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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宮搏】楊貴妃(全書完)



「宰相,召入有關人員——」皇帝說,低喟:「安祿山渡河的消息,應該早些讓他們知
道!」
    不久,皇帝召集大臣商議應付軍事上的新形勢。
    東都洛陽地區,近年以皇帝不曾巡幸,親衛軍駐在洛陽的人數已不斷減少,除了封常清
所領的兵之外,地方部隊人數少,戰力自然不強,虎牢關為天下險隘,但長久的太平,這一
雄關已失去了軍事意義,平時守關守倉的兵不足二千人,而且分駐在三個兵營中,洛陽為東
都,但是,除了各宮的親衛軍一千五百人外,城防兵僅千金人,州兵也只二千餘人。武備如
此,又能商量出什麼善策呢?
    因安祿山渡河而舉行的緊急會議,延到午初二刻才散,皇帝回來時,神情很頹喪。飯
後,皇帝休息了不到半個時辰,便赴花萼樓——楊貴妃知道皇帝邀約了親衛府的將軍們議事。
    天寒,欲雪,楊貴妃在紊亂中也去看地圖。
    於是,長久不曾入宮的前玉真公主,現在只用持盈法師名號的皇妹,忽然來訪貴妃。
    她向貴妃說,中午參加一個文士們的聚會,得知安祿山的兵已渡河,又聽到有人倡議皇
帝親征。
    楊貴妃有詫異感,她脫口而出:「皇上從來沒有說過要親征的事!」
    「我是為此而來的,貴妃,皇上好勝,百多年太平歲月,如今闖出這樣的亂子,他一定
很難過,倘若有人倡言請皇上親征,皇上會接受的,只是,皇上春秋已七十有一,如此高
齡,決不能再預兵戈之事了,貴妃,如果有請皇上親征的,你必須力阻!」持盈法師淒愴地
說:「我從來不管事的,今天聽了人們說,卻耐不住!」
    「唉,外面竟有這種說法,我完全不知道,朝中,宮中,好象從來沒有人提起過!」
    「貴妃,在今天以前,形勢雖然也不好,但總可以支持,文飾,今天,安祿山渡河的消
息一到,局面怕不會再安定下去,你平時也不問事的,但到了如此地步,有時,也不能不參
加一份了!」持盈法師婉轉、含蓄地說。
    「我參加一份,我願意,可是,我又不懂!」楊貴妃坦率地說。
    作女道士的皇妹不能明言,但她也深知貴妃對朝廷大事的隔膜,於是,她又說:「每逢
到了混亂的時候,當家人的處境總歸是艱難的,大家會把一切過錯推到當家人的身上去,貴
妃,你明白我的意思?」
    「皇上——公主,外面有人對皇上……」
    「貴妃,我指的當家人不是皇上,是宰相!現在沒有什麼,但局勢再壞一些,必然會有
事了!貴妃,在可能的範圍內,你和高力士說說,支持你的哥哥,一個國家處在逆境和危境
時,先求內部穩住,內部一鬧,對敵人有利!」
    楊貴妃唔了一聲,她懂了,可是,她又感茫然,不曉得自己該從哪一方面著手來幫楊國
忠。
    持盈法師的一席話,語重心長,楊貴妃原想轉告皇帝,可是,皇帝回來時,神容黯淡,
她不忍再加深皇帝的心靈負擔,把要說的話按下了。
    第二天早朝時,謝阿蠻溜進來——楊貴妃已經起來了,阿蠻一變平時的作風,正經地告
知貴妃,在外面聽到皇帝親征之說——她說明是昨天下午應恆王李瑱之約,偶然聽來的,貴
妃問她:「你不是說和恆王殿下吵翻了,又相見?」
    「在華清宮,就是撞鐘報警那一天,他也不告訴我,悄悄溜回長安。我們回來後,我找
他責問,他支吾其詞,又著急要走,我一氣,不理他了,他約了我兩次,我都正式拒絕。前
天,太子那邊的李靜忠找我去,出來時,恆王在等我,約了昨天見一面。昨天下午,我們見
著了,他終於告訴了我,那天悄悄下山,是太子找他做事。昨天,我聽他的口氣,好象常和
太子在一起,他問我,在貴妃那邊有沒有聽到皇上要親征的話?我覺得奇怪,支吾著應付,
看來,恆王殿下很有些贊成皇上御駕親征……」
    「阿蠻,這幾天不可出去玩了,我想,可能會有些事發生,你講話也得謹慎些!」楊貴
妃終於有些敏感了。阿蠻的話,加上昨天持盈法師所說,使她領悟到,宮廷和朝廷間會出一
些她所猜不到和料不到的事。
    「我不出去——俄,今天我會去東宮一次,是太子妃邀我的,貴妃,我不會隨便亂講
話,不過,我奇怪太子妃為何邀我——」謝阿蠻沉吟著,但她不會深思,拋開了。
    這是十二月初七日。
    前方,不斷的有壞消息到來,皇帝在早朝後,不曾回來,轉赴花萼樓治事。楊貴妃又得
知,太子也在花萼樓侍駕,還有幾位其他皇子。
    她命張韜光去打聽消息,午飯前,乘車到花萼樓,得知皇帝留太子和諸王以及四位大臣
同進午餐,便命人不必通知,她在樓上的北廳吃飯。
    皇帝於飯後來到,告訴她:封常清又有報告來,已移重兵守虎牢關,並報告情況,渡河
的安祿山部隊分路深入,有兩至三個縣城失陷,陳留方面還沒有交戰報告,但開封境內已有
敵騎。
    「我擔心陳留可能不守——昨天,外面有很多謠言!」李隆基在室內踱步,不久又說:
「今天,有一宗喜訊,以前我說河北二十四郡竟無人起兵抗敵,今天有了,平原太守顏真卿
起兵,看來,一有人起兵,必會有繼起的,今天,顏真卿派平原兵曹李平入都奏告,顏真卿
已聯絡鄰邑,共有七八千兵,現在還在招募!」
    「三郎,長安有什麼謠言?」她看出皇帝在避開一些事。
    皇帝苦笑著沒有說,楊貴妃又一次把自己聽來的話忍住。
    李隆基有心事,但他終於沒有向楊貴妃說。但到第二天,楊貴妃也得知了問題——玉真
公主來說和謝阿蠻打聽到的消息,都是真實的。朝中,有人倡言必須皇帝親征才能壓得住安
祿山。皇帝親征,必然是讓太子監國,太子一旦監國,自然就取得了權力。
    陳留失守,張介然被俘的消息傳到了,皇帝親征的詔命與此消息到達的同時公佈。皇
命,期以二十日的時間集中畿內的軍隊,朔方,河西,隴右的兵馬除留守城堡外,命節度使
率領,馳赴行營會合。詔命說明皇帝將赴洛陽;但沒有明言太子監國。
    草詔的時候,陳留失守的消息尚未到,不過,皇帝已作了陳留失守的打算,因此,陳留
的消息傳到時,也未曾引起特別的驚動。不過,皇帝的親征詔,卻引起了宮廷的不安。
    從來不對國家大事發言的楊貴妃,和高力士先談了一次,終於正面要求皇帝放棄親征的
決定。她把玉真公主來訪的事說了——謝阿蠻的傳話,則沒有轉達。
    李隆基苦笑著,迂滯地說:「重用安祿山,是我,如今,安祿山反,兵已渡河,我不能
逃避責任了!」
    「陛下,朝廷有相有將,可以派他們去打仗的啊!沒有理由一定要皇帝親征!再說,你
不是打仗起家的皇帝,我問了高力士,他說,皇帝親征並不一定是好的,也並非必要的。」
    楊貴妃肯定地說:「皇上,不可去!」
    李隆基沒有回答。
    「已經有榮王殿下為元帥出師了,三郎,不論如何,你坐鎮長安指揮大局,不可親赴前
敵,三郎,你說過京畿區內無可戰之兵,要靠各地兵馬集中,皇帝親征,總要有一支象樣的
部隊才行。你在長安,還能募兵,統管全局,你到了前方,就無法照顧到全面,我想,那只
有壞處,沒有好處,再者,你的年紀也不宜親征——」
    「玉環!」李隆基惆悵地叫喚著:「我知道,我到前方去的作用並不大,但形勢所
迫……」他思索了一些時,低喟著:「好吧,我看情形再說,親征詔的口氣相當活動,我也
可以不去的!」
    這是戰爭帶來的問題。
    這天下午,虢國夫人也入宮來,那是受楊國忠之托,請楊貴妃阻止皇帝親征。
    為了在緊張中使氣氛輕松一些,貴妃留下虢國夫人,晚飯時和皇帝在一起,但這不是宴
會,時局如此沉重,宮內自然不便再有行樂之事了。
    楊氏姊妹伴著君皇閒談,不談時事。
    楊貴妃不願談時事,因為時事在劇變中,而且,她又深知自皇帝到許多大臣,都缺少應
變的能力。
    變,來得太快了——自十二月初三日安祿山的軍隊渡過黃河之後,初六日陳留陷落,初
八日滎陽陷落,其余陳留郡所屬的縣城如封丘、浚儀、開封等都落敵人手中。滎陽又是一個
大郡的首邑,滎陽郡轄七個縣城,又當沖要之地,著名的虎牢關就是在治區之內。歷史上楚
漢相爭的要地廣武,也屬於滎陽。
    安祿山的部隊快速地推進,大軍沿黃河南岸西上,向洛陽進攻,其余的小股部隊,一二
千人一夥,出掠河南東南區的富饒城鎮。許多城守,逃亡或投降,敵人來得太快了,各地的
防衛又太差了,根本不曾有正規的抵抗,一個城又一個城落入了胡兵的手中,一天中會失陷
幾個城鎮。
    安祿山西上攻洛陽的部隊,也很快速,虎牢關雖然是險隘之區,利守難攻的,但是,封
常清招募來的新兵,連起碼的基本訓練都未曾完成,他們看到胡人的騎兵狂悍地奔來,心理
上先慌亂了,再加上大部分兵士不會射箭,虎牢的防守戰在一天中就崩潰了,封常清竭盡全
力才能收集敗散的部隊,退守偃師,看看不行,又縮短防線,退守罌子谷以南的葵園。
    安祿山的騎兵疾進著,不讓封常清有喘息的機會,官兵才退到葵園,戰爭就開始了,只
有一個時辰,那些新兵又潰散了。封常清退守大唐皇朝的東都洛陽的上東門,那是守城戰。
然而,安祿山的兵如潮湧到,封常清守東面的城門,安祿山則先攻破了南面的城門進了市
區。封常清再退保皇城,但他已到了無可戰之兵的地步。這位縱橫西北的名將在皇城宣仁門
打了最後一仗,敗入內苑,擊破一邊苑牆,向西逃出,再收散兵奔逃。洛陽城在十二月十三
日陷落了。滎陽城是初九日陷落的,前後只五日,安祿山的部隊推進了二百七十裡,攻陷著
名的虎牢關和幾個小城鎮,最後占領洛陽。從起兵之日到攻佔洛陽,一共只有三十四日。
    在洛陽的皇族,東都留守官員,以及地方官等,大多來不及逃出,降在賊中,河南尹達
奚珣投降了,東都留守李瞪不肯投降,被俘後為安祿山所殺。
    封常清逃到陝州,和高仙芝的軍隊會合。封常清是高仙芝一手提拔起來的人,他們私誼
好,又彼此信任,封常清力言以目前的兵力,決不能在陝州作戰,他主張退守潼關以阻敵入
關,高仙芝接受了,但安祿山的先鋒已到,他們又打了一個小敗仗,才能退到潼關,再佈防
線。
    當洛陽迅速地落入安祿山手中時,長安城無法再保持平靜了,皇帝向朔方、河西、隴右
征召兵馬,尚未趕到,而河南地區,似乎已全部為敵人所占,長安起了風波——那是上層階
級掀起的政治風波。
    人們並不真以為安祿山能攻入長安,因為太平長久了,大家對戰爭缺少認識,洛陽的陷
落,雖引起慌亂,又並非是為長安擔憂,不少政治人物利用形勢而爭權。
    皇帝曾有親征的詔命,然而,詔下之後,就沒了下文,當洛陽淪陷之後,太子系的人又
積極地從事外圍的活動,希圖達到皇帝親征,太子監國的目的。
    他們以為,潼關天險必然能守得住,讓皇帝到潼關去守土,把長安交給太子。
    形勢對大唐皇帝極為不利,到如今,他所推行的邊區以胡制胡的政策已完全破產了。安
祿山是他全力寵任的將軍,楊國忠為相之後,曾不斷地說過安祿山必反,但他不聽,繼續以
懷柔的方式企圖軟化安祿山。在李隆基,這並不是偏愛,他怕罷免安祿山反而會提早出現戰
爭。然而,安祿山終於反了,這一責任,就得由他獨立承擔,洛陽失守之後出現的惶亂,迫
使他無法不作一番正式的表示。
    四十余年來,他那穩固的皇權,在無形的壓力下,受到了挑戰,他煩惱,然而又找不到
出路。
    於是,在無可奈何中,他又下了詔書,命太子監國。由於以前已頒發過親征詔命,這回
的詔命的題目便用了:「命皇太子監國親總師徒東討詔」。這道詔命以贊美太子,令使監國
為主,只在最後加上「仍即親總師徒,以誅叛逆,取今月二十三日先發……」。
    詔命是十二月十七日頒發的,但提出先發的日期是今月二十三日,頒詔到先發,中間只
有五天的時間,顯而可見的,親征先發相當空虛和難予捉摸。五日之中,如何能完成出征的
準備呢?如此,詔命的要點在命太子監國了。
    再者,皇帝於下詔和朝散後,又召集宰相和中書、門下兩省與尚書省各部大臣,在花萼
樓舉行談話會。李隆基說,去年秋天就打算傳位太子的,由於水旱相仍,自己不願以余災遺
子孫,想等到災情過後再傳位。現在,天下大亂,自己當負責戡亂,先由太子監國,待亂平
之日,再行傳位。
    皇帝在感傷中發言,他自認是大唐的罪人,開國至今,從來沒有出現如此惡劣的場面,
他又要求大臣們團結一致,應付突變和預籌善後,他認為安祿山暴興,雖然擾亂了河北、河
南、中原的心髒地區,受到大損,但這樣的暴興,也會很快毀亡的,因此,在抗戰的同時就
應想到戰爭的善後。
    這是一個充滿了感傷情調的集會,皇帝在談話中曾經老淚縱橫。
    當花萼樓的談話會結束後,宰相楊國忠又單獨入覲,勸阻皇帝親征。李隆基沒有任何表
示。
    又接著,太子於午後入覲,看樣子和父親差不多老的太子李亨,力辭監國之任,但並不
認真阻勸父皇出師。
    李隆基在接見太子時表現很從容,他詢問了各路招兵情況,又指示太子去做一些事,對
親征和監國,他不再提,父與子之間的心病顯然很重。
    當太子辭出時,楊貴妃和高力士同時到來。李隆基站起來,似乎很憤怒,但轉了一個
身,他又自我抑制了。
    「力士,看來,我這把年紀,也只得上戰場走走了,你也準備一下,陪我出征——兩個
老人,唉!」皇帝說到兩個老人時,似有無限感傷,歎了一聲,止住。
    楊貴妃不能再忍,沖上去,握捏住皇帝的臂膀,欲言,終於哭出來。在旁邊的高力士,
跪下去,雖在激動和哀傷中,但這位老內侍很識大體,沒有發言。
    皇帝扶了哭泣的貴妃,讓她坐下,再命高力士起來,他再度收斂情緒,徐徐地說:「潼
關天險,我們總能守住的;力士,你去籌算一下,我們出師,現在能集中多少兵?」
    「陛下,如二十三日出師,至多只有四萬人馬可以隨駕,這時間是無法趕得上的!」
    「隴右,河西兵馬,不是有兩支已到?」
    「總共只有一萬二千人,近畿兵馬集中的,有一萬五千人,陛下禁衛軍中,可調用二千
人,新兵能選用的,估計是一萬五千人,其他的兵馬,數日內無法集中。」高力士冷靜地
說:「陛下,親征詔雖下,但出征的形式可以變通,在草詔時,丞相韋見素和我談過,用先
發一詞,可以作兩種解釋,一是皇上先發,四方兵馬隨後而至;另一是親征大軍先鋒部隊先
發。
    老奴以為,目前形勢,只能使先鋒部隊先發,洛陽兵敗,情況未定,皇上也不宜匆匆出
師!」
    李隆基沒有接口,詔書中用「先發」一詞,經過深入研究,此中的作用,他自然是明白
的,但是,他不能在此時說什麼。楊貴妃則有了反應,她請求皇帝委任先鋒。
    「讓我再想想吧!」李隆基低沉地說。
    「三郎,是不是召宰相來商量?」
    「召宰相——」皇帝沉吟著,「不必如此急,我多想想,明天吧,今天已遲,不能作出
什麼事——力士,你注意一下,調用河隴諸蕃部屬的兵,幾時可到?」
    做了四十多年皇帝的李隆基,對政治鬥爭有豐富的經驗,他在奪取皇位到安定皇權之
時,曾面對著幾個集團的爭奪,當他自父親手上取得皇位時,朝中宰相共有七人,五人出於
姑母太平公主門下,李隆基緩緩地將太平公主的勢力排除,最後,他自行發動一次兵變,把
姑母的集團殺了,那是開元元年的事,距今四十三年,但是,往事歷歷,他依然記得的;雖
然如今的形勢不利,但他總把握著大權和有深厚的基礎,每走一步,都為自己留有余地,他
在觀察每天的形勢,他也有特別的人事聯絡和部署,這些,親如高力士也並不完全知道。
    在緊張的日子裡,李隆基不斷地召見人……
    十二月十八日,為高仙芝作監軍的邊令誠,於奏告封常清潰敗,高仙芝自陝州退兵潼關
的經過後,奉命再赴潼關——皇帝下令處死這兩位將軍,以將軍李承光代領潼關部隊。
    這是兵敗以來最嚴厲的,也是不公平的措施。宰相楊國忠入覲,說明封、高二人之敗,
非戰之罪,又陳明高仙芝移兵退保潼關,保全實力——楊國忠還呈上封常清的陳情書;但
是,皇帝沒有看,他向楊國忠說:「大致的情形我都知道,要這兩人負兵敗的全責,的確有
欠公平,但是,為將軍者有時也不能以常情論,兵敗身全,情雖可恕,法無可原,再者,現
在的人心士氣,也需要從嚴處置才能整肅。」皇帝頓歇著,又說:「封、高二人的家族,你
設法厚予照顧,他們所統兵,也好好撫慰,威恩兼施!還有,哥舒翰如何?」
    「他的病並不重,今日朝散時,小兒曾到哥舒府中,大約會肯受命了。回頭,我自己再
到西平郡王府相邀,明日,總要設法拉他入朝,目前,環顧左右,只有他才能和安祿山匹
敵!」楊國忠深沉地說:「以軍中聲望而言,亦只有他最高。」
    皇帝微喟著,又問:「哥舒翰的河西隴右部隊怎樣?」
    「蕃將火拔歸仁部,計程於明日可到鹹陽,另部今日必可到富平,臣已傳命,著令就地
渡河,集中渭南待命,不必到長安來!」楊國忠報道的是秘密調度的兵隊,李隆基打算在自
己不得不出征時用的,這兩支兵的人數不多,但能戰,且亦為高力士所不曾計算入內的。
    接著,皇帝命楊國忠相伴,接見前天任命為山南節度使的永王李璘及劍南節度使穎王李
□,以及他們的副使源洧和崔圓。皇帝著令兩位副使明日啟程赴任,努力作支援戰爭的准
備,至於兩位藩王,只擔任名義,並不赴任的。劍南節度本由楊國忠遙領,現在轉移了一
下,那是李隆基拉攏兒子們為自己助。
    十二月十九日,大朝,處死高仙芝和封常清的詔命也正式宣佈,其實,邊令誠已奉令在
昨日出發了。
    處死封常清、高仙芝的命令引起百官們的肅烈感,沒有人敢發言。
    隨著,一項重要的人事任命宣佈了:以官太子少保,兼河西、隴右節度使、爵西平郡王
的哥舒翰為太子先鋒兵馬副元帥,領兵鎮潼關,御使中丞田良丘為行軍司馬,起居郎蕭聽為
判官。
    因飲酒過多而中風,病居在家多時的突厥血統的大將哥舒翰,莊嚴地在朝堂上接受任
命。他中風後,左邊肢體的活動依然有問題,拜起時,左腿顯然僵硬而不靈活,一名宦官扶
了他才順利起來——哥舒翰因病一再辭謝統軍之命,但為楊國忠所迫,勉強接受,他在受命
後沒有發言,退回班列。
    朝堂上的百官對於皇帝在任命哥舒翰的官名,都有淆惑感。「先鋒兵馬副元帥」之上加
「太子」之名,太令人莫測高深了,但是,也沒有人敢發言。
    至於已受命監國而實際是依然無權無事的太子李亨,大朝之前在內殿得知今日的重要措
施,自然,他也不能說什麼,他得到的虛名,唯一的好處是比旁人早知道一些事而已。再
者,今日朝會的處事方式,也使太子李亨心悸,他擔心父皇會變更主意,也令自己出師。
    至於李隆基,在朝會散後,於內殿召見哥舒翰,再細詢了軍事上的問題,並予以指示,
著他盡可能於二十三日出發。
    自從下詔以太子監國之後,到此時,皇帝才舒了一口氣,午飯時,他以確定的口氣告知
楊貴妃,自己在短期內不會親征,他又相信哥舒翰到潼關,一定會有作為。老年的皇帝滿意
於自己的安排而微笑著。
    也是這天下午,皇帝恢復了平時的午睡。
    楊貴妃找了高力士來詢問詳情,對於皇帝與太子之間的暗鬥,高力士自然也不便說的,
他支吾的講了一些樂觀的話:哥舒翰是突厥種,擅戰,在隴右河西,哥舒翰的部隊中有外族
的兵將,戰鬥力和經驗,都比漢族士兵強。
    已經是殘年急景了,但今年的長安,所有過年的節目都被兵亂所破壞了,宮廷中,由貴
妃主持,依然裝點了一下,不過,規模比以前小了。
    十二月二十三日,送灶之日,哥舒翰如皇帝所期望,領兵出長安,於渭南會合各部,共
八萬人,徐徐向潼關進發——哥舒翰還未到潼關,擔任元帥名義的榮王李琬,於二十四日死
了,皇帝不另派皇子掛帥,即以哥舒翰為太子先鋒兵馬元帥。
    過年了,這是大唐皇朝開國以來最暗淡的一個年關,不過,除夕時的形勢,比之十二月
中旬又好了許多,朝廷得知,河北、河南、敵後城鎮已有許多義兵崛起,特別是朔方節度使
郭子儀,率領部將李光弼、高睿、僕固懷恩、渾釋之,轉戰皆捷,擊破安祿山的大同軍使和
兵馬使的部隊,其中一役,殺傷安祿山部七千人。郭子儀的部隊招募和收編義軍、降卒,迅
速擴充,在山西、河北境內,占領了幾個重要據點,此外,河北、河南降順安祿山的郡守,
度過了一個短時期,也起兵了!河北二十四郡,已有十七郡起兵擊安祿山,重歸朝廷;河南
反正的州郡雖少,但山東西部與河南南部,都有義兵崛興,配合官兵抵抗,初期聞風敗逃的
現象已糾正過來。
    安祿山的前鋒曾進犯潼關,為守軍擊退,由於河北情形的變化,安祿山的大軍另作安
排,對潼關的壓力降低了。
    這是除夕時所得到的有利戰報,但也有使大唐皇帝極為不舒服的消息;潼關的人員送到
密報:安祿山將於明年元旦在洛陽建國,自稱大燕皇帝。
    李隆基深知,安祿山一旦稱帝,這場戰爭會拖延下去,然而,這是他所無能為力的事。
    天寶十五載正月初一乙卯。在長安的大唐天子,於大明宮含元殿舉行早朝——同一天的
同一時間,安祿山以大燕皇帝的名義,在洛陽的紫宸殿舉行開國大朝。
    也在同日,楊貴妃奉皇命,擴大接受諸王及百官命婦入賀,那是在興慶宮舉行,規模比
任何一年都大,皇帝為了國難,使貴妃出面來籠絡諸王妃與百官的命婦。
    但是,楊貴妃的心情卻極壞。
    除夕,壽王妃韋氏偕同另三位王妃隨太子妃入宮辭年,這是以前所不曾有過的,而使貴
妃心情極沉重的是:壽王邸的內侍張永隨王妃來,悄悄地請求貴妃設法,派給壽王一個職
位,以為進取的資本。接著,年初一,壽王側妃魏來馨入宮,借機會向貴妃說,太子得罪父
皇,目前是為壽王進言的最好機會,魏來馨建議貴妃設法聯合高力士和楊國忠,內外合作,
扳倒太子,改立壽王。
    這使楊貴妃無法回答,同時也有深湛的哀傷之感,她雖然不懂得政治,但是,她明白在
戰亂危難的時月,除非太子真正謀反,否則決無廢立的可能的。
    但是,她對熱中的魏來馨又不能說明。
    年初二,宮廷有宴會,楊貴妃悄悄地囑托虢國夫人代自己去見一次壽王,告以目前情勢
決無可能做任何活動。她對楊怡千叮萬囑,不可洩露,也要小心環境,如果不便,寧可不傳
達,或者,告知魏來馨。
    虢國夫人承受這一使命,可是,以恣肆出名的楊怡,終於也有了發自內心的感慨,她
說:「玉環,我從巴蜀到長安,也很長久了,在繁華場中,我得到的很多,今天想來,也很
空虛,這些大人物們,只顧私欲,不理大局,國家危難到這一地步,他們還在爭權奪利,太
子如此,你那位殿下也如此!說起來,真令人傷心,貴妃,前三天吧,廣平王殿下忽然到我
這兒辭年,當時不覺得,過後想了一下,這也不簡單!」
    廣平王李俶是皇太孫,太子李亨的長子。
    「他們兩兄弟,看來都是有權術的人,廣平王、建寧王,這兩兄弟也找阿蠻一起玩,阿
蠻說:他們向她打聽消息!」楊貴妃低嗟著,「今天,阿蠻就在東宮!」
    「聽說阿蠻和太子胡攪,貴妃,你得留心一下,阿蠻這人,有時狂起來,不知天高地厚
的!」
    「花花,你看錯了,阿蠻有分寸的,她懂的事其實不少,可惜,兵亂來得太快,不然,
她很有希望成為恆王的眷屬,如今,自然不便提出了。」
    ——謝阿蠻如今成了貴妃的耳目,有些天貴妃不許她到處亂走,但後來想想,讓她到處
走動,可以聽到許多消息,因此,貴妃也不再限制她,而且托她做一些事。
    在大變亂中的楊貴妃,如今也變得精明了。
    為了沖淡洛陽失守及安祿山稱帝所引起的不安,新年期中,朝廷刻意渲染安祿山部進攻
潼關受挫而退的消息,其中之一是:安祿山曾親率大軍到新安,因潼關有備及河北郡縣紛紛
反正,折回洛陽應變。
    其次,為了烘托樂觀氣氛,宮廷中原已取消的幾項宴會,又恢復了。
    自安祿山兵亂以來,梨園子弟,兩部樂班,都未正式上演過,年初四午間,又在興慶宮
演出了著名的霓裳羽衣舞樂。
    場面依然很大,大唐皇帝最初沒有參加,但當中序以後,他來了。樂班發現皇帝出現,
一聲磬,所有樂奏的舞人都停下來了,在繁音中驟然停歇,一片靜寂中,磐的余聲似乎在蕩
漾。
    皇帝有些錯愕,但隨之而來的是高呼萬歲的聲音,接著,樂奏又繼續下去,可是,李隆
基對剛才一下子的靜寂卻不能釋然,稍後,他在貴妃的耳邊說:「樂聲驟止的那一瞬,很特
別,令人不舒服——我聯想到有個人突然死去!」
    「陛下——」楊貴妃也心悸,惴然接口:「不要說——」
    人處在逆境的時候,自然而然會生出蕭瑟之感,也自然而然會怕聽不祥不吉的語言。
    楊貴妃不大講究忌諱,然而,如今的她,卻不敢聽不吉利的話。
    新年,就在如此強自歡笑實際暗淡中過去。不過,宮中宴會每天不斷——李隆基以此表
現從容。
    新年中,戰局的發展,似乎對大唐皇家,越來越有利,敵後的義軍聲勢更大了,潼關正
面,平安無事。安祿山的部隊似是沒有攻堅的打算——長安的平民和中下級官吏,逐漸心
安,對安祿山稱帝,也不大重視了。
    在憂惶緊張中過了一個時期的楊貴妃,也隨之松弛了下來,她在動亂初期,最擔心皇帝
的身體,過了年,皇帝已七十二歲,她原來以為皇帝的體力會承擔不了繁劇的,但是,經過
最繁勞的天寶十四載的十二月,李隆基似乎消瘦了一些,但是,他的精神健旺,體力反而較
閒適的時候增進。
    進入三十八歲的楊貴妃,明白了自己唯一可仰仗的人,便是李隆基,她關切的是這一個
人,國家事如何,不是她的智力可及的,她希望自己可以再依賴皇帝丈夫十年,到那時,自
己也接近暮年了。
    在承平的歲月中,於日常生活中觀察,她相信自己的希望有達到的可能,她相信,皇帝
的生理狀態,總可以活過八十歲的,這幾年,她對皇帝的飲食起居,都小心照料,就是為
此。而當安祿山反訊初到時,皇帝繞室徘徊,日夜不安的現象,使她恐慌,現在,過了一個
年,她看到皇帝健康如常,放下心事,又安排了一個娛樂節目予皇帝作生活的調劑。
    只是,李隆基實質上已少失了閒適和逸樂的心情,他溫馨地對待貴妃,接受她的安排,
楊貴妃也看出他心神不屬。
    她希望由時間來改變皇帝的心情——如今,是平靜的對待時間,潼關前線每日報平安,
安祿山的軍隊調回去鞏固內部。零星的戰爭在河北地區展開,若干城市的義兵,當安祿山的
正規軍回師反擊時,便抵擋不住了,如常山的守軍首領顏杲卿,城陷,全家被俘殺,不過,
新興軍中也有令人驚奇的發展,如郭子儀部隊,已能分兵,他的部將李光弼,獨樹一幟,已
統有四五萬兵。
    不過,長安人對河北敵後的軍事,不大關切,他們看到潼關正面平安無事,就滿足了,
也安心了,一度浮泛的政治上的權力鬥爭,曾被壓抑,如今又在都城展開。
    太子監國是虛的,太子李亨在戰亂中依然故我,可是,看著七十多歲父皇的太子,卻不
甘心長久如此,現在,局面已穩定下來,長安的安全應該沒有問題了,於是,太子一系的
人,把攻擊的矛頭轉向楊國忠。
    太子一系的人在第一個回合針對皇帝而發,行動很暗,失敗也暗。但是,明眼人仍可以
看得出暗攻暗敗經緯。
    失敗教訓了太子集團的人,他們轉向楊國忠,以奪取相權為第一步。
    以辦事務見長而起至帝相的楊國忠,沒有家世背景,故家巨族的人瞧不起他,再加他和
文士集團也沒有關係,侯門寒族出身的進士和文人,也與之格格不入。
    楊國忠領導下,就有一批與他差不多的事務人才,少數山東大族中熱衷實際政治的人,
也做得很苦,不過,這位事務人才的宰相,在應變中也苦心學習著,他了解構成大唐皇朝最
高統治集團,故家大族和文士是鼎的三足中之二,另一才是皇家與皇家戚族,他悉心拉攏,
用韋見素來聯絡故家巨族,楊國忠不以平時的制度用人,視能力而特擢,在朝中擔任閒職的
文人,有被外放為郡太守而負軍政重責的。
    楊國忠竭盡能力地做,但是,攻擊他的人卻漸漸增多,如名臣張說的兒子、屬於故家巨
宅和貴戚集團的張□,是依附太子而攻楊國忠的一個首要人物。張□官位是太常卿。此外,
老臣芝晉卿,名臣之子蕭華、裴遵慶,在朝中都具有一定的影響力,他們逐漸結合,從事反
對楊國忠的工作,文士集團中,也有人依附太子——在戰場上較平靜的時日,朝中暗潮洶湧
著。
    楊國忠也得知這一情勢,但他已無餘力對付了——他太忙,每天的大部分時間處理軍事
上的各種問題,再者,他也忽視朝中那些並無實權的人,他認為,要是在軍事上穩住,政府
財用不缺,新兵訓練完成,一開始反攻,朝中的問題會迎刃而解的。
    同時,他得到皇帝的信任,與手握雄兵鎮守潼關的哥舒翰交誼又很好,他不以為自己是
有危險的。
    但是,謠言的沙礫卻日日在侵害這位宰相。
    李隆基也得知這一情況,他曾和楊貴妃說,但皇帝也不予重視,李隆基於和太子暗鬥中
勝了一個回合,對朝廷中的人事傾軋也疏忽了。
    現在,他恢復一些閒情,在苑中游覽——時節已經交春,但苑中的樹木仍然枯著,只沉
香亭畔,人工培植的花已經盛放。皇帝舉行一次賞花的小型宴會,接著,又有規模較大的園
游會。
    長安城春花如錦,氣候向暖了,以關中的節序來說,已進入初夏,但實際上卻是殘春。
    冬天時消瘦了一些的皇帝,體重恢復,神志也清朗,做事的秩序再度建立起來。他每天
上午治事,午後小睡,下午閱讀軍政報告,在黃昏之前,便在興慶苑中閒步,陪同他的是楊
貴妃。他恢復以前的方式,黃昏前約一個時辰的時間,不做任何事。再有,皇帝也只聞大
事,一般性事務都交宰相處理。
    因此,楊國忠依然極忙,兵亂發生之後,他努力學習著處置軍國大事,短短幾個月中,
他有顯著的進步;不過,他在朝中做事並不順暢,反對派在暗中和他搗蛋,他用了十分氣
力,收效往往只有七分,如果不是皇帝的全力支持,可能連這一點收穫也沒有的。他很苦,
但這種苦處又無處可以申訴。
    他每天都和皇帝單獨相見,但是,李隆基已不像戰爭初起時事事親躬,皇帝得知許多樂
觀的消息,他以為局面已在控制中。
    一項很特出的陰謀在進行中,經驗豐富的李隆基也完全不曾覺察,那是太子系的人物爭
權的新戰略,他們盡力宣揚安祿山的兇焰已消,官軍強大,已到了反攻的時候。
    表面上也的確如此,哥舒翰在潼關已集中了二十萬以上人馬,據說訓練完成,士氣很
旺。此外,不論河北、河南,敵後地區和長安之間交通不絕,各種消息都能順利地傳入長
安,傳來的,又多有好消息。
    有一次,由河南入長安的官員,帶來了天寶初年轟動長安的大詩人李白的消息——安祿
山渡河時,李白在汴梁,狼狽逃難,做了詩,這些詩,也在長安流傳。楊貴妃著樂工譜了李
白的幾首記述逃亡的詩,在宮中唱著。
    就在這樣的時候,朝臣中不斷地有人向皇帝進言,把握現在的機會,展開反攻戰。
    楊國忠反對自潼關出擊,他一再表示,目前的形勢雖然已較前好轉,但反攻還不到時
候。可是,請求哥舒翰出兵的人卻越來越多,皇帝也覺得反攻的機會已成熟,他詢問楊國
忠,為何不主張由潼關出擊,反攻洛陽。
    楊國忠舉出哥舒翰的報告,安祿山回師安內,並不是主力部隊,安祿山有一支重兵屯在
陝州,監視潼關,他們不敢進攻潼關,但潼關的官兵,守有余,攻無把握,楊國忠請求支
持,堅守待時,暫勿輕動。
    皇帝在有些淆惑中答應,可是,朝中請戰的呼聲卻越來越高了!長安的官員們,忽然雄
豪起來,似乎個個都有勇氣出關殺賊。
    楊國忠堅持守關待時的政策,受到了直接的批評和攻擊,甚至還有謠言的中傷;人們似
乎忘記了朝中最早指陳安祿山會叛變的是楊國忠,曾竭力請求皇帝設法罷斥安祿山的也是楊
國忠,現在,人們說安祿山的反叛,由楊國忠迫成,又有人說,楊國忠可能是兩面派,和安
祿山有勾結;還有人說,楊國忠不肯出兵反攻,居心叵測。
    謠言不斷,朝中,請戰的進言,也每天不斷。
    楊國忠的處境非常尷尬,他在無可奈何中請皇帝來出面壓制反攻派,可是,皇帝被反攻
的言論和每天遞入的特別消息所迷惑了,他終於完全傾向於反攻派,楊國忠的請求,沒有得
到答應,皇帝真的相信,安祿山的大將崔乾祐在潼關之外的兵力不多,哥舒翰一出,必能將
之擊潰。
    楊國忠從來是順皇帝的意見,這回,他力爭,但是,李隆基卻堅持著,派使者赴潼關命
哥舒翰出擊。哥舒翰很快地回奏,請求仍持守勢,他認為安祿山在潼關之外,公開的前鋒是
一些散部,中心卻是勁兵,不能輕敵!他建議由郭子儀、李光弼兩人新建立在作戰中已有經
驗的部隊出擊,攻取安祿山的老巢范陽,然後,潼關守軍再出師,兩方面進迫,必能收復洛
陽。
    哥舒翰的回奏,在朝中引起最不滿的反應,官員們大力要求出兵,楊國忠再也無力阻止
了。
    於是,皇帝嚴命哥舒翰出擊。
    天寶十五載,六月初四日丙戌,哥舒翰在痛哭中向長安遙拜,出師反攻了,他明知道這
是冒大險而少有獲勝機會的,但皇帝嚴命,他又怎能不出兵呢?
    哥舒翰以大將王思禮領五萬兵為前鋒,龐忠等將軍分領十萬兵繼之,他自己領三萬人馬
先到河北岸高阜處接應,兵出之後,哥舒翰又和大將田明丘乘舟在河中觀察形勢。
    六月初七日,兩軍相會了,安祿山部下統兵官無敵將軍,平西大使崔乾祐,的確暗藏精
兵的,他的勁師扼守靈寶西原七十裡的隘道間,五月來,按兵不動,目的在誘大唐兵馬出擊。
    六月初八日,哥舒翰發動了全面攻勢,他希望以自己優勢的兵眾來壓倒敵人。
    然而,崔乾祐在靈寶地區已有很周密的佈置,哥舒翰的大軍陷入了最不利的境地,前鋒
入了隘道,受到火攻,中央大軍遇伏而散,有幾支兵進入了絕地,於是,潼關大軍在一天中
崩潰了,哥舒翰自率的三萬人,聞變即歸,受到阻擊,軍心慌亂,也逃散了,哥舒翰率殘兵
繞道首陽山逃歸。
    十八萬人出擊,逃入潼關的軍隊只八千人,而最不幸的是,蕃將火拔歸仁在最後叛變
了,誘擒主將哥舒翰,向安祿山投降。
    六月初九日,安祿山的平西大使崔乾祐占領了大唐皇朝的天險潼關。
    哥舒翰於六月初四日出兵反攻,到潼關失陷,前後只有六天的時間,而潼關關外的防
務,長壕塹三道,每塹寬三丈,深一丈,外加障體,弩箭設置,崔乾祐如正面進攻,無法攻
下潼關的,然而,大唐的敗兵狼狽逃回,在慌亂中跌入壕中,許多處屍體填平了一丈深的
壕,敵人便踏屍而進,再加大軍在崩潰無主中,潼關便輕易被攻破了!但是,這可惡的命運
如非火拔歸仁的投降,還能挽救,哥舒翰仍留下一支兵守衛要塞,這支兵在西關,當敵人入
關時,有力反擊再收復東關,因為乘勝追到潼關的敵人前鋒,數目只有萬余人,又久戰疲
累,但不幸的是內部出了叛降的將軍。
    潼關的失陷,於相持階段建立起來的一點信心也喪失了。
    潼關之西,大長安的外圍地區,河東、華陰、馮翊、上洛四郡的防御使都棄職而走,各
城的地方守兵,隨之逃散。
    在長安,當哥舒翰出兵之後,宮中、朝中都密切注意前方的情形,十二月初五日以後,
皇帝每天都親自接見報告戰訊的專使,樂觀地等待佳音。
    潼關和長安之間,建立了最快捷的驛站和其它緊急通訊方法。每隔三十裡路,即有一所
烽火台,每天傍晚,舉平安火,由東向西,第一站的烽煙起時,第二站立刻相應,如此而傳
到長安,不過半個時辰。烽火,以前是傳警的,但現在是報導平安,因此而稱為平安火。
    初九日黎明,長安先得到潼關兵敗的消息,早朝時,群情暗淡,楊國忠沒有對時局發
言,這位宰相的心情非常沉重,而大唐皇帝,心情一樣不好,可是,皇帝以為兵敗在東關,
他估計潼關不會失守的。
    這天早朝中,皇帝把近來組訓完成的監牧兵三千人,交領軍李福德立刻率領赴前線。
    李福德的兵,是選禁苑中監牧五坊的閒卒訓練而成,不是能戰之軍,但是,在情況不佳
中,皇帝用這一著來緩和朝廷中的氣氛。
    午後,兵敗的消息不斷地傳到,楊國忠入宮兩次,到了稍後的時間,楊國忠留在花萼
樓,報使一經中書,就由一位當值的捨人陪入內廷報告。
    六月初九的傍晚,平安火沒有燃起——潼關已失,近邑兵官逃散,無人管平安火了!
    高力士親自入內報告平安火不至。
    皇帝和貴妃正在吃晚飯,高力士的報告,使得皇帝大吃一驚,他脫口而出:「力士,是
潼關失守了?」
    「陛下,報告尚未到,以平安火不至而度之,大約是潼關出事了!估計,出事的時間或
在今日午後——」高力士大膽地說出了忖測之詞。
    皇帝沉沉地哦了一聲,無言。
    楊貴妃低聲問:「力士,平安火不至,是否會因其他原因?譬如偶然的疏忽或者耽誤!」
    「貴妃,依照多年來的往例,那是不會有的!」高力士再轉而向皇帝說:「陛下,是否
召宰相?」
    李隆基沉吟著,尚未回答,此時,以楊國忠具名的急啟,由值宿省中的捨人遞入。楊國
忠報告了平安火不至之外,又加上了自己的應急措施:派人馳赴渭南、灞上,監軍備戰,作
內線集中。並且傳命阻李福德前進,留軍臨潼以觀進止。
    急奏由內常侍呈入,李隆基看了,轉交高力士,隨說:「我知道了,著中書捨人回去
吧!」
    高力士看了急啟,也沒有發言,宮內的人都陷在可怕的緘默中;不久,楊貴妃低聲請皇
帝吃完飯。
    皇帝看了白玉杯中的剩酒,徐徐飲盡,抹抹嘴,起身說:「差不多已飽了,我們那邊
坐!」他緩緩地移身,向起居間走去,高力士相隨而入。
    楊貴妃看著桌上的殘菜,發了一回怔,也起身入內。她見到皇帝和高力士都湊近地圖在
看。
    皇帝在華陰城與潼關之間的一區,用脂筆畫上一個圓圈,再將筆尖拖向西,在渭南、臨
潼兩地稍頓,歎息著,回過頭來,愴然向高力士說:「大錯只怕已鑄成,不該命哥舒翰出兵
的——唉,我以為國忠不知兵,心怯;唉!朝中那許多人,力言可進兵反攻,我二十余萬人
馬,怎會到如此地步!」
    對此,沒有人能接口,高力士再度建議召楊國忠入議,但是,皇帝卻不出聲;李隆基愧
見宰相,因為楊國忠是力主堅守的,而他在最後接受了多數官員們的意見,斷然否決了楊國
忠堅持的意見。結果如此,他想到了此時召見宰相,會無話可說,但是,他又不能不處理。
猶豫了一歇,他逃避了,命高力士代自己出去和楊國忠商量,同時,命高力士采取緊急戒備。
    高力士走後,皇帝慘然向楊貴妃說:「玉環,只怕長安會保不住了!」
    楊貴妃為之大驚,悚然說:「怎麼會?我們在潼關有二十多萬兵,即使失敗,一半兵馬
總能保留下來,還可以在華州佈陣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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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環,平安火不至,想是地方官吏逃走了,不然,不會如此——兵敗的情形雖然不清
楚,但從不舉平安火一點來看,一定是大敗,倘若哥舒翰仍有一半人馬,部隊能退保華陰
城,必不會不舉平安火的,玉環,自潼關到都城,無險可守,可能,也會無兵可戰,情形很
壞。」李隆基幾乎要流淚了。
    「三郎,那該怎麼辦?」
    「現在無從決定起,希望在臨潼一線可拖一下,不然,守城外灞橋,北自黃河南岸,沿
水而守,到南面的藍田,這是長安城的內線作戰……」
    「三郎,以灞水為陣,華清宮也會落入敵手了!」
    想到驪山,他默然,心中淒苦到了極點,自他為皇帝以來,對驪山的經營,用力極大,
現在,驪山也會淪陷,他難過到了極點,對於命潼關守軍出擊,也後悔到了極點。
    夜色沉沉,雖然六月炎天,但飛霜殿的夜,南風習習,很涼爽。
    高力士似乎知道皇帝的心意,他在中書省一轉,勸楊國忠好好地睡一覺,以應付明早的
朝會,這位宰相由金吾軍的特使,衛兵,持特別通行牌而出。高力士則去回報,同樣勸皇帝
早些休息,他自己則騎了馬到玄武門,召龍武大將軍陳玄禮,在宮城各個重要區域增兵佈防。
    六月初十日,黎明之前,宰相楊國忠在內殿先見皇帝,他報告,哥舒翰被部下擄去投
降,正式的報告雖然沒有到,但潼關失陷,華州四縣官吏和守兵逃散卻可以證實了。楊國忠
認為長安城只怕不能守,建議皇帝逃亡到巴蜀去。他和次席宰相韋見素,御史大夫魏方進,
京兆尹崔光遠同見皇帝的。這三位大員都和宰相意見相同,他們請皇帝在今日早朝時派定留
守長安的人,御駕幸蜀。
    李隆基在一夜之後,似乎放棄了在都城郊區再戰的打算,他同意楊國忠的流亡計劃,但
他不主張在朝堂宣佈。皇帝又告訴他們,切不可把計劃逃亡的事向外說,不然,長安城會立
刻大亂。
    「那末,今日朝會如何面對問題?」楊國忠問。
    「今日但宣佈潼關兵敗,我會問眾臣應變之道,國忠,你找幾個人出班奏事,你先在暗
中準備,是否幸蜀,遲一步再決定。」
    在這樣的時候,皇帝要拖時間,使楊國忠詫異,只是,情況太嚴重了,皇帝面如秋霜,
他不敢多說。
    接著,皇帝命他們先退,去佈置,於是,他又召入太子和另外幾位大臣,分批談話。
    李亨是迫戰的主謀者,但他料不到潼關會一戰而垮的。以目前的形勢而看,長安成為危
城,已毫無疑問了。到此,太子對時間也不敢多說,不過,他爭權的宗旨未變,在應對中,
他提出長安城的內部安全問題,請求調出飛龍廄騎兵巡城。
    李隆基雖然因潼關之敗而慌亂,但對於奪權鬥爭卻是敏感的。他懂得兒子的用心,而
且,他也了解在目前的情況之下,自己已不能夠不向兒子讓步。
    他答應調出飛龍廄騎兵,交太子派人負責協助巡城。
    太子不再客氣,提出以自己的第三子建寧王李倓充任。
    隨後,皇帝又講了一些都城外圍的形勢,他說了謊,自稱已調兵赴渭南阻擊來犯之敵。
    但他的謊言又無法令人相信。
    於是皇帝又命太子等人退出,另外召見幾位皇子,然後上朝,比平日遲了將近半個時辰。
    早朝,肅穆和陰森,楊國忠支使的人請御駕親征,百官為之愕然,到了這時,那能再事
親征呢?
    大臣們在淆惑和惶恐之中,不能貿然發言,皇帝壯肅地答應考慮御駕親征,隨後,宣佈
退朝。
    於是,在宮內,楊國忠又單獨入見皇帝,李隆基囑咐立刻派人入蜀,通知劍南節度副使
崔圓作必要的準備,然後,皇帝再命楊國忠實際行使劍南節度使職權,不久以前雖任命穎王
李□為節度使,但親王只擔任一個名義,一有變亂和重要事故,名義可以隨時改換的。
    皇帝只對楊國忠說了一件事,命他午刻再來。
    接著,皇帝偕同楊貴妃,似乎很閒適地乘車赴大明宮,高力士騎馬隨行,在巡視大明宮
之後,皇帝命高力士整點禁軍,集中馬匹和車輛。
    隨後,他很快地回興慶宮,在車上,老去的皇帝慘淡地向楊貴妃說:「玉環,我們只有
逃亡了!」
    她已體會到時局的嚴重,但是,她又不捨得棄城而走,長安是皇都,她的觀念中,失去
都城和亡國差不多,於是,她忍住淚水而問:「三郎,背城一戰,以待天下勤王之師——長
安城內糧食器用都充足,應該能支持……」
    「不行,城太大了,無兵可守!」皇帝沉鬱地說。
    皇帝說得很肯定,長安完了。
    她不敢想,訥訥地再問:「我們出奔,放棄皇都——我們還能回來嗎?」
    「安祿山是胡人,他猖狂一時,我們經過一個時期的整頓,應該能再打回來的!」李隆
基於喟歎中說出:「玉環,你也準備一下,但不可和任何人說!」
    六月十一日,皇帝經歷了混亂和低沉的早朝,情緒很壞,他已到勤政樓,召入高力士和
龍武大將軍陳玄禮,研究宮廷的禁衛情況。
    陳玄禮報告:禁軍有騎兵三千五百人,閒廄有馬九百匹,已悄悄集中,可以隨從護駕西
行。
    這一數字使皇帝為之愕然,脫口說:「這樣少?」
    「陛下,飛龍廄駕兵三百六十名已調出,由建寧王統領巡城,羽林軍步騎一千二百人,
已調出參加城防,金吾軍由南衙……」
    皇帝一揮手,制止他往下說,苦笑道:「我知道了,就如此吧,車輛檢查一下,馬匹也
詳細觀察,汰去病弱,還有各苑的守衛不能動。北門禁軍守城者也不能動——你悄悄去做,
同時,讓新募的兵到市區路上走走,對外揚言,我會出駐渭南,迎戰敵人!」
    陳玄禮應了是,再說明已集中的從駕兵都是精銳的,人數雖然不多,但能力很強。
    接著,高力士把最新的兵情報告:安祿山的前鋒將軍崔乾祐雖然占領了潼關,但並未繼
續推進。他又報告:華州一帶,官兵都已逃散,目前,只有渭南尚有官兵,所有前方消息,
亦皆自渭南來,但渭南人心亦不穩……
    皇帝緘默著,沒有說話,這時,宰相那邊也送來了軍情報告,皇帝看了一眼,交付高力
士。在旁邊的陳玄禮,似是忽然想到,他請示,是否可調驪山華清宮的禁軍來,那邊,有騎
兵八百,步兵也有八百余人。
    「不行,西行入蜀,必須機密,任何在外面的兵都不能調動,而且也不能先向兵將們公
開,只能說成備戰!」皇帝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我只能有負百官庶民,否則會走不了!」
    「陛下,估計何時出都?」
    皇帝搖搖頭,只說完成準備,日子不能定。
    就在此時,報告楊貴妃和虢國夫人來了。陳玄禮便先辭出,高力士則奉命到內侍省去聯
絡內外。
    楊貴妃和虢國夫人,還有謝阿蠻及五六名隨從女官和侍女,排場很大地入勤政樓見皇帝。
    皇帝明白,楊貴妃弄一群人在一起,是為了避免和虢國夫人談私事。他看多日不見的楊
怡,今天的打扮很鮮明,似乎兵敗城危,都不會影響她。
    皇帝邀她們入內室。虢國夫人再行一個禮,笑說:「多日不見姐夫了,外面亂哄哄的,
我入宮來問姐姐,姐姐說不知道,著我來問姐夫」。
    「你在外面聽到些什麼了?」皇帝佻巧地反問。
    「和我有來往的官員們,有些說皇帝會領兵出戰,又有人說皇上會西狩!」虢國夫人也
機智地說,「我去訪宰相,他太忙,找不著,我的宰相夫人嫂子又什麼都不知道,我問她可
知道潼關陷敵,幸而她說已曉得——」
    皇帝苦笑著,目光流轉中,終於說出:「外面也傳西狩了?哦,西狩看來無可避免,我
們已無兵可戰,不過,叛賊也並不一定會來攻長安的,至今,賊軍仍留在潼關。」皇帝無法
隱瞞奔逃的事,說著,轉向貴妃:「前方情形,今日較定,只是朝中卻很亂!今日,居然真
有人要求我出征,他們以為我赤手空拳也能打仗,可笑!還有幾位官兒,兵臨城下,尚絮絮
不休地追究責任,空耗時間而不切實際。」
    「此時需要皇帝乾綱獨斷!」虢國夫人正經地接口。
    李隆基摸著胡須苦笑,時事危急,他這個皇帝在朝堂已無乾綱獨斷的能力。然而,這又
是他不願說的,此刻,他在感慨中移目向謝阿蠻,慘淡地說出:「歌舞升平的好日子過去了
——」這一句似自語,沒有人接口,皇帝在說出後,也覺得太哀颯了,他轉而問:「玉環,
是在此地吃午飯呢,還是回去?」
    「我們隨便,如果你要召見人,我們便到別處去?」
    「不,今天不會有特別的事。」皇帝說了一句違心的話,其實變故隨時都會發生,他本
身也有很多事,不過,面對著這三個女人,緬想宮中行樂的往事,李隆基不免於戀念,目
前,隨時都有可能離開長安,只有現在,還能把握,他在異樣的心情中要求把握現在。於
是,他又說:「近日少有閒時,阿怡也少見,你們就在此吧——阿蠻,你先奏一曲琵琶!我
們稍為輕松一些!」
    沒有人有聽樂的興趣,可是,大家又明白奏樂是因為無話可說。謝阿蠻去取了琵琶,隨
手調弦,奏出松香調的轉關,那是近乎蕭瑟的樂曲。
    李隆基心情很亂,故作側耳傾聽狀;楊貴妃則被低緩的調子觸起了愁悵,她舉手命停。
    琵琶聲停,謝阿蠻茫然相看。
    「阿蠻,奏一支輕快的曲子好嗎?」楊貴妃笑著說。
    謝阿蠻領悟了,赧然轉向皇帝:「陛下,恕我不知進退……」
    「這也不能怪你。」皇帝平淡地說,「這時候,誰又能輕快得起來?」他說,回顧貴
妃:「你的笑,也很沉重呀!」
    ——這是現實,安祿山的軍隊,像一片巨大的烏雲,壓在人們的頭頂,不僅笑是沉重
的,連呼吸也沉重了。
    楊貴妃因為皇帝一語而不能自制,她叫出一聲:「三郎——」聲音微顫,欲語還休。
    此時,謝阿蠻正理弦,校高音律欲重奏,旁邊的虢國夫人忽然雙眉一揚,提高聲音說:
「你們,快要新亭對泣了,日坐愁城,何補於事?」
    「對!」李隆基蒼涼地吐出,轉而說:「愁的時候愁,樂的時候仍然應該樂,暫時放
開,你看阿怡,此時有些像女俠客,好吧,此時反正無事,傳賀懷智來,聽琵琶,阿蠻奏的
實在還差——哦,再把張野狐、馬仙期也找來,讓他們合奏!」
    「我建議,加一個李龜年,再加一個雷海青!」虢國夫人說,「那會更熱鬧一些。」
    不久,勤政樓上的氣氛為音樂所改變了,大唐宮廷中五位著名的樂工合奏了正黃鐘的丹
桂引,接著,又轉奏輕盈飄逸的南呂宮的凌波曲散序。
    五位樂工情緒一樣是低沉的,但他們很快潛入音樂的節律中,渾忘身外事。謝阿蠻以自
己原已在手的琵琶相合,但只幾下,她把琵琶遞給了貴妃,自己走向馬仙期身邊,取了鈴,
用一根細玉棒輕輕敲打著為接應。
    凌波曲散序之後,楊貴妃信手挑撥,繼續奏出正曲的引子,樂工們隨之而演奏。
    虢國夫人徐徐起身,走出屏風,到長廊上,倚著欄杆而聽樂,她在恍忽中出神。
    一陣吱吱的蟬鳴由外來,攪亂了室內的樂奏。
    虢國夫人皺皺眉,正欲回身,才移步,她又發現被蟬鳴所攪亂的樂奏,別有一種意境,
不調和的音韻,具有亂的美。
    她想:「這是合乎時代之音啊!」於是,她停下來,領略亂的意境的音韻之美。
    大唐皇帝可能因為她,也走了出來,緩步到虢國夫人身邊,一陣蟬聲驟起倏歇,接著,
又有蟬鳴。
    「這蟬鳴很討厭——」皇帝在她的身邊說。
    她已發現皇帝,此時回顧,快速地接口:「是啊!象安祿山!」
    李隆基為此而嗟歎了,他感慨地說:「阿怡,你這句話有哲學的意蘊,室內的樂聲被蟬
聲所攪亂,確有象安祿山攪亂我的皇朝!」說著,人倚欄,伸出左手,大袖向外一揮,好象
那是驅逐蟬鳴或者安祿山。
    虢國夫人看著,嗤地一笑,低說:「陛下,凡是攪亂人的東西,都不是容易趕掉的!」
    又是一句具有蘊蓄意義的話,皇帝微喟,緩緩說:「唔,也是,我們只能慢慢地說;譬
如蟬,再過半個月,秋天來了,他們也就會漸漸完了!」
    「安祿山也一樣。此時急,也沒有用處,我以為,駕幸巴蜀,號召天下勤王,安祿山之
亂,並不難平,問題只是在一時而已。皇上,婦人之言,也有可取嗎?」虢國夫人平靜而娓
娓地談天下大事。她入宮,本是有所為的,如今,借蟬鳴著意,顯得很自然。
    皇帝看著她而苦笑,再緩緩說:「你講得不錯,只是,此一時很難度過——唉!往巴蜀
實在是唯一的出路了,不過,反對者又很多,人們不了解情勢,空口言戰,這時候,若在處
理上一有舛錯,便容易發生內變。」
    李隆基隱隱洩出一些心事,接著輕笑:「阿怡,當你作女俠客狀時,俊而秀,使人歡
喜!」
    她微微噘嘴,欲言又止,因為,近時的皇帝,對她已少失了那股似饞的熱情,而在此
時,私情又無從談了。何況,她本身對皇帝又是無熱情的,不過,她私心希望每一個人都對
自己有熱情和眷戀。
    皇帝聽著一陣又一陣的蟬鳴,看著天宇而道出:「阿怡,無論如何,好日子總是已過完
了——」他稍頓,接下去道:「我們在長安,不知還能再住幾許時,這樣曼妙的樂奏,也不
知道能聽幾回?一旦長安陷賊,又不知會有多少人遭殃!」
    「所以,我以為早一步走,可以少一些損失,也不致使人太狼狽!」
    「就是早一步走不容易啊,宰相建議立刻走,我拒絕——阿怡,太平皇帝容易做,一到
亂世,做皇帝就不容易了,我又何嘗不想乘賊眾尚休兵潼關時走呢?只是,不容易啊!我也
知道,到倉皇出奔的時候,會有許多人走不及——」
    「可能連我也會走不及,是嗎?」
    「你,唔——那就搬入宮中居住吧!」他稍有一些飄然的神色,「胡亂地入了宮也好—
—倘若你不及走,一旦被俘,安祿山也會大喜過望!」
    「皇上,這是你應該說的嗎?」她臉色稍沉。
    「阿怡,偶然說笑,何必生氣呢?「皇帝笑起來。
    她睨了他一眼,風華依然,但是,她的笑意一掠而過,轉而莊重地說:「倘若這樣拖下
去,我被俘也不是奇事,不過,我的皇帝陛下,如果我被俘,決不會受辱的,我總會了結自
己!」她的雙眉向上揚:「我受大唐國夫人的供奉,不會辱沒這銜頭,到時,我一死以殉!」
    「噢,阿怡,不要講這些了,局面雖然不好,想來也不會到如此狼狽的地步!」她沒有
接口,倚欄杆,轉而望苑中路,此時,苑路上,有兩名男子,緩緩地行來。
    皇帝在稍後也看到了,但看不清,他問:「是誰?」
    「好象是穎王和恆王兩位殿下——」
    她其實已看清,技巧地用了好象一詞。
    穎王和恆王兩位皇子,行近了一些,也已看到了皇帝,於是,他們在樓下苑路遙拜。
    「上來吧!」皇帝以輕揚的聲音說。
    李□和李瑱相偕入宮請見皇帝,目的為探聽父皇對時局的決策以及自處之道。但是,他
們上了勤政樓,被揚動式的樂聲所包圍了,一時錯愕,環境也使他們不能發言。
    樂聲,對兩位心事重重的皇子有攪亂的作用,他們不了解父皇在這樣的時候還有聽樂的
心情。
    皇帝自然地讓兩個兒子參加,恆王李瑱和謝阿蠻的目光相遇時,表現了惆悵。
    不久,午餐了——皇帝又讓兩名兒子留著。同時,在午餐時,再有梨園的男樂工四人和
女樂工六人加入演奏,由張野狐領班,馬仙期為副,組成了正式的室宴樂奏。
    午宴的中途,高力士來了,皇帝命他入席,但高力士以已吃過飯而辭,他留在外間。
    飯後,皇帝轉到起居間,召入高力士詢問。
    「宰相來過,對我說,渭南的一支兵逃走了,宰相派去的一員郎將,還有兩員參軍事,
今日上午仍在那邊,但請求退入李福德軍中。」
    「哦,那是很急了——」皇帝的神色凝重,「消息相通如何?」
    「到今午,依然每一個時辰有一次,但是,我派去的人來密告,李福德那一群人慌得
很,隨時有可能一哄而散!」高力士憂鬱地接下去說:「陛下,華州,上洛,同州,河東等
地防御使和州官、吏兵都已逃散,皇上似宜早為之計……」
    「可恨!河東,上洛,相距潼關尚遠,他們就逃——唉,力士,你召穎王來!」皇帝說。
    當高力士去時,李隆基命侍從取筆紙寫下:「以穎王為劍南節度大使。赴鎮,令本道設
儲待。」
    李□快地進入了,皇帝將手詔交予,命他立刻往見宰相,儲今日下午準備好,來得及便
趕在下午出城,不然,明日一早出城。皇帝又說:「你不可和人提及,悄悄離此,也不必再
入辭——時局很急,我決計幸蜀避鋒,你的責任很重,劍南一道將會為復興的基地,你為大
使,宰相為使,崔圓為副使,你從速前往,命崔圓整頓甲兵,儲備糧帛用具,萬事都要盡快
進行,求精確,求妥善!」
    「是,臣兒竭盡所能!」李□下拜,再問:「父皇何時命駕幸蜀?」
    「我不能確定日期——你見宰相去吧,看情形,你今天會趕不及;」皇帝回顧高力士:
「你自羽林騎中選派四十騎護送穎王赴任!就明早出發!」
    於是,李□拜辭,高力士命一名內常侍和兩名內侍引送他自側門而出赴中書省——那是
有監視意義的。
    皇帝沉吟著,再命高力士去少府巡看,裝運財貨。
    「陛下,到如今不能再拖時間!」
    「我知道,回頭再說吧!」
    皇帝再回到前面,樂工們分批進食,樂奏未止,但當皇帝坐下,要和恆王說話時,樂工
們得指示而停止。皇帝只問問恆王一般情形,然後,指派他人宿中書,命內常侍宣詔命——
赤瑱自然發現李□必已另有任務而先走,他也辭出;楊貴妃起身,請皇帝去休息。
    李隆基點點頭,貴妃送他向西翼那邊走,在通道上,大唐皇帝低聲說:「玉環,風雨就
要來了!」
    她努力忍住自己的惶恐,不發問,送皇帝入西翼屋,指派了侍女意兒領班服侍皇帝,便
回入。
    樂奏已停,但仍有單奏,楊貴妃看了虢國夫人一眼:「花花,怎樣?」
    「自然不聽了,誰又有心情再聽呢?」虢國夫人湊近一些:「貴妃,國忠以為應立刻就
走,皇上遲疑不決……」
    貴妃以一個手勢制止,低說:「到飛霜殿去再說——」
    當她們欲離去之時,賀懷智請謝阿蠻先容,求見貴妃,他是代表梨園子弟來請示的,梨
園子弟也在惶亂中,他們同樣也聽到了皇帝會逃亡到西蜀的傳說,賀懷智請貴妃指示,梨園
中人如何應變,因為主管方面全無表示。
    這是楊貴妃最感苦惱的事,她皺著眉說:「時局很緊,我們在潼關打了敗仗,那是大家
都知道了的;只是,皇上幸蜀,僅有建議,朝中提出討論,是不是真會赴巴蜀,我到此時還
不知道,昨天和今天,朝中都在為皇帝出征而佈置,皇帝也做出征的準備,屯駐渭南,集兵
反攻潼關;幸蜀,暫時總不會吧!你們放心,不必去聽謠言!」
    當應付了樂工之後,虢國夫人瞥了楊貴妃一眼說:「玉環,環境移人,連你也學會了騙
人!」
    「花花,我怎能向他們實說呢?我若說我們根本無兵可戰,宮中豈不立刻大亂了?再
者,到底怎樣,我也不明白,你問我,皇帝為何還不走,我一樣回答不上來啊!」楊貴妃痛
苦地:「我們去飛霜殿!」
    她們下勤政樓時,恆王李瑱並未走,他托了內侍傳請謝阿蠻小語,阿蠻答應送貴妃一程
再溜出來。
    在苑路上,虢國夫人問謝阿蠻有什麼事,她指出那名說話的內侍有些鬼鬼祟祟。
    謝阿蠻率直地說了,楊貴妃揮揮手:「那麼不必送我了,你去吧,可別耽得太久!」
    「阿蠻,你有婕妤身份吧?怎的再和皇子鬼混?」虢國夫人笑斥;「太不成體統了!」
    「我只是空名兒,婕妤待遇而已;並未列入宮眷名牌內,只有一個騙人的空名,為什麼
不能走動?貴妃還許我出嫁哩!」
    謝阿蠻笑著行禮,轉回勤政樓。
    在飛霜殿,貴妃的另一位姐姐韓國夫人和楊錡的妻子太華公主在等待著——她們也是來
打聽訊息的。
    楊貴妃無可相告,她只能說,如果有急事必然盡力以最快的方法通知,她又請太華公主
照顧楊銛的寡妻——楊銛,在不久之前偶然得病而死去,兵亂正甚,他的死也被忽略了,他
死前的官職是殿中秘書監,死後,連卹典亦未曾議,可能是楊國忠不願在此時多提自己的家
人。楊貴妃也不曾出宮去吊唁,兵亂以來,她已避免出去。
    客人不滿足貴妃空泛的承諾,她們留著,又有客人到了,是萬春公主,楊國忠的兒子楊
朏之妻。
    大唐皇家婚姻倫常之亂,就在這幾個人身上可以看出,太華公主是萬春公主同年紀的妹
妹,但在婚姻上,妹妹嫁叔叔,姐姐嫁侄兒。不過,李唐皇家從不重視這些。萬春公主說
明,原是萬安公主相約入宮的,結果,萬安公主又另有約,所以直接來了,她來,為丈夫所
托探聽消息。
    接著,有傳報,玉真公主和萬安公主到訪——萬安公主也是女道士。
    飛霜殿忽然熱鬧了起來,而楊貴妃則心慌著,那許多人來,自然都是來請示進退的。她
吩咐備小食接待,借故拉玉真公主入鄰室,請求相助。她直率地說出西狩巴蜀,在形勢上為
必然的,但她確實不知道行期以及究竟如何決定。
    「玉環,巡難是人人都料得到了,問題是時間,你看情形,會在什麼時候?」玉真公主
坦率地再問:「是不是怕引起慌亂,你不便說?」
    「不是,我真的不知道!」楊貴妃幾乎想笑:「就我所知,皇上也沒定,他……他……
還想出師!」
    「出師是不可能了,我知道有人想皇兄去涉險,唉,這也不必提了,玉環,讓我實說,
要走,真得趕快了——還有,我入宮門時,遇到如仙,她們那群人很可憐,亂哄哄的當口,
簡直沒人理,她們也總是妃嬪,你照顧一下!」玉真公主說著,長歎息:「玉環,想不到局
面會如此,我們去招呼客人吧!」
    客人們在聽虢國夫人議論,貴妃和玉真公主進入,也坐下來聽她談潼關之戰的情況,楊
貴妃悄悄命內侍張韜光去請如仙來——如仙,是皇帝的妃嬪之一,幼年入宮為女官的,武惠
妃時代,為正六品級的衛仙,後來,名列宮眷,為才人,現在已近五十歲了,她入宮,可能
有四十年,宮裡的舊人中,她是溫存的一個,但沒有生育。楊貴妃和她相處不錯,曾因嬪行
中有人死亡,空缺多,便將如仙補入,用充媛的名義主持宮中歲功人事及一般祭祀。因為她
有充媛的名義,舊人轉呼她為如仙媛。
    不久,如仙媛和謝阿蠻同時進入,阿蠻很聽話,回來極快——她聽來很多消息,欲言,
為貴妃暗中制止。
    客人們未能自貴妃口中探得消息,也未獲指示,她們怏怏地分批走了,留著不走的,只
有玉真公主和如仙媛,到此時,楊貴妃才舒了一口氣,謝阿蠻已忍不住,匆促地說:「貴
妃,我回到勤政樓不久,聽說有幾個官上表,請皇上率四軍將士,出駐臨潼、新豐,以為號
召,屏障都城——」
    「皇帝已醒來了?」楊貴妃打斷她的話。
    「我不知道,我只是聽一位翰林和恆王殿下說及,那翰林在勤政樓等待!」
    「這樣的表文怎不經宰臣直接上聞?」楊貴妃雙眉深鎖:「奇怪,居然沒人阻止,又由
翰林遞入?翰林既不管這樣的事,又怎可先向恆王胡亂說出內容?」
    玉真公主苦笑著接口:「可能是張貼的文件,有人附表入呈,阿蠻大約聽錯了——外
面,如今花樣很多,河南逃回的人,還傳了不少歌謠來!」
    貴妃還沒說,謝阿蠻又接口道:「我也聽到,今午,教坊的人告訴我一首短歌,是洛陽
人逃難時唱的,我記得是:邙山新鬼哭,宛下女兒愁,義髻拋河裡,黃裙逐水流……」
    楊貴妃怕聽,又制止了她,隨後,向兩人說:「到底怎樣,我真的不知道,宰相請皇上
早些走,那是事實,我自己從來不對大政發言,現在,更加不敢胡亂說話了,我想,大家作
一些準備,不走,準備了也無妨。」她稍頓,轉而問如仙媛,各宮之間有些什麼問題。
    「大家慌著,問不到一個所以,在平時,原也沒有什麼,如今有了亂象,宮中有許多
人,希望在供應上有個周轉的余裕。貴妃,有不少宮眷,還有女官,本身都無餘資……」
    如仙媛尷尬地說:「平時無需用,遇亂,大家想到現錢!」
    「這事我可以作主的,我現在就通知內侍監袁思藝,支領一筆錢和銀兩,由你具領了去
分!」
    「貴妃,這事要再考慮!」玉真公主說,「平白分賜錢銀,豈不暗示宮中要出事了?不
能做!」
    楊貴妃愕然,歎息著再說:「我去著人領出,放在我處,如仙媛,你去告訴她們要安
心,皇上不會不照顧宮中的人!」
    如仙媛應著,再請求貴妃有閒時巡視一次,接著,她告退。玉真公主感慨地說:「如仙
也有了老態,我初見她時,她是少女——對了,貴妃娘娘,宮中該有許多事,你也得管管
啊!一旦要走的話,每人都得發些錢銀,宮中人,值錢的東西可能不少,現錢卻一定不會多
的,此其一;還有,一旦要出,車輛也得要有,玉環,你不能再不動呀!」
    「我實在不會管事,要命——玉真公主,你是不是能留在宮中幫忙?」
    「不行,一來公主依例不得管妃嬪的事,再者,我連公主的封號都納還了,如今,我真
正身份是持盈法師!」玉真公主稍頓,又說:「你去領一大筆錢財出來,命內侍監悄悄放在
你處,最好,分存在大明宮和太極宮,隨時可以分發,但要做得機密些!」
    楊貴妃點點頭,命人去傳內侍監,接著,她又命張韜光私下去查看各宮的車輛。
    當玉真公主走後,謝阿蠻立刻相告:「恆王這人也不大有心肝,他對國家事一些不關
心,還講風涼話。我知道,他們中人,有些鬼——可能是太子在用計,迫皇帝出城去打仗,
太子在城裡監國當政!」
    楊貴妃低喟著以手勢制止謝阿蠻,隨說:「不要議論了,看今天的情形,外面一定很多
事,她們全到我這兒來——對了,你再去問問,有什麼特別訊息?」
    「到什麼地方去問呢?」她問,那是她已明白貴妃要求她去問,不會是官方的消息。
    「你自己捉摸著,只是打聽,自己不可多說!」
    謝阿蠻接受了一項特別的任務而走了,楊貴妃獨自發怔,又牽掛著皇帝,她問內侍——
皇帝在勤政樓,午睡了半個時辰,便不斷接見皇子,大臣。
    她思索著,再挨了約半個時辰,內侍監袁思藝來到,告以有兩車的錢和金銀先運到,其
余的將分批運,楊貴妃作了指點,便乘步輦向勤政務本樓去。
    天色已向晚了,勤政樓前,內常侍王洛卿迎著貴妃,告以宰相正在和皇帝議事。她不急
於入內,問王洛卿在外面聽到些什麼?
    經常行走在中書、門下、尚書三省的內常侍王洛卿,聽到的很多,但他不敢隨便向貴妃
說,只選了兵訊相告:「今日聽說,潼關外面的敗兵,到了河北岸,傳言敗兵大掠富平境
內!」
    「敗兵掠富平?」楊貴妃吃驚著,「敵軍呢?」
    「敵軍的動態不明,大約沒有行動吧?不過,也有傳說,謂安祿山可能另派大軍自河北
岸推進,攻取富平,切斷長安西北的道路!」王洛卿似乎有恐懼狀,「倘若富平被安祿山占
了去,那就不得了,我們要去巴蜀,難了!」
    「我們在渭北有兵……」楊貴妃其實是不清楚的,說了一半就停口。
    「渭北的情形不明,我只聽到傳說,已告知了高公公,真相如何,就不曉得了!」
    楊貴妃不再問了,她上樓,直入內室,皇帝和宰相楊國忠及京兆尹魏方進在議事。貴妃
制止了他們行禮,在皇帝身邊坐下。不久,魏方進奉命匆匆辭出,赴中書省傳達幾項特別的
命令。
    楊貴妃在魏方進走後才提出河北及渭北的情形相問。
    「有謠言說安祿山別部自河北向渭水,沒有根據,富平、奉先,都有消息,雖然亂,但
未見敵蹤!」楊國忠回答,隨著又說:「今天一早,長安城就多有謠言,後來,謠言越傳越
多!」
    「陛下,決定了西狩的日期嗎?」楊貴妃問皇帝。
    「還沒有,明天再看一天,要走,可也不容易!」李隆基合上眼皮再向宰相說:「你也
回中書吧,晚上如有事,隨時再進來!」
    於是,疲憊的皇帝偕楊貴妃同返飛霜殿,貴妃雖然看得出皇帝的倦怠,但是,事勢急
迫,她也不能不將自己所知的事奏聞。李隆基強自集中了精神傾聽,對楊貴妃分賜宮人銀錢
的事表示嘉許,接著,他說:「今夜已來不及做了,明早,你早些起來,把錢財分好,多賜
予一些吧!至於其他的事,你斟酌著辦理,馬和牛,可以拉車的,都集中起來,命各宮自行
準備,哦,你交托如仙做就是,總之,僅明日一日辦妥!」
    「三郎,今天傳說紛紛,似乎很兇險!」
    「其實是沒有那樣緊張,今天和昨天前天,形勢不曾變,但是,從華陰、富平那邊多有
人逃入長安,謠言多了,內裡又有人煽火,使大伙不安——。」
    「我們西狩——」
    「明天早朝再作決定,我在想一個辦法,在我們走後,如何維持長安不亂,安祿山的兵
的確還在潼關整理,據我估計,十天之內,他們不致大舉西進,但如我一走,長安亂了,他
們就立刻合來!」皇帝沉吟著,有哀切狀:「玉環,我直到如今,還找不到一個留鎮長安而
可以維持不亂的人,唉!如不亂,長安城兵雖少,也可撐十天八天!」
    「宰相留鎮呢?」楊貴妃問。
    「國忠不行,威望不夠,力亦不足,他只能隨我西行,在巴蜀,他會有用處——留守長
安,需要一個位高名重,又鎮得住內部的人,這樣的人很難找!」
    楊貴妃想到太子,但她有顧慮而未曾提出。
    晚飯後,楊貴妃使皇帝服藥早睡,她開始做事了——這是她入宮以來第一次正式處事。
    高力士和袁思藝相助安排明早進行的各事,由於高力士還要到北門禁區看軍隊,袁思藝
要巡視各門戶,他們匆匆地走了。
    楊貴妃獨自在飛霜殿左殿外納涼——於是,謝阿蠻來了,她和靜子及文郁在一起到來,
告訴貴妃,今天下午,長安城中已有人逃難,而且很亂。
    她沒有深入詢問,望著未圓的月亮發怔。
    今天是六月十一日,夏夜澄澈,缺了不足三分之一的月亮,白而明亮。有風,吹動著茂
盛的樹枝,搖曳輕盈,黃昏時很熱,但此時的夜風,卻帶著些秋意的薄涼。
    貴妃在廊間漫步,謝阿蠻又細告東宮的情形——東宮的內侍李靜忠,分領一百飛龍兵,
還有二百名羽林軍兵士守宮苑,此外,東宮也有本身宿衛,還有皇太孫廣平王征了一批車—
—楊貴妃只是聽,她愁深如海。
    六月十一日長安的謠言以及人心浮動,在十二日黎明時就有了明顯的反映。
    皇帝在視朝之前,先在勤政務本樓處理一些事,高力士首先來告,興慶大殿,情形有
異,官員們只來了少數人。接著,夜宿在中書省的宰相楊國忠匆匆趕來,奏告皇帝,今日上
朝的官員,不足百份之二十,朝士們已來的,在私議,也有來了就走的。
    皇帝哦了一聲,愴然問:「太子來了沒有?」
    「太子殿下剛到,值宿省中的恆王殿下,正出接太子。陛下,臣請將今日朝會改在勤政
務本殿進行——」楊國忠努力自靜,繼續說:「興慶殿太大,不成班行!」
    皇帝想了一下,說好,等楊國忠匆匆而去後,他轉向高力士說:「照昨天所議的進行,
爭取時間!」
    於是,高力士也走了。
    中使、內常侍王洛卿和曹仙二人,在勤政殿佈置著。
    不久,入朝的官員自興慶殿步行至勤政務本殿,皇帝先召入太子,把一些人事上的決定
相告,隨後,皇帝說:「今日,我只能宣佈出師親征,我將駐軍新豐,長安皇都,軍事由留
守將軍負責,日常政務,由你處理,太子監國之詔早已頒下,不必再行文了!」
    太子只是唯唯而應,他根本不相信父親的話。
    接著,勤政務本殿的朝會開始了,大唐皇帝聲言自己將率師親征,他揚言勤王兵旦夕可
至,隨後,他親自宣佈了特殊的人事任命,擢京兆尹魏方進為御史大夫兼置頓使,升京兆少
尹崔光遠為京兆尹;命邊令誠為西京留守將軍,掌宮闈管鑰;穎王以劍南節度大使,出閣赴
任。再命龍武大將軍陳玄禮,整頓天子四軍,準備隨時隨駕親征。
    此外,又派了幾位官員,並由金吾軍中調出數名郎將級的人,分別統御萬年、長安兩縣
所募的新兵。
    最後,皇帝新由河東地區調回任國子監的李麟入值。
    沒有人提任何問題,重要的朝會在默默中散了。
    不久,楊貴妃已辦妥了她的事,趕到勤政樓,女官靜子先行,很快轉來報告楊貴妃:壽
王等人在。她想想,終於走入翼屋迴避。
    又不久,太子入覲,很快地就辭出。皇帝已知道貴妃在,他走到翼屋,向貴妃說:「玉
環,你準備著,午後,我們移居大明宮!」皇帝低說了一句話,又匆匆地走了。
    這是一個特出的日子。
    午後,楊貴妃並未赴大明宮,皇帝也仍在興慶宮的勤政務本樓,要辦的事太多,他根本
走不開。至於楊貴妃依然留著,是高力士通知她的。
    高力士選了十六名精幹的內侍,供貴妃調遣。
    興慶宮內,上午就悄悄地在搬移一些物件,車輛載著宮中的財貨,由夾城的秘道運出去。
    午後不久,楊貴妃再到勤政樓見皇帝。
    楊國忠頹敗地坐著,太僕卿、太府卿、少府監、左右監門將軍則在議事,分別書寫,皇
帝傾聽,偶然會有指點,楊貴妃進入時,這一項議事已到了尾聲,不過,她也能從最後一句
話中得知,興慶宮本身也戒嚴了,不許出入,而這些人所商量的是如何在逃奔時搬運財貨。
    楊貴妃默坐著,等到這些人辭出後,皇帝才向她說:「玉環,決定明天一早西行入蜀!」
    貴妃看了楊國忠一眼,垂下頭低應。
    宰相楊國忠徐徐起身說:「陛下,臣請於今夜宵禁前通知諸王、公主、王公及郡王——
有關官員!」
    「不!」皇帝冷峻地說:「除直系諸王在入苑坊及有職司者外,其余諸人不能在今夜通
知,明早,我們出發時再行通知!」
    「陛下——」楊國忠以為不妥,訥訥欲言。
    「國忠,到了此時,我們只能從權,今日一通知,明早必亂,路上塞滿了人,我們更會
走不了!你記著我的話,現在到中書省去,傳命京兆府,派人會同親衛府郎將,清東面道
路,加派人員守通化、春明二門,作出我們要出兵之狀,再著長安、萬年兩縣令,今日留宿
京兆府!」
    那是掩飾逃亡的行動,楊國忠雖然覺得這樣做很不好,但是,他不敢提出,行禮辭出—
—他還會再來的。
    接著,皇帝告訴楊貴妃,依高力士建議,今夜宿於太極宮北門軍區,明日天明之前就從
禁苑西門出發。皇帝喟歎著說:「玉環,大唐皇家子孫衍多,不能都帶了他們同行,待明早
我們出宮城再去告知,他們總會來得及走的!」他垂下眼皮,稍頓又說:「你著人通知阿
怡,讓她們跟我們同行吧,還有其他的人,你自己想想!」
    她默默點頭,淚水滴了下來。
    ——繁華富庶的大唐皇朝,長期太平,一亂,終於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楊玉環惘惘地走向窗口,看宮苑,她想:明天走了,幾時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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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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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寶十五載六月十三日乙未。
    在平日之前,夜色未退,黎明的清蒼之氣自天邊徐徐湧上的時候。
    天子四軍中的左右羽林軍騎兵,四十人一隊,有五隊兵自禁苑西邊的延秋門出,兩隊先
行,兩隊在要道上戒備,一隊則徐徐前進,這還是宵禁時間,街上很靜。
    平時荒廢的通光殿,此時燈燭通明,大唐皇帝在殿上作辭京的最後安排,著了戎衣的驃
騎大將軍高力士站在皇帝身後的右邊,左邊是龍武大將軍陳玄禮。前面的左右,分立著太子
與宰相。
    大唐天子的貴妃楊玉環在車上等著,但她也一樣有事做——散住在大明宮和太極宮的妃
嬪,夜間已通知了她們,此刻,她派女官靜子率四名內侍去協助如仙媛。
    張韜光和謝阿蠻也分別奉命去處理一些事,此時,謝阿蠻先回來了,她告知貴妃,內梨
園子弟中有半數可以有車隨行,其余,可能要步行,梨園的車隊已被安排在宮眷、太極宮隊
的後面。
    此時,張韜光也趕到車邊來報告:通光殿議事已畢,太子自請為後隊,宰相已領從駕官
員自別道先出。
    於是,皇帝來了,上車,在車台上吩咐高力士先行。
    一隊龍武軍的騎兵在燈號指揮下出發,隨著,有八乘車出發,又接著,是一隊兵,再是
八乘車。接著,一大隊騎兵,由隴西公李瑀督領下出發,然後,陳玄禮來奏告,請車駕出發。
    皇帝的車隊排列在通光殿前的廣場上,一輛引車先行,兩邊各有八名騎衛,引車後面,
四名龍武軍的軍官騎了大馬在前,戈正和內侍各八人在後,導著皇帝的車出發,帝車的兩
邊,由內侍拱護。帝車後面,是兩輛備車和四輛大型從車,然後,又是十四輛侍從車。這是
一組,附隨這一組的,有四百兵士、宦官、宮女,執事官員和運載車。
    雖然是逃亡,但在出宮之時,車仗隊伍卻很有秩序。兵士們也齊整的可以說軍容甚壯。
    原定的計劃,趕在黎明前出延秋門的,但車騎太多了,當帝車到延秋門時,已有曙色,
皇帝和貴妃在出城門時,同時揭開車帷向外觀望。
    他們看著天地青蒼中的禁苑,都不發一言。
    高力士立馬在延秋門城外,當帝車經過時,他上前低奏:「陛下,前鋒已過便橋,沿路
秩序很好!」
    皇帝哦了一聲,回望城垣,忽然間老淚縱橫了。
    高力士不忍看,而且,自己也悲從中來,他努力自抑,只說:「陛下珍重!」就為皇帝
放下車帷。
    李隆基卻在這一瞬間感情氾濫,他嗚咽著吐出:「四十多年天子,我把我的江山弄到這
步田地,唉,玉環——」楊貴妃挨到他身上,為他拭去淚水,但是,她自己卻在啜泣。
    車駕出延秋門後,速度稍為快了一些。
    此時,延秋門內,秩序已不如剛才那樣好了,車隊分兩支而出,有些擠迫相。但是,在
前面的車隊是不會知道的,帝車一組二十乘車,第二批是四十乘車,有的載人,有的載財
貨,這兩批車後,又是四百名騎兵,這和中隊隔分,龍武大將軍陳玄禮,隨在四百騎兵之後
押陣。
    出延秋門後,將及西渭橋時,楊國忠一行人已在等待,那是事先安排的會合,楊國忠領
著朝廷中部分官員、諸蕃及外國的使臣,還有一隊兵相護。
    楊國忠和韋見素、魏方進及楊國忠的兒子戶部侍郎楊暄先上前,向皇帝請安,並報告宿
值官員隨行人數以及諸蕃、外國使臣等,他隨帶的南衙衛兵有一百二十人,經由安福門繞道
而出的,由於宵禁尚未解除,在城內路上,未曾擾及百姓。
    楊國忠又報告,已派出十二批人,分別去通知勳臣百官出走。
    官員們的車隊分為三起,一批隨在車駕之後,另二批則分別安頓在第二行列中。楊國忠
和兒子與魏方進,騎了馬隨在皇帝車後,韋見素則領主要官員,並入車隊,他暫時在行列中
代行首相職權。
    到渭水時,天已大亮,太陽光也可以看到了,車騎隆隆地過渭水上的便橋——這是一座
古老的大木橋,漢武帝時代就已修建了的,但歷代都從事整修,現在,這座稱為便橋的西渭
橋,有幾座石墩,橋面在三年前大修過,很結實,車隊安穩地過橋,聲響隆隆不絕,皇帝的
車走出數裡,還能聽到橋上的聲響,在彎道上回望,車隊蜿蜒不絕,皇帝嗟歎著,心情也沉
重著。
    不久,楊國忠又上來奏告,左右建議,等大隊過完便橋後,放火焚橋,以減少這一條路
所受的壓力。
    皇帝不加思索地說:「此事不可,徒增人怨,由他去吧!」皇帝說了,再詢問後隊的情
形,接著,命袁思藝到後面去巡看。
    在皇帝和楊國忠說話時,楊貴妃問楊暄家人的情形。楊貴妃得知,國忠並未與家眷同
行,宰相的家族守在義寧坊,將於開城門時,從開遠門而出。
    虢國夫人一家和宰相夫人俱行。
    西奔的車隊,在過了便橋之後,行進速度就緩了下來,高力士發現先遣的內常侍王洛卿
一行,只在便橋附近布有人員,與原定的計劃有出入,他為此而訝異,立刻派人超前十裡觀
察,同時,為了安全,他又加調四十名龍武軍騎兵超前巡路。
    車隊過便橋十五裡,行進更緩了,皇帝一行的前隊雖然沒有受阻礙,但為了照顧到中後
隊的情形,不能不稍為減緩,同時,前路報告:長安與鹹陽之間中途站人員,逃走了,只剩
下天明前繼王洛卿之後而派出監察組五人在,他們中一人回馬迎上大隊,向高力士報告路上
有昨日出城的難民。
    高力士錯愕著,悄悄和楊國忠商量,他們不相信此去鹹陽的路上會有問題,決定不奏告
皇帝。但是,戒備卻加強,接著,後方面來的報告,宮中出來的最後一隊人,和城中出來的
人已相混相接,路上很亂,有不少是步行的,太子雖然以兵隔阻,但沒有什麼用處。
    這是流亡的第一程,四十裡路,到鹹陽的望賢宮休息,在預計中,這一程會很平安的,
但是,未到中途,就發覺估計和事實有距離了,特別是時間,比預期的已多耗了半個多時辰。
    為了安全,高力士派出一隊兵向大路以北出發巡弋,因為傳說渭北有敵騎出沒,威脅河
東地區,甚至傳說威脅富平。
    在車上的皇帝和貴妃不知道外面的情形,他們的情緒,也漸漸地平息下來。
    又不久,皇帝開始治事,他召宰相和高力士上車。
    皇帝詢問長安城內的情況。
    他們所得報告,只知有大批人自長安城出奔,至於城內的情況卻尚未有報告。
    其實,此時的長安,已經大亂了。
    逃亡是宮內策劃和進行的,興慶宮的皇城部分的人,因門戶隔絕而根本不知內情,這一
夜,留值省中的負責官員為駙馬都尉、給事中張□,中書捨人房琯,此外有三省的執事官員
和一名翰林學士與拾遺、補闕等。他們不知道宮內事,但曉得宰相和另一部分官員宿內宮。
於是,他們照常準備了在興慶大殿早朝。
    當內宮門開啟時,內宮中宦官和宮女奔出來,才知道皇帝一行已逃了!宮中人取道南衙
逃難——此時在興慶殿也已有一些官員上朝,內宮的消息一傳出,便秩序大亂,官員們紛紛
上馬回來,南衙勳衛儀仗人員也離開了職守,留守將軍邊令誠出來鎮壓,根本無效,而且,
在不久之後,逃散的金吾軍兵士,開始搶劫……
    長安城內的亂,路上的皇帝尚未得知。但是,皇帝卻在路上看到了另外的場景:有幾批
逃難著的車隊在前路,被兵士們驅逐到小路上去。
    這引起了阻延和小小的混亂——昨天逃出的人,為巨家大族,本身也有家甲,他們於昨
日下午出城,夜宿便橋西驛,今早前行,當皇帝的隊伍趕上時,他們起了驚慌,有些人拚命
前奔,有些人在爭執中被迫入小路,但吵鬧不休。
    皇帝迅速得知了,命人撫慰,不可用強。
    事實上,不用強是無法趕走逃難的人,幸而,混亂不大,只是皇帝的隊伍行程被阻緩而
已。
    高力士、楊國忠只報告一些平平的消息,車上的皇帝,曾經很激動,又很哀傷,但漸漸
地安靜了。他合上眼皮養神,不久,他問及虢國夫人。楊貴妃相告,皇帝喟歎著,迂緩地
說:「阿怡雖狂,總是有分寸的,國忠也不錯,他的家眷居然不隨大隊同行,總算難得了—
—」他稍頓,轉命內侍去查問隨駕同行的官員人數。
    ——逃出長安,需要守秘密,可是,已出了城,他想到一個朝廷,不論在何種境地,維
持官儀總是需要人的,現在,他想到了——他打算在鹹陽望賢宮舉行一次朝會。
    隨班的朝官人數很少,大臣只宰相楊國忠、韋見素、御史大夫魏方進,以及兩省的侍郎
和幾位卿,其他官員有接獲通知的,但他們要和家人同行,不曾單獨隨駕。因此,由楊國忠
率來的百官,省、部、卿、監諸衙署的文官合起來只四十余人,其中有不少還是卿、監官。
    於是,皇帝在嗟歎中再命人去後路調查長安城內百官們出城的情形。
    同時,皇帝又派出兩名內侍到後面去慰問四十余名隨駕的官員。
    車轔轔,行進的隊伍,秩序漸漸轉壞,中後隊擠在一起,太子在後面並無作用。
    在前路,皇帝的先遣人員又未曾再在路上設站接應,開路的騎兵從事分段清道。
    從長安城到鹹陽,只有四十裡路,但行進的速度越來越慢,前一半路走了一個時辰,後
一半更慢了。
    有太陽,也相當熱,行旅於熱天終於是辛苦的。
    鹹陽望賢宮在望了,開路的兵隊先到,一員旅正隨了郎將馳回來,通過將軍而直接見高
力士報告:鹹陽縣令和官員,逃了,先遣的內常侍王洛卿一行與望賢宮監和隨從人員,都已
率先逃走。
    這訊息使高力士氣得發抖,,他會合宰相,將之報告皇帝,李隆基為此而震動,他緊張
地詢問,有沒有寇訊。楊國忠報告:派出去的斥堠都有平靜無事的消息帶回。
    「豈有此理,我在後面,他們卻先逃了!」李隆基憤然說,隨後,又自我解嘲地:「到
望賢宮再說吧,看來,我們得再調整一下。」
    鹹陽望賢宮不久就到了,宮監和執事人員都已逃走,僅剩下幾名老內侍在,沒有人為皇
帝一行人準備午飯,甚至連迎駕的官員都沒有。李隆基原來計劃在望賢宮設朝,現在只能放
棄了。
    隊伍一列列地在望賢宮前停下來,人和馬都需要休息,但當地官吏逃亡,大隊的飲食沒
有了著落。
    日向中了,天明之前啟程逃亡的人,餓了。
    長安的貴人們平時從未為飲食操過心,似乎也從來不覺得餓的,可是,到了鹹陽,幾乎
每一個人都有了饑餓感了。
    老年的皇帝面色很難看,宰相楊國忠起自市井,他帶了兒子、家僮,匆匆入市,先在一
家干食店買得一些烘餅,又匆匆自行攜回獻呈給皇帝。
    李隆基雖然餓,但卻食不下咽,他慘淡地問:「國忠,百官諸軍將士,如何得食?」
    「陛下,臣已命小兒找民眾設法供食,鹹陽商肆居民,雖有逃亡,但留下的人尚多,想
來可以辦到,至於諸軍將士,例備糧食,陳玄禮已傳命諸軍就地造飯休息。」楊國忠頹唐地
說:「陛下請略進食——」
    皇帝分了幾個餅給貴妃和隨從,勉強咬了一口,他不想吃,但為了這是宰相自己去購取
的,又不能不吃。
    此時,高力士吃力地在指揮各批車騎的停駐所,他忙了一陣,汗水滿面地回到皇帝身
邊,請皇帝入望賢宮東外捨休息,他估計,在一個時辰內,無可能再啟程。
    皇家的隊伍攜帶著無數財寶,但並未帶有笨重和不值錢的糧食,現在,臨時要鹹陽市有
限的人家準備五千多人的食物,自然是艱難的。
    以辦事務見長的楊國忠,在此時可憐地表現了他的才幹,他派出的人,交涉了,由裡
正、坊頭負責,留著未走的商民,數百戶一齊舉火煮食。
    第一批食物煮好時,皇帝命供應官員,接著是皇族人員和宮人。食物有了,但食具卻沒
有,毫無逃亡經驗的貴人們,幾乎全數未帶食具,皇子皇孫們用手掬飯而吃!
    皇帝看到時,他只有隱泣吞聲。
    問題並非到此為止,軍隊中,有一批禁軍並未依照行軍慣例而備有糧食和食具,高力士
和陳玄禮商量著,不敢用均分的辦法,只令未攜糧食飲具的兵士,分隊入近村購食,高力士
分出了數十人攜現銀和錢偕之同行。
    僅僅四十裡路,暴露了太平皇朝在應變時的各種弱點。
    皇帝在憂鬱中,他悄悄地告知貴妃,擔心會發生亂事。
    「過了鹹陽,應該沒有事了,敵人如循渭北來,要切斷的要路是鹹陽,現在,此地平
安,下午再走,自然不妨了!」貴妃所知有限,但盡力安慰皇帝:「大家沒逃過難,忙亂是
意料中事,再向西行,供應大約不會缺乏了,三郎,你歇歇,事已如此,操心也沒用!」
    「我出去看看情形——也慰問一下官兵!」皇帝帶了幾名內侍向外行,但到了外面,他
就放棄慰問之行了,外面太亂,人山人海,宰相估計除軍隊外,約五千人,但自望賢宮東外
捨階上眺望,相信逃亡的人數會遠超五千這一數目,由於太亂,他亦無從著手慰問。
    此外,使皇帝的心情稍感沉重的是:在後隊的太子並未上來請安。
    於是,他再回入,尚膳房內侍,已自市上購到糧食菜蔬,煮了午飯供皇帝和宮中人員。
    皇帝和少數宮中人員在外捨進食,同時,李隆基命人調查全隊的人數,他和高力士與楊
國忠商量,今晚到金城,必須弄得象樣一些。
    他們原定計劃,今夜宿於金城的,金城距長安八十裡,原名始平,景龍二年,金城公主
下嫁吐蕃,皇家儀仗送行到此為止,故將地名改為金城。又增造了一所皇家的館驛,屋宇雖
不多,但徵用縣署和原有的館驛,大致上可以對付。
    不過,由於鹹陽的情形,使楊國忠和高力士對原來的安排已失了信心,皇帝也看出了,
他明白,倘若今夜不能維持秩序,對人的心理影響會很大,於是,他親自召入內侍監袁思
藝,著他帶八名內侍趕赴金城安排——袁思藝官三品,是內侍中除了高力士之外高官階的
人,皇帝以事態嚴重而出動了宮中最高級的人員。
    於是,九騎馬立刻出發了。
    在鹹陽望賢宮的隊伍,挨到未正才再行列隊出發——在行將上道時,皇太孫代表了太子
來向祖父問安,太孫以後面混亂,太子不敢擅離作為不來的借口。
    再度啟程了,人人的情緒都顯著地低落著,不久之後,長安城內大亂的消息也傳了來!
    皇帝得到報告:長安城在宮門開啟之後,內侍、宮女逃出,消息傳開,就亂了起來,殿
前軍不受節制,散奔出來搶掠,市井無賴也跟著闖入東市搶劫,後來,邊令誠的兵出來維持
治安,殺了十多人,搶劫之風才止。但全城混亂,通向南面和西面城門的道路,擠滿了逃難
的人。
    大唐天子為長安的情況而流淚不止,他哀哀切切地向貴妃說自己對不起長安百姓。
    對此,楊貴妃有空茫之感,她以為,如此地逃難,早已料到會引起混亂的,此時說對不
起長安百姓,又有什麼用呢?
    再者,身在逃亡途中的楊貴妃,真切關心的是前路的禍患。在鹹陽的際遇,使她心憂,
長安雖然是最可戀的地方,但長安已放棄了,現在切身的是前路。
    她努力安慰皇帝,她切望皇帝能寧靜著應付未來,此刻,與政治無關的貴妃也看了出
來,真正遇到大事,只有皇帝有能力應付。
    向金城的路上,行進更加緩慢了,天氣熱,走了一上午的人的體力不濟,精神頹喪,他
們在出長安城時,行列整齊和有壯盛相,現在,很萎頓。
    日沉西了,夏日長,一個下午在路上,到接近黃昏之時,仍在路上,金城很近,但走起
來卻無限遙遠!
    車上的皇帝漸漸地煩亂,焦躁。
    天色暗了,夜來了,宮車隊伍燃了燈。皇帝曾掀帷外望,他充滿了牢騷地說出:「他們
總算曉得帶燈火!」
    沒有人敢接口,現在,楊貴妃也掀帷外望。前面,燈火一長串,後面,燈火也是一長
串,隊伍拉得很長,在黑暗中,蜿蜒的燈火在黑沉沉的郊野中,有淒厲的華艷,她茫茫地看
著。
    宰相楊國忠在天黑之後,就騎了馬傍著御車而行,高力士或前或後地照顧著。這位老內
侍面有重憂,他悄悄地告知楊國忠,袁思藝到此時尚未迎上來,金城那邊可能出了問題,楊
國忠吃驚著,欲下令做好作戰戒備!
    「不行,如果頒發準備作戰的命令,軍士會逃散,現在只有走著看了!」高力士沉重地
說出。
    在黑暗中行進的隊伍,到金城時已近半夜,前鋒於戌初到金城,一名郎將來報告:金城
的人已逃空!
    李隆基在車到金城驛之前得知金城的官吏逃走,連特遣的三品大員,親信的內侍監袁思
藝一行也逃了。他憤極,脫口而出:「我會死在路上!」
    無人敢再話,侍從們擁著皇帝貴妃入金城的皇家驛站,在油燈和燈龍的照耀下,皇帝入
了驛站的正屋,外面,是一片雜亂,而且間雜有哭叫聲。
    楊國忠和韋見素入覲,告以正努力設法安排膳宿,皇帝一句話也不說,只向兩位宰相揮
揮手,接著,他走到向外的窗口看——一片雜亂,叫罵聲和哭聲不絕。
    高力士進入了——李隆基看了他一眼,忽然心灰,意志消墜盡,他一手徐徐地按住腰間
的刀柄,眼淚流轉之間,拔出刀來!高力士驚異地叫了一聲陛下!
    「力士,是時候了,我……何必等到烏江才自刎!」皇帝舉起刀,在哀憤中欲自殺。
    高力士迅速上前,抱住了皇帝的手跪下,四名相隨的內侍也挨近皇帝而跪下。
    「陛下,局面並未到這地步,此時,千鈞一髮,全靠陛下鎮定將事,居中領導,如陛下
意志一馳,大唐天下,就此土崩瓦解,不可收拾!」高力士用力說。
    「……我……我……」李隆基氣呃著。
    入內更衣的楊貴妃聞聲,快速地奔了出來,她自皇帝手中取過刀,為之入鞘,再扶皇帝
坐下。
    「連袁思藝也會棄我而逃,唉,眾叛親離的場面,只怕會在今日出現!」李隆基哀切地
吐出。
    「陛下,度過這一關就會好的!」楊貴妃軟弱地說,雖然當著侍從,她還是以自己的巾
為皇帝拭淚。
    高力士命人取酒,讓皇帝飲了幾口,接著,高力士向貴妃作了暗示,便轉出去,在外
面,有無數的事等待他做。而楊貴妃,扶了皇帝入內室休息。
    侍女們為皇帝替換了汗濕的衣服。
    外面,人聲依然雜亂,中後隊的人不斷到來,幸而,先到的人有了粗略的安排,中後隊
人到達時,沒有前隊那樣的混亂。
    楊國忠父子加上魏方進和幾名官員,張羅了食物,他們以最迅速的方法分配給護衛驛站
區域的六百名兵士。
    接著,高力士再入,他請求皇帝出去慰撫將士。
    頹喪到想一死了事的李隆基,終於鎮靜下來,他明白安撫將士的重要性,於是,命人備
馬,偕同高力士、陳玄禮、二十四名龍武軍騎士,到近區慰問了將士,經歷了約有小半個時
辰,也看了百官——金城區內,有兵一千八百人,外面,他沒有去。至於太子,則扎營在金
城東面五裡之處,似乎自成一個系統了。
    沒有人提到太子,皇帝心情沉重,應該問而沒有出聲。楊國忠和高力士悄悄議論著,但
是,兩人又都不欲呈奏,他們明白,在此時,皇權已很有限,什麼事都不能做的了。
    此時,侍從車中的謝阿蠻和錦夢兒到驛館正屋來見貴妃——她們看到佔地頗廣的皇家驛
館,每一處都擠坐著人,有許多人已躺在地上睡著。
    皇帝和貴妃有一間房,那是當年金城公主遠嫁時在此地休息過的,長久沒有人居住,屋
內似乎有些霉悶的氣味,但是,皇帝和貴妃只開啟了一扇向內的小窗。
    皇帝和貴妃都沒有睡。
    謝阿蠻看到貴妃的雙眼哭得紅腫,這位生性爽朗的舞人入室之後,也呆住了。
    「阿蠻,沒什麼事吧——」皇帝勉強提起精神,「路上聽到些什麼?看到些什麼?」
    「路上亂哄哄的,但宮中人都還好,也沒吃苦!」謝阿蠻低著頭說。
    「噢,你出去周圍看著,再把情形來告訴我——這時,外面好象靜了一些?」皇帝喟歎
著,又問:「有些什麼人和你在一起?」他說出,自行揮了一下手:「梨園子弟們出來的如
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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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眷數十人,和我一起,梨園中有一群,我看到幾個,他們都還好——」謝阿蠻回答
了,再遵命出去,有兩名內侍相隨而行。
    阿蠻發現,金城驛只有內層的戒備,稍向外,就等於沒了防衛,兵士們橫七豎八地睡在
地上,她留住兩名內侍,偕錦夢兒向東走——那邊的兩排屋宇,從前是驛兵居住的兵房,如
今為龍武軍佔住,外面的廣場,有車輛結隊而列,車邊的地上,都睡滿了人。
    夜沉沉,連謝阿蠻都有寒肅之感。她低說:「錦夢兒,倘若安祿山有三百騎兵趕上去,
我們這裡就會完了!」
    「我們去找找梨園中的人,我知道他們的所在!」
    在錦夢兒說話中,東北方的一條溪邊,出現了一列燈火,移動著向金城驛來,她們停止
了,內心懼怕,如果來的是敵人,那就不堪設想了。
    有幾名龍武軍的軍官先行而到,謝阿蠻迎上去看,發現陳方強也在內,她匆匆詢問——
原來,自東北面來的一群人為潼關退下來的敗兵,大將王思禮到了。
    陳方強約謝阿蠻在原地小待,自己很快會回來。
    東北方一小隊在溪岸停下了。
    不久,龍武大將軍陳玄禮親自率了八騎上前迎接王思禮,他們入驛站去,謝阿蠻看溪
邊,由王思禮帶來的,除了三人入見皇帝外,有二十余人仍留著等候,大多是軍官。
    又過了些時,陳方強匆匆地來到了,他依然情意綿綿,告訴阿蠻自己在行列中的方位,
接著,要求在前路宿驛時,夜間相會,阿蠻在頹敗中漫應著,轉而詢問王思禮的情形。
    「特進王將軍自潼關逃出,帶了千把兵,經由富平逃到此地,先見了太子,殘兵和太子
的人在一起。」陳方強毫不掩飾地說。
    於是,他們分開了,謝阿蠻回到驛站時,王思禮已離去,阿蠻不曾把實情相告,她只
說,四方的人漸漸安下來,已睡了。然後,她走出,在外面等待。
    楊貴妃服侍了皇帝睡下之後,悄悄出室,在侍從小間接見自後面步行趕到的宮廷女官靜
子等人。她由靜子報告而知,太子阻隔了一大批官員,虢國夫人和楊國忠的家人一行,也只
能在金城十二里外宿營。
    接著,謝阿蠻也入內,貴妃很悶,囑咐靜子等人先睡,她走出屋外,阿蠻把所見悄悄相
告。
    貴妃舉頭望月,無言。阿蠻說:「貴妃,王思禮他們從富平一路來,那邊該很平靜!」
「嗯,剛才聽王思禮說了,他一路來都平安,潼關敗兵散逃的有幾萬人,他說,他派了人在
收編,他自己帶來的人很少,有千多人留在後面戒備。」楊貴妃說著,微喟:「敵人不追
來,我們內部也會有問題,我真擔心……」
    「貴妃,太子在後面,好象不理會前面的事了,王思禮帶來的兵,聽說被太子留住!」
阿蠻低告。
    「我知道一些——這事,現在不能說!阿蠻,往前去,只怕多事!皇上也有些用不上力
啦!」楊貴妃偕阿蠻緩緩行,走出驛站的南邊門戶,外面,睡滿了宮廷的執事,內侍女官雜
躺著。
    貴妃不忍看,悄悄地折回。
    現在,金城驛的周圍已靜了下來。
    在靜寂中,有笛聲遠遠地傳來,但只有極短的時間就止歇了,想來,有人吹笛而被禁止。
    「阿蠻,明早,你上我的車來吧,有時,你也可以和皇上講些話,再幫我探聽消息,今
天下午,他們有好些事瞞著皇帝的。」楊貴妃蒼涼地說。
    謝阿蠻允承了,她勸請貴妃早些睡。
    楊貴妃入室,得知皇帝已睡著,她本身毫無睡意,再出來領受夜風,此時,月已沉西!
    六月十四日,又是有太陽的好日子。
    黎明時,逃亡的隊伍有很多人沒有及時起身。
    楊國忠利用時間,在皇家驛站的正堂舉行一次朝會,只有一天的逃亡,朝廷的秩序已
亂,他企圖借一次朝會把情勢扭轉過來。
    楊國忠一早就派人通知了太子。黯淡的朝會,有三十多名官員列班,太子和皇子及郡王
也有二十來人,皇帝不能就當前形勢說話,只有慰勞官員們,接著,楊國忠報告渭北平安,
那是安定人心的。
    潼關的敗將王思禮,正式報告了哥舒翰已降賊。又簡單地說了自己逃出的經過。
    皇帝任命王思禮為河西隴右節度使,以繼哥舒翰。
    接著,皇帝宣佈啟程,但又再召入將軍們慰勞和勉勵。
    在朝會進行時,謝阿蠻和太子的隨從們混在一起,她看到太子的親信隨從內侍李靜忠和
龍武大將軍陳玄禮私談,她又看到龍武軍有兩名郎將也和太子的從官在一起談話——東宮官
隨太子來的,有資格入朝的,多數留在外面,這使謝阿蠻為之驚異。
    不久,王思禮辭朝而出,他和太子詹事在一起講了話,便另行上路,並不隨駕西奔。
    終於,大隊自金城出發了。
    太陽已升高,隊伍逶迤地向西行——在金城,兵官和宮人,大多自逃亡的民家取了一些
飲具,大逃亡的隊伍,在第二天多出了一些用具。
    從金城西行,只有五裡,便是昔日的興平縣城了,興平故城的人昨夜都已逃了。今早,
楊國忠和高力士商定,以興平西北二十三裡的馬嵬驛為中午的休息地,並且派了軍隊和文官
及宮中執事先行,他們有鑒於昨日的逃亡,今天,小心地以多方面人組合成先遣隊。
    皇帝的車隊在到興平時,李隆基出來,立在車台上眺望,他看到大路以北的遠處,有一
隊車人被阻留,那該是另一支逃亡隊伍。此外,皇家的隊伍雖沒有昨天齊整,但一般說來還
算平靜。
    高力士已把飛龍廄的騎兵集中在皇帝車仗前後;兩翼,各有二百數十名龍武軍騎兵巡弋。
    老邁的高力士於皇帝站在車台上之後不久,就和宰相趕上來,這時,已近巳正。
    「馬嵬驛那邊的安排,會不會有問題?」皇帝問。
    「應該沒有問題,我們先遣人員有二百,其中廚師飲事兵,共有八十余人!」楊國忠說。
    李隆基苦笑著說:「現在我才知道,吃比一切都重要——」他稍頓,再問:「到馬嵬
坡,還有多遠?」
    「此地已在興平縣西南——馬嵬距興平縣城,西北方,計二十三裡,由此往,大約二十
裡!」楊國忠說。
    於是,皇帝默默地退入車廂內。
    不久,溜出去看情形的謝阿蠻,偕兩名內侍騎馬回來,她自馬背翻身上車,向皇帝和貴
妃報告:「現在,大伙都已離開了金城,太子殿下率兵斷後,我走回來的時候,太子殿下也
已列隊,大約也啟程了——後面約二里處,隊伍有些亂,一批官員的車輛,不知怎的被隔,
落後了,另外,一隊羽林騎兵到了前面,和諸蕃外國隊伍雜在一起!」
    皇帝隨口應著,又緩緩地問:「王思禮帶來的兵你有沒有看到?」
    「內侍徐小田去看了,據說,王思禮帶了幾百人去上任和招收殘兵,大約留下五六百兵
並入太子殿下隊中。」
    「哦,諸王宅的人呢?」皇帝又問。
    「分作兩批,一批距車駕約一裡,另一批可能距車駕兩三裡吧?」謝阿蠻稍頓,再補
充:「秩序很好!」
    皇帝沉吟著,喃喃地說:「百官隊,諸王宅隊,原來皆在一起的,怎麼都分開了?」
    他稍頓,命召高力士,但楊貴妃阻止了他。貴妃以為,在路上已無從調度,不必問,待
到馬嵬驛時再整頓。李隆基哦了一聲,接受了,隨著又說:「看行進的情形,今夜宿岐山,
只怕又會很晚——」
    「現在走得雖然慢一些,但還順利,下午到岐山縣,想來不會太晚的,我們的人已趕去
馬嵬造飯,在馬嵬坡,大約不會多耽擱。」楊貴妃指著車上的地圖說。
    皇帝也看了地圖一眼,忽然問:「阿蠻,東宮張良娣一行,是不是在宮眷隊中?」
    「是的,我原來乘的車在良娣車隊之前,中間相隔一小隊龍武軍兵士,另有十多乘車
吧!」謝阿蠻很細心地回答:「良娣車隊和大明宮車隊在一起。」
    皇帝點了一下頭,徐徐地展開另一卷地圖,那是馬嵬坡驛站的圖。馬嵬坡,從前有城,
驛站是開元末年重建的,在故城以東,那是長安西路的甲級大驛之一,道北是驛捨,有三
棟,另有營房,道南則有驛亭,還有一個佛堂,傍驛亭而建。這是政府交通機構的所在地,
故城則有民居和地方官吏。
    由於交通上的重要,馬嵬是以驛為主體的。
    車隊徐徐行進,車駕終於進入了馬嵬坡。
    皇帝站在車台上入驛,他已自地圖上得知了一個大概的情況,他傳命:皇帝駐蹕驛亭,
驛捨地方大,分別供百官及諸王與宮眷等休息。
    日已午,人也倦,但進入馬嵬坡時的秩序還算好,這回的先遣人員總算沒有逃走,不
過,他們到達時,驛站的官吏大多逃了,幸而驛捨存有糧食,先遣人員再到故城,購取了食
物,徵用了民夫,造飯的時間雖然拖延,但皇帝進入時,炊煙處處,很快就有食物供應皇家
人員。
    皇帝入了驛亭,並不急於吃飯,他看著陸續進入的人群,也看著兵士們分批向驛的四方
佈置。
    內侍在驛亭前圍起了青布障,這還是逃亡以來第一次用。
    至於楊貴妃,入內亭去更衣。
    人群不斷地湧入,高力士見了皇帝一次,匆匆去安頓人馬了。皇帝觀望著——青布障雖
然遮住了正面,但在亭階上,仍能看到距離較遠的人車。
    不久,內侍駱承休來請皇帝進食。
    李隆基緩緩地自亭階踱回,站著飲了一口酒,又用手抉一小塊鹹鮮餅放入口中,隨問:
「貴妃呢?」
    「貴妃就會出來!」侍女阿芳回答。
    楊貴妃在內亭整理了自己,徐徐出來了——從昨晨出發到如今,她沒有好好地整理過自
己,昨夜,她等於通宵未曾安睡。自覺疲怠,此時,飲了酒水,又用冷水洗了面,化妝,自
覺精神一振。她出來,向皇帝微笑說:「情形好一些,我們的人總算有了逃難的經驗!」
    「我看還是很亂,而且,大伙都有疲憊相,才只是逃難的第二天——」李隆基坐下:
「你的精神卻不錯——玉環,昨夜,你好象不曾睡,回頭在車上好好睡一下!」
    「我不妨事,上了車,你需要睡一個午覺!」貴妃說著,取酒,飲了一口,問左右:
「阿蠻還沒回來?」
    「她替我去看看情形。」李隆基低吁著:「阿蠻很能做事,今日上午,她上車下車好幾
次!」他舉箸,又停下來,轉而問:「去看看宰相如何?怎的沒來此地!」
    「陛下,剛才看到宰相往這邊走,又折回道北那邊去,是否即往宣召?」內常侍陳全節
說。
    「那就等等吧!」皇帝看著左右侍立的內侍,又說,「你們也去進食吧,分班,爭取時
間!」
    正在這時候,外面忽然起了諠譁的雜聲,亭障的北門口的內侍迅速向外問訊——諠譁聲
最初是遠處傳來的,但當門口的內侍出去時,雜亂的聲響由遠而近,並且不斷地擴大了!
    正在舉箸欲進食的皇帝倏地起身,楊貴妃連忙伸手拉住他的袖子,叫出:「陛下……」
    她的聲音被近處的嘩叫所掩蓋。就在此時,驛亭外,有人驚叫,奔跑,有一個蒼老的洪
大聲響:「不可,聖駕在此——勿驚聖駕!」
    皇帝和貴妃都聽得出是高力士的聲音,他們變色了。李隆基回顧貴妃說:「玉環,似是
兵變——」他說,向外走。
    「陛下,不可!」她用力拉住他。
    高力士一喝,人群靜了一下,但遠處有雜沓的馬蹄聲,接著,又起了嘩叫。顯然,驃騎
大將軍高力士已不能控制局面了。
    「玉環,事急了,我出去!」皇帝挺了挺身。
    「不,陛下,先弄明真相——哦,請高將軍速入!」楊貴妃在緊張中說。
    就在這一瞬,內侍常清和張韜光同入,急奏:「陛下,龍武軍有變,趕逐丞相!」
    「高大將軍呢?」皇帝心中震動著,急問。
    「高力士將軍在外面……」常清喘喘然說不下去。
    「怎樣?」楊貴妃急迫地問他:「還有陳大將軍……」
    外面又有宏大的人聲……
    ——在這時,大唐皇朝歷史性悲劇正在演出。
    大唐宰相楊國忠努力奔走,希望在馬嵬坡的午休能有良好的秩序,他忙了一陣,正向驛
亭去見駕時,相府的從官趕上來,告以諸蕃外國使臣的午飯沒有著落——那該是辦事人員的
疏忽,些些小事,本不必勞及宰相的,但因吐蕃使臣欲見宰相,楊國忠曾擬向吐蕃借兵,對
吐蕃使臣特別看重,便回過去,向吐蕃使臣致歉,又命以相府食物先供使臣,但是,就在楊
國忠和蕃使說話時,忽然有十多名兵士叫囂起來,說宰相通蕃賣國,圖謀不軌!
    宰相左右的衛士向那些兵喝斥,但是,這些兵士反而大叫,隨後,有二三十名攜武器的
兵士自兩邊奔來。楊國忠一看情形不對,立即急走,相府衛士和家丁及從官分別阻擋,同時
迅速地牽馬過來,楊國忠奮力上馬走避,向馬嵬故城方向走,兩邊,是南衙衛隊和御史大人
等人在,然而,他的馬才動,兵士們來得更多,而且有人射箭了!楊國忠伏下身,向西急
馳,另一邊,有馬隊出現,正趕著楊國忠的兒子楊暄。一瞬間大亂,幾支箭同時射中了楊國
忠,他從馬上跌了下來……
    楊國忠的身體才一倒地,叛兵就沖上,兩名相府的衛士拚命挾扶起楊國忠而奔跑!
    但是,十來名叛兵騎馬沖上,他們刀槍齊舉,把大唐的宰相在馬嵬坡殺死了!此地,接
近故城,離驛亭較遠,道北有一所戍衛的土屋,楊國忠死在距土屋不過一百尺之地,至於他
的兒子楊暄,奔到距土屋不足五十步時也被殺了。
    土屋是宰相的臨時辦事處,叛兵們迅速到了屋前,御史大夫魏方進已出來,在危機四伏
中,他不自量力,大喝制止,一名騎兵軍官揮動長柄刀,砍中魏方進的頭,跟著,有兩支矛
插入他的身體……
    又一位大臣倒地而死……
    兵士們大叫:「宰相通敵謀反——」
    「楊國忠謀反——」
    土屋內正開第二次飯,在吃飯的官員們驚愕地起身,次席宰相韋見素先命一員捨人出去
詢問。
    叛兵嘩叫未停,韋見素稍待,只能出去了——他詢問原因,一名兵士揮戈打他的頭,韋
見素一閃而倒下了。叛兵中一名軍官大喝制止:「嗨,是韋相公,不可傷他!」
    這一句話表明了叛兵的目的以及有組織。
    當楊國忠被趕逐的同時,有二十多名屬於右羽林軍的兵校走向驛亭而呼叫,隨著,一名
龍武軍的郎將自佛堂左側率了三四十名兵士奔出來相呼應;又接著,道北和驛西,分別出現
了百數十名龍武軍兵士,以嘩叫相呼應,很快,又有數約二百人的兵卒集攏來。
    高力士第一次呼喝,起了短暫的壓製作用,但當新到的二百多兵卒迫近時,這作用就消
失了。高力士面對著危急的局面,挺身而出,再行喝阻。他陷入三面包圍中,不過,兵官們
不敢向穿了從一品級官最高階制服的驃騎大將軍動手。
    人們雖然包圍,也不曾逼入驛亭。高力士以一身阻擋著驛亭的正面門戶,但這阻擋只是
象征性的,他身後十幾名內侍已面無人色,且亦漸漸退開,距驛亭階只有十尺了。
    兵士似乎在增加,叫囂聲越來越雜亂和擴大。
    隨時,刀槍會攻向高力士身上;隨時,兵士們會沖向皇帝所居的驛亭。
    龍武軍大將軍陳玄禮,領著兩名將軍,兩名中郎將和三名郎將及七八名官員趕到了,兵
士們讓開路,陳玄禮和高力士會見了。現在,高力士也明白情況,他抑制怒恨,向陳玄禮
說:「大將軍,請約退將士,有什麼事,俱可商量——」
    陳玄禮神情惶急,應著是,不斷地作手勢,將軍們隨著用手勢指揮亂兵向後退了十步—
—當陳玄禮出現時,兵士們的嘩叫聲便漸漸靜下來。高力士吐了一口氣,看著後退的兵士,
再說:「玄禮,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希望勿驚聖駕!」
    「是,是!」陳玄禮滿頭大汗,揩抹了一把,再說:「軍中有變,高公,軍中……」他
喘著,側身一指右邊的雲麾將軍:「你報告驃騎大將軍!」
    「大將軍,丞相楊國忠私通蕃人,圖謀不軌,四軍將士以時機危急,自行發難,已誅楊
國忠!」那位雲麾將軍捏造了罪名報告,但他不敢正視高力士,因為這謊話說得太差了,吐
蕃人並無兵卒在此,使臣和隨員,不過二十余人,其中且有婦女,說楊國忠通蕃謀反,自然
是荒悖的。
    不過,他那荒唐的報告卻引起一片呼應聲——高力士很冷靜,也極嚴肅,他等叫囂聲稍
停,呼出那雲麾將軍的名字:何神通!隨著,目光掃過另外的將軍們,停在陳玄禮身上,有
力地說出:「四軍將士忠於皇帝陛下,宰相謀逆當誅,請陳大將軍慰勞將士,我會奏聞,皇
上必予嘉獎!」
    他的應付很得體,陳玄禮又應著是,而左右的將軍們卻愕異地看著高力士,他們料不到
高力士會不問情由而贊美叛兵擊殺宰相,一時,有森森的靜默。
    高力士把握時間,再向隨陳玄禮的將軍們說:「諸君速往告諭軍士,我和陳大將軍入
奏!」高力士看出叛軍仍聽陳玄禮節制,他想先拖住這個人。
    但是,陳玄禮也明白自己的處境,連忙說:「請高大將軍入奏,我在此主持——」
    就在這時,又有一隊兵自西面走來,楊國忠父子的人頭被用長竿挑懸,這一隊人中,有
韋見素的兒子京兆司錄參軍韋諤以及另外三位中級文官,文官似乎是被脅而來的,他們中只
有韋諤還從容,其余三人,走動時,身體直抖,面色也非常難看。
    高力士看了兩顆還在灑血的人頭,沉聲說:「玄禮,這太不像話了,該有正當的號令!」
    陳玄禮只能接應,向身邊一名郎將低說了幾句,那一隊高挑人頭而來的兵士,還是聽命
的,他們中有幾人退後,長竿也放了下來。
    高力士稍思,準備向驛亭走,而在驛亭中,皇帝已得知了報告,他向貴妃說:「我只能
賭一下命運了,我出去——」
    楊貴妃不能再阻,到了此時,她自然明白,躲在亭內與到外面,危險性是一樣的。於
是,皇帝持了杖,沉重地向外走!
    在亭內,楊貴妃直著眼看皇帝持杖向外,最先趕來報告楊國忠父子被殺的謝阿蠻則怔怔
地望著貴妃。
    女官靜子上前扶住楊貴妃,低說:「請貴妃入內——」她忖度到皇帝出去的後果,不欲
貴妃在能夠聽得見的地方。
    「不,我在此地——倘若不測,拼將一死!」楊貴妃在危急的關頭堅強地吐出。
    另一邊,謝阿蠻做了一個手勢,拉了身邊的一名內侍為掩遮,擠身向側門邊向外看。
    皇帝的出現,只有附近的將軍們行軍禮,群集的兵士,並無反應,現在,可以明顯地看
出,兵士們都有領隊人,以郎將和校尉為主,校尉人數約有二十名,後面,且有一位驍騎中
郎將領著二十余騎,看來,那是發施號令和監視的,在這二十余騎一堆的左右,相距四五十
步,各有一支騎兵隊,每隊四十余人。圍驛的人數,不斷在增加,估計,在皇帝出現時,驛
外集中的四軍兵士,應有六七百人,稍遠處,還有羽林軍左廂飛騎的隊旗,可以想見,那會
有一位羽林將軍或中郎將在。
    皇帝聽了高力士的奏告,轉向躬身而立的陳玄禮說:「好,宰相罪狀容當宣佈,著各軍
先行歸隊。」
    陳玄禮稍為挺挺身,欲言又止,他的聲音只在喉間流轉,雙目則看左右的將軍們。將軍
們沒有任何表示,顯然,他們拒絕接受皇帝的歸隊命令。
    高力士移前兩步,轉身,立於皇帝的側前面,正對著陳玄禮,森嚴地說:「玄禮奉詔命
行事——」
    陳玄禮依然沒有反應,在亭內偷看著的謝阿蠻,縮回身,急促地向貴妃說出:「事情不
好——」
    楊貴妃著急了,也向外走,靜子和文郁用力拉住,阿蠻也阻攔,再旋轉身看外面。
    外面的僵局,終於由雲麾將軍何神通提出而打開了,他還守著軍禮,不越級,只向陳玄
禮說:「大將軍,四軍將士陳願,請轉奏!」
    陳玄禮無法可迴避,看了高力士一眼,再向皇帝——這一瞬,高力士緊張到了極點,他
以為四軍會弒君。
    「陛下,四軍將士以為——」陳玄禮用盡力量使自己的精力平衡,緩緩地說出:「楊國
忠謀反,貴妃不宜供奉,四軍將士請皇上割愛正法!」
    這一請求很特出,有如雷震電掣,皇帝全身一顫,稍窒,哦了一聲,威嚴地:「此事,
朕當自處!」他說了,轉身入內。
    大唐皇帝在轉身時,身體有顯明的抖顫,表現他在激動中,他如此地離去,也明顯地為
了避免面對著將軍們爆發出不能收拾的場面。
    皇帝留下「朕當自處」一句官式的話,將軍們愕然,幾個人的目光直視著高力士,高力
士明白皇帝這一句話壓不住今天的場面了,他叫著「玄禮」行前,並且向將軍們做了一個手
勢,這等於下一個賭注,倘若陳玄禮和其他的將軍們不予理會,那末,弒君的悲劇必會上演
了。
    在千鈞一髮之際,高力士憑他在禁軍中四十余年的聲威和人情而使將軍們向他靠近,他
暗暗舒了一口氣,低說:「玄禮,各位袍澤,四軍所請,在情理之中,只是,皇上待我們素
厚,似亦不宜迫君太甚——玄禮,我們再入奏,至於眾軍士——」
    「高翁,今眾怒難犯,將士不達目的,斷無歸隊可能!」陳玄禮快速接口,不容高力士
再說四軍歸隊的話。
    「這也是!」高力士很快改變口氣:「我當力爭,陳大將軍,我們同入——」他稍頓,
眼角瞥見韋諤,招手說:「韋司錄來,此事重大,請參與一言!」
    在場的將軍們默無一言,高力士向韋諤複述了四軍請誅貴妃的話,然後,緩緩移身向
內。當高力士移身向驛亭時,兵士發出嘩呼,那是受到指示的示威行動,於呼叫中,雜有兵
器碰擊之聲。
    「玄禮,得使諸將士稍安!」高力士溫和但又有力地說,同時,他選了兩位將軍偕同自
己和陳玄禮、韋諤入驛亭。這位老內侍利用每一個機會從事分化。
    皇帝在自抑著驚恐、憤怒、悲哀的感情中移身入內,身體一入驛亭,在可怕的抖動中癱
瘓了。謝阿蠻協同一名內侍扶攙著皇帝,向內走了幾步,讓他坐下。
    「陛下——」楊貴妃抖動地叫出了一聲,跪在皇帝身前,她已聽到四軍將軍的請求,她
在最後也看到驛前的叛兵的景況,在生死俄頃之際,她失措——皇帝捏住了她放在自己膝上
的手,發出一聲短促的,似呼吸喘息的喟歎,忽然,淚水自雙目中長流而出。他無法說出話
來。
    這是生死之際的一瞬間,做了四十多年皇帝——長久握有完滿的權力的皇帝,在此刻,
明白了自己失去了權力。眼前,他握捏住楊玉環的手,但他也想到不久之後,叛兵會把她拉
開去,殺死!甚至,接著而來的,會是迫自己赴死,在這所驛亭之內,大變動不久就會發
生……
    「陛下,我……我以死……謝……」楊貴妃終於克制自己的驚悲,在抖顫中說出——此
刻,外面又起了嘩叫聲。
    「玉環,看來,我你都會不免……」李隆基頹喪地說出,在嗚咽中,雙手緊捏她的一雙
手。此時,門前的內侍傳報高力士入覲,皇帝,拉貴妃,有似脫力地說:「起來——」
    高力士只和韋諤進入驛亭,陳玄禮和兩位將軍,已上階,但止於亭門之外。他們所處之
地能聽到裡面的說話。
    當高力士和韋諤進入時,楊貴妃及時站了起來,兩人向皇帝跪下行禮,接著,高力士奏
請貴妃迴避。
    楊貴妃在站直之後,稍為定定神說:「力士,我知道,你們說吧!」
    「陛下,對今日局面,老奴已無能為力了!」高力士淒苦地說,「老奴有負聖恩……」
    皇帝垂下頭,無言,旁邊的謝阿蠻突然說:「高大將軍,急召太子——」
    皇帝以一個手勢制止了她,低說:「來不及了!」而跪著的高力士,惴惴然再說:「陛
下,群情如此,老奴請……」
    「力士,局面如此,先是宰相,再是貴妃及……」
    「陛下!」韋諤忽然大聲叫出:「臣請陛下割愛!」
    這一聲很洪亮,截斷了皇帝的聲音,李隆基顯然是說:先是宰相,再為貴妃,又及於皇
帝。而韋諤則以大聲來阻斷皇帝最後的一句話。
    高力士立刻領悟,此時若然有一語侵及皇帝本身,那末,叛兵叛將必會因勢而弒君,情
勢顯然,軍士們的行動的最終目的,是對付李隆基。長久在帝位上積累的聲威使兵將們有所
忌憚,但一旦有了提示,就無法收拾,如今,他們的觀念中,以保全皇帝為主,這目的是否
能達到雖無把握,但總要竭盡所能地去做的!於是,高力士及時高亢地說:「臣請皇帝陛下
順應四軍將士所請!」
    李隆基全身抖動,促迫地吐出:「貴妃在深宮,又怎知宰相反,此事與貴妃何干?」
    「陛下!」高力士一面叫,一面暗做手勢,但皇帝沒有看到他的手勢。
    此時,外面又有諠譁聲,次席宰相韋見素頭上包了布,血跡斑斑而入,龍武軍大將軍和
兩位將軍也跨進了一步,形勢無疑已到了最後的關頭。
    皇帝看到韋見素包頭布上的血跡而驚悸,同時也有著新的憤怒。
    高力士不明白韋見素的意向,不讓他發言,急說:「臣請陛下賜貴妃死,以慰將士!」
    「陛卜」楊貴妃上前,她看出自己已無生望了,便自行請死,但她在激動中,欲撲向皇
帝,侍女連忙拉住她向後退。
    「陛下,龍武大將軍及四軍將軍已盡力慰撫,但眾怒難平。」韋諤在看到三位武人已到
亭門,時機急迫,先用話來穩住首要的將軍,隨說:「諸將士已誅丞相,貴妃自不宜侍奉左
右……」
    「貴妃無罪啊!」皇帝忽然如吼地叫出,聲音很淒厲,每一個聽到的人都有凜然之感。
    「陛下,貴妃誠然無罪,但將士已殺楊相公,貴妃仍在陛下左右,陛下審思,將士豈能
心安?臣以為,今日之事,只有將士安,陛下亦安——」韋諤朗朗地說出,他和高力士配合
得很好,都著力於保全皇帝。
    楊貴妃剛才沖前時被拉住向後,已退入內間,此時,她靜了一下,向張韜光說:「你去
說,我以一死殉國!」
    張韜光應了一聲,迅速出來,跪下,大聲說:「陛下,奉貴妃諭,願以死殉——」
    「張韜光!」靜子忽然衝動了,大喝著:「貴妃無罪,你胡說——」她直向前:「對犯
上作亂者……」
    高力士緊張了,一個暗示,內侍們把靜子拖向外面。同時,他把握了張韜光的一句話,
立刻向皇帝說——他的話聲被外面巨大的嘩叫所掩蓋了,皇帝似乎也說了話,同樣無人聽
清,但外面的嘩呼只一陣,又低下了,於是,高力士起身,向著亭門說:「皇帝陛下徇將士
之請,賜貴妃楊氏死!」
    高力士的聲音才歇,韋諤已一躍而到亭門外,促說:「大將軍從速傳諭!」
    他說了,不等陳玄禮有反應,立刻大叫:「皇帝陛下徇將士之請,賜貴妃死!」
    這是不容人們有思考余地的引發性的呼叫。陳玄禮和兩位將軍步下石階,相應叫出:
「皇上賜貴妃死!」
    陛下的郎將與校尉早已刀劍出鞘,聞聲,轉身向廣場,也轉達了這一項皇命。
    老邁的高力士,又已及時沖出亭外,一手握住陳玄禮的臂肘,向下走,同時招呼兩名將
軍,又向身後的內侍做了手勢,接著,急促地說:「玄禮,陛下聖明,諸將士應呼萬歲!」
他說出,率先而呼,韋諤和諸內侍也高呼,迫使階下的將軍們隨著高呼萬歲。
    這是有巨大感染力的呼叫,兵將們有不少人在茫茫中也發出了高呼。
    在裡面,皇帝已沖入了內亭室,他不顧一切,張臂抱住了心愛的楊貴妃,泣不成聲。
    待死的時間已迅速過去,死刑判決,無可避免了,楊貴妃也定神了,她自制著說:「陛
下珍重,盡量設法求自免——」
    「陛下,你好忍心!」謝阿蠻已不顧君臣之禮,大聲說。
    「阿蠻不可!」楊貴妃扶定皇帝,再說:「三郎,我了解情勢,人生百歲,總有一死,
我不怨……」
    「玉環,我不忍心,我四十多年為天子,竟不能保全……」皇帝哭了。
    「三郎,我了解,你自行珍重……」楊貴妃的聲音低了下去,面對死亡,人人都會有懼
怯心的。
    一瞬的默然——千秋萬世之間的一瞬間!
    外面呼萬歲的聲音此起彼落,漸漸宏壯,而高力士滿頭大汗地進入,向皇帝和貴妃說:
「老奴罪通於天,陛下,時機稍縱即逝,貴妃,皇上力所不能及,貴妃請自便……」
    楊貴妃吐出一口氣,脫開了皇帝的懷抱,她在心酸中,依禮跪下:「陛下,臣妾長辭—
—」
    皇帝不忍看,不忍聽,背轉身,身體已無法直立,兩名內侍盡速扶掖,不讓皇帝倒下去。
    高力士不敢耽誤時間,擅自命令:「請奉貴妃入佛堂——」
    楊貴妃已起身,蒼涼地看了高力士一眼——剛才,她更衣時就著人去佛堂,準備禮佛
的,料不到在一轉眼之間,自己的生命會在佛堂中結束。
    「備帛,送貴妃大行——」高力士硬起心腸,又擅自代皇帝發出命令。
    內侍們都在哀切中,且也都明白情勢的緊急,忍痛抑悲,攙扶著貴妃向佛堂走。
    移動的聲響似乎使皇帝自夢中驚醒一般,他叫出:「玉環,玉環……」
    高力士連忙阻止皇帝。
    楊貴妃聽到這絕望的叫喚,但沒有回頭,她的雙腿僵硬和發軟,本身已無舉步的能力,
只靠兩邊挾扶的內侍牽引著向佛堂。
    馬嵬驛的佛堂很小,只有一丈七八尺闊,二丈七八尺深,前面部分,有一丈多深的外
堂。用短柵分開,佛堂也照例有後進,也有丈餘深,但帷幔已拉上,自側面進入的楊貴妃,
看不到後進。
    佛堂短柵外的前進,已有二十名內侍面向佛堂門外而排列,門口左右,有四名備刀的內
侍肅立。
    當楊貴妃自驛亭側門進入佛堂西側門時,正堂的四名執事內侍發出一聲長長的呼聲——
內常侍駱承休自佛堂中向外行,排列的十二名內侍分兩邊退開,空出中間,約有六尺闊的地
位。駱承休走到佛堂的山門外階上,朗聲宣佈:「皇帝賜貴妃楊氏死,縊殺!」
    在佛堂中,內侍扶著楊貴妃,禮佛,拜罷,使她的身體轉而向外,山門外階上擠立著十
來名軍官,左右和後面,又有三四十名叛兵在,他們看到了楊貴妃,看到兩名內侍將帛套向
她的頸項!
    但是,只一瞥之間,外進和內堂之間,短柵上面的帷幔,被徐徐放下,裡面,有一個人
尖銳地發出命令:「行刑——」
    「貴妃!」幾名侍女同時發出了尖叫。
    「絞!」有新的命令發出。
    有一個尖銳的女人呼叫,有動亂的聲響——佛堂外進和山門外的人都屏息著,靜,可怕
的森肅的靜——「再絞……」
    帛束緊絞著貴妃的頸項,沒有呼叫聲了,但有動亂的雜聲,雖然不響亮,但外面的人都
能聽到,他們也看到帷幔的顫動……細碎和扣人心弦的騷動中,也有內侍用力的哼喝聲——
忽然,有好幾個女人的號哭尖叫聲同時發出……
    淒厲地哭叫貴妃的尖聲,傳出很遠很遠——帷幔掀開了,一名內侍走出來,向外跪下,
前面的十二名內侍又退向兩邊。
    又有一名內侍走出來,那是張韜光,他和淚宣佈:「貴妃氣絕——」
    在這一聲宣佈中,帷幔揭開了,高力士自驛亭側門進入,出門口,人頭擠擠,看著裡面。
    楊貴妃已躺在地上,四名內侍,兩人仍然手執束帛,兩人伏在地下,另外,又有兩人跪
著,一手按死者之肩,一手捏著帛索。
    高力士喝令松帛,隨著,他以手試了死者之鼻,便大步向外,說:「陳大將軍諸位,請
入——」
    陳玄禮和四名將軍入內,但他們止於短柵之外,看著平躺在地,雙眼翻白,舌頭伸出的
被縊殺的貴妃。
    跪在地下的兩名中使,傾聽和檢驗受死刑者的口鼻,再轉身向外同時宣佈:「貴妃氣
絕!」
    陳玄禮垂下頭,四名相隨的將軍,又看了一眼,也垂下頭——此時,山門口的兩名內侍
高聲傳播:「刑驗,貴妃氣絕——」
    「玄禮!」高力士森肅地叫了垂頭而立的龍武大將軍一聲。
    陳玄禮悚然,轉身,四名將軍退一步,也隨著轉身——他們已迫使皇帝處死了貴妃,驗
看不是他們的事,他們已看了,雖然相距頗遠,但對於貴妃之死,這已是非法和逾越的事,
再逗留著看一具貴妃的遺體,自然更加不當了。這些人雖已做出了叛亂之事,但傳統的觀念
仍在,因此,他們迅速地退出。
    在山門前,高力士充滿了感情,以激動的聲調說:「貴妃已死,諸君請傳令將士歸隊—
—」
    陳玄禮低應著,偕四名將軍出去,他們也向將士們宣佈了貴妃已經氣絕。
    高力士走一步下階,他的親隨兵校也在附近,他以手勢指示,有十多人齊聲高呼萬歲,
把兵器放下而跪伏下去。
    於是,附近的兵將們也照樣地做了,七八百叛兵齊呼萬歲而跪伏下去。
    高力士向陳玄禮說:「此地不宜留,我們去見皇上——」
    佛堂的山門與驛亭的正門相距極近,高力士說了,匆促地先行,很快就入了驛亭。
    皇帝掩面而坐——人們叫貴妃氣絕的聲音,呼萬歲的聲音,他都聽到的。然而,他內心
在沉痛中,一切的思維好象都已停止了,似乎,他在待死,似乎,他的靈魂已從肉體中飛了
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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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從們都是面色蒼白,畏縮著,無人能說話。驛亭陷在死寂一般的境地。直到高力士入
內,情形才起了變化,他直前,向皇帝說:「陛下請出亭外,撫慰將士——」
    皇帝木坐著,仰起頭看高力士,完全沒有反應。高力士忖度著,以手勢指揮兩名內侍,
扶掖皇帝向外,一面又說:「陛下,把握時機,遲恐有變!」
    當身體立直和腳步移動時,皇帝才如夢方醒,他勉強舉袖拭了一下臉,挺直身體,向外
——他沒有想到出去的後果,他是皇帝,到了最後關頭,總是無可逃避的。
    他走著,自感腳步虛浮,如果沒有人扶,他真會倒下去!
    終於他出現在叛兵的面前!終於,皇帝看到了叛兵放下了兵器而呼萬歲,下拜……
    終於,皇帝抖顫地舉高一只手,但他的嘴唇動了幾下,卻發不出聲音。
    「皇帝陛下承問四軍將士——」高力士在形勢迫人的環境下,高亢地代替皇帝發言:
「今禍亂已平,諸將軍宜從速整頓部隊,繼續行程。」
    陳玄禮和幾名高級將領都沒有發言,但從神態來看,應該是服從的,至於軍士們,又呼
叫著萬歲。也在同時,頭上包著布的韋見素,走到陳玄禮身邊說:「大將軍,驛亭不可片刻
留,我們轉赴柵城,再整頓部隊!」
    他說,向其余的將領也作了請求同意式地拱手。
    韋見素由他的兒子和一員郎中級官扶著,頭上的綁布依然血跡殷然,而說話的聲音也有
抖顫意味,在形象上,這是極動人的。陳玄禮欲拒無從拒,幾乎同時,皇帝也呼叫了陳玄
禮,似是表示贊同韋見素的提議。高力士聽到,又很快地吩咐:「車駕赴柵城,準備——」
    這使陳玄禮無法再延宕時間,他也下令。
    高力士的命令是向內侍和侍從們發出的,這些人早已有了準備,而且又集中在一處,發
出的回應之聲很是洪亮。動作也隨之開始。
    於是,驛亭內外,皇帝的侍從匆匆來去,御車拖了過來,皇帝欲回入驛亭一次,但為高
力士所阻。
    高力士悄聲請皇帝立在階上鎮壓。有皇帝在現場,人們不方便私語。
    將軍們嚴肅地指揮兵士上道,皇帝被扶上馬——這是李隆基自己的主意,他以為在馬上
比車上好。侍從和宮女們上了車;高力士匆匆步入驛亭,命內常侍陳全節率所有的有職司內
侍快些隨駕走,他說:「此地,留張韜光領幾名小內侍和宮人照料就夠了,前頭的事很多,
快走,連輜重一起,越快越好!」
    此時,女官靜子自側門邊出現,高力士看了她一眼,嚴厲地揮手說:「快帶著人上車隨
駕!」
    兵士們已有兩隊向柵城出發了,高力士指揮的內侍衛也上了馬,李隆基在馬上看著,揮
手命左首邊一支已上馬列隊的兵士先行——他以此來試試自己的指揮能力,而那隊兵的隊
官,應聲策馬上前,照理,他這一支人馬,應該等將軍下令的,但在皇帝的示意下,他出發
了。一將前行,眾兵也跟隨而動。李隆基舒了一口氣,低喝:「走!」
    於是,皇帝一行便離開了驛站。
    高力士一面吩咐屬下,一面請韋見素隨駕,他看著御車隨了皇帝馬後行進時,招呼陳玄
禮上馬護駕。
    一瞬之間,馬嵬驛亭前的人走空了!
    可怕的變亂發動時,有不少人已先行溜走,甚至連在道北的官員和侍從,也都悄悄地先
退,此時,兵馬和扈從人員一走,馬嵬坡前一片冷落。後面的兵隊的官員,並未上前來,他
們可能怕事,也可能被限制著。
    馬嵬驛倏忽而起的大動亂過去了,如今,一片死寂中,只佛堂內還有人在,但每一個人
都呆著,無聲,不動。
    由驛亭至柵城,只短短的一程,兵將們,內官和宮人們,以及先逃避的人們,亂作一
團,龍武軍將士似乎沒有做維持秩序的打算,直到皇帝進入柵城,哄亂仍未停止,那自然是
暗示危機仍未過去。
    高力士走開了一些時,竭盡所能地張羅,從駕的官員大多逃散了,他請韋諤設法去找幾
人回來,天子身邊只有內侍而無官員,到底是不像樣的,此外,他的手下,正和帶兵的將領
們辦交涉。
    被打傷了頭的大臣韋見素,於到達柵城後就不支了,他席地而坐,靠柱喘息著。
    這是一片慘淡的,似離散之前的景象。不過,一個大危機已過去,新的危機在醞釀而尚
未出現。
    龍武大將軍陳玄禮也在軍官群中奔走,他似乎在不知所措中,將軍們對他,顯然缺少尊
敬心,他的號令不見得能行。
    他騎馬經過韋見素的身前時,被叫住了。
    「相公——」陳玄禮無可奈何地下馬招呼,再問:「事件很棘手,請相公指示!」
    「我的頭被打傷了!」韋見素吐出一口氣,伸出手:「請大將軍相助!」
    陳玄禮拉著他的手扶起,韋見素站直後,熬忍頭部的刺痛,反捏著陳玄禮的手臂,向前
走,一面說:「大將軍,楊相公已伏誅,目前朝廷無大臣為主,我想舉行朝會,如今正亂,
要依仗將軍們了!請相助!」
    在這樣的場合要舉行朝會,使得陳玄禮為之錯愕,他期期地應著是,而韋見素又乘機迫
進一步,請他發出命令,著諸軍分別值勤,除列隊戒備外,余從擇地休息。
    陳玄禮不明白此時開朝會的作用,但已被丞相拉住,只能依照著發出命令。在此之前,
他只和將軍們商量著進止,現在,他舉起佩刀,以大將軍身份發令。
    將軍令下,哄亂停止了,龍武軍中官員,迅速地近前,陳玄禮指派了八人傳令整兵。
    四員騎將分別領兵分散佈防,柵城前,漸漸靜下來,此時,韋見素拉了陳玄禮入柵城去
見皇帝。
    主將一被拖離了現場,群兵只能依遵已發的命令行事。柵城內外,也有侍衛列隊,一隊
飛龍騎兵,由高力士親領而到,到柵外的廣場上,列成四方陣,人數不過二百,但齊整和肅
穆。
    高力士很快入柵城,在見皇帝之前,先命令裡面的衛隊分出四十人去西驛,接著,他入
見皇帝,韋見素把設朝的建議又說了一遍。高力士冷靜地說:「陛下請移駕西驛,恆王殿下
及遺後官員均已自後面趕上,老臣請皇上移駕西驛召百官議事!」
    李隆基疲弱地點點頭。於是,高力士轉向陳玄禮:「請陳大將軍護駕先行,再命左右將
軍率部分別戒備道南道北!」他說完,不待回答,就上前扶起皇帝向外走。
    陳玄禮被絆住了,在無可奈何中隨著皇帝向西驛,而高力士於事先得知進駐西驛的前頭
部隊沒有變,那是右羽林軍的所屬,雖然只有八十人,但在此時,卻用得上,此外,他帶來
的飛龍廄兵是另一組不曾參加叛亂的。柵城的面積大,防護較為困難,西驛本是舊驛站,已
廢棄不用的,地方小,但規模尚存,高力士相信,有兩三百精兵衛護,即使三倍的叛兵,也
不敢貿然行動。再者,他在奔走中已大致弄明白情勢,真正謀叛的是將軍們,附從的兵士並
不多,因此,他要求再轉移和隔離。
    這是成功的一著,高力士和韋見素相配合,既把陳玄禮絆住,又分開了叛部,以及自後
面召到了幾位王和官員,把第二度叛亂的可能壓抑了。
    皇帝才到西驛時,壽王李瑁,恆王李瑱,永王李璘,涼王李濬等和十來名奔散的朝官也
趕到了,他們帶來的從騎也有六十人,西驛人多了,又有了較嚴密的部署,至少暫時是不會
再發生叛亂事件了。
    韋見素力請設朝,又請召太子。高力士則主張啟程。
    於是,壽王密奏,後面的情勢不佳,現在上路是不適宜的,召太子,只怕也不會來,他
建議舉行朝會,確定楊國忠有罪,再宣佈今日在馬嵬坡安營,明日再走。
    皇帝接受了這一建議,立刻在破舊的驛中設朝,以韋見素為首席丞相,以替楊國忠,由
於御史大夫魏方進被殺,眼前無人可任,便以韋見素的兒子韋諤為御史中丞。
    安營休息的命令很快傳達到軍中,休息令使得軍中的情況松弛下來,馬嵬坡的大危機過
去了。
    李隆基的神志,似乎直到此時才清醒過來,他命令壽王和高力士到後面去和太子談判,
隨著,長歎著說:「我抱恨終生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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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貴妃能成為歷史上的一位名人不是沒有原因
的,從這篇的內容來看,她真得是位傳奇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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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妃傳奇令人稱羨
褒貶評價不一好題
感謝傳記流傳讚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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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看不太懂~~還是謝謝分享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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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分享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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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來打發時間看的 對楊貴妃 還蠻好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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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時,我們泛泛而道楊貴妃,一個美人,自霓裳羽衣舞至宛轉蛾眉馬前死,繁茂悲辛的
故事,乃至情天長恨,屬於兒女情的,但是,擴大了來看這一個故事,所包含的實在很多。

有点無聊~~謝謝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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