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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明畫卷》作者:西木子(已完成)

第237章
  
  周王此言一出,靈堂氣氛驟然劇變,一剎間陷入微妙的沉寂中。
  
  這種沉默不久,被重擊在地的晉王猛然乍起,衝上前,一把拽住周王的衣襟,二話不說揚拳狠狠揍去。
  
  周王不過文弱書生,晉王卻是武藝非凡,一拳砸下,頓時打得周王臉腫一片,嘴角流血。
  
  如此慘狀,晉王猶不解氣,盯著周王的一雙眼睛凶光畢現,嗤怒道:「果真是沒娘教養的東西,竟然敢目無尊長!」語畢見周王滿臉憤怒,他嘲弄一嗤,再次揚拳砸去。
  
  「不——王爺!」眼見周王又要吃拳,一旁跪靈的周王妃駭然大叫。
  
  儀華也大驚失色,見晉王一拳就叫周王滿口血腥,周王如何受得住第二拳。這一刻她不敢再看,正要側首闔目,忽見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身影向過閃去.她不禁呢喃一語:「王爺……」
  
  儀華的話音落下,眾人以為的一幕卻沒發生.取而代之的是眼前一幕——周王將吃拳的前一瞬,朱棣及時而至,一手覆住晉王的拳頭.兩相對峙。
  
  如此形勢瞬間扭轉,眾人不約而同的屏息凝視,靜看兄弟倒戈相見的一幕。
  
  然,事情又一次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朱棣並沒有揮拳相向.只是抵住晉王的拳頭不放,不動聲色道:「請三皇兄住手。五弟先動手傷人.固然有不妥之處,但是您已將他傷成這樣。」
  
  「不說他目無兄長,就是他對本王揮拳兩次,本王僅還他了一次.未免有失公允。」新仇舊恨,晉王緊咬不放,陰狠一笑,「還是說四弟執意偏袒,畢竟眾所周知四弟、五弟兄弟情深.五弟更是處處以你馬首是贍。」
  
  聽到這,儀華心還未落到實處.一下子又提了起來。
  
  眾目睽睽之下,周王已語出驚人.晉王再反喻回去.若事情繼而進一步鬧大,只怕屆時不但不能輕易收場,還將兩敗俱傷!
  
  儀華心中焦急不已,回望殿外.觀望人群逐漸增多.她咬唇暗自躊躇一番,舉步就要上前,卻被一聲尖細的叫聲喚住。
  
  就在這時,只見一名四十多歲的公公越眾入殿.不及給一殿皇子皇孫逐一行禮,直接立在靈堂正中.匆忙作了個揖道:「皇上傷心過度.在來東宮的路上昏厥,此刻正速回寢宮。」一語說完.倏然注意到劍拔弩張的三位藩王,像是意識到什麼,噤若寒蟬。
  
  然而這位公公帶來的消息,卻讓原本沉寂的場面起了陣陣騷動.不妥的氣氛在空中瀰漫。
  
  四周的騷動齊齊入眼,朱允炆猛然反應過來.連聲追問道,「皇祖父昏厥了?情況如何?」不等那公公回答,又慌忙道,「不行……皇祖父年事已高,突然昏廉可大可小……我必須去一趟才能放心。」說著即朝殿外走去。
  
  儀華看著心思一動,上前擋住朱允炆的去路,語氣略嚴厲道:「等一下!今日是太子殿下離世之日,你身為人子。豈可離開?!」
  
  聞言,朱允炆臉色一白,顯然從一時情急中回過神.卻仍不放心道:「可是……皇祖父他……」
  
  知道朱允炆不會衝動離開.儀華語氣緩和了下來,意有所指道,「你且繼續為太子殿下守靈.至於皇上那裡自有你幾位叔父在。」說時目光往對峙的三人看了一眼,續道:「臣子,臣子,他們即為臣又子.對皇上的關切之情只多不少.你放心。」
  
  朱允炆聽著目光順過看去,見朱棣他們依舊對峙而立.皺了皺眉不發一言。
  
  周王妃卻聞音知意,忙任侍女扶了過去.欠了欠身道:「皇上昏厥.可允文侄兒還小,這裡離不開人。不知三哥、四哥、王爺.怎麼安排?」說話間全然不理會一臉鐵青瞪著她的周王.只是眼神哀求的望著朱棣。
  
  儀華亦望著朱棣,目光有著祈求.也有一分淡淡的歉意。
  
  朱棣似感覺到儀華的目光.他彷彿不經意地把目光投去.卻僅僅一眼之間,眼底陡顯得柔色消夫.只餘滿目寒星看著晉王.先退讓一步道:「父皇龍體有恙,三皇兄和五弟先去看父皇,我留在東宮照看。二皇兄,如此可好?」
  
  晉王早已意動,又見朱棣先鬆手示弱.自然也放開周王.道:「那就這樣吧。」頓了頓.話鋒一轉道:「不過五弟再如此不敬兄長.屢犯過失,難免不惹怒父皇再拘京師。」說完皎釁地看了一眼緊拽住周王的朱棣,帶著晉王妃疾奔禁宮。
  
  少了晉王在場,整個靈堂屬朱棣身份最重.他立即安排各番事宜.以圖穩住混亂的場面,讓喪禮一切繼續。
  
  然而朱棣雖貴為藩王,又是繼任東宮的炙熱人選.但他勢力盡在北平.京師的文武官員也只不過給他幾分薄面,皆吵嚷要進宮而聖。靈堂內原被怔住的太子遺妃宮女見狀.趁亂而為.或哭天搶地或混進人群以謀逃跑。
  
  一時間,場面一發不可收拾。
  
  朱棣恐暴亂發生.欲以武力相迫.奈何東宮因比鄰皇官.所屬禁衛不過百人不到!正苦苦支撐時.徐輝祖帶著千人禁衛而至.與朱棣各帶部分人馬,分兵駐守東宮各處宮門.搜尋藏匿的東宮宮人。
  
  場面漸漸地控制下來.文武官員大多安分的跪地哭靈,只剩殉葬的宮人還在四處藏匿。
  
  朱棣、徐輝祖將搜尋之事交予屬下.一齊回到靈堂。
  
  徐輝祖拈香叩拜,朱棣則走到儀華跟前.道:「靈堂的這裡已無事.你也忙了大半夜,去偏殿歇了一會。」
  
  儀華確實累了,前來奔喪的妯娌全去了禁官.太子遺妃全部殉葬不能管事,如此只有她打理靈堂諸事.並嚴防這十幾名太子遺妃。這會兒聽朱棣溫聲相問,她只覺一身疲乏全湧.遂依了朱棣好意.微微點頭。
  
  朱棣看著儀華一臉掩不住的倦容.眉頭一皺,吩咐隨行而來的盼夏道:「扶王妃去偏殿後.你去東宮廚房備些吃食送去。」
  
  盼夏剛福身領命,靈堂裡忽然闖進一人.跪地稟道:「燕王殿下.東宮西側門的一處院落走水了……」
第238章
  
  騷動未平,火勢卻起!
  
  驚怒之下,匆忙奔出大殿靈堂,立於白玉丹墀之上,舉目眺望。
  
  只見星月璀璨的孟夏之夜,讓滔天的烈火染紅了半邊天,尖叫聲、「走水」聲,「救火」聲……從西邊那座熊熊燃燒的宮殿傳來。整個東宮也再次喧鬧了起來,丹墀下文武百官鬧事離開,四面八方的宮人紛紛逃竄,場面已然不是一個「亂」可形容。
  
  「不好了!」一名侍衛匆匆自火場登上丹墀,見燕王夫婦立在一旁,忙抹了一把燻黑的眼睛,急忙稟道:「西側宮門那侍衛調去救火,宮門守衛空虛,有不少宮人趁亂逃跑,請殿下派人支援!」趁亂逃跑,竟然已亂至如此地步!?
  
  儀華放在白玉欄杆上的手一緊,望著西邊上升的火勢,不假思索道:「不行!一個也不許放不出去!無論如何,一定要在天亮之前平息所有的事!」
  
  那侍衛沒想到儀華突然開口看了一眼沉默不語的朱棣,低聲道:「可是現在人手不夠,又用有多大人、命婦在其中,屬下們多有顧忌……所以要在天亮之前平息下來只怕不是易事。」
  
  「哪就殺雞儆猴!」侍衛聲音剛落,徐輝祖突然從靈堂走出,冷聲道:「放火之人,十有八九是殉葬宮人蓄意為之,要讓他們老實下來,只有將他們中為首的一批人處置,便可。且這群宮人控制下來……」目光往丹墀下眾官員命婦一瞥,意有所指道:「他們也能安靜些。」「為首的人?」儀華蹙眉望著徐輝祖,目中閃過一絲疑惑。
  
  徐輝祖沉聲道:「太子遺妃。」
  
  儀華呼吸一窒,下意識地否決道:「太子屍骨未寒,不宜讓她們即刻殉葬。再說皇上還沒下旨真要她們全部殉莽,不能就這樣……」「王妃!」猶言未了,朱棣驟然打斷道。
  
  儀華聞聲止話,凝目望向朱棣。
  
  朱棣亦看著儀華,淡淡一笑道:「天亮之前一定平息所有的事,不會讓事情擴大。你且不用擔心,讓盼夏扶你回偏殿那邊歇息。」說完再不理會儀華,逕直與徐輝祖分頭行事,一人救火、守官門,一人穩住眾官員命婦宮人、並處置太子遺妃。
  
  望著朱棣的身影最後消失在目光中,儀華忽然雙膝一軟,無力地依靠在白玉欄杆上。
  
  人,是貪念的,慾壑難填。
  
  曾經,一生一世一雙人,她對他的奢求。
  
  如今,她要的是與他比肩站立,風雨同舟。
  
  可是……
  
  搖搖頭,揮去紛雜的思緒,儀華喚了一旁神色擔憂的盼夏,依言向偏殿行去。
  
  偏殿裡燈火煌煌,人影幢幢,不少命婦在內避亂。
  
  不與她們同處一室,儀華由盼夏撫著,走向朱棣單留下的一間屋子。路上悄然而行,人聲嘈雜的偏殿裡,忽然響起一名女子驚魂未定的聲音:「燕王殿下他……把太子的十數位遺紀聚在了靈堂外……說,說是要給太子殿下殉葬,一律現在處決!」
  
  「太子殿下屍骨未寒,燕王現在卻要一律處置,留下幼子弱女,未免……」一個略有年紀的女音話說一半,忽然雙手合十,閉眼呢呢唸經。一雕花漆門之隔,殿內喋喋不休的議論聲,清晰地穿門而出。穿廊上,儀華身影猛然一僵,手緊緊抓住盼夏臂腕。
  
  盼夏忍住痛,望著儀華驚疑不定的神色,躊躇半晌道:「王妃?」
  
  儀華似被這一聲喚醒,鬆開盼夏的臂腕,轉身即向靈堂趕去。疾行片刻,遠遠望見靈堂外的丹墀上,一群白衣縞素的女子嗚咽不己地坐在地上,由二十餘名侍衛刀劍相向。身後的靈堂裡,朱允墳的兄弟姐妹任帶刀侍衛攔截在內,半步不許踏出靈堂。
  
  另一邊朱棣面無表情地看著眼前一切,目中殺機一閃,凜然開口道:「動手!」話一落二十餘名侍衛揚起兵器,竟是要當場刺殺!「住手!」儀華猛提一口氣,大聲阻止道。
  
  侍衛循聲看去,卻是跑的氣喘吁吁的儀華,手上動作一停,紛紛向朱棣看去。
  
  朱棣面色鐵青,怒瞪著行至跟前的儀華,語氣不善道:「你來做什麼?回去!」
  
  儀華不顧朱棣一臉不虞,深吸口氣,直直地望進朱棣眼裡,道:「王爺您不可背負濫殺太子遺妃的罪,將她們交給臣妾處置。」「胡鬧!」朱棣微吃一驚,隨即輕斥一聲,沉聲令道:「來人,扶王妃下去!」
  
  「不許過來」沒想到朱棣真強迫她離開,儀華怔了一下,急忙回頭喝退上前的侍衛,轉頭盯著朱棣的眸子,一字一字鏗然道:「京中關於王爺的風言風語已不少,現在太子的喪事又在王爺手下出了岔子,萬不能再在太子遺妃上出問題。」深吸口氣,目光堅毅之色漸漸消去,只哀哀的望著朱棣道:「王爺,太子遺妃的事交給臣妾處置,您先去處理其它,可好?」
  
  一席話終,卻久等不到回應,儀華心中一慌,眼見朱棣又要讓侍衛「請」離開。
  
  情急之下,儀華一把扯住朱棣的衣袖,心下一橫,坦然而直白道:「王爺,一味受您的庇護,臣妾做不到!既然是夫妻,是風是雨總該一起承擔!今夜的事看起雖無疑點,卻每一件對王爺不利,這種情況下,臣妾有如何安然處之?!」
  
  壓著情緒壓著聲音說完一切,她再無勸說之力,只能眼睜睜地與朱棣相望。
  
  這四目相對的片刻,各自堅持著,互相拉鋸著,競似橫越萬年一般漫長。
  
  終於,朱棣眼中露出笑意,在儀華臉上一停,一個「好」宇從他薄削的唇中說出,旋即他目光一凜,肅然望向一眾侍衛,吩咐道:「留下四十人聽從王妃調遣,其餘隨本王下去!」說罷只言不留,轉身拾階而去。望著朱棣身影逐漸淹沒在素服人群中,儀華望眼夜空,月華皎潔湛亮.已是四更初的天。
  
  於她時間已不多,即使將要背負人命,也不能讓朱棣落一個「無能殘忍」之名!
  
  決心一下,儀華猛轉身看向太子眾遺妃,別聲道:「帶陳側妃出來!」
修善難  為魔易   千年修道   不及一夜成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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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9章
  
  夜半四更,正是夜最涼的時候,習習涼風已成刺骨。
  
  白玉丹墀之上,儀華長身玉立,素服衣袂翻捲,鬢前碎髮亂拂,絲絲涼意如附骨之蛆鑽入皮屑,是冷,卻至冷不過她心。
  
  「陳側妃已帶出,請王妃示下!」強行拖出陳側妃的侍衛見儀華靜立了多時,卻不下任何命令,遂將陳側妃交給同僚,上前請命。
  
  以為事有轉機的陳側妃一聽侍衛所言,立馬奮力掙扎,嘶聲力竭地大喊:「不可以!你們不可以殺我,我是堂堂東宮大長郡主的生母!沒有皇上御賜的白綾、毒酒,就要讓我殉葬,我不一一」最後一個「服」宇尚不及出口,已被盼夏以白布覆口,陳側妃只能死瞪著盼夏,發出「嗚嗚」地不平之聲。
  
  今夜變故太多,盼夏仍是驚魂未定,也沒留心到陳側妃的目光,便急急忙忙回來覆命,行禮喚一聲「王妃」,即慌張地退至一旁。
  
  陳側妃聽見「王妃」一詞,當下從遷怒中回省,扭頭哀求而不甘地望著儀華。
  
  儀華毫不迴避地迎上陳側妃的目光.微白的唇角微微一動,扯出一抹漠然的笑容,無動於衷道:「皇上下達聖旨之前,太子側妃陳氏不捨太子殿下薨逝,當夜悲慟欲絕,於東宮自焚相隨。」她一字一字緩緩說出,指尖一分一分陷入手心一一很疼一一她卻依舊無動於衷,只憋住一口氣繼續說下去:「然而天不遂人願,陳側妃自焚之時,讓一名宮人發現獲救,只可惜大火無情,火災已成。為此,陳側妃自覺難辭其咎,遂於太子殿下靈堂之外自絕!」
  
  末語尾音一落,在場眾人面上皆布一層愕然之色,看向儀華的目光驚惶難辨。
  
  儀華目光淡淡地眾人面上劃過,停在仿若失神的陳側妃身上,道:「你雖使東宮著火,以至太子殿下喪禮有亂,但念及你對太子忠貞之情,生養江都郡主之功,又有我和王爺為你求情,皇上定不會再追究你父兄,你且安心……」
  
  沒等儀華說完,陳側妃忽然驚醒一般,猛地從地上向儀華發狠的撲去,壓住她的侍衛一個措手不及,竟讓人從手中奔出一步之遠。陳側妃總歸不過一榮華畢生的嬌弱女子,手還未觸及儀華的裙襬,已被侍衛重重壓在地上。
  
  陳側妃不甘的抬起頭,狠狠地盯著儀華,儀華默然,示意侍人押回陳側妃,移眸看向侍立已久的十二名東宮打更宮人;她手一揮,十二隻鑼聲驟響,在一片嘈雜混亂中猶未醒目。
  
  鑼響片刻,聲遍東宮。
  
  儀華最後看了一眼陳側妃,目中猶豫一瞬,隨即側首閉上雙目,鏗鏘道:「動手!」
  
  決然的話落,此起彼伏的尖叫聲起,通稟公公尖細的嗓子也一遍又一遍地開始高喊道:「江都郡主之母陳氏,因自焚未遂至火燒東宮,特在太子靈堂前自絕!」
  
  沒了,陳側妃真的沒了——意識到這,儀華遽然睜眼,眼睛一觸及地上的陳側妃屍首,她立時怔住了,整個心也空空地,什麼也不知道,只是一動不動地立在那裡,目光難以從陳側妃素服上那塊醒目的鮮紅移開。
  
  盼夏被儀華面無表情的樣子嚇住,她小心扶住儀華的手臂,啞著聲喚道:「王妃?」
  
  一有支撐力,儀華身子隨之一晃,反抓住盼夏的手臂,穩住無力的雙腳,向盼夏硬擠了一絲笑容道:「沒事。」說畢彷彿真沒事一樣,隔開盼夏的攙扶,一眼也不看地上的陳側妃,逕直走到驚叫、哭泣不止的太子眾遺妃面前,噙著一絲笑容曼聲道:「陳側妃做了傻事,以至堂堂東宮大長郡主的生母,落得如此不體面的下場。不過眾位不同,還請你們回靈堂去,為太子殿下哭靈。」儀華臉上這一抹淡淡笑意,看在眾遺妃眼裡卻仿如地獄深處的食人惡鬼,讓她們一陣惶恐懼怕。
  
  於是一等儀華的話畢,她們立即起身點頭,忙不迭隨侍衛重新回了靈堂,生怕落於人後。
  
  儀華看著一個個如逃命一樣的眾遺妃,心中一時滋味莫名,卻又不敢細品箇中滋味,忙強打起精神欲回靈堂。
  
  而一抬頭,即看見抓著門欄而立的江都郡主正一瞬不瞬的望著她,那目光帶著強烈的恨意,以及無盡的指責!
  
  儀華猛吸一口氣,情不自禁地連退兩步,然後僵在原地無法動彈。
  
  年僅十一二歲的江都郡主見儀華如此,眼裡恨意更甚,流著淚道說了句:「四皇嬸,火災不是母妃引起的,您卻讓她含冤莫白而死」,也不管儀華是何反應,一轉身就向早被拘回靈堂的姊妹間跑去。
  
  一時間,靈堂外冷清了下來,除了守在不遠處的禁衛,只剩儀華主僕還在那裡。
  
  「王妃,江都郡主還小不懂事,她說的話您別住心裡去。」盼夏撫著儀華,」勉強笑著安慰道。
  
  儀華抬頭,看向盼夏恍惚一笑:「殺母之仇不共戴天,江都郡主理應如此。」
  
  盼夏看著儀華的笑容,只覺格外苦澀,忍不住說道:「王妃您真不用往心裡去,即使您不要陳側妃的命,三日後,陳側妃也是一杯毒酒或白綾的下場。」
  
  是嗎?這兩者真就一樣?
  
  她知道,不一樣,就如江都郡主所言,是她讓陳側妃含冤莫白而死。
  
  生命,貴於一切,她卻親手毀了一條無辜而鮮活的生命。
  
  不再去想,儀華竭力灌注精神,回望了一眼陳側妃無人料理的屍首,喚了一名把手的侍衛交待吩咐道:「讓唸經文的師傅回來繼續為太子殿下唸經超渡,還有告訴禮部的人,陳側妃畢竟是江都郡主的生母,還是予她殉葬之名。所以天一亮,就收斂好……」話忽然說不下去,心知侍衛已會意,她也不再多言,命守衛守好朱允炆兄妹安全,便回到了朱棣單留於她的屋室。
  
  一進屋子裡,儀華整個人都失了力氣一般,一下跌坐在軟塌上。
  
  盼夏一旁看著,極是焦慮不安,幾番勸了儀華小想片刻,儀華卻執意不肯,非要聽到外面一切皆妥方可。盼夏無奈之下,只好依了儀華。幸在陳側妃抵了縱火了罪,天也漸漸有了青白色的光,趁亂而為的東宮宮人與心焦將會「變天」的百官命婦也安靜了下來。
  
  大約五更初,侍衛回票了消息說——那頭火勢已滅,宮中混亂的場面巳控制,只有一些善尾的事需要處理——聽罷,儀華終於抵不往疲乏,昏昏沉沉的睡了下去。
  
  醒來時卻是在京師燕王府府邸,由朱棣守在她躺臥的床榻旁。
  
  儀華看著寢室裡熟悉的傢俱擺設,一時有些理不清思緒,迷糊地看著朱棣問:「怎麼……」
  
  不讓一句話說完,側身坐在床沿上的朱棣,聲音沙啞地打斷道:「那些太醫常掛在口裡'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尤其是像傷寒這種病,好得尤其慢。些日子你染了風寒,不過十日哪能全好,現在不就全應了?稍吹了些冷風,又有些不好了,這次必須得養上一月才可。」儀華聽著朱棣一反常態循循善誘的話,竟覺朱棣像一位喋喋不休的老頭兒,忍不住輕聲笑起。
  
  看見儀華突然笑了起來,朱棣怔了怔,張臂攬入儀華在懷,臉頰挨著儀華柔能的臉龐輕輕地磨蹭著,低低地感慨著:「我的阿姝,怎麼這般沒心沒肺……」聲音裡蘊合著溫柔的眷戀。
  
  儀華何曾聽過「我的阿姝」這樣的情話,頓時面紅耳赤,一邊推拒著朱棣磨蹭過來的臉龐,一邊底聲說道:「癢……鬍渣,癢……」
  
  聞言,朱棣抬手在下頜處一摸,果真是一日不打理,已生了一層青渣出來;但見儀華臉上漫著淡淡的粉,比起先時微白的面色好了許多,不由更加攬緊了儀華,在她臉龐很磨蹭一會,才鬆開了手,歉然地看著儀華,道:「陳側妃是死與你無關,你不要耿耿於懷。」話一頓,朱棣神色急劇一冷,森然道:「追根到底,這一切也是東宮自己造成的。」
  
  儀華沒注意到朱棣後一句話,只放在了前一句上,急切道:「王爺,你別聽盼夏胡言,臣妾沒有因陳側妃的事耿耿於懷。」又恐朱棣不信,想了想補充道:「這次是假他人之人,上次在漠北的時候,臣妾可是一刀除去了韃靼人,又怎會……」
  
  猶言未完,儀華發現朱棣目光複雜的看著她,不覺止了話,呢喃喚道:「王爺?」
  
  朱棣聽到喚聲,眼中複雜之色斂去,他輕嘆一聲,讓了儀華埋首在他胸前,道:「昏睡中一直囈語著『江都郡主』之類的話,我又何須從盼夏口中得知?」說著失笑了笑,寬厚的手掌一下一下的撫著儀華長及腰下的青絲,沉穩道:「你會處決陳側妃,也是為了我,就算真有罪也由我背負。」
  
  不妨聽到這樣一番話,加之朱棣低沉的聲音有著今她心安的力量,這一刻,儀華再也忍不住心中的罪惡及對江都郡主深深的愧疚,哭了,無聲的哭了,將一切痛哭之聲全掩埋進了朱棣的懷中。
  
  這一哭,儀華也不知哭了多久,當臉頰的淚痕乾涸的時候,她忽然抬起頭緊張問道:「對了,皇上醒了沒?還有東宮的事情怎麼樣了?」
  
  「父皇他醒了。」看著儀華泛紅的雙眼,心中再次一暖,神色間卻隱匿著淡淡的驕傲之色道:「還有你做的很好,東宮的事都解決了。」
第240章
  
  誠如朱棣所說,東宮之事已平。
  
  然而那日動亂雖由陳側妃承擔,但朱棣三兄弟在靈堂上大打出手的事,已是不脛而走;更讓人意外的是,流言在竭力封鎖下卻越演越烈,短短半月之間已然滿城風雨。與此之時,東宮嫡長子朱允炆晝夜不離侍奉湯藥於聖榻之前的純孝言行,也從金陵皇宮中流傳而出。
  
  在那陣子,儀華是讓朱棣拘在了王府,被勒令不許勞心傷神以養好身子,好等太子七七四十九天停靈下葬後,能受得住伏天北上回藩。
  
  朱棣此番言語,不可不謂是用心良苦。儀華感念其用心,倒閒適了好些日子,直到發覺朱棣夜留書房的時辰漸長,在府裡的時間也越來越少,即使面對她時總是一切皆安得樣子,可這些落到最親密的枕邊人眼裡,察覺出異樣也只是遲早的事。
  
  是以,儀華漸漸地不安了,又正時值五月裡,日子一天天地熱了,蒸郁的暑氣讓人心煩氣躁,她不安的情緒隨之再漲。終於,在五月末的一天下午,她翻來覆去也歇不著午覺時,乾脆還是重穿上月白色紗衫兒起身,喚了李進忠吩咐道:「去打聽一下,外面風聲如何。」
  
  李進忠答應著下去,剛走到湘紀竹簾前,盼夏從外挑簾進來,笑稟道:「周王妃來了。」
  
  儀華聽是周王妃,心下念頭一轉,也不讓李進忠出府打聽,只是先招待上門的周王妃。
  
  一時夏日瓜果、涼茶、糕點上桌,左右侍人陸續退下,只剩妯娌二人分坐在窗下羅漢床的兩頭,身後窗欞上四扇湘妃竹簾遮陽,有稀疏的光穿過細密的竹籬投影下來。
  
  一邊輕搖紈扇,一邊閒談敘聊,大約過了兩刻左右,周王妃隱隱穩坐不住。
  
  儀華笑看著周王妃欲言又止的模樣,嚥下一小口藕片,手搖紈扇道:「弟妹可是有什麼話要說?」
  
  周王妃目光閃了閃,凝神躊躇了片刻,又四顧了下周圍,方謹慎道:「兩日前朝中有人上奏請立太子,而被請奏之人正是四哥!」話音一落,周王妃眼睛立馬牢牢地盯著儀華,神色緊張。
  
  儀華對此心中有數,見周王妃緊張兮兮的,也不願少了周王妃的興致,便問:「然後呢,皇上的意思呢?」
  
  周王妃卻不如儀華想得一般,連忙將一切所知敘出,而是略合歉意的看這儀華,答非所問道:「王爺在東宮時輕易聽信了不利四哥、四嫂的流言,是出自……那,才會在靈堂上鬧事,還連累了四哥…」雖然四哥是不怪,可王爺自四哥那轉念明白過來,就一直……」
  
  一番話周王妃說得斷斷續續,儀華卻己經聽出大概。
  
  原來這一切,果真是意為之!
  
  不過眼前不是追究已發生的事,當務之急是問出讓周王妃生出歉意之事,也是讓朱棣近來越發沉默的原因。
  
  心念間,儀華直接打斷周王妃的話,隱有幾分迫人之意道:「弟妹,五弟乃純良之人,我與王爺自不會讓五弟背負內疚。現在弟妹且先告知近來京中見聞,以讓這一月都沒出府門一步的人解悶。」
  
  周王妃忽見儀華一下強勢起來,怔了怔,隨後起身向儀華深深一福,說起近日來的立儲之爭。
  
  五月二十一日,一名二品大員上奏:「太子殿下不日將下葬皇陵,可東宮乃國之根本不可空虛,遂臣奏請皇上早立太子,以確保我大明千秋盛世。」
  
  此言一出,滿朝震驚——這是自太子病危至薨逝一來,首次將立皇儲一事提上議程——雖是震驚,卻不失為一個好契機,很快地朝中便分屬三派,各持理據奏請立太子。
  
  起初眾朝連還和氣而論,不過兩日,已進展為唇槍舌戰。
  
  如此之下,擁立朱棣與朱允炆的兩派朝臣,緊抓太子過世後,秦王長子的身份,排除晉王以「長」而論的理據。這樣一來太子人選,便落在以「賢」而立的朱棣與以「嫡」為依的朱允炆之間。
  
  五月二十五日,有人再次上奏:「自古識來,皆為子承父,孫承子,方為人倫岡常。而聖上諸子中,唯燕王仁孝有文武才略,能撫國安民,當為太子之選。」朱元璋聽後似有贊同。
  
  然就在這時,駁斥朱棣非「仁孝」之言立即反擊,以靈堂上鬧事與朱允炆為今上侍奉湯藥二者,暗指朱棣不睦兄弟、不敬太子、不孝今上之舉。此言之事,整個京師幾乎人盡皆知,於是當下朱棣隱隱坐實不「仁孝」之名,擁立他的一派朝臣也有所倒戈。
  
  聽到這,儀華已然明瞭,朱棣是與太子之位失之交臂。也許是前世殘留的印象,知道朱允炆會被立為皇孫,她並沒有太大的意外,只是難免不平這些仍流於市井的傳言。
  
  再看周王妃越發愧疚的神色,儀華竟反過來安慰了周王妃一番。
  
  周王妃見儀華確實沒有怨怪,還答應出面開解周王,壓在心頭好幾日的負擔減輕不少,很是心滿意足的離開。
  
  周王妃走後,儀華也一掃幾日來的煩躁不安,心漸漸地沉靜了。
  
  是日晚間,朱棣回到府中,儀華殷情服侍,一切皆不假於他人之手。
  
  朱棣一切看在眼裡,晚飯罷,揮退屋子裡眾侍人,噙著笑,聲音裡卻不見一絲笑意道:「今天這樣殷情,有事要求或是要問?」
  
  儀華在羅漢床上側坐了坐身,抬眸一笑:「有事要求!」回答得極其乾脆。
  
  朱棣微微一怔,皺眉盯著儀華頗久,見儀華始終眼眸含笑的回望他,淡淡的不虞之色斂去,沉沉嘆道:「要問什麼,就問吧。」說完疲憊的閉上雙目,抬手揉捏著眼窩中間。
  
  儀華看著不由起身,擱下手中紈扇,走到朱棣身旁坐下,不知覺她放柔聲音道:「臣妾來吧。」朱棣睜眼看了她一眼,一言不發地移開羅漢床上的漆紅小幾,脫鞋枕著她的雙膝上躺著。
  
  「王爺,都有十來天了,成日見不到您人,眼看不久就要回北平了,再來京師就是好幾年後。」低頭看著朱棣已有兩條淺淺痕跡的眉心,儀華忽覺心頭一酸,她深呼了口氣,手一邊輕揉著朱棣的額際,一邊絮絮而道:「臣妾就想讓王爺陪臣妾去郊外的寺廟小住幾日,一來避暑散心,一來也是想給馮媽媽上個香。王爺可答應?」
  
  朱棣眉毛一軒,卻沒睜眼,只是挪換了一個舒服的臥姿,半晌才悶哼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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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1章
  
  儀華乳母馮氏的墳地就在靈谷氏附近,出遊自然選了靈谷寺下榻小住。
  
  這座歷經八百年歷史沉澱的古寺,四下青松環繞,遠離凡世塵囂,身處其中,不覺煩惱盡去。自他們在此小住下後,早晨聽著古剎鐘聲而醒,上午帶上幾名扈從登高踏青,近午時天熱回寺,下午又聽寺中高僧論禪講佛,至傍晚通幽曲徑間。
  
  這樣的日子簡單而充實,儀華享受著此中的生活,猶是在看見朱棣心緒漸平和了,她更感念這難得的浮生若夢的幾日。甚至還忍不住一個人臆想,熙兒幾兄妹與他們一起生活在此的情形。
  
  然而,美好的時光總是過得很快,一晃就臨近太子下葬的日子。
  
  這日午睡起身,聽稟主持大師因事不能來敘,外面暑熱消散不少,空氣也格外清新,便從榻上微微抬起身,隻手支頤,偏頭望著朱棣笑道:「雨後空氣新,就去山後的石子林逛圈?」朱棣還闔眼躺著,看似沒有睡醒般,聽了儀華的提議,他半掀了下眼睛,又閉眼含糊道:「好。你先去裡間梳洗換衣,我在外這等。」儀華聽過,也不管朱棣似醒非醒時的應付話,下榻就去裡間梳洗換裝。沒讓盼夏進來服侍,自坐在妝台並對鏡梳妝,略挽起午歇放下的青絲,插上一隻白玉簪子於髻中,就往外間走去。方行門口處,忽聽一個陌生男子的聲音道「屬下告退」,她當即止了步子,在簾後停了片刻,直到確定男子離開後,才撩簾而出。
  
  一出裡間,見朱棣愁眉深鎖,儀華不及思索便問:「出什麼事了?」說話間,走到朱棣坐著的一張八仙桌旁,目光自然地落在他緊拽信紙的右手上。
  
  這一看兩個斗大而醒目的字體,一剎那落入儀華的眼裡,驚得她猛吸一口涼氣,心中暗悔失言不己。
  
  朱棣聽到抽氣聲,握拳的手關節似響了響,隨即慢慢鬆開手道:「看見了吧,就是一一」
  
  「王爺!」儀華驟然提高聲量,一手按住朱棣手背,搶先一步急切道:「不是您不足夠勝任那個位子,只是……一切已成定局。」她聲音漸漸低下去,隱有無力。
  
  「難為你一開始就看清。」沉默片刻,朱棣抬頭不鹹不淡地讚了一句,伸手拉了儀華在一旁坐下,復又神色莫測地看了一眼信函,凝視儀華道:「其實自年前父皇懲罰泰王那次,我己隱約猜到父皇將立允炆侄兒為皇儲。」
  
  儀華任朱棣拉著坐下,乍一聽朱棣說言,當下不解道:「那為何還會……」
  
  「大概是不甘心吧。」朱棣放下信紙,看向儀華自嘲一笑。
  
  儀華聽得有些不解,卻也不追問,畢竟每個人都有不願向他人揭起的瘡疤。
  
  朱棣沒聽到儀華問下去,卻見儀華關切地看著他,不由淡然笑道:「無妨,不過是舊時的瑣事罷了。」口裡是這樣說,那澀然之色,卻已浮現在眉宇間:他閉上眼睛道:「天家之人,說從沒想過那個位子,必然是不是真話,至多是不敢想罷了。我自不能免俗,尤其是近年來頗得倚重,又是僅被招入京的五王一位,再念及自古以來無立孫不立子者,就懷了幾分期盼上京。可入京才知,父皇召我等入京,不過是權宜之計,為了他屬意的人位子坐得更穩更名正言順,就起了放縱之心,看父皇能做到哪一步。」
  
  最終,朱棣仍沒有據以實告。但能說到這一層面上,已屬不易。而朱棣言語中,難親父偏頗的介懷,她雖能察覺出一二,卻難以言表。於是儀華也不接話,只是再次覆上朱棣的手,靜靜地等著他緩解情緒。
  
  朱棣終究不是一般男子,又或許是他傾吐了心中不快,僅僅沉默了片刻,他忽然睜眼看著儀華,眼中看不出喜怒,道:「若有一天徐家與我為敵,你會如何?」說時聲音漸成冷冽,隱含幾絲逼迫之意。儀華聽得遽然一驚,她竭力壓下強烈的心跳,專注精力在朱棣的話猛然,一個念頭在腦中急劇形成,儀華訝然低呼道:「難道……那夜東宮發生的事,都與……」不再說下去,僅看朱棣的神色已然明瞭,她回憶著與徐家的牽絆道:「那裡只有三弟是我的親人,可即使如此,我的至親之人卻在北平。」
  
  回答雖聽來似是而非,卻已表明了一切,朱棣眼裡笑意浮起。這後「朱元璋密擬聖旨,欲太子下葬後確立朱允炆為皇太孫」的密報,隨著信紙燒燬的那刻已然化為灰燼,他們如是前些日一樣享受著最後兩日的山中禪院生活。
  
  轉眼到了太子奉安於孝陵的日子,上親臨舉哀,文武百官及諸命婦素縞臨哭。同日,上賜謚號「懿文」,尊懿文太子。次日.上頒聖旨,以嫡子孫朱允炆為太子,由禮部詳察應行典禮、選擇吉期行立皇儲大典。
  
  是日,周王不經通傳直闖燕王府書房,也不顧及儀華正在一旁,當下叫了一聲「四哥」便紅了眼睛。
  
  朱棣走過去拍了拍周王的肩膀,沉聲道:「你拘在京師也有三年,也該成長了,率性而為再不能了。
  
  你我兄弟相隔千里,遠水解不了近火,以後諸事還得靠你自己。勿讓弟妹與侄子為你受累。」頓了頓,罷手道:「回去吧,去打點回藩國的事。」
  
  周王聽著朱棣語重心長的一番話,心中大震,連退三步後踉蹌跌撞出書房。
  
  儀華皺眉看著周王離開得背影,正想說什麼,卻聽朱棣沉沉一嘆:「他該有些擔當了。」她亦是聽得心中一震,詫異抬眸,只見朱棣目光深幽地望著周王離去的方向,莫名地止了話。
  
  六月十三日辰正,五王攜五妃一齊進宮辭行,一陣天家共聚後,上單留晉、燕二王敘話。越半個時辰,方讓離宮。
  
  儀華等在停於官外的馬車裡、久不見朱棣從宮裡出來,就要遣人去問,朱棣卻正好手拿一本冊子走回到馬車。車廂裡,儀華接過書冊翻閱,少時抬頭不解道:「《祖訓》?」
  
  朱棣取過書放入車櫃裡,不在意笑道:「無關緊要。」說著朝外揚聲下令,馬車終於離開了這座象徵天下權勢的金陵皇宮。
  
  一個時辰後,燕王府車列浩蕩地行駛在北去的路上。
第242章
  
  時光荏苒,不覺已是三個寒暑。
  
  這三餘載,朱棣時常練兵出征在外,夫妻二人自也聚少離多。不過除此一處遺憾外,其餘諸事可稱得上順風順水。朱棣政敵涼國公藍玉,終難逃「鳥盡弓藏」之禍,於二十六年以謀反罪被殺,並牽連致死者達一萬五千餘人。自此,本朝將星凋零,以「晉、燕」二王為首的諸皇子藩王得以重用,屢立赫赫戰功。
  
  其中,最令朱棣倍感欣慰的是胞弟周王堪當重用,也被今上委以重任。
  
  就在周王發兵塞北築城屯田的時候,朱棣也在孟特穆建州女真的協助下捕獲野人女真,而當年重傷回藩落下病根的秦王卻死在了這一年裡,兄弟三人境況相差甚大。
  
  這些都是洪武二十八年的事了,轉眼又是新年,這便進了第四個年頭。
  
  三月仲春時節,朱棣再得出將令,選精卒壯馬沿河南北戰艦胡兵所在,隨宜掩擊。
  
  一時,又是夫妻分別。
  
  「一去必要半年,你就如此無動於衷?」朱棣筆直而立,雙臂張開任儀華為他穿著盔甲,凝眉垂眸道:「幾年前是誰披頭散髮,一路駕馬追了我去?」
  
  聽朱棣說時,目光正不經意落在他腰間佩劍的絡子上,想起六年前送行的情景,心下頓時一片柔軟,再不強裝無謂的態度,展臂抱住朱棣腰間,臉貼在冰冷的鐵甲上,徐徐開口道:「敵軍在暗,我軍在明,王爺萬事小心,臣妾盼著您早日歸來。」
  
  佳人投懷送搶,豈有推卻之理?
  
  朱棣亦伸臂擁住儀華,微微點頭:「好,一定趕回與你一起過中秋。」
  
  儀華聽著並不答話,自太子病卒那年以後,一句「軍中有事」多次將許諾化為虛無:但她又不願朱棣分心上戰場,想了想欲回應他,而未見開口,他雙臂一緊,加重語氣強調道:「這次真不失言於你。」
  
  話音一落,停頓稍時,不見回應,朱棣突然推開儀華,握住她的雙肩,薄怒道:「你覺得本王是失信之人?」
  
  儀華仍不及回答,只聽一個糯糯的聲音搶言道:「父王就是失信了!」
  
  冷不丁一個稚嫩的童音介入,儀華神情明顯僵然了一瞬,循聲望去。只見西面牆放紅木立櫃的夾角,鑽出一顆梳著雙丫鬟的小女童,她睜著一雙烏溜溜的眸子,正眨也不眨地看著他們。
  
  「明兒,你什麼時候鑽到那裡去了?你二哥他人呢?」一看之下,儀華追問不迭,又念及女兒羸弱的身子,忍不住輕聲斥道:「明兒,母妃說過什麼?不許你單獨一人,也不許你……」
  
  話沒唸完,忽見朱棣擋在她前方,一把抱出蹲在旮旯之地的明兒,騰手捏了捏明兒帶著幾分不正常白皙的小臉,笑哄道:「哦?我們的小郡主娘娘說說父王哪裡失言了?有不對,父王一定改!」
  
  儀華一聽這話,再看朱棣一臉的寵溺之色,不由無奈的笑嘆一聲。
  
  明兒身嬌肉嫩,被朱棣一身銅皮鐵甲抱著,不舒服的動了動小身子,偏著頭一邊回憶著一邊答道:「二哥說他像明兒這般大的時候,父王就答應帶他打仗,可現在他都受封成了郡王,父王還是不帶他去,這就是失言。」
  
  「這個臭小子!」聽罷,朱棣低責一聲,抱著明兒驀然轉身,厲聲道:「出來!」
  
  少時過去,無人回應。
  
  朱棣目光依舊盯著緊閉的窗戶,再次開口聲音凜然:「立刻出來!」
  
  尾音不及消去,院子裡已傳來一道洪亮的少年聲音,略顯焦急的喊著:「明兒,快出來......你們看見小郡主沒?沒有……明兒,快出來…」沒喊幾聲,話語陡然一變:「母妃,明兒又不知跑哪去了!」
  
  說話之間,內堂的夾綢簾子一掀,一個頭束紅纓金冠、身穿青綠錦袍的少年闊步而入,乍一見抱在朱棣懷中的明兒作驚喜道:「三弟,原來妹妹在這!」這話是對身後顯然身形體格都小許多,也做錦袍金冠的男童說的。
  
  男童神色略不安的瞟了瞟父母,亦步亦趨地跟在僅長一歲的兄長身後,含糊的應了一聲。
  
  朱棣目帶笑意地看了一眼秀氣的幼子,移目似笑非笑地盯著不過十一幼齡已壯如十三四歲的二子,抿唇一言不發。
  
  熙兒卻恍若未覺,大咧咧地走到炕桌前,到了一杯溫茶一飲而盡,還不忘摸了摸額頭不如何由冒出的薄汗,似無心地向儀華抱怨道:「母妃,妹妹真不好帶,我才引去了一會功夫,就跑的找不見人!」
  
  儀華聽得一怔,尚不及表態,明兒已得意的笑道:「三哥哥說的地方,果真讓二哥找不見。」說著還不忘向燧兒嘻嘻一笑,倒笑得燧兒白俊的臉頰霎時一紅,頭垂得越發低了。
  
  見狀哪有不明?儀華心裡疼惜女兒的天真,凝目也向熙兒看去,卻愣是在他微黑的面頰上找不出一絲紅暈,且無事人兒一般的回看向她,正色道:「大哥和大嫂他們已經等府門處了,以為父王送行,母妃還是此時過去,勿讓他們等久了。」
  
  去年在洪武二十五年九月舉行大典成為皇太孫的朱允炆大婚,今上恩澤天下,熙兒、燧兒皆封了郡王。朱棣恐今上指定世子妃人選,遂在朱允炆大婚同時,為朱高熾迎娶了當年陪儀華居住燕山的張昭兒為世子妃。
  
  儀華聽熙兒這樣一說,想起等於府門前的眾人,一時心情低落了幾分,也無心多說什麼,使喚了盼夏抱了明兒一起為朱棣送行。
  
  「可察覺不對?或有些眼熟?」腳剛跨過正殿門檻,儀華不妨腰間被人一攬,隨即卻是朱棣欺身過來,壓著聲音在耳畔道:「我看老三有些像五弟,這小子……」眼睛看著已走下丹墀的熙兒凝眉思索。
  
  儀華正驚詫朱棣突然舉止親呢,忙四顧周圍可有人看見,卻經他的話一提及,不由帶了三分嗔怪回身一推那冰涼的鐵甲,失笑道:「熙兒不就隨了王爺,相貌性子簡直如出一轍,就連那睜眼說瞎話的本事也是有一樣學一樣!」
  
  「總算是笑了。」朱棣底下眸,眼底一片溫柔:「阿姝,你還是這樣笑著好看。這一次定不失言,必要與你一起過中秋。」
  
  一連三個中秋,總是兩地分隔,面對兒女的詢問,她只能忍住心下失落,竭力安撫他們。
  
  而他看似粗心不曾注意,卻將一切看在眼裡。
  
  霎時,儀華眼睛一紅,迷濛地眼光裡,是他臉上深深地笑容:「三兄妹正看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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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3章
  
  這一天是三月初七,儀華就一直望著朱棣率軍北上,直至他消失在視線盡頭。
  
  新婚已滿半年的張昭兒(世子妃),見儀華眺望的目光是那樣的熟悉,與父親每次離家返軍時母親的目光一樣,是不捨,更是強裝的歡顏。念及此,她情不自禁地低聲情勸道:「母妃,父王率軍巡邊,雖沿途路程繁多,卻已只是幾個月而已,還請您寬心。」
  
  只是幾個月而已,她怎會不知?又怎麼會不明白?
  
  然丈夫遠行在外,路上又有藏在明處的胡軍威脅,即使敵我力量懸殊,她仍難以放下心,也……
  
  其實說來說去,多年的聚少離多才是她心中的隱痛。
  
  畢竟她只是一個女人,一個渴望丈夫孩子在身邊、害怕分別的女人。
  
  不過既作為他的妻子,一位手握重兵的燕王之妃,所有的一切只能忍受,也只能甘之如飴。
  
  儀華側首看向張昭兒,淡淡一笑道:「我知道。此次王爺率燕軍巡邊,自是安全無虞,也不用我擔心。」說時含笑看向身後眾人,微微揚聲道:「都回去吧。」一句話落,攜張昭兒的手轉身回府。
  
  是日,燕王朱棣於郊外會精卒壯馬,北上巡邊。
  
  月餘,朱棣大軍先至大寧,暗中派騎兵偵查敵軍方位。明確下,掩巡邊為由,帶兵翻山越嶺至徹徹兒山,攻其不備大敗元軍,擒其首將,宇林帖木兒等數十人。勝後,不肯罷休,一反「窮寇莫追」之兵之大忌。一路率大軍連追數百里,至無良哈禿城復戰,又大敗北元大將哈刺兀,方班師而還。
  
  不出一月,燕王北伐大捷的消息傳開,此為至四年前又一次大獲全勝。
  
  一時之間,燕王威名響徹三軍,遍及全國。
  
  以上消息傳回北平,已是七月暑夏。
  
  書房之中,儀華一臉平靜地手持捷報,心下卻是怒不可遏。
  
  好一個勇冠三軍的燕王,好一個智勇雙全的燕王!
  
  出師之前,告訴她主要是為巡邊,順機除胡人流寇,到頭來卻是隱秘出師北伐!這還不夠,竟然在大獲全勝以後,還要追之北元腹地周邊,與之復戰!
  
  他做這些以前,究竟有沒有為她想過分毫,又有沒有想過稚兒幼女?
  
  怒火不消下,儀華緊拽著捷報拍案而起,寬大的袖幅一掃,手邊的茶盞「匡啷」一聲,摔個粉碎。
  
  「王妃,您這是……?可有傷到?」守在書房外的李進忠聞聲而入,見地上一片狼藉,當下心中一惶,不安地看著儀華。
  
  儀華斂下怒容,心平氣和道:「無事,只是失手打翻了茶盞而已。」
  
  李進忠心思活絡,見儀華這樣一說,忙轉了話題嘻嘻笑道:「城裡城外都在傳王爺的英勇,說北邊邊關只要有王爺守著,那叫『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想來下月王爺凱旋而歸的時候,北平城肯定又是一番熱鬧了!」說著收拾了地下碎片,就要躬身退下。
  
  「等一下!」儀華出聲喚住,另吩咐道:「讓魏公公打點一下,就這兩日,我要帶明兒去秋山別莊避暑。」
  
  「王妃,這…」李進忠納罕的望著儀華,疑惑是他聽錯:現下已是七月中上旬,眼看就要出了伏天,這時候去避暑未免遲了些。
  
  儀華無視李進忠的詫異,坐回書案後道:「就這樣,你下去吧。」
  
  李進忠無法,只能依言,懷著滿腹疑惑退下。
  
  吩咐了話下去,但因出行匆忙,宮裡已經忙作一團,阿秋、盼夏不及收只隨意撿了幾件夏裳及一件防天冷的秋裳,就忙著收拾儀華母女的行李。儀華看著隱隱有些後悔衝動,卻又一想朱棣惱人的行徑,終究不願改了主意,仍執意避暑秋山。
  
  兩日後,將府務交予世子妃,儀華攜女往秋山別莊而去。
  
  天很熱,空氣裡沒有一絲風兒。
  
  扈儀嚴整的王府車隊,浩蕩行駛在正午無人的官道上,捲起黃塵滾滾。
  
  馬車裡,女兒懨怏怏地倚在懷中,一頭的熱汗。
  
  儀華心疼地看著明兒泛紅的小臉,手裡不停地打著扇子,卻消不除一點兒的暑熱。
  
  「王妃,前裡有個涼亭,要不停車休整一會兒.正好也讓大家用個晌午。」阿秋看著神色焦灼的儀華,從旁建議道。
  
  儀華注意一許不離開女兒,只頭也不抬地「嗯」了一聲。
  
  約行一刻左右,馬車停下,阿秋下去張羅。
  
  少時,阿秋折回,立在馬車下覆命道:「王妃,涼亭周圍已經圍了幔簾,亭子裡也備了吃食、飲品等物,可以下去了。」
  
  儀華輕應了一聲,低頭看著女兒入睡的乖巧模樣,卻是不忍叫醒,正要親自抱了女兒下去,外面忽然傳來一陣騷動。
  
  恐吵醒女兒,儀華挑起車簾,蹙眉問道:「怎麼回事?這般吵鬧?」
  
  阿秋亦蹙眉,搖頭道:「奴婢也不知,這去看看。」
  
  儀華點頭允下,然而不等阿秋向車隊後面走去,車外已傳來一個陌生的女音急切道:「求求各位大人,妾身確實是燕山護衛的某將領的家眷,只求拜見王妃一面。」
  
  「燕山護衛將領不下數十人,不是隨便何人都可拜見王妃!再說你不肯說出是何人妻室,這中必定有詐。看你是有孕之人,我等不予你為難,快快離開!」將士好言相勸中微帶不悅,遂讓人拉走突闖過來的婦人。
  
  婦人一路從北平城尾隨而來,那肯離開,只是苦苦哀求著。
  
  儀華聽聞那女子是有孕之人,已有些坐不住,再聽女子哀求連連,心中早已不忍,忙讓阿秋去帶了那擅闖的婦人。
  
  一手輕佻車簾,微微探身看著向過走來的婦人。
  
  斑駁的樹影下,一個頭戴羽紗氈帽、穿一襲藕荷色夏衫兒的女子,一手攜著一個翠衣小丫頭,一手護在高高隆起的腹部上,徐徐而行。主僕二人顯然極是知禮,一走過來並不窺儀華面容,即雙雙拜下:「妾身(奴婢)叩見王妃。」
  
  儀華立即命阿秋阻止了婦人下跪,輕言問道:「你是誰?找我有何事?」
  
  女子略福身謝過,一抬頭,方見儀華已怔然當場。
  
  「嗯?」儀華懷疑的輕咦一聲。
  
  女子慌忙低下頭,聲音帶著莫名的顫抖道:「妾身乃朱能妾室。求見王妃,是望王妃唸著令弟與大人至交情分,救小女子一命。」
第244章
  
  涼亭裡,儀華面色平靜地坐在石凳上,持著一柄娟杭。右手手臂擱在石桌上,左手手指無意識的捏養羞扇柄上的紅色流蘇,下首涼亭欄杆的踏扳上,女子側身坐著,一張清婉的臉上透著幾分不安的蒼白。在一旁低首侍立的翠衣丫頭,也很是不安,不時將戒備的目光瞟向儀華。
  
  許是翠衣丫頭的目光太過頻繁,阿秋也不覺神經緊張了起來。
  
  「阿秋你抱明兒去樹下歇涼。」亭內沉寂了許久,儀華驀地吩咐道:「還有這個小姑娘,也帶她下去用些涼茶消暑。」
  
  阿秋、翠衣丫頭皆不放心自家主人,只是無奈儀華的命令,前後離開。
  
  轉眼,四周圍著幔簾的亭子裡,只剩下儀華與那女子兩人。
  
  阿秋她們一離開,那女子紅菱似的朱唇一咬,立刻跪倒了儀華的面前。
  
  儀華見她一孕婦這樣跪下,嚇了一跳,俯身要扶她起來。
  
  那女子卻執意不起,仰著頭,噙著淚,孤注一擲道:「這次大膽來求見王妃,本就是妄為之舉。如今見到王妃,也知為何連老夫人也容不下妾身。境況都糟至此,也顧不得下跪傷到孩兒了。」方說到孩兒二字,堅強的淚水終是滑落臉頰,神色淒楚道:「該做的妾身都做了,若孩子還是不保,只怪妾身自己卑微,沒那個福氣為大人誕下一兒半女。」說著潸然淚下。
  
  儀華見女子這樣,想起適才女子的訴說,心想此女對朱能情誼不假。
  
  此女名喚余菡,本也是低階的官宦女子,卻因三年前的「藍玉案」,其父成了受牽連的兩萬官員中的一人,以至全家成了階下囚。一年前皇太子大婚,今上大赦天下,可彼時她父母兄長相繼去逝,為剩她一人獨活於世。然而,一個美貌的弱女子如何獨活?余菡只好選擇跳河自盡,正好被在塞北築城屯田的朱能,在單獨受命回北平的途中所救。
  
  如此,便有了余菡作為朱能的外室,養在了北平城周邊的小鎮上。
  
  可天下無不透風的牆,嫁入朱家多年無所出的朱夫人,趁朱能隨軍北伐的機會明察暗訪,在一月前查處了余菡。當知余菡已有四個多月的身孕,當即怒火中燒,卻不知為何大度的將余菡迎到了朱家。余菡欣喜,即使知道朱夫人不懷好意,可為了腹中孩兒能有個名份還是去了朱家。
  
  哪知這一去,卻是凶險異常!
  
  除了朱夫人對余菡心存歹念,就連朱老夫人也不顧她腹中朱家血脈,非要取她性命不可。幸虧十日前身邊的丫頭聽到這一點隱秘,又在前幾日聽聞燕王妃要避暑秋山,這才有今日的半路攔截。
  
  再次回憶了一遍余菡的話,儀華忍不住露出一絲苦笑。
  
  這余菡與她面容有六七分相似,明眼人一眼即可瞧出。而一向不進女色的朱能,隱瞞所有人安置了一個與她極為相似的妾室.恐怕不是那麼容易說清,也難怪朱老夫人容不下余菡了。
  
  可朱能對她,怎麼會……
  
  儀華心中既驚且訝,再想起朱能幾次救她於危難之中,一時心情微有些複雜。
  
  余菡見儀華依舊不置一詞,絕望下,只道這是最後的一線生機,已無所顧忌地語出驚人道:「王妃,妾身自知卑微,當不得您半分憐惜。但請王妃看在大人對您一片真情真意,就讓妾身為大人保留一絲血——」
  
  儀華不料余菡話說得如此露骨,不等余菡一字「脈」說出,她疾言厲色一喝:「住口!」
  
  身居北平的一年多來,余菡素聞儀華慈仁之名,忽一見儀華厲色懾人.一下臉色慘白的跌坐在地上。
  
  儀華神色不變,目光迫人的盯著那張與自己相似的面孔.一字一字清晰道:「方纔那一番話,我就當從沒聽過。不過記住,若想保你腹中胎兒平安,保朱能身家性命,今日的話你再也不許提及!」
  
  余菡似有驚恐地盯著儀華,在反應過儀華話中之意,瞬間喜不自禁:「王妃……您要救妾身?」
  
  怎會不救?就算可能引起不必要的詬病,她也得救!
  
  朱能幾次救她性命,他的孩子她自要保。至於這名叫余菡的女子,能說出朱能與徐增壽至交的關係,顯然徐增壽極為寵愛此女.不然余菡又怎會知道這些。
  
  今日救下余菡母子,就當還他誤寄之情……
  
  儀華心下默然一嘆,沒有回答余菡的話,只是俯身扶起余菡.淡淡道:「你已有五個多月身子,不宜久跪地上起來吧。」
  
  余菡不在乎儀華的冷漠,自感激不已道:「謝王妃救命之恩,妾身來生做……」
  
  儀華不愛聽這些,皺眉截斷道:「我能救你,不過你得按我說的做。」話一頓,見余菡點頭,又道:「沒有我的同意,你不可再自稱是朱能的妄室,也不能說認識朱能;而你只是我在去秋山途中,看著你與我略有幾分相似,方搭救的一名婦人。你可做得到?」
  
  在儀華銳利的目光下,余菡遲疑了一下,撫著腹部猶豫道:「可是孩子總不能沒有父親,也不能……不讓大人知道……」
  
  「這我知道。你且安心生下孩子後,我自會有所安排。」儀華打消余菡的猶豫。
  
  聞言,余菡淚跡斑斑的小臉一揚,綻出一抹清麗的笑容,點頭道:「妾身一切皆聽王妃的安排。」
  
  儀華看著余菡的笑容一怔,實在不習慣看著一張與自己相似的面孔,她霍然起身道:「小半時辰後,就要起程。你先坐著歇上一會,桌上吃食也是孕婦能食用的,你用些為好。」說罷就往亭外走去。
  
  余菡歷經家變,看盡神態炎涼,先見儀華待她冷漠疏離,這又聽出儀華淡漠下的關心,一時心中竟是滋味莫名,看向儀華的目光也漸漸複雜;至看見儀華將走出涼亭的纖細身影,鬼使神差的忽然說道:「其實……只有一晚,那晚大人喝醉了……大人那時……喚了一聲『娘娘』……」聲音越發艱澀。
  
  儀華後背一僵,隨即若無其事的挑簾而出。
修善難  為魔易   千年修道   不及一夜成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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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5章
  
  倏忽又是一月,就進了八月間,已是夏末秋初。
  
  北平府裡的桂花該開了,就是秋山的紅葉也漸漸紅了,十五中秋近在眼前。
  
  這時節裡,還有玉簪花和秋海棠正當季。它們一是取意為漢武帝的寵妃李夫人「玉簪搔頭」,一是作了相思草、斷腸花,皆是引了女子的閨思之物。遂到了這時月,阿秋一早就讓人去山下養花草的人家尋購。
  
  下午向晚的時侯,十數盆玉簪花、秋海棠一盆盆搬進了院子廊廡下,送盆栽來的莊戶還一併送來了幾十株桂花附送,引得一群韶華年紀的侍女們歡喜不已,忙擁了一起嘰嘰喳喳只為挑一株合意的簪戴。聽著外面的嬉笑聲,在屋子裡吃著豆糕的明兒已是坐不住,幾口嚥下手上的一小塊兒糕點,立馬梭下木炕往外跑;待回來時,白乎乎的小手正一邊握了一株桂花。
  
  「母妃,給明兒戴上。」小人兒蹭蹭幾下撲到儀華懷裡,仰著頭,短胖的手指頭指著一邊的丫鬟:「就這,戴這兒!」
  
  女兒如此可愛,怎忍心拂了意?
  
  儀華輕笑一聲,取過一株桂花折了,動作輕柔的簪入女兒小小的丫髻中,繼而目光微微凝聚,細看著眼前的小女兒,只覺女兒再可愛乖巧不過,粉雕玉琢的讓她移不開眼。
  
  偏那小兒不解母親的憐愛,簪上桂花一簪戴好,眨眼的功夫卻已跑開,蹦蹦跳跳地到了窗欞下頭,鄭重其事道:「余姨,這個給妹妹!」說時從背後伸出一隻小手,那小手裡正是一小株黃嫩嫩地桂花。
  
  余菡擱下繡了一半的月宮,接過桂花,低頭一嗅,復又抬頭看著天真無邪的明兒,神色恍惚了一瞬,隨即溫柔而笑:「小郡主要一直這樣開心下去。」一語落,輕撫了撫已六個月大的肚子,莞爾笑道:「小郡主,若余姨肚中是個弟弟,你可也喜歡?」
  
  明兒秀氣的鼻子一皺,偏頭想了想,不大情願道:「是弟弟也行,可明兒更喜歡妹妹!」
  
  余菡神色莫名一怔,側苛看向窗外圍在一起歡笑的少女們,低聲呢喃道:「若沒家族庇護,女兒立世不易……」
  
  「余姨您說什麼?」沒聽語楚,明兒湊到跟前問。
  
  余菡勉強斂回心神,回頭笑道:「是說謝謝小郡主送的桂花。」一聽讚揚,明兒小臉剎時粉撲撲地,轉身又幾下撲入了儀華懷裡。儀華順手一攬,溫柔的抱住懷中軟軟地小人兒,眼睛卻帶惋惜地看向窗下的余菡。
  
  一個月的相處,這個女子溫柔又堅韌的性子讓她欣賞;又或許是這個女子相似的面容,讓她經過初時的不自在,已漸漸多了幾分親呢,然而余菡溫婉笑容下,那藏匿不住的哀愁,卻也讓她極為無力……正心下感慨著,阿秋步履匆匆進屋,一臉笑意道:「王妃,大喜事!送花的莊戶說,王爺的大軍已進入了北平境內,不出兩日即刻抵達王府!」
  
  「啊!」一針刺入,殷紅的鮮血沁出,余菡下意識地低呼一聲。聞聲,阿秋猛然意識到一旁余菡,話語一下猶豫了起來:「那王妃,我們幾時回去?再過五日就是中秋了。」
  
  儀華微微一笑,睜中有狡黔的光閃過:「回去?誰說要回去。」此言一出,立即惹得阿秋瞪大雙眼,滿臉不讚同道:「中秋怎麼可以不回府,難得王爺這次在府裡。」
  
  余菡也目含擔心,從旁勸說道:「若王妃是因為妾身而不回府,實在是……」
  
  儀華無奈地搖了搖頭,恐余菡自責傷神,只好打斷道:「中秋自要在府中過,不過卻是要等人來接。」
  
  等人來接?難道是王爺?!
  
  余菡、阿秋心中同時想到,但又想到後日大軍才抵達北平城,勢必有一場大慶功,朱棣必然也無法抽身來此。
  
  就在她們兩人猶豫不定中,是日夜晚,儀華等的那人不期而至。月上中天,銀白地一層光薄薄地籠在山間田埂上,夜風徐徐,濃密的綠林在風中沙沙作響。
  
  當是之時,十二個黑衣人騎著高頭大馬,風馳電掣在靜謐的鄉野小道,突然一個急轉掉直入深山,停在一座古樸雅緻的莊院下。
  
  「大膽?來者何人?竟敢擅闖此地?」門外守夜的十六名侍衛耳尖的聽到策馬聲,急忙警惕地持刀相向,卻一看那列隊為首之人,驚得擱下武器,跪首謝罪道:「不知王爺前來,屬下該死。」
  
  韁繩猛一拽,馬揚踢一嘶,當即立定。
  
  「開門!」言簡意賅一句,朱棣翻身下馬,逕直過門而入。
  
  不顧驚慌失色的侍人,朱棣一路暢通無阻,走到一間屋室外,步子一霎剎住。
  
  「呼——」深呼吸,平復連趕一日一夜的疲乏。
  
  屋門前一隻六角宮燈緩緩轉動,昏暗的流光映在那滿是風霜的面上。屋門內一盞小油燈籠著羊皮罩,柔和的淡光灑在一張白淨的臉頰上。
  
  忽然,書案上的油燈跳動了下,儀華放下手中筆桿,不經意地微微抬頭,乍然看見一個晃動的黑衣映在門扉上。
  
  「是誰?」驟然一驚,儀華惕然問道。
  
  良久,外面無人回答。
  
  儀華心中忍不住狂跳,一瞬間轉過無數過念頭,最後只是悄然拉開一邊抽屜,摸出一把精緻小巧的匕首。
  
  「鏗——」輕輕一聲,匕首緩緩出鞘,一束冰冷地光晃過眼前。「睡了嗎?」只在此刻,外面終於有了聲音,卻是不答反問。
  
  再熟悉不過的聲音,只有他——她思念了五個月的人!
  
  儀華驚喜在一瞬升起,急忙收了匕首,雙手撐著書案起身。
  
  一步不及踏出,又猛然止剎住,全身僵然地站著。
  
  怎麼會是朱棣?他不是剛入北平境內,尚需兩天才到王府?可現在就來了……余菡……
  
  一個念頭還沒轉完,外面之人耐心已消磨殆盡,「咚咚」連叩了兩下門就道:「知道你還沒睡,燈還亮著的……那我進來了。」
  
  最後一個尾音消失之前,門扉「吱呀」一聲而開,朱棣大步流星走入。
  第246章
  
  玄色身影猝不及防地映入眼簾裡,數月的思念似決堤的潮水,剎那將她吞噬淹沒。
  
  「朱棣……」情不自禁地低呢,毫無警覺地自儀華口中溢出。
  
  她的聲音細小如蚊蚋,卻絲毫不差的落入朱棣耳中,他愉悅的扯起嘴角,低低一笑:「阿姝,我回來了。」說著,朱棣大步走進。
  
  高大的黑影一步一步地趨近,儀華驟然驚醒,慌忙地從椅子起身;卻不及任何反應,人已拽入朱棣的懷中,被他緊緊地擁著。
  
  緊擁著幾近生疼的力道,令儀華不舒服的抗拒著,微啟雙唇低聲輕斥:「王爺!」
  
  朱棣在儀華柔軟的髮絲中,吸了幾口氣,稍稍鬆開了雙臂的力道,聲音帶著一絲沙啞嘆道:「還是有你在身邊的好,這風餐露宿的日子……唉……」伴著一聲低低的感嘆,不規矩的手輕輕一扯,拉下了儀華腰間茜紅絲帶。
  
  夏末的衣裳單薄軟滑,隨著束縛一解,藕銀色衣衫滑落肩頭。
  
  身上急劇一涼,儀華一驚,忙打開朱棣作亂的手:「一身風塵,不許胡鬧!」
  
  此言正中下懷,朱棣厚顏一笑:「正是一身風塵,才要王妃陪本王沐浴。」說話間,不顧儀華掙扎將她打橫抱起,直接向裡屋開鑿的一間耳房疾行。
  
  這間耳房是一間沐浴室,室內一塊四四方方的小地子,是引秋山上一處溫泉裡的水,一年四季都有活水循環反覆。此時,涓涓的熱水自一邊雕著龍頭口中緩緩灌入,裊裊煙霧從地中騰騰上升,一室霧蒙繚繞。
  
  藉著壁角幾盞橘色燈光,朱棣目光雕琢著儀華宛若流霞的緋頰,眸底黝黯而灼灼。
  
  「放開我!這樣也不怕惹人非議!」沒注意到朱棣的眼神,儀華只氣惱的雙頰緋紅,掙扎不停。
  
  朱棣定定盯著儀華愈加紅嫩的臉頰,喉結上下一動:「天下之大,敢言我是非者能有幾人?何況是在北平!」
  
  如此睥睨天下的話,聽得儀華不禁一愣。
  
  就在這愣神的一塞,只聽「噗通」幾聲,卻是他們雙雙入水。
  
  「你!」一下跌入水中,儀華氣結難言。
  
  朱棣卻是朗聲大笑,好整以暇的看著儀華狼狽的模樣。
  
  儀華被笑得好不氣惱,看著朱棣張口大笑的樣子,卻又是心中一動。她身子一仰向後划去,裸足隨即一抬,一灘地水悉數灑向朱棣。
  
  「咳咳咳……」不防地水迎面撲來,狼狽嗆了口中不少,朱棣抹著臉一陣咳嗽。
  
  儀華得意一笑,身子一轉,如魚游水而過。
  
  不料得意過早,足踝被緊緊一抓,儀華急忙使力相蹬,不過僅僅一下,背後已覆上一個炙熱的胸膛,耳畔也響起了朱棣低沉的笑聲:「使了壞,就想跑?可沒那麼容易……」
  
  一室氤氳,滿池春色。
  
  久別重逢的靜謐之夜,炙燙溫度灼熱彼此。
  
  身疲力乏地躺在床榻上的時候,已有青灰色的薄光從糊著白紙的窗戶透入。
  
  儀華惺目半睜,無力地被朱棣攬在懷中,任由他粗糙的手摩挲著腰間細嫩的肌膚。
  
  「去哪學的這招?以為這就矇混過去了。」儀華雙頰酡紅,蠕動著唇瓣不甘的說道。
  
  朱棣饜足的神色一滯,繼而無奈的搖頭失笑:「一聽你負氣來此,我不是連夜趕來賠罪?怎如今年歲增加了,反比以前小氣了……恩?」尾音上揚,又帶著沉沉而醇厚的蠱惑。
  
  以前只當他是陌生人,當然可以不在意;現在一切皆不同了,她不在意、不小氣嗎?
  
  儀華無法將這話坦言,索性全然不理會朱棣。
  
  朱棣只將這當成儀華仍在生悶氣,溫聲相哄道:「這次真不是有意瞞你,一切都是為了打個北元『聲東擊西』。若提前洩露,可就是違逆了父皇的旨意,乃是抗旨重罪。」
  
  朱棣近年來將陽奉陰違一套拿捏於鼓掌之間,儀華自不信他這番言語,卻也不繼續追究下去,只是忽然揮開腰間的手,一個轉身,望著朱棣一字一句清晰道:「燕王已大勝於徹徹兒山,為何還要繼續深入敵人腹地,非要拿下殘餘的幾十名敗將?難道這也是聖意?」
  
  你可有想過其中的凶險?!
  
  儀華深吸一口氣,硬生生嚥下這句話,只一瞬不瞬地盯著朱棣。
  
  在儀華湛亮的目光下,朱棣緩緩閉上眼睛:「不抓住這次機會大造聲勢,恐再難有機會了。」
  
  聞言,儀華呼吸一窒,艱難問道:「真到了那一步?現在平安富足的生活不好嗎?」
  
  感覺到體中人兒的顫抖,朱棣輕輕嘆息一聲,手掌順著腰際劃上儀華光裸的背脊,輕撫著道:「不到萬不得已的那一步,又豈肯拿身家性命去一搏……上次京中來報!父皇的身體已大不如前,時常病臥床榻……」
  
  不等朱棣說話,儀華慌忙掩住他的唇,情緒微有激動道:「不要臆測,就算有什麼,可允炆他心性純良,定然會敬你們做叔父的。」朱棣嘲諷的扯了一下嘴角,沒有說話。
  
  看著朱棣沉默下來,儀華忽而想起近一年來個上屢下達的敦教之言,心裡反又不安。
  
  赤裸的肌膚相貼,彼此細微的變化不難察覺,朱棣輕拍了拍儀華似有安撫道:「整天胡亂臆測的是你,說過多少次不要費心,沒到來的事誰也說不準,我現在這樣不過是為了多求一道護身符罷了。」他的語氣稀疏平常,仿若談天氣般平淡,儀華心下卻怎麼也難以相信這一番言辭。
  
  也許心底的不信,是來自於前世模糊地印象;也或許她的不信,是來自於這四年裡朱棣的異常忙碌。
  
  「從都日就沒闔過眼,你再陪我睡一會…」朱棣的聲音帶著濃濃的倦意,漸漸低不可聞。
  
  正猶自思量時,忽聽朱棣欲結束談話,儀華卻不願就此作罷,一凝神定目,看到得是朱棣疲倦的睡顏。不由地,儀華嚥回了尚未脫口的話,只將目光流連在朱棣剛硬的臉龐,細細地看著他眼角不如何時又增添的細紋。
  
  時光易逝,十幾年一晃而過。
  
  他,不再是剛及弱冠的青年,已是手握重兵的一個三十七歲的男人。
  
  她,也不再是無依靠的少女,而是為妻為母的一個二十六歲的女人。
  
  太多的分離在他們之間上演,如今的她,只希望往後的時光能少些別離,多些團聚。
  
  久久的凝視下,睏意慢慢地襲來,儀華終不支的垂眼睡下。
  
  卻不知在她入睡的下一瞬,一雙黑亮的眸子陡然睜開,得逞的笑意閃過眼底。
  
  一覺無夢,再次醒來已是紅霞漫天,觸目所及,全身血紅的蒼茫之色。
  
  儀華臉頰微紅的是在廊廡上,目光掃過,一律是慌慌忙忙低頭的侍人。她一向臉薄,這樣自是萬分不自在,臉頰不覺又燒又燙,只好抬頭瞪向那始作俑者之人。
  
  這一眼卻引得朱棣哈哈大笑,只覺這也是消受美人恩。
  
  眼見院中侍人垂得越發低的頭,儀華氣得暗暗跺腳。氣急敗壞之下,不小心踩住曳地的宮錦長裙,腳下一個不穩,卻是朝廊廡外栽去。「怎這般不小心?」朱棣皺眉斥責,手疾眼快地攬住儀華,眼裡卻儘是深深寵溺。
  
  儀華無奈,只能緊拽朱棣衣襟,穩住搖晃的身形。
  
  抬起頭,四目相對,話語未言,卻聽一個脆生生的聲音在身後響起:「羞!羞!羞!」
  
  一連三個「羞」,說得足尖相抵的二人身形一僵,轉頭向身後看去。一個五六歲的小人兒,像一團天際的紅雲,不期然的闖入了眼裡。小人兒不用說,正是穿著大紅撒金小衣小褲的明兒,她正瞪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天真無邪的望著自己的父母。
  
  朱棣饒是面不改色的本領不弱,卻在小女兒天真的目光下,臉頰泛起了可疑的紅暈。他鬆開放在儀華纖腰的雙手,握拳在唇下,微咳了一聲,一本正經道:「明兒,幾個月不見父王,就不認識了嗎?來,到父王這裡。」
  
  小人兒年齡雖小,卻最分得輕誰對她是好是壞,比起她意識中溫柔的母親,令哥哥們害怕的父親卻是最寵溺她的人。
  
  這會兒,一見好些日子不在的父親,小人兒露齒燦爛一笑,甜甜的叫了一聲「父王」,就要向朱棣跑過去,卻聽身後有個聲音呼喚道:「小郡主,那裡不能去!王爺和王妃還在休息,和余姨到其它地方去玩。」
  
  余菡輕柔的聲音,當即喚住了明兒的動作,一下轉身,明兒已往和朱棣相反的方向跑去。
  
  朱棣臉色一沉,十分不悅地凝目望去。
  
  儀華同時臉色一變,極其緊張地順目而望。
  
  只見明兒還沒跑去的一個拐角,一抹湖綠色的身影緩緩走了出來。「余姨!」明兒一見余菡,小臉兒一亮。
  
  余菡看見活潑可愛的明兒,柔美的臉上不由漾起一抹笑容,她抬起手背拭了拭額頭的薄汗,低著頭溫柔道:「跟余姨去其它地方,千萬別擾了王爺王妃。」說話時換手撐著微酸的腰肢。
  
  明兒搖頭,側身指著廊龐另一端的朱棣,歡喜道:「余姨,這是我父王!他和母妃起身了。」
  
  余菡猛然抬頭,嬌好的面上瞬間失去血色,一片慘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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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7章
  
  「王爺……民婦參見……王爺。」余菡蒼白著一張臉,蠕動著雙唇斷續道。
  
  她說著話,雙膝不自覺地就要跪下去。
  
  都六個餘月的身子,哪能像這樣下跪?!
  
  儀華心中急切,唯恐余菡有個萬一,幸而跟在一旁的丫頭機警,趕忙扶住余菡低聲勸道:「夫人,王妃千叮萬囑您要注意身子,您可得仔細些……」
  
  「既是王妃發了話,也就不必多禮。」朱棣微瞇雙眸,一絲精細眸光掠過儀華面上。
  
  儀華心下微鬆了口氣,正要示意侍女扶餘菡下去,就見朱棣轉身對她笑著道:「王妃身邊何時多了一位女客相陪?不過能陪著王妃解悶,也是難得的一件功勞,本王得讓人送了厚禮一做感謝。」
  
  不等儀華回答,余菡慌忙搶先,道:「不,千萬不要通知……」急切的話一出,猛意識到不對,忙改口道:「民婦縣份卑微,能得王妃搭救,已是感激不盡,豈敢再受答謝之禮。」
  
  「哦?搭救?」朱棣似完全沒聽出余菡的話中的慌張,微皺眉頭道:「你既不是王妃的客人?又是何人?」
  
  最開始已編排好的理由,在這一刻竟變得難以說出。余菡強制斂住心神,全神貫注的回答道:「民婦一年前隨夫君搬至直隸,半年前夫君南下做生意,可這一去音訊全無。聽聞秋山這裡的寺廟靈驗,便到了這裡上香求平安,路上不想出了些意外,後被王妃救下便留在這裡。」一番話從善如流的說著,聲音裡去帶著一絲難嘆察覺的顫抖。
  
  朱棣濃眉一軒,又道:「能受王妃搭救,也是得了王妃的緣。且說你夫家姓氏,本王也可讓人代為打聽。」
  
  這一問,幾乎問得余菡站不腳,臉上方回的一點血色再次褪去。她雙唇顫抖著:「妾身夫家……姓——」一個「余」字不及吐出,朱棣已微露笑容道:「方纔聽明兒喚你余姨,想像是姓余。本王會讓人留意的,至於你得了王妃、小郡主的喜歡,就安心住在這裡,直到你夫家來接。」
  
  「謝……王爺、王妃收留。」余菡感翅朱棣目光中有一瞬的凌厲,只覺朱棣已識破一切晃眼,她倒抽一口氣,卻見朱棣只是淡淡的笑著,方心有餘悸的微微福身道謝。
  
  旁觀片刻的儀華,心裡微覺有異:朱棣真是因為余菡與她母女得緣,才對余菡另眼相待?想著想著,忽聽朱棣如此輕易的留下余菡,不覺怔然抬眸:「王爺……」語氣詫異。
  
  「思?王妃對此安排有何不安當?」朱棣目中冷光一現,唇邊冷笑道。
  
  儀華不覺朱棣會知道余菡的身份,也許一切只是她心虛所至,遂在朱棣柔聲中回以一笑:「沒有,王爺和臣妾所安排的一樣。」
  
  朱棣亦笑了笑,不再說些什麼,只是隨意喚了侍人吩咐道:「一會兒晚膳照例送一份到外院去,給朱能他們幾個加菜。
  
  」說著目光移向儀華,不明意味的笑了:「他們一路跟著也受了苦,尤其是朱能還在徹徹兒山那裡,用手臂替我擋了一刀。」
  
  話音剛落,廊廡另一端忽而響起侍女的低呼:「夫人,您沒事吧?」
  
  一聲低呼,引了眾人側目著去,余菡勉強穩住身形,擠出一絲蒼白的笑容,搖頭道:「沒事,可能站太久了。」
  
  儀華一切著在眼裡,恐余菡再露痕跡,連忙讓侍女扶了人下去,暗自壓下心中的幾許不安,和兩父女一起去大廳用晚膳。
  
  晚膳過後,不過冉聊數語,已入夜更。
  
  月華如水,透過雕欄的廊搪,斜入一抹白光在門前。
  
  一聲輕響,兩扇門扉從裡打開,兩抹身影踏入月華中。
  
  略行數步,儀華微提月華長裙拾階而下,緩行至月洞門前,忽然止步轉身道:「夜間趕路不易,明早再走可好?」
  
  輕聲細語,情意真切。
  
  朱棣嘆息一聲,抬手撫上儀華隨風亂拂的鬢髮,卻是凝視不語。
  
  儀華不解,疑惑的望著朱棣:「怎麼了?」
  
  月光皎靜,將兩個人的影子映在地上,靜靜地彷彿存在了一生般漫長。
  
  「今日那女子與你有幾分相似。」良久的沉默之後,朱棣驀地說道。
  
  儀華聽得心中一跳,強自而笑道:「真是相似,若不知道的人看著,還會以為是臣妾與她是姐妹呢。」說著話鋒一轉,語音輕快地一笑,隨口莞爾道:「不過她可比臣妾年輕許多,還不到雙十年華,別人將我二人一比較,准認出誰是姐……。」
  
  全然不等儀華說完,朱棣已鄭重其事道:「不用比!也無可比性!即使容貌略有相似,卻始終不及你分毫。」
  
  用如此肅然的語氣,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儀華不覺愣了一下,待反應過來之際,已是臉上緋紅,心中泛起絲絲甜意——世間女子,無論品貌如何,總是期盼在「他」的心中是最美也最好的存在。
  
  在這樣的心念下,儀華竟覺再無法與朱棣相視,不由自主地含笑低頭。
  
  「阿姝是世間的好女子,可曾遺憾嫁與了我?」朱棣忽然詢問,聲音裡隱隱夾著一絲微顫。
  
  儀華錯愣抬頭,目光怔怔:「王爺……」
  
  朱棣卻是如常笑道:「不過就算你心裡想法如何,終其一生也難改變一個事實,你只會是我的妻子.我孩子的母親。」
  
  月光下,他的笑容猶有痛色,儀華胸口猛然窒悶不已,呼吸稀薄。
  
  「好了,你回房去吧,我走了。」朱棣擺了擺手,再次深深地看了儀華一眼,轉身離開。
  
  看著朱棣頭一次顯得落寞背影,儀華方有後知後覺的醒悟——對道朱棣真已知余菡的身份,也知朱能對她……
  
  猛搖了搖頭,儀華不敢再想下去,抬起頭,眼看朱棣要走出月洞門,她手腳似自己有行為意識一樣,上前追上朱棣,伸手抓住離她最近的佩劍,語無倫次道:「不要誤會,我只是想著他與我有救命之恩,又是你的左膀右臂,不願你們之間生了嫌忌.才隱瞞下來的……」
  
  見朱棣只留背影予她,儀華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鬆開了握住朱棣腰間佩劍的手。
  
  時間恍惚在這一瞬凝住了,她只是靜靜地望著他,而他也沉默地佇立著。許久,許久,又好像僅僅一剎而已,朱棣終於轉過了身,邁前一步,攬著儀華的後肩輕經常入懷中,雙臂緊緊地擁著,聲音悵然地嘆著:「我知道,並沒有懷疑過。只是……」他聲音忽而哽噎了一下,方低語道:「只是意識到,原來你的好,不只我知道,還有旁人也知道。」
  
  「王爺……」儀華震驚難言,從朱棣胸膛中抬起頭。
  
  似要迴避儀華的目光般,朱棣也同一時仰起頭,續又道:「從你嫁我起,似乎就在和危險打交道,幾乎就沒過過安穩的日子。」頓了頓,隨即一口氣說完:「我在想,若你嫁給了其他人,應該遠勝於我!經歷了這麼多波折,難道你就從來沒後悔嫁給我過?」說到最後一句,他倏然低頭,直直望進了儀華的眼中。
  
  ——後悔過嗎?
  
  其實說得也是,自嫁給他以來,幾乎每日都生活在惶惶不安中與無盡的擔心中。
  
  若是這樣,她應該後悔吧。
  
  可是最開始,她無從選擇,只能嫁給他。再到了後來,她只想著如何在燕王府生存下去,根本無暇他顧。而至如今,她更不曾有後悔的念頭,只期盼著他與孩子平安。
  
  是以,她如何後悔?又怎樣後悔?
  
  儀華笑了起來,滿滿地笑意自眼裡漾出:「只要你、孩子們能平安在身邊,我就沒有一分一毫的後悔。」
  
  朱棣目光不變,沉凝良久,進一步追問道:「也許以後還有更多得艱辛,你也不後悔嗎?」儀華抬手觸上朱棣的衣襟,藉著夜空中的光亮,仔細而專注地撫平他衣襟的褶皺,緩緩說道:「若你不再隱瞞我,願意讓我與你共同承擔一切,我想我會更開心。」
  
  「傻女人!」一聲低斥過,朱棣突然背過身,頭也不回地交待道:「收拾收拾,後日就啟程回府,莫耽誤了中秋宴就是。還有那個女人腹中的孩子,總是要給個名份,你就將她也帶回府,對外宣稱是你遠房堂妹便是。」一番話罷,竟也不回頭看儀華一眼,就按了按腰間佩劍,大步走入茫茫夜色。
  
  儀華愣然,望著那道極快隱入黑夜裡的身影,久久無語。
  
  少時過後,一聲輕笑驟然響起,儀華啼笑皆非的一邊搖頭,一邊轉身回屋。
  
  然而相知的喜悅,彼此的笑容,無法消除現實的無奈。
  
  接下來的日子裡,除了那個月滿人團圓的中秋,分別得時日卻越髮長了。
  
  徹徹兒山大捷後,緊鑼密鼓的練兵半年,於次年四月裡,朱棣受命前住晉王藩地,督築大同城。與此之時個上救晉王、燕王備邊十事,原此開始了晉、燕二王不斷巡邊的一年,也無形中進一步擴大了二王的實力與矛盾。
  
  然就在二王彼此間明爭暗鬥擴大勢力之時,逾餘年三月晉王猝死,死因不明。
第248章
  
  洪武三十一年這一年閏五月,暑氣蒸郁的夏日也隨之時長了。
  
  自上月端午過後,日子是越來越熱,轉眼到了五月下旬,一連十天未見下雨,天氣悶熱不已。朱高熾夫妻屢勸儀華避暑別莊,她卻想等朱棣備御開平等事宜告一段落回來,見上一面再去別莊也不遲如此,展眼已至閏五月間。
  
  這日午睡後,余菡慣例抱了一歲半的小女兒過來,陪儀華說話。
  
  這個長得胖乎乎的小人兒,就是余菡在兩年前冬月間生下的女兒。因是足了月,又是金貴的養著,小人兒十分健康活潑,並且也極是聰慧。在剛滿了一歲的時候,紅嫩嫩的小嘴已會喚人,把周圍常見的人一個個喚了遍,怎讓人不心生喜愛?
  
  明兒也極疼這個小妹妹,小人兒同樣最愛粘著她的小姐姐,更是跟著明兒一起甜甜的喚儀華母妃。
  
  儀華心裡已將小人兒看作女兒,聽到小人兒喚自己母妃,歡喜之情溢於言表。奈何有一次被朱棣聽見,當下他便沉了臉,無論儀華怎樣說,執意不許小人爾喚儀華母妃,只能喚一聲姨。自此以後,小人兒被硬生生改了口,見了朱棣也很老實的安靜了下來。
  
  不過這會兒沒有朱棣在場,小人兒早就坐不住了,著見木炕旁的漆盤裡一個個鮮紅可愛的林檎果,就舞著小手非要抓一個。
  
  坐在一邊的明兒看著忙拿起一個,問了一聲「妹妹是要吃這個」,見小人兒點了頭.她偏頭一笑:「妹妹和我一樣,母妃說我小時候,她就將林檎搗了糊給我吃。」說著請了盼夏去搗了糊狀的過來,一小勺一小勺的親自給小人兒喂。
  
  余菡與儀華說了一會兒話,一回頭就看見這一幕,眼裡晶瑩的淚光一閃,隨即笑著掩飾道:「小郡主這樣疼她,就連我這個作母親的都快比不上。
  
  「余夫人對小郡主的疼愛,可不比寧兒小姐差半分!」阿秋快人快語地從旁插言道。
  
  對明兒好是分內之事,何況明兒本就令人喜歡。余菡低頭一笑不語,卻又忽然想起一事,啊了一聲緊張道:「小郡主前幾日因熱起了疹子,這都服了兩三日的湯藥,可全好了。」
  
  儀華抬眸,目光看向對面炕上玩耍的女兒,娥眉微蹙道:「明兒身子弱,夏日總不乏出虛汗,再讓這暑氣悶著,服藥也不大頂事。」說著一轉頭,見余菡面露擔憂,又舒眉而笑道:「不過效用也是有的,身上也就背後還有一塊紅。」
  
  「王妃,別莊比府裡涼爽許多,要不就這幾天動身?對小郡主的身子也是好的。」一聽提起明兒起熱疹的事,侍立一旁的陳嬤嬤連忙說道。
  
  阿秋亦一旁附和道:「嬤嬤說得是,今年比往年熱得多,早些去別莊也有益小郡主的身子。」
  
  儀華沉默不語,目含愧疚地看著女兒,見女兒發現她的目光轉頭燦爛一笑,心底一時柔情萬千,緩緩開口道:「也是我固執,早幾日去別莊避暑,明兒也不會起了熱疹。這樣吧,今兒就下去準備一下,選個日子早些過去。」「府裡有冰塊消溫降暑都這般熱,也不知大……王爺他們成日練兵奔波可吃的消。」余菡忽然幽幽輕嘆一聲。
  
  「雖是辛苦些,卻是值得!」端著冰碗從殿外進來的李進忠,邊走邊眉飛色舞道:「王爺他多受皇上重視啊!不說北平都司、行都司的兵馬都由王爺節制,就連寧王、谷王他們的王府兵馬也要聽王爺的,還有……」說話間,端著冰碗一臉苦惱的立在半路,絞盡腦汁的想著。
  
  儀華輕聲一笑:「還有遼東都司及遼府兵馬全由王爺節制,以備御開平。」
  
  「對!對!對!」李進忠點頭如搗蒜,一連三個「對」後,走上前擺了兩碗杏仁露在小幾上,懷抱著漆盤退到一側,一臉討好的笑道:「還是王妃瞭解咱們王爺有多威風!」
  
  一一威風?威風有何用?
  
  越威風越引他人忌憚,尤其是三個月前晉王的猝死,以至北方幾大軍事要地,除了朱橡便無人能與其背向!但往住愈是這樣愈……
  
  不願再想下去,儀華只覺一想心中煩悶更甚,手下意識的連紈扇。卻未留意手上動作過大,一個不小心,只聽見「匡啷」一聲驟響,卻是杏仁露猛摔而下,弄地地上一片狼藉。
  
  「啊!王妃可有濺到衣裳?」
  
  「快!把地上碎片收拾了,免得傷了王妃小郡主。」
  
  「你!去廚房重新再給王妃呈上一碗,仔細些別打碎了!」
  
  一時間,殿內全是阿秋低聲吩咐的聲音。
  
  儀華停了下打扇子的動作,只怔怔地看著侍人忙而不亂的收拾著地上,心下卻是沒來由地一陣不安。
  
  當日,這種不共一直縈繞在儀華心頭,到了晚上就寢的時候,也擾得她格外心煩意亂。
  
  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睡下,卻是一夜噩夢纏身。
  
  夢中景象疾速變幻,只見朱棣騎著追風向她奔來,猛然間背後一隻箭羽飛來,朱棣頹然落馬!
  
  「啊一一」儀華猝然一驚,尖叫一聲,一下從床上坐起。
  
  「小姐!您怎麼了?」阿秋手裡抓著一隻燈盞,赤著雙腳跌跌撞撞地跑進來。
  
  昏黃而搖曳的燭火下,是滿頭大汗的儀華。
  
  阿秋心中惶然,趕緊放下燈盞,撩起兩邊煙雲紗帳,湊到儀華跟前焦急問道:「小姐,您到底說句話呀!別嚇奴婢了……」
  
  儀華眨了眨雙睫,眼裡慢慢地有了焦距,微微側目一看,正是一臉焦灼的阿秋。她扯了扯有些乾涸的雙唇,露了一絲安撫的笑容,道:「沒事,可能是太熱了!」
  
  話音剛落,「咚一一咚!咚!咚」一慢三快地更聲響起,已是四更天。
  
  阿秋聽到更聲,嚥下原要說的話,正待開口另道,宮門「啪啪啪」猛烈響起。
  
  主僕二人一驚,面面相覷。
  
  稍頃,儀華心神一斂,朝外揚聲道:「去看是何人在敲宮門,立刻回報!」說時掀開絲被下塌。
  
  隨意穿了一件外裳,大步疾行至外間窗前,挑開湘妃竹簾一看,心跳瞬間加快,倘大的院子裡數十名黑衣鐵騎手持火把而立,一群內侍婢女驚恐地瑟縮在一旁。一看之下,儀華心中驚疑不定,忙有凝目細看而去,忽見眾鐵騎中為首之人是朱能,心下卻是一喜:若朱能在的話,那朱棣不是也該回來了。
  
  一念剛轉過,熟悉的腳步聲已至門口——真是朱棣!
  
  儀華猛然轉身,同一瞬,門簾霍然掀開,是朱棣。
  
  朱棣闊步上前,近一米他腳下停駐,定定地看著神色驚詫的儀華,目中流連纏錦之色一閃而逝,只餘一目凜冽的機鋒:「阿姝,父王病卒。」
  
  今上駕崩了?!
  
  上月才下旨令朱棣備御開平,不過短短一月的時間就病卒了!
  
  而朱元璋一旦不在,維繫皇太孫與藩王之間的紐帶即斷,皇權與王權的平衡就將打破!
  
  儀華倒吸一口氣,震驚難言:「皇上賓天,您突然回來……是要……是要……」
  
  朱棣沉默地點頭,微抿薄唇道:「父皇賓天,我要帶熙兒三兄弟上京奔喪,你帶著明兒守好北平。」
  
  儀華望著朱棣黑亮的雙眸,恍惚間有一種看見森山野林裡,嗜血野獸興奮的眸子。她定了定心神,略動了下雙唇,想著要說什麼,卻又不知能說些什麼一一這世間百行孝為先,難道她還能阻止朱棣父子為今上送終?
  
  再則上京已成必然,不是她能予以阻止。
  
  天子賓天,喪禮繁瑣費時,不逾數月下葬,乃不合禮儀規範之舉。然而這數月之久.藩王紛紛奔喪至京師,在十數個手握重兵的藩王心裡,他們如何願意臣服於一個子侄輩的少年之下,這便將亂!
  
  亂,卻是朱棣之機!
  
  如今這個契機在眼前,朱棣要爭分奪秒搶下這個契機,以完成他的抱負他的野心。於她又何苦再自欺欺人,以為朱棣真是甘願放棄這天下權勢、至尊之位?支持,作為妻子,她只能支持……
  
  儀華雙手緊握,竭力壓下心中翻誦的思潮,一步步走向朱棣,覆上他粗糙的大掌,強抑下淚水仰頭笑道:「王爺,一路平安,臣妾在北平等著您和熙兒他們歸來。」
  
  朱棣不語,目光深深地看著儀華,手掌一翻重重地握住儀華的手,旋即一鬆轉身即走。
  
  手上的溫度緩緩捎失,儀華一動不動地立在原地,直到再也感覺不到手上的溫度,她全身一繃,隨即追了出去。
  
  步出正殿,燈火惶惶地院中已不見朱棣身影,儀華四下一望,見一直隨侍朱棣身邊的馬三寶,立即喚道:「王爺呢?還有世子他們可告知要上京的事?」
  
  馬三寶一一答道:「王爺已經去府前堂了。世子府有人通知,小的這是在等二位王子出來。」
  
  真是這般急!
  
  儀華按著隱隱作痛的太陽穴,向燃著黃黃燭火的東偏殿掃了一眼,忙遣了馬三寶下去,就趕緊向熙兒、燧兒住地東偏殿行去,方走上東偏殿的廊龐,不經意卻見廊龐一端的紅柱後,竟然是懷抱寧兒的余菡。
  
  腳下一頓,定睛看去,四目相對。
  
  「王妃……」余菡滿臉淚水,目光哀痛。
修善難  為魔易   千年修道   不及一夜成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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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9章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何況有近兩年的情誼。
  
  儀華改變去路,轉足向余菡走去。
  
  看見儀華向她走來,余菡一下如驚弓之鳥,慌亂不已:「王妃,我不是置您的話如無物,只是……只是希望寧兒著一眼她的父親,真的,就遠遠地看一眼…」說著話已是泣不成聲,只是緊緊抱住睡眼惺忪的小女兒。
  
  儀華聽得心中酸楚無比,同為母親,若她的孩子從出生起就為見過他的父親,那種痛她無法想像。
  
  「把寧兒給我。」離開在即,現在不是感慨的時候,儀華伸手抱過寧兒。
  
  余菡怔然,愣愣地看著儀華抱過寧兒向院中走去,她腦中緊繃的那根弦終於「崩」地一下斷開,腳上再無一點兒力氣,軟軟的跪癱在地上:「王妃……」仰頭望著儀華走去的身影,已是淚水千行,話語凝噎。
  
  不是沒聽見身後纓嬰的哭聲,儀華心下一嘆,低頭親了親寧兒柔嫩的臉頰,步入火光通明的院中。
  
  一路向正對宮門的朱能行去,所過之處,昂首站立的鐵騎紛紛垂首。
  
  行至兩步之遙,儀華驀地止步,摒去那一絲不自在,她定然地望著朱能:「朱將軍。」
  
  已屆而立之年的朱能,肩膀不再是少年一般單薄,他寬厚的肩膀在儀華輕喚聲中明顯一震。
  
  「屬下在!」沉默片刻,朱能回身抱拳一禮,低垂的面上著不清表情。
  
  「朱將軍免禮。」儀華淡淡一句,低頭溫柔地看了著懷中的小人兒,抬頭道:「這是寧兒。
  
  似乎為了回應儀華,小人兒揉了揉眼睛,口裡無意識的呻吟了幾聲。
  
  朱能大震,腳不受控制的退後半步,身上的鐵甲刀戟鐺鐺作響;他抬起頭,目光怔怔地著著香甜入睡的小人兒,抿唇不語,眼底卻分明有掩不住的灼熱。
  
  儀華微微一笑,絮絮而言:「寧兒很聽話也很聰慧,剛滿一週歲的時候,就會叫人了。半年前抓周,她抓了一隻金鳳簪,嬤嬤說這是大富大貴的象徵。」
  
  話音未落,朱能霍然跪下,擲地有聲:「王妃大恩大德,屬下沒齒難忘!」
  
  「將軍請起。」儀華空手一抬,目光迫視朱能:「我不過舉手之勞,無需將軍言謝。將軍真要感激的,應另有其人。」
  
  朱能神色微變,似想抬頭說些什麼,然終被彼此身份限制,他依田恭敬重著睜,口中卻是稍嫌激烈地辯駁,黝黑的面上也因激動而漲紅:「王妃,不是這樣,屬下……」
  
  「朱能!」儀華厲聲打斷,眼裡情緒複雜。
  
  聲音鏗鏘有聲,帶著極盡嚴厲的斥責,周邊臨近的人不約而同地側目看來。
  
  儀華閉了閉眼,平緩微激的情緒,平聲靜氣道:「鏡花水月一場空,不如憐取眼前人。」
  
  短短十四個字,訴出了她的婉拒,道出了他的痴夢。
  
  說完,儀華心中一鬆,誠摯的望著朱能。
  
  聽罷,朱能心中一緊,專注的望著儀華,彷彿要將眼前的人一刀一刀地刻畫入心,而這也是他十年來第一次正大光明的看向儀華。
  
  這樣地無聲對視下,朱能雙目漸漸泛紅,他仰起頭,望著星空久久無語。
  
  「母妃!」再一次的沉默間,被一道遠遠傳來的少年聲音打破。
  
  儀華側身回望,東偏殿的殿門大開,熙兒、燧兒從廊廡上下來。
  
  熙兒看見立在儀華身旁的朱能,眼前一亮,聲音亢奮地叫道:「朱叔叔!」
  
  一聲劃破夜空的呼喚,喚回了朱能的心神,他低下頭,神色自若的著著儀華,只是那雙眼裡猶有濕意:「屬下明白。」
  
  儀華聞言不禁展顏一笑,回頭欣喜的著向朱能,微微點頭道:「你與余菡一別兩年,今夜她也來送你了,雖不能讓你們說上一番話,但見一面也總是成的。」快速的說完,儀華手指向東偏殿一紅柱處。
  
  熙兒以為是指著他,連忙向儀華頻頻抬手。
  
  儀華寵溺一笑。朱能順著儀華指的方向看去,遠遠能見一個瘦弱的女子撫著欄柱站起。
  
  「謝王妃對余氏母女的照顧。」僅一眼,朱能收回目光,平靜道:「但屬下還有一個不情之請。」
  
  儀華含笑:「朱將軍請說。」
  
  朱能突然跪地俯首:「屬下已有妻室,家中定不許停妻再娶。還請王妃轉告她,若為鄙人妾室,屬下當之不起…她還年輕,若可以就為她另尋一戶人家嫁了吧。至於寧兒,作為屬下唯一的子嗣養在府裡。」
  
  「你!」儀華滿目震驚,不可置信的看著恭敬俯首於腳下的朱能,目光彷彿不認識一樣,不敢將記憶中的質樸少年與眼前割捨妻兒的男子看做同一人。
  
  震驚錯愕下,儀華不怒反笑:「若我不答應呢?」
  
  朱能聲音不變:「王爺他會答應的。」抵在石地上的雙拳死死緊握,手背青筋爆凸。
  
  是啊!朱棣一定會答應的——手下一名年逾三十的親信大將,將唯一的孩子送到身邊表忠誠,任何一位上位者也不會不答應吧。
  
  呵呵,這權勢究竟是什麼?它到底有多好,有多吸引人?可以讓丈夫一次又一次心甘情願的與妻兒分離,一如她與朱棣;也可以讓血脈親情蕩然無存,一如朱家父子、叔侄,還有眼前的朱能……
  
  儀華淚水在眼中打轉,她頹然的闔上雙目,尚未語,身後忽然響起了熙兒遲疑的聲音:「母妃,朱叔叔,你們這是在……?」
  
  「請王妃放心,屬下一定保護好王爺與三位小王爺的安慰。」熙兒聲音方落,朱能驟然出聲,聲如洪鐘而響。
  
  儀華壓下心中起伏的情緒,睜開眼,素淨地臉上緩緩浮起笑容,頷首道:「朱將軍請起。將軍對王爺的忠心不二,我明白得很,定然放心您能護好王爺他們的安危。」雖知道朱能下如此決定無可厚非,甚至是身不由己,但終究是意氣難平,忍不住話中隱捨諷刺。
  
  果不然,朱能方站起的高大身軀微微一僵,隨即鎮定自若的側身低頭:「請二位郡王隨屬下動身。」
  
  儀華一聽這話,知分別在即,再不顧得其他,含淚不捨送走熙兒、燧兒。
  第250章
  
  朱棣他們走後,面對余菡隱含感激而期盼的目光,儀華猶豫再三仍是選擇了沉默;後讓侍人送了余菡母女回去,又將一些事宜略略吩咐了,就只留了阿秋在身邊相陪。
  
  彼時離天亮不遠,淺淺地一彎月牙寂寂地拋在淡青色的天際上,周圍一片繁星寥落。
  
  儀華疲憊的走著,由阿秋撫著回到了寢殿,隨意收拾了便上榻就寢。
  
  臨近拂曉時分,是一天最涼的時候,也是炎炎夏日最涼爽之時,儀華感受著這短暫的舒爽涼意,頭枕著軟枕間,面上卻不見一絲一毫的愜意,只有淡淡的愁色縈繞眉間。
  
  阿秋因擔憂而沒有離開,她側身坐在床沿邊,手輕撫著絲被柔滑的觸感,輕聲細語道:「小姐,是在為余夫人的事為難?」問了一句,她又勸道:「小姐與余夫人非親非故,這一年多來您如此善待她,已做得足夠了。」
  
  儀華含了一絲苦澀的笑意,道:「阿秋,你不要將我想得太好。若余菡不是朱將軍孩子的生母,我也不會將她留在身邊。」說著,她忽然激動地坐起身,微顯急切的說:「今晚我才發現…不對,是一直都知道,只是不願承認……其實我一邊討厭以權益得失而處事,一邊自己又這樣做著。」
  
  經過歲月的洗禮,阿秋愈發沉靜的目光包容地看著儀華,直到儀華漸漸平靜了下來,她才淡淡笑道:「小姐,您心亂了。」
  
  儀華聞言一怔,木然地倚在床柱。
  
  阿秋目含憐惜地看著儀華,執起儀華一年到頭都微涼的手:「小姐,自兩年前您從京師回來,您就心思太重,也用神太過。起初,奴婢還以為您是為了三公子回了京師音信全無而不虞,不過顯然不是…奴婢真不知小姐究竟再擔心什麼?或在害怕什麼?」
  
  她在擔心什麼?或在害怕什麼?
  
  儀華喉嚨一緊,雙唇嚅嚅欲動,卻一字也未說。
  
  她擔心歷史有變,成王敗寇與前世模糊的記憶想左;她又擔心歷史成真,因不知在朱棣的成功之路上,會有哪些人會哪些事犧牲。然而這一切的擔憂,都來自於她內心的不安,與最深切的自私情感——害怕丈夫孩子離她遠去,她再一次回到漂泊無依的一個人。
  
  以上的種種,無法宣之於口,儀華掩埋下最深的秘密,閉眼另道:「阿秋,可知七國之亂?」
  
  阿秋皺眉:「奴婢愚鈍。」
  
  儀華娓娓而敘:「漢初,高租劉邦分封藩國。高祖逝後,景帝即位,下話削藩。吳王首先不服,串謀另外六國打著『清君側』的旗號造反。」說到這,她一字一頓咬著字音敘道:「最後吳王兵敗逃亡,慘死異鄉;其餘六王也畏罪自殺!」
  
  阿秋捂嘴「啊」了一聲,神色已不復先前平靜。
  
  儀華睜眼,淡淡地瞥了一眼阿秋,垂眸又道:「今年年初,三弟曾秘密來信於我。他在信裡說,東宮謀臣見近年來皇上龍體大不如前,曾多次和下向皇太孫言七國之亂,指漢初的吳王就是當今的燕王。」
  
  阿秋聽得怔忪,猛聽「燕王」二字,全身顫顫發抖,下意識安慰道:「不會的,小姐兄長在東宮親信之臣,有他在的話……」
  
  「阿秋。」儀華無奈的開口,打斷道:「就是我的大哥極力主張消除王爺的勢力。」
  
  阿秋呆然了,愣愣地看著儀華,目光驚惶。
  
  儀華揉著額頭,閉眼苦笑道:「如今皇上駕崩,新皇即將登基。我就怕新帝上位的第一道聖旨,就是削藩。而十餘個藩國中,燕將會首當其中……」話語忽然艱澀了起來:「畢竟槍打出頭鳥,一舉拿下諸國實力最強的燕,對餘下藩國也有殺雞警猴之意。」
  
  聽著儀華的所敘,阿秋彷彿著見了大軍壓進北平、王府被重重包圍的影像,當即她臉色煞是難看,突然緊抓住儀華的手,神色變幻不定:「王爺和小王爺他們……這次上京,會不會有——」
  
  「別說了!」儀華驟然大喝一聲,反抓住阿秋的手,目光緊緊地盯著阿秋:「他們一定不會有事的,對不對?」
  
  阿秋在儀華凌厲的目光逼視下,她不由地點了點頭重複道:「對,王爺和小王爺他們一定會平安回來。」
  
  儀華得到確切答案,緊繃的神色緩緩松下,她有些精疲力竭的躺了下去,闔目睡下:「阿秋,你也折騰了一宿,回房歇著吧。」
  
  阿秋僵然的點頭,臨走前還不忘放下紗帳,方放輕腳步離開。
  
  聽到竹簾的響聲,儀華睜眼著向窗外:黎明的第一道曙光雖是熹微,但終會綻出驅走黑暗的萬丈光芒……
  
  朱棣父子四人走後的第一天,儀華整整沉睡了一日一夜,方緩解了一夜未睡的疲乏。
  
  然她這樣的昏睡嚇壞了不少人,就在世子妃張昭兒要命良醫前來診脈時,儀華精神大好的醒來了。而醒來的第一件事,便是不顧世子妃的反對,強行送世子妃與明兒、寧兒避暑別莊,再另送余菡住進位於北平城的徐宅。
  
  隨著身邊人一個個離開,北平的鳳仙花到了最火紅燦爛的時節,高懸的日頭也到了最炙人的時候。
  
  一連三十多天滴水未落,炙熱的溫度持續升高,北平城內不少老人小孩染上各種暑熱之患。不過這種疾患尚屬輕微,並沒有引起太多關注,直至城郊一個四十多戶的村莊有疫情爆出,隨之整個北平城也陷入了恐慌之中。
  
  為了消除恐慌,府中官員一力主張封鎖村莊,任其自生自滅。
  
  自古以來小村莊有傳染性疫情,歷來便是如此而為,眾官員卻不想招致儀華強烈反對。
  
  一時間,雙方僵持不下,城中恐慌越演越烈。
  
  眼見形勢不斷惡化,內府大總管陳德海也不免前來勸說,苦口婆心勸了半天,到了後來終也忍不住道:「王妃,就是王爺在的話,也會同意這樣做的。」
  
  此時,儀華正坐在書案後翻閱賬冊,聞言面無表情的抬頭一問:「若染疫的村莊將它捨棄了,北平城內的患夏疾的人依然增多,到時又如何解決?」
  
  一句話問得陳德海啞口無言,皺紋密佈的面上滿是憂色。
  
  這位服侍朱棣三十多年的老人,儀華到底不願為難,她緩了緩神色坦白相告道:「我昨日巳連夜派了府中所有良醫趕去村莊,為村民救治。」
  
  「王妃!」陳德海大叫一聲,身子搖晃了一下,顫聲道:「他們怎麼會……會……」
  
  儀華掀開眼睫,迎上陳德海錯愣震驚的目光,語調平緩的道:「公公還記得王爺留給我的三百名精兵嗎?我讓他們保護好諸位良醫的家人。」
  
  陳德海是明白人,一聽即明,卻仍然不讚同道:「王妃,您可想過此事的後果?您這樣做,是全然不給眾臣顏面呀!就為了一個一兩百人的小村,公然與王府的、北平的官員作對,您認為值得嗎?!」說到後來,聲音激動不已。
  
  儀華娥眉一揚,斬釘截鐵道:「值得!我要代王爺守好北平。」
  
  如今,北平是朱棣唯一可以依靠的,要將它牢牢握在手中,民心就是必奪之物。
  
  「王妃,可有何事吩咐小的?」見儀華已做了破釜沉舟的決定,陳德海苦笑地問道。
  
  儀華亦笑,笑容中卻多了感激之色,她道:「城中患病的多為體質較弱的老人小孩,我詢問,他們應該只是夏日的一些暑熱病症罷了。要解決這些病症卻也簡單,不過是降溫、服食消暑丸而已。」說著臉上漸浮起難色:「只是唯一對辦的是,要給北平城以及周邊城鎮分發冰塊、解暑丸等物,卻不容易獲得。」
  
  陳德海仔細聆聽,卻沒想儀華言下之意竟是要給家家戶戶分發消暑物資,他難掩一臉驚色。
  
  儀華沒去注意陳德海,又低頭翻閱王府賬冊,心中的無力再次生起。
  
  有誰會相信,諸王軍事實力最強大的燕王,竟然不如一個富戶大商人有錢。
  
  她連續花了三個日夜查出的銀錢,不過二十萬兩,這對坐擁一個藩國的府庫而言簡直不敢想像。而且這還並不是最令她為難之處,真正令她焦頭爛額的是眼睜睜看著二十萬兩的銀錢,卻不能動用分毫!
  
  這些年她隱隱聞得朱棣在招兵買馬、購置兵器,再看賬冊中幾乎一大半的空白賬本,她怎敢用這二十萬兩銀子。
  
  心焦之下,當日夜裡,儀華與掌管王府錢財物資幾十年的陳德海徹夜長談。
  
  商量過後,決定將王府好些年存下的冰塊全部挪出,再東拼西湊出六萬兩銀子制消暑患的六一散,每日就按戶籍分發適量的冰塊與六一散。如此一來,這些物資勉強可維持一個月,到時正值出伏,累日的高溫想來也將降下去。
  
  這般定下措施,儀華立即派人以王府的名義成立消暑坊,在不動用朝廷安置於北平的一官一員下,開始了這場無硝煙的暑熱之戰。
修善難  為魔易   千年修道   不及一夜成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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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1章
  
  半月之後,一場夏末的及時雨,澆熄了酷夏的炎熱暑氣,也解了北平這場民亂。
  
  下雨的前一日小村莊傳來了喜訊,在日以繼夜的救治下疫情得到了最快速的控制,解封之日近在眼前。北平城中及近畿之地隨著防暑措施的開展,患一般夏疾的患者漸漸康復,百姓對時疫的恐慌也已在不知不覺中減少,至一日入夜時分的瓢潑大雨驟然而下,城中幾乎爆發出響徹夜空的狂喜歡呼。
  
  燕王府書房內,儀華方放下北平幾座城鎮稟來的最新消息,精神不濟的閉著眼重重倚上靠椅,卻恍惚聽到「辟裡啪啦」又急又響的雨聲,她怔了怔,隨即手輕拍上額頭自嘲地低笑起來。
  
  正猶覺處於幻聽中,耳邊又似聽得一片歡呼聲中,隱隱傳來李進忠由遠及近的呼聲:「王妃,下雨了!終於下雨了!」
  
  「怎麼幻覺越發厲害了……」儀華呢喃自語,手又微加了一分力拍上額頭。
  
  「一一」話音未吞,門扉應聲而開,涼爽的狂風呼嘯而入,書案上「嘩嘩」是書頁亂翻的聲響。
  
  儀華全勝然一僵,動作木愣地放下手掌,一瞬也不瞬望著正對的門扉。
  
  門扉處,李進忠背靠著門欄,胸腔猛烈地喘息著,一臉地激動:「王妃,下雨了!您看下雨了啊!」
  
  這一聲又一聲的「下雨」,好似無數拍著羽翼的飛蛾,嗡嗡隆隆地向儀華飛去,一瞬間她腦中只有一個念頭一一下雨了!老天終於下雨有一意識到這,儀華猛地一下站起身,手腳彷彿自己有意識般,不顧李進忠與周圍此起彼伏地驚呼聲,她衝出書房,一口氣跑到被雨水洗刷地晶亮而光滑的丹墀上,感受著歷經三個月的雨和風。
  
  情不自禁地,儀華仰著頭、張開雙臂,任由腥晰味的雨水落在臉上而滑落,放縱呼呼地夜風捲起縞衣素服翻飛,讓全身每一個毛細孔盡情呼吸著這涼爽的一刻,也讓這沁入心脾的涼爽帶著負於身上的無盡壓力。「小姐,您隨高興這終於下雨了,可也不能隨性淋雨呀!萬一病倒了怎麼辦?王爺和小王爺們都不在,這府裡離不開您的!」眼見眾人不敢上前,阿秋順手奪了身邊一侍人的雨傘,一邊跑上去一邊慌忙打開撐在儀華頭上。
  
  「阿秋。」看了一眼上方的油紙傘,儀華扭頭一笑。
  
  阿秋看著儀華如釋重負的笑容,想起這半月來儀華的辛苦,不由也輕鬆一笑:「小姐,真的下雨了。一切斥責小姐的流言都會過去……」沒讓阿秋繼續說下去,儀華含笑地搖了搖頭,目光迷離:「那個村莊的村民救下來了,城裡也沒人染上疫症……還有下雨了,乾涸的農田得到了灌溉,即使會有損失,可不影響後面的秋收和播種對不對……真是好,百姓們幸苦了一年的收穫還在,他們不用餓肚子了,王府財政也有了保障……北平上下都會好好的,這樣真好……」
  
  說話間,喃喃的話語聲低了下去,儀華轉頭看向深墨色的夜空。依稀間,彷彿看見了朱棣帶著三個孩子回來,儀華緩緩向前伸出手,開心地笑了:「王爺……」輕輕地一聲呼喚過,眼前好像一下黑了似地,她終由著身體的疲乏不支昏倒。
  
  「王妃!」
  
  「小姐!」
  
  昏厥地這一刻,驚慌失措地聲音漸遠漸消。
  
  好長的一夜,幾番欲擺脫無力的睡眠,又幾番不省人事的睡去。也不知這一覺睡了多久,醒來時,第一眼進入視線的是隔著一連紗帳的幢幢人影,有阿秋、盼夏她們侍立四下,有跪在地上澀澀發抖的良醫們,以及背對著床榻而佇立的朱棣。
  
  微微動了動乾澀的雙唇,儀華撐著疲軟的身子想出聲喚他,朱棣煩躁不耐的聲音從簾外傳來「都兩天了,王妃為何還不醒?」質問的語氣帶著怒火。
  
  聞言,四名良醫身子抖得更厲害,頭死死的抵在地上不敢抬一下。「說!」朱棣緊抿地薄唇重重地吐出一字,殺氣四溢。
  
  四人呼吸一停,抬頭面面相覷了一下,跪在中間的長鬚中年人提著膽子,顫聲道:「請王爺放心,王妃不是患了時疫。只是一般的中暑而已,所以才會昏厥。至於這……為何不醒,是王妃她睡眠不足,導致精氣虛弱所至,只需養足了精氣神就會醒了。」
  
  「那到底還要多久才能醒?」收斂殺氣,朱棣語氣不減道。
  
  面對朱棣咄咄逼人的質問,四人心力交瘁卻回答不出,支支吾吾吞吐半晌。
  
  來不及出聲,看了這一陣的儀華,不願朱棣再為難良醫們,也想早一點和他說上話,她極力忍住喉間的乾澀,發出細微而破碎的呻吟。這聲微弱的呻吟落入立在床頭的侍女耳中,她失聲驚呼道:「王妃,醒了!」
  
  「阿姝!」聲落地下一瞬,朱棣猛轉身直奔床榻。
  
  手被牢牢地握在朱棣掌中,儀華感到來自他心底的濃濃關切,再看朱棣雙儘是紅絲,剛毅的下頜巳冒出一層淺淺的鬍渣,那掩也掩不住的疲倦憂愁之色,今她心中頓時柔軟一片,唇間綻出一抹淡淡的笑容:「王爺,臣妾沒事,您別皺眉。」
  
  微啞的嗓音入耳,朱棣眼底一絲愧疚飛逝,他面上卻是淡淡含笑,柔聲而問:「昨夜有些輕微發燒,出了不少汗,這會兒也該有些渴了,要喝水嗎?」
  
  中暑之人必有缺水,儀華也渴得口乾舌燥,忙點頭。
  
  一旁聽得朱棣詢問儀華話的阿秋,早到了一杯溫水遞去,見朱棣動作小心翼翼的照顧儀華喝水,眼中一熱,旋即強忍住淚眼,悄無聲息地帶著一屋子侍人退下。
  
  轉眼之間,室內只剩儀朱棣與儀華二人。
  
  「王爺,您怎麼這時候回來了?」飲下水,感覺流失地力氣一點點回到身上,混沌的思緒也清晰起來,不由想起醒來就疑惑的一事,儀華靠在床頭問道。
  
  如若平常地一句問話,卻讓朱棣眼中多了一層更深地愧疚,卻什麼也不說,只是緊咬著牙關盯著儀華全然不知的神色。
  
  良久,他鬆開咬得幾近牙齦出血的牙齒,闔目避開儀華擔心又驚怕的目光,仿若用吞了全身力氣艱澀地說:「我沒到達京師,也沒能帶回他們三兄弟。」
第252章
  
  朱棣的面龐在照進大扇菱花格窗的碎碎殘陽中模糊了,連同他隱隱飽含沉痛的聲音也一併模糊而不清晰了。
  
  儀華似乎真沒聽見朱棣說什麼一樣,臉上維持著僵住地一抹笑容不語,只有望著朱棣的目光不斷變化著。
  
  朱棣緊閉雙目也沒有說話,薄薄的兩片嘴唇似刀鋒般緊抿,一臉剛毅。
  
  「這是說什麼呢?」相對地沉默蔓延了許久,儀華忽地輕笑一聲,睜大眼睛地望著朱棣,以一種近乎悲愴地哭腔低低笑著:「王爺,臣妾怎麼聽不懂您說得是什麼?您去京師奔喪,怎會還沒到就回來了?世子他們兄弟三人又怎會帶不回來了……」說著笑聲愈發悲涼,睜得大大的眼中卻生生掉不出一滴淚來。
  
  「阿姝。」似在承受不住儀華這樣的語調,朱棣終是睜眼沉沉地喚道。
  
  儀華乖覺地止了話,眼睛定定地看著朱棣。
  
  在目不轉睛地凝視下,朱棣緩緩鬆開抵在涼蓆上的雙拳起身,從床頭匣櫃裡取出一個長條的紫檀雕雲龍紋盒子,回到床沿邊坐下,用著難以想像地平靜語氣向儀華陳訴。
  
  「半月前的深夜到了離京師不遠的淮安,當時人倦馬乏,便入淮安驛站稍作休整。等……一入驛站,立刻有一名校尉帶著八百侍衛……與父皇的遺詔前來。」兩處幾不可察的沉默後,朱棣將匣盒放到儀華手中,聲音裡隱匿著一絲切齒的狠決道:「這就是父皇的遺詔,你看著吧。」
  
  儀華直覺地從這盒子裡嗅到了這一切變故的源頭,她顫巍巍地揭起這未上鎖的紫檀盒,即刻明黃色繡著睥睨天下的龍圖絲絹映入眼簾;她僵然地盯了一瞬,緊接著猛抓起遺詔一把打開,強凝心神閱看下去。
  
  「皇太孫仁明孝友,天下歸心,宜登大位,外文武臣僚同心輔佐。」
  
  「凡喪葬之儀,一如漢文勿異,此佈告天下,使明知朕意……」
  
  「……天下臣民出臨三日,皆釋服,嫁娶飲酒皆無禁。」
  
  「…諸王各於本國哭靈,不必赴京。」
  
  「……王國所在文武衙門軍士,今後一聽朝廷節制。護衛官軍王自處分。」
  
  一句又一句的旨意躍入眼中,儀華說不出心中什麼滋味,只是抓住明黃色遺詔的十指一根根泛白,抑制不下的顫抖自指尖散開。
  
  「王爺,既然遺詔不許諸王入京,那為何世子他們會入京?」動了動唇,儀華好半晌才找到她的聲音。
  
  朱棣伸手覆住儀華顫抖的手,佈滿愧意的目中閃過一絲滔天怒焰,說出的話卻又是那樣地無力:「阿姝,我無法。來人帶來了父皇的臨終前的口諭『燕王守邊有功,特允膝下三子入京代父哭靈』。」
  
  ——對!君臣父子,朱棣既為臣又為子,天下大綱綸常怎敢冒犯?!
  
  可是朱元璋怎麼可以?!他怎麼可以這樣做?!熾兒、熙兒、燧兒他們每一個都是他的親孫,他怎麼可以將親孫兒當做轄制朱棣的人質利器?!
  
  一剎間,儀華彷彿被抽走了全身力氣,虛軟的癱靠在床柱上,頸脖似無力支持一般往後仰著,雙目就無神地盯著青色煙羅床幔,無盡地淚水痴痴地流落徬徨而無助的臉龐。
  
  這樣一幕似深深地刺痛了朱棣的眼,他瞳孔緊緊一縮,驀地張開雙臂一把牢牢抱住儀華。
  
  「阿姝,是我不好,沒能護好我們的孩子……你怪我也好,罵我也行,不要這樣不言不……」聽到從懷中傳來地痛哭聲,朱棣的話語一瞬哽住了,下一瞬,他猛然加大雙臂地力量,小心翼翼又死緊死緊地抱住儀華,感受著胸膛上那一片濕意透過夏日的單衣一直淌進心底。
  
  聽到朱棣自責的話語,儀華說不出怨怪的話,只能更大聲的哭泣以宣洩心中無力的痛恨。
  
  然而,也是這抹無力的痛恨不斷地刺激著她,讓她在嘶聲力竭的哭泣下神智是那樣的清晰,心中是
  
  那樣的雪亮——她知道她痛,她恨現實的殘酷,恨自己無力護好孩子們。可有一個人比他更恨更怨,卻只能壓抑下心中的一切恥辱、怒火、不甘……來共慰她,用堅實的臂膀給她依靠。
  
  這樣的他,她又如何來怨,來遷怒?!
  
  但是她雖然無法去怨怪,卻依然無法去安慰,儘管朱棣不僅將他的血脈傳承置於了危險中,更一夕之間失掉了苦心經營地燕軍,所剩地只有護衛王府的一干侍衛。
  
  是以,在如此的腹背受敵困境之中,燕王府是否得以保全已成難事,又如何救下扣留在京為人質的三兄弟?
  
  一想到這裡,儀華忍不住死死拽住朱棣的衣襟,發狠地一樣痛哭。
  
  哭,不知了多久,儀華只感到嗓子啞了,眼睛酸澀的陣陣發疼。
  
  然後她鬆開緊抓得指尖也泛疼的衣襟,從朱棣懷中拾起頭望著他,眼中再流不出一滴眼淚,她竭力克制住一下一下的泣嗝,語氣堅定道:「王爺不必自責。當務之急是下一步該怎麼做。臣妾以為,首先要打看朝廷對王爺的忌憚和疑心,我們得讓他們放下心,才可以護好王府,以至於護住世子他們的安全。」
  
  一番話說話,儀華竟覺是痴人說夢,能有這樣限制諸王的旨意下達,已證明削藩是不可避免之事,這樣要朝廷對實力最強大的燕放下心,簡直是難以登天,可這卻是現在唯一能得以保存的辦法。
  
  想到這,儀華深吸口氣,揚唇笑道:「允炆侄……皇太孫他仁厚,定不會——」
  
  「阿姝。」朱棣不容置疑地打斷儀華,目光深沉如誨,一字一字無比清晰道:「父皇被火葬了,僅七日而下葬,第八日新皇登基。」
  
  「怎麼會?」儀華張口無聲地問道,眼中儘是不可置信之色:朱允炆秉性純孝,他怎麼會做出如不符合禮教仁孝之舉?
  
  念頭一閃,儀華聲音陡然犀利如冰峰:「他們早有預謀!」清晰地發現一切都一步一步按他們預料的陷入,她只覺雙手雙足冰涼刺骨。
  
  「阿姝。」似察覺儀華驟然發冷,朱棣將儀華一雙柔荑放入掌中,含笑地看著她,眼底一片堅毅地灼亮之芒:「你為我守住了北平百姓的民心,這次換我為你守住北平這座城中!」
  
  他眼裡篤定地神色,絲毫不差的落入了儀華目中,她看到了希望之火。
  
  然而這一場希望的火焰,卻熄滅地太快,讓儀華恍惚地以為那是著錯了。
  
  就在她醒來地第二日,一向身體健碩的朱棣病倒了,也許真應了那一句「病來如山倒」地古話,他這一場病來得又急又猛,名醫大夫日夜看診,卻得不出一個確切地病因,只嘆朱棣是因今上賓天過分悲痛而憂悒成疾。
  
  與此同時,朝廷重臣一封又一封上書削藩、以及削藩首要除去之人為燕王的奏摺已言論一月之久。
  
  如此,削藩除燕已到了一個勢不可挽回的地步。但朱棣終究是在軍中久有威名、統有重兵,恐一道聖旨並不能讓燕軍受節制於朝廷,反量成大禍。於是很快地,朝廷將目光放在了朱棣同母兄弟周王的身上。
  
  七月十二日,即朱棣病臥在榻的第五日,朝廷以謀反之罪命李景隆逮捕周王一家;緊接著不出一月,相繼又有齊、代、岷諸王以各種罪名被逮捕。
  
  以上消息傳回北平,已是仲秋八月下旬。
  
  儀華坐在書房中,手死死的捏著來自京中的傳報,氣得發白的雙唇顫顫說不出一個字。
  
  一時間,檀香裊裊地書房內鴉雀無聲,隱有種一觸即發地緊張空氣在瀰漫。
  
  不過這種沉默並不太久,儀華著著將書房隔絕成內外兩室的一道通梁而下的珠簾,對著外面分文武左右而立的八名官員道:「周王的事不必告訴王爺,只需將齊、代、岷被捕的消息抽王爺清醒的時候告知。」
  
  「王妃,周王乃王爺的至親兄弟,若將周王的事隱而不告,下官恐怕……」儀華話音方落,一道不讚同的聲音立刻響起。
  
  儀華冷笑一聲,話語逼人道:「王爺正病重,你將周王之事告知王爺,王爺豈不會心思鬱結以至病情加重?葛長史你究竟是何居心?!」說罷,見葛誠立即跪下聲稱不敢,方又道:「此事就這樣,無需再議!至於王爺將來追究起由我一力承擔。」
  
  說完,儀華結束此言,另緩和了語氣道:「張將軍,北平司已多次催促交出軍權,您有何看法?」
  
  「哼!」張玉火氣十足的重哼一聲,聲如洪鐘道:「燕軍乃守衛邊關的重要防線,豈可隨意交給那些迂腐文人!不是有句話叫『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末將認為應該先等朝廷派了將領來北平,方可交接。」
  
  張玉所言與儀華心意不謀而合,她滿意笑道:「張將軍所言極是,不過我燕王府雖對朝廷忠心耿耿,但恐小人亂言,還是應當讓北平司的人去軍中有所瞭解,以備朝中將領來時交接便宜。」
  
  八位王府官員稱是,正要再提其他諸事,書房外忽然有人凜道:「王妃,皇上擔憂王爺病情,特派官員太醫來府。」
  
  朝廷來人了?是終於按耐不住,要向燕王府下手了?!
  
  儀華怔怔地抬起頭,目光穿過珠簾,直直地盯著緊閉的門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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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3章
  
  朱棣的寢宮古樸而遼闊。
  
  持刀戟穿梭在寢宮周圍的黑衣鐵甲衛,發出的重甲相摩擦的聲音,是倘大的寢宮內唯一的聲響。當天空盡染絢麗斑讕的晚霞時,這座寢宮戒備最森嚴的一處寢殿內,另響起了似和悅有序的交談。
  
  「王爺脈象虛浮,時有時無,且有心脈受損之象……」為五位自京而來的太醫之首的一人,微微躬身立於寢塌之前,手捋山羊鬍須深鎖眉頭道:「微臣行醫三十載,從未見過王爺這種脈象。」
  
  聞言,坐在床頭侍候朱棣半倚著的儀華,心中遽然一緊,臉上有慌亂驚憂之色閃過。
  
  較之儀華,「代天子探視」的三位欽差大臣更為緊張,其中一人立馬追問道:「那王爺究竟是否患有頑疾?」說時許覺話語過於激烈,又訕笑了兩聲補充道:「皇上至孝之人,王爺身為皇上的親叔父,北上之前微臣是特受了皇上的囑咐。」
  
  朱棣面色憔悴的靠在被枕上,微咳數聲不予表示。
  
  另一位年歲為長的欽差見狀,緩步踱出,一副老學者的做派道:「頑疾,顧名思義頑固的惡疾。陳太醫是太醫院院首,醫術高明,今日不過初次診脈,遂難以判斷。因而依微臣之見,還請王爺允許臣等留下,讓陳太醫為您醫治,相信以陳太醫的醫術,定能讓王爺早日康復。」
  
  「微臣不才,若有十天半月賜予微臣,微臣一定窮盡畢生所學並王爺救治。」陳太醫一聽,立馬作揖附言道。
  
  言畢,一行八人齊齊拱手請求道:「請王爺、王妃准予臣等留下,以好回京覆命,慰皇上拳拳關切之情。」
  
  真不愧是朝廷派來的,好一番冠冕堂皇的話!
  
  儀華強抑著心下怒火,看著眼前恭敬的八人,纖細的雙手不由緊緊攢著。
  
  正在這時,儀華忽覺手背一暖,竟是朱棣將她手牢牢握住掌心,心中不由怦然一動,她抬頭去看朱棣,朱棣卻只是含笑地看著那八人道:「你們都是皇上派來看望本王,自然是我燕王府的座上貴賓,豈有不歡迎?」
  
  是啊,怎能不歡迎?即使明知他們另有所圖!
  
  如今熙兒三兄弟正在他們手上,她又有何權利怪責他們的咄咄逼人,也許真是最近的事太多了,她有些精神不濟吧。
  
  儀華平緩了緩心緒,落落大方地笑道:「幾位大人一路風塵,方來就趕著來探望王爺。此時時辰已不早,我先讓侍人引你們歇息,等明日再為諸位接風洗塵。」說時見這八人面色欣然,她心下暗暗鬆了一口氣,雖是意外讓他們留住下來,不過他們總算是沒有提周王之事。
  
  如此儀華心松之下,又想起這八人來得突然,正要吩咐侍立一旁的陳德海安排住處,不妨一直未說話的欽差忽然列眾而出,躬身道:「臣等不敢當王爺貴客,王爺乃是我大明肱骨之臣,臣等能為王爺效微末之力,實為臣等之福。」說著幽幽一嘆,面上愁苦萬千。
  
  朱棣看在眼裡,心裡一哂置之,面上卻是淡淡問道:「你面有憂愁之色,是為何事?還是皇上另有吩咐爾等?」一句說完,氣息已是不穩。
  
  而那欽差聽了卻是眼眶一紅,老淚縱橫道:「若人人都似王爺這般,對皇上忠心耿耿便了好。可世間人心險惡,就有人欺皇上不過是剛及弱冠之齡的少年,竟然辜負先皇的厚望欲以——」
  
  「住口!」一語未了,儀華厲聲喝止,轉而語氣僵硬一緩:「陳公公,諸位大人一路辛苦了,你先帶他們下去歇息。記住,他們乃王府貴客,萬不可怠慢!」
  
  「等一下。」朱棣驀然出聲,叫住躬身領命的陳德海,轉頭看向儀華:「王妃,讓他繼續說可好?」他虛弱喘息聲中帶著幾許婉言相求之意。
  
  一剎那儀華怔住,看著一月多前還為她支起一方天地的朱棣,眼下卻是從未見過的虛弱模樣,她心中酸澀莫名,強忍住那欲奪眶而出的淚水.點頭笑道:「臣妾不過是想王爺該喝藥休息了,才讓諸位先下去歇息。若是王爺想聽,就請這位大人繼續說吧。」
  
  旁觀此一幕的三位欽差交換了一個眼神,由那人敘又道:「微臣本不願多說,只是看著王爺病體虛弱才……」語音似哽嚥了一下,陡然一撩下襬,單膝跪地道:「還請王爺保重身體,早日康復解皇上之憂!如今皇上登基不過兩月,就有周王欺皇上年幼造反,幸有先王庇佑事先知道周王不忠之舉,於一月前命李景隆將軍捕獲,將之貶為庶人。隨後又塔齊、代、岷諸王他們……」
  
  再一次話猶未完,只見朱棣猛然乍起身,雙手死死撐在床沿,目眥盡裂:「你說什麼?」
  
  朱棣守邊近二十年,一身肅殺之氣昭然,豈是安享太平的文官見過?
  
  當下,那欽差跌坐在地上愣了一愣,忙又雙膝跪地顫聲道:「微臣說……周王叛逆後,又有齊王、代一一」
  
  「我問你周王他怎麼了?」怒聲打斷,朱棣赤紅著雙目強調道。
  
  那欽差即刻改口,冷汗涔涔道:「周王造反,皇上已命人將他逮捕貶並庶人,流放雲南蒙化,其餘諸子也皆被流放異地。」
  
  全無插言餘地的儀華,焦急地攙著朱棣緊實有力的臂膀,再一看朱棣雙目炯炯有神,最初的那絲懷疑不禁躍上心頭:難道朱棣其實並未患上惡疾?
  
  然,心頭疑惑剛過,只聽「彭」地一聲,朱棣握拳狠狠砸上床沿,怒不可遏:「雲南蒙化,居然將他流放到未開化的蠻夷之地——呃!」怒語方休,朱棣臉色猛然漲紅,全身疾速抽搐一下,一口鮮血直噴而出。
  
  猝不及防的變故,讓驚呼聲夾雜響起。
  
  「王爺!」儀華驚恐而尖銳的叫聲,在一片此起彼伏「王爺」的聲響中格外慼然。
  
  「讓開!」儀華揮袖拂開陳太醫的過來的攙扶,咬牙獨自撫起吐血昏厥的朱棣躺下,不掩一身騰騰怒火,轉身怒瞪眼下八人:「王爺因先皇過逝陰鬱成疾,再受不得任何刺激。周王與王爺兄弟情深,你們明知卻還如實相告!」猛吸一口氣,儀華決然指向門口:「出去!你們全給我出去!」
  
  「王妃,微臣等一一」八人欲以辯解。
  
  儀華不惜出口傷人道:「滾,都給我滾出去!」神情似有魔怔。
  
  八人聞言頓時臉色陣陣青白,陳德海及時上前勸慰離開。
  
  儀華卻再不予理會這八人,也未看見挑起事端那人微翹的嘴角,只是跪在床塌前哭泣不止。
  
  片刻後,陳德海回來覆命,儀華默然一把擦乾淚水,起身看向陳德海冷聲道:「立即去朱家,讓朱千戶連夜去請道衍大師過來為王爺看診。」
  
  陳德海領命,揚長而去。
  
  雲南蒙化,據說當時是「妻子異處,穴牆以通飲食,備極困辱」。
  
  「庶人」就是指平民百姓。在明朝,「庶人」還是一個專用詞,專指被廢的皇族。比如周王被廢了,就不再叫「周王」,而叫「周庶人」
第254章
  
  月色溶溶。
  
  四下里很安靜,空氣中有隨風潛入的桂花香與淡淡的藥味瀰漫著。
  
  彼時儀華已在屏風外的窗下佇立多時,卻不見道衍出來告知聲朱棣的情況。
  
  正心急如焚的等待,相隔一道屏風的寢房內,忽然響起朱棣乾嘔的聲音,儀華心裡焦灼不已,再不能勉強自己靜望溫潤夜色,帶著幾分抑制不下的急切匆匆奔入寢房。
  
  甫一繞過屏風,就見朱棣正無力地伏在床前,相對的墨色方磚上一片觸目驚心的烏紅。
  
  一眼看去,儀華身子連連晃動,幸是眼疾手快掌住屏風木邊,才至堪堪穩住身子。
  
  「大師,王爺他怎麼又吐血了?可……有生命,不……可有大得?」話語艱難,就連聲音儀華也覺沙啞得不像自己。
  
  道衍回頭看了一眼儀華並沒作聲,而是先撫著昏厥過去的朱棣躺下,方轉身面向儀華,微生薄汗的面上露出一絲松愉地笑容:「王妃不用擔心,王爺這次算因禍得福,方纔那一口心頭血,是將積累了多年的憂悒之患全消。」
  
  「多年的憂悒?憂悒可成疾……」儀華聽得疑惑重重,又事關朱棣身體好壞,不由緊張萬分追問道:「大師的意思是王爺他,其實已病了好些年了?」語氣裡儘是意外。
  
  訝然地聲音略有拔高,在空蕩的寢殿裡猶未清晰,令朱棣無意識得哼了一聲。
  
  道衍側首看了看緊皺眉頭昏睡地朱棣,朝儀華指了下外面,便腳步悄然地走到屏風口才道:「憂悒成疾,乃日月累積所至。常人一兩月成疾,心力較強者可達一年而成疾,王爺心力遠甚於世間之人,能時至今日發作實屬不易。」說著聲音裡竟含著幾許笑意:「貧僧一直擔憂此疾會壓制到王爺晚年,到時傷及根本有損壽命,能在他春秋鼎盛之年發作,幸事!幸事!」
  
  儀華不放心地看了朱棣好幾眼,這才隨道衍步出寢房,不想卻聽道衍一副又輕鬆又愉悅的口氣,心中略略放心之際,又想起橫亙月餘的懷疑,忙趕緊上前兩步道:「大師的意思,今日之前王爺並沒有生病?」聲音急切而較真。
  
  「王妃。」道衍驀地止步,轉身嚴肅以對。
  
  儀華緊跟地步子隨即一停,目光堅馳望著道衍,半步不退。
  
  沉默地相視或為無聲的對峙片刻,道衍目中氣勢一斂,雙手合十唸了一聲佛,他邊往三扇大窗走邊淡淡而道:「世間之事,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誰又能分得清?有句話說『假作真時真亦假』,這真假沒有定論,王妃何必執意弄清。」
  
  說話間,道衍已走到窗下立定,抬頭望著今晚的月亮,另轉話題感慨道:「今晚月色甚好,沒有十五月圓時的湛亮逼人、光芒過盛,也不像隆冬無月之夜般黯淡、漆黑;就沉沉靜靜地多好!」
  
  儀華不妨道衍突然轉了話題,她不解地看了下道衍,順著他的目光望向夜空。
  
  今晚的月色很好,沒有烏雲,沒有風過,讓那月亮上連一絲的瑕疵都沒有,這樣地夜與月的確很靜。
  
  道衍留心到儀華若有所思地望著沉靜似水得月色,忽而意味深長的笑了:「暴風雨來寧前夕不就是這般風平浪靜?此時既然當為平靜期,王妃且好好靜享這平和時月。」說完,也不等儀華反應,雙手合十一禮告退道:「府中有當朝御醫之首為王爺看診,貧僧於醫道上是無可效力之處。」
  
  此話意為,朝廷那幾人不是,道衍是不會來府。
  
  儀華聽得明白,又暗一琢磨了道衍的話,再次確定朱棣應無生命危險,也不再多言,只是親送道衍出了寢殿,請朱能又護送道衍回寺。
  
  一切事畢,儀華折回朱棣身邊,床榻下的污血已清,她側身坐在床沿邊,輕輕擦拭著朱棣唇間的血漬。
  
  昏睡中,朱棣不堪打擾,濃眉微有不悅地皺起,兩片漸有血色地薄唇下意識的抿著。
  
  儀華一感朱棣不適忙收了手,卻見他一貫不悅時的神態,數月未真心笑過的容顏上,不覺浮現了一絲澹然地笑容。她伸出手,輕輕地撫平那微蹙的眉心,看著昏黃地宮燈下柔和下來的面容,低低呢喃:「現在,我只要做一個思戀孩子、擔憂丈夫的女人是不是?」
  
  低不可聞的自語聲,無人回答,靜謐地屋子裡依舊寂靜。
  
  因朱棣憂急攻心,儀華不許朝廷派來的那幾人接觸到朱棣,就是為朱棣看病也全由王府良醫,而她也每日衣不解帶的守在朱棣榻前。
  
  如此,王府一干官員、侍人只看見儀華諸事不理守著朱棣,王府所有良醫來來回回日夜待命,整個燕王府皆籠罩在朱棣病重的陰影下。
  
  很快地,朱棣病重的消息傳出王府,似驟風般快速地在北平流傳。
  
  歷來流言只有越演越烈,僅二個月,竟隱隱有遍全國之勢。
  
  在那期間,那八人起先雖不滿儀華全然不給他們情面,不許他們中的一人接近朱棣,但一唸著她與徐輝祖是嫡親兄妹,一唸著那日朱棣吐血與他們脫不了干係,再看朱棣確實是身染重病,便心存不與女子一般計較的心思,暫且依了儀華。
  
  然而他們不想一月之後,儀華告知朱棣已清醒過來,當他們正想親自為朱棣診脈,身邊卻已是流言滿天,將他們引起朱棣突然病重的事情繪聲繪色的詳細敘出。當下他們猛然意識到事情的嚴重牲,唯恐再有不利的流言傳出,以至影響了派他們來的朱允文聲譽,因此不管行將踏錯一步。
  
  待又躊躇多日後,打算一探朱棣病情,卻不料收到了朱允炆命疾速返京的聖旨。
  
  此時正是初冬十月(農曆),幾人返京地當是日清晨,他們正暗暗愁悶不已,猶自擔憂回京如何覆命,難道就回一句只有來地第一天見過朱棣?
  
  正百般無奈的時候,卻聞儀華有事相求,這幾人是面面相覷,懷著滿腹疑惑行去,然更意外地是,目的地竟為朱棣寢殿。
  
  「這段時間裡,我對諸位大人有所怠慢,還望諸位大人見諒。」儀華悅然含笑地看著面色驚疑的八人,她款款上前盈盈一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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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5章
  
  這八人想也不曾想儀華會向他們賠禮道歉,面上皆露驚恐狀,惶惶道:「王妃言垂,臣等惶恐!」他們說到此,上次拿周王做事端那人一雙倒三角眼一動,一臉討好道:「王妃當時憂心王爺的病情,心下不虞也是人之常情,微臣等人怎能有半句微詞……只是不知王爺如今病情如何了?若能探望一下王爺,微臣等人也好心安,就是回京也能以慰皇上叔侄之情。」
  
  說話之間,那人閃爍的目光時時瞟向屏風後,又滿臉笑容地看著儀儀華目視眼前,眼見這八人個個面上難言幾分急切,她微微低頭似帶過一絲嘲諷的笑容,下一瞬抬首時,那張依舊白淨地面龐卻含著端然的笑容道:「王爺剛服了藥還未睡下,也正想給諸位大人送行。」說著略一側身,拂袖掃向屏風處:「還請諸位大人隨我入內。」
  
  一句話畢,儀華含笑地目掠過眼前八人,翩然轉身,十二幅素色裙襬旋轉漾開,孤度悅目。
  
  這八人心中異色猶存,彼此交匯一劑眼色,趕緊舉步跟上。
  
  走人寢殿內裡,較於寢殿外間藥味淡淡,這裡是直欲人嘔吐的濃郁中藥味。
  
  陳太醫不愧為太醫院院首,一入裡間,臉色猝然大變:「不對!這藥……」話沒說完,只神色變幻地看著雙目無神呆靠在床頭的朱棣,以及一旁還不及收拾的殘湯藥碗,說不出一句話。
  
  半晌,方在同僚詢問的目光下,陳太醫問出心下那抹不確定:「王妃,是藥三分毒。不到萬不得已,那虎狼之藥是……」
  
  「不到萬不得已之際,我又何嘗出此下策。」儀華的眉心間湧起濃濃淒然之色,又似強抑下洶誦地悲淒情緒,她抬頭不在意地笑了笑,只是那笑容看在他人眼裡是那般苦澀:「今日請諸位來,其實是有事相求諸位。」
  
  這八人雖驚詫燕王夫妻的變化,卻不敢隨意應承下來,一時竟無人回應儀華一隻半句。
  
  儀華仿若未覺,逕直走到床榻附近,揮退正收拾藥碗的馬三寶一旁侍立,走在朱棣身旁,柔聲說道:「王爺不是一直唸著五弟的事嗎?將前些日子您寫的信交給他們,過不久一定會有五弟的消息。」
  
  朱棣表情迷惑,看了看儀華,又看了看她身後幾人,終是猶豫半天從懷中抽出一封微皺的信函,正要將信遞到儀華手中,忽然一把縮回拿信的手,轉臉看向那八人。
  
  他神情陡然一凜,正色道:「此乃本王親筆所寫,爾等既為朝廷派來的人,就且將它交予你們。」話到這裡,他蓄起一臉冰霜之色,語聲急轉直下:「此密函關係周王安慰,若中途有半分差錯,本王不論你們是哪邊的人,一律嚴懲不貸!」
  
  朱棣語氣冷意森然,一雙銳目又殺氣畢露,這八人當即駭然驚惶,心裡頓時重豎起對朱棣的駭意,卻沒料到他下一句話竟道:「記住,密函必須安全無虞地送到父皇手中!」
  
  「父皇」二字一落,自京而來的這八人霎時大驚失色。
  
  「怎麼會說父……王爺他……」他們驚色連連,目中滿是驚駭的光芒.不可置信地盯著朱棣。
  
  儀華充耳不聞,只是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冷冷地對馬三寶道:「王爺喝了藥該休息了,你好生伺候著,萬不能耽誤了王爺的休息。」說著轉了笑臉,溫柔而細心侍候朱棣躺下,溫聲細語地低語了幾句,在那八人驚異的目光下率先走出內寢間。
  
  這八人見狀,也不好多停留,忙亦步亦趨跟上。
  
  走到外間堂子裡,儀華摒退堂內左右,獨留了陳德海一旁侍候。
  
  她坐在臨床的暖炕上,隔著一層青灰色的帳簾,靜靜地看著立在屋正中的一個六角獸面翠金火盆後的八人,等著他們開口問。
  
  時間一點點流逝,沉默漸漸變長,堂內氣氛愈見緊張。
  
  這八人一心想弄清朱棣病況,哪裡比得住儀華能按住性子,又是那挑起周王為事的人,上前半步躬身道:「王妃,不知是否微臣聽錯了,王爺方纔他竟吩咐臣等將信函——」
  
  儀華倏然起身,語氣無比嚴厲,道:「李大人,謹言慎行!皇室之人豈是爾等之輩可議?!」
  
  言下之意只是提醒:朱棣病症己成皇家辛秘,知情者歷來只有一個下場!
  
  一想到這,這八人臉色齊齊驟變,李軟差更是一臉惶然,雙唇微微顫顫半陣,卻是一字難說。
  
  儀華對此一幕好似未見,雖然還隔著一層青紗立在那一動不動,聲音卻緩和了下來:「方纔在王爺寢殿,人多口雜,我不便多言。但王爺下的令,諸位應該聽見了。」
  
  正說著,儀華向陳德海點了點頭,他立即會意的是出簾帳,將兩封密摺平舉雙手間,儀華方續道:「這一封是王爺為周王親筆所寫的求情摺子,另一封是……」聲音略一停,復起時掠過一絲不難察覺的顫抖道:「是今年十五王爺寫給皇上的,希望皇上能讓膝下三子回府團聚,盡為人子之孝,侍候病榻。」
  
  醫者父母心,陳太醫聽著儀華竭力克制、卻仍有斷續的哽咽話語,心中到底不忍勸道:「還請王妃放心,皇上是喜愛您的所生的三位堂弟,才留他們在京城。相信以皇上純良的天性,三位小王爺定能早日回府,周王不定那日也能從那未開化的蠻夷之地回到中原。」
  
  毫無作用的安撫話,儀華聽得心中冷笑,口中也冷聲說道:「陳太醫不必多言!時至今日,若不是一封封上至京師的信玉石沉大海、了無音訊,王爺和我也不會勞煩京中貴客。今日送信上京的事,諸位竟然都不願應承下來,我也不好再耽誤諸位的行程。」
  
  剛說到這,儀華另揚聲就道:「陳公公,王爺身邊不能離開人,府中除了王爺以外能當事的都不在,你就代王爺和三位小王爺送諸位大人離開。」說時怒不可抑,聲音已然慍怒。
  
  李欽差為人處世,不管喜惡凡事留一線,眼見儀華已翻臉帶怒,忙不迭作揖道:「王妃息怒,這兩封皆算得上是皇上和王爺的家書,微臣吃了雄心豹子膽不敢不傳。」說著感到儀華一身氣焰緩了不少,暗道婦人果真是反覆無常,口裡卻好話不歇道!王妃也無憂,皇上剛登基,國事極其繁忙,一時未處理來自北平的信函也是可以料到。」
  
  信能送到,至於皇上看不看就是聖意。
  
  儀華明白李欽差的意思,隨即表態道:「只要將這兩封信呈給皇上就是,王爺和我已極感謝李大人了。」
  
  李欽差聞言,想到儀華的與魏國公宅的聯繫,想到朱允炆對待北平的主張,臉上的笑容越發深了,餘光瞥過一干同僚,目光中得色一閃,即刻恭恭教敬地接過兩封信函,一臉感激道:「微臣此次來,本就是探望王爺以慰皇上之心。如今有了這兩封信,皇上定能更加瞭解王爺病後境況,說來微臣還要感謝王妃給微臣完成皇命的恩典。」
  
  一席話銳來,語氣句句情真意切、感染肺腑,儀華卻聽得一陣不喜。
  
  所幸他們上路在即,並未過多逗留便離開。
  
  一時,陳德海送走他們折回,回路上特命了廚房備了幾樣清淡的早膳,親自端到了內堂子裡。
  
  沒讓其他人伺候,陳德海一樣一樣擺著桌,從旁勸道:「王妃,聽李進忠說您早上什麼也沒用,這離午膳還有兩個時辰,怎麼也少用些。」
  
  儀華感激一笑,不好弗了陳德海地好意,端起了一小碗粳米粥略吃了幾口,忽然想起一事放下問道:「方纔你送他們離開備的禮中,那姓李的可有多添?」
  
  陳德海一漢眼皮垂得只刺縫兒的眼晴,帶著篤定地笑意道:「小的暗中觀察了這幾月,就這位李欽差可能是一位能買通的,只是起初小的不敢妄動罷了。還請王紀放心,依小的看,他現如今收了王妃的好,再加之李大人這人的本事,又想討得皇上的括,他必會按王妃的意思,將信掩過其他人先交到皇上的手上。」
  
  儀華抿著漢唇似思量了一下,心裡沉重道:「但願他能將王爺的情況及信函告訴皇上,在黃子澄這些人辯駁是非之前,對皇上動之以情,令他有先入為主的觀念,他們三兄弟和五弟一家才能……」
  
  話到一半,儀華己無心情再說下去,滿心只是擔憂朱允炆也不是以前的朱允炆,能不顧禮數做出七日葬朱元璋之舉的他,會因一時的感觸而放了熙兒三兄弟以及周王一家?
  
  正想著,忽聽陳德海一旁小心翼翼道:「王妃,他們人已走了,王爺的藥要停嗎?這幾個月,王爺一直沒露過面,軍中張將軍他們壓著,可這也不是長久之計。」
  
  儀華方被打斷思緒,又聽陳德海說到這件事,她疲累地閉了閉眼,理了片刻思緒道:「現在顧不了那麼多,燕山大營那得兵馬名以上所屬朝廷,只有王府這兩萬多鐵騎是王爺個人兵馬。所以其他一概先不管,只管好王府的事就行。至於王爺的藥……」說著想起朱糠病情反反覆覆,真真假假,儀華不禁眉頭深蹙道:「病了就該吃藥,道衍大師醫術高明,以後就留他在府裡住,照應王爺的病情。」
  
  陳德海仔細聽著,一一點頭應了,轉身退下。
  
  卻不想儀華突然叫住他,問道:「他們今日回去,估計什麼時候能到?」
  
  陳德海稀疏的眉毛微挑,似栓並了那麼一瞬,回身詳細答道:「現下十月(農曆),剛入冬,路面什麼也沒凍著。
  
  估摸著慢則一個半月,快的話也就二十多天的事吧。」
  
  「哦。」儀華木然地應了一聲,擺擺手,示意陳德海離開。
  
  陳德海見儀華似出神地望著糊了透明宣紙的窗戶,心道是在想著什麼,也不再出聲就悄然退下。
  
  在陳德海撩簾離開的一霎,冷風瞬間一股腦池灌入,感受到冷冷地涼意,儀華不知覺地緊了緊在室內穿的裌衣,再看窗外落葉隨風於空中打旋,恍然意識到北風已開始刮了,再過不了半個月就該下雪了……
  
  那時候正是十一月裡,朱允炆也該得知朱糠的病情、並看了那兩封信函,也不知是否能動了朱允炆的惻隱之心,放了熙兒三兄弟回來…若是放了不定,兄弟還能趕上年節的最後一日——正月十五元宵佳節。
  
  心裡的想法總是美好的,儀華一邊想著遠在千里之外的孩子,一邊想著一家團聚過節之景,不由揚起了嘴角而不自知。
  
  然而想法總與現實相違,就在十一月中下旬大雪紛飛的一天,儀華盤算著是朱允炆大約收到信函的期間,工部侍郎張昺攜聖旨到達了北平,取代朱棣任命的官員成了北平布政使,一個只低於藩王權利的封疆大吏。
  
  接下來的日子,京師也未傳來任何關於熙兒叔侄兄弟的消息,反而從京師又來了兩名官員謝貴、張信做了北平都指揮使,終於架空了朱棣經營了幾十年的燕山大軍兵權。
  
  如是,就在這樣政權、軍權雙雙架空的形勢下,洪武三十一年過去了。
  
  大明第二位皇帝朱允炆的年號正式啟用,根據其帝尊號建文,史稱建文元年。
  
  如此地步步緊逼與遠在他方的孩子全無音訊,能給儀華唯一安慰的就是過年時節,朱棣病情稍有好轉,看儀華不過短短半年間消瘦不已的臉龐,當即命了王府文官之首的長史葛誠入朝朝賀新年為由,並打聽熙兒三兄弟的這小半年境況,以解儀華思子之愁。
  
  夫婿的體貼上心,對任何一個女人而言都是男兒可貴。
  
  尤其是相伴了快二十年的夫妻,這樣默默無聲的關切,讓儀華似乎又有了面對一切的動力。
  
  但是,隨著儀華一日比一日堅強面對現實的困境,現實的困境也到了越來越危急。
  
  建文元年三月,建文帝(朱允炆)調動朝廷軍隊在北方部署,北平周邊幾大軍事重鎮要塞紛紛駐守了朝廷兵馬。與此同時,所屬燕王府衛護朱棣的黑衣鐵騎,及王府護衛將領入蒙古騎兵指揮關童等人,也因種種原由調離北平。
  
  這一年春,燕王府從大明軍事最強的藩王府,彷彿只是一襲之間,它竟落敗成只九百護衛的一座宅邸。
  
  黃子澄:建文帝的超級寵信大臣,給他出謀劃策的重臣。
第256章

    北地春遲,三月初旬的時候,也不見那奼紫嫣紅的一片春景,只有雪一樣白的梨花開得正盛,恍惚間天地似乎依舊覆蓋在皓白大雪之下,一目的白。到了三月中下旬,彷彿是一夜之間就入了春天,漫山遍野的桃花竟相綻放,滿目粉彩,灼灼其華。
  
  這北平的桃花開了,春天的燕兒又重飛回築巢了,上京朝賀的長史葛誠也回到了王府,帶來了令人振奮的喜訊——建文帝(朱允文)終受朱棣上奏的兩封密摺影響,雖沒恢復周王的爵位,卻將流放荒野之地的周王押回京師拘留,並考慮朱棣病情有危,答應放熙兒三兄弟回北平。
  
  面對這樣的喜訊,儀華幾乎不敢相信,就捧著朱棣的湯藥傻傻地愣在那裡。
  
  怔愣中,儀華兀自陷入這半年來的辛酸回憶裡,忘記了周圍的一切;不知道一室的侍人何時退下了,也不知道立於紗慢後覆命的長史葛誠何時離開了,更不知道披散著頭髮的朱棣何時站在了她的面前。
  
  望著雙目微紅、目中一片清明之色的朱棣,儀華神思一陣恍惚,喃喃道:「王爺……」多久了,自王府侍衛受了出師塞外的皇命,她有多久不曾看過朱棣眼神清明的時候,是一兩個月了吧……
  
  「阿姝,我們的孩子終於要回來了。」猶是神思不屬時,朱棣喉頭滾動,語聲似有顫抖地說著。
  
  這一刻,朱棣隱含顫抖的聲音,述說出了一個父親對孩子思念與擔憂。
  
  這一刻,朱棣微微發紅的雙目,流露出了一個丈夫對妻子愧疚與感激。
  
  看著眼前的朱棣,儀華卻意外地退後數步,直至背脊抵上垂掛紗慢的月亮門雕花門框,她才猝然僵立住。
  
  「匡啷」一聲,在她僵住的一瞬,手上的藥碗滑落,下一瞬這粉碎在地的聲音,似驚醒了儀華,她抬起頭,望著朱棣,怔怔流淚。
  
  那一次朱棣吐血,在道衍似是而非的話語裡,她堅定了朱棣無事的信念。以至後面的日子,朱棣有時清醒有時迷糊,她也告訴自己這是因為作為朝廷眼線被派入北平掌軍政大權的張昂、謝貴他們。
  
  在如此堅信下,年節時朱棣病情奇蹟好轉,再至二月二(農曆)他至北平城外為王府侍衛送行……這中諸事,都讓她更確信棣沒有瘋怔。
  
  然而就在王府侍衛被調住塞外沒幾天,發生了一件她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的事:朱棣跑出王府,在大街上發瘋!
  
  怎麼會跑到街上發瘋?朱棣不是裝瘋嗎?
  
  她不相信,即使源源不斷地消息傳回府中,有說朱棣在大街上狂吼亂叫、有說朱棣去飯館搶別人的酒飯食飲、有說他搶小孩子的零嘴……等,她全不相信。
  
  可事實卻令她不得不信。
  
  那個還在飄著雪得下午,得到終於找到朱棣的回稟,她匆忙趕去,在一條昏暗的小巷子裡,她看到永遠也不會忘記的一幕一一朱棣奪了一名乞丐的窩所,一身狼狽地蜷縮在巷道壁角,一手裡捧著一隻烏黑缺了口的瓷碗,一手抓著碗裡的殘羹剩飯往口裡放。
  
  心高氣傲的朱棣,居然搶乞丐的食物?!這真的是沒有瘋嗎?!
  
  那時的她不知道,反是她瘋了一樣撲到朱棣的身邊,一把打碎朱棣手中的破碗,不顧朱棣一身污漬,不顧朱棣憤怒推拒,她死死地抱住朱棣,直至他不再撿地上的食物,不再抗拒她的接觸,回抱著她說了一句「阿姝,我困了」,靠著她像小孩子般睡了。
  
  聽著熟悉的呢喃輕喚,看著身旁朱棣的睡臉,她迷茫的心忽而又堅定了。
  
  然後在接下來的日子,也許是上蒼垂簾,朱棣未在像那日瘋怔,只待在他的寢宮不肯出來一步。
  
  可直到今時今日,才知道這一切地一切真是朱棣計謀,她說不出心裡是何種滋味,是朱棣無病的喜悅?還是對朱棣欺瞞的怨怪?仰或是其他?她不知道,真不知道,只是落淚,定定地望著朱棣止也止不住地落淚。
  
  看著儀華已哭得紅腫的眼睛,沉默良久,朱棣幾步走到儀華跟前,緊緊抱住儀華纖細而顫抖的身子,哽著嗓子沙啞地說「阿姝,讓你受委屈了。」
  
  沉緩的聲音,這樣飽捨複雜情感的語調,也這樣簡單的話語,卻像一根根雪亮的銀針,刺激著儀華,今她不受控制地發起狠,拚命地拍打著朱棣堅硬的胸膛,帶著發洩這大半年訴也訴不盡的擔驚害怕,嘶聲力竭地哭喊著。
  
  而朱棣也不動,就擁著也儀華,任她哭喊與拍打。
  
  這樣拼盡全身力氣的哭喊,儀華很快地沒了力氣,只有靠著朱棣的胸膛站著,漸漸平靜了下來。
  
  「夠了嗎?若還不夠,王妃儘管打,本王絕不動一下。只是本王皮粗肉厚,沒得讓王妃親自打,不如尋個黃道吉日本王給王妃繞著北平城來個『負荊請罪』,可好?」沉寂不久的屋室內.響起了朱棣略帶調侃的聲音。哭得一臉泛紅的儀華,聽得朱棣這時還這般說話,氣得滿臉通紅,鼓足了最後地一點兒力氣,狠狠推開朱棣,大氣道:「誰要你負荊請罪?還繞北平城?你就不知道外面是怎麼傳你的?」
  
  朱棣不以為意,反而臉上帶著明顯地笑意:「愛惜本王名聲,就不讓本王負荊請罪。本王得妻如此,真乃夫復何求了。」
  
  今日一連串事接踵而至,儀華一時神思迷糊,聽著朱棣的話也不多想,只是又羞又氣,指著朱棣「你」了半天,急紅了臉憋出一話:「都『兵臨城下』了,還有心思開這等玩笑!」
  
  「傻丫頭……」見儀華一掃郁色,朱棣斂去臉色嬉笑,伸臂溫柔地擁過儀華道,如敘平常地說:「我知道你氣什麼,可王府外面前是朝廷得人馬,王府裡面也不知道有多少眼線,全放在你我身上,所以連你也一併瞞過去了。
  
  上月的事,我也知你是嚇住了,但當時我接到密報,皇上有意放了他們三兄弟,可朝中有人阻攔,為了他們早日回北平,我也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聽著朱棣三言兩語說起這幾月的事,讓人幾乎有種錯覺,他們根本沒陷入生死存亡的關頭,他話中的「不得已」不過是最危言聳聽的字眼。
  
  而她卻清清楚楚地知道,燕王府已經被逼入了絕境,北平軍政大權被架空,王府的將領、兵馬被調走,府外又有朝廷兵馬虎視耽耽。這樣的境況下,朱棣裝瘋的確成了不得已而為之的事,只為讓遠在千里的熙兒三兄弟早日回來,也為了危在旦夕的燕王府贏取多一些的時間。
  
  可是也因為這些,才讓威名赫赫的燕王,成為了今天下人恥笑的傻子!
  
  對,是傻子,一個搶老人小孩以及乞兒食物的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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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7章
  
  思緒到此,縱使心中痛惜朱棣隱忍承受的一切,卻更不願再提那日他裝瘋受辱之事。
  
  儀華伸手揩乾淚痕,仰起頭,強忍回心底的酸澀,斂重就輕低聲一笑:「都是半老徐娘的年歲,王爺再喚臣妾『傻丫頭』,不是讓臣妾徒惹他人笑話!也不嫌臊人得慌!」
  
  「我差不多長你一個輪數,叫你一聲傻丫頭有何不對?」見儀華終有了笑臉,朱棣心有感觸,再看著那張已逾三十依如往昔的容顏,不禁又伸手攔過她輕擁在懷:「就是以後我們白髮蒼蒼了,你也是我的傻丫頭。」
  
  「白髮蒼蒼……」儀華順從地伏在朱棣胸前,一時心裡無以名狀:「我們會一起到老?!」
  
  似陳訴似不確定的語氣,聽得朱棣濃眉一豎,口氣生硬道:「你不願意?」
  
  儀華抬頭,一下望進朱棣帶著一絲不悅的目中,暫拋心中顧忌莞爾一笑:「這次的事沒那麼容易算了,不用您後面幾十年來賠償,臣妾就是死纏爛打也不善罷甘休!」
  
  「你還能死纏爛打?好,本王就等著王妃是怎麼死纏爛打。」朱棣朗聲大笑,深邃的目中滿是調侃之色。
  
  儀華對上那戲謔得目光,瞬間又羞又惱,無計可施下對著朱棣腰間用力一掐,聽到上方笑聲消失,她神色得意抬頭,還未說出一字半句,也不知哪裡惹得朱棣心下開懷,只聽得他一陣陡然大笑。
  
  闊別了半年的笑聲,似有它獨特的力量,儀華不覺深受感染,也不再作矜持,深深埋入他懷中,亦悅然而笑。
  
  一時間,室內笑聲晏晏,紅漆漏雕隔門上映出一對相擁剪影。
  
  笑聲過後,靜靜相擁,誰也不願打斷這難得的靜謐午後。
  
  良久以後,有風躍入,身後青灰色的紗幔隨風而動。
  
  朱祿緩緩鬆開擁著的手,抬手捋了捋儀華鬢間的髮絲,深深地看入儀華的眼裡。
  
  儀華心頭一顫,只覺那雙深刻心底的眼睛,在這一刻仿若深海巨浪,將她無反抗之力的洶湧捲
  
  「王爺……」儀華下意識地抵住朱祿胸膛,略帶抗拒的蹙眉喚道。
  
  朱棣笑了笑,目光不變地凝視儀華,低聲詢問:「阿姝,等他們兄弟三人一回來,我就讓你成為北平真正的女主人,可好?」
  
  儀華大驚失色,眼睛錯愕地望著朱棣,幾乎懷疑是她聽錯——多少年了,自太子病逝、朱允炆立為皇太孫的這四年的時間,他第一次這樣挑明心中的想法。即使從洪武二十八年返回北平後,他全然不避諱她暗中招兵買馬、打造兵器,做出這樣昭然若揭的覺動,卻從沒半有對任何人說過半句不臣之話!
  
  「你沒有聽錯。」將近二十年的相處,朱棣一眼看出儀華所想,他勾起嘴角噙著笑,神情閒適地復又問道:「怎麼了?不相信本王能將北平捧到你面前?還是王妃想要做這天下的女主人——」
  
  「王爺!」他話音未盡,儀華厲聲喝斷,又緩
  
  了緩語氣,咬唇壓下心中翻湧的情緒,低聲斥道:「都什麼時候了,您還開這種玩笑!」
  
  「沒開玩笑。」冷肅的聲音落,朱棣臉上笑意頓消,忽而眼中滿佈戾氣道:「建文帝已經控制了北平,又調走本王培養了十幾年的親兵護衛,下一步就是要取燕王府!難道本王就坐以待斃,等著他派人來抓?」
  
  儀華聽得怔忪,眼見朱棣口口聲聲稱呼朱允炆「建文帝」,再難平靜聽下去,急忙截住他的話道:「現在裡裡外外都是朝廷的人,而整個燕王府就只有九百人!如何與他們對抗?」說著越發不讚成,又斬釘截鐵強調道:「不行!熾兒他們才從走出危險,無論如何不能讓他們又涉險!這事還需從長計議,至少等入冬王府兵馬從塞外回來才行。」
  
  「等他們回來?」朱棣嗤笑出聲,低頭一瞬不瞬地看著儀華,冷冷道:「只怕你我能等,金鑾殿上的人等不了!」
  
  的確,他們能等,朝廷卻等不了。
  
  以朝廷現在一步步削減朱棣的勢力、恐怕不到今年中秋燕王府就會遭滅頂之災。
  
  但是,不到萬不得已地一步,她真不願意他和孩子們涉險。
  
  再說皇上如今不是同意放熙兒他們回來了嗎?她相信那個曾經彬彬有禮的文弱少年,不會對他的親叔父堂兄妹痛下殺手。
  
  可是看著朱棣不帶一絲感情的眼睛,儀華想起了唐朝的玄武門之變,想起了歷史上太多太多為了權力至親相殘的事實,她張了張嘴,竟無法發出一點聲音來辯駁說服朱棣。
  
  她撇開眼,狼狽地避開朱棣的目光,腳步慌亂地離開他的寢殿。
  
  這一天,他們一言不和,相避不見。
  
  這天,他們彷彿一切從未發生過,朱棣依舊時好時壞的瘋癲著,儀華也依然寸步不離的守著他。
  
  這樣一過又是數日,儀華服侍朱棣午睡下,欲抽身回宮看一看午睡的女兒與寧兒。
  
  揮手拂退左右,只帶著盼夏隨行回宮。
  
  方踏出寢宮大門,就見李進忠一臉焦急地趕來。
  
  儀華著著心沉了沉,面上卻不顯,只一貫溫聲問道:「什麼事?」
  
  李進忠忙四周望瞭望,上前一步附耳悄言道:「余夫人跪在王府後門外,求王妃准她見一見寧兒小姐。門外的侍衛見見余夫人是王妃的遠房親戚,也不敢阻攔,所以她現在還跪在外面。」
  
  聽罷,心中微微不悅,當初送余函走時,是對余函大至說請楚了,怎麼會……而且這也像余函會做出的舉動,再說徐宅總管陳伯也不會這樣放余函出來……如此略一思索,儀華展眉吩咐道:「帶她進府見我。」說完,轉身回宮。
  
  一時內堂侍人相繼退下,獨留儀華端坐橫木炕的儀華與低頭侍立一旁的余函。
  
  「民婦叩見王妃。」一等侍人離開,余函立馬走上前跪地伏首。
  
  看著下方身形消瘦孱弱的余函,儀華心下不忍,想起她們相處的兩年光景,不由至心底悵然嘆道:「不過半年而巳,你我竟變得這般陌生,終歸是我愧對你。罷了,不說這些了,你且起來說發生了什麼事?」
  
  余函聽著儀華感到的話語,也不由自主想起在王府的兩年,一時心中滋味莫名,正欲潛然淚下之際,經儀華話一提醒,立刻強打起精神道:「兩日前陳總管幼子陳貴從京師來此,帶來了三公子寫於王妃的密信,可是陳貴帶了話說王府四處大門分別有人暗中監視,恐冒然來訪引起那些人懷疑,所以才有民婦來送信。」說時余函從懷中掏出信函,雙手奉上。
  
  儀華接過信函,不及與余函多言,連忙拆開信封閱覽。
  
  短短百字信函,片刻閱完,僅僅其中一條信息,卻已讓她心跌谷底。
  
  徐增壽憑藉出身名門的優勢,如今也是頗得建文帝侍重的臣子,關於朝廷的動向他知之甚詳——建文帝同意放熙兒三兄弟歸北平,眾臣極為不滿,稱之為縱虎歸山、少了挾制朱棣的有力人質——他心中隱隱不妥,留意長兄與朝臣動向,探得徐輝祖將聯合方孝儒、黃子澄等人欲再向建文帝進言.勢必要再次扣留熙兒三兄弟!
  
  「王妃,您還好嗎?」見儀華看完信臉色蒼白若紙,擔心之下,余函關切問道。
  
  蘊合濃濃關切的聲音,打斷儀華的驚怒恐憂,她深呼一口氣,將目光從「弟恐事情有變,望長姐早做打算」一行字上移開,霍地起身道:「我沒事,你不用擔心。一會等你見過寧兒,我就讓人送你回去。」說過,也不等余函回應,即刻腳步匆匆離開。
  
  方走至門口,只聽「咚」地一聲,卻是余函跪在地上,聲淚俱下道:「王妃,如今王府有危險,民婦雖然只是一介婦孺,但懇求王妃准許臣妾留下。」「咚」再一聲,重重地磕頭往下。
  
  這一聲響,好似並未落在冰冷的地上,而是落在儀華的心頭。
  
  現如今燕王府的處境,不可能放朱能父女離開,就是朝廷也不可能放過作為親信的朱能。是以,燕王府的生四,便是朱能父女的生死。而作為一個女人面對危險時,她要得不是苟且偷安,是與她的男人她的孩子共存亡!
  
  感同身受與余函的一切想法,儀華閉了閉眼,穩住心下被觸動的情豬,頭也不回道:「若你執意留下,那就留下吧!」
  
  一句話落,儀華撩簾而出,遠遠地似還能聽見余函喜悅的哭聲。
  
  她耳邊不停的響著余函的哭聲,眼前也不停的晃著徐增壽的字跡,他傳給她的每一個信息:熙兒三兄弟回府有變「…王府長史葛誠叛變……王府四周朝廷人馬雲集……兵諫王府已在密謀!
  
  手握信紙,腦中一遍又一遍的迴盪著以上種種,儀華不管不理,只是瘋了一樣向朱棣的寢殿而去。
  
  「王爺!」一口氣闖入寢殿,儀華一把撩開青色紗幔,不顧一切的大聲一喊。
  
  寢殿中的侍人眼見突然入內的儀華,個個臉色惶恐,忙不迭在陳德海的帶領下匆忙退下。
  
  轉眼間,只有她與他。
  
  儀華定定地看著在榻上坐起的朱棣,眼裡一片堅定道:「無論王爺要做什麼,臣妄都與王爺一起!不過現在當務之急,是派一批身手好的護衛,南下接應熾兒他們!」
  
第258章
  
  是夜,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
  
  北平南郊十里外的茂林裡,一處鑿於山壁的漆黑洞口,百名勁裝黑衣人疾速閃出,快而有序地翻身上馬駛離。
  
  不一時,濃密的茂林裡了無人煙,彷彿從沒有人來過一樣,就連那一人寬的窄洞也掩埋在雜草下,更不說拴於周邊兩個時辰的百匹駿馬已消無蹤影。
  
  同年四月,就在百名護衛南下接應燕王三子的時候,朝廷再一次加快了削藩的步伐:洪武帝第七子齊王、第十三子齊王、第十八子岷王皆被貶為庶人,第十二子湘王自縊。
  
  到了五月裡,日頭漸漸熱了,往往剛入午時就酷暑難熬。
  
  儀華身體虛寒,最耐不住暑熱,去年夏日生生撐了過去,今年的夏日便甚不好過。夜間時分本該入睡休憩的時候,奈何白日蒸人的暑氣未散,後花園又有嘰嘰喳喳的群鳥鳴叫,兩相其下她自是難以睡眠,反到了白天精神萎靡困頓,竟這樣養成了日夜顛倒的作息。
  
  這一日正是五月末,離入伏沒有幾日了,天不過剛亮沒多久,卻已是艷陽高照天。
  
  儀華這上午因不耐暑熱也沒睡好,遂簡簡單單用了一些兒午膳,便無精打采地睡下了。
  
  這一覺睡得沉了,直到下午向晚才堪堪起身,就聽李進忠在屏風後稟道:「王妃,王次妃和郭次妃求見。」話停了停,似有猶豫地補充道:「她們已經等了一下午,應恐擾了王妃的休息,就沒讓小的來通稟。」
  
  她們來做什麼?
  
  儀華蹙眉凝思了一瞬,繼而卻是有些無奈的舒眉道:「我知道了,好生招待著,我一會兒過去。」說時隔開盼夏的服侍,自取了一身素淨的寬袖夏衫、大幅襦裙換上,略做梳妝去了正殿。
  
  自洪武二十八年朱高熾大婚後,郭軟玉養育的大郡主和王蓉兒親女三郡主相繼出嫁,皆嫁開國功勛之子。郭、王二人許是女兒出嫁,並自身多年無寵在身,再不明白也曉事了,尤其是當年的張月茹的「無故」居冷宮,更讓她們平和了下來,兩人也不知不覺有了交情,幫儀華處理府中膳食、衣飾、喜宴等事很有些作用。
  
  今日會在儀華免晨昏問安兩個多月,突然來求見,恐也是與朝廷又除四王、北平局勢越發緊張有關。
  
  心念轉動間,儀華巳攜著盼夏手背,款款走入正殿首位入座。
  
  「臣妾參見王妃。」見儀華在紅木繪金翟寶座上坐定,早侍立殿下的郭、王二人立馬起身行禮。
  
  儀華徐徐搖著一柄藕色執扇,和顏悅色地免了二人禮,又說了幾句讓她們多等的場面話,便開門見山直接道:「可是有什麼急事,讓二位妹妹等我多時?」
  
  坐在右端首位的王蓉兒,回頭看了一眼郭軟玉,急躁的快打著扇子猶豫了下,眉眼含了幾許愁緒道:「王妃,王爺養病入住後花園也有兩月了,世子和兩位小王爺說要回來,可這回程時間也都耗去了兩倍有餘,還不見……臣妾實在是寢食難安。所以才今日來求見王妃,想……」說到這,她飛快地瞟了下儀華的神色,道:「知道王爺如今病情可有好轉,也好稍稍安下心來。」
  
  聽王蓉兒提起熙兒三兄弟,儀華頓時愁上心頭。
  
  現如今朝廷越逼越緊,熙兒他們卻一直不見回來,總歸有受制於人之感。
  
  雖然這月初,柳升提前回來覆命,因路上多有攔截,他們需繞遠路而回,路上費時自然要多。但一日不見他們三兄弟平安歸來,她便一日不能安心,就是朱棣行事也會絆手絆腳,難以事半功倍。
  
  想起欲行之事,儀華忙斂了心神,看向殿下眉宇間皆帶著惶恐之色的二人,安然若泰道:「不由擔心,前幾日我接到回報,世子他們已在回城途中,只是天氣炎熱走的較慢。至於王爺……也不是我不讓你們去看,才封鎖了進花園的入口,只是恐人多口雜有不好的傳言流出,有損王爺威名。」
  
  王蓉兒隱約明句儀華話中深意,忍不住追問道:「王爺他真的……」話道一半,猛然咬牙止住,目含濃濃憂色與不可置信地望著儀華。
  
  儀華但笑不語,只另外吩咐道:「近些日子來,府中人心惶惶,我身子一貫不大好,王爺也身體有恙,實為分身乏術。世子妃到底年輕,處事多有不足之處,二位妹妹還需多操些心。」說時目中和煦笑意笑去,目光深深地看著郭王二人道:「二位妹妹可要記住,只有王府好了,大家才能好!」
  
  至尾音驀然加重。
  
  二人心中一凜,齊齊起身一福:「臣妾明白,謹記王妃教導。」
  
  儀華定定地看著二人,見她們一臉正色,知她二人心中已定,不由滿意笑了笑。
  
  正要和言再敘幾句,一抬眸,忽見大開的殿門外馬三寶似有焦急跑來,心下一沉:難道朱棣那發生了什麼事?
  
  一個念頭還未轉完,馬三寶已氣喘喘吁吁地跑來。一跨過朱紅門檻,不及行禮就喜著大叫一聲「王妃」,卻見一邊的郭、王二人,一下僵住了話語,隨機機靈地給三人行了禮,方才恭恭敬敬道:「王爺是時辰喝藥了,道衍大師請王妃過去。」
  
  儀華心知必有要事,也不得郭王二人還在,略說了幾句即與馬三寶離開。
  
  望著儀華匆忙離去的纖細身影,王蓉兒紅唇緩緩勾起一抹冷笑,眼底一片妒色:「王爺喝藥,也非王妃不可嗎?」
  
  「慎言!」郭軟玉一驚,忙凝目四望。
  
  王蓉兒沒有理會,緩緩站起身,出神地望著殿外。
  
  郭軟玉見周圍無人,只有殿門處侍立著幾名青衫侍女,方暗暗鬆了一口氣,亦站起身低聲勸道:「王妹妹你這是何苦?這麼多年過去了,還是快做外祖母的人,怎麼這個時候還……若被人聽去了總不好的。」
  
  王蓉兒眼中妒色消去,唇間溢出一絲苦笑:「我知道。也許是這大半年,過得擔驚受怕,才一時失言罷了。」說著已轉了笑臉,如若無事的挽起郭軟玉的手,盈盈笑道:「今兒去我那用飯,若不放心三郡主,就一併帶去便是。」
  
  郭軟玉看著王蓉兒三十餘歲依舊姣好的容貌,再想起自己已敗了顏色,心中恍惚閃過一念:這也許就是她二人追根究底的不同吧。
修善難  為魔易   千年修道   不及一夜成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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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9章
  
  落日慢慢自山頭墜下,似血的殘陽侵染天際,天地間一片金燦火紅。無數的鳥雀、白鴿以及那不知名的鳥兒,撲展著羽翅飛起,「咻」地一下從這邊樹梢飛閃到那頭樹杈,映地血紅的鵝卵石地面也只見一道黑影掠過,快地讓人來不及抬頭分辨是哪隻鳥兒飛過上空。
  
  在這一片夕陽群鳥下,被唧唧咋咋的鳴叫掩蓋的是,衣甲鮮明的將士列陣操演聲。
  
  儀華不是第一次見到眼前一幕,卻再一次震撼在這赫赫軍儀之下。
  
  然而現在不是感慨震驚的時候,她目光敬仰地看了一眼那場景,只覺入眼一片黑紅髮亮的爍光,眩目的讓人睜不開眼;便凝神移開視線,攜著馬三寶向那間臨時作為書房的小院走去。
  
  繞過身穿黑衣亮甲的將士,尋了一條羊腸小徑約行片刻,隱約能見一排清瘦綠竹後,一間正座面闊七間的紅簷錦窗大屋掩映其中。
  
  免了小徑盡頭的侍衛行禮,快步行入行列的綠竹內,不期然書房正門自內打開,朱能率先從裡走出。
  
  四目毫無遮攔的相撞,儀華微微一怔,朱能亦怔了一下即點頭離開。
  
  接連又有五六名朱棣親信走出,見儀華紛紛點頭至禮離開。
  
  「先前聽說你還在睡,沒想到來得到快。」朱棣心情舒朗地著著立在門口的儀華,含笑戲道。
  
  儀華看著朱棣眉宇間隱含的喜色,眼睛一亮,也不理會他的調侃之語,急忙步入書房追問道:「可是世子他們有好消息傳來了?說他們什麼時候到沒?」聲音因急切而略有提高。
  
  朱棣含笑點頭道:「已入北平境內,三日後可到北平城。」猶聞在耳,儀華仍不敢信,不由再次確定道:「真要回來?」
  
  朱棣眉毛一挑,喜色速然消失,眼中鋒芒掠過:「折損了將近全數衛護,豈會擋不住朝廷攔截的人馬,帶回他們三兄弟!」
  
  唯恐熙兒他們路上受到埋伏,派去接應地全是鐵騎中身手數一數二,這次竟然盡乎全數折損!?儀華幾乎不敢想像回程途中的凶險,她雙腳頓時有些站立不穩,急忙攀住臨窗的一溜太師椅把手,身子僵軟地倒坐下。
  
  「王爺,世子他們有沒有受傷或……」儀華動了動雙唇,仰頭緊張的望著朱棣。
  
  朱棣眼裡閃過一絲猶豫,卻也不隱瞞:「熙兒和燧兒少習武藝,應付得過來,這也是對他們的鍛鍊。」
  
  儀華聽得心中一緊,她低頭閉上眼睛,兀自遮去眼中痛色。熾兒是世子,燕王府的繼承人,身為「燕王」護衛理所應當更重視熾兒的安慰。而熾兒他自身不通武藝,也更應當受得護衛,只是想到熙兒和燧兒不過十二三歲的少年,卻要面對一路不斷的行刺堵截,她作為一個母親實在心如絞痛。
  
  一想到這,腦中自然而然地閃現出回程途中激烈的廝殺打鬥,儀華微白的面上漸露痛苦神色。
  
  這時朱棣忽然走過來,厚實的手掌覆在儀華的單薄的肩胛,哽住的話語帶著掩不住的愧疚:「阿姝……」
  
  朱棣為了熙兒他們能回來付出的已夠多,而現在也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儀華強壓下心中對兒子的牽掛,睜眸向朱棣扯出一抹笑容:「王爺,臣妾沒事。」說著,起身相對而立,提出另一件擔憂之事:「近來葛誠與謝貴他們暗中來往密切,他又是王府長史擁有大權,臣妾恐熙世子他們回來後,葛誠會與謝貴等人再有其他密謀。」
  
  聽著,朱棣唇越抿越緊,直至抿成一條鋒利的薄線,他沉聲開口道:「我們派人接應他們三兄弟,已讓朝廷起了戒心。估計他們一回
  
  府一路追截的人也會與謝貴等人取得聯繫,倒也不懼葛誠通風報信之類。」說著,他語氣又沉了沉,聲音裡壓抑著一種森森的陰寒:「至於葛誠這個長史之位,就讓他再做一段時間!」
  
  話中殺氣濃重,儀華聽得不寒而慄。
  
  卻一想朱棣最恨人背叛,如今又被身邊親信背叛,他如何能忍住這口怒氣?即使是她也對葛誠的背叛怒氣難消,何況是朱棣!
  
  儀華不願再提及這人,想起一路上為護送他們三兄弟而犧牲的護衛,便也轉了話題道:「王爺,這次接應世子的護衛,都是家在北平有父母妻兒的,他們為了燕王府犧牲,我們不能忘了他們的家人。」
  
  朱棣瞳孔急劇一緊,降中痛惜與怒火交雜閃過,他卻只是平靜地點了點頭道:「嗯,我知道。欠他們的我也會一一為他們討回來。」說到後面,朱棣的目光已躍開儀華,投向窗外越發血紅的殘陽。
  
  三日後的下午,熙兒三兄弟在僅剩的牛三名護衛護送下,平安歸府。
  
  那一天的晚上,府中如常的為三兄弟歸府,備了家宴接風洗塵。沒有朱棣的出席,時至二更天,便是席闌人散,繁華落盡……
  
  轉眼十一二名坐上賓客離開,熾兒攜張昭兒回世子妃,儀華的宮殿中只剩熙兒、燧兒相陪。
  
  內堂屋子裡,左右退下,唯阿秋隨侍。
  
  通明的燭光下,熙兒被看得一臉不自在,他在臨窗的橫條炕上如坐針氈,終是忍不住摸著臉開口問道:「母妃,秋姨,是我臉上有什麼?你們也別老瞅著我。」說著扯過坐炕下椅上的燧幾,努努嘴道:「喏,三弟在這,你們也瞧瞧。」
  
  被一把拉過了身子,燧兒不滿地看向自己的二哥,卻在熙兒一劑威脅的目光下,敢怒不敢言地擺出一張笑臉,嘿嘿一笑道:「母妃,秋姨。」
  
  看著一雙佳兒,在她面前如以住一樣露出稚氣的一面,儀華再想起今下午初見時他們一身戾氣,心中五味雜陳,眼睛不受控制的一紅。
  
  經過一路幾月的逃亡,兩兄弟立馬注意到儀華眼裡閃爍著淚光,當下兩兄弟慌了手腳,急急忙忙道:「母妃,您怎麼哭了?」說時熙兒又焦急道:「要不母妃你繼續看兒子就是,兒子什麼也不說了!」
  
  話音方落,不等儀華回應一句,阿秋已一把捂著口鼻嗚咽道:「小姐是被你們回來一身血氣嚇壞了,就連奴婢也……」說著已是泣不成聲。
  
  「母妃,兒子不過受了一點皮外傷,沒事!」熙兒一聽急於表態,站起身一副沒事樣地拍了拍胸膛:「兒子真沒事,那些傷我的人,全被兒子殺了!」燧兒想起路上之事,也一旁幫腔道:「母妃,二哥說的是真的,二哥還把要抓兒子的人也給全殺了!」
  
  說完兩兄弟齊齊那眼睛盯著儀華,卻見儀華反而哭得更厲害,一時兩人不約而同的止了話。
  
  良久,在兩個兒子侷促不安的目光中,儀華望著熙兒終於說話道:「殺人的時候,害怕嗎?」
  
  熙兒一怔,沒想到儀華會這樣問,他想起第一次用匕首刺入那個要抓三弟的人,那人腹中噴出的鮮血濺在手上的炙燙,心頭莫名地閃過一抹極怪異的感覺。他搖搖頭,忽而坐回了儀華的身邊,不顧一旁阿秋、腿兒詫異的目光,隨著心中所想像兒時一樣鑽進了儀華的懷中,好一陣子方悶聲道:「兒子沒事。」
  
  儀華聽得喉頭一緊,嚥回口中的哽咽,只緊緊地抱著已比她高的少年。
第260章
  
  眨眼之間半月過去,不覺又到蓮花盛開的六月。
  
  這半個月,沒有雲,也沒有風,只有頭頂那方烈日高懸空中,使整個北平城籠罩在一片燠熱的死寂裡。這種死寂彷彿融入了北平的每一個角落,它讓城中的人們變的奄奄一息,幾乎每戶人家都緊閉門戶在家,他們像是在等待著什麼,或許真是在等那一場平靜太久後的雷鳴暴雨。
  
  而在這樣流於表面的風平浪靜之下,誰也不知彼此間真正在做些什麼。
  
  不過在北平的燕王府裡,這半月顯然是它最緊張亦最忙碌的一段日子。
  
  每日裡,朱棣演練兵後,又與眾軍師將領議事到深夜,至下榻入睡往往已是雞鳴時分。
  
  這種時候,儀華也從不早睡,而是在寢宮侍人以為她睡下了,她卻起身穿過寢宮直通後花園的密道,來到朱棣宣稱在後花園養病的小院裡等候。
  
  今夜一如此,她提一盞小砂燈,站在小院門簷下,等著朱棣回來。
  
  盛夏的夜晚星月璀璨,皎潔的月華透過院門前的百年老樹灑下,在儀華纖細的身姿上搖碎一片點點銀光。
  
  朱棣隻身一人走到小院外數丈之遙,遠遠地,就看見那抹籠著一層薄光的身影。
  
  看著那抹光,那抹人影,朱棣面上的倦容似乎淡了,微抿著的唇間依稀也添了一絲笑容。他擒著這絲笑容,驀地加快了腳步,片刻來到儀華身邊,順手接過小紗燈,攬著儀華的肩頭,略低頭道:「不是讓你別等了,道衍大師也說了,你長時這樣日夜顛倒吃不消。」
  
  儀華聽出朱棣輕斥的聲音裡帶著幾分愉悅,她抿唇一笑,仰起頭,看著他,柔聲詢問道:「天熱出汗,熱水也備著的,先去沐浴可好?」
  
  朱棣低低反笑:「為夫可以說不洗嗚?」
  
  儀華一時忽起玩心,推開攬著她的朱棣,沉下臉色睨視他道:「王爺認為呢?」流轉的眸中卻掩不住深深笑意。朱棣一愣,驟然朗聲大笑:「娶了如此悍婦,為夫怎敢違逆!」
  
  夜深人前之時,陡然響起朱棣聲如洪鐘的笑聲,顯得格外清晰。
  
  儀華回頭瞪了一眼兀自朗笑的男人,半句不理,逕自走向備著熱水的沐浴間。
  
  一時沐浴更衣後,兩人身著白綢裡衣,相依躺在窗下的橫木炕上。
  
  時將入四更,儀華睏意襲來,卻奈何身後貼著一個炙燙的身軀,她再次拍下探入衣襟裡的手掌,睜眼轉身瞪向全無睡意的男人:「群敵環視,王爺還有心思尋樂?」
  
  朱棣聞言也不惱,反而一臉正色的反問儀華:「王妃可聽過苦中作樂?本王這便是。」話音方落,人已翻身覆上,儀華只感耳後一陣酥麻,身子隨之一軟,再想出聲說些什麼,卻已封在他的唇齒間。
  
  一室旖旎,二人正沉溺於纏綿之間,門外突然傳來一陣慌亂的腳步聲,隨即「啪啪」房門被人急促的叩響。
  
  「王爺,不好了!謝貴帶著大批人馬闖進王府抓人了!」馬三寶焦急萬分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朱棣立時翻身坐起,隨手扯過一旁的衣裳披上,邊快步走出裡間邊道:「進來!到底怎麼回事?」
  
  伴隨吱呀一聲門扉開啟,馬三寶入內凜道:「小的也不大清楚。只聽說有人告密,說王府有人謀反,現在證據確鑿,是來捉拿反賊的。」說著目光閃躲的著了一眼朱棣,猶豫道:
  
  「……還有王府裡外都被謝貴的人馬包圍了。」
  
  朱棣臉色霎時鐵青:「大膽,竟敢擅闖王府捉人!」內室儀華已聽得大概,心裡驚怒之下,也忙不迭穿衣而出。
  
  「王爺,現在怎麼辦?」竹簾響動,儀華走至朱棣身旁。朱棣緊抿雙唇,一言不發。
  
  只在這時,院中又來一人「報一一」
  
  「說!」朱棣移步閃身,盯著敞開的大門外,那單膝跪地的來人。
  
  來人顫聲道:「謝指揮使正抓著陳、王二位大人向這裡來,執意求見王爺。」
  
  這陳、王二人皆是朱棣的親信大將,每日與朱棣議事的就有他二人,現在這兩人被抓住的話……還有謝貴敢撕破臉,來王府抓人,不是真有了確鑿的證據,就是得到了朝廷確定的指示。然,無論是哪一樣,對燕王府都是大為不利!
  
  儀華一個念頭剛轉完,朱棣已沉聲吩咐道:「不必慌,讓這裡所有人全部撤至地下密道!」來人應聲而去,朱棣轉頭又對馬三寶道:「花園入口不能出去,你即刻從這條暗道下去,到本王寢宮拿一件大氅過來!」說著移開西牆下的多寶閣只見一條僅供一人通過的暗道乍然顯出。
  
  馬三寶吃驚的看著這條暗道,卻聽朱棣厲聲一喝「速去」,連忙自斂心神領命而去。
  
  一時間,室內恢復了先時的寂靜。
  
  朱棣轉身,目光深沉的盯著儀華,默然不語。
  
  儀華深呼口氣,捍去心中翻湧,凜然望向朱棣:「臣真是燕王妃,也是中山王之女,他們總要給臣妾幾分薄面。請王爺准許臣妾前去拖延時間!」
  
  朱棣仍不語,眼裡愧柔之色一閃而逝,只一臉堅毅的點頭默許。
  
  儀華亦不語,只欠了久身,即轉身趕去。
  
  當她幹到花園唯一的入口時,目之所及,是兩方一觸即發的怒目對峙。
  
  一方是朱能帶著二十幾名王府護衛守在花園入口,一方是謝貴帶著幾百朝廷人馬重重包圍在外。而再外圍一把把冒著滾滾黑煙的火把,將王府最深的宅邸照得火光通天,兩名被麻繩緊緊捆縛的魁梧大漢,憤恨的臉孔也讓跳躍的火光映得一片扭曲。
  
  「屬下參見王妃!」眼見儀華趕來震驚地著著眼前,朱能心念一轉,收回刀戟繼而下跪行禮。
  
  二十幾名王府侍衛緊隨其後,齊齊收回兵器下跪一禮。方一來此,就見勢不妙,儀華正震驚之際,忽聽朱能一聲見禮,心念不由一動,並未叫朱能等人起身,而是一步步緩緩走至謝貴面前,一言不發的冷冷看著他。
  
  見狀,謝貴亦心如電轉,看了一眼佇立三步之外的儀華,終是不甘不願下跪一禮道:「末將參見燕王妃。」旋即,「剉剉」兵器收回聲此起彼伏的響起,數百名朝廷人馬紛紛下跪行禮」。
  
  儀華此時方淡淡一聲「免禮」,雙目視若無睹的掃過被扣押的陳、王二人,停在謝貴的臉上道:「謝指揮使,乃是皇上欽封得重臣。
  
  不知可還記得擅闖親王府該當何罪?帶兵器擅闖又該當何罪?」
  
  謝貴看著眼前嬌小的素衣女人,眼底一絲輕蔑閃過,面上卻是恭恭敬敬地向儀華亮出一方由身側親兵遞與的黃卷,道:「燕王府護衛有人上告府中有人謀反,這是皇上下給末將入府逮捕的聖旨。若燕王妃有懷疑,可以一覽。」
  
  「不用!」生冷吐出兩字,儀華只感背脊陣陣發涼,她萬萬沒想到朝廷動作如此之快,竟然下了
  
  謝貴也不勉強,帶著一臉得色令親兵拿下聖旨,又指著陳、王二人向儀華抱拳道:「這二人就是意圖造反之人。不過這二人都是燕王的護衛親兵,深受燕王重視,而單憑他二人意圖造反,末將以為怕是難成,這後恐還有指使者!所以請王妃恩准,讓末將拜見王爺,以抓出他們背後的指使者!」語句字字恭敬,語氣卻一步不讓。
  
  儀華不怒反笑,輕聲問道:「聽謝指揮使夠意思,是認為王爺就是背後的指使看了?」
  
  謝貴挑眉,不置可否:「空口無憑,一切要等真相查明。」
  
  竟然如此不給半分情面,以往見面時還有幾分退讓,今天卻強硬至此!
  
  難道朝廷真已下了除燕王府的旨意,否則謝貴如何敢和一介親王相抗衡?可朱棣這邊還未準備齊全,而謝貴今晚分明是有備而來,若與他們動起手來,燕王府必敗!
  
  此念一閃,儀華心猛然一沉,唯今之計——決不能撕破最後一層臉面,與謝貴他們動手一一那只有讓謝貴相信朱棣暫無異動!不過,以現在的情形著來,謝貴既然對她還維持著表面的禮讓,看來今晚並不是他真要動手,很可能只是他動手前的一場探以虛實。
  
  種種心念,不過一瞬而已,儀華又與謝貴口舌爭鋒道:「好一個謝指揮使!既然你說要證據,又不排除王爺的嫌疑,那好我問你……」目光猛然看向陳、王二人,指著他們一字一句道:
  
  「他們都在你手上了,我相信以謝指揮使的本事,不會沒從他們口中套出誰是那幕後人吧?現在我就請問謝指揮使,他們可有指名點姓說是燕王朱棣,才會讓你深夜來打擾王爺的休息!」字字鏗鏘的質問決然落下,儀華因情緒激烈猛喘大氣,眼睛卻毫不退讓的盯著謝貴。
  
  這一刻,她是在賭,賭這兩名朱棣的親信將領沒有背叛,或看來不及背叛。
  
  在儀華目光逼視下,謝貴啞口無言,半晌臉色怒紅道:「沒有!他們沒有坦白交代是誰指使他們!」
修善難  為魔易   千年修道   不及一夜成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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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1章
  
  儀華心下一鬆,緩緩鬆開緊握的拳,才驚覺冷汗遍體。
  
  她眼睛看向陳、王二人,目光有一瞬的感激,不知他二人是否看見,儀華目中已陡然聚起一片冷芒,看著謝貴道:「如此,謝指揮使你還大而無畏的持刀見王爺!這眼裡到底有沒有王爺,有沒有先皇!?別忘了,王爺乃是先皇欽封的親王,就是當今皇上見了王爺,也要恭恭敬敬叫一聲四皇叔!」
  
  說時,儀華上前一步,語勢凜漂道:「你區區一介臣子,今夜竟敢帶人拽闖王府,還欲意對王爺不敬!好,我今天就要看看——」一面說,一面一一掠過謝貴一乾等人道:「這無視先皇,大過皇上的人,究竟是誰!」
  
  「王妃息怒!」先一道話音落,數百兵士齊跪。
  
  一時間,火光通天的入口廣場上,只剩儀華與謝貴相對而立。
  
  儀華眉峰微挑,語氣己是平緩:「謝指揮使?」
  
  謝貴咬牙切齒,環顧身後跪倒的一片,臉上陣陣紫紅,終是不甘地看向儀華,單膝跪地道:「末將一時莽撞,還請王妃息怒。」
  
  短短十二個字,卻讓儀華及朱能等一干王府護衛,大鬆一口氣。
  
  然,不等他們這口氣全松下,謝貴握刀得手一緊,提起兵器霍然站起,道:「末將正是因為燕王乃先皇之子,皇上之叔,今夜才不得不甘冒大不韙之罪,擅闖王府。」
  
  一聽此言,儀華心中暗道不好。
  
  果不其然,隨即就聽謝貴又道:「這二人造反罪名已定,他們又是王爺親信,末將為了洗刷王爺的嫌疑,今晚就是冒著殺頭大罪,也要就見王爺弄清真相。懇請王妃多擔待!」說著向儀華一抱拳,即轉身對著他帶來的人馬,大聲喊道:「今晚對王爺大不敬之罪,一律有本指揮使承擔,爾等只需聽我將令!」
  
  一聲令下,謝貴猛揚長刀,高聲號令:「兄弟們,跟我走!今晚一定要見到燕王,為燕王洗刷謀反嫌疑!」
  
  冠冕堂皇的理由,正義凜然的呼喚,瞬間今數百兵士紛紛響應。
  
  冷不防就在這群起激昂的一刻,朱能驚惶一喊:「王妃,您做什麼!?」
  
  眾人聞聲側目,只見儀華一把抽出朱能腰間佩劍,劍柄橫握在手,隻身立於花園入口佇守。
  
  眼見這一幕,當即四下一片安靜。
  
  謝貴無聲嗤笑一下,面似恭敬道:「王妃,這樣是要阻擋我等?不過可惜我謝某不與女人動手,還請王妃讓開。」說著一劑眼色示意左右上前,架走儀華。
  
  儀華警覺謝貴神色,死抑住右手不支刀劍重量而不停的顫抖,握刀對向悄然上前的兩人,神色凜然。
  
  二人多少顧忌儀華身份,止步不前,猶猶豫豫地望向謝貴。
  
  謝貴怒視儀華,「王妃,您這樣是要阻止末將了?」話落見儀華不語,目中陰狠一閃,道:「那就只有對王妃不敬了,等今晚證明了燕王的清白後,明日末將再負荊請罪!」說著一個手勢下,身後人馬立刻舉刀直闖。
  
  朱能豈會輕易予他,立馬召集二十餘名王府護衛持刀相抗,轉眼間又回到了兩相對峙的那一幕。
  
  見狀,謝貴不由嘲諷道:「末將雖聞燕王護衛個個繞勇善戰,但是僅以二十餘名對末將數百人,也未免太過兒戲?」說著危險地瞇了瞇雙眼,心下懷疑加重道:「王妃,你如此阻止末將軍入內,莫不是這裡面真有蹊蹺吧?」
  
  一語問完,也不等儀華回答,謝貴臉色驟然一變:「這樣,末將更要一探真相!」
  
  「動手」簡潔有力的二宇自謝貴口中一出,數百兵士即刻提劍相擊。
  
  朱能反應迅速,立馬帶人回擊。
  
  然而到底敵眾我寡,不一時,二十幾名王府侍衛已一個個倒下,只餘五六個人與朱能苦苦堅持。
  
  眼看朱能腹背受敵,不妨胸前一劍直指而來,儀華再無法冷眼旁觀,大喊一聲「住手」,隨之提劍橫向頸項。
  
  一聲一幕驚住眾人,大家不約而同停劍住手。
  
  「王妃,您……!」看著儀華決絕自刎之態,朱能震驚地聲哽在喉。
  
  儀華未理朱能,只是比劍在喉,看著謝貴等人,道:「誰要入內.就先從我屍體上踏過!」
  
  「王妃!」王府眾衛護,驚愣不已。
  
  謝貴目中亦閃過一抹明顯的驚愣之色,沒想到儀華竟以王妃之尊如此.一時倒也不敢輕舉妄動。
  
  時間一點一點的過去,手中的鐵劍已越發沉了,儀華的手已漸不足以支撐。
  
  謝貴眼中精光一閃,似乎從中看出可尋之機,正又要想得力手下使眼色,令他們暗中行事,忽聽花園後面傳來內侍尖細的嗓音:「王妃,不好了,王爺醒來不見您,正大發雷霆呀!」
  
  「鎚一一」一聲刺耳之聲劃過地面。
  
  儀華手一緊,劍端抵在地上,全身重量盡以鐵劍支撐。
  
  這一刻,她只感馬三寶的聲音,於她近似天籟。
  
  轉眼之間,馬三寶已跑至儀華跟前,彷彿沒看見地上慘死的王府護衛,連忙上前扶住儀華道:「王妃,您怎麼呢?」說完,好似方看見一地死屍,當下驚得臉色慘白,雙膝顫抖,指著地上結舌道:「這……他們……」
  
  儀華丟開那把磨破手心的鐵劍,搭在馬三寶的手穩住雙腳,雙眼噴火似得看著謝貴,怒道:「立刻給我滾出王府!」
  
  「滾」一字似乎激起謝貴滔天怒火,他生硬的向儀華抱拳說了一句「既然王爺已經醒了,那麼末將此時求見也不算打擾了」,便一邊高喊「我們走」一邊率先提劍而入。
  
  朱能一見,即刻上前撿起地上鐵劍,就欲阻止,不妨衣袖被人一拉。他回頭,卻見儀華向他搖頭,心中一動,只做不敵謝貴等人,暗中放水令他們闖入後花園。
  
  少時,數百名兵士盡數闖入,儀華一行人遠遠跟在後面,藉著已濛濛亮的天色,四處□尋不見一絲痕跡的倘大花園。
  
  「王妃,放心,不會讓他們發現有異。」見扶著的儀華仍不放心.馬三寶湊耳小聲道。
  
  說話間,不覺行至寢院入口,卻聽院內一片鴉雀無聲。
  
  儀華、朱能面面相覷,但見馬三寶眼中顯出了然之色。她斂下心中怪異,逕直穿過數百兵士紛紛讓開的道路,疾步直奔寢室。
  
  「王妃,大清早的就穿這麼少出去,底下人怎麼侍侯的?」方入寢室,儀華還不及一語,朱棣不悅的聲音己向她傳來。
第262章
  
  儀華陡失言語之能,目光怔怔地看著屋子正中。
  
  只見朱棣身裹一件黑色大氅,圍著一個鎏金大火盆席地而坐,口中不時發出吸氣的呼冷聲。
  
  這樣如過三九寒冬的一幕,發生在炎炎夏日的六月,令所有人著得目瞪口呆。
  
  須臾之後,多年的夫妻默契使儀華迅速反應過來,連忙走到朱棣跟前溫聲說道:「王爺,臣妾一會就加衣服,你先讓馬三寶扶著去內侍,臣妾馬上過來。」說著朝馬三寶打了個眼色,示意他攙扶朱棣進內間。
  
  馬三寶應聲喏,正要攙扶朱棣起身,卻聽謝貴阻止道:「且慢!」
  
  儀華心神一凜,提著幾分惴惴不安向謝貴看去,竭力維持面上泰然。
  
  謝貴卻對儀華視若無睹,只是盯著朱棣半晌,突然掉頭大步衝出門外,一把拽起陳、王二人中的一個,拉扯進室內一腳踹至地上。不待被踹的王某狼狽爬起身,立馬又上前兩名兵士壓住他,面向朱棣而跪。
  
  謝貴滿意地挑了挑眉,驀然抽出腰間佩劍,一下直指王某被迫挺起的胸膛。
  
  「王爺,他犯了謀逆大罪,末將奉皇上聖命前來捉人。皇上聖旨中說,只要證明他們確實謀反,是處決是流放,一切都全權交予末將。
  
  屬下認為,他即是王爺的親兵,只要王爺開口,末將一定饒過他性命。」說這話時,謝貴一雙厲睜死死盯著朱棣。
  
  儀華大驚,一眼看出謝貴的意圖,她立時上前擋開謝貴的目光,怒喝:「謝貴!你這是要做什麼!?難道你眼中真沒國法,竟敢逼迫!」
  
  謝貴不理,轉身一下扯掉王某口中白布,與此之時,鋒利的劍尖沒入王某胸膛。
  
  「啊——」同一瞬,王某淒厲的慘叫劃破這人群鳥啼鳴的清晨。
  
  而隨著王某慘叫的淒厲加深,是冰冷的劍身一點點的沒入。
  
  「謝貴,你別欺人太甚!」看著王某疼得扭曲發白的面孔,儀華繃得死緊得身子瑟瑟發抖。
  
  謝貴依然不理,只對著朱棣道:「素聞燕王體恤下士,今日才知聞名不如一見。燕王您如此放任下士受此折磨,就可以無動於衷?」頓了頓話鋒一轉,低頭看向王某:「你,就甘心成了棄子?」
  
  「呸!」王某憤恨地朝謝貴一口血水吞去,胸膛猛一用力向前凶狠一挺,長劍頓時穿膛而出,一劍斃命。
  
  謝貴看著的目光一愕,隨即怒色竄起,他手中劍柄緊握就要一劍拔出,卻聽沉默多時的朱棣帶著一臉睡意,不悅道:「哪來的這麼吵鬧,竟擾了本王的清淨。王妃讓人將他們一併拿下杖斃!」一邊不甚在意地的說,一邊頭也不回地往內間走去。
  
  謝貴一臉詫異,望著朱棣離開竹簾,怔了半晌才抽出長劍。
  
  儀華一旁看著謝貴,見他正怔怔發愣,她當機立斷上前,指著他怒不可遏道:「謝貴,您究竟還想試探什麼?現在王爺是什麼情況你也知道了!我一心要阻止的隱秘,也讓你當眾揭開!說,你還要殺誰?還要做什麼?才肯帶著你的人給我從這裡滾出去!」
  
  謝貴似讓儀華的怒聲震醒,他神色不定地盯著倒在血泊裡的王某,又抬頭著了看一身恨意森森的儀華。
  
  看著,謝貴不由凝神思了片刻,目光隨之望向同來的兵士,見他們面色間皆平添幾分刪然,終是歷經一番掙扎過後,忽然動作強硬抱拳道:「今日末將莽撞,但一切都是為了皇上著想。不過對王爺王妃的不敬,末將他人定當做出解釋。」說著也不等儀華回應,丟下一句「末將告辭」,即刻帶著陳某及一干人馬盡數離開。
  
  他們走後,久久地,儀華盯著地上王某的屍首一動不動,直到眼前的血地被清水沖洗,她凝眸抬頭,才後知後覺的發現屋子裡只有她與朱棣。
  
  看著立在身後一臉莫測的朱棣,儀華淡淡的喚了聲「王爺」,以一種極其平靜的聲音娓娓敘道:「這次能僥倖過關,下次謝貴來做解釋的時候,就是入兵王府的時候了。」
  
  朱棣也不知在想些什麼,聽到儀華的話,點頭「嗯」了一聲,道:「那就動手吧。」
  
  動手!可敵眾我寡如何動手?
  
  儀華幾欲三番張口,卻話到嘴邊又不知如何開口。
  
  朱棣卻像知她所想,伸手攔過儀華入懷,擁著她長長一嘆道:「不用擔心,雖然他們人多勢重,可我畢竟掌握北平二十來年,若要出奇制勝也不難。」
  
  出奇制勝,如何出奇才能制勝?儀華無聲苦笑一下,伸手回抱住朱棣,伏在他寬厚的胸膛上,聽著他強而有力的心跳聲,良久她回應道:「嗯,臣妾相信王爺。」
  
  然而儀華相信的話語,並不能使敵我形勢逆轉。
  
  在燕王一切尚未準備齊全之際,冒然動手,只能是殊死一搏方有獲勝之機。
  
  如此,面對不知有沒有明天的日子,朱棣與儀華,乃至整個燕王府只能全力以赴,在這最後的一段日子裡盡他們所能。
  
  這樣一日一日數著時間的日子,不覺又過去了半月,在儀華慶幸相安無事的同時,她也感到了一種威脅逼近。
  
  這一日,已是六月的最後一天。
  
  一場傾盆大雨過後的下午,儀華一改最近的習慣,並沒有去後花園,而是留在了她的寢宮,一個人獨身坐在西偏殿——明兒的住所。
  
  她坐在寢室中的一張檀木圓桌旁,目光不停地流連於這裡的一切,竟覺是那樣的不捨。而今天不過是余函帶著明兒離開的第一天,她卻已開始了對女兒的想念。
  
  窗外大雨初停,屋上的積雨順著飛簷滴滴而落。
  
  她聽著這一滴一滴的滴答聲,沒來由地一陣煩躁,竟憑空生講一個駕馬追回女兒的決定,她隱約認為若一家人不再,丟下女兒一人究竟是對是錯?
  
  一時千頭萬緒,她使勁的搖搖頭,拋開腦中紛雜思緒。
  
  伸手取過桌上茶盞,隨意倒了一杯涼茶,就欲舉杯而飲,以壓下心頭的煩躁之氣。
  
  卻尚不及茶水沾唇,只聽外面一番回稟,驚得她一個失手,茶盞「匡啷」一聲在地上摔的粉碎。
  
  她不顧灑在素裙上的茶水,猛然站起,看著立在門攔口得李進忠,猶自不信的追問道:「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王妃,余夫人帶著小郡主、寧兒小姐回來了。好像是她們路上遇到下雨,走了一半的路就折回王府。」
  
  李進忠揀著話,小心回道。
  
  聞言,儀華說不清一時是怒是喜,只是道:「她們現在在哪?立刻帶我去!」
  
  李進忠見儀華這樣不敢耽擱,忙引著儀華回了正殿內堂。
  
  穿過正殿大堂,直望右撩開竹簾入內,卻不見明兒、寧兒兩個小人兒,只有餘函和一個身形略高大的中年婦人。這婦人背對著她,背影顯然不是她熟悉的,儀華一下惕然止步,道:「余氏,明兒她們呢?」
  
  余函一聽轉身,見是儀華臉上一喜,急忙道:「秋姑姑帶明兒和寧兒剛出去了,妾身急著趕回來,是有人要向王妃引薦。」
  
  儀華聽了目光看向始終低著的婦人,再加之餘函沒有叛敵的可能,她揮手打發了李進忠退下,站在門口直接開門見山道:「你是何人?」
  
  話音方落,只見那婦人一下跪地,旋即卻是一個男子聲音道:「末將張信有朝廷密報稟報王爺王妃。」說完,那人抬起頭,確實是一張塗著脂粉的男人臉。
  
  「你……」儀華看著跪在地上男扮女裝的張信,心中百轉千回,卻怎麼也不敢相信與謝貴同時任命北平指揮使的張信,會背叛朝廷而助他們!?
  
  來之前,張信便知儀華不會輕易信他,這一見儀華神色心中一定,從容不迫道:「王妃,您可還記得去年您在城中大勢分發解暑藥和冰塊?」
  
  儀華雖不解,卻也點頭默認。
  
  張信聽過,臉上神色立時已一片恭敬,道:「朝廷本就欲派末將本平為官,因而末將母親及家眷去年入夏前就已到了北平。不想是年逢大暑,末將一干家眷皆受了暑氣,尤其是末將母親患病尤為嚴重,但當時北平冰塊、藥草缺乏,難以購得。而全靠王妃慈善救濟,否則末將母親只怕……」
  
  說著,張信「咚」地一下磕頭在地:「母親說王爺王妃愛民如子,末將聽信皇命於七月初六帶兵包圍燕王府,便是恩將仇報。所以,末將今日才做女裝,避開王府外朝廷人馬的監視,斗膽告密。」
  
  雖聽張信句句真切,儀華卻難以輕易相信,正躊躇之間,室內三人皆冷不防朱棣驀地從一架屏風後走出:「你說朝廷已下密旨,於七月初六入府捉拿本王?」
  
  張信正驚於朱棣突然出現,且半分瘋魔之症未見,就聽朱棣緊迫逼問,他忙下意識打道:「末將若有一字半句假話,定當自謝於王爺面前!」
  
  「好!」只聽張信話音一落,朱棣立時接口,步步緊逼威脅道:「你若有一宇半句假話,非但你性命難保,你現居於北平的一家大小,都將為你陪葬!」
  
  張信心中惶然,張口卻夫聲,他也不再言語,只是匍匐叩首。
  
  猶自心悸間,只聽頭上方朱棣的聲音道:「王妃,本王七月初六病癒,大宴北平一應官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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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3章
  
  七月初六,燕王突然病癒,以示親王威儀,宴請北平官員於承運殿慶賀。
  
  建文帝派於北平文武雙將張昺、謝貴拒不前往。燕王再下帖邀請,帖上印協助張、謝二人明日逮捕燕王府眾人軍官名單,加之張信從旁相勸,二人終於決定動身前往燕王府。
  
  夕陽西下,張、謝二人率大批衛護行至燕王府,卻不迎門攔住。
  
  謝貴大怒,朱能視而不見,只當著相繼入府的官員道:「大明律令,任何人不得不能帶隨從軍士進入王府。謝指揮使半月前帶兵闖入,是逮捕反賊,視為情有可原!難道今日來王府做客,謝指揮使也要視國法於無物?!」
  
  國法皇權大於天,張、謝二人騎虎難下。隨即,他們轉念又一想府中大部分武將皆是明日逮捕朱棣軍官.故而答應留下大批衛護在外.隨眾官員入府。
  
  王府後宅內.儀華焦急的等著消息.一見馬三寶飛快地跑向大殿.她不等馬三寶歇口氣,立刻迎至門口迭聲追問道:「如何?可是將同行的護衛留下?」
  
  馬三寶氣喘吁吁地點頭迸:「留下了.現在朱將軍正帶著他們去承運殿。」
  
  儀華大鬆一口氣.緊繃的身子也隨之一鬆,雙腳繼而一個不穩.她忙手扶殿門穩住身形.眼睛望向一片金光渲染下的承運殿。
  
  「王妃.詳細情形您已得知,還請您帶著明郡主隨屬下離開。」這時,默然守在殿外的柳升忽然下跪道。
  
  問言,儀華心中登時一沉.呢喃台語:「離開?」
  
  馬三寶聽得心中一驚.連忙隨柳升一齊跪下:「王妃.您不可留下.按照王爺吩咐,您現在必須帶著小郡主離開!「
  
  柳升粗心.聞馬三寶所言方明白過來.也忙附和道:「王妃.若一旦動起手來,屆時整個北平都有危險。王爺手下總共又只有八百人.到時候必然顧不到王妃和明郡主.還請王妃速與屬下離開。」
  
  儀華不是不知這些.只是不放心在承運殿的朱棣父子,現下眼見馬、柳二人一臉驚恐,她唯有強壓下心中翻湧的思緒.向他們淡淡一笑道:「我母女留下,只會增加王爺的負擔.這一點我知道,你們放心,起來吧。」
  
  他兩人對看一眼.皆在彼此臉上看見鬆一口氣的神情。
  
  柳升起身道:「王妃,我們現在立刻從密道出城。」
  
  儀華點頭不語,再一次望了一眼前方的承運殿.毅然決然的轉身走入大殿內堂。
  
  內堂裡.明兒與寧兒一大一小的兩女童並排躺在臨窗的木炕上.阿秋一人焦急的守在旁。
  
  「王妃,我們現在就走嗎?」阿秋一見儀華,忙問道。
  
  儀華沒有回答.徑直走入屏風後的寢室.待聽到身後紛雜的腳踏聲.指著鋪在室內的富貴錦紋地毯.道:「從這裡揭開地毯下的方磚,就是出城的密道。」說完轉身看向抱著明兒的馬三寶.平靜吩咐道:「你跟在王爺身邊這幾年,也習了武,我這裡也不用太多人保護.你就去承運殿保護余氏。」
  
  說話之間,儀華從馬三寶懷中抱過被下藥昏厥的女兒。
  
  「王妃!」馬三寶驚詫的看著儀華。
  
  儀華將女兒交給柳升抱著.她反抱著余函的女兒低頭親了親.才抬瞧看向馬三寶道:「去吧,今晚你就把她當成燕王妃一樣保護。」
  
  馬三寶站在那裡怔了怔.終在儀華波瀾不驚的目光下.領命而去。
  
  是日入暮時分.一座建於城外山間的農家小院.燃起了昏黃燈火。
  
  也在同一時刻.城內的燕王府傳出謝貴、張昺被殺的消息,遍佈北平城的朝廷將士打亂。
  
  少時.「燕王反,從我殺賊者賞」的一句吶喊在城中爆發,一場激戰也由此展開。
  
  夜滅深.風作響.大雨驟然而至。
  
  一場突然其來的大雨.頃刻間.籠罩了整個北平城。
  
  然而風再厲.雨再狂.卻沒有一個人在意,所有人眼裡只有殺戳,鮮血淋淋的殺戮。
  
  在這震天的喊殺聲與金戈撞擊聲下,是燕王府八百名護衛奮勇殺敵.以及陡失指揮的朝廷兵馬戰死的戰死.逃竄的逃竄,而那些無心念戰者竟大開北平城門.拱手相讓給燕王以退守至冀州、居廟關等地!
  
  這時雨「僻裡啪啦」地越下越急,天也將亮了,八百名燕王護衛竟己攻下北平九座城門。
  
  霎時間,一片混亂的北平城.響起了重歸燕王麾下三軍的歡呼。
  
  這響徹雲霄的歡呼聲.乘著風.穿過雨.直達策馬疾馳的儀華耳中。
  
  燕王!燕王!燕王!
  
  儀華耳畔嗡嗡隆隆地全是歡呼「燕王」之聲,她喜不自禁,不知言語,也不知自己在想什麼,她只是一邊流淚.一邊揚鞭催馬.向北平城駛去!
  
  黎明破曉,雨過天晴.天地間第一抹金光穿過北平九座古老的城門.直照在燕王府大門前「端禮門」三字牌匾上。
  
  而在這端禮門前,是軍容整肅,旗甲鮮明的三軍。
  
  他們每一個人都凝目望著台階上,仿如過往每一次出征塞外一樣.是那麼虔誠的望著他們的主帥一一燕王朱棣!
  
  朱棣一身濺滿血漬的黑衣戰甲,手握腰間佩劍長身立於台階上,他神色肅然,目光巡視著追隨他的親兵護衛與歸順他的北平七衛。
  
  猛然間,他振臂一揮佩劍:「祖訓雲『朝無正臣,內有奸惡,必訓兵討之,以清君側之惡』。今朝廷內有奸黨迷惑聖聽,本王奉天行討.勢要清君側.保社稷!」
  
  鏗鏘之聲落,三軍振臂呼應:「清君側.保社稷!」
  
  呼聲震天撼地,「燕」字旌旗招展。
  
  「嘶——「一聲馬叫淹沒於軍呼聲中,誰也沒看見三軍之後,一匹白馬之上,一個素服女子正看著這一幕,看著台階上那個她再熟悉不過的身影。
  
  望著那個身影,她想像眾將士一樣放聲吶喊,大喊一聲「朱棣」,讓他看見她.讓他知道震撼人心的一刻,她與他同在。可張口無聲.只有眼睛再次模糊,淚水滑落臉龐。
  
  淚水朦朧間.儀華忽感一道強烈不可忽視的目光壓在身上.她心中一頓,趕緊揩乾淚水.凝眸一看一一是他!
  
  是朱棣,隔著吶喊的三軍.與她搖搖向望。
  
  這一刻.阻隔之間的三軍彷彿瞬間消失.瀰漫在風中的血腥味也不在了.只有他與她的對望……
第264章
  
  七月初七,燕王八百將士勇奪北平九門。
  
  七月十九,燕王佈告天下,指齊泰、黃子澄為奸臣,以僧道衍為謀士,張玉、朱能、邱福等為將,舉兵「靖難」。
  
  七月二十六,燕王起兵第二十天,以北平向東迅速控制通州、薊州、密雲、遵化,向西北控制了居庸關;再以八千人馬戰勝了三萬之眾的宋忠,奪取了懷來,增兵數萬。
  
  七月二十七,燕王舉兵「靖難」上達朝廷,朝野震盪,舉國嘩然。
  
  七月二十八,建文帝派老將耿炳文為大將軍,率軍十三萬伐燕。
  
  八月十五,燕王夜襲雄縣,殲耿部先鋒九千,繼而又破耿炳文軍於真定。
  
  八月二十九,聞老將耿炳文敗北,百官驚悚,建文帝迅派李景隆為大將軍,伐燕。
  
  九月二十一,李景隆至德州,調集各路軍馬,共五十萬大軍壓境北平,於河澗駐紮。
  
  「五十萬大軍?!」李進忠以為聽錯,驚聲重複。
  
  馬三寶也不禁咋舌:「竟然有五十萬之眾,此戰恐不像上次與耿老十三萬大軍作戰容易。」說著,面上難得出現凝重之色。
  
  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語,聽得坐於旁的張昭兒一陣心驚,看著儀華顫聲道:「母妃,這次……」
  
  看著他們三人無不是驚恐之色,儀華卻是不經意地笑了:「以少敵多,出奇制勝,王爺歷來如此。你們不必多憂。」
  
  話是如此,儀華心中卻不由紛亂如麻,將朱高熾與張昭兒的第一子年僅半歲大的小人兒,放回張昭兒的懷裡,從臨窗的木炕上起身笑道:「王爺讓我一會兒去書房找他,我倒忘了這事。你就留在這,一會兒你兩個妹妹午睡醒了,你幫著看些。」
  
  張昭兒連忙抱著兒子起身相送,儀華搖頭笑了笑,免了李、馬二人的隨侍,逕直去了茶水房沖泡了一盞菊花,向朱棣寢宮的書房行去。
  
  自從告之天下「靖難」以後,恐眾多武將在儀華寢宮出入有失,朱棣已將書房搬回了他原先寢宮裡的書房。
  
  書房外,二十餘名身穿黑衣鐵甲、手握一柄長槍的王府侍衛列隊把守。
  
  儀華端著漆紅茶盤,一路穿過齊齊跪首的眾侍衛拾階而上,方走到書房門口。正要叩門而入,忽然聽裡面傳來激烈的爭執聲,她下意識地駐足而立,輕輕推開書房門寸餘,透過門房細縫窺視。
  
  「......南軍(朝廷大軍)五十萬眾,若除去老兵殘將,精兵粗略估計也不下三十萬。我燕軍雖英勇,總數卻不足十萬人,此戰想要取勝,恐怕不可能!」道衍坐在太師椅上斟酌道。
  
  張玉拍案而起,怒視道:「大師!什麼叫不可能?張某是敬重你謀智出眾,可大敵當前不是讓你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
  
  閉目獨坐於書案後的朱棣,驀然睜眼,犀利的目光直看向張玉:「張持軍,你先坐下。如今方大破耿炳文十三萬大軍,我軍士氣正旺,大師不會罔顧我軍士氣正盛之機。」說時目光一轉,已問道衍道:「大師,若這次本王擊潰李景隆五十萬大軍,該如何?」
  
  聽到朱棣詢問,道衍剎那目中精光大盛,瞬息又歸於平靜,淡淡道:「王爺幼時幾乎是跟在李景隆父親峻陽王身邊長大,對於李景隆其人,相信沒有人比王爺更瞭解。常言道,知己知彼百戰百勝,王爺憑這一點,也有四成勝算。」
  
  「四成?」坐於張玉下首的朱能咦了一聲,沉吟道:「末將見大師胸有成竹,必然心中已有計量,不知另外幾成勝算為何?」
  
  聞聲,道衍讚賞的看了一眼朱能,書房外的儀華卻是目含愧然的看著朱能。
  
  七月初六承運殿大宴之時,馬三寶救肋不及,余菡終是作為燕王妃受挾持於朝廷軍官,用於張、謝等人保命。可想而知,在這成敗就此一舉之際,就是她的性命也比之不上,何況余菡並不是真正的燕王妃,保命談何容易?
  
  是以,余菡也終斷送了性命。
  
  聽馬三寶回訴,朱能一劍刺死扶持余菡的朝廷軍官,救下已奄奄一息的余菡。
  
  這樣,可也算是余菡是死在朱能的懷中嗎?
  
  或者,可也說是余菡臨死的那一刻是心滿意足的嗎?
  
  她不知道,也許這一切只是她逃避余菡替死的愧疚吧……
  
  儀華搖搖頭,甩去緊箍腦海的愧意,繼續凝目看去。
  
  只聽道衍又道:「上次真定一戰,王爺麾下斬殺南軍最多的是哪方人馬?」
  
  南軍與燕軍都是大明子弟、兄弟之軍,下手自留幾分情面。只有歸於朱棣麾下的蒙古騎兵,視為外族,對南軍大開殺戒!
  
  如此,真定一戰自是燕軍下的蒙古兵殺敵最多!
  
  儀華心中剛一想定,只聽朱棣接口道,「朵顏三衛!大師是要我向寧王借兵?」雖是疑問語氣卻是篤定。
  
  道衍雙手合十一笑:「王爺英明。」
  
  朱棣凝眉不語,張玉見狀張口正好說些什麼,朱棣去朝他們擺手道,「爾等先退下。」
  
  「是,屬下告退。」張玉、朱能、邱福、道衍四人起身告退。
  
  書房外,儀華眼見他們離開,忙退開數步而立。
  
  「王妃?」張玉率先走出,訝然一聲。
  
  儀華頷首一笑,只是不語。
  
  張玉斂下訝然,點頭離開,餘下三人紛紛如是離開。
  
  待他們走後,儀華歇下朱能方才對她刻意迴避的深思,推門而入。
  
  「吱呀」一聲悶響,仰面閉目靠在座椅上的朱棣,一邊揉著額頭,一邊不悅道:「出去!」
  
  「王爺,是臣妾。」儀華放下茶盤,走到朱棣身後。
  
  溫膩的雙手撫上額頭,不輕不重的按壓,讓朱棣舒服的嘆了口氣,道:「向寧王借兵,這事你怎麼看?」
  
  儀華手下動作不停,邊按壓著朱棣額頭邊道:「寧王麾下的朵顏三衛英勇不下於王爺親兵護衛,若能有他們相助王爺,與李景隆的五十萬大軍也多幾分勝算。再說一旦朵顏三衛相助王爺,在眾人眼裡豈不是寧王相助王爺?如此,正好也加大了其餘諸王參於『靖難』的籌碼。」
  
  話音方落,儀華只感手腕被緊緊一抓,隨之一拽之下,轉眼間她竟已落在朱棣懷中。
  
  「王爺!」儀華驚魂未定,微怒而斥。
  
  朱棣全不在意,只攬住怯中的儀華,開懷大笑:「王妃,你說得與本王不謀而合。」
  
  朗笑片刻,朱棣忽又收了笑容,鄭重其事的看著儀華。
  
  儀華心裡莫名一緊,不由攥住朱棣衣襟,低喚:「王爺……」
  
  朱棣眼中愧柔之色一閃,只是一目堅毅的盯著儀華,一字一字鏗然道:「阿姝,我要親自去大寧借兵。可我與寧王素來無甚交情,勢必又將一場激戰。所以……」頓了頓,目中再次閃過猶豫之色,道:「所以——」
  
  「王爺!」不等朱棣說完,儀華即刻打斷道:「王爺放心去大寧,北平還有臣妾與世子三兄弟守著!」
  
  (以上時間「是個大概,可信月份,不可信日期。這些只是為了俺將那些編在一塊。)
  
  李景隆:他是明開國功臣岐陽王李文忠的長子洪武十九年,李景隆襲封曹國公。他曾屢次赴湖廣、陝西河南練兵,又曾被派往西番買馬。後來掌左軍都督府事,加太子太傅銜。建文帝即位後,他受到信任,因為李文忠是朱元璋姐姐的兒子。那次去河南活捉周王,就是他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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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5章
  
  農曆九月的最後一天,燕王率燕軍數萬眾向大寧悄然進軍。
  
  就在燕軍來開北平的幾天後,一場突如其來的大學覆蓋了北平城。
  
  而隨著這場大雪地突降,寒氣也越發重了,燕王府內早已燒了暖爐,換了厚厚的門簾。因窗欞間糊了進貢的高麗宣紙,屋子裡的採光極好,透白的雪光穿過窗紙而入,照的室內一片敞亮。
  
  朱能與余函兩、三歲的女兒寧兒鬧騰累了,由阿秋抱入裡屋睡了,在燒得暖烘烘的內堂屋子裡,只有半倚靠在暖炕上的儀華,與枕在她懷中的幼女明兒。
  
  快滿十歲的明兒已是個小姑娘了,與她母親相似的面龐,正仰頭望著她的母親:「母妃,外面風雪那麼大,父王什麼時候才回來。明兒聽二哥說,父王早一天回來,我們就少一分危險。」
  
  儀華滿臉慈愛的看著懷中的女兒,手輕撫著女兒烏黑的髮絲,低頭輕輕地笑著:「你父王是為了我們燕王府,為了你三個哥哥,你的寧兒妹妹,還有你還在襁褓中的侄兒,才冒著風雪行軍。記住,你父王是我們王府的支柱,他為我們撐起了一片天,我們不能只受他的庇護,為他分擔也是我們該做的,知道嗎?」
  
  明兒似懂非懂的點點頭,一下埋進了母親溫暖的懷中,因而錯過了儀華臉上的那抹凝重。
  
  儀華偏過頭,望著風雪肆虐的窗外,想起了為朱棣帶著大軍離開前對她說得一席話。
  
  「我不知道這條路究竟能走多遠,也不知道還要向你失言多少次,將你置身在危險中。但若是成功,不論你是生死都將是我唯一的皇后;若我敗北,你也將是唯一一個與我共赴黃泉的女人。」
  
  說到這裡,他沉默了片刻,只丟下了這句話「阿姝,不要怨我霸道的決定你的一切,即使怪,你也沒有拒絕的餘地!」就頭也不回的大步離開,不給她回答的機會,也不給他自己聽她心聲的機會。
  
  原來這個男人也有他不敢面對的怯懦一面。
  
  儀華失笑地搖了搖頭,臉上的笑容絢麗而恬靜。
  
  然而,這個靜謐的午後,她並不知道李景隆已經得到朱棣率領所有的精兵良將離開北平的軍報,正親率十萬大軍向北平逶迤行來。
  
  三日後的凌晨,李景隆大軍行至北平城十里之外,已是兵臨城下。
  
  燕王世子朱高熾受母之命,立刻下令堅守九門不出。
  
  次日輕曉時分,不得其門而入的李景隆大軍,於九門環築堡壘圍困北平;另有派人往北平城向東六十里的通州行軍,意圖舉步攻佔通州,而通州正是從大寧回北平的必經之路。
  
  儀華書房內,她手持著一刻前才送到的軍報,目光死死地盯在上面多時,「啪」地一聲合上,抬眸看向立在書房內的三個兒子,道:「熾兒,你從府衛中挑選三名身手好的,立刻讓他們隨馬三寶從密道離開,搶在李景隆佔領通州之前,離開通州往大寧送信。」
  
  朱高熾領命,站在朱高熾身後的朱高煦(熙兒)卻插言道:「母妃,我們要放棄通州?」
  
  儀華「嗯」了一聲道:「總之不能開城門,那通州就只才讓給他們。」
  
  朱高煦想了想,沉吟道:「母妃,現在城下全是李景隆的人。兒臣今早四更登城門看過,依兒臣看來李景隆準備日夜守在九門下,隨時準備攻城。可我們人手少,守城將領不可能一直守城而不休息。所以兒臣認為關閉城門雖能抵擋一時,可不宜時間拖得過長。」
  
  儀華吃驚地看著侃侃而談的兒子,彷彿才注意到自己的兒子巳長成十五歲翩翩少年郎了,又想起今年夏天兒子從京師回來在她懷中尋求慰籍,一時心中情緒複雜,有對兒子長大的欣慰與驕傲,又有對兒子的一種說不出的愧疚。
  
  但很快,儀華壓下了一切情緒波動,臉上可以露出驚喜的笑容:「若李景隆真打算讓人日以繼夜的守在城門外,那更好!你父王臨走前說過,李景隆為人自滿,又刻薄寡恩,如今正是冰天雪地,他讓一貫居在南方的將士這樣守下去,勢必引起將士的反抗情緒……」
  
  她話還沒說完,書房外忍然有人道:「報——」
  
  儀華心中一跳,強自鎮定道:「什麼事?」
  
  來人回道:「啟慕王妃,李景隆大軍已開始三波攻城。九門皆受攻佔,其中麗正門戰鬥最烈,最多維持一個時辰即會攻破,還請王妃示下!」
  
  儀華霍然站起,卻因起身過猛,只黨眼前一黑,緊接著身子一陣搖搖欲晃。
  
  「母妃!」朱家三兄弟看的一陣心驚。
  
  朱高煦身手敏捷,迅疾閃身而去,扶住似要昏厥的儀華:「母妃,您一夜都沒睡了,身子吃不消。這守城門的事,你不需多理會,一切有兒臣們就可。」
  
  聽著耳旁驚惶的聲音,親兒掩不住關切的焦急話語,儀華十指深深扣進手心,絲絲疼痛隨即傳來,她立時強打起精神,一隔開朱高煦的攙扶即刻下命道:「世子,如今王爺不在,你就得代表王爺,代表燕王府,登上最險要的麗正門給守城的將士鼓舞士氣!你可願意冒險?」聲音凜然,字字鏗鏘。
  
  「兒臣願意!」朱高熾行動遲緩的身軀,在這猛然下跪的一刻,顯得格外的堅毅凜然。
  
  儀華滿意的移開目光,看向朱高煦、朱高燧兩兄弟,語氣不變道:「你二人自幼習武,一直都想要上戰場殺敵,好!現在就是個機會,你們立刻披上戰甲抵擋攻城的南軍!」
  
  「是,兒臣領命!」兄弟二人齊齊下跪道。
  
  隨著兄弟三人各領其命而去,轉眼間,書房內只剩下儀華一人。
  
  儀華一手端起放了在書案上的隔夜茶,仰頭一飲而盡。
  
  下一瞬,只聽「匡啷」一聲茶盞在地上拌得粉碎,儀華卻一眼未看她摔在地上的茶盞,推開房門,迎著呼嘯的北平,紛紛揚揚的大雪,直奔入她的寢官。
  
  一踏入寢宮,見到迎出來的阿秋,儀華立刻道:「將五日前送到的盔甲來了。」
  
  「小姐!」阿秋驚聲一叫,那盔甲可是儀華專門量身定做的,這會兒拿盔甲,豈不是要……
  
  阿秋尖銳的叫聲,似讓儀華略皺了下眉,繼而她卻是向阿秋無奈一笑:「王爺帶走了所有將士與精兵,現在王府的城中守將只有幾千人,和李景隆的十萬大軍比起來…阿秋姐……」頓了頓,聲音陡然一沉,下令道:「我一定要為王爺守住北平城,你將那套盔甲疾速拿來。」
  
  「是!」阿秋含淚伏身,轉身而去——她不為儀華命令的口味,只為那一聲含著無盡祈求的呼喚——阿秋姐!
第266章
  
  號角嗚鳴,戰鼓急響,隆隆之聲響遍端禮門前。
  
  儀華身穿護甲,肩批猩紅大氅,手握一把輕劍,立在端禮門前的石階上。她目光逐一掠過石階下每一張熟悉或不熟悉的女子面龐,然後緩緩地閉上眼睛,思緒陡然飄回到那一日,那一刻,那一瞬——朱棣在端禮門前誓師的威嚴一幕。
  
  一瞬而已,回憶卻鮮明的躍入腦海。
  
  儀華纖密的眼睫微微顫動,繼而睜開雙目,目光堅毅而威嚴地俯瞰階下。
  
  這時,殘卷大雪的北風化作一股猛襲而來,刺骨削面得冷風一下下地刮過面頰。
  
  儀華緊咬牙關,一動不動地屹立在石階上,一根紅綢綁起的萬千青絲隨風亂拂,猩紅的大氅迎風翻捲。
  
  她輕啟微有皸裂的雙層,一字一句緩慢又堅定的說:「三個月前,我的丈夫在這裡起兵。『靖難』,向他的追隨者,誓死捍衛燕王府,堅守北平城的將士們誓師。今天,他帶著這批鐵血男兒遠征,得不只留下我們一群老人、女人還有孩子,從而引來了南兵十萬大軍!可是我們不能因為我們是世人認為的弱者——女人,就將北平拱手讓人!」
  
  說到這裡,儀華忽然抬起頭,然望著灰濛濛地天空一笑,隨即含笑地看著階下眾將士的妻子,語氣很輕地說,又似很重地說,她道:「因為,我們是軍人的妻子,我們不是一個普通的女人!作為軍人的妻子,就要讓他們在外打仗的時候無後顧之憂,在他們凱旋而歸的時候有一個安穩的家。現在南軍要佔去這個地方,要在他們回來的時候,殺他們而一個措手不及,讓我們成為孤兒寡母!」
  
  一句「孤兒寡母」在階下千餘婦人,起了不小的騷動。
  
  儀華視若未見,只是敘敘地說道:「此時此刻,我不是燕王妃,只是一個軍人的妻子,一個要在丈夫不在的時候,為他守住家的一個女人。大約還有半個時辰,南軍就要從麗正門攻進來了,我要上親上戰場守住城門,若你們中有願意和我同去守城的,就撿起腳下的兵器護甲隨我去,不願意的,我也絕不勉強!」
  
  一語說完,儀華拾階而下。
  
  勒著韁繩而立的李進忠,立時躬身道:「王妃。」
  
  儀華不語,猩紅大氅一揮,利落地翻身上馬。
  
  與此之時,沉寂了片刻的階下忽然爆發出一聲聲女子的呼聲。
  
  「王妃,妾身丈夫是一個百戶,跟著燕王十幾年了,這渙也隨軍去了大寧,我……總之,我要和王妃一起去守城。」
  
  「我丈夫雖然這是個小軍頭,可那也是軍人,我是他妻子,當然也要去守城。」
  
  「我丈夫什麼也不是,就一小兵,可去年我孩子得了暑疾,朝廷沒人管,是王妃救了我的孩子……我也要跟你去!」
  
  一時間,冰天雪地的露天場子裡,此起彼伏地響起了「我也去」地呼聲。
  
  儀華心中湧起一陣暖意,眼眶不禁一濕,她強忍住那抹酸澀,低頭對李進忠說了一句「立刻讓府中侍人運石塊到城牆這來。」即轉頭看向穿著護甲的眾將士妻子,揚聲道:「我三個孩子正在九門各處,我先走一步。」
  
  語畢,儀華反手揚鞭,馬驚痛長嘶一聲,揚踢躍出。
  
  北風呼嘯,大雪紛飛,儀華縱馬馳騁。
  
  長髮逆風飛揚,紅氅獵獵於風,雪花迷濛人眼,雙手凍得生疼。
  
  儀華卻絲毫感受不到這一切,她只是不停的揚鞭催馬,不顧阻力她的是風是雪,也不顧雙眼眸得一陣澀疼,前行!
  
  遠遠地,激戰正烈的麗正門出現在前方,喊著「殺」、喊著「沖」、喊著「砍」……各種聲音源源不斷地傳來。
  
  儀華閉著眼搖了搖頭,揮去眼前大片大片的鮮紅,甩去耳畔一聲一聲慘叫,繼而她猝然睜眼,猛勒韁繩,馬雙腿剎住,瞬間停下。
  
  「王妃!」一名滿臉血漬認不清面貌的將士,驚愕地站在上城樓的第一個階梯上。
  
  儀華翻身下馬,幾步趕上登城門地階梯,轉頭向將士點頭一笑:「辛苦你了!」說完,她手持佩劍,快步登上城門,只留下將士依舊愕然地看著那抹紅色身影漸漸地消失在一片蒼茫之中。
  
  然而,讓那將士更驚訝隨後而至——數百名身穿護甲的婦人向過湧來,在她們身後又有一名又一名王府內侍押著石塊跟隨。
  
  彼時,儀華已登上戰火激烈的城牆之上,看著地上一具具北平男兒的屍體,還有那倒下了又咬牙爬起,用自己最後一分力量阻止攀上雲梯、意圖越城而入的南軍。
  
  淚水,在這一刻模糊了雙眼,她以凍得麻木的手揩乾臉頰的淚水,「鏗」一聲拔開手中的劍,衝到搭著雲梯的牆門,對著一個剛爬上半個身軀的南軍直刺胸口一劍然後決絕拔出。
  
  血,滾燙地鮮血隨著拔劍的一霎,噴湧而出。
  
  儀華似沒感覺到濺在身上的鮮血,她只看著那名不可思議瞪大瞳孔的南軍,伸手抵在他的胸口一推,看著他帶著雲梯一起落下城門。
  
  「母妃!」這時,兩聲紛雜不一的驚呼來自身後。
  
  儀華轉頭,是一身狼狽的朱高熾與一身血漬的朱高煦。
  
  朱高熾看著儀華身上的血漬,眼眶不禁一紅:「母妃,兒臣無能!」
  
  朱高煦好面子,直認為好男兒不當哭,他連忙昂起脖子,望著天空飄著的大雪,火氣十足道:「母妃!他們人多,兒子最後就是守不住城門,拼上最後一口氣也要多殺他們一個!」
  
  這就是她的兩個兒子!
  
  雖然貴為龍子皇孫,一個幼受欺辱,一個少歷磨難。
  
  是她,這個作母親的沒有保護好他們,可今天她卻要為她們感到驕傲!
  
  儀華再一次抬手揩去臉上的淚水,交握住兩兄弟的手定定地道:「兄弟一心,其利斷金!即使我們只有不足一萬的兵力,也一定會守住北平,等著你們的父王歸來!」
  
  話音方落,一個膀臂腰圓的四十來歲的婦人,抱著一塊大石率先登上城牆,朝身後高聲大喊:
  
  「姐妹們!你們快些,南軍快殺上來了,我們決不能讓他們入城!」長長的回音還在這個風雪交加的清晨迴盪,婦人已將懷中大石朝著攀爬的南軍狠很砸下。
  
  緊跟著,一名又一名懷抱石塊的婦人衝上城牆,紅著眼向攀爬的南軍砸石。
  
  轉瞬之間,聲聲慘叫隨著風,飄入北平城,飄入每家每戶。
  
  儀華雙手攀在城牆上,俯瞰著城門下連片的旌旗,數之不盡的南軍,她默默的閉上眼睛:朱棣,我一定為你守住北平,守住這帝王霸業的基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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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7章
  
  北平城下南軍發動了一次又一次進攻.而燕軍將士的妻子也一次又一次向敵人投擲石塊,終是抵擋住了南軍攻勢強勁的進攻。如此之下.當南軍為此不得不停下進攻的時候,這批身穿護甲守衛城門的女人們,在風雪漂凜的城牆上吶喊歡呼。
  
  她們的聲音是那樣歡快而明亮,感染了北平城一城的百姓們。
  
  北平城的百姓紛紛打開了緊閉的門戶.無論是老人還是小孩.都不約而同地奔至九門各門之下.與城校上守衛城門的婦人們,或是稱之為女英雄的她們一起歡呼.一起吶喊。
  
  這一天,整個北平城不但被大雪覆蓋.也被無盡的勝利喜悅所淹沒。
  
  然而,李景隆十萬大軍並沒有因為這一次的猝敗而撤軍:在三日後的一晚.當他們成功攻佔了通州之後,又再次向北平九門發起了進攻。
  
  一時間,漆黑的寒冬深夜.戰火燒了半邊天,箭羽如蝗飛上城
  
  「咻咻」地箭矢聲,刀劍「鎚鎚」相抵聲.男人的淒厲慘叫聲.女人的尖銳驚呼聲,響作一團。
  
  忽然,一道亮光劃破夜空.一枚箭矢直直射來,對著儀華的紅氅翻捲的後背。
  
  「母妃!」一聲斷喝,朱高煦撲到全然不知的儀華。
  
  同一時,無數的箭雨飛來.母子二人的前面一名拿著石塊的婦人來不及轉身,微胖的身軀巳安然倒地。
  
  「不!」儀華放聲尖叫.手腳並用的爬到婦人面前,吃力的扶起婦人.淚如雨下:「你醒醒.不要……」
  
  婦人奄奄一息地待在儀華臂間,費了半天的力氣睜開眼睛,看見淚水連連的儀華.她扯了扯嘴角綻出一抹微笑.然後什麼也沒說,就永遠地閉上了眼晴。
  
  「不一一」儀華緊緊抱住婦人.不顧婦人身上的血漬烏跡,埋頭痛哭。
  
  朱高煦跪在地上望天良久,低下頭,一雙佈滿血絲的眼晴,猶顯潤潤地濕意:他深吸了口氣,以膝跪地上前,扶住情緒似要崩潰的儀華:「母妃,此地不宜久留,兒臣先讓侍衛護送你下去。」
  
  久久地,儀華沒有作回應,朱高煦焦急不已。
  
  驀地,儀華站起,目光四望。
  
  城樓上殺戮無數.白雪覆蓋的地上,鮮紅的血跡到處可見.男人女人的屍體遍地。
  
  她發紫的雙唇不受控制的顫抖.不知是因為觸目所及的震動.還是寒冷地天氣凍成這樣。
  
  朱高煦被儀華面無表情地樣子嚇住,他記憶深處母親總是溫柔的向他笑,慢聲細語地叫他「熙兒」,這是他最熟悉不過的母親:可是此時此刻母親赤紅的雙目.冷冰冰地神情,讓他感到了一種難以言繪的害怕。
  
  「母妃!別看了.兒臣帶你下去!」朱高煦一劍擋開射來的飛箭,上前一把緊緊抵拽住儀華。
  
  儀華仰頭.藉著熊熊燃燒的戰火看向朱高煦.繼而展顏一笑.那笑容不像一位三十歲的婦人.更像一個初及笄的少女一樣簡單而明媚:「大寧離北平並不很遠.你父王知道北平有危,一定會盡快趕回來的。」
  
  話一停,儀華目光看向雪地上的婦人的屍骸,神情有些迷茫:「聽見了嗎?是孩子尋不見母親的哭聲。他們成了孤兒.他們的父母是為了北平城,為了我們燕王府而戰,我們不能讓他們這樣白白犧牲。我們要堅強的活下去.活的比誰都好,照顧他們留下的孩子!」
  
  最後一個宇的尾音消失在咆哮的風中.眼裡最後的一滴淚珠也滑入雪裡融化。
  
  儀華看向擔憂望著自己的兒子,肅聲下命道:「他們十萬之眾,我們不過區區近萬人,力敵不行,我們就智取!」
  
  朱高煦聽著儀華駕定的話語,眼睛一亮,急聲問道:「母妃可是有辦法了?」
  
  儀華一邊快速下城牆一邊向跟在身旁的親子.道:「天寒地凍,深夜尤甚。現在我們石塊將用盡,那我們就取水傾城潑下,一可讓南軍受凍,一可讓城牆城下結冰,他們再想上城門也沒那麼容易。」
  
  朱高煦三步並兩,一下跳下最後幾階石階,聲音裡透著興奮道:「母妃!兒臣明白了,立刻讓各門都照這樣做!麗正門.就由母妃您先守著了!」說著話,人己駕馬風快地消失在雪夜裡。
  
  儀華默默地看著兒子日漸高大的身影消失,她轉身,即刻召集城樓下所有人取井水。
  
  不過一刻.將士妻子、王府侍人、受傷無法再戰的將士,他們手提水桶,如一條長龍的列隊般角條不紊地向城樓上輸送水桶。水,冰冷徹骨的井水,就一桶桶地傾例下城。
  
  天寒地凍,潑下去的水,很快地結了一層厚厚的冰,搭在城牆上的雲梯順滑而下。
  
  本巳冷得瑟瑟發抖的有軍,在通身淋了一冰冷的水,個個皆凍得抖如篩糠.再無戰鬥之力。
  
  「母妃!」正在這個時候.城樓下忽然響起了朱高煦的聲音。
  
  儀華忙放下手中的水桶,跑到向城內的城牆邊,腫凍得通紅的雙手.抓在城牆焦急俯嗽。
  
  騎在高頭駿馬上的朱高煦,一眼看見儀華紅色的身影,連忙向她招手道:「母妃,攻勢最厲的三座城牆已經停下進攻了!還有,城裡的百姓他們一一」
  
  朱高煦洪亮地聲音還在風中飄蕩,儀華已經看見城中的百姓懷抱著塊塊瓦礫而來。
  
  朱棣!
  
  你看見了沒?
  
  你庇護了二十年的北平城百姓,他們在以自己力量守衛著北平城!
  
  儀華看著百姓們以瓦礫反擊南軍,她心中一遍一遍的呼喚著她的丈夫,想告訴他,他的臣民怎樣保衛北平,保護他們的家!
  
  萬眾一心的力量是強大的,李景隆也為他刻薄寡思付出了代價,隨著南軍一連數十人的凍死.軍心動搖的南軍被抵擋住了所有進攻。
  
  旬日之後,取得寧王兵馬的燕王率軍趕回北平,穿過離北平城四十里巳凍成冰的白河,引李景隆派一萬大軍迎擊。不料卻是中計,一萬南軍剛行至白河中央,堅硬凍冰的河突然斷裂,南軍頃刻間溺死甚眾。一戰不費一兵一卒殲滅敵人近萬,李景隆驚恐,丟下正守在北平城下的南軍.連夜拔營而逃。
  
  彼時臨近黎明,面對探報前稟「李景隆逃跑,請求示下。」朱棣良久不語,只是望著北方燒著滾滾黑煙的地方,沉聲道:「立刻回北平!」天.漸漸地亮了。
  
  一聲低沉的號角,響徹北平九座城門。
  
  倚靠在城桂階梯上的假寐的儀華,立刻睜開雙眼,猛然站起:「南軍,又要攻城了,大家全速備戰!」
  
  一聲令下,眾人緊神備戰,城樓卻陡然傳來一聲歡呼:「援軍來了!王爺回來了!」
第268章
  
  朱棣!
  
  他回來了?!
  
  一瞬間,儀華頓感天旋地轉,恍惚只覺是她聽錯——這幾乎是堅守城門半月以來,每一天都要出現的幻覺。
  
  但城牆外南軍丟槍棄甲逃跑的聲音,城牆內百姓們高喊「燕王」的聲音,再明確不過得告訴她——是朱棣,是她的丈夫回來了!
  
  儀華猛然轉身,顧不及城樓階梯間的路滑,她一路跌跌撞撞登上城門。
  
  從城樓俯瞰,城下一切盡收眼底。
  
  「李」字旗杆斷裂在地,南軍有奮力抗戰者,卻更多是倉惶而逃。
  
  「燕」字旌旗迎迎烈風,燕軍將士氣勢如虹,奮力殺敵不計其數。
  
  轟隆隆——
  
  戰況漸激,兩方戰鼓越敲越急,聲如雷鳴,這一時刻,只見一匹黑色俊馬之上,一個逆著晨光的高大身影,俯身接弓。
  
  然後,張弓,搭箭,拉弦,「錚」一聲松弦。
  
  三箭齊發,三箭齊中,直指南軍擊鼓之人。
  
  
  一箭左手穿腕,一箭右手穿臂,一箭橫穿胸膛。
  
  那擊鼓之人沒想到有七八名同袍在身後庇護,他還會同一剎那連中三箭,他想轉頭看一看是誰向他射擊,卻來不及任何一個動作已頹然倒地,永遠也不會知他死於誰的三箭之下。
  
  與此之時,隨著擊鼓之人倒地,南軍戰鼓驟然消聲,南軍作戰頓時大亂。
  
  「來人!」儀華猝然轉身,目光從那披著玄色繡金蟠龍大氅的高大身影移開,看向城樓上的眾將士凜聲下令道:「援軍已到,即刻開城門,與援軍裡外夾擊敵人!」
  
  「屬下頜命!」眾將士領命而去,訇然大開城門,高舉刀戟衝入戰場。
  
  殺伐驟起,血染大地,屍橫遍野。
  
  冬日清晨濃霧散去,東方升起一輪旭日,普照雪色蒼茫大地。
  
  圍城半月的十萬大軍敗北逃亡,浴血奮戰半月的軍民歡呼:「燕王!燕王!燕王!」
  
  儀華依舊城樓俯瞰,城下三軍刀戟高舉,齊齊歡聲「燕王」不歇。
  
  親眼所見此情此景,以為早已流乾的眼淚,卻莫名地又淚盈於睫,儀華伸手蒙眼笑了笑。
  
  笑,無聲無息。
  
  她卻忽聞一道抑制不住似激動又似羞赧的笑聲,在身旁響起:「王妃,妾身……看見我家……這麼久妾身都沒收拾過自個兒,他看著會嫌棄不?王妃,您看我臉擦乾淨沒?」
  
  斷續的話語源源傳入耳內,儀華愕然地拾頭,入眼之處是一個約雙十年華的少婦,正一邊往臉上抹雪一邊看著她詢問。
  
  「王妃,怎麼了?可是妾身臉上越抹越髒了?」見儀華詫異的看著自己,少婦摸著臉迭聲問道。
  
  儀華燦爛一笑,側身挖起城牆上的白雪,一下敷在臉上,瞬時讓雪刺激的渾身一顫,她卻轉頭向身旁的少婦朗聲大笑:「洗淨臉上的血漬,就應該去迎接凱旋歸來的丈夫!」說時轉身由捧起一堆兒白雪,快步奔跑下城樓。
  
  城樓下歡呼的民眾,一眼認出奔下城門的紅色身影,他們紛紛停止了歡呼,為紅色的身影讓開了道路。
  
  沒有王妃出行嚴整的儀隊,也沒有美衣華服的點綴,儀華身披殘破的猩紅大氅,只有她一人一步地走出城門。
  
  一出城門,濃烈的血腥味撲鼻而來,腳下所踏之地儘是殘肢伏屍,阿鼻地獄恐怕也不過如此。
  
  這半月來,一個活生生的人在面前死亡,也早成了司空見慣的事。
  
  因而,她以為面對地上蔽野的屍骸,她會無所畏懼,卻仍有來自心底深處的抗拒。
  
  儀華屏住呼吸,儘量不去著四週一眼,只是目不斜視的看著正前方黑馬之上的身影,一步一步向那個身影走進。
  
  三軍的歡呼漸漸消聲,高舉的刀戟緩緩放下,只靜靜地看著那抹紅色身影。
  
  紅色身影走近了,她在唯一還騎在馬匹上的人前駐足,然後仰頭瞇起眼,專注地看著馬上之人。
  
  一眼之後,她後退一步,在那方寸沒有殘屍的雪地上,向馬匹上的人跪下,道:「臣妾與城中守將四千,眾燕軍妻室三千,王府侍人一千,城中百姓二千,共計一萬人抵南軍十萬眾十七日,終不負王爺所托,不枉正義之師名!」話頓,起身再匍匐道:「燕王奉行天討,以安社稷,天地神明,昭鑑其心——清君側!」
  
  輕柔而堅定的聲音順著風,遠遠地傳至燕、寧「靖難」之師,須臾的沉默後,三軍再次刀戟高舉,萬聲齊呼:「清君側!」
  
  一時間,城下十里之內,遍響「清君側」。
  
  一聲聲直震人心的呼聲中,朱棣翻身下馬,雙手顫抖的扶起儀華。
  
  儀華順勢而起,沾著些許污血的臉頰一分一分地落入朱棣的眼中。
  
  朱棣的眼睛深邃而專注,只映著眼前紅色的身影,彷彿天地之間唯有眼中的一抹紅。
  
  
  儀華輕聲一笑,目光沉靜而溫柔的看著朱棣,莞爾一語道:「如此看著臣妾,王爺是不認識您的妻子了嗎?」
  
  聞言,朱棣沉沉地笑了,握著儀華的手上前一步,爾後轉身並肩而立,低頭看向儀華,眼底一片溫柔:「阿姝,大好河山唯你我共赴。」話音一落,他目中柔情盡消,只望眼前三軍將士,右手拔出腰間佩劍直指蒼天:「新年之後,出北平,揮師南下,清君側!」
  
  轟隆震天撼地的呼聲間,一黑一紅相掩的大氅下,是一男一女兩隻手的緊緊相握,十指相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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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9章 唯一(終)
  
  朱棣!
  
  他回來了?!
  
  一瞬間,儀華頓感天旋地轉,恍惚只覺是她聽錯——這幾乎是堅守城門半月以來,每一天都要出現的幻覺。
  
  但城牆外南軍丟槍棄甲逃跑的聲音,城牆內百姓們高喊「燕王」的聲音,再明確不過得告訴她——是朱棣,是她的丈夫回來了!
  
  儀華猛然轉身,顧不及城樓階梯間的路滑,她一路跌跌撞撞登上城門。
  
  從城樓俯瞰,城下一切盡收眼底。
  
  「李」字旗杆斷裂在地,南軍有奮力抗戰者,卻更多是倉惶而逃。
  
  「燕」字旌旗迎迎烈風,燕軍將士氣勢如虹,奮力殺敵不計其數。
  
  轟隆隆——
  
  戰況漸激,兩方戰鼓越敲越急,聲如雷鳴,這一時刻,只見一匹黑色俊馬之上,一個逆著晨光的高大身影,俯身接弓。
  
  然後,張弓,搭箭,拉弦,「錚」一聲松弦。
  
  三箭齊發,三箭齊中,直指南軍擊鼓之人。
  
  一箭左手穿腕,一箭右手穿臂,一箭橫穿胸膛。
  
  那擊鼓之人沒想到有七八名同袍在身後庇護,他還會同一剎那連中三箭,他想轉頭看一看是誰向他射擊,卻來不及任何一個動作已頹然倒地,永遠也不會知他死於誰的三箭之下。
  
  與此之時,隨著擊鼓之人倒地,南軍戰鼓驟然消聲,南軍作戰頓時大亂。
  
  「來人!」儀華猝然轉身,目光從那披著玄色繡金蟠龍大氅的高大身影移開,看向城樓上的眾將士凜聲下令道:「援軍已到,即刻開城門,與援軍裡外夾擊敵人!」
  
  「屬下頜命!」眾將士領命而去,訇然大開城門,高舉刀戟衝入戰場
  
  殺伐驟起,血染大地,屍橫遍野。
  
  冬日清晨濃霧散去,東方升起一輪旭日,普照雪色蒼茫大地。
  
  圍城半月的十萬大軍敗北逃亡,浴血奮戰半月的軍民歡呼:「燕王!燕王!燕王!」
  
  儀華依舊城樓俯瞰,城下三軍刀戟高舉,齊齊歡聲「燕王」不歇。
  
  親眼所見此情此景,以為早已流乾的眼淚,卻莫名地又淚盈於睫,儀華伸手蒙眼笑了笑。
  
  笑,無聲無息。
  
  她卻忽聞一道抑制不住似激動又似羞赧的笑聲,在身旁響起:「王妃,妾身……看見我家……這麼久妾身都沒收拾過自個兒,他看著會嫌棄不?王妃,您看我臉擦乾淨沒?」
  
  斷續的話語源源傳入耳內,儀華愕然地拾頭,入眼之處是一個約雙十年華的少婦,正一邊往臉上抹雪一邊看著她詢問。
  
  「王妃,怎麼了?可是妾身臉上越抹越髒了?」見儀華詫異的看著自己,少婦摸著臉迭聲問道。
  
  儀華燦爛一笑,側身挖起城牆上的白雪,一下敷在臉上,瞬時讓雪刺激的渾身一顫,她卻轉頭向身旁的少婦朗聲大笑:「洗淨臉上的血漬,就應該去迎接凱旋歸來的丈夫!」說時轉身由捧起一堆兒白雪,快步奔跑下城樓。
  
  城樓下歡呼的民眾,一眼認出奔下城門的紅色身影,他們紛紛停止了歡呼,為紅色的身影讓開了道路。
  
  沒有王妃出行嚴整的儀隊,也沒有美衣華服的點綴,儀華身披殘破的猩紅大氅,只有她一人一步地走出城門。
  
  一出城門,濃烈的血腥味撲鼻而來,腳下所踏之地儘是殘肢伏屍,阿鼻地獄恐怕也不過如此。
  
  這半月來,一個活生生的人在面前死亡,也早成了司空見慣的事。
  
  因而,她以為面對地上蔽野的屍骸,她會無所畏懼,卻仍有來自心底深處的抗拒。
  
  儀華屏住呼吸,儘量不去著四週一眼,只是目不斜視的看著正前方黑馬之上的身影,一步一步向那個身影走進。
  
  三軍的歡呼漸漸消聲,高舉的刀戟緩緩放下,只靜靜地看著那抹紅色身影。
  
  紅色身影走近了,她在唯一還騎在馬匹上的人前駐足,然後仰頭瞇起眼,專注地看著馬上之人。
  
  一眼之後,她後退一步,在那方寸沒有殘屍的雪地上,向馬匹上的人跪下,道:「臣妾與城中守將四千,眾燕軍妻室三千,王府侍人一千,城中百姓二千,共計一萬人抵南軍十萬眾十七日,終不負王爺所托,不枉正義之師名!」話頓,起身再匍匐道:「燕王奉行天討,以安社稷,天地神明,昭鑑其心——清君側!」
  
  輕柔而堅定的聲音順著風,遠遠地傳至燕、寧「靖難」之師,須臾的沉默後,三軍再次刀戟高舉,萬聲齊呼:「清君側!」
  
  一時間,城下十里之內,遍響「清君側」。
  
  一聲聲直震人心的呼聲中,朱棣翻身下馬,雙手顫抖的扶起儀華。
  
  儀華順勢而起,沾著些許污血的臉頰一分一分地落入朱棣的眼中。
  
  朱棣的眼睛深邃而專注,只映著眼前紅色的身影,彷彿天地之間唯有眼中的一抹紅。
  
  儀華輕聲一笑,目光沉靜而溫柔的看著朱棣,莞爾一語道:「如此看著臣妾,王爺是不認識您的妻子了嗎?」
  
  聞言,朱棣沉沉地笑了,握著儀華的手上前一步,爾後轉身並肩而立,低頭看向儀華,眼底一片溫柔:「阿姝,大好河山唯你我共赴。」話音一落,他目中柔情盡消,只望眼前三軍將士,右手拔出腰間佩劍直指蒼天:「新年之後,出北平,揮師南下,清君側!」
  
  轟隆震天撼地的呼聲間,一黑一紅相掩的大氅下,是一男一女兩隻手的緊緊相握,十指相扣。
  第270章 帝后(上)
  
  三年後
  
  建文四年六月十三日,一個酷暑的盛夏裡。
  
  燕軍歷經無數次生死之戰後,在這個烈日中天的夏日,三軍將士兵臨京城。
  
  京城金川門前,與燕軍大戰四年的李景隆,下令打開城門,迎降燕王入城。
  
  在戰火後的滾滾濃煙中,燕王率軍迤邐進這座曾最為金光耀眼的城池,而今已成了一座斷壁殘垣的空城應天。
  
  與烈火呼嘯中的金陵皇宮,遙遙相望地京師城樓上,繡「燕」字大旗獵獵招展。
  
  一個從金陵皇宮駕馬趕來的披戰甲的男子,登上城樓,在「燕」旗下默然遙望皇宮的高大身影前,下跪稟道:「王爺,王妃在火場中救下二皇子,現在正帶著二皇子往中山王祠廟而去。」說到這,話語忽然停下。
  
  朱棣從燃著大火的金陵皇宮移過視線,瞥了一眼跪在腳下的馬三寶,詢問道:「王妃,還做了什麼?」
  
  聞言,馬三寶神色一變,猶豫回道:「王妃尋獲兩具焦屍,稱此兩具焦屍分別是皇上與大皇子,並命宮人準備國喪大禮……還有徐…就是三公子的遺體還留在大殿內,王妃說您乃三公子生前最崇敬之人,請求您為三公子蓋棺斂!」
  
  陡然拔高音量的話落,是沉默,在這列隊森嚴的城樓上,蔓延著。
  
  朱棣望著金陵皇宮,面無表情地閉上雙眼,拒絕再看那似燃燒不盡的烈火,也一併遮擋去眼底的沉痛。
  
  良久,朱棣驟然睜開雙目,踏著沉穩的腳步走下城樓。
  
  跪在一旁的馬三寶一驚,連忙起身跟上:「王爺,您這要去哪?可是要入皇宮,小的馬三準備——」
  
  「暫不入宮,本王去接王妃!」一語戳斷馬三寶的話,朱棣翻身上馬,勒僵揚鞭一聲「叱」,黑馬似離弦之箭馳騁離開。
  
  迅疾,三十名黑衣鐵騎駕馬追趕,百名步軍將士於後快跑相隨。
  
  一時間,得得的馬蹄聲,唰唰的腳步聲,交織在一片漫漫黃沙之中。
  
  徐家,父祠外
  
  嚴整排列的青磚延伸丈餘,沿路蒼蒼古木掩映左右,曲靜古樸不見絲毫戰火。
  
  儀華懷抱著兩歲的二皇子,騎馬徐行在這條幽徑上,直至緊閉的祠堂門前翻身下馬。
  
  李進忠牽著馬退至一旁,身後隨行的柳升上前道:「王妃,可要屬下開門,請魏國公出門迎接?」
  
  儀華搖頭不語,繼而牽著一臉迷茫地二皇子走上石階,「吱呀」一聲推開兩扇漆黑的大門。
  
  祠堂內沒有光,乍然照進的光線,如一條從門直直鋪至供桌的路徑。
  
  此時,在這條灰光色的路徑盡頭,正背對大門跪著一個身穿喪服的男子。
  
  「跟嬸祖母一起進去。」看了一眼祠堂內,儀華彎下身溫柔地牽起二皇子走入祠堂。
  
  一大一小二道腳步聲在沉寂的祠堂響起,跪在供桌前的男子卻仿若未聞,依舊筆直地跪在那裡一動不動。
  
  儀華站在供桌旁,喚道:「魏國公。」
  
  聽到儀華的聲音,徐輝祖頭也不回地淡淡道:「此乃忠於太祖皇帝的中山王之祠堂,還請燕王妃離開。」
  
  忠於太祖皇帝?這是暗指她是亂臣賊子嗎?
  
  儀華不怒亦不笑,只是一瞬不瞬地盯著徐輝祖,心平氣和道:「三弟死了,你作為他一母同胞的親大哥是做何想?」
  
  徐輝祖身軀幾不可見地一震,隨即終是站起,轉身一臉平靜地著向儀華;卻在見到儀華牽著的二皇子時,他瞳孔劇烈一縮,頓了頓方冷冷地看著儀華道:「背主逆臣,死不足惜!不過,臨死之前他能幡然醒悟,在皇上面前自刎謝罪,也算不辱家風!」
  
  這樣一字一句的冰冷話語,終於徹底喚起了儀華心中悲痛,在親眼見到徐增壽屍首那刻的悲痛!她握在腰間佩劍的手倏然一緊,緊跟著只見一道冰冷的白光晃過,鋒利的劍尖已直指徐輝祖。
  
  指向胸膛的一劍來得猝不及防,徐輝祖臉上明顯露出一絲驚詫。
  
  儀華卻無視徐輝祖臉上的驚詫,兀自恨意森然地盯著他切齒道:「果真是你!徐輝祖,那是你親弟弟!你明知道他視你如兄如父,你卻以你認為的忠義來束縛他!你知不知道,他今年九月才過而立之年啊?!就因為你——你……」說時情豬陡然崩潰,儀華「啊」地一聲低叫出,劍瞬時一偏住前一刺,尖銳的劍尖立時刺入徐輝祖胸膛。
  
  徐輝祖猙獰著臉色吃痛一聲,手不顧長劍鋒利,他一手抓住劍端,微弓背抬頭諷刺一笑:「原來燕王妃大駕光臨此地,是為了親手殺你在下?」
  
  「親手殺你?!」儀華尖聲一叫,猛地一下抽回長劍,染紅的劍尖一點一點滴下血珠,她也一邊流淚一邊恨聲道:「你還不配!若不是為了三弟留下的遺書,我豈會來見你這個滿口忠義,卻又背信棄義的小人?」說著鬆開嚇得嚎陶大哭的二皇子,從衣襟口掏出一封已拆的信函,朝徐輝祖臉上扔去。
  
  徐輝祖怔然的看著信函打在他臉上,又飄落在地上,半晌他才拾起信函打開一看。
  
  見徐輝祖閱著遺書的臉上陣陣變幻,儀華愴然大笑一聲,仍然止不住眼中淚水,哭笑道:「看到了?他說你告訴他徐家以忠義傳家,他忠義兩難全,只有一死方能敬忠守義!可笑你這個自稱忠臣的人反而存活在世!而三弟至死,都還要讓我保你一條性命!」
  
  儀華字字聲淚俱下,徐輝祖大慟,雙唇幾欲吸動呢喃。
  
  儀華卻猶覺不夠,喊出壓在心頭三年的憤怒:「當年謝氏臨死之前,以熙兒作威脅,讓我保熾兒世子之位,讓我發毒誓守一輩子活寡!好,誓言未來得及發,熙兒就被救下,我也不追究。可你呢?你當時答應過什麼?無論何種情況都要保他三兄弟性命,可實際你卻下今無論死活,都不可放熙兒逃回北平,讓他小小年紀就背負了十幾條人命?!」
  
  說到這,儀華想起熙兒在她懷中哭泣的一幕,心中登時一陣絞痛。
  
  許是情緒過激,又受徐增壽這般死去的打擊,儀華忽覺眼前天旋地轉,她竟是一時站不穩,身體搖搖欲晃。
  
  此刻,儀華只感她似要不支倒下,忙吃力挪動仿有千斤重的雙足,行到供桌那有個支撐之力,卻不及邁出一步,就聽記憶中朱棣的聲音焦急的叫了一聲「阿姝」,隨即便落於一個再熟悉不過的剛硬胸膛。
  
  朱棣一接住儀華纖細的身子,連忙在儀華耳畔溫柔而焦急道:「阿姝,為什麼你總是這樣任性?不拿你自個兒身子當一回事?你先堅持一下,我立馬帶你去道衍那!」說話間,早已打橫抱著儀華在懷中,看也不看一旁的似受極大衝擊的徐輝祖,就要往外走去。
  
  意識模糊間,儀華強打起一點兒精神,扯著朱棣衣袖請求道:「皇上和大皇子已自焚,葬身火還屍骨無存,只留下了二皇子一滴血脈,臣妾懇求王爺讓魏國公作為仲父教養二皇子三年……」
  
  話猶未完,儀華卻已用盡身上最後的一絲力氣,竟失說話之能。
  
  迷糊之間,隱隱約約聽到朱棣在耳畔一貫溫柔而低沉的輕喚——阿姝,也聽到徐輝祖似乎不減銳氣的向朱棣爭執他有生父徐達留下的免死勳券,再然後她的意識終於全然模糊,昏厥不醒。
  
  無力醒來的昏迷中,她幾番醒來,又幾番睡去。
  
  渾渾噩噩之間,總有一雙佈滿血絲的深邃眼睛,灼灼如日得盯著她;又有一雙粗糙而溫暖的手,緊緊地擁著她,輕輕撫著她鬢間汗濕的碎髮。
  
  她知道,擁著她看著她的人是朱棣,所以她放心的任由自己昏睡下去。
  
  睡夢中,軍鼓雷鳴,沒有兩軍交戰,更沒有血肉模糊的戰場,只有他沉緩的聲音令她安心。
  
  這一場無意識的昏睡,不知是睡了多久,她方才有了力氣睜眼。
  
  四下幽暗,光從正對的紙窗透入,灰色天光下,一個魁梧身影負手背立。
  
  看著,儀華不禁露出一絲舒心的微笑,從建文二年二月燕軍打出北平後,她有多少次遙遙凝望著這個身影——巍峨屹立的座座城樓下,他身披繡織金盤龍的黑色大氅,鐵劍破空,破出萬丈血光!在巨大的撞擊城門聲中,四周號角戰鼓交織聲下,燕軍將士喊「殺」聲中,他率領三軍攻破城池!
  
  而她,就這樣注視著這抹身影,看著他如何衝鋒陷陣,如何譜寫下一次次戰場傳奇。
  
  即使只是室內微微的幾絲氣息變動,也沒逃出這個歷經烽煙戰場的男人,轉過身,朱棣含著笑:「醒了。」聲音沙啞。
  
  儀華輕輕「嗯」了一聲,看著向她走過來的朱棣,問道:「這是哪裡?不像哪裡的宮殿,倒有些像寺廟。」
  
  朱棣側身坐在床沿,臂膀一伸攬過儀華,稜角分明的下頜抵在儀華光潔的額頭,低聲道:「你昏迷了兩天,幸好道衍說你沒事。」聲音停了停,淡去話中的沉重,沉沉一笑道:「還真讓你說對了,這裡不是哪裡的宮殿,是鳳陽祠堂的一居偏室。」
  
  「什麼?」儀華一下從朱棣臂彎中起身,抬頭大驚失色地看著他。
  
修善難  為魔易   千年修道   不及一夜成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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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1章 帝后(中)
  
  儀華的詫異,只換來了朱棣無聲一笑。
  
  「王爺。」儀華不讚同的蹙起眉頭。
  
  朱棣手掌覆著儀華略顯單薄的肩膀,順手往懷裡一帶,眷戀似地在儀華柔軟的青絲上低頭一聞,聲音低沉而溫柔的說:「我知道你擔心什麼,不過如今皇上新喪,皇宮已大片燒成廢墟,那幫大臣有的忙,不需我在也行。」
  
  儀華柔順的靠在朱棣玄色繡金蟠龍的衣襟前,聽罷,心裡安心的同時又起了另外的憂心。
  
  朱棣似知道儀華心中所慮之事,輕聲問道:「在想徐輝祖和二皇子的事嗎?」
  
  儀華偎在朱棣懷裡的身子一僵,沉默了許久,才仰頭望著朱棣,卻只是咬唇不語。
  
  朱棣無奈一嘆,粗糙的手指撫上儀華略有泛白的雙唇,輕斥道:「多少年了,孩子們都一個個長大了,你這壞習慣還沒改。」話語裡雖是指責,眼底卻溢滿寵溺。
  
  是多少年了,孩子們都一個個長大了!
  
  儀華心中莫名湧起一陣酸意,眼眶瞬時一紅,她連忙抬眸欲逼回眼中淚水,卻不經意瞥見朱棣鬃角的幾縷白髮,淚,竟是止不住的潸然落下。
  
  朱棣一見儀華落淚,剛毅的面上頓起慌亂,忙伸手抹去儀華臉頰的淚水,溫聲相哄道:「我不瞞了你了,你別哭!徐輝祖他怎麼說也是你大哥,我不會為難他,已命太醫給他治了傷,讓他教養二皇子三年。只不過……」說時,聲音一冷:「我是不可能再用他了,但會保留他的爵位,令他在中山王祠廟一直守……」不等話音落盡,儀華忽然拉下朱棣為她拭淚的手,噙著閃爍的淚光定然地望著朱棣,動了動唇,終是問出了口:「那件事……您知道了?」話中帶著不自覺的緊張。
  
  朱棣臉上一冷,點頭道:「當時就知此事有貓膩,你和老二受傷的事,我豈會不知與徐家有關!」說到這,已是面若冰霜:「只是不知道,謝氏母子竟然要你發這種毒誓!也算他們膽子大,以為這樣就能改變本王的主意?本王的繼承人,要定,也只能——」
  
  「王爺!」聽著朱棣越來越聚滿戾氣的的話語,儀華心中駭然,急急抓住朱棣的衣襟阻止他說下去:「世子是您的嫡長子,成為您的繼承人也理所應當。」  
  
  這十幾年裡,他見過儀華太多次的擔驚受怕,惶恐焦慮,而在這一刻,天下已盡歸於他俯瞰之下的這一刻,他竟再也無法見到儀華露出任何一絲的憂色。不由地,朱棣冰冷的面孔柔緩了下來,安撫似得一下一下撫著儀華的後背。
  
  炎炎夏日衣裳單薄,一襲隨身的絲質裡衣,如第二層肌膚一般,讓儀華感受到背心上的那抹燙熱,以及那份永遠能令她安心的力量。
  
  察覺儀華的身子漸漸柔軟了下來,朱棣雙臂一緊,儀華不及反應,人已埋首在那溫暖堅實的懷抱。下一刻,頭頂傳來了朱棣低沉而不辨喜怒的聲音:「阿姝,你雖然是世子的姨母,可並不是他的母親。
  
  你真就不願老二作我的繼承人嗎?和世子比起來,他無論秉性還是外貌,幾乎都於我如出一轍。而且兩年前的白溝河大戰,若不是老二及時趕到,我恐怕難免一死。」幾不可察的沉默一瞬,聲音又起:「別人的話我聽不進,但你的話對我而言,是不一樣的。」
  
  方柔緩下來的全身,因朱棣的話,再一次緊繃僵住。
  
  儀華輕吁了一口氣,想抬頭看一下朱棣此刻的表情,卻被他緊緊攬在懷裡,無法動彈一下。而這樣緊緊的相擁,不但讓他與她身上滲出一層薄薄的熱汗,也讓她聽見他有力卻逐漸加快的心跳 。
  
  他這是在害怕她將給出的答案嗎?
  
  然此念閃,不等她凝思,她已反問道:「王爺您還記得白溝河大戰後,您對臣妾說過什麼?」
  
  輕聲一問,儀華不知是在問朱棣,還是再問她自己。
  
  她緩緩閉上眼睛,彷彿又回到了兩年前那一天,她得知朱棣率大軍渡白溝河時,身先士卒,親冒矢石衝殺在前,在坐騎三次受創,他三次受大傷,仍三次易馬再戰,她感到了恐懼,放心不下的去尋他。而那次也確是危險,若沒有朱高煦的及時趕到,沒有朱能另率十餘萬眾援軍,也許他們已是天人相隔。
  
  她還記辣大帳內,看見朱棣赤裸上身,白色繃帶上殷紅的鮮血。
  
  然後,她又怒又憂的問他:「都傷成了這樣,還要衝到頭一個,你不要命了嗎?」
  
  那時他目看向遠方,眼裡燃著她從未見過的狂熱說:「阿姝,我要命,可我更要成為世人眼中的戰神,讓他們每一個人都敬畏我。這樣他們才會對我忠誠,將來隨我一起征服漠北,征服漠北以外更廣闊的土地!」
  
  回憶只是剎那間的事,儀華在朱棣開口之前,她已答道:「王爺想要征服,將更多的土地納入大明,讓更多的人知道大明,就需要打更多的仗。可是戰爭勞民傷財,這幾年的內戰,已消耗了太多的民力,就是國庫想必也所剩無幾。」
  
  話到此,儀華忽覺擁著她的手又緊了幾分,她也伸出手環抱著朱棣魁捂的身軀,繼續說:「而王爺要打仗,再幾年,十幾年下來,大明耗不起!所以待王爺百年後,最適合您的繼承人,不是和您一樣好戰的熙兒,也不是樣樣以熙兒為尊的燧兒,應該是熾兒!他心性仁善,不喜戰爭,有他繼承大明,才能讓大明休養生息,富饒起來。」
  
  「阿姝……」朱棣驀然一喚,止住了儀華的話語。
  
  儀華疑惑的「嗯」了一聲,問:「王爺,什麼?」
  
  「阿姝……我能為你做什麼?」朱棣的聲音裡透著無力,帶著悵然。
  
  儀華在朱棣胸前蹭了蹭額頭,終於抬起頭,看著朱棣青胡冒渣的下領,目光卻慢慢地散開了,沒有焦距,只有淡淡的神往之色:「在臣妾有生之年,陪臣妾過一段平靜的日子吧……日子裡,沒有擔驚受帕,沒有腥風血雨,也沒有戰爭……呵呵,就臣妾和您,還有我們的孩子,簡簡單單過一段日子好嗎?」
  
  朱棣胸腔大振,卻不語,只低頭親吻著儀華光潔的額頭,良久沉默。
  
  「嗯。」伴著一聲沙啞的低呢,儀華感到有滴涼涼地水珠落在她的額頭。
  
  她抬眸,仰頭一望,看見了,朱棣眼角的濕意。
第272章 帝后(大結局)
  
  一日後,一座貧瘠的孤墳前,立著一男一女兩人。
  
  男子一身玄家,身軀偉岸;女子一身素衣,身姿纖細。
  
  兩人佇立良久,酷夏的烈日已一分一分籠罩墳頭;墳旁一株枝繁葉茂的古樹,搖碎點點金光,灑在男女的身上。
  
  一陣樹下的涼風拂過,一身涼爽,掠起女子十二幅月華長裙翻飛。
  
  女子側首仰頭而望,望了眼男子緊繃的剛硬面龐,她低下頭,伸出一隻白皙的素手握住男子厚實的手,低聲說:「王爺,一個母親最希望的,不是她的兒子能給予她無上的榮耀,而是盼著她兒子一生平安。」
  
  山間涼風習習,樹葉沙沙作響,女子低低的聲音,溫柔拂過男子的心扉。
  
  朱棣收回凝視的目光,低頭一笑:「嗯,我知道。」
  
  儀華抬眸但笑不語,只是緊緊覆住朱棣佈滿厚繭的手。
  
  只在這時,一道「得得」地馬蹄聲,打破了這寧靜地一刻。
  
  朱棣皺眉,轉頭向身後看去:「什麼事?」
  
  來人翻身下馬,微躬著身快走到朱棣面前,單膝一跪:「啟稟王爺,眾位諸王和文武大臣正在王爺府外,以玉璽立道恭候。」
  
  話音一落,儀華即感握著她的手一緊,她抬頭,卻只見朱棣視若平常地道:「今日返回應天,本王明日要到孝陵拜謁皇考妣。」
  
  「是,屬下李恪去準備。」來人凜聲應道。
  
  一個時辰後的正午,一輛數百名黑衣鐵騎重重護衛的馬車,疾馳在鳳陽往京師應天的官道上。
  
  翌日南麓山明孝陵享殿外,五千燕軍身披戰甲、手持刀乾昂首侍立,諸王大臣一聲朝服列道站立;而那道旁松濤林海的盡頭,一駕明晃晃地帝王鹵薄恭候在外。
  
  時近午時,日頭漸漸升高,等候在烈日之下的王公大臣汗流浹背,卻依然一動不動地肅穆而立。
  
  這樣的等候不知過了多久,一身玄色繡金蟠龍氅衣的朱棣走出享殿,身側是一身翟衣,雲譬堆疊,飾以鳳釵的儀華。
  
  目見朱棣走出大殿,將士、藩王、百官齊齊拜首。
  
  兵部尚書列隊而出,雙手高舉黃絹裹覆的玉璽,躬身埋頭行至朱棣腳下,高聲喊道:「燕王殿下,太祖高皇后之嫡子,諸王之長兄,天意之所歸,吾等盡忠之英祖!」說完雙膝猛然跪地,恭聲而呼:「吾皇萬歲!」
  
  一聲萬歲,眾人齊聲高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一時間,孝陵內外,驕陽之下,「萬歲」呼聲久久迴盪,聲震九霄。
  
  是日,六月十七,群臣迎高祖嫡四子燕王入宮燕王即日登基為帝,改元永樂,以表哀痛皇侄建文帝自焚,下令綴朝三日。
  
  同年十一月,一個大雪初霽的上午,融融的暖陽照拂大地,折射出一片晶瑩別透的雪白亮光。
  
  而在曾經的北平燕王府,今日的皇城禁宮,正有文武百官分立玉階左右。
  
  在這鴉雀無聲的莊嚴之地,隨著一片颯沓的腳步聲起,樂聲、鐘聲、鼓聲突然齊奏。然後緩緩地,一輛紅髹抹金,用銅鳳頭、鳳尾、鳳翎葉片裝飾的鳳輦安車,出現在眾人視線中。
  
  這樣金光奪目的馬車在玉階下穩穩停住,一旁身著女官朝服的阿秋含著狂喜的淚光,撩開層層綢彩妙簾,迎出著後袍鳳冠的儀華。
  
  後袍織五彩金鳳,鳳冠金珠閃爍,立時吸引住所有人的目光。
  
  儀華卻毫無怯場,也全然未注意到周邊人的目光,她只目不斜視地望著玉階上的熟悉身影,一步一步走上玉階。
  
  在這一刻,似乎北風也小了,只輕撫著後袍上垂至裙沿及鞋處的紅緞霓帶。
  
  儀華走得很慢,一步一個腳印的徐徐而上,寬大的裙幅逶迤在身後,拂過鋪在玉階上的織錦紅毯。
  
  終於,儀華登上了最後一級玉階,鼓樂聲驟然一停,禮官仰首唱喝。
  
  沉長的喝詞念了許久,只聽一聲「跪——」地長喝,儀華方雙手平舉額前,深深地拜服跪下。卻不等她跪伏在地,一雙骨節分明的大手勞勞扶住她的雙臂,儀華詫異抬頭,一下看入一雙深不見的幽眸,她心神被那幽眸迷惑了一瞬,就聽一個低沉的聲音在耳畔說:「帝后比肩,天下共享,何需下跪。」
  
  轟隆隆——
  
  鏗鏘有力的十二字一出,恍若一道九天驚雷砸下,全場猝然沉寂了下來。
  
  朱棣仿若未見,他握住儀華微涼的手,緊緊攥住自己的手裡,牽著它帶著相伴十餘載的她,與他並肩而立於玉階之上,俯瞰著階下萬眾。
  
  在旁的禮官早看得分明,再一次昂首高喊:「吾皇吾後,萬歲萬歲萬萬歲。」
  
  聲呼「萬歲」地聲起,驚醒了所有難以置信的人,然後他們也終看清眼前再真是不過的事實,旋即也伏首在地聲呼「萬歲」。
  
  一聲聲「萬歲」的歡呼傳來.他與她目光凝膠,雙手交握,十指緊扣。
  
  儀華微微一笑,笑容迎著冬日寒風,映著和照陽光——即使她的生命在一點一點的流逝,可這執手相握的一剎,亦是永恆。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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