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盡油枯
整整兩個月過去了，本該七七四十九天就辭世的蕭雲落，硬是熬過了兩個月。此時，他是真真正正的燈盡油枯了。
正是二月初春，風吹來依舊帶著一絲冷氣。柳樹就開始抽出新芽，桃樹也開始結出不易察覺的花苞。春天，那桃花漫天的季節就要來了。可他，能否看得到今年的桃花？
眾人走進清心居，蕭雲落一襲白衣端坐於上座。他雖然消瘦，卻精神矍鑠。在白衣的映襯之下，似乎顯得稍稍有了點血色。
他今天的氣色顯得特別好——那是一種不正常的好，讓人心中不安的好。
他平心定氣，聲音平緩有力。不大，卻能叫在清心居中的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他還是如往常一樣的不苟言笑，一點一點將連舟城的事務和蜀中的事務交代。
他說了很多話，終於累了。
他喝了一口水，渾身的疼痛，折磨了他兩個月，他已經習慣了。
“我剛才交代的，你們大家能否做到？若是可以，我去了也就安心了。”
原來，他是在交代後事！
柳飛嫣鼻腔一酸，再也忍不住，趕緊轉頭。舉起梅千川叫茗兒特地為自己奉上的清心茶，抿了一口。她眼裏心裏全是蕭雲落，絲毫沒有察覺到茶中的不對勁。眼中的淚滴落茶水，濺起小小的“撲通”聲。
看他面色微微泛紅，眾人恍然大悟。他怕是，回光返照了。
眾人齊齊跪下：“屬下定不負城主所托！”
“好，很好。”他呼出一口氣，放下心中大石。
忽而望向門外，看了半晌。
“春來了，桃花是否開了？”
沒有人回答他，大廳之中鴉雀無聲。
“飛嫣，陪我去淺雨亭看看可好？”
他轉頭，那最溫柔的笑。他知道她不肯，他們都不肯，他在祈求她。
他這副身子，哪裏還能走路？這桃花開沒開，不是一眼望去就一清二楚了麼？他為何，一定要上淺雨亭呀。
上官乾上前：“不如屬下背著城主去。”
蕭雲落搖頭：“蕭雲落要去哪裏，還要別人代步麼？”
他複轉過頭：“飛嫣，好不好？”
好不好？這怕是他對她最後的請求了，她豈能不答應？
“好。”
她對他笑著，向他伸出手。就如當年他在寒水河畔，向她伸出手一樣。那時她沒有牽住他的手，現在，他伸出手，緊緊牽住她的。兩人十指緊扣，一步一步走向門口。兩個單薄的雪衣背影，叫人看了心悸。
他們一步一步走向淺雨亭，她看著他，他亦看著她。再不看，就再也看不到啦。
他的步伐很重，走的很慢。但沒有關系，她可以等他。走到山下，蕭雲落抬頭，望著似是遙不可及的淺雨亭，深深吸了一口氣。
這一百二十階石階對他而言，難於上青天。
“雲落，我扶著你，你能上去的。”
她看著他，給予他信心和力量。
知道阻止不了他，知道這是他最後的心願，柳飛嫣豈能攔你，讓你遺憾而去？
“那麼就有勞飛嫣了。”他緊緊握住柳飛嫣的手，眼中的堅定一點一點濃重，開始抬步跨上第一階石階。
站穩了，他臉上露出一絲笑意。何時，連舟城主竟因為能跨上一個小小的石階，而面露喜色？
一步一步上山，他身形單薄的搖搖欲墜，他面色蒼白，能與身上的雪衣媲美。那痛入骨髓，似乎在一點一點用刀刮著他的筋，骨，肉。
這一百二十階石階呀，竟像是在天邊，遙遙走不到盡頭。
這一百二十階臺階呀，竟像是一場輪回的道路，走了一生一世……
終於走到淺雨亭了！他額上冒出虛汗，臉色卻愈發的蒼白了。他伸手撫拭著桃樹，一遍又一遍，那是他即將長眠的地方啊。
“雲落，在亭中歇息一會吧。”
“桃花，到底什麼時候開？”他似是沒有聽見，微微皺眉，自言自語。忽地腳下一軟，直直將要倒下！
“雲落！”柳飛嫣上前，他倒在她懷中，兩人雙雙坐於桃花樹下。
他抬眼望著滿山的楊柳和桃花，無限的遺憾和落寞。
“桃花沒有開，一株都沒有開。”
他又抬頭，望向山頂，那裏有一株開的最盛的桃花，卻，也是沒有開。
“沒開，都沒開呀。我不能親手為飛嫣折下最美的桃花，贈於你手上了。”
他眼光回到柳飛嫣的臉上，那是他這輩子唯一深愛著的女子。他還沒有看夠，還沒有愛夠，卻要失去她了。
他伸手，卻停在了半空，他氣虛力竭了。明白他的意思，柳飛嫣趕緊伸手，將他的手緊緊握住，緊貼於自己臉頰。
蕭雲落緊緊抱住柳飛嫣，滿足的笑了。
他不需用力，便能看到那張臉，很好，很好。
隱隱，還能感受到她的體溫透過衣服傳來，溫暖了他。摟著她，那桃花清香撲鼻。他盯著她看，手臂一點一點收緊。他沒有力氣了，他很累。他要抓緊這最後的時間，將她的樣子記住。
只要還沒死，我就能多看她一眼……
只要還沒死，我就能多與她相擁一會……
只要還沒死……
只要呼吸還沒有停止……
我就能，多看你一眼……即便只是一眼，那也是好的。
“飛嫣，我很累。許久太久沒有走路了，剛才走了好多，太累了。”
“好，你累了就歇會吧。”她溫柔的擁著他，將臉貼在他的臉頰。她不哭，她笑，她給他許諾。
“我就在這兒，不離開。”
“可是我怕，我怕我一睡著，就再也醒不過來啦。”他看著她，無比的深情雋永。
這兩個月來，他沒有睡過一個好覺，確實累了。可他又怕，怕自己一睡著就這樣去了，再也見不到她。
“雲落。”她凝視著他，眼中的悲哀怎麼也掏不空。
“可惜啊，我沒能陪著飛嫣，看今年的桃花爛漫。”
“可惜啊，我還沒有帶飛嫣踏遍萬水千山，賞遍世間美景。”
“可惜啊，我不能陪飛嫣直到白頭啦……”
太多可惜，他死而有憾。
他說話漸漸輕了，臉上的微笑開始凝結。有一種熟悉的溫熱液體自眼眶滾落，那是許久不曾留下的淚！
“飛嫣——”
“你說，我在聽。”她用最溫柔的力度將他摟緊，低頭靠上他。
“蕭雲落愛柳飛嫣，至死不渝。飛嫣現在信了？”
她眼中的淚水終於在也抑制不住，滾滾而下。滴滴熱淚滾落他的臉頰，燙了他冰冷的心。
他神色平靜，有種死而無憾的淡然。他滿臉的疲憊倦怠，眼中柔柔的笑意望著她。似是在說，我做到了，你終於信了吧？
她強忍住淚，笑開。
“柳飛嫣也愛蕭雲落，亦是至死不渝！”
這綿綿的情話，她終於說出口。在他臨死之前說出了口，回應了他那一句真真正正的至死不渝。此生此世，蕭雲落愛柳飛嫣，至死不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