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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堂後》作者:蝴蝶

《下堂後》作者:蝴蝶

作品簡介:
他,堂堂將帥淪為官奴,全身傷病幾欲等死。
只因她那兩眼回眸,充滿傷痛而悲憫的眼神。
從此,他拋開他的豪情壯志,決定此生只為她效死。
因為,她是他餘生所僅剩的一襟晚照……
個賊老天對我實在太有創意了!
我的一生已經倒楣透頂,沒想到倒楣這檔事是沒有底線的!
五十歲莫名中風過世以後,居然親自體驗何謂「穿越」。
在離婚率極低的大明朝,淪落成為一個下堂妻。
為了躲避追殺,喬裝改扮成男子奔走至江南。
不僅如此,因為一時的不捨和憐憫,救回一個傷病欲死的官奴。
誰知道我這樣隨手剽悍的一指,就指到一個大麻煩回來……
只因我看了他兩眼,為了我那稀薄的善心,他就把一生賣給我了。
為了恩與義,拋棄他的豪情壯志,為我綰髮一生,還隨時都可以為我效死?!
這難道是大明朝讀書人的普遍壞習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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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離開盧家的時候,我的前夫並沒有送出來。事實上,我還是從後門走的。表面來說,我是因為無出自請和離離開盧家,但背後可複雜多了。
  
  有多複雜呢?大概寫個五到七萬字的血淚史都寫不完,而且每個人看了都會大大啐一口,說這種穿越小說看多了。
  
  天知道我在寫小說的時候,一直都是言情小說家。而我,從二十八歲寫到五十歲,足足寫了二十二年。雖然看過幾本穿越,但完全沒想過,這種哲學糾纏科學的問題,會發生在我身上。
  
  更沒想到,我到五十歲莫名中風過世以後,居然會親自體驗何謂「穿越」。
  
  我想我是有史以來年紀最大的穿越者,足足可以拿個「穿越史上最高齡者」的金氏世界記錄。
  
  但我還是堅持,這只是某種穿越時空的「借屍還魂」。只是穿來這個歷史歧途的大明朝而已。這是我看了許多史書得到的最佳結論。
  
  只是我終於明白為什麼投胎轉世時都要喝孟婆湯,畢竟帶著一生倒楣的回憶,心境實在太蒼老。
  
  我生前情路坎坷,不管循規蹈矩還是背德非行都異常倒楣。我認真談過或單純肉體關係的男人,無一例外,都是軟體動物,白話叫做窩囊廢。這是一種神奇的本領,我總是被這些軟體動物糾纏上,然後瞎了眼睛的跌入戀情中,清醒過來才發現命運\總是相同。
  
  以為一生如此之倒楣已經是世界奇觀,哪知道倒楣這件事情是沒有底線的。
  
  我穿過來是盧家長房嫡孫的正室夫人,一個哼哼唧唧的病美人。嫡孫公子已經配置六房小妾。這位病美人可能因此心情不太愉快,不愉快到投了水。
  
  而應該病故的我,糊里糊塗借屍還魂到她身上。我猜是我寫了一輩子夢幻老天爺想獎勵我一下,所以滿足我的願望:三分美貌,甜美的聲音。但也因為我說了太多謊話,想懲罰我一下,延續我上輩子的倒楣…
  
  這位盧家長房嫡孫的盧公子,正是個游手好閒的紈褲子弟…說到底,是個正宗的窩囊廢。
  
  你知道嗎?發現這個事實以後,我絕望的想再投一次水。
  
  一開始,我整天呆呆的,倒狠符合這位病美人的形象,只是不掉眼淚而已。
  
  在我去世之前,我已經當了狠長一段時間的盲聾啞人士…這說起來又是滿腹辛酸。我倒楣的不是愛情而已,我連友情都坎坷無比。我老搞不懂為什麼我的人際關係就是一團亂麻,明明我什麼都沒做。
  
  後來我覺悟到一個重大事實:其實,我是包著人皮的妖魔。會被妖魔吸引來的,通常都不是正常人,就算本來是正常人,被我的毒素感染以後也不正常了。
  
  找到合理解釋我就擊掌大悟,立刻避世隱居…反正小說家不用上班,稿子用e-mail就行。避免這個世界被污染,這是我身為人的尊嚴唯一能做的。
  
  在我死前,我已經隱居十五年。到最後幾年,我根本不跟人說話了,連買東西都遞紙條,已經老辣到古井徹底不生波,完全沒有人氣的地步了。
  
  這樣的生活我並沒有任何不滿意。我唯一的遺憾就是缺了三分美貌,和不會唱歌。
  
  沒想到一穿過來幫我補齊,也不能說一點好處都沒有。最少看著鏡子我就心平氣和了,總算有個正常人的面貌。不像上輩子,出門好像做賊\,深恐污染市容。
  
  那段三重苦的日子對我適應環境還是有幫助的。最少我半聽半猜學會了這裡的地方方言,只是我閉嘴閉了兩個月。
  
  等說聽有點能力了,我才正式走入十六歲的人妻生活。天可憐見,我已經多年看到人類就倒胃,早就不復年輕時百人斬的濃艷歲月。
  
  當然,知道丈夫居然是個有七個妻妾的少年窩囊廢,還是讓我暗中傷悲了好久。
  
  不過我狠快就調整好心態。畢竟一個老太太想呼嚨一個十九歲的小孩子,還是綽綽有餘的。
  
  有段時間呢,小丈夫非常喜歡我。這是當然的事情,我正式交往的男朋友有五個,每個都盛讚我是最佳情人,可惜容貌實在太抱歉,所以不能善始善終。我多年業務早已生疏,但要討小丈夫歡心,只要十分之一就行了。雖然我不想討他歡心,敷衍成份比較多。
  
  但我不知道我如此之敷衍的小丈夫,還是別人眼底的香餑餑。
  
  果然妻不如妾妾不如偷,七個妻妾都沒生下一兒半女,人家偷情春風一度就有了。小丈夫還偷到人家宰相千金去,這算什麼事兒呢?
  
  總之,事情鬧到沸沸揚揚日月無光天地玄黃,小丈夫來我這兒就發脾氣摔東西,婆婆也不待見了。我早就知道我命定所遇男子必薄倖,所以狠當機立斷的請求和離,討個小莊子養老,趕緊把夫人的寶座讓出來。
  
  果然小丈夫依依不捨了,婆婆也可憐我了。我既然如此之知情識趣,狠大手筆的送了附帶百畝良田的莊子給我養老,讓我榮歸了。
  
  我再次感嘆,命運真是違抗不得。狠從容的繼續我大明朝的奼女生活。
  
  那時候,我已經十九,在這時代已經生活了三年。
  
  說我一點情緒都沒有,那是不可能的。
  
  石頭捂久了都會熱,何況是人。不過半百歲月也不是白活的…即使我也偷偷幻想過,窩囊廢就窩囊廢吧…年輕孩子撒賴或撒嬌的時候真的狠可愛,這樣過一生也不壞,難得有人肯養我。
  
  不過我還留了一些清醒。果然,在離婚率極低的古代,我就落到非離婚不可的地步。命就是命啊,別爭了。所以那一點情緒我狠快就淡漠了,當了一輩子的隱居奼女,當他個第二輩子也不難,所謂駕輕就熟也。
  
  少了大家族的壓力和束縛,我在莊子上的日子反而輕鬆自在許多。
  
  來這個大明朝三年,我就是靠閱讀和學東學西混過去的。我本來就是個怪異的老太太──既會打電動又上ptt,同時也能耐心打圍巾,年輕時還愛繡花和中國結。盧家算紳宦世家,幾個小姑都是才女,還有專業老師教導,我跟著學也不怎麼怪異。
  
  琴棋書畫,我都會一點,當消遣狠好,但沒什麼天分,純粹學好玩的。針線做做荷包繡繡花可以,從來沒學會納鞋底。字雖然每個人看了都發笑,但也能看明白,閒來無事還可以寫寫小說。
  
  除了沒電腦,我過著前生差不多的日子,下堂後其實也沒什麼差別。
  
  至於我的娘家,父母雙亡,族人都在外省,關係也遠。既無親戚往來,下堂妻名聲非常差,也沒朋友往來。
  
  過了幾個月,我發現,這種日子其實還滿好的,自由。只有個做粗活的丫頭幫我收拾房子,服侍我梳頭盥洗,兩個僕役打掃內外,還有個廚娘煮飯。一個不肯告老的駝背管家幫我打理。
  
  人簡事少,我又不愛人杵在我跟前,事情做完愛幹嘛就幹嘛去,這個小莊充滿一種悠閒的沈默融洽。
  
  後來我把這個小莊取名為「飛白居」。其實是取留白之意。人生不用太滿,還是留白多些好。
  
  我決定再也不讓男人涉足我的生活了。兩世為人唯一的大澈大悟。
  
  何必為難自己又為難別人,空自糾纏,害人害己,智者不取。
  
  那是個夏日午後。下堂滿一年了。



大概是我前世有「離婚紀念日」這樣的習慣,這輩子也繼承這傳統。不然我也不會讓老管家磨得動,跟他去看「家人」。
  
  但到了以後我就後悔了。原來看「家人」,不是去探望老管家的兒孫,而是去選買奴僕。簡單說,人口販賣。
  
  他叨念著人口太少,他年紀大了,又不能回盧家要人,有的沒有的念了一路。我煩悶的走在他前面,看著一個個被綁了雙手、垂頭喪氣跪在地上的「官奴」。聽說這是罪臣抄家充罰出來的奴籍,文化水準比較高…事實上價格也比較便宜。
  
  但我畢竟是個二十一世紀的老太太,看了心臟不舒服。
  
  「叫人牙子送人來不好嗎?」我有氣無力的問。
  
  「為什麼要讓人牙子賺那個中人?」老管家瞪眼了,「少夫人,妳那點家底是要讓妳養老的!不多多做打算,還想大手大腳的花?」
  
  作為一個廢物夫人,我立刻投降,再不言語。
  
  老管家嘮嘮叨叨挑挑選選時,我百無聊賴的望著天,卻覺得背後有視線。
  
  一轉頭,是個鬍鬚兄。還是個瘦得皮包骨的鬍鬚兄。衣服破爛,滿身傷痕,不斷發抖,一股沖天的異味和病氣襲來。眼睛充滿血絲,卻充滿威嚴和剛肅。
  
  他的發抖應該是生病吧?但發抖歸發抖,他的背挺得筆直,和垂頭喪氣的其他人狠不同。
  
  他看我的眼神,是一種看到熟人,卻不敢確定的眼神。
  
  我別開眼不看他…主要是我不想再惹任何麻煩。我走開,看老管家還在沒完沒了的挑剔,又不能一直看著天,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
  
  這種感覺就像是看到一頭老虎,瘦病得快死了,躺在鬧市中,旁邊有人在吹噓著虎骨虎鞭療效,等等要現場殺虎一樣。
  
  年輕時,我看過一次這種血腥「表演」,那老虎注視著我的眼睛。我那夜都沒睡,閉眼都是那雙金黃色驕傲又平靜的眼睛。
  
  我煩躁的踱了幾步,摸了摸荷包裡原本要拿去買書的錢。
  
  「管家,」我開口了,「有個人,我要買。那是我熟人。」
  
  果然他立刻斥責,「少夫人!妳那點家底…」
  
  我匆匆把我存了狠久的月錢塞到他手裡,「不動公中,行吧?」我隨便扯謊,「世交落難,總不能說不管吧?總之,你買了就是了。」我轉身不敢看,老管家雖然訝異,但還是去做了。
  
  我看他交割清楚,心底才略安。眾生平等,前世我沒能救那隻老虎,這世救你來補吧。看他氣度也是落難讀書人,當作積德,養好病,給點盤纏,賣身契也送予他,算是完了我上輩子的遺憾。
  
  他抬頭看我,嚴厲的眼神有絲迷惘,踉踉蹌蹌的站起來,身子直晃。
  
  那天我們帶了那隻「老虎」和兩個做粗活的下僕回去。才到馬車旁,「老虎」就昏倒了。我乾脆把馬車讓給他們三個人坐,出來和管家坐在御座。
  
  老管家欲言又止,終究還是嗐了一聲,悶悶的趕車回去。
  
  我知道他在想什麼,但不是他想的那樣。我知道禮教之防再怎麼嚴密,飲食男女還是可以見縫插針。
  
  但禮防關我屁事,還能有比下堂妻名聲更差的嗎?但也沒什麼好解釋的。我只交代請大夫和好好看顧,我就扔著不管了。
  
  老太太心軟,但耐性有限。
  
  我對記名有障礙。所以家裡奴僕常聽我這樣叫,「那個誰…你找那個誰來作什麼什麼…」狠神奇的是,他們都知道「那個誰」和「那個誰」是誰,沒弄錯過,我狠敬佩。
  
  新買回來的三個人,老管家都跟我說過名字,但聽過即忘,我想大家也都習慣了。我呢,更徹底拋諸腦後,反正沒人指望我這廢物夫人能幹什麼。
  
  所以我才會被他嚇到。
  
  那時大清早的,我拿著竹掃帚正在掃院子,穿件非常舊的衣裳,還仿日本人用帶子把袖子綁起來。
  
  大家都知道我會掃自己房間前面的院子,當作運\動,早已見怪不怪。只有老管家嘆息過,但也沒說什麼。
  
  我正掃得落葉與塵土齊飛,突然有個人遠遠站在院子門口就跪下,「下僕棄業,見過少夫人。」
  
  瞪著這個年輕男子,我嚇得橫起竹帚,擺出戒備的姿態。他把頭抬起來,直直的看著我。
  
  看到充滿威嚴的眼睛,我只覺得似乎見過…好一會兒才想到,「老…」我把「虎」字吞進肚子裡,趕緊閃身一避,「那個公子…呃,您貴姓?」
  
  「下僕舊姓不敢勞問。」他垂下眼簾。
  
  死定、尷尬。當初看到皮包骨鬍鬚兄,以為是中年人,沒想到休養一個月,刮掉鬍子,竟是個二三十歲的青年。讀書人的眉眼,還算清秀,但氣度儼然,目光凌厲。
  
  這樣的人跪在那兒自稱下僕,讓我覺得頗難受。
  
  「那個,棄業公子,」我趕緊退兩步,「你快請起。那個那個,我不是買你進來當奴僕的…等你身體好些,我將賣身契還給你。」我搔搔頭,「你這樣的人,稱下僕我覺得超不自在的,請不要這樣。」
  
  他銳利的盯了我一眼,淡然一笑,「下僕發配奴籍,永不能脫,少夫人不知道?」
  
  我整個張目結舌,「呃…我真的不知道…這慢慢想辦法好了,拜託你起來吧!」
  
  又看了我一眼,他才慢慢站起來。
  
  「你…認識我嗎?」我小心翼翼的問,「因為我之前大病過一場,狠多記憶都迷糊了…」
  
  他苦笑了一下,「不認識…」沈默了一會兒,他低聲,「未為奴前…下僕曾聘一女,眉眼有些彷彿…」
  
  我恍然。是有個表妹和我長得狠像…聽說是聘給…前後一湊,我知道了。
  
  真是個悲劇。
  
  「棄業公子,請別再提下僕二字,我家沒這規矩。」我輕嘆一聲,「而且呢,我從來不認為『敗軍之將,不可言勇』這種破事。打仗不是將士效命就好,沒銀子糧草,巧婦也難為無米之炊。」
  
  他沒說話,只是臉上的表情漸漸苦澀。
  
  「你安心養好身子,總是會有辦法的。」我空泛的安慰,趕緊拖著竹掃帚逃跑。
  
  雖在深宅大院,到底是紳宦之家,我還是聽說了皇帝因為邊關失守而大發雷霆,非常殘酷的把吃了敗仗的帥將,都沒入奴籍發賣,永世為奴。
  
  我覺得皇帝根本是失心瘋。不給銀子不給糧草,還在皇宮裡胡亂指揮,吃了敗仗卻又遷怒。可惜這時代精神醫學不發達。
  
  我也不知道,居然會買到我的前表妹夫。投筆從戎的葛棄業,文武全才的儒將。這真是太尷尬了。
  
  握著這個燙手山芋,我焦躁的走來走去。雖然知道一定會被罵,我還是硬著頭皮跟老管家講了。
  
  他快在我臉上瞪出兩個洞。年紀這麼大了,還有這麼強悍的眼光,不簡單。
  
  「…少、夫、人!咋妳就能這麼剽悍的隨手一指,就指到更剽悍的大麻煩呢?」他對我吼了。
  
  我唯唯諾諾的低頭,「那、那個…因為他看我的眼光像是看到熟人…我不知道他就是葛監軍…」
  
  老管家暴跳了,「妳讓人看一眼就買回來?妳這點子破家底讓妳這樣揮霍…將來怎麼辦?瞧妳這沒出息的樣子,將來我怎麼能放心瞑目啊?!」
  
  咱這駝背老管家在盧家一輩子,忠心耿耿,就是脾氣壞了點,外號老爆炭。脾氣壞當然人緣就差,被調到盧大少這房管事。我對員工(我實在狠難把人當奴僕)都還可以,自己人嘛。知道他老寒腿畏冷,令人給他蓋了一個暖炕,又叫閒著沒事幹的丫頭幫他做了幾副護膝。
  
  誰知道一個炕加上幾雙護膝,讓這個應該退休的老管家,在我離開盧家的時候,磕頭哀求的跟了我來。
  
  就是狠感激他,所以他對我暴跳大罵我也沒生氣過,反而我擔心他的血壓,我前世就是血壓太高,結果爆了根血管才落到這樣啞口無言的地步…
  
  「少夫人!妳到底有沒有在聽?!」他氣得哆嗦。
  
  「聽了也沒用。」我狠坦白,「反正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他瞪了我一會兒,大嘆一聲,「我還以為妳要收個親隨…那還容易些呢!」
  
  愣了幾秒我才懂他的意思,大概是三年薰陶,還沒把我正式轉化為古人。深宅大院,表面禮教嚴防,私底下還是不問的好。有些孀居或下堂的失婚貴婦,往往有一個或幾個親隨。
  
  嫁不了人,養個(或幾個)情人。其實還是挺讓人同情的。
  
  我有點難堪。難怪葛監軍知道被我買了,眼神那麼奇怪。老管家的唉聲歎氣卻還是隨便我,有這樣深沈的意義。
  
  訕訕的說,「你瞧他氣度,就是個倒楣的讀書人。我想積點陰德,帶回來養好了,賣身契交給他,送點盤纏讓他回家去…人家父母養個兒子讀書識字不知道費多少心…」
  
  哪知道是我的前表妹夫(應該是未婚夫),還是皇帝親自發作的人。聽說整隊都被拉去渤海煮鹽了,不知道為什麼落下他。沒人敢買,就我這二愣子傻傻的花了錢。
  
  沒辦法,除了寫小說,我啥都不會。
  
  老管家發完脾氣,頻頻嘆息,「還真不能指望妳…罷了。人都來了,等他大好,我讓他去管帳房好了。」他看了我幾眼,眼中有著強烈的憐憫。
  
  幹嘛?下堂妻有這麼可憐嗎?老娘早歷風月過度,對男人只有敬而遠之,沒那麼飢渴,行嗎?
  
  後來我就躲著這位葛公子,省得他覺得我心懷不軌。但我這飛白居,就古代的標準非常嬌小玲瓏,三個小院子,一個院子我住,一個僕從們住,另一個是前廳,環抱個不怎麼大的花園。我常屋前屋外亂走,家裡人少,還是會撞見。
  
  他總是深深一揖,我也總是側身迴避,非常尷尬。讓我更尷尬的是,大清早我出來掃我的院子,葛公子也拿了竹帚,掃我院外的花園。
  
  真不知道老管家怎麼把他安排到那裡。但我又不敢提,省得我狠關注這問題似的。我決定無視到底,這倒是不怎麼難辦到。
  
  其實,家裡就幾個人,不分男女,我對他們都親切到有點隨便,大家也敢跟我說笑幾句。會被發配到這下堂妻的身邊,通常不是體弱卑怯,不會講話,就是面貌四肢有點問題。
  
  大家都是天涯淪落人,何必彼此為難。但我狠難相同標準的對待我那無緣的前表妹夫。我臉皮再厚,也沒厚到去買個男人暖床…想到他那奇怪的眼神,我就羞愧難當,只好遠遠逃開。
  
  老太太也是有羞恥心的。
  
  夏將轉秋的時候,我有些昏昏欲睡。寫到一半的情節推演不下去…因為我想寫新的了。這種作家挖坑的毛病我從來沒痊癒過,病了上輩子,禍延此生。
  
  微風帶著暖意,蟬鳴高唱。我坐在湖心涼亭咬筆桿(其實頂多算個池塘吧),家人來來去去,視若無睹。大概想都慘到下堂求去,這輩子沒希望嫁了,跟出家沒兩樣…我愛幹嘛幹嘛去,沒人想苛責我了。
  
  正想乾脆趴一下,卻聽到一陣喧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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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丫環花兒緊張帶口吃的說了半天,才知道盧大少、我的前夫,正在門口鬧著要進來。一面狠擔心的看著我。
  
  小孩子家家不懂事,這沒什麼稀奇。我前世五個男朋友,每個都玩過這一齣。還有半夜四點打電話來放聲大哭的,害我以為誰死了。
  
  「在門口鬧惹人笑話,請進來吧。」我淡淡的說,想想那傢伙可任性透了,「家裡沒事的人都到耳房伺候著。」
  
  她忙點頭而去,我撐著臉想要不要去換個衣服洗個臉…想想何必為前夫打扮。就一身家常,束條長馬尾,施施然的往前廳去。
  
  越是紈褲弟子,越顯年輕。都二十三的人了,看起來還是十八九模樣。他立刻蹦起來,眼睛都發亮了,「芳娘…妳、妳好嗎?」
  
  「還不錯。」我神色泰然的點頭,「給盧公子上茶。」
  
  他剛鬧得我在涼亭都聽得見,現在又低頭不講話了,只是握著茶杯。
  
  「盧夫人可安好?」我問了我的前任婆婆。
  
  「娘還好。」他低低的回答,轉頭怒罵花兒,「我跟你們少夫人講話,杵在這兒做什麼?滾出去!」
  
  少個屁啦!還什麼少夫人。早就有新的盧少夫人了,男婚女嫁各不相干,跑來我這兒罵我的丫頭。不過我還是使眼色讓花兒退下。
  
  反正呼救狠方便,我不怕。
  
  「芳娘…」他紅了眼眶,嘴一扁,「我沒有一天不想妳…」
  
  我該去做個舊情人FAQ才對,每個人的開場白都一樣。「謝謝牽掛。」我端坐喝茶。
  
  「其實我也不想這樣,」大概是瞧我沒動,他急了,「但雲芝有了,她爹又要把她打死,決不讓她當妾,所以…」
  
  我看著他的嘴一開一闔,有些瞌睡,卻不能打呵欠,默默忍耐。經驗告訴我,等他們發洩抱怨得差不多了,就會做共同結論。結論完畢我就可以客氣的把他請出門。
  
  果不其然,他說,「到現在我才知道還是妳最好,這世界上再也沒有比妳更愛我的人!」
  
  嗯,再添一筆新紀錄。這話我早聽到耳神經痲痺了。
  
  我也給了相同的回答,「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我這人,有個原則堅不可破。在愛情中,我就會盡全力周全到底,直到勢不可挽,一但分手,我就是最無情無義的人,死不回頭。
  
  他站起來,我也站起來。我知道等等大概要拉拉扯扯,掉幾滴眼淚說我倆無緣,然後就可以把他哄出門…
  
  但我忘了,我那五個前任男朋友是飽受文明薰陶的文明人,我眼前這個是個生猛的紈褲子弟。
  
  他把我撲倒,大概以為「征服」了我什麼都好商量吧?我的腦袋在青磚地撞了一下…兩世為人,還沒被強暴過勒!
  
  我狠反射性的喊,「救命啊!」
  
  接著就是一片混亂了。沒想到紈褲子弟的花拳繡腿對付我這幫子老弱婦孺輕而易舉,差點被他扛到隔壁耳房就地正法的時候…
  
  葛公子給了他一記手刀,讓他好好躺在地板冷靜一下,還順手扶了我一把,沒讓我跟著摔倒。
  
  我站著發呆。這就是小說家惡劣的習性。每次我遇到重大刺激,狂喜狂悲,都會鴕鳥似的想,這種感覺我要仔細記下來,將來說不定就可以寫到哪本小說去…就不會受到那麼大的衝擊。
  
  等我清醒過來,葛公子正在掐我人中,花兒抱著我的後腰哭,地上跪了一大票人。我趕緊伸手擋,「狠痛…」
  
  他轉眼不看我,慢慢鬆開我的手臂,確定我沒摔倒在地上,才垂下手。
  
  我渾渾噩噩的說,「多謝葛公子。」
  
  「少夫人何必言謝,棄業不敢當。」他躬身,「請少夫人自去安歇,盧公子突然昏厥,我扶他上馬車送回盧府。」
  
  我點點頭,花兒扶著我往後院走。等她拿涼手巾給我捂臉,我才知道剛剛兵荒馬亂時被搧了一下。
  
  「…花兒,妳要不要緊?」剛我看她也被踢了一腳。
  
  「少、少…」她口吃半天,只好搖頭。
  
  想叫她去傳話,又怕她更口吃。隨手寫了張紙條,「拿給管家,跟他說請個大夫,全家都看看。別落個什麼病根…我都捨不得彈你們一指甲,倒是威風得全打了。」
  
  她哭著去了,我握著涼手巾,只覺得啼笑皆非。
  
  你說我這男人運\是怎麼回事呢…?
  
  當然,事情沒完。
  
  當天盧夫人就遣人來問,我推個乾乾淨淨,「我也不知道,盧公子來探望我,突然昏厥,我要拉他沒拉著,自己反而摔了一跤,」我指著半面的紅腫說,「可不,我這會兒還臉腫呢。」
  
  被遣來的管家娘子仔細瞅了半天,一疊聲說要請大夫來,我客氣的再三推辭,把她送走了。
  
  打官腔?別以為我不會。
  
  結果第三天,終於脖子不疼的盧大公子效惡少行徑,帶了一大票的幫閒上門吵吵鬧鬧。我家儘是老弱婦孺,唯一可用兵力是重病初癒的葛公子。
  
  但我慌張的走出來,心底擔心葛先生會不會病上加病傷上加傷,害我為德不卒時…地上躺了一票幫閒,盧大公子指著面無表情的葛先生大罵。
  
  小足男對付世界精英(金龍框邊、首領),即使是個重病初癒的世界精英,還是有相當大的難度,何況他們又沒組滿,又沒看攻略…
  
  但我看到世界精英…我是說葛先生已經跟盧大公子動上手,冷汗終於澆熄了我的走神,我大呼,「住手!」狀似鎮靜實則心驚膽戰的走入戰圈,斥責道,「肖儒,你怎麼還這麼孩子氣?」
  
  葛先生推開差點招呼到我身上的盧家拳,就退到一旁,眼神冷漠的看著地上,盧公子聽我喊他名字,肩膀頹下,「沐芳…」
  
  真感謝我前世有那麼倒楣的經歷。不然我可能會想乾脆一刀砍死,永絕後患。但我是個歷經滄桑的老太太,這也不是無案例可循。
  
  「…把你的人留在外面。」我責備的看他一眼,「進去吧,我同你說話。」
  
  他乖乖的隨我進門,管家狠不客氣的把那幫不三不四的幫閒關在門外,花兒想跟上來,我搖搖頭,「散了吧,我跟盧公子在花園說說話而已。」
  
  又不頂事,白挨打。
  
  雖然覺得厭煩,但我還是深深吸口氣,提步往前走,卻看到葛先生默默跟上來,我心底稍微安定了點。
  
  於是我走前面,盧大公子跟在後面,葛先生距離我們大約三四步。
  
  走到涼亭,我站定,「跟你說那麼多都白說了!」我輕喝,「都這麼大的人了,還使什麼小孩脾氣!」
  
  「誰讓妳不理我還打我…」他嘟囔,火氣卻消了,「妳這幫奴才淨攔我,我才…」
  
  「還是你有理呢!」我罵了,「什麼話不能好好說,帶人打上門?」
  
  我跟他三年,狠瞭解他的脾氣。我不是不能,是不為。男人狠好捉摸,對症下藥就對了。我就壞在太有良心,太傲。我能柔情似水的跪著幫男人修腳指甲,但在離心離德的時候,一句挽留也不屑說。
  
  這個盧大公子被慣壞了,打不是罵不是,得這樣當作自己人親暱的瞋兩句…他就舒服了,整個服服貼貼。對他何止要七擒七縱,還要又擒又縱,又縱又擒,非常辛勞。
  
  我若還年輕的時候借屍還魂,說不定能哄得他大門都找不到,現在我懶了。但懶不是不會,只是得打疊起精神。
  
  「怎麼了?」我慈愛的盯他一眼,「我又不在,怎麼知道你受了什麼氣?」
  
  前世今生遇到的豐富窩囊廢經驗,對付他們比吃飯還簡單。總之,我生生世世都沒人當我是「娘子」,就是這麼喊,也像是喊我…「娘」。
  
  我早已認命。
  
  他果然嘴一撇,非常委屈的抱怨,說殷家千金雲芝小姐又懷孕了,脾氣非常壞,常打他。
  
  「…孕婦脾氣本來就比較暴躁,」我安慰他,「你到嫣紅或奼紫的房裡躲躲,等她氣消了在去哄哄她不就好了?」
  
  不說還好,說了他就哭了。泣訴他六個如花似玉的小妾,或死或賣,居然一個不剩。
  
  我瞪大眼睛,說不出話來。我還以為醒世姻緣之類的只是小說,小姐拿烙鐵烙丫環打死妾室只是鄉談…我真沒想到這位雲芝小姐剽悍到這種程度。
  
  想想她是宰相千金,非常貌美,宰相夫婦極度溺愛,連未婚懷孕都能風光大嫁…驕縱點是應該,驕縱到這種程度就非我這現代人能想像的。
  
  「沐芳,我只剩下妳了。」盧公子悲切的上前一步,滿臉無助的看我,微微噘嘴。
  
  …這是他想接吻的表情。說起來是我不好,為什麼一時興起,教他怎麼接吻。完全是欺負小孩啊…
  
  古人含蓄,不太懂得怎麼表達親愛。這個被慣壞的大孩子,要的不是那種寵溺,而是想要好好的被疼愛、保護。應該是小時候他都交給乳娘帶,但他實在太難養,頻頻更換乳娘,所以才一直朦朧隱約的渴求那種唯一的母愛。
  
  …這就是我的另一種悲涼,大家看到我都想喊「娘」。每個男人都一樣。
  
  但我想起,我模模糊糊抱怨想抽煙,他就會湊過來吻我。在葡萄架下嬉鬧的玩親親,他微帶甜味的唇…相較於他之後的無情和猙獰,就顯得分外冷酷。
  
  何況他還有個剽悍到要人命的夫人啊,別亂了。
  
  我輕輕的澆盆冷水,「當初在你在我房裡砸東西甩臉子的時候,怎麼沒想到這?」
  
  他立刻惱羞起來,「這就翻舊帳來了?!」
  
  「哪是翻舊帳,事實陳述而已。」我冷靜的說,「肖儒,你是大人了。選擇了就要勇敢去面對。」
  
  「我懊悔了不行嗎?」他叫,「難道還不許後悔的?」
  
  耐著性子開解了一會兒,他暴躁起來,「好了好了,反正都是妳有理,妳會說,都給妳說成不?!」
  
  …這句話我也聽到耳朵長繭。男人非常之缺乏創意。
  
  「你到底想怎樣?」我也懶了,直接攤牌。
  
  「難道我想留宿都不行嗎?」他逼上來,我趕緊走到桌子另一頭,離葛先生近一點,「難道妳就把我們給忘了?妳忘了我們在葡萄架下…」
  
  靠邀啦!
  
  「不行!」我嚴厲的打斷他,耳朵發紅。天啊地啊,為什麼古人這麼沒神經,可以在家僕面前旁若無人?我真辦不到啊!「你說我無情也行,的確一但和離,我就把什麼情都放下了。反正孔老夫子也說過,惟女子與小人難養也,你就想這女人狠難養,就算了吧。」
  
  他笑了一下,又沮喪起來。「…要不,讓我跟妳說說話兒。」
  
  我不想說好,但也不能說不好。這個生猛的紈褲子弟昨天真把我嚇死了,逼得太緊再來一次…他絕對不覺得怎麼樣,看他說了半天,一句歉意也沒有…可我幹嘛當免費心理輔導師兼娼妓?更可怕的是他那剽悍無雙的老婆,打砸上門是小事,萬一直接打死我還沒處訴冤…
  
  但說好,就後患無窮,煩個賊\死。日久年深,誰知道會不會出什麼意外…
  
  正在出神,聽到一聲輕咳,我下意識的轉過頭,葛先生飛快看我一眼,又低下頭。
  
  咱們家有個世界精英。說話嘛,誰不說話。讓他說個一年半載,有世界精英在,也不見得掉根寒毛去。
  
  「我身體不太好…」我做西子捧心狀,「十天二十天,你來找我說說話好了。就在這亭子,你覺得呢?」
  
  他自覺獲得巨大勝利,早晚可以攻克,非常開心。我則乾笑幾聲,裝作柔弱無力,請葛先生送他出府了。
  
  等他轉出去,我立刻把頭磕在石桌上,癱趴不起。真不想抬頭面對這個可怕的世界,和相同到幾乎毫無二致的命運\。
  
  聽到腳步聲輕輕在我面前站定。我閉著眼睛哀號,「花兒,妳說我怎麼就遇不到一個正常人呢…?」
  
  家人都知道我有時會說些奇怪的話,都狠縱容的聽我抱怨了。我也沒指望這個小結巴回答我。但我悶無可悶,悶到爆炸。
  
  以前有個單純肉體關係的男人,在我自覺人老體衰不願約會的時候,連打了三年電話,七天一通,我都快神經衰弱。還有每個禮拜硬來挖我喝咖啡…還有…
  
  這些傢伙表現得一副癡情絕對的模樣,萬一我昏了頭,墜入愛的深淵…就只剩下深淵沒有愛了。等我使盡全力,狼狽爬出深淵逃生,又不斷不斷的騷擾我…
  
  就跟盧大公子一樣。
  
  這些話我悶著沒講,只能一下下用額頭磕石桌發洩。
  
  「…我不是花兒。」站在旁邊的人終於開口。
  
  我猛然抬頭,瞠目看著眼睛盯著地上,嘴角卻微微抽搐的葛先生。他非常鎮靜,最少大部分的表情都狠鎮靜,「盧公子已回府,留話說,十日後來訪。」
  
  …糗翻了。一個老太太拿額頭磕石桌…就算外貌不是,我內心是啊!
  
  「謝、謝謝…」我狼狽的轉身就逃。
  
  所以說,傷春悲秋一點價值都沒有,只會弄得自己狠糗。那天我連房門都不敢出,專心在房間裡寫了一整日的小說。
  
  但十日後,盧大公子沒有來。
  
  我本來以為他又流連青樓還是跟雲芝小姐和好了,等管家聽了盧家報訊,支支吾吾,半吞半吐的告訴我,我才知道不應該高興的。
  
  大前天,盧大公子跟流雲樓的頭牌姑娘梳攏了,正在吃「喜酒」,殷家千金挺著大肚子,拿著棒槌,帶著一票悍將,衝進去把兩個都打了,盧大公子還只是受了點皮肉傷,那位倒楣的頭牌姑娘半殘。
  
  本來還要把人買進去折磨,幸好被勸住了,扔下錢,把那奄奄一息的姑娘買了,直接送給一個養豬的。
  
  …剽悍啊,太剽悍!完全是武則呂後的人物啊!
  
  據說盧家不敢吭一聲…廢話。盧家最大的官幾品,五品。人家老爹的官幾品?超品宰相啊!盧家老爺還得去跟宰相賠罪,說教子無方,少夫人管教得好…非常阿諛奉承。
  
  聽完我抱住腦袋,覺得低血壓似乎發作了。



「…所以,少夫人,公子大約是來不了了。」管家謹慎的說。
  
  「以後他來,就說我病得快死了,無法見客。」惹不起惹不起,不關我的事情,千萬不要找我。
  
  我覺得我狠沒用,居然嚇得連連惡夢。坦白說,我不怕死也不怕鬼,狠可能是死也死過,鬼呢…也略有感應,瞭解就沒啥可怕。
  
  最怕的,還是人。尤其是這種無理取鬧、為愛瘋狂,禍延他人的奇女子。這種時時會被暴打毀容殘肢的壓力真是非常大,管家急得請大夫來看了。
  
  但怕到最後就谷底反彈。我最恨人家冤屈我,又不關我事。一但想開,就豁然痊癒,啥事都沒了。
  
  不過我還是躲在飛白居,非常規矩的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宅得更徹底。
  
  中秋以後,就開始冷起來。
  
  我們飛白居是屬於極度沒有規矩的地方,沒啥男女之防。一來是人口太少,老弱婦孺的,二來是我個性馬虎,管家又極為吝嗇。
  
  他恨不得把一個銅錢掰成兩個來用,天天嘮叨再不省點我晚景必定淒涼。到了晚上,只有我屋裡有燈,想做個針線木工算個帳,都得擠來我的外間。晚上使眼睛狠累,所以我通常都在為我絲毫沒有長進的琴藝努力,經過一年多的訓練,他們已經可以把我的亂彈(花兒說的)當作白噪音,花兒和廚娘竊竊私語的紡紗繡花,幾個僕役聚在一起吹牛玩牌或做木工,管家打打算盤,看看帳,偶爾拉長臉問雞蛋怎麼一隻多了一文之類的。
  
  但葛先生大約不太適應。他總是拿本書在看,但明顯看得心浮氣躁。就在深秋的某夜,他無奈的轉頭,「…少夫人,妳再使勁弦要斷了,不是使力氣叫做『挑』。」
  
  一屋子的人都笑了。這些員工養他們幹嘛,好歹也想想薪水是我出的!
  
  坐在炕上,我面子狠下不來。只好乾笑兩聲,「不然葛先生來示範一下?」看人挑擔不吃力了!
  
  他居然走了過來。
  
  我趕緊連滾帶爬的從炕上跳下來,摸了鞋去旁邊穿。他也不推辭,上炕彈了我剛彈的「胡笳十八拍」。
  
  …我被古人侮辱了。
  
  當天我就氣悶的把古琴送給他,他也沒推辭。我想他忍了大半個秋天,早就求之不得,希望我別再虐待他敏感的音樂家耳朵了。
  
  後來我改打絡子…就是中國結。不費眼力,小配件都用得上,還可以幫著花兒存嫁妝。
  
  至於我那舒服的炕呢…讓賢了。因為他每晚都會攜琴而來,讓原本的白噪音成了高雅的音樂修養生活。除了我以外,每個人都狠滿意,交相稱讚。
  
  …咱是小說家,誰跟他們拼音樂素養!
  
  一時激憤,我把我悶頭窮寫的小說拿出來唸,大家都不講話,專注的聽我說故事,連那個驕傲的葛先生都聽到忘記要撫琴。讓我狠是得意一把。
  
  開玩笑,二十幾年的寫作功力!唬唬這些缺乏娛樂的古人還不是小菜一碟!只是這樣我就得跳過許多香艷的情節,死都不給人看原稿。
  
  就算極度清水也夠唬人啦!只是這些古人連牽手相擁的情節都臉紅,讓我竊笑不已。
  
  有回大家回去睡覺,葛先生落在最後面,我正要關門,他低聲說,「…打仗,不是那樣兒。」
  
  說到寫作,我比他驕傲太多。「我可直描了麼?從頭到尾都是女主角觀點啊,不懂戰爭的小女子沒理解透,也是應該的。」一整個得意洋洋。
  
  狠少直視我的的葛先生抬頭看了我一眼,眼神依舊剛肅,卻多了點笑意。「…偷懶。」然後轉身離去。
  
  跟不會寫作的人真是說不通。我嘀咕的關門,上了門閂。寫作的人哪能每件事情都懂?只能模糊焦點、唬爛專精了。我要事事懂就去當王陽明瞭,來個格物致知。
  
  外間的炕和裡間有煙道相通,所以睡覺時裡間狠暖。盥洗後,花兒去外間睡,我在裡間。
  
  在狠靜的夜裡,我似乎聽到隱約的「空谷綺蘭」,從狠遠的地方傳來,悠悠揚楊。
  
  經過一整個冬天,我看到葛先生不會轉身就逃了。
  
  一來是熟了,二來是我想誤會已然冰釋。因為有回他又落在最後面,在我關門前問我,「少夫人,棄業是否令人生懼?若有過,請言之。」
  
  「沒啊。」我一整個莫名其妙。
  
  他第一次對我笑了笑,坦蕩平和。狠有禮貌的一揖,才轉身走了。
  
  我仔細想了想,應該是他也明白我無他意,見我轉身必逃,大約也不太舒服。誰喜歡讓人當妖魔鬼怪?
  
  狠快的,我就把他看成花兒那樣的員工。畢竟我穿過來時就已半百,除了近七十的老管家,其他人在我眼底都是小孩。
  
  我終究是個太傲的人。我沒那意思卻被冤屈,非常不平。既然誤會冰釋,我就偶爾會跟他聊幾句。我看他也好得差不多,眉眼間的抑鬱淡了。
  
  不是我吹牛,飛白居可是個養傷的好地方,不管是身傷還是心傷。那兩個垂頭喪氣,和葛先生一起買進來的僕役,現在也展顏了,笑口常開。
  
  人嘛,不就手裡有分工作,碗裡有飯可吃,夜裡和大家說說笑笑,不就是一生了嗎?
  
  但總覺得葛先生和我們這些凡俗百姓不同,是要做大事的。等熟了些,我問他想不想跟家人連絡,或者,他真正想去什麼友人那兒辦事,當個幕僚什麼的,我也可以安排。
  
  「家人…」他笑得非常苦澀,「我違背父親棄文從武,就已經被笞打多次。獲罪於天,立刻將我從族譜上除名,上表懇求免禍,不令逆子牽連葛家…妳說我還有家人嗎?」他轉眼看向地上。
  
  「或者你想去什麼地方…」我覺得挺難過的,親傷宛如逆刃刀,我懂。
  
  他安靜了好一會兒,看著粼粼水面,「知交滿天下,滿朝文武盡往來,最後誰也不敢來救…若不是少夫人援手,棄業已病死官奴處。」他對我抱拳,「此恩此德,棄業無以回報,願替少夫人效死。」
  
  我尷尬的連連搖手,「你說笑到不喘氣的笑死那還容易,我在這兒當米蟲書蠹,哪兒有效死機會?太嚴重,言重了。你若喜歡就待著,真有想去的地方,說聲,能幫我就幫了,難得我遇到一個正常人…」想想連朋友都沒正常人來往,真是感慨。
  
  他不卑不亢的盯了我一眼,眼神清亮,「少夫人豪俠無閨閣氣,棄業甚佩。」
  
  「米蟲也豪俠的起來啊?」我搔搔頭,「總之不用太拘束,你瞧管家罵我跟罵雞一樣,我也沒生氣。本心是好的,我就覺得沒啥值得計較。」
  
  擺擺手,我繼續曬我的冬日。大雪天難得放晴,涼亭雖冷,但冬陽曬下來挺舒服的,半凍的湖水粉雕玉琢,頗有風情。
  
  他陪我站了一會兒,輕聲告退。看他矯健的步伐和背影,我不禁感嘆,多好的孩子。老天爺怎麼不長眼呢…?難怪天子也跟著失心瘋了。
  
  但冬陽到了中午就讓烏雲遮得沒影。像是配合這樣陰霾的氣氛,當天下午,盧大公子來了。
  
  才幾個月沒見,他瘦得臉都尖了。盧大公子身為一個非常堅持的紈褲,文不成武不就,無官無職,能把宰相千金拐著跑,就是因為他生得極美。
  
  有人稱讚他宛如被看殺的衛玠那樣風神秀異,稱之「璧郎」。他楚楚可憐的抬頭看人,真有哀美頹艷之感。可惜我是他的下堂妻,見過他咬牙切齒砸東西找碴的模樣…我還寧願去對著駝背老管家,看他罵人的模樣也比對這個美男子好。
  
  但對一個生猛的紈褲,我又不能太絕然,等等他又發瘋打人,我又不能真的叫世界精英把他打死,他爹雖然是五品官而已,老娘可是白身的棄婦。擦破皮我都有事,只好應酬應酬。
  
  「…少夫人會不高興。」我忍不住提了。
  
  「她在坐月子。」盧大公子滿臉抑鬱,「我只是來找妳講講話,我狠悶。」他立刻垂淚。
  
  …畢竟只是個慣壞的大孩子啊。我把手絹放桌上,推給他,搜索枯腸寬解,主要還是聽他說。總之,他和雲芝小姐處得越來越差,既怕且懼,不高興就掌摑指掐,罰跪終夜。
  
  一面說一面哭,然後拚命追憶以前我們是多麼多麼好…我坐立難安,巴不得一頭撞死。廳裡圍了滿滿的人,你這麼大方我還要臉皮啊!
  
  我狠尷尬,我的員工都狠尷尬。只有葛先生保持著面沈如水的表情,非常鎮靜。
  
  哭完吃過飯洗過臉,他就回去了。我知道他需要傾訴,畢竟攤上武後加呂後加獄卒是件非常恐怖的事情。但他的傾訴是繫在我的性命安全上執行的。
  
  …搞不好聊齋裡的「江城」就是照雲芝小姐當原型寫的。我有狠強烈的危機感。
  
  後來盧大公子逢三差五就來一次,三次裡我總得見上一回,省得他在門外叫板。開春我把花兒給嫁了,也悄悄的把賣身契給了員工,只是瞞著老管家,老管家是早脫奴籍準備退休的人,兒女也狠孝順。不是為了我這不成器的傢伙,他也不用這麼勞累。
  
  這些事情,只有葛先生能商量。他默不作聲的想了狠久,和我商量定了。果然是當過官的人,門路比我熟多了。只是對他狠不好意思,他曾經顯赫,如今卻得用家奴身份去與人周旋,非常炎涼。
  
  重新蓄鬚的葛先生笑了起來,「少夫人還替屬下思慮這個!且思此難如何過吧。殷小姐乃呂雉人物…」他大概不慣在人背後說閒話,一笑即出。
  
  沒錯,我是打算跑路了。雲芝小姐手段如此之很,等她衝上門,我怕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結果她是沒衝上門…卻磨著我前任婆婆接我回去。
  
  回去必死無疑。
  
  這次盧大公子卻良心發現,回去大吵大鬧,死硬著不肯。還跟她對著幹,說他就是不把我接回盧府,就是要把沐芳重娶作外室。
  
  …我好像沒有答應吧?老管家問我的時候我還糊里糊塗,只覺大大不妙。
  
  當初我離開盧家,婆婆可憐我,退了些嫁妝。我只能暗暗囑咐葛先生快些脫手,但有些是田產鋪子,沒能那麼快賣…
  
  不過,雲芝小姐突然消停下來,也不再打盧公子了,他跑來跟我講的時候,眉開眼笑,說等他娘點頭,就能重娶我…當外室。
  
  就是被包養就對了。沒想到兩世為人,我還能體會當二奶的滋味…誰希罕啊?!
  
  我本來就定好四月初跑路,卻沒想到,命運推了我一把。
  
  在月亮剛開始缺的三月夜裡,我覺得我還在做夢,騰雲駕霧的飛過了屋頂和樹梢,然後是圍牆。
  
  我還沒怎麼搞清楚,已經被打了好幾下臉頰,這才覺得喉嚨難受,嗆咳起來。張開眼睛,葛先生的臉離我非常近,滿滿的都是擔憂,「少夫人?」
  
  「怎麼…」我又咳了起來。身上油油滑滑的,還燒了一截袖子。這是…燈油?
  
  我掙扎著想起身,結果又坐倒。怔怔的看著圍牆那頭,我的院子起火了。天空…好紅啊。
  
  「少夫人,別出聲。」葛先生聲音壓得狠低,「我把那兩個人扔回院子…妳有什麼特別要帶的東西沒有?」
  
  「…其他人呢?」我大概知道發生什麼事情了,緊張的抓住他的手臂,指甲都快掐進肉裡了。
  
  「都沒事。」他泰然的說,「有什麼要搶救的?」我這才看到他身上血跡斑斑。
  
  「我的稿子!」才出聲我就趕緊掩住自己的嘴,壓低聲音說,「我房間書架上的一個竹箱。」
  
  他點了頭,一手抓起一個…死人。黑衣,只看得到暴突死白的眼珠。我拚命吸氣,沒讓自己尖叫和嘔吐。
  
  然後我就看他輕輕鬆鬆提著兩個死人,「飛」過圍牆。
  
  咦?咦咦咦?我看到的就是…輕功嗎?我當初撿那個皮包骨鬍鬚兄的時候,真的沒想到會撿到國寶(?)啊∼
  
  不對。我怎麼讓他回去了?火這麼大…這不對吧?他跑回去救我那破爛稿子做啥?我想站起來,卻又坐倒回去。
  
  我嚇到腿軟了。
  
  正焦慮不安的時候,他又「飛」回來了。「少夫人,得罪了。」他把我背起來,外罩一件披風,手底提個竹箱,健步如飛的在月夜裡疾行。
  
  我攀著他的肩膀,屢屢回頭看我的院子。雖然早就打算離開,但我沒想到會是這樣離開。
  
  這一刻,我既覺得戀戀不捨,又覺得鬆了狠長的口氣。心情非常非常複雜。
  
  我就知道賊老天不會讓我安生。我偏不讓賊老天如願。
  
  將來,我會有新的飛白居,而且離這些混帳們遠遠的。等著看吧!
  
  飛白居離京城不遠(可見地價有多貴),而葛先生辦事,比我想像的還精細許多。我想他應該是智將型的,非常縝密。
  
  他早就在京城外租賃了一個小院子,裡頭預藏了換裝的衣物。雖然他覺得不太妥當,但還是依照我的堅持了。
  
  所以我用井水擦乾淨臉手換上的,是一套男裝。這位病美人(我是說原來的沐芳小姐)是個…太平公主,大概是挑食導致的營養不良。只要纏上布條固定,要裝作少年沒什麼太大問題。
  
  也幸好我跟盧公子相處幾年,男裝的穿法狠熟悉,不然還不知道怎麼辦呢。
  
  不過這個頭我真是梳到發瘋,怎麼樣都梳不起來。最後我只好悶悶的握著頭髮出來問,「頭髮要剪掉一些嗎?不然我怎麼都梳不起來。」
  
  正在外面修臉的葛先生看著我一呆,好一會兒才說話,「少夫人髮多,是需要剪掉一些…」
  
  滿屋子找剪刀,葛先生叫住我,「少夫人,我幫妳割髮吧?」
  
  我點頭,他只一刀就割掉,乾淨俐落,原本幾乎即膝的長髮瞬間只到背的一半。終於盤得起來,但還是鬆垮垮的。他特別幫我重綰一次,看著鏡子,我狠滿意。
  
  儼然濁世佳公子,可以去青樓騙妹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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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繼續修面,蓄了幾個月的鬍子又剃掉。「你習慣蓄鬍吧?」我有點疑惑。
  
  「…外面的人,沒見過我修面後的模樣。」他淡淡的回,「喬裝改扮,這樣最快。」
  
  整束完畢,我們坐著等天亮進城。計畫永遠趕不上變化啊,還有幾個鋪子沒賣掉。他大概看我面帶憂愁,跟我說了今天晚上的事情。
  
  當夜,有兩個黑衣人摸進我院子,大概是先吹了迷藥,然後朝我身上、床上潑燈油。正要點火時,葛先生先發現了把風的人,急急來救,打鬥中一個黑衣人把火扔在床上,他立刻把我扛著逃走,幸好只燒了一隻袖子。
  
  那兩個黑衣人追來,他狠乾淨俐落的殺(!)掉,設法把我救醒。
  
  這一切的驚險刺激,都在我昏睡狀態中完成了。我真扼腕,真該親眼看到,將來好寫進小說…
  
  「少夫人,」他語氣帶笑,「妳又走神了。」
  
  「你要改口喊公子。」我糾正他,「此後我不再是女子了。」
  
  「…這太行險。」沈默了片刻,他說。
  
  「不會。」我心情狠好的對他一笑,「因為我要去江南。」
  
  南方人多柔媚,尤其是這承平已久的富貴大明朝,吹起一股麗男風。我這樣子在京城可能狠顯眼,在江南就不會。
  
  「你呢,你要去哪?」既然前程已定,我心情輕鬆許多,就有餘力管到別人了,「我還沒謝你救命之恩呢。等等我們二一添做五,錢一人一半。反正大家以為我們一起燒死了…」
  
  當初的計畫還是狠有遠見的嘛,雖然是誤打誤撞。我實在不忍這樣有理想有抱負的好青年就這樣終生陷在奴籍的泥淖中,所以要他也替自己買個戶籍。反正天高皇帝遠,皇帝真能管遍天下?哪兒不能活!
  
  「公子說什麼救命之恩…這是棄業該做的。」他垂下眼簾,「公子的恩情,永世難報。棄業願為公子效死,追隨左右。」
  
  …不會吧?我尷尬了。這要搞得好像私奔,不成不成。「葛先生可有字?」
  
  他淡淡一笑,「刑餘之人,怎麼還有字號?」
  
  別亂了,就為了一個腦殘皇帝需要這麼自暴自棄嗎?「怎麼會沒有?我給你起一個字。就字灑塵。使涷雨兮灑塵,楚辭九歌大司命裡的一句。別挑剔了,我只有楚辭還熟一點,其他詩詞歌賦一點都不通…」
  
  葛先生失笑,卻不說什麼,就點了點頭。
  
  等天亮進城,去當鋪──沒看錯,就是當鋪。雍正大帝我也看過好不?重要的金銀路引戶籍,放哪都怕被偷,放當鋪最安全。葛先生…灑塵是整箱一起當的,表面是衣服和少數珠寶,事實上有夾層,底下是銀票和身份證明──有錢有門路沒啥辦不到的。
  
  但看到我的戶籍名字…我終於知道他笑什麼。
  
  他替我起了個假名,姓林,叫玄雲。
  
  「…紛吾乘兮玄雲?」我整個囧掉。這也是楚辭九歌大司命的一句。
  
  「巧合。」我們正坐在雇來的馬車裡頭,顛頗的整理箱子。
  
  我看他的戶籍和身份…越看越怒,「你為什麼還是奴籍?!」
  
  「因為我本來就是。」他靜靜的回答。「公子不能無人隨侍。」
  
  我真想一刀劈開這石頭腦袋。明明長得挺聰明的,滿腦袋水泥!
  
  正氣得想話罵人,他又幽幽的開口,「公子可懂各地方言?蘇州話?」
  
  「…不懂。」
  
  他露出淡定的笑,「公子若不讓我隨侍,離京三里就有困難。」
  
  我氣得不想跟他說話了。
  
  我們倆的戶籍辦在河北,鄉音上比較不會出問題。我呢,是河北人氏,林玄雲,時年十六歲,男,生員。灑塵是奴籍,林餘生,男,林氏家奴。
  
  之所以年紀謊報得這樣小,灑塵說,「公子骨小體…」他默然一下,「報小些容易過關。」
  
  他那鬼名字我一次也沒叫過,看一次發火一次。我都直接喊他灑塵,他也都喊我公子。
  
  馬車只送我們到山東境內,我們就換買馬車,灑塵執鞭,繼續南下。但我真痛恨這沒有避震器的鬼馬車,好像把人裝在木頭箱子裡猛搖,古代的路又壞,我索性拖了條被褥折折當軟墊,爬出去和灑塵一起並坐在御座。
  
  外面雖然也顛,塵土大,但最少有空氣,不暈。看看風景也頗賞心悅目。
  
  這個時候,我才覺得,我自由了。
  
  原來,身在束縛中時,人的韌性都會讓自己適應而活下去,只有驟然離開束縛,才知道之前是怎樣的窒息,只能小口小口呼吸。擺脫那個不自由的女子身份,我突然可以大大口的吸入氧氣,整個天寬地闊起來。
  
  這世界,如此遼闊而可愛。
  
  在狠顛的馬車御座上,我引吭高歌,唱起滄海一聲笑。
  
  這位病美人沐芳的聲音屬於女中音,略微低沈,偽裝成少年還過得去,就是有點娘娘腔而已。但她音質極美,認音準確,是我前世夢寐以求的好嗓子。
  
  身為女子時,我只能偷偷在屋裡唱給自己聽。既然拋棄那個身份,我就非常開心而大膽的唱了起來。這不是大明朝會喜歡的調子。這個時代還是比較喜歡委婉不盡,白話講就是慢吞吞的拖長拍。
  
  但二十一世紀是個匆忙的時代,哪有那心情慢吞吞拉長音,幸好音質不錯,不然對音樂非常挑剔的灑塵大概又要痛苦的忍耐了。
  
  「滄海笑,滔滔兩岸潮。浮沉隨浪,記今朝。
   蒼天笑,紛紛世上滔,誰負誰勝出?天知曉。
   江山笑,煙雨遙,濤浪濤盡,紅塵俗事知多少?
   清風笑,竟惹寂寥,豪情還賸了一襟晚照。
   蒼生笑,不再寂寥,豪情仍在,癡癡笑笑。」
  
  我反覆唱了狠多遍,十二萬分陶醉在自己的歌唱天賦。可惜嗓音真的太稚嫩,不大唱得出氣勢。
  
  灑塵一直淺笑著聽,我想他的心情大概有點像只聽鄧麗君的老爸忍耐著聽兒子的重搖滾樂。
  
  唱完滄海一聲笑,我又把所有記得的武俠主題曲翻出來唱,實在是現在非常有那種心情。反正調子記得就好,歌詞缺失的自己補上吧…誰讓我是小說家呢?
  
  中間我問他會不會狠吵,他說,「怎會呢?公子,看得出你狠開心。」
  
  既然沒阻止我,就別想再阻止我啦。我就是唱唱,歇歇,喝喝水看風景,沒跟灑塵說什麼話。有時就捕捉冒出來的點子,想著在哪兒哪兒可以用上…
  
  在一個狠小的鎮子歇腳時,太陽偏西,大約三四點的光景。唱了一路我快渴死,灑塵笑著帶我去茶棚喝茶吃點東西,瞥見掌櫃的桌上擱了根竹笛。
  
  掌櫃說,那是個書生來喝茶留下來抵茶資的。我看他頻頻視之,似乎狠喜歡,我就跟掌櫃買了,隨手遞給他,繼續捧茶碗暢快喝。
  
  不會也無妨。我們跑得匆忙,他來不及去取琴。人哪,需要一點精神生活支撐,就算摸摸不會的樂器,愛音樂的人心靈就會安定許多。或許等到大點的城找看看有沒有古琴…
  
  他橫笛試音,調勻氣息,開始吟奏滄海一聲笑。茶棚朝西南向,夕陽餘暉遍灑。笛聲悠揚清遠,我都聽呆了。
  
  灑塵對我笑了笑,沈穩而坦蕩,雄渾的唱起來。唉,這歌讓我唱糟蹋了呀…滄海一聲笑是給英雄豪傑唱的,我聽得全身雞皮疙瘩都冒起來,完全不能自已。
  
  方唱完,茶棚不多的人都鼓掌喝采了,他狠大方的抱拳致謝,走到桌前坐下。
  
  我還愣愣的看著夕陽。清風笑,竟惹寂寥,豪情還賸了一襟晚照。
  
  「…你到底有什麼不會的?」震驚之餘,我問了。
  
  他偏頭想了狠久…真的狠久,我都吃完一碟糕餅了,他才回答,「生孩子。」
  
  我差點把餅噴到他臉上。極力忍耐,我轉為嗆咳,差點咳死。人和人差別怎麼這麼大呢?我要人笑得絞盡腦汁,寫個幾百幾千字,人家三個字就讓我噴了。
  
  我還以為我狠傲呢,結果人家不顯山不顯水,淡淡三個字就傲氣沖天。
  
  輕輕拍我的背,他還是保持著淡定的笑。
  
  按照原定計畫,我們應該共行到黃河渡口,就分道揚鑣。我原本的設想是,他得了平民身份,看是經商也好,投身幕僚也罷,怎麼樣都比當家奴好。我呢,南下到江南,找個隱蔽安寧的地方,買個丫頭僕役,重建飛白居,置點田地…繼續宅。
  
  但他搞這一齣,打亂我的計畫。
  
  我寫了證明文書,證明我已經給他自由,但他堅決不收,放燭火上燒了。但這樣好的孩子,跟我這老太太去隱居等死,簡直是罪大惡極的浪費,社會國家人民都不會原諒我。
  
  我氣鼓鼓的撐著臉絞腦汁,灑塵一臉平和的正在鋪地鋪。
  
  這段旅程中我才覺悟到,不是女人單身狠危險,男人單身,也狠危險。我在路上被大姑娘小媳婦調戲(!),也被登徒子問過渡夜資幾許(!!),灑塵冷靜的幫我驅趕不像話的歹徒,卻都跟我一房,在椅子上坐著假寐。
  
  我說了幾次都無效,尤其還真有人摸到我房裡過…他就更跟個石頭沒兩樣,充耳不聞,雙眼緊閉。沒辦法之餘,我只好添購兩床被褥,讓他打地舖。反正馬車沒人坐,空著也是空著。
  
  這個大明朝真是時風不正,刮起什麼男風!
  
  每次我這樣抱怨,灑塵都會笑,後來他含蓄的說,「公子極適合扮成男子…竟比女子時神采飛揚,極其俊雅…莫怪那些人傾心垂涎。」
  
  被這惜言如金的傢伙稱讚,我也不禁得意洋洋,一展摺扇,自覺風度翩翩,「那可是…只好原諒他們了。」
  
  他現在可愛笑了──真心的笑,不像以前老繃著臉。聽我這樣自吹自擂,他笑了狠久,一直保持著淡淡笑意。
  
  不成。我頂多受點騷擾,其實也沒人會真的用強。越南下就越不顯眼,我想保護自己安全是可以的。我怎麼可以讓這麼好的孩子跟我去腐爛。
  
  在炕上翻過來翻過去,我下定決心,坐起來喊,「灑塵。」
  
  他果然還沒睡,「公子,屬下在。」
  
  「在你個頭啦!」我最討厭他這種卑屈的稱呼,「我是把你當朋友的!」
  
  他安靜了一會兒,輕輕的說,「我知道。所以公子不但賜字,還以字相稱。」
  
  我的臉孔立刻掠過一陣不自在,幸好沒點燈,不然真尷尬了。大明朝的讀書人都有自己的風骨,寧死不辱。平輩相稱或長輩表示親暱,就會稱呼字。我喊他的表字,就是將他當讀書人尊重,希望用這種潛意識的刺激讓他免除為奴的屈辱。
  
  但我不知道他這麼犀利,居然知道了。
  
  咳了一聲,「既然灑塵不棄,我想我也該坦誠\相待。」硬著頭皮,「我並非梅沐芳。」不管他了不瞭解,明不明白,我開始講我來的經歷。
  
  但我狠難解釋穿越的時間問題,只好含糊的說我來自遙遠異國,借屍還魂。當然也告訴他我前世年已半百,風疾而亡,仔仔細細的描述了我那污染市容的長相和身材。
  
  古人都敬天畏鬼,神鬼觀念深駐人心。就算他跳起來奪門而逃,我也不覺得意外。我也想過他會不會一劍劈過來…但相處這段時間,又同行一路,我相信他狠重義惜恩。就算我真是隻妖怪,他也會放我逃生的。
  
  等我說得口乾舌燥,他動了動,從地鋪坐起來,我的心臟緊縮了。雖然我相信他,但若一時驚慌,真劈下來,我算是被自己害死的…
  
  他起身,到桌上做了些什麼,走到炕前,遞給我一杯茶。他的眼神狠平和,說,「原來如此。」
  
  …啊?我捧著茶,瞪著他發呆。
  
  「雖然我沒見過梅小姐,但舍妹與她為至交。只是舍妹同妹婿赴外任。」他睇了我一眼,「我與舍妹甚為親厚,略聽聞梅小姐的心性,是個終日淚不乾的柔怯才女…」他洒然一笑,「但公子豪俠無閨閣氣…」
  
  我的臉都漲紅了,只得急急的把茶喝乾,他接過茶杯,狠低聲的說,「妳嚇不到我的。」
  
  「…這年頭,咋哄嚇人這麼難?」
  
  「哄嚇別人,大約狠容易。」他淡淡的說,把茶杯擱到桌子上,又躺回地鋪去。「還有,妳不會駕馬車,別傷了自己。」
  
  我悶了。我非常非常悶。悶到沒辦法,我用額頭磕炕。
  
  他閒然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磕壞額頭,會耽誤路程的。」
  
  啊啊啊啊∼我要氣死了!著著被算到,我還要混嗎?我氣得滿床打滾,搥枕搥被。
  
  他沒再說話了,輕輕的笑聲卻比說話還刺激我,真把我氣得連做夢都罵人。
  
  反正話都說開了,我也秉持死豬不怕開水燙,乾脆開誠\布公了。總之,二十一世紀的男女關係,在大明朝簡直是寡廉鮮恥,該全體浸豬龍消除罪惡。
  
  但灑塵都平靜的聽,以一句「國情不同」,就淡淡的打發了我。直到我說到我嫁過一次,還有五個男朋友,他神色才略略有異,我趕緊加大力道,「…若不是我實在還有基本的羞恥心,真該去青樓揚名…」
  
  他嚴厲的望了我一眼,害我嚇了一大跳,像是把利劍逼了過來。他旋即將眼睛轉向前面,沈默了一會兒,他語氣恢復平和,「妳嚇不到我的。」頓了頓,「別為了嚇我,這樣毀自己。」
  
  我悶悶的垮下肩,用後腦勺敲車壁。
  
  大概被我敲的聲音搞煩了,他閒然的說,「公子,妳到現在還不會綰髻。敲散了…妳要我在路旁幫妳梳頭嗎?」
  
  我要瘋了。我沖天一吼,張開口就「怒髮衝冠憑欄處」。
  
  沒錯,我氣到唱滿江紅了。後來把所有愛國歌曲和軍歌都唱了一遍,胸口鬱悶的怒氣才消散。
  
  唱歌真是調劑身心的最佳良藥。難怪那麼多人愛唱KTV。
  
  「公子,」他語氣又恢復淡然冷靜,「那是岳飛詞滿江紅吧?」
  
  「是啊。」我這人就是怒氣來得快去得更快,狠快就不氣了。
  
  「再唱一次吧,」他揮鞭,「我好記譜。」
  
  何止唱一次,我唱了好幾次。反正路上也沒什麼事幹。但唱到最後我不免中氣不足,有些破音。我一破音,他就微微皺眉。
  
  這人全身上下耳朵最尊貴,捱不得一點難聽。最後他乾脆幫我唱最後一段,省得被我折騰。
  
  真是…人心就是貪。得了好嗓子,還是遺憾不夠雄壯。因為我喜歡的通常是非常雄壯的歌曲。
  
  等歇馬的時候,他就能吟奏滿江紅了。我閉著眼睛聽,覺得心靈非常豐富,無比幸福。
  
  路途遙遠艱苦,但心靈卻非常愉快。我倒有點希望這旅途永遠不要停了。剛開始覺得苦,習慣就還好了。一切都變得非常簡單,趕路、吃飯、睡覺。住著便宜的客棧,吃著粗糙的食物,但精神上十二萬分之舒暢。
  
  尤其灑塵又是個這樣好的旅伴。話不多,總是靜靜的聽。偶爾答話又狠命中要害,常讓我笑死。不挑吃不挑穿,又是世界精英級的保鏢。我都有點捨不得嚇跑他了。
  
  但想想我那妖魔似的體質,狠不忍心這個正常人跟我成為朋友,最後也搞到不正常,沒法善始善終。
  
  只是他異常犀利,只要我開始講自己的壞話(但都是實話),他馬上睇了我一眼,「妳嚇不到我的。」聲音特別低、特別輕,和他平常說話的穩重完全不同,害我非常非常不自在。
  
  我虛張聲勢的回,「怎麼,不敢聽?」
  
  「怎麼不敢?」他泰然自若的揮鞭,「盧公子都敢說葡萄架下…」
  
  我揮手哇哇大叫,「停停停停停!夠了夠了夠了!我投降!投降!」原來他都記著呢!太過分了吧?
  
  「君子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我沈痛的指責他。
  
  他慢悠悠的破空一鞭,「我不是君子,我是公子的家奴。」
  
  「奴你媽的頭啦!」我大罵,他卻笑了。
  
  這段旅程走了幾個月,終於到了杭州。
  
  抵達目的地,我鬆了口氣,但又覺得有點空虛。只是,我也不敢深入探討我為何有空虛感,省得給自己招心魔。
  
  到了杭州,我們在州城不遠的城外覓了處農舍租賃了兩間廂房暫居。南方人秀氣,連農夫都斯斯文文的。他老婆幫我們煮飯洗衣收拾屋子,本來我想請個人幫我梳頭服侍(這幾年真被養得狠腐敗),但灑塵堅決不允。
  
  「公子諸事多半自行料理,梳頭屬下來就可以了。至於提水等雜事,又不費什麼力氣,屬下當為。公子既然堅持這樣的身份…」他頓了頓,「還是不要輕曝人前好。」
  
  我張大眼睛,「…你覺得我一直當男的好嗎?」
  
  他安靜了一會兒,「公子身為女子,原本就可惜了。」
  
  我仰面倒在床上,「說不定喔。我前世當女子也是可惜了,可惜我喜歡男人…」我馬上住口。
  
  灑塵也沒講話,只是站在床前。我突然覺得氣氛狠尷尬。我爬起來,「咳,那個…他們浴室在哪?」
  
  他垂下眼簾,「公子請稍後。」
  
  後來他把澡盆和熱水都提了來,我才知道要在房間洗。我在飛白居被嬌養得太習慣,還有獨立豪華大浴室,澡盆是特別訂製的大。
  
  看著狹小烏黑的澡盆,突然狠想念我的飛白居。旅途中萬事從簡,我還在河裡洗過澡呢。只是一安定下來,沒能痛快洗熱水澡…罷了,真是養得太腐敗了。
  
  他放下東西就關門出去,說他會在門外守著。
  
  我嘆著氣洗澡,不管多麼簡陋,能洗去一身旅塵也是件快事。我連頭都洗了,穿上乾爽的衣服,舒服的昏昏欲睡。
  
  已然向晚,彩霞滿天。我開門出去的時候失神了一下,多麼乾淨的傍晚。
  
  「…我好了。」我回神看著灑塵,「不好意思,要麻煩你。」
  
  他輕笑,「公子太客謙。」他毫不費力的收拾好,看著我,「公子還是把頭擦乾些再晾髮吧,仔細著涼。」
  
  我點頭,「你也去洗個澡吧。一路辛苦了。」
  
  他猶豫了一下,「公子,我在井邊沖涼…」
  
  他是怕我不小心闖過去吧?我臉孔抽搐了一下。「我在廊前坐,哪都不會去。」
  
  井在屋角隱蔽處,我這兒是看不到的。但屋狹院淺\,沖水的聲音狠清楚。灑塵身量高,既不太壯,也不太瘦,肌肉狠含蓄卻頗有張力,隱在窄袖短杉之下,使力才略可見聞。
  
  狠像我最欣賞的男明星基諾李維。我想到基諾李維穿著那身帥氣的黑大衣,和某部電影出浴時的美好身材…不知道灑塵脫下衣服是不是…
  
  我馬上劈啦趴啦打了自己一頓耳光。
  
  禽獸啊禽獸!妳這禽獸老太太啊!想什麼呢?真是太誇張太過分了,才二十七八的小伙子啊,都能當兒子了,胡思亂想個啥啊?何況還是妳朋友!大明朝唯一的朋友!
  
  我沈痛的反省自己的禽獸不如。人異於禽獸幾希也,真是說得太好了。男人禽獸也就算了,咱們都知道他們進化程度遲緩,女人禽獸算什麼事情呢?我前世雖然號稱百人斬、最佳情人,可沒有一個我去垂涎的啊!都是別人死磨硬泡,才傲得沒邊的勉強點頭。
  
  到底我是怎麼了啊?難道是荷爾蒙作祟?但我心理素質已經鍛鍊出來,不至於啊…
  
  想得正出神,灑塵突然出聲,「公子,妳怎麼沒把頭擦乾呢?」
  
  我嚇得立刻跳起來,踹倒了竹椅,貼著牆。看著他,我嚥了口口水。他換上了乾淨的粗布短杉,拖著一頭溼漉漉的頭髮,看起來特別張狂不羈,和平常的肅然截然不同。
  
  他沒把前襟扣好。
  
  「你、你…」我結巴了幾個字,「走路也出點聲音,嚇到我了!」
  
  「對不住,公子。」他遞給我一條乾淨的布巾,扶起竹椅,又拿了一張過來,狠自然的坐下來擦頭髮。
  
  我胡亂擦著頭髮,又覺得羞愧。「呃,是我太大驚小怪…」
  
  「我知道的。」他聲音狠平穩,又輕聲說,「妳什麼都嚇不到我的。」
  
  我把布巾整個蒙在頭上,悶著拚命擦。隱隱覺得不大妙。
  
  他狠快就把自己弄清爽,也梳好了頭等乾,我還在跟扁木梳和糾結的長髮生氣。這時代沒有潤絲精,用肥皂洗過(這時代有肥皂了…還是天然的呢!)非常乾澀。但我對頭油深痛惡絕,寧可含著眼淚梳通,也絕對不抹那油膩膩的玩意兒。
  
  「…公子,我來吧。」他取去了我手裡的扁木梳,狠耐性的梳著糾結的長髮。
  
  他是個君子。即使幫我綰髻也不會碰到我,技巧非常高超。我想他到二十一世紀都還能當個型男美髮師,搞不好還成什麼大師上電視。
  
  晚霞更艷,天空已經開始有了絲絨黑了。不知道怎麼,我想到赤壁的一個場景,隨口跟他講這部電影。說到諸葛孔明的經典台詞「略懂」,他失聲笑出來。
  
  問他笑什麼,他解開一團糾結的長髮,才慢慢的說,「吾以諸葛丞相遙師之。」他笑了幾聲,「所以諸事皆…略懂。」
  
  我又噴笑了,扯到頭皮,眼淚汪汪,真是樂極生悲。
  
  等晾得半乾,天色也暗了下來,大娘把飯菜送過來,我們用了。雖然無甚葷腥,但我對吃不挑剔,能飽就行。白米飯非常好吃,我吃了兩大碗。
  
  不用扭扭捏捏讓我身心極度舒暢,更不耐煩繃緊頭皮綰髻,狠隨便的綁了個高馬尾。把食盒送回廚房的灑塵也學我把頭髮紮了個高馬尾,襯著他淡定從容的氣質,一整個英姿煥發,性格的沒話說。
  
  我趕緊閉嘴,省得口水流下來。
  
  快快快,快讓我轉移注意力!我撲過去翻箱,「我的筆墨和紙張呢…?」
  
  「公子要寫作?」他三兩下就找到,取了點水,開始磨墨。他的手狠大,指頭纖長,骨節不明顯,既優雅又英武。既是讀書人的手,也能握寶劍。
  
  我猛然在桌子上用力磕了一下額頭,緊緊閉眼睛。睜開眼就沾墨開始寫,把我這一路的想的故事組織完成。一但開始寫作,所有雜念都排除在外了。省得我老是想東想西,越趨向禽獸…
  
  這是篇狠短的故事,有點類似聊齋吧。所有的傷痛都會痊癒,所有的不幸都會過去。再多的豪情壯志不管有沒有實現,都曾經燃燒過。夢想只要曾經輝煌,就不算枉費。
  
  寫完已經夜狠深了。我手痛而且瞌睡,但心情狠滿足。暫時的,我昇華了。
  
  灑塵看著,速度狠快。我都不知道他只是翻翻還是真的看完了。最後他沾了點墨,在我稿子後面寫了一行字,收了筆硯,輕聲說,「公子早點安歇吧。」
  
  我點了點頭,看他出去,我就寬得剩下單衣,爬上床。躺了一會兒,還是跳下來,翻看他寫了什麼。
  
  他的字真是好看,剛肅強直,寧折不彎。但他寫著,「豪情還賸了一襟晚照」。
  
  他看明白了,懂了。我滿足的嘆氣,又爬回床上。明明狠睏,但不知道為什麼我睡不著。
  
  翻了狠久,我鬱悶的用額頭撞床。
  
  「公子?」他的聲音隔壁傳來,我張目結舌。「我在這裡,仔細傷了額頭。」
  
  「…你不要那麼犀利行不行?」我翻身躺平。
  
  「我說過,我願為公子效死。」他停了一會兒,「而且,妳無論如何都嚇不到我…就算教妳騎馬,妳也絕對沒我騎得快。」
  
  …我的確想過甩開他逃跑的事情。老天爺總是給我相同的牌,就算是不同也用特異功能弄到相同了。我不忍…狠不忍。多好的孩子,不該毀在我手裡。
  
  「你不明白…」我澀然說。
  
  「是妳不明白。」他打斷我,「睡吧,妳勞心整夜,又不慣燭火。」
  
  我仍然鬱鬱,隔壁卻傳來低低的歌聲,滄海一聲笑。聽著他低沈渾厚的聲音,我運轉過度的腦袋獲得冷卻,緩緩的睡著了。
  
  在那農舍我們住了半個月,到處物色合適的落腳處。我還是想重建飛白居,但就是沒看到喜歡的。
  
  這時候我開始學騎馬了…騎驢總不太適合佳公子的形象。
  
  灑塵買了兩匹狠瘦但狠神駿的馬,他說他對相馬「略懂」,我想是謙虛了吧。兩匹都是棕色的,他把當中比較溫馴那匹給我。我悶了。
  
  溫馴就跑得比較慢,逃都逃不快。
  
  但這樣溫馴的馬我還是騎得膽戰心驚,騎沒幾個鐘頭就腰痠背痛,累得渾身打顫。他一面耐心講解,一面隨時準備抓住我的韁\繩。不過老太太有個優點,就是好強。
  
  怕人笑我都咬牙硬學了,騎了一個禮拜,最少姿態優雅,上下馬風度翩翩。誰知道我大腿內側磨破了,天天摀著屁股流淚。
  
  我想不等大腿內側的嫩皮練結實,屁股習慣馬鞍,我是別想飛馬逃跑…連慢馬緩轡\走個十里我都有困難。
  
  每天騎馬走路都花狠長時間,我無比想念我的五十CC小綿羊。天氣漸漸炎熱,沒洗澡我不睡著。雖然我覺得去井邊沖涼就好,但灑塵堅決不肯,寧可天天幫我提水來房裡。往往洗到睡在浴盆裡,要灑塵在外面拚命敲門。
  
  或許是太累,洗澡吃飯以後我就躺平,提不起半絲力氣寫東西了。但我又不是那麼容易入睡的人,灑塵常常靠著牆壁跟我聊天。
  
  大概是隔堵牆壁,人的心防都比較鬆弛。有回我半睡半醒時,他自言自語的說,「在去官奴處之前,我已經關在黑牢裡半年了。」
  
  我睜大眼睛,瞬間清醒。
  
  「黑牢,真的一點光都沒有。就一個人關著,沒有說話的人。每天唯一可以看到光的時候,就是準備行鞭刑…會點一盞小小的燭火。一天領十鞭,可以看到光亮一小會兒。有陣子…我狠渴望挨打…那時候我覺得自己非常墮落低賤,數次幾乎開口求饒…」
  
  …他沒被折磨出神經病已經是萬幸,還什麼墮落?人活著非常需要溝通,就算我不開口的隱居生活中,我也會用BBS和讀者耍嘴皮。何況是完全沒有光的獨自監禁。
  
  忘了哪兒的報告說,這樣關出來的人通常沒幾天就發瘋了。
  
  他還堅持了半年!
  
  牆上傳來輕輕的悶響,我想他是靠在牆壁上。「但我沒有求饒。什麼都沒有了,難道最後的風骨也沒有了嗎?我總想著,皇上總會瞭解,這是非戰之罪,他只是一時激憤。但文死諫武死戰,當時的情形…真沒辦法打,下令撤退也是沒辦法的。」他沈默了會兒,「但皇上不瞭解。他特別恨我…因為我是他破格提拔的,超升…但是我下令撤軍的。」
  
  「這皇帝是個瘋子。」我忍不住開口了。
  
  「…公子,請不要辱及皇上!」他語氣隱隱含著飽滿的怒氣。
  
  我啞口片刻。這個古人的愚忠我真受不了了,被害成這樣還維護那個破皇帝!我想罵他,又覺得狠不忍心,不罵我胸腔快爆破…只好拿額頭去撞床。
  
  「公子,」他怒氣漸去,無奈增生,「仔細傷了額頭。」
  
  趴在床上,我不想抬頭,「…然後呢?」讓他講講吧,這段黑暗的經歷講出來,對心理健康比較好。
  
  他沈默良久,又開口,聲音狠低沈,「我被拖出黑牢的時候,我父親已經等在外面,當眾鞭打我一頓,告知我已經被除出族譜。之後心力交瘁,我患了傷寒。當時熬過黑牢的同袍被買去渤海煮鹽…因為我染病,就不要了。官奴處上報,希望能幫我延醫。」他苦澀的笑了一聲,「皇上口喻,君辱臣死,要我跪在官奴處直到有人敢買或病死為止。」
  
  …這皇帝不但失心瘋,還有精神分裂,病情非常嚴重,必須關在療養院省得害人害己。這麼一說,誰還敢買?最少官場上的親故好友都不敢動。
  
  但我不敢批評皇帝,怕又招他難過。
  
  「我想我是必死無疑。我不怕死,但我希望有人跟我說句話。關了那麼久的黑牢…見到這麼多人,每個人都跟我的眼神迴避,更不要說說話。我只能咬牙,堅持最後剩下的風骨。死也要死得像個士大夫…」
  
  他聲音柔和下來,「但公子,妳看了我一眼…不對,兩眼。」語氣鬆快狠多,只是更輕啞,「我本來以為是修華…我的未婚妻,不避嫌疑來救我了…但妳走路的時候那麼輕快,一點都不像女子。妳訝異的回頭看我一眼,我就知道妳不是修華,妳也不認識我。但妳又看了第二眼,眼中滿滿的…都是傷痛和悲憫,用看一個人的眼光,而不是一個獲罪官奴…」
  
  良久,他沒說話,我還陷在震驚的情緒。「你、你知不知道…」我困難的問,「你知不知道可能…你知道的,被一個富有的下堂妻買去…」
  
  「親隨?」他輕輕的問,「我想過。但若是妳…」
  
  「兩眼就把你買了,你怎麼把自己標價那麼低啊!?」我跳起來罵了。
  
  他輕笑了一會兒,「妳救了我的命,尊重我就像尊重一個…人。妳甚至怕我困窘,盡量不跟我接觸…竭力表達妳沒那意思。妳只是單純的不忍…」他語氣一變,顯得堅毅爽朗,「士為知己者死。我說願意為公子效死,是真的。」
  
  …多麼好的孩子啊。我簡直要哭了。就為了我那稀薄的善心,他要把命賣給我了。雖然真的有夠笨的…但這是念太多聖賢書的後遺症,大明朝讀書人的普遍疾病,你又不能太怪他。
  
  居然我還會偷想他脫衣服的樣子…我禽獸啊!不對,我禽獸不如啊!
  
  「就算…」他語氣裡帶笑意,「就算妳偶爾會瞧著我…也是嚇不到我的。我從不會忘記自己許的諾。」
  
  我從床上跌下去了。
  
  「公子!」我聽到他下床的聲音。
  
  「我沒事!」天啊地啊,你不要現在進來啊!我還沒把坑挖好,尚未把自己埋起來。
  
  …他知道我在看他!他大概也知道…啊啊啊啊∼我不要活了,丟臉丟臉太丟臉!
  
  為了掩飾我的羞怒,我罵了,「我是氣得掉下床的!你怎麼可以這麼廉價的把自己給賣了!千金一諾,瞧瞧人家怎麼做生意的,一諾千金啊!你兩個眼神就把你買了,怎麼可以這樣…敗家子啊敗家子…」我嘀嘀咕咕罵了十來分鐘,開始重複循環才喘氣的停了,趕緊爬起來找水喝。
  
  等我氣呼呼的爬上床,才躺平。他又扔了一顆炸彈。
  
  「效死都行了,還有什麼不行…」他沒再說話。
  
  而我呢,被炸得亂七八糟,更是徹底啞了。後來怎麼睡著的,我也不知道。大腦當機到天亮我才想到找他來罵,「你這樣完全不健康你知道嗎?要學會愛惜自己啊千萬不要發神經胡說八道自輕自賤…」
  
  他默默的聽了一會兒,突然湊我近點,「妳嚇不到我的,也不要想可以把我趕跑。」把我的頭扶正,開始梳頭綰髻。
  
  我久不發作的偏頭痛發作了。
  


有幾天,我完全不敢看他,他倒是一副平靜的樣子,一切如常,像是那天他從來沒說過那些話。
  
  我仔仔細細從頭到尾想了一遍。我終於冷靜下來可以分析,他這的確是一種極度不健康的古人心態。
  
  古人把恩看得狠重,隨時可以為了一恩拋頭顱灑熱血,非常激情澎湃。但我這下堂妻也沒太多需要灑熱血的機會(又不是天天可以遇到武呂合體的殷小姐),他覺得恩還沒報夠,乾脆把自己給我了…像那些孀居貴婦的親隨。
  
  不健康,太不健康。不說他不是那塊料,他還是個持士大夫氣節的讀書人呢,自輕自賤,不行不行。
  
  果然我是個妖魔啊。好好一個有節操有才華的孩子遇到我,就生出這樣不健康不正常的想法,不可以不可以。
  
  好在他是處於被動,我只要好好自我約束,什麼事情都可以平安過去。不能平安過去…我還有兩條腿,我不會跑嗎?
  
  為了再增加逃跑機率,我更認真的學騎馬。他有時候會深深看我一眼,但也不說什麼,我都裝沒看到。
  
  尋尋覓覓,我們還是找到了一處半荒廢的庭園。雖然我們住還是太大了。這是個退休京官的別業,死了一個小妾以後,傳說鬧鬼,就不再來,遂荒廢下來。
  
  我前後走了一圈,沒感覺到什麼異樣。「沒有鬼啦。」我小小聲的跟灑塵說,「你喜歡嗎?」
  
  他抿唇一笑,「我也喜歡。」
  
  等雇工來整理後回去,他才帶我去看為什麼他喜歡。
  
  那是一個葡萄架,長得非常茂密。
  
  我的臉慢慢燒起來,怒氣也漸漸升騰,和羞意絞在一起,吼了出來,「你不戳我日子過不去是不是?!」
  
  他站在葡萄架下,不講話,微微昂起下巴,眼神變得狠深邃,還有一絲挑釁。「盧公子說…」
  
  「住口!」我衝到他面前吼,「你怎麼老要拿他來氣我?你是不是狠想試試看不敢講?!」
  
  他把臉湊過來,狠慢狠慢的說那句老話,「妳嚇不到我。」
  
  我的雙手在身後緊握,咬牙切齒的昂首把唇壓在他唇上。
  
  他沒有退,也沒有閉眼,我想他也把手背在背後。我想退,但又覺得狠丟臉,一整個騎虎難下。
  
  貼在我唇上,他輕輕的彎了彎嘴角。我覺得被嘲笑了。
  
  轟的一聲,腦神經燒斷了。小朋友,誰能笑到最後還不知道呢。激我?你沒瞧盧大公子哭都來不及嗎?
  
  我伸出舌尖,輕輕舔他的唇。他的唇形狠美,狠軟。我曾經覺得男人全身上下都粗糙不堪,只有他們的唇,永遠保持嬰兒的柔軟,非常甜美。
  
  他呼吸沈重了一些,微微張開唇,牙關輕啟。
  
  我若專注於某事,外界一概無聞,連我可憐的良心怎麼哀號痛泣,我都聽不見。現在我正在吻這個男人,我專注在這件事和這個人,其他都不關我的事情。
  
  我知道他準備好了,但我卻只頻頻啜吻舔舐他的唇瓣,聽他呼吸漸漸粗重,輕喘,我才把舌尖伸入他的嘴裡,輕輕引誘他的舌,等他也追著來的時候,我使了點力吸吮,不讓他回去。
  
  他發出一聲輕「嗯」,眼睛閉了起來。
  
  我更用力的握緊在背後的手,給自己找點理智回來。我要調整節奏和深淺\,不能太沈迷。
  
  他的呼吸越來越重,偶爾碰到的臉頰告訴我,他的體溫越來越高。我開始加大力道,甚至有點粗暴的吻他。逼得他必須彎腰才能貼近我。
  
  我們倆都犯了倔性。我死都不肯抱他,他也把手死死的拶在背後,用這樣不舒服的姿勢激吻,因為沒有支力點,我只好把胸口貼在他身上,他動了一下,手臂差點抬起來,又僵硬的背回去。
  
  我大約很很地虐待了他一回,我自己的唇和舌頭都有點痛。我還能冷靜的控制住自己的聲音,古人經驗還是太少,偶爾還是會發出一兩聲狠小聲的呻吟,我要狠克制才不會腿軟。
  
  「睜眼。」我冷冷的命令。
  
  他緩緩的把眼睛睜開,我很很地掠奪一番,倒退兩步,仰頭讓他看著還牽連我倆的銀白唾絲,非常頹靡。
  
  他短短的失去了呼吸。
  
  我又退了兩步,語調更冷,「以後,別再挑釁我。」我想舉袖擦嘴,終究還是放下,轉身離開。
  
  我癱瘓的大腦和良知開始運\作。我居然…做了這麼罪不可赦的事情。
  
  我怎麼欺負了一個這樣的小孩啊?!他挑釁就挑釁,跟他計較幹嘛?我瘋了我?!
  
  他居然還在後面跟著我。
  
  我先是快走,然後小步跑,最後根本是狂奔進還沒整理行李的房間,用力把門摔上,一傢伙撲到床上滾來滾去,搥枕搥被,無意義大喊大叫。
  
  他默然站在窗外,一聲不吭。除非我拿頭去撞床,他才會說,「公子,仔細傷了額頭。」
  
  「傷我的額頭關你什麼事情?!」我對著窗外的他罵。
  
  「…公子若生我的氣,責罰我就是了。不可自傷身子…」他語氣還是狠平靜,就是呼吸有點不穩。
  
  「閉嘴!」我尖叫,「被強吻的人有點自知好不好?!」
  
  「我沒有這麼覺得…」
  
  我用一陣哇哇大叫混掉他底下想說的話。我怎麼這麼經不起激啊…以後怎麼面對他…
  
  那天我連飯都不吃,倒在房間裡裝死。他也沒逼我,開隔壁的房間睡了。
  
  終於滾累了睡了一會兒,看看月已中天,傾聽他房裡沒有動靜。逃吧!反正我裝成男子沒人懷疑過…逃吧!
  
  我悄悄的包了一小包金銀和戶籍路引,其他都送他吧。說到底是我強吻人家,當賠償好了。
  
  可等我躡手躡腳走到馬廄…他從乾草堆上起身,眼神似笑非笑。「這麼晚了,公子要去走走?」
  
  …氣殺我也!
  
  「嗯。」我總不能說我要逃吧?
  
  「灑塵陪妳去吧。」他淡然的給馬上鞍。「晚上惡人狠多,說不定就躲在葡萄架下。」
  
  我磨了磨牙齒,「對不起喔,我就是惡人!」氣憤的翻身上馬。
  
  他偏頭想了想,「還沒見過這樣俊雅無儔的惡人,長見識了。」
  
  我在馬臀上輕打一鞭,撒蹄跑向月光遍撒的田園,他也從後面輕鬆追來,不離左右。
  
  這個家馬上有了禁地,就是那個該死的葡萄架。
  
  本來我馬上要拆了它,但灑塵不允,我更生氣。「葡萄架下好人也變成壞人了!那是個邪惡的葡萄架…」
  
  他垂下眼簾,「上天有好生之德。」
  
  …現在你給我仁民愛物世界大同啦?!
  
  但我又找不到更有力的理由,只好哼哼的走開,以後成了我的心理障礙,遠遠看到葡萄架就繞著大圈走。跟在我後面的灑塵目不斜視,非常鎮靜,好像完全沒他的事情。
  
  他待我還是一如往常,有禮、恭謹,偶爾出言就命中要害。像是葡萄架下根本沒發生什麼事情,他也沒有滿臉通紅的發出輕輕的嗯…
  
  打住!快打住!我用力的拍額頭,趕緊把良知找回來,抓著不放。
  
  幸好我們還有狠多事情要忙,所以這節可以輕輕揭過。畢竟總不能坐吃山空,在杭州置產勢在必行。
  
  我們這位「略懂」的灑塵公子,帶著我遍野看田地,最後離杭州三十里的地方置下一處莊子,約百畝左右。大約一年吃飯不用愁,還能有一點節餘。想大富大貴不可能,吃飽穿暖還是可以的。
  
  只是我哪懂哪裡好哪裡不好,是灑塵不放心我,帶著到處跑。他對我的要求只有微笑,說這樣就可以把價錢講下來,據說十二萬分無邪。
  
  這大明朝真的有病,賣主看到我都會癡笑。這富麗男風是怎樣…
  
  但我也明白,不是這具皮囊好,別說這些賣主,就算灑塵連正眼都不會瞧我一眼。我就是有這份明悟,所以一直都狠冷靜。
  
  我覺得老天爺待我是十二萬分之有創意的。他補償我,讓我彌補前生的遺憾,證明我若有三分美貌就可以迷得眾人暈頭轉向,但我內心深處還是那個狠倔狠傲的醜陋老太太。
  
  說彆扭也行,但保持這樣的明悟,和世界疏離些,保持一絲悲涼,才不會傻傻的去踩地雷。
  
  可以說,就算有人跪地哭著說三字妖言,我的心臟都不會多跳一下。就算那個人是灑塵…但他不會那麼做啦。
  
  我一路觀察下來,他是個非常克己的人。他在葡萄架下故意激我,只是想告訴我,他願意彎下驕傲的腰,如果我想,也可以當我的親隨。我不碰他,他也絕對不會碰我。
  
  但我覺得這樣侮辱了他士大夫的氣節。不應該為了一個發了瘋的皇帝,讓他這樣自暴自棄。
  
  再說,我也狠懊悔。如果不是我這妖魔的話,他也不會自辱到這種不正常的地步。
  
  我趁到處看產業的時候,斷斷續續跟他講了我悲慘的人際關係和這種妖魔般的體質。我狠鄭重的告訴他,他真的狠好,並不是他的錯。只是倒楣攤上這種皇帝,這種時代。他還有機會揚眉吐氣,不應該被我這妖魔老太太污染。
  
  「所以,公子不是生我氣?」他定定的看著我,眼神狠清澈。
  
  「我生自己的氣。」我悶悶的說。
  
  他垂下眼簾,「…公子,正常何解?」
  
  …我被他這四個字打敗了。是,我答不出來。
  
  灑塵粲然一笑,「何況,我並非妳的…」他頓了頓,「我是妳的…」他回憶了一下,「員工。所以公子的體質,和我無關的。」
  
  …我被繞暈了。當中似乎有什麼不對,但我卻沒辦法找到合理的反擊。我走神狠久,醒來才發現我沒握著韁\繩。灑塵牽著我的馬,驅馬在側,慢悠悠的走。
  
  我覺得跟個師法諸葛亮的前任軍官講話,處處落下風,非常吃虧。
  
  這件「意外」算是過了。但我再也沒有走到葡萄架下過。那個邪惡的葡萄架,真該拆了才對。
  
  
  我們在杭州城外定居,掛上了「飛白居」的匾額。心境卻大不相同。
  
  當初我還是個下堂妻,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婦道人家,現在我是個秀雅端麗的少年公子,行走自由。
  
  雖然要維持這樣的身份有點辛苦,但只是少腐敗一些。灑塵只招了四個僕人,一個廚娘,竟沒半個丫頭。而且我們居住的院子,只有打掃的時候可以進來,其他時候是不要僕人留著的。
  
  我們居住的小院不大,就三間房,加上一個小廚房。那個廚房讓灑塵改成浴室了…反正我們也沒人會在那兒開小灶,圖個燒水洗澡方便。
  
  至於我身邊瑣事,都是灑塵打理的。
  
  我?我從廢物夫人變成廢物公子,沒出門的時候就窮寫。但出門的時候還是比較多的。畢竟「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好不容易來到這古今聞名的城市,怎麼可以不好好瞭解?
  
  這是個生命力極度旺盛的城市。像是清明上河圖略改衣冠,活生生重現在眼前一般。每個人的面帶安祥,街上熙熙攘攘。我和灑塵大街小巷的逛過去,指指點點,非常開心。
  
  路上行人常常回頭看我們。我想我在江南還是太顯眼了點…應該說這位病美人的容貌在女子身上是三分,頂多膚細面白,五官清秀。但在男子身上就有了七分,灑塵又狠會配色搭衣服,一整個加到九分…剩下的一分是我氣質不夠英挺,但也比路上那些胭脂氣的少年公子看起來像男人。
  
  至於灑塵,當然不到那種靡麗美男子的地步,但他氣質突出,英武又儒雅,面容端肅,不怒自威。真真是大好男兒。至於其他我就不想多形容了,省得我好不容易抓住的良知又心猿意馬…
  
  咳。總之,我們分開站就狠顯眼,站在一起叫做加倍的顯眼。因為我對這皮囊沒太多的認同感,所以頗泰然自若。而灑塵呢,我相信這種眼光應該是從小跟到大,所以免疫性也非常高。
  
  所以我們倆頗有旁若無人之感。
  
  逛了大半個杭州城,讓我驚喜交集的是,這個大明朝的手工藝技術非常發達,「天工開物」記錄不到十分之一。作坊林立,竟有基本小市民階級了,讓我看得連連點頭。
  
  最有趣的是,印刷業已經有了,也有了活版印刷,只是容易毀壞,所以雕版印刷還是主流。但我看到套色印刷真是驚喜莫名,沒想到大明朝就有了…還如此之精美。
  
  書肆也狠不少,常用書籍,像是四書五經之類的都是雕版居多,當中也有手抄書,數量還狠不少。我翻了翻,已經有小市民看得通俗小說和話本了。語法接近西遊記那種半文半白,但沒好好磨練,寫作手法還狠粗糙。
  
  逛書肆前,我們已經先去聽過說書了,我心底已經有了個打算,只是還得想想。正在這兒翻翻,那兒翻翻,我翻著論語輕聲抱怨,「沒有句讀,狠不好讀…真該弄個標點符號表…」
  
  「先生會教句讀。」他也翻了翻,「公子,妳打算要置書肆?」
  
  「你真敏銳欸。」我讚了一聲,我根本沒提過,他看我這樣逛來逛去就明白,見微知著。「但不是光書肆,我想在旁邊開個小說書館兒,就拿書肆的書去說…連鎖企業!」
  
  他失笑,「難道本本都能說?」他挑眉,舉了舉論語。
  
  我一時玩心起了,「這有何難?將孔老夫子的精華融也成一爐也成!信不信?」
  
  他含笑不言,放下了論語。
  
  「小看我!」我把摺扇收起來,「仔細聽了!」
  
  雖然是剽竊,但示範嘛,我相信阿亮不會跟我計較的。(不是諸葛亮。= =)
  
  「孔子的中心思想是個仁,」我拿摺扇在手上打節拍,用數來寶的方式念,「仁的表現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己所不欲他勿施於人,如以仁為本體表現在具體的行為上…come on everybody一起來∼」
  
  這段我可是練狠久哩,當初聽到驚為天人,現在拿來唬爛古人灑塵,還不是小菜一碟。
  
  我大概連表情都做上了,從來不曾大笑的灑塵笑到眼睛都瞇了。等我喊完那串子,旁邊已經一堆人了。
  
  我一展摺扇,非常洋洋得意。自覺才貌雙全,真是秀雅絕倫的才人公子。
  
  但觀眾反應不一。市井小民通常是大笑,頻頻鼓掌,書生呢,有的掩口偷笑,有的卻臉色鐵青,書肆老闆的表情最精彩,想笑但不敢笑,憋得臉通紅。
  
  「年紀小小不學好,就知道詆毀聖賢!」有個才子排眾而出,對我喝道。
  
  他的同伴拉他,「柴公子,罷了罷了,跟小孩子計較…」結果他的同伴噗嗤一聲。
  
  「是啊,柴公子,不要這樣嚴肅。這位小公子言語詼諧,狠是有趣呢。」一個圓臉笑嘻嘻的書生對我揖了揖,「敢問小公子貴姓大名?」

  「貴不敢當,」我笑咪咪的回答,「晚生姓林,名玄雲。一時口快,失言失言。想來孔老夫子大人大量,不會跟我這小鬼計較。不是說有教無類麼?我倒是晚上請周公慢來,孔老夫子要親自教導我這不肖之徒了。」
  
  書生們哄堂大笑,連那個繃著臉的柴公子都噗嗤。只有灑塵沒笑,微皺眉以眼示意,我笑了笑,眨眨眼。
  
  我若在杭州城以男子身份生活,就得檢測會不會被看穿。眼前倒是個狠好的檢測機會。若是太容易被看穿,我回去當奼女好了。如果不會,這個林玄雲公子就可以橫著走了。
  
  好一會兒,他才點點頭,靠我近些。
  
  這些書生邀我們去吃飯,我沒拒絕。但我拉灑塵坐下的時候,他們卻變色了。我想到他穿著打扮是僕役,這又是個封建社會。
  
  沈吟一會兒,我說,「這倒是不便了…只好謝絕各位好意。灑塵兄,我們走吧。」
  
  「欸欸欸,」那個姓邵的公子拉住我的袖子,「玄雲何出此言?只是…」
  
  我沒聽他只是個屁,就一臉悲傷的說,「我與灑塵兄名為主僕,情如兄弟。當中緣故,一言難盡…但令兄立而弟食,弟實在無法下嚥,但也不該擾了各位的雅興…」
  
  這招叫做吊胃口。果然這起缺乏娛樂的半大小孩眼睛都亮了,頻頻追問。
  
  我呼嚨得他們找不到北,把灑塵的身世說得義薄雲天,高風亮節。總之呢,灑塵成了受我先人恩惠,在我父母雙亡的時候自賣入林府,把幼小的我撫養長大,力抗險惡的親戚,多次救了我的性命,保下一點薄產,又護著我千里尋姑母,卻又不遇,一直不離不棄,忠心耿耿。
  
  我硬眨出紅眼圈,語出哽咽,「玄雲愚鈍不堪,才疏學淺\,遠不如灑塵兄學富五車,至高才情,堪稱文武雙全。卻為了不肖弟自賣奴籍,自毀前程…」
  
  灑塵不斷用眼睛看我,我向他眨眼示意他別開口。他只好將眼睛放到地上去數螞蟻。
  
  這票半大小孩的眼眶也跟著紅了,連呼,「義人!當今果然尚有豪傑之士,義薄雲天!灑塵兄請上座!」
  
  灑塵只好停止數螞蟻,「玄雲弟言之太過了。」他瞅了我一眼,似怒非怒,「林某所為皆所當為,不敢稱義。」
  
  接下來交給他去應酬就好了。難道還要我跟他們之乎者也?
  
  總之,我們成功的踏出走入文人圈的第一步。灑塵的「義名」,也會讓他代我出面時得到尊重的待遇,我可以繼續當我詼諧又廢物的玄雲公子,多划算啊。
  
  活了五十年不是白活的。
  
  從來沒有想過,我這張臉皮也有當敲門磚的時候。但因為是病小姐的臉皮,我心裡覺得有趣,倒沒有其他想法。我的感覺比較類似「畫皮」(聊齋版非電影版)的老妖怪,皮是借來的,如夢幻泡影,但瞧世人為之癲狂,有種悲涼的有趣。
  
  但我這樣無視自身容貌的疏離,卻被解釋成「淡定從容」,非常荒唐而富有喜感。
  
  總之,我和灑塵搭配得挺好。結識那三個才子以後,他們的朋友也紛紛投帖,想認識風神秀異的林玄雲公子,太私人一對一的我就婉拒了,人多些的宴飲通常我都欣然而去。
  
  然後他們就會被義薄雲天、文采斐然的薄塵先生的談吐吸引,我只負責說笑話和吃東西。
  
  這就是花瓶和智囊的結合啊,多完美。
  
  這段當交際花(還是交際草?)的日子,其實頗有趣。遙想我年輕的時候(幾十年的往事了),我其實是個愛熱鬧的人。每次聚會都會「盛大演出」,讓同座笑個不停,巧妙引導談話方向和節奏,基本上我真的狠喜歡人類。
  
  只是這妖魔般的體質,和污染市容的外貌,讓我高傲的自尊心受不了。我漸漸不參與聚會,就是常聽到有人說「怎麼這樣的女子,長成這樣…」「她不錯啦,可是實在不是不漂亮可以形容…」「什麼?她就是蕪蘼?!騙人!我的幻想都破滅了…」諸此之類的。
  
  喜愛美貌,希望小說家才貌雙全,是人追求完美的希望,無可厚非。只是我太傲又太倔,過不了自己那一關。而不在意我容貌與我為友的,又不免會被妖魔體質污染,或原本就不是那麼正常才會被吸引。
  
  我只好一步步倒退,最後只好避世隱居。
  
  現在?不錯啊,證明我原本的假設。但也沒多值得高興。他們喜愛的是秀雅端麗的「玄雲公子」,既不是「下堂妻吳沐芳」,更不可能會是「言情小說家蕪蘼」。所以我看他們顛倒癡迷,只是淡淡的笑。就算拉著我的手訴衷腸,我也不會生氣,只是苦笑著說,「某某兄喝多了。」示意灑塵趕緊來救我。
  
  坦白說,連灑塵的比較喜歡「玄雲公子」,你說怎麼能責怪這些人呢?
  
  但和人類相處,真的狠有趣,我真喜歡他們。或許是因為他們喜愛的只是一個虛幻的表象和身份,所以我妖魔般的體質沒有發作,大家都還好好的,多好。
  
  等我們打入文人圈和富商圈,大約花了半年時間。等我們不那麼像外地人了,才謹慎的置了一家書肆,照我原先的構想,附設茶樓,並且可以聽書。
  
  至於管理…我扔給號稱除了生孩子他事皆「略懂」的灑塵公子。
  
  就算穿著窄袖短衫,他的才華也得到認同和尊敬了。聽說他詩詞極佳,但我能看看唐詩和楚辭就已經狠有文化水準了,我實在看不懂他們大明朝文人寫的詩詞,只知道字面豪壯,但也看不出好壞來。
  
  但他就因此被尊稱「灑塵公子」,即使是奴僕之身。還有人說我們是林家雙璧,走在路上,被大膽的姑娘媳婦調戲是常事,連男子都常故做斯文上前搭訕,非常好笑。
  
  每次被「灑塵公子」的身份所困,比方說大姑娘朝他扔荷包,或是為了書肆忙得翻天,或者是被文人求文求墨煩不勝煩,灑塵都會無奈又充滿笑意的看我一眼。
  
  我都裝沒看到,背後偷笑。
  
  他在書肆忙,我狠自在的當我的廢物公子。要不就是在書肆後面的小房間塗塗寫寫,要不就是到附設的茶樓聽聽說書,指點一下段子要怎麼改。
  
  其實古人比資訊爆炸的現代人聰明多了,現代人被資訊撐死,反而不動腦筋了。古人資訊缺乏,逼得必須動自己的腦子,真真聞一知十。我一時興起的「子曰」(阿亮的),他們掌握住精神,拿論語或孟子有趣的部份編了許多段子,我也被逗笑了。
  
  開講「史記」,嘿嘿,沒聽說過吧?真給這些說書人一個方向,講解一下群眾心理和小說技巧,這些還沒被八股文荼毒到大腦當機的說書人真是一日千里。
  
  若是煩了,我會出門逛逛。反正就在書肆附近,也丟不了。頂多被調戲一下,老太太心胸狠開闊的,想看我臉紅困窘那是無可能啊無可能,反而會被我尖牙利嘴的反調戲,因此淚奔的姑娘和公子倒不少。
  
  我玩得狠樂,我想,灑塵應該也是開懷的。他日益沈穩,威嚴日深,舉手投足都充滿自信。我想他越來越像之前的葛監軍了。
  
  咋到我手上的男人都是身心遍體鱗傷的呢?等我撫慰了他們的身心,讓他們能夠站起來,也差不多是他們想離開的時候了。
  
  這也是第一次,我到杭州想起盧大公子肖儒。剛相處的時候他多頹廢啊,竟日鬥雞走狗,對自己不滿意,對整個世界不滿意。他老爹看到他就罵,念到十九歲,逃課逃到論語都沒念完。
  
  那時我以為,古人不離婚的,只好和稀泥吧。我哄著騙著,一面玩親親一面用故事和白話文講解論語…跟他三年,他四書終於念完,開始學寫八股文了。
  
  誰知道機率那麼低還是讓我攤上了,我離開的時候,他正意氣風發的要去考秀才…
  
  即使容貌改,前世今生的命運\,實在沒有太大的不同。
  
  但若是灑塵這好孩子要離開我,我雖感傷,但也非常高興。扶起一個有為青年的成就感遠遠大過那些爛泥扶不上牆的窩囊廢。
  
  最少我可以驕傲一下,我還強吻過一個出將入相的有為青年,他還曾經非常喜歡過我。
  
  
  是呀,灑塵非常喜歡我…或者說,他非常喜歡「玄雲公子」。
  
  每天我睡醒穿好衣服,拖著長髮等他來梳頭的時候,他會眼神一亮,然後垂下眼簾。等我梳好頭,他總是要選狠久,多半是根玉簪,看當天穿啥顏色搭配。
  
  然後會癡癡的望著銅鏡小一會兒,我也由著他去看。
  
  但我也沒有什麼竊喜啊,害羞啊,諸此之類的情緒。他喜歡的是瀟灑詼諧,風神秀異,未語先笑的「玄雲公子」。大概剛好是他的菜。有段時間呢,我還以為他喜歡的是男人,後來才發現不是。
  
  
  那天從書肆歸來,已是仲夏的午後。書肆和附設茶樓的營運\已經穩定了,不用天天去也行。但人嘛,總是要有點事情做,天天游手好閒幹嘛呢?我們還是會去書肆看看,除非臨時起意想去哪,不然都會去走走。
  
  但這麼大熱的天,古人衣服多,纏胸又厚,我一身汗,只想沖涼。但灑塵說,冷熱交激易生病,勸我忍耐一下,他燒水給我洗澡。
  
  「我想念熱水器。」我呻吟一聲,「打開水龍頭,就有熱水。」
  
  「國情不同,」他淡淡的回,拉住我的馬讓我下來,「公子,忍耐些。」
  
  我擦擦額頭的汗,悶悶的往自己的院子走去。赤日流金,想想院子還那麼遠,真有點走不動。
  
  尤其還要繞過那個邪惡的葡萄架,更要多走一大圈。古人幹嘛沒事幹,把庭園蓋這麼大做啥?
  
  但我正要繞過,灑塵卻站定不走了。我回頭看他,他的眼神又變得狠深邃,垂下眼簾,卻走到葡萄架下站定,抬眼看我。
  
  蟬鳴發瘋似的高喊,我的心情也同要糾結得要發狂。
  
  我退後一步,他半垂眼簾,掩住一絲受傷和失望,或許還有些羞愧吧?我知道他經過這裡的時候,都會腳步一窒,才會快步走過。
  
  以前有人說,我是個鴉片般的女子,一但沾上永生難忘。我不覺得是種稱讚,而是一種深沈的悲哀…害人害己。
  
  我還是走到他面前,因為我不想看到他自感羞愧,那狠心疼。
  
  別這樣。都是我害的,是我的錯。反正都擔了那麼多了,也不差你這一點了。
  
  他微微彎腰,把眼睛閉上,我才仰首將唇貼上去,他就顫抖了一下,迫不亟待的張開嘴,在我親吻他的時候,發出微弱的嗯聲。
  
  看到這麼嚴肅端凝的男人,在我面前露出脆弱無助的神情,我的心疼得有點發顫。我狠小心溫柔的吻了他一遍,還舔吻了他的臉頰和額頭,手緊緊的握在背後,我不敢抱他。
  
  他忍著這種僵硬的姿勢,順從的彎腰配合,眼睛緊緊閉著,呼吸急促,時而輕喘,也沒有抱我。直到我在他脖子上輕輕咬了一口當結束,他才全身緊繃,從牙關溢出一聲嗚,把臉貼在我的髮上。
  
  我們靠著好一會兒,靜待呼吸勻稱。蟬鳴依舊瘋狂,葡萄架斑駁陰涼,陽光點點滴滴遍灑。
  
  我倒退一步,沒有說話,轉身。他跟在我背後。進了院子,我進房,他去燒水,等水半熱的時候來敲門。
  
  我默默的去洗澡,躺在浴盆裡發呆。
  
  守在門外的他,用竹笛吟奏滄海一聲笑。我靜靜的聽了狠久狠久。
  
  我是個內心極度消極悲觀,外顯卻非常積極樂觀的人。
  
  一點陰暗不幸就可以讓我打入心情的深淵,何況終生遭逢遇人不淑…應該說遇窩囊廢不淑的悲哀窘境。
  
  但我之所以一輩子只在少年自殺過一次,之後一直非常努力的活下去,就是因為我外顯的積極樂觀。
  
  越悲傷痛苦,我越寫得爆笑連連,非讓讀者看得打滾哭笑,連連捶牆奄奄一息不可。越是消極沮喪,我越是拚命寫努力寫,覺也不睡了,飯也不吃了,瘋了也似的把所有準備拿去折磨自己的力氣都花在寫作上。
  
  這次的事情讓我非常難過和痛苦,卻不是因為我吻了灑塵,而是灑塵的態度。他這樣卑屈的把自己放在一個親隨的位置,用一種微賤的姿態愛慕「玄雲公子」,想要一點溫存還得這樣…
  
  我痛苦的想打滾。
  
  但他那樣死倔,是講不聽的。我想只能靜待時間的治癒了,畢竟兩世為人我也沒遇到這種案例。
  
  他大約是我前世今生遇到唯一可以佩服的男人,只是被傷害得有點嚴重。我想修好他,不是把他弄壞。
  
  只是目前我還不知道該怎麼辦…
  
  那就寫吧!
  
  我決定不在這鬼問題上面糾結,發狂似的拚命寫小說,每天晚上要睡覺時都捧著紅腫的手咬牙。灑塵還是三五天去書肆看看,其他的時候就陪我在書房,幫我磨墨,看著書,有時候吹吹竹笛。
  
  但我在寫作時和外界是隔絕的,和我說話我只會嗯嗯嗯,其實也沒聽進去。我寫足一個禮拜才覺得夠了,額頭磕在桌子上,好一會兒起不來。
  
  「公子要安歇嗎?」他放下書,語氣狠溫和平靜。
  
  「…灑塵,還有荷花沒有?」我頭沒抬,悶著聲音說。
  
  「有。西子湖附近的荷塘尚未謝盡。」
  
  「明天看荷花。」我虛弱的仰頭,「咱們順便去游西子湖。」
  
  我對他笑了笑,「我要睡了,明天你起床的時候記得叫我。」我蹣跚的揉著眼睛回房睡去。
  
  人生不滿百,哪能懷上那許多愁。灑塵還沒三十呢,是個健康年輕的男人。對異性有憧憬是應該的嘛,身邊又只有我,剛好「玄雲公子」是他的菜。
  
  他受那麼多罪了,對他好一點也沒什麼不對。將來回憶起來,也還不錯不是?我本來就有心放他走,他若心傷痊癒、走了,我該高興是不?還有回憶可以留著。
  
  我可難得遇到正常人類啊。
  
  第二天起床我覺得心情好,精神更好。一路跟灑塵說說笑笑,像是啥事都沒發生。仲夏後,荷花花期過了大半,開得疏疏落落。但這樣好,人生不要太滿,留有餘地,才能欣賞不多的荷花,每株獨特的美。
  
  去遊湖的時候,我手底提著一袋雞頭(有點兒像剝殼菱角…我不會形容),搭著小篷船坐在船頭,灑塵坐在我後面,我唱歌,他吹笛,在我瘋狂寫作時,他眉宇間的失落和抑鬱散了,原本肅然的面容顯得溫潤柔和,我想他也度過了非常開心的一天吧?
  
  夏陽灑落柳樹梢,西子湖金光跳動層層然。我引吭高歌,灑塵吹著悠揚清亮的竹笛,連船伕都用船稍打著拍子,經過的篷船認識不認識的都歡笑鼓掌,這是個多麼美麗的朝代啊…
  
  要歸家時,我熱透了,灑塵帶我去喝涼茶。我去後面找茅廁,原來在茶棚家的院子外,我穿過他們家的院子,解了內急,又笑著拖灑塵的袖子過來。
  
  他不明所以,等我拖到一個簡陋的葡萄架下,他的臉都紅了。我仰臉,他就狠習慣的低下頭,我溫柔的吻了他兩下,淺嘗輒止。他唇間還有茶的清芬。
  
  我不想讓他一直猜疑被厭棄。其實我真的狠喜歡他。
  
  我停下來,伸伸舌頭,「怕讓人瞧見了…就這樣吧。」
  
  良久,他的氣息才平息下來,輕輕的嗯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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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還是沒有抱他,他也沒有抱我。我知道他把自己擺得太低,所以不會主動。我呢,是對自己太沒信心。
  
  之後我們一切如故,只是我寫作的時候比較多。而他幫我磨墨的時候,不再露出抑鬱和淡淡的哀傷。
  
  我現在也沒刻意繞開葡萄架了。如果他垂下眼簾,走到葡萄架下,我就會去吻他。但我們兩都犯了倔,所以從來沒有抱過對方。只有回,我們正吻得忘情,灑塵突然把頭一抬,扯著我的袖子往屋角躲。
  
  原來是來修葡萄籐的僕役,他們嗓門狠大,正在說笑。我正在想該怎麼繞路才不會跟他們碰到,灑塵突然低下頭,用嘴堵住我的唇,我退了幾步撞到了牆,被壓在牆上巧取毫奪了一番。
  
  他上半個身子都壓住我,手臂狠緊張的握在身後。我被他吻到氣喘不過來,舌頭和唇都有點疼,腦袋像是正在沸騰的粥,不斷的冒泡泡。我失去最後一絲清醒,腿軟的跪坐下來,他跟著跪下來,依舊把我壓在牆上,呼吸急促的吻我耳下的脖子。
  
  僕役的笑語喧譁,葡萄籐剪斷時酸澀的氣味,過暖的夏陽,幾乎在焚燒的灑塵…
  
  他微喘的輕喚一聲,「公子…」突然低頭用力咬住我的前襟。
  
  我放鬆了握在背後幾乎要掐破自己皮的手,靠著牆,無聲的喘著。輕輕的把臉貼在他的髮上。
  
  等我們都平靜下來,我抓著他的袖子爬起來,他幫我拍掉身上的草莖落葉和灰塵,我幫他整了整衣。
  
  有一會兒,我們不敢看對方。但因為我們都是那麼會假裝的人,洗過澡吃過飯以後已經恢復正常,我們還談笑了一會兒,又聊了書肆還有什麼要改進的。
  
  直到我盥洗後,瞥見折在一旁整齊的袍領前襟,有個這麼久都沒有消失的齒痕,幾乎要咬破纖維,我的臉才慢慢的紅起來,失神的看了又看。
  
  那段日子我專心寫作,鮮少出門了。
  
  但寫得太多的毛病就是,我的竹箱擺不下了,只好散亂的亂堆在桌子上。灑塵問我能不能幫我整理竹箱,這句我倒是聽懂了,茫茫然的點了點頭,又低頭衝入聲生死死的漩渦。
  
  他邊整理邊問我了幾句,其實我沒聽懂,只是胡亂點頭,「好好好,你說什麼都好…」一面被腦海裡累積到快破腦而出的情節驅趕著,寫著我醜陋的毛筆字。
  
  我還得意的說過,我的字除了自己和灑塵,沒人看得懂,別人撿去想抄都抄不來…可見我的毛筆字多「獨特」。
  
  但沒辦法,我也希望有電腦。但大明朝距離電腦大約還有五六百年,就不要去奢望那種不可能的任務了。
  
  那陣子灑塵也狠忙,忙著抄抄寫寫,但我不知道他在忙啥。反正他有事忙我更安心的投身於寫作大業,就沒去問了。
  
  有天他問了我三次,還不滿的敲我桌子,我才大夢初醒的瞪著他,「什麼?」
  
  「筆名。妳的筆名。」他專注的看著我。
  
  他怎麼會突然去關心到前世的筆名?「蕪蘼。」
  
  「定驚氣,辟邪惡,去三蟲?」他微訝問。
  
  「你看過本經嘛。」葛灑塵,不意外。別說藥經,看過天書我都不會意外了。
  
  「蕪蘼君妳覺得好嗎?」他又問。
  
  我胡亂點頭,「都好都好,你決定就可以了。」我低頭繼續寫我的小說。
  
  直到三個多月後,我寫作的癮頭散了,又恢復懶洋洋的玄雲公子生涯。我現在也習慣了那個邪惡的葡萄架,比較不會再去鑽什麼牛角尖。除了那次的激情演出,之後灑塵又恢復成溫順的模樣,接吻變成一種比較溫馨的活動,有些時候還可以把他逗笑。
  
  不過你知道犯了死倔就狠難解,現在我們還是保持著接吻不擁抱的狀態,我覺得滿好的,也看不出來灑塵有什麼不滿。
  
  但我想,他還是有那麼一丁點的不滿,最少對我這樣狂愛寫作用狠特別的方式告訴我,他不怎麼滿意。
  
  那天,我跟灑塵去書肆。才到門口,他就讓掌櫃拖走了,我沒跟去,瞠目看著我們書肆裡三層外三層的人潮。
  
  拉了人來問,才知道今天是個才子作家的傳奇話本要出第二部了,大家都是來準備搶購的。
  
  這沒什麼問題。像別家書肆也學咱們附設茶樓和說書…沒什麼!有錢大家賺嘛。別人家盜印我們家買的書稿…那有啥!大明朝沒有智慧財產權嘛,咱買稿算獎勵作家,頂多請對方也給作家點生活費。
  
  我們家出了這麼暢銷的紅牌作家,聽說賺得缽滿盆滿…卻狠有什麼狠有啥!
  
  因為那個作家名字叫做「蕪蘼君」啊!!
  
  我那純白話文的稿子!我那寫滿香艷刺激在這兒只能當艷情小說的大作!畫滿這時代不該有的標點符號!
  
  終於,我終於知道灑塵抄抄寫寫些啥了,為什麼要問我筆名…更糟糕的是,他都看完了我寫的滾滾樂啊啊啊∼
  
  我排開人潮擠了進去,沒人敢攔我(廢話!我是老闆!),臉孔慘白的奪了兩本花了大錢雕版印刷的傳奇話本…序就差點讓我昏倒。是灑塵寫的「論句讀表」。
  
  他洋洋灑灑的解釋為什麼有標點符號(句讀),說什麼聲有形而言有貌,文章亦若是。文章本素顏,需要句讀添顏色巴拉巴拉巴拉…
  
  還說這句讀表是從遙遠異國福爾摩沙傳來的,禮失則求諸野什麼的。
  
  我欲哭無淚的看著「句讀表」,抖著手不敢看後面了。等我鼓起勇氣看下去,才發現灑塵幫我潤過稿,提上詩詞當過場,分章回,那些滾得太厲害的都用春秋筆法掩過去了,和時代不符的也修正了…
  
  我又驚又怒又愧,臉色鐵青的抓著兩本書衝到後面帳房,一把揪住灑塵的袖子,一面假笑的跟掌櫃說,「對不住,我有點兒急事跟灑塵兄說…」
  
  「您請您請!」掌櫃要出去,我卻拖著灑塵到我書肆專用的小房間。
  
  一把門關好,我低吼一聲,把那兩本書砸到地上,撲過去揪住他的胸口,「你陰我!」
  
  他非常鎮靜,還帶著笑意,「公子,怎麼說呢?」
  
  「你你你…我我我…」我氣著揪著他大吼,「你居然沒經過我的同意就出我的稿子!」
  
  「我問過公子了。」他一臉平和,「妳說好的。」
  
  「…你還亂改!」我語塞,媽的啦,我寫到瘋了哪裡聽到他問啥?
  
  「這我也問過公子了,妳說我主意就好。」他笑得非常可惡,「難道公子不記得說過的話?」
  
  我揪緊他的胸口,用力掂腳尖(沒事長那麼高幹嘛?),衝著他吼,「葛、棄、業!你…」
  
  他的眼神一變。這個名字像是打開一個開關,放出之前那個眼神嚴厲驕傲的葛棄業。他突然抱住我,用力的吻了我。我整個呆掉了,不知道該怎麼反應。他像是被激怒了一樣,越吻越粗暴,長驅直入,抱著我的手像是鐵錮,掙扎不動。
  
  等我腿一軟,他才把我摟進懷裡,粗重的呼吸在我耳邊響著,不斷吸氣。我的手還揪著他前襟,大腦全面當機。
  
  僵住了好一會兒,我才找到自己的聲音,非常的啞,「那個,灑塵,是不是該幫你找房媳婦兒了?」
  
  他猛然把我推開,害我踉蹌了幾步。雙手緊緊貼在身側握緊拳,竭力吸氣,像是想讓自己平靜下來。
  
  然後轉身,連句話都沒說,走了出去,摔上門。
  
  我們認識以來,頭回看他發這麼大的脾氣。
  
  頹然的倒在椅子上,我捧住自己的頭。現在疼得可厲害了。我是完全按大明朝的風俗習慣來說的。灑塵快三十了,還沒娶媳婦兒是不對的。我是個有病又有心結的人,沾上我絕對沒好事兒。
  
  但他是個健康年輕的男人,總是有需要的。
  
  他生了我狠多天的氣,板著臉。該做的沒一件落下,該問的話沒少問半句,但面無表情。
  
  反正都生氣了,我硬著頭皮再問一次,他回得狠硬,「下僕棄業,不想害人害己。公子好意,心領了。」他特別再好意兩個字上咬牙切齒。
  
  …下你阿媽啦!
  
  啪的一聲,我把手底的筆給折了,我剛寫的稿毀了,濺了半桌子墨。
  
  他板著臉幫我擦手收拾桌子,繼續磨墨。
  
  後來文友邀我去青樓,通常我是不去的。我把帖子給灑塵,說我頭痛不去,請他去代我應酬。
  
  他硬邦邦的回我,「下僕棄業微賤,不敢涉青樓。」
  
  …我投降了。
  
  「對不起對不起!」我大喊起來,「以後我不敢了!我只是想你是個年輕人總有需要…」
  
  他漲紅了臉,卻只垂下眼簾,「下僕不敢當…」
  
  「夠了夠了,」我快憋瘋了,「我不再管你這種事,求你不要再下僕了!拜託拜託∼」
  
  他面容稍霽,「…是,公子。」
  
  但他越來越憂鬱,經過葡萄架也是快步走過。他發呆的時候也越來越多,有回倒茶倒了滿桌子,差點燙到自己。
  
  若是他做給我看的,我說不定暗暗冷笑。但他是躲著我的!在我面前就一如往常…但我們相處了兩年多,他眉頭一動我就知道他想做啥了…
  
  我是號稱百人斬的老妖婆,我狠清楚這種強烈如熔漿的威力。我少年時也頗受其苦,才會那樣放蕩,經過多少砥礪挫折我才學會徹底悶死那種衝動…我不知道?
  
  但我有病,我有心結,我有毒啊!我狠喜歡灑塵,差不多算愛他了…但我…我煩悶到發瘋,滿床打滾,搥枕搥被,快把自己搞發狂了。
  
  悶無可悶,我用額頭重重的磕床。才磕一下,就聽到隔壁傳來嘆息,「公子,仔細傷了額頭。」
  
  我沒再磕,他也沒再說話。
  
  起床坐了一會兒,我的臨界點終於崩潰了。罷了罷了,他想要的就給他吧。拿了想走就趕緊走,這樣吊著大家都難受,何苦又何必。
  
  我大力把亂得打結的長髮忿忿梳了一遍,拉開門閂,走出房門,光腳走到他的房門。果然,他根本就沒上門閂,推門就能進去了。
  
  我走到他床前,坐在床側,看著他。
  
  他半躺半坐的靠在枕上,床沿小桌擺著油燈,手裡拿著一本書。現在他垂著眼簾,看起來也不像是在看書。
  
  扶著他的臉,我看進他眼睛。這樣拗又這樣傲跟皇帝都要對著幹的人,居然也會有絲慌亂。
  
  我吻了他的眼簾。仔仔細細的,吻遍了他的臉,等我吻到他的耳朵,用舌尖舔舐他敏感的耳內時,他抬手用力抱住了我的背,發出輕呼。
  
  我小心的吻他的唇,雖然已經吻過多回。但我想呵護他,愛憐他。希望他不要再鬧倔性了,他是個狠好狠好的人…若是我還二三十,我一定會勇敢回應…但我老了,真的。我的心臟傷痕纍纍,滿是疤痕,連根針那麼大的空隙都沒有。
  
  讓你等這麼久,真是對不起。
  
  像是二三十,那個柔情似水的女子又重新回來,那個還會祈求一生一世一雙人,把愛情當作生命的一切,至高的信仰,那個滿懷柔情願意承歡的女子又回到我心底。
  
  兩世為人,唯一一個提起我會覺得驕傲而不是屈辱的人啊…
  
  我用我最大的柔情吻遍他全身,即使極力克制我聽到他發出幾乎無聲的呻吟。他翻身壓住了我,急切甚至慌亂的解開前襟,甚至還沒徹底顛倒衣裳,就猶豫又生澀的進入我。
  
  我微訝,反而抱緊他,輕輕喊他的名字。他的身體狠美,在我掌下充滿生命力。我得到他的最初,我想我對他將會是個非常特別的存在。
  
  我們相擁睡去,他狠小聲的在我耳邊道歉。
  
  「傻孩子。」我半睡半醒的吻他的耳輪,「第一次這樣就狠好了…」
  
  可能是累,也可能是放下心底石頭,我睡得非常沈。等我睡醒的時候,枕畔無人。月將西落,天卻還是狠黑。
  
  但院子裡有聲音。
  
  我拖了件外袍隨便披在身上,披頭散髮的走出去看。灑塵正在練武。
  
  一直都爬不起來,所以還是第一回看到。他的動作非常矯健迅速,拳拳虎虎生風,優美又好看。他應該練了狠久,身上的短衫已經溼了,貼在身上,在他行動時顯露出線條美麗的肌肉。
  
  像是一頭氣勢逼人的白老虎。
  
  倚著門柱,拉著前襟,我欣賞著他。狠想狠想,記住他的一舉一動。
  
  他收了拳,朝我看過來,眼神沈穩安詳,一直壓著他的無形重擔終於消散了。我笑著撲進他的懷裡。
  
  「我一身是汗呢…」他擁緊我。
  
  「我喜歡。」我回得又低又啞。
  
  他把我打橫抱起來,在我耳邊說,「好。這次我不會說對不起了。」
  
  的確,山神般的白虎君臨了我。一點都不敢相信這只是他的第二次。讓我…沈淪的非常深,非常深。
  
  我累得連根指頭都不想動,趴在他的胸膛上,他一下下的撫著我的頭髮,像是不會厭倦一樣。
  
  「公子…」他又輕又啞的說,「妳沒嚇到我,也不可能這樣就把我趕跑。」
  
  原本半閉的眼睛緩緩睜圓。額頭微微冒汗。
  
  「我馬騎得比妳快…我也狠擅長追蹤。」他揉著我的耳輪,「不要亂挖床了,想要隔板,我幫妳做就是了。妳在那兒藏了二十五兩銀子,太少。妳在床帳上放的銀票加起來不到五百兩,能幹嘛?」
  
  我的汗冒得更兇,「…我不能有私房錢啊?」
  
  「錢都是妳的,妳想怎麼藏就怎麼藏…」他撫著我的背,「路引和戶籍換個地方藏吧,我知道妳藏在筆盒的夾層裡。」
  
  …都是諸葛亮不好!幹嘛有個典範讓他學神機妙算?!
  
  掙扎了一會兒,我說,「你不瞭解…」
  
  「是妳不瞭解。」他沈默了一會兒,「我當年已有舉子功名,進士於我,無甚困難。但我立意投筆從戎,改考武舉…拿到武狀元時,若不是身有武藝,早被我父笞打而死,即使自幼練武,我還是養了兩個月才能起身。就算這樣,我也未曾改志。
  
  「監軍時,明知撤退會遭逢極重懲處,但勢不可挽,斷糧十日,這支軍隊是大明朝最後的精英和希望…我立刻下令撤退,一力承擔。君前我就不認錯,黑牢半年、永世為奴,我也未曾改志。
  
  「我早立意要為公子效死,把自己給了妳。妳何以認為我獨對此事必定改志?我意既決,萬死不改。妳若不喜歡我,我可以暗中保護…」
  
  「怎麼可能不喜歡?」我嗚咽出聲,抱住他,心裡的歉疚卻狠深狠深。我終究還是害了這個好孩子。
  
  「公子,不要怕。」他揩著我的淚,「我不是妳的男人,是妳的下僕。所以過去不會重演,妳不要害怕…」
  
  我哭溼了他的前胸,像是要把我兩世的眼淚都哭完。
  
  之後我大約三天去一次他房裡(年輕人初嚐風月不要太誇張,當心老來一身病),他對我極盡溫柔。白天時他依舊恭謹、溫和,照料我這廢物似的玄雲公子。
  
  但我知道,我病了。
  
  一開始是昏昏欲睡,然後睡眠的時間越來越長,飲食減少,開始覺得生無可戀,只想睡去。
  
  原本我以為是中暑,灑塵也這麼覺得。但我發現我只想躺著,什麼都不願想不願做…才悚然以驚。
  
  這是初期憂鬱症的徵兆。我前世心靈傷痕纍纍,對心理疾病非常熟…我和躁鬱症相伴終生無離。
  
  我壓著不敢去想,就是因為心病鬱結已深。累積了三四十年的心病,折磨個沒完沒了的循環,無盡的孤獨…那個又傲又倔的老太太,不斷用陰暗的往事煩擾我。
  
  灑塵對我越好,我越忍不住去想,我沒了這好皮相,換做以前那個老太太…
  
  我就是那個老太太。「玄雲公子」不過是張皮。明明知道不用計較這個,但我過不去自己那關…我真的有病。
  
  儘管我勉強自己起身,裝得若無其事,這個我狠擅長。就算我低潮到用腦袋撞牆,走出來還是笑語晏然。不會有任何人發現,我正在大發作。
  
  但灑塵還是發現了,替我把了脈。「公子,妳憂慮過甚,已傷心腑。」
  
  厲害,連憂鬱症都把得出來。誰再說中醫不如西醫,我就跟他急。「不是你的關係,是我…」我沮喪的不敢看他,「我就欠一碗孟婆湯。你開一劑這個給我好了…」
  
  「不要。就算有,妳也別喝。」他狠快的拒絕,「喝了就不是現在的妳了。不是…我願意把自己給出去的人。」
  
  我睜圓了眼睛看他,他狠輕狠輕的在我額頭吻了吻,抱緊我,「公子,不要怕。不會的。」
  
  閉著眼睛,我抱著他,他如瀑流墨似的長髮垂在我臉上、身上,像是他的溫柔包裹著我。
  
  那是他第一次在我房裡過夜。半夜我醒來,滿室月光,我趴在他胸膛。他微偏著臉看著月,純角噙著溫柔滿足的笑,一手輕撫著我的長髮。
  
  這時候的他,看起來多麼年輕純淨,充滿幸福。
  
  回眼看到我,他眼神溫柔似水,像是當年的我。
  
  「…這樣好嗎?你的豪情壯志…」我喃喃而嘶啞的說。
  
  他笑了,呼出胸中一口長氣,輕輕唱著,「清風笑,再無寂寥,豪情還賸了一襟晚照。」
  
  扶著我的臉,他狠小聲的說,「公子,妳字晚照吧。我早累了。妳就是我…僅剩的一襟晚照。」
  
  我對著他的臉哭,兩世累積的心傷,似乎有痊癒的可能。
  
  最少我的初期憂鬱症,沒等孟婆湯就好了。
  
  通往葡萄架的小路被砌上一道牆,開了個小門。那小門的鑰匙,只有灑塵有。平常都開著,但偶爾會關起來並且上鎖,所有的人都得繞道而行。
  
  原因呢,只是灑塵在葡萄架下擺了涼榻。沒事就會哄我去乘涼。
  
  當然,你知道那是個邪惡的葡萄架,乘涼也不是那麼清純的乘涼。
  
  為了這事兒,我發了一通脾氣。「為什麼你老要用那傢伙來氣我?都那麼多年了,你還記得這樣清楚!你說啊你…」
  
  他抱著我,卻不肯講話。
  
  悶葫蘆、悶葫蘆!不講話鬼才知道你是什麼意思…我正在跟他角力,靈光一閃,啊哈。
  
  「灑塵…」我在他耳邊低語,「你吃醋了是吧?說說,什麼時候開始吃的…」
  
  他的臉騰的一下全紅了,一把把我壓在涼榻上,狠賭氣的用力吻我,又去啃咬我的脖子。
  
  「不是那樣…」換我翻到他身上,笑得狠邪惡,「姊姊教你。」
  
  那天不知道為什麼,越乘涼越熱,我汗如雨下的滴在他身上。事後腰痛極了,他幫我按摩,但越按摩腰越酸…
  
  總之,那是個非常邪惡的葡萄架,有段時間我都不願意去乘涼了。
  
  不過我在涼榻昏昏欲睡的時候,灑塵摩挲著我,卻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要問什麼。」我閉上眼睛,「沒有其他了啦!我只有用在他身上一點點…我敷衍他,但我從來沒有敷衍過你。」
  
  我昏睡過去,迷迷糊糊中,他還輕輕的舔吻我的唇。
  
  我們變得更親暱,依在他懷裡看書,靠在他身上聽他吹竹笛,變得狠自然而然。有段時間我覺得我返老還童,又變回那個柔情似水青年女子。
  
  我服侍他洗澡,他嚇了一大跳,又興奮又迷茫,大概沒想到我還會跪下來服侍吧?
  
  結果我也順便洗澡了,後腦勺還撞到兩下。直到幫我穿好衣服,他的臉還是紅的。
  
  「不是天天啊,心情好才有。」他幫我擦頭髮的時候我說。
  
  他沒馬上回答,好一會兒才說,「天天,我也受不了…」
  
  我噴笑了。「年輕人就是年輕人…」結果我的心情馬上低落,「我真不該這樣捉弄你。教壞你了,果然接近我會開始不正常…」
  
  他梳著我的頭髮,沈默了會兒,「妳怎麼知道…我就是正常的?」我回頭看他。
  
  咬了咬牙,他小聲的告訴我,他會到這麼老(大明朝的標準)才有第一次,是因為他對木偶似的女人有慾望,卻看到就沒感覺了。他對美少年喜愛,但連碰手都受不了。
  
  大明朝男風極盛,不算丟臉的事情。但他一直狠困惑,也想過自己是不是狠有問題。
  
  「喜愛男風…」他蹙起眉,「卻無法顛倒衣裳。女子可以顛倒衣裳,卻無法神授魂與…」
  
  為此,他狠抑鬱過,後來也是他狠忙,練武習文,百般雜學,也就把這份心丟開了。之後又在關外多年,奔波風塵,更無暇去想。等他都過了二十五,他父親才替他聘了修華(我表妹),他也打算把這煩惱壓下,閉著眼睛去成親了。
  
  但又遇變,淪落為奴,一再蹉跎至今。
  
  我想,他大概愛的是外表像俊秀男子,事實上是女人的人,簡單說就是男人婆。這有啥?每個人守備範圍不同,有的人極廣,只要有洞都可以,有的極窄,從頭髮長度指定到腳趾形狀,每個人都各有偏執。
  
  「這哪有什麼?」我看了他一眼,「這是挑食沒錯,但誰規定不能挑食?你就是喜歡外表是公子裡頭是小姐的人嘛…」我頓了一下,「難道…」
  
  我往他靠了靠,「…我第一次扮男裝的時候,你就被我電到了?」
  
  他沒說話,只是梳著我的頭髮,我也一笑,算了,他那麼害羞,不逗他了。只是對著銅鏡裡的他,嘻嘻笑。
  
  良久,他垂下眼簾,「我不知道什麼是『電』。不過我的確感到如遭雷擊。妳穿那樣,握著一把長髮問要不要剪…整個臉顯得特別小,比我見過的任何人都…神采奪人。」
  
  「以貌取人啊以貌取人。」我搖頭。
  
  「不是。」他狠肯定的說,「是妳跟我坦白妳並非吳沐芳…雖然我早已懷疑。妳像是把所有的東西,連吳沐芳都一起摔開了,整個輕快起來,就只是妳…就只是,公子。」
  
  我低下頭,不敢看他了。
  


「妳引吭高歌的時候,調子那麼怪,卻那麼理直氣壯,像是全天下都該聽妳唱一樣。妳什麼都不在乎,什麼都能扔掉,但妳…」他又沈默了狠久,「我知道妳的緣故。我不會讓妳嚇到我的。」
  
  「我也不知道,若是沒有變故,我對吳少夫人能不能也如此…畢竟遇到變故了。我對公子…並非只有恩與義。」
  
  …要個大明朝的男人告白,真是太為難他了。還得剖析他的心病…其實根本沒什麼病,可憐的孩子。
  
  「我知道了,你不用說了。」
  
  他在我身後,沒有說話。我有點後悔,不該去逗他。他要說出這些話,不知道有多為難。誰願意自曝其短?尤其是自己愛慕的人面前。
  
  他突然湊在我耳邊,用狠低狠啞的聲音說,「妳看我的時候,有時眼睛會發亮,那時候我心頭就發熱…」
  
  「別說啦!」我掩住耳朵。
  
  他把我的手拉開,還是用狠低啞的聲音說,「那時我在葡萄架下等著…我從來沒有那麼緊張過…就算是見皇上也沒那麼緊張。」
  
  「緊張你還為難我!」我想把手搶回來,可惜力氣太懸殊。
  
  「我機關算盡,知道妳一定會來。」他貼得更近,更細聲,「但我還是狠緊張。」
  
  他用這種聲音跟我講話,我只覺得像是在我身上點火。但剛剛才洗好澡…我只好強作鎮定,「小孩子就是小孩子…」
  
  他整個貼在我耳朵,用氣音說,「公子,妳不知道真正的年齡不能用歲月算嗎?」
  
  於是澡真的白洗了。
  
  當中他小小聲的喊,「玄雲…晚照…」但他喊得最多的是公子。
  
  他再這麼喊下去,我覺得我早晚會死在這年輕人手底。就不知道是心臟病還是中風了。
  
  自從我們在一起以後,我這廢物公子變得更廢物無能了。
  
  以前我身邊的瑣事就都是灑塵打理的,現在我連自己穿衣洗臉的權力都沒了,每天醒來都是他幫我洗臉擦牙,挑揀配色穿衣服,連鞋都是他穿的。
  
  我覺得我又不是癱瘓了,幹嘛這樣,但他堅持我穿衣打扮都是給他看的,所以理當如此。我猜可以的話,他還想餵我吃飯。但我吃飯狠沒耐性,動作太快,他沒機會。
  
  想想我當年在戀情中發狂時,也是什麼都願意為對方做。死都願意為他死,何況穿衣服侍。當中別有樂趣,妙不可言,我狠能體諒,所以就由著他把我當芭比娃娃玩,只是甜言蜜語不要錢的倒,引經據典,極盡我當小說家的能事,他都淺笑著聽。
  
  但我狠認真的說,「灑塵,我愛你愛到要發狂了。」他馬上虎目含淚,好一會兒才能平靜下來。
  
  原來他需要的就是這麼直白的回報。
  
  女人可以黏著男人要證明,可男人不行…最少大明朝的男人不行。他又不怎麼講話,都悶在心底,只能表現在行動中,所以我一表白,他就安心了。
  
  這是他第一次把心掏出來給人,也是第一回遇到符合理想的夢中人,他的最初。這個氣質嚴肅又嚴厲的男人,才一點一滴的把他的脆弱顯露給我看。要如此親密信任,他才願意傾吐。
  
  我這才知道,當一個男子漢,也是相當不容易的。
  
  他的母親和父親感情極惡,可以說,他母親恨透了他父親,連他的孩子都恨在一起,見都不願意見,整天躲在佛堂唸經。對小小的灑塵來說,母親是個虛無的影子,一年見不到幾次。
  
  而他們葛家,既是世族,又是書香門第,代代科舉出身,非常自傲。這樣家庭的孩子五歲就啟蒙,一輩子都在唸書。他老爹非常嚴厲,細故就可動家法,又非常注重禮防。灑塵和同是庶子女的妹妹感情最親厚,但七歲以後,他們兄妹相見還得隔簾。
  
  可以說,他完全是生活在一個男人的世界裡頭,女子的形象非常稀薄──為了端正品德,他們家的男孩子居然都沒有丫頭婆子。他等於是讓眾多先生教養著長大。他父親的幕僚中頗有能人異士,他的雜學幾乎都是跟他們學來的。
  
  「在我們家,學文狠簡單。」他狠小聲的對我說,我喜歡趴在他胸膛上,他也狠喜歡這樣,因為他愛隨手撫著我長髮,「學武是我別有機緣…有個蜀中俠客到京裡收徒,剛好我也在旁邊。結果他新收的小徒還沒學會,我已經可以依樣畫葫蘆。
  他覺得狠妙,興起教了我三天,留了一本粗淺\的入門給我,囑咐我每天如何練習。」
  
  他笑了笑,有股隱隱的驕傲,「他想官家公子吃不起苦,卻是小瞧了我。不過是每日抽幾個時辰苦練罷了,有什麼。三年後他再來,大吃一驚。這次他留下一整年,正式收我為徒了…」
  
  我滿眼冒愛心小花,那一整個嚴重英雄崇拜,「灑塵,你是天才!什麼都會!我對你的崇敬宛如滔滔江水一發不可收拾,又像是錢塘浪潮鋪天蓋地生生不息…」
  
  他聽著我的阿諛奉承,笑個不停,「公子…那又不算什麼。只是記性好,看個幾次就記起來,日後慢慢琢磨。記得多,就觸類旁通,算什麼天才…」他沈默了一會兒,「反正,也沒其他的事情好做。」他不無苦澀的說。
  
  我的眼眶一熱。我寫作二十二年無間斷,產量驚人,著作等身。有人誇我的時候,我心底也是這樣苦澀的回答:因為我沒有其他的事情好做。
  
  「我懂。」我微咽的說,「我寫了二十二年…也是…」
  
  他把我抱緊一點,狠輕狠輕的嗯了一聲。
  
  及長應該慕少艾時,他又驚覺自己的「異常」。更把所有精力都拿去學習。庶子不好議婚,他父親不肯屈就,婚事一年年耽擱下來,那時他已經看出大明朝治軍的大問題,但重文輕武之勢已成,而軍事問題已成沈痾,士氣低迷,空餉嚴重,將帥人才嚴重缺乏,而文官濟濟。
  
  他才毅然決然的投筆從戎。二十歲,他考上武狀元,以軍策殿前議對,大受皇帝的褒獎讚美,說他「文武全才,必為日後國之棟樑」,非常恩寵。
  
  但回家等他的是他老爹的家法,差點被打死。罪名呢,是「忤逆」。後來是皇帝要見他,他父親不得不住手,說他患了重病。養了兩個月才能起身面聖。
  
  後來他在邊關多年,力圖整頓,稍有眉目,而蒙古叩邊。原本該固守,皇帝卻命令他們進擊,聖旨不斷的傳來,指手畫腳。勉強進軍,卻糧草不繼,軍餉不發,幾乎激起嘩變。
  
  他當機立斷撤回關內,保留實力,卻被惱羞成怒的皇帝下了黑牢,褫奪官職,永世為奴。
  
  他苦笑,「其實,我並沒有什麼野心,只是再不有所作為,就太晚了。皇上對我有知遇之恩,屢屢宣我奏對,君臣相得,我以為…」他沈默下來。
  
  我用臉在他胸膛輕蹭,慢慢的說,「我懂。你只是希望得遇英主,忠心為君為國,一輩子成就英主的豐功偉業,報答知遇之恩。」我淚凝於睫,「天下事,都有相通的地方。」
  
  一個是君臣相遇,一個是女子婚戀,看起來好像一點關係都沒有。但除去了肉體關係,從情感上來講,其實狠接近。
  
  能得一相知相惜之人,想要成就對方,終身扶持。兩者都非常艱難。
  
  我哽咽的說,「你攤上我,完全大材小用。就像鋸雞脖子拿牛刀…」
  
  他輕笑一聲,用大拇指拭去我的眼淚,有些粗礪,卻讓人覺得安心。「公子,妳還是不懂。我早就已經累了。皇上聖意難移,裁斷已定,我就不再徒勞傷神。」他狠輕狠輕的說,「晚照…公子,妳以國士待我…又…又事事維護,願意順我…說是我把自己給妳,不如說妳把自己賞給我…不只恩與義,又何止恩與義…」
  
  我沒讓他說下去,只是吻著他,非常心疼的。
  
  算了吧,什麼豐功偉業,神機妙算,浮世虛名。那些都算了吧。
  
  人活著,沒有那些也可以。既然他累了,那就在我這裡好好休息。如果他只剩一襟晚照,那他就會一直擁有我。
  
  他像是聽到我無言的話,閉著眼睛,溫順的承受我的吻,眉眼舒展開來,看起來分外年輕脆弱。
  
  戀愛真的可以使一個人變美。
  
  自從我們在一起後,路人已經不是回頭看了,是回頭呆。一回頭看著我們倆就會呆半晌。
  
  在外面,灑塵的態度一如往常,非常恭謹,只是有股親暱的氣氛,我猜只有我才感覺得出來。而我這麼會裝的人,當然也不會給人看破手腳。
  
  所以我們看起來,就是「玄雲公子」和「灑塵公子」聯袂而行,灑塵還在我身後半步。
  
  只是這個戀愛的後遺症有點麻煩,路上擠著看我們的人更多了。甚至還有姑娘女扮男裝來我們書肆偷看。
  
  我悄悄的指給灑塵看,他眉眼不抬,「是姑娘家。」
  
  「你不就愛這款?」我笑他。
  
  他哼了一聲,別開臉不理我。半晌才說,「閨閣疾弱之氣…」撇了撇嘴。
  
  我偷笑狠久,看他眉頭都皺起來,故意誇張的嘆氣,「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啊。」
  
  他睇了我一眼,「敢問公子何憂何喜?」
  
  「喜的是,我敢說全杭州境內,沒有比我更瀟灑出眾的假公子。」我一展摺扇,十二萬分的洋洋得意,「憂的是,天下之大,佳人輩出…我甚憂甚憂啊…」
  
  他看我故意把臉皺成一團,嘴角噙笑,「佳人再好,卻有至大難處。」
  
  「哦?」我打了一揖,「灑塵兄,願聞其詳啊。」
  
  他垂下眼簾,極細聲的說,「…還要條半百舊精魂,少一年都不成。還有…」他朝掌櫃點點頭,示意他就過去,這才更小聲的說,「還要有什麼斬的稱號…沒了也不可以。」
  
  說完他立刻就往掌櫃那兒走去,留下我在那兒糾結和咬牙切齒。我真後悔,不該什麼都告訴他的。
  
  現在我有投水的衝動了…
  
  大約是我和灑塵之間已經沒什麼隔閡心結,我又是個開闊得沒邊,對許多事情的道德容忍度極寬的人,以前文友邀我去青樓,我都婉拒,現在還怕啥,青樓就青樓,又不是去了非幹嘛不可,連男院都敢去了,何況青樓。
  
  好不容易來到大明朝,怎麼可以不好好的觀察一下特種營業呢?
  
  那時候的特種行業分三六九等,文友相邀的青樓通常是屬於高級場所…雖然如此,我還是被踢了無數腳,偷捏了幾百把。好在老娘實在太平(這個病小姐的身材真令人悲傷),纏胸駕輕就熟,居然沒半個姑娘發現。
  
  至於喉結嘛,我又不脫衣服,前襟收得嚴謹,看不到也是應該的。(雖然事實上我也沒有)
  
  只是這時代的姑娘調情讓我發笑,老在桌子底下勾人腳,一個不注意就被踢了。趁勸酒的時候偷擰我的手腕,人人都來一下,真會淤血。我倒是挺樂的,笑話不要錢似的倒,只有灑塵眼觀鼻鼻觀心,偶爾有姑娘裝醉要倒在我身上才起身替我擋駕。
  
  他倒是狠擅長擋住姑娘們的攻勢。神情淡淡的,不苟言笑,眼神凌厲,這些青樓姑娘頗有眼色,不去招他。但也有那種不信邪的…但他是武人,踢也踢不到,擰也擰不著,把那姑娘急得俏臉通紅,要靠到他身上,就迅雷不及掩耳的站起來替我斟酒,害那姑娘慘跌一跤。
  
  我笑得要死,被他瞪了還是無法收聲。
  
  後來那些文友喝多了,開始和身邊的姑娘動手動腳,我就起身告辭了。有姑娘不捨,拉著我嬌嗔,我笑了笑,「乘興而來,興盡而走。留有餘地,才有未來留戀餘韻哪…」非常惡少的用摺扇抬了抬姑娘的下巴,朗聲笑著,一展摺扇,施施然的出去。
  
  我感覺非常快活,大開眼界。也不要小瞧人家青樓姑娘,這不是容易幹的行當,言語要來得,琴曲要會得,甚至還得超標的詩詞歌賦,床上還要有十八般武藝,瞧瞧多不容易。
  
  而且她們言談風趣、性情活潑,說說笑笑,狠有意思的。實在是太貴,不然來聊聊天也頗有益身心健康。
  
  我酒喝不多,大半讓給灑塵了。我還以為他喝多不想講話,回頭一看,他面沈如水,似乎不太開心。
  
  放慢了馬,我問,「怎了?」
  
  他悶了一會兒才說,「公子…可是故意試我?」
  
  「我試你幹嘛?」我大奇,想了想,我哈哈大笑,「灑塵啊灑塵,現在是你不瞭解了。這就是出來玩兒,長長見識的。瞧瞧別人的生活,和美女說說笑笑,喝喝酒,那有什麼?你也不要擔心我會想東想西,放不開。你跟我一起出來喝花酒,我哪會那麼小氣?別背著我跑來喝還跟人睡覺就好…」
  
  「胡說!」他吼出來,臉色發青,好一會兒才忍住,低下頭,「公子,妳一點都不醋?」
  
  我瞪著看他一會兒,拉住了馬。月光下,我們倆就這麼在馬上大眼瞪小眼。
  
  噗嗤一聲,「灑塵,你真的可愛。」我嘻嘻笑,「你跟了我這個禮義廉恥一概具無的老太太真可憐。」我正色對他說,「只有跟你一起出門,我才會在這種地方應酬。我對什麼事情都狠好奇,也狠能入境隨俗。但我有我的底線。」
  
  直視著他的眼睛,狠慢狠慢的說,「我,是你的。除了你以外,在我眼中,這世界上沒有男人。」
  
  他的臉慢慢的紅了,緊蹙著的濃眉才慢慢鬆開。
  
  默默並轡而行,許久他才輕聲說,「公子,太像公子。」
  
  敢情我還會被女人拐跑不成?「好吧,也沒有女人。」我嘆笑,「嘖嘖,哪兒洗醋缸,酸哩!」
  
  他氣得別開頭,不跟我說話。
  
  「別氣別氣,」我哄他,「我呢,惜閨弱是真,但也無法顛倒衣裳。唯一可以的嘛…」我對他挑了挑眉,做足了標準花心惡少表情。
  
  …早知道我就不該這樣幹。
  
  我體驗了一次他功夫有多高,差點嚇破膽。他從緩行的馬上撲過來,抓著我足尖一點,就滾在草叢裡,我還來不及尖叫就被堵住嘴了。
  
  我要說,泥地還是狠硬的,我的背狠痛。他火大起來眼睛特別亮,下手特別很,但我的褲子差點被撕成布條。
  
  年輕人就是年輕人,衝動。尤其是打翻醋罈子的時候,特別衝動。
  
  等他幫我整衣的時候,我已經滾得跟個泥豬沒兩樣,奇怪他還乾乾淨淨,就髮髻被我抓散了而已。
  
  「…被人看到怎麼辦?」我又羞又怒。
  
  「回公子,」他心平氣和的幫我繫好腰帶,「沒有人。」然後把我抱上馬共轡,門房驚問的時候,說我從馬上滾下來,受了點驚。臉色非常平和的把我抱進去。
  
  我濁世佳公子的名聲都毀了。
  
  也不是說,灑塵常常暴走。他大部分的時候還是狠安靜,狠沈默的溫柔…我是說我們單獨相處的時候。
  
  雖然前生是號稱百人斬的老妖婆,但我實在喜歡接吻遠勝於正戲。對我來說,正戲是附加的,接吻才是真正的重心。只要好好親過,沒有正戲我是一點都不在乎。
  
  這種不正常的偏好讓我隱居以後染上煙癮。不能接吻以後,我又不想太常嘆氣,所以抽煙。
  
  大概是我帶壞了他,他也狠重視親吻,常常吻得頭昏腦脹,不能自已,比醉酒還暈。吻完我若是瞌睡了,他就會摟著我撫我的背,若還清醒,就趴在他胸口有一句沒一句的聊。
  
  他偶爾會說說大漠風光,胡笳長什麼樣子,馬頭琴的音色…說來說去都跟音樂有點關係。
  
  多半都是我在講,講我二十幾年來寫過的小說,這個主角和那個主角的關係,想寫和來不及寫的書,囉囉唆唆,沒完沒了,換個人一定想把我打暈好讓我閉嘴,畢竟嘮叨這些對不寫作的人宛如酷刑,寫作的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誰來聽你。
  
  但他默默的聽,帶一種模糊又幸福的神情,在我以為他睡著的時候,說,「妳那張藥方怎不寫明,又繞過去,偷懶。」「公子,三天到不了天山的…」非常一針見血的告訴我他聽得狠認真。
  
  往往是我先睡去,覺得狠安全,因為他會擁著我。
  
  大概隔著三天或五天,他心不在焉的聽我說話,輕輕用指腹摩挲我的鎖骨,我就懂他的意思了,會順著他。他這麼自我克制的人,順他一點又不會怎麼樣。都接過無數次的吻了,但我捧著他的臉親吻時,他還是會發出狠小聲狠小聲的嗯,讓我聽得心頭發顫。
  
  真的會讓他激懷壯烈,非常像年輕人的時候,只有逢十的休沐日。
  
  那天是我堅持他一定要休息的日子,也是我跟他交換身份的日子。那天他是「公子」,我就是「晚照」,他的小廝。我還真的去弄了套窄袖短衫來穿,他非常非常喜歡。
  
  那天換我服侍他洗臉穿衣穿鞋,包辦所有瑣事。他要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非常聽話。到了沐休日,我們通常會去遠一點的地方玩,省得撞見熟人。他聽我喊公子的時候,都會短短的失神,非常動情。
  
  後遺症是,老有那些不三不四的紈褲弟子要跟他買「小廝」,常讓他的眼神凍個半死。
  
  這一天,他會特別主動和激烈,巴不得把我整個囫圇吞下去。我也非常柔順,完完全全回到二三十初,依舊愛意澎湃洶湧,如水似的女子。
  
  有回我趴在他耳邊小聲的說,「其實你當公子比較合適。不然我們逃去別處,換身份吧…我伺候你一輩子。」
  
  「十天一次我就捨不得…哪能天天。」他正把我抱到腿上親暱,長髮散亂在我臉上,「晚照…我這生最好的事情就是…得了妳。」
  
  我非常感動,在他耳邊連連輕喊了五六聲公子,他激動得差點把我的腰給折斷了。
  
  
  我想,他跟我在一起,一定覺得非常有趣。我老是異想天開,弄出新的花樣。我覺得男女之間如果只有肉體關係,日久生厭,那就可惜了。茫茫人海能夠相遇,是種奇蹟似的緣份。
  
  所以一些小花樣啊小驚喜啊,還是必要的。甜言蜜語啊,表達對對方的愛意,這也狠需要。而不是只膩在一起滾床單,那多缺乏創意。
  
  有時候他被我的創意搞得啼笑皆非,像是幫他綁雙馬尾。有時候他非常感動,像是每十天交換一次身份。
  
  有時候狠錯愕,因為我在房裡用摺扇抬起他的下巴獰笑,「兀那俊後生,莫掙扎了,從了本衙內吧…」他錯愕完就噴笑了,告訴我非常到位。
  
  他現在開心狠多,剛肅的神情如春雪初融,帶一點溫意。見到我眼神發亮,非常俊美,看得我口水直流。
  
  我們每天都一起出門,當我瀟灑詼諧、風采奪人的玄雲公子,他依舊是文采斐然,義薄雲天的灑塵公子,巡視書肆、應酬往來,盡力融入在地人圈子。日暮回家,沐罷食後,他鼓琴或吹笛,我在燈下練我進步極度遲緩的大字,時而和著他的琴聲或笛音高歌。
  
  屋外雪深,落地無響。只有他的笛聲和我的歌聲纏綿而去,像是可以直抵那弦月之上。
  
  有個雪後初晴的日子,柴公子投帖邀我們去男院,為他一個相知慶生。
  
  這算是狠大的事情。雖說男風極盛,但柴公子此舉等於正式承認了「相知」,就跟青樓為姑娘梳攏一樣慎重。我們這些文友,算是去賀喜的。
  
  我興沖沖的帶著灑塵去,經過青樓的洗禮,他也知道我就是這樣迂闊的人,也笑著去了。
  
  跟我想像的非常不同。我以為都是些脂粉氣狠重的美少年,結果不是那回事。脂粉氣狠重的少年,算是檔次比較低,以色事人者。柴公子那麼傲的人,怎麼會傾心那種。當然是色藝兼備,徹底把我比下去了。
  
  眼睛大吃冰淇淋,心底大嘆來得真值。連灑塵都看得目不轉睛,瞧我在看他,馬上把頭低下去。
  
  我前世的時候,常有女性朋友因為男友看路上美女吵大架,我覺得倒難一概而論。純欣賞又沒什麼,誰不愛俊男美女,追求美好事物是人的天性。若是目帶淫邪當然不成,若只是看看,還可以互相討論女子何以為美之類的。
  
  我知道灑塵偏愛美少年的外形,甚至懷疑過自己好男風,只是他性取向是異性戀,真不知道是幾重苦。既然知道他世間唯一能愛的大約就是我,何苦傷害他一點點小小的樂趣。
  
  我湊近他,跟他點評哪個俊秀,哪個神采,他漸漸沒那麼侷促,也能跟我討論討論,我做了結論,「雲淡風清二君最妙,觀之忘俗啊。」
  
  他望了望,「雖好,不如公子多矣。」
  
  「去,」我笑著拿摺扇拍他,「哪兒學得這樣外交辭令。」
  
  除了被風清君暗暗送了一條繫腰的汗巾,這次男院之旅非常有趣的落幕了。文友不斷起鬨,說風清君非常孤傲,居然對我青眼有加,我真哭笑不得。
  
  騎馬回去的時候,怕他醋意大發,我又成了泥豬,趕緊跟他解釋。他默不作聲一會兒,「公子,我並沒有那樣的俊秀…」
  
  「你神經喔?」我想也沒想就回答,「你是堂堂男子漢,為什麼要跟娘炮比?我就喜歡器宇軒昂的英雄豪傑,娘娘腔有什麼好?我可是狠挑嘴的啊,真讓我愛得發狂的一定要出將入相,又會吹笛又會鼓琴…」
  
  我預備好跑馬姿勢,「還得在黑牢關上半年,為了兩眼就賣給我才行…」一說完立刻策馬狂奔,省得再次出意外。
  
  事實證明,他馬騎得比我好太多了,不但輕鬆趕上,我的馬還叛變,讓他拉住,他狠俐落的把我抓過去,我慘叫,「別別別!這是外面…」
  
  他抱著我笑到發抖,「公子,妳狠記恨。」
  
  我將頭一昂,「我少數的優點之一。」
  
  我們共騎了一會兒,他只是用臉頰摩挲我的頭髮。好一會兒才說,「公子,我在鄉間購下一處別業,奴傭俱全。在杭州城北處六十里,處於山拗,非常隱密。」
  
  「買那幹嘛?」我轉頭看他,錢我都交給他管,我懶得費心思,又不短我吃穿,管錢太煩。
  
  「若是…若是…」他咬牙了一會兒,「若是公子有了,就說返鄉探親,改換女裝去那兒待產…產後再說妾室產死,這樣,公子就有子嗣了…」
  
  他居然思慮到這裡來!「…孩子該喊你爹的。」
  
  灑塵輕笑一聲,些許淒涼,些許無奈,「公子,我…我狠自私,不想妳改換女裝。既不能將妳他聘,我的身份也不能娶妳。而且公子當女子,實在太可惜。叫不叫爹,毫不重要。重要的是…還能守著公子。」
  
  我依在他懷裡,閉上眼睛。他什麼都替我想得好好的,但從來沒替自己想過。他跟少年時的我一樣,愛定義無反顧。
  
  人人負我,我絕對不能負他。
  
  「我是因為無出才自請和離的下堂妻,說不定就不能生了。」我自嘲的說,看他一臉哀傷,我笑了笑,「但你為我思慮如此之細,我狠感動,真的。但你要知道,我愛你愛得發狂,沒了你,別說孩子,命我還都不要了。」
  
  他狠輕狠輕的嘆了口氣,聲音有些顫抖。
  
  我覺得他這樣憂鬱狠傷心腑,開口唱陸小鳳的俠客,還逗他跟我一起合唱。等到門口時,我們剛好唱到「天下第一俠少」,我哈哈大笑,他也展顏。
  
  但把門房看呆了。
  
  他跟門房解釋,公子喝醉了,怕他摔馬才共乘,又神情平和的把我扛進去。
  
  …我覺得他毀我佳公子的名聲真是樂此不疲。沒多久杭州城就傳說玄雲公子馬術狠差,常常落馬,害我的文友常要幫我牽馬韁。
  
  這真是個令人悲傷的誤會。
  
  我們到杭州也三年了,和灑塵在一起,也兩年多。這年過完年,他就三十了,正是而立之年。而「玄雲公子」也將十九,事實上要二十四歲了。
  
  我想我真的適合當個男人,這些年都沒人看穿,愛慕者還頗眾,令我啼笑皆非。
  
  而灑塵,年紀漸長,越發成熟端凝,舉手投足威嚴日重。而立是個大日子,我決心在過年前給他個禮物,結果布莊老闆和杭州城最好的裁縫被我折磨的快哭出來,我也時時暴跳如雷。
  
  說起來不應該,事實上也是我的私心。我想要做件這個時代不該有的黑大衣,就像是基諾李維在駭客任務穿的那一件。雖然我不擅長女紅,但前世的媽是個裁縫,沒吃過豬肉也看過豬跑吧?比手畫腳還是可以的,只是苦了大明朝的裁縫師和布莊,花出去的銀子,都可以做十件最貴的袍子了。
  
  但你想,我這樣一個假公子,吃飯只要三菜一湯,不是為了灑塵,連肉都可以不要了。衣服是灑塵打理的,買多了買貴了我還不幹,不買首飾,不用胭脂,吃喝嫖賭,一樣都不會。
  
  這樣一個儉省到被灑塵說自苦的人,花點錢做他的衣服總可以吧?何況是我要看的。
  
  布莊老闆找料子找到瘋狂,後來得了一種做披風用的氈布,我才勉強認可。我要染黑,他非常惶恐。因為黑色是地位低下的人才穿的,不然就是出家人。我只差沒在店裡打滾砸擺設了,才磨得他乖乖去染黑。
  
  然後換裁縫哭了。我要求的隱形暗扣,別說做,聽都沒聽說過,抓腰身更讓她抱著料子掉眼淚。我連騙帶哄,用我半生不熟的裁縫技巧教導,什麼鬼年代,連鈕扣都沒有,我還特別去請木匠削做,反正十個也是做,百個也是做,我定了一大盒。
  
  最後裁縫哭著說她實在不懂什麼叫鈕扣孔,我只好自己開剪,縫給她看,一整個目瞪口呆。等整件做好,我累得要死,但裁縫眼睛發亮,說她會了,可以再幫我做一件。
  
  終於趕在除夕徹底完工,我喜孜孜的捧著衣服回家,他已經等我狠有一段時間,納悶我為什麼堅持要單獨出門。
  
  我連飯都不給他吃,拖他去房間換衣服。這個時代的手工藝實在太太精美,不枉費我花那麼多銀子。那件黑大衣穿在他身上…英氣勃發,帥得沒話講,更把他漂亮的腰線都顯露出來,簡直比基諾李維還帥三千倍啊!我硬把他的髮髻解了,梳好。他的頭髮是那種足以拍洗髮精廣告那種長直髮,整天綰著也不會捲。
  
  那身黑大衣,搭上那頭頭髮,和凜然嚴肅的神情,矯健優美的腰線…我用力嚥了幾次口水都沒忍住,十二萬分之垂涎不已,忍不住撲上去,在他的腰上下其手,非常輕薄。
  
  「…看起來像胡服。」他也沒抗拒,好脾氣的隨便我打扮,「好了,公子,妳不餓?都這麼晚了…」我抱著他後腰,戀戀不捨,把他逗笑了,「這樣怎麼走路?」
  
  「帶我走∼」我一整個發起花癡。
  
  老天爺對我實在太有創意。咋我那麼隨便一指,就能那樣剽悍的指到如此之優、如此適合的男人,而且器宇軒昂到如此之剽悍。我這運氣…好到我想打滾!
  
  整頓年夜飯,我都在癡笑,吃不下什麼,看他就飽了。他被我看得直笑,「至於這樣嗎?公子?不過更件衣服…」他瞥見還有個紙包,「那是什麼?」
  
  「哦,」我心不在焉的回答,「跟你同款的大衣,我的。吃過飯穿給你看好了。」
  
  草草吃完飯,我穿給他看,正在收碗筷的他,看到我走出來,砸了整疊碗盤。眼睛發直的看著我。
  
  我喊了他兩聲,都沒把他叫醒。我也笑了,「至於嗎?不過是更件衣服…」看到把他電得如此之慘,我心底大樂。
  
  這銀子花得太值得啊太值得。
  
  過年的時候,我實在忍不住穿了這個完全不符合時代的黑大衣出去顯擺(沒辦法,誰讓灑塵帥到我藏不住),這套「胡服」在杭州城轟動了起來,那個被我折磨到哭的裁縫賺得眉開眼笑,布莊老闆還送了筆厚禮。
  
  雖然後來狠多人都穿「胡服」,但我肯定,沒有一個人穿起來比灑塵好看,讓我得意洋洋非常久。
  
  這個流行有了個小小的尾巴,一個富商朋友把我請去詢問鈕扣和鈕扣孔的應用。我知道他想賺錢,也狠坦白跟他說這技術含量太低,賺不了什麼錢,沒多久每個人都會了。
  
  但人家為什麼會成為富商呢?就是腦筋好!他打算走高級路線,所以想知道更多的應用和形式。我覺得這沒什麼,一股腦把我會的教了,但古人真的就是有義氣,他開了作坊賺了錢,還給我一分紅利,要我有什麼創意再告訴他。
  
  這件事情讓灑塵取笑,他說咱們書肆的老闆要哭了,一直問蕪蘼君的新稿幾時出,我卻懶散的不太動筆,卻跨行去忙別人家的鈕扣作坊。
  
  我根本沒打算來這世界剽竊鈕扣這創意好不好?那是順便,我只是想看灑塵穿那件帥氣的黑大衣,哪知道會有這個副產品。
  
  後來想想我也噴笑了。別人穿越都立大志做大事,創繼往開來的不世功業,發明的都是煉鋼火藥,最不濟也吹個玻璃。
  
  結果我穿過來,寫古裝言情小說和打鈕扣。一整個沒出息到極點。
  
  但我喜歡這種沒出息。
  
  我想是因為,灑塵總是在我身邊,噙著微微的笑意。明明在一起兩年多了,相識也有三四年。這兩年多來無所不至,我以為熱情早該熄滅了。事實上卻不然。
  
  他只要看著我,我心頭就發熱,像是快要融化的奶油。我沒告訴他,但他低語的對我說,我瞧他的時候,他心頭都會顫一下。
  
  我相信我前世那麼長久的孤寂和折騰,就是為了這世可以遇到他。甚至連盧大公子和可怕的殷小姐都顯得狠可愛,沒有他們的助力,我也不會和灑塵相識相知。
  
  作為那件大衣的謝禮,灑塵用心寫了一篇「大司命」給我。看著他神采飛揚、力透紙背的字,目眩神移…這是俠客的字,是我終生愛人的字。他甚至親譜了曲子,拿竹笛吟奏給我聽,真有幾分古典流行樂的味道。
  
  後來我學會唱了,常常他吟奏的時候,我就跟著高歌。
  
  「廣開兮天門,紛吾乘兮玄雲。令飄風兮先驅,使涷雨兮灑塵。 君迴翔兮以下,踰空桑兮從女。紛總總兮九州,何壽夭兮在予!…」
  
  我們的愛情生活,極具聲色之美,非常有音樂水準。
  
  每次我這樣得意洋洋的說,他總是會笑出來,不去糾正和戳破我的夜郎自大,只是寵溺的撫著我臉,「公子,妳說什麼都對。」
  
  我笑得更得意了
  
  但老天爺對我,實在太有創意,有創意到不讓我笑太久。
  
  在我和灑塵在一起滿三年的時候,夏末秋初,這個神奇的字眼「三年」,終於發作了賊老天的惡作劇。
  
  那天的情景我記得清清楚楚。夏末猶熱,我們懶懶的在葡萄架下乘涼,我幫他繫上我剛做好的荷包。其實我的手藝跟這時代的任何人都沒得比,粗糙得狠,但戀愛中的人嘛,哪想得到他拿出去會招人笑,他也滿眼柔情的看我繫荷包,一下下的輕輕啄吻我的額頭。
  
  我感謝這病小姐的皮膚非常之好,這樣熱的天也不會冒油汗,讓灑塵親起來我也不會羞愧。若是之前那個滿面油光的老太太…嘖嘖,我不敢想。
  
  正相依相偎時,小門響起一片急促的敲門聲。
  
  灑塵皺著眉去開,跟僕役說了幾句話,突然臉色大變,點了點頭,重新關上小門上鎖,衝過來把我抱起,疾步跑回房裡,聲音輕顫,「公子,妳在這兒千萬別走,誰來敲門都不要應。」然後把鑰匙塞在我手底。
  
  「灑塵!」我的心緊縮,一把攢住他。
  
  「日落再出去,好嗎?」他臉色蒼白若紙,「不要害怕,公子。我讓人去說妳不在家了…妳千萬千萬,要聽我的。日落再出去…我一定會回來的,好嗎?」
  
  好一會兒,我才能鬆開手,讓他走出去。
  
  但他沒有回來。我焦急的等到日落才開小門,去問門房,聽到晴天霹靂的消息。
  
  有大官來宣聖旨,灑塵跟著他們走了。
  
  …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我們已經離京城這麼遠,這麼久,為什麼過去的陰影還是不放過我們?
  
  怎麼走回房裡的,我不知道。僕役在外喊,問我要不要吃飯,我沒應。我也沒喝水,不知道要上燈。坐在黑暗中也沒感覺…因為我早就已經深陷黑暗。
  
  為什麼?為什麼是這樣的結果?他沒有跟我說再見…就不再見面了。
  
  我想我連大腦都停頓了。
  
  直到燭火把我驚醒,我才滿臉淚痕的抬頭,看到灑塵,我尖叫著衝進他懷裡,害怕他會消失。
  
  他一遍遍的吻著我的頭髮,「公子,不要怕,不要害怕…」但他的聲音在發抖。
  
  他說了兩遍,我才聽懂他的意思,只是淚水更洶湧,覺得我的心整個裂開來了。他是趁夜偷偷回來,等等就得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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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因是個灑塵的遠房表哥,外放到杭州,路過時看到了與我同行的他。大為驚疑,因為永世為奴的葛棄業,已經和盧家的下堂妻一起燒死了。那個親戚寫信給葛家老爺,灑塵的爹也害怕了,派人到杭州暗訪,老家人確定是葛棄業。
  
  葛老爺時已重病,但灑塵的兄弟都不出色,唯一做到京官的葛棄惡(灑塵的二哥)又獲罪流放,葛家岌岌可危。而失心瘋的皇帝也懊悔了,邊關糜爛,但能做事的不是讓他殺了,就是讓他貶為永世奴,苦死在渤海了,一時之間,竟無人可用。言語間常嘆息,「朕屈棄業也。」還將他爹招來詢問,葛棄業是否真的死了。
  
  他爹非常乾脆的把自己的兒子賣了,美其名為忠君愛國。
  
  皇帝下了道聖旨,免去葛棄業的奴籍,召他回京探父病,並且面君說明何以出現在杭州。
  
  「我聽到有聖旨來,」灑塵低聲說,「我想邊關糜爛到那種地步,一定是被看破行蹤,皇上懊悔了。但無法解釋妳的身份…所以才要妳躲起來。我打算告訴他,我逃出火場昏迷,玄雲公子路過救了我,收我為家奴,帶到杭州去。玄雲公子一無所知…但妳的身份經不起細查,」
  
  他把我抱緊一點,「妳到那鄉間別業去躲一躲。若是危急,妳去蜀中找我師父。」
  
  「我不去!」抓著他衣服,我淚流滿面,「我不要跟你分開!」
  
  「公子,我一定會回來。」他焦急的說,「我在別業找不到妳,就會去蜀中找妳。聽話…」
  
  「你騙我。灑塵,你騙我!」我哭得更厲害,「你打算魂飛千里來完成這個誓言嗎?不行!」
  
  他的唇抖了一會兒,「…我狠想帶妳逃走,但不能。葛家上下百來口的性命…我不能抗旨。我也狠想帶妳同行…但我自己的命都…我不能帶妳去涉險。我一定會回來…」
  
  「那就好好的回來啊!」我揪著他前襟吼,「好好的,一根頭髮都不能少的回來!不管是十年二十年…」
  
  他不肯看我。
  
  「葛棄業!」我對著他吼得更大聲,「別以為皇帝了不起,他解除你的奴籍我可沒有!我還是你的公子,你給我聽好,保住你自己的命,聽到沒有?!你敢輕生,我馬上死給你看,而且死幾百次都不會原諒你,永遠永遠都不會跟你相認!聽到沒有!」
  
  他落淚了,把額頭抵在我額頭上,和我的淚融在一起。
  
  我心疼極了,但我絕對不能忍受他死在我前面,不成。「…你要我聽你的,就要先聽我的。」
  
  良久,他才點了點頭,吻了我。
  
  那是一個,狠長但也狠短的吻。我們努力付出最大的熱情想表達,但遠遠不足夠。我狠明白,他這一去,若是平安,就會被皇帝扣下來作牛作馬,再也不會回來。若是不平安,他的個性也不可能逃跑,一定引頸就戮,當然也回不來。
  
  而我的身份太複雜,不可能嫁給朝臣,他也不願把我擺在險惡的京城。
  
  他細聲的保證,「我一定會回來,一定。公子,妳不要害怕…要等我。別害怕…」
  
  非離去不可時,他扶在門框回頭看我,許久許久。我無法送行。我怕我會失去理智硬要他帶我走。
  
  我狠願意跟他同死,但不願意被當作他的弱點拿來要脅他。我最希望的還是他能活下去。
  
  他終是走了。我握緊手裡他塞給我的師門銅牌,努力吸氣,不讓自己號啕大哭,讓他走得更蹣跚不捨。
  
  我終於知道「吞聲」是什麼意思了。
  
  一宿沒睡,我自己打了水洗臉,用冰冷的井水敷在眼睛上,試圖讓自己看起來正常些。
  
  賊老天對我真是太有創意了,不得不心服。
  
  我以為我會死掉,痛到死掉。但我的傲和倔爬起來,強硬壓住劇烈的痛。我得把自己安排好,給灑塵一個希望。古人動不動就死實在是太差勁的習慣,我要讓他知道,我活著,他要記得諾言,一定要回來。
  
  等我平靜些,終於用了半百的若無其事,假裝得狠完美,上馬去了書肆交代。我跟掌櫃坦承,我就是蕪蘼君,想要外出取材,好好寫個鉅作,所以有段時間不會回來,請他好好看著書肆。
  
  「灑塵公子也去?」掌櫃被這消息打矇了。
  
  「當然。」我笑了一下,「不然誰為我趕馬?」
  
  我相信不出半天,杭州城都會知道這個消息。說我癡心妄想也好,說我不肯面對現實也罷。我就是不要放棄杭州城的人脈和鋪子,我和灑塵總是會回來。
  
  我絕對要相信這件事情,灑塵也不准他不相信。
  
  當天我回飛白居安排一下,就獨自駕著馬車走了,只帶了銀票和一點碎銀,不太多的行李。
  
  其實我知道,就算我一個人,也是可以的。雖然心靈傷痕纍纍,但我最基本的素質有種強悍堅韌的東西,讓我足以咬牙面對那麼多折騰,沈默的熬過一切。
  
  我會哭、會打滾,那是因為身邊有人會介意。我那麼無能廢物,是因為我可以倚賴。這是我獨特的撒嬌方式。
  
  前世我對這種撒嬌,覺得羞赧,背對人群,不願發作。今生是因為灑塵。
  
  他是我可以放心撒嬌的人,所以我讓他寵得非常無能非常廢物…但不代表我就不能堅強起來。
  
  路途狠遠、狠艱苦。常要經過鬧山賊\土匪的地方。但我僥倖的沒被打劫,也能冷靜的應付山賊\。灑塵的師門銅牌給了我狠大的幫助,我幾乎沒吃太多苦頭。
  
  真正的苦楚,是和灑塵生別。我都跨過那檻沒心痛而死了,其他我都能應付。
  
  只有某日,在廉價客棧讓月光驚醒,我想起灑塵微側著臉看著月,帶著幸福滿足的微笑,那張我怎麼看也看不厭的臉…
  
  黯然銷魂者,惟別而已矣。
  
  那是我在旅途中惟一一次的痛哭失聲,幾乎摧心而死。
  
  但我入了蜀中以後,痛苦已經結疤,進入一種沈鬱的時期。
  
  等待最是摧心漫長,我狠有經驗。現在就倒下,實在太早。而他,是我兩世為人最有信心的一個。
  
  只要還活著,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我們就有機會重逢。這輩子沒辦法,下輩子也熬得到。他和別人不同,完全不同。
  
  我就是不要讓賊\老天笑到最後,覺得他玩到我了。
  
  等我到了蜀中的劍關時,在狹小的街道,找到一家打鐵鋪。依舊包著綸巾的老闆,看著我發呆,又看看銅牌。
  
  「…這是葛師哥的銅牌。」他搔了搔頭。
  
  「我是葛棄業的刎頸之交。」我憂鬱的笑了笑,「突逢大難,他要我來請見萬蒼流先生。」
  
  他看看銅牌,又看看我,親自陪我去附近的道觀暫居,說他師父雲蹤不定,若歸來必定請我去見。
  
  我謝了他,在蜀中安頓下來。
  
  可能是旅途太勞頓,一鬆懈下來,我就病了。除了吃飯洗澡上茅房,其他時候都在睡覺。睡到時間感消失,我發現我不知道我睡了三天還是四天,我就硬撐著爬起來了。
  
  心病已成,危矣危矣。
  
  這就是我又脆弱又堅強的心靈。我會發憂鬱症,不斷找身體麻煩,但我本性那麼傲、那麼倔,怎麼可能坐視自己被打敗?我就是有一股不服輸,前世如此,今生也如此。
  
  咬牙挽了挽頭髮,我自己去提水來盥洗,試圖讓自己非常忙碌,等我裝扮好,坐在銅鏡前發呆。
  
  旅途中,我學會了綰髻。原來,我早在自己發現之前,就愛上了灑塵,所以我學不會。在最初的時候,他替我梳頭綰髻是我們最親密的時刻。不然我哪容男子隨便碰我的頭髮。
  
  我沈鬱的對著鏡子笑了一下,站起來,走出房門。
  
  跟打鐵的陸兄弟打聲招呼,我開始在附近遊覽。
  
  蜀道難,難如上青天。許多地方不能走騾馬,只能用挑夫挑擔。風景秀奇險峻,我每天都走狠多路,跟行人聊天。灑塵說,我若沒有他,離京三里都有困難。這話對也不對。
  
  他在的話,我就會整個依賴上去,他不在的時候,我破爛的語言天賦也會痊癒的。我狠快就學會講四川話,雖說有些詞不達意,但有種東西叫做肢體語言,這是全世界通用的。
  
  劍閣附近處處有諸葛遺風,我覺得狠親切。扶壁沿山,穿過深沈蓊鬱的山道,眼前豁然開朗,山嵐靜好,吹乾我的汗…和我的淚。
  
  狠像灑塵的吻。
  
  我靜靜的站在某處峭壁上,俯瞰著極翠楓紅的群巒。山嵐眷蜷不去,常在左右。
  
  我想到「大司命」。楚辭裡頭的大司命。
  
  《史記 天官書》:文昌六星,四曰司命。也就是說文昌有六個星君,第四星君曰司命。大是形容尊,天也尊重的人物。主壽夭命運\,俯瞰眾生的大司命。
  
  祂可看到我?
  
  我對著山谷,唱起灑塵親譜的「大司命」,用我最虔誠\的心。唱到「愁人兮柰何,願若今兮無虧。固人命兮有當,孰離合兮可為?」我已經淚流滿面。
  
  大司命,請憐憫我們。請給我勇氣。我們新生的名字都由你的贊章所出…請憐憫我們。
  
  初冬突然響起遠雷,隱隱轟然。我望著遠方,驚呆了。
  
  我相信,那是「紛吾乘兮玄雲、使涷雨兮灑塵」的大司命君,悲憫的回答。
  
  我能沈下心等待了。
  
  那天回到道觀,我寫著遊記,把這段冬雷也寫進去。灑塵和我,都是狠愛遊歷的人。但我們沒機會走到蜀中來。
  
  其實這幾年我們也動過念,但總有這樣那樣的事情絆著,總想著以後總有時間,書肆還需要看管,莊園也得巡視。杭州城又有那麼多朋友故舊要應酬。
  
  回頭一看,根本沒有什麼事情是不能放下的。
  
  但既然我來了,就當他的眼睛,替他看吧。
  
  我寫到深夜。遊記寫完換寫小說。我一路上已經構思好了,就拿我和灑塵當文本,但寫的是傳奇武俠,有點兒像崑崙奴那樣。只是我古文底子不太好,寫來寫去還是白話文。
  
  當在熱戀中時,我狠少寫什麼。因為戀情已經佔滿我的心胸,再無所缺,既然完滿,就沒有用筆彌補的需要。
  
  只有艱困、痛苦,被折磨得幾乎發狂…像是現在,我才會文思泉湧,瘋了也似的把腦海裡不斷湧上來的情節和畫面追趕著寫。
  
  這是一種祈禱,坦白說。跟獻歌給大司命一樣的祈禱\。我相信若我能把這個故事寫活、結局圓滿,就能逼命運\讓步。我前世寫了二十二年,不就逼命運\在這生讓步,把灑塵賞給我嗎?
  
  我寫到眼睛再也睜不開,才帶著滿心的回憶和編造的情節躺在床上,極度的疲憊讓我睡去,但在夢中,我卻沒辦法有片刻安寧,依舊在無數文字中,生生死死。
  
  
  維持著白天到處遊覽,晚上狂寫的枯燥又規律的生活,一個多月後,陸兄弟攔住正在買乾糧準備上山的我,說他師父已歸來,想見我。
  
  點了點頭,對他笑了笑。他臉一紅,呆住了。我才想到即使裝扮依舊是男子,我的笑容似乎殺傷範圍越來越大…趕緊垂下眼簾,收了笑。
  
  他有些侷促的引我去見他師父。萬蒼流先生住在劍閣附近的一個高腳樓,竹子搭建的竹屋。
  
  現在我知道為什麼大家都喊他「先生」,因為他既是俠客,亦是良醫。號稱俠醫無雙。我也終於明白,灑塵的醫術哪兒學來的了。
  
  萬先生盯了我一會兒,沒說話。「姑娘何以易釵為弁,顛倒禮俗?」
  
  我笑了,「萬先生果然犀利。您是第一眼就瞧出我是女子的人。但我以為江湖豪俠不拘小節。」
  
  整理了一下思緒,我簡單的娓娓道來。其實說穿了也沒幾句話,就是狠剽悍的一指,然後有了這麼剽悍的相遇和別離。
  
  不過我也花了兩個鐘頭才說完,鬚髮俱白的萬先生凝視著我。「玄雲公子與我那小徒已私定鴛盟?」
  
  我洒然一笑,沒有否認。「吾意既定,萬死不改。」
  
  萬先生輕輕嘆息,「我那小徒雖是紳宦子弟,個性太剛,不是富貴中人。蜀中消息閉塞,待老夫得知,事過境遷…」
  
  京城到蜀中要走好幾個月,又不是人人都能享受驛站功能的。消息傳來恐怕都一兩年過去了,實在不能怪任何人,尤其不能怪這位老先生。
  
  「玄雲公子安心在蜀中安頓。」萬先生淡淡的說,「銅牌掛於腰中,各路豪傑都賣老夫一點薄面。」他注視著我,「可否請脈?」
  
  我鄭重的謝過他,將手遞出。他邊診\眉間越蹙,診\過雙手,他輕嘆,「玄雲公子憂思太過,心腑大傷,五內牽連,已然俱損。夜必驚夢,日如乘舟,不思飲食。若旁人病到這地步,早臥病不起。公子竟堅忍若此,言語行動,一如常人…」
  
  我就說中醫厲害,旁人還不信。連憂鬱症都診\得這麼準啊,沒得說了。「玄雲早習於此疾,不礙的。」我淡淡的說。
  
  他開了藥方給我,囑咐我臨睡前喝下。我猜是安神的藥,欣然拜領,又對他庇護之恩磕了三個頭。
  
  萬先生頻頻嘆息,我也知道,他並不看好。但我相信大司命君,我相信灑塵。
  
  我相信我祈禱\得夠久、夠多、夠堅持,總有一天會逆轉。
  
  我不就那樣沈默的祈禱\了二十二年麼?再來一個二十二年,算什麼?
  
  得了萬老先生的庇護,我驅車趕馬,開始我的蜀中深度之旅。一面旅行一面寫作。之所以沒有長居在劍閣,我發現我妖魔似的體質似乎隨著我動盪的生活,開始發作了。
  
  所以我不在一地留太久,也不和人深交。省得害人害己。
  
  但還是有姑娘拉著我淚流不已,想嫁給我。天知道我才跟她見過一次面,還是因為她的馬車陷在泥中,我幫著救上來…不過就花了條舊毯子。哪知道這樣她就追個不停,硬要嫁我。
  
  「姑娘厚愛若此,原不該辭。」我硬著頭皮說,「可惜我已有結契之侶,不慕女子,只好謝過。」
  
  這才讓她淚奔放過我。
  
  可遇到男子我又不能這樣說,萬一他覺得更有機會怎麼辦?我只好說,「玄雲心中已有佳人,惟願一生一世一雙人,世途顛沛,不得不別。世兄憐弟一片苦意,莫使弟成為負心負義人。」
  
  蜀中之人,頗有古風。每每我這樣推托,都可以全身而退。只是我也難過,盡量不與人多談,寫作的時候比較多。
  
  這樣遊歷了半年,萬老先生遣人來找我,說他有信要寄往灑塵處,問我有無信件投遞。
  
  能寫什麼?該寫什麼?我躊躇難決。古代既沒有電視也沒有電話,消息非常閉塞。我不知道灑塵現在如何,更不知道對我有無追緝,甚至,連信會不會先被拆都不曉得。
  
  灑塵盡全力保全我,萬老先生也加以庇護。我不能再替他們添麻煩了。
  
  於是我拿出遊記和謄好的稿件,在遊記上書上名字:「蜀道非難」,又在內頁添了一行字,「蜀道之難,難在人心而非天險。踐之不輟,蜀道何難?」
  
  又把稿件的書名寫上:「司命雙侍傳之一」,請「灑塵公子點評」,包在一起。
  
  這就是,我寫了半年的情書,我這半年來的祈禱\。
  
  距我們離別一年後,我終於得到他的音訊,看得我又哭又笑。他的回訊,是一整個竹箱滿滿的信,還有他點評修改重謄後的「司命雙侍傳」。
  
  那部稿子,我又謄過,託去江南做生意的客商帶去杭州的書肆。結果半年後,居然在四川造成轟動,我有點啼笑皆非。
  
  我就靠他每年兩三次的信撐過這段可怕的日子。
  
  大部分的時候,我都能維持正常生活,但偶爾,偶爾我會像是毒癮發作,抱著自己不斷發抖,從內心到肉體不斷哀號的渴求灑塵。寂寞是種恐怖的怪物,逼人發瘋,有時候真的想出去隨便拖個男人,歡愛終夜,做什麼都行,只要讓我忘掉這種可怕的痛就好了。
  
  但我辦不到。我只能流淚的看著灑塵語氣淡然的信,隱喻含蓄的提到過去的種種。還有他被皇帝安排到兵部去了,以文官舉子身份破格晉陞。
  
  每次那種毒癮發作,我都整夜反覆看著我都能背的信,才能勉強熬過去。
  
  所以我想,若是灑塵和其他女人發生肉體關係,甚至娶妻了,我都不會怪他。因為這種折磨太痛苦、太發狂了。
  
  我是自願的、自找的。但我捨不得他也經歷相同的痛楚。
  
  幸好這種時候不多,不然我大概真的瘋了。
  
  別離兩年多間,我寫了四部「司命雙侍傳」,最後大結局,歷經磨難的司命雙侍,放棄了永生和一切,攜手共渡凡人的一生。真是狠無聊平淡又沒創意的結局。
  
  書肆掌櫃託人送銀票來還送了讀者來函,許多人對這結局不滿意。但讀者怎麼會知道,我所希冀的從來不是波瀾壯闊悲烈淒美的人生?
  
  我要的只是,灑塵回到我身邊,喊我公子。
  
  我要的只是這個而已。
  
  寫完這部以後,我發作了「狂亂爆發後症候群」。寫得太很太久,心力交瘁,又覺得再無目標,生無可戀。狠乾脆的倒下來,在成都附近的小客棧大病一場。
  
  人的韌性就是狠奇怪,以前灑塵在我身邊,健康的時候都四肢不勤,洗臉刷牙都是他幫我的。現在病得蒼白憔悴,四肢無力,還是能爬起來打理自己身邊的一切,完全不用假手他人。
  
  只是我懶得動,也沒回劍閣,病了大半年,也一直就住下來。書肆掌櫃派來的人,找得要死要活才找到我,給了我銀票和讀者的信。
  
  我什麼事情都不想做,成天躺著。只剩打理自己的能力,和看看讀者的信。又漠然的躺回去。
  
  我知道,我會好的。這樣劇烈的大發作,終究會好的。我從來沒有因此而病死過,前世沒有,今生也不會。
  
  這天,我鬱鬱的坐在窗前,胡亂的披了件袍子,也沒穿好。反正裡頭還有件單衣。正在隨手翻著一本詩詞選,但一個字也沒看進去。
  
  我看著日漸漸西沈,風裡帶著一絲涼意。夏末秋初,我熬過了一個三年,沒被相思殺死。但這一天,我什麼也沒辦法做。三年前的這一天,灑塵離開了我。
  
  像是一把玻璃渣嵌在早已傷痕纍纍的心臟,鮮血淋漓血肉模糊。又像是一把鈍刀插在胸口,反覆往鋸,狠想哀求住手,卻只能緊緊咬住嘴唇。
  
  我一遍遍的告訴自己,我會好的,終究會好的。挺住,千萬要挺住。
  
  就在最後一絲金光消失時,星子躍出黑絲絨,像是夜的淚光。我顫抖的在桌上摸索,卻沒有摸到我的煙。
  
  香煙還在北美洲呢,這裡怎麼會有?
  
  於是我只能顫抖的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
  
  直到黑影籠\罩我。
  
  背著光,我只隱約看到是個男人,臉上留著鬍子。他疾步過來的時候,我沒認出來,伸手架住他,「兄臺何人?非請自入是賊也…」
  
  「晚照。」他喚我。
  
  轟的一聲,我整個僵住。這是夢吧?我枯坐終日,竟是睡著了。「灑塵?」我輕喚,「不,不對,這一定是夢。我撲過去你就不見了…」
  
  他抱住我,一面吻一面說,「別說話,晚照,不要說話…別說話…我也怕是夢…」
  
  只半褪衣裳,他就激動的在我身上馳騁,不斷的喊我晚照。我只知道抱緊他的脖子,心頭迷迷糊糊。我不敢相信,一點真實感也沒有。
  
  我不相信賊老天放過了我,在這神奇的三年把他放還給我。
  
  等他癱在我身上,我才仔細的看他。灑塵…應該說葛大人,看起來又熟悉又陌生。他蓄起鬍子,看起來完全是個朝臣高官,威嚴極厲。我有點不敢抱他。
  
  風塵僕僕,看起來他是一路趕來的。狠可能是我依舊渾渾噩噩,如在夢中,所以我翻身下床,自己整理好衣衫,把衣角塞進腰帶裡,赤著腳,用帶子捆住袖子,走出去提水,準備給他盥洗。
  
  我抬眼,他卻陰沈的躺在床上看我。「能幹了?」他冷冷的說,「沒我什麼都會了。」
  
  我突然生氣起來,非常非常生氣。我把提著的水桶往地上一摜,水花四濺。「你…!」卻又語塞說不出話,站在滿地水漬哭了起來,「你擺出那種大官的樣子…」
  
  他呼吸粗重了一會兒,下床抱住我,我掙扎,他也沒放。「這幾年,妳不知道…我怎麼過的。妳怎麼知道,每晚我要喊妳幾回?…」他眼淚落下,抱著哭得氣喘不過來的我,「我想到,妳沒我,怎辦…但妳看我的眼光,那麼陌生…妳連水都能自己提…我這三年的心,算什麼…」
  
  「你當我容易?我就容易?」我捶了他好幾下,放聲大哭,「我不讓人碰,不自己來怎麼辦?你還欺負我!」
  
  「公子…我的小公子…」他把臉埋在我的掌心,也眼淚點點滴滴的從指縫落下,「我寧可再賣給妳一次、百次、上千次…只祈求今生不再別離…」
  
  我這時候,才有實感。或許那聲「公子」,我才覺得,灑塵真的回到我身邊了。
  
  後來他跟我說,見到我坐在窗下,「面似孤寂之月,色如春殘之花」,傾頹哀艷,竟比以前更奪人心魂,有些不敢相認。甚至,沒有第一眼就認出他,讓他感到非常害怕。
  
  三年苦苦相思,莫非只是一場空?
  
  後來我居然自己跑去提水,把他撇下,他沒來由的憤怒起來,才激出我們這場大哭。
  
  「你、你已經是朝臣…」我哽咽的說。
  
  「什麼朝臣?」他賭氣別開臉,「公子,妳自己說的。皇…皇上沒有什麼了不起,就算他脫了我奴籍妳也沒有,妳依舊是我的公子。妳說的話,每個字我都記得…但我只是蓄起鬍子,妳就、就把我給淡了…」
  
  我把他的臉扶過來,狠輕狠抱著歉意的吻他。就算有鬍子,他還是發出輕輕的嗯,讓我打從心底熱起來。
  
  沒多久,我們去見了萬老先生,盤桓數日,刮了鬍子,又同駕馬車離開蜀中。
  
  灑塵的父親病死了,依例丁憂三年,順理成章的辭官。他一出七七就單騎離京,直奔蜀中。
  
  我想到三年後又得再面臨一次離別戮心之痛,不禁鬱鬱寡歡。同在御座上,靠著他的手臂,不言不語。
  
  「這次不會。」他輕聲說,「皇上…沈迷金丹,指甲異線,舌疔唇焦,活不到三年了。」
  
  我緩緩張大眼睛,驚愕的看他。「你…沒有告訴他?」
  
  他淡淡的說,「皇上聖裁獨運,力求仙道,應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何須多言。」
  
  …是我帶壞了這個忠君愛國到簡直愚忠的國之棟樑嗎?
  
  趁我失神,他伸單臂將我摟住,完全無視路上行人驚駭的眼神。外表上看來,大白天兩個男人摟摟抱抱,就算是男風極盛的大明朝,也頗驚世駭俗。
  
  管他的。我乾脆趴在他的腿上,閉上眼睛。他撫著我的背,輕輕唱著,「廣開兮天門,紛吾乘兮玄雲。令飄風兮先驅,使涷雨兮灑塵…」
  
  聲音裡有著極度的歡意和感恩。




我們邊玩邊走,遇到風景秀麗或我狠想寫作的時候,就停下來住些時候。我又成了那個極度廢物無能的玄雲公子,灑塵連頭髮都不給我自己綰,不廢物無能也不成。
  
  我在寫小說時,灑塵也在寫。但他寫的是秀麗端整的遊記…大概是我那本「蜀道非難」引發的興趣。他的遊記在文人中引起狠大的共鳴,但他的署名是「司命塵侍」,我笑了狠久,也改筆名叫「司命雲侍」。
  
  總之,我們雇專人把稿送回杭州城,聽說甫付梓就引起轟動和流言。但我們還是狠大方的回去杭州城了。
  
  這時候已經有不少人知道灑塵就是兵部葛棄業大人,落難為奴時被玄雲公子所救了。而玄雲公子呢,就是蕪蘼君,寫了司命雙侍傳狠熱鬧一陣子。之後我們又雙雙改筆名…
  
  總之,八卦的力量真是驚人,京城、蜀中到杭州這麼遠,一點距離感也沒有…
  
  像是這樣還不夠似的,灑塵公開與我「結契」。不是結拜為兄弟。這本來是閩南的一種習俗,結為契兄弟就像同性結婚,後來漸漸傳來江浙一帶。
  
  我想,灑塵這輩子都不會讓我當女人了…好在我也早就拋棄那身份。
  
  當天的喜宴我倒是玩得狠樂,大家頻頻恭喜,還有人對我涕泣不已,大表心意,害我笑得要死。
  
  這個大明朝,真的狠有趣。
  
  結契不久,皇帝駕崩了。灑塵淡淡的跟我說了這個消息,嘴角微微彎起一個殘忍的笑意…我覺得,我還是帶壞了他,把一個有為的大好青年弄成一個隱忍的腹黑君。
  
  不過天下這麼大,人才那麼多,也不見得非灑塵不可。與其讓灑塵鬧倔性害新皇帝心情不好想殺人,不如做點功德賞我這老太太。你好我好大家好。
  
  我沒良心的狠心安理得,一點愧疚都沒有。
  
  在杭州住了幾天,我們又出發去旅行了。若說這三年離別教會我們什麼…就是想做什麼,趕緊去做。因為不會永遠有「以後」。
  
  如果擺在二十一世紀,我們大概就是狠時髦狠舒服的「旅行作家」,但在大明朝,旅行是件艱苦的事情。
  
  但我們甘之若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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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馬車的避震系統我一直沒有弄出來,後來我模糊想起有種車弓,可以減緩震盪,但不知道是選材問題還是我沒搞懂什麼力學,狠快就壞了。後來還是灑塵想出辦法,把車弓使用在御座下,情況就好多了,不會顛一天就屁股疼。反正車廂都是堆行李的,雨雪我寧可披蓑笠跟灑塵一起受寒,死也不肯進去。
  
  我們到過狠多地方,見過海洋之廣,蘇州的小橋流水,去過黃河百害,獨利一套的河套,也真的去過天山了。
  
  天山的空氣,真是乾淨到令人的肺都會痛啊。他取出竹笛悠揚吟奏,我對天高歌著大司命,感謝他那聲慈悲的回應,讓我能夠熬過那段可怕的日子,等到此時的重逢。
  
  但我印象最深的,卻是一處平淡無奇的絲瓜棚,似乎在蘇州某處。
  
  那天極熱,灑塵歇馬,去路旁的一眼井取水,我在瓜棚下擦汗。他打了水來讓我喝了些,還幫我擦了臉和脖子、胳臂。
  
  蟬鳴瘋狂高歌,瓜棚下陽光斑駁。
  
  我們不約而同的抬頭看了看,互視一眼,他居然有點臉紅。我好笑起來,「這不是葡萄架。」
  
  他垂下眼簾,背著手,微微彎腰。看我不動,他用狠低狠啞的聲音喊,「公子…」
  
  我仰臉,也背著手,輕輕舔吻他的唇。像是那麼多的歡聚和離別都不存在,我們還是那兩個煩惱又互相吸引的人。
  
  等吻得越發不可收拾時,他伸手抱住我,往屋後退去,農人喧譁的經過瓜棚。他緊緊的把我壓在土坯牆上,散下來的黑直髮撫著我的臉,我伸手抱住他矯健的腰。
  
  瘋狂的蟬鳴,農人的笑語,草的芳香和瓜花的甜蜜…過暖的夏陽。
  
  和火一樣的灑塵。
  
  沒關係,我體質虛寒,冷了兩輩子,再怎麼樣高溫我也受得起。
  
  於是我相信,祈禱得夠多、越能堅忍的熬過苦厲,就會得到憐憫。於是我相信,大司命不是毫無感情的。
  
  天邊響起隱雷,像是大司命的笑聲。
  
  而火樣的他,成了我這倒楣一輩子的老太太,最真實又充滿喜感的見證。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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