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新話題
打印

棄養蜜糖夫》 作者:千尋(全書完)

棄養蜜糖夫》 作者:千尋(全書完)

書名:棄養蜜糖夫
作者:千尋

作品簡介:
  常言道,愛人的那個總是比被愛的吃虧,
  她用心痛、心碎才從和他的婚姻體驗到這真理……
  原本,憑藉著他愛她的心,她覺得可以克服一切困難,
  被婆婆說她寒酸,配不上她的律師兒子,
  因為他的支持、安慰,她咬牙忍了;
  為支持懷抱理想、總愛為弱者發聲卻入不敷出的他,
  她開夜車寫稿,努力籌錢維持生活;
  就連他忙到忘了她的生日、常遲歸讓她等,她也全心包容,
  她愛他,就算心裡有再多的苦,她都能忍下。
  然而,她得到的和付出的並不成正比,
  他明明說絕不幫人打離婚官司,怕報應在彼此身上,
  卻為深愛過的初戀打破原則,還和那對母女親密出遊?!
  所以,他對她的甜言蜜語、柔情關懷都是假象?
  這樣看來,或許她該放棄這段婚姻,成全他和舊愛……


[ 本帖最後由 globe 於 2014-4-8 18:17 編輯 ]

TOP

楔子

  下午三點鐘,周喻岷突然張開眼睛,在他的床上。

  他剛從加拿大回來,還在適應時差,這個時間,是加拿大的深夜十二點。

  他是個職業醫生,在加拿大年收入上千萬的醫生,當初決定應聘回台灣時,所有人都覺得他瘋了。

  是啊,從某個角度看來,他的確瘋了。

  可他堅持回來,因為對那個美麗、乾淨的人間天堂,他膩了,他想念台灣,想念這個骯髒、混亂,卻充滿生命力,熱鬧得讓人覺得又重新活過來的地獄。

  妻子知道他的決定,氣到抓狂,直接把離婚協議書摔在他臉上,她以為拿出離婚協議書會讓他改變念頭,但是,並沒有。

  電話鈴聲響起,他猛地坐起身。是李菲、他的妻子?

  吸氣,他考慮再對李菲說明一次,自己對於這個決定的堅持度。

  周喻岷伸長手,撈起床頭電話,推開棉被,雙腳盤起。「喂。」

  「你好,我叫做揚揚,我不是想向你推銷東西,我只是想找個人談談,如果你不忙的話,可以給我三十分鐘嗎?」

  這是一通奇怪的電話,正常人聽到這裡,會想也不想的就把電話掛掉,但他沒有,也許他是個瘋子,也許他不忙,也或許……這女人的聲音裡帶著濃濃的無奈與孤單,讓他不自覺聯想起自己。

  「截至目前為止,我並沒有掛斷電話,不是?」他聽見電話那頭,緩緩地鬆了一口氣。

  「我是寫小說的,從早到晚面對的是電腦和四面牆,我沒有太多時間交際,因此朋友一個個失去聯繫,我沒有可以分享心事的人,能夠傾聽我的,只有家裡的三部電腦。」

  他想問,是不是因為長期對電腦訴說心事,才讓她變成作家?但他來不及讓玩笑出口,「揚揚」繼續說話。

  「我是個認真的女人,只要能賺到稿費,什麼東西都寫,我比起許多女人……不,甚至比許多男人都要努力,我還算有知名度,粉絲讀者不少,去年,我有本小說被拍成電影,許多人誇獎我是成功女性,還有雜誌誇張地封我是美女作家。」她停頓了兩秒,苦笑。「OK,炫耀性語言到這裡截止,我猜你已經開始不耐煩。」

  周喻岷的回答是微笑。

  他聽過的炫耀性語言都很長,她講的,只能算極短篇。

  把電話轉成免持聽筒,他決定起床,走到窗邊、打開窗簾,從高樓往下看,來來往往的車輛構建出許多忙碌人生。

  「三年多前,我遇見我的先生,他是那種搶眼男人,高大、帥氣,擁有天生的篤定和自信,他的眉毛很濃,眼睛很深邃,低醇的嗓音相當能夠說服人。

  「他是律師,初見那天,他剛被律師事務所裁員,但他身上看不出怒氣,有的只是從容自若,很特殊,對不?

  「他買爆米花和紅茶進電影院,用一個下午的休閒來慶祝自己失業。

  「我會注意到他,是因為他出眾的五官、身材,也因為那天是非假日的下午兩點鐘。那種時刻,看電影的不是家庭主婦、蹺課的大學生,要不就是我們這種穿著隨性、好像隨時隨地都剛睡醒的自由業男女,但他是穿高檔西裝,手裡拿著真皮公事包的菁英級人物,怎會在那個時間點出現在電影院?

  「奇怪,是腦海裡浮上的第一個字眼。

  「我選了中間排的位置,而他恰恰選擇我左手邊座位。

  「講到這裡,我必須說,我的丈夫是個很善良、很熱情、很體貼的男人,他對每個人都好,不管是路邊遊民、流浪狗,或是落難的朋友。」

  「恭喜妳,妳碰到一個好男人。」周喻岷回應她。

  他不明白的是,那樣體貼的男人,怎捨得自己的妻子心事只能對著電腦和四面牆壁說話?他對揚揚的故事開始感到興趣了。

  她莞爾,續道:「那場電影我看到哭,他不介意我是陌生女人,就掏出手帕給我,我很容易感動,看到心動的電影會哭、會笑、會有很多很多的情緒充塞心中,也因此他一個動作,讓我感動到不行。現在,那條手帕在我左手邊第二個抽屜的紙盒裡,靜靜地記憶我們的初遇。

  「電影散場後,我們一起走出電影院,手帕被我弄得很髒,我不好意思還他,於是問:『有空嗎?我請你吃飯。』他聽完,露出了一張燦爛笑臉,抓抓頭髮回答我,『好啊,我剛剛失業,時間很多、鈔票很少,有美女請吃飯,再好不過。』

  「那頓飯,讓我挖掘出許多事,我知道他剛被律師事務所的老闆Fire,因為他專門幫弱勢團體打不賺錢的Case,於是他決定在馬路邊擺路邊攤,接受弱勢百姓的案子。

  「第二次感動,他沒有因為失業而消極,反而信誓旦旦說:『不管怎樣,我都要利用自己的專業,幫助那些不懂法律,只能一味挨法律打的貧窮人們。』

  「我們交往三個月,三個月後,我告訴他,『結婚吧,我負責賺錢,你負責幫助需要幫助的人。』

  「我不介意付出金錢,我很早就失去父母親人,覺得金錢遠遠比不上親情的可貴,那時我陶醉在愛情的幸福裡,我很慶幸有個男人可以讓我全心全意付出。

  「結婚後,我才曉得自己有一對富裕到讓人咋舌的公公婆婆,和一個打算當總編輯的小姑,沒有意外的話,未來,我的先生將會繼承十幾家百貨公司和銀行!這個訊息會帶給女人什麼感覺?

  「我不知道,但我唯一的感覺是錯愕。

  「剛結婚時,聽見丈夫和公婆的爭吵,才曉得他們不滿意我先生讀法律系,不滿意他娶個身世很糟的妻子,不滿意他生命中的重大決策,都不肯與父母親商量。他們受不了我先生不切實際的理想,說這個社會,有錢人才會受尊重……

  「那時我實在天真得過分,笑著拍拍丈夫的肩膀說:『沒關係,我的丈夫我自己養,就算他的理想不切實際,當老婆的也會無怨無悔的支持。』

  「我幫我先生開了律師事務所,請兩個法律系畢業的年輕人,和一個小會計,每個月光是房租和人事費用,就要支出三十幾萬,然後還有吃飯、生活雜費……慢慢地,我的支持因為現實而一天天磨損,我越來越覺得被錢壓得喘不過氣……

  「最糟的是,這樣一間為窮人服務的律師事務所,在業界出了名。

  「他忙得天翻地覆,有一回,甚至在事務所裡待了三個星期。他忙得很精彩,我卻因為他的忙碌而倍感孤獨。

  「以前我最喜歡聽他告訴我,他是怎麼幫人打贏一場官司,最喜歡看著他自信時,眼睛閃爍著光芒、帥帥的臉上熠熠生輝,可是才短短三年……對於那樣子的光芒,我已經不感興趣了。

  「甚至在聽見他打贏官司,我會刻薄的說:『千萬別告訴我,這次的律師費是十斤文旦或兩件毛線衣。』

  「在苛刻的同時,我變成賺錢機器,我每天規定自己必須打幾個字才能休息,我再不是為了喜好和興趣工作,而是為了他的理想在拚命。

  「直到有一天,我發現衣櫃裡所有衣服都是結婚前買的,發覺自己的化妝品早就用完,卻捨不得補貨,發覺我已經很久、很久沒看過一場電影。委屈瞬間湧上心頭……我待在房間裡,狠狠地,哭了三個鐘頭。

  「他回到家,看見蜷縮在牆角的我,走過來、摟抱我,用他醇厚、溫柔,很容易說服人的嗓音說:『我愛妳,老婆。』

  「我回答,『我已經不知道,自己愛不愛你了。』

  「他笑著告訴我,『沒關係,有很多我幫助過的人愛我,老婆只需要負責支持我,然後盡情享受我的愛就行了。』

  「他以為我是生理期來,過了兩三天就會沒事情,他做菜,把家裡打掃得乾乾淨淨,還把我抱在膝間,說很多的甜言蜜語。

  「在一整天緊繃的工作之後,他應該得到充足的休息,他卻放棄、用盡耐心,對待不講理的妻子。

  「所以,第無數次,我原諒他。

  「我現實又嘮叨,我老是說:『接接少道德卻多金的案子吧,替當事人爭取最多的利益同時,也替律師事務所爭取資金。』

  「他痞笑著回應,『有,我正在朝這個方向努力。』

  「然後他給我一筆五十萬存款,並把存款簿交給我,說:『這是家裡急難預備金,不可以亂花哦。』

  「我歡天喜地收下了,把五十萬轉成定存,然後繼續努力工作,我催眠自己,不求回報的付出是幸福的,只要他愛我,我們可以衝鋒陷陣、一關關闖過。

  「可這類的爭執沒斷過,每次都是爆炸、生氣、吵架、和解,然後在他懷裡,聽他一遍遍保證,他最愛我。

  「我經常頭痛、失眠,往往累到癱在床上卻無法安心入眠,我總是腰痠背痛,最近還因為打電腦過度,導致頸椎壓迫,雙手發麻,醫生說我過勞,要我減少工作量,可是……我放慢腳步了,事務所怎麼辦?

  「昨天晚上,他告訴我,事務所必須多聘請一個員工,他打算聘請一個到現在還沒考上律師執照的同學,還說同學失業,妻子吵著要跟他離婚……

  「我的直覺是NO,因為我瞭解,他絕不是因工作量大到需要聘請一名員工,而是想要幫助因失業面臨離婚問題的老朋友。

  「可我也明白,如果我真的說NO,而那位同學真的離婚,我丈夫會因此而內疚,而我,將成為罪人。

  「他總是讓我當壞人,總是讓我覺得自己勢利眼。

  「所以我沒有答話,但我明白,他一定會伸出援手,同學會到事務所上班,而我會在下個月的支出單裡,發現多出幾萬塊。

  「我咬牙忍耐,因為工作還很多,我必須保持心情平靜。於是我想起那本存款簿,那本證明他在朝著『負責任』方向走的物證,但是,五十萬不翼而飛了……我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但我知道今天晚上他會為我煮一頓大餐,然後不斷告訴我,他好愛我……」

  電話那頭,聲音停止,周喻岷的心沉重了起來。原來愛情並不足以支持一段婚姻。

  長長地一聲嘆息之後,揚揚苦笑,「對不起,我講得很瑣碎,也許你已經不耐煩到了極點,但我衷心感激,謝謝你願意為一個陌生女子,浪費半個小時。」

  「我的傾聽對妳有幫助嗎?」他柔聲問她。

  「當然有,把滿肚子怨氣吐淨,我才有辦法在他回來時,試著把理智擠出來面對他。」
  
  「這樣很好,請記住我的電話號碼,下次有需要的時候,我不介意再為妳犧牲半個鐘頭。」
  
  揚揚微微一笑。今天,她碰到一個好人。

  「謝謝你,先生,你的聲音很好聽,如果今天晚上我沒有和丈夫談判離婚,你將是最大的幕後功臣。」

  「我喜歡當幕後功臣,謝謝妳給我這個機會。」

  「再次謝謝,再見。」

  電話掛掉,周喻岷聽著電話筒裡傳來的機械聲音,陌生女人的故事,讓他在這個下午想起他的婚姻和妻子。
第一章

  李赫把車子停妥、脫掉西裝外套,走進電梯。

  他是個好看的男人,身材好,英挺帥氣,濃眉大眼,五官明顯,再加上有幾分幽默感,以及相當程度的熱情,他是婚姻市場裡的搶手貨,不過……他看一眼手上的婚戒。

  他已經結婚三年了。

  今天很忙,不過也很令人興奮,因為他又打贏官司,幫一個因出車禍喪失記憶的貧窮女孩,拿到她應得的補償。

  他走進電梯,按下五樓的按鈕。

  公寓是揚揚的父母親留下來的,扣掉公設比,還有三十幾坪,兩房兩廳,他們把其中一間佈置成書房,他最喜歡在夜裡,跟老婆一人佔據一張書桌,各自忙自己的工作。

  有時候他會離開座位,幫揚揚泡杯咖啡,有時揚揚會關上電腦,走到他身後,撒嬌地攀住他的後背,兩人臉貼臉、講幾句親密話。真可惜,他們走的是不同行,不然,他真喜歡和揚揚一起工作。

  大家都說他運氣很好,娶到一個好老婆,他也這麼認為。

  揚揚很會賺錢,她從大學時代就開始寫小說,她的文筆情感豐富,很能挑動讀者的心,去年有部作品被翻拍成電影,從那個時候起,她開始挑戰編劇工作。

  揚揚做得好嗎?他不清楚,但可確定的是,她會盡全力做到最好,她是個事事全力以赴的女生。雖然她做的菜不大好吃,雖然她不大喜歡打理家事,雖然她有一點嘮叨,偶爾會鬧鬧脾氣,但哪個老婆不是這樣?

  她已經是人妻界裡的優等生,對於揚揚,他滿意到極點。

  李赫打開家門,發現揚揚坐在沙發裡,兩腳盤起、兩手抱著抱枕,臉色不大好。是身體不舒服、還是工作太累?應該都有吧,他衝著老婆揚起笑臉。

  知道他老婆為什麼叫做揚揚嗎?因為每次看見她,他就會情不自禁揚起笑臉,所以她叫揚揚,揚起笑臉的揚。

  「揚揚,吃飯沒?我換一下衣服,等等馬上做飯。」

  她咬牙切齒,憤怒著一張臉。這種時候,誰還吃得下飯。

  李赫笑笑,沒注意到她的怒氣,直接走進房間換下襯衫。

  走出臥房,發現揚揚一動不動,仍維持著原來的姿勢,他走到沙發邊坐下,從後面往前環住她的腰,臉貼在她頰邊,笑著說:「告訴妳一個好消息,記不記得上次我提過的那個女孩?奶奶載女孩出門,卻被大卡車碾過,造成奶奶當場死亡、孫女失憶的官司。

  「這起車禍沒有人證、物證,沒有人知道是誰騎的車,只有貨車司機一面倒的供詞,他說女孩無照駕駛,才導致這場車禍。這種無頭公案根本沒有律師肯接,妳猜,妳老公有沒有辦法反敗為勝?」

  不必猜,他絕對有辦法反敗為勝,因為他是業界口中的常勝將軍,他經手的案件只贏不輸。

  李赫見她不語,繼續說:「我從她們家到車禍現場之間,一路尋找目擊證人,結果皇天不負苦心人,有個加油站員工說她們祖孫經常到他們那裡加油,於是我調閱加油站的監視錄影帶。

  「哈哈!結果被我找到強而有力的證據了,那天騎車的是奶奶,不是沒駕照的孫女,然後我找到當地里長和派出所長,他們都很樂意證明,奶奶是守法的優良駕駛。由於我打贏這場官司,現在除醫藥費外,女孩還可以從肇事者身上拿到合理的補償金。」

  他很高興,但揚揚冷冷地澆他一盆冷水。「她付你律師費了嗎?」

  他在她背後皺鼻子,誰好意思對身無分文、飽受卡車司機恐嚇的弱勢媽媽伸手要錢?若不是他堅持不收費,幫忙進行訴訟,受害者的母親還打算向肇事者隨便收點醫藥費,就讓事情過去呢。

  不過他說:「付了付了,官司開打之前,我說不收她半毛錢,可是後來官司打贏,下午女孩就和她的媽媽送五萬塊過來,說要感激我,我本來不收的,可妳也知道曾小妹那人見錢眼開,立刻就開收據,說那是律師訴訟費,攔都攔不住。」

  很好,事務所裡總算有個頭腦清楚的。

  「說說話嘛,揚揚,今天怎麼擺臭臉,是不是工作不順利?要不要出去吃點東西,不然我給妳做炒飯。」

  他按按老婆的肩膀,她的肩膀很緊,可見工作時間過長。

  「不必。」

  她面無表情打開抽屜,把存款簿拿出來、翻開、遞到他眼前,一瞬不瞬看著他的臉,冷聲問:「裡面的錢呢?」

  被發現了?李赫正在幫她按摩的手停頓,尷尬地順順頭髮。「妳怎麼會突然去翻存款簿?」

  「平常不會去翻的,只有在對你生氣的時候才會去翻它,我必須看著上面的數字,不斷對自己說—— 瞧,我們家李律師還是有在為家庭、為老婆努力,他有試著改變自己,接下不是太心甘情願承辦的案子。」

  揚揚瞪他。依他那個態度,他們什麼時候才能存足一百萬的育兒基金?

  她不年輕了,過完年就二十八歲,一轉眼三十五、四十五,依他的存錢速度,恐怕要等到更年期,她才能生小孩。

  「這回,妳又是為什麼事情氣到去翻存款簿?」攤攤手,他有點累,在外面已經講了一天話,真希望回到家裡能夠獲得片刻寧靜。

  「江國賓。」他那失業的、即將離婚的大學同學。

  「那個……已經是昨天的事,都過去了,幹麼還翻舊帳。」他無奈,下意識想躲進廚房。

  「對我來說,三年前的事才叫舊帳。」所以從結婚到現在,每件讓她發火的事,她都有權利一翻再翻,翻到她自己覺得膩了為止。

  「好吧、好吧,妳自己打電話給國賓,叫他明天開始不必來上班。」他就不信她敢打,當年,國賓還是他們的男儐相。

  「為什麼每次都讓我當壞人!」她忿忿一拍桌子、彈起身,氣得怒吼。

  「是吧,這種事妳也做不出來,他來求我們的樣子妳也看見了,他老婆很兇的,如果他沒辦法拿錢回去,他一定會變成失婚男。」他拍拍自己的額頭,想試著跟老婆爭取老朋友的工作機會。

  意思是她不夠兇,才任他為所欲為!

  揚揚深吸口氣,兩手緊握拳頭,好半天才抓起存款簿在他面前晃幾下。「好吧,暫時不追究江國賓的事,我問你,裡面的錢呢?」

  這筆錢,她動都不敢動,純粹當它是觀賞用,沒想到一轉身,它就不見蹤影。

  「借給國賓了,他老婆快生孩子,得租間大一點的房子,接下來要做月子,他老婆又不能上班,身邊需要一筆錢應急。」

  「說得真好,別人家的老婆可以生孩子,我呢?我窮到不敢生孩子,李赫!你對我真的很好耶。」她怒指他,狂吼幾聲,氣得在客廳裡繞圈。

  他勉力拉起笑臉,擋在老婆面前,一把抱住她,試著息事寧人。

  「不要生氣,妳想想嘛,我讓國賓到事務所上班,他就可以一點一點把錢還給我們啦。妳放心,國賓只是運氣比較差,他很有才幹的,等他律師考試通過後,事務所多了一名律師,我把不喜歡的案子通通丟給他接,就可以賺更多錢啦,這叫做投資。」

  他試著說服揚揚,只不過……錢錢錢,他不懂女人為什麼把錢看得那麼重,又不是日子過不下去了。

  她掙脫他的懷抱,狂怒問:「他如果十年都考不上呢?他如果運氣一直壞下去呢?那我們是不是要養他一輩子?」

  她背過他,笑臉戰術不管用。

  「嘖嘖嘖,我善良的老婆,幹麼把自己偽裝成巫婆,我敢打賭,如果國賓求助的對象不是我而是妳,妳也會趕緊幫他把錢送過去。」他繼續嘻皮笑臉。

  「我不會!我會把錢牢牢的拴在褲腰帶上。」

  覷他一眼,她氣到頭頂冒煙、腸子打結,她都快要氣死了,他還不當一回事,到底她要把話講得多難聽,他才明白她是真的抓狂了。

  李赫還是笑,笑著走到她面前捧起她的臉,暖聲說:「知道我為什麼那麼愛妳嗎?我就是愛妳的心口不一,明明是善良仁慈到不行的女生、明明就不是愛錢的個性,還要裝母夜叉,累不累啊,如果妳真那麼愛錢,我爸送來的錢為什麼不收?」他捏捏她的臉頰。「哎呀呀,真是可愛到不行……」

  他還在裝痞,她快火山爆發了啦!
  
  「啊……」她大叫一聲,「是為了自尊、自尊!我說過幾百次了,我愛錢、非常愛錢,我只是不想把自尊丟在地上任人踐踏。」

  「想太多,誰敢踐踏妳,妳可是世界上最好的老婆,除了妳,我不會愛上別的女人,我爸媽要是欺負妳,就是不打算要兒子了……」

  接下來,他又講了一大堆亂七八糟、企圖轉移她注意力的話,他是舌粲蓮花的律師,又是個樂意說甜言蜜語的情人,比嘴上功夫她從來都贏不了他。

  「妳不要急,相信妳的老公,儘管拭目以待,等國賓考試通過,就是我們事務所大發的時候,我會利用自己的名氣接案子、接案子……不斷的接案子,我要把國賓操到半死,誰教他要借走我們家最重要的五十萬,誰教他最辛苦的時候要依靠我……到時候,事務所賺大錢又有人坐鎮,我就可以帶妳環遊全世界……」

  就這樣,她第幾百次被他說服,雖然心裡比誰都清楚,他一樣沒把她的話聽進去,一樣把她的發火當成生理期來。

  揚揚嘆息,戰爭結束,李赫還是沒看透她的心。

  但是李赫知道揚揚愛他,也知道自己很愛揚揚,知道他們會手牽手、走到人生的最後……

  他親親她的額頭,摸摸她的臉,說:「看,都瘦了,最近很累吧,要好好照顧身體,我去煮麻油雞給妳吃。」

  「不要……」她想反對的。

  他截下她的話。「不要放太多酒?知道,我們家揚揚一沾酒就會醉得不省人事。」

  「我晚上還有工作要完成。」反對變成小聲提醒。

  「沒問題,妳先去洗個澡,三十分鐘後就可以吃麻油雞。」

  揚揚頭痛地望一眼空虛的存摺,再看看李赫的背影。算了,計較什麼呢,也只有他會把自己照顧得這麼仔細,而她,只剩下這個親人了。

  接下來,不意外地,李赫又沒有把她的話聽進去。

  她喝第一口雞湯,忍不住皺眉頭。「我不是說……」

  李赫揚揚眉。喔哦,糟糕,他忘記了,但是哪個廚師不會在麻油雞裡面加酒?

  他勾起笑容,拍拍她的臉說:「沒辦法,我就是喜歡把妳灌醉,妳都不知道自己喝醉時多可愛、多熱情。」

  她瞪他。「我工作還沒完成。」
  
  「明天再做嘛,今天晚上陪陪老公好不好?老公今天很能幹欸,打贏不可能贏的官司,老婆應該給一點獎勵。」

  他抱著她,環著她,哄著她,暖暖的氣息在她耳邊吹過,這個男人……她始終拿他沒辦法。

  「喝嘛、喝嘛……」他催促她。

  她順著他的意,喝下幾口、再幾口。

  「真捧場,碰到這種好食客,做菜的人多有成就感。」他捧起她的臉,在她唇間印上一吻。
  
  兩碗雞湯下肚,她醉了,醉得抱住一個小時前讓自己很火大的老公,醉得主動送上火辣香吻,醉得忘記男人不能寵,於是他們上床、他們做了,揚揚忘記自己正處於危險期,並且他們還沒存夠育兒基金。
  
   ~※※※~

  李赫踩著輕快腳步回到事務所時,老同學江國賓連忙從辦公桌後方跑來。

  事務所一共隔成三個房間,最裡面一間是李赫的辦公室,靠右手邊的是個小型會議室,專供委託人向律師諮商。

  一進門就是大辦公室,辦公室裡有四張辦公桌,各佔據一個角落,每個人的桌上都堆滿文件,只有曾小妹的桌面整理得最乾淨,她的身後有傳真機和印表機,傳真機上面掛著一幅油畫。

  大辦公室的中間有一組玻璃製長桌,可擺六把椅子,旁邊有綠色的盆栽做裝飾,長桌是他們開小組會議的地方,整個事務所看起來乾淨明亮,全是揚揚一手佈置的。

  「李赫,恭喜你。」江國賓滿臉興奮地衝過來,一把抓住他的手臂。

  「恭喜我?哦……你們已經知道啦?沒錯,我又贏了,老奶奶很感激我,送給我十幾顆茶葉蛋,大家拿去吃吧,記得留兩顆給我家愛妻。」李赫從包包裡拿出已經冷掉的茶葉蛋。

  「愛妻?李律師,你真的有這麼疼老婆嗎?」會計曾小妹揶揄,把一疊整理好的資料交到他手上。

  「當然,我老婆是世界上最好的老婆。」

  雖然有點嘮叨、有點現實、有點愛錢、有點不擅長打理家務……但老婆嘛,怎麼說都是自己家裡那個最好。

  「這種話留到揚揚面前說去,別在我們面前講,是刺激我們沒有一個好老婆嗎?」江國賓歪嘴斜眼,做一堆鬼表情。

  誰不知道他家老婆又兇又惡,事事都要管,控制慾比希特勒還強,還一天到晚嫌他沒出息。

  唉,真不公平,李赫怎麼能娶到一個縱容他從早忙到晚,還沒辦法把錢帶回家的女人?如果婚姻幸不幸福這種事和前輩子有沒有燒好香有關,那麼看來他前輩子不但沒燒香,肯定還去搶了別人家的香。

  「你們岔題啦。」

  事務所裡面年資最深的助理小趙走到他面前,說:「李律師,今天有個電視節目主持人找到我們事務所,希望能夠做有關李律師的專題報導,她說題目定為『維持正義公理,不向金錢低頭的年輕律師—— 李赫。』」

  「電視節目?」哇!李赫一驚。看來他越來越有名了。
  
  「我在主持人面前幫你講了不少好話咧,我說啊,你的個性就是見不得別人受苦,別人讀法律系是為了賺錢,你是想幫助不懂法律的人,在法律面前維持最大的尊嚴。怎樣,我講得好不好?」江國賓急忙向他邀功。

  助理阿享也搶上來說:「我讓曾小妹把三年來李律師經手過的不收費案件,做個概要表格交給主持人,其中包括那個女孩告父親的案子。」

  那個案子很有名,女孩的父親是個在商場上頗負盛名的商人,他的現任妻子明知道他性侵前妻的女兒,卻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假裝沒這回事,女孩向繼母發出求救訊號時,她甚至恐嚇女孩不能聲張,女孩只好轉而向爺爺奶奶求助,卻被說成神經病,家裡長輩更夥同精神科醫生捏造女孩精神異常的病歷。

  長期下來,女孩變得越來越奇怪,她常常精神恍惚、常常對認識或不認識的人傻笑,有時候,走在路上想到什麼,就蹲在路邊哭。

  李赫就是在路邊遇見哭泣的女孩,她瘦削無助的背影讓他心疼,他想也不想就陪在女孩身邊開導她、鼓勵她,直到女孩願意相信,把自己碰到的事情告訴他。
  
  十五歲的女孩正值青春年華,竟然遭到親人如此對待,李赫既心疼又氣憤,他告訴女孩,這件事不是她的錯。

  他聯絡揚揚陪女孩到醫院接受檢查,知道此事,揚揚比他更生氣,她很忙,卻仍然撥出時間陪女孩說話,把手機、地址給女孩,讓她隨時隨地可以找到人傾吐,揚揚成了女孩的母親,在揚揚懷裡,女孩的心頭傷口一點一點被弭平。

  剛開始,女孩根本不敢向父親提告,李赫不勉強她,但教會她使用錄音筆,在父親再度犯案時,錄下他的聲音,並搜集證據。

  後來,在揚揚的鼓勵下,女孩決定提起勇氣控告父親、改變自己的命運,這個案子在社會上造成轟動,因為女孩父親是商場名人,再加上身旁的大人竟無視孩子求助,眼睜睜讓這惡行持續五年之久。

  名人和再娶的妻子、精神科醫生、祖父母都被判刑,孩子的監護權判給前妻,李赫還幫她們爭取到一筆天價撫養金。

  這個案子勝訴的同時,李赫的名聲遠播。

  「你們說恭喜,指的是這件事?我還以為你們知道我又打贏官司了。」李赫滿面春風。

  「打贏官司對老闆來說,已經是家常便飯了吧。」曾小妹笑道。

  「既然這樣,今天晚上我們去慶祝吧!」

  江國賓彈指建議。最好搞到三更半夜再回家,他實在不想面對妻子的嘮叨,不想聽老婆叨叨絮絮重複唸著「李赫唸書的時候功課沒有你好,可人家現在是知名律師了,你咧?還當個助理,丟不丟臉……」這種比較性言論,會讓所有男人的自信心消滅。

  「不好吧,你多久沒準時下班了?我怕弟妹罵我,說薪水給得那麼少,卻每天加班加到那麼晚,她會告我違反勞基法。」李赫開玩笑。

  「放心,她不懂法律,也捨不得拿錢出來聘律師。」

  阿享搶到圈圈中心,「應該趁現在慶祝啦,吃完飯再到KTV續攤,因為等到電視專訪播出後,我們事務所的生意不知道會熱到什麼程度,到時候,大家都要忙得焦頭爛額。」

  「對、對、對,就當先發紅利給員工。」小趙高舉右手大叫。

  李赫被大家簇擁著、鬧著,只好同意。「知道了,去慶祝吧。」

   ~※※※~

  揚揚做了滿桌子菜,雖然她的廚藝差強人意,但有食譜幫忙,幾道菜看起來有模有樣。

  今天是她的生日,昨天提醒過李赫,要他早點回家。

  李赫下午要出庭,她怕打擾他,但還是傳了簡訊提醒,他應該快到家了吧,如果出庭順利的話。

  把菜攏好,把冰酒放進冰箱,再檢查一下蛋糕,那是李赫喜歡的芋頭蛋糕。

  好喜歡水果布丁但他喜歡芋頭,結婚三年來,不管是誰的生日,妳都會準備芋頭蛋糕。

  有點笨吧,事事為對方遷就,不過......這就是愛情,人嘛,總是對最喜歡的那個人心甘情願妥協。

  不曉得他會帶什麼禮物回來?衣服、包包、保養品?不對,肯定是一束玫瑰花,因為他沒有時間逛街,而打電話訂花是最快速又方便的方法,再說玫瑰象徵愛情,這事全世界都知道。

  她搖頭,對鏡子裡的自己笑得一臉幸福。

  從衣櫃裡找出一件白色洋裝,每次穿上這件衣服,他都會說妳像仙女,仙女啊......在紅塵打滾多年,為錢、為現實變得勢利眼的仙女,還能不能叫仙女?

  無所謂啦,就算是違心之論,只要李赫還願意說她是仙女,她就相信自己是仙女。

  不曉得是誰說的,結過婚的女人像二手車,掉價掉得很厲害。

  難怪現在聰明的女人特別多,只要愛情、不要婚姻,只要男人的關注,不想要付出,所以李赫還肯為妳說謊,何嘗不是一種幸福?
  
  七點三十七分,她抱著衣服進浴室。

  八點十二分,她從浴室出來,看一眼時鐘,是出庭不順利嗎?再等一下好了。

  她走進書房、打開電腦,工作。

  揚揚手指飛快敲著鍵盤,偶爾停下來翻翻書、找點資料,妳工作時一向很專注,往往打得順手就會忘記吃飯睡覺,所以等她打到一個段落時,牆上壁鐘的時針,已經悄悄移到十一點的位置。

  怎麼還沒回來?忘記了嗎?

  她拿出手機打給他,響過十幾聲後,進入語音信箱,她不死心,再打,打了十幾通,一樣沒人接。

  垂下眼睫,苦苦一笑。李赫肯定是忘記了。

  她可以預估待會的狀況。

  李赫回到家、她對他生氣,然後他一面笑著求饒,一面說︰「揚揚,別氣、別氣,我會補償妳。」

  補償?他哪會補償,只要今天安全過關,明天他忙起來,又會把這件事拋到腦後。

  接著她會對他碎碎唸不停,如果他今天不順利,叨唸超過他的容忍度,他會皺起濃濃的眉毛,說︰「世界上最可怕的四個節日是情人節、聖誕節、結婚紀念日和老婆的生日,為什麼不能把這些日子通通集合起來,在農曆春節時一次慶祝完?」

  那時,她會更生氣地回答,「是啊,最好一年份的飯集中在一天吃完,接下來三百六十五天都不必再為肚子餓煩惱,最好我每年只要付一次房租,不必每個月為錢煩惱,最好你的朋友只跟你借一次錢,最好我永遠不必工作,有人把我養在家裡當少奶奶!」

  再接下來,他會煩到抓狂說︰「瞧,又在翻舊帳,算了,我出去吹吹風。」

  完畢。

  吵鬧到最後就是他躲避、她後悔,丈夫工作一天已經夠累了,她還要把他逼得連家都待不住。

  這種經驗太多了,多到她已經不想再重複經歷。

  經驗法則教會她,不要想、不要生氣,與其把時間拿去發脾氣,還不如用來賺錢。

  她是仙女,一個現實勢利又愛錢的仙女。

  李赫回到家時,已經超過凌晨一點,今天太開心了,大家鬧到忘記時間,他還得把他們一個個送回家。

  揚揚睡了吧?最近她工作量有點大,夜裡經常睡不好,明天下班他得記得抓點四物燉雞湯給她補補身子。

  至於電視採訪的事,明天再告訴她吧,揚揚知道後,一定會替他高興,她總是以他的成就為榮。

  李赫放下公事包,走詮廚房打開冰箱,想喝一點冰水,卻在發現蛋糕盒時怔忡住。蛋糕......

  猛地,他查看手機,發現晚上揚揚打了十幾通電話。想起來了,今天......不,已經凌晨一點了,昨天是揚揚的生日,她講過好幾次,他都心不在焉,沒認真聽進去......

  轉身,他看見桌上冷掉的菜。那麼多菜,她費很多心思吧。

  她曾經埋怨過,「明明是我自己的生日,卻還要辛辛苦苦忙整個下午。」

  他回她說︰「那麼下次我生日,我來做菜,而且做的全是我們家揚揚最喜歡的菜。」

  他輕易解決她的抱怨。

  事實上,要解決她的不滿很簡單,他是律師,談判是基本能力,而揚揚又是個重感情、容易被說服的女性,況且就算她真的鬧起來,他只要轉身跑開,她很快就會自省、接著後悔自己太嘮叨。

  他對她的性格摸得太清透,才能永遠立於不敗之地。

  先洗個澡吧,待會再來整理這些。

  李赫喝掉大半瓶水後,走進臥室,發現揚揚不在。出去了嗎?他下意識往書房探頭,看她睡著了,趴在電腦前。幸好,她沒有火大到離家出走。

  揚揚有過離家出走的紀錄,不過只有短短四個小時,因為她沒有朋友,又捨不得住飯店,所以不到十一點就回到家裡、結束離家出走的鬧劇,那是她在外面待到最晚的一次。

  他看著她身上的白色洋裝,微微一哂。

  事實上,揚揚穿這件並不特別漂亮,但她每次穿,他就誇她一次,因為她清楚那是她最喜歡的一件衣服。

  瞧,他真的很懂她吧,也很懂得讓自己不發脾氣、溫溫柔柔地,便佔住婚姻中的強勢區。

  進書房,李赫替她把打到一半的稿子存檔、關掉電腦,彎下腰,準備把她抱回房間,可是他一動,揚揚就醒來了。

  看見他,一堆念頭從腦子裡飛快閃過。

  要吵架嗎?要罵他嗎?要逼問他生日禮物在哪?要質問他為什麼不接電話......
  
  看了一眼時鐘。算了,質問再多,她的生日也回不來了。

  「放我下來。」她推推他的手臂,淡聲道。

  沒生氣?李赫估計她要發一頓火的。他放下她,笑得滿臉溫柔道︰「妳要去哪裡,我抱妳過去。」

  「你快去洗澡吧,滿身酒氣,晚上喝酒了?」

  「嗯,和事務所同事去慶祝,妳知道我們慶祝什麼......」

  她沒等他說完,逕自離開書房、走進客廳。

  李赫看著揚揚的背影,急忙追出去,到了餐廳時,發現她對著已經冷掉的食物嘆氣。

  他笑著說︰「這些我來收拾,妳先去休息,今天工作得很晚吧,累不累?等我洗完澡,若妳還沒睡著的話,我來幫妳按摩。」

  她吞下怒氣,再次提醒自己︰不要生氣、生氣無益!條地轉身,問︰「你吃過飯了嗎?」

  「嗯。」

  「我還沒吃,我先吃一點再整理餐桌,你去洗澡。」

  「妳想吃飯?等我一下,我把菜熱一熱。」

  「不必,飯是熱的,而且我吃不多。」她走進廚房,端來碗筷和熱騰騰的飯,拉椅子坐下。

  他狐疑地看著揚揚的反應。她......不大對......想想、認真想想,揚揚這是什麼戰術,他得弄清楚才曉得該怎麼處理。

  李赫進浴室洗澡,他需要時間打理一下思緒,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應戰。

  知道他太習慣把每場爭執看成法庭對峙,想盡辦法讓自己立於不敗之地,但對她而言,婚姻就是生活的一部份,隨心隨情,她可以偶爾任性、偶爾感性,她從沒想過對丈夫使心計。

  揚揚低著頭,夾起一口米飯,對著冷掉的菜,不禁悲從中來,淚水沿著臉頰往下滑。

  第一百次懷疑,他對她的愛只是口頭說說,從未出自真心。

  第兩百次想,這樣婚姻繼續維持下去的話,或許她會等到他改變的那天,或是根本沒有。

  他洗得很快,出浴室時,揚揚聽見聲響,飛快把淚水抹去。

  李赫進餐廳,見她若無其事吃飯,他拿來空碗,坐在她身邊,夾起一筷子魚香茄子,誇張說道︰「哇,我們家揚揚的廚藝精進不少,真好吃。」

  她撇了撇嘴角,沒回答。

  「螞蟻上樹也炒得不錯吃。」他細細觀察她的表情。

  揚揚嘆氣,把碗放下。「我不吃了,你還要吃嗎?」

  「呃,」他還在理解她的反應。「我不吃了。」

  她點點頭,把菜一盤盤端進廚房,沒壞掉的包起來,當明天的午餐,壞掉的扔進廚餘桶。

  其間,他幫忙擦桌子、整理廚房,一面動手一面找話題和她聊。

  「我今天打贏一場官司,打得有驚無險,回到辦公室又聽到一個好消息,想不想知道是什麼消息?」

  他把椅子靠上後,走進廚房,把她剛洗乾淨的碗盤接過來擦乾。

  她沒接話。

  李赫繼續說︰「有電視節目要來採訪我,要是能藉這次把事務所的名聲拓展出去,我們一定可以接到更多的委託案。」

  「恭喜你。」揚揚簡短說。

  碗洗完了,她轉身回房。

  揚揚的態度讓他很不安,在她離去那刻,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肘,將她拉回來,鎖進自己懷裡。

  「對不起,我忘記妳的生日。」

  她咬了咬唇。「沒關係,又不是第一次,我會慢慢習慣的。」

  「我今天很忙。」他滿心歉意.

  「我知道,你忙著當大善人。」她怎麼可以妨礙他的聖人事業,說不定會因此下十八層地獄呢。她的口氣很酸。

  「妳在生氣。」李赫直指事實。

  他寧可她大發脾氣,也不要她像現在這樣,不陰不陽,讓人心裡有些害怕。

  她重重嘆氣、推開他,仰起脖子,冷靜看他。
  
  「有用嗎?我生氣,你會改變態度,不再只接喜歡的案子,願意接接能賺錢的離婚case?我生氣的話,你會放下工作,回家陪伴我?我生氣,你就肯把我的話聽進去,試著想想我到底要什麼?

  「不會,你只要成功把我的怒氣給壓下去或轉移就贏了。李赫,有沒有可能,不要把我當成你的敵方辨護律師,試著把我當成你口口聲聲說的發妻。」
  
  「妳本來就是......」

  「我不是,我只是你的口頭愛人。如果真心愛我,你會像我一樣,事事為對方著想,我會因為你的快樂而快樂,因為你的難受而難受,會時刻把你放在心上而不是嘴上。今天晚上,如果不是太累的話,考慮考慮我們分手的可能性,好嗎?」

  她累了,累得連發脾氣都疲憊。

  心被誰掐了似地,痛!

  他才不要考慮,李赫鴨霸地摟住她的腰,把她抱回懷中,緊緊箍住她的身子,心慌莫名。

「我才不會考慮,我愛妳、我不要和妳分開,我說過,等妳老到走不動時,我要當妳的輪椅、妳的柺杖。」

  可她不知道,不知道自己撐不撐得到那個時候。

  揚揚的不語和沉默讓李赫更驚更慌,他搖頭、不斷親吻她的頭髮、額頭,企圖用動作抹去她不理智的言論。

  她只是在生氣,生氣他沒陪她過生日、生氣他太忙、生氣他忘記......她只是生氣,對,「只是」生氣,揚揚的怒氣不會持續太久的。他不斷在心底安撫自己。

  「揚揚,我們可以像以前那麼吵鬧,妳可以三天三夜不理我,也可以用各種方式表達妳對我的不滿,獨獨不可以告訴我,妳要離開我......」

  不離開嗎?可是她已經開始害怕這種漫無止境的等待,害怕自己不知道為著什麼付出,害怕她變得不像自己,也害怕她越來越面目猙獰。

  「揚揚,我說過,婚姻是一生一世、是做了就不能後悔的事情,我不後悔,妳也不准後悔。我知道自己今天很過份,不應該忘記了妳的生日,不應該和同事去慶祝......」

  她沒回答,靜靜地聽著他的甜言蜜語,靜靜地靠在熟悉的懷抱裡。

  她不瞭解自己,為什麼這個男人帶給她這麼多憤怒、傷心、不滿和孤寂,她卻依然在他的懷裡感覺安心?

TOP

第二章

  揚揚再清點一次要帶婆家的禮盒。

  今天是中秋節,除送一些應景禮盒之外,她還得準備要給公婆和小姑的禮物,她能力有限,而公婆又是養育之恩的人,每次挑禮物這件事,總是讓她絞盡腦汁。

  說到底,還是得感激李赫,他是個脾氣溫和卻固執的男人,他不會同人怒聲相抗、臉紅脖粗,可他一旦認定的事,十頭牛也拉轉不開。

  她就是他認定一輩子的女人,在他溫和的堅持下,就算公公婆婆再不喜歡,她還是順利踏入李家大門,順利同他們在每個重要節日時一起度過。

  看著地上的禮物,揚揚嘆氣,坐回沙發裡,抱起軟軟的抱枕,把自己的頭塞進去。

  每次回婆家,她老是神經緊繃,她要求自己做到十全十美,不讓婆婆有機會批評,但很顯然,到目前為止,她的努力還不夠。用力嘆氣,她吞下兩顆胃藥,用深呼吸放鬆情緒。

  電話響起,傳來李赫愉悅的聲音。

  「揚揚,我在樓下了,要不要我上去幫妳提禮物?」

  「不必,等我五分鐘,我馬上下去。」她快速離開沙發,穿上小外套,在對著鏡子時,給自己一個鼓勵的笑臉。

  這也是李赫會做的,她相信他和自己一樣,對於回家這件事,充滿壓力,但他習慣用笑臉、用興奮的口吻,鬆綁她的焦慮。

  她知道李赫很累,他必須當父母和自己之間的潤滑劑,讓衝突降到最低,但面對一個處處讓自己不滿意的媳婦,公婆每見一次,自然是要心痛一回的,不用言語挑釁,怎能解決心底不平?

  通常在狀況發生時,李赫不會在父母親面前反駁,表達自己強烈的維護之心,他只會笑著轉移話題,講些有趣的事,逗逗老人家開心,然後在桌子底下,悄悄握上她的手,這樣無言的安慰總能適時撫平她的心酸。

  每每那個時候,她就對他充滿感激。

  是不是因為這樣的經驗,才讓她覺得,有他在身邊充滿安全感?

  揚揚飛快換上鞋子,鎖好門,往電楊處走,等電梯門一打開,她看見李赫的笑臉。

  「不是叫你別上來了。」

  「我想妳一定又準備好幾袋東西,捨不得妳一個人辛苦嘛。」他接過禮物,攬過她的腰,一起進電梯。

  察覺她在笑,但全身肌肉僵硬,他清楚她的緊張,靠近她,親吻她的額頭,低聱說︰「不要擔心,有我。」

  沒錯,有他......就是這句話,讓她依賴上他、戀上他。他是個溫柔可靠的男人,只要在他不忙的情況下,他很樂於為她付出。

  「我可以的。」她全身一陣緊繃,然後鬆弛,拉起嘴角,給自己一個鼓勵的笑容。
  
  半小時候,他們回到李家,熱烈歡迎揚揚的只有小姑李薇,她在出版社工作,因此她們很有話聊。

  「又給我們送禮物,好好哦,大嫂最好了。」李薇接過禮物,給揚揚一個大大的擁抱。

  「我來幫忙準備晚餐吧。」她和婆婆打過招呼後說。

  「不必,她是客人,我們家的廚房不是招呼外人的地方。」李母冷淡拒絕。

  揚揚臉色一僵,還是勉強拉起笑容。

  李薇皺皺鼻子,對著母親吐舌頭、扮鬼臉,「講得多了不起啊,廚房那種地方誰愛去,大嫂,我們去院子裡聊天,烤肉需要的東西,阿姨都準備得差不多了。」

  講完,她不由分說,拉著揚揚離開客廳。

  李赫像是沒聽見母親的刻薄話,坐進沙發裡,把禮物挑出來拿給父母。

  「爸、媽,這些禮物是你們家媳婦費盡心思挑的,看看吧。」

  「又不是多有錢,幹麼擺這種虛禮,怕人家不知道她有錢嗎?」

  李母唸了兩句,還是打開禮盒,看一眼裡面的絲巾,就把東西隨意擱在桌上。

  李父也打開盒子,摸摸裡面的羊毛背心,雖不是名牌貨,但他覺得媳婦很有眼光,送的東西都實用。

  三年下來,他漸漸對媳婦改觀,除了她很用心之外,最大的轉折點應該是她把他派人送過去的支票給送回來那次。

  那次揚揚稿子進行得不順利,沒辦法拿到稿費,眼看事務所繳房租和發薪水的日子逼近,兒子在諸多考量後向自己開口,他給了一張支票。

  媳婦知道之後,立刻把支票給退回來。

  那時她說︰「結婚前,我承諾過,會盡全力支持李赫的夢想,現在我還有能力,倘若哪天,我不再支持他了,屆時再請您接手吧。」

  他問︰「不覺得辛苦嗎?」

  她笑著回答,「很辛苦,可愛情和婚姻不是原本就是一條辛苦的道路?聽說,當初爸爸創業時也很辛苦,媽媽不也一路支持著您走過來了?」

  後來他聽說,她向銀行申請小額貸款,解決眼前困境。事後他問兒子,錢還得怎樣?兒子說,媳婦連續好幾個晚上都睡在書房裡。

  她是個傲氣的女子,而他欣賞這樣的女人。

  「媽媽這樣說話太讓人傷心了,禮物可是兒子孝順妳的最佳證明。」李赫摟著母親,親暱說道。

  「每次都來這招,用不膩啊。」李母終於露出笑臉。

  她靠上兒子的肩,忍不住搖頭嘆氣。這個兒子啊,什麼都好,就是太有主見,若是他肯聽聽長輩的意見,怎會去娶一個上不了檯面的女人?害她在朋友面前抬不起頭。

  「不膩、不膩,有媽媽可以撒嬌的孩子最幸福。」

  「你啊,明明長得一表人材,又帥又懂甜言蜜語,哪個女人不為你著迷,怎麼會去挑那種女人當老婆?一身的寒酸。」

  她看向落地窗外,女孩和揚揚說說笑笑的背影。她看了只覺得份外刺目,若不是兒子表明態度,揚揚不進家門,他也不回家,她哪肯忍受這種媳婦。

  「沒錢買名牌衣服、名牌包,看起來當然不『貴』,不過李赫的太太不必靠名牌來打扮,本身散發出來的氣質就夠迷人了。」李赫也跟著望向落地窗外。

  他承認,揚揚不夠美麗,但她有一股清新氣質,能讓身邊的人感覺愉快舒服,她是那種相處越久,越見真滋味的女生。

  「不是說很會賺錢嗎?你妹妹把她形容得像神,看來也不過如此。」刻意把視線拉開,她對揚揚有先入為主的偏見。

  「媽,妳又不是不知道,我那個事務所多燒錢。」李赫笑覤母親一眼。

  「講到這個就讓人火大,我怎麼會生你們這兩個兄妹,沒有一個肯接你老爸的公司。好吧,你既然要當律師,就該當會賺錢的大律師,幹麼老是打那種沒錢賺的官司,這不是瞎忙嗎?」

  「哪是瞎忙,媽媽沒看見那些受過我幫助的人,他們有多快樂。」

  「他們快樂我不快樂,你就替有錢人打打離婚官司吧,多賺一點,別老讓我在媳婦面前抬不起頭。」

  「不是吧?媽,妳這樣還是抬不起頭?那妳要是真抬起頭來,我們家揚揚還能喘氣?」

  「揚揚?真是受不了,人家爸媽又不是沒給她取名字,幹麼叫那種奇怪的小名。」

  「揚揚、揚揚,每次我累到快爆掉時,看見她,就能揚起眉頭;每次我被氣得滿肚子火,看見她,我的心情就飛揚不已;難受、遇到挫折的時候,她就是有本事讓我揚起希望。所以,她是我的揚揚。」提到揚揚,他就有滿肚子話可說。

  李母冷哼一聲,「寫小說的是你老婆不是你,一個大男人講這種噁心的話,真沒出息。」

  在她不滿地推開自己時,李赫完全不介意,把媽媽重新摟回懷裡。他相信,終有一天,媽媽會因為對他的疼愛,接納揚揚。

  「別說了,出去烤肉吧,已經準備得差不多了。」爸爸把羊毛衣輕鬆放回禮盒中,心裡想著,明天就穿這件去上班吧。

  走進院子時,爐火已經升起來,涼風徐徐,月亮掛在天際,今年的中秋節天氣很舒適。

  「妳們在聊什麼,講得那麼起勁?」見揚揚和李薇依舊聊著,李赫問。

  揚揚沒回答,專心把肉片一一放在鐵網上,善盡身為媳婦的責任。

  李薇說︰「我們出版社有一個企劃,打算製作一系列的旅遊書,我想找大嫂幫忙。」

  「旅遊書嗎?不行,妳大嫂沒出過國。」

  心又被拉扯了,重重、狠狠的拉扯,雖然他明白旅遊的終點站是家,但一想到揚揚會不在家,他就忍不住心慌著急。

  「就是沒有才找她啊,以她對那個國家的第一印象,寫下心情故事。放心,旅費是由出版社支付的,如果賣得好,還可以出第二本、第三本......源源不絕。」

  「旅費誰支付都不行,我老婆離不開我。」李赫拒絕,口氣不善。

  「是大嫂離不開你,還是你離不開大嫂?」李薇朝他擠眉弄眼。

  「不管是誰離不開誰,妳都別打妳大嫂的主意,何況她是寫小說的,沒寫旅遊書的經驗。」他不許任何和「分開」有關的可能性,在自己和揚揚之間發酵。

  「經驗是磨出來的嘛,何況我邀大嫂主筆的主題是『愛情』,扣除和一般旅遊書相似的景點導覽、人物歷史介紹、行程規劃外,每一個地點,還要加入一個短篇的、動人的愛情小品,不論是詩句、歌詞、故事都可以。我相信大嫂一定可以做得很好。」李薇抬了抬下巴,她家大嫂可是讓她在出版社同事面前爭臉的咧。

  「就算揚揚做得很好,我也不准她做。」

  「為什麼,大哥怎麼能限制大嫂的夢想?不公平,大嫂對你的理想從來只有一句話,絕對支持到底。」

  「李薇,妳弄錯了,妳大嫂的唯一夢想是我,妳大哥。」他走到揚揚身邊,圈住她的腰,把下巴靠在她肩膀上,百分百具強烈佔有慾的動作。

  「好大的口氣。」李薇別開臉。

  「別跟妳大哥吵,妳吵不羸的,他是律師。」

  李父說罷,大家笑開,話題也跟著轉移,一時間,全家氣氛和樂融融,這是第一次,揚揚在話題裡面,卻沒有引起紛爭。

  「可不是嘛,我這叫做自討苦吃,都是爸的錯,沒事生一個伶牙俐齒、舌粲蓮花的人物。」

  李薇坐到父親身邊勾起他的手,靠在他的肩膀上。

  李父只是笑笑。

  對兒子來說,他是嚴厲固執、一板一眼的父親,但面對愛撒嬌的女兒,他這上輩子的情人就柔和許多,因此在李赫決定唸法律系時,所引起的家庭戰爭,在女兒決定唸中文系時並沒有出現。

  「尊重點,那個人物叫李赫,妳的親生大哥。」李赫緊貼著揚揚,握著她夾肉片的手,兩人一起翻肉。

  「女人需要什麼夢想,女人最大的夢想是老公、小孩。」李母突如其來的兩句話,頓時讓氣氛降到最低點。

  揚揚看一眼李赫,知道他又要擠腦汁、找話題幫她打圓場,她朝他搖搖頭,這回,她自己來。

  「是的,媽媽。」揚揚向李母一點頭,不爭辯。

  她對揚揚的溫順視而不見,轉頭問兒子,「你都結婚三年了,怎麼還生不出孩子?有沒有去醫院檢查,看看是誰有問題?」

  這話尖銳而鋒利,讓人臉色一凜。

  悄悄地,李赫安撫地摟摟揚揚的腰際,笑著對母親說︰「媽,別瞧不起你兒子的『能力』,放心啦,等我的事務所再穩定一點,一定給妳生個白白胖胖、健健康康、腦袋聰明的孫子。」

  「那也得基因夠好。」她意有所指道。

  揚揚扯扯嘴角,對李赫輕淺一笑。她沒有生氣,比那個更難聽的話,都已聽過千百遍,這沒什麼。

  他理解地拍拍她的手背,再次轉移話題,把母親的注意力引到自已接受電視專訪的事,再提提最近打的官司。整體氣氛在他和妹妹刻意炒熱下,讓揚揚避開一場劫難。

  晚餐結束後,李赫和揚揚離開,等門一關上,李薇就兩手扠腰,指著媽媽生氣道︰「媽,妳實在太過份。」

  「我哪裡過份?」李母輕咳兩聲,明白自已不給揚揚台階下,是做得有點超過了。可她就不是適合兒子的女人嘛,想著兒子從一開始的將就到現在的妥協,看在當媽媽的眼裡,就是心疼。

  「妳不該老是針對大嫂,要是換成別的女人,早就被妳逼得和大哥離婚。」她以為惡婆婆只會出現在戲劇裡,沒想到他們家就有活生生的例子。

  「能離婚倒好,偏她死黏著妳大哥,不肯放過他。」

  「媽,妳怎還搞不清楚狀況,不是大嫂離不開大哥,是大哥離不開大嫂。」

  「講來講去,就是因為錢嘛,等他們離婚事務所的開銷我會負責,當初都怪妳爸堅持不肯幫妳大哥,要是他肯幫忙,妳大哥就不會隨便找個女人結婚。」

  哥哪有隨便找人結婚,除了媽要的家世學歷以外,她就看不出大嫂哪點比媽那些朋友的女兒糟。

  「天......」李薇用力一拍自已的額頭,氣得在客廳裡團團轉。「媽,妳真的讓人無言以對,我看我這輩子都不敢嫁了,要是碰到妳這種惡婆婆,我一定生不如死。」

  「我有說我要當那個女人的婆婆嗎?」

  「媽......」李薇還想抗議,但李父比她先一步出聲。

  「不想當她是媳婦,就當她是客人吧,保持適度禮貌,態度不要那麼尖銳。」他丟下話,拿起媳婦給的禮物,轉身回房間。

  什麼?他明知道兒子為什麼會娶揚揚,還說這種話!

  她望著丈夫的背影,一愣,自言自語道︰「老頭子什麼時候也被那隻狐狸精收買了?」

  李薇無奈地翻白眼,大嫂要真是狐狸精就好了,最好把大哥拐得遠遠的,永遠別回來這裡受氣。

   ~※※※~

  車子停在家門口時,李赫說︰「去散散步好嗎?」

  揚揚偏頭想了想,知道他為什麼有這個提議,笑道︰「放心,我沒事。」

  「我知道,我媽今天的態度,比起之前只是小case。不過......妳累了嗎?如果不累的話,我們去約個會吧。」

  約會?上一次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通常男人會做出這種提議,是代表他做了對不起老婆的事,那麼今天李赫的罪惡感是來自他的母親、金錢還是......其他?

  「不要那麼敏感,我不是想贖罪,我只是認為,中秋節應該是個快樂的節日,不是辛苦的日子。」

  他一眼看穿她的心思,下車,走到車子另一邊,替她打開車門、鬆開安全帶。

  揚揚笑了笑,下車,勾住李赫的手臀說︰「對不起,這是所有妻子的壞習慣,一旦丈夫對自已好一點、毫無理由的送禮物、突然間開始甜言蜜語......就會懷疑丈夫搞外遇。」

  「我終於明白,為什麼打離婚官司的人越來越多。」他笑著和揚揚十指緊扣,把她的手收進自已的外套口袋中,她是他的!

  「為什麼?」

  「因為妻子對丈夫的信任程度越來越低。」

  「也許是實際案例看得太多。」

  「由此推論,大眾媒體不是好東西!」

  她彎腰笑了下,問︰「你的採訪是什麼時候要播?」

  「初步編緝已經完成,記者已經把帶子送來給我看過,這個星期或下星期大概就會播了吧,他們會再通知我。」

  「之後就變成半個名人嘍。」她真佩服自已的眼光,李赫確實是個有能力的男人。

  「我又不是第一次被採訪,這三年,不知有多少雜誌訪問過我。」

  揚揚瞥他一眼說︰「可電視不同啊,事務所的名聲拓展出去之後,應該真的會有更多委託上門吧。」

  「厚,妳想的竟然是這個,我還以為妳會因老公很有能力而感動,覺得自已嫁對人了。」他停下腳步和她面對面,捏了捏她的臉頰。

  「我已經感動過了,現在是考慮現實問題的時候。」她指指自已的腦子,正色道。

  「妳每次這樣講話的時候,我都會懷疑,我那個出塵脫俗、不食人間煙火的老婆是不是被誰給偷偷換走了。」他拉下她的手指頭,捧起她的臉。

  「後悔了嗎?要不要換一個。」她也捧起李赫的臉。真帥,不管看上千百遍都不會厭倦。

  「不要,從妳身上可以證明,任何仙女進入婚姻都會變得俗氣。」

  「怎麼辦呢?找個女人、不要進入婚姻試試看?」她揚起眉頭,挑釁地朝他撇嘴。

  「不要。想當別人外遇對象的女人,基本上就不會是仙女,與其要個魔鬼,不如要一個俗氣仙女。」他彎下腰,重重地親了揚揚的嘴唇,啵!很響亮的一聲。

  揚揚嘆氣,埋進你懷裡。

  「現在想想,走入婚姻不是件好事,還是談戀愛就好。」不必負責任、不必經歷太多現實,不必因為愛情以外的事情分心,成天待在粉紅泡泡裡就好。

  「我倒覺得挺好的,每天起床的時候,能看見身邊有個睡眼惺忪的可愛女人對著我的帥臉流口水傻笑,回家後,就算吵架也好過一個人抱著電視幻想。」他圈著她的身子,輕輕緩緩地拍著她的後背,他喜歡兩個人黏在一起的感覺。

  「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要和我結婚?」她在他懷中仰頭問。

  「有。」

  「為什麼?」

  「就是覺得和這個女人一起生活應該挺不錯的,如果不盡快下手,會被別的男人搶走,於是......就結婚了。」他搶羸了、她成為他的收藏品,其他男人都別想覬覦!想到這裡,他突然覺得很開心。

  「你是抱著週年慶搶特價品的心態結婚的?」她稍微推離他。

  李赫失笑。他們家揚揚果然是寫小說的,形容詞用得比常人熟練。「不是,妳不是特價品,是超值品。」

  差別在哪呢?不過是換三個字、修飾包裝了物品本身價值,可其實就是同一種東西,律師嘴呵,不可信。

  「揚揚,妳為什麼想結婚?」輪到他來發問,交往三個月就決定把自已嫁給一個男人,需要何等的勇氣。

  「因為寂寞。」她想也不想便回答。

  高中畢業那年,她的父母親雙雙過世,兩邊的親人平時就不常來往,再加上她的職業,她幾乎是個隱形的獨行俠。

  他點點頭,攬她入懷中,繼續緩步往前走。

  「可是結婚後,有時覺得自已似乎比結婚之前更寂寞了,那一刻,我就會問自已,結婚是對的還是錯的。」她突然想起一句話,續道︰「有人說過,寫稿子的人是因為太愛說話,卻沒人願意聽,只好講給電腦聽。這樣算來,我原是個愛說話、需要大量陪伴、不甘寂寞的女人呢。」

  她的嘮叨並不全然是因為金錢,還因為寂寞......李赫嘆息,他緊了緊握住揚揚的手,衷心說一句,「對不起。」

  她搖頭。「聽說每個人都應該在婚姻生活當中有所學習,也許獨處正是我該學習的部份。」

  誰讓她的丈夫那般有才情、那般不凡,他可是她一眼挑中的呢。

  沒關係的,只要有愛,他們就能過關斬將,白首偕老,就算中間有些不順利、有些爭執埋怨,也能一路往前闖,只要......有愛。

  他仰頭深吸口氣,說︰「我們多久沒有這樣好好說話了?」

  「嗯,沒有吵架、沒有生氣,只是單純的對話、感覺挺不錯。」揚揚笑瞇了眼睛。她不一定要當潑婦呢。

  「以後,我們該多多約會。」

  「你有空嗎?」

  「很忙,可是再忙也要試著改變,因為我喜歡不生氣的老婆。」再給他一點時間,等國賓考上律師執照,等事務所能慢慢自立,等他不必再事必躬親,他會有時間的。

  「聽起來,我總是在生氣。」

  「對,我讓妳生氣的事很多。」而且為了事務所,她的體力總是透支。

  「你在提醒我,我的脾氣應該改一改?」她斜眼覷他。

  「這句話,聞得出煙硝味。」他大笑,把她摟進懷裡。

  揚揚也笑了。之前在他把她當成敵方辯護律師時,她何嘗不是也把他當成了頑強敵軍......下次就試著不生氣,試著不預設立場吧。

  「老婆。」他喚一聲。

  「什麼事?」

  「妳很喜歡李薇提的那份工作嗎?」

  「喜歡。」

  「為什麼?」

  「我沒出過國,所有的知識見聞都是從網路上得來的,我也想知道站在凡爾賽宮的鏡廳裡,和看圖片的感覺有什麼不一樣,想知道身處九寨溝時,會不會真的覺得自已像小龍女,我對這個不熟悉的世界有很多的想像,需要一一證實。」

  「如果我沒有反對,妳會接下那份工作嗎?」

  她認真考慮後,鄭重回答,「不會。」

  「可妳說喜歡的。」

  「那份工作太花時間,而稿費不夠維持家計。」

  她說的是真心話,卻害他的心臟被狠狠鞭撻。

  他要完成夢想必須犧牲她的夢想,他要有成就必須犧牲她的成就,他的想望必須犧牲她的喜好......

  他吞下卡在喉嚨裡的酸澀,轉身面向她,用力握住她的肩膀,他已經不曉得自已該對她說多少對不起才夠。  

  「怎麼了?」她不明白他為何一臉凝重。

  「去做吧,如果那是妳喜歡的,就不要考慮太多。」

  幾句話,她看見他的罪惡感。再次重申,他是好男人,體貼、善良,如果不是太忙,她相信他很樂意對她好。

  「我會去做,不過,等你的事務所站穩腳步之後。」

  「我如果一直站不穩呢?」

  她笑著回答,「哪一天等不及了,我就要登報,換老公。」

  攬住她,他又想說抱歉了。

  「好,哪天受不了我,就登報作廢吧。」嘴上這麼說,他卻在心底發誓,絕不讓她等太久。

  這天的月亮很圓,這天的氣氛很好,她窩在他暖暖的懷抱裡,聞著熟悉的氣味,她有一點點明白,是什麼讓自已受了那麼多的苦,卻仍然甘之如飴。

  「老公......」

  「怎樣?」

  「如果你一直愛我,像嘴巴說的那樣,我就不登報。」

  「好。」他笑了,可心酸還是卡著。「我愛妳、很愛妳......我的、揚揚。」

  俯下身,李赫吻上她的唇。他喜歡她的唇,乾淨清新,像初釀的新酒,點點香醇,越喝越溫順醉人......

   ~※※※~

  電話在晚上七點鐘時響起,是李赫嗎?

  大概吧,他定時打電話回來,叮嚀她要好好吃飯,要是懶得下廚,就出門買點吃的,別靠幾杯咖啡裹腹。

  李赫試著改變自已,她感受得到。

  雖然他還是很忙,忙得天昏地暗,但三不五時的簡訊和電話,總能及時在她的寂寞成形之前,將它們驅逐出境。

  拿起電話夾在耳邊,她的手指繼續在鍵盤上跳躍,嘴邊含著笑意,想像起他在電話那頭,一面讀文件、一面叮嚀的表情。

  「喂,妳好,我叫做周喻岷,我不是想向妳推銷東西,我只是想找個叫做揚揚的人談談,如果妳是揚揚,並且不是太忙的話,可以給我三十分鐘嗎?」

  她愕了一下,很熟的台詞、略熟的聲音,哦,她想起來了!

  「你是......」

  「對、我是。我沒刻意調查妳,只是剛好我們家的電話有來電顯示裝置,我認為公平十分重要,既然我曾經給妳三十分鐘,妳應該饋贈我一千八百秒。」

  她努力理解對方發送過來的消息,心想,對哦,怎麼沒想到有來電顯示,以後不可以再打電話找陌生人亂哈啦。

  周喻岷沒等她下一步回應,就繼續說話。

  「我叫做周喻岷,國中的時候,父母親花大錢把我送到加拿大唸書,那裡環境很美、課業不難,我卻很不能適應,成天想回台灣。

  「爸媽知道後很生氣,他們不懂,那種和天堂一樣的地方,我為什麼待不慣、為什麼要吵著回台灣,接受嚇人的升學壓力?他們要我死心,除非大學畢業,否則別想回台灣。

  「那時我的英文很糟,語文問題、文化差異讓我在班上交不到半個朋友,再加上父母親篤定的話語,我唯一能做的是卯足力氣、拚命唸書。

  「慢慢的,我的成績越來越好,大學申請到約翰霍普金斯醫學院,畢業後,我回到加拿大當醫生,娶到我暗戀多年的女孩,我們是華人區成功移民的代表。

  「父母退休後也到了加拿大,那裡是他們一生的夢想,但他們和我一樣,迥異的文化和生活,讓他們倍感辛苦,再加上割捨不下的親戚朋友,最終,他們決定回到台灣這個熱鬧到讓人瘋狂的地獄。

  「然後我說服了他們,我不想留在加拿大,但這回阻止我的,換成我的妻子。

  「我愛她,但她更愛天堂,我們爭執、我們吵過一次又一次,所有人都認為我發瘋,就放棄高薪和深愛的妻子,我也覺得我自已瘋了,問題是......對這種不理智的決定,我竟然半點也不後悔。」

  揚揚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下敲鍵盤的動作,她進入他的故事,想像一個飄洋過海,在舉目無親的異域獨自奮鬥的青少年。

  「只要不後悔,就沒關係。」在聽完長長的故事之後,她做出這個結論。

  「如果偶爾後悔呢?」他不需要意見,可他卻奇異地想知道揚揚的意見,是他......太寂寞?

  她用一指神功敲出「後悔」兩個字。「那也沒關係,人生本來就是一連串後悔組成的。」

  「妳總是隨時準備兩種答案,等著回應別人嗎?」他在嘲笑她的雙面玲瓏。

  「這是最不得罪人的方法。」她笑了,承認自已的安慰方式很糟。

  「妳還說自已沒有朋友,我覺得妳人際關係應該好到不行。」

  「這是第一次有人說我的人際關係好,如果不是你太善良,就是太虛偽。」

  周喻岷跟著笑開,在電話那頭。

  她也笑,在電話這頭。

  兩個陌生人的笑聲,暈染出兩份好心情。沒見過面的人可以建立友情嗎?她不知道,但她對這個周喻岷有了好感。

  「妳和丈夫之間的問題解決了沒?」

  「你是個結過婚的男人,應該很清楚,婚姻生活中時刻都在產生新問題,等待兩個人去解決。」

  「我同意,只是每個人的解決方法不同。所以你們......」

  「暫時安全過關。」她給了他要的答案。

  「那就好。」

  「我打這電話,是想告訴妳一句,錢很重要,但比起婚姻,它只是小角色。」他的口氣誠懇無比。

  「你確定自已是周喻岷、一個從加拿大回到台灣的醫生,不是我老公李赫?」
  
  他咯咯笑開。「看來,李赫經常對妳這麼說。」

  「沒錯,我以為擅長用言論洗腦別人的是律師,原來醫生也會。」

  「口才好的醫生,平均起來上門看診的病患比較多。對了,你們家有來電顯示嗎?」

  「有,做什麼?」

  「記下我的電話,下次找不到人分享心事的話,我可以再給妳三十分鐘。」

  「你不會剛好是心理醫生吧?我不浪費錢找人傾吐的。」

  「我知道妳不花那個冤枉錢,妳只會隨機打電話,搶劫別人的三十分鐘。」

  她又被他惹得發笑,因為他的幽默感。「好,我會記下你的電話號碼,在我企圖搶劫別人時,第一個想到你這位被害人。」

  「很好,再見,揚揚。」

  「謝謝你,再見,醫生。」

  她掛掉電話,再次投入工作之前,她拿起手機,輸入周喻岷的電話號碼。
第三章

  月初,她自銀行裡領一筆錢,準備送往李赫的律師事務所。

  今天剛交稿,她打算放自已一天假,如果李赫有空的話,或許可以一起吃頓午餐。

  李赫沒有估錯,電視採訪過後,事務所名氣更響亮了,有更多人因為仰慕這樣一個正直善良的律師,不管是不是需要無條件的幫助,都會找上門來。

  上個星期會計曾小妹打電話回到家裡,說這個月事務所的正式收入有機會打破十萬塊,雖然離開銷打平還有一段距離,但這是改變的開始。

  才推開事務所玻璃門,就看見小趙迎面走過來。

  「大嫂,今天怎麼來得這麼早?」

  「家裡沒什麼事,就提早出門了,李赫呢?」

  「在裡面呢。」小趙笑瞇眼湊近她,小聲說︰「李律師在接一個離婚官司。」

  「他肯接離婚官司?」揚揚懷疑自已的耳朵。

  「嗯,裡面那個太太的老公很有錢,要是律師能幫她爭取到高額的贍養費,這一筆......可不少。」小趙指指會議室。

  揚揚望著會議室緊閉的木門,很難相信。

  李赫老說什麼官司都可以接,獨獨幫別人離婚這種事不做。

  她問為什麼?李赫就說他相信報應,怕壞人婚姻,會報應到自已身上。

  她才不相信他的鬼話,只當那是藉口,但確定的是,他打死不接離婚官司。

  「大嫂是不是也很訝異?我覺得電視採訪後,李律師好像改變了。」

  正確的說法不是電視採訪過後,而是在中秋節、在他們約會過後,她曉得,他正在改變中。「希望如此。」

  「李律師繼續這樣下去的話,太嫂就可以享福了。」

  揚揚一笑,回答,「謝謝。」

  「國賓和阿享呢?」他們是事務所裡另外兩名助理,國賓還是李赫的老朋友、他們結婚時的男儐相,國賓的妻子她也認識。

  「李律師讓他們到警局去調閱資料。」

  她點點頭,把裝滿現女的紙袋交到曾小妹手上,讓她簽了名、蓋下印章。

  「老闆娘,妳要不要先坐坐,這個case老闆可能要談很久,剛進去的那個女的看起來有點龜毛加機車。」曾小妹皺皺鼻子,對那位即將帶給事務所「豐富利潤」的當事人,似乎有些不以為然。

  「不要批評財主。」小趙戳了戳她的額頭。

  「我又沒有說錯,那女的看起來就很水性楊花,說不定她先劈腿,她老公才是苦主。」她朝會議室吐吐舌頭。

  「大嫂,妳別理曾小妹,她對比她漂亮的女人都有偏見。」

  聽他們鬥嘴,揚揚笑開了。年輕真好!「不打擾你們了,我到附近的『清水茶樓』去坐坐,如果李赫有空的話,請轉告他,我在那裡等他吃午飯,如果沒空就算了,大概兩點鐘左右我就會離開。」

  清水茶樓開在事務所附近,因價位不高、口味不錯,環境還算乾淨,事務所的員工經常在那裡解決午晚餐。

  「知道了,我們會傳話的。」

  小趙一路送揚揚到大門口,才轉身回辦公室。他對揚揚的印象很好,他覺得揚揚是那種溫水型人物,不亮眼卻讓人感覺舒服,他曾聽國賓說過,大嫂會和李律師吵架,可無論他怎麼想像,都不覺得揚揚那種人會和人吵架,應該是幾句話就被李律師辯趴了吧。

  曾小妹見老闆娘離開,一個惡意笑臉揚起,她故意不敲門衝進會議室。「老闆,老闆娘在清水......」

  話說到一半,她瞠大雙眼,暴張的嘴巴闔不攏。她......要去廟裡收驚了啦......

   ~※※※~

  揚揚打開書,這本書是她很多年前買的,作者很有名,現在不只是作家還是電視、廣播界的名主持人,那位作家在經歷婚變之後,痛定思痛寫下這本書,大賣特賣,之後就被冠上「兩性專家」的名號。

  應該怎麼解釋這種現象?「打斷手骨反而勇」?「不經一番寒徹骨,豈得梅花撲鼻香」?「上帝為你關了一扇門,定會為你打開另一扇窗」?又或者是......「付出大失敗,才能換得一首成名曲」?

  她不知道怎麼解釋,但比起一離婚就頹喪、墮落的女人,這位作家顯然很有韌性。

  前陣子,分手的念頭經常在腦中繞,尤其在對李赫生氣的時候。

  她經常反省,問題會不會出在自已?是因為她自私、嫉妒,不願意見他對待別人比對她好?還是她企圖從他身上獲得更多的關懷、陪伴,卻因為得不到才不斷發脾氣?

  每次這樣反省過後,她就認為,該檢討的人是自已。

  知道他願意接離婚官司,她鬆了口氣。

  他真的改變了,從再忙也會傳簡訊給她,從盡量減少應酬,把工作帶回家做,從這個月有快超越十萬塊的收入,再到這個讓人訝異的離婚官司,任誰都無法否認他正在修正自已,配合他們的婚姻。

  靠進椅墊裡,揚揚整個人縮起,她覺得被環抱很安全、幸福,所以她非常喜歡李赫的擁抱。

  這裡的座位安排有點像包廂模式,雖未真正隔出小房間,但因為椅背很高,為顧客門製造了私密空間的感覺。

  正想著,此時餐廳的門打開、關上,震動帶起了門把上的鈴鐺聲響,有客人進門了,他們挑靠近出口的位置坐上,他們的背後正好是她。

  「我們家李律師好像真的不一樣了,昨天他決定接下離婚官司的時候,我的眼珠子差點掉下來。」

  那是阿享,他跟在李赫身邊很多年了,兩人是最佳拍檔。他這個人很講義氣,當初李赫被Fire,工作能力不錯的他二話不說跟著李赫辭職,因此,當事務所一開張,李赫就邀請他加入。

  揚揚在看書,但阿享誇張的語氣勾走了她的注意力,她放上書,拿起杯子喝一口飲料,專心竊聽員工對李赫的評價。

  「你知道什麼,不曉得就別亂說。」江國賓沒好氣瞪了阿享一眼。

  「我沒亂說啊,李律師原本打死不接離婚官司的,現在他肯為了事務所的收入妥協,大嫂要是知道這個消息,一定會很高興。」

  揚揚拉開嘴角。阿享沒說錯,她的確很高興。

  書冊上那行字躍入眼簾,它說——婚姻是雙方合力才能成功經營的事業,不能靠單方面努力妥協。

  「唉......算了、算了,換話題,這個話題會讓我的良心不安。」江國賓痛苦地捶胸口。

  「這關良心什麼事?」阿享哼一聲,認為他在搞笑。

  江國賓看看左右,他是個藏不住話的人,這個秘密......他為難地看看阿享,用力甩頭,大叫一聲。

  「啊!我快憋死了!」他用力拉扯自己的頭髮,如果他提早禿頭,李赫一定要負責任。

  「喂,你發什麼神經,是準備考試、唸書唸到瘋了嗎?」阿享嘖嘖兩聲。全事務所都曉得國賓這次再沒考上,就得換老婆了。

  「我、我......我......阿享!」他的身體橫過半張桌面,用力拉住阿享的手臂,口氣凝重。「如果我告訴你這個秘密,你能不能發誓不傳出去?」

  「什麼秘密?講得這麼嚴重,發四?還發五、發六咧。」阿享嗤了一聲。

  「因為接下來我跟你講的秘密很恐怖,絕對不能讓小趙、揚揚和曾小妹知道,連李赫都不可以讓他知道你知道。」

  什麼他知道你知道的?在繞口令嗎?阿享聳聳肩。「算了啦,愛講不講,搞什麼神秘。」

  「我不是在搞神秘,而是事關重大,傳出去會死人的,你發不發誓?不發誓的話,我寧可憋死也不對你說。」

  揚揚皺起眉頭。如果不是江國賓說「絕對不能讓揚揚知道」,她真想立刻跑過去,用拳頭重重捶上他們的桌面,怒聲問︰江國賓,別忘記你的薪水得從我的口袋挖出去,說!有什麼秘密不能讓我知道?

  「好啦、好啦,我發誓,絕對不說給第三人聽,快講吧!」阿享被自已的好奇心逼得妥協。

  江國賓又看看左邊右邊,確定沒有熟人,才開口說︰「你知道找李赫辦離婚的人是誰?」

  「鉅富王崇臨的老婆不是嗎?」

  「是,她是王崇臨的老婆嚴欣,也是李赫的前女友。當年他們愛得死去活來,在校園裡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一個是法律系的高材生,一個是英文系的大美女,一對金童玉女走在路上,會讓人忍不住想要多看他們幾眼。」

  「他們後來是怎麼分手的?」

  「兵變。畢業後李赫去當兵,嚴欣被經紀公司挖去當模特兒,不久,她認識了王崇臨,嚴欣本來就是那種會讓男人眼睛一亮的女人,又有高學歷,王崇臨一見到她心就茫了,當然是用盡全力追求嘍。」

  「所以李律師就被三振出局?」

  「你說咧,王崇臨用的是千朵玫瑰、五克拉鑽戒的攻勢,哪像李赫,只會談法律、討論人性,他又不像一般的小開,會到處炫耀財富,嚴欣哪裡知道李赫的家庭背景,這種情況下,誰輸誰羸,一下就見分曉。」

  「然後呢?」

  「當兵最怕兵變,你想像不出來嗎?李赫像洩了氣的球,整個人頹廢到了極點,那時我們都擔心他會鬧自殺。」

  「有鬧嗎?」

  「沒有。不過他一退伍就投入職場,把全部心力放在工作上,可我們還是感覺得出來,他不像以前那麼開朗了。那個嚴欣很過份,結婚時還把喜帖寄給李赫,她的心真不知道是什麼做的。
  
  「我們這群兄弟為李赫抱不平,把嚴欣給罵臭罵爛,可他不但不生氣,竟然還橫著眉,冷冷對我們說︰『不要批評你們不知道的事。』事情都到那種地步了,他還一心一意維護嚴欣,你可以想像他有多愛她。

  「李赫家裡狀況不錯,當然會幫他介紹相親對象,他來者不拒,每一場相親宴都出席了,我們覺得很奇怪,他那麼年輕,幹麼那麼積極?結果,你知道他怎麼說的。」

  「怎麼說?」

  「他說︰『反正不是嚴欣,是誰都無所謂。』就是那種無所謂的態度,把他爸媽給嚇壞了,怕他真的隨便娶娶,婚後過得不幸福,責任不曉得要算在誰頭上。」

  「幸好李律師娶了大嫂,大嫂人很好,對李律師盡心盡力。」

  「話是這麼說,可你自己也見過嚴欣,身為男人,你會選誰?」江國賓一句話堵得阿享無語。「所以嘍,直到現在李赫的爸媽還是認定,他是因為賭氣才會隨便找個對象結婚,因此始終把揚揚當成外人看待。」

  「那麼現在李律師和嚴欣......」

  阿享的眉頭聚成了一座小山。他為大嫂抱不平,如果李律師喜歡的真是那個嚴欣......大嫂會不會太可憐?

  「不接離婚官司的人為什麼突然接了,你不懷疑嗎?」江國賓重重嘆息。

  「也許理由很單純的,李律師想替事務所多賺一點錢,減輕大嫂的負擔。」

  江國賓真想一拳捶上這隻笨鴕鳥。「別自欺欺人,信不信,你現在去問李赫接不接離婚官司,他肯定一口回絕。」

  「你的意思是指,李律師幫嚴欣是特例?」

  「昨天晚上李赫找我談了,他說當年嚴欣是因為替爸爸還債才會嫁給王崇臨。她說當時年紀輕、想得不深,以為只要心裡能夠想著我們家李赫,偷偷愛我們家李赫就夠了。她還說,她本來想,沒有愛情、心如止水也可以安分過完一生,沒想到王崇臨在外面拈花惹草,還生下私生女,她忍無可忍才會想要離婚。」

  「她講那些做什麼,難不成還想和我們家李律師藕斷絲連?」

  「你覺得呢?如果不是要我們家李赫同情心發作,幹麼哭著說︰『王崇臨財大勢大,一定會找到最好的律師,讓我離婚之後什麼都沒有,連女兒的監護權都被奪走。』」

  「糟糕,我們家李律師本來就同情心氾濫,這下子......要是舊情復燃,厚,李律師是腦袋長蛆哦?」

  「我最擔心的就是這個,你也知道李赫和揚揚認識沒多久就結婚,婚後為錢可沒少過爭執,現在嚴欣回來了......知道嗎,他們還約好後天帶小孩去動物園玩。」

  江國賓氣趴在桌上。他拚命警告李赫不能做這種事,他不但不理,還義正詞嚴說他只是在盡律師該盡的責任。夭壽,若是讓揚揚知道,要怎麼收拾?

  「怎麼辦?我們家大嫂怎麼辦?」

  「所以我才苦惱啊,揚揚真的是個好女人,可是人家都說初戀最難忘,而且幾年養尊處優的生活讓嚴欣看起來比大學時期更美艷,不像揚揚整天都關在家裡,傻傻的賺錢也不懂得打扮打扮,最慘的是,她連個可以留住丈夫的孩子都沒有......」

  「也許,事情不像我們想的那樣,就算過去的感情再撿回來,感覺也不一樣了啊。」阿享遲疑說。

  「你想騙誰?該騙該瞞的人不在這裡,你省省吧。」

  阿享被江國賓一頓搶白,說不出話。

  所以阿享也認同,她和嚴欣無法放在天秤兩端相較量?

  像被誰扼住了脖子似的,揚揚喘不過氣,心沒有被掏出來,沒有用錘子重重敲過,可它自動自發在胸膛裡扯出裂痕,一道、兩道、三道......無數道,然後在一個不經意間,碎了。

  她像操縱線斷了的木偶,癱瘓在高背椅上,一臉茫然失措。

  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阿享的怎麼辦印上她的腦子,可她找了老半天都找不到好答案。

  她不是個耐力堅強的女人,可她竟然沒有衝上前,逼問江國賓,問他是危言聳聽或是評估過後才說的真心話,她就這樣坐著,一句句把他們的對話儲存在自己的大腦裡、再三複習。

  還以為,就算他們的婚姻裡有許多問題,至少有一點是無法否決的——李赫愛她,很愛很愛她。

  因為很愛她,所以再多的埋怨、再多的爭執,都可以隨風而逝;因為他愛她,所以再憤怒,她也不願意傷害他;因為他愛她,誰的刁難她都可以不當一回事。

  可誰料得到,到頭來,她只是「反正不是嚴欣,是誰都無所謂」、「因為賭氣才會隨便找個對象結婚」的女人。

  原來她不是他的初戀,原來她從不曾被他戀過,原來他口口聲聲的愛,只是因為他善良體貼......所做出來的假象。

  一根維繫著他們之間的絲線,繃的一聲,斷了。

  她慌,一個從來沒有想過的事實把她的愛情給炸成灰燼,鮮血在她觸不著的地方汩汩流著、讓她痛著,胸口突然空了,就好像那裡從來沒有裝過愛情。

  那個空虛教她慌亂了手腳,她顫巍巍端起飲料想喝掉,藉著它的甜,澆滅唇齒間的苦澀,誰知,嚐進嘴裡的是滿口的心碎。

  眼睛一眨,豆大的淚水摔進杯裡,激起細微的漣漪,漣漪呵......

  她想起在李家大門外被婆婆奚落,「我們家李赫是要娶公主的,誰曉得會娶進一個奴婢。」

  那天,雨水在淺淺的水窪裡激起一圈圈漣漪,她數著漣漪,默默哭泣......原來呵,婆婆認定的公主是嚴欣,那一圈圈的漣漪已經預告了今日的遭遇。

  累積多年的疲憊一口氣湧了上來,放下杯子,她趴在桌上。好累哦,怎麼會累成這樣啊,是昨夜趕稿沒睡?還是愛上一個不愛自己的男人,後悔教人疲倦?

  要就此認輸嗎?

  不要,太歪了,她付出那麼多,誰都沒有權利逼退她。可是......不認輸又如何?知道事實原委後,難道她還能心平氣和,假裝沒有嚴欣、假裝自己不是那個「無所謂」,繼續接受李赫虛情假意的「我愛妳」?

  紛亂吵雜的聲音擾亂了她的心緒,她不知道自己呆坐了多久、不曉得江國賓和阿享在什麼時候離去的,她必須要用很大的力氣才能逼自己冷靜。

  對,冷靜!她需要事實證明,證明江國賓說的是事實不是誣賴,她不能光相信一面之詞冤枉李赫,或許......江國賓是錯的呢......一股希冀升起。是啊,或許江國賓是錯的!

  深深吸氣,她逼自己把眼淚吞回肚子,就算杯子裡裝的是苦澀液體,她還是仰起頭,一口氣、喝了。

  揚揚從包包中拿出紙筆、寫下一行字,走到櫃台,請服務生幫她一個忙,對方同意了。

  她用免持聽筒撥出熟悉的號碼,把紙條放在服務生面前,她親手編的小短劇,上演。

   ~※※※~

  「喂,你好,請問是李赫律師嗎?」服務生流利地唸著紙條上寫的字句。

  「我是,請問妳有什麼事需要協助的嗎?」

  「有朋友告訴我,說你是個很好的律師,我需要你的幫忙,請你幫我打離婚官司,好嗎?」

  電話那頭似乎連想都不想,毫不遲疑地回答︰「對不起,我不打離婚官司,我可以給妳另外一位律師的電話,妳可以在那裡得到協助......」

  沒等李赫說完,揚揚就把電話掛掉,妳付完帳,大方地給了服務生一筆可觀的小費。

  「謝謝妳,妳幫了我很大的忙。」她輕點頭、旋身,離開清水茶樓。

  揚揚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呼出那口氣的,只知道確定了,江國賓的話沒錯,阿享的假設純屬自欺欺人。

  低著頭往回走,她不是人魚公主,卻每踩一步都痛,而痛從胸口向外蔓延,心痛、頭痛、四肢百骸都痛到不行。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往事務所的方向走,不是已經證實了嗎?她還想知道些什麼?知道三年來自己有多愚蠢?知道自己懷抱的愛情不過是想像而已?

  傻瓜,難道非要親眼見證自己化為虛無泡沫,她才肯承認人魚公主只能生活在海底?

  舉步維艱,但固執在血管裡流竄,她乾嚥著,企圖吞下滿腹心酸。

  她回到事務所,仰起頭、推開門。

  看見揚揚,曾小妹、小趙、阿享和江國賓同時瞪大眼睛。

  阿享直覺擋在會議室前。「大嫂,李律師在忙。」
  
  「還是忙那個離婚官司?」下意識地,她噙起一抹冷笑。

  「呃......呃......沒有,不是,是、是另一件案子。」

  小趙不會說慌,看樣子他也聽到了李赫的愛情故事。低眉,揚揚覺得自己的固執既可笑又可悲。

  「沒關係,我和李赫講兩句話就走。」她強行走到門邊,握住門把。

  曾小妹想也不想,一把拉開揚揚的手,不讓她開門,更將她帶離會議室幾步。

  「這、這不太方便......老闆娘,我們到老闆的辦公室好了,再不久,老闆就會出來了。」

  「你們在緊張什麼?」

  她不過想看看,身為男人必選的嚴欣長什麼模樣,如果還有改進空間,她或許可以勉力一試,倘若差異太大,再努力也只是徒勞,她可以考慮提早打退堂鼓。

  「我們緊張......哪有、哪有緊張......嫂子看錯了,還是......還是先來喝口茶吧。」阿享結巴,走到揚揚身邊擺出手勢請她往辦公室走。

  她盯住他們,不願退讓,阿享和小趙互視一眼,不曉得該怎麼辦才好。

  當一群人僵持不下時,門從裡面打開,李赫和嚴欣走了出來,揚揚目光在嚴欣臉上轉過一圈,很傷心,但她不得不打從心底同意,江國賓並沒有言過其實。

  「揚揚,妳怎麼來了?」乍見到她,李赫嚇一跳,快步走到她身邊,輕聲問。

  「今天是月初,而且我有點事想麻煩你。」她強撐起笑意,不願在這種時候、在很多人面前,示弱。

  「好,等我一下,我送送客人。」

  見李赫迅速把嚴欣送到門口,並未介紹兩人,揚揚淒涼一笑。不管是他方才驚訝表情或刻意不介紹,她都歸類為心虛。

  看看揚揚低頭,不曉得在想些什麼,驚訝的表情在眾人臉上閃過。這種場面,很難應付啊。

  李赫沒有花太多時間就回到事務所,他鬆口氣,笑著問揚揚,「吃飽沒?」

  「吃飽了,你還沒吃嗎?記得等下趕緊吃,我只說幾句話就走。」她不來爾虞我詐,但是人......總有身不由己的時候。

  「多講幾句也沒關係,我現在有空。」他笑瞇瞇地,拉著她準備進辦公室。

  揚揚搖頭,按住他的手。「真的沒關係,我知道你忙,就說幾句話。」

  「好吧,妳說。」

  「我和幾個作者朋友約了,這幾天要出門走走,星期天晚上回來,你一個人可以嗎?」

  原來是這種事啊,聽她口氣那麼凝重,害他以為發生什麼事,擔心了一陣。

  「妳早該去度假了,要是妳提早幾天告訴我,說不定,我可以排出幾天空檔陪妳。」他搭上她的肩。

  揚揚苦笑望住李赫。不可能的,他不可能有空檔,不管提早幾天講都一樣,他只是客氣,可夫妻之間何必說場面話?或許是因為,她從來不是他真正想要的妻子......

  「臨時約的,沒有提早計劃。」他客氣、她也客氣,他做戲、她也配合演上場。

  「這樣啊,知道了,我開車送妳去集合地點。」

  「待會兒我回家整理行李就要出發,你下午還有事吧,我自己可以的。」

  李赫點頭。

  「對了,會臨時定下這個約會,是因為我們當中有位作者想離婚,我們想陪陪她、勸勸她,如果她還是打定主意離婚,你可不可以幫忙,當她的律師?」她再度試探,雖然明明知道答案。

  他親暱地戳戳她的額頭道︰「又來了,我要講幾次,這種壞人姻緣的事我才不做。」

  他沒注意到,說這句話時,阿享、小趙、曾小妹同時倒抽口氣。

  揚揚也假裝沒發現,笑說︰「就一次也不行嗎?那是我很好的朋友,她需要幫助。」

  「不行,一次也不行,我絕對不會壞了自己的原則。」

  揚揚沒繼續堅持,點頭。測試一遍不夠還要再測一遍的人,若不是對自己沒信心,就是笨,而她認為,自己兩者都是。「知道了,這個月的錢,我已經交給曾小妹,我先回去收拾行李。」

  「嗯,好好玩,到目的地後,別忘記打電話給我。」

  「我會的。」揚揚不再多話,旋身離開事務所,她的腳步有點急促,再為再也控不住的淚水,在此刻淌下......

  門關上,她隱約聽見小趙用抱怨口吻喊了一聲,「李律師,你慘了啦......」

  李赫慘了嗎?不,她覺得慘的人是自己。
  
   ~※※※~

  她在飯店裡待了兩天,然後在動物園開門前來到門口。

  離開,是因為沒把握可以在李赫面前演好戲,他是個律師,除了有出眾的口才之外,察言觀色的能力也不壞。

  小時候老師教導大家,守株待兔是極其愚笨的行為,但她除了這個笨方法也找不到其他方式。

  她的律師丈夫曾經教過她,要定一個人的罪,需要足夠證據,所以她必須湊到能夠定罪的「足夠」證據。

  她買了新衣服,很流行、衣櫃裡面絕對不會出現的那種,她穿著從來沒穿過的高跟鞋,把頭髮往上梳,梳成年輕辣妹會做的造型,戴著一只褐色的太陽眼睛,揹著一只時髦而流行的大包包,加上新畫的濃妝,她有把握,就是站到李赫面前,他也不會認出自己。

  等了兩個多小時,她終於等到李赫出現,她搶在前頭排隊買票,然後轉身,她看見站在不遠處的李赫、嚴欣和一個四歲左右的小女生。

  再次證實,江國賓沒說慌。

  像被誰拿了鹽酸,往心一陣亂潑,腐蝕的疼痛,痛得她皺眉頭,那些記憶中的「愛」,變成一張大開的嘴巴,盡其所能嘲笑她。

  他愛她?呵呵呵......她也想笑耶,明明是謊言,他怎麼可以說得那麼理直氣壯,那麼誠懇動人?

  她在入園處等著,直到李赫和嚴欣一人一手牽著小女孩,笑著走進園裡,她才跟著他們往前行。

  假日,動物園裡人潮洶湧,就算揚揚貼著他們前進,也不會讓人覺得奇怪。

  她拍照、捕捉鏡頭,每個鏡頭裡,都是個愛笑的男人、幸福的女人和開心的小孩,那樣融洽的畫面,很容易讓人聯想成一家人。

  「媽媽,妳看!」小女孩在紀念品區裡指著圓滾滾的熊貓玩偶。

  李赫抱起小女孩,一隻手抓起熊貓往女孩臉上磨蹭,惹得女孩咯咯大笑,他也跟著笑,而後嚴欣抓起另一隻,也往李赫臉上蹭,他左躲右閃,三個人玩成一團。

  揚揚拿起相機,把他們的笑放入機器裡。

  心一擰。她在做什麼啊,一次教訓不夠,她還要逼自己更可笑?緩緩嘆息,她捂住臉,痛恨自己的所作所為。

  沒有尊嚴嗎?沒有驕傲嗎?她究就還需要多少證據,才能說服自己抬頭挺胸、離開他的世界......

  恨恨跺腳,不跟了!

  她快步離開熊貓館、快步離開動物園、快步離開這可憎、可恨、可厭的地方。

  幾乎是逃命似地,她飛快地想要逃到安全的地方。

  等她來到捷運站,背靠上一堵牆,這才笑出來。她壓著肚子、捂住嘴巴,笑得很淒慘,笑得眼淚停止不住,笑得就連咬住拳頭,也抑不住腹部的震動。

  仰頭,她找出濕紙巾,忿忿地把臉上的濃妝擦去,擦過一遍又一遍,只是......濕紙巾擦得掉臉上的妝,能擦掉心底的傷嗎?能擦掉她可笑的行止?能擦掉臉上教人痛恨的笑容?

  她不停的顫慄著,全身肌肉緊繃到疼痛。

  沒關係的,李赫不愛她,她來愛自己;沒關係的,世界上不是每個人都需要愛情;沒關係的,心痛會過去、心碎會被弭平,縫縫補補......那顆心終能挺過去。沒關係......真的沒有關係,不要怕,揚揚,不要害怕......

  她抹去淚水,一遍又一遍,她緊緊抓住外套下襬,不斷告訴自己不要害怕。

  她不哭、要笑。

  爸爸說過,「天底下沒有過不了的關。」

  媽媽也說︰「只要笑得出來,妳就羸了。」

  嗯,她鄭重點頭,不輸,她不輸!

  打開手機,裡面有十三通未接來電,都是李赫找她的,她說過到達目的地會打電話給他,卻一通都沒打,這時她深吸口氣,再抹一次臉,回撥。

  電話響過幾聲,李赫接起,劈頭就是一句,「揚揚,妳怎麼沒打電話給我,我很擔心。」

  他的話聽起來很真誠,如果不是親眼看見,他和前女友玩得那麼快樂,她會相信,他為她,擔心得寢食難安。

  「對不起,我忘了。」

  「為什麼不開機?」

  「手機沒電。」

  「怎一出門就把老公拋在腦後?」他的話有一絲怨尤、一絲撒嬌。

  真的真的,如果不是有那麼多的證據,她會相信他愛她、在乎她,她會告訴自己,就算他們的婚姻裡有許多難以解決的問題,憑藉這份愛,他們可以手牽手、一路走下去。

  「你在哪裡?」她反問。

  「我......我在委託人這裡。」他卡了一下,才把整句話說完。「妳呢?」

  捷運到了,她進入車廂,廣播聲響起。

  李赫在電話那頭聽得分明。「揚揚,妳怎麼會在木柵?」

  他的聲音中有一絲緊張。

  「我們的行程因為有些事提前結束了,而我有些疲累,不小心搭錯車,李赫,我很久沒去動物園,真想去走走,你要來嗎?」

  還不死心?還想試探?她越來越看不起自己了。

  「下次吧,下次我找時間陪妳,妳現在先回家休息,好嗎?」

  「也好,我先回家。」

  「我大概三、四點回去,妳先睡一下,晚上我們一起去吃飯。」

  「李赫。」她突然喊住他。

  「什麼事?」

  「你......還愛我嗎?」她刻意的,刻意問她這樣一句。

  這是什麼爛心計啊,就算他當著嚴欣的面說「我愛妳」又怎樣,就能宣示所有權嗎?她果真像江國賓說的那樣,自欺欺人。

  「當然,妳快回家好好休息,等我回去,OK?」

  錯估了,他說「當然」,不是說「我愛妳」。她以為他會像平常那樣,動不動把「我愛妳」掛在嘴邊......唉,嚴欣在還是有些不同的。眉頭鎖起,她吞下哽咽。

  「李赫,你想不想和我離婚?」

  「妳在胡說什麼?別被妳朋友影響,我在忙,掛電話了。」說完,那頭結束通話。

  他在忙,忙著和前女友約會......

  緩緩閉上眼睛,她任由心碎裂,碎成千片、萬片、億片......碎成黏補不起的塵灰......
  
   ~※※※~

  李赫說三、四點回來,現在已經超過八點。沒關係,這不是第一次或第十次,次數己經多到讓她學會麻木。

  屋裡沒開電燈, 蜷著身體,她窩在沙發裡面,不冷的天,她卻連骨頭都覺得寒冷,沒關係,寒冷會讓人腦袋清晰。

  啪!電燈開啟,李赫終於回來了,臉上的笑容尚未斂起。

  今天他......過得很開心?肯定是,不必懷疑。

  「揚揚,對不起,我回來晚了,說要出去吃的,要不要現在......」見她臉色不對,他沒把話說完。

  她搖頭,肚子裡含有幾公升的眼淚,哪裡裝得下東西。

  「對不起,委託人......」他想試著解釋,卻被他捂住嘴。

  「沒關係。」她再也不要聽他說的謊言。

  揚揚抬起頭,靜靜地凝望著他。想一整個下午,她以為自己已然想通,可在面對他的剎那,紊亂......想好要瀟灑轉身,但等他站在眼前,她又不想了,幾個小時前下的重大決心,在此刻,煙消雲散。

  她啊,怎麼辦呢?話說得那麼瀟灑,舉止卻十分膽小,難怪他總以為她說分手是喊假的。

  他一笑,擁她在懷裡。「妳永遠是最體諒我、最包容我的好老婆。」

  所以他可以恣意浪費她的體諒和包容?

  淡淡地,她回了一句,「可是......一切是有極限的。」

  「什麼意思?」

  「世界上每種東西都有額度,不管是體諒、原諒或包容,若有一天你把額度用完,那就沒有了。」她不要生氣,不再當潑婦,如果分手是明天、後天、某一天必須遇見的結局,就讓他們對彼此都留下一個好印象吧。

  「在寫小說嗎?講那麼繞口的話。」他笑著揉揉她的長髮。

  她抬眼,手指輕輕撫過他的眉毛,淡淡的說︰「有一段時間,我覺得自己很幸運。」

  「怎麼說?」他皺皺眉頭,總覺得她語氣不對。

  「那個時候我常想,我這種人不美麗、不聰明、不能幹,沒有良好的學歷和家世,連家事都做得普通,如果人有分等級,那麼我是X你是A,我們相差那麼大,我憑什麼嫁給你?你應該娶一個聰明、貌美,身材像模特兒的特優女性,娶我對你而言,太浪費。」

  她窩進你懷裡,打開他的掌心,細細描起他的婚姻線,很早以前就發覺,他的婚姻線有針岔,有人說那是外遇的表徵,那個時候她不信,現在,信了。

  「誰說,我們家揚揚很美,我是A、妳是A++。」大手一伸,他包住她的手。

  她沒有回應他的話,自顧自的往下說︰「我告誡自己,不可以把捧在手心裡的幸運給摔壞,要小心翼翼、謹慎,若離開這個男人,我就再也不能得到同樣的幸運。」甜言蜜語是他的專利,今天她盜用了下。

  「嗯,妳捧得真好,我是妳的幸運,妳也是我的幸運。」他把下巴放在她的額頂,聞著她髮間的淡淡香氣。

  「可是婚姻生活中的衝擊,一點一點磨去我對幸運的感受,我開始嘮叨、開始不滿、開始變成一個令人痛恨的黃臉婆,我相信有許多時候,你也忍不住想對我發脾氣。」

  「對,但哪一對夫妻不是這樣的?」

  「謝謝你這樣看待夫妻關係,你這種想法化解了很多摩擦。」

  「現在有沒有覺得自己更幸運,能嫁到一個像我脾氣那麼好的丈夫?」他開玩笑說。

  她點頭,嘴裡說的卻是,「很多次,我認真考慮過離婚,但你總覺得我是隨口說說,每次遇到這種狀況,你會解釋成我因為生理期報到才如此,再過幾年,你可能會說那是受更年期影響。
  
  「但每次我都是認真的,我認真相信,如果夫妻兩人再也走不下去,與其天天惡言相向,倒不如試著和平分手。李赫,在這三年當中,我吵膩了,也膩了你一而再、再而三的保證,保證你愛我。」

  他飛快把她推出胸口,與她面對面望著,擰起眉。「妳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見他在緊張?她竟然笑了開,說過那麼多次分手,這是他第二次認真看待她的提議,是因為她的態度不同以往嗎?原來不吵架比吵架的威力更大。

  「我不介意分手,但我介意這個訊息是從別人口中傳遞給我,如果你想離婚,請直接告訴我,我可以忍受痛苦的真相,也不要吞下善意的謊言。」

  「揚揚......妳今天很不對勁,妳那個朋友......」

  是因為被朋友的離婚事件影響了嗎?她整個人,只有一個字形容,怪!

  「不要追究我的朋友,我談的是你和我,如果真有一個貌美聰穎,身材像模特兒的優級女性愛上你,而你也動心的話,請誠實告訴我,不要瞞我到最後。」

  李赫腦子轉了幾圈,想出了一個最不可能、卻也最能解釋她異常的狀況。「揚揚,妳今天到動物園去了對嗎?妳看見了什麼,對嗎?」

  他好看的濃眉緊蹙,雙手握住她的肩膀,逼她正視自己。

  她淺淺一笑,轉移了話題,「李赫,我累了,先回房間休息,你也早點整理整理,明天還要上班呢。」

  轉過身那刻,她突然覺得諷刺,每一回都是她想談談,不管是用吵、同鬧,她都想逼他正視兩人之間的問題,可真正遇到事了,居然輪到她逃避,還以為自己已經鼓足勇氣,沒想到事到臨頭了,她的第一選擇也是逃避。

  現在,她有一點點同情過去的他,面對咄咄逼人的自己,他何等委屈。

TOP

第四章

  站在嬰兒用品店前,揚揚靜靜看著櫥窗裡的東西,那小衣服、小物件粉粉嫩嫩的,給人像母親懷抱的溫暖。

  為什麼設計師總給孩子設計這樣的東西,是不是為了賦予天底下的母親一個良好形象,讓孩子誤解,每個把他們生下來的人都溫暖善良。

  她會是個好媽媽嗎?揚揚沒把握。

  拿出手機,她找到李赫的號碼,撥出。

  電話那頭只響了幾聲就接起。「揚揚,妳找我?」

  「嗯,有件事想和你商量,不知道你有沒有空,如果有空的話......」她想約他到這裡,一起挑選給孩子的第一件禮物。

  「現在不行,晚上回家後再談好嗎?」他的聲音裡帶有歉意。

  很忙嗎?應該是,小趙說的,事務所越來越忙了,他分身乏術,要是江國賓可以早一點考上律師執照就好,不然早晚要多聘一名律師。

  她明白他忙,可她想要耍耍任性,任性地把嬰兒用品店的住址丟給他,威脅他說若三十分鐘後沒見到他,他就見不到他的孩子。

  這樣的說法會引起他的驚喜還是驚嚇?

  是的,她懷孕了,十週,她竟然遲鈍到沒發覺,因為這其間有間歇性出血,她完全沒聯想到懷孕這回事。

  她剛剛從醫生口中得到證實,但醫生說狀況不穩定,給了藥,要她小心注意。

  小心注意,是不是包括不可以隨便發脾氣、耍任性?

  念頭轉過,她按捺下任性的衝動,再次妥協。「你會很晚才回家嗎?」

  「這幾天有點忙,或許會晚一點,妳不必等我,累了就先睡,有什麼事給我留一張紙條,明天早上,我可以晚一點上班。」

  這種事......留紙條告知,寶寶知道了一定會很傷心的。她苦笑。

  「好,先掛。」

  她把手機收回包包,包包裡,拍下那天照片的數位相機還在,她想起嚴欣、想起快樂的女孩和快樂的李赫。

  目光凝在半空中......李赫會是個好父親吧,即使寶寶的母親不是他心底的最愛,僅僅是口頭上的愛?

  之後,她再不追問什麼,也不想去追查證據,她曾要求李赫,別把她當成敵方律師,那麼她也該公平地,別把自己當成檢察官。

  李赫是個好男人,她向他說過,當他決定離婚時,要第一個讓她知道。

  他沒提,也許他對嚴欣並未恢復舊情,又或者他覺得一夜夫妻百日恩,他們之間的恩惠大過他想追求新戀情的需求,而現在又有了孩子,她想,也許、可能,他們會安然度過這次的婚姻危機。

  掛掉電話後,她進嬰幼兒用品的店裡逛了一會兒,本來想挑兩件東西的,但想了想又作罷,那是李赫的權利,身為父親,應該為孩子挑第一項禮物。

  於是她走出商店,手裡除了醫生給的媽媽手冊之外,沒有其他東西。

  招了部計程車,揚揚回到公寓。

  又累了,捂嘴、打個呵欠,妳第一次知道,孕婦會隨時感到昏昏欲睡,不禁失笑,之前她還以為自己腦過勞,考慮是否要找個醫生就診。

  拿出鑰匙,想打開大門,卻發現門沒上鎖。

  是她粗心大意嗎?出門前沒上鎖?怎麼會,獨自生活那麼多年,她還沒犯過這樣的錯,難道又是因為懷孕的關係?

  有可能,懷孕會讓人注意力不容易集中、記憶力變差......淺淺一笑。看來,未來幾個月,她將變成截然不同的人。

  媽媽呵......要取得這個身份,不曉得還要經過多少試煉,她得提起全副精神,做好足夠的準備。

  推開門走進屋內,才剛換下拖鞋,她就發覺不對勁,所有的抽屜櫃門都被打開,許多東西被丟在地上,連掛在牆上的照片都被一一翻過,心猛然提起,她慌慌張張地走進臥房。

  臥房裡一片凌亂,早上摺好的棉被被丟在地板上,連枕頭套都被拆下,難道小偷認為她會把重要的東西藏在枕頭裡?

  手在抖、心在抖,她死命咬住嘴唇,緩緩走出房間,停在房門口,廚房的抽屜被翻開了,幾把菜刀歪歪斜斜地被丟在一旁。

  突然間,她聽見書房裡發出一個細微聲響,想也不想,她衝進廚房,撿起一把菜刀,兩手高舉著刀子走回書房門口,猶豫著要不要推開那扇門。

  乾嚥下口水,她鼓足勇氣,向前走了一步,試圖握住書房門把。

  同一時間,書房的門霍地被打開,兩人都沒想到,彼此會面對面、四目相望,瞬間,兩人臉上都有著驚恐。

  小偷盯著她緊握菜刀的手,而她盯著小偷手裡的戒指盒。

  「不行!那個不行!」她直覺大喊,手上的菜刀在身前晃了兩下。

  被她一叫,小偷也嚇著了,他抓起放在門後的球棒就往她手上砸去,她來不及閃躲,一陣巨痛後,手上的菜刀應聲掉落。

  見揚揚沒了武器,小偷伸手往揚揚肩膀一推,力氣之大,讓她整個人往後飛、重重撞向牆壁。

  砰一聲,她反射性尖叫,她的叫聲讓小偷更加亂了手腳,為了讓她在最短的時間內閉嘴,他高舉球棒,想想不對,彎身撿起方才隨手扔在地上的書,猛力往揚揚頭上砸去。

  這次的重擊讓她來不及喊痛,眼前一陣黑,她暈了過去,身子軟趴趴地倒在地板上,雙眼慢慢地閉起,意識中看見的最後一幕,是小偷腳上的大號球鞋。

  她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她是被一陣劇痛給痛醒的,那個痛在腹部持續蔓延著,她痛得滿頭大汗、全身濕透,大聲叫救命,發出的聲音卻微弱得起不了作用。

  她想支起身子,才發覺自己沒有力氣坐直,疼痛一陣強過一陣,熱熱的液體從身體上方流出,體力也漸漸消逝,她聞到空氣中淡淡的血腥味......

  掙扎著、攀爬著,她從包包裡找出手機,撥了李赫的號碼,兩次,他都沒接。

  第三通電話,她打到事務所,接電話的是阿享。「李赫呢?」

  聽見她的聲音,阿享彷彿受到極大驚嚇,揚揚很少打電話到事務所的。「他、他......出去了,呃......是委託人......李律師正在忙。」

  如果是普通委託人,他幹麼口吃成那樣?心揪著,彷彿有一隻大手使力想把她全身揉碎、搗成泥似的。

  她無助的問︰「那個委託人是嚴欣,對嗎?」

  阿享猛吃一驚,嚇得話筒摔到地上,又趕緊撿了起來。「大嫂,妳在說什麼,誰是嚴欣啊,連聽都沒有聽過,李律師又不打離婚官司,怎麼會、會......」

  他欲蓋彌彰的話語,讓她的心涼了。

  果然是她,難怪李赫不接電話,是又怕她逼他說「我愛妳」嗎?

  她掛掉電話。

  再次,疼痛襲擊而來,模模糊糊間她知道,再不求救,寶寶就要離開了,不甘心呵......

  雖然寶寶不在她的計劃中,可她那麼喜歡他,就像喜歡他的父親那樣,她已經做好妥協的準備,他怎麼可以在她妥協後說走就走了?

  打開聯絡人欄,怔了怔,她竟然不曉得可以打電話找誰。

  突然,聯絡人當中一個陌生的名字映入眼簾——周喻岷,那個歡迎她隨時搶劫時間的男人......對,她把他的號碼輸進手機裡了,謝謝,他總是在她最需要的時間出現......

  撥出電話,她本來想要撐一下,本想用輕揚口氣說——嗨,我是揚揚,我恐怕又要搶劫你三十分鐘了。

  可是當電話被接通的那一刻,她才發覺自己沒有本事強撐。「我是揚揚,請你救我......」

  在她背出一串住址之後,她陷入昏迷,鬆開手,手機掉在地板上,電話那頭的人口氣很急,不斷問她發生了什麼事,可她再也答不出半句。  

   ~※※※~

  再次醒來的時候,她躺在醫院病床上,睜開眼,周喻岷待在床邊,兩顆眼珠子定定落在她身上。

  她審視他。他長得不錯呢,乾淨斯文,戴著一副金框眼鏡,看起來就是一副很有學問的樣子,他很高,大概和李赫差不多,但身形偏瘦,他的皮膚很白,和她這種長期關在室內的女人有得拚。

  亂槍打鳥也可以打到一隻美麗鳳凰啊,看起來,她的電話運比結婚運要好上很多。

  「醫生,你果然是值得信賴的人。」

  她試著拉扯笑臉、保持基礎禮貌,但蒼白的容顏看得人心生不忍。

  「這次妳搶劫的不只是三十分鐘,我可不可以說妳得寸進尺?」他試著對她幽默。

  揚揚比他想像中更清秀可人,果然當得起美女作家這個封號。

  雖然今天的她看上去很慘,但絲毫掩不去她的淡雅氣質,她的人和聲音一樣,不會教人驚艷,卻讓人舒服。

  「記下來,下次我還給你。」

  「如果要靠意外來還,我想不必了。」他伸出一根手指,在她面前晃了兩晃。

  「好......那就不要意外......」

  「再睡一下吧,妳需要休息,雖然跟我講話是件很愉快的事情。」他語調刻意輕鬆,刻意不讓她想起自己碰上的慘事。

  她搖頭。休息的時間很多,但她現在想追根究底,雖然已隱約能猜出答案。

  「孩子......還在嗎?」她澀然開口。

  他望著她的眼底有著淡淡的哀憐,不必出聲,他已經給了答案。

  也好,離開也好,在打電話找不到李赫、在阿享吞吞吐吐那一刻,她就決定,算了。

  算了......通通算了、不計較了,吃虧也好、佔便宜也罷,都算了!

  算了,每個人都有過去,她從沒問過李赫曾經和幾個女人交往,李赫也沒問過她,有沒有前男友或前任丈夫,她一直深信,重點是他們結婚了,兩個人共同在一個屋簷下、過得還不錯,誰曉得......

  算了,雖然他們經常為錢起口角,但不全然是李赫的錯,是她大言不慚,對他說了「我來賺錢,身為老婆就該支持丈夫的理想。」的......
  
  算了,是她高估自己,以為自己是個不愛錢的女性,以為自己看重感情甚於金錢,沒想到,當口袋空空的壓力每天壓在頭頂,她也會感到恐慌驚懼......

  算了,結婚不是一個人可以成就的事情,就如同離婚,也不會是一個人造就出來的問題。徹頭徹尾的算了,既然走不下去,誰也別勉強誰,只要雙方都曾經盡過力,就夠了......

  「傷心嗎?」周喻岷問。

  「沒關係。」她嘴裡說沒關係時,眼淚卻順著頰邊流入枕間。

  他嘆息道︰「傻瓜,這種事怎麼會沒關係!哭一哭吧,如果掉眼淚會讓妳感覺舒服的話。」手掌輕輕壓在她的額頭上,不是探她有沒有發燒,只是有一點心疼、一點的同情,和一點的不忍。

  「真的沒關係,反正我要離婚了。」

  周喻岷聽見她的話,眉心蹙起,眼下並不是討論婚姻的好時刻,但他忍不住雞婆。「要不要我以過來人的經驗告訴妳,離婚是件多麼讓人不愉快的事情?」

  「你打算對一個躺在床上的病患說大道理?」她在笑,但眼角嘴角皆流露出濃濃的哀愁。

  「如果妳願意等到心情平復之後,再來考慮這件事,我想我可以不必對病患太殘忍。」

  「你認為是我情緒激動、貿然做出決定?」

  「不是嗎?妳被小偷嚇著了、妳剛失去孩子,並且......在這個時刻,妳的丈夫不在身邊。」他直指出重點。

  「謝謝你為我找的藉口,但那給我的感覺和我丈夫一樣——討人厭。我每次一提分手,他就認定我是情緒一時激動。」

  「原來妳是放羊的孩子,同樣的話說那麼多次,如果不是妳躺在病床上,我也要當妳是生理期報到。」

  「我只是優柔寡斷,只是容易妥協,只是老想著他對我的好,想著,兩人之間有愛,一切問題就可以順利解決,並不是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裡,天天都有生理期困擾。」

  「既然如此,就繼續想下去,兩人之間有愛,就可以順利解決所有問題。」

  「但是......」她猶豫了三秒鐘,才回答︰「沒有了。」

  「沒有什麼?」

  「我沒有告訴過你,我的丈夫從不打離婚官司,但最近破例了,為他心愛的前女友爭取單身自由。」

  「就算他們曾經相愛過,分手後也可以是朋友,幫朋友的忙不算什麼吧。」

  「我也試著這樣說服自己,很可惜,情況不像我想的那麼好。」她看一眼擺在桌上的包包,周喻岷很細心,連包包都幫她帶出來。

  「為什麼?」

  「在她找上我丈夫時,說她曾經以為,不是每個人都需要愛情,她只要把李赫偷偷放在心裡,隨時可以想、可以偷偷愛著就夠了。我是靠文字賺錢的,語言理解力還不錯,應該不至於誤解這話背後的意思。

  「也許那是她個人想法。」

  她苦笑搖頭。「就連李赫最好的朋友都說當年他和對方愛得死去活來,在校園裡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男的帥、女的美,走在路上,會讓路人忍不住多看幾眼。分手後,我丈夫像洩了氣的氣球,變得頹喪失志,那時同學們都擔心你鬧自殺。這樣一對戀人,這般刻骨銘心的愛情,有緣再次相遇,那份熱烈可想而知。」

  她還是驕傲的,說不出口,在她進入昏迷之前,李赫和嚴欣在一起,並且......不接她的電話......

  不再欺騙自己了,如果不是情深,他不會破壞原則;如果不是愛濃,他不會疼惜嚴欣的孩子如自己親生;如果不是兩人的故事纏綿悱惻,不會在多年後相遇時,兩顆心仍然緊繫。

  那個讓人咬牙切齒的小三說得很好,在愛情的世界裡,不被愛的那個才是第三者。她傻傻地當了幾年後補,既然一切都明白了,她就不願意讓自己再當一輩子的外遇。

  「所以妳甘心無條件退讓?」

  「這樣說有欠公允,嚴欣不應該承擔我們夫妻間所有的問題。她頂多是一條導火線,而我們的婚姻早就是一顆熟成的手榴彈。

  「我本來還不願意面對,甚至想為了孩子再努力一回,但今天的事讓我撤底明白,留著一個心不在焉的男人,不但是欺負他,更是欺負我自己。我累了,不想再折磨他,也不想委屈自己。」

  就這樣吧,Game Over,各人過各人的陽關道,獨腳戲唱久了,心酸。

  「不傷心嗎?」周喻岷望著她偽裝出來的堅強,眉深鎖著。一個好女人、一個好男人,理應有個好結果,怎麼會越行越遠?

  「很傷心,但會過去的,一定。」她重重地吸口氣,直到肺葉充得飽滿,再無一絲空隙容納傷心。

  「妳還愛他,對不?」

  愛啊,他對她的愛,一直掛在嘴邊,她對他的愛,卻烙在心田,她從不說,但那麼深的愛,誰都無法否認。

  「醫生,我累了......」她閉上雙眼。

  知道揚揚不想再談,他替她拉好被子,說︰「剛才妳的先生打手機找妳,我接了,告訴他妳剛剛動完手術、尚未清醒,聽得出來他很心急。再給他一次機會吧,兩人好好談談。」

  她不應,偏過頭,眼角一顆晶塋淚滴悄悄翻進枕頭裡。

  ~※※※~

  她並沒有睡太久,揚揚想。

  惡夢連連,她夢見嬰兒的哭聲、夢見與小偷四目相對,然而惡夢的結尾是她哭著、喊著、嘶吼著,聲聲呼喚著李赫,可是......轉頭後,她看見李赫和嚴欣的幸福笑臉。

  猛地睜開雙眼,床邊的男人不再是可靠的醫生,而是滿臉罪惡的律師。

  發現揚揚清醒,李赫連忙站起身,大大的手拂上她的額間,拭去她被惡夢嚇出的汗水。

  「揚揚,妳還好嗎?對不起。」

  又是對不起,真後悔沒有紀錄起來,在三年的婚姻裡面,他到底說過多少次對不起。

  他總是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而她永遠生氣、生氣、生氣......他很有耐性,還能繼續容許她的壞脾氣,但是她,已經到了盡頭,她再也不想聽見他的對不起。

  「沒關係。」她回答,然後心底想著,這是最後一次的原諒。

  見揚揚掙扎著起身,李赫調高病床,讓她半靠在枕頭上坐著。

  「我沒接到電話,不知道妳碰到這麼嚴重的事情。」

  「嗯。」她點頭。「我知道,你在和嚴欣開會。」

  她說得客氣,是開會還是敘舊,她半點把握都沒有,只是她不想吵架、也沒有力氣吵架。

  「妳知道嚴欣?」他濃濃的眉低仰,審視著她的目光裡,有著淡淡的心疑。

  「嗯,知道一點。你破例為她打離婚官司,你們之間......有一些過去。」

  她還是一樣說得客氣,因為她還是沒把握,他們之間的那些,是過去了或還存留。

  李赫坐在病床邊、低下頭,嘆氣。「我應該早一點告訴妳的。」

  「無所謂,該知道的,我已經知道了。」至於不該知道的,那就算了吧,她已經無心追究。

  「妳誤會了些什麼,對嗎?」  

  「我該誤會些什麼?」

  「我和嚴欣的感情,我發誓,那已經過去了。」

  傻瓜,發誓會應驗的,他不該講得這麼篤定。

  揚揚望住李赫。確定再確定,他真的是個非常好的男人,明知不愛,還是不願意用言語傷害她,即便轉過身就能握住心愛女子的手,他仍然猶豫再三,就怕她心疼。

  轉移話題,她問他,「李赫,記不記得我問過你,為什麼喜歡幫弱勢團體打官司?」

  那是吃力不討好的事,幫了小弱勢卻得罪大財團,得不到實際利益。

  「記得,我回答,我喜歡所有人都得到幸福快樂。」

  「我那時告訴你,世界上,以別人的幸福快樂為理想的人,只有兩個,一個叫做真偉人,一個叫做李赫。」

  那時候在談戀愛,什麼話都可以說出口,而且每句說出來都情真意切,半點不虛偽。

  「我記得。」那時他心想,如果不娶這個將自己和偉人相提並論的女子,他不知能娶什麼人。

  他們很快結婚,那句話是關鍵。

  「但是你真的覺得每個人都能得到幸福快樂嗎?」揚揚緩緩搖頭,她說︰「不會的,A快樂、B就不會幸福;載孫女卻出車禍的家庭得到饒恕,卡車司機就不會快意;受狼爪侵害的女孩獲得正義,伸出狼爪的父親就會失去名譽;小三開心,大老婆就不會愜意。這個世界不可能每個人都同時幸福。」

  「所以呢?」他不明白為什麼她要說這些。

  「所以你無薪為旁人打官司時,他們開心了,我就勢必得為下個月的薪資房租煩惱。你想為前女友打官司,她得到勝利、獲取自由了,我就會因為不理智的嫉妒而傷心。

  「這是因為我和你不一樣,我不夠善良,無法在乎別人是否怏樂勝於自己的心情,我沒辦法因為別人的笑容,就忘記自己因此痛苦的付出,很抱歉......李赫,我不是你。」

  他靜靜聽著,許久之後,輕聲緩道︰「揚揚,對不起。」

  他握住她的手,她卻沒有回握他,掌間的小手冰涼涼的,冷得他的心一陣陣心痛。

  「不要再說對不起。我開始痛恨『沒關係』這三個字了,我其實是覺得有關係的,只不過我一遍遍說服自己,是我選定這個男人,所有的『沒關係』都是我理所當然要承受的。

  「但是......李赫,這次讓我來說對不起吧。」她一臉哀蹙。「對不起,我的包容與體諒已經用光了,我要開始自私、開始做讓自己快樂的事;對不起,不官你和嚴欣之間有沒有什麼,我都不想再介意;對不起,走到這裡已經是我的極限,我不想勉強自己再走下去。」

  她將一件事繞著對他說,用譬喻法、用形容詞、用一堆文字技巧,她把要談的事用寫小說的方式迂迥陳述,不再平鋪直敘,讓他這個律師找不到適切的辯駁或攻擊點。

  「揚揚,妳到底想說什麼?」他越聽越覺不對,急問。

  「李赫,我們分手吧,我沒有鬧情緒、沒有生氣,更無關生理期,我現在出口的每字每句都是認真思考過後做下的決定。」她恢復一臉平靜,淡淡說道。

  「說慌!如果不是太生氣,在知道嚴欣的事時,妳就會跳出來對我咆哮,就會質問我,為什麼替前女友打離婚官司,卻不幫妳朋友的忙......等一下,那天......那天月初......」

  李赫發覺哪裡不對了,他前思後想,把所有的事串聯在一起後,恍然大悟。

  「小趙說妳那一天來事務所兩次,說妳在清水茶樓等我,而阿享和國賓進事務所前,也繞到清水茶樓替大家買飲料......

  「妳一定是聽國賓說了什麼,所以妳生氣,才在同一天向我提出要求,希望我幫妳的朋友打離婚官司......不對,妳跟本沒有朋友想離婚,妳只是在試探我,是不是除了嚴欣,我不會幫任何人打離婚官司。」

  果然是個心思縝密的好律師,東拼西湊,就被他尋出線索,明白了來龍去脈。

  她定眼望著他,半句話都不反對。

  「既然沒有朋友離婚,就沒有突然約好的旅遊行程,那麼妳那兩天去了哪裡?妳不想看見我?妳想找個地方躲起來好好想想,對不對?」說到這裡,他突然想起那天聽到捷運站裡的廣播,和她莫名其妙想到動物園走一走的事,通了!「那天,妳跟縱我和嚴欣到動物園,對不對?」

  她只冷冷一笑,揭穿她愚昧的行動,對他有什麼樂趣可言?

  「揚揚,是妳誤會了,為了爭孩子的監護權,我必須事先和小孩子打好關係,才能讓她在法庭上和我合作、對法官講出我要她說的話,而且我還要取得王崇臨這父親打小孩的證據。」

  她收斂笑意,垂下眼瞼。說服他,比想像中更困難。

  「揚揚,我不想離婚,我喜歡妳、我愛妳,妳明明知道的,對不?」

  「不要再用嘴巴愛我,我不想聽這個。」她清冷道。

  去追逐你真心喜歡的吧,不要再把道義責任負在肩膀上,我不想當你的包袱。這是她沒出口的話。

  「我不是用嘴巴愛妳,我是用真心在愛妳,我和嚴欣已經是過去式,感情會事過境遷,我會幫她的忙,只是基於對一個朋友的情誼。」

  朋友?他高中同學要離婚時,他幫忙了嗎?他大學教授離婚時,他幫忙了嗎?他的小阿姨離婚時,他又何曾幫忙了?這個心口不一的男人,越是證明嚴欣是普通朋友,越是讓人感覺他心虛。可她不想同他辯論這些。

  「可你一向對朋友比對妻子好,不是嗎?李赫,就讓我當你的朋友吧,我不想當你的妻子。」

  她的話堵了他的嘴。是嗎?他一向對朋友比對妻子好?

  好像......是......

  國賓缺錢,他偷走揚揚寶貝得半死的存款,沒想過她每個月為了錢忙到焦頭爛額;朋友過生日,他為他們唱生日快樂歌、為他們辦Party,卻讓揚揚獨自過生日,滿桌好菜從熱轉涼,還趴在電腦前面,為下個月的房租奮鬥;嚴欣離婚,他陪在身邊,聽她哭訴婚姻生活裡的不幸,而同時間,揚揚流產,一個人在手術台上,默默承受身心創痛。

  他......是個失敗的丈夫。

  像是被捧子打上後腦,耳邊嗡嗡作響,他慌慌張張地把她冰冷的手包裹在自己暖暖的掌心中,急說道︰「不要,揚揚,我知道錯了,我會改,對妻子比對朋友更好,妳有看到的對不對?這陣子,我正在慢慢改變,總有一天,我會變成好丈夫。」

  妳搖頭,不再被說動、不再妥協。

  「李赫,我沒有親人,我害怕獨處,而結婚三年,我感受最深的,一是孤獨、一是疲憊。

  「每個晚上,我一面寫稿、一面想像你坐在我身旁,隨時隨地給我安慰;每次經過百貨公司,我不斷說服自己,我不虛榮,不需要靠那些名牌包、名牌衣來撐場面;每回看見有一家人在餐廳吃飯的畫面,我得一再對自己喊話,我的丈夫正在為窮人奮鬥,我不可以把他從無助的人們身邊拉走。

  「我不愛錢,但我害怕口袋空空;我雖然獨立,卻也害怕寂寞。李赫,我已經撐不下去了,再繼續維持這段婚姻,我會瘋狂,而你,不是被我逼得放棄理想,就是開始痛恨婚姻。不管是哪一種,我都不樂見,所以我決定了,不管你願不願意,我都要結束這段婚姻。」

  她的表情那樣決絕......他害怕了,一股不知道從哪裡升起的寒意竄進心底,他驚惶失措、惡懼擔心,他第一次失去自信。

  「我不會離婚的,絕不。」

  他一把她抱在懷中,親吻著她的額頭、她的眼睫、妳乾涸枯澀的雙唇,似是想證明什麼。

  如果過去那麼多次她都是講真的,那麼這回和過去一樣,他終會讓她回心轉意的。他不要離開她,不要和她分手,他是真的愛她,也許......愛得不夠,愛的方式錯了,但他會改、他會努力,他會證明......

  她搖頭,明白再說什麼也沒用。「李赫。」

  「嗯?」

  「你上來,抱著我睡,好不好?」她突如其來的要求讓他一怔。

  這代表,他說服她了?她不再想離婚的事?對嘛!揚揚明明就是最心軟的,只要幾句話,他就能夠說服她,接下來,他會好好表現,讓她打從心底明白,他對她的愛,不只是口頭說說。

  「好。」

  他快手快腳上床,雙手一環,從身後緊抱住她,兩人相交疊,弓著身子縮在單人床上。

  「以後,把我當朋友對待吧,我很想念婚前你待我的好。」她幽幽說著。

  「我會對妳好,比對待朋友更好。」

  她微微一笑,不再說話,閉上眼睛,專注地享受他帶來的溫暖陪伴。


第五章

  揚揚留下離婚協議書,帶著行李,離開住了半輩子的公寓。

  然後,她走了一趟公公的公司。秘書讓她等了一會才讓她進入,她不疾不徐走進去,筆直站在辦公桌前,與公公四目相對,仔細看著他每分表情。

  她很少這樣注視著公公,不,應該說,這是第一次,她把公公看得那麼仔細。

  他和李赫長得很像,濃墨飛揚的雙眉、炯亮深邃的雙眼,看得久一些,會不自覺被吸引,然而,他們最像的是掛在嘴邊的那抹自信,好像即便天塌下來,他也有把握不會砸到自己。

  公公是個傳奇性人物,在商場上,沒有人不知道他崛起的神奇事蹟。

  她不太相信奇蹟,但她相信堅毅的作用,堅毅的男人有本事在困厄的環境中脫穎而出,他努力走過、撐過,然後成為今天的李銘。李赫也是同款的男人,雖然他和公公走的不是相同道路,但她始終相信,李赫會創造出另一番奇蹟。

  揚揚審視他的時候,李銘也在觀察她。她不夠亮眼,容貌比起李赫的校花女友顯然不及格,因此聽見李赫要和她結婚時,他和妻子不約而同的認定,這是李赫賭氣的決定。

  但三年過去,一次又一次「不得不」的接觸中,他漸漸同意,李赫會愛上揚揚不是意外,她是個值得男人疼愛的女人。

  她不美麗,但清秀大方,她不夠嬌妍,但溫潤如水,有的女人像花,但她像森林裡的芬多精,越是接觸,越是讓人感到舒服,所以雖然他口頭上沒說,但心底已經認定這個媳婦。

  「怎麼突然過來?」他離開辦公桌,領著揚揚到沙發區入座。

  「我來向你討一句話。」

  「什麼話?」

  她偏著頭,認真想清楚後,才開口,「我不暸解李赫,不懂為什麼他幫助別人就會感到快樂,不懂那些與自己無關的人獲益了,他就能得到莫大的成就感?

  「如果是我,我要別飽喝足,要穿暖住好,要時時可以到百貨公司Shopping才會感到快樂,要很多人誇獎我的作品很捧、老闆給我很高的稿酬,我才會有成就感。」

  「意思是,嫁給李赫,妳沒辦法吃飽喝足、穿暖住好,得到妳想要的快樂。」

  這是諷刺嗎?她想,是的,諷刺當時那個不知道天高地厚的自己,竟大言不慚地說——我的丈夫我自己養。

  她低頭輕搖,連自己都忍不住想笑。「是啊,所以人人都說愛情盲目,愛情會捂住眼睛、矇著耳朵,讓自己分辨不清真相事實、是非曲直。」

  「所以呢?妳今天來,因為妳已經不再為愛情盲目?」

  公公敏銳的觀察力讓她嚇一跳,怔愣了兩秒。是啊,如果李銘不是這樣的一號人物,憑什麼到達今天的地位。

  她不矯情、不掩飾,笑著點頭招了,「對。」

  「為什麼?突然發覺李赫不是妳想像中的偉人?」

  「不,他依然是偉人,有他存在,這個虛偽社會多少有了一點公平正義。」

  「既然他那麼好,為什麼不願意繼續為他盲目?」

  「並不是所有女人都需要一個偉人丈夫,而且,我沒有當好推手的實力,很慚愧,才經過短短三年,我就必須對自己說過的大話食言。」

  當年,她是那樣信誓旦旦在公婆面前對李赫說︰「結婚吧,我負責賺錢,你負責幫助需要幫助的人。」

  現在她必須把這句話吞回去,她抱歉,真的很抱歉。

  李銘聽懂了,也明白她要向自己討哪句話。

  曾經,她在退回支票時對他說︰「在結婚前,我承諾過,會盡全力支持李赫的夢想,只要我還有能力,倘若哪天,我不再支持他了,請您接手吧。」

  她打算不再支持李赫了?

  看著揚揚蒼白憔悴的臉孔,看著她眼底淡淡的哀愁,他理解,對於靠爬格子賺辛苦錢的女人而言,支持一個只會燒錢做善事的丈夫,是件多艱難的事,三年,她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

  「妳打算怎麼做?」

  「簽好字的離婚協議書我已經放在家裡,我們之間的財產並不多,我把房子留給他......但我想,他不會要的,之後他應該會搬回家裡,屆時,請你們包容他、安慰他,繼續支持他。」

  說完,她深深向李銘一鞠躬。

  她明白,一個父親、尤其像他這樣成功的父親,是希望自己兒子繼承自己事業的,但李赫帶給他的,是很大、大到難以出口的失望。

  「如果由我來負擔事務所的支出呢,妳能不能試著考慮不離婚?」

  話一出口,李銘才發覺,原來自己不只認定揚揚是媳婦,還希望她當自己一輩子的媳婦。

  她微笑,搖頭。

  果然,所有人都以為錢是他們夫妻之間最大的問題。「不會。」

  「為什麼?妳不再愛李赫了嗎?」

  愛啊,怎麼不愛,她愛進心裡、愛進骨子裡,可她也深信,愛情不能靠一段謊言、一份善念或一廂情願來維繫。她不想利用李赫的罪惡感來成就自己的私念,與其日後讓他深感遺憾,不如就到這裡結束吧。

  「愛。」她不說謊,在觀察力敏銳的公公面前,所有謊言都會被拆穿。

  「既然這樣,為什麼不繼續走下去?」他懇切地問。

  她垂眉,想了十秒鐘,抬起清澈乾淨的雙眼。

  「李赫是個很好、很善良、很會替別人著想的男人。」

  李銘失笑。沒想到兒子在造成她三年困擾後,還能得到這樣的評語,不知究竟是她太善良,還是她從沒學會批判別人。

  「我不知道自己把兒子教養得這麼好。」

  揚揚笑著點頭。「您的確把他教養得很好,他總是先替別人著想再為自己想,他總是犧牲自己來讓別人快樂。而我想為自己爭取幸福,但是不願意用他的犧牲來換。」

  「妳怎麼知道,妳的幸福要用李赫的犧牲來換?」

  她深吸一口氣,舔了舔嘴唇,才慢慢說出口,「嚴欣回來了,她請李赫幫忙打離婚官司。」

  她看見公公一愣,然後回神,所以她也知道嚴欣的事?對了,聽說他和婆婆始終認為李赫娶她,是李赫的自暴自棄,她不該感到意外。

  「李赫同意了?」

  李銘不自覺皺起眉頭。他明白兒子的原則,也明白他是個多堅守原則的孩子,即便是父母親也別想令他改變。

  那麼,他為嚴欣破例的背後,意味著什麼,他懂。

  「對。」她要求真實、要求坦蕩,她的愛情容不下一絲懷疑。她承認自己很龜毛,並且對愛情有嚴重潔癖。

  「也許只是基於對老朋友的關心,愛情這種東西,過去了,就什麼也不是。」李銘試著幫兒子說話。

  她沒有辯駁,不過公公也許需要更多的證據吧,她從包包裡拿出了沖洗好的照片,交到公公手裡。  

  他看到照片裡,李赫笑得很開心,一男一女一個孩子的組合,宛如一個幸福美好的家庭,他是李赫的父親,應該為兒子的外遇辯駁,但是這些照片讓他啞口無言了。

  「照片裡,李赫很快樂,那是我給不起的幸福。三年相處下來,我比誰都明白李赫有多心軟,他不會忍心傷害我的。因此到最後,他不是逼著自己切斷幸福,就是瞞著我,繼續同我當夫妻,卻在嚴欣那裡尋求愛情,不管是哪一種,都不是我樂見的。所以,我心比他硬,我來幫他做決定。」她淡淡說道。

  「妳的決定是離婚?」

  「我的決定是要他快樂。」

  她很討厭自己,說出如此俗氣又矯情的話,什麼他快樂我便快樂,多白癡。

  但這話俗氣得真有道理,她沒辦法看著李赫在她面前否決自己快樂,沒辦法在明知嚴欣能讓他破壞自己定下的原則時,卻還是選擇相信他們之間沒有什麼,更沒辦法放任情況發展,讓自己變成可笑的妒婦。

  「不後悔嗎?」

  「如果後悔能改變什麼的話......」她沉寂了三秒鐘,再望向他時,眼底有了閃爍。「我想,我沒有後悔的權利。」

  「再想想吧。」他仍希望她能回心轉意。

  她沒回答,卻追著他要一句話。「您會支持他的,對嗎?」

  李銘緊盯著揚揚。他終於明白,為什麼她會讓人感覺舒服了!因為她從不為自己爭取、為自己要求,她只想著別人的需要,待在這樣一個女人的面前,誰都會覺得愉快自在。

  他尚未回答之前,門被打開了,進來的是他的妻子若宛,她一進門就興奮不已地嚷嚷。

  「猜,今天誰來找我?是嚴欣,她比以前更漂亮了,她說她想和李赫復合,問我們會不會反對?我說,我們哪是那種勢利父母,現在什麼時代了,離婚結婚都是不嚴重的事,我們比較重視李赫的幸福......」

  瞧,連婆婆也認同李赫和嚴欣在一起才會幸福,可見得她的決定並不主觀、不片面,她沒冤枉李赫的心。

  李銘的表情讓宛若發覺不對,轉過身,才發現揚揚也在,像是挑釁似的,她笑得魚尾紋更加深刻。「人家嚴欣多會做人啊,一出手就送我名牌包,價值二十幾萬耶,她就是大方,不會小氣巴拉的送什麼爛絲巾......」

  「閉嘴!」李銘斥喝,這是第一次,他沒為妻子保留顏面。

  「老公,你、你......」

  她很生氣,有什麼事他們回家關起房門再來講,他怎麼可以在揚揚面前掃她的面子,要她閉嘴她就閉嘴嗎?想都別想,他幹麼那麼維護揚揚啊,難不成他真的把她當成媳婦?見鬼了,不都說好了,兒子的幸福才是最重要的!

  揚揚無心留下來聽八卦,她起身向公公點頭致意,「不好意思,打擾您了,我先離開。」

  她轉過身再向婆婆鞠躬招呼,準備離開。

  若宛大步橫跨擋在揚揚面前,不讓她離開。「揚揚啊,妳八成不知道嚴欣是誰吧?她是我們中意的兒媳婦,不僅聰明、學歷又高,氣質更是好得不得了,她終於回來了,還說會好好彌補過去的錯誤,要和李赫重新開始——」

  「對不起。」她揚聲截下婆婆的話。

  若宛錯愕地望向她。幾時起,揚揚膽子大到敢打斷自己?反了嗎?正要張嘴怒斥,沒想到揚揚卻比她更快一步出聲。

  「對不起,我不叫揚揚,我叫程芯頤。」再點了次頭,她離開辦公室。

  婆婆沒聽懂她的話,公公卻聽懂了。她的意思是,她再不負責李赫的心情飛揚了。

  李銘皺眉,眉心處刻入一個深深的川字。他不確定,失去揚揚,是李赫的幸運還是不幸?

  「她吃錯什麼藥了,竟敢跟我頂嘴?」若宛瞠目結舌地看著揚揚離去的背影,衝到老公面前怒道。

  「她沒有吃錯藥,只是依妳的心意、放手了。」李銘壓壓自己的胸口,弄不明白,那個悶悶的感覺是什麼。

  「放手?她要和兒子離婚了嗎?為什麼?該不是她搞外遇,事發被抓吧,哈!我就知道她耐不住寂寞,我們家李赫不會被她綁一輩子。」

  外遇?事發被抓?李銘無奈地把照片推到老婆面前。「妳自己看。」

  她拿起照片,一張張看過,而後放下照片怒道︰「這算什麼?抓姦?連張床都沒有,能證明什麼,她想用這個威脅我們嗎?她是不是向你要遮羞費,不然就到外面破壞我們家兒子的名聲?哼,想都別想,老公,半毛錢也別給她,我早就知道,她根本沒有愛上我們家的兒子,她愛的是我們家的錢!」

  「妳講夠了沒?」李銘頭痛地揉揉太陽穴。

  「我又沒講錯,我最不相信那種倒貼的女人,如果不是有目的的,她幹麼扮演小可憐?偏偏你們父子都被她騙了,她那個叫做放長線、釣大魚。」她嗤一聲,這個媳婦她怎麼看怎麼不順眼。

  「她並不要遮羞費,發現李赫和嚴欣在一起,她選擇退讓,選擇讓妳兒子追求自己的快樂,所以她把房子和離婚協議書都留給妳兒子,她今天過來,是希望我能夠支持李赫的事務所,聽明白了?不要再亂冤枉人,她不是妳想像的那樣。」

  不要......她什麼都不要?為什麼不要,她至少可以理直氣壯,向他們索討這三年替事務所付的錢,或者大方向他們要贍養費。

  他們又不是付不起,這算什麼啊,他們家有缺那個爛公寓嗎?幹麼把自己弄得那麼偉大,何況他的兒子他們當然會支持啊,她幹麼多此一舉......想法戛然停止,她再也無法違心批評......

  ~※※※~

  李赫盯著桌上的離婚協議書將近三個鐘頭了。

  下午,他打電話給揚揚時,她還有接,語氣聽起來還不錯,他以為風雨已過天空放睛。

  誰知道,他回到家裡,看見打掃得乾乾淨淨的屋子裡沒有她的蹤影時,立刻打手機給她,問她離婚協議書是什麼意思。

  她淡淡地說著,「你是律師,應該比我還懂,要登記時再寄信通知我吧。」

  她沒有生氣、沒有張牙舞爪,只是客氣地敷衍著,然後掛掉電話。之後,他再撥,手機已經轉入語音信箱。

  她不生氣,他生氣了!

  剛流產的人應該待在家裡,而不是去搞什麼離婚協議,況且她身子不好,不該如此勞累,她幹麼清洗家裡,離不成,她以為洗乾淨了,就能除去她曾經存在的痕跡?

  然後他發覺衣櫃裡,她的衣服都不見了,更是氣上加氣,就算要離家出走,難道不能挑個好時機?

  再然後,他發現沒有揚揚衣服的衣櫃裡,竟然不見空虛時,才想到,她從沒為自己買過新衣服,她的衣服少得不像女人該有的情況,而他的西裝一套又一套,因為她總是說著男人的儀表是女人的驕傲。

  怒氣瞬間消聲匿跡。

  對不起......他又該說對不起了,他要不要拿出電腦認真條列,他到底有多少事對不起她?

  一、他太忙,老把妻子晾在一旁;二、他只替別人著想,卻忘記妻子也需要他的體貼關懷;三、他花光她所有的錢,讓她害怕貧窮滋味;四、他老是讓她勞累,自己輕鬆做善心人......這樣一路寫下去,他需要很多紙才能夠條列清楚。

  電話乍響,他跳起來,撲過去接。「揚揚,妳去哪裡?」

  「我不是揚揚,是你老妹李薇。」她的口氣很差,好像全天下的人都得罪她。

  事實上,最近她過得很不順利,因為她喜歡的男人不受老媽喜愛。她見識過母親是怎麼對待自己不喜歡的新家人,所以打死不帶男友回家,前幾天還撂下狠話,說要自己一個人獨立生活。

  然而母親知道她被寵慣了,連根筷子都不曾洗過,哪有辦法獨立生活,因此有恃無恐、放心得很,不但不妥協,還明白嗆聲,有本事就半件行李都別帶,一個人搬出去。

  她離家出走那天跑到哥哥家裡,哥哥不在,是揚揚耐心聽她抱怨,揚揚沒有多做評論,只給了她一句——「總有一天妳會明白,不被支持的婚姻有多累人。」

  「我現在沒有心情聽妳和老媽吵架的內容,沒其他事的話,我要掛電話了。」李赫第一次自私起來,因為揚揚出走把他的思緒弄得紛亂不已,他沒辦法思考、沒辦法體諒,甚至沒辦法想像之後自己要怎麼過下去。

  他直覺把話筒掛回去。

  三秒鐘後電話鈴聲再度響起,他癱在沙發裡不想去接,放任它轉入語音答錄。

  「大哥,快接電話,不接的話你會後悔,我中午見過大嫂了......」

  聽見「大嫂」這兩個字,他躍起身,拿起話筒。「揚揚去找過妳?」

  「對,今天中午,她到出版社和我們老闆談,已經決定接下上次我提過的那個工作。」
  
  「她去談工作?她瘋了嗎,我們家有這麼缺錢?她才剛流產,應該在家裡好好休息......」

  「什麼?大嫂流產!」李薇的驚叫聲刺激著他的耳膜。「為什麼她會流產?既然知道她懷孕,一有不舒服,你就該放下工作飛奔到她身邊啊,怎麼會搞到流產?大嫂一直想要一個孩子的呀,如果不是你們家太窮......」

  她嘆氣、李赫不語,兄妹倆僵持在電話兩頭。

  兩分鐘後,李薇又吸氣又吐氣,逼自己不要吼叫,諷刺至少好過咆哮,於是她放冷嗓音,「你說休息?是講天方夜譚嗎?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們家有多缺錢?你知不知道,醫生診斷出大嫂有過勞傾向?你知不知道,去年為了事務所員工的年終獎金,她竟然異想天開問我,如果她去援交,能不能在除夕之前把錢湊齊?李赫,你是壞蛋,大嫂瞎了眼才會愛上你!」

  老妹一連串的「你知不知道」讓他傻眼。

  援交......他不知道啊,他以為揚揚那麼有名,稿費肯定是天價,她喊窮只是看不慣他不收費的做法、只是現實勢利、只是想要撒嬌,讓他明白她為他做了多少,他以為她喊假的,就像說要分手那樣......原來是真的,通通是真的,只是他從沒把她的話聽進去。

  過勞?對,他知道她很辛苦,她老是趴在書桌上睡覺,可她說,深夜會讓人文思泉湧,他就蒙起眼睛,信了。

  該死的,他老是讓她覺得自己是壞人,老是用伶俐的言語逼她承認自己是個現實鬼,他利用了她的善良,無止無盡地向她需索,他是個該死的王八蛋!

  「了不起啊,人都流產了,心裡還想著下一份工作,李赫,你真是他媽的大壞蛋,如果你不是我哥,我真想你這種爛男人下地獄!」李薇控制不住了,明知道諷刺比咆哮有用,她還是忍不住對著電話吼叫。

  「難怪她要和我離婚......」他沉下聲調,心底裝了滿滿的罪惡感。

  「離婚,很好,大嫂終於做出正確決定!」她咬牙切齒說。

  和他離婚是正確決定嗎?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大好人,原來在揚揚面前,他是個不折不扣的惡徒,比起那些打家劫舍的犯人,他更可惡。

  在李薇忿忿不平地掛掉電話後,李赫把頭埋在抱枕裡,整個人蜷成一隻大蝦。

  正確決定?和他離婚竟然是正確決定?

  李赫,你這個大爛人到底是做了什麼,連自己的妹妹都想你下地獄!

  電話又響起,李赫沒接,他很自責,自責到沒有力氣再去面對李薇的責備。

  電話轉為答錄語音,「這裡是李赫和揚揚的家,我們現在不方便接電話,請留下您的電話和姓名,我們會盡快與您聯絡。」

  嗶嗶......

  「李赫,我是爸爸,今天揚揚來找過我。你看見桌上的離婚協議書應該可以猜得出她的來意。

  「她說你是偉人,你的存在,讓這個社會多了一點正義公理,她希望我可以繼續支持你的理想。我答應了,以後每個月,我會讓人送支票去事務所,你繼續做你認為正確的事情吧,至於我的公司,等我老得動不了,我會交給專業經理人,你不必擔心。

  「揚揚說服我了,每個人都有上天賦予的責任,我沒權力要求你為我的事業負責。放心,揚揚對你沒有怨恨,她選擇讓你追求快樂,她願意退讓成全,只是我不懂,真的值得為嚴欣放棄揚揚嗎?離開揚揚,會不會是你一生後悔的開端?

  「現代的父母早已沒有能力左右孩子的婚姻,對於嚴欣,我不會心存偏見,我只是可惜,可惜失去一個好媳婦。

  「如果嚴欣真的是你最終的選擇,把她帶回家吧,我和你母親會祝福你們。」

  聽完,父親的話在他耳邊迥盪。

  不對,如果揚揚的選擇是讓他快樂,那麼她應該待在他身邊,嚴欣才不是他最終的選擇,他最終的選擇是揚揚啊,他已經說過那麼多次他愛她,為什麼揚揚聽不懂,連爸爸也聽不懂?

  腦袋像被石磨碾過,壓出粉、榨出汁,他腦袋混沌到無法思考,他只曉得,他沒辦法放手,就算揚揚離開他是最正確的選擇。

  李赫甩開抱枕,呼吸著沒有揚揚氣息的空氣,他突然感覺落寞空虛,看著沒有揚揚的客廳,胸口一陣壓逼,他茫然掃視這個住過三年的屋子,他不明白,那麼熟悉的空間怎會突然變得如此陌生。

  為什麼啊?為什麼他們都相信,他和嚴欣在一起才快樂?為什麼揚揚對他沒有信心?難道是,他從沒給過她充裕的安全感?

  門鈴響,不再上當了,李赫清楚門後的人絕對不是揚揚。

  他早該明白的,在她不吵不鬧,用一句句的「沒關係」結束問題時;在她碰到小偷、在她流產,他卻不在身邊時;在她連面對嚴欣,心中產生誤會,卻不追著他要解釋時......她已經對他失去所有期待。

  門鈴繼續響著,李赫捶著陣陣發痛的額頭,走到門邊、打開門,意外地,門外是嚴欣,她帶一瓶紅酒來拜訪。

  「聽說你一個人在家,也許會有點無聊,既然你破例幫我的忙,我認為應該回報你。」

  她嬌俏地向他一眨眼,調皮的模樣如同若干年前一樣,那個時候,她只要眨眨眼,他就會撲上來、抱緊她,說︰「妳是全天下最可愛的女生。」

  李媽媽說,李赫已經和他老婆分手。

  這對她而言是天大的好消息,李赫很善良,就算他們舊情復燃,他也絕對不會拗棄妻子,這下事情有了轉機。她知道他是好人,非常善良的大好人,那年她對他做的過份事,他連一件都沒往心裡恨,所以她才再回頭找他。

  看著李赫,她發覺自已真笨,不懂那時為什麼要放棄他,選擇另一個男人,也許是因為她太晚知道,他有個富有的父親?也或許因為她早就看出來,他不是個可以賺大錢,讓自己過富裕生活的男人?

  年輕的自己真蠢呵,就算要放手,也該先查查他的家世背景,便是他與家裡反目又如何,父母親的錢,遲早要落在孩子的口袋裡。

  李赫靜靜回望嚴欣,心底兀自解釋著,他和嚴欣真的沒有怎樣,他只是在她最需要幫助的時候扶她一把。

  嚴欣見他不語,從他身邊走進屋,換上揚揚的拖鞋走進廚房,找來兩個高腳杯,坐在沙發上。

  李赫站在門口,靜靜地看著她的舉動。

  紅酒......剛結婚時櫃子裡面有好幾瓶,每次他打羸官司,他們就開瓶酒慶祝,後來紅酒喝完了並沒有補貨,他問揚揚,她歪著頭想了老半天,才回答,「紅酒好貴呢。」

  婚前她捨得做的花費,在婚後一件一件拋卻,為了他想做的事,一個知名作家只能過著貧民生活,再想到李薇說的援交,千萬支針一口氣扎上他的心,他痛得微瞇起眼。

  「赫,為什麼不進來?」嚴欣向李赫招手時,一個聲音從他背後傳來。

  「李律師,你知道我們要來嗎?怎麼在門口等?」

  李赫轉過頭,事務所的人全來了,江國賓、阿享、小趙、曾小妹全員到齊,他們手上提著幾個塑膠袋,看起來是要到李赫家裡煮火鍋、喝啤酒。

  發現屋裡的嚴欣時,江國賓走上前,一腳狠狠踢上李赫的小腿,痛得李赫弓起腳。

  真的很生氣,雖然同情李赫在錯誤的時間遇見對的人,可是......她是嚴欣欸,當初她是怎麼對待他的,難道他都忘了?就算他心地善良不計較,那揚揚怎麼辨?她為他做的一切,是男人、有良心的,都會感動啊!

  阿享一看到嚴欣立刻就火大了。這算什麼,前妻才剛出家門,舊愛就「侵門踏戶」,講難聽點,這房子還是大嫂爸媽留下的咧,這女人憑什麼可以進去!

  他衝上前,就要對上司破口大罵,但小趙早一步阻止他。

  一直冷靜站在一旁的曾小妹給他們使了個眼色,輕笑兩聲往屋裡走。

  哼,女人的戰爭就該由女人來開打,老闆娘不屑爭,還有她呢。

  她走到嚴欣面前,似笑非笑道︰「嚴小姐,妳一定不知道,我們事務所規定絕對不可以私下接見客戶,如果妳的離婚官司有什麼問題,請妳明天到事務所談。」

  「我今天來,不是以客戶的身份,是以老朋友的身份。」嚴欣臉上笑著,但眼神銳利了起來。這女的是哪根蔥、哪棵蒜啊,連老闆的私事都要管。

  曾小妹左手橫腰,右手肘靠在左手腕上,右手的食指輕輕點著自己年輕軟嫩的小臉頰。

  「喔哦,那就更不行嘍,男女有別,已婚男人脖子上拴了根繩,還是請嚴小姐早點回家吧,今天我們老闆娘不在,如果老闆因此傳出不好的緋聞,可是會影響事務所的聲譽,對我們很不利呢。下次要拜訪的話,請嚴小姐事先探聽一下,我們老闆娘在不在家,而且......」

  她的口氣很做作,動作很三八,眼睛還上上下下打量了嚴欣一回,笑說︰「千萬別把自己打扮成酒店女郎,不然外面的人會誤以為我們老闆召妓呢。」

  「妳!」嚴欣氣急敗壞。「別忘記,我是你們的大客戶。」

  曾小妹向她投以憐憫目光,一臉笑咪咪。「嘖嘖嘖,好可憐哦,年紀輕輕就得到失智症,三十八秒之前,妳明明才說自己不是以客戶身份來拜訪,現在又變成客戶了?妳要不要快點僱一個傭人,好在不久的將來,替妳把屎把尿。」

  小趙和阿享互視一眼。都不曉得他們家曾小妹那麼厲害。

  「你確定曾小妹是唸會計系不是演藝科?」阿享在小趙耳邊偷問。

  小趙聳聳肩,比了個噤聲動作,要他繼續看好戲。

  「妳是什麼身份,竟敢這樣對我說話?」嚴欣怒指曾小妹,忘記自己「氣質高貴」。

  「我嗎?我是事務所裡面的一枝花,職位雖然卑微,但所有男人都得聽我的,我有時叫律師老闆,有時喊他『歐巴』,妳聽得懂韓語吧?」

  曾小妹揚揚眉頭。她沒說謊,薪水是從她手中發出去的,大家都得巴結她,每個男的都比她老,喊歐巴沒差。只不過......她會這樣說真的是故意的,故意讓嚴欣誤會她和老闆「關係密切」。

  她是李赫的妹妹李薇?嚴欣皺起眉頭。未來的小姑站在程芯頤那邊?

  曾小妹走到李赫身邊勾住他的手,學網路美少女眨眨大眼睛,笑得一臉無辜。

  她把頭貼著他的手臂。「歐巴,大嫂今天南部的簽書會要搞到很晚耶,她怕趕不回來,讓我們幾個來陪你吃晚飯,順便打打騷孤狸,你呢,就別擺臭臉了,全世界都曉得你有多愛大嫂,我們會替你消滅誤會、保住清白的啦。」

  小趙一笑,走到桌邊,用他純熟完美的技巧,把兩杯紅酒倒回酒瓶裡,蓋好,微笑道︰「嚴小姐,這是瓶很好的酒,我們很想留下來喝,可是有點小擔心......擔心裡面加了料,妳還是帶回去自己慢慢喝吧。」

  阿享把所有人推開,開闢出一條「康莊大道」,他兩手一擺,「嚴小姐,請慢走。」

  嚴欣深吸口氣。她不是笨蛋,她也有尊嚴,也許是心急了一點,但她不會就此認輸,要鬥嗎?好啊,時間長得很,她不信自己會輸在幾個小員工手上,就算李薇也站在程芯頤那邊。

  淺淺一笑,她說︰「好吧,我就不打擾你們同事聚餐,赫,我先走了,明天再約,小妹,再見。」

  小妹?曾小妹全身泛起一片惡寒,她猛烈搖頭、抖動雙肩,想把惡寒驅離。

  門關起,阿享拍了下手掌,大喊,「勝利!」

TOP

第六章

  對於這齣鬧劇,李赫視若無睹,好像不管是嚴欣或事務所員工做了什麼都與他無關,門關起來那刻,他好像想起什麼似的往房間裡走,開門、關門,把一群人留在自己的客廳裡。

  「國賓,你真的認為老闆和嚴欣有剪不斷、理還亂的感情糾葛?」

  小趙望向剛剛砰一聲關起來的臥室門。如果兩個人真的舊情綿綿,老闆的表現會不會太冷漠了一點?

  「當然,退伍後家裡給他找相親對象時,他來者不拒,還說若不是嚴欣,是誰都無所謂了,可以想見他對嚴欣用情有多深。」

  對於這點,江國賓深信不疑。雖然他支持揚揚,但男人嘛,一來,得不到的永遠比得到的更好,二來,嚴欣長得就很符合男人的口味嘛。

  「是啊,上個月老闆娘到事務所那天,因為我很討厭嚴欣,就故意闖進辦公室想告訴老闆老闆娘來過,沒想到卻撞見嚴欣靠在老闆懷裡哭,如果說他們之間沒有感情,我也不信。」曾小妹想起當天撞上那一幕後,她突然覺得老闆娘送來的錢,很燙手。

  「可是我們李律師天天把『愛妻』掛在嘴巴上啊,難道,他都喊假的?」阿享提出疑問。

  「好吧,我進去問清楚,你們等等。」江國賓自告奮勇。

  他走向臥室,敲了下房門,裡面沒應聲,他逕自打開門走進去,發現李赫正對著衣櫥發呆。

  他清了下喉嚨說︰「是揚揚打電話叫我們來陪你的。」

  聞言,李赫猛地轉頭。「你說,是揚揚打電話給你們的?」

  「對,她怕你今天晚上心情不好,問我們有沒有空來陪你說說話。你為什麼心情不好?和揚揚吵架了?」

  他頹然坐在床上,兩手捂著臉。「揚揚留下離婚協議書,離開了。」

  江國賓想了一會兒,鼓起勇氣試探。「那不是正好,你離婚、嚴欣也離婚,兩個人就可以光明正大在一起。」

  李赫正滿肚子氣沒處發,江國賓的話正好剖開一道口子,讓他有了發洩管道。

  「連你也這麼說?你們是吃錯什麼藥,為什麼每個人都覺得我和嚴欣有什麼,我是和她上賓館了,還是表現出熱戀男的瘋狂?」

  他把怒氣向老朋友發洩,令江國賓嚇得倒退兩步。哇塞,這傢伙才吃錯藥咧,這麼兇,就是和嚴欣分手時,也沒有這麼恐怖啊。

  「你為嚴欣破例了不是嗎?你從不打離婚官司的。」

  「我只是想幫老朋友。」

  看她哭得那麼慘,聲淚俱下,他沒辦法拒絕嚴欣。當年若是他沒隱瞞自己的家世,也許她不會為了錢選擇王崇臨,對於她失敗的婚姻,他有歉疚感,而且重點不是離婚官司,是他要幫她爭取孩子的監護權啊,要眼睜睜看孩子留在會家暴的父親身邊,這種事,他無法忍受。

  「那......如果我要離婚,你幫不幫我?」

  江國賓問得他啞口無言。

  「如果你和嚴欣之間坦蕩蕩,那你有沒有把這件事告訴揚揚?告訴她,你為了『前女友』破例;告訴她,為了幫前女友打贏官司,你必須帶嚴欣和她的小孩去逛動物園;告訴她,你的前女友因為離婚太過傷心,以至於哭倒在你的懷裡?」

  一句一句,他問得他臉色鐵青。「我是怕引起誤會才沒說的。」

  「是嗎?你沒有心存僥倖,想著可以背著老婆重溫舊時甜蜜?」

  「你在講什麼,我是那種人嗎?」李赫憤而甩手。他想都沒想過要和嚴欣有些什麼。

  「所以你為嚴欣做的,全是出自於律師的的專業素養?很好,我明白了,我回去會跟我老婆把話講清楚。」江國賓刻意撇嘴,露出一抹嘲弄的笑。

  「你才要對我把話講清楚,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畢竟她一直希望我考上律師執照、當個知名律師,我得回去告訴她,在我當律師之後,如果我的當事人靠在我懷裡哭,她不可以生氣,我的當事人趁她不在家時,穿著性感洋裝到家裡陪我喝酒,她也不能生氣,不管那個當事人是不是我的前女友,因為,是她要我當律師的。」

  李赫聽懂了,他覺得「沒什麼」的事,在別人眼裡就是有鬼,無論他怎麼自清都無用。隱瞞在先是錯、明知嚴欣有意卻假裝不知道也錯,瓜田李下、眾口鑠金,即便是他沒有一點點心存僥倖的心理,也變成心存僥倖。

  「所以,你們都認為我做錯了。」

  「我沒有認為你做錯,如果你還愛嚴欣、想和她在一起的話,人不自私、天誅地滅,我是你的老朋友,就算天底下的人都罵你,我還是會支持你爭取所愛。

  「但是,如果妳愛的人是揚揚的話,就不要浪費時間在這裡後悔,走出房間,我們一起開會,討論讓揚揚回心轉意的方法。

  「不過前提是,你必須認真想清楚,不可以三心二意,因為連離婚協議書都簽了,揚揚是打定主意要離開你,嚴欣則是打定主意要和你復合,才會趁揚揚不在就進你家門。而且憑我們對案子的第六感,如果嚴欣沒有巴結你的家人,她不至於這麼快就知道你和揚揚之間發生問題。」

  江國賓拍拍李赫的肩膀,準備出去,可是當他一打開門,嘩嘩嘩......如果門外竊聽的是球不是人的話,就可以聽見球滾地的聲音。

  他給他們使了眼色,小趙、阿享和曾小妹急忙從地上爬起來,迅速離開案發現場。

  之後,眾人擠在廚房裡,挑菜的挑菜、洗菜的洗菜,合力煮火鍋。

  曾小妹用大勺子攪了攪湯,嘆氣道︰「離婚,已經這麼嚴重了哦?我們都不知道。」

  「大嫂又沒鬧,我們怎麼會知道?」小趙嘆氣。碰到一個不吵不鬧的老婆,真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

  「前幾天大嫂流產,李律師還和嚴欣一起在會議室裡面吃消夜,想到這個,我就替大嫂不值。」阿享接話,

  那個時候,他應該直接殺進去向李律師報告大嫂來電,好像有緊急事件,就不會弄到等警察上門通知,李律師才曉得自己家裡出了大事。

  「我不是女人,可我也覺得嫁給老闆很衰,又要幫老公開事務所,又要負責事務所開銷,老公更是從早忙到晚,沒人陪、沒人照顧,出事也不在身邊,嫁給這種老公......大嫂又不是做慈濟的,真是彿心哦。」小趙說。

  「其實都是我的錯。」曾小妹開口,三雙眼睛全轉向她,表情上寫著「老闆外遇、關妳什麼事」。

  她嘟著嘴、緩慢的再道︰「如果我不是那麼見錢眼開的話,也許不會發生這些事......可我也是為老闆娘著想啊,如果接下這一筆,說不定老闆可以接連一、兩個月不必向老闆娘拿錢,老闆娘很辛苦耶,她是作家又不是印錢機。」

  「把話講清楚一點,別搞得我們一頭霧水。」年紀最長的江國賓發話。

  「嚴欣的丈夫王崇臨,是我表舅的兒子,我還得喊嚴欣一聲表嫂,可是她很離譜,竟然連我是誰都認不出來。」一句歐巴,就讓她錯認自己是老闆的妹妹。

  「所以咧,妳表嫂和表哥如果不離婚,就不會有今天的事?」阿享沒好氣問。這太牽拖了吧。

  「不是啦,我們老闆是聽見我表哥搞外遇才會幫嚴欣打離婚官司,可重點是,我表哥有不孕的問題,別說外面有什麼私生女,就是家裡那隻也生不出來啊。

  「如果不是偷偷驗了DNA,我我表哥怎麼知道孩子不是他的?又怎麼會鬧到要離婚?所以嚴欣說要爭取監護權、要老闆和她們母女去動物園根本是藉口,我表哥才不要那個孩子咧。」

  「什麼!妳的意思是說......從頭到尾,嚴欣都在說謊?這個事情妳怎麼不早一點講?」

  「講了有什麼用?反正動物園逛都逛過啦,而且我表哥很有錢,就算給嚴欣一點贍養費也沒差,畢竟她要養小孩嘛,最重要的是我們事務所可因此獲利......」曾小妹越說越小聲。

  她,真的做錯了。

  「國賓,明天幫我打個電話約王崇臨,我想和他見一面,再決定接不接嚴欣的離婚官司。」

  不知道李赫什麼時候出現在廚房門口,一聽見他的聲音,大家同時轉頭。

  「老闆......」

  「李律師......」

  「做什麼苦著一張臉,火鍋煮好了沒?」李赫擺起老闆的架子。

  「快、快好了。」做錯事的曾小妹回答得很心虛。

  「煮好就拿到餐廳......」

  阿享擠擠鼻子,低聲抱怨,「老闆還吃得下哦?老闆娘都要離婚了。」

  李赫腳步一頓,知道他們全為揚揚抱不平,眉間鬱色掃盡,旋身問︰「不是說要幫我想對策,把你們的大嫂追回來嗎?動作不快一點的話,你們想熬通宵嗎?」

  李赫的話讓眾人豁然開朗。對咩!這才是他們家李律師。

  江國賓衝著老同學一笑。決定得這麼快啊,看來李赫對嚴欣......真的是他誤解了。

  阿享拍拍手,大喊,「加把勁,開工嘍!」

  ~※※※~

  離婚後,最重要的學習是與孤獨共處。

  都以為和李赫結婚後,忙碌的他讓自己倍感寂寞,沒想到真的離開了,才發覺孤獨的滋味比想像中難挨。

  那時候,至少還有個人可以等,可以預知他什麼時候會回家,現在,等的權利被收回,心空盪盪的,難適應。

  在香榭里舍大道上緩步走著,都說巴黎連空氣也是浪漫的,但她嗅不到浪漫,只聞到濃濃的落寞,若干年後,要她票選最不喜歡的十大景點,不曉得心中的第一名會不會是巴黎。

  拿起相機,拍下LV旗艦店的身影,那是許多女人的最愛,但不是她的,她的最愛是李赫,雖然他出了軌,她還是無法把他從最愛變成最恨,只好任由他卡在胸口,令她感到窒悶。

  希望這樣的感覺和隔夜菜一樣,會慢慢變質、發酵,慢慢變成再也無法入口的毒藥,最後被分解,那時,他就無法霸氣地佔住她胸口位置了吧。

  行經無數的精品店,她在咖啡廳前駐足,許多法國人和旅客正悠閒地曬著太陽,品嚐咖啡。

  累了,她忍不住嘲笑自己小家子氣,已經不必再為月初的到來處處省錢,真不曉得自己還在吝嗇什麼。

  她找個位置、坐下、點了杯咖啡,然後打開電腦,敲下幾行字——

  "巨大的方尖碑,靜靜地矗立在協和廣場上,讚美著法老王拉美西斯二世的統治......"

  她打字的速度相當快,等到肩頸開始發痠時,已經完成兩千字的文章,手邊的咖啡也涼了,不熱的咖啡有點苦,但她仍然慢慢地一口一口品嚐。

  改好稿,拿出照相機的記憶體插進電腦,她一一檢視照片、存檔,之後打開信箱。

  不意外地,李薇、阿享、曾小妹都寄了信,李赫也寫了新的信。

  自她離開後,李赫幾乎每天都會寄信來,她不想看,因為猜得出,裡面一定有很多的抱歉。

  明白罪惡感會促使他想挽回兩人的婚姻,但已經下定決心了,她不想回頭,因為累、因為恐懼,也因為......缺乏自信......

  她沒有信心和嚴欣那樣的女人競爭,她相信李赫是個重感情的男人,因為重感情,他不捨得放棄三年的婚姻,也因為重感情,舊愛將是他心中永遠的痛。

  讓她選,她會選擇心甘情願的愛情,而不是用一紙證書證明的婚姻,李赫現在還想不明白,沒關係,她來替他做主,等兩人之間已成過往雲煙,他會明白,她的堅持是他得到幸福的起點。

  男女之間不就是這麼一回事?她只是比較倒楣,心愛的男人愛別的女人。

  她曾經在網絡上看見一個笑話,它寫著在對的時間遇見對的人,是「蒿曉」;在對的時間遇見錯的人,是「啥曉」;在錯的時間遇見對的人,是小三;在錯的時間遇見錯的人,是「衰曉」。

  這個笑話讓她和李赫笑了一個晚上,那時李赫摟著她說︰「遇見妳,是我在對的時間遇見對的人。」

  現在想起來,還真的很「蒿曉」,她既然阻止不了,那只好努力讓他的小三正位,不讓他日後想起,揪心痛苦。

  她又笑了,不過嘴角沾了咖啡,笑容染上苦澀。

  打開李薇的信,她細細讀著,一面讀、一面笑,她真欣賞李薇的勇氣。

  "大嫂,告訴妳一個大消息——我離家出走了!

  我光明正大和老媽眼裡的窮小子正式同居,並且開始了我人生第一回的獨立生活。(妳覺得我要不要發表一篇獨立宣言?)

  哈哈,老媽現在一定在家裡發瘋,沒猜錯的話,她大概還會跑去威脅出版社,逼出版社把我辭掉好斷了我的金錢來源。

  不過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已經和老闆談好,我會在家裡寫專欄、在家裡校稿,以件計費,所以別擔心我,我會過得很好。

  也幸好我搬出家裡,不然看嚴欣天天到家裡吃飯,對老媽拚命巴結的那模樣,我一定會起肖。(消息是王嬸偷偷透露給我的,好吧,說實話,王嬸常背著老媽給我送食物,左右鄰居還以為王嬸是我和窮小子的媽咧。)

  可是......我知道妳不愛聽這些,但容忍我一次吧,我真的得告訴妳,我好、大哥不好。

  前天我找大哥吃飯,他瘦了,我罵他怪物,他又不像我是家事白癡,他做菜的手藝一級棒,大可以把自己餵飽餵胖,可是大哥說,大嫂不在,他提不起勁煮飯。(原來是人都需要舞台,就連煮飯也要有忠實粉絲才煮得來。)

  聽國賓大哥說大哥改變了,除了幫弱者打免費官司外,也接了不少賺錢case,當爸把他找到公司,說要給他金錢援助時,大哥想也不想就拒絕,他說妳最在乎的是自尊,為了妳,他也必須在乎。(事務所的員工們嚇慘了,擔心很快得寄履歷表找新頭路。)

  幸好老爸和大哥協商後,決定讓大哥擔任公司的顧問律師,有了這筆錢,事務所應該不會面臨倒閉危機吧。(阿享說這突然多出來的工作把大家操得半死,但所有人都忙得很高興,至少不必擔心放無薪假。)

  國賓大哥這幾天請假,準備考律師職照,希望他能考出好成績,就可以留在事務所裡幫忙,接大哥最不願意接的離婚案子。

  事務所的事報告完畢,窮小子煮好飯喊我去吃了,大嫂,我真的覺得有個男人願意為自己下廚,是件很幸福的事。

  對了,有件事,我想再確定一次,大嫂,妳真的認為嚴欣是大哥心底愛著的女人嗎?我覺得......不大像耶。"

  是嗎?她再問自己一次,李赫和嚴欣......他們應該還互相喜歡吧,否則他怎會破例、怎會露出那樣的幸福表情。

  她想給李薇回信,說自己很羨慕她的勇氣和自信,但視訊來了,是周喻岷,打開視訊,她對著電腦揮揮手。

  「妳還在巴黎?」他笑得一派溫和。

  莫名其妙的交集、莫名其妙的初遇也莫名其妙的投緣,她和周喻岷成了好朋友,人與人之間有種難言的緣份,讓她不得不相信一「遇」如故這種事不是假的。

  「對。」

  「打算什麼時候回台灣?」

  「回台灣......」她蹙眉搖頭。「下一個點是普羅旺斯,然後是德國、比利時、瑞士......出版社打算把重點擺在歐洲。」

  「雖然妳人在國外,但市面上還是看得到妳的小說。」

  看見她手端咖啡杯,他也從書桌邊端起咖啡,做了個敬酒的動站。他們都是咖啡的酷愛者,咖啡成為他們加誼的推進器。

  「我是寫手嘛,回飯店沒事做就寫小說。」以前忙,是為了稿費、為生活,現在忙,是為了遺忘、為工作,人做事總有許許多多的理由,她不曉得哪種理由比較討喜,但寫作是唯一能夠讓她忘記現實世界的方法。「什佚時候開始注意起我的小說?」

  「我女兒是妳的忠實粉絲。」

  「騙人,你哪來那麼大的女兒?」

  「她是我前妻的妹妹,可是她叫我Dady,我則喊她小乖,她從加拿大飛來台灣找我。」

  飛來台灣找他的,不應該是他的妻子嗎?怎麼會是喊他Dady的小姨子?想必這其中有一段精彩故事。

  「不要用那種眼神看我。」周喻岷把手蓋在電腦螢幕上。

  「什麼眼神啊?我可沒做什麼。」

  「還說沒有,妳的眼神和餓獅看見梅花鹿、老鷹撞見落單小雞一樣,妳想從我身上挖故事。」他指控。

  她失笑了。這人的眼睛是金鋼鑽做的,利得很。「有這麼明顯嗎?」

  「有,很明顯。」

  「好吧,我承認,下次告訴我Dady和小乖的故事吧。」

  「再說吧。記住,就算再忙,每工作半個鐘頭就要離開電腦螢幕,動動手、動動腳。」

  「是,周大醫生。」

  周喻岷笑笑,想了想,遲疑半晌後,脫口道︰「我還是覺得,這件事妳處理得不漂亮。」

  程芯頤明白他指的是什麼。「有人說過,結論才重要。反正都要分手,做菟絲花,牽牽絆絆的有什麼意思?我比較喜歡快刀斬亂麻。」

  「這似乎是妳單方面的決定,李赫同意嗎?你們有沒有徹底溝通過。也許他並不想結束。」

  溝通啊,如果吵架也是一種溝通,那麼他們溝通的次數大概多到可以寫進世界紀錄。

  累了,三年的婚姻生活已經把她的心磨平磨韌,磨得即便有再多的情感,也能逼自己視而不見。

  「周醫生,別忘記我是做什麼的,製造故事轉折,讓男女主角爭執、誤會、和解......是我的專業,我已經寫過太多那樣的內容,實在沒有意願讓它們在自己的身上發生,所以,哭鬧、哀求、心碎......兔了吧,能省則省,反正繞了一大圈,到最後,還是會畫下同樣的句點。」

  「妳憑什麼如此肯定?」

  不懂,為什麼每個人都問她這句,難道她的所見所聞、經歷與感受,都無法確定這麼簡單的事?是不相信她的判斷力嗎?

  李赫對她啊,有恩義、無愛情。

  他們沒有轟轟烈烈、刻骨銘心的愛過,他們之間的道義責任遠勝過感情,她不喜歡比較,但她同意那天江國賓的論點,嚴欣和她之間,是男人都會做出正確的因定。

  何況,李赫不也表明過態度?是他親口說過的——不是嚴欣,是誰都無所謂。

  她既驕傲又敏感,絕不願意成為李赫的「無所謂」。

  「換個話題吧。」她搖頭。

  「嗯......」周喻岷從善如流。「小乖的心臟病發作了。」

  他說得平和,但她看見他眼底的哀慟。

  「嚴重嗎?」

  ~※※※~

  揚揚離去一個星期後,李赫拿到「薪水」。

  以前揚揚送到公司裡的錢,扣除房租、人事費用,剩下的,曾小妹會存進公司帳戶,以備不時之需。

  至於他的花費,由於揚揚很細心,每天都會檢查他的皮夾,讓裡面保持有一塊錢,因此他從來未為錢傷過腦筋。

  現在揚揚不在了,沒有人檢查他的皮夾,有幾次吃飯,點了菜後才發覺皮夾裡空空如也,因此月底,曾小妹給了他一個薪水袋。

  錢不多,只有五萬塊,他和國賓領等薪,但這是他人生中一次特別的經驗。

  他問國賓,拿了薪水要做什麼?國賓瞪他一眼,說︰「除了回家繳公庫,你以為能做什麼?」

  他問小趙,小趙說要繳房租、繳保險費,把該繳的全部繳清,剩下的五分之一定存,另外的五分之四,吃吃喝喝剛好用完。

  他問阿享,阿享和父母親同住,他賺的錢打算用來購屋、娶老婆,他笑著取出五張千元大鈔,神祕兮兮說︰「這個用來吃飯坐車,剩下的,存購屋基金。」

  曾小妹最有計劃了,她把錢分別用幾個信封袋裝好,外面寫著「吃飯」、「租屋子」、「繳水電費」、「意外開支」、「存款」。她拍拍最後一個信封袋,意有所指說︰「老闆,哪天它的厚度超過一公分,就代表我們事務所成功了。」

  他大方接受她的暗示,點頭說︰「我會努力的。」

  下班回到家裡,他拿出信封,學曾小妹也在上面寫「吃飯」、「繳水電費」、「意外開支」、「存——」......

  他不需要存款,因為他名下有很多基金股票,錢多到數不完,只不過那些東西現在不在自己手上。

  把寫著存款的信封撕掉,他一遍遍數著鈔票,分配、計數、分配、計數......突然,想起什麼似的,他把其他信封收進抽屜裡,再把信封外的錢放進皮夾,換上鞋子往外走。
  
  從計程車下來,他走進百貨公司。

  李赫很少逛百貨公司,他的衣服以往都由揚揚打理,她打理他的荷包、他的日常所需、他的食衣住行和夢想,如果不是意外,她會繼續打理他一輩子。

  剛結婚時,他陪揚揚來過幾次,自從事務所開張後,百貨公司對於他只是個地標。

  搭乘電梯上二樓,他逛進女性服飾專櫃,他看得很仔細,每一家、每件衣服、每張展示圖,他像看刑案報告一樣認真。

  他來來回回挑了很久,都挑不到滿意的,直到在經過IRIS時,不自覺停下腳步,這一櫃的衣服偏日系,款式簡單但剪裁大氣,型錄裡的女孩子,每個看起來都典雅大方。

  他想起揚揚那套白色洋裝,就走進櫃裡。雖然一個男人進女性服飾區很怪異,幸好他長得不猥瑣,否則一定會被異樣的眼光注視。

  專櫃小姐此時朝他走過來,客客氣氣問︰「先生,想看什麼款式的衣服嗎?」

  他搖搖頭,走到洋裝的架子前,一套套翻看,看中一件雪紡紗洋裝。

  它是小圓領,七分袖,袖子的地方透明鏤空,裙長及膝,腰間繫著一條質感不錯的腰帶,有這套洋裝,再搭上一雙銀白色高跟鞋和淺色包包,一定很好看。

  他滿意地取下衣服,左看右看後,問專櫃小姐,「我的太太一百六十五公分,五十公斤,應該穿什麼型號的?」

  「我知道了,請稍等。」

  百貨公司打烊時,他提著三個紙袋,裡面有他想要的洋裝、鞋子和包包。

  他是吹著口哨回家的,卻意外的在公寓門口遇見嚴欣。

  口哨停下,他盯著嚴欣滿懷喜悅的臉,想起小趙的話——「李律師,如果你對嚴小姐沒有意思,就不要表現得太紳士,那會讓女人懷抱希望,感覺你們到最後一定會復合。」

  他不要和嚴欣復合,他要和揚揚復合。

  那年嚴欣讓他傷痛欲絕,讓他對人性與愛情徹底失望,他不想再相信任何女人,是揚揚把他的不信任轉為信任,是揚揚讓他再度相信愛情與人性,不管是基於「愛情」或「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原理,他都沒道理和嚴欣有任何發展的可能性。

  「國賓不是已經告訴妳,我不幫妳打官司了?」

  「是,他打過電話,但我想問你,為什麼不幫我?你不幫我的話,我會一無所有的。」她的臉上浮起一絲無助神色。

  「妳不會一無所有,如果妳願意好好談談,我相信妳丈夫會拿錢出來解決。」

  如果嚴欣沒騙人,王崇臨真的讓外遇對象有孩子,那麼,他相信王崇臨一定更逼切想解決眼前婚姻,而為了聲譽,他會選擇私下和解。

  王崇臨給的那點贍養費,不是她要的,她要一半,要他總財產的一半。「那麼孩子呢?我會連孩子都失去,你忍心見我們母女分離?」

  「妳確定王崇臨要妳的孩子?那孩子與他有血緣關係?」

  李赫一問,嚴欣驚嚇不已,向後踉蹌了幾步,直到後背碰上牆壁才停下腳步。他......怎麼會知道?

  「李、李赫......你怎會講出這麼殘忍的話,你是懷疑我還是恨我?」她流下淚水,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

  差一點,李赫就想上前扶她,但腳步方跨出去,他想起父親交給他的照片、想起曾小妹的誤解。不行,他沒有本錢再讓人誤解,不管誤解的人是嚴欣或揚揚。

  「我既不恨妳也不懷疑妳,我只是說出實情,放手吧,妳越是固執越會一無所有。」他勸她接受現實。

  「不,你恨我,你恨我在你當兵時離開,選擇了別人,可是......真的不能原諒我嗎?我已經得到報應了。」她硬是把話題扯到過往。

  李赫嘆息。他已經不想談過去,可她既然要談,也好,一次把事情說清楚,讓她死心,不必再時常向他母親獻殷勤。

  「是的,嚴欣,我恨過妳,在妳離開後的幾年,事事篤定的我,對人性產生嚴重懷疑,那我我堅持的信念有很大差異,幸好揚揚來了,她走入我的人生,讓我重新相信。

  「她常說︰『幸福的人才會遺忘不幸。』如果她可以讓我幸福,那麼她就是個成功的妻子。嚴欣,我的揚揚很成功,有她在,我的心、我的眉、我的人生與事業才會飛揚,她帶給我無可比擬的幸福,因此我遺忘了過去的不幸,真的,我已經不恨妳了。

  「至於王崇臨的事,我是個律師,只相信證據與事實。對不起,我私底下見過妳丈夫,也親眼看過那張DNA證明,基於道德良知,我無法為妳打官司。」

  「你、你......你怎麼可以去見我丈夫?」完蛋了嗎?兩邊都落空的話,以後她要倚恃什麼?

  李赫嘆氣。「我明白失婚的女人很辛苦,尤其妳又要帶孩子,不過以律師的立場,我還是建議妳,如果妳丈夫願意付瞻養費,不管數目能不能讓妳滿意,都盡快接受吧,不然妳丈夫若提出那張證明,妳在法庭上失去立場,到最後連一毛錢都拿不到。」

  說完,他繞過嚴欣,用鑰匙打開公寓大門,在走進公寓前,他想了想,又轉過身,把話挑得更明白。

  「我母親那裡妳不必費心了,她從來就無法控制我對愛情、婚姻的選擇,而且我父親是支持我的,遲早,揚揚會回到我身邊。」

  李赫恢復自信的口吻,就像他在當事人和法官面前一樣,他不再把揚揚當成對方辯護律師,他要把她當成自己的當事人,一心一意,為她爭取最大幸福。

  再不看嚴欣一眼,他進公寓、搭電梯、打開家門、回房間。

  他把新買的洋裝掛在他的西裝旁邊,把包包放在他的公事句旁,把鞋盒放在鞋櫃上,他走進書房、打開電腦、寫信。
  
  "揚揚,猜猜看我去了哪裡?答案是百貨公司!

  曾小妹給了我五萬塊薪水,我學她用信封把支出一筆一筆裝好,很麻煩,妳以前是怎麼搞定這種事的?剩下的存款部份,我帶著它們去了一趟百貨公司,給妳買了洋裝、鞋子和包包。

  買包包的時候,我才想起妳那個黑色斜背包的表面早已磨破了。真是的,女為悅己者容,妳從來都沒有為我好好打扮自己,是不是篤定李赫這輩子只愛揚揚一個,便漫不經心?

  我是個富家公子,這輩子從來沒有為錢的事煩惱過,婚前我有個富爸爸,婚後有個拚命撈錢的富老婆,我任性恣意地做著自己想做的事,從沒想過錢會替人們製造困擾。

  直到曾小妹一天到盯著我唸,「房租交不出來了啦」、「水電快被斷了」、「發薪日快到了」......第一次,我發覺沒錢真的很可怕,我可不可以問一句,以前妳是怎麼應付過來的?

  我硬著頭皮接下幾件不愛接的case,然後打羸官司,在當事人臉上露出笑容時才發現,原來不管收不收費,只要能夠幫助到需要幫助的人,都能夠得到莫大的快樂。

  接著,今天收到薪水,買了送妳的禮物後,我第一次發覺,賺錢是件讓人很有成就感的事,以後,我要賺更多的錢,給妳買新衣服、買車子、買房子,讓妳做所有想做的事。

  我發誓,我會改變,也許改變得不夠快,但我一定會拚命加快速度。

  剛剛嚴欣來了,她問我是不是還恨她?

  我回答她,「是的,在妳剛離開的時候恨過,事事篤定的我,對人性產生嚴重懷疑,那和我堅持的信念有很大的差異,幸好揚揚來了,她走入我的生命,讓我重新相信。

  「揚揚常說︰『幸福的人才會遺忘不幸。』如果她可以讓我幸福,那麼她就是個成功的妻子。我的揚揚很成功,有她在,我的心、我的眉、我的人生與事業才會飛揚,她帶給我無可比擬的幸福,因此我遺忘了過去的不幸。」

  我鄭重告訴她,我早就不恨她,而對她的愛也已經隨著恨消失。

  揚揚,還生我的氣嗎?

  沒關係,妳有這個權利,也許妳還沒有看過我的信,也許妳不相信我所講的每一句,但請妳同意,我真的很愛妳。"
第七章

  五個月過去了,揚揚沒給他回信,她還沒有打開任何一封署名李赫的信。

  阿享、曾小妹、小趙和國賓,他們不光寫信,連電話都從李薇那裡拿到手了,可是揚揚只接電話、聽電話,卻半句話也不說。

  放棄嗎?不要。

  在做了那麼多改變之後,揚揚仍然不肯原諒,原因只有一個,他傷她很深,讓她再感動也無法令自己回頭。

  五個月,他當愛家好男人,一下班就回家,然後面對空盪盪的房子。

  不知不覺間,他與寂寞熟悉,進而成為莫逆,他漸漸理解,過去三年,揚揚是怎樣守著這間公寓,等待遲歸的丈夫。

  五個月,他想她、念她,思念一天比一天累積更深。

  坐在她的書桌前,讀遍她寫的每一本小說,在文字裡體會她的心、她的思慮。

  一直以為,自己很暸解揚揚,總認定她是個能幹的、獨立的、自信滿滿的女性,但書裡的字句透露出她的自卑與不確定,對於愛情,她不敢積極。

  她曾在一篇序裡提到,向他求婚大概是她在愛情中,最主動而勇敢的一次,可她也說了,話一出口她就後悔得半死。

  幸好,幸好他是個不要臉的男人,對她那句「結婚吧,我負責賺錢,你負責幫助社會上需要幫助的人。」竟然給予熱烈回應。

  那時他說︰「好,我娶妳,妳養我。」

  本以為,這只是個玩笑話,沒想到,他真的讓她養了整整三年。

  他剝削她每分力氣,逼她想辦法榨出金錢,養那個美名為正義公理的事務所。

  他對天底下的人都正義,獨獨對她不正義,難怪她要說︰「我們當朋友吧,你對朋友比較好。」

  他不只對朋友比較好,他對陌生人、對可憐人、對路人都比對她好,他以為女人只要甜言蜜語就行,卻忘記女人更需要照顧與關心。

  他為她做過的事太少,他沒有條件要求她回到自己身邊。

  今天,曾小妹把薪水、年終獎金和事務所的預備金留下來後,開出一張一百萬的支票給他,當看見那張支票,他眼中泛淚。

  不是感動於自己的能力,而是對揚揚心疼不已。

  原來他要賺錢並不難,卻為了「原則」讓揚揚過勞,揚揚老說要存夠一百萬才能生孩子,她那麼想要小孩,他卻連這麼容易的事,都不願意為她辨到。

  說什麼愛她,他果真只是口頭上愛她。

  那個提早離開的孩子......是他在她心頭砍下的、最深刻的傷痕。

  李薇曾說︰「如果是我,我才不會笨到三年後才離開,早在嫁給哥的第二個月就跑得不見人影。大哥,你記不記得爸媽是怎麼對待她的?你又是怎麼對待她的?要不是大嫂還能夠寫出那麼多動人文章,我真認定她腦子有問題。」

  他記得李薇口裡的「第二個月」的事。

  那時,他帶揚揚回家,照例買了一堆禮物,可是揚揚一樣被擋在門外,只有他可以進家門。

  爸和他在書房裡談判,說要是他再不離開揚揚、進公司,就要剝奪他的繼承權。

  爸錯估他了,對於金錢,他的要求不高。

  沒想到他和爸在書房時,媽不但把禮物往外丟,還放大旺咬揚揚。大旺是隻身形很大、牙齒很尖的台灣黑狗,揚揚被牠巨大的衝擊力撞倒在地,裙子破了,手腳被咬出一個個傷口,她忍著眼淚、不哭,堅持在門外等他出來。

  那天雨下得很大,雨水在不平的地面蓄出淺淺的水窪,她全身都濕透了。

  當他走出家門看見她的狼狽,為此心疼時,她卻揚起笑臉,對他說︰「我在數漣漪,只要數到漣漪的圈圈是偶數,就代表我和爸媽之間會喜劇收場。」

  他知道她在胡扯,以為扯東扯西,他就看不出她哭過的痕跡。

  因為那件事,他狠下心,三個月不和家裡聯絡,他永遠無法忘記,揚揚手腳裹著紗布,還在深夜裡趕稿子一幕。

  後來父母親明白他的態度堅決,勉強接納揚揚的存在,但爸爸對她仍是一貫冷淡,而母親的冷嘲熱諷更從未間斷。

  如果不是愛他,她何必忍受那些?

  揚揚很少對他說愛,但她的愛表現在行為上、態度上,她用了全身心的力氣愛他,可是他回應給她的,卻只是口頭說著愛。

  難怪她不願意回頭看他......

  事務所的人都想盡辦法替他說好話,曾小妹還說,領完年終獎金要買機票去法國找老闆娘,問他如果她能把老闆娘勸回來,可不可以加薪一成?

  一成?五成都行,只是,她不會回來了,他心知肚明。他不是輕易服輸的人,但他越來越覺得自己快要失敗了,雖然口口聲聲不放棄,但他一天比一天缺乏自信。

  如果揚揚是他的女兒,便是綁著、關著,他也絕對不讓她和李赫在一起。

  打開電腦,他想了很久,才打出第一行字。

  "揚揚,妳好嗎?

  有沒有開始對我的來信不耐煩?有沒有光是看到李赫兩個字,心底就不舒服?如果有人對我像我對妳那樣,我會。

  昨天晚上給妳寫完信後,爸爸打電話來要我回家一趟,他說我這段時間的表現,讓他覺得我真的長大了。

  聽到這個話,我心底猛然一酸,原來我是個讓父母親、讓老婆寵到長不大的男孩,非要所有人離開了,我才明白社會現實是什麼模樣,才有辦法自立自強、讓自己成長。

  養這樣一個長不大的老公,很辛苦,對不?

  爸兌交給我一個信封,裡面是登記在我名下的股票、基金、房地產的文件和存款簿,我迅速看過統計表格,知道那袋東西至少有幾十億。

  我把它們放進公事包裡,幻想著妳在家裡,幻想把它們交到妳手上時,我帥帥的講一句,「老婆,去寫妳真正想寫的文章吧,不要再為了我拚字數。」

  我幻想著,妳眼睛裡智射出兩道光芒,會緊緊抱住我,高興地放聲大叫。

  可是回到家裡,沒有妳、沒有光芒、沒有尖叫,只有一室的空虛寂寥......

  短短的五個月裡,我想妳,想得快要發狂,那麼過去三年,妳想我、需要我,我卻不在身邊的日子裡,妳是怎麼度過的?

  家裡到處擺滿妳的照片,大大小小都有,我還把一整面牆貼上妳的照片,我時常靠在那邊,對妳說話,說一百次、說一萬次的抱歉,但是牆面冷冰冰的,而妳沒有回應我的歉意。

  我受到懲罰了,因為我對愛情不夠真誠,因為我自私自利地消費妳的愛情,因為我愚蠢到失去了才曉得痛心疾首很傷人......

  我不知道要怎麼做,才能夠再度得到妳的信任,我突然很羨慕那些被關的受刑人,至少他們出獄後還有機會重塑人生。

  揚揚,我還有機會嗎?還是終其一生都得在後悔的監獄裡細數自己的罪狀,憎恨自己在妳身上劃下的傷口?"

  他細讀了兩遍、把信發出去。

  關掉電腦,他完成一天當中最重要的工作,打開抽屜,拿出一個綠色方盒,盒子外面是揚揚娟秀的字體——「初遇」,盒子裡面有一條手帕。

  他記得,手帕是他的,在電影院第一次相遇,一齣簡單的電影卻看得她淚眼汪汪,那個時候他心想,這個女人有一副軟心腸。他把手帕借她,她請他吃一頓飯,他們開始為期三個月的短暫交往,然後步入禮堂。

  所有人都不看好他的婚姻,連國賓也罵他說︰「你為什麼要自暴自棄?你還年輕,條件這麼好,可以挑到更好的女人。」

  國賓罵他那天,揚揚站在他的公寓外面,公寓隔音不好,揚揚把國賓的話全聽進去了。國賓離開時,他們才發現揚揚,她沒生氣或憤怒,只淡淡地揚起笑臉,向國賓保證,「請你放心,我會努力,努力成為一個配得上李赫的女人。」

  那天過後,國賓對揚揚徹底服氣,他原本以為任何女人聽見這種批評都會抓狂的。

  瞧,揚揚原來不是個愛發脾氣的女人,是因為他的漠視,是他從沒把她的話聽進去,才逼得她把同樣的話一說再說,變得瑣碎嘮叨。

  把手帕收進盒子裡,他又提醒了自己一次,她不要他了,因為......她連他們的初遇都沒帶走。

  拿起揚揚寫的小說,他走到客廳裡,躺在揚揚最喜歡的那組沙發裡,翻開書,慢慢細讀。

  他讀到女主角和男主角結婚的那段,他想起他們的婚禮,他牽著她的手,不肯放開。

  揚揚是他生命中遇到的第二個女人,嚴欣帶給他的傷口,在揚揚溫柔的一顰一笑中被縫起,短短三個月,他忘記疼痛,他心底、眼底只有她甜甜的笑容。

  可是這一回,他不確定了,嚴欣離開時,他藉口忙碌想遺忘情傷,可是這次揚揚出走,他不願意忙碌,只想隨時隨地空下腦袋,好好地、好好地想著他的揚揚。怎麼辦?他真的要被判終生監禁嗎?

  電話響起,他順手接起。

  「大哥,我是李薇。」

  「嗯。」

  「媽媽要我問你,有沒有好好吃飯睡覺?」

  「嗯。」

  「媽媽很擔心。」

  「嗯。」他回答得很敷衍。

  就像他回家看爸媽一樣提不起勁,他也想抱抱母親,說些好聽的話,也想用笑容撐出一個讓人能不擔心的假象,但是......好難哦。

  揚揚不回來,他連最熱愛的工作都失去興致,他只是在強撐著,可他不確定自己能撐到什麼時候。

  「媽媽說她錯了,她不知道你那麼愛大嫂,還以為你是因為和爸爸吵架,不得不找個女人拿錢幫助你,想到你是為了大嫂的錢,不得不低聲下氣,她就恨得牙癢的。」

  媽終究是愛大哥的,她對大嫂這麼壞只是因為氣不平。

  李赫知道,但他不回應。

  「媽說,如果大嫂回來,她會當個好婆婆。」

  問題是揚揚不想回來了,他有預感,她對於講一百遍、他卻把她當生理期不順的事,讓她對他十分失望。

  「大嫂在歐洲寫的稿子已經寄到出版社,她下一個目的地是日本,可是我不確定她會不會先回台灣。」
  
  她不會,因為台灣有個壞男人,她不想見、不願意見,說不定像她那麼好的女人,身邊已經出現一個好男人。

  今天的他,心情特別低落。

  「大哥,你為什麼不說話?」

  「小薇,如果妳身邊那個窮小子不要妳的話,妳會怎麼辦?」

  「我不會讓他有機會不要我。」她想也不想就回答。

  他羨慕老妹的自信,曾經揚揚也給了他同樣的自信,是他把它們消耗光了。

  「如果因為某個控制不了的因素,讓妳失去他,怎麼辦?」李赫問她。

  「大哥,你有沒有背過『長恨歌』?」

  「沒有。」

  他只背過冷冰冰的法條,所以不懂女人熱騰騰的心需要小心呵護,否則溫度會下降、愛情會消失。

  「『長恨歌』裡有一句話,『上窮碧落下黃泉』。如果他離開我,我會上窮碧落下黃泉,天上人間,想盡辦法把他找回來。」

  李薇的話瞬間激起李赫消失很久的鬥志。

  沒錯,他怎麼這麼笨,光是在這裡寫信、光是讓事務所眾人進行溫情攻勢並沒有用,明知道愛情對揚揚比什麼都重要,卻不曉得要親自把愛情送到她手中。

  「小薇,妳知道大嫂在哪裡嗎?」

  李赫口氣改了,不再病懨懨,李薇甚至聽得出裡頭有幾分興奮。他要親自出馬去歐洲把老婆找回來?她不贊成大哥盲目找人,但能夠讓大哥再次燃起希望才最重要,不是嗎?

  「荷蘭吧,我猜,她最後一章寫了荷蘭,但我不確定她是否真的人在那裡。大哥,你想去找大嫂嗎?」

  「對。」新的幻想出現,李赫幻想他們的相遇、他們重逢,幻想他不說對不起,但信心滿滿地丟下幾句——拭目以待吧,揚揚,妳會明白我愛妳是真心真意,不是口頭說說。

  「可是你不知道大嫂住哪家飯店,不知道她在哪個城市......」

  「我一下飛機就用大聲公廣播。」

  「這種尋人方法很笨。」

  「沒關係,我笨很久了,再多笨一次,無所謂。」這個話,他故意對李薇說。偶爾利用一下妹妹,也不是做壞事,不會傷天害理。

  李薇笑了,她不知道大哥想利用自己,只想著得趕緊和大嫂聯絡,要不然大哥的笨方法,很可能會讓他登上國際新聞的頭由版,成了頭條。

  ~※※※~

  飯店裡,程芯頤縮起身子像顆球般,臉貼著冰冰涼涼的玻璃,從窗戶往外看,下雪了,下雪的紐約看起來別有風味。

  把稿子寄出去後,她買了機票直接飛美國,來到她嚮往很久的大城市。

  李赫曾說︰「等我們生了小孩,就帶他到紐約摸哈彿的大腳,那麼以後孩子就會唸哈彿。」

  小孩......他們差點有個小孩的,只是......酸澀湧出,一滴淚水滑過臉頰。

  她知道李赫很努力在改變自己。

  只是......知道了,然後呢?她問過自己千萬遍,還回得去嗎?回去後,她仍然是揚揚、他仍然是李赫,再度過從前那樣的生活?

  女人結婚圖的是安適、安心,可李赫那麼優秀的男人,有多少雙眼睛在看著、愛慕著,她不想每次有女人靠近,自己就傷心一回。

  婆婆嘴巴壞,但說的句句是事實,李赫那樣的人物,該匹配的是公主,不是脾女;國賓的想法也沒錯,李赫還年輕,真的不必自暴自棄。

  世間,有許多事物可以靠努力達到,但也有許多東西就算努力到底,也改變不了。她和他,畢竟相距太遙遠。

  婚姻,試過就行了,不必非得沉浸在裡面,雖然一個人的生活很孤單,偶爾會出現強烈的不確定感,但人生嘛,遇了好的也得碰上壞的,總不能好處讓一人獨享。

  室內有暖氣,是不冷的,可她還是攏緊披巾,把自己縮成小小的一團。

  手機鈴聲響起,是曾小妹,她猶豫著要不要接,在手機響過了十聲後,還是接起,她無法欺騙自己,她想知道李赫的消息。

  「老闆娘,我是曾小妹。妳在哪裡啊,快過年了,我打算利用年假出國玩,老闆娘,我去找妳好不好?」

  程芯頤莞爾一笑。她想來當說客嗎?連她都說服不了自己,曾小妹又怎能說服得了她。

  「我在美國。」

  「吭。」曾小妳大聲尖叫,「妳不是在歐洲嗎?完了、完了啦!」

  聽見她在電話那頭跳腳,旁邊還有一些吵雜的聲音,看來她在事務所裡。

  「我就說老闆腦子不好嘛,不當律師只能當白癡啊......」這是阿享的聲音。

  「老闆娘在美國,他卻跑去荷蘭,還準備了大聲公,打算一下飛機就用大聲公找老闆娘,哎呦,他一定會被當成瘋子的啦......」曾小妹哀叫。

  「機票訂好了嗎?」這是小趙的聲音,他有特殊的中部腔。

  「什麼訂機票,恐怕他人都在飛機上了!快過年了,事務所裡有那麼多案子等著開庭,他是打算把我操死嗎?」

  這是江國賓的聲音,李赫敢把事務所交給他......所以他已經拿到律師執照了?很好,多個人手,李赫不會忙得天昏地暗。

  可是,李赫怎會想去荷蘭?因為她最後一篇稿子寫到荷蘭?用大聲公在機場找人,真瞎!可那個人是真的做得出來的,怎麼辦?

  「曾小妹,可不可聯絡上李赫?」她坐正,蹙緊了眉頭。

  「聯絡?老闆今天沒來上班,說不定早就出發了......不然,老闆娘,妳告訴我妳在美東還是美西,我讓老闆轉機去找妳。」

  「不必,再過兩天我就要離開美國。」

  「之後呢?要回台灣了嗎?」曾小妹想套話,但她保持沉默。「老闆娘......」

  「台灣很冷嗎?」程芯頤轉移話題。如果李赫已經出發,下飛機後應該會接到曾小妹的簡訊吧。

  「嗯,新一波寒流報到,流行性感冒讓許多人病懨懨的,新聞有說,今年初因為寒流來襲,重症病患已經死掉好幾個。」

  那李赫呢?每次流感來時,他都會中獎,也不曉得是太忙太累,還是因為老進出公共場所又在外面吃。

  往年流感發威,她會給他做便當,逼他能用電話聯絡的事,就別親自拜訪,她給他弄蔓越莓汁、給他發泡錠,老想著用維他命C片替他提升免疫力,這回她不在家,他會不會去買發泡錠?想到這裡,心慌慌的,好像他已經中標。

  「大嫂妳怎麼不說話?還在生氣嗎?我告訴妳,李律師真的已經改變了,他現在和以前完全不一樣,他還是會幫助人,但會量力而為,而且我們的事務所已經開始賺錢了,前幾天開會,還提到要再聘一名律師,所以......大嫂,妳不要生氣,原諒他這一次吧。」阿享搶過電話,嘰嘰喳喳說過沒完。

  怎麼大家都覺得她在生氣?她是不是給了人脾氣差的壞印象?都怪李赫,把好女人的最佳楷模變成罵街潑婦。

  小趙把電話搶走。「大嫂,我跟妳說哦,李律師謝絕了所有應酬,每次我們要辦慶功宴,他都趕我們回家,還說要好好珍惜和家人相處的時間,他一定很後悔以前沒有經常陪妳。前幾天老闆生日,我們想要幫他慶生,他也不肯出門,我們只好到你們家給他煮壽麵。」

  生日,她記得,明知道不會再見面,她還是給他挑了張卡片寫下生日快樂,還買領帶當禮物。

  她永遠記得要幫他過生日,而他被她三叮嚀、四囑咐後,卻還是會忘記她的生日,這就是不公平的地方,愛人的那個總是比被愛的吃虧。

  這回輪到江國賓搶走電話。

  「揚揚,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李赫和嚴欣已經是過去式,李赫完全沒有想和嚴欣重溫舊夢,只是嚴欣和李赫交往那麼多年,當然知道李赫最大的弱點是心軟,別人一求他,就算會自己為難,李赫也會想盡辦法幫忙。

  「妳也知道李赫這個毛病,他自己都快窮死了,為了擔心我被老婆開除,他還是偷走妳的存款,把錢拿出來借我,更何況嚴欣還在李赫面前哭哭啼啼的,說的好像自己會變成這樣全是李赫的錯,弄得他既愧疚又不安,才會破例幫她打官司。」

  所以她的問題是——她從來不在李赫面前哭?她寧願亂槍打鳥,讓電話那頭的陌生人把自己當成瘋子,也驕傲得不肯在他面前崩潰?

  「大嫂,李律師和嚴欣之間真的沒什麼,一知道嚴欣欺騙他,他立刻拒絕嚴欣的委託,由此可見,老闆真的只是一時心軟。」電話又回到陷趙手中,但講沒幾句,又讓曾小妹搶走。

  「老闆娘,我敢保證老闆對嚴欣沒意思,但嚴欣那女人可就不是嘍,她很有心機的。明明是她自己和外遇有染、生下小孩,搞到夫妻離婚,還騙老闆說她老公想搶小孩,讓老闆和她一起帶小孩到動物園取口供。

  「一切全是假的,他老公才不想養別人的小孩,是嚴欣處心積慮製造機會想要接近老闆,她還誤會我是老闆的妹妹,一天到晚巴結我,送我這個、送我那個,居心不良。

  「老闆娘,妳要趕快回來啦,老闆就像一隻無助可憐的小雞,嚴欣是頭有野心的大野狼,妳再不挺身而出,老闆很危險耶......」曾小妹想激起她的母性光輝。

  程芯頤聽了只覺得好笑。如果李赫知道他這位法庭常勝將軍被形容成無助可憐的小雞,心底不知做何感想?

  可曾小妹錯了,感情這種事是講求你情我願的,光一個人有野心成不了事。

  嚴欣用錯了方法,自己又何嘗不是?她以為全然的付出便能有所收獲,卻沒想過,自己不過是他感情的避風港,現在他放下了、茁壯堅強了,再不需要她這個港灣。

  沒了她,她相信他會過得更好。

  電話還在阿享、江國賓手中輪流轉著,她靜靜地聽、靜靜地笑,她為李赫感到慶幸,有一群真心對他的員工,不過,那是因為他也待人真心吧。

  這個世界很公平,他善待的人為他盡心;他無心對待的,自然該遠離......

  「揚揚,李赫是真心愛妳的,我沒見過他這樣在乎一個人。」江國賓講得信誓旦旦。

  「對啊,大嫂,妳離開之後,李律師看起來真的很可憐,他每天都在想妳。」小趙用哀兵玫策。

  「老闆快後悔死了啦,他愛錯方式,才讓老闆娘誤以為不愛。」

  「沒錯、沒錯,李律師愛死大嫂了啦,他每天都帶著大嫂寫的書上班,一有空就看,那些書不知道看過多少遍。」阿享講話最實在。

  「上次午休,老闆作夢時一直喊老闆娘的名字呢。」曾小妹從韓劇抄來老梗,但有時候,最有用的就是老梗。

  他們一人說一次李赫愛她,突然間,她不確定了,如果他們所講的不是善意謊言,那麼......過去的五個月,她在做什麼?

  ~※※※~

  曾小妹每個月都幫李赫加薪,她說︰「加到和國賓律師一樣就不加了。」

  因此這個月他領到十萬塊。

  習慣性地,他把薪水袋分成幾個信封,把應該歸列於存款的部份放進皮夾裡,接著坐計程車去百貨公司。

  這次他買下洋裝、外套、馬靴、搭配的包包和一頂很可愛的小呢帽,他不知道荷蘭有沒有下雪,但他想把這份禮物送到揚揚面前。

  晚上他打包好行李,在行李上頭放著一個蘋果綠顏色的大聲公,再把護照和機票放在客廳桌上,行李裡面,他還放了一張他們的結婚照。

  李赫早早上床,調了鬧鐘,又在手機裡面設定鬧鈴,他不想錯過班機。

  他準備得很仔細,只不過人算不如天算,半夜,他開始發高燒。

  他錯過搭機的時間,起床的時候,整個人昏昏沉沉、好像在霧裡雲裡似的,連站都站不穩,他搖搖晃晃走到客廳,接連灌下幾杯水,但他連回到床上的力氣都沒有,就直接倒在沙發上昏睡。

  最糟的是,不管是事務所的人或家人都以為他去了荷蘭,沒有人因為他的失蹤而感到奇怪。

  李赫病得亂七八糟,卻沒有力氣出門看醫生,他發燒、流鼻涕、咳嗽,再加上全身痠痛,好幾次在沉沉入睡之前,他心裡模模糊糊想著,要不要打一一九?

  最終,他沒打這個電話,不是因為沒必要,而是因為提不起力氣。

  他睡睡醒醒、醒醒睡睡,幸好櫥櫃裡有揚揚準備的發泡錠,他就靠那些維他命C幫助他撐過這次的病。

  第四天,他的精神稍微好一點,雖然還是咳得很兇,本想打個電話到事務所,說過兩天就回去上班,後來想想,算了,難得偷到浮生半日閒,何況感冒未痊癒,要是傳染給別人就太可惡了。

  他打電話叫了外賣,吃飽後,抱幾本揚揚的小說,窩進床裡看,看著看著,看到睡著,等睡到自然醒後,再叫外賣,吃飽後再看小說直到又睡著。

  因為揚揚不在,他勉強自己提起的精神在這個時候消散,他什麼都不想做,只想安靜地躺著,不受打擾地思念他的揚揚。

  ~※※※~

  接到曾小妹的電話後,程芯頤心裡想過一整晚,決定回台灣。

  因為她必須確定一件事,必須確定,她在他心底,到底是什麼?恩義或愛情?

  五個月了,他天天寫信來,他想用耐心證明什麼?

  她不明白,他為什麼要拿大聲公到荷蘭,他們之間還有什麼沒說清楚?有切不斷的關係?如果只是因為罪惡感,大可不必,若真如大家所說,他對她有感情......她真的不相信......

  可是李赫盲目的荷蘭行,讓她想要提起勇氣,再次確定。

  於是她回來,在踏上台灣這塊土地時,她有了落淚的感動,突然間,她明白周喻岷所說的「回到台灣,污濁的空氣,讓他的肺重新活了過來......」是什麼感覺。

  坐在計程車裡,她看著窗外飛掠過的街景,隱約緊張起來。

  五個月,一百五十幾天,她沒有一天遺忘,遺忘李赫的五官、李赫的溫柔、李赫的笑臉、李赫口口聲聲說的我愛妳......即使她早已不相信那句話的真實性。

  五個月讓她的思念醞釀得濃烈,她想他,在每個深夜、每個太陽升起的清晨。

  她記得他睡眼惺忪的模樣,他絕不會忘記給她一個早安吻,即使他們昨夜才在床上吵過架,他是那種不讓怒氣留到隔天的奉行者。

  比起她,他的脾氣好得太多,認真想想,她也算不得是溫良的好女人,才把婚姻失敗全歸咎到李赫身上,不是很公平。

  緩緩嘆息,以為會事過境遷的,但不知是時間不夠長或是心沉澱得還不夠久,她的愛情仍然轉移不了注意力,怎麼辦?

  如果是小說,她只需要用兩千字就可以寫出結局,只不過這是她的人生,兩千字......不夠描述她的心。

  ~※※※~

  李赫讀到一篇短文,揚揚寫道——"如果每段愛情都能標下有效期限,那麼會有多少人願意為愛情冒險?"句子最後面以一個問號結束。

  他明白,她對「愛」有太多不信任感。

  一直以為自己暸解她,可是讀過她的書、深入探索她的內心世界後,他才曉得自己並沒有那麼懂她。就如同揚揚,她也總認為自己暸解他,可事實證明,她不知道,他的愛並不只是口頭說說。

  看來他們對彼此的暸解都不夠。

  為什麼?因為他把所有時間都用在工作上,而她為了他的工作,不得不卯足全力、拚命衝刺,他們像兩部不相干的機器,各運行各的,直到其中一部停擺了,另一部才曉得事態嚴重。

  國賓說得對,他如果把經營事業的心思用在經營婚姻上,就不會出現今天的問題。他同意,他和揚揚之間溝通太少、揣測太多,都以為自己懂對方,事實上,都懂得不夠多。

  剛結婚時,他常抱著她,兩個人窩在沙發裡聊天,他會對她說小時候發生過的蠢事,說自己怎麼把父母親氣得半死,他是小說家筆下標準的「孽子」。

  她會對他描述自己的父母親,說爸爸媽媽很愛她,因為是獨生女,雖然家境小康,卻讓她過著公主般的生活,她以為這種愛會一直持續下去,直到有一天,砰!地球沒有裂成兩半、世界沒有走到末日,但她的爸爸媽媽、她擁有過的愛,通通不見了。

  因此,她說她相信世間有愛,只是太脆弱,一不小心就會遺失。

  他說他不信任愛情,因為人心會變,而感情往往變得比人心更快。

  她說不對,愛情是永恆的,就像她的爸爸愛媽媽,直到死亡那一刻。

  他問她敢不敢打包票,會愛他一輩子?

  她毫不猶豫地點頭了,她打包票、她發誓,她誰都不愛就愛他一輩子。

  而他,用最快的速度消耗掉她一輩子的愛......他是個爛透的男人。

  到荷蘭找揚揚,憑的是一股直覺和傻氣。

  他不是小說家,卻開始有了幻忌能力,幻想曾小妹找到揚揚、李薇找到揚揚,把他到荷蘭找人的消息放出去,然後,就算她不在荷蘭,也願意飛到荷蘭,找一個用大聲公在機場大聲說我愛揚揚的男性。

  李薇曾說︰「大嫂始終不相信大哥對她有愛情。她固執認定,大哥對她只是感激、是情義,卻沒有所有女人都想追尋的東西。」

  她錯了,他拚命向她解釋清楚,可她沒看他的信,所以他必須做一點事情,讓她確定自己的心。可是他竟然錯過了班機......

  站在屋門前,握著鑰匙的手微微發抖,她膽怯了,明明要回來找答案的,卻在這一刻,有了想逃的念頭。

  她第一千次告訴自己,李赫不在家、他去了荷蘭,她有足夠的時間做好準備,等他回來後再面對他......

  深吸口氣,將鑰匙塞進孔洞裡,兩個旋轉,鐵門打開,再換一把鑰匙,這把是新鑰匙,自家裡遭小偷後,為了她的安全著想,他裝了一個昂貴到讓人皺眉撫胸的進口鎖。老闆拍胸脯保證,除非把整扇門拆掉,否則沒有小偷可以打開這種鎖。

  插進鑰匙、轉兩圈,把門往內一推、再轉一圈,門打開了。

  推開門,剎那間,她傻了,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發傻,不是因為滿屋子的凌亂,而是因為沙發後面那片牆......穿著雪白婚紗、滿臉洋溢幸福的她正衝著自己笑......

TOP

第八章

  不知道站多久,程芯頤才回過神,走進屋裡。

  視線緩緩轉移,她發現每面牆、每個櫃子、所有視線能及處都有她的照片,不管是獨照或合照,每張照片裡的自己都笑得很開心。

  全是李赫拍的,他喜歡隨時隨地用手機,一張一張拍下她的倩影。

  她覺得自己不夠漂亮,李赫卻英俊得太過份,她常常摟著他問︰「如果我養胖你十公斤,說你一朵鮮花插在我這堆牛糞上的人數,會不會變少?」

  他聽完,沒有安慰她,反而說︰「以妳的廚藝,想把我餵胖十公斤是高難度挑戰。」

  他在嘲笑她做菜難入口,可每個人總有擅長或不擅長的事,她不會煮菜,可是她會打字、寫小說。但李赫......好像沒什麼是他不行的?

  家事、做菜、事業、人際關係......好吧,他對賺錢不太在行......不對,這段日子他已經證明,對於賺錢這回事,他是不為也非不能也。

  他從沒說她長得很美麗,但他拍下她的照片,很多、很多,多到可以存滿8G的記憶體。

  他說每當遇見心情不好、案子不順利時,只要打開檔案,看見她的笑臉,所有事就會迎刃而解。

  聽見那句話,她就自我安慰,不能當別人眼中的公主無所謂,她可以當他心中的忘憂果。

  她緩緩走過每道牆,慢慢欣嘗每張照片,照片裡的自己在笑,笑得很開心、笑得幸福洋溢,原來在這個婚姻生活裡,除了吵架和埋怨,她也有過數不清的快樂時光,只是人們往往只記得壞的,遺忘曾經擁有過的美好。

  繞了屋子一圈,她回到客廳,看見李赫的行李箱以及上面的大聲公,他......還沒有出發?

  她從桌上拿起他的機票和護照,機票已經過期,是什麼阻擋了他的行程?

  可李薇、曾小妹沒騙她,他真的打算拿大聲公到荷蘭機場喊人,下意識地,她打開他的行李。

  李赫不會整理行李,每次出差,如果讓他自己動手,一定會東忘西忘的。行李箱一打開,他的衣服只佔了一點點,果然牙膏牙刷忘記帶......可是,女用外套、洋裝、馬靴、皮包和一頂小呢帽,這是在做什麼?他要出國,為什麼帶這些沒剪標的新商品,難不成,他打算改行當掮客?

  她拿起衣服,一一檢視,在行李中層,她找到他們的合照和兩本她的小說。為什麼帶這些?腦子有些混亂,她不曉得他在搞什麼......

  像是想到什麼似的,她飛快打開自己的電腦包,拿出電腦、接上檔案,找出他寫的最後一封信。
  
  "揚揚,明天我即將飛到荷蘭找妳。

  送給妳的禮物,帶了;我們的照片,帶了;妳的書,帶了;大聲公,帶了;護照機票,帶了;我滿意地把行李箱闔上,想像著妳收到禮物時,會不會像電視上的女生那樣,跳起來抱住我、親兩下,然後我們之間就像從來沒有吵架過一樣。

  記不記得我說過,等我賺到很多錢,要帶妳去歐洲玩一圈,到羅浮宮看那個玻璃金字塔,到普羅旺斯被一大片薰衣草田嚇,再到義大利看看流浪的吉普賽人......結果,妳沒耐心等,自己先跑去了,把我一個人丟在冷冷清清的台灣。

  所以,見到妳後,我打算把妳臭罵一頓,然後酷酷地說︰「走吧,不管妳玩過哪個地方,沒有我在身旁就不算數,我們要從頭到尾再把歐洲徹底玩一遍。」

  我想像妳會苦著眉頭說︰「不要吧,好花錢的,我們把錢存起來,只要有一百萬,我們就可以生小孩。」

  等妳說完這個,我就要學花輪,一揮瀏海,很帥地說︰「怕什麼,妳老公現在身價數十億,要生幾個小孩都沒問題,我們就安安心心去玩吧,要是玩得太興奮,說不定會讓我們帶著三胞胎回台灣。」

  然後,我要看著妳臉紅、看著妳害羞,看著妳縮在我胸口,像以前那樣......再然後,我要在妳耳邊,叨叨絮絮說一堆事。

  我要說︰以前,家是最舒服的地方,我總是把自己弄到極累、極倦,才肯放任自己安心窩進去。現在,家被寂寞包圍,我卻變態地一下班就往家裡跑,因為我害怕妳的照片和我一樣寂寞......

  我要說︰我總是對著妳的照片說話,有點像精神分裂症初期病患,但是不對妳的照片說話,我會寂寞。我發現,自己的成就若沒有了妳分享,就無法讓我有成就感。

  我要告訴妳,那個不打離婚官司的原則是對的,不是藉口,我有個學長專打離婚官司,結果他結三次婚卻也離三次婚。瞧,我才答應嚴欣打離婚官司,妳就離開我,所以打那種官司真的會受報應。

  李薇罵我笨,說妳也許已經不在荷蘭,我當然知道,我只是精神分裂,不是智商驟減,但是如果我再不做些什麼,光是在家裡想像,下一次的五個月、再下一次的五個月,我依然看不見妳......我覺得我會發狂,不只精神分裂症還會得躁鬱症,為了左右鄰居著想,我必須走一趟荷蘭,就算找不到妳,我還是會用大聲公在荷蘭機場大聲喊叫——揚揚,我愛妳!

  明天,會不會是好天氣?"
  
  心酸了,酸得她瞇起眼脯,放任淚水模糊她的視線,吸了吸鼻子,她用手背抹去淚,打開上一封信。

  "揚揚,之前吵架時,我都說︰「妳是錯的!」

  見妳因此更加火大,之後我都盡量避開這個字眼,但是現在,我要鄭重的告訴妳,「妳是錯的!」(很生氣嗎?歡迎妳坐飛機回台灣、狠狠揍我一頓,機票錢我出。)

  我不是胡說,妳真的錯了。我不愛嚴欣,我愛妳!

  如果這句話是我在二十三歲時說的,妳可以用力甩我兩巴掌,我不但不回手,還會跟妳說「阿力阿豆」,因為說謊是一種錯誤的行為。

  但是現在,我真的不愛嚴欣、我愛妳!這是千真萬確、是真心誠意,千錐萬針都刺不破的實話。

  我愛妳,不管妳是不是比嚴欣美麗;我愛妳,不是因為妳每個月為我付員工薪水;我愛妳,不是因為一紙證書、一段關係,而是因為......我無法不愛妳。

  我無法不愛妳,看著妳黑趴在電腦前,我的心會痛到爆(看到國賓累趴灰電腦前,我只會暗爽自己的薪水付得很值得),看著妳皺著雙眉,不斷說沒關係,我的心像被千百隻手不斷拉扯。

  不快樂的妳總是讓我心疼,記不記得在醫院那天,妳說我一向對朋友比對妻子好,所以妳想當我的朋友,不想當妻子。

  那些話令我幾乎無法呼吸......

  妳走了,義無反顧地離開我的世界,每天、每夜、每分鐘,彷彿都有個石磨在我的胸口碾著、磨著,沉重得令我難以承受。

  我自問︰既然愛妳那麼辛苦,有沒有辦法可以不愛妳?

  對不起,我沒辦法,因為妳也讀過,心是不隨意肌。

  妳總批評我的愛是口頭說說,但如果我不說,妳怎麼知道我愛妳?妳又不像我這麼聰明,懂得觀察犯人言行、做出正確判斷,所以我一定要一說再說,直到確定妳明白,我是真的愛妳。

  沒想到,說出口的愛卻越說越不值錢,到最後連信任都得不到。

  妳絕對無法理解我有多懊悔,也許我應該把「我愛妳」省著點用,也許我應該用更多的行動來表達愛情,而不是只用嘴巴示意,也許在妳的眼裡我已經成了說一套、做一套的政客,但、我還是要強調,揚揚,妳錯了,我是愛妳的。

  是妳把嚴欣從我心底趕走,是妳讓我重新擁有愛情的甜蜜溫馨,妳不可以像反覆無常的地球,給了人們溫暖夏季,又把寒冬丟過來。

  因為我愛妳,所以妳也要愛我,就算我曾經做錯很多事情,但「放下屠刀立地成彿」,原諒我吧,而且,妳的愛已讓我改變,就不能收回我的愛亦不能退貨。"

  她眉頭鬆開,笑了。

  真霸道,就算他放下屠刀,明白說著愛不能退貨,但她就非得接受嗎?

  儘管這樣,她還是再打開上一封信、再上一封,一封封讀著......直到淚水模糊,一顆心泡進濃濃、濃濃的感動裡......

  突然,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聲,緊接著,房間門打開,程芯頤這才想起,李赫還在家裡。

  她傻了,從偷看他行李箱後就傻得一塌糊塗,等現在看完他寄的一百五十八封信,她更是傻得無法清醒。

  她傻傻地轉頭,傻傻地看著那個佝僂著背的身影,看他直接從走廊轉進廚房,視線沒有在客廳裡停留。

  李薇沒騙人,他瘦了,連肩膀都好像小了一號,她忍不住埋怨,這麼瘦,怎麼撐得起她給他買的好看西裝。

  而且他又不是不會做菜,幹麼虐待自己的胃,他難道不知道,就算生氣、就算想收回對他的感情,可是見他這樣,她一樣會心疼?

  對,他不知道她會心疼。

  她從來不說愛他,從來不告訴他真心話,她不說自己寂寞,只會不斷的生氣吵架,然後講得全是言不及義的氣話,弄到最後,他以為她只是脾氣壞、只是生理期不順利、只是慣用分手來說嘴......卻從來沒有一回,認真聽她的真心。

  她很糟糕,因為自己不把感情放在嘴裡,便把他掛在嘴上的愛當成虛偽的甜言蜜語,還大言不慚說︰「律師嘴豈能不輕信。」

  她總說暸解他,可她連自己都沒認真暸解過,真是壞透了,她有那麼好的文字功力,卻無法讓他暸解自己的心,他有那麼好的語言功力,她卻打一開始就不輕易相信,她啊她......失敗的婚姻,她要負起的責任,又豈只是二分之一?

  她離開沙發,走往廚房,停在廚房入口,等著他轉身。

  他在咳嗽,咳得很厲害,這個人肯定又沒去看醫生,他不曉得這年頭病毒很變態,動不動就會要人命嗎?她想罵他腦殘,可話擠到嘴邊才又想起,為什麼不告訴他,她關心他、擔心他,捨不得他糟蹋自己的身體?

  她啊,總是這樣,用反話來傳達心意,然後把所有的錯歸咎到他身上,她真是個霸道的壞女人。

  李赫喝完水,沒離開廚房,對著貼在櫥櫃上的照片說︰「揚揚,如果我讓曾小妹打電話給妳,告訴妳我病得快死了,妳會不會理我?」說完,他笑了兩聲。「老毛病又犯了,妳又不是我的敵方辯護律師,妳是我的老婆,我不能老在妳身上用計謀。」

  之後,又是一連串的咳嗽。

  他旋身,視線停留在廚房入口多出來的那道身影上,他笑一笑、搖搖頭,想除去眼前幻影,可是......幻影並沒有消失,他揉揉眼睛,不確定地往前走幾步,舉起右水,遲疑地撫上她的臉。不光幻聽,他連幻覺都有了?

  「揚揚?」再揉一次眼睛。

  「嗯。」

  「揚揚?」他還是不敢確定,說不定這一波的病毒會影響人類的中樞神經。

  她笑了,拉下他的手,握在掌中。「是我,我回來了。」

  是揚揚!不是幻影!李赫笑開,咧起大大的笑容,奮力把她抱進懷裡,兩隻手圈得又緊又密,生怕一鬆手,她就平空消失。「揚揚、揚揚、揚揚......」他連續叫上了好幾次。

  她嘆氣,環上他的腰,輕輕地拍他的背脊。

  「揚揚......我好想妳......」想再度確定似的,他將她推開,再仔細看一次。沒錯,是他的揚揚。「妳怎麼會回來?妳怎麼知道要回來?累了嗎?工作很辛苦呴,妳先去洗澡,我馬上去買菜。妳喜歡吃什麼......啊,對,是螃蟹,告訴妳,我現在很有錢嘍,我們可以奢侈一下,買干貝吧,北海道干貝好不好......」

  她笑了,誰說他的愛只是口頭說說,他的愛還表現在餵飽她的肚子上,表現在體貼上,只是她從來沒有細察。

  「不要。」她搖頭,視線緊緊盯在他臉上,這張臉呵......魂縈夢繫了五個月。

  「不要北海道干貝嗎?那就龍蝦吧,我很會做龍蝦沙拉、龍蝦三明治,對了龍蝦頭拿來熬味噌湯,味道好得不得了。」

  「不要。」她笑著拒絕。

  「也不要啊,那妳想吃什麼?」他仍是一臉興奮。

  「你去洗澡。」

  「我?」他指指自己。「妳要做菜嗎?」不要吧,她做菜真的......呃,欸......

  「我帶你去看醫生。」

  「不必啦,我好得差不多了,不過櫃子裡面的維他命C片要補貨了,都快被我吃光......」

  「你不看醫生,我會擔心。」她垂下了眉,沒有怒罵、沒有口氣差,而是很努力、很努力地擠出一句真心話。

  李赫斂起的笑容在這一刻迅速綻放,他狠狠地再抱緊她一下,然後飛快跑回房間。

  她說擔心耶,所以她打算原諒他,所以她願意給他緩刑機會,所以他們之間還有可能,所以......他會非常非常努力爭取自己下半輩子的幸福。

  看著他的背影,揚揚笑著提醒自己,行李箱裡還放著他的生日禮物,要記得送出去。

  ~※※※~

  之後,李赫二十四小時把揚揚帶在身邊,他在事務所的辦公室裡,給她安排了一張辦公桌。

  他說︰「以後,我們一起上班、一起下班。下班之後,誰也不許談工作。」

  寫小說的,沒有人用上下班打卡制,但她沒有抗拒,因為她看得出來他很努力地在「矯正過去的錯誤」。

  他把她的舊衣服全丟了,買了一套又一套的新衣服,浪費得讓她很心疼。

  本想退貨,可是他說︰「妳現在是OL,當然要打扮得光鮮亮麗。」

  他給她買衣服、包包、鞋子和保養品,就是不給她買女人最需要的化妝品,因為他說︰「我愛的是妳的臉,如果妳創造出一個陌生女人,我怎麼愛得下去。」

  他交給她一張一百萬元的支票,說那是生育基金,然後再交給她一個價值驚人的牛皮紙袋,說︰「不准再摳門省錢,不然我會誤會妳,打算省下來拿去外面養小白臉。」

  他不再口口聲聲說我愛妳,但他做很多的事來證明他真的愛她。

  他帶她回家,讓公公和她在書房裡密談,李赫則和她的母親在廚房裡密談,然後她發覺,婆婆對她的態度改善許多,上次兩人回家時,婆婆甚至說︰「妳快點給我生個孫子,沒時間帶的話,我可以幫忙,除非妳看不起我的教育方式。」

  婆婆的態度明明改善了,可口氣還是很強勢,那就是她的婆婆。

  她笑著說︰「我怎麼會看不起您的教育方式,您把李赫、李薇帶得這樣好,多少媽媽在心裡偷偷羨慕著呢。」

  講到這個,算是正式打開她們婆媳之間的話匣子,婆婆拿出李赫和李薇小時候的照片,第一次對她滔滔不絕地分享,從李赫、李薇出生到長大,每一年發生過什麼事,全都如數家珍說出來,這樣疼愛孩子的婆婆,誰會不放心讓她帶小孩。

  見她回來,最開心的人自然是李薇。

  她還在和家裡抗爭,但她相信爸媽遲早會接受她的窮小子老公,是的,她計劃結婚,爸媽不來,哥哥、嫂嫂當然是她最重要的娘家。

  事務所的員工也打從心裡為李赫高興,像江國賓就說︰「不必再看李赫那張陰不陰、陽不陽的死人臉,心情真是太舒蜴了。」

  曾小妹則誇張地拍拍胸口,說︰「老闆終於又會笑了,妳都不知道我過去五個月是怎麼過的,老闆每次看我的眼神,都好像我有污錢,害我不得不把每一筆帳算了又算,算了好幾遍才敢送進辦公室。」

  阿享說︰「辦公室?裡面是辦公室嗎?明明就是明朝古墓,每次進去,我的背脊都會感受到寒意,擔心下一刻就有殭屍從背後撲上來、咬我一口。」

  他們每個人都搶著講話,雖然都沒有挑明說他愛她,但已經足夠讓揚揚明白,那句話是真的——她不在,他的心無法飛揚。

  從電腦前抬起頭,揚揚向李赫投去一眼,發現他在看案子,看得很專注,他是個很有效率的律師。

  其實,不管是哪方面,他都很有效率。回家第二天,他的辦公室有了她的位置;回家第三天,公婆家有了她的位置;回家第四天,他用很多方法證明,她在他心中佔有很大、很重要的位置。

  如果之前分手是一場誤會,那麼她應該讓誤會早點結束、回到從前。

  只是女人很貪婪,如果眼前一切是所有女人和丈夫復合前能有的優惠,她真的不想太快復合,雖然她明白,這對一個誠心懺悔的男人很過份。

  「好看嗎?」李赫突然拋出一句。

  要是以前,她會口是心非,說「才怪」,但現在,她決定遵從本心、不再逆己意。

  「很好看,好看到我很自卑。」她說實話。

  「不對,妳不應該自卑,應該自傲,因為這麼風流倜儻、英俊瀟灑的男人,眼裡只看得見妳。」

  要是以前她會回答——那你需要去看眼科了!但現在她則說︰「對啊,我也想試著自傲。」

  他一笑,說︰「再等我五分鐘,我馬上下班。」

  「你慢慢來,我想把這一章完成。」她試著改變了,改變說話的方式,讓他更容易暸解她的心。

  「好。」

  接著,兩人又低下頭,沉浸在自己的工作中,她喜歡兩個人一起努力的感覺,而他喜歡空氣裡有她的氣味。

  半個小時後,她完成今天的工作進度,他則撥出最後一通電話。

  通話結束,他整理好公事包,站起身的走到她身旁、摟住她的腰說︰「走吧,今天是我們的約會日,想去哪裡?」

  他有強烈的律師性格,做什麼都注重條理。

  他們家的客廳,在她回家後的第六天,掛上一張行事曆,行事曆上載明,每個星期五固定是他們的約會日。

  李赫說︰「我不允許自己重蹈覆轍,在哪裡跌倒,我就要在哪裡站起來。」

  於是他把過去的錯誤列成一張表,再規劃出行程。

  行事曆中寫著,他們睡前要撥出半個小時聊天。

  因為這半個小時,他認識了周喻岷,知道自己竟然讓揚揚孤獨到打電話、找陌生人聊天,他恨自己太差勁。也因為這半個小時,他知道過去五個月裡,他孤獨,她一樣寂寞,他想念她,她也一樣思念自己,那五個月,兩個人都很不好受。

  行事曆中又規定,他們每天要一起吃晚飯,他做菜時,她要在旁邊幫手,她洗碗時,他要擦碗。

  她的廚藝因此越來越精進,就算進步得不多,至少能夠說一口好菜。聽他笑說她以後可以出一本美食書,她認真想了想,還真的評估起這件事的可能性。

  行事曆中還載明了,他們要一起看電視劇,就算劇情很無聊,也要討論一下愛情。

  所以他們看「長男的媳婦」時,她知道他最痛恨的角色,是那個誘拐人家老婆的帥哥男主角,而她最討厭的是三心二意的男配角,男人、女人果然大不同呵。

  但他也很小心翼翼,行事曆上沒有排進「做愛做的事情」,他貼心地給了她空間、時間,不強逼她盡快接受自己。

  揚揚每天看著他強自壓抑性情,拿著枕頭到客廳睡的背影,有點心疼、有幾分不捨,冬天那麼冷呵......

  但她相信,以這種態度經營出來的婚姻,應該不至於再有意外。

  「想清楚要去哪裡約會了嗎?」

  「想回家。」揚揚回答。

  李赫笑了。他的老婆是不浪費錢、不愛慕虛榮,只會悶著頭搞經濟,想辦法開源節流的能幹女人,不找她當經濟部長是政府的重大損失。

  「好啊,那我們先去買菜。」

  她搖頭。「我說的不是那個家。」

  「妳想去新家?好啊,不過聽說這兩天在上油漆,味道有點重。」

  他從父親給的幾處房產中,挑出一間離事務所較近的公寓,只要走路十分鐘就可以到達,那裡有將近一百坪,面向太陽,大到可以種草、種疏菜,他最近開始進行裝潢,偶爾他們會去新家一逛。

  「不是,是去爸媽那邊。」

  「為什麼?」

  「因為要巴結媽媽。」

  「巴結?什麼意思?媽又欺負妳,又對妳說難聽話?不行,我先送妳回家,我回去跟媽講清楚。」

  以前他認為親人畢竟是親人,無論如何,疼愛兒子的媽媽一定會接納揚揚,而深愛丈夫的揚揚,也會試圖改善兩人關係,卻沒想到這過程很漫長,揚揚竟一次又一次受傷,卻還要強裝笑臉。

  不行,揚揚已經受不了,為此逃過一次,他不讓錯誤的事情再重複。

  看他像驚弓之鳥,她不捨,用手捂住他的嘴,阻止他繼續往下說。

  「李赫,我不是紙糊的,媽媽不會那麼容易就傷害到我,何況你也親眼看見,這回媽是真的盡全力想和我好好相處。我說巴結,是因為我要對公媽很好,他們才會幫我帶小孩,你也知道帶小孩有多辛苦,我又是個不擅長做家事的,再加上,我還真捨不得美女作家這個名號,所以......」

  他的注意仍停留在「帶小孩」三個字上。

  小孩......所以這是某種暗示,暗示他不必再睡沙發、不必進浴室澆冷水,暗示他們終於可以恢復正常的夫妻關係?

  呵呵,他忍不住笑出聲,嘴巴張大、大又再大......哈哈......他不知道自己笑得很傻......

  看著他發傻,她跟著笑,傻老公那麼呆,她怎麼還欺負得下去?握起他的手,她鄭重地說出三個字——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他很困惑,收歛了笑容。

  「我錯怪了你,以為你心裡喜歡另一個女人。」

  「嗯,這點我很冤枉。」

  「可是你真的做了讓我不得不懷疑的事。」

  「我知道,我快被外面那四隻給罵慘了,我不該打破原則接案子、不該去動物園、不該隨便心軟。曾小妹說,錯誤的心軟不但會造成誤會,更會傷害別人。」

  「除了那個,我更生氣的是,你應該老實告訴我,而不是欺騙我。」

  她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腰上,輕輕靠進他的懷裡,隱約間,她聽見他嘆了一口滿足的大氣。

  「我是怕妳知道後會生氣。」李赫縮緊雙臂。辦公室戀情的感覺......真不壞。

  「但我若從別的地方知道,會氣上加氣。」

  「對不起,以後都不會有這種事了。」

  「還有,有一件事我說謊了。」

  「哪一件?」

  「沒有無所謂,有所謂的。我很在乎為什麼家裡遭小偷時,你不在我身邊,為什麼等在開刀房外頭的人是周喻岷不是你,我更在乎手術後醒來,第一眼看見的人竟然不是你。」

  「對不起。」

  他發誓,不再不接她的電話,那個錯誤,讓他失去孩子也失去她,對他而言,這個教訓太大。

  「我真的很生氣,氣到想把你Fire掉,但是你的信讓我重新審視自己,我只看見你的錯誤,卻沒想過自己也有不對之處,我忘記愛情是由兩個人經營,同樣的,婚姻也得靠兩個人的努力才能維繫,所以......對不起,我看見你的努力了,我也會努力改變自己。」

  李赫越笑越得意。了不起吧,他的眼光真的很好對不對,雖然他們只認識三個月就結婚,可是他很精準地挑中一個會替人著想,碰到事情時反省自己比反省別人更多的老婆。

  低下頭,再也忍不住滿心歡愉,他覆上她的嘴,封住那令他心心念念的柔嫩。

  她的唇和記憶中一樣香甜,她的溫柔和夢裡一樣深刻......他親她、吻她,輾轉在她的唇舌間吮取甜美,他放任兩人之間的火燄越燒越旺......

  突地,他鬆開她,看著她喘著大氣、雙頰火紅,他一把拉起她的手說︰「走,我們回家。」

  她腦子一時轉不過來,直到他拿起兩人的包包時,她才猛地想起,扯住他的衣袖說︰「不可以直接回家,我們要先去買份禮物給爸媽。」

  他一笑,捧起她的臉,二度用力在她的唇邊重重吻下。

  「我們不回那個家。」

  「那......是要去看新裝潢嗎?」她臉越發紅了,那個表情擺明在裝傻。

  他笑意更深,又是一陣親親親,從額頭親到唇角。

  「不是,是要回我們現在住的家。」

  「為什麼?」

  「原因一、我已經快要受不了,我可不想復合後完美的第一次,在這個殺風景的地方完成;二、先有小孩再去巴結帶孩子的奶奶比較實際;三、天!我還要講幾個原因,才可以生小孩......」

  他哀叫一聲,急著跳腳,之後,又火熱地吻了她。

  怪物,去法國的是她又不是他,他幹麼學人家的法式熱吻。

  然而她其實沒必要埋怨,因為在她被吻得暈陶陶時,他已經更誇張地一把抱起她,往辦公室外跑去。

  快點、快點、快點......他不是在趕火車,因為趕火車不會趕出人命,但這檔子事......會出人命......

  全書完
  

TOP

發新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