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新生
料峭春紅苞待放
001後悔
小窗外,雨一直下個不停,落到芭蕉葉上,那叮叮噹噹如同打在心尖尖上似的,泛起一陣莫名的傷感。
雖已經入春,可寒氣依舊逼人,夏玉華定定地站在窗前望著外面那片被雨籠罩住的天地。她只穿了一身寬大的裡衣,單薄的身子卻如同絲毫感受不到寒意一般,沒有任何的反應。
屋子裡極其簡陋,除了幾樣必備的用品以外,半樣裝飾的物件也沒有,就連床上的被單也單薄得厲害。一切都與這原本寬敞大氣的房間極不協調,空蕩蕩的透著一股子淒涼的味道。
「小姐,進去坐吧,窗前太冷了。」唯一的丫鬟鳳兒心疼地提醒著自家主子,這幾年小姐的身子眼看著一天不如一天,病了的話連個湯藥也難得周全,可是經不起這樣的折騰了。
可夏玉華卻並沒有理會,仍就站在那裡。身後不時傳來另外一名女子惡毒地嘲諷與辱罵,如果換成以前,她早就已經衝上去將陸無雙的嘴巴給撕個稀巴爛,可現在,她卻像沒有聽到一般,懶得搭理。
突然,「砰」的一聲,一個茶杯應聲而碎,如同承載著砸它之人的憤怒一般,瓷片與茶水瞬間濺起,快速朝著四周擴散開來。
「夏玉華,你還真是沉得住氣,我這樣罵你竟然半點反應也沒有,這還是不是當初那個不可一世的夏大小姐呀?」罵了這麼久,見夏玉華竟半點反應也無,甚至於連回頭看她一眼都沒有,陸無雙一時間氣得不行,只好砸東西發洩。
「難得你今日不演戲了,讓你多說幾句又何妨。」夏玉華終於轉過了身,異常平靜的看著那個曾經被自己當成最好姐妹的人。
幾年下來,她早就不再是以前那個被大將軍王的父親捧在手心,刁蠻霸道、任性妄為的夏玉華,惡毒的話聽多了,慢慢的也就麻木了。殘酷的現實幾乎磨平了她最後一絲稜角,亦讓她明白以前的自己是多麼的幼稚可笑。
夏玉華的平靜深深地刺激著陸無雙心底深處的那一抹憤怒,她蹭的一下站了起來,直接衝到夏玉華身旁,一把將人拉了過來,邊搖晃邊大吼道:「你還不死心嗎?以為還有機會得到他的原諒?做夢吧你,他將你扔到這鬼地方,對你不鬧不問便說明了一切!要不是顧忌皇家臉面,早就一紙休書將你掃地出門了!你這個陰魂不散的賤人,為什麼噁心成這樣還要占著正室的位子?」
正室?難道所有人都以為她在意的真是這麼個名份嗎?夏玉華心中突然覺得分外諷刺,她不怒反笑,嘴角淡淡的弧線勾勒出說不出來的嘲諷:「我已經死心了,對他、對你,還有我自己。」
「你以為我會相信嗎?好好想想你做的那些蠢事吧!十三歲起你就死纏爛打的纏著他,哪怕明知他討厭你還要不擇手段的嫁給他。你以為這樣他就會愛你了嗎?你以為他是那種可以隨意任人擺布的人嗎?」
陸無雙一把甩開夏玉華,指著她的鼻尖怒吼道:「他是端親王最喜歡的兒子,是皇上最看好的皇家子嗣,是整個京城名門貴女心中仰慕的完美公子。像你這樣一無是處、死不要臉的女人,有什麼資格配得上他?到這會才說死心了,你裝給誰看、裝給誰看!」
「你說得對,是我太自不量力,一意孤行去強求一些本不屬於自己的東西。」
提到這些,夏玉華心中不由得一陣刺痛,她深吸了一口氣,定定地看向眼前那個憤怒不已的女人,好笑地說道:「我曾以為我的愛多麼熱烈而勇敢,卻原因來不過是連卑微的資格都不曾擁有。我不顧一切的愛他,可到頭換來的只是他加倍的怨恨與厭惡。」
她顯得有些哽咽,眼角蒙上了一層微微的水氣:「為了這份固執而可笑的愛,我付出了最慘痛的代價。現在,我真的後悔了,如果當初不這般任性妄為,如果當初聽了父親他們的勸告,如果當我不那般自私,或許現在的一切都將變得不同。」
她不想回憶太多,可是記憶卻一點一滴不斷的湧現,嫁給他後,他甚至連正眼也沒有看過她幾次,無情與冷漠比任何利器都更容易殺死人心。
沒有夫君的寵愛,即使她有著正室的虛名亦抵不過這大院裡頭勢利的人心。而父親的突然離世更是讓她受盡世態炎涼、嘗遍人間冷暖。哪怕是個最低微的奴才也敢在她面前吐口水,最膽小的下人亦敢對她不屑一顧。
她曾經憤怒、傷心、絕望,而現在只剩下麻木。
「說得真好聽呀!」陸無雙不可思議地嘲笑了起來,她最討厭看到夏玉華現在這幅模樣,看透了一切似的,連悲喜都無關緊要,似乎一切都不能夠再左右的心境。
她寧可看到這個賤人吵鬧、打罵,那樣的話她心裡才會平衡才會高興,可如今這個賤人竟然完完全全的變了,實在是讓她相當惱羞成怒:「死心有什麼用,你這個害人精,應該去死才對!」
「這世間已經沒有可以讓我牽掛的東西,死有什麼難呢?」夏玉華微歎一聲,轉而是少見的釋然,如同想到了什麼,目光中竟還露出了多少年不曾有過的欣慰:「可我答應過爹爹會好好活著,所以不論多難我都會好好的活下去。這麼多年我從沒聽過他的話,他最後的遺言總還是要去做的。」
她神情恬靜,如同看到了父親一般,整個人頓時顯得愈發的安寧。
「是嗎,真跟脫胎換骨了似的,看來這幾年的閉門思過可沒有白費呀!」陸無雙忍著心中的厭惡,突然奸笑了起來,一副挑釁的表情衝著她說道:「對了,有兩件事你可能還不知道吧?今日我權當做回好人,告訴你也無妨。」
「關於前幾年我肚子裡沒掉的那個孩子你也不必再自責了,其實我壓根就沒懷什麼孩子,不過是故意給你找點事罷了。」
「我知道。」夏玉華異常平靜地說著,如同在聽一個與已無關的故事。
「知道?你不知道!」陸無雙大笑了起來,片刻之後這才繼續說道:「夫君後來也知道你是無辜的,只不過卻只是稍微說了我幾句便不了了之,根本就沒提過半句放你出去的話,更別說其他的了!」
聽到這些,夏玉華微微苦笑一聲,點了點頭,一副果真如此的樣子道:「原來真是這樣,他那般聰明怎麼可能被你糊弄?終究不過是不想再看到我罷了。」
夏玉華的反應讓陸無雙頓時有種說不出來的無力感,她沒想到聽到這樣的話竟然還打擊不到這個賤人。難道這個賤人真的已經放下了一切嗎?
不,不可以!陸無雙銀牙緊咬,臉上更是無比的狠辣。這樣的夏玉華讓她覺得異常可怕,而她也絕不能夠允許這樣的夏玉華再走出這禁閉的屋子半步!
「還有一件事你可聽好了!」她逼近夏玉華,強迫兩人目光對視,而後極其張狂,一字一句的說道:「你可知道你的父親,也就是咱們威武不凡的大將軍王夏冬慶,為何會突然指揮失誤釀成大禍鬱鬱而終嗎?那是因為他跟你一樣自以為是,仗著自己的軍功便不將所有人放在眼中,甚至於連皇上都敢威脅。你說,這樣的大將軍王,皇上還敢用嗎?」
說到這,陸無雙得意地笑了起來,而她接下來要說的話更是要死死地戳中這個賤人的心臟,讓這賤人活活氣死。
可就在陸無雙準備再出聲之際,卻見夏玉華長長的歎了一口氣,滿臉悔意地說道:「我知道,是因為我不知天高地厚、一意孤行,父親為了幫我達成所願而以邊境戰事為威脅讓皇上賜婚。原本便功高蓋主被皇上諱忌,如此一來更是為皇上所不容。」
這一切她早就知道了,當癡戀退去,理智回歸的那一刻起,許多事情她便一清兩楚了。若是當初不這般癡傻,或許父親就不會死、夏家不會敗落,而她也不會淪落到這般地步。如今,她是真的後悔了,可是一切卻再也回不去了。
「對、對、對!」陸無雙不可思議的望著夏玉華,從沒有發現這個女人竟然是如此的聰明。這樣的夏玉華更是讓她受不了、受不了!
「都是因為你,所有的事都你一手造成的!你毀了夫君的前途、害死了你的父親,讓我這麼多年來都只能屈居妾位!你這個害人精,害了多少人,你這樣的人還不去死,留在這世上還有什麼用!去死吧你,去死吧……」
陸無雙氣得不行,她邊吼邊失控地將夏玉華猛的一把往後推去,夏玉華身子原本便弱,又絲毫沒有防備,整個人瞬間往後一仰,直接摔倒在地。
只聽「砰」的一聲,她的後腦勺徑直撞到了身後的柱子之上,一時間鮮血直流。強烈的疼痛讓她閉上了眼睛,她沒有力氣再開口說半句話,可奇怪的是此時腦袋卻異常的清醒。
「小姐!」就在她倒下之際,鳳兒連忙衝了過來,一把跑到她身旁邊哭邊費力地抱著她大聲哭喊著:「小姐你怎麼樣了,快睜開眼呀,你別嚇鳳兒呀!」
鳳兒望著自己被主子的鮮血染紅的手,心中悲慟無比,這些年來小姐已經夠可憐了,就算以前真有什麼錯,這些年的苦也夠償還了,可為何還要如此殘忍的對她呀!
小姐只不過是不懂事、任性而已,卻從來沒有想過害任何人,為什麼所有的人都要將所有的錯全往她的身上推呢?
「哭什麼哭,死了更好,活著害人害已!」陸無雙起先還嚇了一跳,可很快心中卻有種說不出來的興奮,這樣也好,這個女人一早便應該死!
鳳兒抬起頭來,忍住心中的憤怒,使勁朝著陸無雙叩頭道:「二夫人,求求您救救小姐吧,念在你們姐妹一場的份上,找個大夫救救小姐吧。」
「救她?我可沒那麼蠢,都死皮賴臉這麼多年了,死了倒乾淨!」陸無雙冷笑一聲,邊說邊一腳朝躺在地上生死不明的夏玉華狠狠踹去,而後便轉身頭也不回的走了。
夏玉華覺得自己的意識在一點一滴的消失,耳畔鳳兒悲慟的哭泣也漸漸遠去。她知道自己終於要離開這個再無任何留戀的世界,也終於可以與疼愛她的父親再次相見。
可此刻她的心竟沒有一絲的恐懼,而是異常的踏實、安寧。在最後一絲意識消失之際,她無聲地告訴著身旁的鳳兒,如果一切可以重來,她一定不會再那般自私、那般執迷不悟,她會選擇完全不同的人生,更會好好珍惜身旁那些愛她的人。
002重生
再次睜開眼時,夏玉華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猛的從床上坐了起來,不可思議地看著身旁的一切。
粉色紗縵裝飾的檀木雕花大床、華美精致的雙閣玉屏風、及人高的特製清晰琉璃鏡……甚至於還有那滿室淡淡蘭花的幽香,這一切的一切熟悉得讓她瞬間心如刀割。
這裡不是別的地方,而是她未出嫁時住了整整十六年的閨房,這裡的每樣東西都是父親親自替她挑選而來,每一樣都充斥著父親對她濃濃的關愛。
可是,風光無限的夏家、整個大將軍王府不是早就隨著父親的死而不復存在了嗎?她怎麼會來到這裡?
還來不及想清楚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一道熟悉而愉悅輕快地聲音突然從外室傳來,由遠及近,清晰地在她耳畔響起。
「小姐,您睡醒了?奴婢現在就服侍您洗漱換衣,老爺已經在大廳等您了,說是再不快些,一會可趕不上端王府的馬車。到時要是見不到世子,您可別怪老爺沒張羅哦。」
鳳兒邊說邊將手中盆子放下,準備先扶看上去睡得還有些迷迷糊糊的夏玉華起來換衣裳。
誰知她的手還沒來得及伸過去,卻見自家小姐竟突然站了起來,一把伸手抓住了自己的手。
「鳳兒,你剛才說什麼?你是說我爹,我爹他老人家還沒有死?」聽到鳳兒的話,夏玉華實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如同被雷電擊中了一般,一時間心都快蹦了出來。
「呸、呸、呸!」鳳兒一聽,連忙對著一旁連呸了三下,而後這才擔心地朝夏玉華說道:「小姐,您沒事吧,一大清早,怎麼說起胡話來了,老爺一直都好好的,您怎麼能這般咒他呢」
「好好的?我爹好好的?」夏玉華喃喃地重覆了兩句,而後如同突然想到了什麼似的,朝著自己臉上狠狠地掐去。
「小姐快住手,您這是做什麼呀?」鳳兒同狀,自是嚇得不行,連忙伸手拉住夏玉華:「不會是中邪了吧?來人,快來……」
「鳳兒,你等等。」夏玉華連忙制止住鳳兒叫人,她剛才清楚的感覺到了臉上被掐的疼痛,這說明一切都不是夢,更不是幻覺。
她快速起身,不可思議地拉著鳳兒一陣端詳,好一會這才發現鳳兒那張稚嫩的小臉上果真找不到絲毫倍嘗世間冷暖的蒼涼。
不等鳳兒擔心地追問,她又馬上在屋子裡轉了一圈又一圈,似乎想找更多的東西求證著什麼,而後她終於站到那及人高的琉璃鏡前仔細照了起來。
鏡子中的人的確是自己沒錯,只不過那張臉白皙紅潤,沒有半點的病態,更沒有額角那道被陸無雙陷害時,劃破而留下的傷疤。她不敢置信的伸手摸上了自己粉嫩的臉頰,那種年少青春洋溢出來的氣息真實得無法形容,縱使再多的脂粉亦無法拼湊。
一時間,她眼中的淚竟這樣止不住的落了下來,她怎麼也沒想到老天爺對她這般仁慈,原本她以為一切都太遲了,無法重來,可現在卻真的給了她這麼個重新改過的機會。
那種悲喜交加、無以述說的滋味實實在在的讓她不可自控。她又是哭又是笑,看著鏡中如同新生的自己激動得無法形容。
「小姐您今日到底怎麼啦,可別嚇鳳兒呀是不是哪裡不舒服?要不,鳳兒現在就去叫老爺過來?」一旁的鳳兒實在是被又哭又笑的主子嚇得不輕,看這樣子,不會是被鬼給附身了吧?
「不,不,我沒事,我真的沒事。」夏玉華一把抱住鳳兒,拍著那小小的肩膀說道:「就是做了一個惡夢而已。讓我抱抱你鳳兒,什麼都別問,什麼都別說,就讓我好好抱一會你,一會就好了。」
原來是做了個惡夢,鳳兒終於長長的鬆了口氣。雖早已受驚過度,但自然是不會違背主子的意願,老老實實的站在那裡任夏玉華抱著,不時還安撫性的拍著夏玉華的後背。
好一會,夏玉華才從漸漸平復了下來,雖然心中俯就激動不已,但卻已經能夠控制得住此刻的情緒。
「鳳兒,今日是不是三月三?一會,我們是不是要去東興寺燒香?」擦乾淚,她極力保持著鎮定,不想再讓鳳兒瞧出她太過於異樣。
對,從前的事都不過是一場惡夢,如今惡夢醒了,而她亦徹底的醒悟,要開始全新的人生。鳳兒見主子終於正常了過來,連忙使勁點頭頭道:「對呀小姐,今日端親王府的人也會去,世子也會去哦,您要是再不快點梳洗,可就真追不上他們了。」
夏玉華不由得握住了自己的拳頭,往事在腦海之中一幕幕的重演。三月三去東興寺燒香,她清楚地記得這天鄭世安當著諸多王候權貴的面嘲諷於她,而她卻依然自以為是、死纏爛打地說不論如何也要嫁給他原來,她回到了六年前,回到了十五歲,回到了父親還沒有死,婚還沒有定,一切悲劇都還沒有展開之際。
她心中再次百味俱陳,好一會這才露出一抹異常堅定地微笑。夏玉華呀夏玉華,從今天起,你要好好珍惜身旁那些愛你的人,好好守護想要守護的值得你愛的人,好好地活出一個全新的人生!「鳳兒,替我更衣梳洗,我要馬上去見爹爹。」她不願再想太多,朝著鳳兒一臉期待地說道:「我要馬上去見爹爹。」
強烈的渴望與興奮讓夏玉華無法再只是等待,她邊說邊自行動手梳洗,想快一些,再快一些見到日思夜想的父親。
鳳兒顯然弄不明白自家主子到底做了一個多麼可怕而古怪的夢,不過小姐向來任性,什麼事都是想起一齣是一齣的,因此見這會急著說要去見老爺,倒也沒有再如之前那般擔心,而是馬上應聲,利索的替她梳洗起來。
收拾妥當之後,夏玉華直奔大廳而去,府中一切都熟悉無比,彷彿她原本從來都不曾離開過一般。一路上,不斷經過的僕人朝她行禮問好,她根本無暇顧及,一口氣提著裙擺小跑直接便來到了前廳。
她終於停了下來,面前坐在那正朝著她親切無比的笑著的人不正是這世上最疼最愛她的父親嗎?原以為這一輩子她都不可能再見到他,卻沒想到,如今父親竟再次活生生的回到自己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