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臘梅傲雪
臘月的盛京,一場大雪,屋脊樹梢皆是白皚皚,銀裝素裹,斂盡浮華。
拾翠館的庭院,一株紅梅傲雪盛綻。
梅梢雪染透幽香,輕風中簌簌墜落,暗香浮動。偶爾濃豔花瓣落在雪色地面,錦繡般絢麗,點綴了雪地的單調。
拾翠館小巧精緻,三間上房,帶了四間小小耳房。
天寒地凍,東次間垂了厚厚的防寒簾幕,兩口青綠古銅暖爐將熱氣源源不斷送入東次間的角落。
薛東瑗穿了件蜜合色繡玉簪花綾襖,坐在臨窗的大炕上,斜靠著青鍛彈墨引枕做針線。
外間傳來女子低低笑語聲,須臾簾櫳一挑,進來兩個十六七歲的丫鬟。
「九小姐……」一個穿著蔥綠色碎花綾襖的丫鬟屈膝給東瑗行禮,她叫寶巾,是東瑗祖母薛老夫人屋裡的貼身丫鬟,「二舅奶奶帶著兩位表小姐回京過年,今兒過府看望老夫人。老夫人讓問一聲,您身上好些了沒有,倘若好些了,去見見舅奶奶。」
東瑗起身下炕,叫了聲寶巾姐姐,笑盈盈道:「我不礙事,這就去。辛苦姐姐走一趟……」
然後吩咐自己的大丫鬟橘香給了寶巾一個八分的銀錁子打賞。
寶巾很大方接了,說了句多謝九小姐,又跟著橘香出去。
東瑗每日都要去給老夫人問安。前幾日下雪走不好走,卻逢老夫人高興留吃晚飯。回來時天黑了,琉璃宮燈光線太暗,橘香滑了一跤。東瑗眼疾手快去扶她,結果自己足下不穩,也跟著滑倒。
橘香沒事,她卻把腳崴了。
這種事太丟臉,只好說染了風寒。
好在下雪天寒冷蝕骨,家裡好些人染了,老夫人沒有起疑,還打發丫鬟送了些湯藥、吃食來。
橘香送寶巾出去,橘紅就開始幫東瑗更衣。
穿了件丁香色折枝葡萄紋葛雲綢褙子,玉色雙喜臨門暗地織金褶裙,素雅大方。瞧著橘紅拿出了五彩緙絲石青銀鼠披風,東瑗忙道:「不要這件,穿那件石青色羽緞披風就好。」
這衣裳太出彩了。
原本,一件五彩緙絲的披風,在薛侯府很平常,簪纓望族,誰家的女眷不是衣著華麗?
可東瑗不行。
她衣櫥裡的衣裳大多是藕荷色、湖水色、月白色的素顏料子,只因她長相太過於打眼。
明年正月就滿十五歲的薛東瑗,身量高挑,腰身曼妙。肌膚瑩潤白皙,上嘴唇微翹,五六分像父親薛五老爺,跟五房的其他嫡庶姐妹也有三分相似。
與她們的甜美可愛不同,東瑗長了雙奇怪的眼睛:她眼睛斜長,眼梢上挑,眸子烏黑似墨色瑪瑙,輕顰淺笑間風情灼烈,妖嬈嫵媚。
好幾次聽到家裡的婆子、丫鬟,甚至伯母、姐妹們在背後說她天生狐媚模樣。
公卿之家的嫡小姐,將來會嫁入門當戶對的簪纓望族。娶妻娶德,長成這樣,家裡的長輩總擔心太過於輕佻。
東瑗是五房的長女,快到十五歲無人問津,這跟她的長相有一兩分關係吧?
明白這個道理後,她的衣著總是素淡,環佩簡易,雖不掩容貌濃麗,總算讓老夫人覺得她行事低調謹慎,對她喜歡了幾分。
橘紅乖順拿了石青色羽緞披風給她穿上,橘香送走寶巾,折身回屋來。
東瑗便吩咐她:「你開箱籠,把我那對汝窯梅瓶、玻璃水晶梅瓶還有青花瓷的都尋出來,再帶幾個小丫鬟摘些紅梅。青花瓷梅瓶裝著送母親,汝窯裝著的送大伯母,玻璃水晶的,我自己帶著,去老夫人那……」
橘香目露不捨。
「送出去了,就回不來……」她小聲嘀咕,「咱們房裡沒幾件好東西,青花瓷梅瓶另說,這汝窯和水晶的,卻是咱們壓箱底的。馬上就過年了,擺不出來,夫人又該罵了……」
夫人,是指她的繼母楊氏。
薛東瑗的父親是薛老侯爺的第五子,永興四十五年的狀元郎,如今在翰林院任修撰。他早年娶工部尚書韓家的長女為妻,生女薛東瑗。
韓氏難產而去,次年娶建衡伯楊家的第五女為繼室,生女薛東琳,子薛華逸。
聽到橘香的嘀咕,薛東瑗笑起來:「如今大了,越發難調動!快去,囉嗦什麼?」
語氣親暱,她對這個活潑可愛的大丫鬟很喜歡。
橘香撇撇嘴去了。
把三對梅瓶找出來,擺在臨窗的炕几上,華貴灼目,橘紅瞧著也心疼。
「小姐,這水晶梅瓶是老夫人賞的,要是丟了……」她亦勸東瑗。可想起她們屋裡只有這三對梅瓶,不能換成別的,後面的話又嚥了下去。
橘紅不同於橘香,她性格溫婉沉穩。
薛東瑗笑:「這個家裡,不管多好的東西,都不是咱們的……」
橘香正捧著一把濃郁馥郁的紅梅進來,聽到這話,不免看了她一眼。
薛東瑗接過,自己擺弄著水晶梅瓶,一邊插梅,一邊跟橘香與橘紅道:「這個家裡的一草一木,甚至你我,都是老夫人、世子夫人的。這梅瓶送出去,老夫人、世子爺夫人高興了,會有更好的東西賞回來;藏在箱底,她們不高興,隨便找個理由就能要了去。」
兩個丫鬟連連點頭。
東瑗索性說的更加明白:「老夫人和世子夫人高興了,將來我出閣時壓箱底多給些,那才是咱們的!」
世子夫人,是指她的大伯母榮氏。
橘紅又點頭,很贊同東瑗的話。
橘香卻促狹一笑:「小姐,您就算計著出閣時的壓箱底?」
橘紅瞪了橘香一眼。
東瑗卻很大方的淡然笑了笑:「嗯,要未雨綢繆嘛!」聲音平靜,似無波古井。雖寧靜,卻有難以掩飾的寒意一閃而過。
橘香和橘紅頓時不說話,兩人默默把梅瓶插好。
五房的主母楊氏,表面上一團和氣,對九小姐薛東瑗卻少了幾分真心實意。若不是九小姐五年前突然醒悟,總是在老夫人跟前行走,得了老夫人的歡喜,她們哪有今天的好日子?
先去嫡妻的女兒,在主母面前還不如庶女,能打壓的時候,楊氏絕對不放過東瑗。
不算計,能活得像今天這麼體面?九小姐多麼不容易,只有兩個丫鬟知道。
五年前,九小姐才九歲,不諳世事的天真,不愛讀書、不習針黹女紅,只知道帶著丫鬟四處玩鬧。
後來帶著庶出的十小姐去後花園摘桑椹,不知哪個丫鬟攛掇,九小姐親自爬樹,結果摔下來。
她性子魯莽,模樣又太過於妖媚,家裡的長輩都不太喜歡她,覺得她舉止間輕佻,將來只會丟薛家的臉。
一向不管媳婦房裡事的老夫人好幾次破例,對五夫人說東瑗太不懂事,讓她對薛東瑗嚴加管教。五夫人很委屈,說這孩子天性如此,管不好。
老夫人就更加不喜東瑗。
從樹上摔下來後,薛東瑗昏迷了三天,老夫人和世子夫人勉強來瞧了一回,便不再管她。
三天後她醒了,在床上躺了兩個月,整個人變得沉默內斂。
而後,就慢慢好了起來,言行舉止沉穩大方,比好似換了個人。
老夫人喜歡佛經,九小姐就隔三差五抄佛經給老夫人,還陪著念經,一坐三個時辰不動,比老夫人還虔誠。
老夫人一開始很狐惑她怎麼變化這麼大。
所喜的,是越變越好,也打心眼裡高興。後見她行事內斂隱忍,沒有幼時的輕浮粗莽,一派世家小姐的婉約文雅,便更加喜歡。
特別是東瑗耐得住性子念佛,最打動老夫人。
別說東瑗不到十歲,就是到了世子夫人四十多歲,亦耐不住這份寂寞。單單這份韌性,老夫人就決定好好教養她,跟當初的四小姐薛東婷一樣。
東瑗雖常幫著寫佛經,字卻不好,老夫人請了西賓,隔著屏風教了她兩年;她女紅不善,老夫人又從宮裡的針線局請了最好的嬤嬤。
東瑗好學,而且領悟力極高,這些年總算不負老夫人,讀書寫字、針黹女紅不說出彩,至少不拖後腿,能趕得上從小學習的諸位姐妹。
那時,老夫人發現東瑗的乳娘湯媽媽看人時眼珠子轉來轉去的,以前沒有留心,發現之後就心中不喜。湯媽媽是五夫人的人,老夫人尋不到合適藉口把人攆了,有些躊躇。
後來東瑗若有所指對老夫人道:「我讓湯媽媽教我女紅,她卻教我繡戲水鴛鴦……祖母,我繡不好……」話未說完,臉上一片豔紅,羞慚不已。
教沒出閣的小姐繡戲水鴛鴦!
老夫人大怒,把湯媽媽打了出去,換了自己身邊最得力的羅媽媽給東瑗使。
東瑗原先的兩個貼身丫鬟,一個叫木棉,一個叫杜梨,都是五夫人楊氏賞的,好幾次在她寫字時,攛掇她:「小姐,您不想瞧瞧先生長什麼樣子?」
年紀小的姑娘總是充滿好奇心。
可她是千金大小姐,教書時還隔著屏風,怎能隨意見先生?
東瑗聽完丫鬟的話,只是單純眨著大眼睛,不回答。
轉身卻告訴了老夫人:「家裡的哥哥們能見。先生雖是授業恩師……可他總是外人……木棉和杜梨兩位姐姐又是母親跟前得力的,母親恩賜給我使,定是不會犯錯的……我有些迷惘,祖母……」
生怕說錯了,結結巴巴的。
老夫人一瞬間變了臉,拿了木棉和杜梨,叫了外院管事來,當著五夫人的面,怒不可遏道:「把這兩個小娼婦打三十板子,然後賣到娼寮去!」
兩個小丫鬟,居然敢教姑娘不守本分?
老夫人冷哼,拿眼睛瞟五夫人。
五夫人一瞬間面若死灰。
次日,當著世子夫人、二夫人、三夫人、四夫人的面,老夫人對五夫人道:「我知道你忙,不說你肚子裡出來的琳姐兒、逸哥兒要親自照顧,就連姨娘們生的婉姐兒、姝姐兒、妍姐兒和嫻姐兒,哪一個不用操心?瑗姐兒年紀大些,你顧不過來也情有可原。羅媽媽是我最看好的,行事懂輕重;橘香、橘紅本分老實,讓她們去服侍瑗姐兒,你也省心……」
口氣很明顯,告誡楊氏不要再管東瑗的事,老夫人會親自照顧她。
四夫人沈氏當即掩袖而笑。
楊氏太不厚道,讓身邊的人把前任留下來的女兒教成狐媚子。用這種法子害瑗姐兒,不過是仗著老夫人從來不管媳婦們房裡的事罷了。
哪裡知道,這小姑娘突然明白過來,在老夫人面前把楊氏的手段抖了出來。更加沒有想到,老夫人這樣維護這個孫女!
一向寬容的老夫人把媳婦們都叫過來,當面說五夫人,雖沒有一句責罵之詞,可句句都說楊氏失了品德,對瑗姐兒太過於歹毒。
倘若不是真的氣急,老夫人大可像從前一樣,私下裡跟楊氏說,給她留幾分體面。
楊氏臉上似開了顏料鋪,對東瑗亦不敢再使手段。
東瑗對楊氏也越發恭敬忍讓,行事又沉穩,楊氏對她雖不喜歡,卻也抓不到她的錯處,總算相安無事過了這些年。
想到這些,薛東瑗眼底便有了幾分暖色。
梅花插好,讓羅媽媽親自給大伯母榮氏送了汝窯梅瓶裝的,橘香給五夫人楊氏送了青花瓷梅瓶裝的,又叫了兩個小丫鬟捧著水晶梅瓶,跟在橘紅身後,隨著她一起,往老夫人住的榮德閣去了。
第二章 最受寵愛
好不容易晴朗半天,天色又暗沉下來,薛東瑗扶著丫鬟橘紅,雙粱繡花鞋外套著厚重木屐,踩在凝結成冰的薄雪上,青石小徑吱吱呀呀。
路難走,她們主僕數人緩慢而行,花了平常一倍的功夫才到老夫人的屋子。
門口的丫鬟喊了聲九小姐來了,親自替薛東瑗撩起簾櫳。
屋子裡女子歡愉笑聲就溢了出來。
她脫了木屐進屋,在廳堂外間伺候的大丫鬟寶綠就朝著東次間說了句:「老夫人,九小姐來了……」親手撩起東次間的銀紅氈簾,請薛東瑗進去。
東次間垂了防寒簾幕,東西牆角各有一隻青綠古銅鼎,燃著銀炭,源源不斷的暖流徜徉,暖如明妍春光。
臨窗大炕旁一盤水仙花亭亭婀娜。
屋裡人聽到丫鬟稟告的聲音,目光都落在氈簾處,便見一襲青石衣衫的妙齡少女輕盈走進來。
臨窗炕上,穿著孔雀藍四合如意紋長襖的老夫人正拉著穿玫瑰紫二色翔鳳雲肩褙子的婦人說話,五夫人楊氏在一旁陪坐。
挨炕三張雕花太師椅上,鋪著墨綠色彈墨椅袱,坐著三個年幼的小姑娘。
一個是薛東瑗的胞妹,五夫人的親生女兒薛東琳。
另一個穿粉色百蝶嬉戲紋奈良綢褙子,大約十四五歲;一個穿豆青色蝶戀花紋葛雲綢褙子,大約十一二歲。
薛東瑗沒有見過。
老夫人見東瑗進來,慈祥和藹笑道:「瑗姐兒,快來見過你二舅母……」
二舅母,並不是東瑗生母韓氏娘家的舅母,而是建衡伯楊氏的二夫人,繼母楊氏的二嫂。
東瑗屈膝給楊二夫人行禮。
楊二夫人受了禮,給東瑗一支赤金棲鳳紅寶石如意簪做見面禮。
東瑗笑盈盈接了,又福了福,楊二夫人就忙攙扶她挨著自己坐在炕上。
「這才幾年沒見啊,瑗姐兒長這麼大,出落得這樣水靈!」楊二夫人對東瑗贊不絕口,「老夫人真會調教人。我瞧著您的孫女,一個個都是賽仙女兒般的漂亮。老夫人可得教教我,我也學學,回去打理我們家薇姐兒、彤姐兒」
老夫人高興的笑起來:「舅奶奶過謙了。兩位表小姐才是天生麗質的美人兒……」
東瑗抿唇笑,楊氏亦陪著笑。
楊二夫人又自謙了幾句,拉著東瑗的手,把自己的兩個女兒介紹給她:「小時候見過,你怕是不記得了……」
她指了指粉色衣衫的姑娘,「這是小四薇姐兒……」然後指了豆青色褙子的小姑娘,「這是小六彤姐兒。她們都比你小……」
楊薇和楊彤就忙起身跟東瑗見禮。
東瑗也福了福身子,喊了妹妹。
說著話,寶巾和寶綠把東瑗帶來的兩支梅瓶捧了進來,梅香馥郁,梅蕊嬌豔,插在水晶梅瓶裡,俏麗丫鬟素白皓腕捧著,格外清雅。
老夫人眼底的笑意更濃:「這是瑗姐兒帶過來的?」
她認得那是她曾經賞給東瑗的梅瓶。
東瑗恭敬道是,又笑道:「院子裡那株梅樹開了花,想摘了幾枝下來玩……想著祖母和母親的院子都沒有梅樹,叫人給母親和大伯母送了些,也給祖母帶了幾枝。就是怕太香了,不知祖母是否喜歡……」
「喜歡,祖母最喜歡梅香……」老夫人摟了她,滿眸的笑意越發濃了,「好孩子,數你孝順。」
讓老夫人喜歡的,不僅僅是她的孝順,還有她處事的練達。
給老夫人送了,也沒忘自己的繼母和世子夫人,辦事周到妥帖,不給人說嘴的機會。
楊氏見老夫人高興,附和著笑:「我也有份?」
東瑗道是。
楊氏就衝她慈愛笑了笑,說了句:「好孩子,難為你想著。」
然後就瞥了坐在一旁太師椅依靠椅袱喝茶的薛東琳。
楊氏記得,她院子裡也有兩株紅梅樹,前幾日去看她,還聽到她跟丫鬟錦秋說摘了做梅花茶吃。
現成的孝順都不會,不及薛東瑗一半的精明!楊氏心中微氣。
薛東琳見母親看過來,便明白母親的意思,不屑輕哼了一聲,把頭偏過去。她最看不薛東瑗這樣的,低眉順目,見人就巴結,一副搖尾乞憐的奴才樣兒,哪像高貴的侯府小姐?
老夫人明明把楊氏母女的神態瞧在眼裡,卻裝作看不見,笑盈盈跟楊二夫人說話。
不一會兒,丫鬟問是否擺飯。
老夫人就笑著起身,領著她們去廳堂吃飯。
每日吃了午飯,老夫人都要小憩一會兒,這是幾十年的老習慣。五夫人明白,略坐了坐,見老夫人精神不濟,就笑道:「娘,二嫂剛剛回盛京,我們姑嫂好多年不見,說說體己話去……」
楊二夫人也笑道:「才回來,家裡一堆瑣事,我也要回去了,改日再來叨擾老夫人。」
老夫人笑瞇瞇的,道:「你們都忙,去吧,去吧。瑗姐兒在我跟前坐坐就好。」
五夫人和楊二夫人道是,領著孩子們,辭了老夫人,往五夫人的院子去。
老夫人有些累,就對東瑗道:「祖母睡會兒,你在炕上練練字,晚上吃了飯再回去。前日貴妃娘娘賞了隻烏雞,聽說是南邊進貢的,最滋補。東西少,不分給她們了,咱們祖孫偷偷享口福。」
薛東瑗笑起來,打趣老夫人:「那我跟祖母吃獨食……」
老夫人大笑。
薛東瑗的大堂姐薛東婧早些年封太子良娣。三年前先皇薨逝,太子登基,改年號為元昌。太子妃封了皇后,兩位誕下皇子的良娣封了貴妃。
薛東婧便是元昌帝的兩貴妃之一。
當年太子妃誕下皇長子,不足半月便夭折,薛東婧的兒子是二皇子,今年七歲,最得元昌帝喜歡。
後來皇后一直不孕。
東瑗有次聽父親跟楊氏說,再過兩、三年皇后還不能生出皇子,元昌帝大約會立薛東婧薛貴妃的兒子為東宮太子。
薛家的富貴只怕更上一層。
楊氏聽了很高興,薛東瑗卻蹙了蹙眉。
月滿則虧,潑天的富貴得到容易,守住難。
老夫人屋裡的丫鬟寶巾、寶綠、綠浮、紫鳶紛紛進來服侍。
綠浮、紫鳶替老夫人寬衣,服侍她歇午覺;寶巾、寶綠就搬了小炕几,拿了筆墨紙硯,替東瑗磨墨,伺候她在東次間臨窗大炕上練字。
東瑗練字,寶巾一邊幫她磨墨,一邊小聲跟她說話:「……前日就得了賞,老夫人一直叫廚房好生留著,還叫人問九小姐什麼時候好,就等著您過來吃……」
東瑗的手微頓。
她便想起了穿越到這個時空之前的奶奶。哪怕是一碗煮得好吃的稀飯,都要給她留著。那時她有兩個堂弟,奶奶卻總是背著弟弟們,給她零花錢,生怕她受了委屈。
不管是什麼東西,兩個弟弟有的,奶奶就會給她準備雙份的。
後來她高中尚未畢業,奶奶就去世了。而後的那些年,再也沒有人對她那麼好。
就連父母,都不會事事替她想得那麼仔細……
宮裡賞的烏雞,她生病了,老夫人寧願自己不吃,也要留著等她病好了……
東瑗垂眸,修長羽睫似小小羽扇,將她眼眸斜攏在陰影裡,看不出情緒。但是寶巾知道她眼中有淚,便藉口有事吩咐小丫鬟,走了出去。
東瑗用帕子拭了拭眼角,眉梢微挑,練字時下筆越發輕盈。
那邊,楊氏帶著嫂子、侄女往自己的院子去。
剛剛出了老夫人的院子,生性活潑楊家六小姐楊彤就笑道:「剛剛那個九小姐,她長得真漂亮,就算是丹青聖手,亦難畫她的風骨……」然後見姑母、母親、姐姐和表姐都不說話,她有些訕,推表姐薛東琳,「表姐,你說是不是?」
薛東琳臉色陰沉。
剛剛在老夫人屋裡,祖母對薛東瑗那樣親暱,她就有些吃醋;後來薛東瑗的梅花送進去,母親拿眼睛瞟她,她心中存了怒火;現在聽表妹這樣誇薛東瑗,心底翻騰的怒焰怎麼都控制不住,她冷冷哼了聲:「漂亮有什麼用?勾欄、戲園子的,都這樣漂亮!」
「琳姐兒!」楊氏大聲呵斥女兒,眼眸微沉。
把自己的嫡姐比成勾欄的,她又有什麼體面?
女兒這樣不知輕重,讓楊氏很憤然。
薛東琳不顧舅母和表姐表妹在場,怒視母親,扶著自己的丫鬟,快步回了自己的院子。
五夫人氣得身子打顫,扶著楊二夫人的手:「看看,都是她父親寵的!我每次要教訓她,五爺就攔著,如今……如今養成這樣刁鑽的性格!她都十三歲了……」
楊二夫人心中好笑,薛東琳的性格,其實更多是像楊氏吧?當初她做小姑子的時候,也是這樣刁鑽潑辣的。
心中不屑,表面上還是要安慰她:「你別氣,琳姐兒年紀小,不懂事……」
「姑母,您別怪琳姐兒,都是彤姐兒不會說話,惹了表妹。」一旁的楊薇便幫著母親勸五夫人,然後給楊彤使眼色。
楊彤不過十二歲,卻是極其聰明的,領悟了姐姐的意思,便笑道:「姑母,都是我不好……」
五夫人這才臉色微緩。
一行人繼續往五夫人的院子走去,楊二夫人想起了什麼,道:「芷菱,怎麼你們家老夫人如此喜歡瑗姐兒?當年娘不是教你如何對瑗姐兒嗎?你這麼聰明的人,怎麼還是讓瑗姐兒得了勢?芷菱,咱們姑嫂不說假話,瑗姐兒這樣受寵,對你和琳姐兒可沒有好處。」
芷菱是楊氏的閨名。
想到這些,楊氏就恨得牙癢癢。
「還不是那些蠢貨!」她壓抑不住怒意,憤然道,「我千叮嚀萬囑咐,讓她們好好『照顧』瑗姐兒!可瑗姐兒剛剛在老夫人面前行走兩個多月,得了老夫人幾句誇贊,她們就沉不住氣,一群沒用的廢物,巴巴我從建衡伯府千挑萬選把她們帶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