」她不安的凝望著他,輕聲陳述:「殺人的武器啊……」

  「它們只是工具,可以傷人,卻也能防衛自己。」他說。

  她應該要閉上嘴的,他已經想了一下午了。

  這是他思考後的決定和答案。

  她很清楚,他不可能把這事讓給旁人,他得再一次和世人及王上證明,他才是國內最好的工匠。

  雖然如此,她還是不希望他用那雙溫柔的手,去製造殺人的兵器。

  「你可以不要做,我們現在過得很好,並不需要爵位和封地。」

  「我並不是為了爵位和封地。」巴狼蹲下身,把砍好的柴,一一拿草繩捆好,替她扛進屋裡,邊說:「我不做,別人一樣會做,我是工坊裡的大師傅,我若不做,只會讓旁人認為是我做不到。」

  她跟在他身邊,追問:「那又怎麼樣?你知道自己做得到,不就成了?」

  「沒有做過,沒有人會知道,包括我自己。」他扛著柴薪,邊走邊說。

  「所以你只是為了面子,為了測試自己的能力,才去做的嗎?」

  他聞言,也惱了。「難道你想蝶舞拿著一把會斷的劍上戰場嗎?」

  「不,我不希望。」

  「國家需要軍隊才能維持和平,軍隊則需要足以和敵人抗衡的兵器。」他把柴火堆放在廚房地上,看著她問:「你不希望看到蝶舞受傷,難道希望看到其他士兵因此而死亡?」

  阿絲藍為之啞口。

  他走出廚房,再搬了一堆進門。

  她憂心忡忡的讓到一旁,卻仍是不放棄的道:「我只是不希望你製造殺人的武器,成為殺人的幫兇。」

  他把柴火再放下,反問:「所以你平常也是這樣想蝶舞的?」

  她怒瞪著他,「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她既為王后,又身為武將,她是身不由己——」

  「她是將軍,我是工匠,我們都只是王上手中的棋子,同樣身不由己。」

  「她是不得已的,你並沒有那麼不得已。」阿絲藍生氣的指出重點,「王上今早的宣告,雖然不是那麼妥當,但那番話同樣也給了你選擇的權利,你可以選擇不做的——」

  巴狼惱怒的瞪著身前嬌小的女人,低咆出聲:「她是為了捍衛家園,我也是!」

  她嚇了一跳。

  從小到大,他從來沒有凶過她,直到現在。

  看著他的怒容,突然間,阿絲藍領悟到一件事,這個男人依然被困在不被認同的牢籠裡,她以前就知道,只是不曉得困住他的牢籠,如此巨大堅固,如此不可動搖。

  「我從來沒有認為你不是。」她啞聲開口。

  他寒著臉,抿著唇。

  「這裡是你的家,永遠都是,我們不需要別人的認同。」

  「我需要。」他冷硬的開口。

  「我知道。」他的坦白,第一次讓她如此傷心,她看著他僵硬的臉龐,輕聲同意,「我知道……」
春祭大典那天之後,她沒再和他提過這件事,他也是。

  那一天,他只是沉默的轉身,把所有砍好的柴火都搬進來。

  就連吃飯時,他也沒吭一聲。

  那是他和她第一次吵架。

  這麼多年來,她不是沒和他鬥過氣,卻從來沒有吵過架,更別提這般沉默以對了。

  她傷了他的自尊,她知道。

  他傷了她的心,他也曉得。

  她想過要和他道歉,她猜他也想過,只是和她一樣,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兩個人就這樣僵持著、沉默著,不覺間,一個月過去了,情況還是沒有好轉。

  今天早上,大王又帶著蝶舞和軍隊出征了,大隊人馬在城外拔營離開時,幾乎震動了大地。

  大王在出發前幾天,又公開徵召了新一批的生力軍。

  看著那些年輕將士興奮且熱切的臉,她不是不能理解那些士兵想要保家衛國的想法,但身為巫女的貼身侍女,她比一般人知道更多,曉得龔齊出兵,不是為了防止巴國入侵巫國,或捍衛鹽泉的所有權,鹽泉本來就是屬於巴國和巫國的,一年半前,巫、巴兩國為了鹽泉打了起來,龔齊表面上說是為了替巫國討回公道,為了維持和平,實際上卻是為了取得鹽泉的控制權。

  巫、巴兩國產的鹽,足以供應週遭國家數百年以上,那是極大的利益,而龔齊已經投入了太多成本進去,他的野心太大,巫、巴兩國只是開始,他不會讓任何人阻止他的。

  她憂心不已,卻對此感到無能為力。

  如果連巴狼都要投入鑄造兵器的浪潮中,她不知道自己還能改變什麼。

  旌旗已經遠揚,送別的人們,重新回到工作崗位上,歎了口氣,她走下城牆,朝白塔走去。

  才短短幾日,城裡和平的景像已不復見。

  每個窯場日夜都開著爐火,為了打造最好的兵器,人們不管懂不懂鑄器的,都埋頭鑽研,原本燒陶的人,全改為鑄造銅製兵器。

  爐火造成的煙,讓天色顯得更加灰蒙暗沉。

  大街上,處處可以看見男人們試著自己新做的刀劍戈矛。

  原本就很貴的銅料,更是在短短幾日內翻了一倍,用以燃燒用的煤炭價格也跟著節節高昇。

  巴狼今早吃了飯就去工坊了,他也在研究如何讓刀更鋒利,如何讓劍更堅韌。

  他有他的堅持,和身為大師傅的尊嚴。

  每天中午,她依然會送飯過去,但兩人繼續沉默著,那讓她十分鬱悶,做什麼事都提不起勁。

  也許她不該這般堅持下去,她是他的妻,應該要支持他的決定。

  可明明知道是錯的,她又該如何支持下去呢?

  多希望只要有她的愛,他就能心滿意足,但那是不夠的,她知道。

  他需要別人的認同,只有她的愛是不夠的。

  不夠……
黃昏時,她回到家裡煮飯。

  巴狼回來時,天已經黑了許久,菜也都涼了。

  他的臉上滿是煙灰,看起來好累好累,她不忍再對他多說什麼,只是把飯菜重新加熱。

  他像是想要對她說些什麼,最後還是沒有開口。

  飯後,她替他燒了熱水,趁他泡澡時,幫他解開長辮,替他洗頭,再擦乾梳理好。

  上床時,她原以為他會如同過去這一個月來那般,累到一沾枕便睡去,所以她轉身背對著他。

  看著黑暗中的牆,淚水幾乎就要奪眶。

  但他伸出了手,溫柔的將她轉過來,輕擁入懷。

  阿絲藍哽咽著,在他溫暖的懷抱中,無聲掉著淚。

  他沒有開口,只是在黑暗中,吻去她眼角滑下的淚。

  「對不起。」他聲音沙啞的道歉。

  她搖頭,抽泣著。

  「我不會改變我的決定的。」他瘖啞的說:「我是工坊裡的頭,不可能不去做,如果我不做,就無法帶人。」

  她點頭。

  「我必須是最好的。」

  他的聲音,是如此壓抑又堅決,她幾乎再次哭了起來,卻只是死命忍住,哽咽柔聲開口。

  「對我來說,你永遠是最好的。」

  「我愛你……」

  他捧著她的臉,拭去她臉上的淚,親吻她柔軟的唇瓣。

  那一夜,他和她溫柔纏綿著。

  她緊緊的擁著他,安慰懷中這孤單疲倦又悲傷的男人。

  「我愛你……」

  她說了一次又一次,希望他能聽進心裡,希望她給的愛,足以能撫慰他長年受傷的心靈。

  月華,淡淡。

  她在月下望著他熟睡的臉龐,一顆心,隱隱抽疼著。

  撫著他熟悉的臉,她趴在他赤裸的胸膛上,聽著他規律的心跳,看著窗外的月,真心祈禱一切都能否極泰來。
「阿絲藍,巫女被王上帶走了。」

  大清早,阿絲藍才走進白塔,姆拉就神色凝重的站在那裡,丟下這驚人的消息。

  「怎麼會?」她嚇了一跳,看著臉上滿佈皺紋的老侍女,驚訝的問:「王上不是離開十天了?」

  「昨夜,王上派人來,要巫女親自去見他,要她到前線為戰士祈福。」

  阿絲藍震驚的脫口就道:「為戰士祈福?澪根本反對開戰,她不會這麼做的!」

  姆拉只憂鬱的看著她,「王上派來的人,態度很強硬,巫女只能跟著他們走。」

  她可以從姆拉眼中看到悲傷。

  姆拉和她一樣,都曉得澪這一去,恐怕是凶多吉少,若王上只是逼澪祈福就算了,但昨晚那情況,和強行帶走沒兩樣,就怕澪到了那兒,還是不願意照他的意思去做,會和他起口舌衝突。

  阿絲藍擔心的轉身衝出門去,卻被姆拉阻止。

  「你想做什麼?」

  「追上去。」阿絲藍急切的說:「我是白塔的侍女,就算是王上,也不能阻止我見巫女。有我在,至少能緩衝一下她的脾氣。」

  「沒有用的,王上不會讓你見她的,昨夜我就被擋下,他們連我這老婆子都不讓跟。王上就是要孤立巫女,這麼一來她才會照著他的意思去做。」

  她一怔,仍是堅持道:「我可以請王后幫忙!」

  「那也要你能見到王后。」姆拉提醒她,「王上能不讓你見巫女,就能不讓你見王后。」

  阿絲藍又急又惱,「難道我們什麼都不能做?」

  姆拉頓了一下,才道:「去找你的男人。」

  「巴狼?」

  「只有他能幫我們。」姆拉用那黑幽幽的瞳仁看著她,分析道:「如果他願意幫的話,可以透過他的名義,通知王后。王上過了十天才派人來,就是要避開王后,她應該不曉得這件事。」

  沒錯,蝶舞若是知道,一定會阻止王這麼做的,她說話也比她有份量多了。

  「好。」阿絲藍點頭,冷靜了下來,「我去找巴狼。」

  他一定會幫她的。
「你們想太多了。」

  「什麼?」

  阿絲藍不敢相信的看著他,怎樣也沒想到,她這般擔心的趕來想找他幫忙,會換來他這麼輕描淡寫的一句話。

  「王上派人召巫女去祈福,她也去了,如果沒有那個打算,她就不會去了,不是嗎?」

  「澪是被強行帶走的!」她握緊了拳,堅持著。

  他捺著性子和她說:「她是巫女,她要是不願意,沒有人強迫得了她。」

  「可是……」話是這麼說沒錯,但她依然擔憂不已。

  「你應該也知道,她是巫女,擁有神族的血脈,她的能力你應該比我還清楚。」

  聞言,阿絲藍為之啞口。

  的確,她知道澪擁有旁人難以理解的神通,她能使物體憑空移動,還擁有召喚指使動物的能力,她親眼見過好幾次,澪叫喚象群、大鷹、馬兒,請它們幫忙任何她想讓它們做的事,透過祈禱,她甚至能呼風喚雨。

  她訥訥的張嘴,卻又無法辯駁。

  巴狼看著被附近窯場弄得烏煙瘴氣的天空,心情鬱悶煩躁不已,眼前的小女人,又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他歎了口氣道:「師傅和我說過,大巫女往生前,曾告知他,巫女其實都是從歷屆王族的能力者中挑選出來的,算起來,她也是王上的妹妹。」

  聽到他說的話,她嚇了一跳。

  澪和雲夢是姊妹的事,是個天大的秘密,她們並非同一個娘所生,澪的娘,本也是大巫女的侍女,誰也不知道她為什麼會和前代王上在一起,但她懷了王的孩子是事實,當時據說還讓上一代的王后大為震怒,差點將事情鬧了開來。

  但因為澪的能力在娘胎裡時就很強大,澪的娘卻在生產時過世,王后的嫉妒,和澪強大的能力,大巫女都看在眼裡,很快做出了選擇,將她留在了白塔,承繼巫女,而未送進宮裡。

  這件事她本也不知,是後來有一次,不小心撞見姆拉和澪的談話,才曉得的。

  「你怎麼會……」她訝然的看著他。

  「我升為大師傅時,師傅和我說的。我們是鑄禮器者,擁有傳承的使命,得知道一切的來龍去脈,才能讓後世瞭解一切。」

  巴狼對她指出重點,安撫她道:「王上不可能對她怎麼樣的,了不起派人看住她,不讓她惹麻煩罷了。再說有蝶舞在,澪若到了前線,王上再瞞也瞞不了蝶舞多久,她不會讓巫女出什麼事的。」

  他不願意幫忙,他不認為這事有什麼大不了的。

  她無法說服他,也知道他說的有他的道理,事實上,她甚至找不出他的王可能會傷害澪的理由。

  畢竟,王上只是請巫女去為戰士祈福而已。

  但不知為何,她就是不覺得事情有這麼簡單。

  「你不要想太多,說不定下個月她就回來了。」巴狼說。

  「如果她沒回來呢?」她咬著唇瓣問。

  「那我會派人去看看,順便通知蝶舞。」

  這已經是他最大的讓步了。

  她看得出來他的疲倦和煩躁,無法再多說些什麼,她只能點頭。

  他鬆了口氣,回到工坊裡,拿了頂斗笠給她,「快下雨了,你回去時小心點。」

  「嗯。」她拿著斗笠,應了一聲。

  「我回去工作了。」他說。

  她點頭。

  雖然如此,看著他轉身走回工坊裡,阿絲藍卻還是難掩心中的不安,但對這場戰爭一樣,她似乎在澪這件事情上,同樣無能為力。[雨,很快就下了下來。

  雖然有巴狼給的斗笠,阿絲藍回到白塔時,還是淋濕了大半。

  姆拉一見到她,便迎了上來。

  「巴狼怎麼說?」

  她抱歉的搖了搖頭,「他不認為王上有惡意。」

  姆拉眼裡希望的光芒,幾乎在瞬間便黯淡了下來,阿絲藍將巴狼的說法,重複了一遍。

  「也許巴狼的說法是對的。」她困難的說。

  姆拉看著她,苦澀的道:「也許。」

  「姆拉?」老侍女的語氣不對,眼中有著淚光,她握著她滿是皺紋的雙手,憂慮的問:「怎麼了?你還瞞了我什麼嗎?」

  「王上並不曉得巫女的另一個身份。」姆拉看著她,壓低了嗓子,悄聲嗄啞的道:「當年事情全被壓了下來,那時,知道這件事的,只有上一代的王及王后,還有大巫女,以及兩位大師傅和我。她的身份,並沒有辦法帶給她保障,至少現在不能。」

  聞言,她臉色刷白,脫口就道:「我再去找巴狼。」

  「不用了。」姆拉悲傷的說:「他有他的考量,恐怕是不會肯的。」

  阿絲藍緊蹙著秀眉,「那還是我去吧。」

  「咦?阿絲藍,你要去哪?」

  因為太過憂慮,兩人都沒注意有人進來,雙雙嚇了一跳。

  阿絲藍回過頭,才發現竟是打扮成男孩的雲夢。

  「公主,你怎來了?」她真是被她嚇了一跳,見她淋濕了發,忙拿布巾給她。

  「我來找澪聊天啊。」她睜著烏溜溜的大眼,微笑和姆拉問好,才又瞧著她問:「你還沒說你要去哪?澪呢?也要和你一起出門嗎?」

  「我……」她一怔,還在考慮要不要和這不解世事,從小就被人捧在手心裡,保護得無微不至的善良公主說這件事,旁邊的姆拉已經開了口。

  「巫女被王上召去前線了。」

  「前線?」雲夢一愣。「什麼時候的事?我怎不知?」

  「昨天夜裡。」姆拉垂首回答,說出她的擔憂,但小心的隱去澪的身世。

  聽完姆拉的憂慮,雲夢天真的一笑,指著自己說。

  「既然這樣,我去吧。」

  聽到她的提議,阿絲藍嚇了一跳,「可那裡是戰地軍營啊。」

  「那又如何?白塔不能無人主事,澪不在,姆拉年紀也大了,除了澪和姆拉,白塔裡你的醫術又是最好的,若你離開,大家要找誰看病?哥哥既然找澪去為戰士祈福,若我一起,不是更能鼓舞軍心嗎?況且若我在場,哥哥和澪多少會看著我這分薄面,把脾氣忍一忍。」

  她聽了,為之啞然。

  公主說得沒錯,她在的確更能鼓舞軍心,也能確保澪的安危。

  澪和蝶舞從來不曾和雲夢提過外面的是非,若不是情非得已,阿絲藍知道,姆拉也不想把公主牽連在內;但眼前,似乎只有受大王備加寵愛的雲夢,才能順利的直接找到澪。

  公主的話,也比她這個小小的侍女,更加有份量。

  她和姆拉都知道,只要雲夢在,王上就不可能對澪不利,澪也會因為雲夢在,忍住和王上的爭執。

  雲夢溫柔的笑著說:「好了,你們倆就別想太多了,我一會兒回去,就讓侍衛帶我去找哥哥,給他個驚喜。」

  「可是……」她忐忑不安的遲疑著。

  「你就別再擔心了,長那麼大,我還沒去過那麼遠的地方呢,正好趁這個機會長長見識。說不定回程時,我還能和澪去其他地方晃晃玩玩呢。」

  看著公主溫暖且純真的笑,她的心稍微定了下來。

  雲夢的笑,一向能安撫人心。

  想不到理由反對,阿絲藍也只能點頭同意。

  「好吧,但你要答應我,路上一定要小心,別逞能、別亂吃東西,衣服要多帶些,還有——」

  「我知道。」雲夢柔聲笑著道:「我都曉得的,我已經十七歲了,你還當我是十歲的娃兒啊。」

  阿絲藍有些尷尬,公主卻上前抱住了她,讓她更加不好意思。

  「放心,我不會有事的。」雲夢笑著說。

  如果可以,她真想自己去就算了,但事情似乎總超脫她的掌控。

  阿絲藍輕擁著那幾乎也算是從小被她帶到大的姑娘,心中一陣傷感,啞聲道:「你一定要保重。」

  「嗯,我曉得的。」

  她點點頭,笑得很甜很甜。

  阿絲藍看著雲夢,只希望自己沒有做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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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她怎麼樣也沒想到,那竟是她最後一次見到雲夢。

  一度停戰的戰爭開打了,傳口信的傳令騎兵,每天都帶來不同的消息。

  我軍輸了,又打贏了;我軍前進了幾里,攻陷了一座城池,被敵軍襲擊……

  她試圖探問過公主、王后和巫女的消息,但關於她們三人的事,卻眾說紛紜。

  有人說陣前舉行過祭典,也有人說祭典不是巫女主持的,是王后。有人說在軍營裡看過公主,她親自替人療傷、治病,徹夜不眠的照顧傷者,卻也有人說,那位行神跡的姑娘,不是公主是巫女。

  還有人說,王后受傷了,也有人說王后帶傷救了大王一命,自己卻命在旦夕。

  諸如此類的說法到處都是,最後全都成了無法證實的傳說。

  那些傳說振奮了人心,卻只是加深了她的擔憂。

  沒有人可以真的和她證實什麼,巴狼雖然在一個月後,派了他的學徒阿霽去前線,他去就花了快一個月,回來又花了快一個月,他說他無法見到王后,她領兵出征去了。

  「雨下得太大了,路上滿是泥濘,到處都是水,有些道路還被水沖壞,我一路上必須換船,再換驢,最後這一段,我是用走的,差點回不來……

  他沒見到王后,也沒見到巫女,同樣也沒見到公主,他只帶回來更多的傳言。

  她和巴狼提,她想去前線,卻只換來他另一次的反對。

  「你也聽到的,路況很差,前線很亂,阿霽是帶著我的銅牌去的,如果他都見不到,你去也一樣。」

  「我……我很……哈啾!」全身淋得濕透,阿霽打了一個大噴嚏,吸吸鼻子,無辜的看著她說:「我很抱歉,師母。我真的在那裡等了快半個月,還到處打探,但只聽說了一些關於她們的傳言,最後不得已只好先回來了。」

  「沒關係,我知道你盡力了。」她搖頭,扯出微笑,卻掩不住心裡的憂心,只能看著他,真心的說:「謝謝你。」

  阿霽離開後,巴狼開口道:「她們不會有事的,你去了也不能改變什麼。」

  她很想點頭同意,卻沒有辦法。

  「你回去工作吧。」她壓抑著心裡的不安和悲傷,看著他承諾,「我知道分寸,我不會去的。」

  他沒有再多說,只是轉身離開她,回到工坊去。

  他不是不把這當一回事,她曉得,他只是和她一樣清楚,她對週遭這些巨大的改變,完全無能為力。彷彿,是在哀歎這座城市失去了巫女的庇蔭。

  綿綿的細雨,下了足足三個月都沒有停。

  河水一寸寸的往上蔓延,但城裡幾乎沒有人注意到這件事。

  為了爵位與沃地,人們還在忙著鑄造兵器,即使雨下不停,他們也不在乎。

  燃燒煤炭的火,只能到達一定的溫度,溫度不夠高,便無法將銅礦融化悴煉出銅液;光是靠燒陶的技術,是無法鑄銅的,更別提要製造兵器了。

  這兩個月,失敗的人多如過江之鯽,但還是有人前仆後繼的投入製造兵器的行列。

  相較於那些對鑄銅一知半解的半調子,工匠們對這件事的熱中,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她每天送飯去工坊,常能見到坊裡的工匠們,為了一點小事打了起來,他們的脾氣越來越差。

  鑄造兵器的比賽,也越來越白熱化。

  工匠們互相監視、競爭著,防朋友像防敵人一樣。

  從工坊裡送去前線給戰上的刀劍槍戈,一批又一批,但除了繳交大王要求的兵器數量,工匠們私底下沒日沒夜的研究,製造出來的失敗刀劍卻也多得嚇人,他們將那些斷掉的刀劍,積放在坊裡的角落,堆得和山一樣高。

  等堆到一定的程度,他們才又會將那些失敗品,重新燒融成銅液。

  身為大師傅的巴狼,情況也沒好到哪裡去,除了要解決工匠們的紛爭,他還要面對他們不滿而無聲的指責,更要想辦法做出更好的刀劍。

  一天又一天過去,她只能看著情況繼續失控下去。

  已經有好久,她沒辦法好好和他說上幾句話。

  已經有好久,他沒有真心的笑過。

  已經有好久,他沒正眼看過她。

  他的眼裡,似乎只剩下火焰。

  有時在家裡,他看著油燈的燈火,就會發起呆來。

  他的雙眼時常佈滿著血絲,為了研究更好的刀劍,他夜半有了新的想法,甚至會從床上爬起來,連夜趕到工坊裡,徹夜不眠的重新在銅料中,加入不同的礦石成分來試做刀劍。

  剛開始她還會試著起來,想陪著他,幫著他。

  但澪一離開,白塔有許多事都落在她頭上,平日的祭祀、城裡人們的看診,全都變成她要處理,白塔裡的其他侍女盡力在幫忙了,她卻還是忙得分身乏術,這才更加清楚澪究竟有多能幹。

  每當夜裡,她躺在床上時,常累得無法思考,就算爬起來了,也幫不上他的忙,還會在一旁打起瞌睡來。

  而他,甚至會忘記她仍在身旁,就算整晚沒回頭看她一眼,也是很正常的事。

  最後,她乾脆放棄了爬起床,讓他自己去工坊裡忙。

  巴狼也知道她忙,但即使他說不用麻煩,她還是堅持要送飯去給他吃。

  因為,那是她唯一還能掌握的事情。

  讓他吃飽,讓他健康,讓他還有體力繼續做他想做的事。

  即使,她並不是完全認同他的做法,卻十分瞭解他的想法,和他為什麼要這麼做的原因。

  所以她盡力去支持他,讓他知道她的支持。

  而這,是她唯一能做的。
他沒回家。

  屋外的雨,持續不斷的下著,她憂心不已。

  他雖然忙,卻從來沒有在外過夜,總是會回來吃飯,但天已經黑了好幾個時辰了,屋前的小路始終沒有人蹤。

  有好幾次,她來到門邊,擔憂的瞇著眼,試著想在滂沱大雨的黑夜中,尋找他的身影。

  但外面,除了在風雨中飄搖的樹木之外,連隻貓也沒看見。

  他也許還在工坊忙,她應該要待在家裡。

  雖然明知道這個可能性很高,她卻始終放不下心。

  在坊裡,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

  最近,她實在治療過太多因為鑄造兵器所產生的傷患了,有人在澆灌銅液時,手拿不穩將銅液灑了一地,遭殃的卻是旁邊被濺到的倒楣鬼,有人在試劍時被砍傷了,更有人因為勸架而被人打傷。

  被意外燒傷、燙傷,而因此要截肢或喪命的人,也一樣可怕的多。

  一想到那些恐怖的可能,她就再也待不下去。

  還是去看看好了,反正他若沒事,應該也還沒吃。

  阿絲藍抓起掛在門邊的蓑衣套上,戴著斗笠,才提著裝滿飯菜的竹籃,離家往工坊而去。

  雨下得太大了,滿是泥濘的地上,既濕且滑。

  沒有月亮的黑夜裡,大街上更是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漆黑的雨夜中,只有街旁的屋舍裡會透出微微的火光,她護著竹籃,走得很小心,怕不小打翻了飯菜。

  唯一讓她慶幸的是,她沒在路上看到任何因為腳滑倒地的人影。

  她提心吊膽的,好不容易到了工坊,只見坊裡燈火通明,從門窗中透出的熊熊火光,將周圍的空地,照得明亮如白晝。

  工坊裡,留下來的人很多。

  但阿絲藍一眼就看見了他。

  巴狼站在火爐旁,推著重新自製的風箱,爐火因為風箱的吹動,變得異常旺盛,發出轟轟的聲響。

  他重新將風箱造得更大,燒坩堝的火也變得更旺、更強。

  火爐裡擺放著好幾個坩堝,堝裡的銅錠,像冰雪一樣,慢慢融化成泥,再變成水一般,但較為濃稠的液體。

  除了銅錠,他也在坩堝裡面放了些錫與鉛,每一隻坩堝的錫鉛和銅錠的份量都不一樣。

  看見他好好的,她鬆了口氣。

  「師母,你怎來了?我去叫師傅。」本要去搬煤炭的阿霽看見她,忙要去叫大師傅。

  「不用了。」她叫住那新來不到半年的小學徒,把裝食物的竹籃,交給他道:「等他有空時,你幫我拿給他。」

  「喔,好。」阿霽點點頭,接過竹籃。

  「對了,你吃了嗎?」

  「呃,還沒。」

  她就知道。

  阿絲藍把竹籃掀開,拿出一個竹葉包著的飯團給他。「這給你,工作歸工作,不要餓了肚子。」

  「謝謝師母。」阿霽感動的看著她,見她瞧著師傅的背影,他忍不住又提了一次,「師母,你確定不要叫師傅嗎?」

  她苦笑,點頭。

  「我只是來送飯的。」她沙啞的說。

  就算他過來了,恐怕也沒話和她說。

  況且,心不在,說什麼都沒有意義。

  看著他好幾次轉過身,面對她,卻沒注意到她的存在,她幾乎要掉下淚來。

  以前,無論他有多專心,只要稍微眼角瞄到,他總是會立刻發現她在這裡,而如今,他卻對眼前的一切視而不見。

  心口,隱隱緊縮抽疼著。

  「我回去了……」

  她收回依戀不捨的視線,輕輕說著,在淚水滑落之前,轉身離開這個充滿光與熱,卻讓她覺得無比寒冷的地方。
回程的路上,雨下得比來時更大。

  她孤單一人走在街上,回到家時,淚水和雨水早已在臉上交織,混在一起。

  看著兩人一手打造的小屋,阿絲藍撫著胸口,心頭一陣痛過一陣。

  恍惚中,她彷彿還能看見,他與她手牽著手,一起站在這裡,看著剛建好的小屋:彷彿還能聽見,他低啞的笑聲:彷彿還能感覺到,他微熱的體溫。

  她閉上眼,痛哭失聲,害怕自己已經失去了那個心愛的男人。

  我愛你……

  他說。

  我愛你……

  他說過的。

  我愛你……

  他曾經說過的。

  她在大雨中,凝望著眼前這屋子模糊不清的輪廓,心痛得不能自已,淚水也不斷不斷的滑落。

  她閉上眼,深吸了口氣,這才重新舉步,往屋子裡走去。

  就在這時,天光乍閃,一道閃電打了下來。

  沒有預料到那刺眼的光芒,她嚇了一跳,腳下一滑,在雷聲隆隆時,整個人狼狽地重重摔倒在泥地裡,遮雨的斗笠飛了出去。

  撕裂般的劇痛從腹中傳來,她痛得連聲音都喊不出口。

  雨夜中,地上泥濘不堪,她喘著氣,腹痛卻依然如絞,她忍著疼痛,試著撐起自己,但一動卻又更痛。

  就在這時,她突然感覺到一股溫熱黏稠的液體從身體裡流出。

  阿絲藍一驚,小腹中劇烈的疼,和那濕熱感,讓她猛然想起一件事——她已經有至少三個月,月事沒來了……

  這幾個月,她始終覺得自己容易疲勞、頭暈、想睡,她以為只是因為太忙、太累,太多的事情在發生,太多的煩惱教她憂心操煩,她完全沒有想到會有其他可能……

  另一股椎心的疼痛再次傳來,她疼得抽了口涼氣,冰冷的雨水從領口滑進衣襟,帶走了她的體溫,腹中的疼,教她心驚不已。

  天啊,她得進屋裡!得快點進到屋裡去,讓自己溫暖起來!

  她撫著疼痛的小腹,顫抖的想爬起來,手指卻陷入濕軟的泥裡,她試了好幾次,才有辦法撐起自己。

  她不敢完全站起來,雨太大了,地太滑了,她沒有那個本錢再摔一次。

  閃電再亮了一次,雷聲再次隆隆,這一次,好近好近,她驚得一縮,痛苦的喘著氣,狼狽的往屋裡爬過去。

  天啊……不要……

  拜託……不要這樣對我……

  她一次又一次誠心的祈求著,啜泣著,萬分痛苦的爬進屋裡。

  雨水洗去了她臉上因摔倒濺到的泥,卻也讓她寒冷不已。

  電光又閃,再閃。

  她抖顫的爬到了門邊,才敢扶著門框站起來,推開門走進乾燥溫暖的屋裡。

  她抖著手,好不容易才脫去蓑衣,她臉色慘白的輕喘著往廚房走去,不敢太用力呼吸,不敢走太大步,可才走了兩步,另一波劇烈的疼再次撕裂了她。

  阿絲藍痛叫出聲,又一次跪倒在地。

  不……拜託……撐著點……

  她痛苦的喘息、懇求著,顫抖的捧抱著自己的腹部,彷彿這樣就能保住,彷彿這樣就能阻止。

  澪說她體質太寒,不容易懷孕,還特別開藥替她調養身子,但這幾年她的肚皮始終沒有消息,所以她真的沒想到,不然她一定會注意到的。

  天啊……求求禰……這是他和她的第一個孩子啊……

  她想了好久、好久的……

  即使她求了又求,卻依然感覺到溫熱的液體滑落腿間。

  另一波可怕的疼,撕扯著她的身體,她抓住了布巾,卻連跪著都無法維持,疼得整個人蜷縮在地上。

  頸上的銅鈴,在她倒地時,叮咚作響。

  不要不要不要……

  求求禰……求求禰……不要……不要帶走我們的孩子……

  寒冷和疼痛席捲著她的身體,她試著想再站起來,試著想到廚房點火,試著想讓自己保持溫暖,卻痛得爬不起來。

  她在流血,她知道。

  她沒有辦法阻止,她知道。

  阿絲藍蜷縮在地上,無助的啜泣著、顫抖著、疼痛著,萬分悲傷地在心裡吶喊著他的名字。

  巴狼……巴狼……

  淚水不斷的滑落,疼痛帶來黑暗,席捲了她的意識。

  巴狼……
打雷了。

  屋外,雷聲隆隆作響著。

  在那電光石火之間,他心頭不明的悸動了一下。

  他以為聽到了阿絲藍在叫他,但回過頭,屋外只有電光在閃爍。

  這是今夏第一場的雷雨夜,原本他希望雨季能就此停止的,但顯然天不從人願,自古以來,這裡的夏季暴雨就多,但他從來沒見過那麼大的雨。

  老天爺像是端了整盆的水,正往下倒似的。

  他幾乎看不清門外的景物。

  「大師傅?」

  阿霽見他停下動作,望著門外,不禁好奇的問:「怎麼了嗎?」

  「沒。」他回過神,搖搖頭,正要繼續手邊的動作,就聽阿霽像是想到了什麼,趕緊將放在一旁的竹籃提了過來。

  「對了,師母方才替你送了飯來。」阿霽慌張的道:「我差點給忘了。」

  他一怔,「阿絲藍來過?」

  「嗯,來一陣子,又走了。」阿霽點頭。

  走了?

  他心裡打了個突,驀然升起不安,「她走多久了?」

  「有一會兒了吧。」阿霽掀開竹籃蓋子,「來,師傅你快些吃吧。瞧,幸好師母拿溫熱過的陶甕裝著,還拿竹板放在上頭隔雨水,甕裡頭的飯菜還熱著呢。」

  巴狼沒理會他,幾個大步,來到了工坊門邊。

  屋外大雨傾盆,即使從工坊透出的火光明亮,他依然無法看太遠,放眼觸目所及之處,半個人都沒有。

  阿霽跟了過來,「大師傅,師母真的走好一會兒了,我想她應該早到家了吧。」

  雨下得太大了。

  巴狼皺著眉,有些擔心,正打算先回家看看時,身後卻傳來一聲巨響,和接二連三的咒罵。

  他回過頭,只看見阿萊師傅邊罵邊對著一名小學徒追打,打得那孩子抱頭鼠竄。

  王八蛋!你他娘的連個陶范都沒預熱就澆灌,還學當什麼工匠!簡直浪費我的時間!」

  小學徒邊跑邊哭,「對不起、對不起——師傅、對不起、你別再打了——我以後不敢了——」

  追不上那滑溜的小學徒,阿萊火大的喝斥著,「你還敢跑?跑什麼!給我站住!」

  聞言,小學徒不敢再跑,只能縮在角落,被氣壞的師傅又打又踹。

  他又痛又怕又驚,抱著頭,正等待師傅另一記落下來的拳頭,卻見巴狼大師傅一把抓住了師傅的手腕。

  「夠了!」

  揮出的拳頭被人抓住,阿萊氣得就要破口大罵,可一見擋住他的人是巴狼,到嘴的咒罵就收斂了一點,只怒問著他:「你什麼意思?」

  「裡可只是忘了預熱而已,陶范破了,重做就好了。他從早到晚忙了快七個時辰,忘了也不是故意的,用不著動手動腳的。」

  「重做?重做一個矛頭的陶范要浪費多少時間你知道嗎?」

  「我當然知道。」巴狼瞇起眼,深吸口氣道:「我畢竟還是這裡的大師傅。」

  阿萊不爽的瞪著他,「你是大師傅沒錯,但這兔崽子是我徒弟,我他娘的高興怎麼教就怎麼教。」

  巴狼沒有發怒,但握著他手腕的那隻手,卻加深了力道,阿萊悶哼一聲,嚇得臉色發白。

  巴狼冷冷的看著他,「再說一次,我不想在這座工坊裡,再看見有誰再對誰動手動腳的,你聽懂了嗎?」

  阿萊幾乎可以聽到自己的骨頭和肌肉扭曲的聲音。

  他知道,只要巴狼想,就能輕易扭斷他的骨頭。

  「聽懂了嗎?」

  阿萊臉色死白,不甘心的點了點頭。

  巴狼聞言,這才鬆開了手,叫喚徒弟,「阿霽,把我矛頭的陶范拿來。」

  阿霽聽了,立刻跑去拿來大師傅的陶范。

  巴狼把自己剛燒好的矛頭陶范,交給心懷不滿的阿萊,「這給你,當作是裡可弄壞的,可以替你省一點時間。」

  巴狼的工藝是眾所周知的,阿萊一愣,雖然還是不爽,卻仍是收了下來,回頭叫喚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沒用小徒弟。

  「哭什麼,沒用的東西,還不快謝謝大師傅。」

  「謝謝……謝謝大師傅……」裡可低著頭,猛和巴狼大師傅道謝,這才乖乖跟著師傅回到工作崗位上。

  巴狼微一頷首,未免惹得阿萊的不滿,就沒再多說什麼,只是轉頭回去做自己的事。

  屋外,雷電交加,風雨變得更大了。

  他看著,有些憂心,卻又不得不留下來。

  坊裡的人要夜宿開工,身為大師傅,他也只能跟著留下,壓著場面,以免更多衝突再起;再說,他手邊也還有工作沒完,越快能鑄造出最好、最新的刀劍,他就越快能回到從前規律平安的生活。

  應該不會有事的。他握緊了拳頭,想著。

  阿霽也說,她回去好一陣子了,現在應該到家了。

  瞧著坊裡火氣騰騰的一群,他深吸口氣,拉回看著窗外風雨的視線,把注意力轉回熱到發燙的坩堝裡。

  前幾回他試做出來的劍,雖然夠硬夠鋒利,但仍然太容易斷裂,若是調整礦石的份量,將銅錠減少,又會太軟不夠鋒利。

  前者因硬度較高,雖能拿來製出短而鋒利的上好箭鏃,箭頭以新銅,箭身以竹木當桿,殺傷力高,又輕,比早先的竹箭要好多了。

  但是,長度過臂的劍就不行了,劍身一長,硬銅就易斷。

  他一定得找出更好的方法和成分來重鑄才行!

  工坊外,狂風颯颯吹著,夾雜著傾盆暴雨。

  工坊內,十數座爐火卻無視風雨,在工匠們的努力下燒得更加旺盛,黑色的煤炭因高溫裂焰燒得發白泛紅,風箱打進更多的空氣,讓溫度更加向上提升。

  雖然外頭的狂風暴雨,仍讓他覺得隱隱不安,但巴狼拿起坩堝後,很快就將那忐忑的心悸留在腦後。

  他專心的澆灌著熱燙燙的銅液,把心思全都拿來計算更好的鑄劍配方。

  火,在燒。

  燃燒的火焰,猙獰且瑰麗的舞動著,因人們的慾望,日以繼夜的熊熊燃燒著。

  沒有人在意外頭的大雨,也沒有人在意今夜有沒有辦法回家去。

  天,因為下雨,變得比以往還要黑。

  很黑很黑……他沒有回來。

  她失去了腹中的孩子。

  黑暗慢慢退開了,阿絲藍還沒睜開眼,就知道自己失去了那個孩子。

  地板,冰冷異常。

  她覺得自己像是浸在水中,但那是血,她曉得。

  她不斷的祈禱再祈禱著,卻還是失去了那孩子。

  大雨,還在下著。

  在屋外,淅瀝淅瀝的下著。

  淚水無聲滑落臉頰,她閉上眼,很想跟著那孩子一起離開,那樣一來,或許她的心就不會那麼痛了。

  如果她一直蜷躺在這裡,老天爺這一次,或許會回應她的祈禱,成全她的願望。

  但那樣一來,巴狼該怎麼辦?

  她無法想像他回來時,該如何面對這一切。

  這不是他的錯,是她的。

  是她沒有好好注意身體,是她疏忽了那孩子的存在……

  若是她在這時走了,或許就一了百了,但他呢?他該怎麼辦?別人會怎麼說他?他又該如何在這樣混亂的世道中,繼續孤單一個人走下去?

  我愛你……

  他溫柔的說。

  我需要……

  他悲憤的說。

  他的表情浮現腦海,教她心頭再次抽痛。

  她必須振作起來,就算不為自己,也要為了他振作起來,她握住了頸間的銅鈴,哽咽著。

  它們輕輕響著,像在復誦他溫柔的愛語。

  黑暗中,他的溫柔、他的笑語,他的愛戀……他的孤單、他的憂憤,他的抑鬱……關於他的一切,皆一一浮現眼前。

  她無法棄他而去。

  她必須振作起來。

  她哭著睜開了眼,強迫自己爬了起來。

  她已經沒有再繼續流血了,但四肢卻十分冰冷而沉重。

  阿絲藍拖著疲憊不堪、虛弱濕冷的身子,來到廚房,她哭著燒水,哭著清洗疼痛不堪的身體,哭著提著水,把屋裡的血水洗去,把那尚未成形的孩子抹去。

  「對不起……對不起……」

  那一夜,他沒有回來。

  她跪在那裡擦著地,不知道是不是應該慶幸,她不能讓他知道她失去了孩子,她知道他會為此責怪自己,他要背負的已經太多了,不需要再背負她的。

  所以,她只能擦著地,哭著不斷和那無緣的孩子道歉,不斷的說著對不起……

  她拖著沉重疼痛的身子,把一切能洗的都洗得乾乾淨淨,卻洗不掉她心中的悲傷和痛苦。

  她臉上的淚,干了又濕,濕了又干。

  天亮時,她把一切都收拾乾淨。

  她疲倦的看著手上染血的布巾,轉身回到廚房拿了火石,在後院生了火,把剛剛換下的血衣和這塊布巾,全都放到一隻乾淨的陶甕裡,點起火,親眼看著它們,燃燒殆盡。

  她念唱著禱詞,淚流滿面地看著裊裊的白煙升上了天。

  在她仰天的剎那。

  雨停了。

  但,也只是寸許的光陰而已。
一個月又過去一個月。

  漸漸的,他從偶爾在工坊裡過夜,變成常態性的住在工坊裡。

  就算回家,也幾乎是在匆匆洗過澡後,倒頭就睡死過去,常常十天半個月,他都沒和她說上幾句話,就算說了,也和鑄造刀劍脫不了關係。

  巴狼與她之間,在不覺間已經完全失去了交談的興致與閒情。

  不知從何時起,他和她,變得幾乎如陌生人一樣疏離。

  她還是會去送飯,只是因為他住在工坊,所以她從一天一餐,變成一天三餐。

  常常她再送下一餐過去時,竹籃裡的菜都涼了,他卻連動都沒動一下。

  看著冷掉沒吃幾口的飯菜,她努力在內心深處,不斷說服自己。

  他還是愛她的,只是一時被慾望蒙蔽了眼。

  他還是愛她的,只是有他必須要做的事。

  他還是愛她的,只是太忙太累了……

  苦澀和無奈,就像不停的雨,逐漸淹沒了她,教她幾乎要窒息。

  她每天在白塔、工坊,和那漸漸變得越來越孤寂的家中奔波著。

  「你應該要休息一下。」她去探望阿奇大師傅時,師母對她說。

  「我有休息。」她淡淡的說。

  看著阿絲藍臉上的黑眼圈,師母問:「巴狼呢?」

  她硬扯出微笑,「在工坊忙著。」

  師母搖了搖頭,歎了口氣,握住她冰冷而瘦弱的手,啞聲道:「你要撐住,知道嗎?」

  「嗯。」

  她點頭,就算不為她自己,她也會為了巴狼撐下去。

  「男人啊……」師母感歎的起了頭,卻沒將話說完,只是搖了搖頭;同為工匠之妻,她比誰都還要清楚,那些男人能如何為鑄銅而瘋狂執著。

  若非阿奇老了,雙手已經沒力了,怕也會回到工坊裡去。

  師母握緊了她的手,阿絲藍只能回以勉強的微笑。

  「我沒事的。」她說。

  這句話,她不只對師母說,也對姆拉說,對每一個關心她的人說。

  我沒事的……

  她每天都對自己這樣說。

  雨,仍在下著。

  她繼續替他洗衣。

  她繼續送飯過去。

  她繼續將家裡保持溫暖舒適。

  她繼續在他背後看著他,默默的在他身後守候著。

  但在那同時,幾乎失去了所有的她,也繼續不斷的消瘦下去……

  在那一個月又一個月的歲月中,她默默的堅持著、相信著、期望著,有一天,他會回頭看她,真的看見。

  但他始終沒有看見,就算看了,也沒看進心裡。

  暴雨的夏,過去了。

  綿雨的秋,過去了。

  冷涼的冬,過去了。

  多霧的春,過去了。

  戰爭持續著,贏了,輸了,又贏了,再贏了。

  謠言傳來傳去,澪沒再回來過,雲夢死了,蝶舞仍在為她的男人爭戰著。

  在那不斷回傳的捷報聲中,她漸漸學會不去在乎那些傳言,她失去了她的笑容,淚也早已流了不知多少回。

  而火,仍在燒著……

  燒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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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劍,長一尺七。

  劍身長而鋒利,劍面光滑如鏡,映著他自己。

  巴狼抓起長劍,深吸口氣,朝著地上圓木,揮砍出一劍,長劍砍進巨長的楠木裡,輕而易舉的削下了一大塊楠木。

  他幾乎沒感覺到反震的力道。

  就是這個!

  旁邊的工匠們,全都看傻了。

  「阿霽!」巴狼回頭,抓起一把之前軍隊帶回來的敵國銅劍丟給徒弟。「接好。」

  「是。」阿霽接過長劍。

  「朝我砍過來。」巴狼抓著新鑄好的長劍,看著他說。

  「咦?」阿霽呆了一呆。

  「用力一點。」他吩咐。

  既然大師傅這麼說,阿霽當然不敢繼續發呆,他抓著劍,朝大師傅砍了過去。

  巴狼舉劍架擋,只聽鏘的一聲,阿霽手中的劍被彈震了回去。

  「太小力了,用力一點!」巴狼興奮的抓著手中的長劍,「再來!」

  見剛剛那樣砍都沒事,阿霽聞言,以雙手握住劍柄,舉劍再砍一劍!

  但這一次,同樣被震了回來,他踉蹌倒退了兩步,還差點跌倒。

  「你力氣太小了!」阿萊師傅見狀,走上前,看著巴狼道:「我來!」

  巴狼點頭,「好。」

  見大師傅點頭,阿霽忙把手中劍交給阿萊。

  阿萊握住了劍,大喝一聲,舉劍朝巴狼揮砍。

  鏗!

  這一回,阿萊並沒有被震開,長年的鑄器生活,讓兩人的臂力極好。

  巴狼抓著新劍,東擋西架,邊喊道:「再來!再來!再來!」

  阿萊握著劍,奮力砍擊著,一劍比一劍還要用力,但巴狼將他的攻擊,一一全擋了下來。

  只聽鏗鏗鏘鏘的擊劍聲,在室內迴盪著。

  「再來!再來!再來——」

  「再來!再來!再來——」

  他興奮的吼著,雙眼因為手中的長劍而發亮。

  阿萊也毫不客氣的用力揮砍攻擊他。

  劍芒劃出一道道的金光,兩劍交擊時,有時甚至擦出了火花。

  但沒有一會兒,只見巴狼大喝一聲,長劍一個揮砍,竟將阿萊手中的劍,硬生生砍斷。

  斷掉的長劍,如箭矢一般飛了出去,擊中了一旁的土牆裡,兀自顫動著。

  雖然如此,所有的工匠仍能清楚看見,阿萊手中那把斷劍,和另一半插在土牆中的斷劍劍身上,處處都是凹痕,

  兩個男人汗流浹背、氣喘吁吁的站在原地。

  巴狼看著自己手中的長劍,那把新劍,依然完好如新,經過剛剛那番激烈的交擊,完全沒有凹陷,劍身依然光滑、鋒利。

  工坊裡的每個人,都不敢相信的看著巴狼,和他手中的長劍。

  這把劍,長而韌、堅而利,劍身既有彈力,劍鋒卻依然堅硬鋒利。

  「真讓你給做成了!」阿萊看著他說。

  「真讓我給做成了。」巴狼自信的點頭。

  男人們爭相上前,想要看那把銳利堅韌的新劍。

  工匠們爭看著那把劍,大家在他面前擠成一團,有人才輕輕一碰,手指就立時被劃了道口子,鮮血直冒。

  眾人抽了口氣。

  「這劍,見血封喉啊!」

  「你是怎麼做的?」

  「為何劍身能如此堅硬,又不會斷裂?」

  「大師傅,你如何同時讓劍保持這樣的韌度?」

  看著議論紛紛好奇不已的工匠們,巴狼深吸口氣道:「我分兩次鑄造,第一次只鑄長的圓柱銅條,把銅錠的份量加高,錫錠減少,就能做出韌而有彈性的劍心;第二次,在銅條外,澆灌含錫量較高的銅液,便能讓外層的菱形劍身堅硬且鋒利。」

  沒料到有人脫口一問,巴狼竟然就這樣把鑄劍的秘訣說了出來,大伙瞬間全愣住了。

  「巴狼,你……」阿萊師傅不敢相信的看著他。

  他一扯嘴角,「我只是要證明自己做得到。」

  「你是做到了。」阿萊心悅臣服的說。

  「嗯。」巴狼點頭,驕傲的舉起了手中劍,看著大伙揚聲喝道:「這把劍,證明了我們才是全國最好的工匠!」

  「沒錯!我們才是最好的!」工匠們舉起拳頭揚聲齊喊。

  「巴狼大師傅是最好的!」阿萊舉手稱臣,男人們也跟著大喊。

  「巴狼大師傅!」

  「巴狼大師傅!」

  「巴狼大師傅!」

  工匠們齊聲喊著,歡呼著他的名。

  巴狼聽著自己的名字響徹工坊,幾乎掀掉了屋頂,只覺得一陣熱血沸騰。

  這是第一次,他們真心誠意認同了他。

  他不只做出了最好的劍,贏得了王的獎賞,也贏得了同伴的認同。

  他幾乎想立刻帶著劍衝回家去,告訴阿絲藍這個好消息,但前線的戰事卻在前幾天突然告急,原本這些個月有若諸神加持、連戰皆勝的大王,突然接二連三的開始敗退。

  前線的戰士,正需要這批堅硬鋒利的新劍。

  所以他忍住了回家的衝動,握緊了劍,揚聲道:「只要有了這種劍,我軍就能如虎添翼,反敗為勝!王上還等著我們送劍過去!從今天開始,我們還得做更多這種新劍,越多越好!」

  「沒錯!」工匠們聞言,個個雙眼發亮,點頭如搗蒜。

  巴狼揚起嘴角,注視著他們,開口喊道:「等贏了敵軍之後,我們再一起領賞!」

  工匠們再爆出一聲歡呼。

  他微笑舉起手,振臂一呼。

  「開爐!」
日以繼夜,爐火映空。

  鋒利的銅劍,一把又一把的被鑄造了出來。

  巴狼大師傅鑄出新劍的消息傳了出來,振奮了城裡原本因為前線敗戰的低迷士氣。

  人們喝著酒、唱著歌,提早狂歡慶祝著將要到來的勝利,沒有人注意到,烽火逐漸靠近了王城。

  事實上,連守城的上兵都喝醉了酒,在大街上跳著舞。

  在白塔中,看到南城牆上點燃的烽火,阿絲藍嚇了一跳,匆匆趕到,才發現竟是喝醉的守城將士點燃的;那帶頭的將領滿身酒味,喝得醉醺醺的,甚至大言不慚的說,是要召集附近的軍隊,等新劍一鑄好,就要到前線助大王擊敗敵軍。

  「瘋了,這座城裡的人都瘋了。」

  當姆拉搖著頭,不滿的指出這點時,阿絲藍什麼也沒說,只能苦笑。

  她和姆拉一起走回白塔時,在路上閃避著喝醉的人潮。巴狼成功了,全城的人都為之瘋狂,她卻無法真心的為他感到高興,甚至沒有鬆一口氣的感覺。

  雨,幾乎下了一整年,河水已經漲得太高了。

  雖然,天在前幾天放晴了,艷陽也已高掛在天上,但高漲的河水仍是漫過了河岸。

  今天早上,一位婦人才掉到了水流變得湍急的河水裡。

  她聽到消息,趕到河邊時,雖然有人將那婦人救了起來,但已經來不及了。

  這已經是今年第五個溺死的人,但除了死者的親人,沒有太多人在意這件事。

  他們不在乎有多少人在那條暴漲的河水中逝去,不在乎河水已經漫到了北城牆的牆角下,不在乎城牆上的烽煙已經燃起。

  他們只在乎即將贏得的勝利。

  看著那些在街上狂歡的人,阿絲藍悲傷的想著。

  這座城的人的確都瘋了。

  這念頭才剛閃過,身後突然有人大喊。

  「大王回來了!大王回來了——」

  阿絲藍驚訝的轉過身,只看見一隊騎兵飛快的奔馳進城門,領頭的,便是披著戰甲的大王和蝶舞。

  喝醉的人們歡呼著,高聲喧鬧著,但騎兵並未慢下速度接受歡呼。

  雖然是匆匆一瞬,她仍瞧見那些戰士的狼狽,他們每一個都傷痕纍纍,手腳上都是傷痕,每一張臉上都有著難掩的驚恐。

  那些士兵嚇壞了。

  長長的隊伍,零散且紊亂。

  「他們輸了!」姆拉高喊。

  她看出來了,從他們的表情和傷口,但城裡街邊的人卻仍是歡呼喧囂著。

  阿絲藍不敢相信的看著一旁的眾人,不知道這些人為何沒看出如此顯而易見的事實。

  「我要走了!」姆拉揚聲,拉著她的手,臉色死白的在她耳邊喊著。

  姆拉看起來很驚慌,乾枯的手指幾乎陷到了她的手臂中。

  「姆拉,你嚇到我了!」阿絲藍抓住顫抖的她,不安的問:「怎麼回事?」

  「巫女一定是出事了,王的身上有著闇黑的氣息,他一定是逆了天,犯了忌!那些士兵的傷,全帶著黑氣——」

  姆拉說到一半,猛地頓住,慘白著臉,指著南方的天空,喊道:「有不好的東西要來了——」

  阿絲藍朝南方的天空看去,只見那兒,風起雲湧,一朵龐大烏黑的雨雲,像巨大的怪獸,吞吃著天地,以鋪天蓋地之勢,迅速朝城裡滾滾而來。

  一股惡寒滑上背脊,恐怖驚懼在瞬間爬滿全身,即使無異能的她,也感覺得出那雨雲帶著強烈不祥而闇黑的邪氣。

  雖然曾跟著澪收過幾次妖,但她從沒見過如此巨大恐怖的邪惡。

  就在這時,她看見有位斷了手,策馬衝進城裡的將士,驚恐的高喊:「關門!快關門!」

  他的手,看起來像是被某種野獸硬生生咬斷的,他只隨便拿布條綁住上方止了血,她可以清楚的看見那被狠狠撕咬過、血肉模糊的截斷面,但更可怕的,是從他傷口處冒出來的黑氣,那濕黏的黑氣,濃到連她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看到沒有?那不是人咬的,是妖魔啊!」姆拉在她身後喊著。

  她抽了口氣,臉色刷白,回頭看著姆拉,「澪之前下了法陣,我得回城牆上開啟它,那可以保護這裡。」

  「這座城已經失去了諸神的護佑!」姆拉在喧囂的人聲中,緊張的拔尖了嗓子,「開了也沒用,擋不住的,我們得離開這裡!」

  終於,有人發現進城的士兵,個個身受重傷,不是斷手就是斷腳。

  人們恐慌了起來,在街上互相推擠,爭先恐後的想要遠離城門。

  姆拉抓著她,往白塔跑。

  「不行!」阿絲藍停下腳步,「我們不能放著不管!」

  「來不及了——」

  姆拉被人群推擠開來,她朝她伸出手,滿是皺紋的臉上,儘是悲傷與恐慌。

  在那一瞬間,她看著姆拉,然後是那些滿身是血的傷兵,還有驚恐不已的人們,跟著再回頭看著南方城外,那越靠越近的黑雲。

  地鳴,隨著黑雲隆隆而來。

  有人開始尖叫起來,被人群推擠開的姆拉,看出她的掙扎,悲痛的奮力朝她大喊。

  「阿絲藍,別回去!別回去啊!救你自己吧——」

  不行,她沒有辦法放手不管,巴狼還在工坊鑄劍,大家也都還在城裡,她得想辦法,至少拖延些時間。

  「阿絲藍——」

  雖然聽見了姆拉的吶喊,阿絲藍抱歉的看著她,還是轉過了身,擠過了人群,往南城牆跑去。

  她看澪做過,那些禮器是她陪著澪一起送上城牆四角的。

  守城的將士換成了剛回來的那批人,酒醉的人也幾乎被嚇醒了,他們擋住了她,不讓她上城牆。

  「讓開!我是白塔的侍女,讓我上去!」

  這一小隊的將領聽到了她的聲音,他認得她,忙要手下讓她上來。

  「阿絲藍?你為什麼來這裡?」

  黑雲更近了,狂風乍起,傳來了可怕的尖嘯吼叫聲。

  那聲音,像是集合了各種野獸的怒喊,彷彿從無底深淵而來,教人打從心底膽寒,城牆上所有士兵都看著那接近的黑雲,驚駭畏懼,卻又無法移開視線。

  「快!幫我到四周城塔搬那些裝酒的龍虎尊罍,我們得擋住那東西!」

  「擋?」將領臉色慘白,猛地回神問:「怎……怎麼擋?」

  「打開它,把裡面的酒沿著城牆灑一圈!」她奔向城塔,邊揚聲交代。

  知曉事情的嚴重性,將領立刻帶著手下,幫著她抬銅尊罍。

  關起的城門外,還有來不及進門的士兵和人們,他們哭號著,有些不死心的敲打著城門,有些則四散奔逃。

  她沒有辦法救全部的人,至少要保住一些。

  她的胸口緊縮著,不讓自己在意那些驚怕的哭喊,專心在手邊所做的事。

  東西南北四方的城牆上,士兵們抬著酒罍灑酒,其中一些士兵則留在南城牆上,替她抬著尊罍,她以鳥頭勺將祭祀用的神酒灑出,她邊灑酒,邊念著禱文,每到下一個城塔,酒罍一空,她就要士兵幫她搬另一個備好的酒罍。

  黑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她也跟著越念越快。

  頸上的銅鈴,隨著她的奔跑,聲聲響著。

  來不及了,城牆太長了。

  她想。

  別去想。

  她念著禱文,灑著酒,飛奔在南邊的城牆上。

  風捲。雲殘。

  黑雲更近,掩去了朗朗的晴天,那腥臭的味道教人欲嘔,現在他們都看得到了,那團黑雲不是雲,是各種妖怪組合而成的軍隊。

  地上走的、天上飛的。

  獸蹄濺起了地上的泥塵,羽翅振動著空氣。

  它們看似人,卻又不是人;它們看似獸,卻又不是獸。

  牛角、獸牙、銅鈴大眼。

  長尾、利爪、血盆大口。

  沒有見過這種景象,守城的士兵們全嚇得屁滾尿流,腿軟的坐倒在地。

  可惡,還差一點點而已。

  見士兵嚇得停住了,阿絲藍也不知自己哪來的力氣,她扔掉鳥頭勺,抱起沉重的龍虎銅罍,跑在城牆上,邊跑邊念,邊將酒直接灑在所經之處。

  來不及了!

  來得及的!

  聽著頸上叮叮咚咚的銅鈴聲,她告訴自己,一定要來得及。

  她一定得成功,就算不為別人,也要為了他。

  東城的士兵完成了、西城的士兵完成了、北城的士兵完成了。

  她慌亂的想著,就差南城這邊最後一段了。

  阿絲藍拔腿飛奔,嘴裡念著長串的禱文,在第一隻妖魔要闖進城的那一瞬,她及時趕回了南城牆正中央的城門上頭,把所有祭祀用的酒都灑過了一遍。

  那伸過來的長爪,幾乎要抓傷了她。

  她摔跌在地,抓起城門上的玉環,呼喊著諸神的名諱。

  剎那間,轟地一聲,灑在東西南北四方城牆上的祭酒冒出了白光,直衝上天。

  但,那妖魔的長尾在最後的剎那捲住了她,將她硬生生拉出了法陣之外。

  她痛得叫出聲來,可她知道她成功了。

  它們被擋住了。

  擋在白光的外面,沒有一隻進得去。

  淚水因疼痛而迸出眼眶,她被佈滿鱗片的長尾懸在半空,看到城牆上的士兵驚慌失措的臉,他們嚇得心驚膽戰,但很安全。

  他們安全了,巴狼也安全了。

  她成功了!

  抓住她的妖魔憤怒的看著她,面目猙獰的吼叫著。

  在那瞬間,她以為自己會被它撕成碎片,她緊抓著頸上的銅鈴,含淚默念祈禱著。

  巴狼。

  神啊,請禰保護他!

  她不求其他了,此時此刻,她只求他能安全的活著。

  妖魔張開了血盆大口,腥臭的氣息噴到她臉上,她認命的閉上眼。

  但下一瞬,那妖魔在她面前化為黑霧,她摔跌回城牆上,黑霧籠罩了她,侵入了她的身體,附在她身上。

  阿絲藍既驚且慌,卻沒有辦法阻擋它,她奮力的抗拒著它的控制,但那完全沒有用,她無法控制自己,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走進了白光之中。失去巫女的法陣太弱了,擋不了附在人體裡的妖魔,她穿越了過去,然後打倒最近的一個士兵,抓起刀劍,開始砍殺。

  不——

  阿絲藍哭著吶喊,卻無法開口。

  其他的妖魔,見狀全數跟進,附身在城外的人身上,然後飛越城牆,闖進了城中。

  手起。刀落。

  不要——

  阿絲藍看著自己,俐落的揮舞著刀劍,她可以感覺得到那切肉劃骨的震動,一次又一次的從手中的刀上傳來。

  鮮血成了紅霧,隨著她的揮砍從人體中噴灑出來,染紅了週遭的一切。

  她想停止,卻無法停止。

  她想閉上眼,也沒有辦法。

  她只能看著,眼睜睜的看著,人們哀泣、求饒、死去。

  她一次又一次的在心裡哭喊著,卻連一聲都叫不出來。

  她認得的,不認得的,每一個,都慘死在她的刀下。

  不要啊——
他永遠不會忘記那可怕的一天。

  混亂是在何時開始的,他其實不是很清楚,他忙著鑄劍,完全忘了時間,也沒有聽到坊外的混亂。

  正當他專注的澆灌著銅液時,夯實的土牆被人撞出了一個大洞,那男人飛撞進來,掉在滾燙的火爐裡,男人在瞬間燃燒起來,慘叫著。

  坊裡的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意外嚇壞了,他迅速回過身,衝上前去,一把將那男人抓了出來,拿起一旁的毛氈蓋到那著火的傢伙身上。

  那男人身上的火才剛熄掉,外頭已經傳來了可怕的尖叫。

  「救命!」

  「救命啊——」

  「不要——啊——」

  「怎麼回事?!」

  巴狼回頭,話聲未落,跑到門口查看外面狀況的工匠們,已經嚇得轉身喊道:「外面打起來了!」

  「敵人來襲嗎?」阿萊抓起劍,衝到門邊。

  「不,是軍隊!」在門口的阿霽嚇得直指著外頭,「守城的士兵們瘋了,他們在殺人啊——」

  似乎是在一瞬間,整個工坊就亂了起來。

  巴狼抓起長劍就奔了出去,來到門邊,卻愣住了。

  士兵們瘋狂的揮砍著刀劍、槍矛,砍殺戳刺著平民百姓。

  屋外處處屍橫遍野,人們奔逃著、慘叫著。

  軍隊的人瘋了,先衝去的阿萊,手握長劍,和一名小兵打了起來。

  新劍長而利,硬又韌,阿萊勝在劍好,他一劍砍掉了那名小兵的腦袋,小兵的頭飛了出去,卻仍站著揮著手。

  下一瞬,一股黑霧從他的斷頸處冒了出來,直衝阿萊的臉面。

  阿萊慘叫一聲,倒在地上。

  一旁的士兵,拿著長矛就要戳刺跪在地上的阿萊。

  「阿萊!」巴狼上前,揮劍替他架擋,邊問:「你還好吧?」

  怎料,阿萊突地起身,抓著長劍,竟和那士兵一起往他這邊砍來。

  他沒想到阿萊會攻擊他,嚇了一跳,忙往後仰,才堪堪避過。

  「阿萊!你做什麼?」

  他大喝著,但阿萊只是怒目張牙,持劍大力揮舞著攻擊他。

  「阿萊!」巴狼左擋右架,被前方兩人逼得往後直退。

  「該死的,你瘋了嗎?」

  他話才吼完,阿萊就跳了起來,雙手舉劍,往下砸砍;他跳得極高,那根本不是人所能跳出來的高度。

  巴狼不得已,用劍柄打昏了前面攻來的士兵,來不及閃躲上方攻擊的他,也只能舉劍架擋。

  鏗!

  金鐵交擊,發出清脆聲響。

  阿萊跳得很高,下墜的力量比平時要大,巴狼雖以雙手握劍,拿長劍擋著,但那巨大的力道,仍壓得他的劍往下。

  鏘——

  劍與劍因巨力摩擦著,產生了長串火光。

  若非劍格擋著,那長劍必會削到他的頸項。

  阿萊發髭皆張,眼帶血絲,臉上青筋暴起,兩個男人,面對面的僵持著。

  「大師傅!」站在一旁的裡可,看得清楚,高聲喊道:「阿萊師傅被妖怪附身了啊!」

  「你說什麼?」巴狼嚇了一跳。

  裡可臉色發白的道:「我老家在南方,我見過這狀況,阿萊師傅被妖魔附身了!士兵們都被附身了——」

  巴狼看著眼前呈現瘋狂狀態的阿萊,猛地抬腳朝他肚子踹去。

  阿萊痛叫一聲,往後摔飛出去,突地,一位紅衣姑娘從街角轉出,眼看就要撞上。

  怕她被去勢極快的阿萊撞到,巴狼忙出聲警告。

  「小、心!」

  那姑娘回頭,卻沒有閃開,只是抬起手中握著的大刀,幾乎是憑著蠻力,活生生就將飛摔而來的阿萊剖成了兩半。

  那景象,教人不寒而慄。

  紅衣姑娘全身浴血,手中的銅刀,因為砍殺了太多人,已經鈍掉了,她歪頭看著倒在地上的阿萊,再瞧瞧自己手中鈍掉的銅刀。她想也沒想,毫不在意的就將那破刀扔了,然後彎下身來,踩著死去阿萊的手臂,拾起他握在手中的新劍。

  阿萊傷口冒出了黑霧,迅即往旁溜得不見蹤影。

  工坊外的廣場上,一片靜默。

  現場的人全都看呆了,嚇傻了。

  直到這時,他們才發現那姑娘的衣並不是紅的,她穿著葛麻織成的衣裳,那原本是米黃色的,只是那身衣,現在已被鮮血染成了鮮紅。

  她的臉上是血、發上是血,身上手上全是鮮紅的血。

  她站起身時,身上的血還在滴著。

  她毫不介意的抹去臉上的血水,用那染血的小手,輕而易舉的握著劍,在身前刷刷的揮了兩下,然後滿意地看著鋒利的長劍,微微一笑。

  他們認得那姑娘,這裡的人,全都認得她。

  她每天都來,一天三趟。

  來為大師傅,送飯。

  巴狼不敢相信的瞪著那女人,懷疑自己看錯了。

  可那的確是她,她的臉,她的手,她的微笑。

  他和她一起長大,娶她為妻,吃她煮的飯,將她擁在懷中,她頸上還戴著他親手鑄造的銅鈴,他可能認錯其他人,絕不可能錯認她。

  「阿……絲藍?」

  他的聲音嗄啞到連他自己都認不出來。

  聽到他的叫喚,她回過頭,像是在這時才注意到他和其他人的存在。

  她不滿的擰起眉,瞧著他;那表情是他認得的,就像是平常有人打擾到她做菜時,不悅的模樣。

  「阿絲藍?」他顫聲再叫喚她,熱淚不知在何時湧上了眼眶。

  「大師傅……」裡可緊張的看著那全身是血的女人,顫聲警告道:「她已經不是阿絲藍了……她被附身了啊……」

  不,不會的、不會的——

  「不會的!她是白塔的侍女,她不會被附身的!」

  巴狼斥責著裡可,看著那染血持劍的女子,朝她伸出了手,柔聲道:「阿絲藍,把劍給我。」

  她瞇起眼,然後微笑,舉步朝他走來。

  所有的人都嚇得後退,只有巴狼還站在原地。

  裡可驚駭不已,忍不住上前扯著大師傅的手,想拉著他往後跑。「大師傅,你醒醒啊!你看看她身上那些血,她才把阿萊師傅殺死了!那不是阿絲藍!她已經不是阿絲藍了啊——」

  「你胡說!」他咆哮著,一把將那小子揮開。

  裡可摔倒在地,又驚又怕的看著阿絲藍朝大師傅走來。

  巴狼看著來到身前滿身是血的小女人,她的眼是血紅色的,冰冷而毫無情感。

  他心痛不已,滾燙的熱淚,在不覺中滑落臉龐,他痛苦的凝望著她,顫聲開口,輕問:「告訴我,你沒有被附身,對不對?你還認得我的,對不對?」

  她微笑,抬手。

  日,當空。

  劍芒,輕閃。

  光潔的劍身,映著她的微笑,映著他的悲痛。

  「阿絲藍——」

  他看著她,大喊著她的名字,但她只是露出純真而猙獰的微笑,舉起的長劍,卻還是揮了下來。

  巴狼只能舉劍架擋。

  她旋身,回轉,舞著劍,身手俐落的朝他劈砍著,一次又一次。

  「阿絲藍,是我啊!」

  他流著淚,擋住她砍來的一劍,朝她吼著。

  「你醒一醒——」

  他抓住她握劍的右手,她卻舉起左拳,狠狠的揍了他一拳。

  「我是巴狼啊!」

  他抓著她喊著,但她只是怒瞪著他,再揮來一拳,同時以極大的力道,掙脫了他左手的鉗制。

  長劍再度劃出一道又一道的劍芒。

  兩劍次次在空中交擊著。

  他只能驚懼悲痛的舉劍架擋著,擋了又擋,擋了再擋,嘶啞的喊著。

  「阿絲藍!求求你——」

  她的長髮在空中飛散,頸上的銅鈴在每一次揮砍長劍時,都叮咚作響。

  她揮砍長劍的速度越來越快,力道越來越重,打得巴狼節節敗退,幾無招架之力,甚至得在地上翻滾才能狼狽的躲開她兇猛的攻擊。

  一旁的阿霽扶著被揮倒在地的裡可,跪在地上哭喊著:「大師傅!她不是師母了,你得回手殺了她啊!不然她會殺了你的!會殺了你的——」

  殺了她?

  不,他辦不到!

  她是他結髮的妻!

  是他這一生最愛的人啊!

  可她的攻擊越來越厲害、越來越凶狠。

  她沒有那麼大的力氣,他曉得。

  她在之前根本沒學過武,他也知道。

  她已經不是阿絲藍了,他應該要殺了她,但他做不到,所以他只能盡力架擋閃避著,一次又一次的喊著她的名字,試圖喚回她。

  長劍劃傷了他的手臂、他的臉頰,她揮出的每一劍,都欲置他於死地。

  下一瞬,他被她一腳踢中胸口,仰躺摔跌在地。

  原本緊握在手中的劍,飛了出去。

  她在他爬起來之前,跳坐到他身上,左手猛地鉗抓住他的脖子,將他砰然壓回地面,右手舉起長劍就往他臉面而來——

  他從未想過,他會死在她手上。

  遠處,裡可和阿霽在哭喊著。

  在那電光石火間,她的輕言笑語,她的溫柔婉約,全浮現心頭。

  長劍,直落而下。

  她力氣太大,劍太快,他來不及閃,也無法閃,只能眼睜睜看著她刺下那一劍,以為自己會就此死去。

  但,當劍快速落下的那一瞬間,卻突地往右偏了。

  長劍劃破了他的臉龐,鮮紅的血滲出。

  她不應該會失手的,他被她鉗制著頸項,被她壓坐在胸膛,他已無處可逃。

  但她失手了,那麼近,劍卻偏了,只將他的左臉劃出了一道血痕。

  長劍深深的插入泥土中,露在土外的劍,只剩下一半,顯出她剌出那一劍時,用的力氣有多大。

  她仍緊握著劍,他驚訝的看著她,卻感覺到她在顫抖。

  坐在他胸膛上的阿絲藍,對著他發出憤怒的吼叫,但劍仍插在土中,她緊握劍的手,抖個不停。

  她頸上的銅鈴,因為她劇烈的顫抖而輕響著。

  那雙緊盯著他,冰冷而血紅的眼,流出了淚。

  鮮紅的淚。

  她閉上眼,握劍的手仍在抖。

  她體內的妖魔想殺他,但她不想,他可以感覺得到她還在。

  「阿絲藍……」

  巴狼懷抱著希望,抬起手撫著她的臉,啞聲輕喚著她的名。

  她又張開嘴,發出另一聲痛苦而憤怒的嚎叫,那叫聲,像是從她的胸臆中嘶吼出來的。

  痛苦、嗄啞、淒厲——

  淚水滑落他的眼角,他伸出雙手捧著她的臉,呼喚著她。

  「阿絲藍!」

  熱燙血紅的淚滑過她的臉頰,流過他的雙手。

  「啊——」

  她仰天,長嚎著。

  他為她的掙扎感到心痛不已,朝她喊著。

  「回來!回我身邊來——」

  風起。雲湧。

  剎那間,不知哪來的雨雲,遮住了日光。

  她鬆開了鉗住他頸項的左手,以雙手拔起了插入土中的長劍。

  長劍停在半空,卻仍對準著他。

  她喘著氣,低下頭來,看著他,血淚潸然。

  「我愛你。」他淚流滿面的說。

  在那一瞬間,她像是認出了他。

  他可以從她的眼中看見,那熟悉的溫暖與愛意。

  她痛苦的喘了口氣、再一口,全身顫抖著,跟著她突然出其不意的奮力曲起手肘,格開了他捧著她臉頰的雙手,長劍一轉,劍尖從朝向他,變成往上指著天,然後她握著長劍,往左下方一拉,讓那光滑如鏡的劍鋒,劃過了她優美的頸項。

  那短短一剎,有如恐怖的永恆。

  他瞪大了眼,不敢相信她會如此做,想要阻止,卻已是來不及。

  他看著,他抬手,他叫喊,卻不夠快。

  沒有她快。

  鋒利的長劍,劃過銅鈴,冒出火花。

  雖然有銅鈴擋住一些,但那把劍,那把他親手鑄造出來的利劍,劃斷了材質較軟的銅鈴,劃破了她雪白的肌膚。

  她的血,噴濺到了他臉上。

  斷掉的銅鈐,叮叮咚咚的掉了下來,落在地上。

  腥臭的黑霧,從她頸項上的劍痕中,隨著鮮血一起冒出來,它幻化成原形,朝著他倆發出不爽的鬼嚎。

  「阿絲藍——」

  巴狼沒有理會它,阿絲藍倒了下來,他跪坐起身,將她抱在懷中,大手緊緊握住了阿絲藍血如泉湧的頸項。

  那把劍終於脫離了她的手,掉在地上。

  阿絲藍軟癱在他懷中,卻看見那東西試圖朝巴狼衝來時,在那千鈞一髮之際,她白著臉,硬撐起來,張嘴唸咒,以她自身的血,在空中寫下了澪曾教她的咒文。

  文字一閃,化為金光,直擊妖獸。

  它痛叫出聲,憤恨不已的咆哮著。

  忽地,遠處傳來一記號角長音。

  它倏然一驚,回頭看著西南城角,跟著又不甘的怒瞪了他和她一眼,這才不爽的飛上天,往西南而去。

  見那妖魔走了,阿絲藍這才鬆了口氣,再次軟倒下來。

  巴狼緊擁著她,大手壓在她頸上的傷口,驚慌的喊著:「阿絲藍——」

  「對不起……我……」她抬起手,撫著他臉上的血痕,啞聲開口,「我不想傷你的……」

  「我知道……」他緊緊的壓著,淚流滿面的哽咽道:「我知道。」

  「我……我很……抱歉……」她喘著氣,紅色的血淚依然在流,每說一個字,她頸子上那幾寸長的傷口就冒出更多的血水。

  他擁著懷中那嬌小瘦弱的妻子,心痛得不能自已,熱淚不斷滑落,滴在她臉上。

  「別……別哭……」

  她抖顫著手,撫去他臉上的淚,「我很抱歉……只有我……不夠……」

  她的嘴角咯出了血,無奈又悲傷的看著自己雖費力抹去,他眼眶裡卻又再次滑下的熱淚,她的手已無力,再舉不起來,她難過的哽咽,輕咳著血,靠在他肩上,幾近歎息的顫聲道。

  「如果……如果我的愛……就已足夠……令你心滿意足……再不介意其他……就好了……」

  她的血流了他滿手,染紅了他的衣,他用盡全力的壓著,它們還是不斷的流出來。

  他肝膽欲裂,擁著她,啞聲懇求著,「阿絲藍……求求你……」

  她喘了口氣,心痛的看著他,試圖對他微笑,卻沒有辦法,只能費力的喘著氣。

  「我愛你……」她顫聲說著:「真的……」

  黑暗在眼前蔓延,掩去了他的面容,她意識開始渙散起來,她費力掙扎著,試圖睜開眼,卻只覺得冷。

  「巴狼……巴狼……你在哪裡?」她看不見他了,身體也逐漸沒了感覺,一時間驚慌了起來。

  「我在這裡,在這裡。」他緊抓著她試圖抬起的手,將她的小手壓在臉上,把她更加緊擁在懷,哭著道:「我在這裡……」

  「你……你送我的……我的銅鈴呢?」她粉唇微顫。

  聞言,他趕緊伸手將落在地上的銅鈴,撿回來給她。

  「在這裡,銅鈴在這裡。」

  她想握著銅鈴,卻握不住,只有淚不斷落下。

  他把銅鈴放在她手中,大手握住她冰冷的小手,協助她握緊了銅鈴,啞聲祈求,「阿絲藍……別離開我……」

  「對不起……不……不能……」她蜷在他懷裡,連發抖的力氣也沒有了,只能淚流滿面的,合上了已無焦距的眼。

  淚水,滾落雙頰。

  她輕輕歎息,聲若游絲的吐出了心中最深的遺憾。

  「不能……陪你……到老了……」

  她的脈搏停了。

  巴狼驚慌不已。

  她已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阿絲藍……」

  他緊抱著她,不敢相信她已經離開。

  「阿絲藍,你回答我啊……」

  他顫抖的把臉貼到她臉上,卻感覺不到她的鼻息。

  「阿絲藍……」

  他哽咽的喊著她的名,但她不再喘息、呼吸,也沒有任何反應。

  她癱在他懷中,一動也不動的。

  她的身體,失去了溫度。

  「阿絲藍——」

  滂沱的大雨,在這時落了下來。

  巴狼緊抱著她,跪在地上,仰天哭號出聲。大雨。傾盆。

  殺伐聲不知在何時止息了。

  但那突來的沉寂,反而更教人害怕不安。

  工坊的人,在剛剛那陣混亂中,躲的躲,逃的逃,剩不到多少。

  沒有人知道剛剛那陣殺戮是怎麼回事,工匠們全都為了眼前的一切,感到震懾,巴狼和阿絲藍之間發生的事,教人為之動容。

  廣場上,到處都是血水。

  血,流成河。

  巴狼抱著阿絲藍,哀慟不已,哭到聲音嘶啞。

  他懷抱著她,輕輕的,小心翼翼的抱著,像抱著最珍貴的寶物。

  大雨,洗去了她臉上和身上的血水。

  他一次又一次的輕撫著她秀麗而蒼白的面容,不懂事情為何會變成這樣。

  她好瘦。

  懷中的她,輕如鴻毛一般。

  他不知道,她是從何時,變得如此輕,這麼瘦。

  他竟記不起來,她是何時變得這麼清瘦。

  一個月前?兩個月前?半年前?

  究竟是什麼時候?

  他從何時竟忘了看顧她?

  從現在開始,你的血,就是我的血。我阿絲藍在此,以諸神之名,經天地為證,願與巴狼,結為夫妻。無論生老病死,不離不棄,天長地久,永不分離。

  她的誓言,猶在耳畔。

  她在廟堂裡,仰望著他時,那害羞的模樣,他依然深深記得。

  我很抱歉……只有我……不夠……

  如果……如果我的愛……就已足夠……令你心滿意足……再不介意其他……就好了……

  他不自覺抱著她搖晃著,痛哭失聲。

  夠啊,有她就夠了啊,他怎麼會如此愚蠢。

  心欲裂,如火燒。

  他將臉貼在她臉上,懷裡的她已經失去了溫暖,逐漸變得越來越冰冷。

  他只是想要得到認同而已,他只是想要擁有歸屬感而已,他只是想要擁有同伴而已啊……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他茫然的看著前方地上,他新鑄好,在雨中依然閃閃發亮的鋒利新劍。

  因為她總說他是愛吃鬼,當初為了標示劍是他所鑄,他還特別在劍首上,鑄了饕餮紋,但現在那怪獸裂張的嘴,卻像是在嘲笑他一般。

  那是……殺人的武器啊……

  她不安的聲音,輕輕的在耳邊迴響著。

  他一直以為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他一直以為他做的是對的,他知道她不認同,但人生在世,總有些事情必須去做,所以他選了,選擇去鑄造刀劍。

  她妥協了,陪著他,從此沒再提過。

  那是……殺人的武器啊……

  劍芒一閃、再閃、又閃,她的眼裡,流著血淚。

  對不起……我……我不想傷你的……

  她哭著說。

  啊——

  她仰天淒厲掙扎的吶喊,彷彿還隆隆在耳邊響著。

  她溫柔悲傷的看著他,格開他的手,狠心刎頸的那一瞬,似乎還在眼前。

  心頭顫動抽痛著,他用力的喘著氣,全身僵硬的忍著那刮肉的疼。

  他一直以為……她會和他一起白頭到老……

  看著那把金光閃閃、鋒利不已的銅劍,巴狼緊抱著懷裡的女人,悔恨不已。

  那是……殺人的武器啊……

  她說過的。

  他沒有聽進心裡。

  他真的以為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直到現在。

  直到看見她拿著劍,直到她倒在他的面前,直到她為了棄劍,為了救他,賠上了自己的生命,他才曉得他究竟做了什麼。

  他,就像是劍首上那貪心的饕餮,已經擁有許多,卻還想要更多……

  她說得沒錯,那是殺人的工具,可直到她死在他親手鑄造出來的長劍下,他才真正曉得。

  他哀痛欲絕的抱著她起身,在大雨中,走進工坊。

  沒有人敢擋他,所有的工匠都站到了旁邊,阿霽和裡可也退到了一旁。

  巴狼將她放到他的火爐旁,撥開她臉上濕透的長髮,抹去她臉上的雨水,然後解下自己身上的衣帶,替她把脖子上的傷口,輕輕的綁了起來。

  她看起來就像睡著了一般。

  他撫著她的臉,俯身親吻她。

  她的唇冰冷不已,他的淚,再次滴落她蒼白的臉頰。

  看起來,像是她也跟著哭了。

  胸口再次緊扯著,因她而疼,因她而痛。

  他深吸口氣,起身,走回屋外大雨中。

  全部的人,再次讓開了。

  他撿拾起地上那兩把新鑄的劍,走回工坊中。

  「大師傅……」阿霽忐忑的叫喚他。

  他沒有理會小學徒,只是抱著那兩把新劍,走回工坊中。

  「大師傅,你想做什麼?」

  他繼續往前走,工匠們惶惶不安的瞧著他走回來,當他們看見他把那兩把劍丟進火爐裡時,終於驚叫了出來。

  「大師傅,你做什麼?你瘋了嗎?!」

  他轉回身,走到那批堆放在一旁土墩上,全新鑄好,尚未打磨的長劍前,一把將它們抱了起來,統統扔進了爐子裡。

  「大師傅!那些是要交給王上的新劍啊!大師傅——」

  他們驚慌不已,想上前阻止他,卻又不敢。

  「你們覺得這些是什麼?獎賞?沃地?爵位?在這之前,我也以為是。」

  他繼續走到土墩旁,抱起另一堆新劍,回到火爐邊,將它們再扔進去。「我錯了,這些只是殺人的武器。」

  「可是——」有人不甘心的揚聲。

  「可是什麼?!」

  他爆出一聲低咆,猛地回身看著他們,指著躺在地上的阿絲藍,痛苦的嗄啞出聲,「你們知道她是怎麼過來的嗎?她被附身後,是拿著我們鑄好的刀,一路殺過來的!她親手殺掉了她認識的每一個人!想停下來,卻無法阻止!你們想過那是什麼樣的感覺嗎?你們想過她有多痛苦嗎?你們知道她為什麼要刎頸自殺嗎?」

  所有還留下來的工匠,心頭驀然一寒。

  阿絲藍還躺在那兒,冰冷、僵硬,失去了氣息,卻像一堵高大的牆,阻止他們靠近。

  淚水,滑下巴狼粗獷悲痛的臉龐。

  「這些全是殺人的武器!」他憤怒的說:「阿絲藍說過的,我卻沒聽進去!」

  他的一字一句,迴盪在王坊內,震撼著人心。

  「為了救我,她死了。」他環視著那些人,流著淚,啞聲道:「我的妻子,死在我親手鑄造出來的刀劍下……」

  他深吸了口氣,一個一個的看著面前的每一張面孔,「她所殺的每一個人,都是我的罪過。如果我還讓這些刀劍留下,才真的是瘋了。」

  沒有人,沒有一個人,再敢說些什麼。

  他轉回身,走到火爐旁的風箱,握住握把,大力鼓著風,將爐裡的火燃得更旺。

  火,舞動、跳躍著,燃燒著一切。

  可當劍才要開始發紅時,驀地,一陣地鳴由遠而近。

  大伙心頭一驚,臉色瞬間煞白,剛剛也有這陣地鳴。

  大地在震動。

  隆隆的地鳴,突然再次響起,一陣又一陣,一波又一波,轟隆轟隆的作響。

  所有東西開始劇烈搖晃著。

  工匠們全都害怕的奔到了門外。

  「大師傅、大師傅,快走啊!工坊要坍了——」

  阿霽對著他大叫,巴狼沒有理他,只是繼續鼓動著風。

  就算屋子坍了,他也要毀了它們,他絕不讓這些東西流傳下去,一把也不能。

  劍的成分多少,是他親自調配的,這裡的每一把劍,只有他知道怎麼做,他還沒來得及告訴其他人銅鍚成分的比例,和如何讓它們更加堅硬的配方,只要他毀了這裡的劍,就再不會有人知道該如何製造它們。

  這是他的罪過,他必須親手結束它們!

  「大師傅——」

  他沒有回頭,他繼續鼓著風。

  工坊的大門,禁不起那巨大的震動搖撼,轟然一聲,整個塌了下來,將他封在裡面。

  「大師傅——」

  阿霽在門外哭喊著。

  工坊的屋頂坍了些在他身上,他也沒有停下。

  不知是幸或不聿,那穩穩立在屋子正中央的大梁,雖然歪了些,卻沒有完全倒塌,替他留了些許空間,殘破的牆面,仍有風透進。

  有風,就夠了。

  他繼續一次又一次的鼓著風,將火燃得更旺。

  坊裡的溫度,越來越高了。

  通紅的火光,映照著他的臉龐,他汗流浹背的大力推動著風箱。

  外頭似乎還有人在呼喊,還有人在哭號,他沒有理會,只是更加用力的鼓著風,直到親眼看見那些長劍,全在熊熊烈焰中,逐漸融化。地鳴,不知道在何時停了。

  當所有新制的刀劍全部融化,他才推開木頭、挖開土牆,從倒塌的工坊裡,抱著阿絲藍走出來。

  雨,停了。

  天,黑了。

  他不是很清楚過了多久,失去了她,時間對他來說,已沒了意義。

  工坊外,寂靜異常。

  一輪明月,又圓又白,如玉盤一般,高掛在天上。

  他抱著她,一路越過殘破的城區,走回家。

  起初,他以為只是天黑的關係,所以街上才沒人,但空氣裡有著血腥和燒焦的氣味。

  跟著,他就看到點點的殘火,在黑夜中散發著光亮。

  然後,屍體出現了,一具、兩具……數十具……

  很快的,他就不再算那些死去的人數。

  城裡,到處屍橫遍野。

  死去的人,成千上萬。

  還活著的,都逃走了。

  在他被活埋的那短短光陰內,這地方,已經變成了一座杳無人煙的死城。

  西南的城牆,被突如其來的大水沖垮了,大水從西南而來,突兀的橫過王城,在中間卻又拐了彎,由東南而去,將王城分成兩半。

  染著血色的隆隆大水,流過城區,衝垮了城牆,衝垮了白塔,也衝垮了途中所經過的一切。

  北城高大的宮殿,被焚燬了,有一半都倒塌淹沒在水中。

  看著那條突然出現的河,和雄據在月光下的殘破城牆,他懷疑究竟是出了什麼事。

  但很顯然,他在被活埋的期間,意外躲過了一場殺戮。

  他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驀地。

  月光下,傳來愉快如銀鈴般的笑聲。

  在這死寂的城中,那笑,顯得萬分突兀。

  他心下倏然一驚,轉頭看去,只見西城那邊高大得有如斷崖的殘破城垣上,跪著一名女子。

  是蝶舞。

  但,在笑著的,不是她,是那個突然飄浮起來,在月夜下笑得異常妖艷顛狂的女孩。

  是澪。

  雖然她背對著他,他依然認出了她:他看著她長大,她親自為他和阿絲藍主持成親的儀式,她應該失蹤了,他記得阿絲藍曾為她著急過,但她,卻出現在這裡。

  澪笑著,輕快的笑著,烏黑的髮絲在空中飛揚著。

  「蝶舞、蝶舞、親愛的蝶舞啊……」

  她吟唱般的看著那跪在地上,和她一同長大的女子,笑著輕聲說了些什麼。

  蝶舞臉色煞白,泣不成聲的仰望著她。

  澪的笑聲變得淒厲而狠絕,她揚起了頭,瞪著跪著的蝶舞,恨聲道——

  「我詛咒你,我要你陪著我一同看盡人世!我詛咒他,我要他在地獄受苦,即使轉世,也要他生生世世都死在你的刀下!我要他每次都遭你背叛,我要他清楚嘗到背叛的滋味!我要這一個夜晚一再一再的重複上演,直到山窮水盡為止!」

  「什麼……」蝶舞雙唇微顫,臉上血色盡失。

  「你知道嗎?蝶舞。」她掩嘴輕笑,「今晚是滿月呢,呵呵呵呵……」

  她揮舞的衣袖在月下笑著、旋轉著、吟唱著,「滿月啊、滿月喔,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看著那瘋狂的巫女,看著那跪倒在地的王后。

  他幾乎可以感覺到阿絲藍也在為眼前所上演的一切而哭泣。

  巴狼心痛的遮住了阿絲藍早已合上的眼,抱著她,轉身離去。

  已經夠了。

  真的。
城裡的火,時大時小,連燒了好幾天,幾乎吞噬了一切。

  他將她埋在兩人一手打造的家中後院,親手替阿絲藍造了一座墳,在墳前種上了她最喜歡的杜鵑花。

  城裡還活著的人,都逃光了,沒有人敢回到這座被詛咒的鬼城,他們拋棄了這地方,他卻仍選擇住在這裡。

  他要陪著她,天長地久,他承諾過的,他曾經忘記,這次絕不會再忘了。

  他撿拾著城裡可用的東西,到上坊裡搬來工具和材料,在後院另外造了一個火爐。

  幾天後,他在毀壞無人的街上,看到蝶舞。

  她像得了失心瘋一般,赤著腳,在街上遊蕩著。

  「發生了什麼事?」他問。

  他必須知道這一切到底是為了什麼。

  她看著他,茫茫的,喃喃的,自言自語似的,將所有的經過,全說了出來。

  龔齊的愚蠢、她的盲目、澪的憤怒、雲夢的無辜……

  這是一場可怕的悲劇。

  或許他應該要恨她,她是造成一切的禍首之一,但他卻沒有辦法,她已經得到了她的報應。

  不忍心看她如此無助,巴狼將她帶回家照顧。

  蝶舞沒有反抗,只是乖乖跟著他。

  她一直沒有開過口,每天只是呆呆的坐著,看著他工作,直到有一天,他搬來陶泥,日以繼夜的雕刻著那一切。

  當她認出他所刻畫的東西,她才有了反應。

  「你在做什麼?」她問。

  「阿絲藍在哭。」他說。

  她瞪著他。

  「阿絲藍死了。」她提醒他。

  「我知道。」他嗄聲開口,再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這一點了。

  她沒有再說什麼,只是點了點頭,淚水滑落臉頰,然後開始幫他。

  他們是兩個瘋子,他想。

  兩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他繼續雕著陶泥,把一切都刻了下來。

  一天又一天過去,他日日夜夜都在阿絲藍的墳前,雕刻著那巨大的陶畫。

  他把事情的經過,全都親手刻了上去,記錄著所有發生過的一切。

  關於這個王朝、大王、王后、公主、女巫,還有那場戰爭,和那個可怕的詛咒……

  他廢寢忘食的刻著,將陶畫翻成陶范,再到工坊裡搬來銅錫,把它們融成液體,澆灌進陶范裡。

  那是很困難的工作,因為那幅畫十分龐大,他只有一個人,所以必須要分開鑄造,再將它們合鑄起來。

  但他的技術很好,該死的好。

  日昇。月落。

  月落。日昇。

  風吹著,雨下著。

  他的血和淚和在陶泥之中,滴在銅液裡。

  巴狼不知道他花了多久的時間,他沒有特別去注意,他把所有的心力,都花在鑄造這幅畫上。

  「你得吃點東西。」蝶舞說。

  他吃了,因為那樣才有體力把事情做完。

  「你必須睡覺。」蝶舞說。

  他睡了,卻總是流著淚醒來。

  沒有阿絲藍的現實,太過孤寂。

  有時候,他從夢中醒來,會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起床後,便會瘋狂的在荒廢的鬼城裡,四處尋找她。

  在白塔的曬場,在倒塌的城牆,在漫流的河岸,在工坊的大樹下——

  巴狼、巴狼……

  他可以看見她笑著朝他揮手的身影,聽見她開心叫喚他的聲音,但阿絲藍從來沒有真正出現過。

  然後,蝶舞會找到他。

  他會清醒過來,痛苦的回到清冷的家中,繼續鑄造那幅銅畫。

  或許,到了最後,他是真的瘋了。

  但沒有了阿絲藍的世界,是怎樣都沒差了。

  他用盡了最後的力氣,將銅畫鑄完,修飾,磨光,擦亮。

  鑄好銅畫的那天,又下雨了。

  銅畫很大很大,上面有著一切,但他只在一旁小小、小小的角落,刻著她和自己的身影。

  他在爐前鑄著銅,她在他身後煮著飯,看著他。

  雨水落在她的臉上,好像她又哭了。

  他急切的用衣袖,擦去她臉上的淚水。

  「別哭了、別哭了……」

  他輕撫著她秀麗的臉龐,彷彿又聽見她溫柔的聲音。

  巴狼,衣服要多穿一件,別冷著了……

  巴狼,這湯我熬了十個時辰呢,你嘗嘗……

  巴痕,明兒個走師傅生辰,你別忘了……

  巴狼,這手套送你,工作時戴著,就不會再燙著手……

  巴狼,等等,這魚還燙著呢……討厭,你這貪吃鬼……

  巴狼……巴狼……

  我愛你……

  熱淚,一滴、一滴的滾落,他再次慟哭了起來。

  我很抱歉……只有我……不夠……

  她的無奈、她的哀傷淡淡迴盪著。

  如果……如果我的愛……就已足夠……令你心滿意足……再不介意其他……就好了……

  「對不起……」

  他悔不當初的道著歉,滿是傷的大手,顫抖的撫過她的臉,一次又一次擦去她臉上的淚水,卻怎樣也擦不盡。

  「阿絲藍……」

  對不起……不能……陪你到老了……

  心,痛欲裂。

  他跪趴在畫的最角落,哽咽沙啞的喚著她的名。

  「阿絲藍……」

  他泣不成聲的哭著,撫著他此生最珍愛的女子。

  「阿絲藍……」

  風輕輕、輕輕的吹著,帶走了他的呼喚。

  他的淚水和雨水混在一起,再分不清。

  當蝶舞發現那在短短時日內,一夜白髮的男人時,巴狼已經跪在那裡,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死前,他的手,依然擱在阿絲藍的臉上,替她擋雨。

  粉色的杜鵑,被雨打殘,落了下來,隨著匯聚成小溪流的水,流到了他身邊,殘破的花瓣,依戀的偎在他的褲腳,卻無法對抗越下越大的雨水。

  終於,那一抹粉,還是被水流帶走了。

  大雨,淅瀝淅瀝的下著。

  一直下著……


  【上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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