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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依不同的方法论的其它解释也能成立。
不,为了不同的解释,降旗更勤加学习。
首先,他试着否定佛洛伊德。
即使试着提出一个佛洛伊德理论核心的“性欲”(lidido),对此,反对佛洛伊德的阿德勒(注:阿德勒[Alfred Adler,一八七〇-一九三七],奥地利人,现代著名精神分析学者。)和荣格(注:荣格[Carl Gustav Jung,一八七五-一九六一],瑞士著名心理学家,为分析心理学创始者。)见解迥然不同,同样是造反组的赫许(注:赫许[Wilhelm Reich,一八九七-一九五七],奥地利出生的美国心理学家。)或是费伦奇(注:费伦奇[Ferenczi Sandor,一八七三-一九三三],匈牙利心理学家。)也说的头头是道。不过,没有一人受到决定性的否定,也没有人达到全面性的支持。
然后,因不同所见而改变的自己,简直像魔法一样出现在眼前。
自我显示欲旺盛的歇斯底里个性。
怀抱近亲相奸愿望的性无能者。
自恋过头的同性恋者。
恋尸癖。
——好烦。
并非错误,因为每个都是正确的。真正的自己有好几个,每一个都是真的。但是,每个自己都与现实的自己保持着若干距离,也是确实的。
就这个领域而言,真理不止一个,不是吗?说不定有多少路就有多少真理——不是吗?若是如此,那么那果真能作为一个科学领域吗?还是必须视为人文科系的学问之一呢?降旗很困惑。正好就像现在的白丘一样。
然而,降旗并不放弃。他努力取得在日本尚未被引介的海外先进论文,也把手伸向领域相异的哲学。老师嘲笑降旗。是的……
即使如此,结果,无论如何,终点便是佛洛伊德。
基督教有圣经。但是尽管有着如此确定的典范,却依解释的不同而让教义有一百八十度的转变。精神分析学里其甚至没有所谓的圣经。不过,如果硬要假设比喻的话,创始者佛洛伊德所留下来的工作正是所谓的圣经,这么一来,后起的大部分派别,也只是任意地去解释,去让它发展而已吗?亦即,并非本质问题,而是解释的问题,和文学没什么两样。如果只是各自任意解释,那对降旗而言——那不是梦而是降旗本身太恶心了之类,与这种无责任感的旁人的无责任感的感想,性质完全相同——变成毫无价值的东西了,不是吗?
不想这么认为,降旗想要相信自己所学的学问。然而,越是如此固执深信,浮现于斯的真理,却又逐渐远离现实。即便如此也不放弃。在即使连平常都极受批判的少数学派中,降旗孤立了。即使被孤立,那仍是降旗的希望。除了降旗所念的,对所谓精神分析学问怀有好感的大学之外,也没几所了,也就是说,在大学的医科设籍,并且学习精神分析的人,除了降旗之外,没几个人。
虽非本意——但降旗深受期待。
而降旗,确实看到了佛洛伊德的未来。他确信。
不过,到此为止了。看见的不是新的地平线,也不是学问上的真理,只是单纯的佛洛伊德的未来。同时,降旗如此思辩着,不论否定或是肯定,没有人能从佛洛伊德的咒缚中脱逃。
——如咒一般的东西。
突然,仿佛附身之物离开般,降旗丧失了行动力。总有一天,会有人凝视着我所做的自我凝视吧。那并非自己的工作。
如此,一回头,恩师还诉说着自我啦、性欲啦之类的问题。降旗绝对没有要毁谤作为一门学问的精神分析,也无意轻蔑日以继夜、努力不懈的同胞的意思。几乎没有医院将它列为正式的科目,恩师也非处在学院派中央。在那之中,只有一小撮的人,不畏战中、战后的逆风,拼命摸索着精神分析的未来。那是有价值的,很伟大的事。不过,自己完全失去了行动力。如此而已。
如果是学生时代的话还好,但当时降旗已经以医师的身份在工作。既然学了精神分析,也不能只是当个普通的精神神经科医师。
提出败北宣言,离去。
也就是说,自己不适合那职业。降旗现在是这么想的。
老家的牙医院的父亲过世时处分掉了,所以降旗彻底成为漂泊者。流浪了两个月左右,他遇到了白丘。
有如仙人的白丘,似乎拥有有足够的德行,让寡言的降旗说出流浪之前的来龙去脉。降旗花了三天三夜的时间,诉说自己,白丘不断微笑地倾听。
当降旗陈述终了时,白丘说:“你想太多了。”
然后他说,洋葱剥了几层皮还是洋葱,即使不剥皮也不会不知道那是洋葱。从降旗的角度来看,是很普通的回答。但是,降旗喜欢坦然说出这平庸地接受。也发现自己连平庸的回答都无法平庸地接受。附在身上的东西,一点也没拔除。
如此寄居在教会里,一晃眼就半年了。
以帮忙杂务为条件,白丘提供教会一室作为降旗的住所。这是所谓彻底的寄居——应该是吧。
然而,降旗被赋予担任某个角色的工作。
听信徒忏悔。
这真是件奇怪的事。
首先,有人来这里忏悔,是不对的。
所谓忏悔当然是坦白罪行并且悔改,但通常,在教会的忏悔应该拥有超越于此的意义。所谓信徒在教会忏悔,指的是对赎罪的命令和依其祈求赦免的行为,这是赦免洗礼过后的罪,称为“告解”的圣事之一。这若在天主教的教会是可行的,因为天主教承认圣事。
但在新教里,“洗礼”和“圣餐”以外的圣事,基本上并不被承认。那是白丘亲口告诉降旗的。
不只如此。简单地说,也可以认为告解才是促使旧教与新教分裂的原因。告解的形式化使赎罪的观念应运而生,其滥用产生了恶名昭彰的赎罪券,于是路德发表了《九十五条论纲》,引发了宗教改革。这是极其有名的事件。
也就是说,到新教教会忏悔是不合理的。白丘的信徒如果真的理解教义,这本来应该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所以,来寻求告解的信徒不知怎么了,牧师也不知怎么了。
即使如此,每个月都会有人来,白丘也不拒绝。
“这并非告解喔。”白丘说,“勉强说来,这是得不到回答的心理咨询。”
好像把它和信仰分开来看了,所以才起用降旗。
降旗确实曾经相当反感。当然,非圣职的降旗赦免其罪,信徒也无法获得救赎。降旗这么说,白丘却回答,别说类似结论的东西了,当然,连感想都是不必要的,只要好好地听,最后说“请悔改”,就行了。
结果拒绝不掉。
不过,实际上听了之俊,的确,无聊的告白很多。容易发怒很困扰啦,忌妒心太过强烈啦,大约是这类程度的告白。并且,大概都是一吐为快就满足地回家了。说什么忏悔,这不是夸大其词,是愚蠢。
他们因诉说而获得安慰。
并且,在持续扮演倾听者的工作中,降旗深深地体悟了。
降旗作为精神分析医师之所以受挫,不应归咎于佛洛伊德,该怪罪的是自己,问题出在降旗身上。降旗充分认知了这点,他并非讨厌分析,而是讨厌做分析的自己。并非反对佛洛伊德。
只是讨厌自己。
降旗这男人的个性,即使是无聊的抱怨或戏,不分析便无法全盘接受。对降旗而言,只是单纯地接受,远比详加分析更为困难。即使只打算听听就好,也会在不知不觉间分析起来。这已经成为习性,也就是像病症一样了。
然后,在烦恼者告白背后,浮现一位一脸胡子的犹太人。
变成这样的话,已经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正是神经症。
降旗深知这是不知饮水思源,讨厌佛洛伊德引来的结果。再怎么用道理去理解,也没办法,真是像被诅咒了一般。如果佛洛伊德还活着,无论如何都想请他治疗看看。
——我想结果也还好吧。
降旗现在的生活,可以说是接近复健的生活。
——阿修在做什么呢?
他最近常常想起。听说阿修复员后成了警官,似乎没当成大将军。
降旗昨晚又梦到那个骨头梦了。最近,在骷髅头前交欢的男人的脸,经常变成降旗自己,使得他心情极为低落。
梦境会变得如此,起因于前天被佛洛伊德的幻影袭击。
最近,这两个影像经常成双成对地出现。
现在,似乎已经变成佛洛伊德唤起骨头梦了,所谓本末倒置正是如此。只把这件事拿出来看,降旗不禁仿佛事不关己似地笑了。
牧师太随便了,所以信徒也不多,教会的生活很清闲。白丘的作息似乎颇为规律,但降旗却相当自自甘堕落。他睡觉的房间没有窗户,所以不知时间早晚。加上没有时钟,醒来也不知道是几点。
今天醒来的时候很糟糕。
这种醒法不来最好,降旗很认真地这么想。
总觉得外面的世界黄黄的,很刺眼,而且非常冷。他缩起肩膀,把手放在口袋里,一脸阴郁,好不容易走出前院,白丘等不及似地靠过来。
“又是,髓髅头吗?”特立独行牧师淡淡地说。
“是髓髅头喔。”降旗回答,揉揉睡眼惺忪的眼睛。
白丘穿着泛白的毛衣和很像工作裤的裤子,手上还拿着移植花车用的铲子,今天看起来绝对不像个牧师。黑框眼睛反射着阳光,读不出他的眼神。长得稀稀疏疏的胡子,让他的脸显得更加一无表情。
降旗没精打采地说:“亮,怎么样,这种日子,一大早就来点莱姆酒,尽情吐露对主的不满,醉个不省人事,如何?”
降旗叫白丘,亮。
白丘不笑也不生气地回答:“这样的话,干脆我把圣水浇在你身上,浇得你不省人事,怎么样?”
因为白丘有时并不是在开玩笑,所以要小心。
“再说,这时间没有人称之为早上了,如果真想一大早就开始喝酒,称至少还要早起四个小时。”
很柔软的音质。
“我也可以把它改成从中午开始的企划啊。”降旗也不带笑容地回答。然后,亮微笑起来。但降旗立刻察觉那并非反应他说的话而笑。
“那可不成,今天是降旗出场的日子。”
有人来忏悔了。
“伟大的祭司大人,不好意思。今天就饶了我吧。我希望被你赦免。而且,我今天的心境看起来,很恶魔。”
“不,我清楚知道你是恶魔,所以才拜托你,不是吗?”
降旗不太明白白丘把自己定位在那里的想法,总之,降旗认为这是一种对信徒的诈欺行为。
“亮,刚刚的话是冒渎喔。”
“冒渎什么呢?再说,今天来的并非信徒,别说接受洗礼了。连信仰也没有。”
“什么啊?为什么这种人会来教会?”
“有什么关系。不变的是,祈求救赎。只要有人要我救他,我连金鱼也救。破戒牧师,请叫我基督教界的一休和尚。”
降旗不由得苦笑。
的确,白丘比较适合当禅宗和尚。他似乎也和降旗一样走错路了,所以早点改弦易辙才能明哲保身,对基督教整体而言,也比较好。
“我只听了开头,这应该是你的专业领域吧。”
“现在的我没有专业。”
“即使没有专业,你也还在啊。比起我,我认为你对她会更好。别跟我唱反调,听她说吧。”
降旗陷入复杂的思绪里。降旗身为日本人里少数的精神分析医生,过了半年时间,结果连一个人也无法拯救。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他连自己也救不了。
但讽刺的是,降旗辞掉精神分析医生的工作后,却开始从事救济之事。什么也不说,只是听,最后只要说一句话,就已经随意地拯救了好几名信徒。
准确地说,降旗并无法拯救他们。
复杂的心境转化成声音。“我怎能救人啊?”
白丘大笑,拍了两三次降旗的肩膀。
每被敲拍一次,他破败不堪的肺就隐隐作痛。
只吸著腐败的空气,心--病了。
“总之,降旗,这是主给你的工作,因为她说梦到自己变成了骨头。”。
穿著和服的女性,还是不适合教堂。
简直就像铜版画的细致背景中,嵌进了浮世绘版画的风尘女子。
信徒里也有很多人穿和服,但降旗对那些人的异样感受并没有那么深刻。果然眼前的女人特别显眼,是因为事先听说她是异教徒吗?
娇小的没人,二十五到三十岁吧。
女人站在降旗面前,也不抬头,视线朝下,摸摸行礼。“我叫宇多川朱美。”
在降旗问话前,女人先报上名了。
“我姓降旗。先说明一下,我并不是牧师。”
总之先说明。
自称朱美的女人,听了以后好像也不以为忤,用一种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了声“喔”。反正不是信徒,所以对她而言也无所谓吧。
然而,不止她,这半年来,降旗对来掺伪的信徒们如此告知时,他们也同样毫不在意。
说不定信徒们事先从白丘那里知道降旗的身份了。现在,降旗突然做如是想。
“我,杀了人。”突如其来的告白开始了。
降旗坐在坚硬冰冷的椅子上,教堂内很冷。
朱美看来非常憔悴。
“我是杀人犯。我一直忘了,丝毫没有赎罪地过了八年的生活。”
降旗什么也没回答,光靠这些资料还无法判断什么。
“然后……”
去警察局自首赎罪啦,跪在神的面前忏悔啦,朱美应没有要说这些的意思--好像。“如果你真的杀了人,来到这里的话,我身为一名善良的百姓,有报警的义务。你来这里,将变成一个错误。”
朱美好像听进去了,又好像没进去,衣服吞了好几块铁似的铁青著一张脸。然后说,并不是今天杀了人。
“那么是以前的事喽。”
朱美沉默了一会,说:“死人……回来了。”
“死人?尸体吗?”
“是叫做……尸体吗?在很久以前已经死掉的人——应该称为亡者吧。”
“那是,幽灵?”
“啊,是……幽灵吗?我不知道幽灵是什么东西。”
“像幻觉一样,朦朦胧胧的。”
“不,和活着没有两样。”
“那就是有实体喽。”
“啊。”
的确是精神神经科的领域也说不定。
如果白丘是异教系教派的话,说不定还好,但很不巧地他是新教教徒。
虽然听说天主教里有驱魔的法师,但降旗不知道新教是不是也有。即使如此,驱的是恶魔,不是幽灵。并且也不是世人所谓没有双足的朦胧幽灵,而有实体,这下子完全没辄了。听说过海地一带有所谓“还魂尸”的强尸,但也不知道详情为何。
总之要在常识的范围内,以科学的思惟来理解,这是一种幻想,展现敏感神经的幻觉。总之,该以什么病名来理解呢?“可以再说详细一点吗?”
——别啦别啦。
降旗的心里发出声音。一旦听了就会加以分析,就会窥视这个名为朱美的女人的内心深处。反正那里只会浮现那犹太人佛洛伊德满脸胡须的复杂表情,不是吗?
——听说梦见了骨头。
有什么关联呢?还魂的尸体,和变成骨头的梦。
“我不知道该从何说起,讲着讲着会拖很长。”
“完全没关系,这男人很闲。”
不知何时,白丘进入了堂内。
朱美开始娓娓道来。
首先,是难以称为幸福的前半生。因家境贫穷外出打工,因一把无名火失去了全家人,才结婚,丈夫就收到征兵令。然后,丈夫丢下重病的父亲,规避兵役逃亡。
虽然不是很稀奇,但也不是受到恩宠的人生。然而,降旗认为,遭到如此境遇,朱美一路走来精神还算健全。朱美没有激动,也没有流泪哽咽。淡淡的陈述语调始终如一,听起来没有过多的润饰或刻意夸大。适时巧妙地省略,相当易懂。
如果要降旗陈述自己的半生经历,能够如此有技巧地整理吗?
即使字斟句酌,多少也会有些混乱吧。占据思虑的部分可能会重复叙述,可能因太急而无法充分说明,也有可能因前后关系颠倒而产生矛盾。不,在陈述给白丘听时的确是如此,降旗好几次被反问。即使是降旗毫无高低起伏,一点也不特别的人生,一旦叙述起来就会变成那样。而朱美的陈述里没有混乱,明白清楚。
——过于冷静。
像编故事。这不是杀了人而神经错乱女人的态度,不……
也有可能是编故事。再者,当人罹患精神疾病时,不一定只是一味地错乱。比如妄想症患者,会流畅地说出不可能的事。不过……
朱美的故事脉络毫无矛盾,也没有不合理处。
也就是说……
——不行,不可以去探究意义。
降旗约束自己,没有必要加以解释。朱美继续说,教堂内响起女人的声音。
“从村里的人,当然国家也是,我似乎受到了很严重的责罚,虽然那些事都非常模糊暧昧。后来公公死了,我离开了那里。然后,企图自杀。”
在基督教中,自杀是一项罪行。然而降旗偷看白丘的脸,他依盘毫无表情。
“我跳水自杀,因此失去了一切记忆。现在所说的过去的记忆,也是花了很长的时间回想,或听人说的。”
“记忆障碍……吗?”
“跟丧失不同吗?”白丘从斜后方小声地询问降旗。
“记忆,是不会消失的。只是,会因某种理由——病因性的障碍,或是心因性的压抑——因而想不起来罢了。所谓不知道自己是谁,只是忘了自己生活的历史而已。所以,不能说是丧失,应该说是健忘。如果是从一开始就毫无认知的状况,那又另当别论。”
“是这样吗?”
不知白丘懂了没有,他稍稍翘起嘴唇,像是催促朱美继续往下说。
“啊,然后那个,重点是——自杀前后的记忆一直没恢复,就这样活下来。”
“那个,可以说是很幸运吧,你所谓的自杀未遂,是谁……”
怎么想都很难问出口。
“啊啊,我被救了。当时救了我的人,是我现在的丈夫。”
朱美始终垂着视线,不曾抬起头来。
“之后平安无事地过日子。没有回到原来的村子,辗转换了几次住处——那应该是丈夫的考虑吧。我被村民仇视,不能回去,稍微离远一点比较好生活吧——然后记得是在三、四年前,搬到了这附近。”
“现在住在哪里?”
“逗子湾叶山那侧的末尾。搬到那里后,我一点一点地变得很怪。”
朱美说讨厌海涛声。
她所指的海涛声,并非暴风的前兆,似乎意味着潮骚——海所有的声音。据说朱美极为害怕海浪的声音。
朱美的家在岬角的前端,所以不断传来海的声音。结果,朱美似乎得了精神衰弱症。
——海涛声吗?
这是什么的隐喻?那是朱美的……
——不行,不可以这样。
降旗现正在危险边缘努力把持住自我。令人惊讶的是,这种状况近似于一种治疗。
不,与其说治疗——是分析。这与精神分析临床训练的状况是几乎一模一样。
移情作用。抵抗。借由患者本身对真相的洞察。自我认知与自我支配的增长……
好烦。这类的单字,现在的降旗并不需要。没有意义。朱美不是患者,甚至也不是信徒。
海涛声就是海涛声,不是什么隐喻。
“我越来越无法入睡,日渐衰弱。勉强睡就会作梦。”
——梦,骨头梦吗?
很恶心的梦。先是四周空气变成了海水,然后开始下沉。慢慢地往光线也到达不了的无底深海持续下沉。肉溶解了,只剩下骨头,更缓慢地下沉。然后,一度疑似觉醒后,只剩下头盖骨突然浮上来。那种时间感觉的落差令人觉得十分讨厌。
光是听,就感到强烈的压迫感与闭塞感。这种习惯令人不安,非常有机的,怎么也没办法改善。
水。黑暗。呼吸困难。骨头。缓慢下沉。快速浮上。骷髅头。看起来圆圆的天空。
降旗已经开始判断,那场梦一定有隐藏的意义。
——就像我的骨头梦一样。
骨头的梦。骨头。骨头。骨头。骨头。淫秽的……
压缩。置换。被扭曲的愿望的满足。
“很恐怖的……梦。”只说了这句话,降旗觉得好疲累。
朱美没有看降旗,用与方才相同,毫无霸气的声音回答:“很害怕很害怕就醒了,刚起床时很受不了那恐惧感。只是,恐怖的梦,是否都与那个梦相同——我不知道。”
“因为梦大约起床后就会忘记了。”白丘很悠闲地说。
降旗问:“那个梦对你而言……”
——恐怖的梦的意义,对自我而言……
“我想,那可能是我自杀时的记忆吧。”
朱美简单明快地陈述了结论。
降旗的多余追究被打断了。
是的,这样很好。除此之外,没有其它意义了。
只是想起了痛苦或恐惧感而已,没有扭曲。
这样的话,海涛声只是单纯的契机。
一定是这样的。
“你说,自杀前后的记忆并没有恢复——但那意味着,比如说,那海浪声让你没恢复的部分记忆恢复了,对吗?”
如果是整体性遗忘症的状况,可能因为一点契机,便可一举恢复所有记忆。
朱美思考了一会儿后回答:“啊,我会认为那个梦或许是我所欠缺的记忆,是在很久之后,就在几个月前的事。九月还是十月——在那之前的几年,只是很害怕,快要抓狂了。但是,如果那个真的是那样的话,如您所言,海涛声的声音,会慢慢地那个……是叫做无意识的话?会变成无意识地唤醒记忆吗?”
朱美为什么会知道无意识之类的专业用语吗?她的态度与她使用的字眼并不相符合。说不定,她出乎意外地很有学问。降旗一问,朱美说是在书上读到的。好像是她丈夫的书,听说家里有很多那一类的书。虽然这是常有的事,但即使如此,她是看了哪一本书呢?
“但是,你是在三、四年前搬到现在的住处,对吧?这样的话,那个梦应该以前就作过了吧。可是好几年都没有这么想,既然如此——两个月前吗?过了这么久,为什么会突然这么想?”白丘探问。降旗也想着同样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