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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罪】仙魔變〈全書完〉

第六卷:踏青雲第三章 許笙之送魚

林夕在暮色之中回到了臨江小樓。

在臨江小樓的周圍又佈置了一圈“暗鈴”之後,他才將養在水缸中的老江團和剩餘的一條鐵頭狗魚都抓了出來,開始宰殺,清除內臟。

“暗鈴”是青鸞學院傳授的用於布警的方法,用一些難以察覺的細線等物牽引易發聲的物件,佈置於周圍,只要有人不走正常途徑,從正門而入的話,便很容易引動聲響,被提前髮現。

先前徐乘風派來的那些刺客,便是觸動了林夕這樣簡單卻極其有效的佈置,才被他提前髮現,及時的做好了應對。

在佈置前方臨江平台上的“暗鈴”時,林夕看到遠處的江面上,有足足六七十條漁船聚集在一起,燈火通明,煞是熱鬧的樣子,林夕請教莫老人,也是不知江上這些漁民有什麼慶典,只是獲知平時也沒有這樣的景象。

林夕也沒有多想,將處理完的老江團和鐵頭狗魚提着上了樓,將老江團去甲切成大塊之後,先行放在大瓦罐之中加上幾味藥物燉了起來。

這頭老江團的肉足足可以讓他吃上兩頓,在缸中已經被他用了藥物吐盡了泥沙,只是還需要六個時辰的慢燉,才能徹底的祛除腥臊,並將肉質燜爛,燉出鮮香,並使得吃下之後容易吸收,對於修行者而言發揮最大功效。

從此時開始燉起,到明日晨起便可以喝湯吃肉了。

將老江團燉上之後,林夕便用匕首開始切魚片,今日的晚飯便是這條鐵頭狗魚了。

林夕切魚片切得異常專注。

匕首在他的手中以極穩定和極快速的態勢落於魚身之上,他儘力將每片魚肉的厚薄都切到完全一致。

這自然和純粹的吃魚時的口感無關。

除了平日裡經常接受佟韋等人無處不修行的思想影響之外,讓林夕開始時刻注意修行之事的,還在於來自魏賢武的壓力。

雖然率着鐵騎而來,卻是被姜瑞指着鼻子罵畜生而只能沉默離開,但林夕從一開始在銀鉤坊前見到這名軍官,就已經感覺到了他身上那種最直接的殺意。

這件大案因為姜瑞的插手而已經變成了難翻的鐵案,這名軍官和三鎮連營將徐寧申恐怕也會受到查處,若是他再對林夕不利,恐怕即便上面有人,也不可能保得住他。然而從這名軍官離開時的眼神,林夕卻隱然覺得他不會罷休。

就像對於雲秦絶大多數人而言,青鸞學院是這世上最為神秘難言的聖地一樣,修行者事實上也是凌駕於一般人的存在。

不為朝堂所用的民間修行者,也一直都是雲秦朝堂最為頭疼的存在。

這些修行者因為有着遠超出一般人的武力,在某種程度上便也不受律法的遏制,因為諸多修行者嘯傲於江湖,行蹤無定,今日殺了人,明日又不知何處,所以很多牽扯修行者的生殺大案,便很難查,更難將元兇緝捕歸案。

雲秦帝國的版圖又大,而且這個世界又不如林夕之前的那個世界那麼發達,還是有很多軍隊不能達或是難以管轄到的地方可以隱匿。

魏賢武肯定是修行者,光是從遠超於常人的呼吸吐納和氣血流動,都可以讓林夕隱隱感覺到其體內蘊含的爆發性力量。

只要是修行者,就已經足夠值得林夕警惕。

更何況林夕雖然不清楚魏賢武的具體修為,但魏賢武那平時也時時注重修行的步伐和身上時時給林夕壓力的氣息,卻是讓林夕直覺很有可能在他之上。

若不是用神梨弓和晶鋼箭,平時正常對敵的話,光是江上那名被他射殺的黑色蓑衣男子,都恐怕是一名強大的勁敵,從身份地位和魏賢武對他躬身說話時的強大自信來看,魏賢武的實力都應該比那人只高不低。

因為對這朝堂之事有着天然的淡泊,所以林夕更能清楚的理解夏副院長將他放到外面來的用意。

事事皆修行….若是因為這朝堂紛爭中一些不利的消息或是來自於一些人的壓力便心神難安的話,將來在戰場上,又如何能夠做到不動如山,甚至在大敵壓境之時便隨時入定,修行補充消耗的魂力?

林夕如同控弦一般儘力控制,鍛鍊自己的精準。

整個一條鐵頭狗魚在他的手中很快變成了一副骨架,將無用的魚頭切掉之後,林夕將這副骨架放入了那大瓦罐之中,和老江團一起燉着,開始就着另外一個煮了沸水的小瓦罐燙魚片吃魚。

這次因為他準備了一些調料的緣故,所以這略微一燙的魚片吃起來味道就更加的完美。

就在他吃了大半魚片,肚中的饑餓感漸消之時,他卻是突然聽到自己這臨江小樓前方的江面上突然有行船的聲音。

“當”的一聲,很快,一聲金屬脆鳴聲便響了起來。

“許笙求見林大人。”

就在他眉頭微皺之時,一個聲音卻是又清晰的響了起來,傳入了他的耳中。

林夕微微一怔,下了樓去,卻看到一條烏蓬漁船停在臨江平台前方,許笙就站在船頭,兩名身穿蓑衣的漁夫正將兩塊跳板搭上臨江平台。

“林大人。”

看見林夕從小樓中走出,許笙和這兩名漁夫頓時又是恭敬的躬身行了一禮。

看著這恭敬行禮的三人,林夕微怔,回禮道:“許笙你從這江上來,找我有什麼事麼?”

“大人看了就知道了。”

許笙一笑,對著身後兩名漁夫揮了揮手,兩名漁夫也頓時又臉露興奮之色,一名漁夫先行從艙中拖了一個大網兜出來,江水淋漓,沿著跳板往平台上走。另外一名漁夫卻是有些緊張和小心,拖出了一個戳了許多孔的大皮囊,內裡似乎有什麼兇狠活物,不停的攪動,使得這艘有帶水內艙的不小烏篷漁船都是不停的晃動。他一個人顯然也無法將這個大皮囊拖上岸來,只是等着先前那名漁夫再回來幫忙。

林夕看著前一名漁夫的大網兜之中是五條黑色的大魚,只是一眼看清這外貌有些像普通鱘魚,但是體型卻是要大出許多,身體也更為扁長的五條大魚的外形,林夕便是吃了一驚,“黑鱘?!”這兩字脫口而出的瞬間,他也頓時明白了許笙來找自己的用意。

“你是特意幫我送了這些魚來?”林夕有些驚喜的抬頭看著許笙。

對於修行者來說,是標準的食不厭精,食不嫌多。好東西只怕根本不夠吃,不怕吃不下。餐餐都吃對於修行者來說是大補之物,最有利修行的東西,恐怕就是皇宮裡面的修行者都根本做不到。

本來林夕今日光吃一條鐵頭狗魚還略有不足,而眼下這五條息子江黑鱘加起來至少有一百餘斤,這名漁夫沿著跳板拖上來也是極其沉重,至少又夠林夕吃上三頓了。

“之前聽張二爺說鐵頭狗魚和老江團對於林大人大為有用,我便又打聽了下當日林大人去魚市還要些什麼,打聽到林大人當日還問過雪花魚和黑鱘,便覺得有些難辦,因為雪花魚是雖不難捕,但量少,這黑鱘卻是在江中深處,很是難捕,只有靠深拖大網加上一些燈光和獨特誘餌,才有可能捕到。”許笙看到林夕驚喜樣子,也是高興,笑道:“今日和一些朋友聚集起來一試,看看運氣如何,沒想到連燕來鎮的鸕鷀翁都聞訊來指點幫忙,結果還真有幸捕到了這五條。”

林夕愣了愣,不由轉頭看向遠處方才漁船聚集的江面,此刻他看到那些漁船已經分散了開來,星星點點,開始駛往各處江岸,他便徹底反應過來,“那些漁船竟是你們在幫我捕魚?”

“大家做些高興做的事情而已。”許笙點了點頭,看著那些分散在江面上的漁船,道:“今日大家都很高興,有不少朋友還相約回去痛飲一番。”

林夕心中有些難言意味,看著這名高興的黑面年輕人,他問道:“燕來鎮的鸕鷀翁又是誰?”

“是以前江上一名專門養鸕鷀捕魚的老漁民,手段十分高超,專能捕些極其難捕的魚。光靠捕魚便在燕來鎮置了大宅子,因為患了風濕已經徹底收手,已經有十餘年不在江邊走動,所以我們這些後輩也只是聽說些他捕魚的事蹟,沒有親見。”許笙似是想起了方才圍漁的場景,興奮道:“也只有林大人才能讓他主動出來,才讓我們見到了他的技藝。”

說著,他越加興奮的點了點身旁的那個大皮囊,道:“林大人,你猜猜這裡面又是什麼?”

“是鐵頭狗魚?”看著那大皮囊裡面兇狠有力的攪動態勢,林夕有些猜了出來,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氣,說道。

“正是鐵頭狗魚。”許笙哈哈一笑,道:“原來當年這鸕鷀翁能捕這鐵頭狗魚,是用一種特製的鋼條籠子,令這鐵頭狗魚能夠鑽入,卻是無法鑽出。否則即便用最為牢靠的鋼絲拖網也容易被江底的江石卡住,硬拖就拖壞。鸕鷀翁說這些年鐵頭狗魚沒人能捕,恐怕是又可以捕一陣了,所以他還把那種鋼條籠子的製作之法告訴了我們,讓我們去多做幾個,到時他還會到這江上指點我們,將之放在鐵頭狗魚可能出沒得較多的地方。不出意外還能捕獲一些。鸕鷀翁對大人也是敬佩到都不吝嗇這些獨門的秘技手藝了。”

“我來弄。”聽到許笙這麼說,又看到兩名漁夫抬動那個大皮囊十分吃力的樣子,林夕便馬上上了前,一手便提起了大皮囊,同時卻是也馬上吃了一驚:“怎麼這麼重?”

許笙笑道:“鸕鷀翁說了,他十幾年第一次回江上,在這麼多人面前,要是只捕個一條兩條,那可是在眾人和大人面前有些丟人,所以今日是足足捕了五條。他還說了,只要來年春,他手腳還算靈便,能上得了船,張龍王又肯持舟的話,他便乘着張龍王的船,幫大人好好的捕上一回雪花魚。雪花魚那時最多,最肥美,只是魚群分散,又跑得快,需要張龍王那種極快的輕便小舟才能一舉捕獲許多。我也和他說了,既然如此,到時若真能成行,便由我做東,到時在江邊廊坊上擺個長街百魚宴,正好看看江對岸桃花,豈不是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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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踏青雲第四章 聽雷聲,擎風雨

長街百魚宴,把酒臨風,閒看桃花落。

遙想這等景象,林夕也忍不住一笑,道:“那可真是極美。”

許笙看了一眼沿江平台上的兩個大石缸,也笑道:“今天晚了些,明天我再叫人送兩個大石缸過來,不然要是再有黑鱘或是鐵頭狗魚等物送來,你這裡可是養不下。”

“如此那就多謝了。”林夕看著這名笑得很開心的黑面年輕人,再次致謝後問道:“這要多少銀兩?”

許笙微微一怔,似乎根本沒有想到林夕會有這麼一問,但林夕卻是馬上有些歉然的解釋道:“我知道這是朋友之誼,談銀兩實在有些不合適…但我現在在這位置上,又有不少人在盯着我,要是不提這個,恐怕又要被人抓住大做文章。”

許笙微微沉默,點了點頭。

“雖然麻煩一些,那何必因為那些人而攪了興緻,開心就好。”林夕點了點地上濕漉漉的大網兜和扭動得厲害的大皮囊,笑道:“即便是平時我在魚市上買到這些東西,也已經十分開心,尤其今日是你們把我看成朋友特意為我捕來,我當然是更加開心。”

因為林夕說得誠摯,許笙想到了他修行者的身份,便頓時聽出了他話中的意思,對於他這種修行者而言,銀兩的確沒有這些東西有價值,再加上林夕真正將他們當成朋友,這名出身於市井,身上帶著魚腥的黑面年輕人心中的一絲陰霾便瞬間蕩然無存,臉上再次放出高興的笑容。

“林大人說得是。倒是我把銀兩俗物看得太重了點。”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抓了抓頭,說道,“明兒我順便喊人把賬單送來,結得清清楚楚。”

林夕擺了擺手,認真道:“既然你們把我當成朋友,不是公事之時,便不要一直喊我林大人,喊我名字就可以了,說實話我一個小小提捕,一直被人喊大人還真是聽不慣。”

聽到林夕此言,許笙卻是微微沉吟,正色道:“好,那我今後便喊你林大哥。”

林夕苦了臉:“許笙你的年紀應該還比我大一些吧?”

“在這息子江上,誰有本事,誰能讓眾人服氣,我們便以他為大。”許笙看著林夕,認真道:“就如張二爺,他的年紀也不是他們幾個兄弟之中最大的,現在這息子江沿岸,最能讓這江上討生活的兄弟們服氣的,便只有林大人你了。不說別的,便是張二爺都做不到讓鸕鷀翁出來為他捕魚。”

林夕和張院長來自同樣的地方,本來就對這個世界的一些極度根深蒂固的尊卑觀念沒有什麼概念,聽到許笙這麼說,他本來也沒有什麼堅持。也就在此時,小樓前方門前卻是又有客來訪,有人清聲問道:“請問提捕林大人可在?”

許笙便也不再停留,告辭離開。

林夕應了一聲,將大網兜和皮囊先行解開,將裡面黑鱘和鐵頭狗魚分別倒入兩個大缸。

只見真是五條碩大的鐵頭狗魚,凶神惡煞,一倒入缸中都有些盤旋不開,越加暴躁,霎時嘩啦不嘩啦,不停的攪出一陣陣水花。

到了門前,有一名乾瘦的中年男子安靜的戰立着,身穿普通粗布民服,夾着一柄油紙傘,看到林夕走出,微微躬身,卻是分明有一種卓爾不群的味道。

“我是宇化家的人。”微微躬身之間,這名相貌普通的中年男子卻是以極其沉靜的神容直接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和來意:“我知道你來自北邊山上的聖地,救了宇化無極的命,我們宇化家欠你一個大情,但你確定此刻便要動用這個人情?恕在下直言,你現時的情況似乎並沒有糟糕到要動用我們宇化家的這個人情的地步。”

林夕打量着這名在夜色中到來的宇化家的人。

他知道對方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來。因為他便是將代表宇化家的令旗交給了最後審閲他發榜公文的吏部官員江問鶴,讓江問鶴幫他聯絡宇化家的人過來,江問鶴才用最快的速度完成了批覆,然後稱病而走,連董鎮督和連戰山都不見。

他也聽得出此刻這名宇化家的人話語中的好意和自傲。

宇化家的人也有絶對的資格自傲,林夕也能理解這種自傲。就如給你一座山,只是用來砸一隻蚊子,這自然會讓人覺得白痴而惱火。

“我並不是要宇化家幫我解決我身邊的這些事情,只是你們宇化家應該知道,我在鹿林鎮有父母,還有一個妹妹。我應該很快就會回去看他們。”林夕看著這名相貌普通的沉靜男子,帶著一種溫馨的情緒,平和的解釋道:“對於我而言,他們才是我最需要看重的,我不想讓他們有任何的意外,然而他們只是普通人,我又不能經常在他們的身邊,這銀鉤坊一案讓我也有些感觸,所以我想讓宇化世家還我的人情…是保證他們的足夠安全。”

沉靜男子眉頭微微一皺,緩緩點了點頭,道:“這個還禮並不重。”

“我知道對於宇化家來說並不算重,但對於我來說卻是最為重要。”林夕笑了笑,對這名沉靜男子行了一禮,道:“所以拜託先生了。”

沉靜男子再次躬身回禮,道:“除非你自己犯下牽連九族大罪,否則宇化家只餘最後一人,也必保你家人周全。”

也不再多言,這名沉靜男子躬身回禮之後,便轉身離開,消失在了東港鎮的夜色之中。

林夕知道,宇化家的這句承諾,比起雲秦一支萬人大軍的保護還來得有效,所以他更沒有什麼後顧之憂,更為心安。

看著這名沉靜男子的背影消失之後,他便又走向了臨江平台。

上面樓閣裡的魚片已經切好,要趕緊吃完,不然會變味道,而且這一條鐵頭狗魚的魚肉份量,對於他這一頓也差不多了,他只是想著兩個大石缸相隔比較近,是不是要在兩個大缸上壓些東西,不然以鐵頭狗魚的殘暴和能吃,萬一跳了兩條到旁邊放著黑鱘的大缸裡頭,那這五條黑鱘可真是蹤影不見,白費了許笙等人的一番力氣了。

不過這走進兩個大石缸一看之下,林夕卻是真看出了“花”來!

只是一眼,林夕就看到有兩條黑鱘的肚子顯得異常鼓脹,尤其其中一條腹部牽牽連連,似乎有異物連着。

略仔細看去,卻是一顆顆綠豆般大小,黑珍珠一般的東西。

“黑金籽!”

只是微微一怔,林夕便反應了過來,發出了一聲驚喜的低呼。

黑鱘的魚籽!

這兩條腹部異常鼓脹的,是帶籽的黑鱘母魚。

這種黑鱘的魚籽對於修行者而言,大補的功效比起黑鱘魚肉還要高出數倍,而且這種魚籽據說味道特別鮮美,本身就價格極高,是一些大酒樓的珍貴調味品。

本來那一條鐵頭狗魚的魚肉已經差不多夠吃,但林夕也是見獵心喜,忍不住想試試這青鸞學院書冊中記載的“黑金籽”到底是何種味道,便忍不住飛快的取了一個盆子,將那條已經排出一些魚籽的黑鱘母魚抓了起來。

在他的略微用力施壓之下,一顆顆晶瑩剔透的魚籽從魚腹之中瀑布一般流出,頃刻之間就積滿了慢慢一大盆,看著大約有兩斤多的份量。

想到若是夜晚自己修煉之時,另外一條黑鱘將魚籽若是全部排出,也不知道會有什麼變化,再加上再來兩斤多應該也吃得完,林夕便也索性將另外一條也抓了出來,依樣畫葫蘆略用力施壓,將腹中魚籽也全部排了出來。

將兩條黑鱘母魚重新放入水缸,在水缸上覆了些東西之後,林夕便心中有些小興奮的端了兩大盤“黑金籽”上了樓。

這“黑金籽”吃起來更為簡單,只要用粗鹽水一衝,沖洗之後便可直接食用。

飛快處理完之後,林夕用勺子挖了一勺在口中,只是一嚼,這一顆顆黑珍珠一般的魚籽便在他口中跳動,微彈的軟殻破開,一股股鮮美至極的汁液在他的味蕾之上不斷泛開。

林夕的臉上頓時又現出了一絲感慨之色。

這種“黑金籽”不僅沒有什麼腥味,而且也不黏,汁液入口即化,略微需要一嚼的軟殻卻是反而給人一種異樣的回味。

沒有任何的調味,卻勝似酒樓名廚用盡手段調製出來的膏湯。

一口細膩如雪的鐵頭狗魚,一口這“黑金籽”,更是他之前的那個世界難以嘗到的美味。

因為份量足夠,所以林夕吃得足夠飽,肚子都微微的隆了起來。

再加上吃完這些,大瓦罐裡還有老江團在慢慢燉着,想必又是另外一種滋味,而且在他看來,目前需要迫切解決的麻煩事都已解決,所以這一頓他吃得分外的滿足。

這“黑金籽”對於修行者來說果然是大補,上次江中吃魚追敵,吃了大半條鐵頭狗魚他還沒有特別的感覺,此次吃完一整條鐵頭狗魚和這兩盆魚籽,才剛剛走上閣樓,他就覺得渾身一陣陣暖意流淌,似乎有用不完的精力往外冒。

原本按照林夕平日給自己制定的修行計劃,此時接下來便是要用徐生沫的那個精巧青銅小箱修煉劍技一個時辰。此刻感覺自己體內氣血旺盛,他便直接擺出了一個接一個的姿勢,修煉青鸞二十四式和羅侯淵傳給他的“明王破獄”,將自己的氣血和魂力徹底流動暢快,以期對身體有更大的好處。

氣血和魂力的流動,身體精力瀰漫,十分的玄妙。

很快,林夕便沉浸其中。

這初夏雨季,息子江上的氣候變化本來莫測,修煉了不到半個時辰,遠處天空之中隆隆,卻是隱隱傳出了雷聲。

江上的風雨驟然更大了起來。

嘩啦嘩啦的風雨聲和隆隆的雷聲交織在一起,林夕只覺得自己體內的氣血和魂力流動都像是呼應一般,流淌得更為暢快,身上更加燥熱。

他索性推開閣樓的窗走了出去。

在狂風暴雨之中開始忘我的修煉。

他的肌膚和骨骼都似乎被這千萬柄小錘般的雨滴不停的敲打,整個身體都有一種不斷緊密有力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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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踏青雲第五章 連戰山之驚駭

第二日清晨,盤坐在床上的林夕睜開眼睛,透過微微開啟的窗欞,卻是看到一輪紅日正在江外遠山後升起。

林夕又閉了閉眼睛,再張開時,臉上卻是又馬上有了一些驚喜之意。

昨日的暴雨足足下了一個時辰,他在狂風暴雨之中也足足修煉了一個時辰,但是氣血和魂力運行的酣暢淋漓,非但沒有覺得疲憊,相反渾身內外都有一種說不出的透徹,接下來這一夜冥想修煉下來,他丹田內的魂力明顯不知不覺壯大了不少。

最為關鍵的是,今日他是沒有在一些特別的響動之下,就自己從冥想修行之中脫了開來。

方才他仔細感覺之下,是因周圍原本清廖的天地元氣之中一絲異樣燥熱而驚醒。

這一絲異樣燥熱,便是日出陽光的熱量。

正是這日出,將他從冥想修行之中驚醒。

這對於他而言,是大大的好事,代表著他對周圍天地元氣變化的感知能力,又大大的進了一步。

林夕感知著修為的進步,慢慢的站了起來。

他再次深切的體會到,這魂力修行其實對於所有修行者而言都十分公平,關鍵在於修行者對於修行的態度,以及對這人生的態度。

若是忙於權謀算計,又如何能靜心修煉?

若不是他不惜將那監軍處的一頁文書彈入江中,以身抗法,那些和自己不相幹的人,又怎麽會授之以魚?

漱洗時,林夕看著晴好的天空中那一輪初升的紅日,看著波光粼粼的江面,嗅著從老瓦罐中飄出的濃厚肉香,心中越發光明。

……

……

東港鎮警局衙門內,連戰山泡了一壺茶。

雲秦朝堂精簡,本身這鎮警局一職便是監管提捕房和典獄,下屬便是提捕和典史,平時有什麽命令便是直接下達到提捕房和典獄,所以這警局衙門其實也只是一個辦公的廳堂,只有他一個人辦公。

此時連戰山也是一個人在他這間廳堂內呆著,泡茶自然是要自己喝。

但是泡了這壺茶之後,他卻一直是心不在焉,直到這一壺茶水全部冷去,也是沒有喝上一口。

陡然間,有匆忙的腳步聲響起,連戰山頓時霍然站了起來,擡頭看去,只見典史錢港生快步跑了進來,興奮微喘道:“連大人,李陵督座下鐵大人到了,已傳喚召見你和林夕等人。”

“鐵涵青?”

連戰山頓時一震,“不是吏司的人?”

“是了,鐵涵青是李陵督手下最得力的親信,此次處理這麽快,又直接派鐵涵青來,足以見得應對言官彈劾的重視。”眼珠一轉之間,他卻似自己想通了,臉上現出喜色,“既然李陵督如此重視,應該對我等更為有利。走,我們過去見他。”

“今兒的天氣可真算不錯,一連陰著了這麽多天,終於見到了日頭。”

因為自覺這情形越發有利,想到林夕那令人生厭的臉色恐怕自今天之後就不用看了,連戰山在快步走出鎮警局衙門,被熾熱的陽光耀得有些睜不開眼,用手往上遮著的同時,還自語說了一句這樣的話。

“對某些人而言可能是個好天氣,可對於某些人來說,恐怕又是要提著燈籠說天黑了。”然而他的一句自語,卻是換來了一句包含著異常不爽情緒的冷哼。

連戰山的好情緒頓時被這一聲聲音破壞無意,循著聲音看去,連戰山和錢港生兩人頓時都是勃然大怒:“路明逸,你…”

原來此時路過聽見連戰山那一聲說天氣不錯的自語的,正是那天聽到他們議論摔門而去的典獄看守路明逸。

路明逸是土生土長的東港鎮人,四方面孔,絡腮胡子,生得孔武有力,心性直率,平時對連戰山和錢港生也算是尊敬,也沒有覺得連戰山和錢港生有什麽不對之處,但是這幾日之中連戰山和林夕的表現一比,他卻是對連戰山的感觀變得極差,尤其聽到那天連戰山和錢港生的議論,這名當日魏賢武帶兵來時,也是要沖上去當街攔著,只是被其余兩名看守硬生生扯住的東港漢子,更是對連戰山和錢港生兩人厭惡到了極點。

連戰山和錢港生兩人本來都是想怒喝路明逸,說你這看守,還真以為我們治不了你不成?

但只是剛剛喝出路明逸的名字,只是說了一個你字,卻是都戈然而止,一齊止住了聲音。

因為也正在此時,提捕房的小院門口人影一花,走出來數人,其中第一個出現在他們視線之中的,正是已經和連戰山勢如水火,有你無我的林夕。

路明逸也實在是粗豪率直,本身對連戰山和錢港生已然火透,此刻正巧又看到林夕出來,頓時直接對著林夕一個躬身,道:“林大人,我在這兩人手底下做看守實在做得憋屈,若是大人看得上,我寧願在林大人你手下做個替補捕員也不看這兩人的嘴臉。”

林夕並不認識路明逸,一走出來陡然見到一名身穿看守服的粗豪漢子火氣十足的說出這樣一句,頓時楞了一楞。

“他叫路明逸,我們喊他路胡子,為人率直,肯定是在這兩人手下受了什麽氣。”林夕身後杜衛青輕聲說道。

“替補捕員?”聽到路明逸這麽說,錢港生頓時眉毛都豎了起來,不陰不陽冷道:“你別忘記,即便你想自減俸薪,做替補捕員,這也是要連大人才能批的。”

“大不了我到江上跟人學捕魚去!”路明逸頓時也忍不住嚷嚷道。

“怎麽回事?”林夕好奇的看著他,溫和的勸誡道:“不管如何,在這鎮督府內大喊大叫總是不好。”

“林大人你說什麽,我都聽你的。”路明逸頓時聲音小了下來,但依舊紅著臉對著連戰山和錢港生怒目而視,道:“他們昨日里就在典史間背後說你的壞話,幸災樂禍的看你好戲。我實在忍受不住,摔門不聽,今日這兩人又是得意洋洋,我聽說陵督府有人過來,便知道他們肯定又是因為此事而心中得意。”

知道這名看守是因自己而不平,林夕便想再出聲勸誡,以免因為在這鎮督府內鬧事而被受責罰,但還未等他開口,錢港生卻是反已看了他身後的杜衛青一眼,微譏道:“杜衛青,你也算是提捕房的老人了,恐怕也應該分得清親疏,不會和路明逸一般不識擡舉吧?”

他這意思,明顯是見杜衛青和林夕走得太近,是要讓杜衛青此刻直接表明態度。若是杜衛青不識相,到時銀鉤坊一案風波一過,便可也秋後總算賬了。

站於林夕身後的杜衛青苦笑了一下,這名兩鬢有些發白的捕快擡頭間滿是擡頭紋,身形看上去越發謙卑,然而面對錢港生和連戰山的目光,他卻是道:“屬下認為林大人並未做錯什麽…所以屬下決定跟著林大人賭一賭。”

“哼…”

聽到杜衛青這麽說,連戰山重重的冷哼了一聲,也不再停留,轉頭便朝鎮督府衙而去。

錢港生也用嘲諷的神色看了林夕等人一眼,轉頭跟了上去。

“算了,就算他們勝了這一場,今後也不可能一直勝的,不用動氣。看看到底怎麽說法再說。”

原本路明逸又忍不住要發作,但林夕卻是平靜的說了這一句,因為對這“小林大人”的尊敬,想到先前小林大人告誡在鎮督府內大喊大叫總是不好,他便硬生生的忍住了,只是壓低了聲音憤憤自語道:“林大人,我今日正好不當值,我也跟去看看,若是真讓他們小人得誌,我便真的扯了這衣服江上捕魚去。”

……

連戰山口中的李西平親信鐵涵青便是陵督府衙內那名身穿黑甲的濃眉中年人。

他的官階是正武司駐防提督,從五品,主管一陵所有兵馬調動,因比起李西平只是低了一階,再加上據說他又是李西平在邊軍之中便帶出來的親信,所以此刻在這東港鎮鎮督府內,他不說話,董鎮督等數名官員便也不敢多說話。

只知此次牽涉肯定不小,吏司上疏處、內務司、鎮警局、戶司、正武司共計十六名官員都被傳召。

鐵涵青心情複雜的看著這鎮督府衙前的石板路,等待著林夕的出現。

因為他和李西平是真正的亦師亦父般的關系,再加上當日那一輛送林夕去登天山脈的馬車是他經手,所以他便是這整個鹿東陵除了李西平之外,唯一真正知道林夕身份的人。

拋開其他感情因素不提,就能獲得長公主的另眼看待和成功通過青鸞學院大試,以及在銀鉤坊這件案子中體現出的能力,鐵涵青就已覺得林夕不凡。

這數十年來,唯一能影響朝堂文武之爭和令正武司的格局的,便只有青鸞學院的學生,而此次,竟然也是一名青鸞學院的學生,徹底影響了此次風波的走向。

內務司和戶司的官員到了。

之前告病休養的上疏處官員江問鶴也到了。看著這名臉色反而紅潤了幾分的老文士,董鎮督的臉色又黑沈了一些。

連戰山和錢港生的身影也出現在了鐵涵青的視線之中,接下來,鐵涵青終於看到了林夕。

他驀的在心中嘆了口氣。

光是林夕此刻行來時,那神色中自然散發的一股平靜淡泊,便已經讓他覺著,這名從鹿林鎮走出的少年,的確是有著一種讓人一眼便覺得不同的氣質。

就如那荷塘之中綻放的清蓮,一看便非濁物。

看著自己等候著的人終於到來,鐵涵青便也不再等,打開了手中裝著文書的鐵筒,將其中的文書抽出,展開,開始沈聲宣布了起來。

…….

除了一名正武司官員還未來得及趕到之外,其余所有被傳召官員全部聚集在了鐵涵青的下首。

連戰山陰沈著臉,眼睛的余光卻是不時的掃在身側不遠處林夕的身上,心中全部是說不出的快意。

“東港鎮鎮督董翰良督管不利,大案累積日久而無所察,撤東港鎮鎮督職務,調任三鎮驛史…”

然而鐵涵青的這第一句話,就如同一個晴天霹靂,幾乎將他劈得呆了,前方垂首聽著的董鎮督也是臉色雪白,差點直接雙腿一軟,跌坐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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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踏青雲第六章 陞官

今日來自陵督府的這第一份公文,便是姜瑞連發彈劾文書之後,言官和軍方之爭的基準格調。

而這份公文之中的第一句處置,便是這一份公文的基準格調了。

正是因為清楚這一點,所這第一句,才將連戰山等人駭得幾乎魂飛魄散。

鎮督是正八品,而管理沿途三鎮驛站的驛史,卻只是從七品的官階,從正八品降到從八品,再從從八品降到正九品,再至從九品,一下就將董鎮督連降了三級!

董鎮督並不是直接涉案人員,沒有任何證據表明他和銀鉤坊有直接關聯,這一份文書也只是因為此案重大,對非涉案官員的處理,相關涉案人員的處置和審查,還要等行省一級的各司批覆。所以這陵督府的公文也只是按失職無為懲戒董鎮督。

尋常此種督管不利,失職無為,最多就是罰去半年至兩年的俸祿,降一階官階已然是十分嚴苛,然而現在竟是直降三階!

既然對董鎮督如此,那接下來的處置,便也會是此種力度。

聽到這公文的第一句,董鎮督雙股戰戰,幾乎無法站立,連接下來的話語都根本聽不清,連戰山等人臉色雪白,渾身開始不自覺的索索發抖,而上疏處的老文官江問鶴卻是眼皮微抬,連眼角密密麻麻的皺紋都舒展開了一些,知道自己這次也是賭對了。

林夕並沒有太過驚愕,只是微微搖了搖頭,嘴角泛出了一絲笑意。

他很快就想明白了這是為什麼。

姜言官此次彈劾的人數太多,彈劾得太過厲害,只會激起正武司的反彈,不會給他帶來什麼好處。

他在青鸞學院惹到的有些金勺,恐怕先前早已經通過一些關係,給地方上官員一些示意,所以恐怕文官之中會大力挺他的人也不多,和正武司爭鬥的焦點也在於能扳倒幾個姜言官彈劾的人。

青鸞學院將他們放出,便是故意讓他們要經受各種磨難磨礪,讓他們自行應對,學會如何與人鬥,所以在一些牽扯到生死的事上,青鸞學院才會插手,平時一時的升貶得失,也根本不會管。尤其青鸞學院一直都不直接涉政。

至於皇城中的長公主…現在林夕對她來說還是太小,事情還是太小,所以最多也只是偶爾令人留意看著,真龍不插手小江小河中的魚蝦之爭。

所以先前林夕便想著,如果有什麼變數,那就在鹿東陵陵督李西平那裡,畢竟長公主當時是通過了李西平,把他送到了靈夏湖畔。

現在看來,即便長公主根本不會就此事傳達下隻字片語,光是這一層舉薦的關係,還是足以讓李西平頂住其它方面的壓力。

鐵涵青的宣讀沒有停頓。

“東港鎮鎮警局連戰山主管提捕、典獄之責,當負此案坐大之主要之責,且命案發生時限期七日破案,於情於理不合,濫用職權,且民間風評極差,撤東港鎮警局職務,調任三鎮驛站蓄馬房監馬,若無重大立功表現,三年內不列考核陞遷。”

連戰山的身體猛的一晃,周圍數名渾身發顫的官員也是不由自主的張開了嘴,但是發不出聲音。

蓄馬房監馬!

這根本就是沒有任何官階的生員!

即便沒有後面一句,這已經是直接削去了官職。

而這後面一句,直接就又相當於是三年之內不得錄用,無從陞遷。只是養馬管馬,又怎麼可能有重大立功?!而且這蓄馬房還是十分容易得罪官員的活,萬一有急報送的官員對於沿途驛站的馬匹不滿,便極容易遷怒到這管馬人的身上。

連戰山在這東港鎮,好歹也是管了提捕房和典獄一共二十幾號人,很有實權,此刻竟然是直接被貶去管馬!

而且這還是在他以為會從輕發落,可以接下來找林夕秋後算賬的情形下,來了這麼一記。

“完了…完了…”

這一刻,他的腦海裡面充斥的只有這兩個字。

他的年紀不輕,三年不入仕,接下來即便能夠積功入仕,也是從最低的從十品坐起,升到現在他的官階,最順利恐怕都要十幾年的時間,對於他而言,這一貶令就相當於徹底中斷了他的仕途。

一時之間,他一口氣在胸口無法吐出,董鎮督尚且能勉強站立,他卻是再也站立不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

連戰山無法站立,坐倒在地,在場更多的人發抖得便更加的厲害。

看到這些人平時作威作福,此刻卻是面無人色的樣子,林夕心中便忍不住嘲諷的笑笑,想著若是平時你們肯站得直一些,此刻怎麼會想站直都腿發軟的站不直。

“東港、燕來、清河、黃陂、鎮旗、江口六鎮皆因此案有人口失蹤,且都為年輕女子,戶司掌戶口、納稅之職,卻無警醒,發文上報,五鎮戶司正十品官員之上,皆降一階職等…”

“東港內務司河泊所所官黃中郎上書彈劾提捕林夕惡意扣押商船,濫用職權,經查失實,罰俸一年…”

“……”

一個個貶令從鐵涵青的口中吐出,所有的人都知道這次風向已然徹底不對,陵督哪裡是對言官的彈劾有所回護,分別是更加往死裡整。

光是東港鎮,便一共有十四名官員遭受降貶罰薪,其中最輕的都是罰薪一年!

“東港鎮上疏處史官江問鶴,任職十五年,無所失,銀鉤坊一案有優異表現,升從八品,暫代東港鎮鎮督一職。”

此刻除了所有應召官員之外,這鎮督府中許多人也是在外面等着,聽著。聽到足足十四名官員降貶之後,沒有聽到林夕的名字,接下來的已經是褒獎提升,便知道林夕肯定已經不會受到降貶,反而是會受到提升了。

當下就已經有人心急,忍不住跑出去說了,一時間一個個街巷快速傳開,都是歡聲雷動。

……

“破格提升?”

而站於外院之中也在聽著的典史錢港生卻是渾身已經被冷汗濕透,呆若木雞。

他一直討好連戰山,還等着他日連戰山有所陞遷,便可以更加照顧他,但是他沒有想到,連戰山竟然直接就倒了,而且倒得如此徹底。

他已經沒有多少的思考能力,只是下意識的知道,將江問鶴提為暫代鎮督,這完全就是破格提升。

因為江問鶴現在只是從九品,光是到從八品,便已經連升了兩階,更何況這“暫代”一直都是雲秦朝堂的慣例,基本上暫代一年,沒有疏漏,做得還可以的話,接下來一年便會扶正。

一名從九品的文官,提拔到大多是由武官擔任的正八品職位,這是真正的破格了。

聽到對於自己的褒獎提拔,江問鶴張了張嘴,差點失態的叫了出來,他知道自己肯定有褒獎,但沒想到這提拔如此驚人。他及時的將驚呼聲憋在了喉嚨口,發出了咕的一聲聲音。

“東港鎮提捕林夕,有勇有謀,破案迅捷,且案情重大,立大功,升任東港鎮警局。”

所有在聽著的人,知道接下去肯定是要對林夕的褒獎了,但終於聽到這一句時,許多無關的官員也都是差點一下子叫了出來。

這聽上去只是頂了連戰山的位置,多管了一個典獄而已。

但凡是熟悉雲秦朝堂的人卻都知道,這何止是升了一階這麼簡單!

林夕提捕到任才幾天?

按照雲秦慣例,一般為官有大功,在一個位置上基本上也要呆上一年才會調動,一般的軍功積累,是要兩至三年才提升一階。

可林夕才在提捕的位置上呆了幾天,屁股還沒有坐熱,就升了警局,而且連個代字都沒有,是直接的提升!

幾天就升一階,這又是一個破格提升!

尋常整個鹿東陵一年下來都未必有一兩樁如此提升的事,但是今日一次性就出現了兩樁!

而且誰都知道江問鶴是在此次大案之中,不顧董鎮督等人的壓力,極快的批覆文書,站在了林夕的一邊才獲得了這樣的提拔。他是林夕一邊的人,接下來他做鎮督,林夕行事豈不是更無顧忌,辦事更為方便。

所以得到好處最為驚人的,還是林夕!

“他到底有什麼靠山?難道他本身就是李陵督的人麼?”

一時間,許多人都忍不住轉頭看著林夕,各種神色複雜。

“這就升了一階?”

林夕也沒有想到提拔力度這麼大,微微一怔的同時,看到周圍這些官員的目光,他便撇了撇嘴,心想便讓你們猜着去吧。

……

這一場完全倒轉過來的大風吹得很多人渾身冷意,吹得很多人失魂落魄,宣佈完畢的鐵涵青看著其餘官員散去,看著林夕卻是還站在他的面前不動步,他就知道林夕還有什麼話說,但不等他開口,林夕卻是已經對他行了一禮,問道:“鐵大人,你知道你們陵督府趕車的一名劉姓老人麼?”

鐵涵青沒有料到他出口的第一句是這樣一句,不由得一愣。

愣了一愣,微微的沉吟了一下之後,他才用只有兩個人聽見的聲音,道:“我知道…就是他送你去青鸞學院大試的。”

知道對方對自己的身份有所瞭解,想到當初劉伯和自己的旅途,林夕便露出了更加開心的笑容出來,問道:“他現在好麼?”

“不知道。”鐵涵青搖了搖頭,看著林夕的眉頭迅速的糾結了起來,他馬上解釋道:“送你去青鸞學院大試之後,他一直都沒有回鹿東陵。”

林夕的眉頭皺得更緊,重複道:“一直都沒有回鹿東陵?”

鐵涵青沉吟了一下,看著林夕道:“他並不是陵督府裡的人,只是受過李陵督的恩惠,幫李陵督這一個忙。你現在也是修行者,你也明白,修行者的能力要比普通人大出許多,行蹤也是不定得多…尤其李陵督既然放心讓他單獨送你去參加青鸞學院大試,便肯定是對他有絶對信心,像他這種級別的修行者,不在朝堂中任職,旁人便很難限制。”

“他不是陵督府的修行者?”林夕有些微微的驚訝,“那你知道他的來歷麼?”

鐵涵青搖了搖頭,道:“不知道李陵督知不知道,我們只見他平日裡也將劉伯視為長輩,劉伯也從不提及自己的來歷,所以我們對他也幾乎是一無所知。”

林夕點了點頭,遙想當時劉伯那打歪裘路那護衛鼻子的一拳還是十分的帥氣,當日他對修行是沒有什麼瞭解,現在想起,卻是可以肯定劉伯至少是大魂師的修為。這種修為在邊軍之中也已經是不多見的強者,不在朝堂任職的話,恐怕就是真的閒雲野鶴一流的人物。

這劉伯也算是他在這個世界為數不多的朋友之一,想到今後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再見,他的心中還是有些微微的惆悵。

不過沉默了片刻之後,他還是想起一件緊要的事,又抬起了頭,看著鐵涵青,認真的問道:“鐵大人,你知道魏賢武是什麼修為麼?”

鐵涵青的眉頭一挑,林夕的這個問題似乎讓他有些不好的感覺,但他還是回答道:“沒有交過手,不是很清楚,但他是從龍蛇邊軍從八品前鋒校調任鹿東陵正武司千總,前鋒校在龍蛇邊軍之中一般戰力都不俗,所以最少便要初階魂師才能擔當。魏賢武調任地方千總也已有三年。”說到此處,鐵涵青的眉頭也不由的鎖了起來,沉吟道:“所以按我的判斷,他極有可能最少也有中階魂師的修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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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踏青雲第七章 不能慢些麼

“最低是中階魂師?”林夕想了想,看著鐵涵青接着問道:“那最高呢?會不會超過高階魂師,到大魂師的修為?”

鐵涵青斷然的搖了搖頭,“到高階魂師還有可能,到大魂師修為絶無可能。”

林夕仔細的看著這名濃眉中年軍人,“為什麼絶無可能?”

鐵涵青也看著林夕,耐心的解釋道:“因為魏賢武這樣的年紀便能到大魂師修為的話,邊軍的將領絶對不會輕易讓他調任,肯定會收到手下栽培,畢竟他資歷尚淺,在邊軍之中積累軍功出來更加有利…換句話說,若有這樣的潛質,那鹿東陵的水便太淺,容不下這條大魚。”

微微一頓之後,鐵涵青補充道:“而且他並非是我們鹿東陵人,甚至不是東林行省,而是陝露行省的人,若是因思鄉顧家而請掉地方軍,也絶對不可能在鹿東陵任職,而會調回陝露行省。”

林夕哦了一聲,想了想,又問道:“既然那名江上被我所殺的修行者落實了軍籍,之前魏賢武又以此用監軍處來壓我,那那名修行者和他又是什麼關係?”

鐵涵青沒有回答林夕的這個問題,他皺着眉頭看著林夕,道:“你是擔心魏賢武還會對付你?”

“你知道我是青鸞學院的學生,他又不知道。而且我也不可能舉着牌子告訴別人,我就是青鸞學院出來入職修行的學生。”林夕認真的點頭,道:“你也知道因為我們青鸞學院的每個學生,尤其是戰力還沒到一定程度的新生,都是敵國刺客眼中的香饃饃,所以你們也知道規矩,不可能將我的身份透露給任何人,否則若是引來比他更厲害的刺客,你們都會脫不了干係。而且我感覺得出他對我的殺意,恐怕退一萬步說,即便他知道了我是青鸞學院的學生,都根本不會收手。”

鐵涵青略微沉默了片刻,道:“李陵督已經降了他一階,將他調出了附近五鎮。”

林夕搖了搖頭,微嘲道:“真要殺人的時候,可不在乎多跑幾天路,而且你們心中肯定也是有這樣的擔憂,否則不會將他調遠。”

微微一頓之後,林夕看著鐵涵青接着道:“我知道你們心中的想法,你們自然不希望我們雲秦的修行者不死在邊關上,而死在毫無榮光可言的自相殘殺中。可是人家要殺我,我卻不能提防着。有時候願望和現實,總是截然相反。”

鐵涵青沉默了片刻,點頭道:“我回去之後便會和李陵督重新討論此事,看能不能將他先行調回龍蛇邊軍。”

林夕想了想,張了張口,原本還有事要說的樣子,但張了張口之後,卻還是嘆了口氣,道:“那如此便有勞鐵大人了。”

鐵涵青也是一樣,原本他忍不住想要交待林夕幾句類似不要鋒芒太露,樹敵太多的話,但看著林夕沉靜的神色,他便知道這名年輕人恐怕不會因為他的一些言語而改變什麼,他便也在心中嘆了口氣,道:“既然如此,那便別過了。”

……

“修為不到大魂師,不知道是真是假…若是真的,那最好還是乖乖的回邊軍,不要多生事端了。”

看著鐵涵青離開的背影,林夕搖了搖頭,低聲自語了一句,便沿著步道走了出去。

此時已接近正午,即便身穿薄衫,在陽光下都有些燥熱之感,然而聽到內裡的獎懲任命之後,站立在鎮督府衙外院中的錢港生便一直在發抖。

林夕跨出門檻,一眼看到等候着的許多熟悉面孔,他衝著一臉興奮難抑的杜衛青和梁三思、路明逸等人笑了笑,又轉頭看著這名一直在發抖的典史,笑道:“錢大人,怎麼,很冷麼?”

“林大人,我…”聽到林夕這句,錢港生臉色更白,身體便抖得更加厲害,他一躬身,想要說什麼,但想著自己先前在林夕面前的表現,卻是什麼話都說不出口。

林夕微笑道:“錢大人,放心好了,你看我像那種因為小事而會很記仇的人麼?”

錢港生猛然抬起了頭,臉上全是不可置信的驚喜神色,“林大人…”

林夕道:“怎麼?”

錢港生停止了發抖,急促道:“林大人,你說的對,像您這樣的人物,怎麼可能因為小事而記仇!”

林夕微微一笑,看著十幾停的時間之前還和自己平級,現在卻是已經比自己低了一級,而且是受自己管轄的官員,道:“錢大人,對於典獄我倒是不甚瞭解,請教錢大人,這典史既然是主管看押案犯,是否最為重要的就是忠於職守,做事認真,以及武技不凡,如遇案犯逃脫,便可及時鎮壓歸捕?之前我便聽說錢大人武技很好,尋常幾個壯漢都無法近身。”

“哪裡,哪裡。”錢港生抹了把汗,道:“那都是同僚抬愛,比起大人不知道差上多少倍…”

“是麼,那可不行。”林夕打斷了他的話,看了一眼路明逸,道:“若武技不行,何以擔當這典史的大任,這樣吧,你和路明逸一試,若是你勝得了路明逸,便說明你武技的確和傳說中一般,的確不錯,若是勝不了路明逸,那這典史之位,還是讓路明逸先行暫代吧?”

“什麼?”

林夕此言一出,周圍所有人都是一下子呆住。

“你…!”錢港生呆了一呆之後差點就破口大罵出聲。

他根本不是修行者,路明逸本身就是出了名的孔武有力,別說他已經年過四旬,氣衰體弱,就算是正值壯年,恐怕也根本不是路明逸的對手。

這哪裡是不記仇啊,就是想直接將他的典史之位撤掉,簡直是記仇到了極點,當場就要把仇報了。

“多謝林大人!”

路明逸反應也不慢,頓時一撩袖子,對著錢港生甕聲甕氣道:“請錢大人賜教!”

“你們….”錢港生再度渾身發抖,此次卻是氣的。知道今日已經沒有什麼迴旋餘地,他索性也豁了出去,伸手點着林夕道:“林夕,別人言你清正,你卻是個卑鄙小人,既然決心要對付我,剛才又何必用言語來戲弄我,你不覺得這是真正小人行徑,有失光明?”

林夕看著錢港生,搖了搖頭,道:“我說我不是那種因為小事而會記仇的人,可是牽扯到那麼多條人命,連戰山還屁股不正,你還和他穿一條褲子…那麼多條人命,你說還是小事?”

錢港生呆了一呆,有些啞口無言,但根本不甘心這樣的結果,怒聲叫喊了起來:“林夕,我要告你!我這幾年並沒有大的差錯,你有什麼權利撤掉我的典史一職!”

“就憑我是你現在的上司。”林夕看著這名臉上青紫的典史,搖了搖頭,平靜的說道。

錢港生的大吼大叫這鎮督府內許多人都聽到了,但是想到林夕在這幾日的表現和連戰山等人的下場,只有正在上疏處收拾東西,準備搬入鎮督府衙的代鎮督江問鶴苦着臉走了出來。

“江鎮督,你來得正好,你告訴他,按雲秦律,從九品以下官員,鎮督一階便可直接決定任免,只要上書報備,現在我便要提出撤換典史,你看如何?”

看著走來的江問鶴,林夕平靜而認真的問道。

江問鶴的臉更苦,低聲道:“林大人…這也太快了一些吧?”

他是老史官,熟知官場規矩,自然知道這樣快的罷免很容易被人詬病,而且他才剛剛上任,鎮督前面還有個代字。

林夕看了他一眼,道:“快慢總是要換。”

只是這一句,江問鶴就不再堅持,苦着臉,猶猶豫豫的點頭,“等會你準備文書即可。”

錢港生聽到這一句,眼前一黑,差點直接昏倒在地。而整個府衙內其他暗中看著的官員,在這已經有些火辣的天氣裡,心中憑空生出些寒嗖嗖的寒氣,知道在這東港鎮,恐怕這小林大人說話的份量,都比這鎮督要重了。

林夕不再理會錢港生。

他也是無法掩飾自己真正的愛憎,像錢港生此種在那麼多具白骨之下,還只是計算着官階的人,實在讓他生厭,而他也十分清楚,正是因為有這樣的人在官位上呆着,這息子江上才會有更多的陰暗之處,所以他第一時間便不想讓他再呆在這個位置上。

“我有權先提繼任提捕,若是無特別調令過來,我想請江大人批准讓杜衛青暫代提捕,還有梁三思在此案中表現出色,等會嘉獎提升正式捕快的文書,我也會一併送到大人手中。”林夕還沒有說完,對著苦着臉想走的江問鶴道。

江問鶴無語,臉上的皺紋擠得更密,轉身退回兩步,在林夕耳邊耳語道:“真的不能稍微慢些…喘口氣麼?”

林夕笑了笑,道:“好吧,那就慢些。”

聽到這句,江問鶴臉上的皺紋舒展了一些,但是聽到林夕接下來的一句,他卻差點眼淚都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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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踏青雲第八章 笑意下的殺意

一個接一個的消息從東港鎮督府傳出,整個東港鎮頓時陷入一片歡天喜地的氣氛之中。

就連許多平日裡十分節儉的人家,都甚至煮了肉湯,燙了酒。

為了小林大人的勝利而賀。

這些普通的鎮民全然不知道這朝堂之中的水有多深,只道當今聖上清明,只道帝國之中的好官還是要大大的多於那些行事不正的污吏。

然而林夕非但沒有被責貶,而且才當了幾天提捕就升了鎮警局的消息一傳出,這息子江沿岸週遭數鎮的大大小小官員心中卻都是雪亮,三鎮連營將的兒子都肯定要因他而被治死罪,再加上姜瑞的激烈彈劾的反彈,都反而是這樣的結果,那只能說明,這小林大人,靠山好硬……。

不可否認的是,除非是在邊關生死搏殺的戰場上,除非自己成了一座別人很難搬動的山,否則在雲秦朝堂之中,靠山都要比一個人的自身能力要重要得多。

就如林夕自己都很清楚,他現在還只不過算是一條魚,根本無法改變一條大江大河的走向,而靠山,那好歹是座山…要是砸在江裡,那水花比起一條魚激起的水花不知道要大多少倍。

再加上林夕並不是普通的武者,從針對他的江邊刺殺案發生之後,這沿途數鎮的大小官員便都清楚他是個修行者,所以這樣的人,還是千萬不要招惹的好。

不敢招惹,這就是無形之中的威嚴和威信。

只是到東港鎮沒有幾天,林夕除了已然升了一階,在吏司有關他的登記考核之中添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之外,已然在這當地官員之中,建立了威嚴和威信。

……

一間精緻小院中,魏賢武端坐在院中的一張石桌前,安靜的等着。

驀的,他猛的抬起了頭。

他等的人出現了。

走入他這小院的是一名臉色紅潤,看上去很是富態,兩袖都是油光的中年人,像是一個燒臘店的老闆,手裡提着一個普通的食籃,裡面放著一些切好的燒臘、燻肉等物。

看著盯着自己的魏賢武,這名富態的中年人眯着眼睛呵呵一笑,走得更快了一些,三步兩步走到魏賢武的身前,坐在了他的對面,將手中的食籃往魏賢武身前一推。

魏賢武的目光轉到了這個食籃上面,他伸手抓了一塊猶自冒着熱氣的燒臘,細細的咀嚼了起來。

等到將這塊油而不膩的微甜燒臘全部吃下之後,他才緩緩的說道:“你應該已經知道石三死在了江上吧?”

“聽說了。”這名富態中年人依舊和藹的微笑着,雙手習慣性一般在自己油光的衣袖上擦了擦,道:“我還聽說是死在了東港鎮一名新任提捕的手上,還知道那名新任提捕把徐乘風落實了罪名,但他沒有被你們鬥倒,反而還升了官。”

魏賢武看了這名富態中年人一眼,默然道:“幫他御船追上石三的是張龍王。”

他這句話似乎沒有什麼前因後果,和此時談話沒有什麼關係,但這名雙袖油膩的富態中年人卻似十分明白他的意思,有些歉然的點了點頭,道:“我明白你的意思,當年是我的失誤,不應該在江上和他動手,不然他也沒辦法跳江逃走…要是他死了,不是受重傷,就不會追得上石三,石三就不會死。”

魏賢武沉默了片刻,緩聲道:“原本我想找你一起為石三報仇,但我恐怕沒有機會,只能靠你一個人了。”

富態中年人看著魏賢武,依舊笑着,問道:“你為什麼沒有機會?”

魏賢武看了他一眼,道:“原本我的謫貶令,是應該昨日就到了,但是到現在都沒有到…這只能說明又做了些更改。”

富態中年人微微皺眉,但依舊和藹的微笑着,這讓人不自覺的覺得他的這神色有些變態,好像有截然不同的兩個人在控制着他的面部表情。

他看著魏賢武,微笑着,眉宇之間卻是變態陰森着,問道:“不可能是改得更好?”

“不可能。”魏賢武認真的搖了搖頭,冷冷的說道,“既然特意做了更改,便說明已經對我保持警醒,你也知道李西平辦這些事向來滴水不漏,所以即便現在我脫去官服便去東港鎮,也不可能有機會。按我對他的瞭解,他恐怕會讓我回邊軍,而且會派人一路看著我。”

“現在龍蛇山裡面的確不太平,聽說李西平的老朋友張鎮東都死在了裡面。要活着就不容易…想要回來報仇,那的確是沒有多少機會了。”富態中年人嘖嘖的讚歎了一聲,“看來那個新任提捕並不好對付。”

魏賢武一時沒有說什麼,只是再拈起了數塊燻肉,細細的吃了起來。

富態中年人又習慣性的用手在衣袖上擦了擦,並沒有絲毫不耐煩的表情,依舊和煦的微笑着。

“安逸府,你一直是我們那批人裡面最出色的,在拜師之前是,在拜師之後也是,在邊軍裡面也是…即便是做燒臘,你都比那些祖傳手藝的店老闆做得好。”魏賢武慢慢的吃完燻肉之後,沉默了片刻,這才抬起頭,看著富態中年人道:“我知道你的出色,知道你對付他根本沒有任何問題,但是卻擔心你的脾氣。你若殺不死他,我今後更難殺得死他…”

“我們太熟了。”

富態中年人笑着,直接打斷了魏賢武的話,“你瞭解我,我也瞭解你,所以我又明白了你的意思,但是抱歉,我不能答應你的這個‘請求’。”

魏賢武眉頭一挑,眼中升騰起一些怒意和冷意,但不等他出聲,富態中年人卻是搖了搖頭,臉上也浮現出冷意,笑容卻是依舊不改:“這次並不是因為我貓捉老鼠,喜歡慢慢玩弄對手,看對手絶望和利用對手修行的癖好。而是因為石三。”

“你不要忘記。石三是你的兄弟,但也是和我一起長大的。”富態中年人的聲音重了些,眼睛也又眯了起來,“如果死的是你,我也決計不會讓那名新任提捕死的那麼痛快。”

魏賢武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呼出,一時又陷入了沉默,顯然他是對這名名為安逸府的富態中年人極其瞭解,知道對方既然一開始就斷然拒絶,他再說什麼也便沒有意義。

“我當然會更小心一些,這些年我過得十分無聊,十分想玩,但年紀大了,也當然更懂得收斂,不想一下子把自己玩死。”安逸府又是呵呵一笑,習慣性的擦了擦衣袖,道:“而且你不覺得,慢慢玩死,不比直接刺殺更為安全?剛出了那樣的大案,那提捕才剛剛升了鎮警局,要是我馬上就將他刺殺,朝野震動,我可沒那麼好逃。”

魏賢武終於點了點頭,站了起來,不說什麼,只是對著安逸府躬身深深行了一禮。

安逸府也不再說什麼,不提籃子,依舊滿臉笑容的轉身,走出了這個小院。

……

“林夕。”

夕陽西下,林夕剛剛走出陵督府不久,就聽到有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喊自己。

他一轉頭,臉上卻是也馬上綻放開驚喜的笑容,“姜笑依,你怎麼會在這裡?”

他身後左側的街巷口,站着一名身穿黃色衣衫,背着一個包裹的少年,滿臉開心的微笑,正是姜笑依。

“剛剛上任,不是都可以有幾天假期,採買一些東西,安頓一下生活。”姜笑依看著走到自己面前的林夕,做了一個拜服的姿勢,道:“聽說你這邊破了件大案,只是恐怕有些麻煩,便順便請這假過來看看你,沒想到你可是厲害了,我剛到就聽說你已經升了一階,現在我可是已然比你低了一階,真正要喊你林大人了。”

林夕看著姜笑依,笑道:“你來的可真是巧了,我之前才剛剛想到你。真是想曹操,曹操就到。”

姜笑依微微一愣,“曹操…是誰?”

“這…”林夕頓時尷尬一笑,知道自己一時興奮之下又說了句胡話,“是我們鹿林鎮的一句老話,意思就是提誰誰就正好到,曹操大概是個古人吧。”

“你們鹿林鎮的話真有意思。你想到我是有什麼事麼?”姜笑依笑道。

林夕剛想說什麼,卻是聽到一陣雷鳴聲音。他下意識的提了提手裡的青傘,看了看天,心想難道又要下雨了?可是抬頭之間,卻看到天氣晴好,而雷鳴聲依舊響起,林夕這才醒覺,這是姜笑依肚子裡發出的聲音。

“你路上沒有吃什麼東西?”林夕一反應過來,看著臉色微紅的姜笑依,頓時想起了什麼似的,燦爛笑道:“先回我住的地方再說,正好我有好東西。到時候再說。”

姜笑依一愣:“你有好東西?”

林夕點了點頭,卻是忍不住取笑道:“姜笑依,即便離了學院,你也應該養成習慣,和蒙白一樣,路上多帶些吃食,怎麼會餓得肚子亂叫。”

“我也是有好東西,想著索性和你一起吃。”姜笑依興趣大增,忍不住好奇問道:“你說的好東西究竟指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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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踏青雲第九章 暴雨之前

林夕有些微微的傻眼。

因為這個世界的交通和他先前熟悉的世界相比差得太多,從一個地方趕到另外一個地方十分不便,所以姜笑依的突然到來便使得他真正體會到了有朋自遠方來的快樂。

再加黑鱘和鐵頭狗魚難得,所以他便故意賣了個關子不說,想讓姜笑依自己認出這兩種珍惜且對修行者大有裨益的魚種,然而他沒有想到的是,和他之前出門時相比,小樓前的臨江平台上不僅是兩個大石缸變成了四個大石缸,多了兩個大石缸不算,還多了一個人。

一個身穿青綢短袖蠶絲衫,左胸口有着衡榮昌字號標記的胖子。

這個胖子至少有一百七八十斤,十分怕熱,雖然此刻已至傍晚,江邊已經十分陰涼,但他卻還是在用着一塊白色小方巾不停的擦汗。

一眼看到林夕走進來,這個滿臉和氣的胖子頓時面露喜色,從石凳子上站了起來,拱了拱手,對著林夕行了一禮,道:“林大人,在下是衡榮昌的三掌櫃馬紅駿。”

“是人稱鐵算子的馬掌櫃?”

林夕愣了一愣,回了一禮,這衡榮昌的三掌櫃在這息子江沿岸也是很有名氣,極會算賬,據說衡榮昌只要是經過他過目的生意,一分一毫都不會有差錯,一個銅子都會算得清清楚楚。

而且據說這鐵算子馬掌櫃最厲害的,是只要在一間鋪子面前坐幾天,都根本不用看賬本,只要看平時的進出貨和客流量,便能推算出這一間鋪子一年下來的盈虧,而且絶對八九不離十。

“鐵算子那只是大家開玩笑喊出來的。”馬紅俊又擦了把汗,有些不好意思道:“在下今天來叨嘮林大人,是我們大掌櫃的特意交待。”

林夕又是微微一怔,“你們大掌櫃找我有什麼事麼?”

“這位是?”馬紅俊看了一眼林夕身後的姜笑依,微微猶豫道。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並非外人。”林夕覺得這名衡榮昌的三掌櫃的神情有些怪異,看了他一眼之後,道:“有什麼事,但說無妨。”

馬紅俊又用方巾擦了擦汗,道:“其實也並非有什麼事,我們大掌櫃只是想讓我來找大人解釋幾句,讓大人不至於對我們衡榮昌有些誤解。那日姜言官能出現在這裡,是我們大掌櫃特意派人去說的。”

林夕和姜笑依忍不住互望了一眼。

姜瑞這樣級別的官員出現在東港鎮的確是有些突兀,事後包括林夕在內的所有人自然也都覺得奇怪,卻是沒有想到背後是衡榮昌的作用。

“我們大掌櫃特意讓我來說這件事,不是想在林大人面前表功。”馬紅俊看著有些不解的林夕,認真的解釋道:“我們大掌櫃是想讓林大人明白我們衡榮昌的態度…我們衡榮昌的宋管帶一開始的確是因大人扣船而憤怒,對大人也不甚謙恭,但大人的所為讓我們衡榮昌十分欽佩。我們衡榮昌也希望在林大人的治下,使得這息子江更加的清明。”

林夕沉吟了一下,對著馬紅俊微微躬身致謝,也是認真的說道:“事實上一開始我對你們衡榮昌的態度是有些不滿,因為我知道你們有能力…但你們的態度有些驕橫,而且明明有能力,卻是要置身事外,這對於我而言,就是知情不報,讓人逍遙法外,令人惱火,但後來我發現這有關軍方,我便已經能夠理解你們的態度,畢竟你們衡榮昌大,軍方要故意找你們的麻煩,太過容易。”

微微頓了頓之後,林夕看著馬紅俊道:“如此就請馬掌櫃幫我帶話給大掌櫃,此事我自然也有些做得不對的地方,大掌櫃都能不計前嫌,儘力幫我,我自然不可能對衡榮昌有什麼不利的想法。而且我是個很討厭麻煩的人,一般除非別人找上門來,否則我絶對不會去找別人的麻煩。”

“林大人的為人,想必東港這週遭數鎮的人都看得十分清楚了。”

馬紅俊笑了起來,點了點那一邊的四個石缸,道:“我們大掌櫃知道林大人也不是普通的武者,而且應該有些特別的方子,所以便帶了些一般人用不到的東西給大人。他知道大人不肯白取,這些東西便按照市價來,大人若是有興趣,便十兩銀子買下來,若是沒有興趣,我便將之放生算了。”

“哦,對了。”又想起什麼似的,馬紅俊拍了拍自己的額頭,十分歉然道:“那兩個大石缸是魚市上面的人送來的,裡面有三條鐵頭狗魚也是他們一起送來的,我們大掌櫃送來大人的東西,只是在那另外一個石缸中。”

“鐵頭狗魚?”

一聽到這四個字,姜笑依頓時大吃了一驚。

“我這本身便有五條,沒想到許笙他們真的又捕到了三條。”看到姜笑依這樣的反應,林夕便知道自己的這位好友想必也是已經對鐵頭狗魚十分瞭解,笑着說了這一句之後,便好奇的朝着馬紅俊所點的那個大石缸走了過去。

聽這馬紅俊的話,他便知道衡榮昌的大掌櫃給自己送來的肯定也是對修行者來說大補的什麼水產。

姜笑依也是十分好奇,也不先去看攪得缸中水聲嘩嘩的鐵頭狗魚到底是什麼樣子,也跟在林夕的身旁,首先看起這個大水缸中的東西。

又是一頭老江團?

林夕第一眼便是一愣,這個碩大的水缸地步,安靜的趴着一個磨盤狀的事物,表面長滿了水藻等物。姜笑依第一眼看去也以為是一頭老江團,但第二眼看去,林夕和姜笑依卻都是馬上看出了這頭江團和普通的老江團的不同。

這頭老江團背殻的裙邊分外的長,比起一般老江團殼子上的裙邊要長出數倍不止。

“這是雲夢裙老江團?!”

陡然,林夕的腦海之中蹦出了這一個名字,忍不住驚聲脫口而出。

馬紅俊擦了擦汗,呵呵一笑,道:“林大人果然有眼力,一下就看了出來。”

林夕和姜笑依頓時都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氣。

老江團便是指年份極長的江中老鱉。

江中鱉的種類也是不少,其中有一種,便叫做雲夢鱉。

這種鱉的裙邊最長,也是最為大補。

但是這種鱉在週遭的一些地方志中記載,是早在數十年之前就已經滅絶,蹤影難覓。

滅絶的原因也記載的很清楚,是因為這種鱉類在繁殖之時,都要沿著幾近固定的路線,跑到一些島上沙灘上產卵孵化,而且孵化期十餘天之內,也都是在島上守着。

這對於一般漁民而言,當然十分易捕,久而久之,便捉得一隻都看不到了。

這種鱉類若是長成老江團,對於修行者而言,大補的功效還要超出普通老江團數倍,功效比起黑鱘的“黑金籽”還要高。而且此種鱉類比起一般老鱉還要生長得慢,眼下水缸中這頭老江團比起林夕先前的那頭還要大,恐怕至少已經在兩百年以上。

“馬掌櫃。”林夕心中驚訝着,忍不住轉頭看著馬紅俊,問道:“這江中的雲夢裙老江團不是已然滅絶了麼,這一頭又是如何得來?”

馬紅俊又是豎了豎拇指,做了一個識貨的手勢,解釋道:“這頭老鱉是有獵人在龍蛇山脈裡面的澤地中無意捕得的,在一處邊鎮販賣時,被我們衡榮昌的人買了回來。尋常這江河裡面,這種東西可的確是已經絶跡,一頭都見不到了。”

“這真是多謝你們大掌櫃了。”

林夕知道這頭雲夢裙老江團肯定可以對自己的修為大為有益,所以他再次對著馬紅俊行禮,表達自己真摯的謝意。

“既然林大人有朋友在,我便不打擾林大人了。”馬紅俊也不廢話,躬了躬身之後,便和林夕、姜笑依告別。

林夕取出了十兩碎銀遞給馬紅俊,兩人一個付,一個收,都是覺得尷尬且好玩,又是忍不住都哈哈一笑。

“原來這便是鐵頭狗魚,真是如同記載中所說一般凶神惡煞。”

“這魚身如此黑長,體型又如此龐大,看來就是記載中的黑鱘了。林夕,想不到這些難得的東西你都蓄了這麼多。不過我們青鸞學院那麼多學生,恐怕也只有你能這麼快破那件案子。”

姜笑依看著其餘幾個缸中的大魚,不由得又是一陣感嘆。

林夕的目光也再次停留在了他背着的包裹上,“你帶的又是什麼東西?”

“你看看。”姜笑依也不再賣關子,笑了笑,將身上的包裹解了下來,打開。

一團團白色絨球狀的東西,出現在了林夕的視線之中。

“雪燕窩!”

林夕頓時也是吃了一驚,認出了這是什麼東西,忍不住霍然抬起頭,看著姜笑依問道:“你怎麼可能有這麼多雪燕窩的?”

“我這可不是因為百姓愛戴而送給我,只是因為湊巧。”

姜笑依笑着一五一十解釋了起來。

原來這雪燕窩也是燕窩之中很是少見的一種,也是對於修行者有大補功效。這種燕類十分獨特,搭建燕窩時都是銜山中一種不知名的白色草藥,而且這種燕類十分的潔淨,即便是自己的羽毛掉落窩中,都會銜出去。所以這燕窩潔白如雪,只要溫水泡製幾次,便可以用來食用,比起一般的燕窩又是少了許多手腳。

姜笑依選擇的是惠古鎮工司,御工處監造。他這個官職便是管理一些礦山的日常開採,一些礦石的煉製、兵刃的鑄造。惠古鎮的境內便有一座惠山,其中有一處錫礦。他便是在巡視這處錫礦時,才無意中發現幾處峭壁上似乎有雪燕的蹤跡,等他設法用繩索攀下去之後,才發現一些山體裂縫之中不僅有現在雪燕構築的鳥窩,而且還有許多以前的老燕遺留的燕窩。

這樣一來,他便足足的捆了這麼一大包,至少也有三十餘斤的份量。

……

雪燕窩按方子加上了紅參、紅糖,在瓦罐之中燉了滿滿一大罐。

林夕切了兩條鐵頭狗魚,配以一些醬料和果蔬小菜,魚片和熬得粘稠的微紅的雪燕窩,又是鹹的,又是甜的,對著窗外的江景,兩個人吃得異常開心。

有時候快樂因友情和分享,而變得更加的快樂。

“對了,林夕,你今天見我時,說正好說曹操,曹操就到,是有什麼事?”兩個人把一大罐雪燕窩喝得精光,姜笑依摸着自己有些滾圓的肚子,有些發愁還吃不吃得下剩下的魚片,突然想到了這點,忍不住轉頭過去看著林夕問道。

“有個千總叫魏賢武,便是帶兵來東港鎮,想要押我回去的那個。雖然被姜言官擋住了,但我總覺得他不會罷休。”林夕看著姜笑依,回答道:“他先前想在我面前掩飾殺機,但是掩飾不了,後來便索性不再掩飾,應該是被我所殺的刺客之中,有人對於他極為重要,有極深的交情。而且他必定因此案被貶,所以我想他應該很快忍耐不住,要對付我。我一個人未必是他的對手,所以我便想到了你和邊凌涵,想讓你們過來,然後我們想個法子對付他。”

姜笑依瞬時便明白了林夕的想法,“林夕,你是想引蛇出洞…試試他是不是真會動手?”

林夕點了點頭。

就在此時,遠處的江面上隱隱又有雷聲傳來,江風中開始多了幾分悶氣,多了幾分濕意。

“今年這雨水可真多。”

林夕知道就要下雨了,想到在雨中修煉的好處,又感覺體內有熱意升騰,他便微微的一笑。

正在此時,有一名穿著一雙草鞋的中年農夫卻是在朝着他所在的江邊小樓而來,聽到這雷聲,這名滿臉風吹日曬痕跡的農夫臉上便是又隱隱露出些擔憂。

也就在此時,有一個滿臉和藹微笑的胖子,早早的撐開了傘,走入了東港鎮。

習慣性的在袖子上擦了擦手之後,這名笑容和藹的胖子滿意的嘀咕道:“下大一些好了…這種暴雨,現在下得越大,明早起來,便越是一個好天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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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踏青雲第十章 唯有小林大人

“轟隆!”….“轟隆!”….

雷聲連連數響,嘩啦,密集的雨點便下了起來。

因雪燕窩羹和鐵頭狗魚的雙重大補功效,林夕又飽又暖,體內一陣陣熱意升騰,感覺這雨勢比昨日還大,他便想喊着姜笑依一起至雨中修行。

但就在此時,他卻聽到有人在和莫老人交談,只是聲音在雨聲中聽不清楚。

片刻之後,莫老人的腳步聲在木樓梯上響起,越走越近,林夕便想著可能是又有什麼人來找他。

果然,只聽莫老人走到門外不遠處,便出聲道:“林大人,有人有要緊事要找你。”

林夕應了一聲,馬上開門出去,隨着莫老人下樓,卻是見到一名面相老實木訥,踏着一雙草鞋的莊稼漢子。

還不等他出聲,只見這名莊稼漢子似是確定了他就是眾人口中的“小林大人”,頓時直接噗通一聲就跪了下來,又是緊張,又是天生不善言辭,一時張了張口,卻是不知道怎麼說的模樣,心急之下,這名莊稼漢子下意識的又是啪的一聲,給林夕磕了個頭。

“不必多禮,也不要心急,有什麼要緊事,對我說便是。”林夕馬上上前一步,扶住了這名莊稼漢子,硬生生的將他託了起來。

莊稼漢子張了幾次口,卻是依舊不知道如何開口般,只是終於蹦出一句:“林大人,請救五千人性命!”

“五千人性命?”

林夕和姜笑依,包括莫老人聽到這句都是臉色一變,直覺有大事發生。但眼看這名莊稼漢子又是緊張,又是木訥,已經不知道怎麼說的樣子,林夕還是不動聲色,用最溫和的語氣道:“不要緊張,慢慢說來,你若是無法定下心來說得清楚,我即便有通天的本事,也難以知道該怎麼做。”

“不急,你不用想清楚措辭再說,你想到什麼,便一句句說什麼,我們應該也可以揣摩明白。”微微沉吟了一下之後,林夕又鼓勵的看著這名莊稼漢,誘導道:“你是東港鎮人麼,叫什麼名字?”

對於這名莊稼漢來說,回答林夕的問題似乎比自己說要簡單一些,所以略微定了定神之後,他卻是馬上回答道:“草民陳浩之。是東港鎮桑榆圍的人。”

“桑榆圍?”

林夕微微蹙眉,他記起這片地方不屬於經常會有些事的十七巷一港三市之中,是在東港鎮鎮區之外的東面,是大批農戶聚集的村莊。只是他隱約記得,那片農戶聚集的村莊,所有人口加起來也就是兩千餘名,這陳浩之所說五千人性命到底又是指的什麼?

“你們那出了什麼大事麼?”但因為這名莊稼漢子的緊張和說不出話,他還是用最溫和的語氣,平靜的問道。

莊稼漢子終於說話順暢了些,一口氣道:“攔江壩很有可能要潰壩。”

“潰壩?”因為林夕並不是普通的少年,他腦海中的知識比起這個世界的人不知道要淵博多少,所以他一下子就感覺到了其中的緊張,眉頭頓時皺了起來。“我剛來東港鎮,對這邊還不太瞭解…你不要心急,先慢慢說。”

“是我太爺爺讓我來的,我太爺爺已經九十三歲高齡了。”大約是因為先前林夕讓他不用想清楚措辭再說,想到什麼便說什麼,這名莊稼漢直接就有些前言不搭後語一般,出口了這一句。

之後才又馬上補充了一句:“我太爺爺在我們那種了一輩子田,他對我們這天氣已經很瞭解了。他說接下來這樣的暴雨恐怕還要下幾天。而且今年的雨水已經比往年多了一倍不止。攔江壩很有可能要潰。”

林夕眉頭皺得更為厲害,但他還沒有出聲,莫老人卻是已經皺了皺眉頭,道:“可是攔江壩一直都很牢靠,這麼多年下來,從來沒有聽說過會有問題。當初建了這攔江壩的官員,據說還受了嘉獎,後來一直陞遷到了京城。”

莊稼漢子陳浩之似乎得了要領,說話也更加順暢了起來:“我太爺爺說,這攔江壩本來總共建了四條,一條在東港,一條在燕來,一條在清河,還有一條在我們下游錦旗鎮。我們東港和燕來的一直都沒事,是因為三十七年前加固過一次。當時也是這樣的‘江龍王抬頭’天氣,不僅雨下得比往年多很多,接下來又連着暴雨,而且本身在雨季之前,江水的水位都比較滿。”

林夕心中一沉,馬上看著陳浩之問道:“聽你的意思,難道那年清河和錦旗鎮的壩都潰了?”

陳浩之看到林夕仔細和自己探討,而且神色極其凝重,心中便頓時更加安心了些,用力的點頭:“清河和錦旗兩鎮當年的壩就是全潰了,現在就是根本看不到痕跡。只是當年清河和錦旗的這兩條江壩後面都是用以開闢了大片連着的魚塘,發水時正好沒有多少人住在那附近,所以當年死的人不多。現在那些魚塘也都不在了,只是變成了兩個內灣。其中清河鎮的內灣就是成了清河鎮的捶衣港,邊上全部是開滿了染衣坊和制布坊。”

莫老人臉色微變,他今年六十幾歲,這三十七年前對於他來說也是有些久遠,只是隱約記得好像有這樣的事。

“這壩是建了四十五年,是建了八年後發水,潰了兩條。”陳浩之看著眉頭緊鎖的林夕,又道:“我太爺爺之所以記得這麼清楚,是因為他也是當年建壩的人之一,在當年那名建壩的袁大人手下幹活的。而且他後來也幹了加固壩的活。”

說了這兩句之後,這名莊稼漢又陡然想到了一個重點,又馬上急切的說道,“而且我太爺爺當年聽那袁大人說過,壩前面本來立了根測水柱,水位超過上面刻着的標記,就代表這大壩本身隨時就可能出危險。可是那測水柱前十餘年就已經被行船撞斷了,只是我太爺爺看過水位,說此刻的水位肯定在那測水柱的標記之上了。”

林夕自然比陳浩之抓得住重點,他點了點頭,沉吟道:“聽你的意思,現在那兩條壩雖然加固過,但已經又年久失修,和三十七年前一樣,也已經是十分危險?”

陳浩之馬上點頭,道:“我太爺爺前日發現水位不對時,已經讓我們抬着他去壩子周圍看過,他確定壩子的情況還不如三十七年前。很多定樁木都已經爛掉了。”

林夕皺着眉頭,繼續問道:“我沒有去那兩條江壩看過…如果那兩條江壩一潰,你們那後方都會很危險麼,是不是會淹死許多人?”

“我們東港和燕來兩鎮攔江壩後面都是大片的良田,而且村落都在良田的中央,地勢不高,周圍又有許多池塘,連成水網,好像孤島一般,我們這裡的‘圍’,本身就是指水中人為圍起的住地。現在我們東港這桑榆圍這邊,大多數農戶還是聽得相信我太爺爺的話,一些老幼都已經轉移到了別處高處,但若是這些田地莊稼全部被沖走,我們顆粒無收,接下來又如何生活?所以絶大多數人也都不願放棄,現在大約有一大半的壯年,聽了我爺爺的話,已經在我們那邊江壩上守着,設法固壩。”

“只是我們人力有限,一時又得不到足夠的大木用以加固。所以要是江壩一潰,恐怕壩上都要死好幾百人。”

說到此處,陳浩之雖然說得順了,但心中越發焦急,一名粗壯漢子竟然是號啕哭了起來,說話順序又是變得語無倫次起來:“燕來鎮那邊的圍子很少人相信我太爺的話,覺得這麼多年都安安頓頓的,看上去壩又是好好的。所以根本沒什麼動作。”

“當年我們東港和燕來之所以是加固了江壩,是因為當時修壩的許多人還在,而且就我們兩個鎮的壩後面是用窪地改造的肥沃水稻田,不容有失。可是這麼多年平平安安下來,再加上息子江水面開闊,水流又不急,一直都沒有什麼發水的事,再加上當年那些修壩的壯年都已經老死了,所以大家就都不相信了,根本沒有覺得水位高會有什麼問題。”

聽到這陳浩之號啕大哭和述說,林夕的眉頭皺得更緊,臉色更加凝重,他又認真問道:“那按你太爺爺的看法…現在這壩已然是極其危險,隨時都有垮的可能?你說的五千人,是指我們的東港和燕來加起來後面可能被淹的人?”

“林大人,正是如此。”陳浩之覺得終於說得明白了,忍不住又要跪下來。

林夕拖住了陳浩之,深吸了一口氣,沉聲道:“這河港水利之事,原本並非是我管轄的範圍,你現在來找我,又這麼急切,是相關工司的官員不相信你所說?”

“是的。”陳浩之抹了把臉,看著林夕,悲聲道:“他們覺得我根本是無稽之談,說我太爺爺恐怕是老得痴呆,滿口癔言,如何能相信。我方才想去找鎮督,又沒有找到,我實在沒有辦法,便只有想到了林大人。”

林夕的嘴角泛起一絲苦笑,心中卻是又緊張而冰冷起來。

先前他還希望這雨下得更大一些,好讓他修行的效果更佳,但卻沒有想到,這連日不歇的雨已經造成了這樣的影響,可能危及那麼多人的生死。

“走,你隨我去見鎮督。”

只是微微的沉吟了一下,林夕便對著這名莊稼漢子點了點頭,拿了他的青傘,走入了外面滂沱的大雨之中。

漆黑的夜色,暴雨之中,陳浩之和姜笑依緊緊的跟在林夕的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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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踏青雲 第十一章 由我來擔

竹蘭巷的一間宅子裡面,江問鶴正在整理一些東西。

他升任東港鎮代鎮督,按例便可以換間大宅子。在這東港鎮任職十五年,他一直沒有換過住的地方,對這間宅子倒是也有了些感情,只是現在他年紀大了,這間宅子又比較背陰,平時住着總是覺得濕寒,鎮督那間宅子好歹朝陽,而且地勢也是在這竹蘭巷裡面最高。

外面的雨下得很大,打在屋頂瓦片上都噼啪輕響,驀的,他似乎聽到有敲門的聲音,初始還以為自己聽錯,想著這麼晚了,雨又下得幾乎連傘都撐不住,怎麼會還有人來敲門。

但只是數息的時間,敲門聲越來越響,他終於判斷出不是自己聽錯,有些奇怪的嘟囔了一聲之後,他便披了件衣服,撐了把傘頂着瓢潑大雨走過院子。

雨大得讓他的傘都有些撐不住,只是走過十幾步見方的小院,兩腳褲腿就全部淋濕了。

“林大人?”

一打開大門,一眼看清眼前人的面目,江問鶴就頓時又苦了臉,直覺沒有什麼好事。

“鄒大人?”

讓他又馬上怔了怔的是,他看到林夕的身後還跟着數人,其中一人便是東港鎮司耕鄒一石。

林夕收了雨傘,站在檐下,先行對江問鶴行了一禮,才道:“江鎮督,你知道我們東港鎮有條攔江壩麼?”

江問鶴這才看清他身後的姜笑依和陳浩之的面目,微微一怔,道:“知道,怎麼?”

“這是陳浩之,是桑榆圍的村民,他的太爺爺參與過建壩和三十七年前攔江壩的整修加固。”林夕點了點身後的陳浩之,解釋道:“今後幾天可能還有大暴雨,而他太爺爺確定,那條攔江壩在目前水位之下都已隨時都可能崩塌。”

“有這等事?”江問鶴顯也是對這農耕水利方面的事不熟,忍不住轉頭朝着鄒一石看去。

原本瘦黑的鄒一石黑沉着臉,一時卻不開口。

此時在隆隆的雷聲和雨聲之中,林夕卻是接着平靜的說了下去,“因這情況緊急,我便想請鄒大人和我馬上同去那條攔江壩上檢查,但鄒大人認為這在我職權範圍之外,我根本無權管轄,所以我便請鄒大人和我一起過來,請江鎮督定奪。”

江問鶴頓時明白了鄒一石的臉為什麼這麼黑沉。

這的確不在林夕的管轄範圍之內,被一名並無責權的同僚在黑夜大雨中逼着來見鎮督,換了任何人心裡都不會舒服。

而且這也是林夕剛剛扳倒了連戰山和董鎮督,極有威信,否則這名工司官員恐怕立時關上大門,根本不會跟林夕到這裡來。

“鄒大人?”江問鶴的臉又苦了起來,看著鄒一石探詢似的出聲道。

鄒一石臉上泛出些怒容,沉聲道:“攔江壩十分穩固,息子江水流不急,我以為一名已臥病在床多年的九旬老人所言並不可信。此等暴雨黑夜之中,即便到了壩上,也根本無從判斷攔江壩是否可能出問題。”

“林大人?”江問鶴又轉頭看向了林夕。他覺得鄒一石講的很有道理。

林夕看了他一眼,道:“鄒大人不是傻子,我也不是傻子,江大人你也不是傻子,那些桑榆圍的村民,也不可能全是傻子。若是那名九旬老人真是老糊塗了,那麼多桑榆圍的村民怎麼可能如此相信他?我以為是否有理有據,便是要去那裡看了之後才會清楚。”

“這…”江問鶴自覺林夕講的也有道理,但這刑司官員逼迫工司官員做事,傳出去卻是十分不好,而且他也是覺得自己和林夕在這水利等方面未必有鄒一石懂,既然鄒一石都不急,難道真要在這樣的雨夜就趕過去?

“鄒大人,江大人,請你們自己想想。”林夕看著江問鶴猶豫,眉頭便蹙了起來,有些冰冷道:“我的確只是管提捕房和典獄,管不到工司事物,但萬一江壩真出了問題,淹死了許多人,和我也是沒有任何關係,但兩位不同。若是無人上報,真出了事,鄒大人你最多便是革職,但已經有人報上來,鄒大人你沒有去處理的話,恐怕鄒大人不僅是要革職,最少都要發配邊關,至於江大人,革去所有功名是一定的了。”

微微一頓之後,林夕看著兩人道:“兩位都是在職許久,想必比我要清楚,這朝堂之中,本身就是小心使得萬年船。哪怕只是有一絲可能…只要能夠避免一絲禍事,雨夜之中趕些路,又算什麼?”

“轟隆!”一聲。

就在此時,正好一條閃電在空中蔓延而下,將整個天空都耀得亮了一亮。

鄒一石和江問鶴的心中驀的同時一寒。

“鄒大人,小心起見,我看還是要走一遭。我陪你們一起去。”再想到之前林夕交給自己過的那一面宇化家的小旗,江問鶴霎時便下定了主意,轉頭看著鄒一石說道。

鄒一石也不再多說什麼,默然的點了點頭。

……

……

“耗子怎麼還不回來?”

一條泥濘的路上,五六名莊稼漢子打着傘,伸長着脖子焦急的張望着。

他們中間,有一張竹躺椅,上面躺着一個瘦骨嶙峋的老人,雙腿萎縮,顯是癱了許久。

因為雨下得大,即便撐着傘也擋不住,這老人身上原本蓋着的薄毛毯都完全濕透,被團在了一邊。

“啪!”

“啪!”

這名頭上的白髮都已經稀稀疏疏沒有剩下多少根的垂暮老人突然暴怒了起來,半直起身子,抓着手中的一根黃木枴杖敲打着自己的竹椅,憤怒的叫了起來:“浩之連這點事都辦不好!你們索性抬我一路走去!要是這大壩陡然垮了,我陳家的人知道卻無能為力,我即便立時死了,又有何臉面見祖宗,見那些一同修過壩的人!”

五六名莊稼漢子咬牙開始抬起了竹躺椅,一腳高一腳低的在泥路上前行。

暴雨之中,他們連前方十餘步的距離都看不清楚。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雷聲和雨聲之中,似乎隱隱有異樣的聲音。

這些莊稼漢子愕然的停了下來,只是瞬息的時間,前方漆黑的雨簾之中,突然出現了一匹奔馬。

因來勢極快,馬上的騎者似乎也沒有料到前方路上有人,一時勒馬都有些來不及,用力之下,只見這匹沖碎了雨簾而來的奔馬竟然被勒得雙蹄飛揚,在空中直立了起來。

“有人!停下來!”

馬上的騎者同時衝著後方一聲大喝,聲音卻竟是十分的平靜。

他的後方也是一陣勒馬的聲音停住,隨即,又是數匹馬出現在了這些莊稼漢子的視線之中。

“浩之!你回來了?!”

等到看清其中一匹馬匹上坐在一名騎者身後的身影時,這些莊稼漢子馬上都發出了驚喜至極的聲音。

這批人,正是林夕和姜笑依等人。

最前的騎者正是林夕,此刻他也已看清了竹椅上渾身濕透的垂暮老人。

“我是鎮警局林夕,工司司耕鄒大人和鎮督江大人已全部前來!”林夕從馬上落下,直接落於這些莊稼漢子和竹躺椅上老人身前。他已經猜出了這名已然半身不遂,但此刻卻是還讓這些人抬着在行在雨中泥濘中的老人的身份。

一落下來,發出了一聲清喝之後,他便馬上異常莊重的對著這數名莊稼漢子和老人行了一禮。

這名老人原本暴怒,現在卻是狂喜。

“林夕…小林大人…好!好!我桑榆圍這些人命和良田,有好官救,只看天命!”

“老朽陳養之,曾任工司督匠,諸位大人!攔江壩岌岌可危,急需大量人手和定樁木!”老人突然一聲大喝,也不知道他何來的力量,竟然喝得在場眾人的耳膜都有些嗡嗡的作響。

“陳老,雲秦人力財力,皆要用在實處,不能以一人口說而用之,我等今日既然趕來,便是要守住這壩。”林夕清越的聲音也再次響起,“但請陳老讓我們看到證據。”

“請諸位大人,快馬帶我上壩!”老人方才暴喝,喉嚨都已經有些傷了,此時再全力出聲,聲音都已經十分變異。

但所有人看得出,他的神智清明,全然沒有半分老糊塗的模樣。

“請陳老指路!”

林夕也沒有絲毫的廢話,直接除去身上蓑衣,披在了老人身上,將老人一把抱起,躍回馬上。

一騎快馬,又是當前,衝破了雨簾,在水田田埂之上狂奔,衝上了大壩。

壩上,足足有數百名青壯勞力在吶喊奔忙。

數根大木樁正在往堤壩下打下。一袋袋沙石正裝在草袋之中填下。

堤壩上極寬,足以容兩輛馬車平排而行,江水水流雖然不急,但在這江壩上,卻是距離江壩的頂端也不足一米,就如一個巨大的臉盆輕晃,輕緩的水流卻是給林夕巨大力量衝擊的感覺,只覺得腳下大壩連連震顫,一股股水花湧起,甚至濺過了大壩。

林夕站在這壩上,扶着老人坐在馬上,他看到,這一面的江水,已經遠遠超過了另外一面稻田的高度。

而視線之中有些壩段,表面參差不齊,甚至有被咬了一口般的小缺口。這壩,的確已經是極老。

“大人,你們看!”

老人變異而高亢的聲音如泣血般接着響起,他直直的伸出了手。

林夕等人看到,就在老人所點的壩上中間,有一個缸口般大小的深洞,雨水積蓄不住,似乎不斷滲入壩體之中。

“當年這大壩,是三十步一樁,一共足足七十二樁,就像七十二個巨人鎮住這壩,然後用橫樑木連着,我已查檢過,現在這些定樁木,已經十爛五六!”

“諸位大人,如今之水勢,唯有將這些樁補足,甚至在這壩薄弱處後方,再打外囤樁,填入沙石補強,方有可能不潰!”

眼看到這些孔洞,感覺到這攔江壩的震顫,再看到壩上拚命奔走的那數百名青壯勞力的惶恐態勢,鄒一石的臉色也是瞬間變白,他轉頭看著江問鶴和林夕,有些失魂落魄般:“這定樁木需要一定長短,非完整松木不能用。以工司的費用…短時間內根本無法湊齊。”

“工司的費用不足,便先用其它司的費用頂着…若還是不夠,就問商號先借!江鎮督,你讓朱四爺他們也來幫忙,人力不夠,就調軍隊!”

林夕深吸了一口氣,緩而冷靜的道:“一切後果,由我來擔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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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踏青雲第十二章 都是浮雲

江問鶴此刻渾身也已經濕透,他的身體原本不是很好,原本臉色已經發白,嘴唇已經有些烏青,此刻聽到林夕的這句話,他的臉色就變得更加的白。

他很清楚林夕這句話的意思。

林夕現在只是刑司官員,即便是這壩潰了,死了許多人,都和他沒有任何的關係。

他要擔的,是挪用其它司經費和動用軍隊的責任。

林夕的目的,是要守住這條壩。

但守住了這條壩,他根本沒有任何的好處。

到時候反而會被人彈劾,稱你怎麼肯定那壩會出問題?

越是守住了壩,這壩越是完好,林夕就更找不到任何理由來反駁。

光是挪用公庫銀兩和動用軍隊這兩條,恐怕就足以讓林夕削去官職。

因為渾身濕透的寒冷,江問鶴打起了冷顫,他心中充滿難言情緒,忍不住走上兩步,在雨中努力的睜着眼睛,看著林夕,輕聲道:“你真肯定要這麼做?…值得麼?”

林夕看了臉上流淌着雨水,努力睜着眼睛的江問鶴一眼,他的心情原本凝重,但是江問鶴的這一句話,卻是反而讓他的嘴角微微上翹,充滿着一股旁人難以理解的自傲,笑了起來。

這個世上的絶大多數人都將所謂的榮光和官銜看得極重。

然而他對這些真的不在乎,他做許多事,也從來沒想過值得不值得,只是和南宮未央一樣,分喜歡不喜歡。

他只知道這個世上還是好人多過壞人。

所以他當日震飛了監軍處的文書,抗法不受之後,才受到了無數人的敬重,當日雲秦鐵騎前方的長街上,才有那麼多人不計生死的阻擋在他的身前,才有那麼多人親切的稱呼他為“小林大人”,才有那麼多人為他圍江捕魚。

這桑榆圍裡面,也不知道有多少平日裡親切的稱呼他為“小林大人”的人,所以他便不想讓這壩垮掉。

至於官階,此刻他都甚至沒有因為答應高亞楠的事而有半分愧疚。

因為這是天災呀…又不是他惹了人。

“浮雲。”

所以聽著江問鶴此刻的這句問話,他只是自傲的笑着,道:“和這後面的田地和人比起來,官位什麼的,都是浮雲。”

“浮雲?”

江問鶴不知道這句話對於林夕來說十分順暢。

這個世界是極少有人用浮雲這個詞的,對於江問鶴而言,在這風雨飄搖,江水拍案的江上,林夕的這個詞便讓他有了截然不同的感觸。

看著站立於自己身旁,自傲淺笑着的林夕,江問鶴開始低頭羞愧。

“我回去調度。”用力的搓了搓手之後,他抬起了頭來,對著林夕說道。

“調動一切可以調動的人。”林夕十分清楚要對抗這種天災,便只有依靠“人海”,所以他看著江問鶴交待道:“把我提捕房和典獄能夠調來的人手也都調來,他們跟着我,有陞遷,也要吃苦。”

交待完這句,林夕轉過身拍了拍姜笑依的肩膀,道:“你護送他回去。”

姜笑依十分清楚林夕的意思,只有江問鶴有實權可以調動這條大壩需要的東西,但江問鶴只是個老文官,若是在路上出些事情,那林夕即便再不惜一切去扛,也是無用。

因為清楚,所以姜笑依也不說什麼,只是擔憂的看了一眼一側就像在盆子裡晃動的江水,拍了拍林夕的肩膀,便轉身上馬。

“鄒大人,你現在看如何?”

看著姜笑依護送江問鶴衝入雨簾之中,林夕轉頭過來看著身旁的鄒一石,問道。

鄒一石畢竟是有些才學的工司官員,親眼見到這攔江壩上的景象,他便知道自己先前的判斷恐將自己帶入一個萬劫不復的後果,此刻再聽到林夕的話,在這滂沱大雨之中他都是冷汗淋漓,對著林夕躬身而不知道該說什麼。

“挪用公庫銀兩固壩的後果,我幫你擔著,這條江壩,這一夜你幫我看著。”

讓他渾身一震的是,他聽到林夕平靜的說出了這一句,等他抬頭看向林夕時,只見這雨夜之中看不出面目的林夕已經看著九旬老人陳養之問道:“燕來鎮的那條江壩…也是如此情況麼?”

“林大人,亦是如此!”

九旬老人身體一振,放佛聽出了什麼,又是嘶聲大喝,“大人若是要去燕來鎮壩上,我和大人同去,為大人指路!”

林夕點了點頭,看著喉嚨已因大喝而受傷的這名半癱老人,問道:“此處固壩,離了你能成麼?”

“有諸位大人出死力,便已不在人事,而在天命。浩之!過來!”

老人呼喝聲中,陳浩之馬上上前,“浩之!這如何固壩我也和你說過,你全力輔佐留下的這位大人…我們陳家,和這壩共存共亡!”

“鄒大人,若是我那朋友回來,你讓他和我提捕房的人,負責這壩上所有人都聽你和陳浩之調度,若是有人不服從你們的命令…這非常時期,便直接讓他和提捕房的人拿下!若有任何難以應付的變故,請派人至燕來大壩找我。”

林夕對著鄒一石微躬身,莊重行禮,隨後上馬。

“浮雲…”

鄒一石看著林夕駕馬衝出,原本先前覺得林夕不懂水利而插手工司之事的憤怒,此刻已經全部變成了一種難言的震撼。

……

……

一陣急切的馬蹄聲在鎮督府中響起。

原本已經在鎮督府軍營之中睡熟了的鎮守軍士全部被驚醒。

聽到兩名哨兵快速進入彙報新任鎮督趕到,下令所有人全部馬上起身執行軍務之後,新上任的軍校沈昊天以很快的速度穿戴整齊,出了營房。

然而看著營房前兩匹在雨夜中噴着白氣的軍馬,看著渾身濕透的江問鶴下令除了留下輪哨的十名防務之外,其餘近兩百名軍士全部趕去協助固壩,沈昊天的臉上卻是浮現出了一絲冷笑。

他正是因銀鉤坊一案,上任軍校被撤換而上台,但他和上任軍校相處得十分融洽,心底裡也認為林夕是給了他們地方軍狠狠一巴掌,而且江問鶴在暫代鎮督之前只是上疏處的修訂文官,實權比軍校還大有不如,若是有什麼緊急事務,半夜出軍他當然不會拒絶,但什麼協助守壩,對於這攔江壩也沒有任何概念的他來說,卻是太過無稽了一些。

“江大人。”沈昊天看著渾身索索發抖的老文官,冷道:“你半夜這麼急着趕來,只是為了這個事情?”

江問鶴看清了沈昊天臉上的冷笑,耐着性子解釋道:“江壩隨時有可能潰,牽涉千條人命,十分緊急。”

“既然如此,那我派出三十名軍士,以供大人調遣,保證大人令出必達便是。”沈昊天淡淡的看著江問鶴,道:“要我們全部出營做什麼?”

江問鶴平時性子最為平和,若有爭執也會儘量避開,但想到林夕的那句話,想到那壩上的情景,他的火氣也驀的升騰了起來,仰着頭,粗聲道:“壩上自有林夕負責調度,我此刻讓你們去,是人手不足,幫助固壩,難道你們以為只是讓你們負責監工麼!”

“我們是軍人,又不是泥水工。”沈昊天的臉色也驀的沉了下來。

“按照雲秦律,事關緊急,鎮督隨時可調動鎮守軍。”就在此時,姜笑依上前了一步,打斷了不肯合作的沈昊天的話,“不管你們是軍人還是泥水工,不聽鎮督令,便是抗法。”

“抗法?”

沈昊天看著姜笑依,譏諷的冷笑道:“你是什麼人,有什麼資格在這裡對我說這些話?難道現在每個年輕人,都以為他是林夕麼?”

姜笑依皺起了眉頭,他想不到這些人為了些意氣之爭,竟然在這種情形之下還要做如此口舌之爭,他當然知道若是江問鶴據理力爭,以法相逼,說得多了,這些人還是會讓步,但他明白,這些人恐怕還是會心不甘,情不願的拖拉。

所以他不再多說什麼,一步便向身穿銅片鎧的沈昊天跨了過去。

“錚”的一聲清鳴。

沈昊天身前一名哨兵只覺眼前一花,失去了姜笑依的蹤跡,而他原本腰間刀鞘中的長刀,卻是已經到了姜笑依的手中,帶出了強勁的刀風,朝着沈昊天的脖頸斬去!

看著如虎般躍來的少年,沈昊天愕然張開了嘴,他下意識的後退半步,微微躬身,猛的擰身,腰間的長刀也瞬時脫鞘迎上。

“當!”的一聲爆響。

他準確無誤的擋住了這一刀,兩刀相交的地方崩出一團耀眼的火花,然而一股大力卻是直接震裂了他的虎口,壓了下來。

他右手中握著的刀背直接被壓到了他的左肩上,對方的刀依舊壓下,壓着他的刀,壓得他站立不住,直接跪在了地上。

“大人!”

一陣兵刃出鞘的聲音,姜笑依被團團圍在了中間,被密密麻麻的寒光閃爍兵刃指着。

“你們鎮守軍不聽鎮督號令,想要謀反?按律可斬。”姜笑依冷笑着掃了周圍的軍士一眼,手中長刀用力一壓,原本想要掙扎站起的沈昊天頓時被壓得根本直不起身來。

看出姜笑依竟然也是一名和林夕一樣不好惹的修行者,江問鶴便頓時更加明白林夕特別讓姜笑依陪他回來的意義,他頓時也是一聲厲喝:“好!你們想要謀逆,便先斬了沈昊天!”

“你們收起兵刃!我鎮守軍聽從江大人調遣!”聽到江問鶴此言,沈昊天頓時面如金紙,嘶聲叫道。

姜笑依收刀,環視四周,冷笑道:“敬酒不吃吃罰酒。”

……

……

“怎麼回事?”

“什麼,桑榆圍那邊的江壩十分危險,快要潰壩,小林大人已經到了壩上,讓大家去幫忙?”

“鎮守軍都出動了,小林大人都在,不可能有假!”

“快去幫忙!”

鎮守軍出動的馬蹄聲在東港鎮響起之後不久,東港鎮家家戶戶都幾乎亮起了燈光,許多人都穿著蓑衣,帶著傘奔了出來,朝着桑榆圍攔江壩的方位趕。

“自己都泥菩薩過江,難保安全,居然還有閒情雅緻管工司的事?”

一家客棧的門口,臉上始終掛着一絲笑意的胖子商賈也撐着傘走到了街道上,聽明白了發生什麼事後,這名胖子商賈笑着習慣性的將手輪流在袖子上擦了擦,打着呵欠走回了客棧:“我才沒有那麼無聊到壩上去看你…這麼晚了…我好生歇着,明天好再給你些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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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踏青雲第十三章 關上的大門

這一夜被驚醒的不止是東港鎮的鎮民。

燕來鎮的許多鎮民於熟睡之中聽到了鐵蹄聲,鐵馬冰河入夢來,隨後被更加真實和緊密的鐵蹄聲驚醒,聽著外面大作的風雨,恍惚間不知發生了何事。

燕來鎮鎮督賀子敬局所門前,披着一件官服的賀子修看著五六名兵士虎視之中的林夕,冷笑道:“林大人,你這麼晚將我喊出,只是懷疑我燕來鎮的攔江壩會出問題?你的也管得太寬了一些吧?”

林夕一人一馬都已經渾身濕透,他的頭髮之中都不時的流淌下一些雨水,這使得他時不時的伸手擦拭一下,才能睜得開眼睛。

看著態度惡劣的賀子敬,林夕眉頭微蹙,平和的解釋道:“不是懷疑會出問題,是隨時都有可能出問題,我來之前已經去過壩上,和我東港鎮的攔江壩情況幾乎相同,而且這並非是我得出的結論,而是當年建壩的河工得出的結論。即便大壩是新建,今日江上的水位也已經足以對大壩造成威脅。”

“是麼?”

賀子敬淡漠的看了一眼林夕,道:“知道了。”

林夕的眉頭蹙得更緊,他假裝沒有看出賀子敬微嘲的臉色,問道:“事關重大,既然大人知道了,不知道大人現在準備怎麼做?”

“我準備怎麼做?”

賀子敬的臉色微沉,抬起了頭,看著林夕冷笑着道:“你說的我都知道了,但有些事恐怕林大人你不知道。”

林夕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又抹掉了從髮際流下,將要流入眼中的冰冷雨水,緩聲道:“什麼事?”

“這裡是燕來鎮,不是東港鎮…東港鎮的鎮督要做什麼,要向你彙報,但我要做什麼,卻不必告訴你。”賀子敬臉上的冷笑更濃:“你管我燕來鎮的事,便是插手我燕來鎮的吏治,於情於法根本不合,恐怕傳出去,也會說你小林大人權勢心過重,想要抓的太多。”

林夕默然的看著這名瘦削高大的鎮督,道:“我只是來告知你這個事實,到固壩之時,你完全可以說是你們自己發現,和我沒有任何關係。”

“你還是不明白。”

賀子敬微轉頭看著林夕身後的黑暗,道:“今日你來告訴我這件事,我聽了,明日你再來告訴我一件事,我再繼續聽?而且按你的意思,想必是想讓我馬上動用大量人力物力,去那壩上?”

林夕卻是看著他,看著這名鎮督冷漠的臉龐,道:“的確有這樣的必要。”

一抹冰冷的寒意從賀子敬的臉上升騰而起:“林夕,我不妨告訴你三點,一、我日前才因姜瑞的彈劾,被罰俸一年。二、攔江壩從未出現險情,工司根本就沒有固壩的預算。短期之內絶對調不來足夠的銀兩和物資。就算調來,這雨恐怕也早就停了。三、輪不到你在我面前教我如何做,至於那攔江壩,我明天自然會去查探,到時如何做,要不要花大量人力財力,修與不修,我自然會有決斷。”

林夕搖了搖頭,問道:“意氣之爭難道比人命還要重要麼?”

賀子敬的目光轉到了林夕的身上,譏諷道:“現在那攔江壩出現明顯決口了麼?”

林夕搖了搖頭。

賀子敬也搖了搖頭:“有時候一兩個在位者的臆斷造成的勞民傷財,比一兩名兇徒造成的損害其實還要大。”

看著不再理會自己,自顧自轉身走回住所的賀子敬,林夕沉聲道:“至少你可以下令協助疏散攔江壩後的村民。”

賀子敬不再言語,也不再看林夕,手搭上院門,準備關門。

“賀大人!”

林夕往前跨出了一步,唰的一聲,原本圍住他的五六名兵士頓時大為緊張,也都頓時逼近了一步。

“我和你說了,我到天明之後,自然會去查看。此種黑夜之中,若是疏散村民,出現了些傷亡,那還是燕來鎮的事。”聽到林夕這一聲清喝,賀子敬微微轉身,冷道:“你插手燕來鎮的事,本身就已經於理不合,怎麼,你難道還想用武力挾持官員,為你做事不成,只要你敢,你大可擊破這院門衝進來,想必以林大人的武技,我也不是對手。若是不敢,便請你離開,否則我也告你一個擾官之罪。”

說完這一句,“砰”一聲輕響,兩扇黑漆大門在林夕的面前合上。

“林大人!”

林夕周圍的這些兵士都是十分緊張,對於林夕的戰力他們都是已經有所耳聞,若是此刻林夕真要硬闖,他們幾個人又不得不攔,恐怕都會付出血的代價。

林夕看得出這些兵士眼中的恐懼和決心,他對著這些兵士點了點頭,示意自己並不會蠻幹,便轉身上馬。

這府邸門外因為有雨檐擋雨,地面原本是乾的,但是等到林夕上馬,看到林夕站着的地方都是一大灘的水跡,再看到林夕渾身還在不斷的往下滴水,再看到他身下的馬屁已然疲憊不堪,口鼻之中都在冒着些微白沫的樣子,领頭的軍士頓時心中猛的一顫,收刀入鞘的同時,咬牙上前了一步,輕聲道:“林大人,你可是還要去我燕來鎮江壩上?”

林夕看著這名身形微顫的低階軍士,點了點頭:“即便我挾持得了他,也不可能挾持得了燕來鎮所有官員,根本於事無補…唯有盡我所能,疏散江壩後的村民。”

“林大人,我無權下令…但我有些輪休的兄弟,應該會願意幫忙。”這名低階軍士咬了咬牙,低聲說道。

“多謝。”

林夕擔憂的看了一眼依舊在下雨的夜空,對著這名低階軍士行禮致謝。

……

大風大雨的東港鎮攔江壩上,所有的人突然停頓了。

鄒一石抹了一把眼睛,轉過身去,看到漆黑的田道上突然出現了一列火光。

隨即,大壩上正在搏命,已經精疲力竭的數百名莊稼漢子全部發出了震天的驚呼和歡呼,一時蓋住了風雨聲和江濤拍岸的聲音。

一匹匹掛着防水軍用氣死風燈的戰馬出現在他們的視線之中。

每五六匹戰馬的身後拖着一根巨大的原木,以令這些莊稼漢子從未見過的震撼態勢奔來。

這些戰馬的身後,人影重重,一時不知道有多少人從東港鎮鎮區的方向趕來。

“小林大人!”

旁人可能還不明前後情形,但陳浩之卻是十分清楚,看到大批的軍士御使戰馬拖着可以做定樁木的原木趕來,看著後面那隱隱約約的人流,這名木訥的莊稼漢子頓時跪了下來,發出了一聲大叫。

……

另外一條風雨飄搖的大壩上,也有數百名精壯勞力在奔忙。

原本已經身形枯槁,癱瘓了數載,已經如同殘燭一般的九旬老人陳養之卻是陷入了一種難以想像的狀態之中,他被兩人抬着,半躺在一張椅子之上,抓着一根枴杖敲擊着椅子,不停的發出變異的嘶喊,指揮着,誰也想不到這樣的一名老人,在淋了大半夜的雨後,竟然還會擁有這樣的氣力。

“停了!”

驀的,一聲清越的喝聲穿透了重重雨簾,在這江壩上響起。

林夕躍馬從田間坡地衝上了江壩,出現在了他們的視線之中。

陳養之亮得駭人的目光瞬間黯淡了一些。

“燕來鎮鎮督不會抽調人力物力過來,為了安全起見,唯有將人先行疏散上高地了。”林夕到了他的身前,下馬,說道。

老人的目光更加黯淡了一些,點了點頭,啞聲道:“也只有如此了。”

“諸位,你們都是這燕來鎮人,這裡的情形比我熟悉得多,眼下沒有足夠人力,無法守壩,還請諸位幫我將人送上高地!”

林夕轉身面向所有聚集過來的人,面向風雨,發出了大喝。

他不是燕來鎮的官員,但燕來鎮的人也已經知道小林大人的名字,更因為他不是燕來鎮的官員,深夜到此,更是讓人心中敬佩。

“當….”“當….”“當….”

一聲聲鳴警的銅鑼聲馬上響了起來。

“大家隨我來,都去後面崗上!”

“不要亂!不要慌張!大家排好隊伍,照看一下身邊的人!”

“這邊走…牲畜先不要管了。”

“每間屋子都看看,看看還有沒有人…不要走水路,全部走陸路!”

在江壩後一個個村落徹底沸騰之後不久,一列數十名軍士也趕到了。

這些鎮守軍士全部都是值休軍士,不敢動用軍馬,都是徒步奔跑而來。

……

“我來!”

東港鎮的壩上,姜笑依搶過了一名壯漢手中的大鎚,他的整個人都飛騰躍了起來,用盡全身的力氣揮動手裡的鐵鎚,朝着一根定樁木狠狠的錘下。

“咚!”

定樁木猛的往下一沉,足足陷入了一米之多。

姜笑依渾身也是巨震,他被巨大的反震力震得微微停滯在空中,渾身濕透的衣衫也瞬間震出了一大蓬的水花,一時空中似乎有一朵透明的雨花在綻放。

周圍數十名正在打樁和搬運沙石草袋的人看到此幕,都是呆了一呆,隨後都是發出了一聲熱血澎湃的歡呼聲。

“咚!”

在歡呼聲中,姜笑依再度高高躍起,用盡全身力氣,揮動大鎚狠狠的敲下。

“看到沒有,那就是小林大人的朋友!”

“小林大人的朋友都是如此,我們息子江上的漢子可不能丟人!”

兩聲大喝接連響起,迎來無數漢子的大吼。

暴雨沖不去這些漢子身上的魚腥氣和黑油,發出大喊的許笙和朱四爺也扛着裝着沙石的草袋,呼嘯奔跑在江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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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踏青雲第十四章 人性,有些人有,有些人無

風雨中,燕來鎮督賀子敬的院內書房的燈火也一直亮着。

自從被林夕驚醒之後,賀子敬也並沒有再睡,在將林夕拒之門外之後,一個個的命令也接連從他這個小院悄然的傳遞了出去。

能夠在雲秦做到鎮督的人絶大多數都不是庸才,而且和林夕等出身於學院的修行者不同,從底層摸爬滾慢慢升上來的官員對於一些官場上的手段和危機總是有着更加敏鋭的嗅覺。

即便是連戰山之流,都有些春江水暖鴨先知般的敏感,只是感覺錯了風向而已。

在賀子敬看來,林夕的背景值得他忌憚,或許是李西平的門生,或許是行省之中更高官員的門生,但林夕對於如何為官在他看來卻是實在太過幼稚。

連誰是誰的人都弄不清楚,便最為幼稚。

他賀子敬便是徐寧申在邊軍之中帶出來的人,所以這些年徐乘風在燕來鎮行事便諸多便利,而他自然也從中得到了許多看不見的好處。

這次三鎮連營將徐寧申雖然擺出了和徐乘風劃清界限的態度,也沒有任何證據表明他早對銀鉤坊知情,然而徐乘風畢竟是他的兒子,畢竟這案情十分重大,但即便有姜瑞這等言官的彈劾,徐寧申也只是先被罰了一年薪,降了一階官階。

而且他依舊在三鎮連營將的位置上坐著,一時上面並沒有調派人過來取代他。

賀子敬很懂得水太深太渾就不要趟的道理,他對於徐乘風等人做的事也並不去瞭解,然而他十分清楚有些巨富為了滿足一些別處無法滿足的嗜好,並不會珍惜手頭的銀兩。那麼銀鉤坊的銀兩流到哪裡去了?

徐寧申現在暫時只是受到了這樣的責罰,便讓他明白,恐怕絶大多數銀兩,都是流到了上面。

招攬人心、打探消息、培養門生、養門客和供奉、培植一些暗中的勢力,甚至小到手下明面上侍衛的獨特一些的兵刃、甲衣,都需要大把的銀兩…錢財對於上面的人而言,有着更多的用處。

……

在賀子敬看來,林夕行事太過幼稚,不知道他是在徐寧申這株大樹下的人,但這鹿東陵的很多人卻是心中都十分清楚。

他現在要跳出徐寧申和軍部的這條船,便只有把自己活活淹死,而且那些人也絶對不會相信他離開了徐寧申的這條船。

所以他怎麼可能會披上蓑衣,和林夕行入雨夜,走上那江壩?

但林夕既然來了,他便必須做出應對。

他要準備好,萬一那江壩真是不幸如林夕所說一般潰了呢?他要怎麼做?而那已經經受了江水幾十年考驗的江壩,根本一絲問題都沒有呢?那他要怎麼做?

林夕想得十分簡單,他覺得這個世上還是好人多,而且絶大多數人都要比他原先那個世界的人質樸乾淨得多,也沒有那麼冷漠,所以就如平時和氣開心相處的鄰居失火一般,他有能力,當然要幫忙。然而對於賀子敬來說,這便是個可以對付林夕的機會。

此刻賀子敬的身前,坐著燕來鎮的司耕況修賢。

因這些年燕來鎮風調雨順,收成極好,況修賢的政績也是十分出色,很有望在這一兩年之內陞遷,所以心寬體胖,身體滾圓,去年新發的官服穿在身上都綳得十分之緊,儼然像一個充氣的布囊。

此刻討好的修剪了一下賀子敬身前的油燈燈芯,將火光挑得更加明亮之後,這名紅光滿面,臉上都似乎要滴出油來的官員一邊保持着對賀子敬最為恭謹的態度,一邊不屑的道:“林夕他懂什麼?那攔江壩我去看過多次,整條壩都是用糯米水混合了粘土、乾草、沙石等物夯實築成,比一些邊關的城牆都要厚實,讓軍士去挖都未必挖得出一個缺口……”

正說話之間,突然一陣腳步聲傳來,一名身穿亮銅片甲的軍人挾着一身的濕氣跨入了這間書房,對著賀子敬躬身行了一禮。

“商大人?”

況修賢一愣,這名軍人正是統領鎮督府鎮守軍的軍校商音。

商音對他微微頷首,卻是也不停留,道:“賀大人,林夕已然開始讓壩後的人開始撤離。”

“很好。”賀子敬讚賞的點了點頭,“你們所有人繼續在隴上候着,每隔半個時辰派人來回報一次。”

“屬下領命。”

商音躬了躬身,轉身快步走出。

況修賢愕然,背心卻是沁出了一層涼颼颼的冷汗出來。

此時他才明白,原來賀子敬早已經將鎮守軍也全部派了出去,到了距離江壩不遠處的一條崗上。

若是壩真有什麼變故,所有鎮守軍及時加入救援,便也不能說燕來鎮的官吏無動於衷,沒有動作。

這鎮督大人的心機和小心,可見一斑,遠非自己所能企及。

同時這名身體滾圓的官吏想到,若是這江壩全無問題,這鎮督大人一定會大有文章可做。

……

“咚!”

“咚!”

東港鎮攔江壩上,又一根定樁木在姜笑依的錘擊下深入泥土之中。

他的雙手已然在不停的顫抖,魂力消耗得七七八八,渾身也已經被濺出的泥漿裹成了泥人,頭髮和面上全是,已經看不出是個玉樹臨風的少年。

不遠處,許多黑身漢子在吼着一聲聲的號子,在一處陳養之划出的江壩薄弱處的後方,這些魚市的人,油黑子和石老鼠已經打下了無數根短樁,並在前方填了不知道多少包裝滿泥沙的草袋進去。

江壩上,密密麻麻,此刻一眼看去,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其中不僅是有男子,甚至還有許多沒多少氣力的婦孺,都在用籃子背着沙石,填在一些地方,接着便有一些男子合力舉起大石夯實這些泥土沙石。

可能是修行者的細微感知,姜笑依覺得這大壩的震顫已經小了不少。

看著已然補了的數十根定樁木,已經有些精疲力竭的他略微心安了些,不可遏制的想到,不知道林夕所在的燕來鎮那邊如何。

陡然之間,他的身體微微一震。

他看到有一名臉上似乎佈滿血痕的女子,挽着袖子,和許多人一起在拖曳着一塊大石。

即便渾身是泥水,連身上衣衫的顏色都看不清,即便臉上似乎佈滿血痕,她還是給人一種柔美的感覺,然而此刻吸引姜笑依的,卻並不是她的美貌、身材,而是她的堅毅。

她一次次的跌倒在泥地之中,卻是一次次的站起,像別的男子一般大聲的叫喊着。

不知為何,這個場景在無比紛亂的大壩上,在他的眼中,卻是顯得分外的清晰。

“雨小了些!”

“雨快要停了!”

驀的,有人大喊出聲,隨即一陣陣歡呼聲在壩上炸響,驚天動地。

姜笑依也下意識的抬首望天,他看到雨絲果然變得稀疏而細,天空已經有些微微透亮。

一夜即將過去,東港鎮的這壩,還是好着。

……

天色將亮。

燕來鎮的壩也依舊好着。

燕來鎮的攔江壩後,幾個村落中幾乎所有的村民都已經疏散完畢,聚集到了後方的一座岡上。

只有高大爺一家還頑固的留在自己的土牆小院中,三四撥來勸的人,全部無法勸動。

一身泥水的林夕在數名村民的領路下,來到了這間位於河邊低地的土牆小院。

“老人家…”

林夕才剛剛微微躬身,還未來得及說什麼,這名一直站在門口,身穿打着不少補丁的粗布衣衫的花白頭髮老人一眼看到渾身泥水的林夕,卻是已然俯身跪了下來,哽咽不能言:“小林大人,您已奔波勞累至此,老兒實在不想再給您添亂,但不是我不想搬,實在是沒法搬。”

林夕微微一怔,上前一步,扶起了這位老人,溫和道:“老人家你有何困難,但說無妨。”

“我兒於三年前便患病去世,我高家只有我這一孤寡老頭和我兒媳一名弱女子、以及還不到四歲的孫兒,田間勞力全靠兩頭牛。現在其中一頭母牛將近臨盆,若無法照看,出了意外,即便躲得過大水,我們也斷然無法生活。”老人悲聲道:“而且我們依賴這兩頭牛而生,這兩頭牛對於我們而言不僅相當於是老友,還是我們的衣食父母。我們又怎麼能在這種時候,將它們拋棄不管呢?”

“原來只是如此。”林夕微微一笑,道:“附近可有牛車,今日便讓你那頭待產的牛坐一下牛車。我們找些人來,將它拖上高處。”

老人呆住。

咯吱一聲,院子裡牛圈的門打開,一名婦人領着一名孩童跌跌撞撞跑出,遠遠的便跪了下來。

林夕微笑着抬頭望天。

雨即將停了,東方已經透出了亮光。

他的微笑如同這亮光一般燦爛。

他的心情輕鬆而快樂。

隨着這一家和他一起離開,所有這邊的人都已經疏散,即便江壩潰了,也不會引起多少死傷。

讓牛坐牛車,這對他而言都有些好笑…但是為了這兩頭牛而不肯離開,並非出於錢財的真摯,對這兩頭讓他們餬口的牛的感恩,卻是更讓他體會到了夏副院長所說的人性。

……

雨絲全部停了。

天色大亮。

這燕來鎮江壩後幾個村落附近的另外一條山崗上,兩百餘名軍士在商言的指揮下往後退入了林中,以免被林夕直接看到。

商言站在一株樹旁,看著斜對面那座山崗上,許多人正在將一輛鋪滿乾草,躺着一頭牛的牛車拉上崗去。

看著牽着一頭牛,在後面時不時推牛車一把的林夕,這名燕來鎮的軍校也看了一眼變得晴朗的天空和遠處的大堤,隨即,他的臉上浮現出了一絲說不出的嘲諷笑意。

東港鎮大壩上。

因為陳養之十分肯定即便是雨停了,江壩也不保險,所以依舊有密密麻麻如蟻的人在奔忙着,只是有些實在精疲力竭的人被替換下來,暫時在後方高處休息。

有不少鎮民自發的架起了大鍋,煮起了一鍋鍋的辣麵片和熱粥。

姜笑依也停了下來。

他身旁的鄒一石也已經癱坐在了地上。

他用江水洗了把臉,在晨光之中,他看到那名臉上有血痕的女子還不肯休息的在奔忙。

驀然,那名女子也注意到了姜笑依的注視,遠遠的和姜笑依對望了一眼。

這名女子臉上馬上現出了一絲羞澀的神情,但她卻是又馬上垂下了頭,默然的背着一大袋的沙石走向壩上一處。

姜笑依微微張口,不知為何,他胸中便有些微微的發悶。

……

東港鎮中,因絶大多數鎮民都趕到了壩上,所以晨光之中,絶大多數鋪子都沒有開門,整個東港鎮顯得前所未有的清幽和安靜。

一臉和藹笑意的胖子商賈提着一個籃子出了門。

他連走了幾條街巷,卻沒有找到一家開門的麵舖,一時沒辦法吃到一碗蓋着辣白菜和肉片的紅油麵片,這讓這名胖子商賈忍不住不滿的嘟囔了幾句。

但是他的臉上依舊掛着招牌似的和藹笑意。

他沒有再找麵舖,而是走向了東港鎮的典獄方位。

一直走到典獄的高牆外,感覺着內裡的空幽和平靜,他的臉上卻是露出了一些更加滿意的神色。他繼續走着,手中的籃子卻是在他的伸手輕揮之下,以詭異的態勢輕易的飛過了高牆,遠遠的拋飛了出去,拋在了一間屋頂的蒿草之間。

他繼續往前走,消失在了前方的一條無人街巷之中。

他丟出的竹籃無人發現,平靜的躺在一間牢房的屋頂。

陽光更好,這個竹籃上慢慢的冒出了輕煙,隨即,變成了一團火焰,越燒越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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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踏青雲第十五章 看江

此時大雨才停歇不久,屋頂瓦片之間還有積水,一些乾枯的蒿草也是濕意未除。

然而燃燒着的竹籃之中不知裝着何物,形成了一條條燃燒着的火流,以很可怕的速度引着了瓦片下的梁木。

這間牢房的屋頂很快就變成了一個燃燒着的大燈籠,熾烈明亮的火光將天上初升旭日的光彩也遮掩了下去。

一聲聲的驚呼聲在清幽的街巷之中響了起來。

現在負責典獄的是路明逸。

雖然暫代典史的任命還沒有正式下來,但原先的典史錢港生已經被林夕掃地出門。

在聞到煙火氣的時候,路明逸就已經從看守房中衝出,一看清那間牢房上衝天的火焰,這名粗豪漢子就頓時臉色煞白,知道那間牢房已經保不住了。

現在提捕房和典獄的人大多都在江壩上守壩,典獄這邊連他之內只有三個人。

平時而言,這三個人是足夠了,因為犯人都在鐵牢之中鎖着,一些重犯的身上也都會帶上鐐銬,若有重要案犯長途押解也都是有上方提審過來再加上鎮守軍押運,典獄的人平時實際上只是起到看守和安頓這些犯人飲食起居的事情,再加上這種鎮級的典獄之中關押的犯人也是不多,也就是此次銀鉤坊一案才一次性關押了二十餘名涉案人員進去,否則平日裡關押的總過也不到二十名案犯。

此刻那間牢房的屋頂火勢已經極其猛烈,別說是他們三人,即便這裡有三十人,想要保住那間牢房,恐怕也十分困難。

第二個衝出來的是肖川。

這是一名五十餘歲的老看守了,平日裡專門負責關押犯人的飯菜,此刻第二個一衝出來,看到那間牢房上的火光,這名老看守直接就嚇得呆住了。

“陶子!把鑰匙都拿出來!”

這時,臉色煞白的路明逸發出了一聲大叫。

隨着他的大叫,一名比他年輕些的看守也跑了出來。

這名年輕看守本來還有些睡眼朦朧,一看到那間牢房上的火光,頓時嚇得睡意全無,手中拿着的一大圈鑰匙都是咣噹一聲掉在了地上。

“我把裡面的犯人先放出來,你們先不要亂跑,看住犯人以免跑掉!”

路明逸一俯身撿起了掉在地上的鑰匙,拔腿便朝着那間牢房之中跑了進去。

他並沒有見過什麼大場面,平時陡然遭遇這樣的變故恐怕也會慌亂得一時手足無措,但此刻他的腦海裡面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小林大人把這裡的牢房交給了他,那他就要為此負責。而他的心中也十分清楚,這些犯人哪怕是犯了必死的死罪,也必須有刑司的最終決斷文書下來,方能按期處斬,只要燒死一個,小林大人就要背這個責任。

“失火了!”

“快救火啊!”

就在此時,一聲聲救火的大喊聲也響了起來。

許多提着水桶和端着臉盆的婦孺都從清幽的街巷中湧了過來。

小鎮上的百姓的思想也是十分的淳樸,看到失火之時,所有人第一時間想到的便是救火,並沒有想這是誰的管轄範圍,而等到近在眼前,許多人想起這是“小林大人”的轄區之後,救火的聲音便喊得更響。

“是小林大人管的牢房!”

“快幫小林大人救火啊!”

其中這樣的聲音發出之後,一些巍巍顫顫的老人都端着裝水的器皿出現在了通往這裡的街巷之中。

典獄處不缺救火用的水。

就在幾間牢房的空地上,便本身設置有六個救火用的承雨銅缸。因為連日大雨,這些大銅缸裡面的水更是滿得不能再滿。

第一時間趕到這典獄的人數也是不少,馬上形成了幾條長龍,不停的將水潑往起火的牢房上,然而鎮中絶大多數壯年和軍士都已經趕往江壩,這些婦孺大多都甚至無法將水潑到燃燒着的牢房屋頂,只是片刻的時間,不僅是這間牢房的屋頂火勢沒有遏制,火苗反而是蔓延到了鄰近的兩間牢房上。

那名臉上一直掛着微笑的胖子商賈此刻已經走到了鎮中的高處,遠遠的看著典獄上方的煙火變得更為濃烈,他習慣性的雙手都在袖子上擦了擦,滿意的嘟囔道:“這一把火燒得真漂亮。”

路明逸帶著五名囚徒從半面屋頂即將燒透的牢房中跑了出來。

一陣陣濃煙嗆得他劇烈的咳嗽着,他的一條手臂上可能被燃燒着的落木打中了,燎起了一片水泡,但他沒有絲毫的停留,繼續朝着另外一間着火的牢房跑了進去。

從外面的聲音和從屋頂上透入的煙氣,這間牢房之中的犯人也早已知道發生了什麼。

在路明逸沿著並不寬敞的通道跑進這間牢房時,其中關押的所有犯人都已在拚命的敲打着鐵牢,驚惶的叫喊着。

然而內裡一間陰濕牢房之中,一名身材魁梧,身帶鐐銬的絡腮鬍子囚徒,卻是沒有大叫,看著火光越來越盛的屋頂,看著有稀稀拉拉的火苗開始落下來,被煙氣嗆得微微咳嗽的他卻是緊緊的盯住了剛剛跑進來的路明逸,他的目光緊緊的釘在了路明逸手中的那一圈鑰匙和腰上掛着的腰刀上。

因為旁邊一間牢房的大燃,這邊的牢房溫度變得很高,所以火勢蔓延的更快,路明逸的眼睛被煙氣熏得腫痛不已,全是淚水,所以根本無法看清這名囚徒眼中的凶光。

就在他打開關押這名囚徒鐵牢的大門時,內裡的這名囚犯猛的一腳便踢到了他的胸口。

路明逸往後重重摔倒在地,這名囚徒腳上有鐐銬,無法大步跨出,整個人卻是往前撲出,往路明逸的身上撲去,手上的鐐銬便朝着路明逸的頭上砸去。

眼見路明逸來不及閃避,濃煙之中,一隻腳卻是伸了過來,踢在了這名囚徒的腰間。

這一腳看上去十分普通,但卻蘊含著極大的力量,這名囚徒半邊身體直接失去了知覺,被踢得在空中翻了個身,重重的落於地上。

一名用濕手帕摀住口鼻的黃臉病漢將路明逸攙扶起來。

這名不知道何時跑進這着火牢房的病漢正是張二爺,此刻他的臉色比起之前更加蠟黃,身體看上更差。

他身後的煙氣之中,突然又是跑出一名乾瘦女子。

這名女子正是上次在魚市之中被林夕帶來,剛剛在這典獄之中被放出不久的呂鳳娘。

她的手背上還纏着紗布,但是她甚至並沒有去拿路明逸手上的鑰匙,只是拿着一根鐵絲,便直接跑到前方,打開了最裡一間鐵牢的大門。

……

東港鎮攔江壩上。

在一陣歡呼聲中,姜笑依用盡最後的力氣,打下了最後一根九旬老人陳養之說必須要補的定樁木。

擊出這最後一錘之後,他顫抖的雙手也已經握不住重鎚,毫無修行者風範的一屁股坐在了泥濘之中,手中的大鎚也直接被他丟在了身前。

一大片泥水被他丟下的大鎚砸得飛濺而出,正好有些濺進了他張開喘氣的嘴裡。

“呸!呸!呸!…”

姜笑依頓時不住的吐起了口水來,引來了周圍的一陣哄笑。

姜笑依自己也不好意思的笑了起來。

他抬起頭,卻是正好看到那名臉上有傷痕的女子也正在看著他這邊笑着,也在擦着臉上的泥水。

但和他雙眼對視之間,那名女子的眼神卻又是一黯,默默轉身朝着堤壩下煮粥的地方走了過去。

姜笑依的笑容一僵,他不由自主的站了起來,沒有過多想法的想去問問那名女子為什麼這麼不開心。但就在這時,他看到有一名騎者飛快的從東港鎮方位奔了過來。

這是一名鎮督府派出的傳令軍士,在壩上問了幾句之後,這名傳令軍士馬上就快步到了他的面前,快速述說了起來。

現在雖然江問鶴等人還都不明白他的身份,但心中卻都清楚他是修行者,是林夕的朋友。

“典獄失火?”

聽到這名傳令軍士口中吐出的字句,姜笑依的臉色便頓時變了。

……

燕來鎮鎮督府中,身穿鎮督官服的賀子敬站立在府衙前的院中,微微仰頭看著天空。

天空晴好,和煦的陽光照射在他的身上,他臉上一抹陰冷的笑意卻是反而更濃。

腳步聲響起,身穿亮銅片甲的軍校商音快步走了進來。

“大人。”對著賀子敬躬了躬身之後,這名軍校絲毫不掩飾面上的喜色,道:“江壩依舊完好無缺。江壩後數村村民已經被林夕全部轉移到後方高|崗上。剛剛接到消息傳報。東港鎮典獄起了大火。”

“東港鎮典獄大火?”賀子敬猛的上前了一步,聲音也不自覺的高亢了起來,“具體情形如何?”

商音微躬身道:“據說未有人員傷亡,也未有牢犯乘機脫獄,但燒了三間牢房。而且為了固壩,他調了不少提捕房的人和典獄房的人到壩上。”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賀子敬縱聲笑了起來,“即便只是燒掉三間牢房,他也已經難辭其咎。”

“商音,你一夜勞累,可以讓你們的人撤了歇息了。幫我通知一下況大人他們,跟我去壩上。”

……

林夕站在燕來鎮攔江壩上。

“我們息子江上這幾條壩都和別地方的壩不同。別地方的壩大多用於蓄水灌溉,但我們息子江的這幾條壩,都是為了圍灘造田和行船。”

躺在他身旁竹椅上的九旬老人蓋着一條薄毯子,看著在壩邊晃蕩的江水,用嘶啞變異的聲音對著林夕解釋着:“這四條壩所在的地方,原本都是‘大葫蘆肚’,也就是江面特別開闊的淺灘,沉積了不少泥沙。當時大船通過這裡極易觸底碰壞,現在江上走着的一些大船當時甚至走不了。當年那蘇大人治理河道水利的確有驚人才看,仔細勘察過後築了這四條大壩,圍起了大片的淺灘,又用江中挖起的淤泥堆積,便在燕來和東港壩後圍出了許多良田。這樣一來這幾處地方江面狹小,水深了,不僅容易行船了,而且原本我們這幾鎮良田不多,現在卻是已經真正魚米兼收。”

“當時清河那處淺灘挖得比較深,所以後來清河壩毀了之後,行船還沒有太大問題,但下游錦旗鎮現在有大船要行進,卻是都要用許多縴夫才能拖得過去,那些大商號年年都是花費不少人力和財力清淤,但事實不是清得不夠勤快,而是那處地方沒有大壩束口,水勢過平,太過容易形成淺灘,人力比不上淤泥沙石的沉積速度而已。”

“這四壩之中,這燕來後方灘塗區域原本最大,所以這邊良田、人口也是多過我們東港鎮。若是這江壩毀了。不僅這些良田沒了,這邊的江面恐怕也是要恢復和以前一樣,大船難行。”

林夕聽著這些,點了點頭,深吸了一口氣,問道:“老人家,以你現在查看的情形來看,即便天晴,不再下雨,這條大壩也依舊不安全?”

“除非江水水位退下兩米,否則還是有極大危險,隨時會潰。”陳養之點頭,沒有多少頭髮的後腦重重的挨在竹椅上,“這天色…明日還會下雨。恐怕至少還要一兩日雨水才會停,要這江水水位降下,恐怕又要兩三天。恐怕至少要四五日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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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踏青雲第十六章 人心都是肉長的

林夕看著江水。

江面平靜而美,還籠着一層淡淡的薄霧,江面上有漁船和商船在行走,平和靜謐。

賀子敬與十餘名燕來鎮的官員走上了江壩,在走上江壩之後,賀子敬蹲下身來用手敲了敲壩體,感覺出這壩體的異常緊實,他的心中便更加放心了些,臉上陰冷笑意便也更濃了些。

他也看著明淨的江水,走到了林夕的身前不遠處。

“林大人,現在你應該收起你的瞎胡鬧,回東港鎮了吧?”

他沒有看轉身看著自己的林夕,對著江水,平靜而帶著一絲自傲的吐出了這句。

原本已經平靜的躺倒在竹椅上的半癱老人身體一僵,想要直起身來說什麼,但林夕卻是拍了拍他,讓他放心一些,接着也是平靜的說道:“事關這麼多良田和生死,又怎麼是瞎胡鬧的事。”

“林大人,你說這大壩有問題,但這一夜暴雨下來,還不是好好的?”賀子敬身後的況修賢怒聲道:“這燕來鎮的攔江壩,是我的職責範圍,而不是林大人你的職責範圍吧?”

林夕看了一眼這名太過肥胖而撐得官服都沒有一絲皺紋,像個皮囊一般的官員,道:“你查過一些有關這壩的地方志沒有?聽過參與建壩和加固過這攔江壩的人的意見沒有?”

“林大人。”況修賢冷笑了起來,伸出肥胖白皙的手指點着江壩,“任何記載都不如現場勘查有說服力,你相信一名老農的話,而不相信這麼多雲秦官員的判斷?”

林夕眉頭微蹙,看著這名滿臉紅光的肥胖官員,平靜而認真的道:“因為他比你們更在意這些良田和那些人的性命,所以我相信他。而且聽你所言,我想你連這壩的構造都根本不懂得,你說我相信他還是相信你?”

林夕此言極不客氣,而且甚至是質疑了況修賢的真實才能,況修賢頓時氣得臉孔發紫,怒聲道:“你…!”

賀子敬擺了擺手,制止了況修賢,轉頭看著林夕,淡然道:“東港鎮的那條攔江壩和這裡的攔江壩一樣,也沒有出現任何問題。”

林夕不喜歡看賀子敬的嘴臉,鄙夷的撇了撇嘴,臉上卻是露出了真心高興的笑容出來,嘲諷道:“這當然是極好。”

賀子敬看著林夕臉上的神色,看到林夕露出笑容,他卻是也笑了出來,充滿了快意,“但你管的典獄卻不太好。一早上就燒了三間牢房,而且據說是因為被你調得只剩下三個人,否則多幾個人至少會好一些。”

林夕的眉頭頓時皺了起來,這的確是他不可能想到的事。

“還有,我在來這壩上的途中,還聽到了更有意思的消息。”林夕的面色變化讓賀子敬的心中更加快意,尤其他身後的況修賢等人更是不加掩飾的露出了嘲笑的表情。

賀子敬看了林夕一眼,微微一頓後,接着道:“還是暫代鎮督一職的江問鶴居然陪你瘋了一夜,不僅調用了鎮守軍和大量的人力,而且連正武司造船的木材都動用了,還挪用了內務司的一批銀兩,購買了大量的草袋和木材。”

林夕沉下了臉,冷漠的看著賀子敬,“看來你對於我並非是意義之爭那麼簡單。”

“林大人少年英才,但你也應該明白,挪用庫銀是重罪。危言聳聽,惑民,更是重罪。”賀子敬微微的眯起了眼,看著林夕說道。

林夕身前竹椅上的老人渾身又是一僵。

他也做過小吏,所以談吐見識和一般普通村民也很不同,他也知道雲秦律法之中,“惑民”是僅次於逆反的重罪。

“我會仔細陳述緣由。我想牽扯到這麼多人命的事,上面許多官員行事都不會草率。”林夕卻是冷淡的回答賀子敬。

“人命的確是大事,現在的問題是,這兩條攔江壩都好好的。”賀子敬看著林夕,厭憎道:“現在的問題在於,工司掌管農耕水利的官員查看都覺得沒有問題,而且上兩任官員也都覺得沒有問題,但你一名管提捕房和典獄的官員卻說有問題。你說你信這老農,我倒是想問問你,上面的官員,是信工司一些官員的判斷,信這事實,還是信一名老得牙齒都掉光了的老農?”

林夕也厭惡的皺起了眉頭。

他不想和賀子敬再有什麼廢話,他並不想越權壓任何人,也不想在其他官員面前失去尊敬和禮數,但是這些官員卻是讓他找不到尊敬和保持禮數的任何理由。而且說了這麼多,他唯一沒有想過的事情,就是典獄竟然會失火。

“你們要做什麼?”

但就在此時,他的面色卻是一變,聲音前所未有的清冷。

他身前竹椅上的老人只是轉頭一看,也是一時心情太過激動而嘴中發出了荷荷的聲音,抓緊了手裡的枴杖,似乎就要朝着某個地方擊打而去。

遠處的那條高|崗上,一些村民正在下來,似乎要回到原先的村落中。

看到了林夕的厭惡轉頭,看到了林夕和陳養之此刻的表情,賀子敬冷淡的輕聲譏笑道:“或許是有人隨口和他們說了聲讓他們回去…即便沒有人說,這壩又沒有出問題,你難道想讓他們在崗上一直呆下去?難道他們就憑着那條崗吃喝麼?”

林夕沒有再看他和他身後的那些官員一眼,雙手抓起了老人躺着的竹椅,一人就將竹椅抬着在壩上飛奔而下,朝着極遠處的高|崗無比隱怒的狂奔而去。

先前陳養之和他便仔細查看過了這攔江壩各段的狀況及其水位,確定了在水位退去之前的這四五天時間裡,這攔江壩還是隨時都有可能崩塌,要不是他有回到十停之前的能力,有一定的時間可以確保自己逃離,他也不敢長時間的停留在這壩上。

昨夜開始做這些事情的時候,他自然也想過了一切可能會有的後果,但不管如何,最差的結果也只是丟掉他並不怎麼在意的官位而已。

因為他是夏副院長列為天樞級的最高機密,擁有將神的身份,所以他才有底氣輕鬆的說出“一切都是浮雲”的話。

而且他清楚,即便一些上階官員會因為他的行事而對他的品行產生誤解,但是夏副院長他們一定不會。

他最討厭麻煩,也想只是在這江上平靜的看美麗的風景,但撞在他身上的事,他卻無法冷漠的無視不管,既然管了,有那麼多人為之付出了,那他便不可能就此放棄。

林夕跑得很快。

因為修行者有着一般人難以企及的耐力和體力,所以看到他這麼驚人的長途狂奔,高|崗上很多原本正在下來的人都不由自主的放慢了腳步或是停了下來。

於最前方的數百人中,林夕果然看到了身穿著官服的人。

於是他的目光更寒。

“江壩水位過高,依舊隨時都有潰壩的危險,不要下來!”

距離這些人還有近百步之時,林夕堅定的聲音就已經響了起來。

看著這名一路狂奔過來的小林大人,崗上許多人都瞬間被一種莫名的氣勢和精神震撼,但很多已經下來,走到田間的人即便止住了腳步,還是有些為難的轉頭望向後方。

那人群之中幾名戶司的官員和生員都是微沉着臉,冷笑着,也不出聲。

燕來鎮也並非沒有有見識或是小心謹慎的官員,也並非沒有欣賞或是敬佩林夕的官員,但他們不當權,在燕來鎮最有權勢的,還是鎮督賀子敬這一系。

林夕抬着的竹椅上,老人陳養之一直在荷荷的喘氣着。

似乎因為心情方才激動和憤懣,所以他一直都無法調勻自己的呼吸。

然而就在此時,這名骨瘦嶙峋的老人卻是突然猛的直起了身子。

他已經癱瘓在床多年,雙腿都已經萎縮,此刻陡然直起身子,整個人的姿勢給人一種覺得有些難以理解的古怪。

“請聽老兒一言!”

“老兒已九十有三,怎會雨夜趕來妄言騙大家!”

他喉嚨裡有荷荷的喘氣聲,但高亢變異的聲音卻是在他身前炸響:“請聽我這老兒一言,在崗上停留五日!我…”

這樣的聲音出口,無人不為之動容。但也就只是喊出這幾句,他的聲音卻是突然戈然中斷,發不出聲音。

林夕臉色猛的一變,伸手撫他的胸口。

老人的一口氣長長的出了,但是卻一時發不出聲音,所有和林夕相距比較近的人都只聽到這名老人嘶嘶出氣的聲音。

“林大人,對不住,老兒拖累你了…”

突然,老人吐出了這一句話。

他的身子還是朝前微微的挺着,保持着一個要坐起來的姿勢,他手中抓着的枴杖朝前伸着,似乎還心有不甘的要敲打什麼東西,但是他口中卻是再無氣息吐出。

他的人,就這樣化成了眾人眼中的塑像。

林夕的心落了下去。

只是在手掌撫到老人的胸口時,他就感覺老人的身上已無多少熱意,這名老人在床上臥病的數年已經慢慢燃掉了他最後的生命,這一夜的時間,本身就是他這一聲最後的火光,最後的吶喊。

整條崗上寂靜無聲。

無數人的心口如同被大鎚猛的敲中。

沒有什麼,比這老人最後的請求和用裂吼嗓音喊出來的話更加有力。

陡然間,很多人的哭泣聲響了起來。

人心都是肉長的。

他們絶大多數人都不認識這名名叫陳養之的老人,但是這名老人也不認識他們,但這名老人和林夕就在黑夜之中,冒着傾盆大雨來到了他們這裡,只是為了要讓他們避開危險。

這名老人原本應該歿於子孫的膝前,溫暖的床榻之上,然而他卻是在這片泥濘上,裹着潮濕的衣衫,在這裡停止了呼吸。

所有走下了山崗的人都開始回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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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踏青雲第十七章 勝負之分

山崗上哭聲更悲。

接到消息的陳浩之和陳家的人趕到了,桑榆圍不少的人也趕來了。

一身泥濘的姜笑依也趕來了。

“你真不回去?”

姜笑依看著許多桑榆圍的人聚集的地方,看著坐在他身前大石上慢慢喝着一碗熱粥的林夕,很是擔憂的問道。

林夕搖了搖頭,看著姜笑依道:“陳家的人要完成老人的心願,所以他們和這裡的村民商量過了,要將老人藏在這看得見江的崗上。我也要完成他的心願,所以我在這裡為他守靈。”

微微一頓之後,林夕微垂下頭,又是喝了一口熱粥,接着輕聲道:“而且我擔心我要是走了之後,這裡又出什麼變故…這裡這麼多人,我還得解決他們這幾天吃喝的問題,還有我若是離開,讓他們覺得我不管了,或是管不了的話,恐怕他們會忍不住提早回去。”

姜笑依張了張嘴,半響後卻是沒有說什麼反對的話,只是在林夕的身旁坐了下來。

林夕在身旁一個豁了口的瓦罐裡打了碗粥遞給姜笑依,看著姜笑依接過粗瓷碗時雙手不停的發抖,幾乎將碗裡的粥都淋灑出來,便忍不住有些好奇的看著姜笑依的雙手,“怎麼會這樣?”

姜笑依用力的控制着自己不太受控制的雙手,將碗端到嘴邊喝了一口,解釋道:“用錘打了一夜的定樁木,震得現在渾身都是軟的。”

林夕道:“這有利於修行。”

姜笑依看了林夕一眼,道:“知道了…何處不修行嘛。”

兩個人便都笑了出來。

雖然因為陳養之的歿去而心情沉重,但這兩個年輕人還是笑着。

……

一個個消息傳開。

整個鹿東陵的官員,在東港鎮銀鉤坊一案的一些案犯還沒有最終判決,一些真正的震動還沒有開始之時,就又馬上聽到了東港和燕來傳出的一件件大事。

又是林夕!

身為刑司官員的林夕,插手工司的事,居然挪用庫銀、動用鎮守軍用以增固水壩。

不僅光是在東港,而且還跑到燕來鎮,將燕來鎮攔江壩後面的近三千民眾全部鼓動撤離了。

他調了不少提捕和典獄看守配合守壩,但他管轄下的東港鎮典獄卻是在日間起火,雖然沒有傷亡什麼犯人,卻是燒了三間牢房。

只是管斷案抓捕、關押犯人的鎮警局,竟然去管大壩,反而自己管轄的事都沒管好。

而且江壩有沒有事?

根本就沒有事!

就連燕來鎮工司官員現場查檢之後都給出了沒有問題的結論。

可是據說林夕在知道轄下的典獄失火之後,竟然還是停留在燕來鎮那處疏散民眾的山崗上,竟然是還不回東港鎮,連失火現場都不先回去看一下。

他到底想要幹什麼。

管得太寬了,實在是太無法無天了。

這些消息在鹿東陵各鎮的官衙內一傳開,大多數官員便只有一個觀感,那就是剛剛才被破格提升了一階,由正十品提升到從九品的林夕這次肯定是要吃不了兜不走了。

“意氣用事,不可取啊,年紀太輕,便有這樣的弊病。”

就連先前許多對於林夕在銀鉤坊一案之中的表現而欽佩、喜歡林夕行事的官員,也都覺得林夕此次有些不可理喻,對林夕的感觀也是大打折扣。

他們並沒有聽到陳養之的喊聲,也沒有親身在江壩上感受過水勢,他們只是從沿途官員傳遞中得到的消息,只是想著江壩既然沒有問題,那就是林夕剛愎自用,意氣用事。

雲秦不乏人才,尤其軍中的厲害人物不知有多少,但越是剛愎自用,意氣用事的,卻反而有可能為禍。

……

東港鎮,代鎮督江問鶴又告病了。

他這次是真病,因為身體一向不是很好,再加上夜晚受了風寒,所以一到早上便已經禁受不住,發起了燒。

不過裹在被窩裡索索發抖的江問鶴倒是反而想著想著想通了,覺得現在的情形反正就是聽天由命,事情做都已經做了,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定刀,告病不出反而清淨,不用時時聽到外界的一些風聲而時時不停的擔驚受怕。

“啪!”

鹿東陵陵督府中,李西平重重的拍了一下桌子,桌邊的兩根紅燭的燭火都被勁風激得搖晃不定,幾乎就要熄滅。

鐵涵青於此時正好走了進來,將一份文書放於李西平的身前,接着他便忍不住暗中搖了搖頭,心想那名少年怎麼竟然敢如此做。

“他還停在燕來鎮那山崗上?”

看了鐵涵青傳來的文書,李西平深吸了一口氣,臉色卻是陰沉了數分,沉默了數息的時間之後,他寒聲道:“鐵涵青,你幫我上書,讓工司請汪大人等人過來勘察。”

“請汪大人過來?”鐵涵青微微猶豫了一下。

李西平知道自己的這名老部下為什麼猶豫,他微微眯起了眼睛,道:“我見過林夕,你也去東港鎮見過林夕,你覺得他是那種意氣用事,不分好壞的人麼?”

鐵涵青回想了一下那名平靜的少年的身姿,搖了搖頭,道:“不像。”

李西平再次拍了拍桌子,怒聲道:“所以這江壩肯定有問題!燕來鎮工司的人說沒問題,看不出問題,就讓工司更厲害的人物去看,讓專研疏通、築壩的汪大人去看!”

“也只有如此了。”鐵涵青苦笑了一下。

他也十分清楚自己的這位老上級的脾性,而且他也十分清楚,因為銀鉤坊一案,上面已經有諸多人對李西平不滿。

此次林夕的行事也必定將他牽連在內,因為挪用庫銀和插手其他鎮吏治的事以及更加嚴厲的“惑民”指責,已經不是李西平能夠壓得下來,他們現在唯一能夠幫林夕和幫自己的,也唯有證明那江壩的確有問題,林夕這種處置的確十分恰當。

然而鐵涵青極其清楚,即便是在這鹿東陵之內,他們的行事還是要受到一些上階官員的意志遏制,更不用說到了上面,現在他們的請求提了上去,上面的官員未必就會同意讓在治壩方面權威的汪大人過來。即便同意,也可以故意拖延,以一些人的手段,恐怕汪大人未到,有關林夕和李西平謫貶的命令已經下來,已經有了定論。

……

東港鎮客棧之中,那名習慣性在袖子上擦拭雙手的胖子商賈正滿臉笑容的在吃著一碗鋪面肥肉片的紅油麵片。

他吃得很慢,很是耐心,一點都不心急。

因為他覺得有些事…尤其是殺人這種事,最愉悅的就在於過程。

魏賢武總是覺得他這點十分變態,但是他卻覺得魏賢武這種武夫實在是不解風情。

殺人那一瞬,刀看上去,血濺射出來,對手倒下,這有什麼有意思的地方,有意思的,自然是殺死對手的過程。

“居然燒了你的典獄都還不回來…這些估計足夠撤掉你的官職了吧?”

在細細的吃完一大碗的紅油麵片之後,這名胖子商賈要了一壺茶慢慢的喝着。

“接下來做些什麼好玩的事呢?”他一面悠悠的想著,一邊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子上無聊的划來划去。

……

傍晚時,息子江上又是開始佈滿陰雲。

接着又開始下雨。

又是下了一夜的雨,一直到第二天傍晚才停歇下來。

接下來一天夜裡也下了些雨,到凌晨時雨勢便慢慢減小,天氣開始晴好。

這第三日接近正午,林夕和姜笑依站在江壩上。

因為陳養之的死,因為這幾日有着朱四爺和許笙等人的幫忙,安頓得這後方幾個村落的人在崗上臨時的吃住沒有問題,那些村民沒有什麼焦躁的情緒,所以林夕和姜笑依也是十分安心,抱著何處不修行的想法,兩人都托許笙把那些黑鱘和鐵頭狗魚送了過來,在這三日之中都是吃得很飽很滿足。

現在兩人腳下的這攔江壩已然完好,但越是如此,林夕便越是堅信陳養之老人說的沒有問題。

連雨到今日停,老人都是說準了。

而方才兩人勘察下來,水位的確也和老人說的一樣,又上漲了一截。

現在兩人只要在江壩上趴下來,用手就能夠到江水。

所以和老人說的一樣,接下來的天氣雖然會晴好居多,但至少在這接下來兩日,水位不退之前,這攔江壩還是隨時都有可能出危險。

“還有兩天,再過兩天就應該沒有問題了。接下來再有這樣的江龍王抬頭的極端天氣,也應該是很多年以後的事了。”林夕看著就在眼前晃動的江水,轉頭看著姜笑依道。

姜笑依點了點頭,道:“我的假到了,後天便應該要回去。”

“好。”林夕點了點頭,又微蹙着眉頭想起事來。

這兩日他雖然沒有回去,但是典獄間失火的杜衛青等人也已經幫他查過,得出的結論十有八九便是人為,因為那間起火的牢房之中並沒有什麼可燃之物,而且按照其中幾名犯人的供詞,這火似乎是從屋簷上起的。在那樣暴雨停歇之後不久的情況之下,應該便是有人故意用引火物引燃,只是當時周圍沒有什麼行人,沒有人看到起火時的情形,所以十分難查。

而另外一個消息也是出乎他的預料,魏賢武是被調任赴邊軍,原本在他看來,魏賢武很有可能做出些出格的事來,但按杜衛青等人先前傳遞來的消息,魏賢武卻是乖乖的接受了調令,已經出發去邊軍赴任去了,並沒有什麼意外發生。

“恩?”

就在此時,林夕微怔的抬起了頭,因為此時姜笑依扯了扯他的衣角。

他看到江壩的一頭,賀子敬和況修賢等大批燕來鎮的官員走上了江壩,在略微查看了一下江壩的情形之後,賀子敬也不理會他和姜笑依,兀自下了江壩,朝着遠處的幾個村落後的村民停留的崗上行去。

賀子敬知道勝負已分。

因為雖然吏部正式的公文還沒有下來,但他已經知道,行省中的許多官員都因為林夕的“意氣用事,擅自篡權、挪用公銀、惑民”而震怒,至於瀆職,典獄失火已經算是小事。關於林夕的處置令已經定了,將會撤除林夕的所有官階,謫貶為民。

……

按理來說以林夕這種級別的官員還不足以牽動行省內的一些官員,但因為先前有姜言官的彈劾,銀鉤坊案件的惡劣,此次有人越過陵督李西平上書,有人彈劾李西平徇私回護,所以林夕這一名從九品官員的事便牽動到了行省內的一些官員。

牽動到行省一階的事,再加上一些有着不同用心的人的特別打聽,傳播的便要比一般的事要快一些。

此刻的柳子羽便坐在一間窗明几淨的廳堂內,看著手中的一個小卷,他的臉上浮現出了說不出陰冷快意。

“林夕,看你還怎麼得意的起來,你以為這朝堂是和青鸞學院中一樣麼?”

“像你這樣的土包,隨便一些意思,就能將你按得永不翻身。只可惜我沒辦法親眼看到,你剛剛陞官之後,結果被削去所有官職,到時候臉上的神色是何等的精采。”

一處軍營糧倉前,身穿一件銀色甲衣的高亞楠剛剛完成一趟糧草的押運,她打開了剛剛接到的小卷,只是展開看了一眼,臉上便有了些苦惱和擔憂的神色,“你這傢伙,一會破格提拔,一會又要被削職查辦,就是不讓人放心…。”

嘀咕了這一句之後,這名高挑少女更是蹙緊了眉頭,想著,自己昨天才給林夕寫了信,送往東港鎮,不要到時候林夕就已經離開東港鎮了,那她的信箋就沒辦法送到林夕手裡了。

……

賀子敬走在田間。

他查看著田間一些莊稼的長勢,商音等數名正武司和內務司的官員跟在他的身後。

眼睛的餘光之中看到林夕和姜笑依走來,他在田埂上站直了身體,轉頭看著失敗者,譏諷的道:“放心,你盡可以再胡鬧下去,我只是來順便看一下那些崗上的村民有沒有出現什麼病患,以免一下子傳播開來。”

林夕挑了挑眉,一時沒有出聲。

“按照正常的速度,兩天之後吏部將你撤職查辦的文書就應該過來了。”賀子敬卻是接着冷漠的說了下去,“到時候你就算還想在這裡胡鬧,我都可以將你抓入典獄。”

“即便你是修行者。”微微頓了頓之後,賀子敬加重了語氣,冷冷的說道,“雲秦的軍隊也從來不缺修行者,也從來不怕修行者。”

姜笑依心中一沉。

但林夕卻只是不喜的皺了皺眉頭,冷笑道:“既然如此,那這兩日之中你就不要想讓崗上的人下來了。你可以開開心心的在鎮督府內等着文書到東港鎮。”

“黃口小兒!”

賀子敬一聲冷喝,用力的拂袖,不再多言。

一時場面僵沉,賀子敬的厲聲冷喝很多壩上的官員都聽得清清楚楚。

蹲下察看了一陣,發現沒有任何明顯粗大裂痕的況修賢正有些氣喘噓噓的站起了身,聽到賀子敬喝罵林夕的這句,他肥胖的臉上也佈滿了濃厚的嘲笑,衝著林夕遙遙的大聲嘲笑道:“林大人,這江壩穩固如此,它怎麼潰啊?”

大聲嘲笑之間,他甚至用力的跺着腳下的江壩,身上的肥肉亂顫。

但江壩依舊穩固。

林夕的眉頭皺得更緊。

看到林夕更加不快,況修賢等人的嘲笑聲便更大。

一名壩上的官員聽到了遠處有行船聲。

他轉頭望去,看到平靜而波光粼粼的江面上,有三條載貨大船正扯直了風帆,順流而下。

“好氣派!”

這名官員看著這三條氣勢極大的大船,發出了一聲讚歎。

三條不知道可以裝載多少千斤的大船的船身上,有一條是有衡榮昌的標記,兩條是有盧福記的標記。

盧福記,也是這息子江上除了恆隆昌之外數一數二的大商行,除了桐油之外,還經營木材生意。

三條大船的確十分氣派,如同三座巨殿航行水上,一些漁船和小商船與之相比,顯得十分渺小。

有水波蕩漾而來。

江邊蘆葦輕輕搖曳。

這名官員突然覺得地面有些搖晃。

他身旁的況修賢已經不在跺腳。

突然,他反應過來,讓他感覺搖晃的不是地面,而是他身下的江壩。

“喀…”

就在他臉色剛剛微變,況修賢也剛剛覺得有些異樣轉身之時,這江壩上很多處地方,同時發出了巨大的聲音,就如同巨石在摩擦、斷裂。

這聲音大得連崗上的人都聽到了。

林夕和姜笑依霍然轉身,看著江壩方位。

只在這一瞬間,他們看到,有幾段江壩,就好像紙片一般脆弱,斷了開來,平靜的江水,瞬間變成了成千上萬,無數匹奔騰的烈馬。

賀子敬和商音等人愣在了當地,腦海之中一片空白。

潰壩!攔江壩竟然真的潰了!

就在這一息的時間內,所有人看到,壩上的況修賢等人,就像是渺小的螞蟻一樣,瞬間就被淹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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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踏青雲第十八章 好像條狗

壩潰了,只是一息之間,那條穩固得似乎永遠都不會出問題的攔江壩便節節斷裂,被沖得支離破碎。

林夕不是沒有設想過這壩的潰,但是他沒有想到這壩會在如此平靜的時候突然潰了,而且他也沒有想到,平時平靜的江水在這種時候,是如此的威勢。

一節節不知道重達多少斤的壩體都被瞬間衝開,折斷,和這種力量相比,即便是修行者的力量,也顯得太過渺小。

只是在這壩體斷裂的一瞬間,光是如無數匹烈馬奔騰的江水席捲而下產生的大風,便吹得他的眼睛有些睜不開。

“回去!”

沒有絲毫的猶豫,林夕推動了腦海中的青色輪盤。

隨着他的修為上漲,他已經可以運用他這獨有的能力回到十停之前任何一個時間點,然而此刻,他是徹底的推動了這個青色輪盤,回到了十停之前。

因為此處距離後方安全的山崗還有很遠,沒有十停的時間,恐怕他和姜笑依都根本無法跑得到山崗上,都要被這狂湧而來的洪水所湮沒。

在一陣熟悉的根本看不清的景物變幻之中,林夕回到了十停之前。

他和姜笑依站在大壩上,正對著江水。

此刻江水波光粼粼,平靜而美,但是想到方才的景象,林夕的背心卻是馬上就密密一層冷汗。

“不要問為什麼,姜笑依,快跟上我!”

沒有絲毫的停留,林夕對著姜笑依說了這一句之後,便馬上開始朝着後方的山崗上狂奔了起來。

姜笑依怔了一怔,但基於對林夕的信任,他也根本不問緣故,便馬上跟着林夕在田隴間朝着高處拚命狂奔了起來。

此時已然得到林夕被撤職查辦消息的賀子敬剛剛和況修賢、商音等官員接近江壩,陡然看到林夕和姜笑依從江壩上躍下,狂奔起來,賀子敬便不解的皺了皺眉頭,轉身對著況修賢等人道:“你們先去查看一下江壩。”

“他們跑得這麼匆忙,難道生怕有什麼被我們撞見,商音,我們跟上去看看。”

況修賢和一些官員留了下來,賀子敬和商音等人快步跟了上去。

“什麼事跑得這麼慌張,做賊心虛?”

“看他們跑得真像條狗啊。”

況修賢等人的嘲笑聲隱隱的傳入了林夕的耳中。

對於況修賢等人,林夕並沒有多少同情,尤其他知道這些官員今日來只是為了宣告他的失敗,就連陳養之老人的死都並沒有讓這些人感到一些震撼。

而且他知道即便他指天畫地的發誓,這些正在嘲笑他失敗的官員也並不會相信他現在所說,恐怕只有到壩潰,滔天江水從他們的頭頂壓下來的那一瞬間,他們才會感到由衷的悔意。

這一刻,他只覺得胸中快意,甚至覺得,就如當天銀鉤坊一案中的浮屍一直飄到東港鎮的碼頭一樣,是天意。

在這暴雨過後的潰壩,更能說明陳養之老人的正確,更能洗刷掉他臨死前被小人指責的不甘和憤懣。

林夕深吸了一口氣,跑得更快。

因為劇烈的奔跑,劇烈的呼吸之間,他的胸口有一股熱意如火般傳遍全身。

“聽老兒一言….”

他的耳畔,似乎又響起了老人泣血般的聲音。

他感覺到了後方賀子敬和商音等人也在快步追趕他和姜笑依。

“你們以為我是要做什麼?”

因為想到陳養之那最後的姿態,林夕此刻的心中無法平靜,所以他忍不住轉過了頭,看著賀子敬等人厲聲道:“我現在走,是因為這攔江壩就要潰了。就是因為你們的意氣之爭,所以才導致這樣的結果!”

“潰壩?”

賀子敬和商音轉頭看了看江壩,又互相望了一眼,只是覺得要麼此人已經徹底瘋魔,要麼就是故意要以言語掩蓋什麼東西。

林夕和姜笑依終於跑到了山崗下。

林夕喘息着,眼神冰冷的霍然轉身,停下來。

賀子敬和商音等人距離他們至少還有數百步的距離。

林夕看得出這些人裡面一個修行者都沒有,連軍校商音都不是,只是因為軍人的體魄比普通人強健一些,只是因為懷疑他們是在掩飾什麼東西,所以這些人竟然也能夠追得這麼緊…然而越是如此,越是看著這些官員,越是看到這些官員身後的田地和魚塘,他的眼神就越是冰寒。

他滿臉冰寒的朝着極遠處的江壩上眺望。

江壩上,況修賢還在得意的嘲笑着。

“你們看看,這壩體是什麼,這是沙石拌了草木灰和草梗、山泥、糯米水之後夯實的,大莽一些邊關城池的城牆都是用這種辦法築成,他懂什麼…這壩也會潰?”

他周圍許多名官員和生員也是點頭稱是,面露嘲笑之色。

因為鎮督賀大人的安排妥當,所以和林夕之爭勝得十分輕鬆。

一名官員聽到了行船的水聲,他轉過身,看到遠處的江面上,行來三條大船。

一條衡榮昌的大船,兩條盧福記的大船。

“林大人,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在林夕和姜笑依狂奔到山崗腳下停住之時,上面不少村民和陳浩之等人也都忍不住往下跑,連聲問怎麼回事。

“你們趕快上去,江壩馬上要潰了。”

林夕用嚴厲至極的聲音喝止了這些人,用極其決然的態勢做着手勢,讓這些人往上走。

這些崗上的村民從未見過林夕有這樣嚴厲的神色,再加上林夕的話,這些人一時都是愣在當地。

“林夕,你是瘋了吧?”

商音也遙遙的聽到了林夕的這句話,他也忍不住了,大聲的冷笑了起來。

林夕根本就沒有理會他,他只是看著江面上的那三條大船。

那真是好大的三條船,升起的風帆,重重疊疊,比他那個世界電影中加勒比海盜的黑珍珠號還要壯觀。

因為這三條大船的氣勢極其雄偉,如同水上巨殿,所以江面上的其它小船便顯得十分渺小,不引人注意。

有十數條漁船看到這三條大船遠遠的行駛而來,便早早的收起了所有的漁網,否則這些漁網很容易就被大船行經時的水流弄得糾結在一起。

除了漁船之外,此時江面上還有數條遊船。

其中一條遊船上,有一名青衣教書先生和一名十歲左右的孩童正在船頭。

這名男童粉雕玉琢,兩個眼睛烏溜溜的十分可愛,正伸出手指點着三條大船,興奮道:“先生,你看,好大的三條船啊。”

青衣教書先生微微一笑,道:“那是商行用以載貨的大船,這三條船裡載着的應該都是桐油,這條江上往來不息的大船運送的桐油,可是能滿足我們雲秦三分之一的所需。”

男童好奇而滿足的笑了起來,“好厲害。”

“好氣派!”

此時,攔江壩上的那名燕來鎮官員,也是一聲讚歎正脫口而出。

三條氣勢雄偉的大船距離攔江壩近了,越是近,便越是顯得大而氣勢非凡,船上很多船員的呼喝聲,也是隱隱在江面上隨着濕潤的風傳來。

水流被船身推動。

有一股股的水浪蕩漾而來,江邊蘆葦輕輕搖曳。

這名官員不由自主的看向地面,又馬上轉頭。

他陡然發現,並不是地面在晃動,也並非是他的錯覺,因為此時,他身邊的況修賢等人也是和他一樣的表情。

“喀…”

就在此時,這名官員聽到,他腳下傳出了一聲巨大的碎裂聲,如同有一根巨大的脊樑在崩碎。

這名官員的面色陡然一白,他身旁的況修賢的面色也是瞬間變得雪白,這名肥胖的官員在此時終於反應過來了某個可能,他的嘴巴張了開來,一種極度的恐懼和後悔在瞬間侵襲了他的腦海,但是不等他發出任何的聲音,巨大的斷裂聲和水聲就已經將他們這些人徹底的淹沒。

地動山搖!

只是這一瞬間,況修賢和其餘這些官員就已經站立不穩。

他們看到這條極其寬闊,足以讓兩輛馬車併排通過的江壩,就像一節節枯柴一般被輕易折斷。

他們看到自己在隨着倒塌的江壩往後倒去,他們看到遠遠高過自己頭頂的江水遮天蓋地的壓了下來。

然後,他們什麼都看不見了,如同螞蟻一般,被江水瞬間湮滅。

“轟!”

江壩後的大地在震顫。

倒下的壩體和千軍萬馬奔騰的狂暴洪水如同萬柄憤怒的巨錘在敲打着原本肥沃的大地,回應着數日前老人臨終前嘶聲力竭的大喊。

沒有人知道,在老人無力再呼吸,對著林夕說老兒拖累你了之時,老人心中最後的一個念頭,是悲哀的,他想著的是…難道這壩當年修的太穩固,也是一種罪過?

商音和賀子敬等人在巨大的聲音中迴首,身體瞬間被震得有些站立不穩。

看到那大壩一節節如同紙糊一般崩塌下來,看著那驚心動魄的洪水掃平一切湧下之時,一口冷氣瞬間湧入了他們的喉嚨裡。

“啊!”

這幾名官員發出了一聲意義難明的尖叫。

這些身穿官服的官員連滾帶爬的拚命朝着林夕等人所處的山崗跑來,跑得無比的狼狽,跑得無比的失魂落魄…跑得就像一條條喪家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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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踏青雲第十九章 怒放的清蓮

所有山崗上的人全部被眼前所變驚呆了。

那一陣陣壩體斷裂的巨響剛剛傳來,他們就感覺到了腳下的大地在顫抖!在咆哮!

江龍王發怒了!

這攔江壩,真的有危險,真的潰了!

“啊!”

“壩塌了!”

“我們的屋子!”

“快往上!”

在一瞬間的沉寂之後,山崗上頓時炸開了鍋。

很多人一下子就坐倒在了地上。

姜笑依的臉也徹底的白了,他不知道林夕是怎麼能夠可以確定這壩馬上就要潰,但從這地面的震動和那一條條不知道重達多少斤的斷裂壩體瞬間不知道被奔騰的洪水衝出,拋起的樣子,他就知道,這平時平靜江水在此刻展現的憤怒和力量,是雲秦大軍都無法抗衡的。

若是他此刻在那些田間,必定會像那些房屋一般,瞬間就被這狂濤衝垮,衝到不知何處。

原本清澈的江水在衝過壩後便變得渾濁不堪,強大的衝擊力激起了連這江上最老的漁民都沒有看見過的滔天大浪,傾瀉下來的混濁浪頭輕易的便高過了錯落在田間和池塘間的房屋的屋頂,這些房屋在一息之間就變成了廢墟。

死去的老人說的是真的。

小林大人說的也是真的。

在這樣的場景面前,所有這邊村民第一時間想到的,不是自己的房屋,而是想到自己的性命。

若是沒有那老人,沒有小林大人,那他們此刻便也被這滔天的洪水所席捲淹沒。

林夕和姜笑依開始繼續往高處撤。

老人說過,這是數十年難得一見的江龍王抬頭天氣,江中的水位極高,此刻這壩一塌,整條息子江的水便好像泄洪一般倒灌進這塊空地,這洪水之威,還遠在他們的預計之上。

這是極其驚人的速度,只是片刻的時間,無數匹奔騰烈馬一般,席捲了一切的滔天洪水便已經湧至。

巨大的轟鳴聲使得山崗上的人只有極其大聲的呼喊,才能勉強聽得清對方的聲音。

洶湧的水氣使得天地之間,紛紛灑灑的又像是下起了一場雨。

賀子敬跑得無比狼狽,無比倉皇,好像一條狗,原本他緊追林夕等人而來,就已經喘息得不成樣子,此刻每跑一步,對於他的身體和精神都是一種巨大的折磨。

聽著身後如雷般轟鳴的聲音,賀子敬的腦海之中越來越為空白,他恍悟覺得,這是江龍王對他的審判,他幾乎無知覺的瘋狂跑着,他覺得有東西落在了他的背上…這一瞬間,他完全空白的腦海裡多了些東西,他感覺到,好像是那竹椅上的半癱老人手中握著的枴杖敲打在了他的背上。

然後他的整個身體,就被敲得飛了起來。

渾濁的巨浪衝在他的身上,瞬間將這名燕來鎮的鎮督和他身旁的幾名官員淹沒,如同衝掉了幾張菜葉子一般簡單。

商音拚命的咳嗽着,拚命的奔跑着。

他畢竟正值精力和體力最為旺盛的壯年,於軍中也磨礪出了強大的體魄,所以他跑在了最前面,跑上了山崗,在巨大的水浪衝擊到山坡上時,濺起的無數水花和泥沙將他衝倒在地,但是他畢竟沒有被身後洶湧的巨浪所湮滅。

他渾身濕透,死死的抱著一棵大樹在顫抖着。

他身上原本威武的亮銅甲也是沾滿了污穢,因他的身體劇烈的顫抖,一條條髒水在甲衣上流淌,好像掛着一條條鼻涕蟲一樣,看上去十分的噁心。

……

林夕根本就沒有去看這批官員中唯一倖存下來的商音。

他看到了賀子敬最後被洪水沖得拋飛而起瞬間臉上和眼中空洞恐懼的神色,他只是冰冷的想著,這種審判對於賀子敬來說還不夠。他的目光沿著洪水一直往前,越發冰冷。

陳養之老人口中,當年那蘇大人修建這條江壩前,他眼前這塊土地,是一片內湖淺灘。當年那位蘇大人和不知道多少像陳養之一樣的老人,修建出了這條江壩,將這裡的改成了良田,然而今日過後,這裡便會變成了內湖淺灘,昨日的一切都不會存在。

陡然,他冰冷的目光往更遠處的江面投去。

一陣陣巨大的驚呼聲也在江水的轟鳴聲中傳來,他的瞳孔不由得微縮。

崗上一片巨大的喊叫聲也瞬間響了起來。

原來此時,因為攔江壩的崩塌,江水的瞬間傾瀉,原本平靜的江流也瞬間變得如同瀑布一般,朝着這個陡然出現的巨大缺口湧入,三條大船之中,有一條裝滿了貨物的大船在急劇的調整之中出現了側傾,船上的許多貨物和船員都紛紛墜入陡然變得湍急至極的江水之中。

唯有衡榮昌的一條大船在船體被水流牽動的調整之中,及時下了風帆,以免船身瞬間失衡,然而另外一條盧福記的大船卻是應對不急,此刻在調整之中,船尾竟然是撞到了衡榮昌的船身上。

一瞬間,兩船的船體上也有無數的木片碎屑激飛出來,盧福記上,許多人都覺得船體一輕,而後拚命掌舵的人便發現船身徹底的失去了控制。

在一陣劇烈的搖晃之中,兩船再次狠狠的靠在了一起。

這是一副林夕在之前的那個世界無法想像的景象。

兩艘大船的船身上撞擊的部位裂開的木片像是一根根尖利至極的長矛,紛亂無比的暴露在外。

在撞擊之中,盧福記大船上的桅杆都從中斷裂開來,帶著重重疊疊的風帆墜落在衡榮昌的大船上。

兩條大船都無法控制自己的航行方向,被水流帶動,竟是直接衝入了垮到的江壩後方,朝着林夕等人所在的山崗衝來。

這江壩後方的水深不足,又沉有斷裂壩體等物,只聽得一聲聲沉悶至極的撞擊聲不停的從船底下傳出,兩船卻是搖搖晃晃的繼續朝着山崗處撞來。

這是兩柄無比巨大的大鎚。

林夕和姜笑依都是臉上色變,只覺得兩片巨大的陰影遮天蓋地而來。

“咚!”

“咚!”

船體重重的撞上山崗。

山崗上的人畢竟在高處,而且有時間準備,只是覺得震駭之外,並沒有什麼實質性的危險,但這兩船重量驚人,再加上連日暴雨,山崗上的泥石鬆散,這一撞上去,只見上方大片大片的泥石不停崩落下來,瞬間形成了數條泥石流。

斗大的泥土和石塊都在空中飛灑,砸着兩船砸下。

兩船船頭破裂開來,深深的陷入泥石之中,船上的貨物和人員許多都被震飛出來,跌入船外洶湧水中。

此刻上方再有亂石砸下,兩船上的人員頓時陷入極其危險的境地。

幾乎沒有人注意到,這兩條大船的後方,還有幾條小船也被水流席捲了過來。

和這幾條大船相比,這幾條遊船更是不可能有控制的能力,在浪尖上被拋來拋去。

其中一條小船,便是先前江上那名儒雅的青衫教書先生和小童所在的小船,此刻青衫教書先生一手緊緊抓着怎麼都想不明白陡然之間這江面怎麼會變成如此的小童,一手緊緊的抓着船上的一條纜繩,已經根本無法控制住自己的身影,在船上被甩來甩去。

在小船即將撞上其中一條大船的船身時,這名面露絶望神色的青衫教書先生只是一眼看到了不遠處山坡上有一名身穿亮銅甲的軍校。

但那名身穿亮銅甲的軍校看到山體上崩落的許多亂石時,卻是反而抱著頭就往相反的方向跑,和他身旁兩名朝着兩條大船撞擊的方位狂奔而來的少年形成了鮮明至極的對比。

鎮守軍畢竟不是邊軍,而且商音在先前的恐怖洪水面前已經被徹底嚇破了膽子,所以此刻他真是如同喪家之犬,只懂得逃命。

林夕和姜笑依,第一時間想到的,卻是救人。

對於林夕而言,他不知道這種一眼看去就至少載貨在萬斤以上的大船上會有多少船員,但是這一撞之下,他可以肯定,恐怕至少有數十個人落水,而且船上都有不少人受傷,難以躲避上方滾落和砸落下來的亂石。

林夕的手中抓着青色的傘,姜笑依的手中抓着一柄黑鞘長刀,兩個人如同在青鸞學院衝入直擊矛陣時一樣,朝着兩條擱淺的大船衝了過去。

這一暮,再度深深震撼了山崗上的數千人。

他們看到那些滾落的山石,第一時間也只是感覺到恐懼,但是林夕和姜笑依,竟然是義無反顧的朝着那兩條大船衝了過去,去救人!

小林大人!

很多人的眼淚一下子就湧了出來。

……

林夕不是什麼迂腐的人,如果此刻兩條相撞的大船上都是像賀子敬那樣的官員,或許他只會冷眼看著,但他知道這兩條大船上大多都是和東港鎮鎮民一樣質樸的人,所以此刻他的腦海之中便沒有其它想法,只是想著要救人。

他和姜笑依都是修行者,而且又經受過青鸞學院的訓練,那些從山上墜落下來的落石對於兩人而言便沒有那麼可怖,只是要注意不被砸中腦袋等要害部位,或是被泥石流捲入。但他同時明白,自己今日的獨特能力已經用過,所以他便更加要小心。

“啊!”

“小林大人!”

突然之間,山崗上的許多人都驚叫了起來。

只見林夕和姜笑依已經接近其中一條擱淺大船斷裂的船頭,但也就在此時,這條船頭上方有一大塊土方正在隨着泥石流滑落下來,上方同時還有許多亂石墜下。

“跳!”

林夕一聲大喝,和姜笑依兩人高高的躍了起來。

所有的人看到,兩個飛躍在空中的年輕人。

所有的人看到,林夕手中的青傘張了開來,就像一朵怒放的清蓮。

林夕的手中,有劍光揮灑,如同清冷的晨光。

數塊朝着兩個飛在空中的年輕人砸落的大石,被硬生生的斬碎。

“咚!”

滑落的土方撞在船頭,船體再次巨震。

林夕和姜笑依落下,落在這艘震動的大船甲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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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踏青雲第二十章 該哭、該笑?

先前躍在空中時,林夕便已看清這兩艘大船的船身都是數層厚木板鉚接而成,十分結實,即便是兩船相撞處和船頭,也只是撞裂開來,船身都沒有出現明顯的斷裂。

現在這兩條船擱淺在此處,山上滑落的土方和洪水都已沖不動,船中的人員便沒有什麼太大的危險,要搶救的便只是甲板上受傷的人員和落水的人員。

此刻兩船上的人員也已經開始自救,一條條繩索從船上拋入了下方水中,有不少人也在甲板上呼喊奔跑,將甲板上的傷員先行搶回艙中,只是頭頂上方此刻還有亂石砸落,而且這船身太高,除了極少數身強力壯,落水之後沒有受什麼傷的船員能夠自行沿著繩索爬上船之外,其餘大部分人即便是抓住了浮物,都是在依舊洶湧的江水之中載沉載浮,有些被越衝越遠。

“姜笑依,你在這上面幫忙。”

林夕看了姜笑依一眼,他收起了青色的傘,又在船上狂奔了起來。

一名正想用力拋出一根繩索的船員陡然只覺眼前一花,一股不可抗拒的大力將他手中的繩索搶了過去,在他看清之時,林夕已經將繩索纏在了自己的身上,一手抓着繩索,從船上躍了下去。

山崗上的人都不由自主的朝着兩船擱淺處湧着,膚色黝黑的許笙在大聲呵斥着,儘力約束着群情激奮的人們,他知道這些人都想去幫忙,但是他十分清楚這些人一下子湧過去,恐怕幫不到太多的忙,反而引起更多的死傷。

一些水性極好的“油黑子”和“石老鼠”已經駕着幾條小船入了水,儘量朝着那片地方兜去。

他們所有人的視線,此刻卻是都集中在船上的那兩個年輕人的身上。

此刻,他們的目光又是微微的凝固了。

林夕從船上躍了下去,他扯着繩索,踩着船身,正對著洶湧的江面奔跑。

他身上的青衫此刻也已經髒得看不出本來的顏色,但是他的一舉一動,卻使得他的身上有一種如同晨曦般清淡的光輝在散發出來。映襯着下方渾濁和咆哮的江水,映襯着周圍紛亂的景象,這種光輝便分外的震撼人心。

在接近水面的瞬間,林夕的雙腳猛的蹬踏在船身上,他的整個人往前蕩了出去,一手從水中將一名快要沉沒的人抓了出來。

“林夕,拋上來!”

就在林夕另外一手收緊繩索之時,突然聽到船上姜笑依一聲大喊。

林夕抬首望去,只見姜笑依將一大面風帆像毯子一般扯了起來,他頓時明白了姜笑依的用意,一聲大喝之下,他手中抓着的人直接被他高高拋起,拋到船上,落入姜笑依扯着的風帆之中。

姜笑依一放一拽之間,這名被林夕拋上的落水者沿著帆面滑於船邊一角,安然無恙。

雖然此刻氣氛極其緊張,但看到這樣的景象,船上和山崗上還是忍不住爆發出了一陣喝采聲。

“嘩啦”一聲,林夕落於水中,但是扯着手中的繩索,他很快又攀到了船身上,有了上次的經驗,此次他直接躍到了水中的一塊浮木之上,又對著船上的姜笑依發出了一聲大叫,“姜笑依,丟根竹篙下來!”

姜笑依四下一看,只見這紛亂之間,這種大船甲板上根本看不到有任何竹篙。

“這裡有!”

只聽另外一條大船上卻是有數人發出了大喊。

姜笑依轉眼看去,那條盧福記大船的船身上原本掛着幾條備用的小船,此刻那幾條小船已經在撞擊之中殘破不堪,卻是有兩根長竹篙還掛在那側船身上。

沒有絲毫的停留,他的雙腳在甲板上重重蹬踏,整個人連連飛縱,在抓住其中一根竹篙的瞬間,就將那根竹篙如同巨大的長矛一般,遠遠的朝着林夕所在的江面飛擲了出去。

林夕站在浮木之上有些搖晃,此刻索性伏在了浮木上,連連拍水,在姜笑依的竹篙剛剛落入水中之時,他就已經趕到,一伸手,將這根竹篙抓住。

此處只是水流洶湧,水深卻不過數人深,林夕將竹篙一插到底,剛剛重新站起,卻是只見又一根竹篙已經呼嘯而來。

他的眼睛微微的眯了起來,一聲清喝,硬生生的將這根飛來的竹篙穩穩的抓在了手中。

兩根竹篙入水,林夕藉著這兩根竹篙的支撐,“行走”在江水之間。

呼嘯在空中的竹篙…給人踩高蹺一般感覺行走在洶湧水面上的少年,這一切都給人一種夢幻般的感覺,但是這一切卻偏偏又如此真實。

“笑依!”

“接着!”

一聲聲大喝之中,所有的人看到,林夕一次次的將手中的竹篙深深的釘入水面下的泥土沙石之中,然後用空出的手不停的抓起一名名在水中掙扎的落水者,高高的拋起,拋到姜笑依扯起的帆面上。

“小林大人!”

突然,船上和山崗上許多人都是發出了一聲驚駭的大喊。

此時林夕正將一名孩童拋向姜笑依,就在此時,又是一股泥石流沖在衡榮昌的這條大船上,使得這條大船猛的一晃,甲板上堆積着的許多桐油大桶紛紛墜落,躲閃不及的林夕被一個大桶砸中,重重的墜入了江水之中。

然而又是一陣驚天動地的歡呼聲響了起來,因為只是數息的時間,他們所有人看到,林夕又從水中冒了出來。

……

……

東港鎮,代鎮督江問鶴還在床上躺着。

他的燒已經退了,但是渾身卻還一直發冷,手腳也沒有力氣。

陡然,他聽到外面原本安靜的街巷之中有了許多莫名的響動,一股悲哀的感覺便頓時瀰漫在了他的心頭。

“江大人!”

他聽到有紛亂的腳步聲在他的院外響了起來,有人在用力的敲門。

他的心中悲哀着,但是眼睛卻是有些奇怪的瞪圓了。

因為他聽得出此刻出聲叫門的人是和他平時關係很好的吏部掌印官員史秋刀,而且他聽得出平時為人沉默寡言,不苟言笑的史秋刀此刻的急促的聲音之中又是震驚,卻又是帶著一絲驚喜之意。

若是處罰林夕和他的命令終於下來,那史秋刀怎麼都不可會是這番的語氣。

他忍不住在床上直起了身子,沒有喊侍女去開門便大聲驚疑道:“史大人,怎麼了?”

“壩潰了…燕來鎮的壩潰了!”史秋刀的聲音再次響了起來。

聽到史秋刀的第一句,江問鶴直接就從床上蹦了下來,渾身出了一身汗,聽到史秋刀的第二句,他一屁股就坐在了床前地上。

屁股生疼,但是他的渾身卻是一下就熱了,病似乎一下子就好了。

“稍等我!”

江問鶴對著牆外的史秋刀出聲,他知道,這次他不會被治罪了…非但不會被治罪,反而有可能會更上一步。

想到自己兩次抱病不出,竟然兩次都這樣躺着躺着就等到了這樣的結果,江問鶴真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

……

雙手總是習慣性的在袖子上時不時的擦拭一下,似乎手上永遠有油膩在的中年商賈本在客棧之中安靜的對著一壺茶坐著。

這幾日他除了吃,就是喝茶,就是靜坐冥想,只等着聽他想聽到的消息傳來。

今日聽到外面街巷之中一片沸騰,這名臉上始終掛着微笑的肥胖商賈便也踱着悠閒的步子走出了客棧,走上了東港鎮的街頭。

“燕來鎮的大壩潰了!”

“我們東港鎮的攔江壩和燕來鎮的攔江壩是同時建的,是小林大人不惜一切加固…燕來鎮的大壩後面本來都有近三千人,全部被小林大人轉移到了後面的山崗上。”

“沒有小林大人…這次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小林大人怎麼樣?”

“小林大人沒有事…據說衡榮昌和盧福記的兩條大船在潰壩時被洪水捲襲撞了,傷亡了不少人…小林大人在現場冒險救了許多人…”

聽著這些聲音,這名肥胖商賈的眉宇之間出現了愕然的表情。

“攔江壩居然真的潰了?”

他明顯不快的驚愕着,但臉上卻還是掛着微笑,這表情便顯得十分變態。

“嗤啦”一聲裂響,這名肥胖商賈低頭,卻是發現自己習慣性的用手擦袖,這次卻是用力太大,把自己的袖子都扯破了。

他頓時更加不快的咒罵了一聲。

先前的那一把火他覺得放得十分漂亮,對於他而言,就像是種了一盆花,種得很好,但是好不容易到今日開花了,開出來的卻是一堆爛狗屎。

因為這把火、幾間牢房和那一條江壩相比,實在是太過微不足道了。

“我更加生氣了…所以我會讓你死得更難過一些。”

肥胖商賈看著自己破掉的袖子,不快的嘟囔了兩句,然後朝着一條街巷中走了進去。

……

鹿東陵陵督府中,李西平黑沉着臉。

在半個時辰之前,一名吏部官員便已經攜着削去林夕官位的正式文書從鹿東陵出發,前去東港鎮。

他發文請工司派遣行省中對壩有權威性判斷的汪震胥來查看燕來和東港的攔江壩,但是到今日工司還沒有將汪震笙調來。

關於這點他也根本無可奈何,因為汪震胥的官階比他還要高出兩階,平日就奔波在各陵,而今日這謫貶林夕的文書一下,江壩又不出問題,這汪震胥前來查檢,就又不知道要拖到什麼時候。

半年?一年?

經過這麼長時間過後,即便證明真有問題,那到時候林夕都已經不知道在何處了。那時候,說不定他都不知道在何處了。

“大人!”

鐵涵青的身影出現在了他的視線之中,這名沉穩的軍人沒有任何的廢話,一躬身行禮之間,便沉聲道:“燕來鎮的大壩潰了!”

李西平霍然站了起來。

“潰的好!”

他脫口而出了這三個字。

壩都潰了,還要汪震胥來看什麼!汪震胥說話再有份量,又有什麼用!

到時候這些工司的官員就來看滔滔的江水吧!

但這三個字脫口而出,心中的快意瞬間噴湧而出之後,他卻是也知道不妥,知道這不是現在應該主導自己的情緒。

“傷亡情況如何?林夕如何?”

李西平深吸了一口氣,看著鐵涵青,一字一頓的問道。

“壩後的村民未下山崗,無一傷亡,只是江壩潰時衡榮昌大船和盧福記的大船相撞,至少有數十人死傷,具體數字還不清楚。林夕沒有事,還在那邊帶人搜救。”鐵涵青看了李西平一眼,微微一頓之後,沉聲道:“還有…燕來鎮鎮督賀子敬等一行十三名官員當時被洪水捲襲,應該都難以倖存。”

“他們可真是湊得巧啊。”李西平冷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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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踏青雲第二十二章 夜斷

很多人在週年山從鹿東陵出發至東港鎮之前,就已經知道林夕要被撤職查辦,但燕來鎮江壩一潰,幾乎所有人便都知道,即便這份文書發出,將林夕撤職查辦了,過不了幾日,恐怕林夕不僅官復原職,還會升得更高。

江壩一潰,便說明他的判斷極其正確,反而是燕來鎮的工司官員監察不利。

調用提捕和典獄的人手,讓江問鶴調用鎮守軍,調用庫銀,這也變成了不拘小節,舍小保大。

那三間燒燬的牢房又並無犯人逃脫和死傷,相對於數千條人命和數千畝良田,早就可以忽略不計。

銀鉤坊一案之中,林夕的表現便已經足夠驚人,再加上此次事件…大多數注意着林夕的官員,就已經只是在等着看,看此次到底會給出什麼樣的嘉獎。

攔江壩潰,兩個大商行的商船都受到影響,死了許多人,燕來鎮的官員都死了那麼多…這種特別重大的事件,消息傳遞得便更加的快,再加上吏司對於林夕的削職文書都已經下了,就連牽連出發李西平的文書都已經擬定,準備發文,這件事的處理,便需要更加的迅捷。

雲秦以武立國,以法治國,朝堂各司發出的每一封公文,都不是兒戲。

要撤掉反而立了大功的官員,即便撤了之後,馬上發公文補救,那這行事過程也注定被民眾,被別的行省官員嘲笑許久,甚至有可能會引來嚴厲的抨擊和彈劾。

此刻,知鹿郡守府之內,便是因此事而燈火通明。

早在先前青鸞學院的小冊子上,林夕便知道雲秦先皇和張院長建立的朝堂體系和他以往認知的任何歷史朝代都有很大不同。

整個龐大的雲秦帝國除了中州皇城之外,一共分成了三十四個行省。

這三十四個行省之下,又按“郡”“陵”“鎮”設置,各司官員按職階和管轄範圍,分佈各階衙門之內,各司各有職責,行省之下,又全以最高長官,鎮督、陵督、郡守為主,這使得政令從上至下,十分通達。

這“郡”的設置又有些獨特,若是區域之內有軍事要地,便以三陵為一郡,若無軍事要地,便以五陵為一郡,當時林夕便想著,應該是張院長既要保證行政效率,讓雲秦的朝堂體系深入地方,又要儘量不讓朝堂的行政機構過於臃腫。

知鹿郡便是管轄鹿東、知徵等五陵,郡守白玉樓,正武司出身,從四品。

此刻郡守府通政廳內,坐著幾位身穿官服的官員,郡守白玉樓卻是還未到,其中主事的一位一臉嚴肅,大約三十幾歲的模樣,正是吏司正五品官員,少時便已因博聞強記而出名的雲秦名臣劉學青。

“此事斷然是燕來鎮工司失察,鎮督賀子敬自食惡果,當速行撥亂反正之事,否則必為天下恥笑,說我等昏庸。”

劉學青聲音清脆,十分果斷,“林夕不計榮辱,處事決斷,建此大功,足夠嘉獎提升!”

“若無林夕堅持,不論東港鎮,光是燕來一鎮都恐怕要死傷上千,這種功勞,足夠大了。”

“立功不分年少,此等大功,的確要嘉獎提升。”

他身旁兩名官員紛紛點頭稱是。

“我看值得商榷。”此時,郡護軍參領洪神武卻是皺了皺眉頭,冷道:“這潰壩的時機也實在太過巧合了一些,為什麼別時不潰,卻正好是和林夕有着爭執的賀子敬他們正好在時才潰。”

洪神武雖然也是正五品,但卻是這郡中正武司最高長官,手握重兵,此刻聽他這句話,整個屋中氣氛頓時緊張了起來,一時寂靜無聲,咳嗽的聲音都聽不到。

劉學青的眉頭也是皺了起來,霍然轉頭,看著這名國字臉,相貌威嚴的武官,沉聲道:“洪大人,你這話到底什麼意思?”

洪神武淡然的看了劉學青一眼,道:“按我所知,當時賀子敬等人前去查看大壩前,林夕也在壩上…”

“什麼?”

劉學青聽到這句,額頭上青筋頓時猛跳,血一下就漲到了臉上,猛的一拍椅把,站了起來。

“啪!”

這張椅子直接被他拍倒在地。

本來其餘官員都聽出洪神武話語中反對的意思,氣氛十分緊張,此時劉學青這一拍,頓時將其餘官員都嚇了一跳!

誰也沒有想到,劉學青竟然會瞬間如此暴怒。

“洪神武!平日我敬你為雲秦立過不少軍功,不想你今日如此無恥!”劉學青的厲喝聲響徹了整個大廳,“林夕的表現有目共睹,你竟然此時還說這樣的話,難道你想說那大壩是他所能故意弄垮?我倒是懷疑你從下面收了多少好處!”

“恩?”

洪神武眼睛一眯,也站了起來,冷冷的看著厲聲大喝的劉學青:“劉大人,請注意你的言行舉止,我只是陳述實情,你卻如此失態,難道不許堂上有反對意見,難道你還想威脅本官不成?”

軍中將才只要能到正七品之上,都基本是修行者,出生入死才能累積得到不俗的戰功,洪神武亦是如此,雖然他平時面白,並不凶神惡煞,但此刻眼睛一眯,身上一股冷意泛出,其餘官員頓時都不自覺的感到一股刺骨寒意,只覺得好像置身屍山血海之中。

哪知劉學青卻是更加暴怒,伸手一揮,直接一盞茶砸向了洪神武:“洪神武!便是因為有你這種人,所以攔江壩才會潰,才會損失千畝良田,才會死那麼多人!”

“啪!”的一聲碎響,洪神武沒料到劉學青竟然如此暴烈大膽,沒有絲毫防備之下,伸手一揮擊碎了茶盞,身上卻是濺了不少茶水,頓時勃然大怒:“劉學青,你如此做,我必定參你一本!”

“好啊!參啊!”

劉學青憤怒的揮舞着手,道:“此次要是不嘉獎林夕,我便自己請辭,和你這樣的人同郡為官,真是狗都不如!”

“你!”

洪神武怒急反笑,劉學青最後一句雖明面上是說自己,但無異於直說洪神武是狗官,“只會無理取鬧,動輒辭官,你有什麼證據表明林夕沒有動大壩的手腳?”

眼見洪神武和劉學青兩人已經爭鬥到兩虎相爭,必有一傷的地步,其餘官員都是噤若寒蟬,一時都不敢出聲。

正在此時,這通政廳門口腳步聲響起,面相四十餘歲,膚如白玉,文士打扮的知鹿郡郡守白玉樓走了進來。

“白大人!”

除了怒目對視的劉學青和洪神武之外,其餘幾人頓時如逢大赦一般,齊齊站立躬身行禮。

“你們兩人咆哮廳堂,成何體統,我在外面遠處都聽到了!”

白玉樓臉上沒有表情,冷冷的看了一眼劉學青和洪神武,訓斥了一句,目光又停留在了洪神武身上:“洪參領,你懷疑林夕動大壩的手腳?”

洪神武微微躬身,點頭道:“壩潰而林夕離開,賀子敬等人遭受沒頂之災,此事太過湊巧。”

劉學青血氣又湧上臉,但白玉樓卻是已然冷冷出聲,“只是覺得湊巧,便敢無端懷疑?”

聽到白玉樓此句,劉學青等人都是一震,聽出了不同尋常的意味。

洪神武的面色一沉,眼睛頓時微微的眯了起來。

“我倒是想問洪參領,給你一條攔江壩,你能做手腳做得江壩想什麼時候潰就什麼時候潰,自己在的時候不潰,等到自己的仇人在那的時候才潰?”

白玉樓冷漠的看著他,接着寒聲道。

洪神武面色微白,一時無法辯駁。

“雨夜接到報訊,便直上江壩,不在自己職責範圍之內而一力承擔,日夜奔忙。”

“不在燕來鎮任職而連夜趕至燕來鎮力諫,被回絶之後依舊至江壩,將近三千村民連夜疏散。”

“江壩潰兩船相撞,山體滑坡,亂石如雨而第一時間不顧安危身先士卒救援,落水近兩百人被他救起一百餘人!”

白玉樓臉上依舊沒有表情,只是一句句說著,語氣越來越冷淡嚴厲,“此等表現,竟然還有人質疑他的品性,洪神光,按你的意思他還有演戲作假,那麼你倒是不計官職,不顧性命,在眾目睽睽之下作假一次給我看看?”

洪神武想不到白玉樓竟然話重到如此地步,一時之間,他的血氣也是上臉,低沉咆哮道:“白大人,難道你的意思,我身為雲秦軍人,在戰場上廝殺時,難道會計官職,會顧性命?”

“你無法反駁,所以此時你才是強詞奪理。”白玉樓冰冷的看著洪神武,微諷道:“身為雲秦軍人,難道就一定不計生死?我便知道現場有燕來鎮軍校,結果兩船相撞危難之時,林夕衝上去了,連正好告假在那裡的一名年輕工司監造都衝上去了,但那名軍校卻是反而直接嚇得轉身逃到不知何處。”

微微一頓之後,白玉樓看著洪神武,更加森冷道:“龍蛇前線正緊,若是你想證明你對林夕此事並無私心,想證明你的品性和忠貞無畏,正好可以去龍蛇前線,若是我記得不錯,你的軍功可是沒有一件是真正在最危險的前線積累下來的。”

“白玉樓,你什麼意思?”洪神武怒極反笑了起來,“你想藉故調我去龍蛇前線?”

白玉樓好不閃避他如刀的目光,冷冷點頭:“正有此意。”

“好!很好!不要以為你高我一階,便能隨意將我如何,我等着!”

洪神武用刺骨寒冷的語氣冷笑了一聲,言罷,直接拂袖而去。

“白大人,此事你做得大快人心。”劉學青大呼痛快,對著白玉樓躬身補了一禮。

“劉大人,你是治國良才,但說話、脾氣也要注意分寸,近年你已背負‘狂生’之名。雖你不在意,但你要明白,你在位上,便能為人做很多事,你若亡,不僅是你之不幸,對於我雲秦而言,是一大損失。”白玉樓看了劉學青一眼,道:“一切為了雲秦,為了榮光。”

劉學青再次躬身認錯,但同時和在場幾名官員卻都是心中不解。因為他們十分清楚白玉樓為人清廉正直,但和白玉樓此時對劉學青所說的一樣,白玉樓原本一直是朝中比較奉行韜光養晦的一派。這一派和寧折不彎的言官截然不同,他們都講究審時度勢,若是事不可強求,一時便都會選擇隱忍,先保全自身,等到接下來再慢慢將之扳回來。

他們也同樣清楚,雖然白玉樓平時和洪神武關係也不佳,但洪神武在正武司的關係錯綜複雜,奉行韜光養晦,慢慢謀劃的白玉樓平時也是諸多忌憚。

然而今日白玉樓竟然口中訓斥劉學青是宣揚他的為官思想,做的卻是另外一套,直接和洪神武決裂到了這種地步。

“大人,那林夕此事如何決斷?”劉學青走的卻是言官一道,他雖然認錯,卻是又馬上直起了身子,看著白玉樓問道。

“前事處置不公,鹿東陵的文書也未發下,自然吏部收回作廢。”白玉樓看了一眼在場眾人:“林夕此功重大,按功論,至少可破格提升兩階,至從八品。燕來鎮此刻群龍無首,受災民眾又急需處理,先讓林夕暫代鎮督。劉學青,你看如何?”

劉學青眉頭微挑,道:“按功論足夠,然他年紀太輕,先前剛破格提升,再連升兩級,於理還是不和,慢慢磨礪,對他有些好處,升一階,至正九品,然後先授一枚勛章,記着功勞,等在任上做出些功績,再行提升。”

“好,那林夕就升至正九品。授光輝勛章,代燕來鎮鎮督,東港鎮代鎮督江問鶴表現出色,正式升任鎮督。惠古鎮工司督造姜笑依提升一階。”白玉樓揮了揮手,“嘉獎公文先行,連夜發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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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踏青雲第二十三章 老巷、老槐、老井

東港鎮。

張二爺從一間藥鋪走了出來。

他的肺是舊傷,一直調理不好,前些日子駕船幫林夕追兇,動用了魂力,這舊傷便更嚴重了一些。

劇喘,多痰。

痰中有血。

昔日的息子江龍王,今日是徹底變成了一頭病貓,日夜難眠。

呼吸時,他的胸口始終就像是有大石在壓着,內裡卻像有無數的人在拿小針刺,尤其一躺下來,更是難以呼吸,即便睡着了也經常會因為喘不過氣而驚醒過來。

然而今日他走在東港鎮的青石板路上,卻是走得分外的安心。

像他這種江湖人物自然不可能知道郡守府之中因林夕的獎懲而引起的爭端,但他清楚林夕此次肯定又會踏着青雲,在這雲秦朝堂之中大大跨出一步。

就算這攔江壩的功勞被上面一些有用心的官員掩蓋一些,衡榮昌和盧福記也不會答應。

因為身體的原因,他留在了東港鎮靜養,但朱四爺等人去了燕來鎮,他們都是在這江上長大的漢子,查探過江面的變化之後,他們可以肯定,燕來鎮的那處江面又會變成沙石極易沉積的淺灘,到時候大船要想通過,恐怕又要靠縴夫拉縴。

這不僅會大大減緩各商行水運的速度,而且會大大增加各商行的成本,從而影響整個雲秦的桐油生意。

息子江的江水太過平緩,往年雨水也並不多,以至於沿岸並無防汛的說法,而當年的那位工司大人修建的江壩太過穩固,以至於給後來工司的官員都造成固若金湯的觀感,然而現在這條江壩一潰,一些重大的後果便立時凸顯了起來。

心情舒暢,便是連呼吸都暢快了幾分。

張二爺慢慢的走入了一條窄巷。

這條巷子叫做書生巷,內裡深處有一個學堂,巷子裡原本住着不少讀書人。

現在東港鎮做生意的商人多了許多,讀書人改做生意或是入商號幫忙的也有不少,所以這巷子裡面的學堂雖然還在,但原先住着的讀書人卻是已經少了許多,這條巷子便也清幽了許多,地上的石板路間隙之中,也長出了不少蓬勃的亂草。

轉過了一個彎,前方的巷子似乎到了盡頭,可張二爺自幼在東港鎮長大,對這每一條街巷卻是閉着眼睛都十分清晰,知道那裡再拐一個彎,就會進入一條更大的巷子,然後就可以到達他住的巷子。

他知道前方遠遠看去好像無路的窄巷實際上並非盡頭,但他的腳步卻還是停了下來。

然後他緩緩的轉身。

他輕聲咳嗽着,臉上的神色依舊平靜,但是心中卻是有一股說不清的冷意瀰漫到了全身。

只有林夕和朱四爺等極少數人知道,除了水性之外,他的鼻子嗅覺也比起一般人要天生靈敏許多倍,所以他甚至能夠憑着一絲水中的血腥氣追蹤。

而此刻,他聞到到了一絲熟悉的,在記憶中十分深刻的味道。

所以此刻這剛剛入夜的東港鎮雖然依舊和平時一樣平靜安和,但他卻是知道自己已經到了一生中最危險的時刻。

他看著身後的巷口,看到有一個人走了出來。

……

出現在他視線之中的是那個臉上始終掛着笑的胖子商賈。

此刻這名胖子商賈已經換了一件緋紅色的綢衫,手裡卻是提着一根青紅兩色的短杖。

這根短杖就是簡單的老藤形狀,但青得晶瑩,像是翠玉雕成,紅色的卻是一條條符紋。

青色的杖身上纏繞着紅色的符紋,就像風中旋轉燃燒着的一條條火焰。

“反正也不急。”

胖子商賈也停了下來,看著巷子那頭的張二爺,依舊笑着道:“我不急着殺人,你也應該不急着死,不如我們說說話吧。”

張二爺輕輕的咳嗽着,他看著胖子商賈手中的短杖,道:“你就是當年在江上想要殺我的那個人?”

“你怎麼知道?”胖子商賈微微一呆,但馬上笑着點了點頭,認真伸手點了點自己的鼻子,“是的,就是我。”

“你怎麼知道是我的,又怎麼知道我暗中跟上了你?”胖子商賈回答過後,又是又悠然自得,又好奇的看著張二爺,重複着問道。

張二爺微微沉吟了一下,道:“我聞得出你身上的味道…像是烤肉。”

“這樣才對嘛,大家有話好好說,殺人和被殺才會都有趣一些。”胖子商賈滿意的一笑,道:“難得你的鼻子這麼靈,不妨告訴你,這烤肉味,是因為我開了家燒臘的鋪子…我的燒腊味道真的很好的。”

張二爺直視着胖子商賈,問道:“你為什麼要殺我?我和你有仇?”

“殺人分很多種,有仇只是其中的一種。不少年前我為了銀兩也殺過不少人,替人解決過不少麻煩。”胖子商賈也不心急,習慣性的雙手在袖子上交替擦了擦,道:“上次在江上對你出手,是欠了別人一個人情。既然出手就算是還過了人情,那段時間風聲又緊,被你跑掉了,我便也懶得再來殺你。至於這次,是因為我有個從小長大的兄弟,如果不是你幫林夕駕舟,他便不會死。”

“你和軍方有關!”

張二爺的眉頭猛的一跳,劇烈的咳嗽了起來,“那上次你出手對付我,也是因為徐乘風他們?”

“大概就是覺得除了你在這江上做事會更方便。”胖子商賈笑道:“你也明白象你這樣不在朝堂裡面的人在他們的眼中根本不值錢。”

張二爺又微微沉吟了一下,道:“典獄那把火是你放的?”

“你真是聰明,我主要對付的自然是林夕,只可惜那把火是白放了,不過若是殺了你,想必他也不會很開心吧。”胖子商賈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好了,我比較不喜歡被血濺到身上,要不為了你死得好看一些,你自裁吧?”

張二爺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既然上次我能逃得掉,這次我也不會讓你如願。”

“哦?”

胖子商賈面上又露出了好奇的神色,也不着急,端詳着張二爺,道:“我想我不會看錯…你胸肺被我重創,相當於是半個肺都爛掉了,除非你修為再有大的突破,生機強橫,自己氣血和魂力激盪,才能慢慢消除這隱疾,而且始終還是會留下些缺陷,否則即便是有再好的靈藥,都根本無法解決你這傷勢。你的修為又沒大的突破,這幾年下來,身體拖得更差,你的魂力,恐怕只能支持全速奔跑個一百步都不到吧?而且以你的修為和體力,應該三十步就被我追到了。”

微微一頓之後,胖子商賈越發對自己的判斷滿意一般,笑着搖了搖頭,“這幾年你退步了,我卻進步了,而且之前我對付你是空手,今日我用兵刃對付你,你應該一個照面都接不下。我又是等你到這鎮中深處才動手,你又來不及跑到江邊,你怎麼逃?”

“就這樣逃。”

張二爺皺着眉頭說道。

說完這句話,他的整個人就撞在了身後的牆上。

“轟”的一聲,這面牆上頓時出現了一個人形。

牆裡是一間空屋,滿是灰塵。

張二爺劇烈的咳嗽着,整個人卻是以他這一生中最快的速度,瞬間衝過,再次直直的撞破了另一頭的牆,撞了出去。

牆後面是另一條巷。

這條巷的盡頭有一棵老槐樹,老槐樹下有一個老婦人正在晾衣服。

她聽到巨大的響聲轉過身來時,張二爺又已經撞破了一面牆,撞了進去。

手持青紅兩色短杖的胖子商賈在張二爺撞破第一面牆時微微一愣。

並非是沒有能力及時做出反應,只是因為想不明白而產生的驚疑,以對方的身體,這樣動用魂力撞牆出去,按理連三十步都不到,就會被他追上,但對方好歹也是這江上的梟雄人物,腦袋也不可能突然在撞牆前就壞掉。

難道是那幾面牆後有一個厲害的修行者?

但他瞬間就否定了他自己油然而生的這個念頭。

若是真有這樣的一名隱居修行者存在,那根本不需要張二爺衝過去,只要撞破一面牆的巨大響聲,就足以將對方吸引過來。

所以在微微一愣之後,他也馬上開始狂掠了起來。

他的身體看上去極其沉重,但是掠起來之時卻是極其的輕盈。就像一個皮球在地上彈動。

深巷中老槐樹下的老婦人剛剛才反應過來是有人硬生生的撞破了牆,剛剛變了臉色,一聲驚呼才出口,她就看到胖子商賈已經從一側屋頂上躍了下來,又象皮球一樣,彈上了另外一間屋頂。

胖子商賈的身體輕盈,但是腳下的力量卻是極重,他的腳踩踏到的路上青石板和屋頂的厚瓦,全部瞬間碎裂。

他也再次躍過了一條巷子。

他再次看到了身上全是塵土和碎屑的張二爺,看到張二爺此刻所在的巷子中央,有一塊寬敞的地方,有一口六角石井欄的大井。

在他愕然的目光之中,張二爺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強忍住咳嗽,躍了起來,朝着井裡躍了起來。

“噗通!”

水花高高濺起。

胖子商賈落到了井邊,他臉上一直掛着的笑意都有些消失了。他看著井裡面蕩漾着的井水,看不明白。

他足足看了五六停的時間,肥胖的臉上抽搐了幾下,“啪”的一聲,他一掌拍斷了井欄,將一塊塊斷裂的井欄大石全部砸下了井。

他又霍然轉身,來到這巷中一家人家的門口。

這家人家的門口有兩個大石獅。

他接連搬起了這兩個都重達數百斤的大石獅,用力的砸入了井口,在他的雙掌不停拍擊之下,這兩個大石獅被他硬生生的拍碎,砸入了井中,將這口老井徹底的堵了起來。

接着,他才又象皮球一般彈起,幾個起落,消失在這片街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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