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瑞香,這盆大雪素再過半個時辰,就將它從窗臺移開。」
清雅的女性嗓音溫和恬靜,在冬日的暖陽裡如同泉水般乾淨清澈,聞之讓人心安。
「知道了,小姐。」瑞香很認真地點頭,這盆名貴的蘭花是小姐心頭的最愛,瑞香再清楚不過。
夏若淨細細地打量那盆在初陽下熠熠生輝的蘭花,四朵雪白的花在輕輕的風中微擺,綠玉一樣的長葉如同綿綿垂柳,葶淡白如玉、荷瓣潔白如雪、花舌淺白如臘,而形美清香撲鼻。
這株只生長於西南的名花,在她幾年的努力下,今冬終於開出娟秀的花朵。
再次悉心察看一次,確認暖陽不會對它造成傷害,夏若淨漆黑的眼眸閃過滿意的光芒,理了理衣袖,「瑞雪。」
「是。」隨侍在旁的瑞雪手腳利落地拿過雪白的銀狐大氅披在她的肩上,伸手輕輕地將夏若淨烏黑的秀髮從大氅下面理出來,再繞過去為她結好緞帶。
「桌上那本帳薄,一會寶珠來就拿給她。」
「是。」瑞香望了眼光滑的桌面,一本深藍的薄子靜靜地擺在那裡。
夏若淨很淡地點了點頭,接過瑞香遞過來暖暖的手爐,捧在懷裡,舉步往房外走去。
瑞雪早就打開暖簾,待小姐出去立刻跟上,往院門口走去。
這是安陽城夏家一個極普通的清晨,夏家的大小姐夏若淨,要陪她的母親夏宜秋,去城西的嚴法寺禮佛。
說起城東的夏家,偌大的安陽城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整個紫旭國裡,夏家算是赫赫有名,因為夏家可是全國遐邇的名蘭世家。
俗語說:「百姓栽花、宰相養蘭」,可見蘭花身為君子花有多麽受到大戶人家的青睞;而蘭花的價值也從最平民的幾錢銀子上至幾千、幾萬兩銀子不等,尤其是名貴稀有的品種,更是幾十萬兩都買不到,素來受到愛蘭人士的爭相追捧,一花難求!
夏家的蘭花以種繁形美聞名全國,尤其是十五年前培育出來罕有的蓮瓣蘭花「碧玉蓮」,長葉青厚、挺硬,花葶美如碧玉,及至花開荷瓣、色如碧玉、嬌若玉雕、素淨無比、清香四溢!一時間風靡全國,是官宦貴族間的新寵,價值連城!
然而夏家雖然生意越做越大,日進鬥金,卻一直香火不旺,至夏石坤那一代,膝下僅獨得一女夏宜秋,只得招贅入門,誰想夏宜秋也只生養了一個女兒夏若淨,再無所出,一直到夏老太爺過世,都還為沒有男孫,而耿耿於懷。
「淨兒,今日你要好好求求佛祖,為你尋得一個如意郎君。」溫柔的女音在寬敞的馬車裡響起,夏宜秋美麗的臉龐上滿滿的慈愛。
「好的,母親。」夏若淨很柔順地應下,手裡的茶壺傾斜,白煙裊裊間,雲間春毫的香氣四溢、怡人心脾;素白的手拿起那小巧的天青色瓷器,遞與母親。
夏宜秋接過來細細地聞香,「顧家明年的新茶,應該也是這般清冽吧。」這頂級的雲間春毫是紫旭國、風儀城、顧家的獨門名茶,一年只出產極少的量,一片茶葉比一片金葉還要昂貴!
但它的茶味,卻是讓人一嘗難忘!
夏若淨回以一笑,為自己再倒上一杯,慢慢地品。
「淨兒,你一定要找一個愛你的夫婿。」望著女兒甜美的容顏,夏宜秋眼裡閃過一絲悲傷,「不要像母親這樣……」當年心愛的人因為不願做上門女婿,而遭到父親的反對,倆人有緣無分,她父命難違,只好另擇他人,成為這一生的遺憾!
「母親。」夏若淨放下茶具,靠入母親的身旁,「女兒知道。」
「乖孩子。」安慰地笑了笑,放開那些久遠的難過,「你不用招贅,只要對方人品好,知道疼你,就嫁過去吧。」
「是。」
「一定要是書香門第,知書識禮才可以。」女兒純良可人、蕙質蘭心,只有那樣的人家才能與她相配。
「是。」
「我唯一的願望,就是希望你能找到一個可以相伴的人,這樣我就別無所求了。」女兒的好,做母親的再了解不過,這樣的人兒,怎樣都不可以再走她的老路!希望女兒可以圓上她的那份不完美!
「淨兒聽到了。」
再乖巧不過的應答,夏若淨眼眸低垂,神情溫馴而安寧。
法嚴寺位於安陽城最西面的青霞山上,是安陽的第一大佛寺,香火鼎盛。
夏若淨跟隨母親在大殿上香祈福後,夏宜秋按照慣例到禪房獨自靜坐半日,夏若淨就帶著瑞雪在寺院裡隨意地走走,慢慢地欣賞這宏偉的建築、大氣的格局。
每年的今天,她都會陪母親過來這邊禮佛,十幾年來從未間斷,對這裡算是比較熟悉,而且法嚴寺佔地廣闊、景致雅靜清幽,置身其間讓人心曠神怡。
「小姐,剛剛聽一個師父說,寺內東面的風景很好,今天天氣又不錯,我們去看看吧。」瑞雪年方十六,正是好奇心強的年紀,而且生性活潑、愛熱鬧,聽到好景致就忍不住想要去觀賞一番;畢竟這幾年跟在小姐身邊,因為夏若淨非常循規蹈矩,基本上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今天難得出來,還帶著她,當然開心得要命了!
夏若淨在心底嘆氣,就知道帶瑞雪出來不會清靜太久。
因為恰逢珍貴的大雪素花期,而她又要陪娘親過來這邊,瑞雪的性格未定,只能將仔細認真的瑞香留在家裡打理。
「可以嗎,小姐?」
跟在她的身邊,也真是難為瑞雪的性子了,這個要求也並不算過分,夏若淨微微地點頭,引來侍女開心地歡呼,在看見小姐的眼神後,趕緊捂住唇,不敢再放肆,生怕小姐改變主意,連忙在前面引路。
法嚴寺種植著許多蒼天古木,綠蔭濃濃,如果是夏天到這裡,肯定非常涼爽,冬天則過於寒冷。
不過幸好現在已是殘冬褪去、春意初現,再加上今天陽光燦爛,氣溫還是很舒服。
腳踩在厚厚的松針上,長年累月鋪叠而成的落針,早就已經失去了蒼翠的顏色變成淡淡的褐色,踏上去軟厚而帶著些微的彈性,鼻翼間若有似無的松木清香,讓人的心情都變成寧靜曠達起來。
夏若淨輕輕地撫著粗糙的松樹,片片微揭的樹皮泛著歲月的斑駁,耳邊有鳥兒輕唱的聲音伴隨著山間泉水淙淙,真是人間仙境莫過於此!
「小姐,這裡可真美!比咱們在濟永城的別院還要美上幾分呢!」瑞雪抬頭四處打量感嘆道,她一直以為夏家濟永的別院是最美了,幾年前去過一次就念念不忘,「沒想到原來我們身邊就有這般好景致。」
夏若淨拾起一片已經乾朽的樹皮,靜靜地望著那繁複的紋理,一絲一縷都是歲月的痕跡。
「處處都是好的。」端看你怎麽去看,心若有美則入眼皆妙,心若無美,再好的景都是虛設。
「小姐,夫人為什麽每年都會來這裡上香?」城裡那麽多的寺院,為何偏偏是法嚴寺?有什麽特別的意義嗎?
「合緣吧。」
「也許夫人喜歡這裡的景色。」瑞雪望著那一片早春的綠草,紫紅的小花點綴在那碧色間,分外可人。
「小姐,我們今年的春蘭長得特別好呢!夫人一直在稱讚,那個訂單多得讓達叔……」
太聒噪!還是沒有完全調教好,夏若淨在心底嘆氣,或者,這是天性所致,需要花更多的時間?瑞雪與瑞香都是六歲就跟在她的身邊,十年過去,兩人已經有很大的區別。
不過,像瑞雪這樣的活潑熱鬧,大部分時候都很討喜,她也喜歡,只不過……
聽了半個時辰之後,夏若淨開始覺得有點頭痛,淡淡地開口:「這裡好像有點冷。」
「啊?」滔滔不絕戛然而止,瑞雪立刻關心地問道:「小姐是不是穿得太少了,這山上不比家裡暖和,還是要多加件衣服才可以,還是我們回去……」
「有手爐就夠了。」
「那我馬上去拿。」剛剛在禪房裡小姐說不需要手爐,就擱在那裡了。「小姐請在這裡等我一會,不要走遠,我去去就回。」
「嗯。」
瑞雪性格爽利動作也很迅速,不消多久已經走出了松林。
終於,這瑞安靜了。
夏若淨暗暗地嘆氣,雖然她還是挺喜歡瑞雪嘰嘰喳喳的個性,她說話很生動,聽來也分外有趣,但今天她真是興奮過頭了,可能是太久沒有帶她出來逛逛,所以才會一出來就開心到不行吧。
不過,她還是比較喜歡靜靜地欣賞景色,舉步慢慢地走著,再度擁有那份閑情逸致。
雖然每年都會到法嚴寺來,可是在這裡,她其實並不是很熱衷於到處遊玩,經常是安靜地坐在房間裡面看看書,等候母親,這樣出來漫步的機會還是比較少,偶一為之,倒也不錯。
忽然,一陣窸窣聲從旁邊的灌木叢中傳出來,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安靜地站在那裡,側耳細聽,羽毛撲楞的聲音越來越明顯,還有鳥兒輕啾。
一股突來的衝動,讓她頑皮心湧上,拎起裙擺,小心翼翼地靠近那低矮的灌木,慢慢地探頭過去,一隻小小的鳥兒在深色的灌木中跳來跳去,時不時停下來啄幾口剛剛萌出來的細嫩葉兒和飽滿的種子,滿足地抬頭鳴唱,真的很可愛!
她唇邊的笑意更濃,屏住呼吸,極微、極小心地輕輕朝鳥兒探手,一寸一寸地接近,卻在越來越近的剎那,急躁的拍翅聲伴隨著一個小巧的身影從灌木叢中一竄而出,像箭一樣筆直地射向空中,沒有絲毫停留,飛到一個高度,猛地頓住再一竄,繼續往上飛,一串清脆悅耳的鳥鳴聲從空中恣意歡快地撒下來。
原來是一隻雲雀。
夏若淨停在那裡,抬頭望著空中越來越小的黑點,唇邊笑意深深,漆黑的眼裡閃動著光芒;抬指,就差一點點,差一點點她就要撫到那隻可愛的小東西,剛剛鳥兒伸翅時,那羽毛甚至拂到她的指上了。
「你抓不到牠的。」一道男性的揶揄嗓音從旁邊傳來。
她很緩、很慢地轉身,臉上沒有驚嚇的表情,很鎮定、很自若;看見不遠處那個高大的男子,輕鬆愜意地斜靠在樹桿上,黝黑的眼珠緊緊地盯著她,在她轉身過來的瞬間,一簇光亮從他眼中閃過。
一個陌生的男人。
在這種安靜地幾乎偏僻沒有人煙的地方,遇到一個不認識的年輕男子,身為一個從來都不見外人的大家小姐,她應該要驚慌失措,再不濟,也要倉皇而逃;可她沒有,只是很冷靜地輕掃過他陽剛的臉龐,還有那一身明顯不是儒生的打扮,心裡已經有底。
她有禮地點頭,「抱歉,打擾了。」她舉步往來時的路上走。
「等一下。」男子動作很快地擋住她,眼眸灼熱地望著她,「我有話要跟你說。」
「我們素不相識。」很淡、很淡地提醒。
他咧開嘴笑得很豪氣,「說說話不就認識了嗎?」
她退開幾步,刻意用一種很緩、很慢的目光打量他,然後開口:「沒有必要。」
很冷、很傲,識趣的人早就該走開了,可是偏偏碰到的不是那種人。
「何必著急,你家小丫頭馬上就會回來了,不是嗎?」就算他要做壞事,早就動手了,不用等現在。
看來,他早就已經跟在她們身邊,她眼裡的光更冷。
「嘖、嘖、嘖,不要這樣看我,我可沒有跟著你們!我早就在這裡了,說起來,你們還算是打擾到我。」
「那很抱歉。」她不帶任何歉意地說道。「請讓我把清靜還給你。」
「唉,瞧你那一本正經的樣子,還是剛剛調皮的模樣更討喜些。」
調皮?
她突然有一種羞窘的感覺,但臉上的表情還是很平靜,想到自己剛剛的行為全都被他看了去,而她還一無所覺,就……
「不過,都還勉強看得入眼。」
什麽?
夏若淨抬眸望向他,像是無法相信剛剛聽入耳內的字句。
「喂,女人,我看上你了。」
男子雙手抱在胸前,很直接、很粗率地開口說道:「你是哪家小姐,告訴我,明天我就找人上門跟你提親去。」
她活了整整十七年,第一次碰到這麽說話的人,簡直可以說是開了眼界,就算穩重如她,也無法保持冷靜。
「快告訴我,你姓什麽,我好去提親。」他很性急地催促道。
「你看上我什麽?」她很慢地開口,不知道她的家世、不知道她的底細,如果說相貌,她自認並不是那種美貌驚人的女子,無法讓人一見傾心;那麽,他看上她哪裡了?很明顯,她這種性格的女人,不會是這種魯莽男子的喜好。
「我看上……」他猛地逼近她,看她毫不畏懼的神色,想到之前她那種帶著一點點貪玩的可愛容顏,他嘴咧得更開,「平日裡穩重賢淑,可是私底下卻是另外的模樣,我就喜歡你這種悶騷的樣子。」
悶騷?
夏若淨生平第一次體會到什麽叫臉紅,而且是被一個男人的言語逗得無法再淡定。
男子突然朝旁邊側了側頭,臉龐上有著幾分氣惱地嘀咕,「掃興。」然後再轉過來望向她,「女人,你不說也沒有關係,我一定會找到你的!你記住,我叫卓北陽。」
他轉身,走了幾步,又突然回過身來,皺著兩道粗直的眉,長長地嘆了口氣,「還是不放心。」俯下身子,皺起的兩道眉有點兇惡的樣子,帶著強烈的草莽氣息,漆黑的眼睛裡面滿滿的為難與遲疑,似乎是不知道要拿她怎麽辦。
夏若淨定定地回望他,既不驚慌,也不恐懼。
他的眼睛在她光潔的臉蛋上遊移著,然後像是想到什麽似地,眼睛一亮,「對了,做個記號!」
等等,記號?
她心生警覺卻來不及後退,他突然低頭,以一種詭異的速度飛快地在她白皙的芙顏上親了一口,然後得意地笑著揮手,縱身一躍,就消失在松林深處,「女人,你記得一定要等我!」
她被輕薄了!被一個完全不認識的男人輕薄了!夏若淨定定地站在那裡,望著從樹林轉角處跑過來的瑞雪,神色依舊平靜。
他剛剛的舉動,完全是驚世駭俗,比那些登徒浪子還要過分!
從小詩禮傳家的她,被一個男人這般輕薄,她應該羞憤地一頭撞死,以示清白才對!
可她,是夏若淨。
挺直肩膀平靜無波地站在那裡,等待侍女靠近。
他的唇,很熱。
第一次與人那般接近,她不習慣、很不習慣,可是……
手指在裙側用力地握了握,然後,慢慢鬆開。
「小姐、小姐。」氣喘吁吁的瑞雪捧著手爐跑過來,遞給她,「我添了新炭,現在正暖著呢。」
果然很暖……
「夫人打發寶珠過來,問錢老爺家訂的那四盆八寶水晶,可以提前一天送過去嗎?」瑞香跟在夏若淨的身邊,平穩地問道。
「通叔。」
「是的,大小姐。」四十多歲的林家通拿著小薄子上前,「錢老太爺二月初七做七十大壽,去年六月就跟我們訂了四盆八寶水晶。」
「嗯。」夏若淨打量著花房裡面靜靜綻放的花朵,淡淡的幽香在鼻端縈繞,是她熟悉的氣息。
「昨兒個,我瞧著八寶水晶開得很好,你挑好給錢家送去吧。」
「是。」
「我們與錢家素來交情頗厚,母親有沒有說備下什麽賀禮?」
「夫人吩咐都聽大小姐的。」林家通連忙回道。
「順便把我房裡那盆萬壽紅一並送到錢家,就祝錢老太爺福壽安康。」
這個……林家通臉上閃過吃驚的神色,大小姐可真是大手筆,萬壽紅是今年的新品,名貴得很哪,除了大小姐房裡那盆,總共只養出十盆來,還沒有上市就已經被訂購一空,一花難求!可大小姐卻這般大方直接送一盆。
林家通頓了頓,還是點頭,「是。」他一向知道,在這個家裡,應該聽誰的話,而到錢家那個話該怎麽說,他自然也非常明白。
夏若淨淡淡地看了林家通一眼,唇角微勾,轉過木架上整齊排列的蘭花,西神梅開得正美,看那綠意點翠,妙不可言!該怎麽說呢,錢家大兒子可是當朝的戶部尚書,位高權重,爺爺過大壽,又豈會不趕回來祝壽?可以想象,錢家的壽宴會如何熱鬧,肯定是達官貴人滿庭。
至於依錢老太爺對那盆萬壽紅的喜愛程度,從去年開始就一直來問詢,則可以預期他一旦得到肯定會欣喜無比,那她的萬壽紅將會擺放在最顯眼的地方!
夏若淨撫著明紅的花朵,沈默。
誰都知道蘭花中的紅色多以朱砂紅居多,而這種通體明紅的品種,可是她費盡心思才養出來的,很辛苦今年才得了十一盆,自然要讓它們得到最好的照顧;對於錢家的那個效果,她想,她會非常滿意!
「大小姐,我今兒瞧見你的那盆大雪素開得可真好,看來明年我們就可以種了。」林家通很欣喜地說道,甚至連想象都不必,也知道這款名花將會給夏家帶來多麽巨大的利潤,而夏家對下人素來豐厚,每年的年底分利從不小氣,那他們也可以沾大小姐的光了。
「通叔,你的眼光自然很好……」
他頓了頓,猛地明白自己說話失了分寸,林家通連忙低頭賠禮,「老奴造次了。」
他是唯一允許進大小姐院子稟事的男管事,可也應該知道什麽是該看、什麽是不該看,只怪他一時忘形,就算大小姐待人溫和,他也不該忘了規矩。
「我們去外面看一看吧。」夏若淨並沒有就那個話題往下說,她相信以林家通的聰明,很明白以後該怎麽做。
「是,大小姐小心腳底濕泥。」林家通在前面引路。「正好請大小姐看看那些照玉,根部都長了些斑,葉片還帶著淡淡的黑色,我瞧著不好呢!」
走過一大片精心建造的花房,來到帶著濕潤氣息的園林裡;侍女們正忙碌地照看那些栽種在地面的蘭花,只待健壯後再移植入盆。
夏若淨對這裡太熟悉了,有時間就會過來查看,這些蘭花一花一葉都是她精心養出來的,即使閉著眼睛,她都可以知道哪個品種種在哪裡,花性為何。
低頭看了看那片有問題的照玉,「這個花是誰在照料的?」
「回大小姐,是翠珠。」看見他們過來,侍女總管明秀連忙迎上來。
「叫她過來。」
「是。」
個子小巧、長相清秀的翠珠從另一邊被叫過來,看到眾人,臉色蒼白地低下頭行禮,「大小姐。」
「我問你,這些照玉,你隔多久施一次肥?澆一次水?」夏若淨很溫和地問道。
翠珠臉色越發蒼白,沈默了會,身子顫抖著軟軟地跪下去,「大小姐,奴婢不是故意的,因為奴婢娘親病得很重,奴婢很擔心,所以那天施肥的時候……」
「行了,不必往下說。」夏若淨抬手,阻止她,「從今天起,你就調離蘭苑到廚房去。」
「大小姐,求求你!請你再給奴婢一次機會……」翠珠哭得泣不成聲,誰都知道整個安陽城最讓人羨慕的工作,就是可以在夏家的蘭苑裡養花,如果她失去在這裡工作的機會,那娘親的病……
「瑞香,從我那裡拿二十兩銀子給她。」夏若淨沒有等她把話說完,接著吩咐。
「是。」
「大小姐……」翠珠傻楞楞地抬頭。
夏若淨低眸再看了看照玉,然後對明秀吩咐:「關係不大,主要是施肥與澆水都太多了;我一會讓瑞雪拿個方子過來,你去和祥堂照方子抓藥,至於怎麽煎、怎麽用,方子上面我會寫明,你照著做就可以。」頓了頓,望著明秀,「你親自做,知道嗎?」
「是。」
夏若淨滿意地微微點頭,明秀是她調教出來的,行事她很放心。
轉身,往另外一片花地走去,一行人連忙跟上。
明秀臨走時瞪了翠珠一眼,「哭什麽,還不趕緊收拾東西去廚房。」
「可是,我……蘭苑……」她不想失去這份工作呀。
「你這個傻子。」明秀咬牙恨恨地戳她一手指頭,「你也不想想在廚房做事可以天天出去,這樣你不就有時間去看你娘嗎?大小姐還給你二十兩銀子,你還有什麽可擔心的?」
「啊?喔……」翠珠這才恍然大悟,立刻感激得再度流下眼淚。
笨丫頭!明秀嘆了口氣,抬腿跟上去。
才剛剛看完那片嬌月,就看見瑞雪喘著氣飛快地從院子口跑過來,一邊跑還一邊喊著:「小姐、小姐,不得了了!」
夏若淨眉頭微皺,望著貼身侍女,無語。
「瑞雪,你跑什麽?這麽不成樣子,還有沒有點大丫頭的體面?」等她跑到跟前,瑞香低聲斥道。
「欸喲,你先別急著罵我啦。」瑞雪氣都沒有喘過來,就趕緊轉頭對夏若淨說:「大小姐,你快去看看吧,有人上門提親了。」
提親?夏若淨心一沈。
「這有什麽稀奇的?我們大小姐上門提親的人還少嗎?」林家通一點都不驚奇。
夏若淨及笄之後,這兩年上門提親的王孫公子數不勝數,如果不是夫人捨不得大小姐太早嫁出去,夏若淨也不會一直留到現在。
「這次不一樣啦。」瑞雪揮著手,「這次一來就是兩家。」
「兩家也不稀奇呀。」
「可是……」瑞雪靈活的眼眸轉了轉,「有那個卓家喔。」
那個?哪個?
眾人的臉色頓時變得不好看起來。
「告訴我,不是城南的那個……」明秀帶著僥幸的心理弱弱地說。
瑞雪拚命地搖頭,然後再點頭,「就是。」
眾人下巴全都掉了一地。
夏若淨的手,在裙擺上輕輕地握了一下,旋即鬆開。
第三章
三書備妥,六禮過半,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五禮過後,只待最後親迎一禮,夏若淨即將在六月十二嫁入卓家。
安陽城首富夏家嫁女兒,自然不可能寒酸,而夏若淨的嫁妝,甚至可以說豐厚得讓人咂舌!
「哼,十五家店鋪都給她女兒當陪嫁,夏宜秋也不怕撐死她那個沒用的女兒!」江含玉精心描畫的柳眉氣得快豎起來了。
「唉,姊姊,我們反正沒兒子也無所謂,女兒們將來打發些嫁妝,嫁出去就完了;可你不一樣,你給老爺生了個兒子,地位自然跟我們不同。」四姨娘方慶兒眼珠溜轉著,湊到江含玉的耳邊,「這份家業,你也得為寶兒考慮、考慮。」
「這是當然的!哪有把家產給女兒,卻不給兒子的道理?」
「嘖、嘖、嘖,可是那個夏宜秋從來不是好惹的角色,我看姊姊你呀,就別去碰那個釘子了。」五姨娘吹了吹剛塗好的指甲,怡然欣賞。
「哼,別人怕她夏宜秋,我江含玉可不怕!」二姨娘雙手叉腰,「你們也不必在這裡撩火弄星的,告訴你們,以後好多著呢,咱們走著瞧!今天你們不說,我也是要找她問個清楚的。」
「現下夫人去店鋪巡視,不在府裡。」六姨娘趕緊放送消息。
「那我就去找那個夏若淨,我倒要問問她,一盆快要潑出去的水,好意思拿走那麽多家產作嫁妝,她怎麽不把整個家業,都拿去貼給他們卓家?」江含玉領著丫環婆子,身邊跟著她的女兒韋巧兒,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往夏若淨住的明珠苑走去。
亭子裡坐著的眾姨娘紛紛互使眼色,臉上均是幸災樂禍,二姨娘這麽一鬧可是真好,鬧得好,把家產鬧回來,她們也好沾沾光;鬧砸了,也只是二姨娘自討個沒臉,與她們不相幹,她們樂得坐山觀虎鬥呢。
江含玉這般精明的人,又怎麽會不明白她們的心思,受她們煽動呢?只是今天這事,橫豎她都要出頭,指望那個韋老頭,根本就想也別想,他也坐等著她去爭個什麽,好坐享其成!為了自己的兒子,她今兒算是豁出去了!
夏家祖宅佔地非常廣闊,夏宜秋帶著女兒住在東院,而她的夫婿韋海宏則與眾姨奶奶住在西院,平日裡東西兩院分隔開來各自為政,除了過年過節才會一大家子坐在一起象征性地吃一頓飯,之後又互不相幹。
走過華麗遊廊,再轉過九曲橋,穿過月洞門,分隔兩院的角門緊緊地閉著,江含玉使了個眼色,大丫頭翠蝶立刻上前敲門。
守門的小廝很快就把門打開了,「二……二姨娘?」看到來人,小廝吃驚地張大嘴。
江含玉也不搭理他,直接領著眾人往院子裡走。
這下糟了!
這東西兩院從來都井水不犯河水,而且夫人不喜歡被騷擾,所以西院也從沒有人來過東院,今天是吹什麽風,居然把二姨娘給吹來了?小廝楞了楞,趕緊關好角門,朝總管房奔去。
江含玉雖然是第一次到東院,但兩院的格局相差並不太大,繞過前院,遠遠地就看見夏若淨並著兩個丫環坐在明珠苑的園子裡,這下算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她立刻率領著眾人氣勢洶洶地闖入園內。
群蝶飛舞、繁花如錦,夏若淨坐在濃濃的樹蔭下與瑞香下圍棋,黑子白粒的世界悠然得趣,瑞雪也坐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
可這平靜的畫面卻被突然出現的一群人給打破了,「大小姐好有興致,在這裡下棋呢。」嬌厲的聲音,像石子般直直投入湖心,攪亂一池寧靜。
夏若淨指間執子,抬眸,望向保養得精致美麗的江含玉,微微一笑,「今兒姨娘怎麽有空到明珠苑裡來坐坐?」
「我若再不來,這家裡就都把我們母子踩到腳底下使勁作賤。」江含玉毫不客氣地坐到石凳上,瞪向夏若淨。
夏若淨笑容依舊,看了瑞香一眼,瑞香立刻會意地起身,伸手為江含玉倒上一碗酸梅汁,「二姨娘今兒賞臉過來我們這邊,天熱,喝碗酸梅汁解解暑氣。」
「什麽眼色?不知道給三小姐也倒一碗?」江含玉光滑的手重重地在石桌上一拍。
瑞雪聽了剛要發作,就被夏若淨一個眼神給制住了。
「是我的不是。」瑞香笑著再倒一碗給一旁坐著的韋巧兒,「三小姐,請用。」
江含玉滿意地點頭,對這個下馬威是很滿意的,看來夏宜秋生的這個女兒也是個軟性子,好拿捏得很,跟她以前的印象是一模一樣的。
淺啜一口酸酸甜甜的汁液,放下玉碗,「我說若淨,不是姨娘成心跟你過不去,你自己說說,寶兒是你的親弟弟不是?他是一個男孩子,到外面誰不給他幾分臉面?可如今在家裡頭卻弄了個沒臉,你做姊姊的,不應該給他出頭?」
夏若淨細細地摩挲著指間那粒光滑的黑子,「姨娘說哪裡話,誰會欺負寶樹呢?」
「欺負他的不是別人,可不就是他自己的親姊姊嗎?」
「哦,這樣說來,就是若淨的不是了。」她語氣溫和,神情平靜。
「你自己說說看,自古以來,女兒家嫁出去就是別人家的人,好人家呢,給一筆豐厚的嫁妝,也好讓她在婆家有臉面,我們家雖然不敢與那上好的人家比,但好歹也還過得去,你又是你娘唯一的孩子,你要出嫁,家裡但凡有幾個錢的,也不會短了你那份。」
江含玉唇邊的笑帶著幾分冰冷,「可嫁妝再豐厚,也只是嫁妝而已,不至於將家裡所有的錢都拿給你當陪嫁呀;你爹爹又不只你一個女兒,他還有一個兒子呢,家業都給你陪嫁了,將來兒子可怎麽辦?你弟弟指望什麽過日子?」
「姨娘原來說這個。」夏若淨輕聲開口,「家裡的生意,我女兒家從來都不過問,也輪不到我過問,姨娘要是有疑問,可以找爹爹問個清楚。」
「你爹知道什麽?這個家他只要有一點作主的權力,何至於到今天這個地步?姑娘要是說不清楚,我今兒就等在這裡,等太太回來,我倒要問問她,哪有不把家產留給兒子,去貼給外人的道理?」江含玉瞪著丹鳳眼,語氣凌厲地說道。
「我娘也是為了這個家好。」韋巧兒也跟著開口,「雖說這家是大娘當的,可也不是這麽當法不是?這事我們定是要問個明白的。」
夏若淨再度看了瑞雪一眼,壓下她的暴躁性子,然後轉頭溫和地跟江含玉說:「論理,這是娘親決定的事,我本不該多說什麽;可今天既然姨娘來了,我也只能越了本分說一兩句。」
「哼!」江含玉冷哼一聲。
「娘親是將家裡十五間鋪子給若淨作陪嫁,不過,並沒有把家業全都給若淨。」
「你說得輕巧,總共十八間店鋪,給了你十五間,留下那三間給你弟弟塞牙縫呀?」
「不是三間,是一間。」
「什麽?」
「旺泉街那家店鋪,是留給爹爹還有諸位姨娘的,將來爹爹是要給弟弟或是其他,全憑爹爹作主,娘親不會說半句話。」
「你什麽意思?只給一間鋪子給你爹?偌大個夏家,你們居然只給一間鋪子給你爹?可真是大方!」
「旺泉那家鋪子是所有店鋪裡最大的,而且生意一直非常好,如果好好打理,將來也無憂。」
「聽你這意思,是給我們一家爛鋪子,就不管我們死活了?」這回江含玉氣得渾身顫抖,「好呀、好呀,真希望你爹爹過來看看他生的好女兒,沒心沒肺,自己把家產都拿走不說,還要把我們這一夥老小都趕盡了,看不出來你心腸這麽歹毒!」
「姨娘何必動氣?」夏若淨笑得很溫柔,脾氣平順,「多少人努力一輩子,也未必掙得了那麽大間鋪子,這也是我娘這麽多年辛辛苦苦掙下的家業,至少它可以保你們一世不愁,如果將來寶樹爭氣,再給你賺回來十間、百間也未可知呢。」
「你……」江含玉氣得手指顫抖,「我找太太去,我要找太太評理去,她憑什麽這麽作賤我們母子。」
「姨娘,這事已經定了,找我娘親可能也不會有太大作用。」頓了頓,「而且,我娘親最近一直很忙,可能也沒有時間見你。」
「你娘親算什麽東西?」韋巧兒咬著牙跳起來,手指差點戳到夏若淨的臉上來,「平日裡在這個家作威作福也罷了,到如今還白白欺負到我們頭上來,明明家產都是我家寶兒的,你們居然敢這樣明搶,你那個娘親,就是一個沒羞沒臊的……」
「啪、啪!」兩記很清亮的耳光,打斷了那串連珠一樣的說話,又乾脆又重手,打得韋巧兒一連退了好幾步,白皙的臉蛋立刻浮腫起來,掌印清晰無比。
「你敢打我女兒?」江含玉猛地站起來,厲聲吼道:「造反了你,這個小賤人,敢動手打我的女兒。」
「我打她怎麽了?」夏若淨冷笑地站在那裡,「一巴掌是教訓她目無尊長,一巴掌是教訓她出言不遜。」走上幾步到韋巧兒的面前,逼近她,「你敢再對我娘無禮,讓我聽到一個字,我就讓你再也沒臉見人,聽清楚了嗎?嗯?」
素來溫柔無爭的夏若淨發起火來,明明沒有大聲說話,也沒有厲聲罵人,可那種眼神還有那種氣勢,嚇得韋巧兒淚水狂飆地猛點頭。
「說出來!」低低一喝。
韋巧兒立刻嚇得語不成調:「我……我……不敢了。」
「很好!」夏若淨轉身看向江含玉,「我只問你,這個家姓什麽,而你兒子姓什麽?」
「……」江含玉立刻語塞,然後又硬著頭皮說道:「他怎麽說也是你的親弟弟,你爹的親生兒子。」
「那跟我娘親有什麽關係?」一個跟她相差不到一個月的弟弟、一個早在入贅夏家之前就已經跟別的女人勾搭上的男人,有什麽值得她娘親垂顧?這麽多年,那個男人只知道與女人廝混,從來沒有關心過她們母女,對店鋪也沒有半分貢獻,整天就帶著越來越多的姨娘還有女兒兒子躺在家裡吃吃喝喝,花錢如流水。
如果不是娘親好性兒……想到母親的苦,夏若淨眼裡的光更冷。
這次,她絕對不會手下留情!
「他……他畢竟叫你娘親一聲大娘。」江含玉被夏若淨逼得一步步地往後退。
「所以,我娘親宅心仁厚,給他一間鋪子。」夏若淨笑得眉眼彎彎,「如果不是我娘多番忍讓,早在最初就跟爹爹分離了,那麽你們就連這間鋪子都分不到;至於我,我的陪嫁為什麽有十五間鋪子,很簡單,因為我姓夏,我是夏家唯一的孫女,夏家家產不給我,倒要給誰?」
「你……你……」江含玉被逼問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沒想到素來無聲無息的夏若淨發起狠來這麽可怕,可是,江含玉一向不把她放在眼裡,就算一時被她嚇到,可在眾丫環婆子面前也下了臉面,乾脆把心一橫,罵身邊的人,「你們眼都瞎了,看到你們主子這麽被人羞辱,也不知道幫忙!你們把這個眼裡沒有長輩的東西給我捉住,今天我要好好教訓她。」
「這……」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遲疑起來;這世上,哪有奴才動主子的道理?可是二姨娘這人一向心狠手辣,如果不聽她的話,只怕以後日子……
一直跟二姨娘親厚的全嬤嬤很快就選好立場,招呼著眾人,「大家不要怕,今兒如果有什麽事,橫豎有二姨娘給我們作主。」她伸手挽著袖子朝夏若淨走去,有人帶頭,自然就好辦了,眾人都往前走去。
「反了你們,這幫沒臉沒皮的狗奴才,吃著我們夏家、喝著我們夏家,現今兒連主子也敢打了,越發反了天去;你們也不睜開你們的狗眼看清楚,懷裡揣的月錢是從哪裡放出來,一個一個都是狗主子、狗奴才,吃喝都灌進狗肚子裡去了。」早就按捺不住的瑞雪跳出來,利索痛快地罵將起來。
「你這個賤蹄子!」江含玉被氣得一顫一顫,「給我先打她!我治不了別人,還治不了你這個下人?」
這個命令比剛剛的好執行多了,大家動作很迅速地朝瑞雪逼近。
「你們做什麽?」園門口帶著一大幫人衝進來的林家通飛快地跑過來,「吃了熊心豹子膽了,敢在明珠苑裡面鬧事。」
大總管到了,眾人都嚇得立刻停手。
要知道,做下人的,最怕的有時候不一定是主子,而是管他們的大頭目。
「通叔。」夏若淨冷冷地喚著。
「是。」
「旁的我不多說,我只想要這裡立刻清靜。」
「是。」林家通很快地命令手下,「還楞著幹什麽,還不快請二姨娘回去!」
於是吵鬧的、爭罵的也只是那麽喧雜一會的事,林家通能做到夏家的大總管,一向憑的是真本事;很快,花園裡面又清靜下來,夏若淨坐在石桌前,穩穩地喝茶。
林家通站在旁邊,心裡七上八下,不知如何是好……是他的失職,讓二姨娘這麽進來鬧了一通。
半晌,夏若淨一直靜靜品茗,不發一語,而林家通的心也越懸越高,額頭直冒冷汗。
終於在他快要吃不住時,夏若淨總算開口了,「通叔。」
「在。」
「城西那座院子,給爹爹和諸位姨娘吧。」
「這……」
「我娘年紀大了,喜歡清靜。」
「只怕夫人……」
「我已經決定了。」
「是,我知道該怎麽做。」林家通在心裡嘆息著,二姨娘又何必這麽不知足呢?大小姐還有憐憫之心,給他們留了間鋪子,想想從以前到現在她們眾姨娘做下的那些事情,為了謀奪夏家的產業,下毒使計對付大小姐,哪一樁、哪一件不是讓人殺她們十次都不止了。
這年頭,貪心的人永遠都認不清眼前的形勢。
這下好了,等著看戲的、還有演戲的,統統一下都佔不了半點便宜,何必呢?
夏若淨放下茶杯,將凌亂的棋子一粒一粒地回歸原位,「瑞香來,我們接著下。」
「是。」
當最後一粒棋子被擺入方格中,夏若淨審視棋盤,微微地一笑,「可真是一局好棋,不是嗎?」
誰說不是呢?
六月十二,夏日燦爛、陽光明媚,這天夏家的大小姐夏若淨坐著八抬紅幔翠蓋大花轎,在響亮的鞭炮及喜樂聲中嫁入了卓家。
一粒一粒飽滿巨大的珍珠、玉石結綴鳳冠,燦亮的金片繪出富貴的牡丹和珠翠雲,一襲繡著纏校花枝的絲質蓋頭輕輕遮掩,鮮艷奪目的大紅嫁衣,出自紫旭國最有名的繡莊芙蓉世家,昂貴而精致的嫁衣上用閃亮的金線繡滿了展翅的鳳凰,在美麗的雲霞中穿梭,腰間那一抹流蘇,百花在裙擺上盛放,真是纓絡垂旒、華麗至斯!
光是新嫁娘這身鳳冠霞帔,就可以看出夏家的財力有多麽雄厚!於是,在眾人或稱羨、或妒嫉的眼光中,在行完周全而繁複的禮儀,拜完天地之後,新人在一對手持龍鳳花燭的小童引導下,握著同心彩結,慢慢地步入喜氣洋洋的洞房之中。
撒帳,喜娘安床、新人坐帳,夏若淨眼前的蓋頭被一桿小巧的金稱挑了起來。
在眾人的賀喜聲中,她抬眸,凝入那雙純男性的黑眸之中。
不是白皙俊秀的書生,也不是瀟灑卓絕的俠士,她眼前的這個男人,充滿著陽剛莽直之氣,不好看,卻是十足十的男人!
他深邃的黑眸裡,是滿滿的驚艷與驚喜。
她知道的,知道自己此時看來與往常多麽不同,細描的眉、水光粼粼的眼睛,還有鮮艷的嘴唇,大紅的嫁衣將一個婉約的夏若淨襯托得分外明艷照人、美麗無雙。
所有的新嫁娘,都是美得動人心魄,她也不例外!
他漆黑的眼眸閃著灼熱的光,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的容顏,看呆了!
房裡的丫頭婆子看見新郎被新娘迷得失了魂,都悄悄地捂著嘴笑,老練的喜娘一邊笑著,一邊說著吉祥的話語,將兩隻用紅絲線系在一起的酒杯遞過去,「請新人飲合巹酒。」
他聽若未聞,兩隻眼睛都黏在她的臉上,捨不得移開。
夏若淨一直很柔順地低著頭,任他看。
喜娘忍著笑用力地咳了咳,總算換回了新郎倌的注意力,卓北陽不耐地瞪她一眼,怪她打斷他,喜娘吃不住他那兇狠的目光,順便想到他各種各樣的傳聞,立刻打了個哆嗦,陪著笑臉飛快地說:「請新人飲合巹酒。」
卓北陽接了過來,與夏若淨雙手交纏飲酒,飲罷兩人將酒杯擲於床下,喜娘低頭一看,笑得更燦爛,「恭喜恭喜,一仰一合、陰陽合順、婚姻美滿。」
卓北陽瞪著她,「你拿多少喜錢?」
「呃?」喜娘楞住,不解他為什麽會冒出這句話來。
「多少?」
「五……五十兩銀子。」
「我給你一百兩,現在立刻馬上帶著這些人從這裡消失。」
啊?「……可……可我還要……為新人結髮……」
「囉囉唆唆,煩都煩死了,都給我……」
「夫君。」很輕很淡的女性嗓音在喜房內響起,成功止住了卓北陽的發飆,夏若淨慢慢地抬頭,望著他,「夫妻結髮,象征著永不分離,夫君不想跟若淨白頭偕老嗎?」
他滿腔的不耐在她像清泉一樣的聲音中被神奇地撫平了,就算眉還皺著,但口氣卻不再兇神惡煞,「那就快結。」
喜娘用此生最快的速度為這對新人在髮尾結出漂亮的同心結,「祝你們永結同心、白頭到老。」
這回,不用卓北陽瞪她,喜娘很識趣地領著眾人退出新房。
瑞雪不放心地站在原地不願離開,被瑞香強行拉了出去。
終於,房裡只剩下他們兩個了。
卓北陽很滿意地咧開嘴笑著,然後緊緊地盯著自己身邊的女人,臉蛋上每一處都細細地打量,捨不得放過。
足足一炷香的時間,他還是在那裡傻看,夏若淨無奈抬眸,望入那雙灼熱的眸子裡,「夫君看什麽?」
「看你。」他嘴邊的笑越來越深。
「還沒有看夠嗎?」
「看不夠,一輩子都看不夠。」他湊過去,伸手在她的芙頰上輕輕地撫過,「第一次看到你的時候,我就想可以這樣碰著你、摸著你。」
他微微地閉著眼睛,滿足地感嘆,「現在你終於是我的了,我可以想碰就碰,真好。」
就算他們之前未成親,他還不是想輕薄就輕薄?夏若淨低著頭,在心底嘆息。
「你為什麽總是低著頭,害羞嗎?」
她抬手輕輕地撫過鳳冠上的珠簾,不語。
他楞了很久,總算明白過來,立刻心疼地伸手為她取下鳳冠,「娘子受累了,都是我不好。」
她恬然地朝他一笑,「謝謝夫君。」
那一抹笑,像是蜜糖般灌進他的心裡,讓他的心跳快得像是要蹦出來般;眼睛緊緊地盯著她略施薄脂的臉頰,透明而粉嫩,一直吸引著他,吸引著他……
慢慢地一點點地靠近,她的清香在鼻端縈繞,他覺得身體好熱,喉結上下起伏著,吞咽突然成了一件很困難的事情;然後,在他感到自己熱得再也承受不住時,他伸手一把將她摟進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