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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晴】有女舜華-就是皇后之二【全書完】

【于晴】有女舜華-就是皇后之二【全書完】

【小說封面】


【內容簡介】



一報還一報……
這、這……去他的絮氏詛咒!
她好歹是個金商之後的大家閨秀——呃,好吧,衰敗的金商之後,
而且還是一世多病的金商之後大家閨秀。
但,她一生良善,待人客氣至極,從沒做過壞事、也從沒害過人,
雖絮氏一脈注定到她這代絕後,可也該給她個好死,而不是這樣人人喊打呀。
她一點也不想要變成這樣好不好!
雖說她現在真的很壯……比北瑭任何一個女人還壯!
可這樣頂著一張絕美容顏,卻是人人除之而後快啊!
走在大街上,有人拿刀喊砍;睡在床上,家樂集體謀害她……
哇哇哇……這種日子教她怎麼過呀!
原來名門富戶看似風光,其實還真不是人幹的!她可不可以——
去他的絮氏詛咒!她回不去了……她再回不去了啦……  

【出版日期】 2009年07月17日
【出版社名稱】 飛田文化
【書系及編號】當紅羅曼史0476


楔子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終曲

[ 本帖最後由 親親吾艾 於 2010-3-19 14:26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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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楔子

  倒臥在地的年輕女子身著西玄的曲裾深衣,凌亂長髮掩去她的容顏,雪白的足心正貼靠在冰涼的地 面上。

  她的身後,是飄動的大紅床幔,男子沉在被褥間昏睡著,不知這女子已然無息。

  立在門口的青年,不必上前探息,也萬分確定她斷氣了,但,即使如此,他還是無法抑止盈溢胸口 的恨意。

  他好恨好恨好恨啊!恨不得將她挫骨揚灰,恨不得學鄰國大魏最殘忍的刑法將她身上一片片的肉削 去。

  為什麼明明她死了,他還是歡喜不起來?

  他用力抹抹臉,忍住將她千刀萬剮的衝動。眼下她中毒而死,即使是北瑭太醫親自前來,也只能認 定她是睡死,他實在沒必要把自己的命再搭進去。

  那毒藥她毒死過其他人,確實令人查不出死因,如今用在她自己身上,也算是現世報了。

  他深吸口氣,不經意瞥見床幔後熟睡的男子。北瑭的名門富戶也不過如此,只要她有心,就連京城 四大家的尉遲恭也逃不過她的魔掌。

  尉遲恭該感謝他,要不是他毒死她,只怕她的詭計就會成真,讓伊人姑娘親眼見這尉遲恭與他人的 春宵一夢。

  他就搞不清楚,為什麼名門富戶出身的男人們都喜歡那個稱不上絕色的伊人呢?

  他冷笑,悄悄退出的同時,忽地瞥見她那雙裸露在裙擺外的赤足。

  她曾沾沾自喜道,北瑭人年命約六十五,近年上至七十五,但,唯獨她例外,她要活到百來歲太容 易,有大神官在她身上留下長生咒,它日不幸離魂,可挽回一命。

  惡人極度怕死,她就是最佳實例。

  那長命咒……真能替她續命?他略略猶豫,決定上前確認她的生死。

  床上的尉遲恭突然有了動靜。青年咬咬牙,又看了這絕對是屍體的女人一眼,無聲息地消失黑暗裡 。

  密室,無風。

  倒臥在地的女屍,細白的手指顫動了下。

  大紅床幔後的男子猛地張開俊眸,以肘撐床,徐徐翻身坐起……




第一章

  她叫絮氏,舜華。

  絮氏,在幾百年前富甲天下,祖先個個不脫金商之名,歷久不衰。

  但,正所謂,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樹大招風啊。在絮氏後人稱之絮氏黑暗時期的康寧帝時代,鄰 國西玄有學士徐直曾著不公諸於世的爛書一本,據說書名是《論四國四姓一家親之可能性》。

  當時天下四大國,除北瑭、西玄外,尚有南臨與靠海的大魏相互制衡,四大國書字相通,語言只差 在腔調上的細微變化而已,故當時西玄徐直曾道:大魏許姓、西玄徐姓、南臨胥人、北瑭絮氏,極有可 能曾是一家人,更甚由此延伸在不知幾百年加幾百年前,四姓一家,四國不曾分裂過。

  直白點說,四國本是一姓天下。

  既是一家親,絮氏自有可能是久居在北瑭的間諜。當年的康寧帝是出了名的多疑君主,從此對絮氏 有了戒心,不但將絮氏一族召至京城監視,在北瑭與大魏最慘烈的那一役裡,他聽聞西玄徐達乃不死之 身,唯有同家血脈人才能將她置死,因此,康寧帝迫使絮氏暗殺西玄徐達,以證明絮氏的忠心。

  絮氏乃一介商家,哪懂得暗殺?絮氏一族早在北瑭深耕上百年,即使想撤出北瑭,也早就被盯得死 牢。當時絮氏家主親自上陣,勾結大魏官員,遠弓射殺西玄徐達。

  西玄徐達,未死。

  絮氏家主以及一干絮氏重要人物在北瑭歷史上以暴斃之名病亡,北瑭花了長達二十年的時間接收絮 氏大半的產業。

  從此絮氏衰敗,人丁凋零。

  幾百年後的舜華,自是無緣當年絮氏金商的盛況。現在的絮氏,只是一戶微不足道的京城小富家, 比不得那些名門富戶;時間也帶走人們對當年絮氏曾有的記憶。

  舜華還記得,小時候親親爹爹喜歡拉著她一塊罵:去他的徐直。

  北瑭罵人,總是喜歡直率地罵:去他的某某。好比,小時候,她生親親爹爹的氣時,會罵「去他的 親親爹爹」;她爹生氣罵人時,就是「去他的徐直」,徐直徐直,每一個絮氏之後都在詛咒罵她,罵到 幾百年後的現在,只剩最後一個絮氏︱就是她,絮氏舜華。

  她想,等她這一生結束後,地府裡的徐直終於可以鬆口氣,這世上不會有人再把她罵得狗血淋頭, 也不會再有人記得北瑭曾有一個風光到四國商家都眼紅的絮氏金商,徐直與絮氏的仇,可以因此完結, 如此……也是甚好的結局。

  唔,也許她的哥哥白起,會在初一、十五稍稍惦記著絮氏。

  當年親親爹爹收養他時,為的就是想讓後人記得這世上曾經有絮氏的存在,以及,能夠讓她一生無 憂無慮,至少在她死前都能快快樂樂的。

  親親爹爹與白起哥一直暗自認定她活不長,但她怎麼看鏡裡的自己,都覺得是個長壽綿綿相。事實 上,她自覺身子愈來愈佳,從以前很容易生病到現在只是體虛難得下床而已,她堅信接下來她將會比北 瑭任何女人還強壯,並且未來光明無比的燦爛。

  所以,親親爹爹死前逼白起哥允諾照顧她一生一世,最好讓她也跟著姓白的那種渾話,她想,她就 不必太認真看待了吧。

  ※

  年輕的男子輕輕推門而入。他秀容偏俊美,外衣華麗曳地,眼裡有著幾分銳氣精明,他低聲問著婢 女七兒:「小姐今日身子如何?」

  「小姐今天精神甚好,一碗白粥吃得一口不剩呢。」七兒如實稟告,同時偷瞄著男人不知有意還無 意捲起的外袍寬袖,袖緣隱隱可見金紅繡線。

  北瑭有個百年習俗︱男子前去心儀姑娘家裡提親時,必在外衣寬袖邊上繡著金紅雙色以表一生真心 。

  那,果然沒錯,少爺今天真的要去柳家提親了。提親是要搶吉時的,怎麼還來小姐這裡?是不是該 將這事回告柳家小姐呢?

  白起沒把這婢女的小心思放在眼裡。他撩過串串珠簾,目光落在床上養病的人兒。他如夜月的秀容 一愕,快步上前笑道:

  「舜華,你氣色果然好太多。」

  舜華微微笑道:「哥,你一個月沒來看我,當然不知道我氣色好很多,我想,今天再睡上一場飽覺 ,明天就能下床在府裡亂跑亂跳呢。」

  她這信心不知打哪來的,他失笑,黑眸透著無比喜悅,略帶歉意道:

  「我這陣子是忙了些,等過些時日我騰個午後,咱們兄妹倆好好下一盤棋。」

  他還是有些不可置信,輕觸她暖暖額面,確定她不若以往冰涼,氣色也不像前陣子那般虛,心裡不 由得大喜。

  「這大夫,該賞。」他溫聲由衷道。

  「該賞的是姐姐啊。幸得她推薦名醫,舜華這些時日才能轉好。」她語氣頗有大家閨秀的風範,她 也甚是滿意這條大家之路她走得十分成功。

  「姐姐?你哪來的姐姐?」

  舜華彎著嘴角,道:

  「姐姐跟嫂嫂對我來說,意義都一樣!哥今年不小,該娶妻了,我這小姑一直巴望著柳姐姐進門, 我好有個伴。哥,今年年底前有沒有可能呢?」她鼓勵著,當真巴望著,甚至,如果有前例,她一點也 不介意代兄娶妻回來。

  她面色懇懇,極力詮釋一個大度心胸的小姑角色,就盼他能開誠佈公地攤開談。

  白起沒如她願,面色仍溫柔著,目光卻冰冷地瞥了眼不敢抬頭的七兒。

  「這大夫醫術如何?」

  「是名醫!」七兒插嘴:「很有名的名醫呢!」柳家小姐特地請來的大魏名醫,她想補充這句,但 在白起的厲目下又收了回去。

  白起尋思片刻,下意識揉著舜華的頭髮,不經意瞥見她枕下書角,一時好奇,俯身欲抽。她心跳漏 了一拍,雙手急忙壓住書冊。

  他挑眉,對上她有些慌亂的目光。

  「這是什麼書?」他眉目染上真正笑意。仗著他男人力大,硬是將那本書舉了起來。舜華伸長雙臂 緊緊扣著書頁,不讓他有翻開的機會。

  他瞄她一眼,意味深遠地念著書名:

  「《京城四季》?這是什麼書,怎能讓舜華你這麼緊張呢?」

  「我哪緊張,我是……是想這是描寫京城四季美景的書,北瑭京城四季多彩繽紛,各有千秋。哥經 年在外走動,對這種書沒有興趣,不如留給舜華打發時間吧。」

  他故作考慮,片刻終於鬆了手,她立即將書死死壓在胸口前。

  他內心好笑,也不點破那本《京城四季》他早看過。那種道人閒話的書,根本不值一看,但她喜歡 他也不會阻止。舜華本質甚佳,小時她爹差點把她塑造成一個口沒遮攔、動不動就罵去他的某某的粗魯 小姑娘,還好,他來了,多少看管著。如今她有名門富戶的小姐氣質,不損古老的絮氏之名,他也算有 些功勞吧。

  他猶豫一陣,終於開口:「舜華,我……」

  來了!她早就準備好了!舜華屏息,同時微調面色表情,準備竭盡全力歡欣鼓舞慶他婚事,以免白 起哥又當起縮頭貝殼,一句話也不肯坦白。

  「少爺,時辰快趕不及了。」門外管事低聲提醒著。

  白起及時住口。

  舜華剎那猙獰了。隨即,她笑道:

  「哥要說什麼?」快說吧快說吧!你個性好強又愛護名聲,直白地說就是超級愛面子的男人,拜託 你快說吧!我……也想下床吃你的喜宴啊,假裝瞞在鼓裡很辛苦耶!她最不會作戲了啦!

  「……我有急事,晚些再跟你說。等我回來,你可不准睡,再多陪我吃碗夜消白粥吧。」他笑著。

  她的頭瞬間暈了暈,開始懷疑在白起哥喜宴那天,賓客在前頭吃富貴鮑魚魚翅,她還得假裝什麼都 不知情,繼續躺在床上喝廚房送來的蒼白沒味小白粥。

  至少……給她換成肉末粥吧。

  白起替她拉好被子,又見她面色略白,心憐道:

  「瞧,才說好些,又不舒服了。」

  我是讓你氣的……她憋著氣,不理他。

  這有些孩子氣的舉動總在她大方的閨秀氣質間流露出來,白起往日看見時只覺有趣,但此刻一見, 忽而有些失神。

  「舜華,你還記得北瑭京城裡另一個崔舜華麼?」

  她忍不住,回道:「當然記得。她與我同叫舜華,她比我出色太多,是京城四大名門富戶之一,與 哥同為京城四大當家。一介女流,能有此地位,實在不得了。」《京城四季》每月一集,忠實紀錄京城 四大名門富戶的一切,秘聞啊秘聞,她真的很熱愛秘聞啊!

  他輕笑一聲:「崔舜華背景雄厚,是天生的名門富戶之後,行事張揚跋扈,不看重人命。她怎配跟 你比?」

  那是你太看重我了,舜華想著。要是當年絮氏風光未損,只怕她會比崔舜華還囂張行事呢。

  同樣都叫舜華,一個是富貴逼人的崔姓,一個是早就家道中落僅存一脈的絮氏之後,兩人的命運早 就南轅北轍了。崔家與今日今時的皇室有那麼些關係,崔舜華自幼聰慧過人,十二歲家中大權一把抓, 她是天生的名門出身,行事毫不忌憚,曾鞭人重殘;也有因一時玩心,將看中的小公子送入宮裡閹了, 再放到身邊當低賤的僕人。

  此女一時情緒,就讓一個好好的人就此毀了一生,這一點是她這個家道衰敗的絮氏舜華最無法忍受 的。

  她想,她這個絮氏舜華唯一強過崔舜華的,就是那麼一點點善心,其它的,實在是……沒得比。

  雖然如此,她還是勉強讚美一下崔舜華,以表她良好的德性。

  「我想……一年前崔家夜宴的鼎食鳴鐘,她本因一時之快想廢去自家伶人手腳,但臨時改變主意放 過他們,這也算……好事吧。」要她說出真心話,她會說,因為自己喜怒而決定他人生死,崔家奴僕遲 早有一天會群起抗之。

  舜華雖愛看小道消息,但終究是各人事各人擔,她只是旁觀者,不可能會插手去警告這崔舜華。

  「這幾月,我瞧她……有幾分像你……」白起忽道。

  舜華回神,笑道:「什麼?」

  「……沒事。我是在想,同叫舜華,竟是天地之差。」

  「正是,正是。哥該慶幸你妹妹是德性溫良的舜華,而不是崔舜華。要不,你可要天天為我煩惱了 。」所以,就看在這麼善良的妹妹面上,快把你要去提親的事主動揭破吧!是男子漢就不要拖拖拉拉的 ,她也會暴怒的!

  「少爺。」管事又在門外低聲喊著。

  白起心不在焉又摸著她的頭,徹底忽略她哀怨催促的目光。那霸道的女魔頭怎會跟舜華相似?要說 誰仿誰,他是不信的。幾年前崔舜華為顯自己天下無雙,不准北瑭京城有任何與她名字相同,那時京城 被她鬧到雞飛狗跳,若然不是有他頂著,怕舜華也要被那女魔頭強硬改名了。

  怎麼會像呢……又不是姐妹……

  「哥,既然有急事那就快去吧。」舜華心裡歎氣,嘴裡笑道:「我今晚等你,你……要有什麼事, 今晚跟我都說了吧。」她伸出手,期待地看著他。

  他沉默一會兒,淺淺一笑,與她勾勾手指,答道:「好。」

  她看看自己掌心,有點遺憾。她一直想來個擊掌立誓的,偏偏白起哥就喜歡這種小姑娘的勾勾指。

  白起又與她閒聊兩句,臨出門前,心跳莫名急顫兩下,令得他心口一時悠悠蕩蕩歸不得位,他警覺 地回頭看她一眼。

  她笑彎眼,面容有些雪色,但,精神甚好。

  他的心,安了。

  他一出房門,管事就在院裡等著,急聲著:

  「少爺,提親的吉時快過去了,柳家差人來催了。」

  白起撣撣衣袍,翻展出金紅線的袖口,淡聲說道:

  「明天,去把小姐房裡的婢女撤了,不准再讓這多嘴的丫頭接觸小姐。以後誰要再敢收了外人的好 處,在小姐面前嚼舌根,一律低賤轉賣出去,不准她們再有在小富家以上做事的機會。」

  這外人自是指白起以外的所有人,就算它日柳家千金嫁過來,在白起眼裡,怕也只是個外人而已。

  管事心裡有底了,答道:

  「是。」

  ※

  「咦?他又來?」舜華傻眼。

  「小姐,尉遲少還在廳裡等呢。管事大人跟少爺都出門了,那……要怎麼辦才好?」婢女七兒問道 。

  還能怎麼辦?直接說白起不在家,請這位與白起哥齊名的京城四季改日再訪,這種話舜華以前也說 過,但她人微言輕,這位尉遲少不肯買帳啊。

  那,白起哥剛出府提親去,差人去追一追?

  「少爺是去提親了,不能讓他錯過吉時的……」七兒低聲提醒。

  「我早就知道了。」舜華瞄她一眼。她不傻,早就偷看到他刻意捲起的金紅線。她想了一下,試探 地問:「請他在廳裡等著?」

  「尉遲少說,貴客來訪,主人理當親自待客,眼下白府若是無主,他便即刻離去。」

  「……這話好耳熟呢。」嘴角偷偷翹起。

  「這半年來尉遲少來了好幾次,只有一次是遇上少爺在府裡。其它時候都用這一套說詞來逼小姐待 客呢。」七兒抱怨道。

  「七兒,這個逼字,你用得真好。」她時常待在床上,因此她的睡房不但日照通風是府裡最好的, 也比一般閨房寬敞一倍有餘,簡直是自成一間小小宅,用來待客絕不寒酸。於是,她掩去心喜,道:「 那就照舊吧。」

  「是。」七兒差人將南臨屏風移到她的床前,遮去她嬌弱的身影,再將待客桌椅挪到屏風之後。

  「小姐,如果不是全京城都知道尉遲少癡戀戚公子的意中人,奴婢真以為他對你有意思呢。」

  「這種話還是別亂傳的好。」舜華先把謠言扼殺在她的房裡,以防將來還真的傳出尉遲恭喜歡上絮 氏舜華這種不實消息呢,雖然,她也有點懷疑這位尉遲少對她有些不軌心思。

  七兒瞧見舜華正讀得津津有味的《京城四季》,掩嘴笑道:

  「小姐還沒看完吧?這一回四位名少的故事可精采了呢,這書可千萬不能讓他們發現,要不,隨便 一家名門富戶找人抄了書鋪子,以後京城百姓就再也沒好樂趣了呢。」

  舜華失笑:「這書鋪子背後也不知是什麼靠山,居然能在這四人的眼下躲過。我瞧,這書鋪子的內 幕也是京城人最想知道的呢。」她瞄瞄婢女在屏風後的待客桌上了茶食與熱茶。

  她好嘴饞啊。北瑭京城好吃的點心樓都在尉遲家的名下。這位尉遲少來訪時,總會送來一些剛做的 新鮮點心,但北瑭階級分明,主子不在,這種點心也不可能賞給下頭人,她體虛也碰不得,自然……就 是入他自己的口腹了。

  他有他名門富戶的堅持,她也有她小小的變動。她說著:「可以請尉遲公子進來了。」眼睛細細掂 了掂數量。男人食甜少,晚些等七兒送他離去時,她照以前那樣奔下床及時塞塊糕,七兒應該看不出吧 ?

  思及此,她心裡笑開花,每每這人來訪,她最期待的就是他帶來的茶食。

  未久,珠簾被掀動,隔著屏風,她隱約可見高大的身影進房。

  「舜華小姐。」男人有禮地打招呼。

  「尉遲公子,家兄今日不在府裡,你若有事……」可以留下茶食,自行離去追人吧。

  「既然白起不在府裡,尉遲就在此等候吧。」

  「那就請坐吧。」她暗自扮個鬼臉。

  截至目前為止,一如先前他每次來訪的模式。她想,接下來就像往常那樣,在彼此有一搭沒一搭間 到最後她熬不住打盹來結束他今天的拜訪吧。

  曾有一度,她懷疑他心懷不軌,對她別有目的。但,每次一搭一聊,他目光沒有亂移,也沒有偷窺 她的打算,要說他對她有異想,誰信啊!

  「舜華小姐近日身子可好些?」

  「好……非常好呢。」她笑答著,與他閒聊實是她個人生活大樂趣。

  「難得聽小姐聲氣充沛,想來是身子真好些。」

  那聲音清清冷冷,配上《京城四季》裡所言,尉遲恭性冷不討女人喜,還真有幾分真實性呢。舜華 翻了翻手裡的《京城四季》,翻到最後一頁:尉遲恭癡戀伊人,舜華夜宴赦家伶。

  她偷偷瞄了眼屏風接縫後的英挺男子。明明容色煥發,怎麼卻只有單戀別人的份兒?

  《京城四季》以章回手法專述北瑭京城四少的八卦,每月定期出書,至今出了半年左右,她手裡正 是第六冊。

  這四大名少正值風華;崔家舜華,白家白起,尉遲恭以及戚遇明,被京城百姓統稱「京城四季」。 也不知道是誰這麼大膽私下印刷,連環爆著他們一舉一動,徹底滿足她這種小老百姓窺視大人物的。

  眼前的尉遲恭據說暗戀戚遇明的意中人,她曾探過白起哥的口風,就連不太在意其他人私事的白起 哥,也沉思片刻承認尉遲恭好像有那麼點意思。

  秘聞啊秘聞,《京城四季》裡書寫的八卦居然有九成真,從此以後她奉《京城四季》為神典,每月 出書重複拜讀,絕不遺漏一字一句。

  只是,她還有那麼點點疑心。他身形拔長,衣著不俗,玉容俊朗,人雖冷些、沉默些,但她怎麼看 ,都不像是一個配角的主兒。

  她又掩不住好奇偷偷看去。果然,他好看的臉龐撇向另一頭,完全沒有偷看她的打算,真是良君子 ,但她是小人,早就忠於八卦心把他看個仔仔細細。

  英俊的公子爺,讓她這種沒見過世面的小姑娘多吃兩眼豆腐不打緊的。

  她看過的人不多,但她基本審美很正常。白起哥有南臨人的血統,面貌偏秀雅,要是來個美男子選 拔,白起哥絕對在榜上頭幾名,而這尉遲公子有北瑭的勃勃英氣,劍眉朗目,豐姿朗朗,必能在榜上與 白起哥一搏。

  她就真搞不懂,他怎會輸給其他人呢?難道那個戚遇明比他更神威?

  內幕就在眼前,她實在心癢難耐,遂試探地說道:

  「尉遲公子,我聽說北瑭京城四大家,除我哥與你外,還有戚遇明、崔家小姐,不知道戚公子是怎 樣的人呢?」

  他往這頭的屏風看一眼,很快又收回目光。她生得醜嗎?這麼怕看她?

  「小姐對他感興趣?他性子剛直,對姑娘家來說卻非良人。」他淡聲道。

  哦哦,露餡了露餡了!這是削了皮後明明白白的妒忌啊!舜華心裡激盪,彷彿眼前正在上演活生生 的京城四季。她本以為自己心跳會加快,可是她情緒是激動,心跳仍是很平緩……緩到讓她覺不到,她 撫撫胸口,隨即拋諸腦後,繼續引導話題,她道:

  「聽說戚公子有位意中人叫伊人,一年前在戚家主辦的春神日上扮演春神,想必伊人姑娘天姿絕色 了?」

  「唔,是吧。」

  這麼冷淡?舜華有點憋氣,想著如何把八卦從他嘴裡挖出點小道消息來,又道:

  「聽說當時春神出了點問題,尉遲公子在場,怎麼沒有及時救人呢?」

  「在下救了人。」

  有救成?怎麼《京城四季》裡說救成伊人的是戚遇明,而尉遲恭錯失良機?

  正是尉遲恭次次錯失良機,才落得配角的份兒啊!

  她為他感到不平,一時隨口道:

  「崔家小姐也是四大家之一,要輪到崔家辦春神,想是驚艷京城了。」

  「舜華麼?不驚嚇京城就夠了。」那語氣竟有幾分異樣。

  明明他嘴裡念出來的舜華是指崔舜華,她卻有剎那錯覺是在對她說。她微地一愣,抬眼往屏風後看 去,他正不經意往這看來。

  雖然彼此看不真切,但舜華還是略略吃驚。《京城四季》是不是錯過什麼了?這位尉遲少與崔舜華 之間是不是有沒挖出來的深層大秘聞?

  「時候到了,去找白起回來吧。」他閉上眼,平靜道。

  她滿面詫異。

  他朝在旁的婢女七兒道:「我有急事尋白起,你去將他找回來。」

  「可是……少爺去提親了啊。」七兒輕聲道。

  「舜華小姐也知道白起去提親了?」他轉向舜華。

  她含糊應了聲,道:「尉遲公子有何要緊事?何不親自去柳家找他?」

  「若是我去柳家尋他,這事就再也不重要了。舜華小姐還是速叫人去吧,就說,是他心尖上比提親 更重要的事,此番錯過,一生遺憾。」

  舜華一頭霧水,仍是跟婢女七兒道:

  「既然尉遲公子如此說,你喚個腳程快的僕人去找少爺回來吧。」

  七兒領命退出房門。

  「小姐可見過柳家千金?」屏風後的尉遲恭慢條斯理地問,聲調是天性的冷,但,有他刻意加上的 和氣。

  舜華答道:

  「聽說柳家小姐貌姿天仙,溫良端莊,舜華一直無緣得見。」

  「貌似天仙,溫良端莊啊……」

  她張大眼。這口氣分明有鬼啊!她耳朵長長,巴不得聽出一些小道消息,但她又很快摀住耳。不成 ,這亂了套,《京城四季》裡明明寫他癡戀戚遇明的意中人伊人,柳家小姐何時又蹚進這渾水裡?這不 就成了鐵四角?這人怎麼三心二意,要是敗壞柳小姐名聲,白起哥怎麼辦?

  「當年令尊收養白起,不就是打著他與絮氏舜華結親的主意麼?」

  她聞言一呆。

  接著,她又聽見他說:「白起算不算是個忘恩負義之輩呢,舜華小姐?」

  她眉間打結,只覺得他有點在動怒了。她客氣笑道:

  「這其中一定有誤會。舜華能活到十九,白起功勞甚高,論恩情,是我欠他許多,他與我情同兄妹 ,要他娶個妹妹而對他毫無利益,我可對他不起。」

  「利益?小姐以為男女成親得談到利字?」

  名門富戶都是如此,不是嗎?舜華心裡答著,又想到此人癡戀著沒有背景的孤女伊人,既是癡戀, 那是滿腔熱血一心戀慕,與利益無關啊!明明是名門富戶,卻打破這樣的陋習暗規,這……這人在她眼 裡也有那麼點點可愛了。

  她坦承答道:

  「名門富戶之間,都是如此,久了感情油然而生。我哥不會虧待自己,如果不是對柳家小姐三分好 感,斷然不會上門提親去。」

  「聽來小姐與白起真是兄妹之情,令尊當年是失算了。」他淡淡說著。

  舜華總覺得不太對勁。白起哥本性好強,違背對她爹的承諾他都對她說不出口,怎會對這人說出他 與她之間隱秘的婚約呢?

  她記得,白起哥說名門富戶裡真要擇一勉強信之,唯有尉遲恭,但就算白起哥信賴此人,也絕不會 將有損聲譽的事與他分享。

  「商人重利,令尊該是再之情不過,在他心裡怕早就料到白起的選擇,卻願賭上一次。北瑭古老歷 史曾隱去一角,史書無從記載,在那一角里藏著絮氏的真姓,至今除絮氏本人外,無人可知。」他察覺 舜華的防備,聲音微軟:「尉遲並無探索之意。古老的北瑭皇律與現在不同,那時君王賜地,被賞賜的 族人須以地為姓,以謝隆恩,因此得賞之人多半取與本姓相似之音,絮氏家主將那塊地稱之為絮地,從 此那姓族人改稱絮氏,因而在康寧帝那一代,才會堅持相信絮氏如徐直所說,是徐家人後代。」

  「……尉遲公子對絮氏瞭解真深。」

  「絮氏金商之後,再無獨大金商,名門富戶離金商最近,自然對絮氏的盛衰有所瞭解,白起亦然。 他自是明白娶絮氏與柳家的差別。」

  「……若是尉遲公子就會娶絮氏嗎?」白起算是她哥,待她算是仁至義盡,聽這人口吻對白起不怎 麼友善,她實在得為白起哥出頭一下。

  他沉吟半天,溫聲道:

  「名門富戶不接觸現時的絮氏是避禍,這是人之常情,但如果有一天我被迫被絮氏賴上,難以控制 自己對她的感情,就算當下她身子是絮氏之身,永遠無法出京,我也會將她迎娶過門。只要她活著,她 就是尉遲妻子,小姐你可要將我這話記清楚了。」

  被迫賴上……舜華一時無言。現在絮氏只剩她一個,她像是會賴上他嗎?

  她扁扁嘴,低聲道:「話可不能托大。」

  「那等小姐身子健康後,可以試一試。」他柔聲道。

  她愣了一下,秀眸微張,又往屏風後看去。他意有所指啊!難道他真的對她這個絮氏……《京城四 季》滾到地上,她低頭一看,不太明白為何攥得死緊的書冊會掉落。

  她看看自己軟綿綿的雙手,想要去撿,卻發現全身無力。

  她體弱她是明白的,但……沒有體弱到連一本書都拾不動吧?

  她意識忽而沉困,眼皮重得快張不開來。這個始終不出屏風的名門大少朝床邊走來,一雙黑靴先是 落入她眼底,接著他慢吞吞地彎身,拾起地上書冊。

  《京城四季》這種書落入他手裡可糟啦,這是舜華第一想法,然後,她注意到他的外袍袖口竟然也 有交錯的金紅兩線。

  他是要去提親的吧,跑來找白起哥做什麼?她察覺到自己心緒十分遲緩,下意識抬眼看向尉遲恭。

  明明距離這麼近,他卻半垂著眼簾,沒有往她這頭看來。

  不能看?不想看?這些思緒亂七八糟遁入她的腦裡,她試著要舉起手接書,卻是一個滑動,整個人 撲向地。

  他動作極快,一把抱住她,讓她安全地落入他懷裡。

  「咦……我……」是怎麼了?聲音衝不出來,她傻眼了。

  「別怕。」他沙啞道,環抱她的雙臂微地緊縮。「舜華,別怕。」

  怎麼回事?

  「別怕,舜華,你不是一個人,我會陪著你到最後,我一直在。」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他說的像是她將要死,說的跟她很熟似的,喊她的閨名像……像剛在談崔舜 華的語氣……這幾年她不是體弱而已嗎?下床就累得喘吁吁,生些不打緊的小病,大魏名醫將要治好她 ,不是該這樣的嗎?

  她目力所及,只剩他袖口間金紅線在晃動著,接著,白茫茫一片掩去那交纏的金紅,佔據她所有的 視野。

  她的意識忽明忽滅,隱隱覺得自己被抱的更緊,他身上明明有舒服的體溫,她怎麼也感受不到。他 聽不清他在說什麼,但她明白他一直在安撫她……

  「別驚慌……舜華……就當睡一覺……很快就好了……」

  她心跳越發的緩慢,想要拚命地吸氣,卻發現力不從心……

  「小姐……」七兒一進門,面色大變。「你做什麼你?」

  尉遲恭無情的看她一眼,平靜道:

  「你家小姐身體不適,還不快來照顧,我去差人叫大夫。」語畢,拍著她的背,在她耳邊柔聲道: 「舜華,會沒事的,我等你。」

  她蒼白的臉不停冒著冷汗,他輕輕抹去她面上汗珠,小心地將她交給婢女後,拉開目光,頭也不回 地離去。

  舜華拼著命清醒著,但她全身抽空。她懷疑意識隨時會在這世上消失。拜託,尉遲恭快請大夫來啊 !她意志向來不夠強悍,拜託……她還想活下去!還想活下去!

  「小姐,再撐些!大夫跟少爺馬上回來啊!」

  對,對,再撐一下!再撐一下!

  混混沌沌間,她夢見自己化作春燕飛出房門,徘徊在白府上空,俯瞰一切。白府的景色朦朧,她努 力長大眼睛卻在夢中看不真切。

  駿馬在巷弄間,及時停在白府門前,那俊秀騎士一聽家丁大喊什麼,匆匆躍下馬,直奔她的寢房。

  是白起哥!

  「小姐怎麼了?」

  白起哥難得發怒啊!這些年,他為白家跟她做了許多。自從爹走後,絮氏轉為白府,由小富家步入 小富戶一路往上爬,如今是很了不起的名門富戶,他所付出的心血絕非常人能做到,她對他只有感謝, 絕無怨言!

  「尉遲恭呢?」白起狂怒罵人:「沒有人請大夫嗎?」

  尉遲恭?尉遲恭!夢裡的她,一有此念,竟脫離白府的束縛,飛出白府,追上另一名騎士。

  那騎士正是尉遲恭,他直奔崔府。「崔舜華呢?她不是在茶樓等我嗎?怎麼不見人了?連璧呢?」

  果然這兩人……有一腿啊!舜華此時只想苦笑。虧她還以為這個尉遲恭對她有那麼點意思……害她 以為、以為等她病好,是不是可以……

  「……沒氣了!少爺……小姐沒氣了……」顫顫抖音自遙遠天際飄來。

  不,她還有氣,她只是昏了過去,現在她在作夢,等她清醒……她會比北瑭任何一個女人還強壯, 所以,她只是像以前一樣小病……只是小病……

  尉遲恭翻身下馬,快步奔進崔府。門合上的剎那,他忽地轉向白府的方向凝視一陣。

  她照樣看不清他的容貌,卻莫名得知他此時目光柔軟裡帶著憐惜。

  「舜華……一路走好。」他輕聲道。

  一路走好?等等,她沒死,沒有死啊!尉遲恭你沒去請大夫,是你動的手腳嗎?她好好一個人,怎 會落到如此下場?你說話啊!尉遲恭……尉遲恭……

  意識盡滅。

  只是片刻。

  她意識遽回,猛地張眼。

  能清楚看見了!她回到現實了!還來不及歡喜,一抹黑影在昏暗的燭光下,從她眼裡奔了出去。

  在她眼裡是橫著奔了出去。

  是誰如此心狠手辣!不把她扶回床上,地上冷冰冰的,冷意自足心蔓延到五臟六腑裡,凍得她好想 破口罵她一句:去他的康寧帝!

  此番死裡逃生,她非得在心裡罵個痛快不可。如果不是康寧帝的猜忌,絮氏不會落到今天的下場! 親親爹爹罵去他的徐直,但她以為這全是多疑君王康寧帝的錯!

  去他的康寧帝!去他的康寧帝!

  她安心的闔上眼。沒死就好,沒死就好……她將會比北瑭任何一個女人還強壯,她很有信心她的未 來是光明璀璨的,先前真是嚇壞她了……她再睡一下,等她醒來後……等她醒來後,她想要……

[ 本帖最後由 親親吾艾 於 2010-3-19 14:15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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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當尉遲恭意識微明時,便知自己處在熏香的女人臥室裡。

  北瑭國土偏北,不似南方喜以熏香驅蚊,並藉此研出各式熏香、香丸等。近年北瑭京城在四國之中約 為奢華之都,許多富戶千金迷戀起這種非自然產生的香味……會同時用到這麼多中濃重香料的,在北瑭 裡只有一個女人……

  「冷……」女聲低低呻吟著。

  尉遲恭剎那睜開厲眸。

  他躺在滿溢暖香的大紅繡念間,上身居然赤裸。他心一凜,明明前刻尚在廳裡賞舞,這一刻卻躺在床 上,分明是有人對他下藥,讓他著了道。

  北瑭境內,誰敢對他下藥?

  只有一個膽大包天的女人!

  他翻身坐起,烏黑長髮毫無保留直瀉於被褥間。他暗咒一聲,束髮玉髻不知被丟到哪去。那女人是想 做什麼?男女長髮不束,只容雙方妻子丈夫得見,即便在青樓,男子也不會放下長髮,那女人想要找個 女人趁機鎖死他麼?

  他掀開床幔,就見地上穿著姚黃深衣的女子捧著頭慢慢坐起。

  「七兒……我腳冷……你脫我羅襪做什麼,著涼又要好一陣子沒法下床……」她又呻吟兩聲,一顆頭 沒力地點來點去,似是無法控制自己。

  他烏眸輕瞇,尋思她此番舉動又是在做何把戲?

  過了一會兒,她又昏昏沉沉,自言自語道:「……大夫呢?來過嗎?你拖不動我……白起哥呢?他怎 麼不抱我上床……到底誰有閒替我換衣,卻殘忍讓我在地上著涼……我要當強壯的北瑭女人,這樣冷我 ,我右臂好痛……」

  白起也蹚在一次的渾水裡?她還要害多少人才夠?尉遲恭真有掐死這女人還天下人太平的衝動。

  他沒空再跟她耗在此處,下了床,取回地上中衣,冷聲道:「害人終害到己了嗎?舜華,你該好好品一品這滋味。」

  她聞言,像隻貓彈了下,迅速轉身,一見到有男人在房間裡,她的臉頰凹陷下去,嘴巴像顆蛋型,久 久無法閉上。

  「你怎麼在這裡?」她眼睛瞪得大大的,看著他的……衣衫不整。她有沒有看錯,那是男人的胸肌吧 ?她眼睛毀在人的胸肌上了。她不知道該不該照著白起哥德大家閨秀範本,直接暈倒在地。

  右臂疼痛,她沒法馬上暈去,低頭拉袖一看,不知何時在哪裡撞上東西居然擦傷甚重。

  他慢騰騰地穿妥中衣,又一一拾起地上衣物穿上,最後來到她的面前,冷談說道:「讓開。」

  她被那雙冷冽的蛇眼嚇到,狼狽地連連退後。

  他拾起踩在她足下的外袍,道:「你心裡想要戚遇明,干我何事?以為把我弄上床,讓伊人來個抓奸 在場?」

  「我、我想要戚遇明……」冤枉啊,大人!京城四季她只熟白起哥跟他而已,戚遇明她連看都沒看過 ,她只力挺他這個配角好不好!平常尉遲恭到訪時,面色顯冷但口吻甚是和緩有禮,有幾次他聲裡有著 輕淺的溫柔,她還懷疑他對她有意思呢,哪像今天……

  她又想起她昏迷前懷疑他下毒……她暗自打量四周,放眼所及皆陌生,白起哥怎麼會將她丟到這裡?

  「……我哥呢?」她顫顫問著。

  「你哥?你哪來的哥哥?」

  「白、白起啊!」

  「白起?舜華,眼下你居然連白起都敢動了?」他上前一步,她又緊張兮兮地退後數步,最後她退到 門上退無可退。

  要不她眉間殘留的戾氣,尉遲恭差點以為自己正在欺負一頭渾身發顫的小白兔。他思緒略頓,回顧以 往,不記得她有過這番求饒面貌。

  「尉……孤男寡女……不妥,萬萬不妥……」她結結巴巴道:「我是絮、絮氏之後……雖、雖……但 也不能隨便讓人玩……玩弄……」提到絮氏,她腰桿直了直,但還是很快地軟了下來。

  「絮氏之後不得出京師城門。如今的絮氏之後,只剩最後一個,眼下她活不過幾年,正在白起家裡。 你提她做什麼?」

  舜華一頭霧水,但她被那句活不過幾年的話吸引,便低聲道:「你預言活不過幾年……所以,你下毒來讓預言成真嗎?」

  「下毒?」他輕瞇起眼,在她驚恐的目光下,他只手抵在她的臉側。「你到底在搞什麼鬼?你心裡有著戚遇明,你有本事得到他就去做,不要牽累到我身上來。」

  尉遲恭當真動怒了。舜華面色僵硬,沒仔細聽清楚他的話,目波直直望著他隨意垂腰的發……暈暗的 燭光下,他身後大紅床幔襯著他容華若艷火,酒色流光在青絲上流動……她頭好痛啊。

  「那個……尉遲公子……郎有情,妾目前尚是無意啊,我對你……還不到以身相許……」她含淚撇開 頭,看向不遠處的男子玉簪。

  尉遲恭聽她問非所答,隨著她的目光落在那玉簪上,再慢吞吞地看向她,眉頭輕輕佻起,以示疑問。

  北瑭男子未束髮只能讓自己的妻妾看見,她目前還沒到那地步,她不要不要啊!舜華一向秉持著不出 門也能知天下事,她為跟上北瑭潮流,是非常認真研究北瑭百姓生活的規則的。

  「……你究竟在搞什麼?」他聲音有疑。

  他不知恥,但她指恥,於是,舜華看向他身後的床上,張大嘴錯愕道:「有頭牛在床上!」

  「……」

  不受騙?沒關係,再來!她掩嘴叫道:「看錯了,原來是個女人呢!」

  尉遲恭看她一眼,徐徐回過頭,舜華肩頭一頂門板,趁勢鑽出他手下,跑了出去。

  床上自是沒有任何人,尉遲恭沉默片刻,實在無法理解她的心思。眼下他只覺得這一切像鬧劇,她是 那個極欲逃命的良家婦女,而他才是逼良為娼的奸人,如果不是確定伊人不在房內,他會以為她在演戲 給誰看。

  他又想起方纔她額頭腫起一塊,莫不是撞頭了胡言亂語吧?

  她撞不撞頭不干他的事,他拾起地上玉簪,隨意束髮,再探探衣袍,負手慢步出去,接著,他面色微 不可見的一滯。

  此處庭院錯落有致,她居然跑了圈沒能跑出去,這裡是她家,她是在玩慢跑嗎?怎會連自家庭院都找 不著出路?

  他眼皮不眨,指著左邊,道:「如果你是在找門,庭院的門在那裡。」

  她略略猶豫地看向他指的方位,確定沒騙她後,她氣喘吁吁往那裡衝去。

  這簡直的莫名其妙,他想著,慢悠悠地尾隨在後。

  她像無頭蒼蠅鑽來鑽去,虧著她一身好體力,讓他差點以為她對迷路很有興致。他不時好心為她指點 方向,同時與她保持距離,看她到底在玩什麼見不得人的把戲。

  當她循著絲竹之音跑上曲廊時,他才不再指路。他微微偏著目光,不經意地掃過所經之地,沒有任何 藏頭藏尾的謀士或打手。她做事一向只圖自己利益,一手導出這一齣戲她究竟是想要得到什麼結果?

  他正推敲時,她已奔到廊道盡頭,樂廳就在眼前。她倚著廊柱揪著衣服小口小口喘著氣。

  她挑眉。原來這良家閨女她練過啊,光是站姿居然就有七分像了。

  難道她當戚遇明是小娃兒,會被她這忽然的良家閨女樣兒騙了?

  她回頭看他還在,芙蓉面上露出無比驚恐,還是那個蛋型嘴。

  也許,他下回有機會稍稍暗示她一下,良家閨女小嘴張這麼大會嚇壞人,仿得還不夠真。再者,她畫 眉過銳,實在……不襯她此刻的驚慌小兔樣。

  他看著她拉扯著裙擺飾赤足,舉止嫻雅上前詢問那些顫抖的婢女——

  「請問,白起在哪兒?」

  他雙臂還胸,做旁觀狀。

  婢女不能理解她明知白公子在樂廳裡,為何還要裝作不知,仍是配合答著:「白公子正在廳裡。」

  她的頭微微探進廳裡,就再不拔不出來了。

  他見她後腦勺連晃一下都沒有,似乎非常專注地看著樂廳裡奢華的景象。

  廳裡金石絲竹之聲不絕於耳,按照此刻表演者,該是輪到崔府家樂在賽舞,有什麼古怪之處麼?

  他徐步走到她身邊,往內看去,果然是她的家樂十二色在歌舞,他再往她瞟去,她正滿臉驚奇狀。

  「白起不就在那嗎?」他指往左邊席上的白起。

  她依依不捨收回目光,往白起看去,美目一亮。「哥……」

  「歌?怎麼?出了問題,竟能讓你學起鄉巴佬?」

  舜華聞言。滿臉通紅,一抬頭見是他,極力掩飾表情退後幾步,對著一旁婢女道:「請你通知白起公 子,說是舜華已然清醒,身子無恙,請他出來一見。」依她推算,這戶人家裡應有名醫,白起大哥才帶 她來就醫吧。

  尉遲恭皺起眉頭。「你不進去?」

  舜華瞄瞄他,溫聲道:「小女子不便入內。尉遲公子不進去麼?」大有他這個奸人進去,她在外就能 安心之意。

  他暗自沉吟片刻,淡聲道:「你這個良家閨女倒是裝得很有研究。北瑭富家千金多能與男子共宴,平 民女子則否。你這是在學伊人嗎?」

  「……」《京城四季》裡提到過戚遇明的意中人伊人是孤兒出身,在北瑭算是中下階層。但,也正因 戚遇明是名門富戶出身,伊人因此隨他走入上層社會。

  她好歹也是絮氏之後、古老的名門金商出身,雖然現時已無金商,北瑭富商由低為高依序是小富家、 富家、小富戶、富戶,名門富戶,她這個絮氏算是最低階的小富家,但,與伊人姑娘比,絮氏之名應該 稍稍有價值一點,尉遲恭算是在羞辱絮氏嗎?

  她猶豫一會兒,錯失為絮氏出頭的機會,聽得他對著其他婢女吩咐道:「去把連壁叫出來。」他又轉向她,道:「你不想進去嗎?戚遇明跟伊人就在裡頭啊。」他指著右邊 席位上的男女。

  她心一跳,順著他的手指往那對男女看去。

  「原來……那就是戚遇明跟伊人姑娘嗎?果然天生一對啊……」

  那聲音,簡直是在贊哎,像一個臨終人終於獲知最後一件重大秘辛,滿意了、甘心了、得償所願了, 可以升天了。

  他輕感詭異,望往她的美目。她眸裡少了幾分戾氣,多了幾個三姑六婆住在那裡面交頭接耳。

  他撫著額角,懷疑自己看錯了。

  他閣閣眼,輕壓壓眼尾,確認自己沒有被迷藥所迷惑。

  「當家!」十八、十九歲面紅齒白的青年匆忙而出,一見舜華先是一呆,而後又看看尉遲恭,立即機 靈地朝他做一大禮以示歉意。

  「別叫她當家,現在她是平民姑娘。」他淡聲道:「連壁,你下的好藥啊。」

  連壁厚顏笑道:「尉遲少,我當家本著成全人的美意。既然伊人姑娘心裡喜歡的不是您,您就撒撒手,不就皆大歡喜 嗎?」

  尉遲恭冷冷掃過他一眼,連壁立時閉嘴。

  活生生的秘辛呢,舜華伸長細白的耳朵。

  尉遲恭指著她,道:「帶回你的當家……這位平民姑娘撞上頭,暈倒搞不清天南地北,帶她回座吧。 」

  「……裡頭真有小女子舜華的位子?」

  連壁早已習慣當家百變的心思。今天是平民姑娘,那就絕對要當她是平民姑娘。他笑瞇瞇地,馬上領 路。「的確有小姐位子的。」

  她遲疑一會兒,小心地跟著進去。

  尉遲恭尾隨在後。她不時拉著裙擺,學個鄉巴佬偷偷東張西望,但,他不得不說,她行止高雅嫻靜, 少了幾分霸氣,多點含蓄,越發地像大家閨秀了。

  他順著她目光停在舞伶身上,這有什麼稀奇的?她的眼裡都裝滿星星了。

  她止步在白起食案前。

  尉遲恭微地挑眉,先是看向樂廳右邊席上的男女,再轉向左邊白起這席。

  白起不動聲色。

  舜華拎著裙擺,試著擠到小桌後與他同席。

  白起泰若自然地起身,不著痕跡將她抵與席外,微笑道:「舜華,我敬你吧。」

  「敬我?」

  連壁趕忙走過來,差婢女送來溫酒。

  白起微笑:「今日古時鐘鳴鼎食重現,我有幸與會,這酒是該敬的。」

  果然是鐘鳴鼎食!舜華方才進廳時就發現宴會坐席依北瑭古禮,坐席無椅,僅有小食案,宴樂歌舞, 簡化過的鐘鳴鼎食,與白起哥說的一年前崔舜華重現古食一般模樣。

  她接過溫酒小喝一口,火辣辣的,她的胃居然能接受,更令她難以相信的是,平常白起哥只讓她喝白 粥,不准吃重口味的食物與酒,這次……

  她稍稍往他頭湊一湊。「哥……我找不著鞋。現下是赤腳的……」

  白起面不改色,目光停在她眼上一會兒,沒往下瞄,又聽得她詫異道:「我病著的這些時刻,你已經把嫂子娶回家了嗎?」好快啊!她注意到他外衣袖口完全沒有金紅線。

  金紅繡線除了在提親時用外,知道成親洞房前,都會保持這樣的金紅在袖邊,以示此人已有婚約,北 瑭男子一向如此。如今白起哥穿著一般華麗外衣,那就是她昏迷一陣子了,嗎?這麼快就把柳家姐姐娶 回白府?

  白起往尉遲恭看去一眼,後者沒什麼表情,只在額面比個手勢,示意她撞上頭,一時迷糊神智。

  「你位子不在這,別跟咱們搶,連壁,帶她回座。」尉遲恭道。

  她啊一聲,看著白起。白起默不作聲,她一頭霧水地被連壁請著走了。她喃道:「這裡的夜宴跟哥一 年前說的一模一樣啊……」一年前白起哥夜宴歸來細細說與她聽,聽得她口水直流,連白粥都喝不下去 了。

  連壁笑著:「哥?這是可深奧了。小姐要認兄長,放眼北瑭,還真沒敢有幾人有這地位能承下。在北 瑭裡,這種夜宴雖然已經簡化許多了,但只有咱們當家敢做,一年前?誰敢?小姐,你位子在這呢。」

  「……這是主位吧?我坐在這裡?」她錯愕,又偷偷看往白起一眼。至少給她一點暗示啊。

  稍遠的白起與尉遲恭聽見她的疑問。白起撩過袍擺坐下,問道:「又在搞什麼鬼?」

  尉遲恭暫時盤腿坐在他身邊,袍擺逶拖在地,他半垂俊目道:「可能是撞頭了,一時搞不清自己是誰 ,也可能在作戲。」

  白起應了一聲,對此顯然沒有太大興趣。

  尉遲恭又道:「方纔她主動提起絮氏之後……」

  白起手下一頓,看向他。

  尉遲恭道:「說不得等她清醒後,過兩天找上你妹子,你小心點吧。」

  白起皺起眉頭,嘴裡答道:「多謝。」他心裡略有歉意,先前他見尉遲恭不在位上,他猜想是主位上 那女人動的手腳,他不打算插手,與她保持距離,才是保已得萬全之策。

  他見尉遲恭撫著額角,似有頭痛症狀,便道:「要不舒服,就找個理由走了吧。」

  「這裡的熏香過重令人頭痛,不礙事。」

  白起聞言,調整呼息。尉遲恭確實染上一些香味,不難聞當過濃,他尋思是否改日想法子找主位上那 女人套一套香料配方,舜華長病著,房內時常有藥味,他在她窗上好不容易種出了南臨的香葉,但味道 畢竟不如這種刻意製造的香氣濃郁,無法徹底掩去房裡藥味。

  他又望向尉遲恭。尉遲恭沒有離去,正是因為對面的伊人。春天正是北瑭從商富戶的稅李,伊人日日 跟著戚遇明,難得有一日得見,他自是非到不可。

  「你要是肯對姑娘笑一笑,說不得,情勢逆轉。」白起說道。

  「白兄有見地。」尉遲恭看他一眼。

  白起微微一笑。自家有妹妹,總會拉著他說一些男人完全不懂的話,但這種話他也不會對其他人說。

  在他眼底,伊人就是一個沒有勢力的孤女,對丈夫完全沒有助益,戚遇明與尉遲恭暫時瞎了眼去風花 雪月,他就做個旁觀者吧。

  「請問……此地主人是?」主桌那頭有傳來斷斷續續的問語。

  尉遲恭往主座上的女子瞟去,已經不驚訝她的坐姿端莊如淑女,只是她的目光一直盯著桌上牛羊肉, 那極力掩飾垂涎的樣子實在是仿得惟妙惟肖,很容易讓他以為坐在那裡的女子許久沒有食肉了。

  此時,連壁笑著配合她的遊戲,答道:「此地主人是崔家舜華啊,我家主人名動京城,小姐沒聽過嗎?」

  「……崔舜華?」她迅速瞪向連壁。

  連壁嘴角還是笑著,面不改色迴避她的目光,道:「對了,小姐,該是判定勝負的時候了。」

  「勝負?」

  「今日小結請教坊派出舞人樂師,與府裡的十二色拼舞樂。你下令要是府裡十二色輸了,就要砍去他 們的手腳筋,讓他們一生不得彈樂跳舞呢。」連壁笑著說,擊掌兩聲,場中舞樂借停。

  她倒抽一口涼氣,連忙道:「不……我沒說過這種話……」

  「是是,是連壁說錯。是主子說的,與小姐無關。」連壁仍是笑嘻嘻地,一旁婢女送上銀盤,盤上錦 巾間正是閃亮亮的匕首。

  舜華瞪著匕首,隨即,她求助地看向白起。

  白起哥視若無睹,獨酌他的酒。

  尉遲恭垂眸,嘴角撇了撇,似是鄙薄至極。

  她又略略掃過其他來訪的貴族富戶,不是與白起哥、尉遲恭一般,就是抱著十分期待嗜血的神色等著 ,她再看向那京城四季裡據說剛直的戚遇明,他眉頭緊縮卻不出言阻止,反而他身邊的伊人正求情地看 著她。

  「小姐,你道,是哪一方歌舞好呢?」連壁問著。

  「當家饒命!」伶人盡數跪地。

  事已到此,舜華再遲鈍,也知其中必有問題。從今晚她醒後,處處覺得不對勁,不只像個強壯的北瑭 女人跑來跑去沒有睡倒在地,連白起哥都視她為陌生人,平常她只被允許吃清粥淡菜,哪來過這種夜宴 吃牛吃羊,桌上滿滿精心調過的重味醬料全是白起哥不准她碰的。

  今日眾人神色皆懼她三分,她不以為絮氏在現時北瑭有任何影響力,更甚者……她隱隱覺得自己還在 做夢,夢中是一個與現實完全不同的世界,她是從春燕一路夢到現在嗎?

  還是……莊周曉夢迷蝴蝶,現在她是莊周,還是蝶?

  「小姐?」連壁見她神色不安,小心翼翼地輕喊著。

  連璧的名字她在《京城四季》裡早看過,就是那個被崔舜華看中送入宮閹的孩子。一個被宮閹的人,怎 會笑得如此沒有心機?這真是在夢裡吧?

  但怎麼連他也入她夢裡了?

  她看向匕首,有模糊的影子。

  她輕輕拿起,湊到眼前。

  一雙風采流轉奪人心目的美眸,陌生而帶著銳氣。

  一張絕色芙蓉面皮,也是陌生的。

  「……我是誰啊?」她沙啞地自問。

  「你還會是誰?你是崔舜華啊。」清冽的男聲自白起那桌響起。

  舜華怔怔看著尉遲恭自幾案後大步邁來,長身玉立有意無意擋在跪伏地上的舞人樂師面前,他朝連璧道 :「去取鏡來。」

  連璧趕緊拿過鏡子,尉遲恭還不及接過,舜華起身要搶,跪久的雙腿一時發麻,踉蹌幾步,幸得尉遲恭 及時攥住她肩頭穩住。

  舜華顧不得男女授受不親,搶過鏡子,對鏡而照。

  晴天霹靂擊中她的心口。

  這……這是誰啊!

  匡啷一聲,銅鏡碎在地上。

  周莊小夢迷蝴蝶,她是周莊還是蝴蝶?如今她是崔舜華,那,以前那個絮氏舜華呢?

  那個絮氏舜華又是誰?

  半個月後——

  崔府大門緩緩開啟,崔家唯一的當家抱著沉重的木盒,略略東張西望走出來,當她對上在轎子旁笑嘻嘻 的連璧時,心跳漏了一拍,又見恭送她出府的僕役排排站,她心頭苦著,挺挺肩,步伐稍大地鑽入轎裡 。

  「起轎吧。」她道。

  連璧放下轎簾,應了聲,對著轎夫道:「去白府,走大寶街那條。」

  轎身一起,微微晃著,舜華緊緊抱著木盒,寧願丟名也絕對不隨便把懷裡盒子拋棄……不不,命不是她 的,多少還是要保重些。

  她低頭看見自己為了抱緊木盒而露出的藕臂,不由得含淚。崔舜華幹嘛喜穿西玄的曲裾深衣啊?北瑭女 人的衣袖偏窄,哪會露臂,現在她動不動就露上一露……

  隨轎步行的連璧三不五時瞟進轎窗。她不得不修正坐姿,讓自己看起來……囂張大氣些。這些天她已經 夠不像崔舜華了,再這樣下去,她不是崔舜華的天大秘密就要被揭穿了。

  明明是崔舜華的面皮,明明是崔舜華的身軀,但,她確實不是這位崔家舜華小姐。她連連躺在床上三天 ,試著由蝴蝶變回周莊去,可是不管醒來幾次,她都還是那個夢裡蝴蝶。

  「今年是……建熙三年麼?」她喃喃著。

  「當家,你問過許多次了,今年正是建熙三年春。」連璧靠近轎窗說著。

  舜華面色微微抽搐,道:「你耳朵真靈……」

  連璧笑了笑:「要靈才能隨時服侍主子啊。」

  是啊,就是太靈了,她真怕哪天她一個不小心夢話被他發現。

  今年是建熙三年春,但……絮氏舜華病重失去意識的那一日是建熙四年春啊!

  這表示什麼?

  她莫名其妙地跑到一年前,而且無故成為崔舜華。至於一年後的絮氏舜華在化為春燕的那一刻,怕是已 經病死了吧。

  她始終不肯承認她病死,但,不徹底打醒自己,這個崔舜華的未來也危險了。

  她自認是個善念極重的好人,魂魄無辜侵佔旁人的身軀,她內疚萬分,巴不得馬上還給崔舜華,可 是,要怎麼還?

  她已經死了,崔舜華卻活著,但不知魂魄何去,她要是直接上吊了事,萬一又來個孤魂野鬼佔了崔 舜華的身子不肯還,那怎麼辦?

  她左思右想好幾天,最終想出一個法子——先替崔舜華頂著,能頂幾天是幾天,了不起頂上個一年 ……等到一年後絮氏舜華的死期,她想,牛頭馬面應該會察覺她的異樣來抓魂,到時候,她也會再死一 次吧?

  更或者,說不得白府的絮氏舜華根本沒死,只是病重,魂魄暫離一年,到時她就能回去了。

  當然,這是往好處想。無論如何,她都不敢讓人發現崔舜華體內的是一個無辜善良的大家閨秀,要不,萬一被人訂進棺木埋到地下深處,她就對崔舜華不起了。

  這麼一想,多日的驚慌按下,暫且豁然開朗。不管一年後是死是活,首要任務是保住崔舜華的身軀 ,次要任務是不著痕跡尋覓崔舜華魂魄,最後……她想小小自私一下,讓白府裡的絮氏舜華在將走的一 年,過的舒服些、好過些。

  北瑭京城雖是四國的奢侈之都,但配香料的專門師傅甚少,白起為多病的她自商旅手上購買好幾種 香料配方,讓她房裡藥味不那麼重。

  可是北瑭國土偏北,有些香料只在南方或者小國才有。白棋白手起家,是京城四大富沒錯,卻不及 崔舜華天生的名門富戶,他手頭能力有限,所以,今日她沒特地搜羅崔府的香料、配方等,打算以友好 之名贈禮拜訪白起。

  她替崔家舜華保住一年身體,那她想崔舜華索取小小報償也算合理吧。

  她想讓白府裡的絮氏舜華在最後日子享福些,順道跟白起哥說清楚,盼他能好好尋一尋崔舜華的魂 魄,以及搞清楚為何她會落在崔舜華的身子裡。如果方便,再找個懂術的道士看看需不需要在她身上貼 個符咒,以防萬一她魂歸西天,崔舜華的身子教別人佔了。

  「當家,今日是春神日,恐怕要繞小路走。」連璧又湊到窗邊笑著。

  舜華心一跳,眼巴巴的,連忙貼到窗口喜聲道:「今天是春神節?」

  連璧暗嚇一跳,不動聲色地笑著:「是啊,今年戚大少辦的,春神由伊人姑娘出馬。依這走走停停 的路程,道白府時可順道在白少那兒用午飯呢。」

  舜華臉一顫,瓜子臉的肉劇烈地抖了抖。在白府吃飯不就等於跟以前那樣?她心裡發苦,又見連璧 眼底抹過疑惑,她立即調整表情,冷笑一聲:「白起家裡的飯菜想來沒什麼好吃的,不如……不如快到他家時,在附近找管子果腹吧。」白府的 飯菜都淡,她老早就乏味了。崔舜華的胃甚好,可以塞牛塞雞塞羊……這十幾日她的胃塞得異常滿意。 她懷疑這是老天送給絮氏之後最後的恩德,讓她有一副好腸胃嘗到人間美滋味。就是一點不太好,今早 穿衣時,腰間好像多了那麼一點點的肥肉,但盼以後崔舜華回來後不要太怪她。

  連璧還在打量著她,她打起十二萬分精神,不悅冷笑:「你在看什麼?」

  他連忙笑道:「近日當家圓潤些,本已無雙絕色了,現時可變成天資仙容,要是戚大少瞧了,說不 得凡心一顫呢。」語畢,規規矩矩地收回目光。

  崔舜華見他沒在看了,面色又是一跨。聽說崔舜華行事跋扈,隨心所欲,這幾天她半夜攪鏡練習狠 眉凶眼,雖然大功未成,但,基本上的冷笑她是會了,只是,都是千篇一律的冷笑。

  該耍狠時,她冷笑。

  該動怒時,她冷笑。

  該嬌軀一震時,雷霆萬怒到準備鞭人時,她還是冷笑。

  目前她只會用冷笑來充場面。對不起,崔小姐,我……天生是個好人,只懂得慈眉善目,我會努力 的。

  轎子一顫,忽地停頓下來。她回過神,湊到小窗一看,轎身進入巷間,對面也來了頂小轎。

  連璧啊一聲,笑道:「春神日,到處都是湊熱鬧的百姓,行轎不便啊,我瞧巷子雖小,但兩頂小轎 擠上一擠,勉勉強強還能通過,當家,你覺得這樣妥當嗎?」他回頭看看舜華,嘴裡求著她的意見。

  不必退巷,擠一擠能過當然好,舜華要應允,及時又想起崔舜華的囂張,正考慮要不要搬出她那套 基本冷笑功,就見連璧跟她「眉來眼去」。

  這……既然連璧眼裡有鬼,在跟她玩眼色,表示以前崔舜華也時常跟他這樣,因此,她配合一下, 眉毛對他用力抖了抖,合力完成「眉來眼去」。至於這眉來眼去到底有什麼用意,就請他自由詮釋了。

  連璧有些傻眼,似是不太懂她劇烈抖眉下的真意,但他隨即機靈點頭,朝對面轎子喊道:「可以過 了,動作小心些,別撞轎了。」

  兩頂小轎緩慢地插身而過,舜華往小窗外看去,正好對上對方的小窗,她隱約看見轎裡是名女子。 當她收回目光時,忽聽得一句——

  「小女子收下當家給的東西,已派人過去了。」

  那聲音低微,要不是轎身錯過,轎窗相對,舜華決計聽不見,她本以為是對方自言自語,緊接著又 聽見對方道:

  「多謝當家建言。當家隨不求回報,但,若然事情辦妥,他日當家需要小女子之處,請儘管說,只 要與他無關,小女子必盡力完成。」

  舜華立即明白這是早在崔舜華失魂前就有的安排。她不知這安排是什麼,但她總不能砸了崔舜華的 鍋,變半捂著嘴,來同一套招數——

  「嗯。」她含糊著。照舊,請對方自由詮釋。

  轎子互相通過了,舜華想了想,及時往窗後看去,只見對方將窗簾放下,那一雙雪白青蔥,是年輕 小姐所有。

  她心跳漏了一拍,隱隱覺得崔舜華允對方的不是正經事,要不,在崔舜華知道對方是誰的情況下, 那小姐怎還將自己遮的嚴實?分明是怕其他人察覺她倆有過會面……誰呢?

  舜華咬著唇瓣,尋思片刻,最後還是不去更動崔舜華的決定。她只是暫時頂一年,萬萬不可能冒充 崔舜華一生,此刻她變動了,難保將來不會有其他意想不到的苦果由真正的崔舜華承受。

  「當家,前頭有鞭炮聲,恐怕春神正經過這條街,不如先到尉遲茶樓吃頓小食吧。」

  「你看著辦吧。」她心不在焉地答著。

  鞭炮聲越發地吵人,連璧領著轎夫往尉遲家茶樓而去,一路上,人群擁擠,如果不是轎子有崔家標 示逼人一路讓道,早就叫湊熱鬧的百姓給推擠了。

  這種百姓自動讓道的事,舜華還是第一次遇見,也見識到崔舜華家大業大……也許真正理由是惡名 在外。她秀臉微紅,在轎裡當個標準的縮頭烏龜,不敢再打量這條鬧街。

  轎子轉入茶樓後庭停下。舜華緊緊抱著木盒出轎,惹來連璧暗自注目。

  她抱著沉甸甸地,背都駝了,也沒叫他接過,完全沒有往日的瀟灑,要不是他知道裡頭只是各類香 料,他真要以為那盒裡氏御賜的免死金牌。

  他與掌管說完後,慇勤地領著她上樓。他笑:「當家,每年春神都會經過這條街,這間茶樓視野最 佳……戚大少每年都在這裡呢。」

  舜華暗地又垮臉了。怎麼尉遲恭跟連璧都以為崔舜華迷戀戚遇明呢?現在是怎樣?她真要代崔舜華 假裝迷戀一下戚家大少嗎?

  連璧再道:「藥是要長期服用的,既然那位小姐聽從當家的意見,以後藥不夠她再來求,連璧是否 要主動給她呢?」

  舜華先是一怔,而後見他眼神,立即明白他說的那位小姐就是在轎裡姑娘。她直覺問道:「這藥, 是救人的麼?」

  連璧居高臨下回頭看她一眼,因為他背著光,舜華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聽得他笑嘻嘻道:「這藥正 是那位小姐的救命仙丹呢。」

  「既然如此,你看著辦吧。」

  「那連璧到時就自動拿藥了。」他不經意地說著。

  舜華應了一聲。反正那救命仙丹在哪兒她也不知道,還不如交給連璧呢。

  行到二樓,有人正要下樓,一見連璧,笑道:「喲,這不是連宮裡公公都當不上的閹人連璧嗎?你也來看春神,祈求春神賜福嗎?怎麼沒去巴著 崔舜華那女人的大腿呢?」

  連璧咧嘴一笑,微微側開身子,露出二、三階梯下的舜華。那人一見崔舜華,面色大變,抖了抖嘴 ,啞聲說道:「崔當家,我……我以為你還在養病……我……我……」

  「病?」舜華輕聲道,「我生病了嗎?好像吧。現在我一見到你就頭痛,你道,這該怎麼辦才好? 」

  那人叫道:「崔當家馬上會好馬上會好!」他收起折扇,倉皇奔下樓,與她插身而過時,簡直避她 如蛇蠍。

  她視線一直追尋著那人,直到連璧笑道:「主子,那種小富人家,你約是記不清了吧?」

  「嗯。」完全沒有印象。

  「他是南門小富戶陶家公子啊。」

  舜華回頭看向連璧,他依舊是笑容可掬地領她上樓。她深深地看他背影一眼,有點冷地抱緊懷裡木 盒。小時候親親爹爹總是告誡她,藥對付一個人,必要先知道他的名字,接著就會把徐直徐達徐回…… 總之是徐家歷代所有人都背上痛罵一番。

  現在,連璧正在做同樣的事。

  她很清楚崔舜華不是一個好人,但實際遇上時,她心裡震撼難以言喻。會把一個完整的人送去閹割 ,還讓他曝光在京城裡,人人皆知他的長相,這簡直……除非離京,否則他只能在崔舜華身邊求的生機 。

  崔舜華怎麼會不知?她怎會不知?

  「……茶樓一、二樓都是富商公子們訂下的,三樓戚大少每年都會與伊人姑娘共商春神,今年伊人 姑娘當春神,眼下三樓該只有戚大少……咦,尉遲當家也在。」連璧訝道,連忙退到一側,讓舜華上了 三樓。

  尉遲恭本坐在床邊看著街頭鬧景,聽見連璧聲音,回頭一看,見是崔舜華,清冷沉靜的面容不變。

  戚遇明也是不冷不熱道:「舜華也是來看春神的麼?那就一塊看吧。」

  「多謝了。」她笑,她也想坐在窗邊位子看鬧景,但正巧兩位大少佔據靠窗的最佳好位,她猶豫一 下下,選擇尉遲身邊的凳子坐下,試著伸長脖子往窗口看去,尚能一覽無遺,非常好。

  小時候親親爹爹讓她坐在他肩上,假裝她是小春神繞府一周過乾癮。春神都是各家富戶挑出自家最 美麗的姑娘,伊人會出現不意外,去年是白府,白起哥連對她都提都沒有,她事後才知他是另外僱請美 姑娘扮春神,那時她多遺憾,雖然她知道自己與這種體力活無緣,但好歹也要問問她這個小美女啊。

  連璧上前朝戚遇明道:「我家主子這半個月來生了一場病,這日才好些呢。」

  戚遇明看她一眼,道:「好些便好。」

  崔舜華還滿惹人嫌的,她想。她看見桌上擺在各人面前的小碟茶食,嘴角快活地翹起,她朝尉遲恭 道:

  「尉遲當家還沒用過吧?」

  「沒有。」

  「那介意分我一塊嗎?」

  尉遲恭與戚遇明同時看向她,前者慢吞吞點頭。「請隨意。」

  她馬上拿了一塊如意豆沙糕塞進嘴裡。軟軟香香,入口即溶,果然美味可口呢!

  尉遲恭去白府拜訪帶的點心,八成就是出自這間茶樓。那日絮氏舜華臨終看見卻無緣偷吃的點心, 就是這道如意豆沙糕,如今也算圓了心願。再拿一塊,一口滿足地吞下。可以毫無怨恨地升天了,她想 。

  果然是好腸胃!吃再多也不會鬧疼,在吃一塊再吃一塊……她臉頰鼓鼓,伸手到最後一塊如意糕時 ,注意到異常的靜默。她瞟了戚遇明一眼,再轉到右邊的尉遲恭,仍是千年不悔把最後一塊塞進嘴裡, 才道:「病一好,胃口也不錯了。」她玉白手指顫了顫,想再沾粘小碟裡的屑,但眾目睽睽,她想還是稍 稍克制些比較安全。

  「舜華可會再要那些舞人樂師的手腳?」戚遇明忽問。

  「舞人?喔,我行事向來說一不二,既然當日不要了,也沒有事後追回的必要。」開玩笑,她要這 麼多手腳做什麼當千手觀音嗎?嚇都嚇死她了。她再補一句:「不過,以後別的事惹火我,那又另當別 論了。」

  戚遇明微地皺皺眉,而後又舒開。

  「你肯放過那些舞人樂師,也算是小有改進了,盼你以後能修正作為,別再傷人了。」

  「……」口氣好像白起哥以前的老師傅。崔舜華真的喜歡這種男人嗎?

  街上鞭炮連連遂響,有人喊著「春神來了」,舜華連忙奔到窗前搶到最佳位子。戚遇明、尉遲恭來 到她的左右,她心一跳,瞄瞄左邊的戚家大少,再看看右邊的尉遲恭,她故意回到桌前喝了口茶,再繞 到尉遲恭的另一側。

  對不起,白起哥的大家閨秀教育非常成功,她與戚遇明實在不熟,站這麼近,很詭異啊。

  「過去點,別擋我視線。」她低聲對尉遲恭道。

  尉遲恭淡淡看她一眼,往戚遇明那裡靠了些。

  舜華仍是緊緊抱著木盒,觀著身邊的男子,忽問道:「尉遲,這間茶樓是你名下的,挺好吃的,以 後我天天專程來拿,你可會叫人下毒?」

  她的聲音略略低了些,尉遲恭思緒一頓,再一次微側臉,往她看去。

  她個兒高挑,色艷桃李,本該是北國佳人,奈何眉間生戾,男子看久不免生膩。他見她半垂著眸, 故作不經意,耳朵卻伸的長長,等著他的答覆——這麼沒有技巧的劣等套問手法,他還是第一次自她身 上看見。

  這麼說來,這半個月來傳他高燒不退,略略損了點腦子的謠言似乎有那麼點可信。他尋思片刻,不 知她問題下的用意,淡聲道:

  「我再怎麼厭惡一個人,也不會用這種見不得光的手段去對付一個人。」

  「白起喜歡這件茶樓的茶食麼?」她追問。

  「你去問他吧,他吃什麼我怎麼知道。」

  「那你呢?你喜歡吃甜食嗎?」

  「不喜。」

  那還時常帶點心去白府?他意欲為何?舜華又追問:「絮氏舜華是個美女,你總知道吧?」

  「不清楚。」一頓,他反套道:「你見過?」

  「……沒有,不過我聽說她是個標準的大家閨秀,而且是北瑭第一美人呢。」舜華鼻子翹的高高地 ,非常驕傲。

  尉遲恭目光又被她勾去。這女人……真是傷了腦子吧?

  「你要是來拜訪我,會帶這件茶食嗎?」

  這麼無聊的話他居然有耐心回答:「不會。」

  「那你去拜訪白起呢?就會帶著這件茶食了嗎?」

  「白起並非足不出戶,也不住在其它城鎮。他就住在三條街外,我特地帶茶食過去看他有什麼意義 ?」

  舜華心一跳。足不出戶是絮氏舜華,他……果然是去看她的嗎?他是怎麼識得她的?

  街上的春神隊伍已入他們視野內,尉遲恭立即看向白馬上的伊人,她穿著繡滿春花的大紅羽衣,似 是春神非臨。忽地,他聽見有人由衷讚美著——

  「真美啊,好像仙女下凡呢!」

  他瞟向那個已把頭伸出窗外的崔舜華。

  她察覺他的注目,站直身子,咳了一聲,改口:「哼,不過爾爾。」

  「你不是自稱與她情同姐妹嗎?」他雙臂環胸,看著駿馬上的可人兒,沒再看向舜華。

  「……」情同姐妹嗎?她不知道啊,冒充崔舜華太難了,如果早知有這麼一天,她一定要投書給《 京城四季》幕後金主,先寫個崔家舜華生平史讓她研讀一番。

  「你這麼注意絮氏舜華是有什麼目的?」

  「……我拜訪北瑭第一絕色佳人不成嗎?」

  他沉默了一會兒,道:「劃花一個女人的臉,對你來說很有樂子嗎?」

  舜華手一抖,差點落了木盒。原來崔舜華劃花過女人的臉嗎?她嘴角抽搐,打死她也動不了那個手 啊!

  「我、我的事由得你管嗎?就算我想劃花一百個女人的臉,也沒人敢管,嘿、嘿嘿!」她特地加了 兩聲邪笑。她練很久的,本來不想拿出來招搖,但,顯然崔舜華比她想像中還要壞,如果不搬它出來輔 助一下,她怕遲早被人看穿她是一個品德兼優的好姑娘。

  尉遲恭古怪地看她一眼。

  戚遇明終於轉過頭看她。

  正端花籃上來的連璧也面露異色地看她一眼。

  「……」她好想掩面逃離此處。她咬牙切齒:「看、看什麼看?沒看過美女嗎?」

  連璧上前,笑道:「當家是天下無雙的頂尖美人兒,這誰都知道的。掌櫃給小的一籃子花,當家要 嗎?」

  「好……」她面露喜色,接著,一頓,她邊練級極快,下巴抬高,不耐煩到:「不必,這種幼稚的 把戲就別找我了。」她覺得好累啊!真要頂崔舜華一年嗎?她怕熬不過幾天就被人察覺她是絮氏舜華, 拿她去火焚啊!

  她死死抱著她的木盒,只盼晚些去白府時,白起哥會相信她就是舜華。她一個人實在憋不住會發瘋 。

  滿衣春色的春神眼見就要經過茶樓前了。她頻頻瞄著尉遲恭與戚遇明,心跳加快,擔心地看向那笑 容滿面的伊人姑娘。

  伊人彷彿料到戚遇明就在酒樓上守候著她,朝這方向甜甜笑著。

  舜華偷看身側兩位男子,居然連尉遲恭這種性冷的人都專注地看著伊人……哎呀,可千萬別樂極生 悲《京城四季》第一級就提到此次迎春神,扮演春神的伊人姑娘會遭到……

  怎麼她倆還沒察覺呢?書上不是這麼寫的啊!書上寫著這兩人都在場發現了……再拖下去會不會救 不著?她稍稍猶豫,靠向尉遲恭,輕聲道:

  「嘿嘿,要小心啊……人多,馬是很容易出事的……」

  尉遲恭一怔,望向伊人身下的那匹馬。馬是選過的溫馴母馬,但此刻不知是不是人群太擁塞,拿著 菜刀沾喜氣的屠夫俯跌向前,刀砍上馬臀……

  尉遲恭大喝:「戚兄!馬!」

  戚遇明聞言,心知出事,與尉遲恭雙雙借力躍出窗口。兩人本是要將伊人抱離馬匹,但尉遲恭見他 與自己同一心思,於是臨時改變方向,拉住韁繩,極力穩住受傷的馬匹亂踏,傷到無辜百姓。

  「不要啊!」舜華慘聲大叫。

  這一切,全照《京城四季》第一級所寫,馬匹意外遭砍,戚遇明急救佳人,舜華親眼見證。但尉遲 恭也躍出窗時,與她太過接近,她被彈開幾步,一時站不穩,懷裡的錦盒就這麼被拋出窗外。

  她驚得的撲前,想要撈回它——幾天沒日沒夜的收集啊!有些香料只有崔家有,而且就只有那麼一 點,她全帶來要送給白府的自己!再到其他國家收購至少也要一年半載,白府的舜華不可能等到了!

  她半身幾乎探出窗外,拚命想要撈回木盒。但木盒在空中打開,裡頭滿滿的各式香料、配方,甚至 是珍貴小香囊盡數散在空中。

  濃濃的香氣四溢……

  她苦命的舜華啊……

  背後猛地受到襲擊,疑似有物不小心撞上她,她已經半身頃出窗了;這一撞,重心遂失,撞得她飛 出窗外。

  風聲咧咧,刮著她臉頰好痛,寬袖亂飛,她簡直在騰雲駕霧了,她的命沒有這麼慘吧!已經死過一 回,難道第二次要她摔成豆腐?

  她嚇到顧不得維持崔舜華的形象,淒慘大叫:「救命啊!」她雙手拚命在空中舞動,整個人撲向抱 頭鼠竄的人群。

  她看見了!她看見了!雖然只是一瞬間,但她看見戚遇明正抱著伊人閃到一旁躲她。沒人性了!

  她摔落的方向正是尉遲恭附近,他面若寒霜,眼裡淬著冷火,正直直望著她,似在惱她枉顧人命, 居然買兇傷馬。

  不不,不干她的事啊!她只是在《京城四季》裡看見這橋段,好心地提一提啊!別因為這樣就不救 她!她真的會摔成豆腐渣,那還不如之前就讓老天收了她,至少那時她是平靜地走!

  她腦中一片混亂,絮氏舜華的生平在她腦中一一閃過,她雙眼緊閉,噙著滿眼淚花,破桑大喊:

  「救命啊——尉遲——大爺——」

  似乎有東西纏上她的腰拉扯,促使她臨時變動方向,她本以為是自己快嚇死的錯覺,但緊跟著,她 用力撞上一具結實的肉體。

  這一次她反應很快,手腳並用緊緊抱住對方。恩人啊,有品位啊!她做牛做馬都不能報完這天大的 恩啊!舜華不必張眼也知道救命恩人是誰,因為馬鼻子直蹭著她的頭頂在噴氣。

  「下去。」他道。

  她微顫地張開淚眼,果然救她的是有人性的尉遲恭。他瞟她一眼,眼底也沒有什麼救她後的狂喜, 有的只是淡漠平靜,可見崔舜華為人真不怎麼能看,八成他懷著救成也好,沒救也已經盡力的心態。

  舜華乖乖跳下地,但雙腿還在發軟,要不是尉遲恭又拉她一把,她想,她會對著這匹受傷的馬兒五 體投地行大跪之禮。

  這真是太刺激了,比過去十九年絮氏舜華的生活還要刺激……她心臟無法負荷,所以,拜託,老天 慈悲點吧,她不想佔據脆的身體,她願意替崔舜華頂一頂,直到崔舜華找到回路回來。看在她天性善良 的份上,別再讓她成為豆腐渣的機會了。

  「既然知道生死攸關的恐懼,以後別再買兇傷馬。」他冷聲道。

  她才沒買兇傷馬呢!舜華想澄清,又聽得他忽問:「誰推你下來的?」

  她一怔。「推?不、不是吧……」下意識地往尉遲茶樓看去。

  連璧自茶樓裡奔出來,喊道:「當家沒事吧!」面上七分恐懼,彷彿怕她一個不幸,他在北瑭京城再也沒有靠山了。

  舜華見他平日笑容全部斂去。是啊,崔舜華一死,連璧是閹人之身,除非他到鄉間隱姓埋名,否則 不會有好下場,還不如保住崔舜華還有榮華可享。

  所以,推……不是吧……不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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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章


  白府。

  「等等……崔當家,請等等……」管事直追,同時納悶為何這位首次來訪的京城女魔頭,連迷路也 沒有,這麼一路直順到舜華小姐的閨房。

  「行了,我自己去找絮氏舜華吧!」

  「可是……」

  舜華回到自己家中,簡直是像魚兒終於歸水,她特地將連璧留在白府外,就是要跟白起哥大訴苦水 。

  她心裡壓力好大啊。她好害怕有人認出她不是崔舜華,好怕她不小心毀了崔舜華的身子,更怕有人 想害死她……她只能找白起哥了。

  只要白起哥信了她,重擔就能分了大半出去,她就不必害怕到夜夜都不敢在崔府裡睡覺了。

  當她一時院子,就聽見白起哥在房裡的聲音道:「這春神有什麼好瞧的?不就是一個女人麼?」

  「哥,你真是太沒情調了。這個女人,一生就這麼一次,是北瑭京城所有百姓心目中唯一的春神。 如果我見了她,也是要拜一拜、摸一摸的。」

  舜華聽見這再耳熟不過的女聲,美目頓時濕了。

  絮氏舜華此刻心裡所想,院裡的她很清楚。她在想,不病的時間愈來愈多,只是體弱點,等她再好 一些,輪到白家請春神時,她也有這個機會可以當一回春神賜福給大家,只是,這種孩子氣的夢想是不 好意思跟白起哥說的。

  她一直以為她會好的。

  她還記得,就是這一年開始,她本來都叫白起哥的,但她從七兒那裡得知白起哥與柳家小姐走得近 ,她就改口叫哥了。

  白起哥三字,是不同姓的男女在叫的。她改叫一聲哥,是在暗示他,其實他們早就情若兄妹了,是 自家人了。那麼,不管白起哥願不願意完成親親爹爹娶她的承諾,都無損他們已經是親人的事實,不是 嗎?

  其實她很清楚白起哥教她成為大家閨秀,但她骨子裡還是偏孩子性,甚至,形容她是一個還沒長大 ,尚需旁人為她撐天的姑娘都不算誇大,而白起哥早是大人了,大人娶小孩,委屈他了,何必呢?何況 多了個嫂子,家人多一個,不也很好?白起哥該想透了才會去提親,可惜他太好面子,始終不肯提。

  她病死的那天,白起哥正去提親。然後呢?

  家有死人多穢氣,是不是又會拖住他的婚事?

  閨房裡一陣安靜。接著,她看見白起推門而出,舉止輕靜,身後跟著僕人,顯然管事暗地叫人先一 步去叫白起。

  舜華怔怔看著他,眼裡起了薄薄霧氣,一時之間只覺恍若隔世。

  白起淡淡看了她一眼,上前問道:「舜華,你到我這兒有什麼事?」那聲音稍微輕了些,怕驚動房 裡的人。

  舜華見他面色不怎麼好看,低聲道:「哥……」

  白起皺皺眉頭。「你叫我什麼?」

  舜華心知白起哥信她不容易,她左右張望,用她生平最「凌厲」的眼神逼退他身邊的僕役幾步,然 後自己補上僕役的位子,要與他說一說私密語。

  哪知白起哥有禮地退了兩步,與她保持距離。

  她一急,低聲喊道:「哥,我就是房裡的舜……」話語突然消失地唇邊,她始終察覺到白起看她時 並沒有什麼感情,甚至有著強烈的防備。

  為什麼防她?

  同樣是叫舜華,但在他嘴裡喊出,怎麼就有了遠近親疏之別?

  對啊,此時在他眼裡她尚是崔舜華,自然防她施狠,等他明白她是絮氏舜華後,就能像往常一般是 好兄妹了,還能替她掩飾掩飾……

  掩飾什麼?

  替她掩飾她不是真正的崔舜華,等到一年後,白起哥送房裡的那個舜華走,再送她這個舜華走?

  她心裡微地一震,不由自主地冒出冷汗來。

  不,白起哥不會送她這個舜華走。

  這些年,他倆見面的時間不多,他總是在外忙著,可是,她知道白起會惦著她,他是會為了白家商 行與人結親違背親親爹爹的遺願,可是,只要他有辦法,他也會為了保住她而弄死真正的崔舜華。

  思及此,她面色微白,聽得他道:「你是房裡的什麼?」

  她能說麼?誰不想要活下去?活到二十年後、三十年後,可是崔舜華何辜?為了她活下去的私慾, 害死無辜的崔舜華,她一輩子活得也不安心。

  白起眉間染上不耐,明顯有送客的意圖了。

  舜華咬咬唇,小心翼翼拿出她先前急急默寫的配方。

  「哥……白兄,這是小妹府裡的香味配方,如果你妹妹需要,儘管拿去用,只是有些香料得從大魏 南臨購來。」她想了想,抽出其中一張。「這張配方里的香料難尋,它珍貴在夏日冷香令人心靈平靜, 不如將來你成親時送給夫人,其它配方就給妹妹吧。」反正其它配法都能掩去藥味,絮氏舜華都會喜歡 的,那張尊貴點的,就送給柳家千金吧。

  北瑭目前還不盛行這種東西,但她想,連她這種沒有什麼欲求的好姑娘都偷偷迷著這些香料,柳家 姐姐應該也喜歡才是。

  她印象裡,的確是這一年她身邊的香囊、薰籠多了起來,裡頭就是沒有這份要送給柳家千金的香味 ,想來白起哥會將這配方轉送柳家千金,那她這小姑也算是盡點心力了。

  她心裡微地苦笑。老天對她算是不薄了,如果命中注定是在一年後走,她旁人多些好處,能藉著他 人之身提前一年好好對待自己。

  白起先是看她一會兒,才接過這些配方。

  她暗鬆口氣,更加慶幸自己沒有告訴白起哥真相。白起哥接下這些配方等同欠了崔舜華一個人情, 但,他還是為了絮氏舜華收下了,光衝著這一點,她就覺得……這樣就夠了。

  她不能讓白起哥永遠替她撐著天。就算是報答他這些年的照顧也好,她也不能讓他一痛再痛下去。

  她低聲道:

  「我本是要帶著一些香料過來,可惜方才散在街上。這配方是我憑印象寫出,也許有一、二味出了 錯,到時要煩白兄找個師傅配一配才准。」

  他應了一聲,又盯著配方良久,才抬起眸看她。

  「你寫的?」

  這眼神充滿狐疑,讓她有點心虛。她問:「是啊,怎了?」

  「……沒什麼。」

  她強作滿面笑容,依依不捨地看了房門一眼。

  「你這番人情,我定會記下。」白起淡淡道:「只要不做傷天害人之事,我可以為你代辦一件事。 」

  「嘿嘿,我就愛做傷天害理之事,白兄是沒法報答了。」她邪邪笑上兩聲,覺得自己對邪氣的笑愈 來愈上口了。

  白起多看她兩眼,叫來管事。「親自送崔當家出門。」

  她摸摸鼻子,再偷看寢房一眼,袍袖一揮,負手跟著管事走了。

  白起目送她半天,又低頭看著配方。他尋思片刻,又輕輕推門而入,回到舜華寢房裡。

  他沒驚動已經睡著的舜華,七兒想上來服侍,他擺擺手,走到書櫃前隨意取下一本書。書裡有舜華 偶爾記下的字句,他再攤開配方,一比對,字跡真有八、九分想像。

  以前他沒有注意過崔舜華的字跡,剛乍看之下,真以為是舜華寫的。

  「哥?」舜華翻了個身,替她蓋妥棉被。微地彎身之際,忽地瞥見她一頭柔軟又蓬鬆的長青絲。

  北瑭氣候偏冷,日日沐浴極易風邪入侵,是以百姓是不喜日日沐浴的。曾有一度他與她爹以為她之 所以體弱多病,是因為她愛沐浴以致風邪纏上她,她爹疼她,什麼都依著她,但他不會,便強制她禁澡 ,這一禁,禁了三、四日,她就像曬乾的梅子沒氣沒力直喊臭,還不如她天天沐浴時精神些呢。

  因此她這怪癖也就任她沿了下來,非但如此,他跟她爹多少也被她染上這天天沐浴的習慣,但在北 瑭京城他幾乎沒遇過像她一般愛沐浴洗髮的人……

  崔舜華她……他思及方才崔舜華靠近他時,秀髮柔軟似瀑,與舜華倒有幾分神似。以前,崔舜華就 是如此麼?

  「舜華,笑兩聲。」他忽道。

  舜華本要睡去,聽得他道,掩嘴笑著:「嘻嘻。」她本想露齒嘿嘿一笑,但她怕這是白起哥試探她是否真成了大家閨秀的奸計。

  他滿意地笑了,眼裡也暖了些,柔聲道:

  「沒事,你睡吧。」

  ★

  薄暮殘留的夕光將北瑭京城籠上一層光渾,已經迎過春神的街道上,人群早散光去了,因而顯得有 些冷清寂靜。

  寬轎路過時,尉遲恭正好倚在轎窗邊,準備閉目養神,忽地,巷間樹後地上一抹紅裙擺落入眼角。

  他眼皮一抽,闔目。

  那樣的裙擺再眼熟不過,在北瑭裡唯一穿西玄女裝的也只有一個人。尉遲恭對此女素無好感,先前 在茶樓前救她,不過是仁義之道,見死不救非常人也。如今她縮在樹後不知鬼崇什麼,與他再無干係… …

  這裡是白府的後門,顯見她自茶樓劫後餘生後,趕忙來見白起。白起對崔舜華向來是客氣中帶著疏 離,能不招惹就不招惹。京城四大家,白起是唯一半名門的富戶,而這半名門還是他家中有絮氏之故。 北瑭知道絮氏的人不多了,除了宮中皇族外,就只有名門富戶深知絮氏的底兒。

  崔舜華自是明白白家底兒的。

  尉遲恭忽地張開俊目,喊道:「停轎。」

  轎子一停,與他共坐一轎的年輕族人轉向他,微笑道:「當家莫不是見到什麼,又想操勞一番了?」

  「小事一樁,我去去便返。」尉遲恭出轎,走回巷間。

  樹後那抹朱紅依舊未動,藉著風聲,他聽見「嗚嗚嗚……」小貓似的哭聲。他心裡略訝,這哭聲分 明來自樹後,是他錯認了麼?崔舜華在哭?還是京城有另一個女人膽大包天敢穿西玄深衣?

  雖然不太情願,尉遲恭仍是毫不遲疑地繞到樹後。

  樹後的女子果然著朱紅深衣,高挑的身子縮成一團,埋膝痛哭失聲著。除非崔舜華是雙胞胎,否則 眼下這姑娘,肯定是崔舜華沒錯。

  思及此,他心裡再起熟悉的突兀感。

  他想起,在茶樓前他及時救命,這崔舜華明明雙腿在打顫,居然還能連連跟他道謝,言語之間拿他 當大恩人看待……不,更早以前她在茶樓裡的舉手投足……半個月前那場夜晏開始,崔舜華就處處透著 異常——在還沒有人苦苦求情前她就饒了崔家家樂,這實是道例。

  他在原地好一會兒,她終於抹去眼淚,抬起臉,那眼兒全紅,滿面梨花帶雨比我見猶憐更躍上一個 令人驚恐的層次。

  尉遲恭不曾看過女人爆哭成這樣,但,她這哭法跟他見過的小孩滿麵糊著眼淚鼻涕沒兩樣,他面色 不變,平靜道:「連璧一直在白府大門等你。你要從後門走,也得連絡他一聲才行。」

  舜華淚眼傻傻望他,一時不知所措嘴巴成蛋型,直覺應道:「好……」

  尉遲恭不著聲色道:「今天的風,甚強,總是容易讓人眼裡進沙土。」

  「……嗯。」

  「白府門外強風本是無心之過,這也怪不著白起,是麼?」

  「……嗯。」

  「天暗了,我叫連璧過來後門吧。」

  舜華見他面色不改,轉身即走,不由得暗自感激。

  他當作什麼也沒看見,正合她的心意。她想,她躲在這裡哭得天昏地暗簡直丟光崔舜華的面子……

  可是,她真的忍了很久啊!

  以前她躺在床上時,總是懷著無窮希望,相信自己有一天會成為北瑭最健康壯碩的姑娘,而現在, 明知一年後極可能是她再度死期,她也只能一天又一天絕望地等著那一天的到來……原來,世上有了希 望,哪怕這希望隨時會消逝,那都是人生支持下去的最大動力。

  如今,老天給她的命就是如此,她認了,但她在崔府日日夜夜膽戰心驚,無人可訴……連白起哥也 不能。她不能自私地連累白起哥,她得自己承擔下來,這次崩潰大哭,就當情緒鬆一鬆,以後可要振作 起來,不能丟了絮氏的臉,舜華鼓勵自己,亂抹著眼淚,模糊的目光落在尉遲恭背影上。

  這人,也算好,不,是挺好的了。

  半月前,他有意擋在家樂前轉移她的注意,那時她尚未察覺他的用心,今日他明明可以與戚遇明一 逞英雄之爭,救上伊人姑娘對他必定有利,他偏臨時控制馬兒,不讓馬兒傷到人群,方纔還替白起哥說 話呢……

  真是一個大大的好人哪。

  她回憶絮氏舜華的那段日子。在她死前半年間,其實她很期待他突如其來的拜訪,那簡直成了她生 活的重心之一。

  不管當時他是抱著什麼目的而來,她該感激他的,不是麼?

  她只來得及看完《京城四季》第六集一半,那時他還是處在癡戀佳人的配角階段,可惜佳人一直無 意……

  她……除了等崔舜華回來外,可以讓一個大大的好人抱得美人,那絮氏舜華最後一年也不算白過… …這想法一生出,就不停熊吞她其它小小的猶豫。

  與其自怨自艾過完這一年,不如讓自己過得有意義點!

  舜華胡亂擦乾眼淚,火速衝向轎子。

  尉遲恭才剛入轎坐下,對年輕族人道:「走了。」話才說完呢,就被柔軟綿綿的嬌軀衝撞。他的俊臉立時黑了,第一反應是穩住轎子,不 讓身邊的族人跌出轎外。

  鼻間全是亂七八槽的香氣,想都不用想是誰在偷襲他。

  「幹什麼你?」他罵道,托住她的腰間甩到一旁去。

  她眼冒金星,仍是積極地湊過去,對他說:「尉遲公子,你真是個好人,我力挺你!」

  「力挺什麼?出去!」

  「我無條件力挺你追伊人姑娘!」

  他的大掌本是蓋住她的臉,想用力推開她,聽得她說出這種話來,其實很想一個用力,直接讓她頸 斷人亡,少個禍害!無條件力挺他?不,崔舜華根本是為了戚遇明!還想再來害他麼?

  她一直要逃避他的掌力,但左移右移,他的掌心一直扣在她的面上。

  她不得不說:「我鼻水流出來了……」

  「噗。」有人笑了出聲。

  舜華一回頭,就見身旁有個陌生年輕人。他穿著北瑭常服,眼上蒙著淺黃長巾,她下意識做出反應 ——硬出越過尉遲恭,擠到他與轎身夾縫間坐下。

  不好意思,她骨子裡還是有大家閨秀的風範,不喜與不熟的人共坐。

  尉遲恭面色微變,見她擠來擠去為自己爭取空間,他終是稍稍挪點位子給她。

  「當家何時認識如此活潑的小姐?」蒙眼的男子笑著,轉向她那方向,道:「在下蚩留,是尉遲族 人。」

  蚩留?舜華不識此人,但也知道蚩字只有北瑭人所有,加上在北瑭國土上敢拿明黃巾蒙眼的,她敢 肯定此人是北瑭神官之一。

  她記得尉遲一族出身名門,家中幾代出生神盲者,雙眼看不見,但,第六感卻出乎常人,甚至能代 北瑭陛下與上天溝通。

  入宮當神官者,需摒棄原有的姓氏,意指不再心念家族,全心為皇上做事……檯面上規矩是如此, 但神官怎會不暗自為家族謀福呢?神官裡,像他這樣天生的神盲者不多,可是,將來能當上大神官的, 必是如他一般的神盲者。

  能與上天說話啊……不知道老天會不會偷偷跟他說,她是冒充的崔舜華?思及此,她下意識把自己 縮小,試圖藏在尉遲恭的身側,開始後悔上轎了。

  尉遲恭沒察覺她的急速縮水,對蚩留低聲道:「她是崔舜華,你不是識得麼?」

  舜華耳朵長長,連忙補了一句:「正是。神官大人,我聲音你聽不出啊。」

  蚩留先是一愣,接著微微一笑:「這話說得有趣。不知兩位在玩什麼把戲?崔家舜華小姐不喜有人 冒充,小姐出轎後莫再提此事。」語畢轉向尉遲恭,不解為何平日照顧老小的當家,居然陪一個姑娘玩 這麼危險的遊戲。

  舜華聞言,暗自汗流不止,很想二話不說抱頭逃出轎外,找個地方把自己埋起來,但她心知要真這 樣做,那真真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了。

  她力持平靜,淡淡地說道:「神官沒了眼力,耳力也差了麼?我崔舜華是天下獨一無二的,你竟說 我是冒充的,怎麼?你打從心底瞧不起我?」她內心流了一缸子的淚。對不起,神官大人,請不要記恨 ,不要回去詛咒我啊!

  尉遲恭對崔舜華這等說話態度早已習慣,只是這次她語氣虛了不少。他沒放在心上,只道:「她確 實是崔舜華。」

  蚩留聞言,停頓半天,綻出笑來。「是我失禮了,還盼崔當家見諒。」

  「這次就算了吧。神官,今天春神日,照規矩,神官可以回家過上一夜,現時你也是要回尉遲家住 上一晚?」舜華試探問著。

  「我回府裡與當家一塊用飯,就要回神殿。」蚩留道。

  聽尉遲恭對轎夫吩咐繞到白府大門前連璧那兒,她連忙插嘴:「尉遲公子,等等,等等,我有話與你說。」

  他看著她。

  她淚珠尚盈於睫,但唇瓣一揚,嫣然一笑:「尉遲公子,北瑭京城四少向來生意交融,不分彼此,但在交情上卻淡得跟無味清水一般,這是大 大不妥。這樣吧,舜華就賣你個面子,上尉遲府住個兩天,咱們琢磨琢磨,看看有什麼好法子讓你贏得 美人心。」她刻意低聲說著,實在不想讓他身邊的神盲者聽個仔細,抓她把柄,押她上火場。

  「……」清冷的臉龐全黑。

  「嘿嘿。」她嘴角歪歪,補上崔舜華式的邪笑。驀然心情大好,有了積極過日子的動力,全得感謝 他啊!

  「……」尉遲恭嘴角抽動,撫上額角。這女霸王,裝得跟個可愛的孩子一樣做什麼?

  年輕的神官雖看不見,聽得那兩聲邪惡十足的笑聲,不由自主也轉向她這頭,若有所思。

  她笑咪咪,又咳了一聲,再補強一下:「嘿嘿!就這麼說定了!」

  ★

  「現在沐浴?」尉遲恭推開窗子,迎著刺骨寒風的春夜。她有病麼?病得還不輕啊。「她要熱水就 給她吧。」

  僕役立即領命。

  現時將要子時,名門富戶的當家居然還在工作房裡,親自商研春稅。本來被尉遲家請來的帳房先生 們一開始很不習慣,明明是這位當家將精通數字的他們挖來,卻不肯信任他們,但這幾年下來,他們從 當家少年共事到現在,慢慢發現這位當家只是習慣事必躬親。

  在北瑭,要保全富貴與族人,並不是腳踏實地就能辦到,愈是身居高位的人,愈是處在瞬息千變的 漩渦裡,要讓人得了見縫插針的機會,那真是一朝失勢,萬劫不復,最佳例證便是絮氏,全族至今只剩 下一名,而且注定絕後呢。

  如今的北瑭,過著侈糜生活,少有人願意重視他們這些精於數字的特性,當年少年尉遲恭將他們自 各處一一翻出來時,他們心裡感激著,至今是心悅誠服著——他們心裡很通透,一家垮了,依各家無味 的交情,其他名門富戶只會等著搶食,絕無協助的可能,到那時,誰還會重用他們這些帳房?

  今年春稅將至,這些老少帳房都已有心理準備,給它熬個七、八夜,至少,當家在場,他們就得打 起十二萬精神應付。

  可是……

  「今兒個當家心不在焉,對吧?」青年帳房抱著數本帳冊自梯而下,低聲說著。

  「可能是春神日之故,今年是伊人姑娘當春神的,當家自是念念不忘……」帳房們手裡忙著,嘴上也湊 著趣。

  一名帳房翻著帳本,上前問道:「當家,上個月有三筆鄉間百姓付不起賦稅來賣地,咱們差人去看過了,那地實在不怎麼地,若是當家 承下再讓他們租回種田,實是不合算。」

  另名青年帳房不以為然道:「讓他們租回種田倒也罷,北瑭律法有定,鄉間賣地親戚間有優先權,他們仗著一表三千里,想將爛地 賴給當家,那地三年沒種出什麼好東西。前兩天我聽說,居然有鄉間小地主攜家帶眷賴在戚府門前,說 著好聽,是戚家低價買地換他們留在京城,其實是想一家子後半輩子在戚家白吃白喝了。」

  「戚大少看起來就是個挺正派的人啊……」幾名帳房低聲咕噥,同時往尉遲恭那兒望去,盼他別太正派 。

  尉遲恭漫不經心地聽著他們閒聊。這些事他早知曉,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名門富戶的當家也不是從天而 降平空繼承這位子的,即使心軟也有底線。四大家當家各有其執念,能在北瑭站穩腳步,絕不是心軟正 派可以做到的。

  尉遲恭聽得另外帳房道:「崔當家心狠哪。我去看地時,聽鄉間鄰人抱屈,她看中一塊好地,居然買通官府造假身份與地主扯上 關係,再用下三濫的方法脅迫地主低價出售土地,逼得那地主不得不優先賣她。最後地主家破人亡…… 北瑭定下的律法,本該優惠人民,哪知讓人鑽著漏洞,這種下作黃子遲早遭報應的,當家還是別與她太 過親近的好。」

  尉遲恭心不在焉應了一聲。此時僕役又入門悄語一些事情,他徽地一愣,尋思片刻,放下帳本,換上暗 色外袍,作揖道:「今晚要請各位先生多費些心血了。」

  諸位帳房立即放下手邊事物,一一回禮,送他出門。

  尉遲恭負手快步在夜空之下,提著燈籠的僕役幾乎是小跑步追著。

  「沒先把孩子帶開嗎?」他問著。

  「小少爺們說當家曾允今天會請春神回府賜福的,所以……」

  尉遲恭微惱。他沒忘此事,但伊人都受傷成那樣,難不成要他架她回來?

  「小少爺們盼了一整天,以為崔家當家是春神,就闖入……當時崔當家在沐浴,小的不敢擅入,婢女也 不敢……」

  尉遲恭容色頓青,匆匆而行,衣袍在黑暗裡飛揚。當他來到客房院子時,守在院子外不也不也接近的婢 女忙道:「都在房裡呢。」

  尉遲恭擺了擺手,直接走進院裡,來到客房門前,忽然聽見裡頭聲音不似他想像的哭鬧,他思量片刻, 繞過半面屋牆,來到窗前。

  窗子縫間透著明亮,他修長手指輕輕推動窗子,使其縫隙足以窺視裡頭的情況。他黑眸往內瞟去——

  「春神賜福!」

  「春神賜福!再一次再一次!」

  「好!再來一次!」

  「……」他眼皮未眨,尋思著——如果他沒記錯,尉遲家都是男丁,除他與堂弟蚩留外,年輕一輩裡只 剩四個男娃,什麼時候多了一個老齡女娃娃?

  房裡哪來的大人,都是小孩子在玩吧……

  他撫著額角。他確實沒看錯,那個崔舜華笑得跟小孩一樣沒心沒肺,正在跟些稚齡娃娃玩孩子遊戲!

  [那怎麼可能是崔舜華?留因天生失目,其他感覺比常人敏銳些,她沒有崔舜華的戾氣,聲調也與留所知 的崔舜華不同。在留心裡,無法將她與崔舜華有重疊……此處留本不該張揚,但無論如何,留不敢瞞當 家,大神官與我,曾跟崔舜華相處長達三個時辰,她的聲音我怎會聽不出來?若然此女真是崔舜華之身 ,其中民經改頭換面過,當家不妨看她雙臂,上頭有留與大神官留下的長生咒文,要是雙臂無物,崔舜 華只怕早死了,如今在她身上的應是個孤魂……]

  尉遲恭憶起蚩留先前的密談,再瞧她神采飛揚,琥珀色的瞳仁盈著清淺瑩光,不含一絲雜質……哪來的 戾氣……她以手一一抵著男娃兒們的頭頂,興奮地喊著春神賜福……崔舜華麼?

  在北瑭京城裡,誰會想到崔舜華會有這一幕的孩子氣?不,絕不會有人。尉遲恭疑竇業生,徐徐閉上眼 。

  「春神姐姐,你賜福當家了沒?「

  「唔,我想尉遲公子今兒個忙著救人,還來不及被賜福吧。」

  「姐姐,管事說當家很喜歡今年的春神,那你喜不喜歡咱們當家?」

  「唔……尉遲公子是個大大的好人哪……我也挺喜歡他的。」

  尉遲恭嘴角一抽。房裡小男娃老女娃都在童言童語。

  「美麗姐姐都是老天送來的,所以春神非她們不可,果然姐姐好美哪。」

  「唉,你們巴結我,我可一點也不高興。要論美色,那非絮氏舜華莫屬。記得哪,天下第一美人是絮氏 舜華,不是我喔。」她三不五時催眠著。

  ……絮氏舜華麼?

  今日她已提過不只一次的絮氏舜華,與眼前的崔舜華有何干係?

  「當家!」小娃兒發現窗外的尉遲恭。

  他張開黑眸,捕捉到崔舜華眼裡一閃而過的驚恐。接著,她驚惶失措地退到床邊,脫離他的視野範圍。

  他沉吟一會兒,步進房裡,送走猶在興奮的男娃兒,老女童自內室匆匆而出。她一頭剛洗完的長髮已經 束起,行走時隱約露出足下沒穿妥的羅襪。

  他與崔舜華談不上什麼交情,不會特別關注她細微的變化,但,他也知道北瑭只有一個女人敢露足,那 唯一的女人就是崔舜華。

  這幾年,她在室內必是裸足臨地,無視他人想法。這女人……剛才是躲回室內綁發穿鞋?

  「舜華,束濕發,小心頭疼。」他忽道。

  她面色古怪,帶著怨氣道:「尉遲公子,你不出現,我又怎會束髮呢?」她腳丫還濕著呢,穿著襪直難 受。

  「你不是都叫我尉遲,何時客氣起來了?」

  舜華心跳漏拍,泰然自若笑道:「人的頭髮都會有由黑轉白的時候,舜華性子漸變也沒有什麼好意外的。尉遲公子早就發現了吧,在鍾 鳴鼎食那夜後,我個性略變……實不相瞞,那日我撞到頭,有些記憶不是很清楚。」話一出口,她也意 外自己這麼平靜。

  其實她早就想到,在她從未見過崔舜華的情況下,絕不可能仿她性子的十全,她性格有變,下人察覺也 不敢問,但,一定會有在身份上與她相當的人出口相問,不如先下手為強。

  她心裡反覆擬稿說詞,就怕沒作過戲的自己說話結結巴巴讓人看穿,但沒想到眼下說得順暢自然,連她 自己都大感欣慰。

  也許,是因為體認到,這一次,天塌下來了白起哥也不能替她頂著吧。

  接下來,再難過的關卡,她都得靠自己的雙腳走過。她不想在最後毀了絮氏的名聲;不想在最後,拖累 了崔舜華的性命;更不想在最後這平白多出來的一年裡,讓絮氏舜華心裡的善念閔這麼一點一滴給消磨 了。

  有時候她也會冒出邪惡的念頭,不如佔住崔舜華的身體活到老,可是,這是鳩佔鵲巢啊!如果她霸佔崔 舜華的身子,那過去十九年自以為良善的她,豈不是自打嘴巴,跟那個會害人的崔舜華有什麼不同?

  今天她沒認了白起哥,痛哭一陣後,心裡也放鬆了,不必再掙扎了。她自己不想做壞人,也不會讓白起 哥背起惡人之名,它日等見了親親爹爹,她可以很自豪地跟他說,他的女兒雖然無法再延續絮氏之名, 但,絕不辱他的名,不辱他的教養。

  她回視尉遲恭的打量,補上一句:「瞧,尉遲公子是不是覺得我也變規矩了些?」她指指束髮跟腳下。

  「……有點。」他頗為含蓄道。

  她笑道:「我撞頭後的所作所為連自己都意外呢。以前我行事張揚,不忌他人的眼神,但此刻,要讓尉 遲公子看見我披頭散髮,我怕我會控制不了,非嫁你不可。這頭戲裡的東西真是奧妙,給它撞一撞還真 能改變個性,說不得下次再撞一回,我又恢復成原來個性呢。」她先替一年後的崔舜華鋪鋪路。

  「說得挺有道理的。」他慢條斯理道。

  「嘿嘿,崔舜華本身就是道理。」偶爾也要展現一下崔舜華的囂張,才不致落差太大。

  尉遲恭見她長髮濕透,全身還帶著水氣,像個玲瓏剔透的水娃娃似的,便道:「我讓婢女進來幫你擦發 吧。」

  「等等,等等!」舜華心情甚好,她打定主意再怎麼孩子性也只能今天了,今日事今日畢,從明天起可 得靠自己頂天了。她搬來凳子,朝他道:「借扶一下。」她抓著他的袍袖,站上凳子,居高臨下朝他笑 道:「尉遲公子,今日你救人一把,實是善心之舉……唔,你要明白我是絕對瞧不慣你這種善行的,但 ,好人當有好報,這是千古不變的道理。」她笑咪咪地伸出手,碰碰他的頭頂。「今天,春神賜福給你 ,明年此刻你鐵定娶回意中人。」她記得明年此時他去白府拜訪時,袖邊有金紅雙線,肯定是與伊人姑 娘論婚嫁了。她千盼萬盼,終有一次當上春神了。

  崔舜華要真撞壞了頭,變傻子都比變她這樣的可能性要大太多。尉遲恭一語不發,神色淡然地扶她下來 的同時,有意攥住她的左手臂,手一滑,不著痕跡將她寬袖往手肘拉去,露出白玉般的藕臂。

  臂上,沒有任何咒文。

  舜華連忙拉好袖子,腮面微微紅了起來。

  「……我並非有意……」他道。崔舜華哪會因這麼點小事害躁?

  「尉遲公子不是有意,何況、何況這等小事我也不在意,露露手而已嘛……」她內心流淚道。

  尉遲恭下意識看向她的右手寬袖。那袖下,臂上咒文也消失了麼?

  如果都消失了,那表示真正的崔舜華已經……

  「絮氏舜華是什麼樣的人?」他忽問。

  舜華一愣。

  他又道:「方纔我在窗前聽見的。絮氏是北瑭古老的姓氏,如今白府裡正有絮氏僅存後人,與你同名, 你道,她是什麼樣的人?」

  舜華以為她好奇,不疑有它,爽快笑道:「是個很善良的人呢。」

  「很孩子氣?」

  「哪會!她是個大家閏秀,北瑭第一美人……不,比不過我崔舜華,勉強並列吧。她身高九尺……」

  他終於挑動眉。「九尺?」

  這是她夢想中的身高啊!她點頭,道:「高才能看清楚所有的景物啊!好比方纔我站在凳子上,這才能 看清你頭上玉冠,要不,現在我這高度,連踮腳都看不見你頭頂上了油的黑髮呢。」

  「……絮氏舜華今年幾歲?」

  「今年算十八,明年就十九了。」

  「舜華可還記得你幾歲?」

  「今年二十……有三吧。」二十有三,在北瑭觀念裡已經是熟透的果實了,她忍住打擊。從十九直接跳 到二十三,活生生四圍年的空白啊!

  說到絮氏舜華,她想起一事,道:「尉遲公子請等等,我有東西請教你。」她奔進內室,匆匆取過一物 ,再出來時,尉遲恭已經不在。

  她一愣,見窗前有影。她拉開窗子,他正背著她雙臂環胸靠著窗,他沒回頭,只撫著額解,道:「你放 下頭髮擦乾吧。有什麼事這樣問也是無礙。」

  她一怔,而後笑意漾漾,自懷裡換出兩顆橘子大小的球體送出窗外。

  「我第一次看見尉遲公子,只覺你相貌偏俊冷,原以為相由心生,但你是外冷內熱之人,舜華以後再也 不會以貌取人了。」

  「你的第一次見我是在何時呢?」他漫不經心問著,接過她遞出的小球。

  「自然是在……唔,瞧,尉遲公子知道這是什麼吧?」

  「自是肥皂。」

  「正是正是。」舜華拿塊布擦起細軟長髮,說道:「左邊的是藥皂,右邊的是香香皂,都是尉遲家名下製的。今晚我用的是香香皂。」

  「……那又如何呢?」

  「尉遲公子,這是很嚴重的問題啊!你不覺得讓人二選一,是件很沒人性的事嗎?」最佳例證明就是她 啊!

  北瑭京城貴族的肥皂幾乎由尉遲家的皂行包辦,白府裡的她愛沐浴,皂球她用得勤,用完了得跟管事申 請,但每每賜給她的都是藥皂,只有逢大節才讓她用一次香香皂。她知道白起哥是看她身子虛,天天沐 浴容易受寒,所以選擇對人體有益的藥皂,那種只有香味而無用處的香香皂就免了吧。

  七兒曾說溜嘴,嫌她太貪心。這種肥皂只有小富家以上有錢人才買得著,又何必嫌東嫌西?何況她日日 沐浴,在肥皂的消耗量上已是北瑭之冠了。

  但她想,既然白起哥已是名門富戶,絮氏以前至少也是個小富家,這種沐浴的皂錢絕對付得起的,如果 物資上的一些需求能讓自己更加快樂又有什麼關係呢?總好過留下錢財不知給誰花,自己卻鬱鬱地走吧 。

  七兒以前還不會這樣的。在她死前那一年,七兒被收買得很徹底,婢兒伴大尾生,其實沒什麼不對,她 也可以再收買回來,可是,她想這樣無疑是給未來的大嫂難看。

  嫂子未過門,小姑便出手,以後白起哥難做人,何必呢?所以她懷著討好的心態,就讓被收買的七兒不 時對她暗示些消息。好比,白起哥喜歡柳姐姐;好比,白起哥將要去提親……這也算是她不脫節於社會 的好方法吧。

  尉遲恭正打量裡手裡小球,球皂在他大手裡顯得好嬌小,她低頭看著自己,不,崔舜華細白的掌心,還 不能握住一顆球皂呢。她眨眨眼,心裡對這男女之別有點異感,以前她從沒覺得她跟白起哥有什麼差的 。她又笑咪咪地探出窗道:「尉遲公子,難道藥皂跟香香皂不能合二為一嗎?」

  他微微側面,瞟她尚帶水氣的臉一眼,道:「太麻煩,不合算。」

  「為什麼不合算呢?」她眼巴巴地問,就盼他能早出些雙效合一的肥皂,她趕緊再送給絮氏舜華,好讓 過去的自己快樂地度過最後幾月。

  「你幾日一次沐浴?」他不答反問。

  「日日沐浴。」她坦承,他又轉過頭看她一眼。這一次她沒大驚小怪了,她覺得他親近許多,也不太防 備他是不是又看見她披頭散髮的樣子。

  他慢吞吞道:「北瑭沐浴時日不定,通常三天一沐五日一浴,低下階層成天幹活兒的,沐浴更是難得一 次的。你這一頭長髮洗上一次也是很花時間,不是閒人哪來的空耗在這上頭?」鼻間輕輕飄來淡香,是 沐浴後的香味……他湊近右邊的香香皂,與皂上香味一致,只是女子洗後更添柔軟的芳香。

  ……絮氏……舜華麼……

  舜華道:「總是有潔癖的姑娘會這麼做的。」再補一句:「男子也是。我瞧白起差不多也是天天沐浴的 。」

  尉遲恭聞言,下意識又瞟向她。「原來你有潔癖。」

  她嘴角上揚,笑道:「那倒不是,我只是想全身乾乾淨淨,精神上很舒服,會覺得世上沒什麼過不去的。尉遲公子何不想, 南臨的香料配方什麼的,近年逐成北瑭姑娘的喜好,姑娘家是愛美的,在屋裡、被裡熏香,甚至佩戴香 囊,都比不過自身散發的乾淨香味,如果北瑭姑娘在冷天裡也能以沐浴為樂,那帶著花香的藥皂就是她 們最好的選擇啊。」也絕對是絮氏舜華最好的選擇啊!她滿懷夢想著。

  尉遲恭聽她語氣洋溢著期盼,好似等這一刻已經等很久了。他記得,白起家裡的絮氏舜華體弱多病,成 天有藥味不意外……他將藥皂湊近鼻尖。

  尉遲家先有醫館,再有皂行。藥皂裡的配方都是由醫館裡的大夫配出,人盡其用,不過都是些老醫生, 配出的藥皂以發揮藥效為主卻不怎麼好聞。

  絮氏舜華以前……身上就是這種味道麼?

  「如何能讓那些千金以沐浴為樂呢?」他心不在焉地看向她的右袖。

  如果真如蚩留所言,此崔舜華非彼崔舜華,不管以前那個崔舜華上哪去了,現時這孩子般的崔舜華是撐 不起崔姓的。崔家分崩離析指日可待,那時豺狼必等著分食,還不如他先下手為強,為尉遲家謀得先機 。

  他並不覺得落井下石有何違背良心之處。當家首要的,是保住自家一族,國家守成時可以有仁德君主, 但一族之主不能心懷仁慈。只是到時這娃娃似的崔舜華沒好下場了。

  舜華沒有看穿他此刻心思,只想著什麼樣的法子才能讓人以沐浴為樂。她沒學過商,再怎麼前思後時, 一時之間也沒個想法,只好再強調道:

  「姑娘們一定會喜歡的。尉遲公子能做出有芳香的藥皂,我想伊人姑娘定會歡喜不已。」

  ……

  她見他沒吭聲,眼兒一亮。原來,尉遲恭的軟肋在伊人啊。她試探地問道:「我撞頭後記憶有些模糊,忘了你跟伊人姑娘是怎麼見面的,尉遲公子,你提醒我一下吧。」

  他沒理她這問題,只道:「既然你撞頭有些記憶不清,那麼,可記得近日要繳稅賦?」

  ……這些都是白起哥在管的,來到崔府後,她連崔府名下有什麼地都不清楚,還繳呢。

  「你還記得你以前依賴你名下的帳房麼?」

  ……如果她記得,那就真的見鬼了。

  尉遲恭狀似無意地說道:「你要不安心,不如我差名帳房過去幫忙?」

  她一怔,歡喜笑道:「那就拜託尉遲公子了。」是啊,在崔舜華回來前她得保住崔家啊,要不,等崔舜華回來,家產被她敗 光,她死了崔舜華都會鞭她吧!

  「全交給我吧,你頭髮干了就早些休息。」他沒回頭看她,準備離去。

  舜華又想了想,手忙腳亂束髮,奔出去叫道:「尉遲公子!」

  他停步。

  「我想過,我記憶有些遺漏模糊,不如我在此暫居幾日,跟著你學一些商事,看能不能喚回記憶……此 次春稅靠你,總不可能次次都靠你吧。」她是很想靠啦,但她怕靠到最後,又是第二個白起為她撐天, 她不願再累及任何人了。沒想到,她絮氏舜華在死前一年還要悲苦地學商,撐起崔家這名門富戶。

  他徐徐回頭,深深地注視著她,良久,他才道:「隨你吧。」

  她聞言眉開眼笑,一時隱忍不住,朝他擠眉弄眼。「尉遲公子真是好人,放心吧,好人有好報是千古不 變的道理,我包你明年此刻一定把佳人抱回家。」語下之意隱隱已跟他是同一國的同伴,把戚家大少當 成是首要敵人。

  她有《京城四季》這法寶,嘿嘿,比北瑭神盲者還神呢,她不就信依尉遲一表人才,在處處英雄救美的 情況下,伊人姑娘還不芳心暗許。就是對戚遇明不大好意思,但,男未婚,女未嫁,自然可以各憑本事 。

  舜華信心滿滿,向他告辭後,準備回客房睡大覺。在崔府她睡不安心,怕有人進來捅她一刀,她想,今 晚她應該可以一覺好眠。

  「……絮氏舜華?」他忽喊。

  舜華直覺回頭,脫口:「嗯……」那語氣硬生生變調。「你在喊絮氏舜華?真是。我以為是在叫崔舜華 呢。哼,改天我必要叫那絮氏舜華改名!」

  他神色自然道:「這話倒有點你以前的影子。明兒個見了,舜華。」

  舜華見他迎著夜風負手離去,沒有轉回大喊她冒充……是她聽錯了還是他喊錯了?她撫著胸口,告訴自 己不管她聽錯還是他喊錯都好,這都給她一個警惕,回頭她非得練練表情,以後要有人再喊絮氏舜華她 萬萬不能再應聲。

  她又看看他那遠去的高大背影,心裡微微暖和著,在夜色之中,與他反方向走回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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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大病後的崔舜華變得很沉靜。本來她只待在她那個院子,後來有一天她隱隱聽見樂音,她循音而去 ,最後停在湖畔,看著那些家伶在練舞。

  她就站在樹下看了老半天。

  第二天,連璧機靈地在湖畔柳樹下設下幾案與柔軟的雲緞錦團,舜華就堂而皇之坐在那兒聽得他們 奏曲、練舞。

  初初伶人練舞僵硬,樂師彈琴跑音,但都忍了,接著一天、兩天……捱不住了,私下紛紛懷疑這崔 舜華是存心故意,說是給他們一個重新過活的機會,卻時時刻刻盯著他們、打壓他們,給他們壓力……

  於是他們送出擅奏「有女同車」的樂師染這個犧牲品,由他轉移崔舜華的注意,讓其他人繼續練舞 。

  每天午後,其他家伶在稍遠處練舞,樂師染就坐在她的面前,彈奏大魏的「有女同車」,當他彈到 顏如舜華時,注意到她嘴角含笑,目光比往日亮了些,就知道他們賭對了棋。

  這首曲子就一日復一日地彈奏著。

  舜華沒他們這麼多心機。她只是單純想著,這首曲裡嵌有她的名,這令她有好感,百聽不厭。她也 不是要監視這些家樂,她只是想,樂音能讓自己心情放鬆,不會心郁,便出來任著徐風拂去煩惱,讓這 些美麗的音律掃去鬱結。

  只要當過伶人的,在北瑭一律不准為官,算是中下階人,舜華以前沒有接觸過,自然不會多想什麼 ,如今,她眼裡這些人也是人,沒分什麼高低,他們彈琴彈得美妙,跳舞時也令人心曠神怡,前兩日她 不瞄到樂師裡有人作曲作到發瘋地在地上打滾,全然忘了她在這頭。都是活生生的人啊……是過去的崔 舜華,現在的絮氏舜華該保護的人啊!

  「當家,是不是該換藥了呢?」

  舜華回神。連璧正端著銀色長盤在她面前跪下,盤上是換刀傷的藥品。

  另一側尉遲恭留下的年輕侍從英連忙跟著上前,道:「這藥,該是等我當家換才是。」

  連璧連看也不看他他一眼,朝舜華笑道:「當家,小人是閹人,不算男人,碰觸當家的手不會有人 說話,尉遲當家畢竟是男人,不方便。」

  舜華一怔,盯著眉清目秀的連璧看,她以為,無論如何,絕不會自連璧嘴裡說出自己不是男人的話 來,畢竟這是有損他自尊……難道這些時日她防他防到被他察覺,不惜講出這種話來?

  尉遲哥處處顧及她,怕她在崔家再受暗算,因此派遣他的親信英隨時守在她身邊,她感動也感激, 對這件事她沒有多作想法,日子就這樣過下來,但她沒有算到,在連璧或其他家僕眼裡會是什麼想法。

  「我當家日日替崔當家上藥,早就熟能生巧,不會弄疼崔當家。下頭的人,還是守著本分,別亂要 搶功的好。」英淡聲說道,同時不著痕跡地瞟向那些藥品,確認是否真是刀傷藥。

  連璧面色不變道:「尉遲當家趁著咱們當家病榻心力交瘁時,入主崔府,也不想想我當家心儀的是 戚家大少……」

  彈奏的樂律跑調,樂師染往她面上看去,又迅速拉回目光,專心在琴上。

  舜華忙道:「不,那個……」這些名門富戶!難怪八卦飛滿天,這些人說話都不遮一下的!

  英不以為然道:「男未婚,女未嫁。我當家不輸戚大少,何況戚大少尚有一個伊人姑娘……」

  「正是。伊人姑娘啊,不就是尉遲當家癡戀的女子嗎?怎麼幾天工夫就轉向咱們當家?伊人姑娘畢 竟是個孤女,比不得咱們當家,是不?」連璧笑著。言下之意就是尉遲恭接近崔舜華,全是選擇門當戶 對之故。

  英暗地咬牙,瞇眼瞪著連璧那得意的笑。他遭了這閹人的道,居然套他說出伊人姑娘。

  舜華面色微地古怪。「等等,連璧……剛才你說癡戀?」

  「正是。尉遲當家癡戀伊人姑娘,當家以前說過。連璧也私下注意過,確實有這個跡象。」

  「不,我是問,癡戀這兩個字是誰說的?」

  「是當家以前隨口說的,難道當家忘了嗎?」連璧笑道。

  舜華暗地詫異。尉遲恭癡戀伊人,她是在《京城四季》裡看到的,正因用到癡戀兩字,她才支持尉 遲哥。但後來……她成為崔舜華之後,從沒聽過有人用癡戀兩字來形容尉遲哥對伊人的感情。

  一陣午後和風迎面拂來,舜華微微瞇起美眸。綠湖波光粼粼,楊柳青青著地垂,琴音悅耳令人心神 怡悅,寵辱皆忘,一時間產生此生能享受此景,已了無遺憾的錯覺。

  她不由得環顧四周。她好久……真的好久沒有注意到週遭的美景了。

  小時候,親親爹爹會定時將她抱到府裡各處,看花看草看樹看著藍色的天空,甚至,在還沒擴建成 白府前,親親爹爹還會抱她到絮氏府裡的池塘旁,看著蛙跳魚游,即使容易受風寒,仍然放她一下午享 受著自然的微風。

  白起不認同她爹的做法,認為這樣只會搞壞她的身子,但親親爹爹告訴她,即使他的女兒會是一個 一世病著的舜華,也要讓她胸懷開闊,心思坦坦,爽朗豁達,不鑽牛角尖,不生噁心,不辱絮氏之名。

  親親爹爹走後,白起太忙,不許男僕抱她到樹下待一會兒。他特地將她的睡房擴建自成一屋,但她 心裡還有小小遺憾,尤其最後一年,她明明可以健康走出房門,去看白府的每一處,卻因被人下毒至死 沒有機會再看府裡池塘。

  現在……她又看見了呢。

  在絮氏舜華無法出門的最後一年,她又看見這樣的美景……這樣的景色流入她的心裡,在她心頭上 重新搭構出美麗的畫面呢。

  樂師染重複彈著同一曲,當他又自起頭彈起,舜華嘴角翹起,輕輕在幾案上敲著拍子,爽朗吟唱道 :「有個姑娘與我同車,臉兒美得像木槿花開,她的體態嫋娜動人,行路輕盈似鳥翔,她身上戴的美 玉啊熒熒流光,姜家的大姑娘確實美麗又優雅。有個姑娘與我同行,臉兒美得像木瑾花開,她的體態嫋 娜動人,行路輕盈如鳥翔,她身上戴的美玉啊隨著她的步伐叮叮噹噹,這個姜家大姑娘貌美心也美,美 麗到令我難忘啊……」她唱著唱著,自得其樂地笑起來。一回神,她注意到琴音低向,彈奏者心不在焉 。她轉向樂師染,問道:「這是上回你跟我說的『有女同車』,我誤會了麼?我記得你說,這在大魏被 視作美姑娘出嫁的好曲子。」

  「……當家沒誤會……」樂師染迴避她的目光,耳根泛紅了。

  連璧輕聲說道:「當家何等身份,豈能跟低下的人一塊合曲呢?這種行為有失身份,會教人看輕的 ,倘若當家想習樂器想練舞,自可請來樂官,何必……」何必跟個亡國奴合曲呢?

  北瑭伶人屬低賤人,但伶人間也是有等級的。依崔舜華這種名門富戶,絕對可以請來背景良好的師 傅來教她,再者……連璧眼底微微產生迷惑,以前的崔舜華,僅將家樂當增加宴會樂趣的工具,沒有同 樂過。她曾說,人的地位是靠自己掙來的,行到高位時斷然不該再任由低賤的人接近。人心奧妙,跟那 些低賤的人太接觸,初初人家敬你,到最後只會認定你的位子他也能坐。

  所以,她對低同往身份的北瑭人向來不屑至極。

  他跟了她許多年,在不知不覺中,也被她影響……

  舜華噫了一聲,問道:「她們在跳什麼?」

  連璧順著她目光看去,其他伶人正在練舞。他答道:「上個月是北瑭樂舞,這一次練的是南臨的舞。」

  舜華眼兒一亮,脫口道:「果然與書上寫的一模一樣。」

  「什麼……等等,當家……」連璧眼睜睜看著她朝那些伶人走去。

  那些舞人緊張得要命,結結巴巴回覆著,後來聽見她說了什麼,僵硬地起舞,崔舜華也混入其中, 神采飛揚地與她們合著舞。

  琴音嘎的一聲止住了,樂師染呆了。

  尉遲家的侍從英呆了。

  連璧更是呆到一時半刻說不出話來。

  頭半個時辰裡,舞人們身段僵直,節拍東漏西掉,後來發現崔府當家跳得不扭捏。十三歲小舞人初 來不到一年,不知以往崔舜華的狠勁,很快就與她配合無間,其他舞人也看出她樂在其中,漸漸拉回柔 軟的身肢。

  南臨的舞並不激烈,南臨舞者奉鳥兒為神,舞姿輕巧靈動中混入女子的嬌媚。這一舞,足足跳滿一 個半時辰。

  崔舜華手腳略長,體態輕盈,腰肢似柳,千般裊娜。當她盡興而回時,眼兒彎彎,嘴角彎彎,眉目 澹蕩,光彩煥發,轉動照人,在她身上再無近日層層重重的烏雲。她遊目騁懷,最後落在直盯著她的樂 師染時,笑道:「以前曾有長輩教我識得南臨之好,我沒去過南臨,怎麼想像也不覺得南臨好,對它我甚是無趣, 後來我認識一個南臨人,明白他、喜歡他,才漸漸對南臨的事有了興趣。我總覺得世事不脫如此,不論 你看重的東西有多具意義,你得先讓人熟悉它,慢慢喜歡上它,對方自會想要瞭解它,這不挺好?這支 是南臨的袖舞,我在書上看過圖樣,果然是這樣呢。可惜今日我著西玄衣,這袖子實在揮不出去。」她 心情愉悅,一點也不在意穿著不夠細軟的西玄衣跳袖舞是不是一點美感也沒有。

  樂師染一愣一愣,直覺問道:

  「當家命令我們一月一曲,就是想讓北塘百姓瞭解各國樂曲嗎?」進而讓人瞭解小周春江曲的意義 ,讓皇上放過他嗎……這後頭的話他不敢問。

  舜華也跟著一愣,隨即凶眉怒眼地說:「嘿嘿,你當我人好麼?這是我刁難你們的法子!」

  她轉向還跪地的連璧,想了下,坐回錦團,深深吸口氣,伸出右手臂。

  「連璧,你上藥吧。」

  英回神,趕忙道:「等等……」

  舜華回頭看他,笑道:「我會跟尉遲當家說的,以後都讓連璧上藥。」

  連璧垂著眼,小心地拆開她臂上白布。他取過瓷瓶,抖著藥粉,一旁樂音又起。

  舜華詫異地看向樂師染,他低頭專心彈著。他不累麼?她真想問,天天都彈同一曲兒長達好幾時辰 都不用休息麼?她實在佩服這些樂師對音樂的熱情。

  「當家,這南臨東上邊就是大魏,聽說大魏舞曲與南臨相仿呢。」連璧沒抬頭地說。

  「我對大魏不熟,不太清楚。」

  連璧瞪著那些藥粉,自然地再問:「當家認識的這南臨人想必在當家心裡極為重要,要不要連璧安 排一下,差人上南臨去請來做客敘舊呢?」

  舜華微笑:「不必。以後……我想都感情淡了,不必再連絡。」是啊,她想她還有以後的話,白起與她,是生 疏了,畢竟白起眼裡,她只是崔舜華。

  他與柳家小姐好事將成,既然柳葉月有心害死絮氏舜華,難保白起不會說溜,讓柳葉月再害她一次 。

  她還想保有心裡那方楊柳青青、湛藍碧空的淨土,不想一次又一次的恨上人。她見連璧瞪著自己的 右臂傷痕。「很可怕麼?」

  「……不,沒有……怎會呢?只是連璧嚇了一跳,以為只有刀傷,哪知連、連……」他忙著取藥灑 上。

  「剩下的是擦傷,忘了塗藥都結疤了,不礙事的。」

  「我……我有生肌藥,對,我有……可、可以好……得完全……」

  舜華瞧他說話抖得不像樣,就連防著連璧、監視著所有過程的英都覺得詭異。舜華問道:「連璧, 你怎麼了?」

  「沒……」連璧深吸口氣,朝她笑道:「連璧只是感動當家願意讓連璧上藥。」

  舜華還見著他面色微白,舉止已經鎮定,但還是有些微顫。她轉移他的注意,道:「春回樓那叫青 娥的,還在春回樓裡吧?」

  「是,春回樓怕連坐法,沒一個人敢讓她死。」連璧嘴角泛著殘酷。「現在就等當家下令了,她居 然敢讓當家如此受驚,不活生生剝她一層皮,只怕難消當家心頭之恨。」

  舜華點頭。「你說得很有道理。」

  英看她一眼。他無法理解為何尉遲當家會……會這麼看重這種女人。

  舜華又沉吟片刻道:「我瞧就不如……不如趕她出京城,有我崔舜華在京城的一日,就不准她在京 城謀生,如何?」

  「啊?」

  舜華皺起眉。「太壞了?我天生就這麼壞,怎樣?」

  連璧輕巧地替她裹上傷布。在傷布合攏前,又看了她右臂一眼。他乖順答道:「主子的命令,連璧 會去辦的。連璧會差人打斷她的雙手,要她永遠無法彈琴,再趕她出京城,必定要她流落鄉間,生不如 死。」

  「……」舜華唔了一聲,說著:「這實在太無趣,打斷她的雙手讓她無法謀生,這麼快就讓她絕望 太悶了,嘿嘿,不如先讓她全身而退,她在春回樓掙了多少的銀子全讓她帶著,你不准私下差人整她。 我瞧依她本事也活不了多久,肯定被人騙財的……就讓她一天天的絕望吧。她要真有能力,以為能跟我 斗了而重返京城,那時我再叫她從天上墜到地府去。」又補一句:「我說了算,誰都不准碰她,破壞我 的樂趣。」

  現在她想通透了。人嘛,都是一個樣兒。她再怎麼對那些人示好,還是會懷疑她別有用意,反而處 處下手害她,直到她耍出手段後,他們才想正圓夢了。這些伶人就是最佳例子,所以,她一律比照辦理 。

  她一再放過那叫青娥的女子,青娥卻懷疑她這個崔舜華會在背後搞鬼害死她,因此先下手為強。此 次再放過她,也許明天青娥又拿刀來砍她,不如真的給她稍微害一害,趕她出京城,從此不再相見,青 娥也該安心才是。

  「連璧必照吩咐……我替當家上眼下的藥吧。」

  「嗯。」她沒動。

  連璧微地上前跪直,小心翼翼地上藥。英也不動聲色地再上前一步,撫上腰間匕首。那傷口離她眼 睛太近,如果有人有意直接把藥粉灑向崔舜華眼睛,或者手指挖向她眼睛,都是十分簡單的事。他實在 不懂為何崔舜華膽大包天至此,居然讓個她曾經害過的閹人如此接近。

  因為上藥的關係,連璧離她極近,幾乎聞到她身上淡淡的沐浴香味。不知道是不是她天天沐浴之故 ,即使舞後微有香汗,那氣味仍是帶著皂味的好聞,與以往的崔舜華重濃郁百種香氣完全不同。

  近距離下,他發現這傷很深。不用生肌藥,那鐵定是有道明顯的小疤,算是破相了,她怎麼一點也 不在意?

  他往她毫無芥蒂的秀眸看去,心頭突的一跳,直覺迴避她的目光。他擦著藥,道:「當家,說起春回樓。那日聽說伊人姑娘也跟你一樣女扮男裝,混進青樓裡呢。」

  「我差點忘了,她怎樣?戚遇明救她了吧?」《京城四季》是這樣寫的嘛。

  女子的氣息微微拂過連璧耳輪,令他心裡有些古怪。從前他近崔舜華的身也沒這種感覺啊。他鎮定 答著:「聽人說,她好像被人推了一把,自二樓墜下,戚大少及時救了她沒錯,只是……」

  「只是?」

  「聽說她長髮在掙扎中散開,才教人發現她是女兒身。」

  舜華錯愕,驚道:「那不就是……」

  在旁的英動了動嘴,沒敢接話。

  連璧點頭。「當日春回樓的客人有多少,就有多少人看了去,所幸,戚大少也在,及時將她長髮束 起,又要嬤嬤不得外傳,這消息才沒外傳出去,這也全虧戚大少是名門富戶,誰都得賣個面子呢。」

  舜華覺得有些地方不太對勁。不對勁在哪呢……

  英終是忍不住加入內幕秘辛討論會,輕聲道:「這事不能證實,畢竟在場有名望的人都不肯承認。 不過……除非是天生的富貴人家,與生俱來的尊貴讓她們在意束髮問題,要不,一般偏低階層出生的女 子,尋飯吃較重要,不會很在乎是否非要嫁給看見她披髮的男子。」

  「哦……你說得也對。」舜華豁然了。她找出不對勁的地方了,《京城四季》她連看六集,直到明 年春都沒有讀到書裡提及伊人嫁給戚遇明,那也就是說,戚遇明終究為了門當戶對的利益,即使看見伊 人披髮也暫且擺在一旁。

  虧得伊人出身非名門,這才能忍受春回樓所有男子看見她披髮。舜華本身對戚遇明沒有特別的感覺 ,但聽得此事,對他不免增添幾分惡感。

  舜華忽地對上英的目光。英的目光所透露的,似乎與她所想的有點小落差,舜華瞬間又沸騰了,她 難掩好奇地試探:「這戚遇明真精明啊。」

  「是很精明,太精明了。若論這方面的精明,我當家是遠遠不及。我當家是會選擇心愛而非利益的 頂天男子。」英吹捧自家主子為優先。

  連璧看著她,意味深長地道:「當家沒看出其間糾葛麼?如果此事當真,那麼,戚大少精明在於他知道這是伊人姑娘自己動的手 腳。」

  舜華一頓,看著連璧。

  連璧微微一笑。「當家真真是有些失去往昔的俐落與精明了,這到底是不是好事呢?居然連女兒家 的小心眼都看不出來。當家在春回樓裡是名副其實地受驚,但伊人姑娘卻是有計劃而為,賭戚大少在眾 人眼前是否會親口要她過門。這真是有趣,大部分人會以為耍詐的是當家,而非我見猶憐的伊人。」

  「……伊人姑娘必是很喜歡戚遇明瞭。」她喃道。

  「至少,她心不在尉遲當家身上。」連璧似笑非笑地睨了英一眼。

  「你……」英怒目而視。這閹人,怎麼直往他當家身上捅刀?

  舜華忽地想起一事,連連往連璧與英兩人看去。

  兩人被她看得有些寒毛立起,連璧疑聲道:「當家?」

  舜華一擊掌,大喜笑道:「是啊,我怎麼沒想到?你倆各自跟在名門富戶身邊多年,對四大家秘辛 知曉不少。」又驚又喜,又驚又喜啊!

  連璧與英暗自對看一眼,悄悄暫時站在同一陣線。英修正道:「崔當家切莫誤會,我們只是不小心 比旁人多瞭解些內情罷了,並非刻意挖掘。」

  「是是。」她哈哈一笑,笑得連璧有些心驚。以前崔舜華大笑時總是狂傲睨一世,那是名門富戶與 生俱來的天性,但眼前這崔舜華笑得純粹驚喜,彷彿真遇上什麼開心事。

  舜華沒有察覺連璧心思,她是滿心歡喜。《京城四季》至今沒有出書的影子,不,根本是沒人敢做 它,虧她尋尋覓覓……

  「那,你倆合作吧,崔家幕後出資,一月一書,絕對真實。」

  「當家,出什麼書?」連璧疑惑。

  舜華笑咪咪地,說道:「別人不出《京城四季》,沒關係,咱們來出。你跟英執筆,專寫名門富戶四大家的風花雪月,不 寫醜事,只寫雅俗共樂的趣事。記得,除了尉遲恭外,絕不能讓其他家知道這是咱們幹的,咱們要藏得 妥當些,否則被發現,你倆被白起跟戚遇明追殺,我不管的。」

  ☆☆☆

  「舜華,舜華?」

  偏冷平靜的聲音在舜華耳邊響著。她動了動眼皮,一張開,發現四周添上昏暗的光芒,再一抬眼, 啊了一聲。

  崔府已讓黃昏夕輝籠罩。她不知何時托腮睡著,連璧與英靜靜守在一旁,練舞的伶人跪坐一角,練 完舞也不敢離去。樂師染還彈著那首「有女同車」,她記得她就是精神放鬆後,聽著這首令人安心的曲 兒不知不覺打起盹來。

  她連忙叫道:「別彈了別彈了。」再怎麼討好她,也用不著這樣啊!要是她不小心睡到入夜,他手 指豈不彈斷?

  琴音遽然而止。樂師染將琴擱置草地,跟著跪坐於地不敢抬首。

  「尉遲哥,你來多久了?」她問著身邊高大的男子。

  「才沒多久。」尉遲恭不經心地掃過樂師染,道:「都散了吧。」

  「對對,都散了吧。」舜華是萬分的不好意思。她一個人不小心睡著,卻教所有人不敢動彈,都要 入夜了,大家陪她在這裡吹了多久的風啊。

  她連忙起身,雙腿過麻重心不穩,尉遲恭一把抱起她,她錯愕一下,而後不太好意思地摟上他的頸 子。

  樂師染抬頭看她一眼,對上尉遲恭冷漠的目光,立即又垂下頭。

  尉遲恭抱著她離開湖畔。她瞟到他身後那些人終於有了動靜,紛紛起身,有的居然在起身時還因為 腿麻而跌了一跤,她見了真是好生的內疚。

  名門富戶規矩多她是知道的,但這麼驚懼一個當家而不敢稍作變動,崔舜華算是第一個了。

  在白府裡,男僕婢女來來去去,她也摸不清他們真正的個性。若要說,跟她最久的,非七兒莫屬。 但七兒不會這樣,七兒要做錯事,了不起吐吐舌,哀求她別跟白起說,或者,那幾日會特別慇勤,不怎 麼提柳家小姐的事。這樣想來,她這個主子算是很不錯的了。

  「別想白起。」

  舜華微地一怔,說道:「我沒有……下雨了麼?」細雨如絮,落在她的面上,她往天空看去,正巧 對上他半垂的眼眸。由下往上看,只覺他眼睫又黑又長,襯著他眼珠漆黑若暗潭,舜華心跳微微加快, 只覺他眼兒似乎會說話。

  眼睛會說話這功夫她可不會。她不就跟白起對視過?眼裡拚命要求他爽快說出要訂親的事,他偏看 不懂,可見這種功夫不是每人都會的。

  她很想問他眼睛在說什麼,告訴她吧,但他忽然說了一句:「把傷口遮住,免得教雨淋了。」

  她笑咪咪地遮著上藥的頰面,光是輕輕碰著都還會疼呢。她往他身後看去,連璧拿著傘追來卻始終 保持距離,沒有她或尉遲恭的命令不敢上前。

  她想,名門富戶都是這樣吧,好比現在……大庭廣眾下,他這樣抱著她走,居然沒人吭聲,想來這 極有可能是名門富戶裡正常的行為吧?

  她記得七兒有意提過,一回白起陪柳家小姐去廟裡上香,柳葉月好像腳扭傷,白起將她抱著走了一 段,七兒說起時直讚聲好,一點也不會覺得不好意思,可見這種類似的情景在名門富戶裡挺常見的。

  她心緒亂飄,聽見他頭也不回地說了一句「別跟上來」,連璧與英在橋頭停住。舜華見尉遲恭上了 橋道後,腳步略略加快,她又注意到他抱著她的袖子側過,讓她的面容更窩進他懷裡,避免她被雨淋。

  她的臉又微微燙起來。

  進入亭子後,她被放到桌上。她心裡頗覺有趣,以前一直努力學習成為大家閨秀,但成為崔舜華後 都得把規矩拋諸腦後,這實在是……

  尉遲恭在亭子四腳點起燈來,隨即將四面遮風沙的紗幔放下。當他轉過身時,舜華發現黃燈隔著紗 幔吐輝,在他身上造成層層疊疊的柔和光芒。

  好個柔和感啊,她都要以為尉遲哥是故意選在這時候帶她來涼亭裡,故意點著亭子四腳的燈,故意 放下隨風飄動的紗幔。

  雖然《京城四季》裡把他描述為人很冷淡,初時相處她也覺得他偏冷的面貌令她畏懼,但面對久了 ,她不覺得他比白起差,甚至,在名門富戶間,可以放下利益談論錄像帶的,恐怕只有他了。

  「尉遲哥,我居然在他們面前睡著了。這是不是表示,我已經克服我的恐懼跟怨恨呢?」她溫柔目 光隨著他動,輕聲笑道:「以前我老覺得崔舜華的世界沒有一樣好處,現在我才知道是有好處的,我遇 見了尉遲哥,是不?」

  尉遲恭走到她的面前,目不轉睛地凝視她。半天,他道:「舜華,我看看你藥上得如何。」他輕輕 抬起她的下巴,俯頭細細看著她的眼下。

  她直直盯著他,微笑著,忽然用唇碰觸他高挺的鼻樑。

  他目光一頓,瞟向她。

  她擔承道:「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想親親尉遲哥。」

  「是麼?」那聲音隱隱有著笑意。「只有這種程度的親法麼?」

  她一怔。難道還有別種親法?這……她不懂裝懂,嘿笑兩聲:「當然還有別種,但此時此刻不宜,不宜啊。」

  「眼下無外人,你不妨用你別種方法親親?」

  她內心垮了垮,硬著頭皮道:「這可不好……這……別種方法是、是要脫衣的,再怎麼沒人……也 不能在婚前脫給彼此看,對不?」她胡吹著。

  「舜華怎會不知,北瑭富戶千金公子在成親前有夫妻之實,並不會惹人非議。事實上,若有婚約的 男女在成親前得找個機會相互脫衣,看個仔細,以避隱疾。舜華,你道咱們何時脫一脫呢?」

  舜華嬌軀震了震,傻傻看著他穿得妥當的衣物,再看看自己一身衣裙。她臉燙到都頭暈了……真的 假的?她看見他眼底笑意。是假的吧?別嚇她啊。

  尉遲恭忍笑,輕輕碰觸她的傷口邊緣,道:「再過一陣子換成生肌去疤的藥,即便留下疤,也是極 淡的痕跡,只要再上個妝,沒有人會看出來的。」

  她定定神,沙啞道:「如果我任由它成為一個很明顯的疤呢?尉遲哥也會在意嗎?我聽說男人都很在意的。」

  「你聽說的事真多。」

  「沒法子,以前都躺在床上,許多事都只能聽說。我是從七兒嘴裡說的……就是我婢女。她說男人 愛美色,所以白起愛上了柳家小姐,現在仔細想想,原來七兒在暗示我的長相……」她忽地閉嘴,面色 古怪,連忙補充:「尉遲哥,你曾允過我,不會偷看絮氏舜華容貌的。」

  「……你形容一下你本來的面貌。」

  「自然是貌勝牡丹,不,是天仙絕色,我怕你看見後,會對我這個崔舜華食不下嚥,與其成天想著 那樣的美貌,還不如什麼都不要看見,就這麼乖乖屈就我這個崔舜華的小小美貌。」她說著說著,發現 他嘴角線條溫柔地上揚了。

  舜華心裡醉意如細泉湧入,滲著四肢百骸,讓她打從心裡的舒暢起來。

  她伸出手輕輕環著他的腰身,沒再看他,拉下發間短簪,任由一頭黑髮在他面前瀉下。

  她本想問一聲可不可以讓她親親,但她想她這樣問太含蓄了,不合名門富戶的大方,於是她主動吻 上他的下巴、他的嘴角、他的鼻樑,她心跳加快,欣喜他的配合,甚至他配合著她坐在桌邊的高度,任 好為所欲為。

  舜華心裡喜意連連,又覺有些疑惑。明明吻他吻得心滿意足,但心尖上的渴望怎麼還是一波波的襲 來?

  她又碰觸他溫涼的唇瓣,一次又一次,笑咪咪地問道:「親親尉遲哥,我想這樣很久了……我真的可以做其它的?」

  「自然可以。」那聲音輕輕啞啞。

  舜華又輕輕碰上他的嘴,雙手環到他後頭,摸上他的束簪。她明亮的秀眸就這麼與他的烏眸對上, 他沒有作聲,就這麼直勾勾地望著她。

  她笑彎了眼,抽掉他的簪子,他一頭黑髮便直瀑而下。

  她正想笑著說「好美麗的長髮,都被我看光了,我想我得負責」,嘴才半啟,她便被回吻了。

  舜華受到輕微驚嚇。尉遲哥這次回吻不太一樣啊,至少,跟她吻的方式大有不同,溫熱的男人氣息 一絲未洩地落入她的唇口間,舜華瞬間臉紅了,巴不得想鑽進洞裡。

  是她以前誤會了嗎?還是尉遲哥太過奔放?他的唇舌主動在她嘴裡糾纏,輾轉廝磨,熱度一層層激 烈地蕩過來;她初初有些退卻,但她身背整個被他掌心壓住,不讓她退後,接著,她又意識到這人是尉 遲哥,是她心裡最愛的那人,這麼一想,她心裡懼怕消失,試著淺淺回吻回去。

  啪的一聲,好像是亭子外頭的燈滅了一角,亭裡更是暗上許多,暗到她看不清他,但她滿腦滿心仍 能細細刻出尉遲哥的每一道表情。

  只是,她覺得有些奇怪,先前她莫名的渴望被尉遲哥的吻給滿足了,但另一波波深層渴望又起,她 低聲喘息著,不自覺呻吟著,她頭微微側著,任著他吻著她的頸子,胸前衣衫被揭開一角,她體內深處 又冷又熱,想要得到眼前的尉遲哥,得到……得到……她心神恍惚著,手腳緊緊纏著他,她懊惱自己只 能用「得到」來形容,卻無法確切地說明如何得到它。

  莫怪尉遲哥說她還是個孩子。

  他埋在她肩上動也不動,她看不清,但背上冷冷硬硬的觸感,讓她再明白不過此刻她躺在石桌上。 她想她恐怕已經紅得不能再紅了吧,她心頭激盪一直難以平復,她下意識地以十指悄悄來回撫著他的絲 綢長髮,努力調整呼息。

  過了一會兒,尉遲恭輕柔拉下她的雙手,徐徐站直,再將她拉坐起來。他輕輕替她拉妥衣領,掩去 她微露的春光,輕觸她滾燙的臉頰,他黑眸裡滿溢溫柔,以修長手指替她順好一頭散亂青絲。

  「舜華。」

  這兩個字,打破黑暗裡的寂靜。

  「嗯。」她還有些激動呢。

  舜華發現上半身被拉入他的懷裡。他拉過外袍將她緊緊環住。舜華尚感到他透過衣衫的熱度與皂香 ,滿足地笑,臉蛋埋進他懷裡,雙臂摟住他的腰身。

  北瑭少有人共食、共衣。

  男女共食已有親密之意,但如果有人拗說是過命的交情那也沒法子;男女共衣,那真真是只有最親 密的夫妻才能做得。

  雖然她很想培養一下害羞的情緒,但此刻她滿面是掩不住的春風笑意。她真的很懷疑尉遲哥是故意 帶她來涼亭,故意營造柔和感,故意這樣……

  「我若不小心看見白府裡的你,你會如何?」他忽問。

  她心緒一頓,又感覺他似在閒聊,遂打趣道:「尉遲哥要是見著白府裡的我,那保證你日思夜想,會把現在的舜華視作夜叉給踢到天邊遠去。」

  亭裡又是安靜了一會兒,她愉快地枕在他懷裡,嘴角悄悄吻上他的衣襟,他又溫聲道:

  「今日早上我遇上白起。」

  「喔。」京城四大名門富戶都有來往,除非白起一輩子住在府裡,否則相見的機會是挺多的。

  尉遲恭又道:「白家名下有畫樓,時常有畫師自薦。正巧,今日畫師自薦時,白起在場,那畫師自小國至北瑭謀 生,自是對北瑭畫技研究一番,他自信地繪了一張女子肖像,卻教白起看不上眼。」

  「白起……教過我繪畫。」白起是南臨沒落流亡的貴族之後,自是懂得許多文雅之物,但她想,這 是白起的私事,她不能代他提。

  「他教過你繪畫?要入白家畫樓的第一步,就是要與白家畫師賽圖,得到認可後才能入畫樓。白起 當下也畫一幅姑娘戲水圖。舜華,你曾戲過水麼?」

  「沒有啊……」畫的該不是柳家小姐吧?但柳家小姐一看也知是大家閨秀,怎會戲水?舜華想抬頭 問個清楚,卻被他緊緊抱著。

  「細眉細眼,眼角上挑,秀眸似水帶笑,嘴唇略厚,額上還有個美人尖,是不?」

  舜華聞言,不禁大聲呻吟出來。就算尉遲哥要她抬頭她也不要了!真的看見了!真的看見了!明明 有美人尖卻不是美人,這是她畢生的恥辱!既然不是每個女子有那個美人尖就是美女,那到底是去他的 誰叫它為美人尖的?

  小時候她指著美人尖問親親爹爹她是不是美人,親親爹爹笑說只要心地美就是美人,她當下拳打腳 踢,直到她爹改口說她是美人,她才罷手。

  她記得那時白起剛到她家,看見她的舉動皺著眉頭,立誓把她改成大家閨秀。她從不問白起她是不 是美人,因為她怕拳打腳踢也改不了他的答案。

  她好丟臉啊!她想在他心裡當永遠的美人啊!去他的白起,幹嘛畫她!

  「比的是什麼?」她悶聲問。

  他停頓一會兒才道:「美人繪。」

  舜華雙肩一軟,化作一攤軟水,賴進他懷裡,不想見人了。那不用說,白起若得勝,絕對是白起故 意想以精巧的畫技繪出平凡的人物向那畫師示威。

  尉遲恭感覺到懷裡人兒的沮喪,安撫地輕拍她的背。他不想將其它多餘的事告訴舜華。

  白起留下的那張釁,圖技精妙也就罷,但明眼人一看就知下筆者傾注大量的情感與溫柔,令他直覺 猜出畫中人就是舜華的真貌。

  白起對著這樣的舜華十多年麼……

  在白起心裡,只怕一直盼著舜華能活著下床、活著遊玩……在白起心裡他……

  「下午,我去了白府。」他又道。

  「咦?」她想了想。「算算日子,你確實該去看了。」

  「我去時,正巧你的婢女正端藥給你喝。」

  舜華聞言一怔,覺得自己所抱著的男子身軀有些緊繃。她尋思片刻,想起確實有一回尉遲哥來訪時 ,撞上她喝藥的時間。

  屏風後的他,一句也沒有吭,令她覺得他在生怒,但不知他在怒什麼,害她趕忙喝完藥,再來裝大 家閨秀來待客套套名門富戶的消息。

  原來那時,他眼睜睜看著她正喝著毒藥。每喝下一碗,她就離死期近了一步,他卻還要忍氣吞聲任 她被慢性毒死……難怪……難怪剛才他這麼……

  她輕輕蹭著他的衣,明知道舉動有些孩子氣,但她覺得尉遲哥不會討厭的。她笑著抬頭,道:「尉遲哥,我一點也不在意了呢。真的,如果該來的一定會來,那我就去面對它。因為明白絮氏舜 華的人是尉遲恭,所以我開始懂得看週遭流動的景色了,對我來說,這才是老天給絮氏的最好禮物。」

  黑暗裡,男人的手掌輕輕撫著她的臉頰。

  她又柔聲道:「既然有些事沒法改了,我就當自己是塊臭豆腐吧。也許臭名遠播,但只要肯來接近我,就能明白 我心裡的美好。絮氏舜華也許沒有一張美人皮,我想,她還有這麼一點美人心的。我爹為我取名舜華, 如果只是想讓我成為一個人皮美人兒,那真是瞧輕他老人家了。」她眨眨眼,又有點不好意思道:「尉 遲哥,咱們,咳,再來一次好嗎?原來我以前都在玩小孩遊戲,這個……就這麼一次,你吻我時,想像 一下那個有美人尖的絮氏舜華,好不好?」

  男人的氣息又以迎面而來,她連忙閉上眼,承受他憐惜的吻。

  她的嘴角翹翹同,有了一次經驗,她絕對能成為舉一反三的高手高高手。她想要仿他,掀開他的衣 領,在他肩上留下她激烈兇猛的吻,哪知他忽地吻上她的眼皮,柔聲低喃:「這是絮氏舜華上挑的眼角 。」又移吻至她額尖,慢吞吞道:「絮氏舜華的美人尖兒。」徐徐落在她唇瓣間。「絮氏舜華略厚的嘴 唇。」

  「……」

  「我初初遇見這個重生舜華時,只覺這姑娘像孩子、像白紙。太潔白了以致什麼都不懂,太容易毀 在名門富戶裡,後來我才發現,她手裡有一枝筆,在名為舜華的白紙上不逃避地擔起每一道色彩,這個 絮氏舜華真了不起,不曾損過絮氏之名……舜華,我指頭輕輕壓著你傷口疼麼?」

  「有點。」她哽咽。

  他柔聲道:「我不壓不成,你落淚,要淹了傷口會更疼的。」

  「我不是有意的。」

  「想吻我吧?」

  「……想。」很想,雖然她唇舌間染滿他的氣味,但她承認人心是貪的,而她更貪,想要吃掉更多 的尉遲哥。

  「可先把淚止住才好。」他笑著提醒。

  她胡亂抹去眼淚,又笑咪咪地拉下他頸子。「尉遲哥,我可要吻了,這次我這個舜華,要把你這個 顏色加入我的白紙上了,你要小心了。」

  語畢,她自覺如北瑭大虎,兇猛地撲上去吻到心滿意足,吻到不管是過去的絮氏舜華或者現在的崔 舜華,她們所看見的每一幕美景都在她心裡重新流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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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第九章

  「《京城四季》第三集……寫得真好哪。」舜華拿著薄書自轎裡出來,朝連壁笑道:「你與英交錯 寫著,這一集一定是你寫的,是不?」

  「是,當家眼尖,連壁佩服。」

  她掩不住心裡佩服,說道:「你的文采真好,寫這種書真是浪費了。」

  連壁一怔,笑道:「是當家不嫌棄。」

  「我話不假,若認真相比,你文采勝上英私下找來的那些老學究三分,不過,這話你可別傳出去。 」舜華笑道,接著,負手上揩入寺去。

  連壁聞言,心裡複雜,看了她的背影一眼,默不作聲跟上去。

  這間寺廟是京城近郊有名的天寧寺,來上香祈福的都是北瑭上層家世的人家,舜華看看時辰,自己 來早了,週遭香客不多,多半是女眷。她們見她著一身西玄深衣,即使沒有見過崔舜華本人,也猜出她 的身份。

  舜華湊巧與一批女眷對目,她微笑,卻換得女著紛紛客氣施禮逃難去。

  「啊,我這個臭豆腐太臭了嗎?」她自我解嘲。她低頭看看自己的腰身,摸了一下,回頭問連壁。 「我腰帶破洞了嗎?為什麼她們一直在看呢?」

  連壁細細來回看她的腰間束帶,笑著:「當家每日衣物都是婢女打點,再由我親自看過,怎可能有 破……」他看著看著,忽地撇過臉去。

  舜華一頭霧水。

  連壁咳了聲,道:「連壁想……北瑭女子上身短衫下身軟裙,外罩短外衣,這幾年有些書香世家的 女眷將外衣拉長遮腰,因為她們認為腰身是全身上下最美的部分,不該將腰身畢露給外人看,但富家的 女眷則不拘此小節,只是富家女眷緊束腰帶之下尚有短衫跟襦裙,並沒有像當家的曲裾深衣一衣到底, 這麼貼切展露、展露……腰身……」

  「……喔」舜華不知該答什麼。她想把《京城四季》遮在腰間,反而更顯怪吧?她所受的教導裡沒 有什麼腰身不能貼切勾勒出來,那就當沒這回事吧。

  時辰尚早,她本想入大殿上個香。說起來,她還沒有過入殿祈福的經驗呢,這她一腳才要跨過廳檻 ,忽然瞥見神佛前熟悉的身影。

  她立即縮回,退了一步,半掩在殿門之後。

  大殿裡女客居多,跪在神佛前湖水綠衫的年輕女子正是柳葉月。舜華會從背影認出她來,是因為白 起正在殿旁與主持低聲說話。

  他們也來上香啊……世上時時有巧合,她確實希望以後能繼續得知白起過得好,但要時常看見害死 她的人還能心無芥蒂,她想她可能還不夠聖人。

  舜華目光微抬,對上殿裡神佛的雙眼。這間寺廟經歷了幾百年,也得到北瑭人全心信賴,當年的絮 氏不知有沒有向他求助過?當年他守護北瑭人時,有無將絮氏一塊守護了?

  她並非真正的崔舜華,但在他面前她卻沒有一絲一毫害怕的心裡,她沒有做過虧心事,甚至,現在 她努力要去守護她該好好對待的人,不管這些人因為崔舜華曾做什麼而來對付她,她想一直照著自己的 心意去做,被人笑做濫好人也無所謂。

  她看著這尊神佛,嘴角學起他看似慈悲的蓮花微笑,雙手合十替自己認識的所有人祈福,沒有察覺 在旁的連壁正目不轉睛看著她。

  當她祈完福後,再看向殿前的柳葉月時,她輕歎一聲,移動腳步,來到另一邊殿門,確定自己看得 沒錯。

  不知何時,柳葉月側著臉望著白起的背影,目光隱隱帶著怨氣與恨意。

  她心一跳,暗叫不妙。先前她一直沒有追究柳葉月為何害她,只當她不喜絮氏舜華這個小姑娘罷了 ,萬一她嫁入白家連白起也一塊害呢?

  此時,柳葉月弱弱娉娉地起身,一個沒站好,拐了一腳,脫口叫了一聲,白起回頭,眼明手快抱住 她。

  連壁順著舜華目光看去,笑道:「柳小姐做得真像。」

  舜華轉頭看向他。這樣也能看出來?

  連壁又笑:「當家,柳小姐這套你是學不來的。你瞧她是書香世家,外衣本會長過腰間,但今日她 特地換上短外衣,分明對白少極為有心。」

  「這倒是。」既然如此有心,應該不是為害白起而接近他的。

  白起抱著柳家小姐出殿,她連忙避開,招著連壁往寺裡其它地方逛去,就與柳葉月打個照面。

  現在……是避還是不避?

  舜華遲疑一會兒,硬著頭皮上前,擠出笑道:「柳小姐,你也來上香?」

  柳葉月微笑道:「這陣子家母身子不適,葉月前來為她老人家祈求健康。崔當家,請原諒葉月沒法 站起作禮,方才葉月腳拐了下,正扭著呢。」

  「哦?那有人幫忙嗎?今日誰陪你來的?」舜華故意東張西望。唉,沒想到不太會作戲的她,如今 什麼角色都能演了。

  「是白公子陪葉月過來。」

  「原來是白兄啊,連壁,你避避,有些事只有女子能聽的。」舜華吩咐。

  連壁依言退下。

  舜華坐在長椅的這一角,與她略略保持距離。她看見自己的手指微抖,內心苦笑,她還是有些怕啊 ,怕太過接近這個害死她的女人。

  她深吸口氣,正要說話,忽聽柳葉月輕聲道:「崔當家身邊這人,也不能算是男人了。」

  舜華一怔,答道:「我沒特別想過這事。若連壁覺得他是男子,表現出男子態度,我就當他是男子 ……」她遭來對方古怪一眼,忙裝出不經意問著:「你與白兄相處還好嗎?」

  「甚好,多謝崔當家關心。」

  舜華沒有看向她,只盯著地上落葉,沉默一會兒,她才又問著:「你瞭解過絮氏舜華嗎?」

  柳葉月猛地看向她,迅速掃過無人的四周,她定定心,道:「崔當家你這是……」

  「我聽白起說,他這個妹妹跟個孩子一樣,她對你無害……」

  「崔當家,你這是在試我嗎?當日你轉送給我的一對婢女裡,其中一名正是白家轉賣的丫頭。她提 到白起與絮氏舜華私下有不言明的婚約,雖然現時白起不把她當女人看待,她對白起也沒有任何助益, 但,難保它日不會想起絮氏對他的恩情,而將她收作小妾以報大恩。」

  舜華心裡一顫,就這樣要害死她?只要她與白起再多相處一些時日,找個機會來探探絮氏舜華,就 會知道絮氏舜華絕不會跟大嫂搶同一個男人,就會知道當白起放掉不言明的婚約時,就絕不會委屈她去 當人小妾,哪怕是他的。

  白起待她,一直像妹妹啊!

  柳葉月見她不語,驀地再道:「崔當家,你道為什麼白起陪我上香後,回去必陪絮氏舜華用晚飯? 」

  舜華微怔。是七兒!原來七兒被買通到這種地步,簡直是在監視她了!

  柳葉月輕笑:「我曾不小心聽見白起請教寺裡高僧,家裡有病人沒法出門上香親近佛祖,這該如何 是好?我記得那僧人說,有人代家中病人來寺廟沾染神佛之氣,回去後與病人相處一陣,讓她也沾沾他 身上的氣息,神佛自然也會保佑她,所以,就算同一屋下兩人久久難見一面,只要他陪我入寺廟,那當 晚絮氏舜華必會跟他用飯。到最後,我都弄不清到底他是來陪我,還是專程為絮氏舜華而來,我只是陪 客而已……」

  舜華半垂著眼,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崔當家,這些都不是我想下手的原因。是你告訴我絮氏背後的意義,有了絮氏,白起再怎麼努力 ,他永遠也無法成為名門富戶之首,甚至,皇室裡的人可以以絮氏來嫁禍白起,他的人脈不及其它三姓 ,正是此因,不是麼?」

  「……他極有可能娶你……」

  「柳家德高望重,書香門第,甚至可以追溯到柳家有太傅官職的祖先,對白起大有幫助,他絕對會 娶我,但,絮氏對白起已經沒有任何好處,甚至隨時會帶給他危險,她只是個活不了幾年的女人,那麼 ,早走晚走都一樣。就讓她早點走,解脫痛苦不好嗎?如果她知道她是為疼她的白起走,她也會心甘情 願吧?老天若憐憫她,就讓她下輩子投好胎,讓她無病無痛過一世,不是很好嗎?崔當家,你的目的為 何?」

  「什麼?」

  「你有意促使我說出這些事來,為什麼呢?絮氏的事都是你告訴我的,藥也是你給我的,我知道你 是利用我除去絮氏,我也願意除去她,若然你想過河拆橋,反害白起或柳家,我……」

  連壁忽地自轉角出現,笑道:「當家,該去上香了。」

  舜華往他看去,隨即,白起自他後頭現身。她心一顫,瞄了一眼面色雪白的柳葉月,試著若無其事 道:「白起,你也來啦。」

  白起防備地看著她,客氣道:「崔當家,難得見你入寺廟來。」

  「今日福至心靈,想來就來了。我瞧柳小姐腳拐了,還想你要在場可真算是英雄救美了,沒料得你 還真的在。」舜華瞄瞄稍遠的事門,笑道:「想來轎子已在等候,舜華就不多聊了。」

  白起應了一聲,走到柳葉月旁,舜華轉身就走,哪知白起忽然一句:「崔當家暫且留步。」

  舜華回頭,對上白起的目光。

  「崔當家,借一步說話。」他低首朝柳葉月道:「小姐暫且忍一忍,我與崔當家說兩句就好。」

  舜華不著痕跡與略帶驚慌的柳葉月交換一眼,跟著白起到一旁。

  「崔當家,近幾個月你與尉遲恭走得近。」白起淡聲道。

  「……嗯。」她手心微地發汗。

  「尉遲恭拿走我一幅畫卷,還請崔當家轉告他,請他交還。」

  「畫卷?什麼畫卷?」

  「畫卷裡是肖像,當日我留在畫樓裡,吩咐樓主不得外賣,適巧尉遲恭來訪,取走那幅畫,我幾次 遇他,他皆視若無睹,再這樣下去,我也無計可施,所以請崔當家替我催催。」白起不說那幅畫的重要 性,也不表露情緒。

  舜華尋思片刻,啊了一聲。不會吧?尉遲哥收了那張絮氏舜華戲水圖嗎?不是只看一眼就沒再看了 嗎?

  白起微地皺眉,立即又掩去。「瞧崔當家的樣子,是看過那畫了?」

  「……眼角上挑、有美人尖、嘴唇略厚的平凡女子戲水圖?」

  「確是此圖。它再平凡也不過,我實在不知為何尉遲兄一拿不還,這圖是要銷毀的,還請崔當家幫 個忙。」

  「銷毀?為什麼要銷毀?」

  他眼皮不眨。「那是我隨意之作。你該知我有一半南臨血統,曾習過南臨畫功,一不小心會帶些南 臨影子,傳了出去,有損我的名聲,當然要銷毀。」

  「畫裡……是何人?」

  白起笑道:「虛構罷了。」

  舜華聞言,故作尋思,點頭。「這圖我問問看吧。」

  白起作揖多謝之際,不忘補上一句:

  「崔當家想與尉遲兄玉成好事,可也要多注意尉遲兄。平白無故搶走女子圖,這對你來說不是件好 事。」往下一看,落在她手裡的《京城四季》。「這種東西你也看?」他有點驚詫崔舜華看了後,竟然 沒有追究。

  舜華笑道:「排遣寂寞罷了。哪日我見了不快活,自然翻遍京城,也要抓出那個敢玩到我頭上的人 來。」

  白起不以為意,回去抱起佳人離去。

  舜華目送他們。片刻,她雙腿猛然發軟,搖搖欲墜地靠在身後泥牆。

  「……當家?」連璧上前輕聲道,拾起地上的《京城四季》。

  舜華捂著臉,模糊不清的聲音自十指間傳出:「沒事……有些頭暈反胃想吐罷了。」

  原來,要害死一個人必須找這麼多理由。柳葉月把害死她的理由全賴給她的姓氏為她自己脫罪,可 是她聽出來了,柳葉月在乎的是絮氏舜華在白起心裡的重量。不管兄妹、不管什麼身份,就是不該有重 量,哪怕白起看她一眼都不行。

  她忽而苦笑,怎麼不早說呢?她可以想辦法快快養好身子,出去見見世面,說不得她很快就有喜歡 的人了,可以出嫁了,這法子不是更好嗎?

  她低歎口氣,抹了抹臉,抹到眼下不平的明顯肉疤。她振作起來,放下手,朝連璧道:「以後寫《 京城四季》時,別提到柳家小姐的事。」

  「是。當家臉色……很白呢。」

  「偶爾也要白一白才好。」她笑:「時辰差不多了,到禪房等神官吧。」

  「是。」連璧找來僧人領路,來到一間清靜的禪房。她沒入內,只在小院子裡等著。有水井在院裡 ,她探頭一看,井水太深看不清自己的面貌。

  她回頭,連璧面無表情就在自己身後不到兩步遠的距離。

  「連璧,幫我打桶水吧。」

  「是。」連璧沒遲疑地拉開彼此距離,上前打水。

  舜華往水桶裡的水看了老半天,忽然笑道:「看朱忽成碧。」抬眼一看,連璧正望著自己。她柔聲道:「剛才忽然看見自己有美人尖,嚇了一 跳,再一看又不見,但第三眼看又覺得有了。」

  連璧答道:「或許相由心生?當家認為自己長什麼模樣,久而久之自己就是那個模樣。他人看當家 是青面獠牙,那他一生不改其念,即使當家變了臉,他依舊認定當家是青面獠牙。」

  舜華聽得亂暈暈。「你這話真有禪意。」還難得正經地說呢。可惜她沒有慧根,聽說連璧出身是書 香世家,還是小公子便被崔舜華看中閹了,果然書香世家出來的孩子不一樣,與眾不同。

  連璧又笑:「連璧也很驚訝會說出這種連自己都不懂的話呢?」

  一陣足音自遠面近,舜華看去,正是尉遲家的蚩留。今日他一樣蒙著淺黃錦巾,行止如常人,簡直 看不出是個失去眼睛的人。

  「連璧,你先下去。」等到連璧離開後,舜華笑咪咪上前,道:「蚩留大人,可舜華扶你?」

  蚩留微微一笑:「崔當家,神官是不太能讓女子碰的。」

  「是麼?」她猶豫一會兒,道:「今日以至天寧寺寶地吸收靈氣為由,方能外出,傍晚得回去。如果不是有尉遲當家的命令,蚩留 斷不敢與皇室之人接觸……」

  「是請求是請求。」

  「尉遲當家知道我一向把他的請求當命令,只要他肯說,我一定做到。」

  「你們是堂兄弟吧?尉遲哥提過。」舜華道。

  「是啊,目前尉遲家成年者只有我與當家,他是我堂兄,但十六歲就成一家之主,而我入了神廟。 」他似是看穿她的想法,輕笑:「北瑭天下歸溫姓管,溫姓看重的北瑭大神官卻歸尉遲家管。」

  囂張!囂張!太囂張了!比她這個崔舜華還要囂張!她都不好意思問他是不是不把皇上看在眼裡, 只在意尉遲哥了,他還敢這麼明目張膽!當年崔舜華該多跟他學學才是!

  蚩留又道:「尉遲當家還沒來麼?」

  「嗯,他晚些到。」

  「其實我也不敢確定那咒還有沒有留在你右臂上,只有崔舜華才親眼看過她臂上的咒。那本《長生 咒》只有數頁,我與大神官看不見,但也每一頁細細摸了摸。她懷疑是大魏金刀皇后徐達的遺物,徐達 出身西玄赫赫有名的徐家,在四國歷史上她是鬼神之女,一生復活數次,她這本《長生咒》必定有其功 效存在,故崔舜華要大神官以神力替她上長生咒,保她復活無止境。」

  「可是……失敗了吧?」

  蚩留遲疑片刻,點頭。「眼下是失敗了。但那本《長生咒》定有其功效,只是不知是如何功效,我 說過我摸過那本書,書封書頁紙張都十分古老,不是四國主產的紙質,大神官要崔舜華將那幾頁所有的 咒文細細陽刻在木上,讓我們摸熟後才能留在她身上。她刻至木頭上後,就將那本冊子火燒了。」

  舜華訝然。這崔舜華未免貪心過頭了,居然只想她一人長生不死。

  蚩留攤開拿出的紙張,面朝向她。「絮氏舜華,請在此看清楚,此物是我靠記憶繪出,看完後定要 燒掉。你仔細看看,與你右臂上的傷紋可有雷同?」

  那是什麼啊?舜華見那密密麻麻的咒,像是自天空往下看的蓬勃生機開枝大樹連連串,根本不是世 間文字,眼前這人居然能一一繪出,真真了不起了。她連忙拆開右邊傷布,上頭有淡疤,她睜大眼睛來 回比著。

  她臂上刀痕不算,另有大塊擦傷面積,細密的小疤交錯著……她一會兒喜又一會兒愁。「好像不是 ,又好像是……應該是傷疤吧。」她說服自己。

  「會讓我信這是一本古老而特別的冊子,是因為一個字。」蚩留忽道。

  「咦?」她嘴裡應著,目波還來回對著。愈看愈不像……愈看愈不像……

  「徐。」

  「什麼?」她回過神,看向蚩留。

  他輕聲道:「書背後有個隱形的凹刻字,徐。」

  她聞言,一時說不出話來。

  「是不是金刀皇后徐達的,我不知道。但,不會是西玄徐家的。舜華小姐,請朝我伸出你的手。」

  她不變應萬變,乖順地伸出手。他收起那紙,抓住她的手腕。她訝道:「你不是不能讓女子碰?」

  「盡量少碰,又不是不能碰。」他笑。

  「……」尉遲家出來的,她想她還是要習慣尉遲哥,眼前這人就免了吧。

  他以食指在她掌心上寫了一個字。

  她震住。

  「只有我摸到。大神官沒有摸書背,字刻極小,就在徐字上面。」

  北。

  北徐麼?舜華撇開頭,看著一地青青黃黃的落葉。只有絮氏知道的姓氏,不敢言明的姓氏,一旦說 破了,那罪孽就會死死地成為他們的枷鎖,讓他們再見不到天日。

  就連現在,她都不敢跟這個幫助她的人說,書上刻著北徐,約莫此物就是絮氏的了。

  因為絮氏本姓徐,因為絮氏位居大陸之北,四姓一家親,何必要說破?即使五百年前一家親又如何 ?早各為其主了,這種舉動分明是有意害死在北瑭的絮氏,讓當年的康寧帝失去其它三國比不上的戰事 及時金援。

  絮氏是有罪的,罪在沒有能力讓多疑的皇帝信他們。

  親親爹爹臨終前告訴她,至死也不要承認這個姓。這個姓,是絮氏的榮耀,但絮氏舜華沒有能力承 擔說出這個姓所帶來的後果。

  他寧願他的女兒就這麼快樂地在白起庇護下過一生,也不妄想重振絮氏,大聲說出徐姓來!

  就讓徐姓在北瑭煙消雲散,讓北徐所有的人下地府後,好好與康寧帝對質,討個公道。

  「你爹沒有提過這本書麼?」他問。

  「……這本書不是絮氏的。」

  他點頭,配合道:「要是絮氏的就好了。如果是絮氏,那在我不承認我與大神官失誤,而這本書又 假設是真的情況下,也許這長生咒只為絮氏所有,替絮氏換上一次命,其他人無法用。」

  舜華猛然抬頭。

  「我聽說絮氏有一報還一報的詛咒,偏生這麼巧,長生咒居然落在崔舜華手上,她沒有心害你,也 許這長生咒根本不會出現。」他道。

  「……蚩留大人把此事說得很玄妙乎。」

  他笑出聲,頰面居然有明顯的酒窩。他道:「舜華小姐,眼前玄妙的人兒對我說此事很玄妙,真真好笑。」

  舜華聞言,臉紅了紅。

  蚩留又道:「西玄鬼神之女徐達拿起大魏金刀,成了金刀皇后。神秘的金刀出處不可考,卻被徐達輕易舉起; 《長生咒》的出處不可考,卻是屬於北徐的東西,若然遇上北徐的人,我真想問問,這些東西他們究竟 如何得到?難道四國中,只有徐姓才有資格得到這些神物?北瑭的神官是否遠不及創造這些神物的…… 神人?」

  「……蚩留大人,我想,就算你遇上北徐的後人,她也無法替你解迷。年代太久遠了,她一世受人 庇護,從來沒有人告訴她這些多餘的事,又怎會知道這些東西出自何處?」

  他面色微有遺憾,似在說他要早生幾百年就好了。最後,他道:「舜華小姐莫過擔心。絮氏一代以你為結束,絮氏選擇你做結束,必有用意。」

  這真是安慰人的好法子,舜華想著。這個人也算不錯,不言明絮氏結束主因在她的沒用,反而暗示 由她開啟另一道路。

  「何況,絮氏一族經歷數百年北瑭皇室的盯梢,皇室中人怎可能膽怯到無人敢施計暗害絮氏呢?必 定有絮氏有沉默中遭害,這才造成絮氏人數一日比一日少,但你可曾聽聞那此人如你一般結果?依我想 見,也許長生咒讓最後一人絮氏舜華所用,一報還一報也只能由絮氏舜華所用,其他絮氏之輩不能用, 換句話說,舜華小姐你必是特殊之輩……」

  舜華微地張大眼,看著他口沫橫飛。現在是怎樣?這人走火入魔了嗎?怎麼開始把她拱成女神了, 再下來她可以坐著蓮花台升天了吧?

  蚩留滔滔不絕說了半天,說到最後,下了一句絕句:「我瞧,放眼北瑭,怕也只有尉遲當家配得上舜華小姐了。」

  「……」舜華見他拭拭嘴角,似是說得太多疲累萬分,不由得撇開目光,觜掩不住笑意來。搞了半 天……原來不是走火入魔。這人,太年輕,不知道要如何討好她這才笨拙的吹棒一堆,所幸,她也不知 道嫂叔關係如何培養,就讓他講好了。她捂著嘴好想大笑出聲,忽見白起匆匆進入院子。

  白起一見到她在,也是一怔。「崔當家,你也在?」

  蚩留偏頭聆聽來人聲音。「你是……?」

  「在下白府白起。」

  「白起?名門富戶白起,家有絮氏之女。」蚩留頗覺疑惑,但沒有往崔舜華那方向回頭。「何事? 」

  白起又看她一眼,舜華故作不知,負手東張西望,死皮賴臉不打算離開。開玩笑,她在場,蚩留要 說溜嘴,依她繡功還可以補補破網。

  「崔當家特來見神官大人?」

  「唔,求求長生道嘍。你不是抱柳小姐回府了嗎?怎麼去而復返?」

  「我中途聽見神官大人會在今日到天寧寺,便轉回想請大人做件小事。」

  「白少與尉遲當家是友非敵,蚩留能幫必是盡力而為。」蚩留微笑。

  白起聽聞尉遲恭之名,近日對他十分不滿,但他忍氣吞聲,自袖間暗袋掏出一物。他道:「此物本 受住持加持,但遠遠不及神官大人功力,白起想請大人能賜些神力在上頭。」

  蚩留伸手輕輕一碰。「香囊?」

  「正是。」

  在旁邊的舜華聞了聞,微笑:「白起,你果然將我給你的配方做成香囊啊。」她記得很清楚,這配 方是她建議送給柳家千金的那份。

  蚩留往崔舜華方向說道:「舜華小姐,還有問題麼?」

  「沒,多謝大人開解。」舜華笑道:「大人儘管去忙。」

  蚩留應聲,與白起走到院門口子,他又突然說道:「當然,最有可能的就是,從頭到尾我跟大神官這兩個盲眼人根本沒有完整地刻妥那非大陸文字的 咒文,咒文當然沒有用,一切都是天意,舜華小姐就隨天意繼續安心生活吧。」

  白起狐疑地回頭看一眼崔舜華。出院子後,白起注意到連璧緊緊貼在牆面上垂首不知在想什麼,站 在這裡分明能將裡頭對話聽得一清二楚,這小子真是膽大包天,但崔家內鬥也與他無關,他沒有多說什 麼地與蚩留一塊離去。

  舜華自行捲起傷布,放下寬袖,自言自語道:「徐舜華……還是絮氏舜華好聽,是不?去他的康寧帝,去他的徐直,去他的徐達,去他的白起, 去他的柳葉月,去他的尉遲……」她正伸個懶腰,雙肘往後一推,用力拱出圓小的胸部,忽地,她對上 剛入院子的尉遲恭。

  她呆住。

  尉遲恭目光先是落在她的面上,接著慢慢停在她開始拱背縮水掩飾的胸部。他咳一聲,撇開頭,捂 嘴一會兒。

  舜華上前親熱地抱住他的腰身。她眼兒彎彎笑道:「尉遲哥,平常你要笑我,也用不著轉開頭。我一直想說,雖然我一點也不貪戀美色,但你笑起來 確實比不笑時好生讓我心動心憐心顫心……」

  「所以呢?」

  她眼珠一轉,笑道:「抱抱我?」

  尉遲恭依言抱住她。「接著呢?」

  「親親我?」

  她笑著承受他的親吻。當他吻到她眼下疤痕時,她吃吃笑著:「有點癢。真糟,尉遲哥今天又吃了 臭豆腐了。」

  他失笑,沒說這還不算吃。他掃過院子,落在沒人進入的禪房,道:「蚩留呢?」

  「他有事走了。」她將事情說了大概。「我瞧這咒文對崔舜華是失敗了吧。」她心裡百味雜陳。得 知崔舜華很可能回不來了,她卻鬆了口氣。

  她捨不得成為崔舜華的日子裡所遇見的一些人事物,其中尤以尉遲哥為最。她還要保護崔府的一些 人,她不想讓崔舜華回來後送他們去死,她想要以正當的手段去行商;她不想崔舜華回來後害別人謀取 產業,她……還想活下去,用這一雙眼讓自己成為一世胸懷坦坦之人。

  「我們試著在臂上弄個足以覆蓋咒文的傷呢?它不見得存在,但預防萬一。」尉遲恭平靜地說,沒 有打算放過任何一個可能性。

  舜華聞言心動。若能覆蓋咒文導致失靈,她想賭,好想好想賭,可是……

  「怕疼麼?」他聲音微些放輕。

  她低聲:「有點。」

  「我請大夫盡量不讓你疼到,也不會製造重傷。我問過大夫了,下刀得宜,他有把握讓你一個月後 就康復。」

  她發現不知何時,他緊緊攥著她的手臂,不讓她逃開。

  「我覺得……這是在害死一個人……」從小到大,她真的沒害過人啊。

  「她不先害死你,又何必受此苦果呢?再者,是我下的手,與你無關,你不秘背著罪惡感。」

  舜華立即抬起頭看向他。他神色冷靜,一如初次在鐘鳴鼎食那夜的感覺,但仔細看,他眼裡有溫柔 的感情,是對她的。

  在他眼裡,崔舜華是條人命,但與他心目中看重的人事物簡直不堪一比,若遇抉擇時,他可以毫不 在意捨棄對他而言不重要的事物,哪怕那是一條人命,這就是長年當家下所磨出來的絕對絕情麼?

  她這個當家半路出家,遠遠做不到他的地步。更或者說,他早就察覺她這個半路小和尚對自己人很 好,同時,也不願去傷害其它外人,甚至連害她的人她都希望保有他們的性命。

  她臉頰輕輕蹭著他的衣衫,聞到他身上淡淡的皂味跟藥味。這藥味混著女子熱愛的香氣,她很熟的 。他總是趁白起不在時,去陪陪白府裡的自己。

  「尉遲哥,你也察覺到了吧?現在我對外頭都不再孩子氣,唯有面對你時,我才想無拘無束,就算 像個孩子一樣也無所謂,這都是教你給寵的。」

  「我知道。」他嘴角有些軟化。

  「那我……可以很孩子氣地問你一個問題麼?」

  「你問。」他目不轉睛。

  「唔,尉遲哥喜歡我,我是知道的。」她輕聲道。

  他面色柔和,嘴角彎起。他的個性偏少話,是屬於那種『你瞭解也就不用多說了』,但她既然問, 就是想得到確切的答案。他柔聲道:「我只讓我喜歡的女子為我束髮。舜華想現在為我束麼?」

  她聞言,嚇了一跳,而後笑出聲。「尉遲哥,現在大白天的……我只是先前與柳小姐一番談話,才 知道她害死我的原因。當下,我一直想著,如果她有跟白起哥談過,如果她有跟白府的我問一問,她不 必下藥。誰都可以下,她卻不能下,還好,只有我跟你知道。我們都不說出去,白起哥永遠不會發現此 事。我在想,我呢,尉遲哥現在喜歡上我了,我不會去計較其它,可是,我老想,萬一有一天我跟柳葉 月一般,不肯主動問而自己去推斷,到時毀了你對我的感情,那我一定後悔莫及的。尉遲哥,我知道你 覺得她有能力當尉遲家主母,但除此外……你……你曾經是怎麼癡戀伊人姑娘的?」

  尉遲恭彎身拾起地上的《京城四季》。他隨意翻了幾頁又合上,道:「絮氏舜華在白府裡太無聊麼 ?下回我帶其它書給她吧。這種書,能信的不多。」

  「誰說的?這裡頭可信的簡直是十件事裡十一件都是真的呢。」

  他不動聲色又把她摟進懷裡,不讓她離得太遠。他道:「癡戀這兩個字用得過頭了,伊人出身孤兒,我與戚遇明在靠近西玄的小鎮遇上她,她個性堅強, 談吐不失良善,又肯護住在其他沒爹娘的小孤兒,在我眼裡自是加了幾分讚賞,我們離城的前一天晚上 ,戚遇明在客棧請她吃頓飽飯,哪知當晚有西玄盜匪過境搶劫,戚遇明因此救了伊人。」

  原來英雄救美這招早就用過。舜華問道:「你呢?尉遲哥當下在哪呢?」

  「……我在信局。」

  她抬眼跟隨他相望,大眼對大眼的。雷光猛然打中她的思緒,舜華頓時榮獲真相了。「你在信局等 ……京城裡的侄兒報平安?」

  尉遲恭沒有說話。

  「天天都……連在外都……路程哪夠一天跑完啊?」

  「信局是尉遲家的,以快騎出發,分點再換,至少可以知道三天前京城裡發生的一切。」

  連在外都這麼在意京城裡親人的平安,可以想見當年他日日收屍時給他多大的創痛了。

  「就因為這樣所以錯失伊人嗎?尉遲哥,你該不會連西玄盜匪入鎮搶劫時,因為戚遇明在伊人身邊 ,你就先去救小孩吧?」

  「……」

  她的神色太複雜,複雜到連自己攬鏡恐怕都看不出來她到底是為他抱屈,還是很慶幸他以大局為重 而錯失佳人?

  尉遲恭當作沒看見她的表情,又淡聲道:「也許是那一夜,他們有些情意了,伊人隨他來到京城。 戚遇明要名媒正娶伊人過門不太可能,他為人算正直,但戚家世代都是門當戶對,無一例外,他將伊人 擱在身邊近兩年,卻從未明白拒絕崔舜華的示好,你道為什麼?」

  舜華傻眼。「他……他……」

  「他並不欣賞崔舜華,但也不會嚴詞拒絕崔舜華來造成戚家的麻煩。在春回樓,伊人的招數未有成 效,怕是短期內戚遇明尚未下定決心。」

  連尉遲哥都會看穿伊人在春回樓的計劃嗎?她輕聲問道:「在春回樓裡你帶她入私房……」

  「我要她別做傻事。在我看過一連六天一具具親人的屍身送回來後,名門富記戶的利益婚姻於我再 也不重要,我只想要自己的親人都活得安安穩穩,有個女人可以把他們當親生孩兒照顧,個性要堅強不 失良善,遇大難時也能主持尉遲家,甚至,哪日我不幸早走,她也能保住每個尉遲姓氏的孩子。一般富 戶千金自幼被護得極好,如遇大難根本承受不住,不如,尋個一般點的姑娘,此時,我看見伊人,她正 合我心裡所想。戚遇明若與她結上白首之盟,我樂見其成;但她要是與戚遇明無緣,那也就是我的機會 ,因此我時時顧著她些,要能趁機培養點感情更好,才不臻浪費太多時間……商人本色看中一項貨物, 不論最終買不買得到手,都得先砸些心血,付些成本……」他看著她微妙的表情,忽道:「舜華,至於 你……」

  「我?」她也是貨物嗎……這真是讓她五味雜陳啊。

  「我已經搶訂下你了。訂金早付了,你走不了。」他道,想起白起守著她,卻未覺自己心意錯失她 。

  「尉遲哥哪用得著搶,就你會選擇我這個絮氏吧。」她笑,與他十指交握,舉至她的唇邊,她輕輕 吻一下他的手背,低聲但清楚地說著:「尉遲哥,我們現在也結下白首之盟吧。也許你會費點心神顧著 我,但我也會學著保護你的,等我們都老了,不管哪一個先走,另一個就負責善後。」

  「你確定……是活到老的白首之盟麼?」那聲音微微地沙啞,墨眸專注。她又一一親過他每一根手 指,朝他笑道:「如果不是白首之盟,我會遺憾的,所以,尉遲哥,你請的大夫下刀時務必要小心點,並且要一勞 永逸,千萬別再來一次,我會痛得受不了的。」

  ********

  建熙四年春。

  舜華雙手發汗,自尉遲茶樓的二樓眺望遠遠的提親隊伍。

  就是今天,就是今天!

  她與尉遲哥說好,她就在這茶樓等他,他去送絮氏舜華最後一程。她想……她想盡量早點見到尉遲 哥。不知是不是今天是她死期,讓她有些心慌,自一早她盜汗不斷,四肢發軟。

  她尋思片刻,反身衝下樓,來到街邊,看著那提親隊伍從前面橫街走過。

  馬上的騎士是白起。

  他一身華麗外袍,袖邊有金紅雙線,正是當日她看見的。

  她心裡默念:白起,祝你一世無恙。

  也許今天她的死破壞白起的提親,但絮氏跟白畢竟不同姓,只要他把她視作白府裡一般食客葬了, 不會影響他們的婚期。

  「當家,你滿面是汗呢。」連璧輕聲說道:「面色也蒼白得緊。」

  舜華苦笑:「我是太緊張了吧。剛才在茶樓裡我也覺得我好像沒些力氣,心跳不太正常,很像那天 我……」毫無預警,整個人失去重心倒在地上。

  「當家!」連璧驚詫叫道。

  死了……這是舜華當下的念頭。

  這時刻約莫是白府裡的她難受到快斷氣的時候,難道崔舜華要回來了?不是已經在她右手動刀了嗎 ?還是,不管崔舜華回不回來,她的日子都只能終止在建熙四年春?

  連璧忙扶起她入懷裡。「當家,你還好麼?」

  舜華心有不甘,使力咬破唇肉,拉回點意識。她四肢已經無力,所幸喉口還能擠出聲音。

  「連璧……回去……」她嘶啞道:「把所有伶人帶走……走不出城……找尉遲……」說好的,另一 個會幫忙善後的,尉遲哥知道她心意,會把這批人送離崔舜華眼下的。

  只是,她萬分不好意思,明明不想讓尉遲哥再送人走的,至少,別這麼早……可是,她已經盡力了 。早知如此,出門前叫染師父彈曲飛昇西方極樂世界嘛。她還以為她不會死,不讓他們彈了……昏昏沉 沉裡,她感覺到連璧忽地背過身,把她拉到他的背上,一把背起。

  「……連……」她感覺到四周朦朧景色疾快掠過。連璧好像在說什麼她沒聽見,他是要帶她求醫嗎 ?

  求醫來不及了!若他救醒她後,卻是崔舜華歸來,那全部人都死定了!

  尉遲哥到時認得出來吧?不要對那個崔舜華親熱,不要對那個崔舜華微笑,不要對那個崔舜華展露 他的好。那個崔舜華沒有上挑的眼角、沒有略厚的嘴唇、沒有美人尖,更沒有絮氏舜華的美人心!

  尉遲哥,你要認出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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