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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寸寸銷魂》作者:橘花散里(全書完)

《寸寸銷魂》作者:橘花散里(全書完)






書名:寸寸銷魂
作者:橘花散里
 
作品簡介:
很久很久以前,有個呆仙女下凡尋師,卻收了三個徒弟:
一個聰明伶俐,一個天真浪漫,一個善良痴情。
兩隻乖小羊,一頭披著羊皮的大灰狼。
靜謐深夜。 大灰狼悄悄出現床邊,在枕畔不停訴說「我愛你」,強共纏綿。
寸寸銷魂,春心抽盡。
他問:「猜猜我是誰?」
嗷嗚嗷嗚~
很邪惡的故事開始了……


[ 本帖最後由 globe 於 2014-4-13 21:38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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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師傅

但凡成功的徒弟背後,都有一個盡忠盡職的師父,這是舉世公認的真理。

師父是神仙,名字叫瑾瑜,住在解憂峰。他很厲害,號稱文才武略樣樣皆能,琴棋書畫無一不通。他很好看,據說只要微微一笑,十天八荒所有女仙都會捂著胸口害相思。

某日,他心血來潮,想收個徒兒相伴,便去佛祖處求來金丹,觀音處祈得甘露,將最喜歡的一塊白色暖玉放心口捂了幾千年,煉作人形,還取了個很好聽的名字叫「阿瑤」。

阿瑤自然是我。

師父最喜歡我,體現在他無時無刻都把我掛在嘴邊:

「阿瑤,為師聰明一世,怎會養出你這笨徒弟,定是前生欠下了好大一筆債。」

「阿瑤,人家說你笨,你居然回答謝謝?笨可不是表揚的好話。」

「阿瑤,為師的臉真不多了,你省點丟……」

師父是我的再生父母,也是我全天下最喜歡的人。

我為了少丟他的臉,無論是學彈琴還是學背書,都下了十二分苦心。可惜活物成仙難,器皿成仙更難,我天生比飛禽走獸缺三分聰慧,比花草樹木少三分靈性,學東西沒悟性,記性又差,背書總記一半丟一半,要重複上百次方可記住書上內容,故學了小半年,才記住半本《千字文》。

梨樹下,我磕磕絆絆背:「『最』字是『極,無比』的意思,所以『師父最英俊』『師父最溫柔』『師父最能幹』統統都是好詞,對不對?!」

「對對!你總算沒說『師父最駑鈍』是好詞了。」師父見我有進步,感動得不能自已,鼓勵道,「學習貴在堅持,你雖學得慢,卻有恆心,又有補魂天賦。假以時日,總會比所有人都強。」

我被表揚得信心大增,繼續組詞:「師父最好看,師父最聰明,師父最厲害。」

「好好,阿瑤讀書最認真,最努力,」師父給誇得不好意思,轉了話題,摸著我腦袋道,「待背完《千字文》,我便獎你一份禮物。」

「真的?」我眼睛亮了。

物仙多有獨特異能,有些能控制天氣,有些能窺心,有些能攝魂。我學習雖慢,卻天生能操縱萬千魂絲,補受創的三魂七魄,極為罕見。師父發現後,歡喜自家徒兒非百無一用,不但四處炫耀,還搬了整套東海珍珠做的頭面送我做禮物。

珍珠又大又圓,很好看,卻不是我喜歡的。

我想要更可愛,更好玩的東西。

師父問:「你想要白玉笛?還是黃金鈴?」

我說:「不要。」

師父問:「送你好吃的百花蜜?還是織女新作的天衣?」

我說:「不要。」

師父問:「女孩子太素淨不好,不如替你置些釵鐶?」

我說:「不要。」

師父問:「你想要什麼?」

我扭著身子,有點害羞、有點不安地說出內心深處的小小渴望:「我要相公。」

「什麼?」師父沒聽清。

我怕他不允,忙抓著袖子懇求:「師父,我要養一隻相公!」

「相公?」師父還是沒聽清。

「二郎神君養小狗,嫦娥姐姐養兔子,觀音娘娘養魚,碧青神君養貓咪,紫靈仙子養相公,我也要養,」我帶著無比熱情,用盡一切學過的好詞描述心中夢想,有毛絨絨的兔子,活潑的猴子,有會撒嬌軟綿綿的貓咪,還有威風凜凜的大狗,五彩斑斕的錦鯉,遇到不會說的字眼,還比手畫腳做了幾個動作來形容,最後總結,「我比較了很久,狗看門,貓抓老鼠,兔子長得美貌,可是都不如相公,紫靈仙子說她相公是天下最好的,什麼都會,還能解悶。好師父,解憂峰很冷清,我們也養只會解悶的相公好不好?」

師父的表情很奇怪:「你見過相公嗎?」

「沒有,《千字文》裡也沒寫,我是在瑤池宴上聽見的,可惜紫靈仙子離席早,沒讓我看她養的相公!但我問過人,大家都說她相公好看,」我在腦海勾勒出相公的可愛模樣,憧憬道,「我猜,相公是毛絨絨的,一雙眼睛兩個角,比貓咪可愛,比小狗聰明,比錦鯉顏色更燦爛,好看得不得了!」

「角應該用『支』」,師父糾正語病後,繼續呆滯問:「相公是有毛的?」

我驚嘆:「相公沒有毛嗎?那就是有鱗?」

師父的表情更奇怪了。

我知道他生性懶散,怕麻煩,不喜歡動物,撒嬌道:「我會好好照顧相公的,每天餵牠吃東西,給它喝水,也會打掃廁所,還會幫它洗澡。好師父,你最厲害了,給我抓只相公回來吧。」

師父從愕然中回過神來,笑得直撓牆。

笑完後,他將我抓去書房,翻出無數書籍,婉轉講解男女有別之道。

我態度端正,還認真拿筆做記錄,聽了半天,略有收穫。

總結:「相公是男人嗎?」

師父:「是。」

我:「男人都是相公嗎?」

師父:「不是。」

我:「為什麼?」

師父:「相公是喜歡你,你也喜歡他的男人。」

我:「師父是男人嗎?」

師父:「是。」

我:「我喜歡師父,師父喜歡我嗎?」

師父:「喜歡。」

我:「師父就是相公?」

師父:「不是。」

我:「師父不喜歡我?」

師父:「不是。」

我越聽越糊塗,怎麼也弄不清相公、師父和男人三者間的關係。

師父撐不住,好氣又好笑地總結:「你還太小了,不能想相公。師父和相公雖然都是男人,對你的喜歡卻是不同的。」

我懵懵懂懂,有點明白了:「是不是等我長大了,師父就會變相公?」

師父樂得不行,順口哄道,「是是,等你長大了,師父給你做相公。」

我心滿意足了。

等我長大明了事理,方知一失足成千古恨。

師父用這事打趣了我兩千年,每每問起:「阿瑤,還要養相公嗎?」

我窘得恨不得遁地去。

後來,又過了兩百年,師父沒空捉弄我了。

他說有事要忙,讓我乖乖在家等他,每天好好背書,努力練琴,不要亂跑。

我應了,原以為他是去仙友處喝茶赴宴,過幾日就回。

可是……

我等到解憂峰上,五百年開花的梨樹掛了三次果。

我等到背完了他留下的萬卷書,彈熟了千本琴譜。

我等到天帝下詔,因補魂有功,冊封為玉瑤仙子,位列仙班上品。

師父還是沒有回來。
第二章 紅鸞

「混蛋師父失蹤已一千六百五十七年了,他不在,這花兒怎生侍候?」

解憂山上又逢春日,我手持花帚,立於他當年栽種的梨園中,托著腮幫子長吁短嘆。仰頭望去,只見漫漫陽光透過薄霧,滿樹梨花似雪,堆滿樹枝,樹上恍惚還能見到他的人影,白色素裝,簡挽木簪,寬袍長袖,笑起來溫柔無雙。

耳邊似乎還環繞著他的清亮悅耳的聲音。

他曾抱怨:「阿瑤,為師當年是怎麼看中你的?」

他曾痛斥:「罵徒弟『笨』,乃師父專用,你這混蛋仙翁,算什麼東西?也敢罵我家乖阿瑤?!快快滾蛋,免得我拳頭做癢,少不得要在你臉上揮上幾下,可是難看得緊。」

他曾笑道:「阿瑤,若是你嫁不出去,我豈不是要養一輩子?別鬧!別鬧!我會給你抓個相公回來養的!」

最後,他在青澀梨子初成的那個晚上走了,沒留下太多的理由和解釋,我就如在大海中間,突然被收走船錨的孤帆,茫然飄蕩,怎麼也找不到岸在何方。

每日夢醒時分,只剩解憂山上滿園梨花開寂寞。

白色花瓣徐徐落下,我心口又隱隱作痛,不由將手中花帚握緊幾分,不願再看眼前景色。

忽而,五彩霞光劃破解憂峰的雲霧屏蔽,山中驟然明亮起來,掛在屋簷上的梵鈴輕輕響了兩聲,隨後無心居大門嘎然而開,女子歡快的笑聲打破了寧靜:「玉瑤仙子,你日也修心,夜也修心,就連百花宴都不願賞面來,逼得百花仙子派我上門相邀,端得好大架子。」

話音未落,一位身著紫色紗衣的灑脫美人,帶著兩個端食盒的小童,大步流星走了過來,笑意盈盈地看著我。

我連忙將心事遮掩,放下手中花帚,上前賠罪道:「藤花仙子,是阿瑤罪過,錯將百花宴當了明日。」

「噗——騙你的,我只是怕你又誤了時間,來找你下幾盤棋,明日好同赴百花宴。你真是說什麼信什麼,真是個呆頭呆腦的大呆子。」藤花仙子捧著肚子,又用手指點著我的腦門笑罵,好不容易止了笑聲,又左右四顧,皺皺眉道,「你這裡還是老樣子,簡陋得連個看門掃地的侍女道童都沒有,冷清得幾乎沒有人味。」

「修道之人怎可撒謊?」我搖搖頭,對這愛捉弄人的好友哭笑不得,也不好計較,只得親自斟來淡酒,「小仙素愛簡樸幽靜,性子又懶,不喜有人在跟前侍候。」

「你家落花幾年沒掃了?」藤花仙子喝了口酒正欲聲討,又猛地吐了出來,掩唇道,「這是什麼東西?又酸又澀,怎不是你用千年雪蓮花釀的蜜酒?」

「高興時才有高興的酒。」我表明自己不太高興的態度。

藤花仙子看看酒杯,又看看我,終於還是放下杯子,小聲抱怨道:「小氣鬼,給我上杯清水總可以了吧?」

我笑笑,依了她,並拿出棋盤,擺開局面。然後屢戰屢敗,屢敗屢戰,看著藤花仙子那心滿意足的樣子,料想她是在桃花仙子處下棋吃了大虧,又知我棋藝不好,所以過來找平衡。

她的性子極爽快干脆,我的性子總像燒不開的溫吞水,兩人能成好友不易,我對這棋局輸贏不太在乎,倒是喜歡她送來的百花蜜釀和甘露酒,一邊任她專心致志地廝殺,一邊吃吃喝喝不亦樂乎。

對弈至深夜,藤花仙子要留下來安歇。

我推崇禁慾修身,平日獨居解憂山,萬事從簡,房舍精小,廂房卻還是有兩間,也容得下一兩個客人,可是藤花仙子死活賴上我的床,而她的兩個小童卻是在天界過得舒適慣了,委屈呆在簡陋的硬床,暗地裡頗是皺了好幾下眉頭。我也裝看不見。

青色幔帳放下,藤花仙子解下鬢邊八寶步搖,忽而問道:「你可知元青天君的事?」

我是知道的,八千年前,天帝的女兒瓊華公主在月老處弄翻了紅線,結果天下姻緣大亂,牽扯到天界仙人眾多,到處桃花紛紛、孽緣重重,起初天帝還理了理,卻越理越亂,於是隨得他們。

可元青天君是天帝次子,為天界戰神,在凡間愛上了一個小花仙,而且鬧著非卿不娶,偏偏那花仙又生於魔界,為幽冥魔君禁臠。元青天君欲救她出苦海,牽動一場天魔之戰,卻出乎意料地敗了,而且失了大半魂魄,至今不得清醒。

「情事害人。」我精簡做出四字評論。

「莫非你還忘不了當年的事?」藤花仙子笑問。

「師父終究是師父,師父做什麼與徒兒有何干係?」我迅速應答。

「我有說是你師父的那件事嗎?」藤花仙子笑得齷齪。

我自知繞進她的圈子,恨得牙癢,便扭頭自顧梳洗,不再理她。

「好了,別惱,我再不提這事,」藤花仙子陪了好幾個罪,直到我不惱後才道,「明日天妃赴百花宴,恐怕會來找你補魂救子,賣個人情給天妃,可是大大的好處。」

我道:「什麼好處不好處?我才能平平,上不知天文,下不通地理,唯補魂之術略知一二,難得此事可盡綿薄之力,自不能推卸。」

「哎,你這呆瓜,總是說救人乃分內之事,有求必應,每次補魂修行都損耗不少,至今功力不能再進,這次元青天君傷勢甚重,恐怕得耗去你兩百年修行。」藤花仙子無奈道。

「無妨。」我也解下發上低挽的木簪,上床安息。

「笨阿瑤,不要總是什麼都無所求,好歹也得借此和天妃換點好東西,聽說她那兒的作的琉璃彩霞衣很美,又或者是要無上仙君的金丹……你不要給小仙也好啊,怎麼也是多年好友一場,我可用百花釀或萬蕊糕與你交換。」藤花仙子繼續慫恿。

「熄燈,睡覺。」我果斷命令。

輕輕彈指,菱花鏡前燭火驟滅,藤花仙子還嘟囔著「你這兒應該有兩個侍女幹活」睡去,她不知道,我終究抱著那小小心願未曾放棄——若是師父有日突然歸來,我們可以在這景色依舊的解憂峰,過上從前的日子。

那段他在梨樹上吹笛,我在梨樹下箏合,倆師徒相依為命的快活日子,仍在夢中。

次日,百花宴上,許多平日來往稀疏的仙子對我態度親熱了許多,拉著手姐姐妹妹地叫個不停,時不時敬酒調笑。天妃卻端坐高台,由百花、百果二位仙子親自作陪,她神情依舊淡淡,看不出救子心切的模樣,只讓大家盡情玩樂,不需顧忌。

今年的百花蜜釀似乎後勁特別足,還未到蝴蝶、蜜蜂眾仙童起舞時,許多仙子已有醉意,坐在一塊兒言語也放肆了許多。

忽而,門外傳來報聲:「度厄仙子派使者到。」

隨後,一雙雪團兒般的雙胞胎上前,皆打扮得十二分出色。男孩捧著一盤療傷用的天材地寶獻與天妃,女孩則端四顆珍奇明珠贈予百果、百草、百花、百木四位仙子,並傳達主人的歉意:「度厄仙子受命整理天機,不能來此盛會共飲,望眾姐妹見諒。」

天妃看看藥材,點點頭,揮手讓他們退下,並賜飲。

藤花仙子見兩位孩兒長得討喜,便拉過來問東問西,那位叫雪燕的女童具說得度厄仙子親傳,亦能占卜,便將我也抓過來湊熱鬧,說是要算算這段時間運勢。

雪燕掐指片刻,突然拱手道:「恭喜玉瑤仙子紅鸞星動。」

我一口酒盡數噴在桃花仙子裙上。

藤花仙子笑得氣都接不上來:「你紅鸞星動,也不需興奮至此。快說說是哪家神仙得你青睞?」

我咳了半響,搖頭辯道:「我獨居解憂山千餘年,平日連客人都沒幾個,怎會有紅鸞之事?這卦怕是將藤花仙子的命算到了我身上。」

桃花仙子一邊清理裙上污跡,一邊罵道:「少貧嘴,上次天帝壽辰,天蓬元帥的眼珠子可是一直往你身上瞟,莫不是你的紅鸞應到他身上?」

那天蓬元帥調戲嫦娥,早已打下凡間為豬,眾仙聽得又一陣大笑。

我毫不客氣駁回:「我今日方知,原來桃花你天天將天蓬元帥掛在心上,就連他的眼珠子往哪裡轉也看得一清二楚。」

桃花仙子啞言,與她交好的杏花仙子立刻出頭說話:「你居解憂峰,連個侍童徒兒都不要,這般與世隔絕,自然容易禁慾修身。」

我嗤道:「縱使萬丈紅塵,我亦能心靜如水。」

桃花仙子笑道:「我倒是聽說你是怕侍童徒兒擾亂心緒故而獨身。」

這是我常用來搪塞別人的藉口,一時想不到理由辯駁。

藤花仙子幫忙道:「我相信就算有人在解憂峰居住,玉瑤仙子亦不會被動搖。」

「自然。」我接口道。

藤花仙子竟打蛇隨棍上:「既然如此,我便做主,給阿瑤送兩個侍童侍女,以向眾仙驗證她的決心。

我發現又落入她的陷阱,若說不要,便說明會被動搖,若是收了她的人,肯定麻煩不斷。便低下頭思考婉拒答詞。

未料,天妃步下瑤台,笑著對我說:「侍童侍女倒罷了,只是玉瑤仙子位列仙班上品,至今無徒,讓下面的人看著也不太像話。你不如好好尋個聰慧老實的徒弟,可做左臂右膀,也可幫忙打點府上各種事務。」

眾仙立刻附和,點頭稱是。

我見此景,只好胡亂應了,藤花仙子在旁得意竊笑不已。

天妃又道:「玉瑤仙子,本宮孽子管教不當,擅調天兵,私闖魔界,結果鎩羽歸來,他父君也因此震怒,要重打八十鞭,送去荒島思過千年。可是那孩子至今傷重未醒,醫仙看過,說是三魂七魄缺了兩魂,只得來請你幫忙,救醒了好送去他父君處領罰。」

我急欲逃離宴會那群混蛋傢伙,應得乾脆。

輕紗簾內,安眠的檀香勾出直煙,長弓寶劍靜靜掛在牆上,銀亮鎧甲似有冷意。元青天君臥於軟榻上,與我在千年前所見那個英姿勃發的仙人已大不相同,如今的他容顏枯槁,氣若游絲,乾裂的唇時不時蠕動,好像在呼喚誰的名字,最終什麼也說不出。

情字害人不淺,我看他這番形容,禁不住長嘆一口氣,從天妃處接過各色珍貴藥材熬成的藥汁,然後十指化出千絲萬縷銀線,染上藥後,用法力尋來魂魄碎片,細細修補每一處破損。

這一補便到第二日天明。

元青天君突然張開眼睛,拉著我喚了聲:「螭兒!別走!」

我知他魂魄補完,神智初醒,將我誤作他人,急忙後退,他手似滾燙鐵箍,緊握不放,勒痛了我的腕骨,幾番用力,才得以掙脫。

天妃卻再也鎮定不住,飛奔上前,一把抱住他,緊緊不放,口中「我的兒」叫個不停,眼角猶有淚光。

元青天君氣息未完全恢復,他往四周掃了眼,再度昏昏睡去。

我元神消耗過大,只覺陣陣頭暈目眩,幾乎站不住腳。還是周圍幾個侍女眼明手快,上前將我扶住,才未跌倒在地。

休息片刻,天妃重整儀態,親自向我謝過,並遣左右送我回府。

我方欲告辭,卻見門外侍女入殿,遞上一把扇子,朗聲道:「是藤花仙子派人送來的,她讓奴婢轉告仙子,這丟三落四,老犯糊塗的記性實在要不得,快快去收個徒兒來幫忙吧。」

「這是本宮見你第八次丟東西了。」天妃掩唇,笑著看我。我羞紅了臉,終於下定決心,去凡間收個徒弟來幫忙,也給師父添個好徒孫。

我低低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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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尋徒

我不喜仙界那摘個瓜兒帶一大串藤蔓的關係,亦不喜人際往來,思前想後,決定去凡間找個有仙骨的乖巧女孩,帶上天界從小教養。

可是天界為了不干涉凡間生活,對下凡有嚴格限定。

我趁著決心還火熱,第二日就找了天妃,請她給予下凡許可。天妃承我人情,自是千肯萬肯,旨意上連時間都沒有限定,隨我愛去幾日便去幾日。

我簡單收拾一下,便找上南天星君,出示天妃手諭。

南天星君在百花宴上酒意未醒,醉醺醺地打量我幾眼,打著酒嗝道:「紫——紫瑤仙子,自——自當年眾仙擅自下凡干涉人類戰爭,造成惡果後,仙人——仙人下凡都會被封鎖大部分力量,無法騰雲駕霧,你必須給小仙一個回來的明確時間,以便我們去接你。」

我急忙解釋:「我是玉瑤,非紫瑤。」

「是——是清瑤仙子——」南天星君胡亂抓出下凡登記冊,持筆欲寫,可是那字跡不是出了界,就是歪歪斜斜不像樣子。

我見他醉得厲害,便請求許可,拿過筆自己填寫。然而我是玉石成仙,天界長大,從未下過凡間,覺新鮮有趣,自然想多見識幾天,便毫不思索,在歸來處填上三十日,然後駕著南天宮統一提供的青鸞,興沖沖往凡間而去。

凡間正逢春日,綠草如茵,雖無天界秀美,卻有別種風味,我一時看得歡喜,便懶得用縮地術,直接走到城鎮,卻發現路上行人個個盯著我看,看得我心裡直打鼓,懷疑自己臉上長了朵花。

研究許久,我終於發現凡人有仙骨的極少,登徒子卻極多。我堂堂一個天界仙女,竟給他們調戲得幾次用隱身術、縮地術、騰空術落荒而逃,最後不得已化了個男子模樣,然後直勾勾看著路邊女童,尋找有仙骨之人。結果他們的娘趕緊將自己孩子抱回屋去,關門之餘,對我唾棄罵道:「長著好皮囊,好學不學,偏做登徒子!下流!」

我大窘,逃之。

躲躲閃閃尋了幾日,好不容易發現個漂亮的小女孩,有些許仙骨,我便和她叫媽媽的女人商量許久,那脂粉塗得甚厚的女人,看著我笑得說不出話來,又是奉茶,又是倒酒,又是讓丫頭服侍,最後道:「梓若那孩子長開後定是一等一美人,看這位公子玉樹臨風,與她也是男才女貌,天仙絕配,媽媽也不是狠心人,若真心要贖,收你千兩銀子即可。」

我是修仙人家,天界亦從不花錢,怎會帶銀兩在身?便笑道:「小仙是見你女兒有仙緣,想帶去天界收為徒弟,將來飛昇對她自是大有好處。」

那個媽媽目瞪口呆看了我許久,最後問:「你腦子有癲症?」

我搖搖頭。

她冷笑:「好處?你能給我什麼好處?多少銀錢?」

平日仙人收徒,父母親家都是歡天喜地,從未聽過討好處的,我再搖搖頭。

她再問:「你家有親人或做官的朋友嗎??

我是玉石化作的仙人,自然無父無母,好友藤花仙子也不算官,只能搖頭。

「你這瘋子!沒錢沒靠山搗什麼亂?就憑那張臉好看些就想騙人嗎?這丫頭是標準的清倌兒,精心培養過要做未來花魁的!」媽媽撕破笑容,破口大罵,招手喚來左右,「給我關上門打!打死有老娘擔著!」

眼看著七八個如狼似虎的兇徒持械而來。

我大驚,再逃之。

跑了很遠後,才憤憤然回頭看那棟隱在小巷的清幽樓閣,怎麼也不明白為什麼凡間的青樓建得可與千金小姐閨房媲美。

夜晚借宿時,遇一對好心夫婦,我提出了這個問題,丈夫道破其中玄機——那是給人間有錢人上的高等青樓,裡面的女人自然要看起來越高貴越好,怎能和街邊破窯子相提並論。

我恍然大悟,並好奇問他為何瞭解如此清楚?那丈夫見我無知,便得意洋洋說自己是青樓常客,恰逢他夫人進來送湯,聽見這番說辭,立刻怒砸湯碗,操起掃把,和丈夫死掐對戰。

師父啊師父,為何凡間之人如此可怕?怪不得你叫我別出門。

我在旁邊手足無措許久,險些被花瓶砸中,最終還是逃之……

經此一役,我徹底怕了,收徒之心亦淡了幾分,便不再留戀繁華城鎮,隨緣在山野間行走,等待回歸天界之日到來。

午後,我依舊漫無目的地走著,忽然察覺西邊有陣陣魔氣,我不是降魔天將,亦不是善戰之仙,按理來說,對這種事情少不得要躲避躲避,以免殃及池魚。可是那日見那裡長著幾株梨樹,有點心血來潮,忍不住想去查看一番。

我使了個隱身決,悄悄靠近,所幸魔人已走,只留下橫七豎八一地死人,許多屍體被妖魔切成幾截,鮮血染紅梨花瓣,將這山野□盡數化作修羅地獄。

濃濃血腥味沖鼻而來,我忍不住想吐,趕緊轉身離去。卻發現那死人堆裡,有個小小身子動了一下。

是個七八歲的孩子,渾身染滿鮮血,看不出死活。

打架不行,學菩薩救救世人還是我仙家應盡的本分,我迅速走去,在他身邊轉悠幾圈,又撿根樹枝捅捅他的臉,發現還有氣息,便費力扒拉出來,檢查傷勢,卻發現這孩子有三分仙骨。

錯有錯著的收穫,讓我有些激動,不留神力道重了三分。小孩兒悠悠轉醒,他望著我,突然笑了一下。

瑞雪般的梨樹,同樣的雲淡風輕,同樣的溫柔無雙。

像,這孩子的眼睛和師父太像了。

我心湖忽起波瀾,毫不猶豫地決定要把他帶回去。

他身體過於虛弱,,很快又暈了過去。我不敢妄動五鬼搬運傷他陽氣,只得親自背著他往山下走去,沒走幾步,便大喘氣來,只得將他放在草地上,直接找草藥處理傷口,見傷口不深,才放下心來。

孩子未醒,呼吸均勻,我打水擦拭他的小臉蛋,越看越覺得他的輪廓似曾相識,心裡奇怪念頭突然閃過——這孩子該不會是我那無情拋棄徒兒出走的師父,鬧出的私生子吧?

這個念頭攪得我心思有些亂,便決定等醒後再問問他,若這孩子真是師父的,少不得上門質問一番,弄清楚一千多年前,他丟下我失蹤的原因究竟是什麼?

走走停停,好不容易找到個荒廢已久的城隍廟,卻見窗欄結著層層蛛網,描紅畫彩神像褪色,到處都積著厚厚灰塵。我掩著鼻子,掂出手帕細細擦了半響,好不容易將那破供桌略微清理出來,把孩子平平放在上頭。然後念了個法訣,召喚此地城隍。

召了又召,等了又等,城隍神終於姍姍來遲。我冷眼看去,卻不是尋常慣見的老頭,而是個二十來歲的青年,頭上未帶官帽,身著樸素黑衣,相貌清俊,眼中卻帶幾分冷漠,手上還有數點墨水痕跡,顯然來得匆忙。

「上仙駕到,在下來遲,只是小廟銀錢告急,實在拿不出半兩銀子,恕罪……是仙女?」他愕然看著我,很快又整整衣冠,死勁拍拍身上灰塵,似乎很緊張。

「小仙並非打秋風而來。」下界城隍份位低微,長期要孝敬下凡仙人,所以並不見得太富裕,而且大半是白鬍子老頭,我看著這神態有些奇怪的年輕男人,心裡直犯糊塗,懷疑自己唸錯口訣,又將閻羅王的公子給召喚來了,不免有些猶豫。

男人再度拱手道:「小神名喚樂青,乃此地城隍,不知上仙有何吩咐?」說完他抬著頭看我,死勁地看。彷彿我是稀奇玩意,少看兩眼便吃了虧。

我覺他看得好生無禮,眼神示意幾番不滿。

他後知後覺道:「在下第一次見到活生生的仙女,啊,失禮失禮……」說完,他更奇怪地臉紅了。

天界仙子甚少下凡,難怪他沒見過。我放下心來,略回了個禮,然後指著那孩子道:「我在北面林間發現數具屍體,僅餘此孩存活,故向城隍請教究竟發生何事?」

「在下正為此事煩惱,」樂青盯著我的臉,回答得極詳細,「方才十七條遊魂來我處伸冤,皆是鄰近數縣的文人騷客,說是上西山踏青玩耍,忽遭一女子所殺,卻道不出模樣為何。糾察司察了許久,未有結果。如今那群文人還在城隍府中吵鬧不休,口中嚷著天理昭昭,疏而不漏,非要在下嚴查秋毫,給個公道,可是這妖魔殺人,小小城隍廟如何做得了主,只得整理卷宗上報天庭,交他們煩惱去。」

我點點頭,又問:「可知這孩子來歷?」

樂青略略掐算,再道:「此人不屬在下管轄地方,亦無來歷。」

天界之人,在凡間自無記載。我看著那孩子,心中定了八成。頓時渾身熱血盡數往頭上湧去,只覺頭暈目眩,也不顧骯髒,用手扶著廟中柱子,緩了半刻氣。

樂青見我如此形狀,伸手欲扶,卻又立刻收回。

旁邊孩兒悠悠轉醒,睜大那黑白分明的眼珠子,愣愣看著周圍,充滿不安,就像我當年偷拐嫦娥家玉兔去解憂峰時一樣被嚇壞了。

我急忙擠出個笑容,上前噓寒問暖,並問:「你父親何在?」

孩子眨巴眨巴眼睛,搖搖頭:「不知道。」

我微愣,再問:「你姓甚名誰?」

「痛,頭好痛,」孩子抱著腦袋,眼淚鼻涕一塊兒落了下來,繼而渾身抽搐,痛苦得不能自已,猶在一個勁地問,「我是誰?我是誰?」

仙人下凡,法力皆被封鎖八成,此刻見他痛苦,我卻無計可施,心裡難受不已,只能將這孩子抱入懷中,柔聲細語不停安慰,左手勉力抽出三根魂絲,悄悄伸入腦中簡單查探,卻發現三魂七魄損了二魂,傷及命體,故作此痴態。

孩子依舊哭鬧不休,我無計可施,回憶師父以前哄自己入睡方式,從腰間抽出玉笛,灌入靈力,吹起安神的樂曲,絲絲綿綿,漸漸撫平他的情緒。

不知過了多久,他聽入了神,便停了哭聲,擦著通紅眼眶,靜靜坐在旁邊,似乎有些徬徨。

「仙子吹得真好。」曲聲漸息,一直低著頭的樂青迅速讚美。

孩子是不哭了,可我心裡更發愁,不知天南地北,應去何處尋找師父下落。

樂青聽完煩惱,建議道:「不如上仙變作尊師的模樣,若有見過者,自會上前相認。」

我覺得有理,依計而行。

那孩子果非常人,他見我化身,卻未震驚,只是呆呆地說:「這個模樣,好生熟悉。」

樂青也細看片刻,忽而道:「在下數日前見過尊師。」

我顧不得端莊儀態,幾乎是拉著他,懇求細細說來。

樂青身子僵了半刻,才輕輕掙脫我手,後退兩步道:「在下常年巡查這鄰近城縣,五日前在洛水鎮的鳳來客棧曾見過尊師半面,他似乎隱了仙氣,裝作凡人,攜夫人同遊,在下未得召喚,不敢打擾。」

「他夫人?他夫人是誰?」我舌頭打結,幾乎連話都不會說了。

「你師娘雖蒙面,但風姿卻是傾國傾城,而且混身翡翠與金珠,見之忘俗……」樂青大概是見我如喪考妣的可憐模樣,趕緊改了口風,「其實也不怎麼樣,或許是你師父眼界不高。」

師父將我從白玉石頭度化成仙,又不嫌愚笨,寵了兩千年。他眼界頗高,平常仙子皆不放眼內,如今娶得意中人,正是天大喜事。我身為徒兒,自應衷心祝他和師娘鴛鴦壁合、永結同心,怎可使小性子?

「師父挑中的師娘,人品相貌必是千里挑一的好,我是喜之忘形了。」我拚命嚥下淚珠,擠出笑容。再次抱緊了那疑是師父的孩子,心裡萬般憐惜,決定若找不著師父,便將他帶回解憂峰好生照顧教育,定不教他流落凡間。

樂青看了我半響,猶豫問道:「上仙可是下凡度情劫?」

自紅線攪亂天界姻緣後,造就無數千奇百怪情劫,因而許多仙人被迫下凡應劫,樂青常年接待,有此疑惑也不足為奇。

我想起雪燕仙童的占卜,苦笑著搖了搖頭,自知今生紅鸞已絕。

那份小小心思,便永遠埋入地底吧。
第四章 尋師

師父不要自家徒弟也罷了,總不能連孩子都不要吧?

我帶這孩子梳洗完畢,請樂青幫忙尋了套素白衣物給他換上,又拿出懷中的香木梳子,細細替整理那幼細光澤的長發,並從自己頭上解下根象牙白髮帶,鬆鬆在他腦後束起,挑下幾縷額發,妝罷細細端詳,只覺比天界人人誇讚的白鹿仙童更加標緻。

總歸是師父的血統好些,我喜滋滋地牽著他細嫩的小手,心裡越發歡喜,又憐他遭蒙大難,如今容顏憔悴,腹中還時不時傳出幾聲響,怕是未能完全恢復。

他忘了所有身世,我不敢輕易許名,便借師父常帶的白玉笛為名,暫喚白管。孩子輕輕應下,一路上反覆念叨,似有喜意。

洛水鎮位於夏國關外,是一條溝通南北水運的要道,往來客商居多,繁華程度不亞於關內城市,由於地處偏北,故民風豪邁,武館、酒肆、賭場處處可見,時不時還能見持刀佩劍的江湖人士行走。又有許多關內派遣之官員,或常年駐紮的行商,在此處種楊柳、建別院,將關內婉約風氣帶入,如今南北風貌糅合一處,成為洛水鎮獨特景色。

我化成師父模樣,在七孔明月橋上站得筆直,這是洛水鎮連接碼頭的重要橋樑,任何人踏入此鎮便能一眼見著我。而白管則蹲在地上,百般無聊地將橋上雕的一百零八個獸頭顛來倒去數了幾遍,最後坐在旁邊,可憐巴巴地望著我。

旁邊有個小丫頭匆匆過來,滿面緋紅地往我手中塞了條香帕,然後指指遠處畫舫,笑著匆匆離去。我以為是師父消息,急忙展開,上面卻書:「春日遊,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

畫舫捲簾處,有位盛裝美人正痴看我,當四目交對時,又以扇掩面,羞澀回過頭去。我這才發現,橋旁已有許多行人駐足,不分男女老少,皆大膽或小心看著我和白管。

面對美人傳情,我嚇得滿額冷汗,連忙用衣袖掩了容貌,蹲下往白管處縮縮。白管卻也識字,他接過香帕看了會,再瞧瞧我的臉,好奇問道:「神仙姐姐,你說你師父可能是我父親,他真長得那麼好看?」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自豪道:「師父當然好看,我只能化出他的形,卻化不出他的神。兩者雖似,差異卻如雲泥。」

白管困惑地看著我。

我再道:「當年天妃設宴鳳歌台,師父持玉笛吹了曲《相思》,引得仙鸞綵鳳紛紛起舞,傾倒仙子無數,一時間,解憂峰芳客如雲,或兩兩成對,或三五成群,硬生生將忘憂居門磚踩低了一半。」

「假的吧?」白管還是不信。

「回去量給你看。」我想起當年趣事,嘴角不禁勾起弧度。師父喜靜,給嬌客們擾得煩不勝煩,每次見人來訪,便匆匆拖著我去後山逃避,解憂山的山洞、湖底、樹叢……我們躲貓貓玩得不亦樂乎。每到最後,他總先踹我去探路,自己蹲後方不停問「走了沒?她們走了沒?」,確認平安後才灰頭土臉地鑽出來,兩人笑作一團。

白管的肚子又重重響了兩聲,將我從傻笑中驚醒,低頭見他滿臉難受模樣,猛想起古書記載,赤炎山有蟲名哀,為冤魂所化,雨天會鑽入小兒腹中,不停鳴冤。其音似泣,其聲如雷。這番描述,倒有些像眼前景象。

我心下擔憂,便伸手去撫著額頭,探了又探,問道:「究竟是哪裡不舒服?腹中有無東西在動?」

白管搖搖頭,欲語還休,躊躇無定。

我更加擔憂,所幸還記得書中對付哀蟲的法子,便決定往醫館一行,為他配藥驅蟲。正欲動身,旁邊傳來男人輕佻聲音:「這位公子,欲往何方?」

聞聲看去,人群中有三四位錦衣華服的公子哥聚在一團,正衝著我嬉皮笑臉地不知說些什麼,那喊話的少年生得清秀,手中扇子更是斯文,只惜掩不住通身驕橫之氣,讓人心生不喜。

我禮貌地對他笑笑,無答話,牽著白管欲行。

「別急著走啊,」那少年失了魂魄似地愣了會神,連忙上前,伸手將我攔住,不懷好意笑道:「好兄弟,我與你一見投緣,不如去喝杯淡酒,好好交往交往。」

我雖厭惡此人輕浮,亦不懂男人間相處之道,卻也聽過凡間許多人交友皆以酒為緣,便沒放在心上,只是婉言謝絕。

未料,周圍七八個豪奴湧上,堵住去路。少年勾上我肩膀,擠眉弄眼,在耳邊呵著氣道:「你說話的樣子真像個娘們。」

「走開!」我尖叫一聲,推開這浪蕩子,舉掌欲打。又想起現在化作師父模樣,似乎不存在被調戲問題,這番舉止流於陰柔,連忙端出大男兒氣勢,挺挺胸膛,為師父正名:「你這人眼神真差,竟將堂堂七尺男兒看做婦人?真是無恥至極。」

他的同夥們紛紛起鬨,那少年笑著賠了個不是,手又不安分地伸過來摟住我的腰,往下摸去,穢語道:「就連京城花魁賽天仙也不及你風流標緻,莫非是投錯了男胎?」

化身之術,不過外形變化,內在並無更改。我見他手不懷好意,心下大恐,一時也忘了女兒清白,想的是若給他摸著了,豈不誤以為師父是太監公公?這可如何是好?

「不准調戲我姐……爹爹!」白管像頭小老虎似的衝上來,抓過少年的手,狠狠咬了口。

我雖覺男人調戲男人甚無道理,卻怕白管吃虧,連忙將猶在拳打腳踢的他拉過,護在身後,笑道:「小兒無禮,勿掛心上。」

卻見白管咬得甚狠,傷口處沁出血來,少年自覺失了顏面,憤怒地對豪奴們命令道:「給我將這兩個給臉不要臉的混蛋……美人抓回去!留待我好好□。」

我忍無可忍,正欲發作。

「住手!」遠處傳來一聲大吼,是位身著青衣,拄著枴杖的老人,帶著個背包裹的小侍童,匆匆由橋的另一端趕來,然後揉了揉昏花的眼睛,厲聲對少年問道,「你在做什麼?」

「你這老頭兒,回家乖乖抱孫子,別管我們少爺閒事!」豪奴見有人不識相,便上前喝退老人。

「這光天化日之下,調戲良家婦……」老頭氣得滿臉怒色,罵了一半又回過頭來看看我,臉色僵了一下,收回下半截話,繼續罵那少爺,「好你個小兔崽子,聖賢書都讀狗肚子裡去了嗎?」

「老爺……話不能這樣罵……」他帶著的侍童見主人氣狠,急忙勸道,「咱們大老遠從京城回來,有話好好說,別急。」

「哈,既然是京城回來,」少爺的同夥上前幫腔,指著那老頭嬉皮笑臉道:「你可知道這位周少爺是什麼身份?他爺爺可是當朝兵部尚書!正三品大員!你罵他是兔崽子,就是罵他爹是兔子,罵他爺爺是兔子!這辱罵朝廷命官該當何罪?現在最好乖乖賠款道歉,否則我們告上衙門,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我罵他爺爺是兔子?」老頭指著自己鼻子,氣得渾身發抖,手中枴杖也捏得緊了些,似乎想要動武。

豪奴們捲起袖子往前走去,準備展示男兒氣概。他們僵硬在旁邊的少主子,卻弱弱地出聲了:「爺爺,你怎麼回來了……」

這一聲「爺爺」仿若天雷劈下,紈褲子弟嚇得一哄而散,豪奴們一個個腿都軟了,瞬間從老虎變成了小花貓,低眉順眼地龜縮在旁邊不敢吱聲。

老頭一枴杖往少爺腦袋上砸去,口中罵道:「好你個不孝的兔崽子!龜孫子!老子清清白白做官,你卻頂著我官聲在外頭胡作非為!還不如早點打死!免得丟周家的臉!」

「哎喲,老爺啊,消消氣,他是您孫子,您怎可自稱是老子呢?這不是低了一輩嗎?」那侍童在旁邊愁眉苦臉地不停苦勸,「這兒是大街上,您雖然老當益壯,但還是悠著點,閃了腰不好,給少爺一點面子,回去再教訓吧……」

我見那少爺給打得抱頭鼠竄,甚是可憐,不好再與其計較,只得將手上已抽出的三條銀絲收回,免除他半個月頭痛欲裂之苦,拉著白管匆匆離去。

沒想那少爺見我要走,在棍棒底下急得不行,抱著他爺爺的大腿哀求:「爺爺你呆會再打,人都要走了,我還沒問名兒呢……」

穿過柳巷,走過花樓,酒肆客棧,人頭湧湧,處處歌聲,處處酒香。

凡間的年輕女子比我還迷糊,好端端走在路上也會丟東西,穿過兩條街道,我便撿了三條帕子,兩個荷包,每每追上去交還失主,她們不但對我千謝萬謝,還不停問我住哪裡,想上門答謝。

「在下不過舉手之勞,姑娘就如此多禮,叫人怎當得起?」禮儀之邦名不虛傳,我婉拒她們的好意後,越發注意言行舉止,唯恐丟了天界面子。

白管的臉色越發難看。

好不容易找到處藥房,我客客氣氣地對藥童吩咐:「來百年人參三錢,冰茯苓兩分,赤蟾蜍一隻,金柳兩條……」

藥童傻了眼,連連擺手道:「沒有沒有。」

我急道:「都是常用藥物,怎會沒有?」

藥童古怪地看我兩眼,跑去找掌櫃大夫。

掌櫃大夫眯著小眼睛,吹著鬍子趕來,不客氣地反問:「你是來砸場子的?」

我不知哪裡失了禮數,忙解釋:「不,我是來抓藥給孩子治病的。」

掌櫃大夫問:「什麼病?」

我道:「哀蟲,他肚子一直在咕咕叫。你聽,又響了。」

白管目瞪口呆看著我,額上流出兩滴冷汗,不停拖我衣角,「師父姐姐,我沒病,咱們快走吧。」

我柔聲道:「有病怎能不治?莫怕藥苦。」

掌櫃大夫沉默片刻,一本賬簿砸到我腦袋上,還破口大罵:「瘋子!快滾!老子揍死你!」

他……他好沒禮貌!

我慍怒,正想引經據典,辯駁一二。

白管撲上來,死拖著我的手,半拉半扯,飛一般逃出藥館。

逃到僻靜處,兩人停下腳步,我見他還在緊張,不由笑道:「你不要太擔心,師父雖是女子,不算善戰之仙,可也有些本事,尋常惡徒是討不了便宜去的。」

「不是,」白管紅著臉,結結巴巴說,「師父姐姐,我肚子裡沒哀蟲,我是餓了。」

我大驚失色:「肚子餓了會叫喚?」

白管點頭如搗蒜。

天界仙人都能辟榖,或以金丹仙果為食,我是玉石成仙,自幼不需進食,更不知饑荒何物?偶爾吃幾滴甘露或花蜜,不過是為解饞。今日方知,原來肚子餓了會叫喚!

師父啊,凡間真是太奇妙了!

感慨中,巷口有賣包子的老爺爺挑擔子走來,一邊走一邊有節奏地吆喝:「來!吃包子哎!肉餡菜餡芝麻餡哎!吃一個,頂飽肚哎!吃兩個,賽神仙哎!」

白管眼巴巴地看著包子,不停抽動鼻子,想要又不敢開口的可憐樣,讓人看了就心疼。

經過數日曆練,我已知凡間規矩是拿東西要給錢,可我沒有錢,便在小荷包裡翻了半天,找出一套貴重的千年犀角雕的琴甲,遞給老爺爺,要換一個包子。

犀角黝黑,古樸簡雅,沒半點花紋裝飾。老爺爺看了半響,不識何物,任我好說歹說,死活不肯換。

白管瞧瞧老爺爺,瞧瞧我,低聲道:「師父,我其實也不算太餓,不吃包子。」

看著他快餓青的小臉,我羞愧萬分,低聲安慰:「且忍耐片刻,我去附近林間摘幾個果子來吃。」

白管很乖巧地點頭,肚子又叫了兩聲。

「看你長得斯文漂亮,卻是個糊塗爹,怎麼養的孩子?他都餓成這個樣了,還去摘果子?!」老爺爺看不過眼,從蒸籠裡拿出兩個包子,用紙包好塞我,搖頭道,「算我心疼這孩子懂事,大發慈悲,請你吃個包子,以後記得帶錢!」

我感激萬分,千謝萬謝:「請恩公留下姓名,待玉……宇遙日後報答。」

老爺爺笑著搖搖手,挑著擔子,吆喝著走了。

軟乎乎、熱騰騰的包子在手上散發著香氣。

我遞給白管。他不顧燙,三口兩口,狼吞虎嚥吃掉一個,又將剩下一個聞了聞,嚥了下口水,依依不捨遞迴我道:「師父姐姐也吃。」

小孩子的聲音軟糯無比,可愛得連石頭都會變柔軟。我悄悄在耳邊告訴他自己不能吃凡間食物的事情,他眨巴了一會明亮的眼睛,終於開心地將剩下包子吃了。我帶著滿臉微笑看他意猶未盡地舔手指上碎屑,拿出繡花手帕替他擦拭嘴角。然後摸著空空的荷包,心裡很是煩惱。

天界視金錢如糞土,仙女們個個自持清高身份,誰都不學點石成金之術,不但不碰金錢,連「錢」字都不願提起,以免沾了凡塵俗氣,避無可避時,只管它叫阿堵物,否則會遭眾仙調笑。

凡間,我看見地位不高的財神趙公明備受崇拜,香火不斷時,還很驚嘆了一番。

如今,我雖不願被眾仙嘲笑,更不願讓徒兒受苦受累,於是舍下面子,虛心問人,將犀角琴甲送去一個叫當鋪的地方,當鋪當家說東西馬馬虎虎,問我要當多少錢?我初次做這丟仙現眼的買賣,羞得頭都不敢抬,磕磕巴巴地讓他隨意。他便隨意給了我二十兩阿堵物,我逃似地抓著白管離開那可怕的地方,並囑咐他回天界後,萬萬不能說起這件事,否則我們倆師徒最少要被笑話三百年。

阿堵物是個好東西,我去鎮上最好的客棧訂了兩間上房,叫了滿桌好菜,讓白管吃了個痛快,然後掐指卜了個方位,去找到那賣包子的老爺爺,給了他不少銀子報答一飯之恩。

剩下的時間裡,我經常拉著白管到處玩,去鎮上看耍把戲,看雜技,順便打聽師父的下落,卻沒有什麼線索。白管的笑容越來越燦爛,他還去河邊點了盞許願花燈,要將願望付諸神靈,我說他:「世人許願太多,神明忙不過來,就算收到花燈燈魂,大部分都不理會的。你要和哪位神仙許願?我去替你說一聲。」

他笑笑,不答話。

沒想到那盞花燈的燈魂到了我手上,上面是他略歪斜的小字,寫著:玉瑤仙子,謝謝。

我不掌福壽祿,亦不管家宅安康,故從未有凡人求過我,看著小小燈魂在指尖漸漸熄滅。自師父離開後,我從未有那麼快樂過。

原來有個徒弟真不錯。

我笑了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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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定居

二十來日,轉瞬即過。

我早早收拾好在凡間買的泥人、皮影畫、剪紙、木雕等物,把剩下所有錢打賞了店小二,然後帶白管離開客棧,去荒野等天界派人來接。

太陽徐徐從東邊升起,徐徐往西邊墜下,明月當空,不知嫦娥姐姐是否在喝桂花茶,也不知她家小玉兔是否還在掉毛。

深夜子時,白管開始打瞌睡,在樹下睡著了。

我守著火堆,等到第二日清晨,天界使者還是沒有來。

我覺得不妙,忙念動口訣召來樂青詢問。

樂青匆匆趕到,問:「以前從未聽過天界使者怠慢之事,敢問上仙究竟在下凡登記冊上寫了幾日?」

我說:「確是三十日。」

樂青沉默片刻,憐憫對我說:「天上一日,人間一年,登記簿上算的是天界時間。」

我如雷轟頂,結結巴巴問:「三十日是?」

白管脆生生地搶答:「三十年!」

我傻眼了。

白管不安地拉拉我衣角問:「師父,回不去了,怎麼辦?」

我「淡定」答:「無妨,師父是仙人,總會有辦法的。」

白管鬆了口氣。

樂青投以佩服的目光。

我保持「淡定」的微笑。

師父啊,若不是你徒孫在側,實在丟不起這個臉。

徒兒一定要哭出來了……

天界,仙女間流傳有很多恐怖的故事。

傳說,有個仙女下凡亂洗澡,被流氓偷走衣服,沒了清白,回不了天上,然後她變成了流氓的媳婦。

傳說,有個仙女下凡亂晃蕩,被騙子花言巧語欺騙,沒了清白,回不了天上,然後她變成了騙子的媳婦。

傳說,有個仙女下凡變成田螺,被壞蛋抓走,沒了清白,回不了天上,然後她變成了壞蛋的媳婦。

傳說,有個仙女下凡收徒,填錯日期……

我不要做恐怖傳說的女主角,更不要被人抓去做媳婦!

物仙的生命恆古不變,時間對我沒意義,最安全的法子是找個隱蔽的洞窟,變回原形睡覺,做著美夢,夢著夢著,三十年便過去了。

白管拉拉我的衣角,酷似師父的小臉滿是不安,唯恐被遺棄。

我立刻打消了這個不靠譜的主意。

樂青緊張問:「上仙,怎麼辦?」

我回身,略微欠身向他施禮道:「天生萬物,相依相存,皆是輪迴。我既入輪迴,便依輪迴,從此帶白管徒兒在鎮上扮作凡人住下,規矩度日,認真修行,體驗凡間生老病苦,渡十丈紅塵,靜待回歸天界之日。只是阿瑤駑鈍,常年獨居解憂峰,甚少與外人來往,不通人情世故,亦不懂凡間規矩,若城隍肯指教一二,阿瑤將不勝感激。」

樂青似乎被嚇到了,他趕緊回了個更深的禮道:「指教不敢當,仙子在附近住下,實乃洛水鎮之幸,在下願盡綿薄之力。」

我不好意思,又回更深的禮:「學習之道,能者為師。」

兩個人禮來禮去,折騰了好一會,白管的肚子又叫了,我們決定先去鎮上找吃的給他。

閒聊方知,樂青不是凡人成仙,他前生是頭黑犬,因救主而亡,被天界嘉獎「忠勇」,封為這方圓百里的小城隍。他為仙亦有幾分呆氣,不擅長撈財,又喜歡救濟貧困,所以一清二白,無法打點上司,難以陞遷,但本人並不以為意,知足常樂。

得知真相後,我終於明白他為什麼鞠躬的時候,衣服後襟總不停輕晃,原來是習慣性搖尾巴……

樂青是頭忠誠無比的好狗,他翻出兜裡僅有的三兩銀子,去酒樓要了個包間,訂了桌素菜,讓白管放開肚皮吃喝。我在旁邊拿出筆紙,一邊聽他講解事例,一邊認真做《凡間生存守則》記錄。

第一、凡間單身女子多受欺負,萬萬不可以露出原來面貌,以免被流氓騙子看上,偷窺洗澡,搶劫衣服,抓去做媳婦。(樂青原本是搖著尾巴,誇我貌美無雙誇了足足三刻鐘,用詞很是肉麻,實在沒法記錄入冊。)

第二、要買房子和找工作,用雙手掙錢,過正常人的生活。(白管提出用五鬼搬運法從貪官劣豪處偷點銀子,這種不正當的念頭,被我嚴詞訓斥了半個時辰。)

第三、順便找師父。

我讓樂青不要稱呼我為仙子,直呼宇遙,以免露出破綻。樂青不依,強扭著默唸好幾次,才改過口來。我身上值錢的東西只剩師父送的白玉笛,撫摸溫潤玉身許久,想到它將不知流落誰人手?被誰吹奏?思前想後,實在狠不下這個心,最後樂青紅著臉,小心翼翼地問:「仙……宇遙,若玉笛是你心愛之物,還是留著吧,我原身雖是黑狗,好歹也是堂堂城隍,是個男人!怎能讓貌美善良溫柔(省略七八個修飾語)仙子受苦!我去扛麻袋養你!」

他是個好人,可我不能過於依賴他,便狠狠心,將玉笛遞上,任當鋪胡言亂語,貶低身價,然後得了五百兩銀子。樂青找來一隻在凡間鬼混的老鼠妖,名字叫包黑臉,讓他幫我穿針引線,四處找房子。

第一處房子是坐落在繁華西市區,佈局精緻,我嫌喧嘩過度,不利修行,便推了。第二處房子是城外的小莊園,屋舍較大,可是旁邊有很多頭豬,臭氣熏天,我也推了。第三處房子是官府旁邊,一間正房,兩間耳房,還附帶廚房、雜物房和小花園,風水極好,據說是有錢人家切分出來的小別院,空置無用,便租出去賺利錢。管事見我穿著打扮斯文有禮,雖無功名,卻是個讀書人,他問東問西挑剔許久,才松口以每年二十兩銀子,將屋子租與我居住,我一口氣便付了五年租金,又估摸著人情世故,給管事和包黑臉每人五兩銀子做謝禮,總算安頓下來。

包黑臉樂得小鬍子都翹起來,主動帶我去街上買了嶄新的被鋪和各色生活用具。路上又遇到很多迷糊姑娘丟荷包,我讓包黑臉去撿了還她們,那些多禮的姑娘不知為何變得很沒禮貌,氣呼呼地走了……

買了好多東西,兩手提得滿滿的。

包黑臉教了我新知識——買賣東西是可以還價的。

他還問我要不要買兩個小丫鬟服侍,我拒絕了。畢竟三十年後就要回歸天界的人,若留凡人在身邊被發現破綻,被壞人綁去做媳婦就不好了。我還告訴白管:「雖然你是男兒,不必擔心清白名節,可是做人要厚道,你長得好看,若是被人看中,搶回去做相公,被家室負累而無法登天,也不是好事,所以要禁慾修身,不可肆意妄為,以免鬧出不可收拾的事情。」

白管佩服地說:「師父高瞻遠矚,徒兒一一遵行。」

包黑臉在旁邊猥瑣嘀咕道:「美人師父在側,看得見吃不著,還讓人家禁慾修身,打三十年光棍才不厚道……」

我正色道:「我師父是正人君子,在天界禁慾修身上萬年,徒兒向他學習,也是應當的。」

樂青附和:「所以人家是神仙,你是老鼠!」

包黑臉笑道:「萬年老光棍……」

白管和樂青一人一腳踩上他的雙腳。

包黑臉慘叫一聲,老實了。

樂青和包黑臉都留下來幫我整理房舍,我常年自己做活,很喜歡打掃,哪用得著他們動手?便讓他們三人去掃花園裡的落葉,自己拾起工具,極麻利地將屋子收拾得一塵不染,先把白管的被鋪鋪得整整齊齊,又嫌絲綢棉被粗糙骯髒,便自己再將所有東西洗了一次,也委屈住得下人。

此時天色近黃昏,我看著整齊的屋子,格外滿足,讓包黑臉去買來薄酒素菜,好好慶祝新居入夥。我不喝酒,包黑臉好酒貪便宜,見我們喝得少,便死命地灌,待酒過三巡,他有些醉意,神秘兮兮湊到我身邊說:「仙子,你最好深居簡出,小心行事,聽說最近鎮上有魔氣出現。」

樂青放下筷子,嘆氣道:「在白管昏迷的地方,那死去的十幾人,都是為魔所殺。」

我不驚反笑:「如今天魔之戰時有發生,凡間是中立地帶,有仙魔出現亦是常事,我份位雖高,卻不管事,不掌兵馬,不碰錢糧,可謂一無是處。就算被綁架屠殺,也不會引起什麼波瀾。我得瑾瑜上仙真傳,縱使被禁部分能力,亦不是尋常魔人可輕易動得了。只要處事低調,他們何苦找我自尋煩惱?若他們真找上門來,引起天魔之戰,必驚動天界,我可早日回歸。」

包黑臉酒膽過人,醉醺醺地說:「哎呀呀,誰說仙子你一無是處的,那裡就很傲人……」

我此時沒有變化易容,順著他視線看,最後停留在自己高聳的胸部上,愣住了。

天界沒人會這樣肆無忌憚地評價仙女身材。

樂青臉紅了。

我後知後覺地臉紅了。

樂青不知想到什麼,鼻血了。

白管撲上去,咬人了。

===

小院裡梨樹已開滿白花,陣陣清香透過夜色,格外撩人。

孤身女子,不留外客,鼻青面腫的包黑臉和滿面通紅的樂青在一更時分,告辭離去。我收拾完碗碟餐具,將白管叫來房間,傳他吐納之法。

白管性子聰敏,一次就將百餘字口訣盡數背下。讓當年背了兩天才記住的我,羨慕了幾刻鐘。然後坐在燈下,替他將成衣店買來過大的袍子,細細改小。白管練了許久,在旁問:「師父,當年師公也是這樣對你嗎?」

我說:「他只有比我好一百倍的。」

白管問:「有多好?」

師父有多好?我忍不住笑了。

小時候,我最愛毛絨絨的動物,第一次看見嫦娥家玉兔時,差點挪不動腳,死纏著師父要兔子。師父拿我沒辦法,攜重禮登月宮拜訪嫦娥,求她讓玉兔來解憂峰住上些時日,以滿足徒兒願望。

玉兔百般不情願被小孩玩弄,衝我瞪紅眼睛,亂踢腿。

嫦娥很為難。

師父一個勁勸我算了。

我抱著玉兔哭哭啼啼,不肯撒手。

嫦娥想了想,壞笑著對我提出:「讓玉兒去解憂峰要用你師父來交換,你可願意。」

玉兔有毛絨絨的白毛,師父沒有毛。

玉兔很少見,師父天天見。

我思索片刻,大聲回答:「願意!」

一時間,師父那張俊臉,白裡透著青,青裡透著黑,顏色好不精彩。

嫦娥拿著團扇,掩唇竊笑,問:「瑾瑜仙友,你就替玉兒留在月宮給我搗藥吧。」

師父鬱悶許久,問:「呆阿瑤,你要用師父換兔子?」

我縮縮腦袋,保證道:「就換兩天好嗎?」

師父給氣得說不出話來。

嫦娥笑得快沒氣了。

師父對我千依百順,抱怨幾句後,終於應了。我興高采烈地在師父臉上親了一下,歡歡喜喜回家去了。師父在後頭無限怨念地叮囑:「記得回來接我。」

嫦娥壞心腸地用扇子拍拍他肩膀道:「瑾瑜仙友,快去搗藥。」

師父嘆了口氣,回過身去,又轉頭瞧了我一眼。

桂花樹下,單薄背影看起來很淒涼。

玉兔的白色長毛果然可愛,摸起來油光水滑,比天絲更順手,紅色眼睛如珊瑚珠,蘊含薄薄水汽,它知道自己被主人送出,很認命,不再掙扎,攤開四肢,任我撫摸。我去摘了好多梨子請它吃,可是它一點也不喜歡,還在我指頭上咬了一口。我估摸兔子大概是吃肉的,趕緊將哮天犬的食物要了些來餵牠。

一人一兔在梨園裡玩捉迷藏,到了半夜,靜寂無人,玉兔蜷縮在籃子裡,像個好看的毛球,三瓣嘴一張一合,不知念叨什麼。我站旁邊看了很久,開始犯困,想叫師父吹笛子聽,忽然想起師父不在了。

沒有他吹笛聲陪伴入眠,我的心似乎空蕩蕩的,痛得難受,好像少了什麼,不再完整。

輾轉反側,難以入睡,迷迷糊糊到半夜,踢了被子。

醒來時,看著落地上的被子,忽然哭了。

玉兔驚奇地看著我。

我抱起玉兔,騎上青鸞,飛一般往月宮去。

不待侍童通報,我跌跌撞撞衝入月宮,萬幸的是師父沒有在搗藥,他正和嫦娥對弈。看見我回來,很是欣喜。

我捧著玉兔,還給嫦娥說:「阿瑤不要兔子了。」

師父板著臉,頭也不回問:「你怎麼想開了?」

我以為他不理我,含淚拉著他衣角道:「阿瑤錯了,師父才是最好的,師父會給我吹笛子,半夜給我蓋被子,會賣/身給我換兔子,我要師父……」

「你還知道我這師父好?」師父放下棋子,僵硬的臉瞬間鬆懈下來,他欣慰地拉著我,沒有責罵,只輕輕地說,「回去吧。」

我拚命點頭。

嫦娥將手上白色棋子敲下,半眯著眼,不高興地說:「不是換兩天嗎?才過了一日,瑾瑜仙友走不得,你昨日下棋贏我五局,如今勝負未分,哪能走得那麼容易?!」

平日師父和她下棋總各有輸贏,相差不過一二目。

我驚訝地望著師父。

師父拱手笑道:「心情不太好,出手便失了分寸,失禮失禮,請仙子繼續落子,乖阿瑤不急,先去旁邊,給為師泡杯香茶來,喝完就解決了。」

嫦娥仙子氣得半死,她看了會棋盤局勢,讓我們滾了。

從此眾仙再無人願找師父對弈,師父說都是我害的,逼我陪他下,每次輸贏還是只差一二目,弄得我對自己棋藝程度一直很迷惘。

但他為徒兒賣身換兔之事,成了天界笑柄。

我又丟盡了師父的臉……

可是,這件事也向所有人證明——我家師父全天界第一好。

……

白管見我一個勁地傻笑,不停追問。

事關師父醜事,我不敢答,只拍著他腦袋承諾:「如果有天你看上小貓小狗,要用師父去換,我也舍得的。」

白管鄙視我:「誰會用師父去換小貓小狗,那也太傻了!簡直是白痴、蠢蛋的行為!」

我慘遭徒兒鄙視,訕訕退回房間,抱著枕頭想師父,想著想著,就睡著了。

半夢半醒間,我忽然感到身邊有恐怖的視線看著自己,就如被冰冷毒蛇盯著的青蛙,吐著火紅信子,隨時要將獵物拆吃入腹。

是誰在身邊?

我想尖叫,嗓子卻像啞了,發不出半點聲音。

我想起身,身上卻僵硬,連手指都無法動彈分毫。

豆大的汗珠從額上滑下,仙術似乎全被封鎖,我軟弱無力得如剛出生的嬰兒,只能不停顫抖,用盡所有的氣力擠去喉間,終於憋出一個微弱無比的字:「誰?」

回答我的,是一聲男人的嘆息。

他帶著強有力的雄性氣息,如惡魔般,靜靜坐在我身邊。

夜半時分,天上沒有月亮,也沒有星光,伸手不見五指,我將眼睛轉得差點抽搐,依舊看不清他的模樣。

他伸出手,動作輕柔如撫摸上好的美玉,輕輕滑過我的面頰,在唇上微微停了停。

我可以感受到肌膚相觸時的冰涼,聽見自己心跳的急促。

我絕望地閉上眼,等待更恐怖的事情發生。

可以他什麼都沒有做,也沒有說話,只有一聲聲滿足的嘆息。

時間變得很漫長。

最後,他吻上了我的唇。

我覺得自己要死了。
第六章 爬牆

冷冷的吻覆蓋,帶來顫慄的快感。

我的意識漸漸往上飄,踏入烏雲密佈的天空,陷入輕浮而昏暗的世界,消失不見。

醒來時,東君帶來明媚溫和的陽光,穿過碧綠紗窗,柔柔投射在枕邊,幾點斑斕。

我從夢中驚醒,見周圍環境陌生,嚇得混身冷汗,伸手狠狠往身旁惡魔打去,卻撲了個空。待意識恢復後,才想起這不是解憂峰了。

淡淡煎魚和饅頭的香味從隔壁傳來,貨郎吆喝著「頭油胭脂香粉」,驚醒深閨中的大姑娘小媳婦,丫頭婆子們紛紛出門,嘰嘰喳喳的吵鬧聲伴隨著梨樹上杜鵑鳥的哀啼,驚動花間蝴蝶,正是平平凡凡的人間景象。

昨夜之事,是噩夢吧?

不過在紅塵混跡了一個多月,竟動了春心,夢到男人吻自己。

夢由心生,邪從念起,莫非是下凡前雪燕仙童的那句「紅鸞星動」讓我動了凡心?

我實在太不知廉恥!太丟人現眼了!

師父啊,我待會就將《般若波羅蜜心經》好好背上一百次,懲罰胡思亂想的自己。

拭去額上汗珠,掀開被子,重整衣衫,緩緩起身,有片小小的白色梨花花瓣從被鋪裡輕輕飄下,落在腳邊。我錯愕地拾起細嫩花瓣,抬頭看緊鎖的窗門,驚異不定,急忙推門出去,卻見白管已收拾完畢,正打著哈欠在掃落花。

我招手,問他:「昨夜院內可有什麼動靜?」

「沒有,我昨天睡得很死,」白管見我神色不善,急忙問,「師父,出什麼事了?」

我沉吟片刻,覺得是自己想太多,便輕輕掐碎手中梨花花瓣,丟入掃攏的落葉中,笑道:「昨天晚上聽見老鼠在叫,我怕你受驚。」

白管狐疑地掃了我幾眼,不願追問,開玩笑說:「原來師父怕老鼠,咱們養頭兇猛大貓,帶它去找包黑臉那猥瑣傢伙,逼他好好約束附近的鼠族。」

我想著昨夜春夢,覺得好沒意思,胡亂點頭,沒有答話,搶過掃把,趕白管去練功。

白管口頭應了,轉頭時猛地想起一事:「今天清晨,我發現牆頭有個奇怪的人在偷窺。」

「什麼人?」我緊張了。

白管作出個噁心表情道:「不是好人。」

莫非?紅鸞預言和噩夢是真的?

「美人啊!美人看這邊!」

驚疑間,有少年清脆聲音從天而降。

我被嚇得半死,抬頭望去,卻見鄰家牆頭伸出一支豔麗至極的紅杏,紅杏旁有個凡人。陽光太大,看不清面孔,我走近兩步,認出是那日帶著豪奴想搶師父的兵部尚書家色狼周少爺,正無恥蹲在牆頭上衝著我傻笑。

如今他沒有刻意扮成風流模樣,穿著身半舊青衣,發間束一條青絲帶,鬆鬆散散挽在腦後,腰間除一塊碧玉珮,再無半點裝飾,配上清清秀秀的臉,笑起來彎成半月型的眼睛,有幾分天真幾分呆憨,倒比初見時順眼了許多。

周少爺見我看他,趕緊雙手抱拳,行了個禮,摸摸腰間,匆忙對牆下道:「扇子呢?沒用的傢伙!快去給爺拿扇子來!」

過了片刻,對面牆下傳來慌亂的腳步聲,周少爺彎腰,將扇子接過展開,擺出「英俊瀟灑」的風流士子姿態,行禮道:「在下家住隔壁,無意登高遠眺,看見美人仙姿,正所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關關雎鳩,在河之洲,都是緣分!在下對姑娘無限愛慕,發乎情止於禮……我爺爺是兵部尚書,家財萬貫,官聲清白,在下是他嫡孫,不知姑娘可有人家?」

這不學無術的傢伙在亂七八糟說什麼?

莫非是他家爺爺要續絃,看上我了?

聽說凡間大官強搶民女很厲害的!

若得這種紅鸞,還不如一頭撞死南天門上!

我初遭求親,嚇得臉都白了,後悔從屋裡跑出來時,沒易容成師父模樣。

白管冷笑一聲,搶白道:「你這傢伙好大胃口,調戲完我爹,又來調戲我娘?」

「她是你娘?」周少爺心疼得臉色都變了,頓足道,「你爹已經夠好看了,你娘更好看,莫非天下美人都去了你家?這……這太不公平了!」

「等等!我不是你娘,」我雖害怕被老頭搶去做媳婦,但白管這句話非同小可,若壞了師父清白,將來見到師娘,引起誤會,以為師父花心風流,以為我無恥放肆,該如何是好?思及至此,我立刻攔下白管,對周少爺正色道,「我是他師姐,師父有事外出。」

周少爺聞言,樂得差點從牆上掉下去,他歡歡喜喜地問:「你師父叫什麼名字?還收徒兒嗎?我可以付束修,多少都行。」

我冷冷問:「你爬我家牆上幹什麼?」

周少爺抓抓腦袋,左顧右望,不好意思地坦白道:「爺爺罰我禁足三個月,我在屋子裡坐得屁股疼,想翻牆出去走走,沒想到見到美人姐姐,請姐姐快快拿凳子來接我下去,待會我買金簪子送你。」

我氣得半死:「你這種不老實的傢伙,就該學習如何老老實實蹲屋子。敢過來,我便讓白管拿大棍子揍你!」

「別別,」周少爺見白管跑去拿掃把,尖叫道,「我不下來,我蹲自家牆頭看美人總成了吧?」

我說:「不行!」

周少爺不要臉道:「這是我家牆頭。」

我怒道:「你這人……」

周少爺更不要臉道:「我這人怎麼了?你走近看看,左右認真看看,真是英俊瀟灑,玉樹臨風!」

「呸!」我忍無可忍,罵道,「你左看是登徒子!右看是太狂生!從中間走近細看,那是……那是……」

白管插口道:「是流氓!」

「好孩子不可隨便說粗話。」我趕緊糾正白管的言行舉止,「別人下流,咱們不要理他,以免污了眼睛和耳朵。」

白管聽話地點頭:「師姐,我再也不說粗話了。」

我叮囑:「更不能學牆頭上那傢伙不要臉。」

「是!」白管高聲應道。

周少爺給罵得臉紅,牆那頭的下人也笑了兩聲,很快被主子狠狠瞪回去。

他忍無可忍,正欲發作。

白管走過花牆,繞到門外,趁他不留神,捏著嗓子裝女聲驚叫道:「周老爺!少爺又爬牆了!」

「爺爺?!啊——」周少爺嚇得一個腳軟,摔了下去。

摔得那個驚天動地啊……

我都替他疼……

====

我潛意識覺得白管這種手段可能不符合師父教導,念在一片真心待我,狠不下心來訓斥,只叮囑:「以後邪魔歪道的法子少用,要用正途手段來解決他。」

白管羞愧地問:「師公會用什麼正途手段?」

我沉吟片刻,答:「以理服人為上。」

白管問:「對方不聽呢?」

我答:「想辦法讓他聽。」

白管問:「還是不聽呢?」

我答:「天道公正,伏魔降妖,慢慢訓導,直至他聽話為止。」

白管恍然大悟,概括:「不聽話,就打到他乖乖聽話為止!」

石猴子被如來佛壓下五行山,白蛇妖鎮下雷峰塔。

不管再橫行霸道的妖魔鬼怪,只要一頓棍子敲服,綁在佛前聽上幾千幾萬年慈悲經文後,都會反省錯誤,改過自身。

這才是天界的正統處理手段。

白管振奮,決定先教育包黑臉,改掉他貪花好色的壞毛病。

弟子聰慧,我甚滿意,對他投以一個鼓勵的微笑。然後移步廚房,為徒兒準備早飯。我初碰廚藝,研究半響灶台,默默在心裡設計幾套法術,胸有成竹,左手一個煽火決,右手一個起風法,廚房瞬間烽火連天,黑煙滾滾。我不慌不忙,雙手結印,再來一個水牢陣,水池裡飛起數股清泉,化作晶壁,將廚房團團包圍,不讓火勢蔓延出去。

白管慌張從耳房跑出,在外頭敲著水壁問:「師父,出什麼事?」

我回眸,儘可能璀璨地笑道:「不急,很快就有飯吃了,我怕著火,封閉了廚房,你呆會再進來。」

「做……做飯?」白管眼都直了。

我祭出七龍幻法陣,天空中浮現七條不同顏色小龍,盤旋幾週,隨我心意托起盛滿水的鍋子,慢慢架到火上烤,我回憶背過的《食經》,抓起一把米,用撒豆成兵的架勢將它們統統丟入鍋內。又用旋風訣讓鍋內水慢慢回轉不息,待起了泡泡後,抓過旁邊各色調料,拿不準該放多少。而且我是物仙,天生不用吃飯,味覺極弱,試吃也分不出好壞,便用五鬼搬運法,召來五隻小鬼,讓他們幫忙試味。

金木水火土五隻小鬼匆匆趕到,興致勃勃接受任務。

金鬼:「鹽!必須下鹽!」

木鬼:「放糖!甜的好吃!」

水鬼:「醬!多多的醬!」

火鬼:「人都是愛吃醋的。」

土鬼:「要用肉桂調味。」

我虛心聽取大家意見,覺得都有理,便將所有調味料都丟了進去。見泡泡快溢出鍋子,趕緊用遣土法將整個鍋子封得嚴嚴實實。待過了三刻鐘,估摸已熟,打開泥封,將整個鍋子,聞香料味道四溢,味道應該不太差,便撤了水牢,收拾廚房,將鍋子端去白管面前,歡喜道:「徒兒,趁熱吃。」

白管瞪著鐵鍋,用指甲不停撓桌子,痛苦問:「師父……你不吃嗎?」

徒兒孝心可嘉,我微微搖頭:「物仙味覺寡淡,不知飢飽,修行時只吃露水花蜜,水果仙藥,凡間煙火食對我修為有損,不宜食用。」

白管結結巴巴問:「我……我能和師父一樣吃露水花蜜嗎……」

我搖頭:「你非天生物仙,修為未到辟榖,需要五穀雜糧。」

白管努力嚥了一下口水,提起勺子在粥內攪拌三下,終於勺出半勺,緩緩放入口中。他吃得太急,眼珠子又瞪大半分,嚥了幾次才嚥下去,還被嗆到了。

我拍拍他的背:「吃飯應該細嚼慢嚥,不要太快。」然後又期待地問,「好吃嗎?」

「待會我拿回房吃,」白管閉著眼吃了兩口,喘口氣,放下勺子,忽而欣喜指著門口道:「樂青大哥!包黑臉!你們來了?我師父做了飯菜,正好一起!」

「啊,玉瑤仙子親手做的飯菜何等尊貴?」樂青歡喜得臉都紅了,他緊張地搖著尾巴問,「在下小小城隍,哪有資格吃?」

「你自個兒慢慢研究資格去,」包黑臉一個箭步衝上來,抱著鍋子就倒,一邊倒一邊嘀咕:「不要錢的早點,不吃白不吃……」

「你這個下賤的妖物!上仙賞賜是看得起你,怎能如此無禮?!」樂青急了,撲上來搶鍋子。

「呸呸,你不過是頭窮狗,誰比誰高貴?」包黑臉端著碗,一邊喝一邊反駁,「老包一不為非作歹,二不殺人謀財,混跡人間靠的是相術,一見玉瑤仙子,便知她是老實仙人,不會隨意責怪我這種遵紀守法的好妖怪……噗——玉瑤仙子,你,你真的要殺我啊?!這粥裡有什麼?」

我搖頭道:「我從不殺生。」

白管拍著桌子訓斥他:「難道我師父還會放耗子藥害你不成?!快快喝下去!多喝兩碗!」

「就你這鼠膽,玉瑤仙子貌美心善,做出來的東西定是一等一美味,」樂青不屑地掃了他一眼,慢悠悠將粥往口裡送,遲疑片刻,又慢悠悠地吞下去,端起整個碗,迅速一飲而盡,然後拭去嘴角殘汁,面不改色道,「味道果然難得,可惜我出門前吃過早點,倒是包黑臉你素來要佔便宜,故意餓著肚子來讓玉瑤仙子請吃早點,如今得償所願,更要多喝幾碗。」

「這玩意?!簡直……」包黑臉的臉真黑了,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虎視眈眈的白管,又看了眼凶神惡煞的樂青,哭喪著臉道,「我喝,我喝還不成嗎?」

白管也三口兩口喝完剩下的粥,長長舒了口氣。

包黑臉一邊喝,一邊抹眼淚。

我臉上發燒,知道大家再護著我面子,忙將鍋子拿走,訕訕道歉:「照本宣科,果然不成的。」

白管搶著說:「身為弟子怎能讓師父下廚,以後還是我來吧。」

樂青也安慰道:「哪有仙子下廚房的道理?還是在下來的吧。」

包黑臉如蒙大赦:「沒味覺的人去廚房添什麼亂?我差點以為自己吃耗子藥快死了!呸呸!快拿水來!」

我去倒水,身後傳來一聲慘叫。

師父啊,廚藝之道,艱難萬分,徒兒會好好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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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困局

飯畢,白管練習吐納,我跟樂青學做飯,忽而,隔壁院子傳來走古琴聲,曲調時高時低,指法聞所未聞,我側耳細聽,又與樂青猜測許久,才猜出是大家耳聞熟詳的《鳳求凰》。琴音中還混合著周少爺飽含感情的歌聲:「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在情深意切的樂聲中,恍惚可見一雙猥瑣的眼睛在伊人身上遊走,讓伊人甘願自掛東南枝,恨不能孔雀東南飛,陰陽兩隔與君絕……

包黑臉讚道:「能將《詩經》唱得像《十八摸》,也算難得人才。」

我不解:「什麼是《十八摸》?凡間小調嗎?」

樂青臉紅了,他不停點頭道:「是,是凡間男女打趣的民歌小調。」

師父最愛新曲,若我能學會《十八摸》回去,唱與他聽,必定歡喜,於是虛心好學,讓他給我曲譜,學習彈唱。

包黑臉歡喜地搓著手道:「仙子也好這口?太好了。」

能讓猥瑣妖怪歡喜的肯定不是好東西,我正欲拒絕,牆那頭又丟過一個香囊,一把扇子,周少爺文縐縐地問:「姑娘,我的東西不小心掉你家了,能過來取回嗎?」

白管給吵得不耐煩,快步走出房門,將東西丟回去道:「師父,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他見過你男裝打扮,又知道你女裝扮相,若起疑心,可能會揭穿你仙人身份。」

樂青也道:「現在仙魔大戰雖息,凡間還是不太平,那周少爺看著不是好人,若讓他知道你仙人身份,恐有禍事。」

我覺得眾人說得有理,沉吟片刻,問:「應如何是好?」

包黑臉拍拍胸脯道:「把想吃豆腐的傢伙拖過來,狠狠揍一頓,打到他不敢亂說話為止。」

樂青搖頭笑道:「萬萬不可,濫殺無辜回天界會受罰,不如找幾個凶神惡煞的妖怪去嚇唬要吃了他。」

白管說:「你們太殘忍了,師父心腸最是仁厚,還是用魂絲鎖去他三魂七魄,讓他變成白痴,說不出話,待回歸天界之時再解開,也就罷了。」

他們七嘴八舌,意見不一。

我想起師父曾厲聲說過:「好色之心人皆有之,吃自家人的豆腐不算什麼。吃別人家的豆腐,萬萬不可!若被人吃豆腐佔便宜,一定要告訴師父,我去將那個不長眼的登徒子打死。」

我生平最聽師父的話,師父說吃豆腐要挨打就是挨打,不能妥協!

待大家吵得差不多後,我謹慎問:「他的行為舉止,算吃豆腐嗎?」

白管說:「算!」

樂青說:「不算!」

包黑臉說:「算想吃豆腐未遂!」

到底是吃豆腐還是沒吃豆腐?打還是不打?

我更迷惘了……

周少爺吵鬧不停,帶著滿臉烏青,爬牆數次,嬉皮賴臉地討好,鬧得我煩不勝煩,最後決定採取白管的辦法,用魂絲修改周少爺的記憶,讓他忘了我的容貌。

胡亂與男人接觸有失謹慎,我先趕白管去睡覺,再派五隻小鬼半夜去周家將少爺連人帶被子一塊兒偷回來,摔落床板瞬間,他終於醒了,從被窩裡緩緩爬出,腰帶半解,藍綢袍子下露出大片白皙肌膚,迷迷濛濛地睜著眼,揉了揉,不敢置信地問:「美人姐姐?我不是在做夢吧?」

擅改凡人記憶,有失厚道。我輕咳一聲,羞愧解釋:「我乃天上仙人,今日見你的行為舉止實在……」

「仙?仙人?!」周少爺興奮了,他不顧衣冠不整,迅速從床上蹦起,「我就知道美人姐姐那麼好看,定不是凡人。既然仙子被我的風度和誠意感動了!神女有意,襄王怎能無情?雖然我年紀不大,卻是懂事的。良辰苦短,來吧,你要對我做什麼都可以!」

「做……做什麼都可以?」我為他的寬容和大度震驚,連下一步動作都忘了。

周少爺興奮道:「當然!」

我施禮,猶猶豫豫讓指尖飛出三根銀絲,在昏暗燈光下,靈蛇飛舞,若隱若現,然後靠近他身邊,輕輕在腦門上點了一下。

周少爺紅著臉,閉上眼,仿若任人宰割的小羊羔。

我是記憶的劊子手,銀絲已在手中舞動,就是遲遲無法對這老實厚道的孩子刺下去。

周少爺拉過我的手,輕輕放在唇邊吻了一下指尖,柔聲細語道:「美人姐姐,你相信命中注定嗎?我第一次見到你,便知道你是我上刀山下火海也要追逐的人。你相信情有獨鍾嗎?看見你的眼睛,我的心跳得很快,快得要死了,只想不管不顧地跟你走,好姐姐,讓我親親你,死了也願意。」

我從未聽過這樣直白的情話,鬧得面紅耳赤,手足無措,急抽回手道:「別鬧。」

他拉著我的袖子不放。

門一下被踢開了,白管氣勢洶洶闖進來,抓開他的手,按住道:「師父,快動手!」

「你要幹什麼?」周少爺意識不妙,推開白管,尖叫道,「美人姐姐救我!」

白管身手不錯,先狠狠一拳砸他臉上,再轉身對我吼道:「快動手,驚動人就不好了!」

我趕緊施展地縛法,召出五條藤蔓,將他按在床上,手腳捆得結結實實,周少爺嚇得臉色都變了,不停扭動身子,哭哭啼啼道:「美人姐姐,你要做什麼?」

我狠下心腸,一邊將銀絲伸入他腦內,一邊安慰道:「別怕,我不想傷害你,只借魂絲法術,讓你忘了我。你放鬆,慢慢睡去……就像做一個長長的夢,等夢醒了,你還是你,只是記不清夢裡見過的那個人的臉。」

周少爺臉色變得更厲害,他拚命搖頭,掙扎道:「不!我不要忘了你!」

白管嗤道:「美人比小命還重要,好色好到你這地步,也算天下奇葩。」

周少爺哭得眼淚鼻涕都出來了。

我唯恐心軟,扭過頭,不忍再看,手中魂絲漸漸侵入他魂魄,裡面是一片漂亮的藍色,純淨無暇,就像龍宮赴宴時見過的大海,記憶像海中七彩珊瑚,肆意蔓延,美麗絕倫,我找到關於自己的那顆記憶珊瑚,試圖將其改變,海水忽然暴怒,洶湧反撲,將我狠狠推出沙灘,壘砌出一道堅實的水晶壁,不容進入半分。

師父啊,普天之下,唯大善之人和大惡之徒的魂魄無法觸摸。

我補魂三千年,方得一遇。

周少爺,究竟是什麼人?

=======

我鬆開周少爺的腦袋,收回指尖魂絲,嘆了口氣。

白管歡喜地問:「成了?」

周少爺轉轉眼珠子,遲疑半響,忽做出誇張表情叫道:「美人姐姐,你是誰?我什麼都不記得了!」

「還美人姐姐呢,你裝失憶也不裝像點?!」我滿額黑線,往他腦袋上敲了一記,「我壓根兒沒下手。」

白管無奈道:「師父姐姐真是心慈手軟。」

周少爺大喜:「我就知道美人姐姐不會害人。」

白管冷冷瞧著他,伸手往懷裡摸去:「你這無賴留著也是麻煩。」

周少爺嚇得臉都白了。

我趕緊攔下白管,斥道:「小小年紀,怎能如此歹毒?」

白管身子微微一僵,回頭已露出可愛笑容,他從懷裡掏出一小塊糖,塞入周少爺口裡,像小大人似的氣鼓鼓訓道:「嚇嚇他而已,他調戲我家師父姐姐,我要天天喂他吃好東西,讓他說不出話!」

這番話是我前天訓他的,今日他活學活用教訓周少爺,真是孩子氣。我笑著搖頭道:「你還敢說別人,偷偷將糖藏懷裡,是想睡覺偷吃吧?」

白管忙解釋:「哪有?包黑臉天天和小孩子搶飯吃,我本想在糖上涂黃連,苦死他!今天看見這小子不識抬舉,便宜他了!」

「苦,苦死我了!美人姐姐快給我水!」周少爺苦得眼淚都出來了,想嘔又嘔不出。

我忙倒杯水,讓他清除黃連殘味,回頭逮到空隙,又訓斥白管:「你這孩子,盡愛惡作劇,瞧把人家嚇成什麼樣了?」

周少爺可憐兮兮地依偎著我的手臂,又可憐兮兮地看一眼白管,活像被虐待的小媳婦。

白管氣鼓鼓站在旁邊看我忙碌,又狠狠瞪周少爺一眼:「男子漢大丈夫,吃點苦算什麼,竟害我挨罵?!」

周少爺回他幾聲乾嘔。

白管記恨周少爺在橋頭調戲我,周少爺討厭白管天天粘在我旁邊賣乖,兩個冤家,誰也看不順誰,竟你一句我一句鬥起嘴來,聽得我頭大,最後還是周少爺落了下風,可憐巴巴向我求助。

我頭都疼了,哪裡顧得上他們,順手點了他的睡穴,帶著白管去正房,使五鬼召來樂青,讓他去閻王殿查生死簿,看這個周少爺究竟是何方神聖。

白管聽完我的分析後,肯定說:「那傢伙賊眉鼠眼,強搶民男,定是大奸大惡之徒,師父應為民除害。」

我替他攏起鬢邊散下的幾根亂發,指尖滑過他發紅的小臉,覺得白管有和師父同樣的俊秀外表,同樣的墨玉瞳孔,偏生沒師父對世界萬物不放心上的淡雅氣質,倒有幾分嫉惡如仇的江湖遊俠作風。若不是長相差太遠,我非得懷疑他是呂洞賓的兒子。

悵然中,發現白管一直盯著我看,燭光將他身影映在牆壁上,拉得長長的,屋外梨香隨風飄來,恍惚讓我有師父回來的錯覺,可就算他回來,解憂峰也不能回到從前了。

兒時諾言不過是玩笑。

從今往後,我要記清楚,和師父琴瑟和鳴的是她,舉案齊眉的是她。

他不能寵我了……

我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問:「徒兒啊……你娘是個又漂亮又厲害的俠女吧?」

白管搖頭:「不記得了。」

我更惆悵了。

白管忽然笑起來。

「笑什麼?」我心虛,狠狠瞪他,「身為徒兒,怎能笑話師父!」

白管垂下眼,黑色眼睛裡滿是笑意,他看著袖口繡上的梨花,輕聲道:「我只是覺得……你煩惱的樣子,真好看。」

我惱了,這不是笑話,還有什麼是笑話?

白管卻一直笑,見我要訓他,急忙恢復正經,眼觀鼻鼻觀心道:「徒兒知錯,師父煩惱的樣子很醜,一點也不好看。」

我被嗆到了,正欲開口,白管自動自覺拿出《道德經》背誦。

他約莫背了兩盞茶功夫,樂青匆匆趕到,還未進門就喊:「仙子,周韶動不得!」

我莫名其妙,白管也停下背書,一起疑惑地看著他。

樂青拿出抄來的生死簿,恭恭敬敬遞上:「周韶是天帝親批的十世善人。」

「竟有此事?」我迅速翻閱生死簿,越看越目瞪口呆。

周少爺全名周韶,他的命真是不簡單。

第一世,他的名字叫王家寶,是貧窮的賣油郎,平生行善無數,戀上青樓花魁,為救花魁出火坑,卻被有權有勢的恩客活活打死。第二世,他的名字叫許昌平,是小衙役,平生行善無數,為救獄裡被冤枉的小寡婦,捨命告御狀,成功後被陷害死。第三世,他的名字叫黃三郎,是財主,平生行善無數,路遇土匪,為同行的小姑娘擋刀慘死。第四世,他的名字叫謝長安,是書生,平生行善無數,高中舉人時,為救落水小尼姑而亡。第五世,他的名字叫常貴,是將軍幕僚,平生行善無數,為制止城破後姦殺婦孺的將領,被誣告而死。第六世,他的名字叫……

閻王給他的每一世都是富貴命數,甚至有王公貴族,理應尊享天年,可每一世他都會為救美人短命早死……我可以想像他每次去地府報導時,閻王那張扭曲鬱悶的黑臉。

最後,他的功德像滾雪球似的積下去,轉生成皇帝都報不完。大家只好將此人上奏天庭,天帝回覆,務必讓他今生享盡榮華富貴,妻妾和美,兒女滿堂,無病無愁,百歲善終。還用硃筆在旁邊重重標註:務必與他溫婉美人為妻。天后又將這條批註下附加:命月老將他看上的所有美人都給他做妻妾!

天帝御旨,天后親批,不容逆改。

滿天神佛奉旨,護著這十世善人,他就算紈袴一輩子,也能過上吃喝不愁,美人在懷的好日子。

可是,被他看上的我,毛骨悚然了……

樂青安慰我:「天帝指的是凡人,玉瑤仙子不在其列,別擔心。」

白管安慰:「月老就算眼神差,亂拉紅線,也不會將那猥瑣傢伙和師父姐姐湊一對的。」

屋內,周韶悠悠轉醒,情意綿綿地呼喚:「美人姐姐,我身子很疼,美人姐姐,快來給我揉揉,美人姐姐,你在哪裡?」

師父啊,雪燕仙童說我紅鸞星動,不是指這件事吧?

我……我寧可一頭撞死也不要他!
第八章 春夢

在天界,我是遵紀守法的好仙女。

在人間,我是遵紀守法的好良民。

周韶是神佛庇佑的好人,殺人滅口這種事,我想都不敢想。可他已知我的身份,就算不敢強娶仙女做媳婦,萬一嚷嚷出去,也是場天大的麻煩。

我長吁短嘆,蹉跎不已。

樂青提議:「找妖怪嚇破他膽子吧。」

白管鄙夷:「那傢伙為美女連死都不怕,還怕區區妖怪?」

我病急亂投醫,同意樂青去試試。

樂青順勢一滾,渾身冒出縷縷黑煙,煙霧凝聚,慢慢浮現出一頭身高三尺的大黑狗,他抖抖烏油油的皮毛,瞪大血紅雙眼,亮出尖尖獠牙,搖搖尾巴,惡狠狠衝進屋內,撲入周韶懷裡,猛地吠了三聲。

好兇猛的惡犬,我暗讚一聲,隱身和白管躲在簾後偷看。

周韶被狗撲到地上,愣了片刻,露出燦爛微笑,摸摸樂青的腦袋,順了順毛,讚道:「好狗啊好狗!高大威猛,毛色光澤,一看便是千里挑一的好狗,有你為美女姐姐看門,保管沒有宵小敢進來盜竊。」

樂青狗性太重,被人誇兩句就飄飄然,竟搖起尾巴,幸虧有我在窗後給他打手勢做暗示,他想起此行目的,再次凶神惡煞地吼起來。

周韶眨巴眨巴眼睛:「狗狗,你餓了嗎?」

「老子要吃你!」樂青吼完最後一句,狠狠撲過去,利爪撕碎了繡花床罩,心疼得我眼皮直跳。

「妖怪!美人姐姐!有妖怪!你快跑!」周韶終於被嚇到了,他起身往門口跑了兩步,忽而又停下腳步,退了回來,顫抖沖上去抱住樂青,高聲大叫,「妖怪,我的肉比較好吃,你吃我就好,別碰美人姐姐。」

我傻眼了:「這傢伙真是呆子?」

白管傻眼了:「他真要美人不要命?」

樂青也傻眼了,他伸爪子戳戳周韶,周韶禁閉雙眼,慷慨就義。樂青無奈,只得用法術傳音入耳問我:「玉瑤仙子,怎麼辦?我不想吃人……」

周韶見妖怪遲遲不動,迅速攤開身子,壯烈道:「吃我吧!」

樂青:「我不吃!」

周韶英勇道:「不要傷害別人,隨便你怎麼吃我!」

樂青不停搖頭:「我真不吃!玉瑤仙子啊,這小子……」

周韶急了,揪著他的毛叫:「別碰美人姐姐,你吃我吧,我不會叫救命的!」

樂青哭喪著臉:「玉瑤仙子!救命啊!我不要吃他!」

「……」

身處險境,小小凡人,竟能捨命相救。

我不能不感動,在暗處現出原形,緩步走到他面前,安撫緊張情緒,笑道:「你不要害怕,這不過是場考驗,考驗……考驗是否要收你為徒。」

白管怒極,臉色都變了,憤憤然扭頭不理我。

我欲哭無淚,這凡人動又動不得,嚇又嚇不怕,左右為難下,除了收他做徒弟,將他牢牢看在自己眼皮下,還能做什麼?何況有了師徒名分後,他想亂打主意,我也能以師父名義制止他。

樂青匆忙變回原形,愧疚道:「玉瑤仙子,在下無能,可是……」

周韶睜開眼,見自己懷抱一個大男人,姿勢曖昧,急忙甩開,還「呸」了兩聲,義正詞嚴對我說:「美人姐姐,我對你一心一意,絕不喜歡男人!」

白管冷笑兩聲,問:「你當街調戲我師公,還敢說自己一心一意?不喜歡男人?我看你是有龍陽之癖,斷袖之症!」

我困惑:「龍陽之癖是什麼?」

白管搶著解釋:「是不正常!」

「誰不正常了?!你師公太好看了而已,」周韶猶豫片刻,決然道:「還是美人姐姐更好看,我要對美人姐姐一心一意,絕不更改!」

「你錯了,」我變化成師父模樣,在他面前轉了一圈,細細解釋下凡收徒之事,然後嘆息道:「我師父是天界第一美男子,只要他略微回眸,天界所有仙女的小心肝都要亂跳三天,他吹起玉笛,鳳凰甘願墮下凡塵,那種風韻氣質,難以描繪,只惜你們無緣得見。」

周韶聽得悠然神往,最終咬牙道:「師父再好看,也是男人,還是美人姐姐最好!你定是天界第一美人,我不要你做師父,我要追你做……」

「你錯了,」我搖搖頭,打斷道,「天界仙女容貌都端莊秀麗,難分伯仲,玉瑤算不上什麼……」

話音未落,周韶立刻跪倒在地,磕頭高呼:「師父在上,請受徒兒一拜!」

看著他目標明確的色狼臉,我後悔莫及,不知天界好友們被吃豆腐後,會不會說我教徒不當,把我當場用捆仙繩綁去用雷劈死……

樂青弄不清形勢,還在恭維:「玉瑤仙子過謙了,我在地上也聽過你的傳聞,說是膚滑勝玉,肌含暖香,常年……」

周韶眼睛又亮了。

「胡鬧!是誰在亂嚼舌根?說這等不乾不淨的話羞辱我?!」我面紅耳赤,又急又怒,恨不得立刻拂袖離開。

白管悄悄伸出手指,在我手背上摸了一下……

周韶也色迷迷地跟著想摸,被白管一腳踹開。

樂青垂拉著耳朵,不停道歉:「我是黑狗成仙,不懂女人心思。咱們男人聚一起總是亂說話,不是評論東家仙女美,西家狐妖妙,或是說龍宮蚌精身段好……我很少和仙子打交道,只道是好話,說出來你定會歡喜……」

修行最忌動怒,我清心寡慾多年,不能一朝盡毀。

「算了,這種事以後休提,」我深呼吸,平息怒氣,定定心神,教訓道,「周韶,你要記住,美人不一定是好人,或許是蛇蠍,為人處世重德為上。」,我見他不信,舉例,「正如十天八荒公認的第一美女,是魔界的蒼瓊女神,她容貌美得勾魂奪魄,卻無情無慾,嗜好虐殺,前仆後繼為她去送死的天界仙人,沒有一千也有八百……」

周韶悠然神往:「天下竟有如此美人,只恨不能相識。」

我差點被噎死,顧不上淡定風度,拍桌怒問:「若美人讓你去死呢?」

周韶答:「定是在下該死。」

我問:「若美人為好玩,丟你入蛇窟呢?」

周韶正色道:「為博美人嫣然一笑,萬死不辭。」

我:「……」

白管扶額:「師父放棄吧,這登徒子沒救了。」

=====

周韶雖不肖,我卻要守德,既答應收他為徒,就應學師父當年待我般,不嫌駑鈍,悉心教導,設法慢慢磨去他好色本性,否則在天界被眾仙恥笑,丟師父的臉是小事,萬一他學天蓬元帥調戲仙子,被打下紅塵做畜生,或是壓下五行山六行山,我豈能不愧疚?

白管見我躊躇,笑道:「縱使你盡心教導,他的性子也未必修得成。」

我頓悟,周韶今年十五,又是富貴人家的嫡孫,馬上就要議親。待三十年後,他人到中年,娶了美貌妻妾,生下兒女,性子也該沉穩了,怎能捨下凡塵榮華,血緣親情,隨我上天界過孤單寂寞的日子?我可教他仙家秘法,修心養性。若他吃不了苦,沒造化,待回解憂峰後,乞來青春不老仙丹和長生果贈予他,助他延年益壽,在凡間做個富貴閒人,香玉滿懷,受人尊敬,也不枉師徒一場。若他有造化,便帶回天界,脫胎換骨,羽化飛仙。

定了主意後,我細細叮囑周韶,萬不可將我仙身四處亂說。

周韶毫不猶豫道:「我才沒那麼傻,若大家都知道師父好看,定會和我搶的。」

我聽得嘴角直抽搐,再次默念《清心經》三次後,將瑾瑜師父的事情一一細說,並囑咐:「你們師父的師父,自然是師公,你們要尊師重道,無論師公說什麼,都要聽的。」

周韶拍著胸脯應:「美人師父放心,師公如此天人之姿,保證叫我去跳井我就去跳井,叫我撞牆就撞牆,絕無二話!」

他的眼睛很澄明,我決定相信他,派五鬼將他偷偷運回房間。

白管對這個師弟極不滿意,憤憤然道:「就算他色膽包天,願為美人拋頭顱灑熱血,可他那麼愚蠢,萬一被人哄騙幾句,不小心透露出去怎辦?」

皎潔明月漸漸被烏雲掩蓋,院內滿樹梨花,暗香浮動,隨冷冷的風穿過窗隙,籠罩身邊,讓人恍惚間分不清天上人間,我想起師父往日教導,柔柔拉過白管,摟著他可愛的小腦袋,低聲勸道:「傻孩子,你師公曾說,無論天界、凡間、妖族還是魔界,做事都要講究一分投入一分收穫,我美貌比不過蒼瓊,聰慧比不過百花,氣質比不過嫦娥,無權無勢,朋友多是水酒之交,在師父走後,除同樣無權無勢的藤花仙子,誰會在乎我?就算綁架帶走,也沒任何好處。我得瑾瑜真傳,又有魂絲絕技,縱使被封了大部分法力,尋常低階魔將依舊不是我對手,上位魔將不屑動我,就算真倒霉,若遇上實力差不多的魔將,我便逃跑。所以,你不需擔心。」

白管伸手撫過我的臉,良久,苦笑道:「師父,你太妄自菲薄了。你比蒼瓊善良,比百花溫柔,比嫦娥大度……又怎知沒厲害妖怪或魔將看上你的好?」

我微愣,皺眉問:「你怎亂編排長輩仙子?你又怎知她們不好?」

白管滿臉天真,扳著手指,自信數道:「你說過蒼瓊殘忍,性子惡劣。其餘我是猜的,那百花仙子是群芳之首,被眾星拱月慣了,性子多半高傲,縱使她願意放低身段,也不能和藤花仙子等人一樣言行。而嫦娥棄夫奔月,天下皆知,她獨居廣寒宮,心中有愧,怎能合群?相比之下,我還是覺得師父的性子更可愛……」

「你猜得一點也不對!」我迅速打斷他的話頭,斥道,「你是老王賣瓜,自賣自誇,哪能亂說自己師父好的?你師公常說『人無完人,人貴自知』,而我天生駑鈍,更應有自知之明。萬萬不敢與眾仙爭風,我對她們是發自內心的尊敬,你不應隨便說長道短。萬一給別人聽見,便是我輕狂無禮!」

「不說就不說,」白管扁扁嘴問,「難道師公也不好嗎?」

「胡說!」我斬釘截鐵道,「你師公是全天下最好的!」

白管看著我的眼神很詭異,過了很久,他無奈道:「喂喂,哪能亂說自己師父好?」

我發現自相矛盾,結結巴巴道:「師公……師公是不同的……大家都公認他好,他什麼都會,我什麼都不會,不能相提並論……」

白管體貼地摸摸我的臉,安慰道:「沒事,我理解,以後你誇你師父,我誇我師父,各不相干。」

我咬著唇,不知怎麼反駁。

白管笑嘻嘻地強調:「我最喜歡師父!我師父最漂亮,最可愛!」

「別鬧。」我給誇得雙頰發燙,手不知往哪裡放。

白管一頭鑽進我懷裡,壞笑著問:「我發現師父你事事都依著師公教導而行,為什麼?」

我好不容易緩過氣來,解釋:「你師公樣樣皆能,對徒兒極度寵溺,做事從不出錯,所以我自幼就聽他的話,他叫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

白管不高興地問:「樣樣都聽師父話,難道他讓你去死,你也去死?」

我毫不猶豫答:「如果師父要我去死,定是我有該死的理由,自應受罰。」

話音未落,白管已目瞪口呆,他訕訕道:「師父你……你這話,和周韶有什麼區別?」

莫非我對師父的心,和周韶對美人的心是一樣的?!

太無恥了!

我後知後覺反應過來,窘得想找地洞鑽下去,急忙和白管解釋師父是如何溫柔,如何能幹,如何好。

白管越聽越沉默,眼神黯然。

我以為他明白了,見夜已四更,便吩咐早點安歇。

白管轉身離去,走到門口,忽而回頭問:「師父,若天下有人比師公更能幹,更溫柔,待你更好,你會像喜歡你師父一樣喜歡他嗎?」

這個問題我從未想過,不由啞言。

隔了半響,我搖搖頭,勉強露出微笑,用極細微的聲音答道:「夜深了,早點睡吧。」

白管不再追問,快步回房。

我疲憊倒在枕上,靜靜地看著屋頂橫樑,腦中一片空白,直至蠟燭燃盡,周圍陷入黑暗。

我的眼角終於緩緩橫過一滴清淚,又悄悄消失不見。

天下或許有比師父更好的男人。

可他們終究不會是我最喜歡的師父。

蜷縮在被子裡,漸漸睡著,迷糊間,黑暗裡有人在小心翼翼地吻我的臉頰,帶著濕熱的氣息,吻去淚痕,彷彿在觸碰最脆弱的花瓣。

又是夢嗎?

我漸漸甦醒,掙扎想動,卻發現全身和上次一樣,似乎被無數條柔韌絲線,死死鎖在床上,連指頭都動彈不得。

強大恐怖的氣息再次撲面而來,男人絲滑的長發,滑過我額頭,似乎帶著淡淡清香。

他輕輕撩開自己的長發,單手微微抬起我的肩,吻上雙唇,品嚐些須,再將靈蛇似的舌頭滑入,撬開牙關,肆意侵略,另一隻手在摟在腰間,探入單衣,帶著涼意,任意遊走在肌膚上。

我被徹底驚醒,張口欲咬。

牙齒剛碰到他的舌時,他忽然抓上我胸前,略微劃過,猛地用力捏了一把。

敏感地方受襲,我不及細思,瘋狂驚叫起來。

他慢悠悠地收回了吻,用指尖止住我叫聲,緩緩說了五個字:「我等到你了……」

那沙啞低沉的聲音彷彿從地獄深處傳來,卻有無限溫柔和誘惑。

黑暗中,我感受到他烈焰般的視線,如張開陷阱的蜘蛛,找到獵物的餓狼。

讓我毛骨悚然,不停發抖。

他對我的反應很滿意,輕笑兩聲,不緊不慢地摸著我的臉,極有耐心。最後用指尖依依不捨地在鎖骨處停留兩圈,替我拉上凌亂的衣襟,起身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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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親事

「師父姐姐,你還沒起床嗎?」

白管在門外敲著房門,不安叫喚。

我在被窩裡迷迷糊糊睜開眼,卻被正午陽光透過未掩緊的窗縫,刺得眼睛發疼。頭腦再次空白,隱隱約約記得昨夜之事,如夢似幻,恍若曇花一現,無半分真實。

我是不是又做春夢了?

「等等!我這就起來。」當著徒兒面睡過頭,實不應當,我亡羊補牢,一邊大聲應道,一邊迅速從床上跳起,整衣梳妝,疊被時,一片潔白梨花花瓣偷偷從床上閃出,輕飄飄滑落地面。我驚詫地拾起花瓣,卻見花瓣鮮嫩,斷口處極新鮮,不像落花,倒像是有人從樹上摘下來的。

莫非這不是夢?

【我等到你了……】

惡魔般的男人,他按捺著慾望和誘惑的話語,一遍又一遍在腦際浮現,卻不真實。倒像是施展了變音術改裝後的聲音,這是最基本的小法術之一,無論神仙妖魔鬼怪,幾乎人人都會,很難辨別,我和藤花仙子也經常用這種法術捉弄彼此。

我獨居解憂峰,深居簡出,從不認識魔族之人,他何須用變音術呢?

此魔法力高強,三招兩式,竟能將我克制到絕境,憑他的手段,若真要侵犯我,輕易便可得手,何苦要兩次調戲相逼,卻按兵不動?

想到昨夜他的舉動,我胸口有些疼痛,只覺那微涼而粗糙的大手,依舊在身上肆無忌憚地遊走,帶來被蛇束縛的可怕。他結實堅硬的軀體貼在我身上,如岩石,如鐵塊,令人顫慄,吞噬一切的慾望,讓我第一次意識到男女之別,意識到實力差距,意識到他舉手之間,便能讓我陷入萬劫不復之地。

魔族嗜血好殺,從不掩飾自己的慾望,這頭像狼一樣的強悍男人,定是魔族上位者。

如果他不想要我,為何夜夜相逼?

如果他想要我,為何不下手?

更重要的是,我從未下過凡間,甚至極少離開解憂峰,他為何認識我?為何要等我?

矛盾重重,如理不清的繡線,我覺得這件事沒有一樣說得通。

莫非……

這還是夢?

我沾著梨花瓣,臉上燥熱,既恐懼又懷疑,遲遲做不出決定。

屋外白管又催了:「師父姐姐,周韶那混小子又爬牆了!」

我匆匆穿上衣衫,簡單將長發攏在腦後,衝出房門,取青鹽漱口後,用涼水狠狠洗了把臉,強行將不自在盡數壓下,恢復鎮定,變做師父模樣,去看牆頭。

周韶正手足並用地翻牆,還時不時對牆那頭怒吼:「你們幾個吃飽飯沒有?用點力!再托高點!否則爺翻不過去了!」

他的手下有氣無力地答:「少爺,老爺關你禁閉的時候可是連我們一塊兒罰了,每人板子挨了三十,伙食裡的魚也減了,肉也裁了,這幾天哪裡吃得飽飯?而且咱們舉得已經夠高了,你再自己往上頭竄一下。」

周韶怒道:「一群不中用的傢伙!再不使點勁,待爺爺走後,甭想爺再帶你們去楚歌樓風流快活!」

群僕聞言,立刻齊心協力,又將他托高了些,助他爬上牆頭。

我看得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

白管護師,立刻舉著掃把衝過來,以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氣勢,不停拍打周韶的腦袋:「不學無術的傢伙,別以為我不知道你以前魚肉鄉里,欺男霸女的醜事,你滾回去!別想吃我師父的豆腐!」

周韶死皮賴臉道:「我就是不學無術,才來和師父好好學習,定要洗心革面,改過向善,從此不再欺男霸女,魚肉鄉里。」

白管罵道:「你就想魚肉我師父!」

周韶純良無比搖頭道:「沒有的事,小孩子別亂猜,待會師兄給你買糖吃。」

白管氣得臉都青了。

我立刻現身,糾正周韶的錯誤:「白管入門比你早,他是你師兄。」

周韶燦爛無比笑道:「原來如此,是師弟失禮了,請師兄見諒。」

白管見到我,迅速丟下掃把,鼓著可愛的包子臉來告狀:「他欺負小孩!」

周韶不甘示弱,他眼一閉,顫巍巍地跳下牆頭,也撲過來告狀:「他欺負師弟!」

白管:「我聽見他說想吃師父姐姐的豆腐!」

周韶:「我還沒下手!心裡想想也不成嗎?!」

白管:「師父姐姐高貴端莊,你這猥瑣念頭快快收起!」

周韶:「聖人有雲,食色性也!我本凡人,你想滅絕人性嗎!」

白管:「呸!你能知道幾句聖人的話?」

周韶:「我還知道小人難養也!」

白管頓了一頓,抬頭將他上上下下掃瞄一通,拖長語氣,冷笑道:「原來你還是大人?」

周韶挺了挺胸脯:「小鬼,我比你高一個頭呢!」

「別吵了,」我全身無力,制止他們胡鬧。揉著額頭,想到未來悲慘教徒生涯,坐在籐椅上,發了半響呆。最後拿出筆紙道,「不管是有心還是無意,緣分皆天定,既然收了你們為徒,我自當一視同仁,用心教導。你們也應恪守師徒本分,尊師重道,不要有越軌之心,否則我決不輕饒。」

白管神色一黯,低下頭去。

周韶聳聳肩,無所謂。

我拿出筆墨,細細裁成兩份,在桌上鋪開,正色道:「師兄弟應和睦相處,吵架實屬不應。以後萬萬不可,既然周韶有心向善,今日過來求學,那就和白管一塊兒抄書練字,修身養性。」

周韶滿臉苦相,搔頭抓耳道:「修仙也要唸書?我……我從來不愛讀書,也寫不好字。」

我解釋:「自然,修仙先養性,習字是最磨性子的,你師公曾說,你要慢慢磨墨,細細落筆,耐著性子打框架,全神貫注,一筆一劃不能出錯,這些都是水磨工夫,需要天長日久的研磨。人道字如其人,不如說是由字觀心,字寫得好不好不打緊,最重要的是讓你的心不再浮躁……」

周韶聽罷,用壯士斷腕的決心,接過筆墨,照我給他寫的字帖,彆扭地塗抹起來,每個字都寫成圓乎乎的,不小心還撒上一滴墨。我在旁邊看了會,有些驚嘆,覺得書香門第的孩子,長到那麼大,很少字會差到這地步,他不學無術的水平真高。

白管鄙視地看了他兩眼,很自覺地研墨,提筆,認認真真在白紙上寫下幾行很不錯的大字。我覺得他的字體有些像師父,卻沒有師父的淡雅內斂,極為豪放,帶著幾分囂張跋扈,銳氣逼人。

不省心的孩子需要開小灶。

我來到周韶身邊,取過他的筆,照著字帖,細細示範講解,再將筆遞還,周韶耐著性子,又寫了幾個字,嘆氣道:「美人師父真厲害,寫得比我爺爺的字還好,可惜我笨,怎麼教都是不成的。」

我忍不住笑了:「我幼時學字學了三年,寫得比你現在還差……」

周韶不信:「你哄我呢,我天天玩,不唸書,爹娘又寵我,從不強迫,字寫得自然差,你那麼認真,怎可能學三年還不如我?」

白管也將視線轉過來,我玩著手中茶杯,羞愧道:「我天資真的不行,學琴學了二十年才分清五律,學字學了十年才辨出好壞。」

白管說:「師父姐姐的笛子吹得極好。」

我搖頭道:「我事事不行,只勝在有耐心。一年學不成便學兩年,兩年學不成便三年,只要堅持學上一兩千年,天下便沒有學不成的事了。」

思及往事,陣陣悵然,學什麼都學不會,我當年天界第一鈍仙童之稱,非浪得虛名,也虧得師父好耐心,怎麼也不肯放棄教導,我才能有今天。今日為師,我也不可能因徒兒笨拙,便失去耐心,定要更費心力去教導。

我拉過周韶的手,一筆一劃教他寫。

周韶很是受用,寫字越發認真,白管沉默不語,改寫小字,字越寫越出框,片刻後道:「師父,我寫不好小字,你也來教教我。」

我見他們倆都上進,安心去廚房,照樂青教導的做飯方式,先拿量具秤過水米份量,丟入鍋內,打開他給我配搭好的調料包,認真給大家煮菜粥——這是我目前唯一做出來能讓大家吃入口的食物。

門外傳來鬧哄哄的聲音,周家老爺子的吼聲如雷貫耳:「那小兔崽子呢?!他又去哪裡浪蕩了?都是你們這不中用的,寵得他無法無天,將來丟盡我周家面子的只有他,倒不如趁早打死,以免後患!」

後面跟著軟弱男子聲音:「父親,我中年得子,周家就這一根獨苗苗,你打死他豈不絕後?書這玩意不讀也算了,反正我們家大業大,養得活他,將來指望重孫子便好。」

然後是女子的哭訴聲:「公公,我就這個兒子,還指望他養老送終,你要打死他,還不如先打死我,子不教母之過。」

周家老爺子怒道:「放屁!統統閉嘴!」

管家愁眉苦臉,低聲勸道:「老爺,別急,有話慢慢說,閉嘴放屁成何體統啊。」

七八個下人,四五個丫鬟,並周家老爺子和周韶父母,氣勢洶洶衝入我家大門,欲捉拿逆子,興師問罪。

周韶正和毛筆奮鬥,給嚇得渾身一抖,身上又沾幾滴墨水,也不敢擦拭,低頭道:「爺爺……」

===

颯颯冷風吹過。

來勢洶洶一行人,化作石雕,嘴巴張得老大,幾乎能塞進我昨天討價還價用五文錢買的鹹鴨蛋。

周氏夫妻揉揉眼,不敢置信,再揉揉眼,還是不敢置信。

周老爺子為官多年,經驗老道,回過神來,快步走去檢查,確認周韶抄的是《詩經?相鼠》,不是淫詩豔詞或春宮文,再次驚立當場,結結巴巴問管家:「他不是給鬼怪附身了吧?

「老爺,你怎能這樣說自家孫兒?」管家也半信半疑地看了半響周韶,「要不,找個道士來看看?」

周韶丟臉丟到姥姥家,表情很凌亂,他縮縮肩膀,又摸摸自己屁股,義正詞嚴道:「我覺得自己平日浪蕩,太傷爺爺和父母的心,決心以後跟宇遙師父好好學習,從此不為非作歹,認真唸書。」

白管在旁邊冷笑一聲,並未答話。

周家眾人聞言,又是一陣沉默。

管家搶先表忠,激動得不能自已,老淚縱橫道:「老爺,少爺終於開竅了。」

受哭聲影響,周氏夫人也「哇」一聲哭出來,撲上前摟著周韶,開口閉口只有四個字:「我的兒啊……」

丫鬟們忙陪著主母掉眼淚,還要不停勸慰。

周氏大爺也紅了眼眶:「總算懂事了。」

我覺得自家徒兒沒死,他們哭得不像話,急忙從暗處走出,像周老爺子行禮道:「我已與周韶詳談,他對往日追悔莫及,願意好好向學,故過來求教,望老太爺成全。」

周老爺子看看我的臉,又看看自家孫子的臉,似有醒悟,忙請我去牆角,私下談話。

兩人先客套幾句,他嘆氣道:「你甭提了,自家孫子是什麼德性,他為什麼要過來老實學習,我能不清楚?」

我堅持:「人非頑石,更何況頑石也有感化的一天。」我這塊玉石不也成了仙?

周老爺子點頭:「他想什麼我是知道的,可不管他抱什麼目的,肯學習總是好事,說出去也好聽些。既然他肯聽你話,還請宇先生不計前嫌,多擔當些,好好約束他,莫要使讓他名聲更惡劣下去。」

我贊同:「正是。」

周老爺子用怪異的眼神看了我一眼,臉上堆笑道:「你做周韶的先生,此子又格外頑劣,自是不易。我定用最厚束修謝你,還請你不要對他客氣,嚴師出高徒,該打便打,該罵就罵,他若仗勢欺人,做出什麼『不合常理』的行為,萬萬別客氣,來信告訴我,我給你厚賞,再命犬子好好修理他。」

「不合常理」四字他唸得很重,似乎在強調什麼,倒讓我迷糊了。

周老爺子見我很不上道,咬咬牙,更強調地說:「我這孫子,雖無大的劣跡,但沾花惹草,當街調戲小媳婦大閨女之事是常有的,就連美貌男子……他也……唉,說出來有辱家風。」

我茫然點頭:「確實挺不好的。」

周老爺子回頭看一眼在父母懷裡掙扎的周韶,皺眉道:「他是獨子,素來被寵壞了。這方圓百里名聲也壞透了,已到議親年歲,但凡有頭有臉清白人家,都不肯將女兒許給他,那些攀附或名聲不好的人家,我亦看不上。所以我和他爹娘,為此事都快操碎了心。年下我升巡撫,打算去地方大戶人家替他尋一門親事,求個厲害美貌的媳婦回來好好管教他,好歹求先生讓他這兩年收斂收斂性子,讓我在別人面前也好開口讚一句他已改過向上。」

他娶媳婦,我喜之又喜,立刻贊同:「他確實欠漂亮又厲害的媳婦收拾。」

大概是我反應得太爽快,周老爺子窒了一下,繼而大喜,連連點頭道:「先生明白事理,那就好了。回頭我便讓人送二百兩銀子做禮金。你在此鎮行走,若遇到難事,也可上門說道說道,能幫的必幫,若能讓韶兒考上童生秀才,我定向朝廷舉你為官。」

我對錢沒概念,並不放在心上,含笑應了,然後推道:「我收徒兒是與他有緣,周韶人雖懶惰,心腸卻不壞,更得滿天神……嗯,他能學好,我便歡喜,哪有收錢的道理。」

周老爺子見我寵辱不驚,更加歡喜:「先生真名士也。」

我暗示,「周尚書請放心,周韶是個有福之人,這輩子必大富大貴,心想事成。」

周老爺子摸著鬍子笑:「他確實是個有福的,出生以來,此地便風調雨順,沒遭過饑荒。」

我暗道,定是龍王爺奉命,格外看護的。

周老爺子又說:「他沒出生時,周氏的身體有些病怏怏的,出生後,病立刻好了,我也連連陞官,家境一日好過一日。算命的說是這孩子帶來的福氣,所以家裡人對他特別寵愛,養成驕縱性子。」

我知道,定是福祿壽三仙在暗中照顧。

周老爺子回憶往事,喜上眉梢:「他從小到大,連個風寒都沒得過。」

我想,定是藥師如來在護著他。

周老爺子談性甚濃,嗦嗦叨叨了半個多時辰才說完,周氏夫妻也過來千恩萬謝,只有周韶愁眉苦臉,百般不耐煩地練完大字,在我嚴厲的眼神下,乖乖回家去了。

第二日,周家管家便送來了四百兩銀子束修,硬逼著我收下。

我拜師的時候,可沒給過師父半文錢,如今徒兒逼我收錢,是萬萬不敢的。

一個要送,一個要推,鬧得不可交開。

白管無奈扶額,拉我去屋內道:「師父,凡間收徒都要給錢,若你不收錢,他們會認為你不盡心。這四百兩銀子是二十戶中等人家的一年收入了,不是小數目,顯然周家為那登徒子,對你格外看重。」

我困惑:「凡人不是最愛錢嗎?為何我不要,他們還要往我手中塞?」

白管問我當時周老爺子的對話,然後用很詭異的眼神看著我,小聲說:「周老爺子是怕你……為錢勾引他孫子,或者受他孫子勾引,還不如先把窟窿塞上,也讓你專心教書,萬萬別起其他念頭。」

我噴了……

師父啊,你不收我束修,還給我那麼多好東西,莫非另有居心?

凡間收徒的規矩太奇妙。

我開個玩笑,你可千萬別當真。
第十章 魔氣

自此,周韶不再翻牆,每日在僕從們雀躍歡送下,帶七八個食盒,筆墨紙硯等過來求學,包黑臉那愛錢如命的傢伙,仗著自己中過秀才,經常借指導周韶考試為名,厚著臉皮上門蹭食,樂青怕我凡間生活艱難,也經常跟著過幫忙料理家事,很是妥帖。

    由於少了他這花街「孝子」的大筆入項,導致杏花樓的紅姐兒賽嫦娥以為遇上強勁對頭,派人過來細細打聽了一番,還親自路過,上門拜訪。

    私以為,賽嫦娥遠不如嫦娥貌美,但歡~場慣的女子,打扮得體,舉手投足間自有一番風流。

    周韶憐香惜玉慣了,對冷落佳人很不安,正想上前握著美人小手,寬慰一二。

    未料,賽嫦娥抬眼看見化作師父模樣的我,雙頰緋紅,當場丟下周韶,輕移蓮步,過來軟語問候:「先生姓甚名誰?家住何處?可有高堂妻兒?」

    我對這種青樓女子沒什麼好感,客客氣氣應對兩句,便轉過視線,不敢再看她白襖下半掩的酥~胸。

    賽嫦娥忙緊緊衣衫,羞答答問:「先生似曾相識,不知何處見過?」

    我急問:「你真見過我?」

    白管怒道:「胡說!」

    我一個清白女兒家,怎可能去青~樓?就連附近都不敢踏足半步!

    莫非是師父……師父逛青~樓?

    周韶吃味了:「嫦娥姐姐你真是胡鬧,我師父絕不是登~徒子,而且他有個相貌相似的兄長失蹤了,正四處尋找,煩惱得很,你莫要用這話套他,免得他空歡喜。」

    賽嫦娥雙眼含淚,慍怒道:「我又沒說在哪裡見過?好好,反正我們歡~場女子下賤,除青樓就去不得別處了。」

    周韶:「這……姐姐你別生氣,我亂說話,自罰三杯。」

    白管冷道:「滾!哪來的酒?要調情你別處去!」

    我忙向賽嫦娥施禮道:「請問賽姑娘,在何處見過我兄弟。」

    賽嫦娥低頭,不好意思地說:「叫奴家嫦娥便好。」

    我大窘,若敢叫她一聲嫦娥,我回天上非得被嫦娥姐姐持霜月刀從南天門追殺到北天門。最後我折中一下,喚她:「小娥姑娘。」

    賽嫦娥更喜,她說:「五個月前,孟蘭節,我和姐妹去西山的光孝寺進香,我嫌車內悶得慌,掀簾四處張望,遠遠見一極俊秀男子立於山石之上,可惜樹影晃動,看不真切,待我喊車停下再去看時,男子已消失不見,我還以為遇到了狐仙或天人,悵然許久,那影子卻烙在心口,怎麼也忘不去。」

    還好,師父沒去逛青~樓……

    我莫名其妙地放心了。

    回頭見賽嫦娥痴迷地看著我,眼神就和當年因瘋狂迷戀我師父而去月老處,偷窺天機,妄圖亂改紅線,被打下凡塵的靈夢仙子一般。臨行前,我們去送她,卻見靈夢仙子披頭散髮,不復往日優雅,卻大笑著對師父嘲諷道:「你機關算盡終無用,還是枉為他人做嫁衣,可悲啊可悲!」

    師父臉色微冷,含笑道:「有勞仙子費心提點了,瑾瑜明白。」

    靈夢仙子給氣得臉色發青,恨恨地看了他一眼,推開天兵天將,自己跳下舍仙井。

    臨行前可怕的眼神,嚇得我三天沒睡好覺。

    師父趁機教育我:「這是因愛成恨,阿瑤要乖乖的,不要隨便喜歡男人,什麼事都要想得開,不要胡亂違反天界規則,否則要下凡間倒霉的。」

    我受驚過度,點頭點得很給力。

    下凡也被列入頭號恐怖事宜,決意今生今世都不踏入半步。

    沒想到,時隔了三千多年,我還是犯傻了……

    回過神來,聽見白管正掛著天真表情,和賽嫦娥歡快地說:「我娘長得比天仙還美貌,性子端莊典雅,溫柔可親。而且治家管事、琴棋書畫無一不精,和爹爹伉儷情深,佳偶天成,所以我爹爹從來不去青樓畫舫。」

    我聽著很黯然,原來白管心目中的娘親是如此完美,我不及萬一。

    賽嫦娥不怒不急,她環顧狹小的屋子,數數房舍數量,笑問:「你娘如此賢惠,不知如今身在何處?小郎君勿惱,奴家沒有別的意思,好奇問問,反正我自幼被狠心娘親賣去教坊,身世凋零,也不能認識正經人家的夫人,聽小郎君讚譽,羨慕萬分罷了。」

    我好生為難,小門小院,若說自家夫人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是不可能的,若胡亂變個女身說是自家夫人,日久天長也是瞞不住的,若說夫人去世,又恐媒婆上門說親,若說夫人常年在家侍奉公婆,怕世人說我薄倖,所幸現在周韶已解釋我有同胞兄長,不需冒充師父身份,靈機一動,張口便道:「前些年戰亂,家鄉遭劫,約好同來洛水,途中遇難,兄長一家和我娘子失散,下落不明,生死不知,故在此等候尋找。」

    賽嫦娥笑著安慰我幾句,翩然離去。

    然後我時不時會在路上「偶遇」她,對美人傳情,夜裡還派人傳話,說我是正人君子,可託付的良人,想求我替她贖身,她願攜千金嫁妝,甘為妾室……

    我被她嚇得三個月沒敢出門。

    周韶慘遭「日日恩情好」的老相好拋棄,對調戲凡間美人的心思淡了三分,專心學習,刻苦修仙,白管說他在忍耐色心,待將來去天上調戲純潔的仙女姐姐們。

    我被嚇得抓他多背了一百次「色即是空」。

    兩個徒弟,明爭暗鬥不知多少次,只有學習是最省心的。白管天資出眾,不必多提,就連周韶也挺聰明,只是他以前心思從不放在學習上,如今改過自新,把調戲美人的心思放在學習上,進步一日千里,歡喜得他爺爺過來請我喝了一次酒,凡間水酒味苦難喝,我推脫不能,皺著眉頭被灌了半壺,差點被放倒。

    少出門,多讀書,少接觸人,兩少一多的日子過了大半年。

    或許是因為我讓樂青尋來硃砂和符紙,在滿院子貼滿五雷鎮魔符。

    夜裡,那個古怪的男人一直沒出現。

    我漸漸放下心去。

    直至周老爺子一鼓作氣,給周韶定了親。

    ===

    周家對周韶的本事沒指望,給他娶媳婦是用來支撐門戶的,不但要模樣好看,脾氣賢德,知書達禮,理家高明,手段過人,還要家世要白,岳家有能力,門當戶對,不是貪財小人。

    可凡有些本事的官兒,若有那麼好的嫡親女兒,不是留著進宮,就是往上找更優秀的世家公子婚配,哪能看得上那花名在外,前途無亮的紈袴子?

    周老爺子挑挑揀揀大半年,才相中禮部員外郎劉全的十四歲庶次女劉婉,據說天香國色,德才兼備,劉家也算大族出身,雖家境敗落,但風骨猶在,對子女教養很上心,不是趨炎附勢之徒,看在周老爺子官聲清白,周韶又是嫡孫身份,除風流外無重大劣跡,猶豫再三,才肯將女兒嫁來。

    兩家對了八字,合了庚帖,都很滿意,訂在半年後,待劉婉滿十五歲便過門。

    這事傳得很快,周老爺子知道,周家長輩知道,周家管家知道,周家下人知道,樂青知道,包黑臉知道,白管知道,賽嫦娥知道,路邊三姑六婆知道,我也知道,唯獨周韶不知道……

    大家對他的性子都不放心,決定等木已成舟才給他致命一擊。

    待周韶得知此事時,新娘下個月就要過門了。

    據說他當時在周府大廳呆滯了半個時辰,鬧起來,死活不娶。問他原有,又支支吾吾說不出,只一個勁地耍無賴,要離家出走,要退親。

    周老爺子好說歹說,最後怒髮衝冠,當場將他關去房間,命迎親當然綁他上馬,無論如何也要將賢媳娶回來。然後來找我,懇求道:「我知韶兒素來聽先生的話,不如你去勸勸吧。」

    我得軍令狀,細細問過劉婉品貌,覺得應是他紅線命中注定之人,便硬起頭皮,帶白管助陣,一塊兒去周府,尋到在房間裡披頭散髮,坐立不安的周韶。

    周韶撲過來,拉著我說:「美人師父救命,我不要娶那劉家姑娘過門。」

    我見他手腳不老實,急急拍開,輕咳一聲,柔聲道:「你聽我說……」

    話音未落,周韶就亂七八糟地搶白:「我不喜歡劉家姑娘,若她德才出眾,過來不是誤了美人?若她德才不出眾,那……那不是誤了我?雖說婚姻大事,父母做主,但我是娶不得別家姑娘,總不能將兩人都活活耽誤,這真是人間慘劇。」

    「等等,你讓我說……」我給拉扯得不行,慌亂打斷他的話,重整儀容,儘可能讓嘴角笑容不要那麼明顯,淡定地說,「我為你查過天機,你命中注定榮華富貴,有賢妻美妾,所以劉氏定是一等一美人,就算你爹娘騙你,天也不會騙你。你就放心娶劉氏過門吧。」

    周韶搖頭:「她再美我也不娶。」

    莫非登徒子轉性?

    我皺眉問:「為何?」

    周韶看了我一眼,飛快垂下眼皮,緊張地說:「我心上有人。」

    我安慰:「放心,生死簿上寫著,你心上人定會是你的人。」

    周韶猛地抬頭,急問:「當真。」

    白管慢悠悠地說:「仙女除外。」

    周韶再度黯然,垂首道:「沒意思。」

    白管鄙夷地看著他。

    周韶認識的仙女只有我,所以我小心肝顫了一下,故意裝傻道:「除仙女、妖怪、魔女外,你愛娶誰都能到手,何苦愁眉苦臉,月老對你的事上心,你和劉氏是注定的姻緣,會琴瑟和鳴,白頭偕老的。」

    周韶遲疑片刻,彷彿下定了什麼決心似的,直接問我:「美人師父,你當真不知我心裡想的是誰?」

    我無法作答,僵硬笑道:「不知道,你別想太多了。」

    周韶的瞳孔瞬間縮緊,呼吸停頓,臉色青得可怕,白皙的手指幾乎揉碎被單,他死死地瞪著我,良久後,祈求般的試探:「其實我早就知道,你是被迫收我為徒,心里根本沒有我,所以不管我是故意調皮搗蛋,還是聽話懂事,你都不會在乎我,是不是?」

    我想了許久,搖頭:「你是我徒弟,我還是在乎你的。」

    周韶慘笑道:「我知道的,你是我師父。」

    我想他好,但我不想他喜歡我。

    甚至,不管是樂青、包黑臉、還是白管。

    為了心中小小的執著和痴心,我根本不想任何人喜歡我,所以我對所有人都保持一定冷漠,劃清距離,只帶著對那個人的喜歡活下去。

    他們都明白我的意思,不會過分親近。

    唯獨周韶不行,近一年來,他對我的喜歡是明目張膽的,幾乎用盡一切辦法來奪取我的注意力。有時候是爬西山,摘來帶露水的花兒,有時候會五音不全地唱聽到的有趣曲子,有時候會調xi路過的少女,惹麻煩讓我收拾,有時候會故意提起天上仙女,胡言亂語,惹我急。

    我誇他,他高興,我罵他,他也高興,我拒絕他,便死皮賴臉粘上來,我稍微待他好一點,便順著桿子往上爬,偏偏又守著界限,讓我找不到發大脾氣的地方。

    這種情況怎麼辦?

    我讀過萬卷詩書,沒有一本有記載解決辦法。

    我聽過無數教誨,沒有一條能用在這種場景。

    周韶仰著小臉不停祈求:「師父,你要怎樣才能喜歡我?所有壞毛病我都能改。可是我不要娶媳婦,我知道,若娶了媳婦,你就不會帶我回去了。我會乖乖的聽話,待爺爺和父母百年之後,我會從宗族繼承一個兒子,接管家業,然後你來接我去天上好不好?我喜歡師父,第一次見面就喜歡,不管你是男是女都喜歡,就算師父不喜歡我也沒關係,我不要離開你身邊就好。」

    他對我的心,和我對師父的心,幾乎一模一樣。

    拒絕他,就好像看到被拒絕的自己。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直到白管推了我一把才醒來,遲疑著說:「我並不是不在意你……這種事情,太難熬了。若你今生苦命倒罷了,可你是天帝御筆親批的十世善人,滿天神佛盯著,要享一世富貴。我是天界仙女,要守規矩,不應為你逆天改命,你還是順命而行吧。待過了今生,我再接你的來世去天界。」

    周韶說:「我不要來世,只要當下。」

    我說:「我不希望你受苦。」

    周韶笑道:「別人不瞭解我,莫非師父也不瞭解我,我周韶輪迴十世,哪一世是貪圖富貴而死?」

    我無言而對,卻不能依他,狠下心腸,急急拉著白管走了。

    走到門口,見周韶在窗口恨恨地看著我:「我不會就這樣放棄的。」

    我很無奈,只好寄望他素愛美人,盼劉家姑娘真是天仙佳人,再加上月老紅線幫忙,能一舉奪下他的心。

    周韶依舊天天胡鬧,被周老爺子一頓狠打,老實了不少。

    我心懷不安,日日碾轉難眠。

    二月初六,諸事不宜,離周韶成親還有三天,淅淅瀝瀝的雨從黃昏下到深夜,烏雲遮住滿天星光。

    我佈置在院子裡的五雷鎮魔符忽然動了,幾道雷光從天上劈下,砸在院子裡,一聲男子受傷的悶哼聲,驚醒所有人。

    我大駭,讓白管待在屋裡不准出來,然後提劍追出房門,卻見雷光中,一道白影從矯健屋簷上飛過,跳上大樹,躍過小溪,比閃電更快地消失在黑暗中,空中殘留一縷魔氣。

    這次,不是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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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新婦

綿綿細雨中,我持月華劍,冒雨追至西山腳。

仰頭望去,參天古木擋下雨點,夾雜著烏鴉夜啼,淒厲哀怨。毒蛇轉過無骨身姿,消失草叢中,只餘野狼貪婪的綠眼睛,在幽幽盯著我。

我並不害怕,變回原身,踏入樹叢,斬斷枯木,聽著風吹草動,細細搜尋蹤跡,可那白影恍如蒸籠水汽消失空中般,隱蔽得無處可尋。我找到幾個出來打野食的夜行小妖怪,盤問之下,他們皆搖頭晃腦,推說不知。

尋了約莫半個時辰,一聲狗吠,樂青匆匆趕到,他變回原形,擔心地說:「白管說有妖魔入侵住所,你孤身追來西山,他很擔心,托我來尋你。」

我先使看破法,凝神入目,確認來人非妖魔所變,方收劍道:「此魔三番四次騷擾我住所,若不除去,恐出禍事。」

樂青熱心道:「西山妖魔我大部分都認識,請問仙子可看見他的模樣?」

我搖頭:「未曾看清,只覺速度奇快,隱蔽能力極高,而且……他很強,若不趁五雷擊傷他,快些除去,待他傷好後,我未必是對手。」

樂青搖頭道:「西山群妖的能力我都知曉,大部分都不如我,僅梅林裡那頭擅長迷魂的狐妖略強些,但她甚少作惡,本事也不是仙子的對手。如果仙子想見,我便喚她來參見。」

我非好戰之仙,天界托塔李天王或元青天君、二郎神楊戩等上位戰將,雖能敗我,卻不能讓我敗得毫無還手之力,夜裡出現的那隻妖魔卻做到了,所以他比我強得不是一星半點。這份本事,在魔界也只有四人而已。

第一個是元魔星君,他是魔界之首,卻在一萬年前戰敗天帝,頭顱被斬下,懸於南天門外刑台上,四肢被砍下,分別置於蓬萊、崑崙、蜀山、黑水四處,魂魄被秘封入身軀,不知關在何處。

元魔星君生前,聚天地間戾氣,凝貪嗔痴三毒,育二子一女,皆手段高明,狠辣無情之徒。

長子名幽冥,主痴,代父掌職,司魔界事務,甚少出宮,性格善變,喜怒不定,上次仙魔之戰後銷聲匿影,不知所蹤。

次女名蒼瓊,主嗔,是魔界三軍主帥,第一戰神,性格殘忍冷酷,日日殺人,月華宮下,鮮血成池,白骨成山。

幺子名宵朗,主貪,是魔界智囊,行蹤無定,做事不擇手段,每次出現都是不同面貌,天界也弄不清他真身何在,算不出他下步行動,明裡暗裡吃了很多虧。

扣掉同為女性的蒼瓊,若對我下手的是其餘三人之一……

就算把我關起來再修煉五千年,也不是對手。

唯一的希望是,來者並非厲害妖魔,而是利用特殊法寶克制我本體,或用入夢形式,侵入我的夢境,讓我不停做噩夢,這樣正好可以解釋為何他三番兩次來擾,卻沒有真正出手,還被小小的五雷鎮妖符打跑的原因。

我沒打算搬離此地。

若他比我強,我跑去天涯海角也沒用。

若他沒我強,我便殺這淫、魔替天行道。

擔心白管獨自在家不安全,我不敢再尋,囑咐樂青替我打聽後,飛快回去,白管在房內走來走去,見我回來,很是擔憂,飛撲上來問:「師父姐姐,你追到了嗎?」

我搖頭,問:「你也聽見那聲男人的叫聲了嗎?」

白管很乖巧地答:「聽見了,聲音有些尖細,我最初沒聽真切,還以為是野貓鬧春。師父姐姐,他是來害我們的嗎?」

「大概吧,」幾千年的修仙,參悟天機,我對生死輪迴看得很淡,並不放在心上,雖師父再三叮囑「遇上強人,小命要緊」,可他自個兒上戰場卻不顧生死。所以我認為,身為天人,應盡忠職守,方是忠義之道,若能死在誅魔路上,也是死得其所。如今下凡,收了徒兒,有了牽掛,才知師父苦心,若白管周韶要去送死,我是萬萬不依的。所以畫下三張遁地符交予白管,囑咐:「若師父應付不了的敵人上門,你就立刻逃走,千萬別管我。」

「好。」白管應得極乾脆。

我放心之餘,略悵然。

白管抬起頭,稚嫩的聲音透著不容置疑,冷靜地說:「你打不過的敵人,我也打不過。留下來不過是送死,我要留著命變強,無論花多少年的時間,都要替師父報仇。」

我在他腦門上狠狠敲了個響栗,斥道:「小小年紀,口出狂言,誰稀罕你復仇?我是物仙,命格堅韌,除非魂飛魄散,毀去原形,否則沒那麼容易死,若我落入敵手,你也別急,待修成無上大道,再想法子奪回我原身,重新拿去修煉就是了。!」

白管狐疑看我兩眼,繼而笑得眼睛彎彎,開心應了。

我見他相信自己說辭,便將此事按下不提,在周圍又佈置了許多各式符咒,夜裡吹燈熄火,抱劍不眠,只待妖魔上門,一劍取下他首級。

三日後,妖魔未到,周韶的親事開始了。

周家大張旗鼓,流水席從街頭擺到街尾,我帶著白管,坐在上席。遠遠見周韶有氣無力地被拖出來,穿上大紅喜袍,臉上還被撲了點胭脂,待聽周老爺子訓話後,搖搖晃晃,步伐不穩地走過我身邊,停下死活不動身,看著我的眼睛裡滿是哀求,只差沒拉著袖子讓我帶他私奔了去。

我礙於凡間禮數,他的終生幸福,還有他爺爺快殺人的目光,硬著頭皮左盼右顧,就是不敢開口。

周韶絕望地被半拖半扯地帶走了。

從早上等到中午,大紅花轎姍姍而來。喜娘們滿口吉祥話,緩緩挽下新娘。新娘身段婀娜,穿著金絲繡鳳嫁衣,紅蓋頭上掛著幾顆金鈴,被人扶著,身段美麗,小碎步走得婀娜,路過酒席的時候,略微停了一下。我桌邊幾個男人看得眼珠子都快凸出來了,小聲祈禱著希望老天幫忙,能一睹新娘風姿。

可能太多男人祈願,祈願得太給力。

天色忽變,一陣強勁的穿堂風過,略略掀起了新娘的紅蓋頭和裙襬。

她膚色白膩,明眸皓齒,櫻唇貝齒,眼波流轉,髮色烏黑,確是凡間少有的美人,就算放在天界仙女群中,也不遜色。裙下繡鞋微露,大紅底色,並蒂蓮花開正好,旁邊閃過一條油光水滑,毛色潔白,異常美麗的大尾巴。

漂亮!實在太漂亮了!

任周韶再怎麼挑剔,也該滿意了吧。

我欣喜地看著新娘含羞走過身邊,忽想起一事……

凡間女子,長尾巴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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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周韶要娶妖魔?

我站在原地,回憶書中各種典籍,認真思考了約莫三刻鐘,排斥周老爺子喜歡妖魔媳婦和各種人妖搭配的可能,直到新郎新娘即將拜天地時,終於得出結論:那妖怪大概是來做壞事的。

維護徒兒終生幸福,師父義不容辭。

我拍案而起,高喝一聲:「等等!婚事不能成!」

新娘腳步微微一頓,周老爺子臉色發黑,周韶感動得眼淚都快出來了。

賓客莫名其妙,白管困惑在旁邊問:「師父姐姐?怎麼了?」

我低聲告訴他:「新娘子是妖魔。」

「你想做什麼?!」周老爺子見氣氛不對,氣得鬍子都翹起來,喝問的聲音如雷震耳,讓人耳朵裡發疼。

我從人群中緩緩走出,頓覺四面八方的視線都集中在自己身上,甚少見那麼多人的我,略微有點不安,嚥了一下口水,很老實地朗聲道:「你家新媳婦是妖魔!」

周老爺子的鬍子翹更高了,白管扶額,無奈道:「師父姐姐,這事你不要這樣說啊,叫周家面子往哪裡擱?」

「不……不能說的嗎?」我掩唇,驚呼一聲,然後連連擺手,陪笑道,「她不是妖魔,她等下才是妖魔,她……她……」我自個兒都急糊塗了。

新娘不言不語,站在原地,旁邊的喜娘見這番變故,立刻挽起袖子,氣勢洶洶上前罵道:「你這男人,長得俊秀,怎說話如此惡毒?劉家姑娘在江都可是方圓百里最標緻的女孩,賢良淑德,人人誇讚,我們陪著她從屋內出閣,一路送親至此,怎會是妖魔?」

劉家陪嫁的丫鬟也上前斥道:「你莫污我家姑娘清譽,我自幼陪姑娘長大,她端莊賢淑,溫柔有禮,若是妖魔,還不早吃了我們?」

周韶欣喜無比撲過來:「美人師父,我就知道你捨不得我,但這個藉口也太爛了吧?!」

我推開周韶,開天眼,將新娘子細細又看了一番,她身上籠罩著一層極淡的妖氣,卻掩飾得很好,變化術在群妖中也算是上等,於是很肯定地堅持:「她是妖魔。」

周家見我如此不上道,見周韶粘得我緊緊不放,喚來五六個粗壯僕役,在門外對我虎視眈眈,然後咬牙切齒笑道:「先生的玩笑開得真妙。」

我伸指指著新娘說:「沒開玩笑,她確確實實是妖魔。」

新娘急了,一把掀開紅蓋頭,露出美麗容顏,她雙目含淚,盈盈下拜,對周韶委屈道:「我才不是妖魔,你要相信我。」

周韶見美人姿容,頓時癱倒半邊,登徒子本性發作,語氣溫婉,態度和藹地扶起她道:「如此美人,怎可能是妖魔。」

白管「噗」一聲笑出來了。

我給笨徒弟氣得半死,跺著腳問:「你信她還是信我?!」

「都是美人啊……」周韶痛心疾首地看看新娘,看看我,比較了半刻鐘,才忍痛割愛,站來我身邊,大聲疾呼,「信師父!」然後又不忍道,「師父你能不能別為難我家美人啊。」

才剛見人一面?就稱我家?還不明事實真相,就出聲討情?

攤上這個冤家,我覺得自己幾千年修下來的涵養都快丟光了。

新娘看著周韶的眼神更委屈,更哀怨了。

周韶坐立不安。

新娘的娘家氣狠了,讓周老爺子讓大漢們持棍子要來揍我出去。兩個如狼似虎的豪奴走來,動動胳膊,似乎想展示自己的能力,我定睛一看,正是以前陪周韶到處尋花問柳之徒,便讓銀絲從指尖飛出,侵入其中一大漢頭顱,讓他瞬間昏迷,陷入十八層地獄的噩夢中。另一名大漢不覺有異,剛走到白管身邊,卻被他輕輕伸腳一絆,摔了個狗啃泥,白管又一腳踢去他腰間穴道,大漢便爬不起來了。

婚宴上出手打人,是光明正大的鬧事。

我知再不將真相弄明白,大家都會生氣,略略整理思路後道:「我相信劉家姑娘定是個貌美心善的好孩子,不是妖魔。可是眼前這個穿著紅嫁衣的新嫁娘,確確實實是只妖魔。若出門前你們未覺有異,那很有可能是路上被掉包了,你們是服侍在她身邊的人,近段時間,真沒發現異像嗎?」

一直自持身份不開口的劉家老爺和夫人急問喜娘和丫鬟,她們先猶豫了一會,再齊齊搖頭道:「沒有!」

劉家父母是不會輕易相信自家女兒是妖魔的,他們長舒了口氣,不再追問。周老爺子久經沙場的狐狸,聞出不對,立即命令婚禮停下,喝問:「若是沒有,為何猶豫?送親途中是否發生異狀,速速說來!辨明姑娘清白。若敢有半句胡言,害了姑娘,就把你們這群無用的傢伙押送官府審問。」

他冷冷地一個個盯著丫鬟喜娘們,慢慢掃過去,最後指著一個年齡最小,看起來抖得最厲害,最不安的小丫鬟道:「你說。」

小丫鬟嚇得立刻跪倒在地,結結巴巴道:「老爺……夫人……真沒什麼異象,就是進入西山地界後,姑……姑娘有點不愛說話,口味忽然變了,也……也不是什麼大事吧?」

對周老爺子的處事很不滿,正欲發作的劉家父母面面相窺,急問:「你這死丫頭,有什麼事一次說清楚,什麼叫姑娘口味變了?」

小丫鬟抖著說:「婉兒姑娘以前從不愛吃魚,可是我前兩天不小心看見,她居然半夜起來偷魚吃,燈油也莫名其妙地少得很快。莫……莫非……」

劉婉強辯:「我近期想換個口味,也不算什麼大事。」

我逼問:「你們在西山路過時,可有讓姑娘離開過眾人視線?」

喜娘猶豫道:「沒有,只是七天前,月亮很圓,我守夜的時候實在太累,略微迷糊了一下,但還有劉婆子、黃侍衛和杏紅、鵝黃、月白守著。」

叫杏紅的丫鬟驚叫道:「那天……我也迷糊了幾刻鐘,還以為你們……」

鵝黃顫抖著說:「我也迷糊了。」

月白尖聲道:「我也以為你們……」

周老爺子並劉家父母立刻將侍衛婆子們喚來問話,答案一致,他們那天都玩忽職守,瞌睡了幾刻鐘。

真相呼之慾出,周家怎麼也不敢冒險娶個疑是妖魔的媳婦回來,便暫停婚事。賓客們惶恐至極,連禮節都顧不上,腳底抹油,逃得飛快。幾刻鐘後,偌大的堂屋,只剩我和周家、劉家眾人。就連劉婉自己身邊的丫鬟,都悄悄逃離她幾步。

劉婉還在裝模作樣地哭哭啼啼強辯自己不是妖魔。直到我結法陣,祭出伏魔八卦後,才害怕了,急對劉夫人叫道:「娘親,你要讓這妖道殺了女兒嗎?」

我不滿:「雖然道法修煉,殊途同宗,但我不為非作歹,怎會是妖道。」

劉老爺僵了一下,冷笑道:「婉兒你是庶女,平日被我疼愛過度,所以夫人並不算待見你,兩人疏遠得很,為何此時不找爹爹,卻找母親求救?」

「這……」劉婉愣住了,額上沁出大滴汗水。

白管忽然驚喜地叫起來:「她裙子後面怎麼豎起來了?」

大家急忙往劉婉背後看去,卻見她受驚過度,尾巴直直豎起,將大紅裙襬,撐得像個旗杆。

劉夫人嚇暈了,丫鬟們驚叫著四處逃竄。

劉婉見賴不下去,哀怨的表情化作滿不在乎,摘下鳳冠,脫下嫁衣,化回原形。散下來的滿頭青絲瞬間化作如霜白髮,原本漂亮的面孔變得更加精緻嫵媚,他輕輕垂下睫毛,再睜開時,兩隻眼睛一隻如大海般蔚藍,另一隻如純金般璀璨。腦袋上,還有一對毛絨絨,尖俏俏的小耳朵,轉動幾下,低低垂了下去。低聲說:「我不是來害人的妖怪,我是來報恩的。」

我想先將她擒下再問話。

未料,周韶見美人,早已腿軟,立刻攔到我身前,求饒道:「美人師父,她似乎不想傷人,先聽聽說什麼再動手。」

白管說:「不行!要抓住這妖怪,問劉婉下落。」

我有點遲疑。

「喵嗚——」

妖怪衝著我,嗲嗲地叫了一聲,模樣可愛到骨子裡,眼睛睜得大大的,無辜又純潔,比嫦娥家玉兔可愛一萬倍。竟是只罕見的白色鴛鴦眼貓妖。

看著那甩來甩去的毛絨絨大尾巴,抖來抖去的小貓耳。

我……我捨不得打啊……
第十二章 月瞳

貓妖趁大家警惕略鬆,露出勾魂攝魄的微笑,試圖迷惑眾人,我心神一蕩,差點被他的可愛動搖,費了好大意志才靜下心來,然後回首四顧,發現大家意志堅定,跑得跑,躲得躲,拔刀的拔刀,被迷惑的似乎只有我和周韶……真丟臉。

貓妖化作白影,奪門而逃。

我踏雲而起,從乾坤袋中取出寶劍,隨手一抖,化萬千劍影,伴千萬霞光,直衝而去。御風召龍,讓四面大門迅速關閉。

貓妖無路可逃,卻沒有反抗,只不停用爪子撓牆,口中「喵嗚喵嗚」叫得淒厲。

滿大廳裡只剩下周老爺子、劉老爺、周韶、白管和兩個膽大下人沒暈沒跑,拿著繩子過來支援我,周老爺子還老當益壯,手持鋼刀,誓要殺妖除害。

「嗯公救命!」貓妖嚇得變回原形,連爬帶竄,一頭鑽進周韶懷裡,只露出尾巴在外頭瑟瑟發抖。

我將貓妖拖出,狠狠摸了兩把漂亮毛皮,喝問道:「若你再逃跑,莫怪我仙法無情。快快將事情從實招來,你是何方妖怪?為何要化作劉婉來『報恩』?」

貓妖見逃不過,老實招供:「神仙哥哥,我住在西山山側,名叫月瞳……」

白管輕輕「咳」了一聲。

我醒悟,立刻打斷他話頭:「我不是神仙,只是修道之人,你切勿弄錯,繼續說下去。」

周韶幫腔:「美人師父確實是抓妖道士,法力高強,不是裝神弄鬼騙人之徒!你可要小心,若說實話,她會放過你的。」

月瞳很迷惘地看看我,又看看周韶,猶豫了好一會,被白管拿著匕首嚇唬幾句,立刻同意了周韶的意見,繼續交代:「道士哥哥,我才修行五百年,法力很低微。五個月前,在鎮上偷魚吃時,差點被屠夫抓住砍掉尾巴,是阿韶路過,救了我,所以他是我尾巴的恩公。」

周老爺子怒道:「即是恩公,你還害他媳婦?」

月瞳給嚇得渾身一抖,垂下耳朵道:「西山的三尾狐妖是我老大,她曾說過,救命之恩,要以身相許!可是阿韶天天跟道士哥哥蹲一塊,我沒辦法靠近他以身相許,想了好久,才想出這個好辦法,先扮作他新娘,待入洞房報恩完畢,再偷偷把新娘換回來。」

美人投懷送抱,周韶露出受用的表情,把周老爺子氣得渾身發抖,連連罵道:「孽障!孽障!」

月瞳滿臉迷惘:「報恩不對嗎?」

我覺得這貓和我小時候用師父換兔子一樣傻,頓生幾分同情,解釋道:「不是每個人都希望對方以身相許來報恩的。」

月瞳更迷惘了:「不會吧,大家都很希望我以身相許啊。」

這貓妖長得確實漂亮,西山的妖怪太無恥了,盡給他灌輸不良思想,我思量片刻,再道:「你和周韶人妖有別,在一起可能會傷他元氣。」

月瞳搖頭:「以前有只青蛇姐姐,嫁給凡人,日子過得也很好,我怎會傷阿韶元氣呢。」

我繼續解釋:「你和青蛇不同,你和阿韶兩人都屬陽,彼此相剋相傷,所以不能在一起行……行周公之禮。」

「等等!」滿臉歡喜的周韶聽著不對,叫道,「什麼叫兩人都屬陽?」

「咦?」我回過頭,見滿場眾人的表情似乎都很莫名,驚訝問,「月瞳很明顯是公貓,萬物分雌雄,雌屬陰,雄為陽,陽陽相交,有違天法。」

大家都被我詳盡的解釋折服,呆在原地張大嘴不作聲。

月瞳不停搖頭道:「你胡說!明明可以的!很多男妖怪都希望我侍寢!他們會送我好吃的!」

我聽得面紅耳赤,硬著頭皮解釋:「有些男人體內帶陰氣倒也無妨。可周韶卻是純陽體質,再加上人妖隔膜,所以是萬萬不可的。」

白管偷笑,周韶臉白了,他問:「你打算如何侍寢?」

月瞳毫不知羞,大刺刺地說:「我先把你推倒在床上剝光,然後#¥¥#(此處省略兒童不宜字眼若干個),絕對讓你□,欲罷不能!」

周韶的臉更白了,口不擇言問:「你來報恩不是被我幹,而是要干我?」

周老爺子氣得在他腦袋上敲了個響栗,嘴裡除了「孽障」二字,再翻不出什麼花樣來。

月瞳拍著胸脯保證:「放心,大家都誇我技術好。」

周韶迅速躲去白管身後,結結巴巴道:「我不要。」

月瞳慘被恩公嫌棄,表情很受傷。漂亮的眼睛黯然下來,就如通徹純淨的寶石光輝被塵埃掩去。

我見大家鬧得實在不像話,愛女被劫的劉老爺氣得快爆發,趕緊制止他們對侍寢問題的討論,喝令月瞳將劉婉姑娘交出。

月瞳怯生生地對我說:「道士哥哥,我沒害劉婉姑娘,只是將她關在我的洞窟裡,旁邊還放了食物水源,本只打算過兩天就把她送回來,你可不可以不要殺我。」

劉老爺罵道:「你害我女兒名節清白,還想活命?!道士,你快快收了這無恥妖物!」

我見這妖怪天真無邪,心生憐憫,存心想保他性命,便道:「天道有章可循,如果他真沒做過壞事,我殺死他會造成殺孽。而且你家女兒……還是可以回來嫁給周韶的。今天這事鬧出來,劉婉姑娘和周韶都很難說親了,不如就此作罷,兩人繼續成親。我來好好管教此妖,讓他將功折過。」

除周韶外,大家都不依,就連白管也不讚同。

我只好說:「我怕胡亂殺了他,惹西山眾妖動怒,若一起找上門來,群蟻噬象,我怕自己無能為力。」

周老爺子立刻依了,劉老爺雖不願,卻無可奈何。

月瞳鬆了口氣,撲入我懷裡歡喜叫恩公。我從小到大,喜歡動物到發痴,一直都試圖讓師父給我養仙寵,或者收個有皮毛的可愛師弟師妹,可是,我沒動物緣,無論是嫦娥家月兔,楊戩家哮天,南極仙翁家神鹿,元始天尊的白鷺,觀音娘娘的金魚,就連福壽老人的烏龜都討厭我,只要略微靠近,他們就逃。樂青待我雖好,卻也保持距離,不肯讓我摸他皮毛。

這頭傻乎乎的貓妖是有生以來肯親近我的第一頭動物。

我好感動。

我讓月瞳帶路去西山,將劉婉姑娘放出來,了結此事。

月瞳的家在隱蔽陰暗的懸崖地下,幽暗無光。

濃濃血腥味迎面而來。

我心生不妙,點起三味真火,率先衝進洞內。

恐怖的景象映入眼簾,讓我們震驚了。

鮮血四濺,已經凝固發黑,劉婉被砍成幾截,慘死在地上,美麗的容顏變得扭曲,腹上腸穿肚爛,露出的腸子和鮮肉還被野獸噬咬,吃去幾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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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人似乎都害怕妖怪。

自進入暗無天日的西山初始,劉老爺就一直瑟瑟縮縮躲在周老爺子背後,兩個腳都快抖成篩子,待見到洞內慘狀,嚇得兩眼一白,暈死過去,他帶來的三十多個僕役立刻連滾帶爬,慘叫著逃了大半,剩下幾個膽大的給他掐人中。就連周老爺子也臉色發青,很不好看。

大部分天界仙女為矜持,平常見了血都要暈一下。但關鍵時刻,持刀仗劍上戰場面不改色,我也曾在仙魔大戰時去戰場幫忙補魂救人,死人見過不少,這種情形雖覺噁心,卻不害怕,很快鎮靜下來。

「喵嗚!」月瞳他慘叫一聲,尾巴上的毛根根炸起,飛快撲向屍塊,傷心難過地問:「怎麼會這樣?!」

我質問月瞳:「究竟是怎麼回事?」

劉婉姑娘才貌雙全,應是月老千挑萬選,給周韶命安排的姻緣,不應如此短壽,此事大有蹊蹺。

我湊上前,捏著鼻子,用帕子隔著,細細翻看屍身傷口,見已完全僵硬,大塊屍斑也已凝固。若《洗冤錄》中記載無誤,應是死了十個時辰以上,傷口是一擊斃命,被砍下頭顱,空氣中還隱隱藏著魔氣。

月瞳還在「喵嗚喵嗚」哀嚎不已,活像上個月在大街上為自家愛妾出殯的大情聖一般,聽得讓人耳朵難受。他從血泊翻出一個破碎的黃金碎片,可憐兮兮地捧著問我:「不知哪裡來的賊人,把我鎮在門口的琉璃八寶黃金塔給弄破了,這讓我如何向乾娘交代?她會打我的。」

我這才發現,他從頭到尾,對劉婉屍身都漠不關心,彷彿只當家裡宰了頭豬,把豬血弄倒滿地,骯髒屋子,惹得不喜罷了。他唯獨擔心的是自己家遭賊了,東翻西找,從魚乾翻到寶石、骨頭等等,見寶貝安然無恙,又抱著黃金塔發愁。

這番沒心沒肺的做派,能把人活活氣死。

周韶見美人逝世,哀嚎了一場。白管是好奇寶寶,到處東摸西看。我覺得這場合兒童不宜,便一手抓一個踹出洞外,繼續審問月瞳,嚴厲告誡他:「若不說實話,此女之死,與你脫不了干係,你若再說謊,會被天雷劈死。」

月瞳迷惘地抬起頭,異色雙瞳在暗處擴大,變成滾圓,更加媚人。他問:「乾娘說,妖怪修道不能殺人,殺人過多會被雷劈,我除了偷東西外,從未殺人,還被人弄髒房子,為什麼要被劈?」

我說:「她死在你家裡,你憑什麼說和你沒幹系?」

月瞳抓抓腦袋,哀怨看一眼黃金塔說:「我抓這女人回來後,用鎖鏈綁在牆角,好言好語吩咐她老實呆著,過兩天就放回去,還放了能吃好幾天的水果和清水,連裝滿乾淨沙子的夜壺都準備好了,體貼得不能再體貼了吧?她卻不太聽話,哭哭啼啼要回去,我沒辦法,便問乾娘借了琉璃八寶塔,運風雷陣封住整個洞窟。」

「風雷陣?」我吃驚了,這是妖族的高等法術,風為陷阱,雷是壁障,建成錯綜複雜的迷宮,是專門用來封閉重要場所的利器。就算我天界的力量全部恢復,強破也要花上一天一夜,可是劉婉被抓到現在,不過十七八個時辰……

月瞳不明所以,繼續道:「乾娘很寶貝這個八寶塔,我鬧了很久才借到手。本打算用完就還回去,沒想到……」

劉老爺躺地上還沒醒,周老爺子怒道:「和他廢話那麼多做什麼?人肯定就是他殺的!」

月瞳怒目而視:「胡說!我又不是傻瓜,沒事弄髒自己屋子幹什麼?!」

我認為月瞳沒撒謊。這屋子裡充斥著貓味,定是他住所無誤,貓妖天性喜潔,很難想像他會在自家住所殺人,而且不清理現場,更不可能故意弄壞自己的貴重法寶來設騙局。而且他帶我們來的路上神情坦蕩,毫不心虛,見到屍體後雖無憐憫,卻也吃驚。

可是,若不是他殺的,還能是誰?

周老爺子和月瞳對罵得很歡快:「就算人不是你親手殺的,可若不是你將婉兒姑娘抓走,她怎會慘死?!宇道長!你速速將此妖孽用殺死,為萬民除害。」

月瞳氣急,眼淚汪汪道:「乾娘讓我背過天規,我沒殺人,就算強搶民女,頂多就算挨打挨罰關禁閉,罪不至死,憑什麼要殺我?你們人類太不講理了!道士哥哥,你知道人不是我殺的,你要幫幫我啊。」

周老爺子道:「她因你而死,必須算你殺的!」

月瞳蠻橫伸出四根長爪,怒氣衝衝道:「不管!我沒殺就沒殺!」

周老爺子抽出大刀,擺出馬步:「妖孽,還想動手!」

他管家在旁邊憂心忡忡勸道:「老爺啊,你可千萬別胡來,小心你的腰。」

我怕周老爺子吃虧,纏出五縷銀絲,綁住月瞳,攔在二人中間,思量解決辦法。

忽而,屋外留守眾人發出恐怖尖叫:「妖怪!來了很多妖怪!道長救命!」

有傲慢清脆的女聲傳來:「哪裡來的牛鼻子,竟敢動我乾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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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天譴

粉紅色,略帶甜味的迷煙滾滾來,守候洞外的僕役一一倒下,在門口偷看白管見勢不妙,衝入洞內,我急念風決,驅散侵入洞內的迷煙,帶眾人走出門,卻見漫山遍野,約莫數百妖怪,長相奇形怪狀,皆持各自武器,來勢洶洶。

妖群正中,有紅發紅眸的狐妖,挽慵懶髻,披九層黑紗,媚眼如飛,盼顧生姿,露出半截白皙胸脯,手腕帶著七八個金環,走動起來鈴鐺作響,長長的指甲被鳳仙花汁染得通紅。正站在滿天迷霧正中間,似笑非笑地問我:「好俊俏的小美人,為何來欺負我家小月瞳?」

我有些呆,但不傻。知道自己身邊帶著那麼多無自保能力的徒弟和凡人,和群妖動武,絕對討不到便宜,便將事情簡單明了地從頭到尾說了一次。

還未說完,狐妖打了個哈欠,將幾絲垂落的長發撩去耳後,不耐煩打斷道:「知道了,不過死了區區一個凡人,不算什麼大事。我家月瞳腦子笨,做事欠思量,惹仙子不高興了,待我抓他回去好好管教管教。」

聽她口氣,是仗著妖多勢眾,不打算給我面子,要強行解決此事。

周老爺子見形勢不妙,壯著膽子問:「劉婉姑娘的事就這樣算了?」

狐妖微微抬眼,腕上環珮叮噹,忽而笑起來,問:「你們不想這樣算了?」

劉老爺剛被掐人中救醒,看見無數妖怪對他的肥胖身軀虎視眈眈,還流口水,當機立斷,做出決定:「算了!就這樣算了!我……我女兒是自己死的,和妖怪沒半點關係!」

周老爺子不甘問:「親家,那可是你親女兒。」

劉老爺見他不上道,趕緊抱著他,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說:「親家,你別說了,女兒死都死了,動手的可是妖怪,咱們惹不起。我們還要為君盡忠,為父母盡孝,家有妻兒,總不好再把自己的命賠進去吧?」

周老爺子見他都不管自家女兒,嘆了口氣,不再開口。

狐妖一個勁笑。

我衡量再三,覺得妖怪作惡是由天道負責,劉婉姑娘雖死得可憐,但我不是執法天神,沒有強出頭的義務,回頭讓樂青將此事上呈,百年後自有月瞳的報應。無論他是死也好,活也好,都不是我的責任。

「月瞳呢?」我問。

周韶在群妖中,色迷迷盯著狐妖的曼妙身材,壓根沒聽見我問話。

白管找了一圈,指著牆角的箱子道:「他在那。」

月瞳不知何時變回原形,縮在箱內,露出半截尾巴尖尖,抖得厲害。直到我把他拖出來,才變回人形,低頭垂耳離狐妖遠遠站著,聲音抖得變了形:「乾娘,我……」

狐妖看著滿地殘骸,嫵媚臉上閃過一絲怒氣,笑得越發燦爛:「小月瞳有出息了,不但到處亂跑,還偷我的琉璃八寶塔玩?你這雙貓爪子,越來越可愛了。」

月瞳結結巴巴解釋道:「喵嗚,我……我沒偷。我只是怕那些欺負我的妖怪來欺負婉兒姑娘,想借風雷陣用一下,然後放回去,可是……」

狐妖問:「你是想偷偷借來用用,再偷偷還回去吧?你這孩子,愛偷東西的壞毛病怎麼就是改不了呢?」

月瞳被嚇得眼淚都出來了,不停哀求:「乾娘,我再不敢了,你饒了我吧。以後我會乖乖的,保證再不隨便出門玩,你讓我和誰睡覺,我就和誰睡覺,怎麼睡都行。」

我聽著不對味:「什麼意思?」

月瞳不敢答話,狐妖無所謂地說:「妖怪在凡間混飯吃也不容易。這孩子從小就笨,文不成武不就,嘴巴也不夠甜,所幸長得還有幾分姿色,身子骨柔軟,附近幾座山喜歡他服侍的男女妖怪都不少,還算能幫得上我忙。仙子你要試試嗎?滋味很不錯。」

我遲疑半響,才明白她話中含義,氣得臉都紅了:「怎可以這樣作踐他?」

狐妖笑問:「是作踐嗎?」

月瞳怕極,拚命搖頭否認:「我沒有被作踐。乾娘是為了我安全,才把我關起來的,怕我沒飯吃,才拜託人和我睡覺,讓我有機會發揮唯一優點。」

他可憐得連周老爺子都直搖頭。

就連素來討厭和人接觸的白管,都輕輕拉著我衣角問:「這貓妖偷風雷陣不是為防劉婉姑娘逃跑,而是保護她安全,可本性不壞。那狐妖不是善類,回去不知要怎麼糟蹋他,師父,既然你喜歡他,不如救救他吧。」

月瞳聞言,如落水之人拿著最後一根稻草,祈求看著我。

我竭力克制滿得快溢出的同情心,拒絕道:「妖族的事,我們不便插手。」

月瞳的雙眼變成死水般幽暗,絕望沉入地底。

天空劃過閃電,平地驟起雷鳴。

不知在發呆想什麼的周韶,抬起頭,驚訝地說:「怎麼,天暗了?」

我這才發現不是月瞳的眼睛顏色變了,而是天變了。

無數烏雲帶著紅色霞光,如漩渦般在西山匯聚,群鳥瘋狂啼叫,百獸奔騰,恍若凶獸降臨。妖怪們驚慌失措,抱頭鼠竄,剛剛傲慢無比的狐妖花顏失色,連連後退了幾步,不敢置信地呢喃道:「不……不可能……」

山那頭,樂青衝過來,在懸崖上對我大吼:「要天譴了!仙子快逃!否則來不及了。」

我苦笑:「這是九雷誅魔,逃不掉的。」

天譴發動的地方,必有罪大惡極的妖魔存在。我忽然想起劉婉姑娘的死狀和找到白管那天,梨園裡的血腥屠殺極為相似。這道九雷誅魔,八成是衝著此魔而來。可月瞳住的幽谷構造奇特,若雷電劈下,會引起山崩,然後溪水牽引雷電,威力翻番,在場眾妖和凡人,一個也跑不了。

惡魔該死,我一個人脫身也不難,可白管、周韶和眾多凡人,又該怎麼辦呢?

白管說:「師父姐姐,你快走吧。」

周韶也附和:「美人是萬萬死不得的。」

月瞳猶在傻乎乎地問:「喵嗚,這雷……是要劈我嗎?我知錯了行嗎?」

鄰居家掃灑大娘曾說:「雷公是不長眼的。」

我對她知道天界機密納悶了很久。

雷神確實沒長眼,他看不見世間景象。天譴是天道判定,只有他有能力將雷電引下凡間,劈向惡人所在。絕大部分時候,他憑著感應力是不會劈錯人,但天譴範圍太大,速度太急,他不能確認周圍環境,偶爾會誤傷無辜。曾試過劈死一隻躲在水裡專門吃小孩的烏龜精,雷電被水牽引,竟把旁邊玩水的七八個幼童一同電死,又或者是劈死作惡多端的大官,把他家房子劈得燃起大火,不但丫鬟僕役同死,還牽連鄰街,燒去了大半個鎮子。

天界也沒辦法,只能盡力善後,給冤魂彌補。

我想到天譴下的慘事,呆呆站在原地,一時不知所措。

周韶護著我說:「美人師父別怕,你不是說我十世善人,滿天神佛庇佑的嗎?雷公不會劈我的。」

群妖聞言,眼睛一亮,迅速往他身上撲去。疊羅漢似地將這十世善人壓了個結結實實,差點砸得他一命嗚呼,當場去做十一世善人。

「天雷確實奈何不了你,」我長長嘆了口氣,「可是……你會被雷擊落的滿天亂石活活砸死。這和天譴無關,大概是劉婉姑娘死後,你的命數變了。」

白管緊緊拉著我的衣擺,倔強閉著嘴,不說話。

樂青在懸崖上喊得喉嚨都變聲了。

月瞳甩著尾巴,很認命地等死。

凡人和妖怪一片混亂,踩傷無數。

我伸出手,十指向天,數根幼細的銀絲悠悠蕩蕩從指尖飄出,向天空升。隨後,更多的銀絲從身子中冒出,成千,上萬,過億……終於匯聚成逆流的巨大瀑布,開始旋舞,擰成漩渦,瘋狂向閃電衝去,將它的方向改變,牽引著飛向隔壁山頭。

數千年修得的力量隨著銀線的離去,一點一滴的喪失,繼而化作奔騰河流,離我軀體而去,痛得仿若掏心挖肺,我的眼前出現一片空白,空白化作漫天梨花,梨樹下是師父牽著我的手,教我寫字。他嘴角含著淡淡微笑,將我和筆管一同包裹在他手心,梨花瓣輕輕落在他肩頭……

他細細地說,我細細地聽。

「阿瑤,你天生魂絲,能織魂補魄,若以魂引雷,或許能騙過天道,攥改天命。可你要發誓,決不能做這種事。」

「師父,為什麼?」

「一生一死,皆有定數,善當獎,惡當誅,若逆天改命,會被綁上九龍火柱,受百年烈焰焚身之刑,生不得,死不能。哎呀呀,那可比被壓下五行山的石頭猴子更倒霉。」

「阿瑤不要倒霉,絕不逆天改命。」

「自己小命要緊,你看見天譴,什麼都別管,一定躲得遠遠的!」

「嗯,我死了,師父就沒人孝順了,阿瑤會留著小命孝順師父的。」

「這才是乖徒弟……」

師父的眼裡滿是擔憂,後來他沉默了許久,輕輕吹起了玉笛。

曲調是什麼?

我耳朵在嗡嗡作響,一個音也聽不見。

我先瞞著師父下凡,又逆天改命,終究犯了天條。

師父,對不起。

我不是個乖徒弟。

師父,對不起。

我以為我可以不在乎。

可是事情發生在眼皮下,腦子裡想的和手上做的為什麼不一樣?

散盡三千年修行騙過天道。

甘受烈火焚身之刑。

也許有天我會後悔莫及吧?

但決不是現在。

全身血液往頭上倒流,滿口腥甜。我用禁術死死牽引著雷電,將魂魄的動盪傳去天界,利用魂絲的感應能力,欺騙雷神惡貫滿盈之徒已死,最終東邊山頭傳來一聲巨響,千年枯樹燃起烈火,在幽暗天色裡,靜靜焚燒著……

我頭腦一片空白,緩緩倒下,快要變回原形之際,似乎有人接住我,然後騰雲駕霧地飛起來。熟悉的梨花香淡淡傳來,我想師父了。

睜開眼的時候,白管在我身邊,酷似師父的面孔讓我腦中一片恍惚,以為自己回到解憂峰,可以隨意撒嬌的時候。

「師父姐姐!」驚喜的叫聲喚回我的神智。

周圍一片漆黑,只有燭光微搖。

我掙紮著想動,卻發現全身上下使不出一點力氣,嘴唇乾得快裂開,正要說話時,旁邊有只修長漂亮的手遞上乾淨的杯子和清水,回眸看去,卻是月瞳正不安地抖著耳朵,滿臉討好地叫:「師父。」

誰是他師父了?

我不解,微微皺眉,看著白管。

白管轉了半響眼珠子,又扭捏半天,才結結巴巴地解釋:「那時候你暈了,是月瞳接住你,他死死抱著你,哭著說救命恩人要死了,不管誰來拉都又踢又咬,不肯放手。我說你沒死,他硬要跟著回來,怎麼趕也趕不走。狐妖本想發作,但樂青帶來了幾百鬼差,和她說了好半天話……也不知是怎麼回事,她回來就說這頭貓不要了,送給師父,隨你吃也好,煮也好,看大門也好。」

我不信:「那狐妖有那麼好心?」

白管說:「她說月瞳是她寶貝乾兒子,只要你好好對他,將來給她一顆無上金丹做報答就好。」

無上金丹三千年才練成一爐,凡人服後能長生不老,青春永葆,我身為上位仙人,也不過分得一顆,至今不捨得吃。

這貪得無厭的狐妖,算盤打得真精。

白管還在得意地說:「我還以為她會提什麼苛刻條件?不過是顆小小藥丸,師父是仙人,自然要多少有多少,我覺得阿月很可憐,怕他回去被欺負,就做主答應下來了。」

月瞳也很欣慰:「我還以為乾娘會要無數黃金首飾呢,看來她還是有些疼我的。」

白管:「肯定是你不值錢,她才開這點價。」

月瞳:「嗯,她也經常說我不值錢。」

我給兩人一唱一搭,氣得說不出話來,歇了半響,才回了氣力,先對月瞳說:「那道天雷不是劈你的,我沒有救你命,你還是回去吧。」

「不管!你就是救了我,我生是師父的人,死是師父的鬼!寧死也不回去陪那些傢伙睡覺,他們會用很多奇怪的東西,弄得我很痛很痛。」月瞳見勢不妙,死命往我懷裡鑽,耳朵上的毛害我打了幾個大噴嚏,直到白管將他硬扯出去,又可憐兮兮地說,「我會乖乖的,會自己找吃的,你不要丟掉我好不好?」

白管怒道:「你昨天才去鄰居家偷魚吃!信你才有鬼。」

月瞳被罵,一點也不惱:「白管師哥不生氣,下次不敢了。你幫我拆了鎮魔符,是好人。我以後一定會聽師哥的話,冬天暖被,夏天打扇,還會幫你收拾周韶那混蛋!」

白管:「算你識相。」

我還沒答應收貓妖入門,他們就開始拉幫結派了?

可曾將我這師父放在眼裡?!

我氣過頭,剛想開口,卻被口水嗆到,一陣咳嗽。

月瞳趕緊孝順地幫我拍背。

白管滿臉救貓一命,功德無量的神情,求著我答應。還拉開月瞳的衣服給我看他身上無數傷痕,燒的、打的、什麼樣的都有,深深淺淺,重重疊疊,慘不忍睹。

我是木已成舟,百般無奈,看在月瞳命運悲慘,本性不壞,而且毛絨絨的樣子深得我歡心,實在硬不起心腸拒絕,終於應了下來。

月瞳很歡快地再度撲入我懷裡宣佈:「我以後不陪別人睡覺了!我只陪師父睡覺!」

我差點被氣死。

「胡扯!」白管很有義氣地打斷了他的胡鬧,憤憤然說,「我都還沒資格陪師父睡覺呢!你這剛進門的,一邊去!」

我拼著最後的氣力,將枕頭朝他們砸去。

兩個不省心的傢伙,匆忙跑了。

胸口火辣辣地燒著疼,手腳僵硬得彷彿不屬於自己。法力喪失過度,讓神智又開始迷糊,不知什麼時候,強風捲入屋內,蠟燭猛地搖擺兩下,驟然熄滅。屋內陷入看不見盡頭的昏暗,蟋蟀的叫聲停歇,烏鴉不再悲鳴,空氣靜謐得彷彿凝固。

床沿震動,是高大身影緩緩坐下。

我恐懼地睜開眼,喝問:「你究竟是誰?」

長長的沉默過後。

低沉、沙啞,帶著誘惑的可怕男音,如絲綢般滑過:「我的名字叫宵朗。」

這個傳說中噩夢般的名字粉碎了所有希望。

我不停顫抖。
第十四章 賭約

急促的心跳聲在黑暗中聽起來,如激烈的鼓點,每一下都敲得難受。

我恍惚能感受到宵朗不懷好意的目光,穿過黑夜,透過幽暗,彷彿毫無隔膜,能看清一切,控制一切,亦在嘲諷一切。

無論他有什麼目的,總要劃下道來,這樣天天讓人提心吊膽,算什麼玩意?

我摸索著從乾坤袋中抓緊自己的劍,掙紮著要爬起來,全身卻虛脫無力。狠咬了幾次牙根,好不容易半坐起身,壯著膽子問:「你貴為魔界之主,與我沒半點關係,為何三番兩次輕薄,來找我一個小小物仙的麻煩?」

「我們沒關係?」宵朗忽而又輕笑起來,半響後才慢慢道,「瑾瑜和我有一個賭約,賭的便是你。他輸了,你便是我的女人,我輕薄自己的女人,有何不可?」

他的話簡直比東君從西邊走更荒謬,師父不是隔壁街王二小子,怎會去賭得把自家徒弟都輸給別人抵債。所以我聞言大怒:「胡說八道!我師父最疼我,不會用我去和魔人下賭注!」

宵朗氣淡神閒道:「賭不賭由他,信不信由你,要不要由我。」

我決然道:「不信,師父是好人!」

「他是好人?」宵朗笑得更冷,駁道:「他早就對你心懷不軌,只是為人謹慎,多慮多思,沒好意思下手罷了。」

他越說越離譜,我一個字都不想聽:「你這齷齪的東西,不懂我和師父間的情誼!」

「我自然懂,我若不懂他,怎會識得你?又怎會對你心懷不軌?」宵朗俯下身,湊近我身邊,溫熱的呼吸撲面而來,帶□的旖旎細語在耳邊環繞:「阿瑤,看著自己女人為其他男人眉頭緊鎖,愁眉苦臉,我可是不高興得很,只恨不得那傢伙丟下蒼瓊的蛇坑去。」

我心頭一驚,試圖冷靜下來,不顧滿額汗水出賣了我的恐慌,兀自強道:「你瘋言瘋語,一個字都做不得準,讓我師父親口來和我說。」

宵朗幸災樂禍道:「他輸給我,自然要付出代價,我鎖了他魂魄,如今是半句話也不能和你說了。」

我不信:「師父是不會輸的。」

宵朗一直笑,不回答。

他笑得我心裡直髮虛。

烏雲露出月亮的臉,模模糊糊穿過窗紗,透來一絲微光,床前惡魔迅速起身回頭,放下簾幔,速度快得讓我看不見他的容貌,只餘一縷絲緞般的墨發,帶著淡淡血香,滑過我的面頰。

是時機!

我持劍,直刺,透過簾幕,指向心窩。

宵朗反手,打掉長劍,隔著簾幕,用力一把扯住我的手腕,捏得骨頭隱隱作痛。

我咬著牙一聲不吭,他卻漸漸放鬆力道,在我腕上輕輕吻過,溺愛地嘆息道:「阿瑤,你真頑皮。」就好像滿不在乎地責怪一隻胡亂抓咬主人的貓。

我使勁地抽手,卻被他抓得紋絲不動。最後隔著簾幔,狠狠一口咬在他手背上。

月亮再次躲藏,屋內陷入黑暗。

宵朗重新鑽入簾幕,握住我的下巴,用力捏緊,幾乎脫臼,我只好緩緩放鬆口中力度,他趁機在唇邊吻了一下,笑嘻嘻卻不容置疑地宣佈:「別抗拒了,只會讓你受傷,我看中的東西,是無論如何都要弄到手的,你必定屬於我。」

我痛得眼淚都快出來了,依舊強硬道:「我就算魂飛魄散,也不會你這種見不得人的傢伙在一起!你是……」我恨極,顧不上平日對白管的教誨,綜合平日所見所聞,思索良久,終於找到罵人的字眼,結結巴巴道,「你是下三濫!醜八怪!流氓!是……」

「賤貨,惡魔,混蛋、淫賊。」宵朗見我罵得太不流利,興致勃勃地幫我補全,並建議道,「要不要再加上王八蛋和登徒子?」

「我……我……」我氣急敗壞,鼻子發酸,眼看他似乎又要壓過來在身上亂摸吃豆腐,終於「哇」地一聲哭起來,一邊用腳踹他一邊尖叫,「我要師父!把師父還我!師父救命!」

「你叫吧,把你徒兒全叫來,我當著你的面,讓他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宵朗終於怒了,一直挑逗曖昧的口氣變得僵硬生冷,「你再唸著你師父清高,我就把他丟去魔軍中,讓他嘗嘗千人騎萬人壓的滋味,你再唸著你師父英俊,我便將他耳朵鼻子全切下來,剝去臉皮。你再唸著你師父溫柔,我便讓他沒有舌頭來和你說甜言蜜語,沒有雙手來撫摸你的頭髮,你再說說你唸著你師父什麼?我幫你處理掉。」

其實我不知千人騎萬人壓是什麼意思,莫非是讓我師父去做驢馬?可是我不敢開口亂問了,弱弱地在床上,閉著眼發抖。

宵朗停下煩躁,他伸手將我的頭髮撩去耳後,溫柔抱著我的肩,情人般耳語:「乖阿瑤,不要怕。如果你有天魂飛魄散,我便讓所有你認識的人都去陪你,這樣你就不會寂寞了。」

他深譜人性,操縱所有的一切。

他是在純粹的惡中生出的貪魔,肆意妄為,不擇手段,無所畏懼。

沒有憐憫,沒有慈悲、沒有良心,只有貪婪和佔據。

我縱使不信師父落在他手心,也不敢亂來。

宵朗抱著渾身僵硬的我,分開雙腿玩弄。一個滾熱的東西正頂在腰間,我雖不明白那是用來做什麼的,但隨著他的動作侵入,腦中也模模糊糊勾出個影子。

我知道要發生很羞恥很不好的事,但無法抵抗,抖著聲音,微弱地問:「你在做什麼?」

他說:「教你師父想教卻不敢教,還不准別人教的事。」

我還是不懂。

他解釋:「是男女之事。」

我如雷轟頂,恍然大悟。

這事我懂,就是給對方生孩子,可我寧死也不要給惡魔生孩子!於是連撕帶咬,拚命地抵抗,直到對方再次威脅要干掉我徒弟,才老實下來。

宵朗玩得甚無趣味,他不高興地問:「你真那麼討厭我?」

「是。」我牙齒打顫,誠實回答。

「我卻很喜歡你,不太希望看見你這個模樣,」宵朗思索許久,在空中彈了彈指,忽而在我肩上咬了一口,壞笑道,「不如……我也和你打一個賭吧?」

=====

他半裸的胸脯緊緊貼在我胸前,手指在鎖骨處輕輕劃著圈,呼吸急促,心跳卻平靜,彷彿漫不經心便想決定我的命運。

賭博是不好的,我很討厭,而且宵朗以善謀出名,從不打沒把握的戰。他提出的任何要求,會極危險。

可是,我如今法力盡散,屈居人下,就如被貓捏在爪子裡的老鼠,任憑處置,實在沒有反駁的能力。

已經站在懸崖的邊緣,不論是拒絕還是答應,環境還會更惡劣嗎?

宵朗看出我的遲疑,拋來更大的誘惑:「如果你贏了,我不再糾纏你,還將你師父還給你,如何?」

雖知魔不可信,這瞬間,我還是心動了:「真的?」

宵朗按住我肩膀的手忽然緊了一下,似有怒氣,卻轉瞬消失不見。他笑道:「如果輸了,我也不要你做什麼,你只要披上嫁衣,心甘情願嫁給我做新娘子就好。」

我覺得給他做媳婦比給他生孩子更可怕,想也不想,一口否決:「師父說,嫁衣要為自己喜歡的人穿。雖然你喜歡我,我卻一點也不喜歡你,而且仙魔殊途,我們是萬萬不能成親的。」

「你師父盡會胡說,怪不得把你教成書呆子,」宵朗不屑地辯道:「若天下男女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盲婚啞嫁,你師父早把你輸給我,哪來的自己做主?而且你改了天機,回天界要被烈火焚身,倒不如跟我去魔界逍遙快活,而且……」他說到此處,略微頓了頓,柔聲道,「女人心易變,日久天長,你怎知不會愛上我?」

「不會的,大家都說我是石頭變的,腦子裡也是石頭。」我回答得很肯定。

宵朗悶笑起來,撐不住時在我耳垂上咬了一口,含著模糊說:「你還是那麼有趣。」

買東西可以討價還價,和惡魔打賭自然也可以,我小心翼翼地問:「能不能改賭別的?我贏了,你將師父還我,我輸了,我便將自己的命給你。」

宵朗拒絕,半開玩笑半認真道:「我只想要你的身子,要你的命做什麼?要不你輸了,我便要你師父和三個徒弟的命,再把你強搶回去做小妾吧?」

書裡寫,妻子是對家庭有責任和義務的角色,權力越多,責任越大,她要侍候公婆,撫養孩子,還要打理內務,愛護丈夫。小妾卻是玩物,可以隨意交易買賣,我結合自己身份想了半天,繼續討價:「我不做你妻子,也不能賭師父徒弟的命,如果輸了,就給你做小妾好了。」

宵朗噎住了,很久才問:「為什麼寧可做玩物也不做我的妻子?」

我正色道:「我是玉,玉本為案上玩物,也不在乎回歸原本位置。妻子需對丈夫有情有義,妾則不用與夫有私情。既然你要的是我身子,那感情要不要也無所謂。我不想勉強自己對你負責。」然後我又很期待地補充,「等你哪天不要了,還能丟掉我。」

宵朗咬牙切齒罵道:「你果然是個呆子!誰要你對我負責?!」

我頓悟:「莫非做妻子可以不負責?對了!還有休妻一說!」

我覺得自己真是讀書讀傻了,連七出之條都忘光了。世間禮法本是男人所書,保障的亦是男人權利,就算是賢惠美德才華兼備的妻子,只要不喜歡了,找到藉口,想休一樣能休。可是站在什麼位置就應該做什麼樣的事,我不願和他舉案齊眉,盡那份心思和責任。而小妾買賣身不由己,虛情假意是理所當然,更符合我現在立場。

宵朗不知為何被氣狠了,他說:「你這蠢貨!放著好的不做偏要挑差的,待我將來找個厲害主母,對你朝打暮罵!可好?」

我略一沉思,回答:「若我撒謊,對你曲意奉承,不盡妻子責任,便是我的過錯,良心不安。若你找個厲害主母來無緣無故打罵我,便是她的孽障,我卻是問心無愧,頂得住天,立得住地。喜歡便是喜歡,不喜歡便是不喜歡,我決不會為自己不挨打而胡亂撒謊。你若不喜歡,自可以找個喜歡你的女子,和她琴瑟和鳴,白頭偕老。」

宵朗默然,長嘆道:「你這盡鑽牛角尖的笨石頭,就不能說幾句好聽話來哄我開心嗎?」

我慇勤勸道:「史書有言,苦口良藥,忠言逆耳。」

宵朗陰森森說:「再廢話,我便剪了你舌頭。」

我閉嘴了……

宵朗氣得連豆腐都不吃了,躺旁邊發呆。

我躡手躡腳地往床邊逃,被發現,狠狠拖回來,鎖骨差點被按斷。

宵朗聲音是從齒縫裡擠出來,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妻也好,妾也好,總之你輸了,便是我的。」

我很後悔平日沒收集奇珍異寶,要用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真沒什麼可以拿出來賭的,腦子轉了半響,才想起最關鍵的問題:「你要賭什麼?!」

「我要賭什麼,你能拒絕嗎?」宵朗混淆的腦子也冷靜下來,口氣回覆原本的淡漠。

我搖搖頭:「不能。」

宵朗問:「比背書?」

我寧死不干。

宵朗問:「比打架?」

我寧死不屈。

我:「比繡花?」

宵朗差點咬死我。

左商量右商量,我很悲哀地發現自己找不出一種勝算大的賭局,很躊躇。

最後宵朗折中道:「我們來玩躲貓貓吧?」

我不明白。

宵朗像孩子似地抱住我,輕輕說:「天界沒有人知道我的真面目,我給你三個月時間,若你能從洛水鎮上找出我,我便認輸,履行承諾。若是你找不著……」他說到這裡,停了一下,恨恨地說,「我便要了你身子!」

捉迷藏我還算擅長,但唯恐期間有詐,謹慎問:「天下之大,你若躲去天涯海角,我從何找起,總要定一個範圍吧?」

他說:「就在這洛水鎮上,昨日你用全力擋下天雷,逆轉天命,我真是承你恩情了。」

我愣住了,腦中漸漸浮現出一個不好的預感。

宵朗讓我的預感實現:「沒錯,我就藏在你身邊。」

是狐妖帶來的人?還是我身邊認識的……

宵朗依依不捨,起身離去,走至門前,回頭道:「你好好猜,猜猜我是誰?」

門輕掩。

一陣冷風吹過,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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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真假

宵朗走後,我一直在嚴肅思考一個問題。

我是個本分的仙女。

經過凡間多次討價還價的磨練,已知做生意簽訂合同時,要雙方協商同意。

如今宵朗單方面提出賭局,我雖諮詢過他範圍和籌碼方面的問題,卻沒正式同意他提出的躲貓貓遊戲規則。所以,就算我使手段耍賴,也不算不守承諾吧?

我不信任宵朗。

這位魔界智囊善使詭計,善用疑兵,曾用空城誘天界三十萬雄軍入陷阱,導致天界軍隊對所有空城草木皆兵,錯失許多戰機,也曾單槍匹馬,花言巧語騙出海鮫族重軍鎮守的定海珠,引來東海水,衝去三十二個城鎮,滅無數生靈。大家都說他是沒有不可騙的東西,沒有不可利用的人,這種傢伙,做出的承諾可信嗎?就連師父落入他手中之事,說不準也是謊言。

他早勝券在握,不過是想看我慌亂哭泣的模樣,暗中偷笑。

就算我僥倖贏了賭局,他必定會找其他藉口,將我留下。

這個賭局,百害而無一利。

我怎能自亂陣腳?

可是,他臨行前那句「我藏在你身邊」讓我非常在意。宵朗對我的行蹤瞭若指掌,他必定在洛水鎮上,甚至很有可能在我身邊不遠的地方。天下無人知他容貌,亦無人知他實力高低,就算他偽裝成每天路過我門口,叫我買頭油送娘子的俊俏雜貨郎,也不出奇。

我越想越心慌,待太陽剛剛升起,便爬起床,將屋子裡裡外外翻了一遍,連裝米的米缸都沒落下,然後坐去門檻處,呆呆盯著每一個路過的大姑娘小媳婦,大叔小哥們發呆,想著昨天跟著去西山的數十護衛,看誰都覺得像宵朗,直看得有大娘要來給自家女兒說媒,才急忙溜了回去。

大概是這兩天照顧我太辛勞,日上三竿白管才起床,箭一般地撲出房間,跑到我面前道歉:「師父,我睡過頭了,呆會自罰抄書十次!」還沒等我回答,他又箭一般地衝回房間,單手拎著變回貓型,正睡得直流口水的月瞳脖子,不停搖晃著叫,「懶貓!快起床。」

月瞳迷迷糊糊睜開眼,晃了半天神,悠悠道:「天還沒黑呢,起床做什麼?」

對這個出生不明的徒弟我很警惕,立刻抓住關鍵詞問:「你想利用天黑做什麼?」

白管將月瞳丟下地,月瞳四爪並用,三下兩下爬上我肩頭,又蜷縮成團,捲起尾巴,打著哈欠:「師父主人,你家好大的老鼠味,今晚要好好整頓,讓他們知道貓爺的厲害!」

「老鼠?」我左右嗅嗅,除了滿園梨花香,沒聞到臭氣。

屋外傳來包黑臉歡快的聲音:「玉瑤,今天早飯有什麼好吃的?我來幫你嘗嘗味道。」

月瞳的眼睛瞬間瞪圓了,整隻貓清醒過來,抖抖毛,伸了個懶腰,舔舔唇。輕巧敏捷地爬上旁邊大樹,豎著尾巴,歡快等著獵物進門。

包黑臉才踏過半個門檻。

快若閃電的白影從樹上躍下,鋒利的四根爪子,劈頭蓋臉就抓過去。

我怕出事,趕緊攔下他的攻勢。

「貓啊!」包黑臉後知後覺,慘叫一聲,連滾帶爬躲去角落,臉色發白,顫抖著問,「玉瑤仙子,就算我白吃白喝你一些便宜東西,你也犯不著找貓來收拾我吧?太小氣了!」

包黑臉除愛佔小便宜,說話過分直率外,基本算是個好妖怪,教會我很多凡間生活的技能,比如路上的香帕不能撿,美人的招呼是另有所圖之類。我很感激他,便教訓月瞳,讓他不得傷害老鼠妖。

月瞳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包黑臉,滿臉心癢難耐,爪子一直伸伸縮縮,玩個不停,還強辯道:「師父主人,我不是故意的,可貓和老鼠是天敵,我也沒辦法。」

怕貓怕得要跳牆的包黑臉終於急了,他跺跺腳,跑出門外,還丟下一句狠話:「天敵是吧?你給我等著!」

「喵嗚,老鼠沒了……」月瞳惋惜無比。

我為宵朗之事憂鬱,沒空理他。

半柱香後,包黑臉回來了:「老大,就是這隻貓欺負我!」

樂青跟在後面,滿臉不解地邁入大門,向我行禮。

「喵嗚!喵嗚!」月瞳見狗,嚇得全身皮毛炸起,飛一般竄到我身後,泣血哭訴,「師父主人!救命!天下狗都是壞蛋!快殺了他做香肉鍋!」

樂青饒有興趣地看了月瞳好久,最後嘆息道:「成仙后,我就不欺負貓了。」

包黑臉鼠仗狗勢,大聲叫陣:「混賬貓,看你還囂張!」

月瞳躲在我身後偷偷衝他亮爪子。

一鼠一貓一狗,天生一物剋一物,鬧得院子雞飛狗跳,不讓人有片刻閒暇。

我扶額,更憂鬱了。

好不容易將動物們安撫下來,我很奇怪周韶居然沒過來學習,樂青和白管見我迷糊,便和我報告昏迷後的各種事宜,中間還夾雜著幾句月瞳顛三倒四的敘述。

天譴改判後,慌亂中被踏傷的凡人和妖怪都不少,最倒霉的是十世善人周韶,被七八隻體重超標的妖怪推倒在地,重重疊疊做了羅漢底座,被活生生壓斷兩根肋骨,無奈在家養傷。我當時改天譴時恢復了真身,被許多凡人看見,周老爺子更是問東問西,問個沒完。樂青怕惹麻煩,便和狐妖做了交易,讓她用迷魂術攥改所有人記憶,只記得劉婉被凶暴的白虎妖截去,逃亡途中,失足落崖慘死,白虎妖則被天雷劈死,劉老爺大仇得報,班師回朝。

樂青答應讓我交易給狐妖的物品是觀音淨水,暫欠……

他們真以為神仙個個都有仙丹妙藥無數嗎?

小小窮仙女欲哭無淚。

樂青說完後,喝了口茶,忽然盤問月瞳:「你住西山?」

月瞳怕狗怕得厲害,怯生生道:「我從小就住西山,住了五百年。」

樂青慢悠悠地問:「不對吧?我掌管西山,眾妖皆有記錄,為何從未見過你?」

我微微一愣。

===

月瞳弱弱地說:「乾娘說,外面壞妖怪和壞人很多,專門欺負沒用的妖怪,她不准我隨便出門,但我偶爾會偷溜,趁夜去附近城鎮轉轉。她還說,笨蛋的存在是不重要的,所以不需要告訴天界,免得被大家嘲笑,丟妖族面子。」

我越聽越怒,那頭狐狸精平日究竟是怎麼虐待他的?

白管安慰他:「不怕,你以後跟著師父,不怕丟臉。只要老實聽話,她不會為這些小事生氣的。」

月瞳握拳:「是!我以後一定會努力!」

他是要努力聽話,還是要努力給我丟臉?

我困惑……

沉默許久的樂青皺眉,「狐妖素來謹慎,無利不沾,她關押此貓之事甚有蹊蹺,我再查查。」然後他又瞪著月瞳問,「你說的話,可有隱瞞?」

月瞳抖了一下,往我懷裡鑽了鑽,眼神閃縮道:「沒……沒有。」

他毛茸茸的耳朵在我手臂上亂蹭,帶來滿袖柔軟感覺,愜意溫暖,若是換在往日,我對自己居然有天擁有動物緣,定會萬分高興,抱住他滿山跑。可是如今,托宵朗的「福」,我對任何莫名其妙靠過來的雄性,都不信任,所以往後略微縮了縮。

月瞳懵然不覺,只粘著我不放,唯恐被丟回狐妖處,竭力討好。

樂青害羞地撓撓頭道:「玉瑤仙子,上次天譴,幸虧你改了天命,否則我也得跟著倒霉。」

對這件事,我更不好意思:「若非跑來報信,你何須深入險境,歸根究竟,我才要謝謝你。」

樂青回禮:「這是在下應盡本分,只是不知玉瑤仙子回去如何面對天規處罰?」

我說:「倉促出手,我回來後,細細想過。這次天譴會牽連無數無辜,並非好事。可是按規矩,我逆轉天命應該受罰,也是心甘情願,也無話可說,只是……」

救下餓狼,我這東郭先生,不知還回不回得去。

樂青見我煩惱,問:「仙子眉頭深鎖,是有憂心事?可否讓樂青分擔一二?」

我心事多得很,一邊害怕自己的未來和安危,一邊困惑那莫名其妙的男女之事究竟是什麼?可更擔心的是師父安危不明和改變天命後的浩劫,於是解釋道:「天譴劈惡貫滿盈之人,我改了天命,他便逃得生天,不知以後還要如何作惡。天下世事,因果報應,他以後造的孽,也不免少我一份,此魔凶惡,視萬千生靈與無物。想到此處,我就比自己倒霉更煩惱……」

白管很敏感:「師父在倒霉?」

「沒有。」我不敢把宵朗之事說出,只得堅決否認。

樂青信心滿滿道:「仙子法力無邊,咱們直接將那妖魔找出來,誅殺以正天道!」

若有本事誅殺宵朗,我便不做玉瑤仙子,去做天界三軍元帥了。

我對樂青的提議,只能報以幾聲苦笑。

送走樂青,我帶著禮物去看望周韶,他躺在床上,被無數白布包裹得嚴嚴實實,屋子四處散發著陣陣藥香,長相平平的丫頭和婆子捧著湯藥、茶水,穿梭不停——侍候少爺的絕不用美人,這是他爺爺看透他本性後做的安排。

周韶的記憶並未被消除,美麗賢惠的未婚妻慘死,讓他情緒很低落,看月瞳的眼神仿若看仇人,偏偏月瞳最會看眼色,長得美貌無雙,又是裝嗲賣嬌的好手,他變成人形,睜大水汪汪的無辜眼睛,爬入他被子裡,很誠懇地解釋道歉後……周韶的頭腦就變成比我更矛盾的所在了。

他長呼短嘆,茫然問:「美人師父,你說我是善人,神佛庇佑,今生定有好姻緣。可如今劉婉慘死之事出來,大家都說我是克妻命,何來姻緣?可見天道也有些老眼昏花,可憐婉兒姑娘,那般如花美貌,紅顏薄命……」

神佛給周韶批下好姻緣,如今受阻,定是有人在強行改變他的命數。

可是我不明白,周韶十世善人,除了好色些,並無得罪人處,何為妖魔要冒險殺他未婚妻?這比殘殺普通無辜的罪孽更深重,天譴的速度和力度也會加大。這場殺局最終目的像是掐准天譴時間,特意將我引入月瞳住的幽谷,以同歸於盡為條件,逼我不得不耗盡全身法力來救他?

更讓人不解的是,師父說過,貪、嗔、痴三魔與天地共存,不死不滅,跳出天道之外,無論宵朗做再多惡,都不應會遭天譴。他卻在夜裡說我擋下天譴,承我恩情……

莫非,夜裡來的妖魔,根本不是宵朗?!

我越想越不對,宵朗的名字只是此魔隨口說的,他並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自己的身份。而且這場遊戲也像個鬧劇,只要他將我師父和徒兒的小命提上來,保管他讓我在床上要做什麼就做什麼,絕不打折扣,何必如此多事?

自稱宵朗的惡魔究竟想做什麼?

我腦中的謎團更多了。

「師父,你為何不停咬手指?指甲都破了。」白管擔憂的聲音喚醒我緊張的神智。

「沒事。」我急忙放下手指,用袖子遮掩上面被咬得亂七八糟的痕跡。

周韶也病懨懨地躺在床頭問:「美人師父,為何你脖子上有紅腫?是被蚊蟲咬的嗎?」

「笨!」月瞳迅速搶答,得意洋洋道,「那是吻痕!」

全場默然……

我快速拉高衣領,掩住痕跡,支持周韶:「被蚊子咬了。」

月瞳傻眼,撲上來拉我衣領:「怎麼可能!絕對是吻痕!我經常弄,不會錯的!」

白管目瞪口呆,不吭聲。

我推開月瞳,堅持:「絕對是你錯了,就是蚊子!」

月瞳給攪糊塗了。

周韶傻乎乎地問:「居然有不長眼,敢咬仙子的蚊子?」

我肯定地說:「有。」

月瞳恍然大悟,興奮叫道:「我懂了!乾娘有時候讓我和一個妖怪睡覺完,又去和另一個妖怪睡覺,遮不住歡愛痕跡,被問起時,總會說被蚊子咬!」

眾人:「……」

月瞳小心翼翼地問:「還是沒答對?等我再想想……」

我徹底理解師父當年因我白痴的所作所為,被折騰得半死不活的心情了。
第十六章 烙印

我「淡定」地拉月瞳去門外,抓著他脖子搖了數十次,小白貓的腦子終於轉過彎來,明白我脖子上的紅斑是特大號蚊子叮出來的真相,並斬釘截鐵和大家保證:「絕對不是歡愛痕跡!我眼睛很好,沒看錯!」

周韶傻乎乎的,聽一句就點一次頭,滿臉「原來如此」的神色。

白管狐疑,沒有多嘴。

我擦擦額上冷汗,鬆了口氣。只是此事難瞞在床上身經百戰的月瞳,必須解釋,卻難以啟齒,猶豫許久,才將他召來隱蔽處,小聲說:「那日天譴並非殺你,而是眾妖中混入一個窮凶極惡、□好色的惡魔,他曾偷偷來我屋內,動手動腳,說將來要禍害我們所有人,你們法力低微,我不敢聲張,所以……」

月瞳恍然大悟:「師父陪他睡覺了吧?」

我想,兩人一起睡了半宿,確實算是陪他睡覺了。心裡悲憤欲絕,眼眶一紅,囑咐月瞳:「你不要將這事到處聲張,否則怕惡魔殘忍,來取你們性命。」

「師父主人,你不要難受,我知道陪討厭的傢伙睡覺是很痛很討厭的,」月瞳睜大一雙漂亮的眼睛看著我,純色黃金、碧藍天空中蘊含水汽,他拍拍胸脯,堅毅無比地建議,「不如我來陪他睡好了。」

他伸出手要替我擦拭眼眶,白色長袖輕輕滑下,露出如玉似的肌膚,小臂間盤著一道如蜈蚣般東扭西歪,尚未痊癒的燙傷疤痕。我伸手撫過他疤痕,忽然有些心疼,低聲問:「這也是他們燒的?」

月瞳滿不在乎地聳聳肩:「是南月山的虎妖,床上特別喜歡聽人慘叫。我那時不知,只顧著笑,結果挨了一烙鐵,痛了半天。他也真是的,如果喜歡聽人哭,就早些說啊,他不說我怎麼知道?他說了我馬上可以哭得驚天動地,包君滿意。」他說到這裡,忽而頓了頓,大驚失色地拉著我問,「那個惡魔,不會也這樣欺負你吧?我告訴你經驗啊,如果打得過,就干掉他。如果打不過,就要聽話,他讓做什麼就做什麼,說不準還能享受一二,如果硬頂會更倒霉的。」

什麼叫享受一二?這事有什麼可享受的?

他說得百無忌憚,我聽得面紅耳赤,最後決定不恥下問,弱弱地問:「什麼是男女之事?」

月瞳愣住了。

我覺得和徒弟討論這個話題實在丟人,視線飄忽地看向腳尖,不敢抬頭。

月瞳嘆了口氣,柔聲道:「師父主人,你告訴那傢伙,我長得比你美貌,技術也你強得,還是讓我來陪他睡吧,你是不成的……我喜歡師父主人,不喜歡你陪他。」

別說宵朗指名要的是我,就算他肯用月瞳來換,我也做不出這種賣徒弟求安穩的事,所以一口拒絕了這個不靠譜的提議。

月瞳很傷心,垂著耳朵不說話。

我建議:「我和你素未相識,不過天譴一劫,有了些牽扯,並不期望你報恩。我如今遭劫,那名惡魔號稱宵朗,貪婪無邊,手段高明,我卻逆天改命,散盡法力,難以與他抗衡,恐怕是回不了天界,但我是上位仙人,出事天界定會追查。若你害怕狐妖報復,繼續過苦日子,我可修書一封,將你交託給樂青,讓他在天界派人下來時,送你去藤花仙子處,她是我好友,為人溫和善良,定會善待你的。」

月瞳更沮喪了:「師父主人,你不喜歡我?」

宵朗要用徒弟來威脅我,我表現得越喜歡他們便越遭劫,白管和師父長得相似,是萬萬逃不過的,我必須另想法子,其他人倒不如裝作不喜歡,早點打發掉。所以我狠心道:「你和周韶都是我迫於無奈收留下來的徒弟,其實資質魯鈍,心思不定,不適合修行。將來給師公看見,也會討厭的,倒不如早點好聚好散。」

「你騙人,你不會不喜歡我的,」月瞳倔強的性子不知為何發作起來,他死死地看著我道,「我寧死也不要和狗在一起,我也不怕惡魔,師父主人你不要趕我走,我雖笨,會慢慢學,我會幫你暖床鋪被,而且……你是物仙玉瑤,我是貓妖月瞳,我們本來就是有緣的。」

我莫名其妙:「我又不是玉兔,玉和貓能有什麼緣?」

「喵嗚——」月瞳遲疑片刻,笑嘻嘻地說,「救命之恩!以身相許之緣!」他想了想後又擔心地說,「我幹娘大概是投靠了魔族的,近年來讓我陪睡覺的不少是作惡多端的妖怪,師父主人你要小心她。」

這貓妖也沒笨到家。

狐妖的幻術很不錯,月瞳的變化都是她教出來的。若是她和魔族聯手,宵朗的身份便很容易造假,而且可以派無數飛禽走獸在我身邊刺探消息。可是我最不能理解的是魔族的目的,難道真的是想我陪他睡覺嗎?

不知道對方招式落處,就不能拆招。

我的處境很被動。

月瞳還在喋喋不休:「那頭大笨狗是靠不住的,看他那副賊眉鼠目模樣,還和老鼠混一起,肯定不是好人,你也要防著他。這天底下最可靠的就是貓!我以後晚上不抓老鼠,守在你門外,如果惡魔來,我就……就先勾搭了他!讓他不欺負你。這樣師父主人就不會不要我了吧?」

我想起宵朗讓人毛骨悚然的氣息,喝道:「胡鬧!你應該有多遠躲多遠,不要給我添亂。」

月瞳給嚇得抖了抖,堅持到:「我是好貓,師父主人是好人,你趕我走,我也不走。」

我對死纏爛打的傢伙沒辦法,便叮囑:「如果出事,你就帶著白管他們盡快逃,我大概會答應他其他條件,盡力保你們周全。至少,宵朗無論有什麼目的,都應該不是你們。你們留在我身邊,我心有顧忌,反而更危險。

月瞳的眼睛閃亮起來:「師父主人,你在心疼我?」

我緊鎖眉頭,沒有回答。

我知道,有些東西,心一動,就放不下了。

入夜,月瞳化作貓型,靈活地爬上屋簷想監視,被我拖下來丟回房間。沒想到白管抱著被子,穿著睡袍,赤足跑來我房間道:「師父姐姐,我不像周韶好糊弄,你脖子上的紅斑就別瞞我了。月瞳雖然什麼都不肯說,但他神色閃縮,還想在你房外守夜,這裡面絕對有問題。你是打算老實告訴我,還是讓我自己去查?」

他太聰明了,我瞞不過去,只好將事情老實說出,並追問:「你昨晚睡覺時,有沒有聽見院子裡有什麼聲響?」

白管搖頭:「我昨夜似乎睡得特別熟。」

我說:「他大概用了迷魂的法子。」

白管問,「師父姐姐,你確定不是夢嗎?」話未說完,他自個兒也直搖頭,「若是夢,怎會留下痕跡……妖魔說,他就藏在我身邊。師父姐姐,你可疑我?」

我說:「不想疑。」

我最不希望妖魔藏身在三個徒弟間,我痛恨懷疑自己徒弟的師父,可偏偏不敢不去懷疑。若每日胡思亂想,疑神疑鬼的猜測,這種生活簡直讓人崩潰。

白管冷笑道:「宵朗好手段,幾句話讓你心神不寧,讓你猜不出他目的何在。」

我猶豫道:「他很瘋狂,我不相信他只是為了想娶我做出那麼多事。」

白管輕輕彈指,笑著對我建議:「師父姐姐,我在這裡陪你吧。若我是宵朗,你就算抵抗,也是逃不掉的。若我不是宵朗……至少可以讓我保護你,就算不濟,也有個商量的對象。」

他說得有理,宵朗並不希望被人看見自己的真面目,不會出現外人面前。他要留著我徒弟做威脅籌碼,也不會輕易要他們性命,將徒兒留在這裡,反而是證明他們清白的最好機會。如果他們不是妖魔,我籌算退步,也可以從容得多。

思量中,燈花已爆了幾爆。

窗外忽然傳來月瞳撕心裂肺的叫聲,然後一片沉寂。

濃濃的梨香味帶著魔氣,穿過窗縫,緩緩飄來。

「他來了?」白管剛剛說得英勇,此時也不免害怕,緊緊抓著我衣角,不敢放手。

燭火照耀在窗紙上,剪出一個高大男人的身影,他靜靜地站在院裡,良久,嘆了口氣,輕聲問:「阿瑤,你真不相信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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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將白管拉到身後,敷衍道:「我當然信。」

宵朗淡淡地說:「撒謊。」

空氣似乎不再流動,透不過氣來,白管抱著我發抖,依舊壯著膽子罵道:「連臉都不敢露,只敢偷偷摸摸來調戲女人的淫賊!有什麼資格要娶我家師父?」

宵朗笑了兩聲,反問:「你憑什麼開口?」

白管很勇敢地站出來:「我是師父的徒弟!你是畜牲!」

我趕緊將這不怕死的傻瓜拉住,解釋:「小孩不懂事,勿怪。」

狂風推開窗門,捲來濃濃殺氣,一股柔中帶韌的力量,擊上我胸前,仿若被水流衝擊般,無可抗拒地往牆角飛去。慌亂中,我拉不緊白管的手臂,只聽他在黑暗中一聲尖叫,然後是重重的墮地聲,便再無聲息。

「白管!月瞳!」我費力從牆角爬起,摸索著地板,撞到銅盆,踢翻矮凳,急急忙忙要往門外沖。沒走幾步,就被一個強有力的臂彎摟住。然後聽見門窗被風關上的聲音,空氣再度沉悶起來,只餘男人的溫熱氣息,隔著衣衫,透過肌膚,在徘徊留戀。

「你的一舉一動都在我掌握中,」宵朗的聲音透著深深的寵溺和無奈,就好像在教訓不聽話的孩子似的,「你是我的女人,我的嫉妒心很強,不能容忍你身邊有別的男人。」

我伸手亂摸,抓到一個硬邦邦的物品,也不知是什麼,直接往他頭上砸去,尖叫道:「我沒有男人!你滾!快滾!」

宵朗隨手擋開,極耐心地勸告:「你三個徒弟,都有不軌之心,讓我惱火得緊,若不除了他們,如何消我心頭之怒?」

「你胡說八道!」我罵道,「若敢動我徒兒,我便……」

宵朗饒有趣味問:「你能怎樣?」

我說:「我寧可魂飛魄散,也不嫁你!」

宵朗又問:「你師父也不管了?」

我硬氣道:「誰知道你是不是騙我的!我師父法力無邊,怎會輕易被你捉住?」

宵朗似乎胸有成竹地笑起來,笑得我心虛後再問:「主意不錯,若你師父不在我手上,你便去魂飛魄散,若你師父在我手上,我便讓他陪你一起魂飛魄散。這筆買賣,你確定要賭?」

怎麼算都是我吃虧,我氣得眼裡汪汪,張口想咬他。卻被順手推倒,他不知從哪裡變出一根綁仙索,將我雙手牢牢反綁在後面。隨後用幾根銀針在身上穴位刺了幾下,一股冰冷魔氣透骨而入,沖散了我體內僅存的些許仙氣,封閉血脈,渾身癱軟無力,彷彿連喉嚨都僵硬了。

「嗚嗚……」我想著他殘忍手段,擔心白管月瞳,心裡焦急,可拼盡全力,也說不出完整句子。

「我沒有你想像中那麼殘忍,對喜歡的女人,總會留一絲餘地。」宵朗慢悠悠地吐著溫柔話語,一件件撕下我的衣衫,外袍、中衣、肚兜、褻褲……

我很快便赤身裸體,大片肌膚接觸冰冷空氣,冷得人不停顫抖。

宵朗將我翻過,指尖滑過後頸,滑過蝴蝶骨,順著脊椎一直往下,在尾椎處略微停了一停,猶豫片刻,最終分開我的雙腿,停留在左腿根部,不停寫寫畫畫,似乎在思索什麼。

他是變態。

我害怕得哭濕了枕頭,接受隨後而來的命運。

未料,宵朗收回指尖,緩緩起身,竟移過油燈,將其點亮。

昏黃暗淡的光芒,瞬間充斥整個房間。我拚命扭頭,想看惡魔的臉。

可是,一件黑袍輕輕落下,遮住我的雙眼。

明明仇人在側,卻無力反抗,連想死都死不了。

我還能做什麼?

我絕望地看著隔著黑布隱隱透過的光芒,人影晃動,彷彿是他在暗自竊笑我的無用。過去,我清心寡慾,順波逐流,沒有物慾,不在乎生死,極少奢求什麼。如今前所未有的恨在心裡滋長,不惜一切代價逃離這個男人,或殺死他,已成為我最深的慾望。

可是……

活路在哪裡?

希望在哪裡?

師父,我看不到。

毛筆的觸感在大腿肌膚處盤旋,墨痕冰涼。

宵朗吻著我的發,在耳邊低低呢喃:「你是我的女人,恨也好,愛也罷,你永遠只能想著我,不能愛別人……」

細微的刺痛從腿上傳來,我微微抽搐了一下。

他點了我的昏穴。

世界再度天暈地轉,陷入無邊黑暗。

我做了一個夢,夢裡師父被無數鎖鏈鎖在血池地獄裡,看不清容貌的男人在旁邊持劍抵著他的脖子,然後一刀刀將他凌遲。我放聲大哭,卻哭不出聲。師父只對我了句話,好像是「別看。」

醒來時已是清晨,麻雀在梨樹上嘰嘰喳喳鬧個不停,帶著濕氣的空氣從開著的窗戶中闖入,我迷迷糊糊地摸一把臉,眼角滿是橫流的淚痕。

宵朗已然不在,大腿根部隱隱作痛。

我清醒過來,不及細思,隨手拖過幾件衣服披上,衝出門去找徒弟。

白管倒在院子裡,他的右臉頰被割出一道長長的血痕,唇色蒼白,發著高燒,不停發抖。我急忙抱著他往房間趕,卻見月瞳已變回原形,氣若游絲地倒在房間地上,一根長箭貫穿他的肩膀,鮮血滿地。

我用魂絲鎖住他們魂魄,將好不容易恢復的一點點仙氣統統渡給他們,然後處理傷口。幸好我藥理甚熟,又能用魂絲織補傷口,白管發燒嚴重,卻沒傷到致命處,而月瞳是獸妖,天生恢復力勝人一籌,倒也撐得過去。

忙忙碌碌到傍晚,兩人傷勢都穩定下來。月瞳先清醒,趴在籃子裡,瞪大圓溜溜的眼睛,還試圖爬起來走幾步,神態有些迷糊:「師父主人,我怎麼了?」

我問他昨夜之事。

月瞳傻乎乎地說:「我見師兄要去陪師父睡覺,所以也想去。正收拾被鋪時,忽然聞到魔氣,還來不及出聲,有根長箭從窗外射入,我肩膀很痛,嚇得叫了一聲,然後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我問:「你看到傷你的人嗎?」

月瞳先是搖頭,後見我失望,趕緊發誓:「師父主人,雖然月瞳比較沒用,但你別失望,我下次一定認真看!」

我的腿又隱隱作痛了,心裡有不好的預感。

月瞳雖受傷,但相比之下,還是蠻精神的。他見我神色難看,便自告奮勇幫忙看著白管,讓我去休息一下。

我匆匆回房,猶豫許久,終於解開衣服,往腿上看去。

宵朗說:【你永遠也不能愛別人。】

這一刻,我終於明白他這句話的含義。

草書的「宵朗」二字如毒蛇般盤踞在我的左腿根部,彷彿惡魔的符咒,帶著魔氣,刻入靈魂,一針一針地紋在我身上,直達本體。這是他專屬的烙印,洗不去,擦不掉,除非他死,都無法消失。沒有人願意和宵朗扯上關係,亦沒有男人能忍受喜歡的人身上,這個位置有別人的名字。

貪魔,為擁有想要的東西無所不用其極。

他成功了。

我就算逃出他掌心,也無法靠近別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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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試探

寧死也不放手,就是玉石俱焚。

宵朗是瘋子,他的感情過於灼熱,如美豔絕倫的烈火,燒去蝴蝶的翅膀,燒去燕子的尾羽,恨不得將所有一切化作灰燼。

我不敢置信地摸著腿上烙印,許久許久,忽而狠狠用力,長指甲劃破肌膚,冒出一滴滴血珠,糊了字跡。我的心如被火燒過的石頭,再浸入冰水中,一點點冷下去,然後碎裂。

師父說:「你對別人好,別人也會對你好。」

師父說:「做人要老實厚道,不撒謊。」

師父說:「暴力是不好的,要以理服人。」

師父給我說過許多教導,教過我許多規矩,這些規矩在天界都很有用,大家都喜歡我,日子過得逍遙自在,可是下到凡間,就全沒用了。不但處處碰壁,還被人恥辱地在身上紋身刻字。

是不是我哪裡做錯了?

我不想心平氣和地講道理。

我只想學哪吒三太子,把宵朗抽筋剝皮做腰帶。

「師父主人!師兄醒了!師兄,你痛不痛?來來,我陪你睡就不痛了。」月瞳的聲音雌雄莫辯,說話時帶著七分清脆三分甜糯,最後一個音軟軟的,拖得特別長,彷彿在用爪子撓你的心窩,撓得癢癢的,不能不理他。

我急忙包紮好腿上傷口,沖地出門,默默地將踩著發燒的白管,試圖把他當暖爐的笨貓拖下來,丟進籃子裡。

月瞳嘟囔著翻了個身,露出毛茸茸的白色肚子,扭成奇怪的姿勢,和死了般一動不動,眼睛睜開一條縫,搞不清是睡著還是清醒。

白管臉色難看,沮喪地低著頭不敢看我:「師父姐姐,對不起,昨晚……」

我揉亂他細膩的長發,在臉上擠出一個微笑:「昨天沒事,他只是來和我說些話,並沒做什麼。」

這話說得連我自己都不信。

幸好白管沒追問,他呆滯地看著天花板問:「以後怎麼辦?」

我也沒有線索。

可有人可以商量,總是好的。

宵朗出現時,白管在我身邊,月瞳肩傷雖然不算很重,但單手是用不了的,周韶肋骨斷了,還在養傷。我對三個徒弟的疑心盡下,確認他們沒有作姦犯科,算是黑暗中的一絲安慰。我衡量白管素來聰明,便隱去腿上刺青之事,將和宵朗的遊戲賭約告訴了他,希望多個人多分力量,可以幫忙想辦法。

白管說:「師父姐姐,你覺得現在最壞的情況是什麼?」

我說:「夜裡來的惡魔確實是宵朗,天雷劈的人卻不是宵朗,所以宵朗有幫凶。」

「錯了,」白管沉思許久後開口,「最壞的情況是整個鎮子都被宵朗控制住,所有妖怪,連帶許多凡人,都是幫凶。其實我一直覺得很奇怪,你說逆天改命是重罪,為何那麼多日,天界都沒有派人下來捉拿你?」

「這……」我也有些奇怪,按理來說,我犯了那麼大的事,天界應該派人下來抓我回去問話,可是遲遲未有動靜,「莫非是他們有事耽擱了,要過些日子才來?」

若他們來了,倒是好事,我寧可被火燒,也不要面對宵朗。

白管又問:「師父姐姐,南天星君平日是個糊塗蟲嗎?你寫完下凡文書後放在哪裡?」

「不,」我繼續搖頭,「南天星君是個精明的仙人,可那日他醉得厲害,筆都拿不穩,有些失態,我寫完文書後放在他面前,用硯台壓住,他都沒醒。」

白管:「平日仙人有下凡那麼久的嗎?」

我說:「極少。」

白管道:「他掌管仙凡往來,若是酒醒後,看見這份時間有問題的下凡文書,怎會不派人來追問你下凡之事?」

我認為下凡錯誤是由自己糊塗造成,一直都在自責,只當後果無法挽回,沒有多想。如今細細思來,天界下凡規章制度極嚴,所有人都知元青天君剛補完魂,天妃很器重我,我卻為收徒弟下凡三十年,時間之長,前所未有,南天星君又不是昏庸之輩,酒醒後,總該派個使者來向我確認詳情。

「確實不對……修仙苦悶,有點小動靜都會被拿來說閒話。三百多年前丁香仙子思凡,自願墮入紅塵二十年,在天界半天就傳得紛紛揚揚。我下凡前曾告訴藤花仙子只去幾日,在天界不過轉瞬,以她的性子應該早早去解憂峰等著看我新收的徒兒,或者看我熱鬧。若是見不著我,總該去南天星君那兒看看我是不是又犯迷糊了……」我覺得此事越發古怪,心裡很是懊悔,直罵自己是笨蛋。

白管苦笑著安慰我:「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怪不得你,我也是剛剛想起。」

話至此,兩人都沉默了。

烏雲緩緩移過,遮住日頭,整個洛水鎮陰沉沉得可怕。

宵朗是用什麼手段讓天界失去我的消息?又花費多少魔界力量在洛水鎮布下這個局?他到底有什麼陰謀?更大的恐懼將我們籠罩,就連白管都臉色發青,蠕動著嘴唇道:「宵朗又不是傻子,勞師動眾只為和你打個賭?這不可能,大概是我猜錯了。」

「是啊。」我也跟著點頭,不確定地說,「可能是天界一時半會沒空找我……」

月瞳從籃子裡爬起來,猶豫道:「師父姐姐,你還是快逃吧。幾年前,我見過一次魔族的人來西山,我幹娘就立刻把我趕走了……而且,他們肯定有很壞的居心,不是讓你陪他睡覺就成事了。」

我覺得月瞳好像知道什麼,白管暴性子,直接扯著它脖子追問。

「我天天被關起來挨打!你們都欺負我!」月瞳傷口被觸動,哇哇大哭起來。

白管怒道:「你那麼蠢,有消息也不知打聽,被打死也活該!」

月瞳辯道:「是干娘不待見我,什麼消息都不讓我知道。我……我只是害怕,師父主人,我們不要呆在這裡,快點離開吧。」

白管給氣得沒辦法,咬牙道:「師父主人,我們裝作採藥,試著逃離洛水鎮,如果成功,就證明宵朗並沒有控制全鎮,如果不成功……」

我接下他的話頭:「身為城隍,樂青必定有問題。」

月瞳同仇敵愾:「我就知道狗不是好東西!」

我望著窗外悄然落下的雨,冰冷打在泥地上,揉碎一地殘花,將強繃著的精神略略放鬆,腦中留下半分空白。我伸出手,接過水滴,懷念地說:「你們師公最愛雨,下雨的時候,他總是會帶我坐在亭子裡,一邊喝最好的茶,一邊看被暴雨打落的梨花,他說這是解憂峰最美的景色,我總是不懂,他便敲著我腦袋說玉石也是石頭……」

遇上宵朗那喪心病狂的惡魔,師父不知可好?

只盼萬萬別落入他手中。

祈禱中,月瞳忽而輕聲問:「師父主人,你說自己原身是塊玉……可你這塊玉是做什麼用的?」

玉,不是掛件便是首飾。

我的原身略特別,形狀是一塊圓牌,約莫巴掌大,溫潤帶暖,上面刻著不少奇特美麗的花紋,卻沒有鑽孔,不能掛,也不能裝飾,師父說是天帝做玉如意時多了一塊,便順著形狀,雕成個古怪的擺件放桌上玩,因為特別喜歡,才天天帶著,把我化作人形。後來我問過天妃,可是天帝有玉如意成千上萬,他也記不起我是那一塊玉石,於是作罷。

無量仙翁感嘆:「大概是這塊玉石什麼用處都沒有,所以你師父才把你變成徒弟玩吧?」

我聽了很傷心。

師父堅決否認,卻害怕我再遭笑話,禁止我變回原形給人看。

久而久之,我不在乎原形了。

==

「橫豎就是塊好看點的石頭,你問這事做什麼?」我以為他只是好奇,隨口回答。

「沒什麼。」月瞳猛地往後挪了一下身子,又撕裂傷口,沁出鮮血,染紅白色毛皮,他急忙彎腰低頭,自個兒舔個不停。我怕他弄壞傷口,便在藥物裡添加黃連,苦得他眼淚汪汪,再不敢亂碰了。

接下來的日子裡,我生活照舊,每日上山去採藥,回來煎藥換藥,照顧徒弟。時不時過周家看望周韶,待他傷好得差不多,逼著開始唸書。可周韶最近似乎睡眠不足,眼角掛著兩個大大的黑眼圈,寫字時哈欠連連,怎麼也提不起勁。

我也沒心思去管他。

約莫過了一個多月,三個徒弟的傷都好了,周老爺子去上任,留下幾句將孫子託付給我的話,離開洛水鎮,我的生活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早上,白管衝進來告狀:「師父姐姐!月瞳又偷吃了!」

門口,一個或幾個粗壯大嬸,手持搟麵杖,氣勢洶洶地指著爬牆頭的小白貓,七嘴八舌集體告狀,不是東家丟了魚就是西家少了雞,最過分的一次是偷吃了張富戶家的錦鯉,逼得我不停賠錢道歉。

中午,月瞳衝進來告狀:「師父主人!周韶又在街邊調戲美人了!」

隨後,一個或幾個粗壯大漢,手持釘耙鋤頭等各色農具,帶著哭啼啼的小美人(有男有女),氣勢洶洶地追著逃進我房子裡的周韶,一起在門口哭天搶地,威脅要上吊。逼得我不得不賠錢道歉。

下午,周韶衝進來告狀:「美人師父!白管又在外頭打架了!」

然後一群大媽帶著自己被打哭的孩子或者少年,排著隊在門外告狀,鬧得我一個頭兩個大,繼續賠禮道歉。

以上盛況,每天少則一兩回,多則四五回,整整持續了一個月,我用最快的速度修煉成道歉高手,晚上做夢都要嘮叨幾句「弟子不才,給大家添麻煩了。」

算算時間,離宵朗的賭約之期還有不到半個月。我燒好魚和沒味道的肉粥,在餐桌上繼續開展第二十三次商討會。

月瞳報告:「師父主人,我已經把附近人家都轉遍了,連米缸都翻了幾遍,沒有魔氣存在,應該都是凡人。但有些妖怪經常在附近出沒,其中有蝶妖碧珠和蝙蝠妖黑冥來得最頻繁,但碧珠是跟誰都可以睡覺的傢伙,我覺得她純粹是對師父發情啦,黑冥是干娘的手下,比較可疑。」

我肯定了他的成績,又斥道:「你調查環境不需要順便偷吃吧?」

「喵嗚……」月瞳痛苦地看著眼前燒焦的魚,不停對白管使眼色求救。

白管目不斜視,答道:「我收攏了附近的不少孩子,有三個是最近隨父母從外鎮過來做生意的,其中一個來自素州,離這裡大概七百里,另有兩個孩子去過附近的虎頭鎮探親,宵朗應該沒監管整個鎮子的出入,我們逃離的可能性還是很高的。」

我也肯定了他的成績,並問道:「打聽消息不需要揍人吧?」

白管撓撓腦袋,訕訕解釋:「師父姐姐,他們欺負我是外地人,老想捉弄我,我揍那些混小子一頓,做孩子王行事會容易得多……」

事有從權,我覺得自己心態都很暴躁,實在沒資格要求他們不為非作歹,於是放棄追究,打開從周老爺子處偷來的地圖道:「三千里外普陀山仙霧瀰漫處,是觀世音菩薩清修的居所,我們只要能逃到那裡,便能用破靈法打開仙霧屏障,請出菩薩,求他施無上大法,鋪天路,讓我們回去天界,天界守衛深嚴,魔族難以入侵,宵朗便無計可施了。」

月瞳猶豫問:「周韶怎麼辦?他是好人。」

白管也問:「若宵朗見你失蹤,遷怒所有人,血洗洛水鎮怎麼辦?」

我看著茫茫夜色,想起那個變態男人,苦笑著反問:「他要殺人,難道是我的錯嗎?我不逃,難道他會放過洛水鎮,放過你們?當年蒼瓊女神因白象部族的公主對她頂了兩句嘴,便屠盡白象部三萬人,滅了全族。宵朗魔君喜歡夜郎國的國寶夜明珠,因國王拒交,擊潰夜郎國八萬大軍,用屍骨填滿滇河……」

世人譴責公主不識大體,怪罪國王小氣吝嗇,遭致滅頂之災。

普通人被偷了東西,大多數人只會責怪他行事不夠小心,鮮有人去責備小偷。

可是,這樣真是對的嗎?

我恨宵朗入骨,能妥協他一時,卻很難妥協他一世,遲早他還是會動手的。

師父說,要保住自己,再去救別人。

顧前顧後的結果是所有人一起死。

我決定先回天界,將此事上報天庭,讓天庭派大軍來拯救洛水鎮,成功率應該比我用賣身把全部希望託付給宵朗那個變態的心情好壞要可靠得多。

兩個多月的修養,我法力回覆了三成。派白管將碧珠引入屋內,用捆妖法將她綁住,再設流沙陣,讓月瞳施展小伎倆,引黑冥進去,將他困在裡面。然後我變化成老婦模樣,讓月瞳變成痴呆老頭,帶著白管,所有財產都拋下,坐上早已雇好的馬車,匆匆逃走。

馬車到不顯眼處,我展開遁地符,攜二徒飛速前進。

逃跑很順利,過了官道是森林,過了森林是官道,過了官道還是森林,重重複復四五次,幾棵同樣歪脖子的松樹出現眼前,我終於覺得不對勁了。

「為什麼出不去?」我不解。

白管也很莫名:「別人都能出去。」

月瞳也證明:「我前天還試過跑出去一次。」

「玉瑤仙子,別費勁了。」溫潤和藹的聲音,從旁邊大石上傳來,「妄圖不守賭約,還帶著賭資跑路,是會惹我家魔君動怒的。」

第十八章 蒼瓊

我抬起頭,嘆了口氣道:「果然是你。」

「自然是我。」樂青緩緩站起身,漆黑如墨的雙眼化作烈火紅瞳,往日的溫柔木訥的神色被無情取代,他穿著黑色皮甲,上面雕刻著魔焰暗紋,指尖處伸出五根堅硬爪子,嘴角露出獠牙,笑起來猙獰可怕,「奉宵朗殿下之命,看守玉瑤仙子,請仙子萬萬莫讓在下難做。」

我問:「你不是土地,原來的土地呢?」

樂青道:「那老不死的傢伙早殺了。」

「原來如此,」我微微扶額,再次嘆氣,問道,「宵朗派你鎮守在此,能攔得住我嗎?」

樂青道:「若仙子實力無損,自然是攔不住的。但如今你被天雷散盡功力,就無妨了。」

我丟下籃子,彈了彈手指,吩咐:「月瞳,開始。」

月瞳迅速變回原形,跳進籃中,閉上眼,蜷縮成一個毛團,白管抱著他匆匆躲去我身後,樂青察覺不對,正欲動手,我掌心天雷已動,擊落地面,厚厚落葉中放出雷光,縱橫交錯,漸漸顯出一個長寬約五十米的無極伏魔陣,將樂青困入其中。

樂青臉色大變。

「雷起!」我合掌結印,伏魔陣中雷光四起,閃電組成九條蛟龍,盤旋著向惡犬捲去,炸焦他的毛髮,逼著顯出原形,然後燙傷肌膚,一點點深入骨髓。

瘋狂的狗叫聲響徹雲天,驚起一林飛鳥,震得人耳朵發疼。樂青身形暴漲,化做三丈餘高,奮力向伏魔陣邊緣衝擊,我終究法力不足,被震得心神一蕩,後退三步,咬牙堅持繼續削弱他的實力。

樂青的爪子脫落兩隻,全身滿是鮮血和焦黑,眼更紅了,他不停地衝撞,拼著最後一口氣,終於衝出伏魔陣,向我撲來,可還是在最後三步之遙,轟然倒下,在地上喘著粗氣。

我鬆了口氣,收起陣法。

白管和月瞳終於敢探出頭來,那頭欺善怕惡慣了的貓,還趁機跑去踩斷了他的腿,罵道:「狗都不是好東西!」

我制止月瞳痛下殺手,持劍問樂青:「告訴我誰是宵朗,便饒你一命。」

樂青掙扎許久,還是爬不起身,在地上狠狠瞪著我問:「無極伏魔陣有風雷火土四種陣型,對付妖魔功效各有不同,除雷陣外,其餘三種都不能讓我重傷,莫非你早已知道我是魔族?在此設下雷陣?故意逃至此處,引我上鉤?」

我點頭:「是的,我猜你不會只讓一頭沒什麼用的蝙蝠妖監視我們,所以行動必在你們掌握中,宵朗和我有賭約,不會輕易現身,所以陣法只好針對你了。我讓月瞳和白管偷溜出去玩時,花了兩個月時間,一點點布下的。」

樂青問:「狗妖極少為惡,你這種呆瓜仙女,是從什麼時候懷疑我的?」

我誠實地說:「第一次看見你原形的時候,我覺得和普通狗似乎有點不同,但我想是自己錯覺,便認定你是好人,從來沒懷疑你。後來劉婉死時,我查看屍體,上面多有抓痕和齒痕,凝固的傷口處還粘著幾根黑毛,而月瞳是白貓,所以我覺得不是他殺的,而是一隻黑色皮毛的獸類,只是我心思魯鈍,想問題總是要想很久,還未想完,天譴就發動了,但我還是不願相信是你做的。」

月瞳鬱悶了:「師父主人,你就那麼相信狗是好人?」

我正色道:「狗妖天性忠誠善良,除被人利用外,幾乎沒有作惡的可能。樂青不是好人這事,我難以置信,兩月前和白管細談,回去睡覺後,我忽然想起以前看過的一本古書,上面寫過,一胎九犬,斷奶後將其放入枯井內,不供飲食,餓急後,同胞殘殺,食其血肉,強者生,弱者死,待剩下最後一隻,它便不再是狗,而是獒,獒形貌與狗無二,卻天生魔障,最是狡猾狠辣,所以樂青並不是狗妖,而是獒妖。」

樂青沉默了,過了許久,恨恨地叫道:「我是獒,可是誰害我成獒的呢?我吃完兄弟姐妹,也背上他們的恨,從枯井出來那一天,我就發誓,定要向人類尋仇。宵朗魔君給我力量,助我成妖,我便將那一條村的人殺光,把主人連三個兒子關入地窟,給他們武器,告訴他們只能活一個,玉瑤仙子,你猜結局如何?」

我猶豫道:「凡人最終情意,同胞情深,橫豎都要死,若父子相殘,便是罪孽,無論如何是過不了輪迴那關的。還不如收起武器來對付你,或集體餓死自盡,待死後去閻王處也好分說。」

「若是玉瑤仙子你,大概會這樣做,死腦筋倒是有死腦筋的好,雖然腦子轉得慢,卻很少感情用事,不會被聰明誤。」樂青喘著氣,斜斜看了我一眼,冷笑道。

別人稱讚自己,就要謙虛,我趕緊鞠躬道:「過獎了。」

樂青給噎得咳嗽兩聲,手足在土裡刨了幾下,慢悠悠地道:「那三個傻瓜在地窟裡僵持了幾天,然後自相殘殺,死剩最後一個,被我拿去魔界,丟進蒼瓊女神的蛇窟了,幾千幾萬條蛇一起咬他,他死得反而是最慘的,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哭叫,連狗都不如。玉瑤仙子,你覺得好笑不好笑?

我誠實道:「不好笑。」

月瞳在旁蹦蹦跳跳,滿臉要殺狗而快之的表情,自告奮勇:「師父主人,別和他廢話了,快快用刑逼供他,問出宵朗真身,然後咱們躲著壞人逃跑!」

我覺得月瞳說得有理,上前兩步,學著惡霸模樣,儘可能讓表情凶惡一點:「你還是說了罷,免得受苦。」

樂青好奇問:「你這斯斯文文的模樣,怕是連雞都沒殺過,能懂拷問?」

我臉一紅,強道:「當……當然懂!」

樂青再問:「看書的?」

我的臉更紅了:「不……不是。」

樂青大大咧咧地攤開四肢,教訓道:「盡信書不如無書,來來,我教教你怎麼拷問,有烙刑、梳洗、檀香刑、懸吊、抓肋條、扛釘子……別急,慢慢來。」

他為何那麼積極讓我拷打他?我有些生疑,行動遲緩片刻。

月瞳叫道:「不需要師父主人動手!玩弄獵物是貓的拿手好戲!」

樂青鄙視:「你三下兩下就會把人弄死了。」

月瞳怒道:「呸!我先把你眼珠子一隻一隻抓出來!」

樂青轉了一下眼珠子,笑道:「我好怕,我這就招了吧,其實宵朗就是周韶,你看他賊眉鼠眼,長得多像壞人啊!」

我聽他們兩人拌嘴,聽得一愣一愣。

白管無奈道:「師父姐姐,就算拷問獒妖,他招了誰是宵朗,你又怎相信他說得不是謊話呢?」

我想了一下道:「先用魂絲探入他腦內,若是撒謊,我便可察覺。」

三根魂絲伸出,往樂青腦內探去,我問:「告訴我,誰是宵朗?」

樂青說:「周老爺子。」

魂絲動了一下,我搖頭:「不是。」

樂青:「賽嫦娥!」

我:「不是!」

月瞳:「再撒謊就挖你眼睛!」

樂青看看天色,眨巴眨巴眼睛問:「什麼時候了?」

我這時方發覺,被他雜七雜八地打岔,再加上自己慢吞吞想東想西的時間,足足過了半個時辰,唯恐逃跑不夠時間,急忙讓月瞳出手幫忙逼供,若實在問不出,就不問了,直接痛下殺手。

樂青搖搖頭,淡然道:「就算死,我也不會說的。」

然後他閉上雙眼,慷慨等死。

我左手魂絲,右手長劍,恨得牙癢癢,緊了幾次劍柄,將他所作惡行在心裡默念數遍,終於下定決心,硬著頭皮,開生平第一次殺戒。

強大的殺氣從左側猛然襲來,月瞳毫無防備,首當其衝命中,整隻貓飛出七八丈,重重摔得七暈八素,我抽劍回防,被震得虎口生痛。

空間被割出一道裂縫,開始扭曲,幾聲鈴響,在寂靜平野上,恍若催魂魔咒。一隻巨大的黑色獸足,從裂縫中踏出,重重落在草地上,印出一個深深的腳印,周圍綠草枯萎,鮮花凋零,待巨獸緩緩從裂縫中探出頭,身高四丈,體型肥胖,披著長長皮毛,有目不見,行不開,有兩耳不聞,竟是凶獸混沌。混沌只依惡人差遣,他披著黃金鞍具,掛著五隻誅神鈴,上面坐著一位傾國傾城的美人。

美人神色冷漠,通身不帶裝飾,只穿一套精雕細做的黑色鎧甲,手持方天畫戟,如漆長發用貓兒眼石細簪盤起,更顯膚色白膩,眉目如畫,一雙琥珀色眼珠藏著重瞳,美貌難以描述,不動時,已覺天下無雙,待她眼波流轉後,縱使不笑,勾魂奪魄的魅力隨空氣流轉,美得可讓人心臟停頓。

我倒吸一口涼氣,後退兩步,額上沁出冷汗。

不必多問,她只能是傳說中的三界第一美人蒼瓊女神。

她的武技比美貌更出色。

強大的殺氣,讓人挪不開腳步。

蒼瓊居高臨下,冷得就像永不融化的冰山,她沒有理睬倒在地上的樂青,而是伸出方天畫戟,輕輕挑起我的下巴,細細打量,眼角儘是不屑:「我那死心眼的小弟,眼光一如既往地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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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魔將

蒼瓊如最好的獵手,美麗眼睛裡沒有一絲一毫的感情,長戟鋒刃抵著皮膚,冰冷刺骨,只要往前輕輕一推,便能割破咽喉。

我想,馬上要死了。

過去的日子如走馬燈在腦中晃過,最終一片空白。

「住手!」白管瘋狂咆嚎,月瞳撲騰著從地上爬起,變回貓咪原形,躡手躡腳走過來,露出尖尖小獠牙,想咬蒼瓊女神的腳。

「別……」我嚥了一下口水,制止他們不聰明的做法。如今形勢,就算十個我加起來也不是對手。而且蒼瓊是嗔魔,極易動怒,報復心強,得罪了她不但自己送命,還有可能被株連許多人,還是儘量別惹恐怖大魔女生氣為妙。

蒼瓊略略皺眉,似有不耐,我心跳停了半拍,過了好一會,她才慢慢將戟刃往下低垂,輕啟朱唇,不耐煩命令道:「滾回去。」

我沒太聽明白,站在原地,遲疑不動。

蒼瓊的戟刃又抬起了。

樂青在地上叫道:「殿下,她是宵朗大人的人,您要三思啊!」

「八千年前是看中碧璽麒麟,又醜又怪,整天病懨懨地,六千年前是九色鸚鵡,除了饒舌多嘴,半點用處都無,四千年前是珠母簾,也是廢物……他看東西的眼光怎麼就沒半點進步?」蒼瓊更加不耐煩了,抱怨道,「這兩兄弟,怎麼就沒一個讓我省心的?明明說了多少次,痴是迷障,愛是禍根,應儘早除之,就是不聽。」

樂青勸道:「宵朗大人對姐姐還是很尊重的,您勿要為個廢物,和兄弟反目啊。」

我被「廢物廢物」罵得很不高興,卻不敢辯駁。

蒼瓊最終還是收起殺氣,只將長戟重重往地上一摜,震得整座山都搖了搖,混沌凶獸再起咆吼,方圓百里,獸散鳥絕。她指著我說:「滾回洛水鎮!不准踏出半步,若有第二次,否則休怪我不顧姐弟情分,砍斷你這雙會跑的腿!」

我身上壓力驟減,趕緊一手拎起月瞳,一手夾起白管,撒腿就跑。

遠遠停下腳,回頭查探,卻見混沌張大口,叼起地上樂青,蒼瓊在空中輕輕揮了揮手,扭曲的空間縫隙裡,步出三個魔將,先虎視眈眈地盯著我,恐怖笑了幾下,然後跟過來,變作人形,跟蹤挾持著,大搖大擺走入洛水鎮。

回到家附近,賣菜的黃阿婆見我帶那麼多人,很是感嘆,還拉著問:「宇遙先生,這些人是?」

我驚魂未定,吱唔半響道:「都是我兄弟……」

黃阿婆驚得手上白菜落地,結結巴巴地問:「你長那麼清秀,為何你兄弟那麼粗……像當兵的?」然後她又悄悄將我拖開兩步,「他們家世清白否?可有妻兒?我那孫女兒,賢惠能幹,附近可是人人誇的,宇遙先生人最好,幫忙說合說合吧。」

她孫女臉上有麻子,甚是醜陋,十八歲還嫁不出,是老姑娘了,所以黃阿婆很著急,條件放低到是個男人就行。

我滿額汗珠,敷衍道:「再說再說。」

黃阿婆不死心,直接跑去問魔將:「你們是做什麼營生的?」

我來不及摀住她的嘴,給嚇得半死。

未料,身材最高大的魔將一本正經地老實道:「赤虎,前鋒將軍。」

旁邊眉目含笑,嘴角有顆痣的清秀魔將道:「炎狐,驍勇將軍。」

最後,冷得像塊冰的光頭魔將道:「螣蛇,武威將軍。」

黃阿婆目瞪口呆。

我趕緊總結:「都是唱戲的。」

或許是蒼瓊女神下過什麼命令,三魔將眉頭抽了抽,很是不滿,但身姿依舊站得筆直,並未辯駁。

「真是戲子啊?」黃阿婆死活不信自家小鎮能有三位將軍大駕光臨,反反覆覆問了幾次,終於死心,不願為地位低下的戲子誤自家孫女終生,繼續回去賣菜。

我過了半天,才想起這三位魔將的名字我都聽過,他們是蒼瓊手下得力的將軍,如今不在鎮守魔界邊疆,派來監視我,實在大材小用。是我有那麼重要?還是蒼瓊做事習慣鋪張浪費?

我內心波瀾起伏。

回到屋內,三魔將變回原形,赤虎高達丈八,血紅色的雙眼,薄薄皮甲下肌肉糾結,腰間別兩把巨斧,先在四周巡查一番,念動咒術,布下巨石陣。炎狐身材瘦削,薄唇挺鼻,眼帶桃花,手上並無明顯武器,他跳上梨樹,居高臨下,東看看西看看,然後也念動咒術,在空中佈下暴風陣,螣蛇身材矮小,白色眼睛幾乎沒有瞳仁,他用木縛術讓四周瘋長出帶刺藤蔓,從內部把圍牆纏繞幾圈。

三道結界,將屋子守得死死的,連只蒼蠅都飛不出去,他們猶不放心,各自守在院外,把所有動靜都放在眼皮下。

我所剩的私隱地方只有房間了,這還是因為宵朗的「女人」,他們不想過於冒犯而留下的。我在裡面一邊唉聲嘆氣地給月瞳包裹傷口,白管則四處張望,不死心地和我低聲商量脫逃勝算有幾分?

拿過沙盤細算,雙方實力如下:

宵朗是有「貪魔」之稱的魔界智囊,有魔界第一美女戰神相助,西山群妖幫忙,再加上三個聲名赫赫的魔將。

我是有「呆瓜」之稱的天界仙女,有一個比普通小孩厲害一點的小孩徒弟,一個比普通貓聰明一點的貓妖徒弟,還有一個一無是處的登徒子徒弟……

兩相比較,高下立判。

我望天無語,黯然銷魂,兩行清淚。

帶著徒弟閉目等死,我想這大概是我一生中最糟糕的處境了吧?

很快,我知道我錯了。

圍牆上傳來周韶悲憤地吼聲:「師父美人!我總算逮著了,這些傢伙,究竟誰是把你吃乾抹淨不負責的男人?待我讓爺爺收拾他!」

這驚天動地一聲吼。

魔將們冷酷的臉,全部扭曲了。

==

師父啊,原來人是可以更倒霉的。

魔將們動手效率很高,炎狐長鞭出手,捲著某笨蛋的腰,將他纏著拉下牆頭,重重摔在地上,螣蛇掌心一翻,露出短短匕首,直刺他心窩。我急忙扯下門簾,往空中甩去,捲向螣蛇的手,喝道:「手下留人。」

螣蛇的表情看不出什麼變化,但還是停手了。

周韶後知後覺,終於發現自己面對的不是可以嚇唬的普通人,連滾帶爬衝到我身邊問:「師……師父,這三個東西是什麼?」

炎狐反問:「你說我們是東西?」

赤虎怒道:「胡扯!我們當然不是東西!」

螣蛇冷笑:「你不是東西,別扯上我。」

我:「……」

赤虎惱羞成怒,抽出巨斧要砍人。

「他也是我徒兒,童言無忌!饒命啊!」我覺得自己的臉已經丟盡了,思量要不要問師父借點來丟。

赤虎重重往地上吐了口唾液,數百斤的斧頭在手上輕巧轉了個圈,直直指著周韶道:「格老子!這兔崽子污衊我們和你有私情,若讓蒼瓊大人得知,叫我們如何分辯?」

我回身,揪著周韶耳朵怒道:「你在胡亂說些什麼?」

周韶左看看右看看,搞清楚形勢,一拍腦袋,驚叫道:「原來是我睡迷糊了,夢見師父被人欺負,哭哭啼啼要去萬里尋親,丟下我不管,……」

我點頭如搗蒜:「對,這孩子經常睡迷糊的!」

月瞳欽佩無比,脆生生地說:「阿韶,我們剛剛才想偷溜,然後被人欺負了回來。你真是未卜先知,鐵口神算啊!」

我在他腦袋上狠狠敲了一記。

「喵嗚……」月瞳哭訴的聲音更嫵媚了。

赤虎的視線亦往我身後移去,定格在變成人形的月瞳身上,忽而愣住了,露出驚豔之色。

我有點不好的預感,月瞳卻絲毫不覺,他緊緊抱著我手臂,漂亮的眼珠裡水波流轉,耳朵抖來抖去,好奇地打量幾個長相各異的魔將,尤其是在沒眼白的螣蛇身上多看了好幾眼。然後在我耳邊小聲嘀咕:「師父主人,他們看起來好凶。」

話音未落,他就被赤虎抓起,強行抬起下巴細觀,白皙的臉上瞬間多出幾道捏痕。

炎狐在旁邊笑嘻嘻地說:「鴛鴦眼的貓妖,真是罕見,莫非對了阿虎的脾胃?」

赤虎回答得更老實:「是。」

月瞳花顏失色,在空中不停掙扎。

我上前勸阻:「他是公貓。」

赤虎反問:「那又何妨?」

我說:「蒼瓊女神是讓你們來幫宵朗看守我的,不能傷他!」

赤虎道:「不過是一隻小小貓妖,我開口討要,宵朗大人不會小氣的。」

「喂,認真點工作,」螣蛇慢悠悠地再旁邊說,「要玩也等事情結束後,反正他跑不掉,我們對貓妖沒興趣,不會和你搶。」

我伸出幾根魂絲向赤虎攻去,趁其不備,劈手把月瞳奪回,怒道:「我的徒兒,不是給你們玩的!而……而且這貓不好玩,他腦子笨,反應慢,下棋射覆樣樣不行,不如我陪你玩吧。」

三個魔將並三個徒弟一起沉默了。

我覺得氣氛不對,懷疑自己又說錯話,謹慎地問:「你們想玩什麼?」

炎狐第一個笑出聲,眼睛快彎成了月牙兒,他揉著肚子道:「赤虎啊,人家問你要玩什麼?」

螣蛇唇角勾了勾,神色不變。

「去你娘的!」赤虎被笑得面紅耳赤,他直徑彎腰,將凶神惡煞的面孔湊到我面前,咬著牙威脅道,「老子要拿這隻貓,玩宵朗大人和你玩的遊戲。」

我臉白了。

月瞳垂著耳朵,瑟瑟發抖,很是可憐。

赤虎氣急敗壞,不顧螣蛇勸告,一把抓著他,拖著往原本白管住的房間走。

我要追,卻被炎狐攔下,他皮笑肉不笑地勸慰:「隨他去吧,赤虎素來蠻橫,若發起瘋來,不讓他出氣,是不會罷休的,玉瑤仙子就勿要讓我們難做了。」隨後他又沖著屋內叫道,「你悠著點,好歹留口氣,上次你玩死那幾個小孩,結果鬧出事來,害我給你收了半年爛攤子。」

他們不講理的!我眼睜睜看著月瞳被抓進屋子,關上門,怒不可遏,當下要動手。

螣蛇在旁邊幽幽地說:「你還不如擔心自己吧。宵朗大人很生氣,待他今晚過來找你,哈,到時還不知道你和這貓誰比較可憐。」

我打了個寒顫,傻愣在地。直到月瞳撕心裂肺的哭叫聲從屋內傳來,我忙將自己的安危置之腦後,忍痛運轉真氣,化數十根魂絲,炎狐長鞭在空中化作無數影子,和魂絲糾纏在一起,結成脫不開的網,誰也不讓步。

「師父,算了。」白管在後面勸道,「你不是對手的。」

周韶驚魂未定,叫道:「可是,師父美人,月瞳……似乎哭得很慘啊。」

纏鬥中,我又急又怒,偏偏找不出突破法子,眼角餘光似乎看見白管一個勁地再打眼色,躊躇片刻,便停下手來。

白管過來死拉著我回房間,一邊走一邊道:「師父姐姐,好漢不和惡人斗,打不過就別打了。」

「可……可是……」我心急如焚,還想爭辯,卻見白管拚命打眼色,最終還是跺跺腳,摔門回去。周韶受驚過度,好像木頭人似的,乖乖跟上。其餘二魔將繼續守在外面。

入得房後,白管指指牆壁,不緊不慢地說:「我們倆的房間,是連著的。」

我恍然大悟,連誇他聰明,聚力與掌,狠狠砸開牆壁。

破磚碎石蕭蕭而下,灰塵滿天,嗆得人不斷咳嗽。牆那頭,月瞳被綁在床頭,早已昏死過去,滿臉淚痕,手腕關節異常腫大,身上衣衫已被剝了大半,上面有許多傷痕,赤虎臉上則被抓了一道血痕,正騎在他身上,紅著眼看著我們,身下一些不應該看的東西似乎被我看到了,模樣很噁心恐怖……

現在不是發呆的時候。

我抄起今早沒倒的梳妝水,兜頭蓋臉往他腦袋上潑去,指著門口怒吼:「放下我徒兒,滾出去!」

赤虎發紅的眼睛終於冷靜下來,他看看我,看看月瞳,冷笑一聲,慢悠悠穿衣走出去,臨到門口時,還對他丟下一句話:「別急,來日方長,老子遲早玩死你。」

重重摔門聲響起,繼而是炎狐的大笑聲:「你日日打雁,終於被雁啄了眼。」

赤虎罵道:「滾!」

我雙腿一軟,差點倒地,白管上前給月瞳解開繩子,摸著他雙腕檢查道:「師父姐姐,他的手被扭斷了,那惡魔好狠的心腸。」

我跌跌撞撞跑過去,心疼地抱著月瞳,捧起他又紅又腫的手腕,心下徬徨。

現在這關是闖過了,今晚呢?未來呢?

天地之間,處處絕境。

我真的要完蛋了嗎?

第二十章 天路

很多故事裡,好人落難時可以默默祈禱,然後有踩著五色祥雲的神仙下凡,將他從水深火熱中拯救出來。可是故事從來沒說過,神仙落難時應該找誰祈禱?

師父啊,你心肝寶貝的徒弟快完蛋了,再不來搭救,連最後一眼都看不著了。

我好不甘心。

月瞳在床上昏迷不醒,額上儘是冷汗,白管靠牆,眼珠不停看著外面,越看越絕望,周韶站在旁邊,欲言欲止,表情比天蓬元帥在嫦娥處吃癟時還呆。

我原不打算牽扯他入局,亦不打算帶他升天,諸事瞞他甚多,所以他一直弄不清局勢,也是情有可原。如今他被迫陪我一同陷入困境,我已不能再瞞,便將宵朗之事坦白道出,並問他為何在牆頭偷/窺?

周韶臉都白了,他急切解釋道:「師父美人,我……我是上次見你頸間吻痕,只以為你私下會情人,心有不甘,想知道對方是何人物,想看他是否花心風流玩弄女人的混蛋,更想……」

後面的話他全吞下去,不肯說了。

白管看了他一眼,毫不留情道:「你是想使手段,挑撥離間,破壞師父的姻緣吧。」

周韶白臉轉紅,傻笑兩聲,再訕訕道:「大師兄說得哪裡話?我絕不是這種卑鄙小人,你多思了。」

「他雖然行為不檢些,但不至於那麼壞,白管你過慮了。」為師者,應維護徒弟,我覺得自家徒兒雖有些不同的小毛病,但都是好人。

周韶激動得面紅耳赤。

我鼓勵了他幾句好好學習,努力背書,忽而想起一事問,「你什麼時候開始在牆洞偷/窺的?」

周韶遲疑片刻後道:「兩個月前。」

我算了一下時間,確認是宵朗出現後的日子,驚喜追問:「你可有看到我院子裡有不正常現象?」

「沒有,」周韶搖頭,順便捲起袖子,露出滿手紅腫和細微血痕,和我訴苦,「也不知誰規定花園裡要修池子的?盡養蚊子,害我蹲草叢裡天天挨咬,癢得簡直像凌遲!難受死了!」

白管黑著臉:「活該!」

我無奈,使了個小法術幫他去紅腫,再將宵朗出沒的時間告訴他,問:「你真沒見過奇怪的人進入我屋裡嗎?大約是亥時。」

周韶抓抓頭,肯定地說:「我真沒見過奇怪的人。」

我追問:「一點怪事都沒有?」

白管道:「或許宵朗使了隱身法吧。」

周韶猶豫道:「我偶爾盯得累了,也會走個神,去喝茶水,吃糕點。若是發現有陌生男人進師父屋子,我絕對會像剛剛那樣跳出來。」

我見問不出什麼有用信息,無奈嘆了口氣,順口安慰倒霉捲入困境的周韶:「魔將當前,你膽量實在不小。」

周韶謙虛:「哪裡哪裡。」

白管冷道:「算了吧,他絕對是沒看清楚魔將的臉就激動喊出來了,待發現不妥時,想縮回去已來不及了。」

周韶狠狠剮了白管一眼,尷尬低下頭去。

百般無奈中,時間一點一滴過去,梨樹被夕陽染上殘紅,隔壁院子小佛堂裡的木魚聲不斷傳來,周韶家人上門找過幾次少爺,皆備變成凡人模樣的炎狐花言巧語忽悠過去,只以為他在師父家廢寢忘食,勤奮好學。

我呆滯地看著滿天彩霞,靜靜想著心事,等著夜幕降臨,惡魔上門。

月瞳終於醒了,他挪動身子時不小心碰觸到傷口,痛得齜牙咧齒,卻沒叫出聲來。我放下簾子,走到他身前,輕輕捧著他受傷的手,再叫來周韶和白管,愧疚對他們道:「對不起,因我無能,把你們害到這個地步,我根本沒資格做你們師父。」

白管勸慰:「別說了,這事怪不得你。」

周韶也說:「是壞人太混賬!」

「不管什麼理由,做師父都要維護徒弟的,因為……你們師公就是這樣做的,」我搖搖頭,不敢對上他們的視線,「我很後悔,痛恨自己以前要裝清高,看不起武功和法術,把時間盡花在詩詞歌賦,道德經文上,大家笑我是『書呆子』,我心裡還不忿氣,如今想來,他們竟是半點沒錯。如果我當初習武再努力一點,頭腦再聰明一點,又或者是聽話一點,不要私自下凡,就不會有今天禍事。」

周韶正色道:「師父美人,你這話大大不對。凡間百花,萬紫千紅,有人愛牡丹豔麗,有人愛寒梅風骨,有人喜茉莉花清香,荷花清雅,總歸各花有各花的好。可世事無常,何來完美?莫非你要在冬天裡怪罪牡丹花謝,嫌其不耐寒?統統歸咎是錯?」

「該倒霉的時候總會倒霉的,師父你救我時,路邊死的那些才子,難道就幸運嗎?」白管忽而警覺問,「千古艱難唯死解脫,莫非師父你……」

「我還沒那麼不負責,」徒兒體貼得讓我想掉眼淚,忙道,「原本我想著妥協與他,換你們活路,可是魔終究是魔,看赤虎對月瞳的所作所為,讓人心驚膽顫,屆時我們四人同入魔界,怕是生不如死,我現在唯一剩下的法子便是移魂了。」

「移魂?」三個徒弟都傻愣愣地看著我。

我擦擦眼角溢出的感動淚痕,在屋子裡翻找一通,拿出一面銅鏡,一塊硯台,一方印章,擱大家面前,解釋道:「我先用魂絲將你們一魂一魄強行抽出,轉去物件上,再毀去原身,用死去的肉體麻痺魔將視線,你們便可留在隱蔽處,保住性命。將來吸收日月精華,靜心修煉,過個幾千年,重新再生!」

周韶驚道:「媽呀!幾千年?!師父美人,你還不如要我命!」

白管決然:「我寧可給魔將虐死。」

周韶附和:「我十世善人,還不如早死早投胎,去閻王那裡掛個號,下輩子還是富貴命。」

白管鄙視:「師父你的點子太餿了!」

我絞盡腦汁,想了一下午的主意,被殘忍否決了,很是失落。

我悲憤問:「宵朗快來了,你們還有什麼好辦法?」

白管提議:「師父,咱們一起自盡吧!寧願玉石俱焚,也不讓色狼佔便宜!」

周韶贊同:「對對!我們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好歹也要同年同月同日死啊!待宵朗來了,發現想要的一樣都得不到,活活氣死他!」

我怒:「你們就那麼想死?不能有更靠譜的提議了嗎?」

兩人同時看看院子方向,同時搖頭,同時道:「沒有了。」

醒來後一直沉默的月瞳,忽然開口:「有的,逃生的路……還有一條。」

語驚四座,大家抱著病急亂投醫的心態,期待地看著他。

「你們會原諒我嗎?」月瞳卻吞吞吐吐,似乎在為難什麼,不太想說。

白管急了:「死到臨頭,你還在擔心什麼?結局再慘也好過你被赤虎虐死,師父被宵朗抓去吧?」

「玉瑤,我騙了你,我不是修行五百年的貓妖,而是修行了五千年的靈貓,我父親是靈貓一族的族長,我們家世世代代守護天路……」月瞳咬著唇,聲音細若蚊鳴,滿是愧疚,「五千年前,魔族入侵,父母戰死沙場,兄弟姐妹無一倖免。只有我天生異瞳,法力低微,他們便留下性命,抓去拷問天路位置。可是我答應過父親,守護天路是我族責任和榮光,寧死也不能說,魔族便將我監禁了三千多年,終於有天放鬆監禁警惕,讓我找到空隙,用變化之術逃出來,躲躲藏藏上千年,蒙三尾狐妖相助,藏在西山。」

我曾在上古典籍裡見過靈貓的記載,是生於月圓之日的異獸,渾身雪白無一根雜毛,貌若虎,形如獅,吼叫如雷,精變化,善蠱惑,性殘暴,後被菩薩收復,為鎮魔之獸。

這種可怕的妖獸,和月瞳小白貓何來半點相似之處?

我膛目結舌,怎麼也不敢相信。

月瞳推開被子,緩緩站起身。他身形變高了,不再是青澀的十四五歲少年模樣,而是二十多歲的青年,眉目展開,美貌依舊,只是金藍瞳孔裡少了天真無邪的幼稚,取而代之的是飽經折磨的滄桑,他愣愣地看著我,帶著依戀和回憶,恍惚間,讓我有自己是他世界上唯一寶物的錯覺。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拂過我的發,如蜻蜓點水,一觸而過。

只有熟悉,沒有討厭的感覺。

這一刻,我快要窒息。

他說:「原諒我,我也是不得已。」

我嘶啞地問:「為何要騙我?」

月瞳垂下頭,昏暗中,銀色髮絲如絲般撒過大紅色被面上,有妖異的錯覺,他說:「你來洛水鎮不久,我便察覺到你的存在,原本以為你是來救我,很是歡喜,奈何身邊有魔將樂青監視,我微弱的法力在三千多年的監禁中耗盡,既幫不上忙,也不敢透露身份,只好裝瘋賣傻,試圖矇混過去。偏偏你還在院子里布下鎮魔符,讓我進不去,只好從周韶那兒想辦法,料想你如今是九天仙女,不會看不出破綻,待交還劉婉後,便死纏爛打讓你收下我做徒弟,找機會說明真相,將來一起去天界。未料,樂青使計,將劉婉殺害,引動天雷,讓你幫他度過雷劫,狐妖也表明投靠魔族的身份。身邊又有妖魔監視,我急在心裡,不敢作半句聲……」

「等等,」我聽著不對勁,「我從未見過你,你怎會認識我?」

月瞳微微一笑:「我們在一起長大,你沒變成人的時候,我曾偷偷摸過你,差點把你掉地上打破,被父親抓去吊起來狠狠抽了一頓。」

周韶怒了:「什麼叫摸過你?!我還沒摸過呢!」

月瞳不管他,伸出受傷的手,輕輕拉過我,柔聲問:「師父,我曾問過,你可知你原形是什麼?」

我答:「是玉。」

月瞳:「玉可以做什麼?」

我答:「玉可多用,做鐲子、簪子、玉璽、玉珮、玉環、玉笛……」

月瞳卻轉了話題:「魔族對我的拷問變得鬆懈,最重要原因是他們知道,得知天路下落也進不去。打開天路除需要靈貓引路,還需要一把鑰匙。」

「鑰匙?」我想起原身奇怪的形狀,似乎明白了什麼。

月瞳堅定地說:「你便是盤古開天闢地以來,以玉之精魄造就的打開天路唯一一把鑰匙。」

「這……怎可能,師父從來沒告訴我,」我呢喃自語,「絕不可能!」

月瞳道:「這是瑾瑜上仙好手段,木隱於林,所有人都沒想到一把鑰匙會變成仙人,在大家眼皮子底下走來走去。只恨宵朗不知從何得知真相,才將目光瞄上你。」

原來,惡魔從最初看上的,是打開天路的鑰匙,而不是我。

這樣一切都說得通了。

「師父已落入宵朗手中。」唯一的僥倖破滅,我喉嚨陣陣僵硬,硬撐著不讓自己胡亂去想可怕的事情。若是想了,我怕自己會崩潰。

月瞳再次向我伸出手,摸摸腦袋。我驚詫地看著他,揮手往日的相處光景,實在很難將他當大人看待,對此他自己也有些尷尬,訕訕解釋道:「妖族節操本來就沒那麼強,靈貓也屬貓族,都是雌性才有擇偶權的種族,所以我和誰睡覺都無所謂,裝得越蠢,大家的警惕就越低,誰會相信那樣一隻被欺負的沒用貓會是靈貓族?你們不要這樣看著我!」

呆若木雞的白管終於回過神來,安慰:「別介意了,不好的事情終究會過去的。」

周韶也說:「師公吉人自有天相,就算落入魔族手中,說不準也和月瞳一樣逃脫了!」

我深呼吸幾下,穩住情緒問月瞳:「擅開天路,你便違背了父親誓言,而且會被天界降罪,罪可至死。」

月瞳說:「至少,你們不會變得和我一樣。」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包含著濃濃的情誼。

可是他不知道,已經來不及了。

腿再度隱隱作痛。

不管是月瞳,還是我,被惡魔刻上的烙印,是一輩子也逃不掉的。

「天已經黑了,等宵朗來就來不及了。玉瑤你別想了,繼續呆在這裡,我們一起被抓去魔界,對天界才是最大的危險,將功補過,他們未必會判我死刑的,留在這裡才死路一條。」月瞳拆開手上綁著的繃帶,紅腫大半未消。他隔著門縫觀察一下外面的三名魔將,迅速做出決定。

周韶問:「我們連門都出不去,怎麼行動?」

「放心,天路的門口不是固定的,」月瞳站起身,警告大家,「我起初把原形強行縮小,變成貓的模樣,如今變回原形,你們別嚇著。」

傳說中凶悍無比的靈貓要出現了。

大家很緊張地嚥了一下口水。

月瞳忽而搖身,先化作嬌小玲瓏的貓咪,然後念動咒語,身形驟長,宛若虎師,潔白無瑕,毛皮豐厚。他撐了兩下受傷的前爪,撐不動,痛得「喵」了一聲,然後趴在床上,四肢伸展開,柔軟得像塊毯子,彷彿隨時會打滾。

周韶偷偷摸兩把,嘀咕:「莫非靈貓就是變大的貓咪?」

白管鬆了口氣:「幸好長得還是一樣呆……」

我義正詞嚴地解釋:「傳說流傳至今,多有偏差,不要太放在心上。」

月瞳很尷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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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揭牌

縱使很多年後,想起今日之事,我都會懊惱。

洛水鎮的囚禁,日日夜夜的挑撥,殘忍的刺青,蒼瓊的恐嚇,心理和身體上的雙重折磨,再加上三月之限,這些充滿緊迫感的條件一直壓迫著我的神經,如同拉緊的弓弦,不能呼吸,心裡時時刻刻想的是如何逃脫。

生路被一條條封鎖,希望一點點滅絕。

他步步為營,用無止盡的緊張和恐懼,奪去我所有的理智,迫使我失去判斷,走入絕路。

當萬念俱灰之刻,月瞳點起希望的燈火,總是微弱,卻足以讓夜間瀕死的飛蛾,瘋狂撲進去。

我不顧一切同意了月瞳的提議。

月瞳用利齒咬開前爪上的肌膚,鮮血染紅白色皮毛,一點一滴地撒在地上,如有生命般游動,慢慢勾畫成複雜的法陣。兀長繁瑣的咒語在他口中輕輕念出,彷彿凝固在空氣中,盤旋不散。法陣中徐徐升起白色雲霧,如飛天的綵帶般舞動,繼而縱橫盤錯,組成一座縹緲的大門,在半空中浮動。

「這便是天路?」白管驚嘆著,向大門伸出手,卻碰觸不到任何實物,他困惑地問,「沒有鎖孔,如何進去?」

月瞳變回人形,撕下被單,隨便裹兩下傷口,誠實地說:「不知道,我以前沒鑰匙。」

我愣愣地看著眼前大門,彷彿它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分不開彼此。我甚至能感受到它的呼喚,它在讓我回家。

我緩緩往前踏了一步,內心傳來陣陣不安,纏住腳步。

此時,窗外響起炎狐的說話聲:「宵朗大人什麼時候到?待完事後,你們陪我去喝兩杯如何?我聞到隔壁院子裡似乎有好酒。」

螣蛇道:「他傳信說有些事,要晚點來。我不喝酒,你們自便。」

炎狐勸道:「別那麼死心眼,不給兄弟面子。」

赤虎笑道:「算了吧,他日子過得和苦行僧似的,自開天闢地以來,何曾碰過酒?連女人都不沾!靠他娘的!老子懷疑他不是男人!」

螣蛇:「……」

炎狐:「哎呀哎呀,還在出任務啊!螣蛇你別打他了!給宵朗大人看到不好。」

忽而,夜幕瞬間降臨,三位魔將的打鬧聲瞬間停息,周圍陷入死一般的安靜。

白管不安地問:「是不是宵朗來了?!」

周韶如驚弓之鳥:「宵……宵朗很厲害嗎?我爹娘,還有紅英、綠柳、阿花、柔兒、金蓮她們會不會有事?!」

白管忍無可忍道:「這時候你還有空掛唸著你的美婢們?!」

周韶手足無措:「那……那怎麼辦?」

月瞳對我叫道:「阿瑤,別想了,再不逃就來不及了!」

我顧不上那麼多,迅速走入雲霧中,虛幻中的大門微微顫動,繼而,化作流水向我湧來,如蠶繭般牢牢纏繞。我感受到有無數柔和的力量,無間隔地侵入五臟六腑,不再有悲傷和煩惱,靈魂彷彿被快樂撫慰,漸漸融為一體。

門開了,化作一片如瀑光簾。

月瞳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探入光簾,然後整個人大步流星地衝了進去,消失不見。白管朝我看了眼,緊緊跟隨,周韶依依不捨地看著自己家,眉頭深鎖,還是月瞳仗義跑回來,把他狠狠一腳踹了進去。

我散去靈氣,最後步入天路,光簾失去鑰匙,化作無數螢光,消失不見。

天路里,是一個白色冰晶鑄就的洞窟,閃耀著迷幻的光彩,如鏡面般,可從四面八方看見倒影,美不勝收。洞窟通道四通八達,就像迷宮,不知那條才是出口。我帶著大家略微轉了幾個岔路口,就分不清東西南北,陷入迷路中。

月瞳東嗅嗅西嗅嗅,時不時拔幾根毛丟牆角做記號。周韶除了哀嚎,什麼都不干,鬧得我很焦慮。

「左邊。」白管忽然開口,然後自顧自地帶頭走了。

我只好跟上,不解地問:「你為何如此確定?」

白管回頭,對著我笑得極燦爛:「我的感覺很準。」

我們也想不出其他辦法,只好跟著他碰運氣。

他沒走到一個岔道口,都會停下來,閉著眼想半天,然後隨意指一個方向前進。偶有出錯,但終究是對的多,沒走多少回頭路。

大約行了兩個時辰,嬌生慣養的周韶叫走不動,月瞳的傷口沒包紮妥當,再次沁血,我們只好停下來歇息。由於逃離宵朗的魔掌,大家心情都愉快了許多,便聊起天來。

我安慰月瞳:「雖然私開天路,但沒有釀成嚴重惡果,就算被罰,也要罪輕一等。你是靈貓族唯一後裔,我是天路唯一鑰匙,頂多就是被打回原形,關幾千年禁閉,好好面壁思過,斷不會將我們送上誅仙台魂飛魄散的。」

月瞳無所謂地笑起來,露出尖尖的小虎牙,他往我身邊靠近些許,盤著尾巴,彷彿漫不經心道:「如果能把我們關在一起,一輩子不出來也無所謂。」

「別說傻話。」我尷尬地笑了兩聲,打混過去。

「很傻嗎?」月瞳用指尖輕輕摸過我的手背,「被魔界囚禁的日子裡,只要沒被拷問,我就不停地睡覺,每天都會做很多夢,夢裡會看見我的家,那裡有母親的擁抱,父親的關懷,兄弟姐妹們的歡笑,還有日落谷鋪天蓋地的野花也綠草,比大食進貢的地毯更華美。可是醒來後,身邊只有冰冷黑暗。然後我會想起日落谷被火燒了,我的家沒了,我所有的回憶也毀了…,只剩下你。白玉溫潤,暖暖的,你依舊和我小時候摸到的一模一樣。讓我覺得,以前擁有的回憶,還未曾全部失去……」

我明白他的心情。

抓著僅有的回憶,反反覆覆地懷念。

支撐著度過每一個孤獨的日夜。

縱使絕望,也不能停歇。

我用力綁緊他傷口上最後一根布帶,抬頭間,猛地對上他的雙瞳,金藍色的光芒在水晶的倒映下微微閃耀,如明月光華,皎潔無暇,比冰雪更清澄,縱使飽受苦難,不能更改分毫。我的心陣陣痠痛,依舊笑著告訴他:「天妃很喜歡我,天帝待我甚好,以前也立過不少功勞。未必會嚴辦我們,到時候求求情,說不準是可以在一起受罰的。

月瞳不甚自信地說:「但願如此。」

周韶狐疑地看著他:「喂,你該不是想利用同情心來勾搭我家美人吧?」

我狠狠踹了他一腳。

周韶立刻做出可憐相,對我哭訴:「師父美人,等到了天界,我還能回家嗎?我父母怎麼辦?洛水鎮會不會被血洗?我……我捨不得他們啊!」

我忽然也覺得他很可憐,安撫道:「你沒犯過錯,天界不會罰你。我先將洛水鎮之事上報,再你交託給藤花仙子,托她幫忙照顧你。若你父母沒事,便送回去和他們相見,若洛水鎮有事,你也別擔心,可以去閻王殿見他們!」

周韶沉默了大半響,一個字一個字地問:「閻王殿?」

「嗯!」我很歡快地回答,「魔族不會那麼無聊把你父母魂飛魄散的,若他們死了,必定會去閻王大殿,你讓藤花仙子幫你打個招呼,就可以去找他們了。我以前認識閻王殿的公子,可以幫你寫個紙條,讓他安排一下,不管是要一起投胎,還是在地府掛個閒職混日子,都是容易的,還不用受生老病死之苦!」

我努力安慰了很久。

周韶的臉色終於緩和了一點。

大家起身上路。

月瞳一路走一路和我討論宵朗之事,他聽完詳情後,問:「宵朗前兩次出現時,我並未在場,但他和你立下賭約那天,是天譴過後,你昏迷幾天醒來的時候吧?」

「是。」這是刻骨銘心的記憶,我回答得沒半點遲疑。

月瞳甩著尾巴,半眯著眼,琢磨許久後才說:「貓族酷愛夜間行動,我也是警醒之人,斷不會睡得毫無知覺。所以醒來後我很困惑,覺得周圍有古怪,假借捉鼠為名,打算趁夜間查探,可後面連接幾日都沒異狀,便懷疑是自己緊張過度。直到宵朗最後一次出現時,我聞到了淡淡香味,然後頭腦有些混亂,躲避不及,便被長箭射穿了肩膀。」

我嘆息:「大概是魔族的法術或者迷香吧,宵朗出現的每個夜裡,我頭腦都會有些昏沉,不知白管是否如此?」

白管專心走路,沒有作答。

月瞳不死心地盤問周韶:「宵朗最後一次出現的那天,我叫得那麼大聲,你沒注意?」

周韶心情不好,白了他一眼,反駁道:「我又不是聾子,當然有聽見,但天下的貓聲音得都差不多,我還在想,是那家野貓□叫那麼響呢?誰會想到那個人是你啊?我那時在吃娘親派人送來的燕窩粥,大約吃了大半碗,才將丫頭打發走,然後又往牆孔瞄了幾眼。」

「等等!」我驚道,「月瞳受傷慘叫時,正是宵朗出沒時,你怎可能什麼奇怪的人都見不著?」

周韶肯定地說:「我沒覺得有什麼很奇怪的動靜,屋子裡也是黑漆漆的,院子一個人都沒有,後來師父你點上燈,走出來把窗戶關了,不知在屋子裡做什麼,我等到子時都沒見你睡覺,侍候我的小青柳急得都快哭了,我也不好繼續蹲下去,便自去睡了。」

我說:「點燈的人是我?這怎麼可能?當時白管被打出院子,怎會沒人?而且我趴在床上動彈不得,點燈的是……是……」

周韶見我慌亂,不解問:「白管穿白衣服,很顯眼,若他在院子裡,我怎會看漏?師父美人的模樣我更不會認錯的。不過你似乎忘了卸下變化之術,還是師公的模樣,穿著身黑衣,格外好看。讓想起自己當年在橋頭對你一見鍾情,上前調戲,被爺爺罵是龍陽之好,狠狠打了一頓,屁股上的疼痛還記憶猶新!」

我結結巴巴地問:「你說……你看到師公在點燈?」

周韶還在喋喋不休:「師公不是你變化出來的嗎?在凡間不要變那麼美貌,別以為美男子就沒色狼窺視,那些登徒子怎會個個和我一樣好心?若不是我家權勢大,壓得住,早爬你窗戶了!」

滿場鴉雀無聲。

月瞳的瞳孔瞬間放大。

我緩緩回頭看向白管。

刻骨的恐懼沿著骨髓一點點向上攀升。
第二十二章 贏家

「是你嗎?還是周韶看錯了?」我抱著最後一絲期望問白管。

白管輕輕勾起嘴角,笑容依舊,眉目行間裡有說不出的嘲諷。

他沒有停下腳步,從我身邊掠過,帶頭向前走去,轉過彎,消失不見。

我和月瞳、周韶三人呆立原地,進退兩難,寂靜的洞窟中只剩急促的呼吸聲。

月瞳悄悄跟著他走了幾步,在轉角處偷看一眼,急急衝著我揮手道:「玉瑤,快來!」

我不及細思,隨他而去。眼前出現的是五條冰寒鎖鏈,纏著一具沒有頭顱和四肢的身軀,懸掛在半空。白管站在鎖鏈下,背對著我們,靜靜仰頭凝視。

「那是什麼?」我心裡已有隱隱猜測。

月瞳嚥了下口水,臉色慘白。

「呵……」白管發出一聲和年齡不相符的冷笑,沙啞中帶著絲滑,是我做夢也忘不了的恐怖回憶。

我抓緊月瞳的袖子,雙腿開始不由自主地顫抖。轉念想起自己為人師表,不能畏縮,又強撐著站在最前端,想護著大家,卻被月瞳一把抓住,拉向身後。然後他變回靈貓,不顧雙足傷勢,張牙舞爪,不停低吼,試圖將我遮在後頭。

白管根本沒看我們,似乎在自言自語地問:「天路是什麼?」

月瞳大聲反問:「難道天路不是連接凡間與天界的要道嗎?」

白管不理不睬,向懸空鎖著的身軀,尊敬道:「吾父,經過萬年的囚禁,是該回歸魔界的時候了。」

鎖鏈開始瘋狂震動,彷彿在回應他的呼喚,場景詭異恐怖。

淡淡黑氣閃過,白管的身子瞬間起了變化,待黑氣散去時,已不再是孩童模樣。黑髮如瀑,垂至腰間,原本青衣已化作奢華黑袍,黑色異獸毛皮翻領,袖口有金絲銀線繡的饕餮紋,每一寸都精美到極致。

他抬起手,用珠冠束起長發,緩緩回過身來。

同樣的鼻子,同樣的嘴,同樣的容顏,和記憶中沒有一絲差別。

唯獨不同的是墨色雙瞳被血紅的顏色取代,額間有一道盤旋著的火焰花紋。

他輕輕微笑,喚了聲:「阿瑤。」

我搖搖欲墜。

他急忙上前,想扶起我。

我尖叫著推開他的手,拉著月瞳往後退去,不停搖頭道:「你不是我師父!」

「自然,」他緊緊盯著我和月瞳緊握的手,神色中閃過一絲不悅,轉瞬消失不見,他雙手環臂,傲慢地笑道:「我的名字是宵朗。」

霸道的魔氣瘋狂湧現,把我壓得喘不過氣來。

月瞳喃喃問道:「為什麼?」

宵朗不緊不慢地說:「這不是凡間通往天界的要道,而是我監禁父親身軀的囚牢,亦是魔界心心唸唸多年,勢要救回的人。我們對此作了很長時間的調查,發現靈貓引路和玉鑰開門,都是必不可少的條件,可惜你們倆都是死腦筋的傢伙,也吃得住刑,若是直接逼問,定會寧死不招。何況,我也舍不得對你用刑。」

最後一句話,半開玩笑半認真,語氣極其輕浮。

我的聲音在顫抖:「這是你真實模樣?」

「我還以為,你會更在乎我算計你的事。」宵朗嗤笑道,「這確實是我真實模樣,乖徒兒,看見自己師父是無惡不作之徒,震驚得說不出話來了嗎?」

「不!你是冒牌貨!」我尖叫道。

宵朗挑挑眉:「你怎知我不是他?」

我決然道:「師父脖子後面有顆紅色硃砂痣,你沒有!而且雖然長得很像,但感覺不同,你的眉毛稍微高一點,我分得出!」

宵朗驚詫地伸手摸摸自己脖子,沉吟片刻,不屑道:「你對他還真上心。」

周韶的嘴巴張得可以塞下個雞蛋,躲在後面不停問:「怎麼回事?」

月瞳護著我,恨恨地問:「我逃亡洛水鎮,藏在西山之事,你是知道的?」

宵朗看他的眼神有些陰森:「就憑你這頭笨貓的本事,能逃得出魔界嗎?是我授意看守將士故意將你放走,再逼至西山,讓狐妖收留你,靜靜等待機會的。」

月瞳的臉色白得和紙一樣:「從玉瑤下凡的第一天,你就在算計我們?」

「得知你下凡的第一天,我簡直是狂喜,盼望那麼多年的寶貝,終於到手了……」宵朗含笑看了我一眼:「要不露痕跡地一步步將你引去洛水鎮,在那裡定居,可不容易。而且你這女人的頭腦頑固非同尋常,若不是逼得你慌不擇路,怕是寧死都不會違反天界禁令,闖入天路。」

我愣愣看著那張似曾相識的臉問:「為何你和他長得一樣?」

宵朗不高興地說:「別提他了。」

我擔心地問:「你把我師父怎麼了?」

「不要張口閉口都是他了。」宵朗更加不悅,他大步流星地向我走來,掌心畫出三道雷光,劈開月瞳,猛地將我推向冰壁,面孔靠得很近,語速緩慢,通紅的瞳孔中儘是威脅,「看著我,好好記住。你是我的女人,絕不准想別的男人!哪怕他長得和我一樣,也不行!」

我急切再問:「師父在哪裡?」

宵朗深呼吸幾口氣,露出恐怖笑容:「他死了。」

我搖頭,大聲道:「不可能!」

「信不信由你。」宵朗怒氣驟漲,似乎要把我整個人活吞下去,他冷冷道:「別擔心,我會一點點把他從你腦海中趕走,再也沒空去想。」

我後知後覺想起:「鑰匙已經利用完畢,你還要我做什麼?」

宵朗終於笑了,他一把抓起我臉蛋,左右細看,很「嚴肅」認真地調戲:「大概是你害怕的時候特別好看,我想帶回家收起慢慢看……」

好,這個問題研究完畢,可以忽略了。

「算了,小事勿管,」我繼續回歸重點話題:「快將師父還我!」

宵朗的話被打斷,笑容慢慢僵硬,臉色發黑,和旁邊的月瞳對比鮮明。

長長的沉默中,我瞬間回過神來,腦子竟是前所未有的清醒,冷靜問:「我們之間的賭約還算數?

宵朗緩了口氣,沒有作答。

我再度逼問:「三月之期未到!你露出真面目!賭約是我贏了!」

宵朗漫不經心地用手指輕撫玩弄我的發梢,輕浮道:「是,我的寶貝贏了。」

我傲然抬起頭,推開他道:「請兌現賭約吧。」

我以為他一定會耍賴。

未料,他笑了兩聲,爽快道:「好。」

==

宵朗答應得太爽快,倒把我嚇著了,心裡忐忑不安,總覺得還有什麼陰謀。

他眼裡有幾分寵溺,薄薄的雙唇上掛滿笑意,看不出虛實。

「那個……」我弱弱開口求證。

他忽然俯身,長長的睫毛幾乎和我相貼,還來不及推開,他已靠近,用力按住我的手,吻上雙唇。

沒有顫慄、沒有快感、沒有害怕、沒有羞恥……他的舌撬開齒縫,柔軟地侵入,和我的舌不停纏繞,我卻沒有任何感覺,只是很麻木地任他動作,看著周圍晶壁,很不喜地皺了皺眉。

月瞳從地上爬起,咆嚎著想進攻。

周韶一跳三尺高,想衝過來拚命。

我搖搖手,制止他們二人的魯莽行動,待宵朗唇舌間鬆動些後,問:「好了嗎?」

宵朗緩緩鬆開手,遲疑片刻,笑道:「不會動怒的女人,真是沒趣。」

我繼續剛剛的話題,公事公辦道:「你賭約輸了,以後不能糾纏我,還要把我師父還來。」

宵朗的回答牛頭不對馬嘴:「我喜歡看你生氣的樣子。」

我不為所動:「請履行約定。」

宵朗拿我沒辦法,攤手道:「當年你師父下凡,與我一戰,約定勝者可得天路鑰匙。他敗了,被打碎三魂七魄,只餘肉身,封在魔界寒冰窟。我搜查了幾千年,才發現鑰匙的真身早已變成你,於是設計變成白管模樣,用你那沒用的師父為誘,引你留在洛水鎮。再讓你和月瞳碰面,步步緊逼,引你打開天路之門……」

我打斷道:「你的不要臉功夫天下無雙,過去的事,就不要複述了。」

宵朗摸摸我的臉,不屑道:「你師父也不算什麼好人。」

我反駁:「師父再差,也比你好一萬倍。」

宵朗嘆息:「你這孩子,最是頑固。」

我贊同:「我本是石頭。」

宵朗半眯著眼睛,威脅道:「就算是石頭,也會被打碎的時候,你總有一天會求我的。」

我問:「做夢的時候?」

宵朗給我嗆厲害了,越來越生氣。

凡間有句俗話叫什麼?

死豬不怕開水燙?

快死的人還在乎自己怎麼死嗎?所以我壓根兒不怕他生氣,牙尖嘴利,將下凡學會的難聽話統統往這個不要臉的傢伙身上招呼。

我越無視他,他就越生氣。

最後宵朗怒極反笑,恐怖的笑聲在空中迴蕩,他忽而轉身,亮出一把帶著雷光的巨劍,夾雜著無邊怒氣,一劍斬下,星火交錯間,五條鎖鏈寸寸碎裂,元魔天君的軀殼迅速落下,隨著未盡劍氣,捲入他懷中。宵朗再次揮劍,斬向虛空,空間開始扭曲,劃出一條裂縫。

充沛的仙氣傳來,灌滿整個房間。

在凡間壓抑太久,我每寸肌膚都在飢渴地吸取天地靈氣,往空虛的內丹裡填充法力。

「這是?」我問。

宵朗冷靜得很快,彷彿剛剛只是在做戲耍人。他衝著裂縫抬了抬下巴,鄙夷地說:「你師父死了,我不可能帶在身邊,若是你想要死人,可派人來魔界取,反正我對那玩意沒多大興趣。魔界難以侵入天界的封印,我只能把通道打開到天界邊境,這裡是雲霧峰。剩下的路你要自己走回去。」

心裡有一種強烈的感覺告訴我師父沒有死。我相信這種感覺,所以對宵朗的話不予置否,只狐疑看向裂縫,外面確實是熟悉的雲霧峰景象。

「小心,有血的味道。」月瞳警惕地說。

我努力在空氣中嗅了又嗅,卻什麼也聞不到。

月瞳閉上眼,聞了一會,再道:「還有死屍的味道。」

我瞪著耍人成癮的宵朗,總覺得他不安好心。

宵朗聳聳肩:「阿姐帶著魔軍征戰天界,要搶回父親的頭顱,現在大概是血流成河了吧?兩軍交戰,你若不敢過去,可以隨我回魔界,做壓寨娘子。」最後幾個字他的聲音放得很邪惡,活像凡間的流氓土匪。

我沒理他,帶著月瞳和周韶,跳出裂縫。卻見雲霧峰遠處有無數被火燒焦的巨樹,小時候和師父一塊兒來看的雲海,也被烈風捲得七零八落,淡淡的血腥味終於飄入我遲鈍的鼻中,蓋過以往的花香,處處都是緊張的氣息。

宵朗也從裂縫中走出,倚著棵大樹,笑吟吟地看著我:「你運氣不錯,阿姐似乎停止進攻了,現在是回去的最好時機。我給你一塊我的金牌,若是遇到魔界士兵,便出示給他們看,只要不倒霉遇上我阿姐的直屬部隊,都不會攔你。」

我接過金牌,又覺得他配合度高得讓人生疑,不由問:「你究竟在想什麼?」

宵朗單手托著下巴,思索了許久,正經地回答:「想上你。」

我沒聽懂,迷惘地看著他。

宵朗很「嚴肅」地解釋:「我在認真思考,等你回到我身邊時,我該用什麼手段才能把你這冷淡的傢伙在床上摺騰得欲生欲死?用什麼樣的方法才能讓你在我身下哭著求饒,乖乖聽話?」

我感嘆自己低估了他的不要臉程度,趕緊拉著月瞳和周韶逃跑。跑了幾步,謹慎地回頭看,以防有詐,卻見宵朗還是倚在大樹旁,雙手環臂,旁邊放著元魔天君的軀體,沒有追的意思。

他笑眯眯地看著我,還揮了兩下手,就好像送妻子回娘家的丈夫似的說:「早點回來。」

我「呸」了他一口,大聲道:「我死也不會找你的!」

宵朗充耳不聞,笑容更加燦爛:「我會等你的!」

我頭也不回,比兔子還快地逃離了這個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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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尋訪

雲霧峰與解憂峰相隔不遠,中間有無數小路,我施展驅風遁地的法術,帶著周韶和月瞳趕路,並不吃力,途中遇到七次魔族巡查的斥候,在出示宵朗給的金牌後,皆被放行。這讓我對宵朗那卑鄙無恥變態的人格有了一丁點的指望。

第八次遇到的是個豹族女妖,職位似乎很高。長相劍眉入鬢,頗很爺們,衝著月瞳只差沒留口水,當場打暈拖回去做壓寨相公。於是留著我們盤問:「金牌何處得來?」

我很老實的說:「金牌是宵朗給的,

她眼珠子盯著月瞳,問我:「宵朗大人和你有何關係?為何允許你前往敵營?是否有陰謀?」

我說:「對啊,我也覺得他有陰謀,若是姐姐知道,能指點一二更好。」

坦白過度不是好事,豹妖莫名其妙地認為我在耍她,還污衊我偷了金牌,非要帶回去給蒼瓊女神審問。

我想起蒼瓊恐怖的威壓,打死也不敢再見。

豹妖更覺我心中有鬼,亮出兵器和獠牙。

此時,山峰之端,傳來混沌的吼聲,迷霧間浮現曼妙身影,周圍環繞著無數魔將和異獸。

「來得正好!你和宵朗大人是何關係,問問便知曉,沒得讓天界的探子混了過去。」豹妖欲強行將我拖走。

我帶著一隻斷爪子的貓和一個沒法力的凡人,自然不是對手。眼看快到天界邊境,離解憂峰不遠,怎肯就此放棄,當即凝三條魂絲在指尖,給月瞳遞幾個眼色,準備趁其不備,搏一把。

未料,身後傳來優哉游哉的熟悉聲音:「放她過去。」

我猛地回頭,目瞪口呆。

是宵朗懶洋洋地倚著棵榆樹,銜著根草葉,正興致勃勃地看我出醜。

「是。」豹妖氣焰消停,低眉順眼,不敢阻攔。

我磕磕絆絆地問:「你一直偷偷跟在我後面?」

宵朗看戲看得很愉快:「看你擔驚受怕,百般猜忌的模樣,可真是好玩。下次偷偷罵人時記得多學幾個新鮮點的詞,『卑鄙』這個詞翻來覆去,我快聽膩了。」

我給嚇得臉色發白,一把拖起月瞳要逃,另一把欲拖周韶,沒想到扯了兩下,怎麼也扯不動。回頭見他正痴痴迷迷地看著蒼瓊女神所在方向,雙腿就像在地上生了根,怕是讓他立刻撲過去,死在美人懷裡都肯的。

「別看了!要是她追過來就不得了了!」我和月瞳一人一邊,拽住他胳膊,拚命往路上拉。

周韶還在死死盯著蒼瓊,滿臉呆氣:「我不能相信,天下竟有如此美人,若是她笑一下,那該是……」

我說:「別做夢了!聽說蒼瓊只有殺人的時候才笑。」

周韶開心地說:「太好了,我這就去給她殺。」

我和月瞳都覺得這小子魔愣了,狠下心來,一人一拳,將其打暈,硬拖著跑回天界邊境,恰好遇上楊戩部下的巡邏將士,他以前和我師父關係甚好,算是熟人,細細問明緣由後,便很好心地將我們送了回去。

解憂峰上梨花依舊,白色的花瓣一片片凋零,在地上鋪了薄薄一層,平靜淡泊,沒有人氣,彷彿與世隔絕。

屋簷上的風鈴輕輕搖晃,這是熟悉的家園,熟悉的世界,安撫恐慌不斷的心,讓我終於平靜下來。

周韶漸漸甦醒,愣愣坐在門檻上,看著滿天梨樹發痴,不知在想什麼。

我去師父的藏寶庫裡翻出珍貴的雪肌膏,很慷慨地厚厚塗在月瞳受傷的爪子上,再用天蠶絲帶繞了幾圈,打了個漂亮的梅花結。

月瞳好奇地四處打量,滿意地說:「這就是你居住的地方?很美麗,樹也多,挺適合貓居住。」

我找出個貓兒眼鑲的珠冠,幫他將長長的銀髮束起,再拿出師父以前的舊衣裳,讓他們換去身上血跡斑斑的裝束,自己也重整儀容,恢復在仙界以往的打扮,然後坐在桌前,認真寫了一封書信,交由引路青蜂,讓它們送給藤花仙子。再把發呆的周韶敲醒,喚他入屋,正色吩咐:「我和月瞳身犯重罪,天界很快就會查明,到時候身陷牢獄,怕是照顧不上你,所以託付給好友藤花仙子,她是個很好的人,斷不會為難你。你住在百花園,可萬萬不要去調戲花仙們,否則惹怒了百花仙子……」

百花仙子脾氣很好,我也不知惹怒她會有什麼後果,一時為難。

周韶低頭看著青石地板,呆呆地說:「師父,我的心跳得好快,就好像快死了。」

我怒:「你以前對我也說過類似的話,難道不能換點新鮮詞嗎?」

周韶面露慚色,低頭認錯。

月瞳出言勸他:「我在魔界見識過蒼瓊女神的手段,你可萬萬不要起不應該的念頭。」

周韶很認真地點點頭:「師父,我明白,這種女人是老虎,碰不得。」

月瞳嘀咕:「老虎還沒我凶,哪能和她比?」

我告訴月瞳:「咱們做錯了事,理應受罰,待會便去天宮,找天帝請罪。」

月瞳耳朵抖了一下,軟趴趴地垂下去,心虛問:「會怎麼罰?」

我分析:「天蓬元帥調戲嫦娥,被打落凡間,捲簾大將打碎琉璃盞,被罰去流沙河。我們倆的罪過應該比這個深很多,大概關起來被烈火燒,被風刃割,或者十世輪迴做畜生,再倒霉一點就是送上誅仙台魂飛魄散吧?」我看月瞳的神色很緊張,儘可能擺出高興的樣子來安慰他,「宵朗的目標是我,這次的事主要責任也在我,你將罪責都推給我吧,就說是我逼你打開天路的,應該不至於魂飛魄散。如果是受刑,總有盡頭,閉著眼,熬熬就過去了,如果是做畜生……你現在也是貓,區別不是很大啦!重新再修煉就好!」

月瞳的臉色更難看了……

我開始檢討自己是不是缺乏安慰人的天賦?

月瞳嘆了口氣,似乎全身都鬆懈下去,他看著屋外漂亮的梨花,忽而狠狠用手指在我腦袋上彈了一下,罵我:「你都不懼死,我有何懼?咱們一同犯錯,不管結果如何,總要一起擔當。」

我說:「人人都說我傻,我看你更傻。包黑臉說過,賠本的買賣做不得,做事要精明些。明明可以倒霉一個就完事,何苦將兩人都拉下水?」

月瞳說:「你死了,我一個人也是孤零零的。」

我指著周韶道:「你還有師兄!」

周韶從夢幻中回過神來:「你們剛剛說了什麼?」

月瞳瞪著我:「我年齡比你大幾千歲,你管我叫聲叔叔都當得起!」

我想起他的身份,臉微微發燙,輕輕「咳」了一聲,忽略這個小問題,繼續說:「我心意已定。」

月瞳拍拍我腦袋,含笑道:「你啊,就是太理智了點。」

我見他沒反對,就當默認。

月瞳問:「何時去見天帝?要快點將魔界搶得元魔天君軀體之事上報,以免生靈塗炭。」

我拿過桌邊,師父離開前曾把玩的箏琴,上面他弄斷的琴弦,一直沒有修補,更添思念。我想起遇上宵朗後的種種往事,種種困惑,覺得就這樣帶著謎團死去,心裡總有不甘,回憶以前和師父相處的點點滴滴,慢慢推敲。忽然在模糊的記憶中想起師父曾在我很小的時候,帶著一起去過桃花坪,那裡住著一個不愛搭理人的仙女,似乎是他的長輩。仙女讓我留在亭子裡吃糕點,她帶著師父離開去說悄悄話,師父回來的時候似乎有些狼狽,還嘆息了許久。自此他再也沒有去桃花坪,卻每年都會送貴重的禮物過去。

那個仙女和師父應該有淵源,或許她會知道師父和宵朗間的孽緣。

於是,我抱著一線希望,在天界捉拿自己前,前往桃花坪,希望找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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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行前,我把周韶交予藤花仙子,再將下凡後闖的烏龍簡單說了番,只隱去元魔天君身軀被盜和自己即將受罰之事。藤花聽得捧腹大笑,然後拉著周韶細細端詳,讚道:「不愧你收的徒兒,長得一般呆。既然你過陣子沒空,我便幫你照顧照顧吧。」

我羞得面紅耳赤,轉念一想,自己已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不好牽連徒弟,便低聲請求:「這個徒兒,我……想他改投你門下,不知可否?」

周韶聞言大驚,急急問我:「是不是因我見美女心猿意馬,貪花好色,所以師父不要我了?」

藤花大驚失色,指著他問我:「貪花?他喜歡摘花?」

天界仙女禁慾修身者多,甚少有人調戲,在某方面都很呆。我知她想歪了,急忙解釋一番。藤花聽後更怒,罵我:「這樣的徒兒,你也收?!還不快快從南天門踹下去?」

我低頭道:「十世善人,動不得……」

「呸!」藤花小聲罵道,「十世登徒子!」然後她揪著我耳朵到牆角問,「是不是你被他折騰怕了,丟過來禍害我?」

我揉著被她捏紅的耳朵,打哈哈道:「好友,你知道我笨,實在管教不來。」

藤花柳眉一挑,狐疑問:「你該不是被徒兒欺負慘了吧?!」

我熟知好友性格,立刻不吱聲,裝可憐。

藤花果然仗義,氣勢洶洶地回頭抓著周韶:「呆會跟我回百花園,讓為師好好收拾……教導你!」

周韶張口結舌,正欲反駁,我一把將他扯到角落,叮囑道:「我在凡間闖了禍,是戴罪之身,為免牽連,不好照顧你了,難得藤花仙子願意收留,你隨她去,也了結我一宗心事。待消息傳報完,天界給我定罪後,她便明白我的用意,不會為難你了。」

陌生的環境裡,周韶少了以往的放縱,多了幾分頹然,他黯然問:「師父,我能幫你做些什麼?」

月瞳笑道:「莫非你想幫忙頂罪?還是想一起被定罪?」

周韶沒否認。

我搖頭:「月瞳引路,我開門,元魔天君軀體丟失,是罪證確鑿,你憑什麼頂罪?不如乖乖待在百花谷修身養性,別惹毒蠍美人,別讓我擔心就好。」

周韶想了好久,出了很多餿主意,最後垂頭喪氣認命了。

藤花仙子攤開手問我要凡間帶來的禮物,我對著她傻笑,被扇子狠狠敲了一頓,然後去庫房裡將以前捨不得吃的萬年冰山蓮子送了給藤花。藤花大喜過望:「小氣鬼今日為何如此大方?莫非我幫你教訓這徒兒是苦差事?放心,收得重禮,就算他比你還呆氣,我也替你糾正過來!」

「嗯,好東西,別浪費了。」我笑著點頭,送她離去。

白管是騙局,月瞳變前輩,周韶被送走,凡間收的三個徒弟,統統沒有了。

一切變得和以前沒有區別。

我抱起變回貓型的月瞳,駕彩雲,閃電般地向桃花坪飛去,那裡有成千上萬株桃樹,綻放著永不謝的桃花,灼灼其華,仿若晚霞。彩霞端處,是彩色鵝卵石夾雜著白玉鋪就的小道,通往湖邊依山而建的水榭。湖面波光嶙峋,湖上沒有橋樑,我持玉笛,吹一曲《蒹葭》,湖那邊幾聲箏響。

八隻青鸞銜著白色錦緞從飛來,在半空中架起橋樑。

珠簪緩搖,裙裾翩翩,美豔端莊的仙女踏著錦橋,慢步走到我面前。

我持晚輩禮。

她微微點頭,算是回禮,含笑道:「你是當年跟在瑾瑜身邊的丫頭片子?今日是什麼風,將你吹過來?」

我客套幾句,婉轉道:「師父已失蹤數千年,弟子心下擔憂,欲去尋找,。忽憶錦弦仙子曾與他相熟,故上門拜訪,想請指點一二。」

錦弦仙子淡然道:「該去時,自會去,該回來時,自會回來,何須擔憂?」

我陪笑道:「小仙曾下凡間,聽見一些不好的傳聞。」

錦弦仙子道:「傳聞不可信,眼見為實。」

我狠狠心,直接說:「小仙見到宵朗魔君了!」

錦弦仙子神色不變,只微微嘆了口氣:「該來的,也是會來的。」

我見她含糊其辭,什麼都不想說,直接逼問:「宵朗魔君和我師父究竟是何關係?宵朗稱師父已落入他手中,情況危急,求仙子大發慈悲,讓我明白此事原由吧。」

錦弦仙子搖頭道:「我不能說。」

「不能說便是知道,」我堅持,「我必須找到真相。」不管用任何手段。

錦弦仙子有些為難,她想了小半個時辰,才緩聲道:「元魔天君有二子一女,皆同父異母。長子幽冥的母親是人,次女蒼瓊的母親是妖,幺子宵朗的母親是仙……」
第二十四章 處罰

師父是仙胎,宵朗也是仙胎,等於?

錦弦仙子不肯細說,讓我獨自三思。

我愣愣地看著湖面躍出一條肥鯉魚,又躍出一條肥鯉魚……

魚落水中,打出圈圈漣漪。

我終於悟了,驚訝問:「莫非師父和宵朗是兄弟?!」

「事關天機,不可洩露。」錦弦仙子無情道。

在凡間,每次白管月瞳問到不懂的問題時,我總用「天機不可洩露」搪塞過去,如今遭報應了,真是活該。我不死心,再問:「宵朗的母親是誰?她在哪裡?」

錦弦仙子冰山般的臉,閃過一絲憐憫,她低頭道:「是妙音仙子,她是我多年好友,亦是天界戰將,一萬多年前戰敗落入敵手,慘遭元魔監禁,生下魔胎宵朗後,陷入瘋癲,拒絕醫治,最終在三千年前自毀元神而去……」

幼時記憶早已模糊,可我還記得師父發現我有補魂異能時的狂喜,待能力穩定後,他便帶我去了桃花坪,說要見一個很重要的人。我乖乖坐在亭子裡,懵懵懂懂地等了好久,等到師父回來,再帶我離開,然後他連續好幾天都沒說話,還以為是自己惹師父不高興,忐忑不安了很久,想方設法逗他開心。

師父在梨樹下抱著我,抱得很緊很緊,就好像纏著梨樹的寄生草,要勒入骨肉,再不分離,一滴水珠落在肩上,我無知覺地笑道:「師父快看,梨樹上的露水掉下來了。」

師父沒抬頭,輕聲附和:「沒錯,今天的露水特別重。」

自此之後,他再沒提起過桃花坪,也再沒這樣緊的抱過我。

妙音仙子的名字如同禁忌,在天界消失不見。

或許是因為她誕下元魔之子,成為天界的恥辱吧。我背過的天界歷史上也僅簡單記載著她戰敗身亡,並不引人注目。

後來,天界又開始動亂,素來懶散的師父出了好幾次門,參加誅魔之戰,我趁他回來時纏著懇求:「師父,你帶我去戰場吧,不要丟下我一個人『獨守空閨』!」

師父被茶水嗆到,神色詭異地看了我很久,說了聲「荒謬!」,然後把《千字文》和《詩經》丟來,罰我在屋裡各抄十遍。抄得我手也軟了,眼也花了,累得沒空想東想西,還要回去匯報對「獨守空閨」這個詞的正確理解和深刻反省,他才作罷。

三月後,幽冥魔君戰敗,被囚九雷島。

天界皆大歡喜,慶功宴擺了三天三夜,唯師父不喜熱鬧,獨自帶我回解憂峰喝悶酒,我對戰果不解,問:「為何不將幽冥魔君殺死,一勞永逸?是不是師父打不過他?」

「不是,」師父在幫我削木人玩,忽而眼中抹過一絲厲色,「善惡雙生,仙不死,魔不滅。」

這句話好深奧,我半點不懂。

師父見我迷惘,解釋:「道由心起,魔由心生。幽冥魔君的魂體是元魔天君化出的『痴』,只要天下人心中尚存一絲『痴』念,他便能無休無盡地再生,永遠也殺不死,故只能封印。」

我害怕地問:「天界豈不是贏不了?」

師父搖頭,說了句更深奧的話:「善惡雙生,沒有徹底的贏,也沒有徹底的輸。」

「不管了,」我對仙魔之爭毫無興趣,只考慮毛絨絨的相公去哪裡找,所以對師父那些不好懂的話,並未放在心上,隨口道,「反正師父是好人,阿瑤也是好人,就夠了。」

師父笑了幾聲,也隨口答:「或許吧,阿瑤以後要做個好人,好人才有好報。」

我答應得很認真,在人生中也堅決履行了這一原則。

最後,好人倒霉了……

壞人宵朗笑得好歡快。

錦弦仙子對我表達了深刻的安慰。

我反反覆覆打聽許久,她似乎對師父落入宵朗手中之事並不瞭解,實在問不出什麼信息。無奈下,只好謝過仙子,帶月瞳黯然離去。

路上,月瞳問:「你在傷心瑾瑜上仙和宵朗魔君是兄弟?」

「嗯,」我舒了口氣道:「可是我想明白了,就算師父和宵朗是兄弟,師父還是我最喜歡的師父!」

短暫的沉默後,月瞳有些期待地問:「若師父是你最喜歡的人,我在你心裡的喜歡又排第幾?」

我不假思索道:「第三。」

月瞳有些奇怪,繼而又攤手,無所謂道:「反正我只是只毛絨絨的畜牲,又沒什麼本事,你不喜歡也是正常的。不過……你第二喜歡的是哪只傢伙?」

我不解地看他一眼道:「當然是藤花仙子,我和她相識那麼多年,喜歡也是要論資歷的……」

月瞳莫名其妙地高興起來,走路的時候尾巴都豎高了幾分。

我提醒了他好幾次:「我們現在是去自首的。」

月瞳很有長輩風範地摸著我腦袋說:「嗯,別擔心太多,將事情告訴天界,讓他們去救你師父吧。」

我們帶著緊張的心情,一起來到天宮。卻見裡面亂成一鍋粥,將士和仙人們出出進進,似乎忙得連氣都來不及喘,就連平日嫻淑溫婉的天宮侍女們,做事也風風火火了,個個連跑帶趕,說話大聲了不少,不停傳下「普陀菩薩到哪裡了?」「快去請洛河仙翁!」等命令。

我攔下一個相熟的仙女問:「怎麼了?」

仙女像看妖怪似地看著我,不敢置信地問:「你這話問得好生奇怪?難道不知蒼瓊女神正帶著十方羅剎,八大魔將一起突襲邊界?胡天王已在陣前被她一刀斬下首級,戰線逼退了三百里,如今四面八方的軍隊都要去救援呢。」

胡天王前幾年攻打叛亂的狼族時,曾斬首三千,是天界出名的悍將,如今竟被蒼瓊一招了結,簡直匪夷所思。

短短不過數日,戰線敗退至此。

天下還有誰可擋住魔界第一戰神進攻的步伐?

萬年前,當時統帥三軍的太虛仙翁聰明絕頂,伏魔將軍武功蓋世,他們一文一武,皆品德出眾,能力超群。兩人做事盡善盡美,鞠躬盡瘁,讓魔界難以進犯。所有的軍士都以他們馬首是瞻,事無鉅細,皆聽從指揮,一切都運轉得很完美,天界勢力強盛,魔界難以侵入分毫。直到封印元魔天君一役,苦戰兩百三十七天,太虛仙翁和伏魔將軍以一死一重傷為代價,獲取勝利,逼得魔界不敢進犯,天界歡欣鼓舞。

待繼承父志的蒼瓊出現後,大家才發現天界已無材可用,太虛仙翁和伏魔將軍過於完美,也導致他們眼界過高,總抱著希望找到和自己一樣完美人才的期望,反而難以培養出優秀的部下。

魔界少了元魔天君的制衡,初期混亂無序,內鬥不斷,後來以蒼瓊為首的武鬥派抬頭,用血腥和暴力壓制一切,她手下皆是在血洗血,命換命的亂局勝利的強者,陰險狡詐,惡毒殘忍,什麼下三濫手段都敢用,打得真善美教育下長大的天界將領們手足無措。

至此,天界榮光,不復返。

天帝很震怒。

將領們很屈辱,在大殿上紛紛踴躍要求出戰,吵鬧不斷。

天帝左看一個,搖搖頭。右看一個,搖搖頭。往正中一看,是我和月瞳呆呆地站在大殿入口。

四面八方的目光投過來,雖沉默無言,卻帶著爭辯未息的餘怒,恨不得立刻將搗蛋的我丟出去。

我硬著頭皮,徐徐上前,向天帝行禮。

天帝略皺眉,少頃,或許是想起我給他兒子補魂的好處,額間皺紋舒展開來,慈愛地問:「玉瑤仙子,你不是下凡玩去了嗎?怎麼就回來了?」

我客套道:「凡間險惡,不如天界萬一。」

天帝笑道:「是人心險惡,嚇著仙子了吧?」

我低頭:「是。」

天帝疲憊地嘆了口氣,朝我揮手:「你去瑤池找天后吧,如今戰況繁忙,你不宜站在這裡。」

我不挪步,思量如何婉轉告知他元魔天君之事,並攬罪上身。

未料,月瞳搶先跪下,開口直白道:「陛下,我是靈貓族的傳人,日前受奸人矇蔽,逼玉瑤仙子化回原形,將天路開啟,導致元魔天君軀體被盜,自知罪孽深重,特讓仙子帶我來負荊請罪,任憑天帝處罰。」

滿朝文武震驚。

天帝嚇得從寶座上跳起來,驚問:「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等等!」我發現這份口供和原本說好的不一樣,定是這只小白貓又犯迷糊了!

奈何我腦子天生轉得比較慢,說話也比較慢,月瞳卻是個快嘴的,嗓門也比較大,他不留喘息餘地,打斷我的話頭,閃電似地說:「靈貓族受託看管天路,被魔界所滅。我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卻被宵朗魔君步步相逼,困於洛水鎮,日夜折磨。年前恰好看見當年玉鑰化身的玉瑤仙子下凡,想借天路趁機逃亡,並花言巧語騙她同意協助,卻落入宵朗魔君陷阱,被他搶先一步進入天路,拿走元魔天君的身軀。如今心中有愧,自知死路難逃,故來投案。」

天帝看著我,頹然坐下,神色陰沉不定,呢喃道:「原來你就是玉鑰匙,怪不得當年怎麼也找不著,木隱於林,瑾瑜啊瑾瑜,你果然藏得好……」

早已被戰事逼得焦頭爛額的將領們,則手按寶劍,咬牙切齒,只恨不得當場將月瞳和我就地正法。

我搖著手,不停解釋:「他說得不對,被宵朗威逼的人是我,要開天路的人也是我。」

月瞳嘆息著看了我一眼,垂下耳朵,彷彿看穿世間險惡的長者,懺悔罪行的信徒,哀怨無比道:「阿瑤,沒有用的,我知道你喜歡我,可你不必替我掩飾了。做錯了就是做錯了,我月瞳雖是隻貓,卻也是堂堂七尺男兒,沒有讓一個女孩子頂罪的道理。」

我怒了:「誰頂罪了!明明說好這件事是我負責的!」

月瞳看著我,一臉「事情就是這樣,你不要解釋」的堅定表情。

我越急說話越結巴:「不是這樣的,下凡的時候,宵朗就開始算計我了,他……他把我困住,用各種手段嚇唬,我經不住,心裡害怕,所以……」

解釋半響,眾人看著我的目光多了幾分狐疑。

月瞳苦笑著說:「阿瑤,算了吧。你這個人,有可能不守規矩嗎?」

百官頓悟,以前受過我補魂恩惠的奉天將軍立刻站出來,拱手求情,「誰不知玉瑤仙子是出了名的老實人、呆木頭,守規矩守得幾乎不近情理。臣敢用性命擔保,她就算脖子上架著刀,也不會做出違規之事。」

沒錯,若知天路里藏著元魔天君身軀,若身邊沒有徒兒牽掛,若不是被宵朗用攻心術步步緊逼,若知道白管是宵朗,我就算一頭撞死,也不會去開天路。

追求藤花仙子三百年未果的清虛仙人也出列道:「靈貓一族自古善蠱惑,定是他花言巧語誘騙了玉瑤仙子。」

我拚命否認:「不不,是宵朗太狡猾,違反規矩的確實是我,和月瞳無關。」

月瞳對我嗤笑:「事情已落到這個地步,我也不想和你磨蹭了,我以前說的話都是哄著你呢,偏你還當真,你以為我真看得上你這醜八怪嗎?」

他哄了我什麼?

我遲疑了一下,慢慢回過味來。

其他人比我反應得快,皆恨鐵不成鋼地看著我,然後交頭接耳,嘀嘀咕咕小聲討論。我可以想像,未來三千年,天界茶餘飯後的最熱門話題會是:傳說,有個仙女下凡亂晃蕩,被妖怪騙了感情,試圖為愛頂罪,然後……

主犯和從犯的罪過相差甚遠,很可能是一條命。

我發現月瞳在試圖替我頂下主犯罪責,奮起反擊。

奈何我墨守成規的形象太過深入人心,而月瞳伶牙俐齒,演技出色,硬是用謊言讓所有人都認為,我述說的真相才是想幫忙愛人頂罪的謊言。

吵了大半個時辰,鎮魔將軍看不下眼,出列怒吼道:「魔界大軍壓境,元魔天君身軀被宵朗所盜,可見蒼瓊女魔此戰目的定是為奪取她父親的頭顱,讓元魔天君復活!若是讓她得逞,父女聯手,天界定會血流成河,淪為魔界的屬國,這才是大家要擔心的最重要事情!至於這兩個犯下大錯的罪人的處罰和去向,何須浪費時間去討論?!應統統拖去誅仙台處刑!以振軍心!」

大殿陷入寂靜,所有人面露慚色。

月瞳臉色發白,我心跳停頓。

天帝神色一凜,下令:「將二人押入天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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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提親

我和月瞳一起做獄友了。

其實天界犯罪的仙人大多是當場判決,輕一點的關去仙島禁閉反省,略重的打下凡塵,再視情況決定是做人還是畜牲,更嚴重的直接綁上誅仙台處決,所以天牢裡空蕩蕩,沒有別的犯人。

守大牢的獄卒大概是幾百年沒見過犯人,閒得發慌,所以見到我們很高興,興致勃勃地念了一長段監獄守則,分配乾淨整潔的男監女監,用托盤給上了清露和蜜桃做飲食,最後還熱情地和我套近乎:「關來天牢押後審理的仙人,大部分都沒什麼事,將來玉瑤仙子出去,可要照顧照顧小人,我姓肖,名蕭,隸屬仙衛隊。」

我暈乎乎地回答:「我被押後審理是因為戰事著緊,天帝沒空。」

肖獄卒臉色變了。

清露和蜜桃沒有了。

月瞳看我的眼神儘是殘念。

我也後悔了。

兩人乖乖蹲大牢,等判決。由於知道必死,心情反而輕鬆。監獄裡混慣的月瞳一邊啃著饅頭,一邊嫌棄天界監獄的伙食難吃,我是不容許任何人詆毀天界不如魔界的,立刻列出一二三四點進行反駁,辯論得很激烈,最後結論是天界大牢的環境比較好,魔界大牢的伙食比較好,天界大牢的窗外風景比較好,魔界大牢的守牢妹妹身材比較火辣。

外面戰況似乎越發激烈,天界一直沒空料理我們,直到過了半個月,才有人傳來了命令,說是要在三天後處決。

月瞳開始第一千零一次抱怨:「天界實在太小氣了,連快死的人都不給塊肉吃,斷頭飯到底在哪裡?!我是貓!哪能吃蘿蔔?!再這樣下去還沒被處決就餓死了。」

我安慰:「除了仙寵外,天界大部分的人都吃素,吃素對身體有益,還能修身養性,所以你也應該學著改吃蘿蔔。」

月瞳眼神怪怪地看著我。

我終於想起人死後是不用管身體健康的,頓時紅了臉,不停搖著手,解釋:「你可以把蘿蔔當肉,味道也差不多的。」

月瞳問:「你吃過肉?」

我點頭,為難道:「不小心咬過一口肉包子,白管說是用豬的屍體做的,頓時吐了。其實我味覺不好,很難分出味道好壞,蘿蔔和仙桃在我嘴裡一個味道,如果月瞳你餓,可以把我的蘿蔔也吃了吧。否則等死了後,連蘿蔔都吃不著了。」

月瞳大笑,雙眼彎成月牙,兩顆犬牙尖尖的,他揉著眼淚說:「阿瑤,你老實得讓人說什麼好呢?」

難道我安慰錯了?

我很不安。

月瞳丟下蘿蔔,帶著渾身鎖鏈,朝我走近兩步,倚著監牢大門,雙眼如剪秋水,清澈地看著我,忽而問:「阿瑤,就這樣死了,你甘心嗎?」

我說:「甘心不甘心,有什麼關係?」

「我不甘心,」月瞳歪歪腦袋,笑嘻嘻地,有點不正經對我說,「我爹爹在世的時候,說要等我長大了,給我娶個賢惠的好媳婦。要長著油光水滑的大尾巴,毛絨絨的耳朵,身上要有三種花色,生一窩小靈貓。可是他沒等到我長大,便去了。靈貓滅族,我被關在監牢裡大半輩子,出來後,整個世界都變了,我的夢想也破滅了,阿瑤,你的夢想呢?反正快死了,不如說出來吧。」

我扭捏了好久,才害羞地說:「我只想師父回到解憂峰,和我永遠在一起。可是,我覺得這個念頭好像很不好,所以……」

月瞳頓悟:「你想給你師父做媳婦?」

「沒有的事!我師父天人之姿,驚世之才,雖然他小時候說過要給我做相公,可那是玩話,不可做真,我身為徒兒,不會對他有非分之想的!」我臉紅得發燒,拚命否認,然後低下頭揉著衣角道,「我……只是很想他。」

朝思暮想的人,至死也見不到一面。

待魂飛魄散,想看也看不著了。

我再也撐不住,紅了眼眶。

月瞳慌了,他連聲道:「要不我變成你師父的模樣來陪你?他長得和宵朗一樣吧?」

想到害死師父的宵朗,我終於「哇」一聲哭了。

月瞳搖著尾巴,再次建議:「不如我變成你師父娶你?」

我哭著說:「不要。」

月瞳結結巴巴地說:「要不……我來娶你?」

我罵他:「不要亂開玩笑!」

「沒有開玩笑,」月瞳抓抓腦袋,有些害羞,「雖然你沒有耳朵和尾巴……但是你皮膚白白的,骨頭軟軟的,而且身子像暖爐,都是貓喜歡的,我們從小又在一塊兒長大,那時候我就特喜歡抱著你睡覺取暖,還亂蹭,口水都流到你身上了。」

我趕緊駁道:「那時我還是塊玉吧?」

月瞳點點頭,歡喜道:「反正……反正平時都是女人哄我,我不太會哄女人,可是我喜歡你,既然都快死了,不如把心事挑明白,我向你提親,你嫁給我吧。」

妖族不太管禮數,他直白得讓人面紅耳赤,我拒絕道:「這樣不好。」

月瞳勸道:「沒什麼不好的,你喜歡什麼模樣,無論男女,我都可以變出來陪你。沒成親就死了多虧啊?雖然我是不太好,又笨又懶又饞,以前還很亂來……可是你嫁不了師父,這裡也沒別人可選,還是湊合著嫁我吧。」

我打擊他:「男牢女牢相隔那麼遠,你就算娶了我,也碰不著。」

月瞳漂亮的眼睛比天上星星還燦爛,他憧憬道:「至少,我可以拉著你的手,一起去誅仙台,做同命鴛鴦。」

小時候想要個毛絨絨的相公,如今毛絨絨的相公站在眼前,甩著尾巴,情真意切地表白,讓我不由動了一下心。而且,在絕望的深淵裡,有人陪著,總是好的。會忘記害怕,忘記恐懼,變得勇敢。

月瞳急切道:「你不回答,便當你害羞同意了!」

我連忙否認:「等等,再容我想想……」

女孩子說要想想,心裡頭多半是有些肯了。月瞳大喜過望,站起來轉了幾個圓圈,若不是有欄杆攔著,他定會飛撲過來抱著我親幾口。

東君的馬車緩緩西行,玉兔緩緩將蟾宮升上,正當我下定決心,要給月瞳答覆時。獄卒匆匆從牢外跑來,對我的態度很客氣,解下鐐銬,恭恭敬敬地迎出去。月瞳拍著牢門問:「怎麼了?處決要提前執行嗎?」

獄卒喝道:「是天帝有請玉瑤仙子。」

我隨他走出天牢,卻見鎮魔將軍帶著幾百精兵,面無表情地候著,然後揮揮手,讓人駕來一輛天馬拉的的精緻馬車,將我塞進去,快步流星地趕往天宮。

我莫名其妙,心下很是不安,問:「將軍如此匆忙,究竟有何變數?」

鎮魔將軍冷冷「哼」了聲,看我的神色很是不屑:「前日仙魔談判,魔界派使者前來,蒼瓊那賤人提出的退兵條件竟是要元魔天君的頭顱,還有你!」

五雷轟頂不足形容我此刻的心情。

蒼瓊善戰不善謀,嗜殺崇武,甚少談判,在大好形勢下退兵不會是她的主意,應該是背後有人指使,另有圖謀。

那條擅長算計的恐怖身影,再次浮現我的腦海中。

往日歌舞昇平的天宮,如今充滿肅殺之氣,所有人的臉上只餘掩不去的擔憂。大殿內,只有極少數幾個高級將領和仙人在。仙人青春永葆,可天帝的雙眼如凡人般佈滿血絲,比在監牢裡關了一個多月的我更憔悴。

我知道,戰況已經到了很不樂觀的地步吧,至少已攻到天界的封印屏障,否則以鎮魔將軍為代表的死硬派仙人也不會接受和談。

讓人吃驚的是,魔界派來談判的也是熟人——那日在院外意圖侵犯月瞳的赤虎將軍。

他身上暴戾神色消失不見,氣質變得平穩厚重,站在那裡就是一座頂天立地的山,風雨不摧,雷打不改,哪裡還是那個好色衝動的將軍?

困惑中,赤虎衝著我拱拱手,略帶歉意道:「當日奉命得罪,望玉瑤仙子勿怪。」

我頓悟。

赤虎出重手傷害月瞳,炎狐和螣蛇故意透露宵朗到來的目的和時間,亦是宵朗戰術的一部分。如果當時我不逃,白管亦不可能化身宵朗出現,三魔將就會做更過分的事情,直到逼得我們走投無路,再留出一線希望空間,讓我們逃入天路。

越想越恨,我看都不看他一眼。

赤虎「呵呵」傻笑兩聲,向天帝告辭,大搖大擺退了回去。兩軍交戰,不斬來使的規矩不被蒼瓊放在眼裡,可是在天界幾十萬年來都執行得很徹底,所以將士們憤憤然地瞪著他的背影,劍弩拔張,紛紛上前求天帝讓圍擊殺死那個混蛋。

鎮魔將軍嘆了口氣:「罷了罷了,十方羅剎,八大魔將就算都殺了又頂什麼用呢?只要蒼瓊、宵朗不除,魔軍得勢力是不會削弱多少的。」

「差點忘了,」赤虎走到門前,忽而一拍腦門,回身大聲道:「玉瑤仙子,宵朗大人傳話『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大概意思是他很想你,不會喜新厭舊,見異思遷。叫你放寬心,勿牽掛他牽掛得茶不思飯不想。」

眾目睽睽之下,他絕對是故意的!

若不是被侍衛拉著,我已丟臉得一頭撞死柱子上。

鎮魔將軍看我的眼神更加鄙夷:「你在凡間時和宵朗那魔頭勾搭上了?」

我連聲呼冤。

南壽仙人狐疑:「你被他所騙,有了瓜葛?看來他對你用情頗深,停戰提的兩個條約裡竟有你一席之地。」

我吐血道:「宵朗心機頗深,他不可能對我認真,也不可能做無意義的事。選擇我的必有其他原因,玉瑤無關重要。如今蒼瓊願意提出和談是因為她的力量還破不了天界屏障封印,若交出元魔天君頭顱,讓沉睡他身軀裡的靈魂甦醒後,讓他和蒼瓊聯手,魔界力量徹底復興,到時封印被摧毀,天界將徹底淪陷,所以這種條件萬萬不可答應。」

天帝道:「蒼瓊確實打不開天界封印,故赤虎將軍帶來口訊,魔界願意放寬條件,只要你或元魔天君頭顱之一,便退軍。」

我毫不猶豫做出選擇:「元魔天君的頭顱不可交,請天界交出我。玉瑤戴罪之身,待去魔界後,可立刻自盡,以免有污天界清譽。」

「胡鬧!宵朗這種男人,怎會將兒女情長放在心上?就算他願意,蒼瓊也不會答應。」鎮魔將軍對我的態度終於略有緩和,他皺眉道:「我認為魔界想要你,必是另有目的。」

玄青仙人不緊不慢道:「玉瑤仙子補魂之技,天下無雙。元魔天君身軀的靈魂被監禁萬年……不知是否完好。若玉瑤仙子被處死,元魔天君魂魄受損,就算得回頭顱,醒來也是個瘋子。若是將玉瑤仙子困在魔界,醫治好元魔魂魄,再候機奪取頭顱,才是上上之策。」

他身側的玄夢仙子附和:「如此一來,寧可讓元魔天君得頭顱醒來變瘋子,玉瑤仙子是萬萬不能交與魔界。」

天帝搖頭:「魔界料我們無論如何也不會交出元魔天君的頭顱,才提出二選一。或許玉瑤仙子只是幌子,元魔天君魂魄可能絲毫無損,他就是想我們這樣胡亂猜測,然後交出元魔頭顱,處死玉瑤。」

此言一出,大家陷入沉思。

宵朗那惡魔,最喜歡故弄玄虛,做一些讓人左右為難的選擇。

交出元魔天君頭顱似乎是陷阱。

交出我似乎也是陷阱。

他在黑暗裡笑著問你選擇跳哪個?

我問:「我不願為元魔天君補魂,莫非他還能拿刀子逼我不成?」

鎮魔將軍嗤道:「他已逼你開了天路,怎知他有沒有逼你補魂的能耐?」

我惱羞成怒:「他還能管得住我死?」

鎮魔將軍問:「若是他威脅你一死,再次發兵如何?」

我被問得張口結舌,忽而覺得鎮魔將軍和宵朗本質是同一類人啊……

大家爭論不休,有說要交出我的,有說要交出天魔頭顱的。

一直沉默聽我們爭執的天帝,終於出聲道:「我心意已定,讓玉瑤仙子與魔界周旋,拖延時間,再派重軍鎮守封印之地,看管元魔天君的頭顱,不可讓魔界宵小有可趁之機。」

鎮魔將軍點頭讚道:「天帝高明,待天界佈置完畢,玉瑤再自盡吧。」

「……」

自己想去死和別人叫你去死是兩碼事。

我忽然很失禮地萌生出一股揍人的衝動。

鎮魔將軍見我看著他,忽發好心安慰道:「莫選上吊、撞牆等死法,既痛苦也容易被救回來。你晚點去曼陀羅仙子處拿一幅毒藥,死時毫無痛苦,容貌不變,比上誅仙台強上百倍。」

「……」

師父啊,其實我安慰人的技術還不是最爛的吧?

天帝看我說不出話(被氣的),便當默認,算是定下這回事,準備宣佈散會。

我回過神來,急急攔住他,趁機求道:「玉瑤犯錯,理當受罰,天界安排,無有不從。但月瞳確實是被我所騙才犯下過錯,請饒恕他吧。」

天帝撫鬚沉默。

我快速道:「我這一去,大概回不來了,望天帝開恩,讓我放下心結,無牽無掛,可以專心做事。」

這是個小小的威脅,暗示月瞳被關著處死,我做事可能會分心。

天帝皺眉,問眾人意見。

鎮魔將軍爽快道:「小小貓妖,無足掛齒,大局為重。」

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月瞳被改判去桃園面壁思過。

散朝時,天帝對我說:「既然此去魔界,再難相見。你先去天妃那裡走一趟,就當告別吧。」

我不解,平日和天妃素少來往,除下凡前救子一事外,並無交情,她哪來的話和我說?正想客氣推脫時,天帝再度堅持:「元青天君之事,她還有些話想當面謝你,快去吧。」
第二十六章 迎接

瑤池雲霧飄渺,天妃穿著不復往日華貴,素淨白裙,烏油油的髻上沒有半點釵鐶,眉間是掩不住的憂色。侍女通報,她彷彿從夢中驚醒,猛地起身,差點撞翻桌上玉。

玉階下,我彎腰行禮。

天妃匆忙走下台階,低身扶起,挽臂共入紗簾內,又屈尊降貴,親自斟上玉液,用溫柔聲音嘆息道:「玉瑤仙子,這幾日受苦了。」

「比起日夜擔憂戰事的天帝和將士們,小仙不算苦。」我不相信天妃會擔心我是否受苦,偏偏不太會隱藏情緒,心裡狐疑,很快流於面色。又唯恐對方動怒,趕緊打兩個哈哈,尷尬帶過,「今天沒戰事,很和平,瑤台的花開得也很好……」

天妃的眼角抽了兩下,勉強笑道:「天帝從未打算處死你,本來是打算丟在監牢裡好生照料,拖到戰事結束再從輕發落。」

我懷疑地再看她一眼,小聲問:「我好像收到死刑批文了?」

天妃望著瑤池外滿園繁花,裝沒聽見,高貴冷豔地繼續說:「瑾瑜上仙對天界功勞極大,如今下落不明,很是可惜。天帝念及舊情,不願處決他唯一的徒兒。」

我弱弱發問:「牢頭弄錯人了?還是……」

天妃輕輕「咳」了一聲,打斷我的話,表情換做痛心疾首狀:「天帝是千不肯萬不肯殺你的,都是鎮魔將軍胡亂上書,說要斬勾搭魔界的亂賊以振軍心,天帝給纏得沒辦法,無奈先下詔令,應付過去,可詔令上是沒蓋印的,做不得準。恰好魔界派人來談判,指名要你,鎮魔將軍也沒辦法了。」

有沒有蓋印,詔令做不做准,都是他們說了算啊……

我的疑心早被宵朗□得強了百倍。

天妃笑得和藹可親,拉著我親熱道:「本宮相信瑾瑜上仙教出來的徒弟,是不會私通魔界的。若你真和宵朗好上,何苦回來受死?天下哪有這樣的傻瓜?」

她讚美師父教徒有方,我心裡舒坦了許多,臉上也露出笑容,直問:「天妃特意召見小仙,可是去魔界前有何吩咐?」

「這……」天妃揮退眾人,沉吟許久,欲語還休。

「不除蒼瓊,天下難安。」簾後傳來天帝沉穩的聲音,「玉瑤仙子,你可願為蒼生除害?」

我不加思索道:「願意,可玉瑤能力低微,恐不是對手。」

天帝打開桌上金絲檀香木棋盒,拿出一顆玲瓏白玉雕的棋子,緩緩放入天元,旁邊又圍上幾顆黑子,默然凝視許久,忽而抬頭,死死盯著我,眼神沒有大殿上的疲憊,變得凌厲無比,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不要你做什麼,而是要你什麼都別做。」

我驚愕。

天帝再從棋盒中取出一子,遠遠離開眾棋,孤立在星,指著道:「天界在魔界早布有暗樁,只是蒼瓊監視甚密,難以行動。你出生天界,善惡分明,此去魔界,臨行前又與我和天妃密談。傳入蒼瓊耳中,必懷疑是天界探子,多加提防,待她將注意力集中在你身上,我們布下的其他棋子,便可行動了。」

我猶豫問:「你是指……讓我做幌子?」

「是,」天帝決然道,「你也可以適當做些行動,增加她的懷疑,從而掩護我們真正派去的人。必要做下一步行動時,我們的人會給你暗號和指令。你聽指令配合行事便可,」說到此處,他頓了頓,再道,「成功後,我們會派人接你回來。」

不,他在撒謊,天界是淨土,不會容納一個被惡魔玷污的仙女回來,她只會是千古污名。

可是我不在乎。

我平靜地回答:「好。」

天帝移下視線,看著台上棋局,為難道:「天下為重,有些事情非我願為,而是不得為之,玉瑤仙子,宵朗殘暴……」

後面的話,他不說我也明白,寬慰道:「陛下放心,玉瑤明白事理,自當以大局為重,蒼瓊姐弟未除,是不會哭哭啼啼,尋死尋活的。」

天帝重重一聲嘆息,揮手讓我退下。

我方走到簾外,天妃快步過來,攔著我,面露愁色道:「玉瑤仙子,你若是在魔界見到一個身上有鳳凰印記的男子,請幫本宮看看他可好……」

「閉嘴!不要提那孽障!」天帝的怒喝打斷天妃的懇求,「他已經死了!」

我雖然有些迷惘,但覺得他們劍拔弩張,似乎要夫妻掐架,趕緊腳底抹油,跑了。

往日交好的仙子聽說我要去魔界,紛紛避之不及。唯藤花仙子帶著周韶,在解憂峰等我。手裡帶著百花蜜釀和甘露酒,和以前一模一樣。周韶的身上則青一塊紫一塊,到處都是傷痕。

我有些心疼,暗暗抱怨藤花:「他雖好色些,但心底不壞,就算得罪了仙子,欠收拾,也不需下那麼狠的手吧?」

藤花攤攤手,無奈道:「誰捨得收拾他?百花園連個公的都沒有,他嘴甜腳勤臉皮厚,哄得上上下下都歡喜,百草仙子高興得連壓箱寶貝都送他了,連我都沒這待遇。」

男人稀缺的地方……登徒子倒是個寶了。

凡間哄女孩子的方法,仙子們都聞所未聞,也難怪高興。

我算是把他送對地方了。

我再問,「莫非他的傷是從萬花谷的台階上一直滾了下去?」

藤花仙子哀怨地看了他一眼道:「不怪我,自聽見你被處極刑後,這孩子瘋魔了,偷偷跑去天宮胡纏,硬是要給你討公道,還喊了很多亂七八糟不應該說的話。這身傷已算是輕的,若不是百花仙子求情,怕是早被守門天兵給砍了。回來後就變得傻乎乎的,不和人說話,盡坐著發呆。」

三個徒弟,我最重視白管,他背叛了我。我最不重視周韶,有時還覺得他是麻煩,可他依舊對我死心塌地,甚至不惜性命,擅闖天宮,為我說話。

師父啊,人是不能看外表的。

我喉嚨有些難受,靜靜站在他面前,不知說什麼。

周韶低聲問:「師父,我不明白。」

我擠出一個微笑,盡力像往常那般說話:「何事不明?」

周韶往日清澈的眸子裡儘是血絲,「天界如此待你,你為何還要為天界出力?」

我答:「不,我是為天道出力。」

周韶如憤怒的獅子咆嚎起來:「天道不公!」

我淡淡答:「天道在自心。」

周韶怒問:「天道為何物?」

解憂峰上梨花花瓣緩緩飄落,悄無聲息。我忽而想起很久以前,也曾站在樹下問師父什麼是「天道」。師父拉著我的手,指著我的心說,「這就是天道。」

我不明白,繼續纏著師父問:「你的天道是什麼?」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師父倚著梨樹,將我抱入懷裡,在耳邊說的話,聲音雖輕,可我一輩子也忘不了。

他是師父,我是徒弟。

他貫徹的理念,我會繼承。

他期望的事情,我來完成。

這便是我的天道。

周韶聽完後,一直在笑。

我問他笑什麼。

他思索片刻,歪歪腦袋,表情帶著三分猙獰,緩緩說道:「如果這便是天道,我寧可成魔!」

「大逆不道!」我又驚又怒,想也不想就甩了他一巴掌,嚴厲斥道,「這種胡話,也是你說得的?」

周韶恢復原來憨憨的表情,揉著面頰討饒:「哎呀,別生氣,我開個玩笑而已,也就師父你這呆子會當真,痛死我了。」

這孩子的玩笑開得太大了,成魔這事別說去做,就連念頭也不應轉。我滿肚子怒氣,可看他哀聲求饒很是可憐,又心疼起來,拿出雪靈膏給他涂,一邊涂一邊囉嗦:「以後我不能在天界看顧你,你自個兒要懂事些,別給藤花仙子添太多麻煩。這個地方處處都講規矩,可是只要你不做錯事,日子還是很舒坦的……」

周韶胡亂「哼哼」,算是應了。

我停下手,低頭道歉:「對不起,我以前做你師父,不但沒給你任何好處,還增加了許多麻煩。可惜世上無時光流轉,否則我寧可不識你……」

「我樂意,就算你不找我,我也會纏上你。」周韶的聲音有點怪異,就像被喉嚨裡塞了個核桃,吞不下吐不出的感覺。

洛水鎮的日日夜夜,恍若如夢,一夢醒來,我已不是我,他也不是他,每個人的生活都被改變了。

我拍拍他的肩膀,想說幾句餞別話,卻什麼都說不出。

周韶猛地起身,大步走出屋子,甚至不願回頭再看一眼。

我覺得他和以前有些不同了,就好像雨後春筍,一夜成林,不再是那個厚著臉皮跟在美女後面討好賣乖的孩子,舉手投足間忽而有了大人的風範。

每個孩子都會長大的,以前師父不再抱我在膝頭,不准我睡在他床頭時的理由也是我長大了,我為此鬱悶了許久,只以為是被拋棄的前兆,還鬧了笑話。

師父啼笑皆非,他說孩子長大總會有很多不習慣的地方。

所以我對周韶的轉變,並未多想,也沒時間給我多想。

屋裡藤花仙子忙忙碌碌,麻利地從東收拾到西,幫我將各色物品打了幾個大包裹。我走到她身邊,尚未道謝,她已碎碎念道:「別嫌我多管閒事,是阿瑤你丟三落四,若我不幫你看著,也不知會漏什麼東西忘了帶,到時候再託人傳話送去,就很難了。」

藤花是急驚風的性子,繡花縫補等細緻活樣樣不行,很容易被挑撥,和人說多幾句就會鬥嘴。我是慢性子的好好仙人,就算被人欺負也是三兩句帶過,從不放在心上。自三千六百多年前,我幫她織補好百花仙子賜下的鳳羽衣後,發現性子相投,成為好友。若她生氣吵架,我會在旁邊勸著,若我被欺負,她便跳出來幫腔出頭,兩人一唱一和,很是融洽,正如凡間的閨中密友。

我見她連掃把拂塵都裝入箱子,不由苦笑道:「魔界又不是窮酸地,要什麼沒有?」

藤花仙子怒道:「他們是他們的,我們的是我們的,他們的再好也比不上我們的。」

我見好友心情不好,附和道:「說得也是,魔界的東西確實不太好。」

藤花仙子的手停在半空,良久,輕聲道:「你這呆子、呆子、呆子……」

我不喜歡被她罵「呆子」。

我更不喜歡以後聽不到她罵「呆子」。

我低著頭,任由聽好友一聲聲「呆子」喚著,直到她的聲音不再活潑,正如跳躍的火焰被冰冷海水澆熄,只餘一絲餘溫,卻強顏歡笑道「呆子,你的解憂峰和梨園,我會替你好好收拾,等你回來,保管還和以前一模一樣。」

我重重點頭。

兩個人,誰都知道,此去遙遙無歸期。

我是再也回不來這座山峰,看不到滿園梨花了。

氛圍變得沉重,我不敢說話,因為我害怕,若是開口,眼淚就會掉下來,讓她發現我的難受。

是藤花仙子的眼淚,忍不住一滴一滴先落下來。

她轉身,緊緊抱著我,不顧往日形象,嚎啕大哭,她說:「你別去,去了就回不來了。你說過,要和我做一輩子好朋友,不可以丟下我。以後我的百花蜜餞和誰分享?以後我該去哪裡蹭你做的蜜酒?去哪裡找比你更爛的臭棋簍子?我不要這樣。」

我撐不住,也抱著她哭道:「不要哭,地窖裡的蜜酒都送給你,我再不小氣了。」

死別苦,生離難。

藤花仙子泣不成言,濕了衣襟。

我陪她一起挑燈,說悄悄話,度過在天界最後一個夜晚。

第二天一早,天界派人來催。藤花仙子揉著紅腫的眼睛,替我梳妝,妝罷,她對著鏡子左右細看,然後從懷裡掏出一支天工製成的東海珍珠琉璃藤花簪,斜斜替我插在鬢角,耀眼光華照滿屋,細碎的琉璃珠和珍珠垂下,在耳邊如魚兒般跳動,映得人多出三分顏色。

這是她最心愛的發簪,平時連碰都不捨得給人碰。

我驚愕地看著藤花。

藤花仙子滿意道:「若能回來,便還我一件更貴重的。」

我戲說:「待你出嫁,我給你一箱子。」

恰逢清虛真人奉命來催第二次,聽到我們對話,立刻紅了臉,不住偷眼看藤花,欲言欲止,直到藤花甩他一個白眼,坐青鸞遠去,還久久收不回視線。

我將藤花幫我收拾的幾個大箱子,統統裝進乾坤袋。由於大局已定,我不打算向月瞳告別,以免更加傷懷,只將一封留給他的信託清虛真人代為轉交,然後一步步離開我出生長大的地方。

最後一眼,看不厭滿園梨花開浪漫。

最後一眼,看不膩解憂峰上萬年□。

微風吹過,屋簷鈴鐺清響,彩雀爭鳴,梨樹上處處爬著解不開的藤蔓,我伸手輕撫粗大枝幹,抬頭看去,枝葉交錯間,漏下縷縷陽光,恍惚還躺著師父身影。烏雲飄過,遮住滿天光明,他驟然消失,手心沒剩下一絲餘溫。

鞦韆仍在,石頭上亂畫的痕跡仍在。往事歷歷,歡樂時光猶在眼前。

我回到了朝思暮想的故鄉,又要永遠地離開了。

一步三回頭,五步一徘徊。

捨不得,放不下。

直到再看不到解憂峰的山頭,直到再看不到解憂峰的河流。

雲霧峰,層層疊疊的烏雲遮住日頭,恍若黑夜。四周狂風亂作,捲起的血腥味掩去花草清香。

我看見藤花仙子帶著周韶,默默站在雲海上方。

我看見百萬魔軍靜靜立與山下,無數旗幟飄搖,好像被黑暗吞噬的海洋。

我一步一步地走向黑暗。

魔軍正前方,有大紅斗篷在狂風中舞動,斗篷下是穿著黑色緊身鎧甲的將軍,他身材修長,青發如墨,紅瞳如血,俊美難以描述,唯眉間一點火焰紋給他添上濃厚邪惡之氣。

「宵朗……」我痛苦地輕聲呢喃。

宵朗聽見我的聲音,仰起頭,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個燦爛笑容,那瞬間,就好像全天下的月光都映在他臉上,又好像全天下的星星都在歡喜。鬆開按在腰間寶劍上的手,朝我伸來,手心裡是常年征戰被兵器磨出的厚厚老繭。

「我們回去吧。」他的聲音溫柔如水,就好像在哄一個鬧彆扭的孩子。

昏暗中,相似的面孔,相似的身形。

恍惚間,讓我有師父站在面前的錯覺。

只是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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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魔界

我直徑從宵朗伸出的手旁走過,連眼角都沒有掃他一眼。

打扮奇形怪狀的魔將們用忍笑的目光看著我身後,氣氛變得尷尬緊張。一直在靜觀的炎狐將手中鐵扇收攏,替主子打圓場道:「這丫頭都給嚇傻了,把宵朗大人的龍車駛來,路途遙遠,別顛著了嬌客。」

龍車約莫三丈長寬,金絲楠木打造,掛著東海珍珠簾,拉車的毒龍長著厚厚皮甲,口裡噴著火焰,氣焰囂張,似乎在向我揚武耀威。有魔兵搶上來,放下踏墊,扶我上車。

尚未踏出第一步,一直大手將我攔腰抱起,天旋地轉後,被甩入一個冰涼的懷抱。抬頭看去,宵朗的黑金鎧閃著寒光映入眼簾,他的臉色比鎧甲更冷,半眯著眼睛道:「戰敗上供的人質,何來乘車的資格?自當遊街示眾,讓子民們一睹勝利的威風。」

赤虎抓抓腦袋,不解問:「可是,是您親口……」

他話音未落,宵朗已嗤笑道:「赤虎啊赤虎,你跟隨我那麼多年,還分不清哪句是真話哪句是開玩笑嗎?」

赤虎搖頭,老實道:「分不清。」」

「做事要因時制宜,你真是孺子不可教也。」宵朗痛惜地嘆了口氣,又拍拍我腦袋,教訓道,「做事不要拘泥過去,懂嗎?」

壞人說好的東西肯定不好,我憑直覺搖頭。

「也是不可教的。」宵朗教育失敗,心情似乎有些鬱悶,他不再理我,命人牽坐騎來。

一頭黑色巨象緩緩從魔群中走來,它身高約十丈,披著重重的鎖子甲,瞪大血紅色的雙眼,露出比刀鋒更銳利的獠牙,每踏一步都地動山搖。待走到主人面前,恭恭敬敬跪下前肢,俯身請他上背。

宵朗將我雙手牢牢反剪身後,抱起往上一縱,輕若雲煙騰空起,略轉身,已到象背,象背上竟是一座涼亭,掛著簾幕,裡面是套萬年花梨木雕刻的桌椅,玲瓏格子裡是筆墨,旁鑲著如意玉紋,還有同樣款式的的小書櫃,堆滿各色書卷。

巨象上,登高望遠,四面涼風,可觀錦繡河山。

他是打戰還是遊山玩水?

我琢磨了半刻鐘後,忽而想起一個更重要的問題——桌椅只有一套,宵朗抓我上來,莫非要綁在涼亭外面示威?

宵朗似乎也很「苦惱」,他琢磨片刻,做出決定,直接把我往自己大腿上擱,然後用挑釁的神色望著我,似乎在等我尖叫反抗,等了很久沒結果,便伸手玩著我髮梢,笑問:「你在生氣?」

下面的魔將用曖昧的眼神望著我們,被他一瞪,又全部縮回頭。

我沒說話。

大象抬起蹄子,平穩而緩慢地走著。

他從玲瓏閣翻出幾塊稀有的糕點,先放我鼻子邊轉了兩圈,見我直勾勾盯著遠方不做反應,自個兒吞下肚,然後看起書來,看不得幾頁,又深呼吸幾口氣,彷彿做了很大犧牲似地軟聲問:「阿瑤,你真不想和我說話?」

我一輩子都不想和這種爛人、惡棍、騙子、混蛋說話。

宵朗挑挑眉,笑了,似乎又想使壞。

我先下手為強,趁他沒封鎖我力量,直接變回原形。

一塊晶瑩美玉掉在他膝上,閉眼睡覺,隨他愛怎麼著怎麼著,就算拿去當狗項圈都不管了。

迷迷迷糊糊不知睡了多久,待濃厚的魔氣襲入玉竅後,靈魂打了一個激靈,不自覺驚醒,覺得不妙,忙悄悄放出三縷魂絲出去查探,發現自己被根紅繩掛在巨象的鼻子上一甩一甩地示眾,周圍是魔人們歌功頌德的歡呼聲……

我沉吟片刻,決定裝死。

宵朗慢悠悠地合上手中書本,讓巨象伸過鼻子,將我撈回。用食指勾起,在空中轉了幾個圈,捧在掌心,故作溫柔地問:「你醒了?」

我給力地裝死。

宵朗:「砸碎你!」

我更給力地裝死。

宵朗:「丟你去茅坑。」

我醒了。

宵朗「頓悟」:「還士可殺不可辱呢?」

我低頭不吱聲,偷眼看魔界環境,越看越新鮮。

天空籠罩著厚厚霧氣,和融雪時一般冷,灰沉沉的,就好像墨水落入池塘,瀰漫開的那剎那,陰暗中帶著詭異的美。各色燈籠掛在建築上,照亮道路,時不時傳來淡淡的血腥味或屍臭味,行人皆持劍佩刀,打扮得很隨意,衣著暴露的有,飄逸如仙的有,重凱厚甲的有,造型可以挑戰你想像力的極限。嬉笑怒罵淫/靡聲從各個角落傳來。和天界的刻板截然相反,這裡充斥著一種自由的活力,任何人到了這種地方,都會有放任慾望的衝動。

過度的自由和放縱,造就強者活,弱者死的世界。

巨象放慢了腳步,我眼睜睜看見一個年僅十二三歲的漂亮小女孩被幾個大漢拖去路邊暗巷,暗自擔心之際,又見她渾身是血,臉上帶笑地回來,無所謂地衣角胡亂擦幾把匕首,繼續和身邊的賣茶婆婆一起看魔軍回歸的隊伍,雲淡風輕,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這裡全是惡人,無分老弱婦孺。

隊伍轉了兩個彎,出現了一座巨大拱橋,連接孤島,橋下翻滾著火焰熔岩,掃去寒冷,島上是被黑雲籠罩的宮殿,裡面彷彿會傳來人的哀嚎聲。

隨著通報聲,青銅大門緩緩向兩邊打開,宵朗緊緊抓著我躍下象背,留下眾人,大步流星向宮內走去,宮內是又是一座窄橋,寬約四丈,橋下被霧氣籠罩,看不見景色,只聞嘶嘶的聲音響動,不似流水。

「這是正殿,是阿姐的住所,」宵朗見我有探頭探腦的意思,忙攔住,「你可知橋下是何?」

大不了是刀山火海吧。

宵朗揮手,驅三道清風散去腥臭的霧氣。我看見無數的毒蛇爬滿橋底,吐著血紅信子,糾纏在一起,層層疊疊,游動如河,斑斕的鱗甲蠕動,在燈光反射下,就像河面上的月光點點,裡面夾雜著白骨纍纍。

他問:「阿瑤,你害怕嗎?」

我皺皺眉。

宵朗指著遠處一條寬不足一丈的木橋,解釋:「阿姐喜歡殺人,若有一日不殺脾氣就會很差,而且最愛聽人慘叫聲下酒,五千多年前,有狐妖獻計,以毒蛇做河,上面設獨木橋,捉凡人在上面走,看他們掉下去取樂。」

蒼瓊的殘暴事蹟並非第一次聽聞,滄族族長曾試圖反抗,蒼瓊便殺死他五個幼子,當眾烹熟後賞給部下分食,此事傳入天界時,恨得所有仙人牙癢癢。

若是給我機會,就算拼上性命也要除了這天下第一毒婦。

想得太入神,宵朗在耳邊還不知說了什麼,一個字也沒留意。

步上黑石台階,在無數持刀侍衛中,轉入正殿,裡面無數魔將一起轉頭盯著我,全場鴉雀無聲,唯蒼瓊慵懶坐在正上方異獸皮毛鋪就的碧玉軟塌上,由侍女替她修剪指甲,連頭也沒抬一下。流盼間,美色傾城,最燦爛的牡丹,最嫵媚的薔薇,最風流的桃花,最豔麗的荷花,難及其萬一。

隨行魔將皆行大禮。

我心裡是極不願意給這個深惡厭絕的女人彎腰,卻怕耽誤天界除魔大計,衡量間,腦子轉慢了點,行禮得也慢了些。

蒼瓊還是沒抬頭,彷彿對周圍一切都不在意,待修好一個指甲後,她抽回手專注地端詳,待滿意後,彈指在空中揮了揮,輕聲細語吩咐道:「把下面那女人丟蛇海去。」

哪個倒霉蛋又得罪她了?

我困惑地左右四顧。

發現大家都在看我……
第二十八章 蛇海

兩個熊腰虎背的侍衛踏著大步走過來,所有妖魔都很感興趣地將視線集中在我身上,還有幾個靠門口近的,悄悄往那邊走了兩步,探頭霸佔絕佳觀賞點。就好像凡間社戲開台,大家興致勃勃集中去看戲般。

仙女喂蛇難得一見,或許在他們心目中,是挺好看的戲。

我覺得自己比最紅的花旦還矚目,很是恍惚了一下。

身旁宵朗抱著雙臂,氣淡神閒,還笑嘻嘻地看著我倒霉,只差做出個「請」的手勢。

他的甜言蜜語果然是哄人的。

意料之中的結果,我很平靜。料想這裡萬魔薈萃,不管是反抗還是要死要活地哭著求饒,只是丟天界面子,給魔界徒添笑話,倒不如帶著傲骨而去。

於是,我伸手推開拉我的侍衛,客氣地說了聲「謝謝,我自己來,」然後踏著穩穩的步伐走去蛇海邊。

毒蛇在魔界蓄養已久,也有了魔性,見池邊有人走來,立刻蜂擁而上,層層疊疊,堆成修羅寶塔,眼睛裡透著飢渴的紅光,爭搶美味。

我深呼吸一口氣,高高抬起頭,閉上眼,縱身躍下。

蛇群沸騰,露出尖銳獠牙。

我腕間一緊一痛,身懸半空,竟未落入其中。

困惑抬頭,卻見一青衣男子,在岸邊伸手拉住我的手,緩緩往上提去,置於岸邊。他長發簡挽,通身無半點裝飾,眉眼間掛著憂鬱,嘴角間儘是笑意,五官不算俊美,卻很溫和,彷彿河邊蘆葦,狂風不折。那身氣派不似魔人,倒又幾分仙人風采。

我坐在地上,愣愣看著他,只覺似曾相似,卻想不起哪裡見過。

過了好一會,我回過神來,轉頭卻見宵朗的表情似乎很震驚,蒼瓊冰冷的神情中也掛上幾分驚愕。

青衣男子緩緩開口:「蒼瓊殿下,請三思。」

蒼瓊恢復冷漠,嘴角露出一絲鄙夷,笑道:「你有何資格替她求情?」

青衣男子沉吟片刻,道:「在下並無資格,只為元魔天君復生大業,請殿下暫饒她一命。」

蒼瓊的手指輕敲案面,陰沉不定地看著我。

「真好玩!」宵朗忽而放聲大笑,他大步走上寶座,坐去蒼瓊身邊,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阿姐,你丟塊玉下蛇海,也不怕你的寶貝蛇咯了牙?裡面好些蛇都是我替你尋來的,若是死了,你不心疼我心疼。」

蒼瓊給他噎了一下。

宵朗淡淡地看看我,又回頭笑道:「阿姐,殺人易,奪人難,你知我費了許多心思。她又是被天界呆子教出來的蠢貨,將來好好□便是了。」

蒼瓊不耐煩地揮手道:「算了,讓她滾,別再出現在我面前。」

宵朗聞言,立刻跳下寶座,黑著臉,用勒死人的力氣扯住我的領子,快速拖走了。我猶在看那位青衣男子的身影,他孤零零站在群魔中,沒人理睬,彷彿和周圍一切格格不入。

「他是誰?」眼看要離開正殿,我終於按耐不住好奇心,開口問宵朗。

「是個不值一提的小人。」宵朗憤怒地將我望著他的腦袋扭了回來,狠狠丟進毒龍車,自己也鑽了進去,然後敲著我腦袋,咬牙切齒問,「來前我已告知,蒼瓊必會在所有人面前給天界的人下馬威,你只要裝出懦弱害怕的模樣,讓她在下屬面前展夠威風後,我說兩句好話求情,她便會順水推舟放過你嗎?」

他有說過嗎?我沒印象啊……

宵朗做事必有目的,這該不是他耍我的新招吧?

大概是我臉上的狐疑神色太明顯,宵朗拉過我的手,語氣不明地說:「你仗著自己是玉,倒是真不怕蛇,那麼想和它們睡覺嗎?」

我飛快地掃一眼他嘴角諷刺的微笑,略略思量,誠實做出評論:「確實,和蛇睡覺比和你睡覺強。」

宵朗像丟垃圾似地狠狠把我手丟了,手背磕在桌上的八寶盒角,瞬間青了一大塊。我忍痛低頭揉揉,他卻抓住我的下巴,強迫抬起,雙唇湊過來,與我近在咫尺,沉沉的呼吸在鼻尖流動,彷彿隨時貼近,我可以看見他雪白的牙齒在一開一合,流出輕得若不可聞的聲音,帶著無盡溫柔:「乖阿瑤,你選擇得真好。」

他的溫言軟語比毒蛇更可怕。

恐懼的經歷湧上心頭,我本能地往後縮了縮,低聲道:「和蛇睡覺我也不想,它們很臭。」

寂靜車廂,宵朗用食指點著我的唇角,笑問:「不想,你還跳?打算變回原形,一輩子躺在下面嗎?」

「不,」我一邊蹬他一邊解釋,「我壓根兒沒打算變回原形。」

宵朗抓住我下巴的手,力道又大了幾分,他問:「為什麼?」

「師父說過,要會衡量形勢,做出最佳選擇。在凡間,大家也說流放比砍頭好,砍頭比凌遲好。你抓我來魔界,不過是想慢慢零碎折磨,如今能有機會光明正大地尋短見,魔界還挑不出錯處,我何樂不為?」我覺得他這個問題很蠢,「何況跳蛇海的時候,我用魂絲屏蔽了五感,就算被蛇咬,也不會痛,以後還不用給你折磨,沒什麼不好的。」

宵朗怒道:「你就這樣聽你呆子師父的話?若他讓你死,你怎麼不去死?」

「師父不是呆子,他從來不欺負我,他是天底下最……」他三番四次侮辱我師父,讓我對他跌到十八層地獄的感覺,再次挖了個洞,開拓出十九層地獄景色。

腰間一緊,身子已緊緊貼上他的胸膛,按倒在軟塌上。

宵朗狠狠吻上我的唇,封住所有要說的話。

舌尖放肆探入,如餓狼,如猛虎,在貪婪品嚐許久未碰的美食。

他沒有封鎖我的力量,似乎在期待什麼。

我呆了一會,發現機不可失,趕緊狠狠咬了他一口,破皮入肉,血腥味滿口。

他吃痛,鬆開我的唇,伸手拭去唇邊血絲,驚愕片刻,先往銀痰盂裡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血不止,拭了又拭,雙眼卻冷厲地看著我,彷彿要生吞活剝。

我轉頭玩弄衣袖,只當他活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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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窺心

龍車停,侍衛恭請。

從窗簾縫隙看去,是一座比正殿略小的宮殿,花繁錦繡,暖泉叮噹,毫無外面的肅殺之氣。

宵朗掩著唇,狠狠掀開珠簾,他再次在眾目睽睽下將我扯下車,一路拉扯著穿過迴廊,轉過影壁,繞過小橋,把我丟進一間玲瓏小院,然後恨恨轉身離去。

我揉揉被摔痛的屁股,站起身轉悠了兩圈,觀察敵情。

院落不大,青瓦白牆,典雅樸素,可細細看去,屋簷飛角上皆掛著琉璃水精做的鈴鐺,檀香木門把手巧奪天工,微雕著二十四副凡間繁華美景圖,茶具玩物數量不多,顏色淡雅,看似簡單,卻都是有來歷的名物。不起眼的素色床簾上有不遜與織女手藝的暗繡。院落裡種了三株梨花,引溫泉水養,白色花瓣落滿地,

我不得不承認,宵朗的品味比許多仙人更高雅。

走到院門,卻被守衛的魔軍客客氣氣請了回來,過了半柱香功夫,有七八個美麗清秀的丫鬟侍女,捧著各色女子用物,規規矩矩地來到我面前請安。

宵朗這裡的侍衛和侍女,看起來皆老實厚道,倒是舒緩了不少我的緊張。

梳洗更衣完畢,我拉著她們東拉西扯套話。叫黑鸞的侍女最熱情,她笑起來臉上兩個酒窩,不管我問什麼都不生氣,回答得很詳盡:「這裡是宵朗大人的住所,他脾氣最好,很少打罵下人。姑娘你不要太擔心,他對喜歡的人很寬容,只要乖乖聽話,不反抗,他便會對你很好,要什麼給什麼。」

叫紅鶴的侍女說:「姑娘長得天仙美貌,我見猶憐,怪不得宵朗大人會動心。」

叫綠鴛的侍女跟著:「仙界仙女果然氣度不凡,脾氣又好,我們能服侍你,真是三生有幸……」

她們還說了許多讓人飄飄然的讚美話。

我經歷宵朗一役,心有慼慼然,見她們都是法力低微的小魔,便悄悄伸出幾根魂絲,探入她們體內,查看真心。當然,這種偷看人心裡話的行為很無恥,讓我對幾位美人略感抱歉,只是我身負天界責任,不管是魔軍的部署,蒼瓊的秘密還是師父的下落,總要打探點什麼出來……

可惜我沒辦法偷窺比自己能力更高的妖魔,否則我肯定天天追著宵朗看他腦子裡在打什麼鬼主意。

很快,小美人無法抵抗我的入侵,嘻嘻哈哈間,毫不自覺被查看了心思。

黑鸞:【不用服侍蒼瓊實在太幸福了,跟這種天界來的傻瓜打交道更幸福,不怕她罰,不怕她罵,還可以天天看見宵朗大人,宵朗大人在戰場上真威猛啊……不知道在床上是不是同樣威猛?他上次宴會上,好像看了我兩眼,不知是否……】

紅鶴:【什麼醜八怪?長得一臉蠢相,除了胸大點,一無是處。也不知是怎麼發騷勾搭上宵朗大人,不要臉!】

綠鴛:【她還有完沒完?囉嗦死了,怎麼剛剛就沒掉進蛇海裡咬死這賤人?好困……今天晚上吃什麼?豬蹄還是燒雞?】

我撐不住了:「宵朗為何派你們來我身邊?」

三女面面相窺,齊聲道:「總管說我們平日老實厚道,口心一致。」

我:「……」

「報……報玉瑤姑娘,」門外有個小兵紅著臉,結結巴巴道,「宵……宵朗大人為您準備的瑤琴玉笛送……送到……」

侍女們急忙收下,我見他腦袋對著地上泥土,不敢抬頭,臉蛋紅撲撲,覺得是個厚道人,手一多,也伸出魂絲,想看看他的心思。

【我靠!宵朗大人好豔福,那麼翹的屁股,那麼尖的□,那麼白的皮膚,摸上兩把豈不銷魂?媽的,若是老子,非壓上去大戰三百回合,幹得她要死要活,看她還傲不傲得起來。先OOXX,再OOXX(刪去兒童不宜的恐怖幻想一千字)】

我:「……」

師父啊,我這輩子再也不相信魔界任何一個人厚道了。

宵朗在門外輕咳,嘴角的傷似乎已經痊癒,他冷冷地看著我問:「你想做什麼?」

我趕緊悄悄將魂絲收回,規矩坐好,和大家一樣,裝得比小白兔還純良。

宵朗把眾人揮退,很痛心疾首地指責:「阿瑤,你不厚道了。」

我臉紅了,支支吾吾地對著指頭,不敢應聲。

宵朗搖頭嘆息:「你果然在用魂絲偷/窺。」

難道他剛剛沒發現我放出的魂絲?我僵硬地瞪著他,有些傻眼。

宵朗繼續嘆息:「看你鬼鬼祟祟的表情,就知道你想做壞事。問你一句,立刻收魂絲,還把手放背後,這等行徑,讓為夫該說什麼好呢?」

我糾正:「你不是為夫,而且……我只是害怕,想知道你打算對我做什麼。」

藉口有些蹩腳。

宵朗挑挑眉,接受了,他摸著我腦袋,教育道:「做壞事就要做到底,不要半途而廢,否則兩邊都不討好。」

惡人傳授作惡經驗,我受教了,以後繼續追著他手下偷/窺內心去。

宵朗繼續教育:「做壞事就不能被發現,否則會挨罰的。」

我覺得他表情很邪惡,又緊張了一下。

宵朗問:「你師父是怎麼罰你的?」

我恍惚了一下,想起往事。

那時,師父天天坐在解憂山山門的大石上發呆,一呆就是好幾個時辰,問他在想什麼,卻不肯說。暗戀他的仙子都猜測他是在思春了,綠蕊仙子膽大,抱著她家可愛的小白虎,用可以摸老虎肉爪子來誘惑我,讓我用魂絲去查看一下師父在想什麼……

我那是年幼,心智不堅,經不起誘惑,再加上自己也好奇師父在想誰,便很不厚道地出手了。可惜師父法力高明,還沒等魂絲入體,就發現我做的手腳,當下抓起來一頓狠訓,還重重地打了好幾下屁股,痛得我直掉眼淚,以後再也不敢了。

如今,宵朗在興致勃勃地看著我。

我心虛嘴硬道:「我……我師父才不罰我,頂多說幾句,抄幾十遍書。」

宵朗不信,嗤笑道:「真的?怎麼和我聽得不一樣?」

我知他在套話,咬牙不認。

宵朗抱著雙肩,淡定地問:「打/手心?」

我搖頭。

宵朗再問:「打屁股?」

我眼皮緊張地抽搐了兩下,繼續搖頭。

宵朗笑道:「不乖的小孩,還真是被打屁股了。」

「沒有。」我死也不認。

話音未落,身子已被宵朗騰空抱起,面朝地,腰部被穩穩壓在他膝頭上。

我心感不妙,掙紮著回頭。

宵朗的神情很猙獰:「你這該死的女人,三番四次氣我,還敢在魔界查探消息,這次把賬一塊兒清算,老子要把你屁股打紅,看下次還敢不敢!」
第三十章 教訓

我發誓,護住屁股是我這輩子反應最快的一次行動。

奈何宵朗速度比我更快,重重一巴掌,迅雷急電般落下,火辣辣地蔓延開來,繼而才感到劇痛和恥辱。

我張口結舌面紅耳赤,腦子一片空白,完全不知應做什麼。片刻,第二巴掌又重重落下,我才尖叫著要從他膝上跳起。兩股魔氣化作黑雲靈索,游蛇般溜上我手腳,緊緊纏繞,再被他一掌壓向腰間,按得動彈不得。

「痛嗎?」宵朗氣淡神閒地問。

我不作答,指尖飛出數道魂絲,向他身子纏去。

「私探魔族軍情,是大罪。」宵朗揮揮袖子,擋開魂絲,黑寶石扳指上冒出一根細若牛毛的銀針,帶著淡淡香甜,戳入我的身體,酥麻的感覺蔓延而來,全身僵硬,就如以前無數個恐怖的夜晚,再無法運動半分仙氣。

面對我憤怒的目光,宵朗很「好心」地把我翻了個面,抱在膝上解釋:「是魔族秘製的攝魂香,足以讓你這個階位的仙人失去抵抗力,以前我都是下在你每日吃的果子裡。」

我更憤怒地瞪他。

宵朗沉思片刻,補充:「很貴的。」

我被打傷的屁股硌著他的膝蓋,很疼。

宵朗重新將我翻面,慢悠悠地掀起外裙,還想打。

我羞惱交加,尖叫著讓他住手。

宵朗扶著自己下巴,暗紅色眸子半垂,在幽暗房間內顯得格外陰險,他說:「若讓我住手,何不求我?」

我腦子都快氣得不清醒了,結結巴巴地問:「怎……怎麼求?」

宵朗道:「做個柔弱賠笑的神情,誇你家好夫君寬宏大度,說不準就饒了你。」

我脫口而出:「你不要臉。」

宵朗又一巴掌打到我屁股上,又輕輕地撫了兩下。然後冷哼一聲道:「你繼續說。」

我痛得豁牙露齒,暗呼不妙,少不得委曲求全,昧著良心誇耀一二,抬頭看見他嘴角似笑非笑,奸邪至極,還興致勃勃地等我開口哀求,終於憋不住再道:「你就是不要臉。」

宵朗怒了,把我整個人橫丟在床上,拉上簾子,狠狠拉下底裙,露出被打得熱辣辣的屁股,還用粗糙的掌心在最痛處一點點研磨,忽而抓住,狠狠揉了兩下,痛得我眼淚差點飆出來,然後磨著牙問:「最後一次機會,你求不求我?」

「求……我求。」我膽顫心驚,小心翼翼轉過頭來,打量半響,只覺他神色猙獰,似乎要吃人,急忙捧著小心肝定了定神,左右尋思,搜腸刮肚讚美詞彙,想無可想,最終「哇」地一聲哭了:「你還是繼續打吧。」

宵朗僵了僵,繼而大笑,雙手卻不停歇地解我腰帶,淡綠色的罩裙褪下,杏黃色外裙褪下,素白色的內裙褪下,雲霞做的衣裳輕飄飄滑過他的指尖,毫不停留,落在地上。

冰冷的空氣碰觸赤/裸的下身,雞皮疙瘩驟起,心臟和呼吸都要停頓。

我用被束縛著的雙手死命拉著衣擺,顧不得疼痛,挪著退向床腳,拖過綢被,包裹雙腿,要遮住滿園春/色,和那個代表著恥辱的刺字。

「落入魔族手中的天界仙女,無一不成玩物,確定要來的那一刻,你便應知道要面對何事,」宵朗沒有追,他的身形被隱在床簾的影子裡,看不出喜怒,「既有準備,何苦再逃?」

就算明知要死,在刀子砍下來的那瞬間,還是會害怕的。

「全魔界都知你是我的獵物,亦是我的女人,何苦再抗拒?」宵朗朝我勾勾手指,不容置疑地吩咐,「過來。」

我抱著被子,拚命搖頭。

「不要任性,」他的聲音充滿魔的誘惑,就好像在哄一個不乖的孩子,「前方無路,不如相從,不如相依,不如相戀。」

我含淚道:「我永遠也不會喜歡你,你亦永遠得不到我的心,為何苦苦相逼?」

黑暗中,宵朗微微側頭,過了片刻,理所當然道:「我喜歡你何須你喜歡?既然永遠得不到你的心,得到人,也是好的。」

我道:「被囚禁的鳥兒,是活不長的。」

「無所謂,」宵朗輕笑,「反正我魔要的人,活也要,死也要,就算你自盡,我也會將你魂魄囚在自己身邊,永遠打上烙印,不得輪迴,直至虛空破滅,都不得逃離。」

他是瘋子。

不折不扣的瘋子。

我心寒如萬年冰川,絕望、恐懼的氣氛在瀰漫,緊張連指尖都無法動彈。

宵朗從暗處游離而至,他輕輕勾起我的下巴,露出一個攝魂般的笑容,比游離空中的煙還飄忽的聲音,若有若無地來到我耳邊:「阿瑤,你素日裡端莊的模樣自是很美,如今害怕驚恐的模樣,卻更美。」

話音未落,整個人被硬拉入他懷裡。他從背後抱著我,扳過要逃離的雙肩,低下頭,在頸窩處不停輕嗅,隨手拆下發上木簪,將梳理得整整齊齊的長發放下,凌亂散至胸前。

桃紅色的錦被拉開,就如脫下最後一件戰甲。

唯一慶幸的是魔界的天空永遠昏暗,屋內沒有燈火,略略能減輕羞辱。

很快,我知道他是看得見的。

暗紅色的雙眼如捕食的獸類,在黑暗中閃爍著異樣光芒,直直盯著腿側露出的刺青筆畫。他說:「讓我觀賞。」

我拚死搖頭,更用力地扯低上衣,遮蓋痕跡。

衣服撕扯得太用力,滑落下來,不慎露出肩膀。

宵朗嘆息,他抬起我的腰,懸空抱起,專心致志,一寸寸吮吸著胸前肌膚,緩緩挪下,一路上烙下點點暗紅痕跡。

魔界昏暗的光線忽然轉亮些許,迷濛淚眼中,我可看清他硬朗俊美的側臉,和師父如此的相像,交錯著某種詭異的錯覺,這種錯覺讓我更加痛苦。

「師父,救我……」顫慄中,我抱著微微的希望,用含糊的聲音呢喃自語,向心中唯一的信仰祈求。希望師父會像兒時般出其不意,威風凜凜地出現在面前,替我趕走會咬人的惡犬,欺負人的妖怪……然後揉亂我的頭髮說「乖阿瑤,不哭,我們回家去。」

這次他沒有來。

他不能救阿瑤了。

宵朗重重地將我推在錦被上,呼吸變得急促,後面的事情順理成章。

撕裂的劇痛襲來。

我再沒有哭,沒有反抗。

他得意地笑著,滿意地律動著,隨手撥開落在我胸前的墨發,笑問:「你睜大眼,想看什麼?想看我是否滿足得了你?」

「我在看……傷害我的人……」我的聲音,很輕很柔,沒有半分意識,冰冷得好像琉璃水晶雕琢的偶人,「我要牢牢記住,你對我所做的每一次傷害……直到復仇的到來。」

宵朗的瞳孔,瞬間放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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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蕭音

靡靡氣息滿室,絮亂呼吸斷續。身上男人停了動作,目光游離,這是他第一次不願面對我的視線,過了好久,他彷彿在說服自己,不屑道:「不過是個玩物,愛怎麼想就怎麼想,我不稀罕。」

我有說過要他稀罕嗎?

他如懲罰般地瘋狂起來,強烈的疼痛如潮水,一浪接一浪,當我以為這一次是最痛苦時,總有更痛苦的另一次到來。他死死箍住我雙臂,幾乎箍斷骨頭,短短的指甲陷入皮膚,留下道道痕跡。

他在強烈地表達憤怒和不高興。

所以,我很高興。

我甚至笑了一下。

宵朗怒極,張口,狠狠咬在我肩上,留下幾個血印,然後恢復了玩世不恭的模樣,彷彿剛剛的放縱都是虛幻。發洩完畢,他冷冷地離開我的身子,披上衣衫,猛地掀簾,憤而摔門,轉身離去,再也沒看我一眼。

纏著手腳的禁錮隨他離去而解開,藥效仍在。我強撐著寸寸疼痛的身子,艱難坐起,看著滿床狼狽,神思有些恍惚,卻連一絲想哭的感覺都沒有,因為幾千年被捂暖的心已再次化作石頭,石頭就算被敲碎、雕琢、折磨也是不會痛的。

解憂峰上的梨花,白牆上的青苔,叮咚作響的山泉,會唱歌的鳥兒,五彩斑斕的蝴蝶,還有師父美妙的琴聲和那份環繞周圍數千年的溫暖。

我能不能把它們都忘了?

忽而,青絲帳外,有絲絲柔柔的簫音傳來,越過堅固的城牆,掠過水面浮光,穿過灰暗的天空,帶著無邊無盡的淒涼和寂寞,如飛不起的水鳥,失偶的蝴蝶,勾得人幾分哀愁。

笛音清冽,簫聲淒涼,師父不喜弄蕭。

天庭樂土,樂師多愛太平調,甚少作此哀音,魔界多戰,喜激昂鼓樂,厭纏綿調,故我甚少聽見如此美妙的簫音。

我掙紮著爬下床,將衣衫一件件撿起穿回,略略將窗推開一條縫隙,卻找不著簫聲來路,只見宵朗獨自一人,斜倚著池邊梨樹,愣愣聽得入神,臉上沒有以往的驕橫跋扈,反而有一絲和簫音共鳴的寂寞。

他察覺到我在看,緩緩回過頭來,四目交錯瞬間,他迅速挪開視線,我厭惡地關上窗戶,窗外傳來遲疑的腳步聲,徘徊片刻,終於漸小,直至消失。

侍女持金盆入房,替我收拾滿屋歡愛痕跡。紅鶴一邊上藥一邊說:「放心,傷得不重,宵朗大人還是會憐香惜玉的。」

我隨得她們,只問:「是何人吹簫?」

紅鶴與綠鴛面面相窺,互相推揉幾下,方遲疑道:「不知,仙子問這個……」

魔界中人對天界防備甚深,她們唯恐不小心擔上干係,斷不會對我透露半分信息。奈何攝魂香在,我法力不受控制,無法用魂絲窺心,便笑笑道:「聽他吹得不錯,好奇罷了。」

綠鴛笑了,一雙眼睛彎得和月芽兒般,誠懇無比地奉承道:「聽說仙子在天界妙音無二,這不知吹什麼的破簫聲,平平淡淡,半點變化都無,簡直狗屁不通,誰愛聽它啊?啊——」

最後那聲慘叫,貌似是黑鸞和紅鶴一左一右,各踩了她腳背一下。

三女恢復淡定,左右將話題岔開,不願提及此事。

紅鶴她們還是告訴了我一些基本資料,比如此院暫名梨華,是宵朗特意修建的,地下有從天界搶來的三截靈脈,故靈氣比較充沛,魔氣淡薄,較適合天界人居住。雖然離宵朗寢宮較遠,但附近是守城駐軍,防備深嚴,尚有赤虎將軍親自坐鎮在外,可見宵朗大人對你安危的一番苦心(最後這段話她們重複了三次)。

再多的事情,正規渠道打聽不出了。

宵朗持續三天,都沒有出現在我面前。

我免遭蹂躪,大大地鬆了口氣,滿院子亂跑,四處觀察敵情。正試圖踏出院外,卻見赤虎將軍那張凶神惡煞的臉,他手持兩把巨斧,如石雕般直挺挺站在大門外,他看著我,調整了好久表情,儘可能溫柔地露出一個恐怖笑容:「外面凶險,仙子請回。」

我打了兩個寒顫,衡量一下雙方武力值,不等他出手,趕緊灰溜溜地回去了,然後拉著綠鴛問:「為何是他看守我?」

綠鴛不解反問:「為何不是赤虎將軍?他可是眾將軍裡最老實的。」

我不敢置信:「他老實?」莫非當年師父教我背《千字文》的時候,將老實這個詞的意思給記錯了?

綠鴛肯定地點頭道:「赤虎將軍是不好色的老實人,只會盡忠職守,在魔界是有口皆碑的。哪裡學得炎狐大人,風流倜儻,驍勇無雙,那麼多年下來,玩死的孩子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了,當然,都是些外族的賤種,死得越多越好!他待我們可是溫柔得緊。」

她說這話的時候,我偷偷用魂絲窺心,然後看了一場活色生香的春宮,附帶她盼望宵朗將我早點玩殘玩死的小小願望……

太多魔界女人希望我死了,可是我還沒死。

我也很想死,可是還不能死。

大家都很惆悵……

因為怕遭蒼瓊猜忌,我調查時不敢胡亂發問。便趁宵朗不在,法力尚未封鎖,繼續去到處偷窺侍女和僕從,主要是看他們平日心思,想從中找到魔人的性格規律和弱點。很快,我發現他們的風俗和天界截然不同,總結如下:

第一、元魔天君離世太久,蒼瓊是所有魔人心中最大的信仰,他們堅信只要有第一戰神在,可以攻入天下任何地方。

第二、宵朗多年前與天界之戰,曾受過重傷,如今甚少動武,大家皆懷疑他元氣尚未恢復。

第三、附近駐紮的魔軍共有五萬人,呈天羅地網之勢,一人一根手指都可以捏死我。

第四、綠鴛和炎狐偶有私通。

第五、黑鸞喜歡吃生肝,暗戀宵朗。

第六、紅鶴有五個情人,床上喜歡主動。

第七、不知道為什麼,魔界的男人似乎都喜歡天界的仙女,他們的妓院裡最紅的姑娘都是帶天界血統的。幾乎所有的僕從和門口的侍衛都在腦海裡用我做過春宮秀,招式豐富,尺度比周韶以前偷藏的書本更加恐怖。

第八、廚房燒火的小丫鬟覺得赤虎將軍喜歡我。
第三十三章 尋音

我細細地分析了當前局面。

孤立院落,難以對外聯絡,卻有充沛的靈氣給我慢慢恢復法卝力。待我完全恢復法卝力後,一個人可以打十個院子裡的僕役,但赤虎將軍一個人能打翻我三個,宵朗一個能打我二十個……

武力是不能指望的,只能智取。

幸好以前師父逼我背的書多,包括不少兵法,我將腦中所有資料梳理一遍,盼望從古人的智慧中找到間諜絕技。日思夜想,魂不守舍。導致早上起床時,綠鴛很不解地問我:「仙子啊,你為何每天做夢都會念叨四五次『走為上計』?」

我很羞愧,我覺得自己的夢話太沒覺卝悟了,好歹也應該念幾句「借刀殺人」「瞞天過海」「趁火打劫」等更積極進取些的計謀。

日子一天天過去,半個月後,宵朗還是沒有來,我很歡喜。

由於我不喜使喚人,正牌主卝子不在,侍女們也放鬆了不少,工作完後,紛紛嗑瓜子吃零食,想方設法偷懶,有一次,我無意間看見她們在簷下偷偷猜測宵朗是不是已厭了我。

我為了方便日後行動,查探情報,一直想和大家搞好關係。便找機會,很熱情地加入討論,並大力肯定了黑鸞美卝人對宵朗的一片痴心,發誓只要有機會就大力推薦,甚至退位讓賢,讓所有對宵朗有意思的侍女一個個爬床成功。我還可以在床下幫忙打水更卝衣服侍……

或許我人情世故懂得還不夠,又是第一次巴結人,雖竭盡全力,奈何天賦不足,技術不到位。

很快,魂絲查探有了新情報,大家對我有所改觀,暗號從「賤卝人」「傻卝瓜」統卝一變成了「傻X」……

我很惶恐。

天時地利人和,無一具備。

我決定按天帝臨行前叮囑,用一些鬼鬼祟祟的行為引起大家注意,卻不做任何實質行動,等待天界安插的探子行動時,再做配合。

每天坐在梨樹下發呆想情報時,有侍女出入,院門未掩,總是會見赤虎將軍一動不動地筆直站在外頭,金甲威卝武,身材魁梧,面無表情,偶爾眼珠子轉過來,朝我飛快地窺上兩眼,看得我打寒顫。

綠鴛悄悄走過來,勸我道:「仙子,你是將宵朗大人惹狠了,他不高興呢。」

我拈一片梨花卝瓣,戲卝弄水中游魚,不經意地回答:「他不高興,我就高興了。」

綠鴛見四下無人,拉著我道:「你可不能便宜紅鶴那個狐狸精!她善妒殘卝暴,若是有機會得寵,定會讓你連渣都不留。」

這番勸告聲淚俱下,情深意切,彷彿發自肺腑。

可惜我早就知道她和紅鶴表面和睦,私下卻曾為炎狐爭風吃醋,恨不得將對方千刀萬剮,唯恐對方得勢,自己遭殃,時不時互相拉扯後退,暗算無數,若不是有魂絲窺心,我早就被她們當刀使了。

我露卝出天界仙女最純潔的笑容:「大家都得寵,其樂融融,多好啊。」

綠鴛怒道:「一山不容二虎!」

我正色道:「古有娥皇女英。」

綠鴛給嗆得半天說不出話來,她見借不成刀,跺跺腳走了。

紅鶴從走廊另一頭偷偷摸卝摸跑來,滿臉忠心,偷偷拉著我打小報告:「仙子啊……綠鴛前陣子悄悄和蒼瓊大人座下的侍女說話,內容好像是在說您呢,我跟著仙子那麼久,知您是好人,唯恐您被人陷害,要萬萬小心啊……」

我看看灰濛蒙的天,看看綠油油的草,再看看說得義卝憤卝填卝膺的她,輕輕嘆了口氣。

夜裡,幽幽簫聲再次破水而來。

我側耳細聽,忽覺簫音中蘊含卝著絲絲仙氣,心生好奇,便悄悄放出一根比蛛絲更細的魂絲,帶著一分靈識,輕飄飄地隨音而去,尋找來處。

魂絲探物,並不能分辨色彩、障礙、距離,只能順著對方氣息,不停延伸,直至碰上一個適合的弱小靈魂,伸卝入體卝內,方能借對方心靈,稍微查看周圍景色。

一路上,我都沒有找到可依附體,過了許久,簫聲停,魂絲微動,似乎有人牽引著它,強行連上一個魂魄。

我大驚,卻見魂魄如水晶般通徹透卝明,仙氣濃郁,隱隱顯出一個熟悉的青色背影,正是在蛇海旁出手救我之人。

我遲疑了一下,正準備收回魂絲,

對方竟將魂絲與自己的意識結合起來,拉扯我進入他的腦海。

青衣人的背影漸漸清晰起來,他的意識場景化作仙界的平原,蔚藍天空,潔白雲朵,腳下是一片無邊無際的花海,花卝瓣上閃耀著東君溫柔的光芒,美不勝收。

他緩緩回過身,唇卝間帶笑,眉頭不展,眸子裡流轉著黑寶石般的光華,身段有些瘦弱,靜靜地站在那裡,和平安詳,就好像一隻無力飛翔的鳥兒,沒有任何攻擊的威脅性。

可是,他的力量並非外表般柔卝弱,能牽引魂絲並強行建立腦海意識的人,全天界,也沒多少人能做到。

我如臨大敵,嚴陣以待。

青衣人用食指點點自己雙卝唇,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笑吟吟地說:「玉瑤仙子,魂絲偷卝窺,小心別讓人發現了。」

我尷尬無比,訕訕解釋:「玉瑤聽聞先生簫音美妙,心生嚮往,奈何身陷囚籠,不能親身拜訪,故用魂絲尋訪先生下落,萬莫見怪。」

「不打緊。」青衣人笑著朝我走過來,他近看越發顯得消瘦,衣袂飄飄,領子微微敞開,遮不住漂亮的鎖骨,膚白如雪,唇上也沒什麼血色,容貌淡淡的,氣質也淡淡的,仿若雲霧,卻有一種病態的美卝感,讓人挪不開視線。

我覺得這張臉似曾相識,試探發問:「玉瑤是否見過先生?」

青衣人搖頭:「初次相見。」

我問:「先生為何卝在此?」

青衣人淡淡地回答:「和你一般。」

我驚道:「先生也是魔人的囚徒?」

青衣人的眼中,流過一絲哀傷。

我自知唐突,急忙道歉:「是玉瑤好奇心重,唐突了,以後定不會再用魂絲打擾先生吹卝簫。」

「不,」青衣人的聲音同樣溫和柔卝弱,卻如蒲草般堅韌,他說,「我的簫聲,就是在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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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鳳煌

來魔界多日,我已見識過他們的不擇手段和謊話連篇,眼前青衣男子雖看上去誠實可靠,我也不敢完全相信他的話,唯恐又被人利用,落入陷阱。

我定定神,施禮道:「敢問先生姓甚名誰?」

青衣人的身子骨似乎不太好,他咳嗽兩聲,笑道:「瑾瑜上仙家的小阿瑤,上次見到你時,還是梳著雙髻的孩子,如今已亭亭玉立,不知是否還追著師父要養相公。」

我被揭了短,臉漲得火燙,低頭扭著衣角,結結巴巴道:「孩童時的醜事,早已知錯,求先生忘了吧。」

青衣人朝我眨眨眼:「當年天界最轟動的笑話,教人如何能忘?」

我丟臉丟到魔界,忙問:「哪有那麼轟動?!」

青衣人道:「我和瑾瑜交好,他曾念叨過好幾次,表情可是有趣得很。」

他認識師父?我驚詫抬眼,直直看著他,越看越覺眼熟。

青衣人收起捉弄我的面容,正色道:「我乃天界星君,名鳳煌,與仙子一般,受困於此。」

他抬腕,撩起額前幾根碎髮,蒼白如玉的腕上有只鮮紅欲滴的鳳凰印記。

思緒如流星劃過腦海,鳳煌星君是天帝幺子,司掌百鳥,為人低調,甚少出門,後來聽說不知去了哪裡。我很小的時候曾見他和師父一起喝過茶,可是他那時的容貌是英姿颯爽,意氣風發,並無現在這般病弱模樣……

莫非他在蒼瓊手裡受了許多折磨?

我看著鳳煌星君的目光,漸漸柔和起來,心裡疑惑放下三分:「不知星君為何在此?」

鳳煌容貌略憔悴,低頭嘆息,他那雙美麗的眼睛暗淡下去,彷彿滿天聖潔星光停止轉動,聲音裡帶著濃濃的傷感和不甘:「仙魔之戰,我率領的西軍落入宵朗佈置的陷阱,被擒回魔界,被……被蒼瓊看上,百般折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時至今日,委屈求全,待在她身邊。」

我感同身受,陪他嘆息:「死不易,生更難,你可是有什麼把柄被蒼瓊捏住了?」

「蒼瓊那女人只以為我貪生怕死,愛慕她美貌,待她痴心一片,賣天界求榮,監視放鬆了許多,憑我暗中恢復的法力,想逃有何難?」鳳煌星君冷笑兩聲。

我驚問:「為何不逃?」

鳳煌星君恨道:「為何要逃?我乃天帝之子,受此折辱,有何顏面存於天地間,所以這些年,我雖活在蒼瓊的侮辱中,卻委曲求全,也得了不少消息,通過各種渠道送回天界,對父王也是一分助力。」

我從未想到高傲的天帝之子也會成為魔族禁臠,心裡很是不忍。而且他在我面前詆毀那個傲慢殘忍的蒼瓊,若傳出去,是極其危險的事情,所以我戒心又下了幾分。

鳳煌星君斷斷續續說完自己的事,按耐怒氣,深呼吸兩口氣,含蓄地問:「玉瑤仙子,你的事大概得知。只是宵朗此魔,行事毒辣,卻勸下蒼瓊對你放手,還建別院藏嬌,對你尚存幾分真心,如今事已至此,不知仙子將來意欲如何?」

我也不好意思太藏私,便將落入凡間的事一一道出。並焦急地問:「星君可知我師父何在?」

鳳煌星君臉色僵了僵,有些不自然地答:「不知,但玉瑤仙子你最好希望他不在此。」

我知他話中含義,淚水在眼眶裡轉了幾轉道:「我也希望師父不知我淪落至此。」

鳳煌安慰道:「別傷心,瑾瑜上仙性格高潔,為維護天道捨生取義,他是個好人……他的徒兒,定是同樣……」

他的臉上有些不安,似乎帶著些憂傷和愧疚。

我想起臨行前天妃的話,猶豫地說:「天妃似乎很想你……」

「罷了,她再想又有什麼用?回不了頭了,」鳳煌星君忍耐著聽我說完,終於撐不住悲傷情緒,他瘋狂地笑起來,笑得眼淚都出來,彷彿要瀉盡幾千年的痛楚,「堂堂鳳煌,被蒼瓊折辱到這個地步,天界再容不下我的位置,就連父皇母后都不能再和以往那般待我,我恨!我恨那個傲慢殘忍的女人,我每日每夜都在發誓,定要將所受的恥辱一寸寸還給她!我忍辱負重,苦等了那麼多年,終於等到了你,等到了機會。」

從驕傲的王子變成階下奴,他受的痛苦,比我深得多。

我感同身受。

鳳煌星君朝虛空中伸出手,想抓住我的肩膀,沒血色的手腕穿過我的身子,破過虛空,他才回過神來,輕輕問我:「玉瑤,你恨他嗎?」

我咬牙道:「只恨不得將他千刀萬剮,打入血海地獄。」

鳳煌星君恢復冷靜道:「從今日起,我們結盟,一起復仇。」

師父說,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

要共同誅魔的,絕不是壞人!

我不再猶豫,答應得斬釘截鐵。

鳳煌星君看我的眼神裡,儘是讚許。

我再問:「蒼瓊與宵朗力量強大,魔界對仙人的力量有制約,單憑我們二人如何戰勝?」

鳳煌星君彈指,空中浮現蒼瓊和宵朗的虛幻身影,他分析道:「蒼瓊武藝高強,掌管魔界三軍,常年征戰在外。但魔界內的守衛軍卻是宵朗的部下,他們一個是嗔魔,多疑易怒,一個是貪魔,固執難纏,可針對性格弱點,逐個擊破,具體計劃我還需思量。」

我呆呆地點頭,一點也不明白。

鳳煌星君冷笑道:「蒼瓊三番四次入侵天界,為元魔天君的頭顱。可就算她得了頭顱,也要面對元魔天君魂魄受損,不能復活的可能性。那天蛇海邊,她對你動手,不過是下馬威,她早安排了人攔住你的行動,只要你不把她氣得發瘋,這女人都不會輕易殺你的。」

我頓悟:「這意味著我行事可以不用太拘謹。」

「對你而言,只要不和蒼瓊明目張膽地對著干,事事依著她,捧著她,魔界第一戰神並不為懼。」鳳煌星君沉吟道:「只是我與宵朗接觸甚少,不知他對你究竟是何看法……」

我毫不猶豫道:「捉弄、欺負、侮辱、折磨。」

鳳煌星君若有所思地看我一眼道:「玉瑤仙子心思單純,怕是鬥不過他,為免被他發現破綻,請讓我在旁協助。」

陰謀詭計是我弱項,我正欲點頭,忽想起一事,急問:「我被監禁在梨華院,不能走動,周圍耳目眾多,如何與你聯繫。」

鳳煌星君道:「我分出一塊魂魄,隨你的魂絲回去,藏在你身上,指點你行動。」

我點頭如搗蒜。

鳳煌星君看著蒼瓊的虛影,忽而伸手,恨恨將她斬成兩半。

我輸人不輸陣,也將宵朗踹倒在地,踩了無數腳,以洩心頭之恨。

兩人同仇敵愾,惺惺相惜,頓成好友。

師父啊,我生平第一次算計人,在軍師的協助下開始了。

作者有話要說:發現複製黏貼的時候弄錯了一點細節,稍微修改一下,偽更哈,表怪橘子。

這章寫得我好痛苦……

玉瑤總算有幫忙設圈套的了。

她的陰謀是靠不住的。
第三十五章 蝴蝶

利用魂絲,將鳳煌星君一片小小的魂魄□收來,安置在靈識內。

我繼續坐在梨樹下,緊鎖眉頭,陷入沉思。

天上人間加起來短短數百天過得比數千年還漫長,改變了我待人待物的許多看法。

看起來乖巧懂事的孩子未必是好人。有可能是披著羊皮的狼,有可能是被狼操縱的羊,甚至有可能是換了狼心的羊。

我覺得鳳煌星君的表現太過熱情,不敢完全推心置腹,但仔細想來,他是否可信,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給我的兩個信息,一是蒼瓊很可能需要我來修補魂魄,二是他和宵朗蒼瓊不對盤。

我忠於天界,和宵朗的關係惡劣,有目共睹,蒼瓊沒必要再派人來試探。以誰惹她不高興,她便讓人祖宗十八代都不高興的性子,任由我活蹦亂跳地住在梨華院,若沒有原因,是不可能的。

單純是給宵朗看上的玩物面子嗎?

想起寶座上她冰冷美麗的眸子,彷彿吞噬一切的王者氣魄,我暗自搖搖頭,不認為她會把姐弟情誼看得比魔界安危更重,更何況宵朗還可以將我打回原形,鎖住魂魄玩弄。

蒼瓊是在按耐獠牙利爪,靜靜地在黑暗中等待,等元魔天君的頭顱到手,再對我下手,利用元魔的力量,衝破天界封印,登頂三界。

鳳煌提起我師父安危的時候,表情不對,聲音也有幾分僵硬,似乎隱瞞什麼,讓人不得不生疑。

雙方爭霸,都想要我的力量,我便陪著。

只是鳳煌星君當面尋我結盟對付蒼瓊姐弟,亦是給了我一個天大的把柄,若將來有什麼萬一,上報魔軍,他便得陪我一起屍骨無全。

而宵朗氣焰囂張,羞辱我師名聲,□我身體,此仇必報。

孤立無援,步步驚心。

選擇有很多,最好的選擇只有一個。

「玉瑤仙子!」赤虎將軍的暴喝聲,仿若驚雷。

我從思緒中驚醒,帶著半分迷惘,左右四顧,方見門戶微開,他守在外頭,眼中是抹不去的厲色,正直勾勾地望著我,好像拿到窮凶極惡的犯人,看得人小心肝亂顫。

赤虎將軍狐疑問:「你坐在梨樹下一動不動已三個時辰,究竟在打什麼鬼主意?」

「沒什麼。」我看看天色,才發現自己想問題已過那麼久,很是羞愧。慌忙起身,整整衣擺,詢問侍女為何沒有將門戶掩好。

黑鸞看看大門,看看我,似乎也有幾分不解:「宵朗大人命不得上鎖,我卻是有關上的,大概是風吹開了吧。」

赤虎將軍略略頓了一下,解釋:「老子奉命看守,怕這小娘們詭計多端,起逃跑念頭,所以時刻緊盯著。」

第一次有人認為我詭計多端,我很感慨。

黑鸞皺眉道:「將軍,不好吧?咱們這地就算了,人間和天界女人卻不是隨便拋頭露面的。」

「呸!入鄉隨俗,有什麼不好!何況這娘兒們,長得也不咋樣,還是宵朗大人命我緊盯著的,看個幾眼,又沒少塊肉,有什麼大不了的?」赤虎愣了愣,惱羞成怒地罵了幾聲,岔開話題,指著我道,「她剛剛呆坐三個時辰,目視前方,紋絲不動,既不是修煉又不是睡覺,後面又動了法力,著實古怪。」

剛剛引鳳煌的魂魄,法力多動了三分,竟被察覺。

我心虛地後退兩步,臉上兀自鎮定。

赤虎將軍的表情很恐怖,好像要把我抓去給宵朗拷問。

略有風吹草動落到宵朗那狐狸的手上,我便什麼心事都瞞不過去了。

遲疑間,鳳煌的聲音及時出現在腦海,他毫不遲疑地發令:「哭!」

危急時刻有人幫忙,我不容思索,聽從指令,抹抹眼角,當即嚎啕大哭起來。

黑鸞看呆了,赤虎傻眼了,皆愣愣地看著我。

鳳煌也嚇到了,少頃,他很鐵不成鋼地罵道:「你身為女子,就不能哭得梨花帶雨,楚楚可憐一點嗎?又不是三歲小孩,哪有……這般不風雅的哭法……」

我給罵得又委屈又驚慌,一邊哭一邊在靈識裡問:「以前跟師父挨罰時,我就是這樣哭的。如何哭得梨花帶雨楚楚可憐?還請先生示範。」

「哎呀,都是你師父把你寵壞了。」鳳煌搖頭晃腦,打死不肯示範。

我想像了一下他羸弱的身子,和解憂峰上的帶雨梨花,兩者聯合起來甚是搭配,無師自通,哭聲收小許多,只一個勁地抹眼淚。

赤虎將軍結結巴巴地問:「好端端的,你哭什麼?」

鳳煌立刻下達指令,我依他行事,抽泣著道:「想家了……」

孤身被擒的女子思鄉而呆坐,倒是說得通。

赤虎再問:「法力?」

我繼續依鳳煌言:「恍惚間想喚青鸞回家,抬手不見陽光,方想起這裡不是天界。」

「那是,這裡已經做得夠像天界了,」黑鸞臉上閃過絲不耐煩,很快恢復慇勤微笑,勸道:「仙子莫哭了,小心哭壞了身子。你看看這院子,多好啊,宵朗大人是費了心思的。要知道魔界氣候不好,物產稀缺,地上是種不出東西的,為引這池暖水養樹,可是派數千人挖了十幾里的水路,擱外頭,都能換上千頭豬了。」

聽見哭聲匆匆趕來的綠鴛不明所以,傻乎乎地跟著勸:「那可是四千個燒豬蹄啊,換了我都要美死了,你還哭什麼?」

她看起來很垂涎。

魔界不是珍寶無數嗎?我聽得一愣一愣,都忘了哭。

鳳煌在腦海裡解釋:「魔界靠依附的各族進貢與搶奪為主,故多金銀,缺食物。」

這也是他們心心唸唸要入侵三界,奪取地盤的最大原因。

鳳煌見我發呆,念叨道:「你好歹是個女子,平日沒事就迎風掉幾滴眼淚,看著花哀怨寫幾句詩詞,靠著柱子長吁短嘆一番,像小白花般楚楚可憐,這才有人質的模樣,別像隻老虎般張牙舞爪,也別像塊木頭般呆滯,男人就吃這套。你看那傢伙的表情,軟和了多少啊?」

我順著他的話,看了兩眼赤虎將軍。

赤虎手中握著的鋼鐵大刀鬆了鬆,表情柔和了些,見我看他,趕緊移開視線,強硬道:「就知道哭的窩囊廢!宵朗大人親自監修的院子,能比天界那破地方少什麼?!」

我縮縮肩膀,胡亂編著藉口,「委屈」道:「有花無蝶,有魚無鳥,怎是完美?」

赤虎哼了一聲,轉身走了。

綠鴛和黑鸞則好奇地讓我講天界美食,聽得很入迷。

過了不久,一團紅色影子從空中拋向我腦袋。

我趕緊伸手去接,卻是一隻紅頭綠尾的巨大鸚鵡,長得頗有幾分姿色,羽毛凌亂,正驚魂未定地掙紮著。

赤虎將軍粗魯的聲音傳來:「這就是鳥!以後不准再給老子哭哭啼啼!」

然後是炎狐的怒罵聲:「死老虎,怎好把我的鸚鵡送人?

接是傳來重重敲腦袋的聲音,炎狐嗚咽兩下,不吱聲了。

我和鸚鵡四目相對,皆驚恐。

過了一會,赤虎在門外又道:「這鳥的名字叫蝴蝶。」

蝴蝶衝我拍拍翅膀。

我:「謝……謝過將軍……」

我失魂落魄,腳不沾地地捧著蝴蝶回房去,吩咐侍女準備食水。

鳳煌若有所思。

蝴蝶吃飽喝足,整整羽毛,也不怕生,感激地蹭了蹭我,歡喜地用男人聲音,學舌道謝:「好淫、婦!好淫、婦!還要不要?要不要?給爺操得歡喜不歡喜?歡喜不歡喜?」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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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裝死

我平生第一次萌生出殺鳥的衝動。

蝴蝶睜著純潔大眼睛,表情無辜。

綠鴛深情地撫摸著它的羽毛,含情脈脈道:「這是炎狐房間的鸚哥,盡會學主子說話,聲音一模一樣。」

紅鶴羞澀道:「討厭,怎麼將人家的閨房秘事都抖出來了……」

綠鴛倒豎柳眉,瞪著她怒道:「什麼你的閨房秘事!明明是大人對我說的!」

紅鶴一把推開她,撲去蝴蝶前服侍,回嘴道:「就你這模樣,也不照照鏡子,少不要臉了!」

素聞魔界民風開放,自蒼瓊打下,都不將男女之防三從四德放在眼裡。

但她們也太不顧及我這從保守天界來的囚犯的面子了。

「咳……」我重重提醒了一聲。

因為我脾氣太好,自覺身份尷尬,沒太使喚她們,也不屑找宵朗告黑狀。所以兩侍女沒將我放在心上,繼續爭風吃醋,互相「騷蹄子」「小賤/貨」罵個沒完。

我厭惡地望著蝴蝶,蝴蝶似乎察覺危機,拚命拍翅膀,對我巴結道:「你這迷死人的小妖精!騷狐狸!看爺怎麼疼你!」

鸚鵡學舌,並非本意。

蝴蝶本性純潔,只是近墨者黑,被好色之徒教壞了,分不出話中黑白,只以為是在奉承。

這番奉承,遲早把我活活氣死,我捧著蝴蝶,不顧二侍女攔勸,走出院門,對赤虎將軍道:「這頭鳥兒,還是物歸原主吧。」

赤虎將軍半眯著眼,看了我很久,接過蝴蝶,丟給旁邊小兵,吩咐:「今晚拿來下酒。」

「不!」綠鴛如喪考妣,求道,「這是炎狐的愛寵,將軍縱使不喜,也饒它性命吧。」

赤虎將軍很蠻橫,理都不理她。

蝴蝶察覺殺機,可憐巴巴地看著我,放聲哀嚎:「啊!啊!奴不行了!饒了奴吧!」

綠鴛羞澀地紅了紅臉。

紅鶴伶俐些,拉著我衣袖道:「仙子是好人,這鸚哥還是從天界抓的呢,和你是老鄉,只是跟得炎狐大人久,言語無禮,將來您教導教

導,肯定是只規規矩矩的端莊鳥兒……」

「對!炎狐大人曾說『老鄉見老鄉,入帷再歡談』嘛!」綠鴛也湊上來,拉著我另一隻袖子,討好道,「仙子端莊無比,以後咱們教她

詩詞歌賦,什麼『金槍鏖戰三千陣,銀燭光臨七八嬌』的,保管斯文有禮。」

宵朗選的這些侍女,都是為了整我吧?

「留下它!」沉默了不知多久的鳳煌,忽然在腦海裡出聲,把我嚇了一跳。

同盟吩咐,我無可奈何地瞪了這只天界老鄉半響,終於從赤虎手中將其搶回,正想勒令紅鶴與綠鴛丟它去角落,不准出現在我面前。

鳳煌又道:「放在房間!」

我怒了:「這只色鳥,留之何用!」

鳳煌笑了兩聲,高深莫測道:「你自個兒想想。」

我覺得他有賣弄嫌疑,憤慨道:「不要學我師父故弄玄虛。」

鳳煌傲慢道:「是他學我。」

我鬱悶,我想啊想,想破腦袋也想不到這只色鳥能有什麼用。

夜深了,天空就像一塊灰撲撲的髒布,分不清顏色,沒有明月皎皎,沒有漫天星辰,沒有蟬鳴鴉啼,寂靜無聲,空氣中只有淡淡血的腥

臭,遠處時不時傳來一兩聲悲叫。

鳳煌見我還沒想出來,終於提醒道:「如今蒼瓊最依仗的是螣蛇和花舞,宵朗手下重將則是赤虎和炎狐,這四人要多加留意,」

我道:「魂絲只能探查弱者,憑我目前法力,別說赤虎將軍,就連他身邊的親兵,也探不出信息。」

鳳煌耐心講解,很有教師風範:「炎狐與梨華院的侍女有染,黑鸞來自蒼瓊手下,巧妙發問,用心去分析,總會透露點有用的蛛絲馬跡。你可將魂絲附在鳥兒身上,放它飛出梨華院,查探周圍環境。」

鳥兒居高臨下,可探明周圍布軍和地形,確實是妙招。

我點頭,受教。

鳳煌對我的虛心很滿意,繼續講解:「留下鸚鵡的第二件事是……」

他話音未落,黑鸞進屋道:「請玉瑤仙子入浴。」

「待會再說。」我怕大家生疑,急忙應聲,匆匆而去。

轉過影壁,是白玉砌的溫泉浴池,侍女們半跪在側,等我入浴。

寬衣解帶之際,我想起體內還有鳳煌魂魄碎片,他如今與我靈識相通,五感相連,沐浴時定有感知,豈不尷尬?

我愣住了,任侍女三催四請,紋絲不動。

鳳煌星君咳嗽了好幾聲,彆扭道:「我如今寄魂在你體內,你任何所見所感,我都感同身受……所以男女有別,多有不便。留下鸚哥在

你房內,就是為了在這種時候將魂魄挪去它身上……」

我洗澡,等於他洗澡。

「事至如此,該如何是好?」沐浴準備妥當,三個侍女六隻眼睛都牢牢地盯著我,我不能動用法力,也不好讓她們拿鸚哥來和我共浴…



鳳煌星君長嘆一聲,哀怨道:「你就當我死了吧,今日之事,我絕不提起。」

侍女們上前幫我寬衣。

我無計可施,身子都僵直了。

本打算胡亂洗兩下,咬牙挺過這一關。

梨華院門打開,影壁後傳來熟悉的腳步聲,回頭望去,是宵朗穿著一襲黑衣,寬大袖口繡著金絲,帶著三分酒氣,立於燈下,暗色雙眼

死死盯著衣衫半解的我。

「出……出去!」我掩著胸口尖叫。

宵朗歪歪頭,紋絲不動,嗤道:「你身上哪寸肌膚,是我沒摸過看過的?說出來再讓我摸摸。」

三名侍女,伶俐懂事,立刻退了出去。

宵朗解下華麗珍珠冠,散下如墨般的長發,在幽幽夜色中,像一頭慵懶的豹,歸家的鷹,收斂起爪子,慢悠悠地向我走來。

我驚慌失措,往池子深處鑽去。

宵朗不緊不慢,解下黑狐皮鑲邊的披肩,坐在池邊,諷刺道:「你那雙水靈靈的眼睛,不瞪人了?」

我恨不得將腦袋都沉入水中。

宵朗不依不饒,笑道:「是不是只有侍候爺的時候,你才會瞪人?」

「鳳煌……」我在腦海內求救。

鳳煌星君在裝死。

「同盟啊……」我繼續求救。

鳳煌星君繼續裝死。

宵朗朝我勾勾手指:「過來。」

我進退兩難。

宵朗解下長長腰帶,往空中甩去,靈活得如他伸出的手,捲上我的腰肢,狠狠拉到岸邊,攬入懷中,急切地吻了下去,熾熱的慾望來襲

,和那個恐怖的晚上一模一樣。

「救命!」我驚恐地在水裡掙扎撲騰。

裝死的鳳煌星君終於開口,壯士斷腕道:「我已死,今日之事,你決不可再提!」
第三十七章 尊嚴

宵朗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時候來……

對同一個人施予的□,痛著痛著就習慣了,和小時候被伏虎仙人家的大黃追著咬的感覺差不多。我可以很冷靜地等待復仇的時刻到來。

可是,身上還有個鳳煌,就不一樣了……

魂魄相連,他不但是在看,在聽,還在感受我的恥辱時刻。

我覺得整個世界回歸盤古開天闢地之前的混沌。

狂熱的擁吻中,我默默地盯著旁邊白玉雕成飛鳳形狀的浴池裝飾,估摸好宵朗攔截的速度和頭顱破裂的力度,再念叨數次師父拚死要維持的天道任務,好不容易才按下一頭撞過去的慾望。

黑色華衣緩緩滑下,落入滑膩的溫泉水中,輕輕漂浮,宵朗□著抱我共入池中,暗紅色的瞳子在霧氣中迷離,濺起的水珠落在我身上,滑過雙頰,恍若淚珠。

數盞琉璃宮燈,映得周圍亮如白晝。

坦誠相對,我第一次在明處,看見他的身子。

魔界少見陽光,他的膚色和大部分魔族般白皙,沒太多血色,長期習武讓他渾身上下沒一絲贅肉,充滿侵略性。相似的容貌,相似的體型,讓我不自覺將他和師父做比較,然後不得不承認,他更結實些。

可是……

師父的懷抱是帶著溫柔的水,涓涓細流,幾千幾萬年不斷。

宵朗的懷抱是充滿侵略的火,熾熱張揚,瞬間席捲一切。

我清楚自己喜歡的是什麼。

宵朗拉過我的手,輕吮指尖,忽而微微張嘴,用牙在上面試探著咬了一下,然後按耐伸出舌尖,在掌心畫了幾個圈圈,眼睛裡火焰更盛,似乎恨不得要將我整個人吞下去,放進肚子裡。

我用力往後縮手,不經意流露出一絲膽怯。

宵朗如同發現破綻的獵手,唇間劃出漂亮的弧度,彷彿不在意地問:「你不是恨我入骨嗎?為何退縮?」

身子裡多了一個男人魂魄來行房,是何等心理壓力?

我咬著唇不敢暴露鳳煌行蹤,欲哭無淚,還得裝沒事人般。

宵朗沉默地看著我,銳利的目光彷彿能看穿一切。

我硬著頭皮裝鎮定。

宵朗嘆了口氣,轉瞬又笑了起來,他低頭問:「聽說……你哭了?想家了?」

原來這傢伙是專門回來看我笑話的!

我高高抬起頭,淡定無比地否認:「沒有。」

宵朗表情僵了一下,立刻換上往日的戲謔,敲著我腦袋道:「哭出來,為夫又不笑話你,何必死鴨子嘴硬,要不要爺安慰安慰你?」

我甩開他的手,冷笑著反擊:「留著你的安慰給別人吧。就算死,我也不會在你面前流一滴眼淚。」

鳳煌急忙在我腦海裡叫道:「哎呀,你先服個軟,後事好商量啊!」

我怒道:「死人不准說話!」

宵朗嗤笑了幾聲,懶洋洋地鼓掌道:「說得精彩,小阿瑤好志氣,望你今後能記住說過的話,莫要求我。」

我給他貓捉老鼠的表情帶出三分火性,昂然道:「自然!」

宵朗托著下巴,滿意地點點頭,猛地出手,抓住我狠狠按在浴池邊,然後湊近,在耳邊吐著氣息,曖昧地說:「先侍個寢吧,記得不要求我。」

他的用膝蓋頂開我的雙腿,右手按住扭動的腰肢,喘息著,左手指尖從腰往下,輕輕滑落,按在刺青的字上,略停頓,往中間滑去,在最敏感的部位猛地揉了一下。

痛楚混合著羞恥的感覺,讓我忍不住尖叫了一聲。

宵朗的唇輕舔我的耳垂,用惡魔般誘惑的聲音,溫柔道:「若是求我,便放過你……」

鳳煌比我妥協得快,他驚慌失措道:「快求他。」

我趴在溫涼的玉石池壁,含淚搖頭,大聲道:「不求!」

我知道,若是求了他,或許能換一時平安,但苦苦堅持的自尊,將灰飛煙滅。

暖暖水中,宵朗的指尖漸漸深入,研磨旋轉。

沒有第一次的疼痛,取而代之的是充滿羞辱的酥麻感,古怪得難以描述,好像一個精妙的捕獸陷阱,帶著美好的誘餌,勾引獵物跌入其中。

我瘋狂地掙紮起來,欲逃離陷阱,每次都會被無情的大手用力重新按回去,徒勞無功,還換來更惡劣的報復和逗弄。

「要哭了嗎?」他湊過來,「同情」地勸告,「我待你真心一片,你只需用你漂亮的櫻桃小口吐出三個簡單的字眼,我便立刻停手。」

鳳煌快崩潰了,哀求道:「姑奶奶,快點求他吧,我不要做被連累的池魚!」

我遲疑片刻,咬咬牙,閉著眼叫道:「我恨你!」

宵朗臉色一變,第二根手指,猛地侵入,恐怖的快感襲來,陷阱的誘餌被加重,我拚命想合攏雙腿抵禦這種羞辱的感覺,卻始終無法將陷阱拆出體內。

鳳煌可憐地嗚鳴一聲,垂死掙扎道:「玉瑤……」

我怕自己有半分反悔念頭,拚命尖叫:「我恨你!我一輩子恨你!我永遠恨你入骨!永不更改!」

「是啊,哈哈……」宵朗的笑聲如夜色般落寞,讓我略有詫異,轉瞬間,他猙獰著決然道,「也好,你便永遠恨著我,恨一輩子。」

他抽出手指,更巨大灼熱的東西順勢而入,直至沒根。

事至如此,已無半分轉旋餘地。

鳳煌不再做聲。

我呆滯地趴著,咬緊牙關,再沒發出半點聲音,身子隨著他的擺佈而律動,只是偶爾會因快感帶來的自然反應,失控地抽搐一□子。每次他離開的時候,我都會鬆口氣,以為一切都結束了,可是沒多久,就好像被慢火翻著烤的兔子,被投入另一回煎熬,彷彿永無止境。

「恨吧,恨吧……」

身上被瘋狂的吻,烙下無數個嬌豔紅印。

水霧繚繞,滿室靡靡春色,最緊密的結合著,我們看不見彼此的表情。空氣中只有他的呻吟,我的喘息,還有水流浪花的輕拍聲。他緊緊抱著我,盡力靠緊,指尖在我臂彎間勒出了幾道青痕。

我靜靜躺在他身下,默默承受。

時間流動緩慢,一瞬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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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熬鷹

不知是何時陷入昏迷,醒來時已是清晨。

睜開眼,是拔步床上雕刻的珍禽異獸,伸出手,摸到蘭草淡紫綢,挪動身子,只覺陣陣痠痛,深深呼了口氣,嗅到的是安神香氣混合著梨花芬芳。

我迷迷糊糊地從暖和被窩中鑽出,再次揉揉眼,卻見臨窗微薄晨光處,有白衣男子身影靜立,淡淡光線,映出完美無缺的側面剪影,如緞似的長發用木簪簡單挽起,隨著微風輕輕飄搖。寬大袍子下,他優雅地抬起左腕,逗弄著巨大鳥兒,嘴角掛著淺淺微笑,溫柔無比。

「師父……」我猶在夢中。

男子轉過身來,赤紅雙瞳如血,額間一點硃砂,渾身戾氣。

美夢迸裂。

我深深地閉上眼,再睜開,然後用被子將腦袋蓋住,蜷縮成一團,不想面對現實。

「你醒了?」宵朗慢悠悠地走過來問。

我不想看見他的臉。

宵朗抱著圓滾滾的被子,曖昧道:「是我替你清理了身子,更換中衣。」

「滾……」我不願與他廢話。

宵朗隔著被子摸了兩把,慢悠悠地滾了,然後一個人在旁邊自言自語什麼。

過了好久,我從被子裡探出頭來透氣,順便視察敵情。卻見他拿著鳥食,興致勃勃地逗著蝴蝶,教它學舌:「阿瑤是呆瓜,阿瑤是呆瓜。」

「阿瑤是呆瓜!阿瑤是呆瓜!淫婦呆瓜!」蝴蝶學得很認真,「阿瑤最喜歡宵朗,阿瑤沒有宵朗就活不了!」

那混蛋傢伙到底教了鸚鵡什麼?!

我目瞪口呆,繼而一把操起枕頭,向敗壞我名聲的蝴蝶砸去,蝴蝶受驚,撲騰著翅膀飛起,口中驚叫道,「好淫\\婦,待爺持槍與你大戰三百回合!」

宵朗捧腹大笑。

我不喜歡他這樣的笑容,因為太像師父,便厭惡地轉過身去。

宵朗硬扳著下巴將我的腦袋轉了回來,強迫四目相對,直到鼻尖相碰,他才咧開嘴,露出陰森森的牙,威脅道:「我活了上萬年,想要的東西從未失手,你也不會例外!」

破罐子破摔,我挺直腰桿,硬碰硬,冷笑道:「你除了強\\暴還能有什麼手段?來,身子給你便是,愛怎麼玩就怎麼玩。」

宵朗均勻的呼吸猛地一窒。

我諷刺道:「現在不想上嗎?晚上再來?」

宵朗怒道:「夠了!你現在就是個玩物,和青樓裡的婊\\子沒什麼兩樣,認清楚自己的本分!不要頂撞主人!」

我很鎮定地對他說:「沒關係,你把我當玩物,我也可以把你當面首,模樣挺周正的,價格不便宜。」

「面……面首?」宵朗目瞪口呆半響,陷入暴怒:「你該死的是從哪裡學來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周韶私藏的《公主風流豔史》小冊子上看到的,我淡定地閉嘴,不告訴他真相。

宵朗是只准州官放火不准百姓點燈的模範,他變著花樣罵了我那麼多次,被罵一句「面首」就怒得雙眼都快噴火了,實在小氣。他得不到我回應,將目光掃向那隻淫言穢\\語不絕的鸚鵡,遷怒道:「炎狐家的畜牲,著實可惡!」

我火上澆油:「算了吧,它再畜牲也不夠你畜牲。」

宵朗指關節捏得格格作響,似乎想把我腦袋給扭下來。他盯著我的眼睛,忍了又忍,忽然眯著眼笑起來,整個人都鬆懈下來,怒氣煙消雲散,淡然道:「明知道我生氣就會上你,你還三番四次激怒,該不是戀上我的身子,骨子渴望著被多上幾回吧?」

我僵住了,一時找不出反駁的話。

宵朗完勝,笑嘻嘻地走了。

我鬱悶地捶被子。

待宵朗走遠後,鳳煌終於從意識深處探出頭來,幽怨道:「玉瑤仙子,我給你害苦了。」

我對這個死人的遭遇報以深刻同情:「是我們被宵朗害苦了。」

昨日之事過於羞恥,兩人都很有默契地不願再提。

鳳煌教訓道:「蒲草弱柳,雖折不摧,你昨日為何不暫時委曲求全?正如我對蒼瓊那般,暫時討好,已獲生機,何苦與他玉石俱焚?」

我微微搖頭,問鳳煌:「你見過熬鷹嗎?」

鳳煌道:「自是見過。」

「鷹捕獲回來後,熬鷹者必要磨去它的野性,先用飢餓威嚇,使其害怕服軟,再施與美食誘惑,使其屈服,一柔一剛,逐步漸進,直到雄鷹徹底臣服,淪為奴僕,不敢違抗熬鷹者的任何命令。」我站起身,伸手召回被嚇得夠嗆的蝴蝶,整整它漂亮的羽毛,決然道,「宵朗不同蒼瓊,他是最有耐心的熬鷹者,他逼我哀求的目的都是為了讓我臣服,他知道開口哀求這種事,有一便有二,有二便有三,當我嘗到甜頭後,便會求得越多,將依賴他的施捨化成習慣。最終會讓我的意志像被馴服的鷹一般變得軟弱,將服從刻入骨子裡,化作本性。」

我很早以前就意識到,宵朗有得是調\\教手段,若是不想身心都成為他的奴隸,就必須像最高傲的鷹,寧死不屈,絕不能對他的任何威脅低下頭顱,一次都不行。

鳳煌沉默了,很久以後,腦海深處傳來一聲深深的嘆息:「先低頭的先輸,你是對的。」

我牽出三縷魂絲,牽扯著他的魂魄碎片,緩緩移向蝴蝶,融入其中,臨行前,我忍不住叮囑:「以後記得有話直說,不要再故弄玄虛了,來來去去耽誤時間,本來你壓根兒不會陪我倒霉的。」

鳳煌有些沮喪:「打死我也不會再對你的腦子抱指望了。」

同盟初戰告負,讓我對他的信心也打了折扣,只是看在前輩的份上,很有教養地沒去戳他受傷的小心肝,只細心叮囑:「一切小心。」

蝴蝶感到有東西入體,很不舒服地歪歪腦袋,飛出窗外大聲叫道:「好你個背夫偷漢的小賤人,浪\\叫得那麼歡,也不怕你那烏龜相公傷心?」

我追出去,見赤虎將軍身旁的副將瞪大眼,死死地盯著蝴蝶,猛地拔出腰間寶劍,飛一般地跑了。

他好像是只烏龜精。

蝴蝶盤旋飛舞,繼續歡快地叫:「阿瑤是呆瓜,阿瑤最愛宵朗,阿瑤最喜歡宵朗,阿瑤沒宵朗活不了。」

清脆的聲音響徹雲天。
第三十九章 恩怨

我念風決,捲起一根長長的彩繩,在空中旋得幾旋,將那隻沒教養的蝴蝶捆得紮紮實實,跌入掌心,然後拖回屋內,掩上門,將魂絲侵入它體內,與鳳煌的魂魄接上線。

鳳煌:「讓這只鸚哥的本體昏一會,我好去查探。」

我會意,立刻抄起桌上金燭台,歡快地往這只賤鳥腦袋上一敲。

蝴蝶一聲不吭,大字型朝前栽倒在桌,腦門上彷彿浮現了無數金色小星星。

少頃,它掙紮著從桌上爬起,狠狠一口啄去我手背上,悲憤地低吼道:「痛死了!玉瑤你這呆瓜!想殺了我嗎?!」

我捂著受傷的手背,呆了片刻,方想起打鸚鵡就是打他。

鳳煌用翅膀捂著頭上大包,幽怨地望了我一眼,看得我羞愧不已,然後展翅高飛,才飛到正門口,又被赤虎將軍一塊石頭給打了下來,他邀功似地將鳥提回來給我,叮囑:「好生養著,別讓它跑了。」

我:「謝謝……」

接蝴蝶的時候,碰到了赤虎將軍的手,他的黑臉微微僵了一下,離開時又悄悄回頭看了我幾眼,最終轉身告訴我:「你不要再牴觸宵朗大人了,蒼瓊大人的耐心快耗盡,聽說她要親自出手了,倔強是沒好果子吃的。」

我趁機將藏在心裡許久的問題拋出:「同為兄妹,蒼瓊善武,宵朗善謀,兩者不相上下,為何魔界以蒼瓊為尊?」

「這些東西我不敢妄議,」赤虎將軍冷冷掃了我一眼:「但萬年前,元魔天君離開時,蒼瓊殿□為女子,繼承的力量是最少的,甚至不如普通上等魔將,三千年後,她卻登上了最高峰,這不是只憑天賦和美貌可以做到的。如今的魔界,沒有人會違逆她的命令,被囚禁的幽冥大人與現在的宵朗大人,也不例外。」

無論凡間還是天上,魔界還是妖界,成大業者都要付出艱巨的代價,而成大業的女人付出的代價要比男人多十倍。只是在她們耀眼的成功光華之下,大家都忽視了她們的付出。

被打得暈頭轉向的鳳煌在我懷中甦醒,待赤虎將軍走遠,低聲道:「還有一點是他不敢提及的,蒼瓊是半魔半妖血統,妖族素來與魔通婚相好,幽冥是半魔半人血統,人族與魔族互不相沖,只有宵朗是半魔半仙血統,天界是魔的死敵,兩者相比,魔人始終會對他心存芥蒂,難以全力支持。他的立場比較微妙,為免與兄姐衝突,一直退居幕後,成為魔界幕僚。」

我問:「你認為宵朗心有不甘?」

鳳煌輕笑道:「我不瞭解宵朗,卻瞭解蒼瓊,這個女人的血是冰的,心中沒有感情,只有得失。所有礙事的絆腳石,她都會被毀去,哪怕親兄弟也不例外。」

我說:「他們不會輕易反目的。」

「還有……」鳳煌的眼神閃縮起來,似乎難以啟齒,「有件事我一直沒有對你明言。其實……宵朗與瑾瑜的恩怨,我是知道些的。」

我覺得他不知道才是奇怪的事,只是想看他瞞著究竟是什麼目的。

鳳煌伸出翅膀,拍拍我腦袋,很有長輩風範地說:「乖阿瑤,你應該知道,瑾瑜和宵朗是雙生子吧?妙音仙子在宵朗出生前,便陷入半瘋癲狀態,一直尋死,想借此殺死宵朗,是度厄仙子算出她腹中還有瑾瑜的存在,並斷定此子堪當除魔大任,百般勸說下,才無奈將他們一起生下。」

我道:「師父是妙音仙子的善,宵朗是元魔天君的惡。」

鳳煌半眯著眼,陷入回憶狀態,感嘆道:「宵朗長著雙和元魔天君一樣的血瞳,渾身魔氣繚繞,妙音仙子看到孩子的第一眼就徹底瘋了,當場將他掐死丟下了南天門。瑾瑜眼睜睜看著母親發瘋弒子,大約受過些影響,性子變得孤僻冷漠。」

我道:「可是宵朗並沒有死。」

鳳煌遺憾道:「那時我們方知三魔完全繼承了元魔天君的衣缽,自貪、嗔、痴而生,身體只是載體,靈魂不死不滅。大家對當年沒有徹底封印他感到後悔。」

一對雙生子,性格和立場截然不同,人生際遇也不同。

鳳煌繼續道:「他們從出生起,便彼此憎恨,這是場不死不休的局。」

我想起宵朗曾受過重傷,似乎與師父消失的時間吻合,心裡一緊,緊忙發問。

鳳煌肯定地說:「能讓宵朗重傷的,也只有你師父了。」

宵朗回到了魔界,我師父沒有回天界。

結局顯而易見。

只是我不願相信,我抱著希望,他被魔界囚禁,或是失足落入凡間,因種種緣故,無法返回天界。

鳳煌深呼吸一口氣,給我最殘酷的答案:「玉瑤,最初見你落到這裡,已經很可憐了,怕你傷心過度,所以暫且壓下不提。」

我搖頭:「可是……我直覺師父沒死。」

鳳煌再次確定道:「只要宵朗還有一口氣,就不會讓瑾瑜活著。」

「或許是輪迴了,」我眼角掛著淚,努力往好處想,「也不錯。」

「這……」鳳煌嚥了嚥口水,欲言欲止。

門外傳來紛亂馬蹄聲與兵刃碰撞聲,逼人的魔氣席捲而來。原本在院子裡坐著賞花草的綠鴛,和紅鶴聊天的黑鸞,還有負責掃灑的那幾個粗使丫鬟,幾乎是跌跌撞撞地衝到門口,恭恭敬敬地跪下,隔著老遠,我依舊可以看到她們頭上的絹花在微微顫抖。

中門開,赤虎將軍單膝跪下,行軍禮。

數十魔界將領,帶著殺氣,魚貫而入。

鳳煌急忙用最快的速度對我說:「死亡並不是終結,也不是最殘酷的事情,你要拿出對宵朗的鬥志來,好好撐住!無論怎麼威逼都不能屈服去替元魔天君補魂,即使是……」

話音未落,蒼瓊美麗而恐怖的身影已出現在梨華院內,她穿著雲彩織就的純黑色窄袖翻領胡服,長發被一根細銀簪盡數盤起,通身無半點裝飾,琥珀色的重瞳中帶著懾人寒光,嘴角卻忽而閃現出一個動人的微笑,笑得人毛骨悚然。

我立刻斷開了與蝴蝶的連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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