臥底二十
聖耀醒來時,身上腥味撲鼻的骯髒衣褲已不見,替之以一身素淨的衣物,而原本像極屠殺兇案現場的房間已大致整理一翻,地上的血漬與碎玻璃已被清掃一空。
上官坐在電腦桌前,轉過頭來看著正打量自己與房間的聖耀,說:「佳芸來過了,她一開門就被我們的樣子嚇死了,幸好她是個很特別的女生。」
聖耀張大嘴巴,說:「房間是她整理的?我的衣服也是她換的?」
上官笑笑,說:「當然,她一邊哭一邊去廁所吐,又一邊把房間打掃好,很可愛吧。」
聖耀看著身上的衣服,問:「那她人呢?」
上官指了指自己的肚子,說:「幫我們買東西吃,等一下就會回來了。」
上官又指了指地板上的怪力王,說:「聖耀,等一會將怪力王用塑膠袋裝起來,搭電梯到頂樓,趁著中午大太陽,讓他懷念一下陽光吧。」
聖耀伸展筋骨,說:「應該的。」又看了看上官,問:「老大,你的傷怎麼樣了?」
「還要五天六天吧。」上官吐吐舌頭,說:「這段期間只好靠你的金剛不壞之身保護我們了。」
聖耀臉色一黯,上官立刻發覺自己說錯了話,歉然說:「失禮了。」
聖耀嘆了一口氣,將怪力王肩了起來。
頂樓上中午的陽光炙熱刺眼,很適合做為個性濃烈的怪力王的棺木。
聖耀將黑色的袋子打開,讓怪力王靠在水塔旁,仰起頭來看著久未謀面的陽光。一陣風吹來。
怪力王破碎的巨大身軀慢慢融化,每一片枯槁的肌肉都沸騰成泡沫,蒸發在金光閃閃下。
「陽光將指引你通往天堂的道路,」聖耀看著陽光下細微的蒸氣,覆誦著上官的禱詞:「但我們都知道,你將勇敢地闖進地獄,一屁股坐在閻羅王的頭上。」
怪力王完全消失了,只剩下破碎的衣物,還有一根被風吹到樓梯邊陰影的斷指。
聖耀看著殘留的斷指,努力地從陽光的爪牙下逃出似的,聖耀小心翼翼拾起了怪力王唯一堅持苟活下來的拇指,心中起了異樣的波紋,便將拇指放進口袋裡。
聖耀拿出打火機,一把火將衣物燒盡,若有所思說:「至少你有地方可以去,永別了。」
聖耀回到魚窩裡,佳芸已經將十幾個便當打開堆在地上,有滷味、排骨飯、雞腿飯、牛肉麵、割包、還有肯德雞外帶全家餐。
佳芸悶悶地抱著肯德雞外帶全家餐的大桶子,跟甫進門的聖耀點頭問好,聖耀看了佳芸一眼,也悶悶坐下。
佳芸剛剛才聽了上官這幾天的驚濤駭浪,作為一個親密愛人,佳芸的心情惡劣,作為一個知心好友,佳芸卻又非常願意體會上官的冒險生活,兩種矛盾的心境擠壓著佳芸兩道眉毛。
「多吃一點吧,補充體力後,我們晚上可能要出去。」上官咬著大雞腿。
「出去太危險了吧。」聖耀看著神色黯然的佳芸說。
「危險也沒辦法,想要我的手腳恢復得快些,我們就得獵血,越多的血越好。」上官說。
「要殺人?」聖耀有些錯愕,又問:「我們不是已經不殺人的嗎?」
「這種緊張時刻在網路上買血的風險太大,送血的人可能都被八寶君盯哨或收買了,我們只好隨機挑幾個長得比較像壞人的人類咬一咬,算是心理安慰吧。」上官蠻不在乎地說。
聖耀傻住了,「第三個魚缸」的理念不該是這樣的吧?應該是人類與吸血鬼和平共處的大同世界啊!
「我不去,你也別去。」聖耀的聲音有些憤怒,拿起一隻大雞翅敲著自己的額頭。
佳芸吃驚地看著聖耀,上官卻只是深深吸了口氣。
聖耀折斷雞翅,說:「我還會在這裡,而不是在山羊那裡,唯一的理由是------我以為待在這裡可以讓兩個世界都更美好的機會多一點,而不是想為了讓自己活下去去殺人!」
上官沈默地看著劍拔弩張的聖耀,佳芸的眼中卻綻放出光芒,指著自己的脖子大聲說道:「對!你如果真要出去殺人,那就咬我好了啊!咬啊咬啊!反正我本來就很想成為吸血鬼啦!」
上官苦笑地看著這兩個「孩子」,說:「人類與吸血鬼這兩個世界,若真能和平相處,靠的並不是一廂情願的屈就,你們以為我不咬人,人就不會對我動刀動槍嗎?」
「不會啊!」佳芸猛點頭。
「那是妳啊。」上官輕輕撫摸佳芸的頭髮,說:「大多數的人類視我們為眼中釘,恨不得將我們從地球踢到月球,這麼多年來總有幾個吸血鬼領袖級的人物想跟人類談判簽訂合約,卻都遭到格殺或欺騙,所以第三個魚缸絕非妥協下的和平共處,而是彼此尊重的結果。」
上官的眼神嚴肅,繼續說道:「只有讓對方相信彼此都擁有毀滅對方的力量,才是贏取尊重的籌碼。」
荒謬!太荒謬了!這根本是主張武力凌駕一切的荒謬邏輯!
聖耀的腦中只剩下憤怒,說道:「既然如此,我現在就殺了你。」
語畢,聖耀突然往後一仰,視線瞬間凌亂、雙膝垂軟、兩隻手虛晃晃地蕩著,而上官則從聖耀的身後慢慢走出,右手拿著一柄飛刀拋著。
剛剛才可以正常走路的上官,居然讓聖耀在眨眼間雙肩雙膝脫臼,連下巴也被敲得天旋地轉。
「天底下沒有真正的不死之身,如果我現在把你的頭割下來的話。」上官將飛刀交給嚇壞的佳芸,坐了下來。
聖耀倒下,過了幾秒後才發出呼吸順暢的喘息聲,看樣子是凶命將聖耀被拆解的身體重新組合完畢。
「剛剛我明明可以殺了你,卻沒有這樣做,你知道是為什麼?」上官遞了一塊雞腿到聖耀的眼前,說:「那是因為我根本不想殺了你。你不是我的敵人,而是我的朋友,就這麼簡單。」
聖耀看著上官手中的雞腿,無可奈何地咬在嘴裡。
「我可以毀滅你,卻不這麼做,不因為利害關係,而是基於一片誠心,這份誠心就是尊重。」上官看著咬著雞腿的聖耀,笑說:「可惜人類還不明白我們的實力,而圈養派的笨蛋也大大低估人類的實力。如果我們剷除圈養派的勢力,人類也許能感受到一點誠意。」
上官歉然地親吻被嘟著嘴的佳芸,拿起割包吃了一口,說:「獵血能免則免,我們的生命泉源是人類的血,而不是人類的生命,但現在的情況有什麼辦法呢?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或許是句漂亮的推托之詞,但現實如此,要清除沒有辦法尊重人類的圈養派,就要有成大事的決斷。」
聖耀吃著雞腿,說:「英雄總有最偉大的藉口,這就是英雄最可怕之處。」
在聖耀心中,想喝血的話去醫院偷不就得了?他的心中頗為失望,他以為他追隨的對象是道德理想,沒想到上官依舊是個「人」。
但他並不知道,許多醫院的血庫一直受到人類政府的特殊監視,尤其在台灣與美國接連發生重大吸血鬼攻擊事件後。
上官嘆口氣,不再提這件事。
天快黑了。
聖耀在電腦前看著一則又一則的吸血鬼新聞,巴西里約熱內盧傳來一間大醫院遭受「上百名不畏槍炮的瘋狂精神病患血洗」,英國利物浦的漁港也有十幾艘貨櫃船被「一大堆飛彈」擊毀,網路上大膽猜測這又是兩起圈養派吸血鬼的傑作,包括美國芝加哥機場事件皆是由台灣大廈決戰所引起的連鎖反應,全世界潛藏的圈養派吸血鬼都在蠢蠢欲動、互通聲息,第三次世界大戰似乎避無可避。
而另一則令人不得不注意的大消息,則是上官腦袋的「買價」急速往上攀升到七億,資料來源則是獵人網站,聖耀忍不住看了上官一眼。
上官和佳芸坐在床上輕語談心,佳芸輕聲哼著歌。
聖耀曾問過上官,像他這麼危險的人物為什麼不找一個吸血鬼談戀愛,卻要走進佳芸平凡的生命?
上官的回答不令人意外,就跟上官同玉米說得差不多,只是多了愛情不可以道理記等說詞,而更重要的是,佳芸也非常喜歡上官,尤其是上官身上的危險氣息。
女人令男人危險,也令男人使女人危險。總是這樣的。
「我走了,你們小心。」上官翻身下床,他的右手已恢復六成,雙腳至少足夠逃命。
「認真找個壞人吧。」聖耀看著電腦螢幕,上官笑著把房裡剩下的三柄飛刀掛在腰上,解開小馬尾任由雜亂的瀏海蓋住額上的青疤,穿上佳芸送給他的新T-shirt開門走出。
房間裡只剩佳芸跟聖耀,還有一點周杰倫的音樂。
聖耀不知道該跟佳芸多聊些什麼,他也不敢。萬一佳芸被凶命吞掉怎麼辦?
佳芸個性活潑,面對沈默寡言的聖耀卻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光影美人就快要重新開張了,老闆跟阿忠還是一副散散的模樣,而大頭龍終於發現自己原來一直弄錯吉他的指法,正重新學習吉他中。
聖耀聽著,一邊偷偷看著正扭曲一張臉,用力舉起啞鈴的佳芸。
原來佳芸被賣到日本去啊,不曉得她還記不記得我。都這麼多年了,聖耀的童年記憶根本只剩下佳芸而已,其餘的,就是不斷經歷各式各樣的喪禮。
但佳芸變得這麼獨立有個性,甚至擁有跟吸血鬼魔王談戀愛的勇氣,這些年來她的遭遇一定很奇異多采多姿,遙遠童年中、抱著流浪狗從溜滑梯上衝下的小男孩,佳芸鐵沒有印象吧?
佳芸跟著周杰倫最新的舞曲「都市恐怖病」哼唱搖擺,聖耀也忍不住附和幾句,看著他心愛的女孩。
事實上,打從佳芸出現在光影美人的時候,聖耀就很想問佳芸一個問題:「你記得小時候失蹤前,那個每天放學後,都跟妳一起坐在溜滑梯上的小男生嗎?」而現在,這個問題再度爬出聖耀的心底,漲到聖耀的喉頭。
畢竟幾天後,不管聖耀能否救得出阿海與螳螂,聖耀都會揮別世界,陪著凶命浪跡天涯,而這個問題的答案或許可以給聖耀一點溫暖,或對世界的感覺更為冰冷。無論如何,都比現在要好。
決定了,聖耀終於鼓起勇氣。
此時,一道黑影慢慢走近魚窩的暗門。
「扣扣扣!」規律的敲門聲。
聖耀跟佳芸的心跳愕然靜止。
上官擦去嘴角的鮮血,但臉上依舊血淋淋的一片,在一明一暗的青色路燈下顯得格外驚怖,上官看著河堤下歪歪斜斜的兩具屍體,但一向儘量不與人類衝突的他,這次並沒時間將屍體毀掉或掩埋。
因為上官知道,至少有兩雙眼睛正在遠處窺伺著他。
同類的氣味。
有點焦躁的呼吸。
上官將屍體丟入河中,慢慢地走在河堤上,一步一步迎著慘澹的月光,每一次踏出的間距都相當規律,藉以調節剛剛吃食的生血。
遠處的眼睛慢慢靠近,慢慢靠近,上官的腳步卻不見加快。
夠遠了。
上官停下腳步。
躲藏在黑暗的呼吸也停止了。
這附近已經是雜草叢生,最近的人類是左前方九百公尺處躺在涼亭裡喝醉的流浪漢。
空氣裡飄著淡淡的緊張氣味,上官不禁想發笑。
他記起了這個味道的主人。
上官打了個哈欠,看著頭頂上的月亮說:「如果你是想拿回你這隻手,嗯......也是該還你的時候了,出來吧。」
草叢裡一陣窸窸窣窣,兩張熟悉的面孔走出高及下巴的蘆草,卻不敢過分欺近,只是遠遠站在上官的背後十五公尺處,深怕上官並不如傳說中那樣身受重傷,卻也擔心......
「如果沒什麼事,我走了。」上官沒有回頭,只是揉揉眼睛,舉步便走。
「等等!」
一頭白髮的獨臂吸血鬼大膽站上前,眼睛看著上官的左手說:「gost,不必怕,他要殺我們早就動手了,如果我沒猜錯,只要二十五公尺內,我們絕無可能躲開上官的飛刀。」
上官好奇地轉過頭來,看著厲手白髮跟他的夥伴gost雙腳發抖地看著他,於是說:「別怕,網路上說我受了重傷,說不定是真的,或許現在就是你報仇的最佳時刻。」
報仇?
那一夜在惡巷,白髮只見到胡亂塗鴉的牆壁猛然濺上鮮血,才驚覺自己的左手已被利刃削去,一道黑影飛簷走壁消失不見,只留下一身冷汗與錐心痛楚。
自那夜起,白髮從沒動過報仇的念頭,不只是因為他深感復仇之路太過虛幻,更因為他還活得好好的。上官畢竟只取走他的手。
而這隻手,現在還黏在上官的身上,或許也是一種榮幸吧。
白髮突然一跪,gost見勢也跪了下來,上官的心中一震。
「上官大哥若是真受到重傷,才是我們真正的噩耗!」白髮嘆道。
「請救救我們家老大!」gost哀道。
上官沈默不語,他已經知道赤爪幫發生了什麼事。
白髮毫不閃躲上官的眼光,說:「哲人、綠魔、和貴幫的阿虎都在找你,希望你務必平安無事。」
這幾天吸血鬼的世界真不平靜。
上官額上的青疤在月光下妖異攝人,問:「為什麼不找隻手接了?」
白髮空盪盪的袖子在夜風中飄著,低頭說道:「因為是你拿走的。」
上官深深吸了一口氣,說:「帶我去見你的朋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