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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极夏彦】推理小說(全書完)

40
对,这个事件基本上是互相争球。神主、鹭宫一党和佐田申义,争取一个骷髅——就是这样的事件。
太扯了!木场恶言相向。并非针对谁,而是对着无光的虚空。对着轻松超越个人意志的宏图大志。
然而,当最后的神主抵达南方家时,骷髅已经没了。山里的南方村已经废村,头家南方一家在新居因火灾被烧死了。但宏愿即将完成,不能就此放弃。再怎么说也是一千五百年的宏愿啊,是鹭宫一党约三倍的岁月。
……那种事情不是古老就比较好。
当然,那么你们也不能说申义先生怎么样。
鹭宫又没话说了。
神主找到了鸭田酒造,然后找到了佐田申义。并不是说比起战争期间的警察,奉祀太古之神的人搜查能力较高,但是神主有所谓骷髅这种警察所不知的因子,寻找骷髅是忠臣的正当理由,加上最重要的执念。从鹭宫家借由放火抢夺骷髅,到伴随着逃兵骚动的佐田申义抢夺骷髅事件,有一年多。时间绰绰有余。
到申义偷取骷髅事件为止——神主都查出来了吗?
查出来了。不,与其说是搜寻调查,不如说是一直死守着的猎物被从旁夺走了——或许应该这么说才对。神主一直紧盯鸭田酒造的可能性很高。
查出从南方家夺走骷髅的是鸭田酒造的人,于是虎视眈眈地监视着吧。这么一来,要察知申义的罪行并不困难。
但是重要的猎物又被别人夺走,且被视为嫌犯的申义先生下落不明。神主焦急不已吧。如果不比宪兵和鹭宫一党先找出申义的话,就无法获得骷髅。于是神主这次改为盯住佐田家。
就在那时——申义回来了,手上拿着蒸烧炭化的药。民江呢?
当然是在一起,也有目击证人。
民江——那,那时候,在房子外面吗?朱美用很怀念的声音说。
伊佐间也用同样的声音回答:嗯。
然后,我猜——回家后,申义先生心意有所改变。
京极堂陈述他个人的意见,木场似乎不太能认同。
改变?你是说对沒去当兵这件事变得很害怕吗?还是达成了给父亲骨骸药的心愿,心满意足,想去当兵了?
不,从朱美小姐的话来推断,我想他是觉悟已经无法回头。事到如今,到宪兵那里自首,可预测到一定会被送到前线,那是一种自杀行为。并且,申义先生的真正目的,不是给药,而是治愈父亲的病
我懂了……”伊佐间说,他把骷髅占为己有。
正是如此。他认为只给一次药,父亲的病并不会就此痊愈。另一方面,事已至此,也只能继续逃亡了。但是在决定之后到被捕之间,还有点时间。再加上手上有一个完整的骷髅。如果将这样材料分次使用,制造大量的灵药,持续给父亲吃的话,说不定就会痊愈把。并且事已如此,再把骷髅还给鸭田酒造也没有意义……”
他原本打算归还骷髅吗?
大概吧。如果不这样,民江小姐再怎么喜欢他也不会再帮助他吧。但是,另一方面,民江小姐说不定在这一段共同行动中,多少看出申义的本意了吧。
所谓本意是?
申义并不喜欢自己,只是想要骷髅罢了……”
啊,伊佐间说,再加上,应该归还的骷髅也没还的话……”
对,至此两人终于产生裂痕,起了争执。
民江……想要守住约定。鹭宫说。
约定?
对,约定。民江虽然不是聪明的女孩,但身上也还是留着我们一党的血液。虽然背叛一次,但她还想要回头吧。
是什么样的约定呢?京极堂问。
民江本来应该在那一年的九月九日,与邦贵一起在这圣宝院接受灌顶的。并且应该以其为契机,在这寺院开始进行我们完成本尊的秘密仪式。民江本来拒绝了,但好像因为佐田的儿子和朱美结婚,而终于下定了决心,不过,就在此时,那个佐田的小伙子!都是因为他,结果民江背叛了我们。因此,如果民江不爱那小伙子了,一定是打算依约带着骷髅来逗子。不,就是这样。事实上,之后,骷髅……”
民江小姐……”鹭宫的话被京极堂打断了,她是否真的不爱申义先生了,不得而知,不过两人有摩擦应该是没错。然后,争执的结果,民江小姐掐死了申义先生吧。
是在扭打中太过激昂,才冲动杀死了吧。
这种状况,该说有杀人意图吗?
民江小姐,有杀……杀人意图吗?
那不是能称为杀人意图,应该问降旗先生比较好。你是专家吧。
在关口确认降旗的位置前,木场大声叫骂:等一下!京极!你是说杀死申义的是民江吗?那么坐在那里的朱美的证词是假的啊?那女人说自己杀了申义,她这么说的。喂,降旗!你也直接从那女人口中听到了吧?以你的说法,杀死申义,砍掉首级都出自这女人的精神病,你不是这么说的吗?凶手如果是民江,那之后的事该怎么说明?不要发呆,你倒是说话啊!
降旗在哪里?

……”

那女人不是朱美小姐!

降旗站起来,用一种完全不同的声音,只说了这句话,便蹒跚地退后,渐渐远离朱美。
——不是朱美?
什么意思?接着是木场站起来,喂,你说什么?你这家伙,降旗,不要说傻话。这个女人是朱美本人,警察可以证明,因为指纹一致。钓鱼的,你也见过吧?怎么样?
……”伊佐间沒有明白回答。
哪一种啦,你这个呆子!喂,在那里的,是鹭宫还是鸭田,你怎么说?喂,回答啊。再怎么暗,也能分辨别人吧。人不看到脸没办法分辨啊!京极!喂,你说话啊!这女人……”
木场十分狼狈。
朱美紧闭着嘴。
——在这里的是谁和谁?
关口突然感到害怕,刚刚大声胡闹的真的是木场吗?说不定只有木场的声音?在这里的全是影子,没有脸。是沒有个体意识,如剪影般的东西!
拥有意识的,是这个漆黑的空间!
关口终于走到临界点,站起来大叫:那,你说,坐在那里的女人到底是谁?

那人的确是佐田朱美小姐,但不是宇多川朱美。

京极堂说。
不懂意思。
京极堂转向须弥座:老和尚,鹭宫先生。差不多可以把软禁的那两人交出来了吧,似乎终于到他们出场的时间了。
喂!京极堂,又要增加人数啊?
木场踩着地板发出声音。黑衣男人盯住鹭宫说:借由扩散而鲜明轮廓——这次的事件就是如此。来吧,鹭宫先生,这里有东京警视厅的刑警。桃囿馆也有警官待命,外面有神奈川的警部,已经无法逃脱或隐藏了。只要脚一踩进去,就一定会找到。那时候如果对方请求保护,你们就是非法监禁。受了伤就是伤害罪,如果使用了鸦片……”
鹭宫蹲下来。
丢掉笨拙的野心把,鹭宫先生。沒有本尊了。再者,在真正的意义上,你并没有信仰。你无法继承立川流,你想进行的邪法,是左道。茶吉尼天修法并没有用。
少啰嗦!我要制造本尊!我还没输。
鹭宫爬上须弥座。
然后绕到文觉的后面。京极堂的声音追着他。
文觉长者!我想听听你的看法。你学习许多宗派,准备复兴真正的立川流,不是吗?那么,这种蠢事……”
你姓——中禅寺吧,你聪明多闻。并且,能够如此善辩,你说的话也都会变成事实吧。简直就是语言的曼陀罗。
只是诡辩。
沒有不是诡辩的语言。
有所谓真言。
妖僧笑得像一阵风吹过。
聪明,聪明,真是太棒了。我确实是梦想着再兴立川流,但是愚僧如尘垢般堆积了五百年份的梦。在此之前,愚僧一个人的梦就像个屁,再说现在只有这个人可以继承我流的法灯。所以怎么办呢?愚僧能做的只有一件事,那么剩下的……”
无论如何也不能获得你的理解吗?
文觉摊开左手,轻轻握了右手,结了个印。
然后,一声,使尽全力地大叫:

南莫三漫多沒驮南讫利诃莎诃!

这是答案吗?
京极堂摆出对峙姿势,后退三步。
就在此时。
从文觉和鹭宫的背后发出几道光线。亮度逐渐增强,妖僧和后醍醐的后裔被极光所包裹,变成了完完全全的影子。
终于……光背……”伊佐间说。
真的就像佛像的光背。光变成了圆,关口觉得好刺眼。不知何时所有人全站起来面向须弥座。曼陀罗上映着巨大的影子,除了须弥座上的两人,所有人的脸都清晰了。
——世界恢复了。

哇哈哈哈哈,愚蠢的人!想逃走,可不能让你得逞!这种事我从一千年前就看透了!是榎木津的声音。

关口觉得刺眼,眯起眼确认。
榎木津站在须弥座后面。
闪光自他手边延伸出来。
他拿着手电筒。
因处在黑暗中太久,而无法判断。
喔喔,你在说什么啊?所谓冬寺和笨蛋们的痕迹就是这个啊!喂,京极!你说被监禁的就是这两人。
于是,简直就像从地面冒出来似的,出现了两个人。鹭宫确认了他们的身影,非常狼狈地呆站住。样子不变的只有文觉,因逆光而完全看不见脸。
这个寺院很有趣,真是有趣。真没想到会从这种地方出来。
原来如此,回廊变成地下道吗?真是盖得很特别嘛。小榎,这些人本来在哪里?
被绑在那边的房子里,我救了出来。喂,牧师,我们真的会救人喔!
看来榎木津一开始就没有进入堂内。侦探侵入阵屋,救了京极堂所说的被软禁的两人,再加上发现了连结阵屋和讲堂的地下道,经过那里过来了。出口在须弥座后面吧,榎木津的手电筒亮光正是光背的真面目。
礼二郎,你已经可以撤退了。喂,这两人是?哦,我知道了,是一柳夫妻。
不是,这边这位的确是一柳史郎。但是,来吧,请报上名。
我叫宇多川——朱美。

降旗睁大了双眼。
降旗先生,这位是宇多川朱美小姐,没错吧?
……错。
虽然你的眼神简直像是见到了幽灵,但这女人是活着的。降旗先生,你或许希望这位宇多川朱美小姐,那天在教会的整个记忆都是你自己的幻觉,但是所谓世界,并不是配合你的方便而形成的。
什么……说明一下。
从刚刚就在说明了啊,这些人大概是在睡梦中被偷袭还是怎么了,而被带来这里。来,请过来。
慢慢地,女人——宇多川朱美踏出步伐。
被称为一柳的男人,看着佐田朱美。
佐田朱美则看着走过来的宇多川朱美。鹭宫似乎也丧失了语言能力,一致看着移动的女人的侧脸。
鹭宫先生,女性就算了,你到底打算对这位一柳先生怎么样?想杀掉的话应该可以办得到,你让他活着……”
别无他意,我不做无谓的杀生。
那是表示,如果不是无谓的就可以杀吗?哎,都无所谓。那么……”

嘿,京极!我都来了,你应该知道不赶快解决不行。快点。
榎木津用手电筒照着宇多川朱美。
沒有精神。穿着和服,齐肩的头发。外型很像朱美——佐田朱美的感觉。但是再看接着被照出来的宇多川朱美,又察觉这两人简直一点都不像。共通点只有同为女性而已。
好了,回到我们的话题吧。我不知道详细的内情,但是可以确定的是,决心规避兵役的佐田申义和宗像民江,只逃亡了两天,申义先生便死了。关于这点,就如刚刚所说是争执的结果,民江小姐掐死了申义先生,这么想应该很合理的吧。这位朱美小姐好像也表示自己犯罪了,但那是不可能的。因为,就如警察的记录,佐田申义被杀害时,佐田朱美小姐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关于这一点,这边的一柳先生可以为我们作证吧。
换一柳被照了,榎木津好像是负责照明的。
啊!你。伊佐间发出无力的叫声。
关口想,佐田朱美被逮捕的早晨,伊佐间在山道入口所遇到的男人就是一柳吧。因为如果有一般民众从山道下来,就只能这么想了。
并且……
这个胡碴青青的,大眼睛,体格很棒的男人,就是追着宇多川崇的谜样宪兵。
一柳用与其体格相应的低音回答:我在战争时被派到宪兵队。当时,从昭和十九年八月三十一日到九月二日,在那里的佐田朱美小姐,被连我在内的三名宪兵,以问供为名加以软禁拷问,这全是事实。当时,做了什么非人道的事情,怎么执行的,有需要的话也可以说明,但是当然必须获得本人同意才行。
沒有那个必要吧,听好,木场大爷。就像你现在所听到的,在这里的是经过指纹比对也能确定的佐田朱美本人,这位佐田朱美小姐是无法杀害丈夫申义的。而对降旗先生告白杀害申义的幻觉的人,是宇多川朱美小姐。
就是这里不懂啊,哪一位是真正的朱美呢?
两个都是真的。
不一一问就无法懂,似乎很难懂。
总之朱美有两个。
民江小姐和申义先生互相夺取骷髅,纠缠争夺,因失去意识而掐了脖子。所谓掐颈的行为有什么意义,那种事想也没用,知道也没有好处。这里的重点,不如放在当时骷髅在哪里的问题吧。总不会直接拿在手上。怎么样呢,鹭宫先生?
应该是从南方家偷出来时的模样。
喔,那么必须问你。佐田朱美小姐,骷髅装在哪一种箱子里?
……我想想。这么大的桐木箱子,很漂亮,是用像那个和尚的衣服一样的绢布包起来的吧。
原来如此。然后呢?那个东西回到这寺院来时,是怎么样的呢?
回来?你说什么回来?该不会是说骷髅回来吧。喂,京极堂!
一个一个地问很麻烦,当然一定是这样的啊。怎么样呢?
文觉回答:放在像那样的箱子里。
这么一来,民江小姐就变成把骷髅直接拿在手上逃亡。唉,从有目击者这点上来想,这应该是正确答案吧。那么,申义先生可能想要将骷髅整个拿来熏蒸,而从箱子里拿出来,就在那时因不要归还而争执起来,这才是正确答案吧。
很难懂啊,那又怎么样呢!
杀了申义先生的民江小姐沒有把骷髅放回箱子里,就那样拿着逃亡了。不,应该说躲起来吧。
为什么?
那是因为污秽神主来到了现场。
神主?对喔,一直尾随着。
在佐田家监视的神主发现申义先生和民江小姐,想要趁机夺取骷髅,因此一直尾随其后,窥探状况。而他俩突然发生争执,神主旁观一阵子后,觉得状况不对,于是走出来……”
对喔,当时民江把申义……”
掐死了。民江小姐突然察觉有动静,回过神来,知道了自己做了什么事,一度惊慌失措。然后,她拿着骷髅躲起来……”
躲不掉……”伊佐间说。
神主知道申义先生已经断气,然后发现箱子空了,看来是女人拿了骷髅逃走了。事到如今要追也不知道方向,但是,如果回去也是鸭田酒造吧,既是没回去,反正女人家的脚程,要找出来并不困难——神主应该如此推测。于是神主想到某件事,并且执行了。
把头砍掉吗?
于是污秽神主变成了满身是血的神主
据降旗说,白丘牧师听到满身是血的神主时,乱了阵脚。这也是正常的,因为那与白丘所认识的污秽神主是同一个人。
但是京极堂,为什么神主要把申义的头砍掉?
这个嘛,关口,赝品。
赝品?
计划让鸭田酒造的人拿到赝品用的材料。
那,那……是为了做骷髅头才把头砍掉的喽?
对,那正是满身是血的神主

……什么!那么上次做的本尊,那,那个是……”
鹭宫在须弥座上摊了。
另一方面,民江小姐并没有回到鸭田酒造。根据鹭宫先生所说,她应该遵守约定的,但是说不定因为神主监视着,才回不了家。总之,约定的日子是九月九日,不立刻前往逗子也来不及。她在某处用包袱将骷髅包好,前往约定的地点,也就是这里吧。因此,她所拿的并非佐田申义的首级,而是武御名方的骷髅。
那时候……”佐田朱美发出很大的声音,那时候民江拿着的,不是那个人的首级,而是我们家的……”

你是,朱美?
民江,那个头还我!
不要!怎么可以还给你!
你说什么!

是的,民江小姐是不可能把骷髅还给你的。
啊,我怎么会做这么愚蠢的事,早知道就不要知道那种骨骸怎么了的事情。那个……”佐田朱美轻轻地摇了好几次头,……”
往逗子的途中,民江小姐在利根川边与朱美小姐相遇,争执后掉落川底。于是宗像民江死了。武御名方的骷髅沒有送到这里,而沿着川面流走了——是这样吧?佐田——朱美小姐。
佐田朱美用一种很怀念的声音说:是的。
鹭宫发出喘气似的声音。
当时神主找到了民江小姐的足迹,与在这里的身体骨头配成一套……”
榎木津照着地板的骨片。
与预期的相反,民江小姐并没有拿着申义先生的首级,回到鸭田酒造。但是神主似乎也已调查出她下一个会去的地点,应该是逗子。不,神主说不定也知道鸭田酒造,不,鹭宫一党的真面目。然而最大的错误是小看了她的脚程。尽管比警方掌握了更多的情报,绝对能早一步到逗子,但是却一直找不到民江小姐。神主一直沿着镰仓街道走,但在途中越过了民江小姐。当然,因为民江小姐的足迹止于利根川沿岸的本庄附近,而神主并不知情,就先行前进了。足迹完全断了,而神主在当年的年底,终于抵达逗子。
关口现在看见了——素未谋面的神主。在这个光线极为暗淡的堂内,可视与不可视的境界极为微妙。在被封闭的圣境里,连不可能看见的东西都会映在视网膜上。
荷着重物走过飘雪的山道,做遍路打扮的男人看来有些疲惫、脏污,头上的乌纱帽显得很不搭调。神主的眼里沒有希望之光,但也绝无绝望的黑暗。瞳孔里散发的是执念的迟滞光线,历史的昏暗在其中扩散。
申义先生的首级在这三个月的路途中,经由神主之手加工,已经完全变成了骷髅,收入本来放武御名方的箱子里。然后神主知道民江小姐尚未来到圣宝院,佯装受民江小姐之托,交出骷髅。
关口看了鹭宫一眼。
自称后醍醐帝后裔子孙,在护持僧的背后,低下了头,很不甘心吧。
再来就是要找出民江小姐和骷髅,然而神主的体力已经到达极限。过了年就是二十年,没走多远,他的流浪生涯便落幕了。他被白丘牧师所救,武御名方的骸骨由异教徒的牧师接手……”

我有我的神。
志愿未成,就此死了的话,无颜见先我而死的同志。
我不是很懂,但听说你们的神复活了。
拜托你,拜托。听我说,我的悲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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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神的头颅流向海的另一端——死者世界,神主未能得知便死了。但若是知道的话,神主会出海吧,就如补陀落渡海(注:日本熊野海岸有座补陀洛山寺,在九∼十八世纪间,有许多僧侣从此乘小舟,航向南方海上的观音净土补陀落山,即为补陀落渡海。)的修行者。
——这样比较合适。
关口这么想。虽然不知道武御名方是什么神,但总觉得很合适这样。
于是,古代的神沒有复活,但骷髅却成功调包了。你们鹭宫一党,完全落入神主的陷阱里。之后不再寻找骷髅,开始在圣宝院制造本尊。民江小姐依然下落不明,邦贵先生也还没从战场回乡,但是你们等不及了。
鹭宫和文觉的影子重叠。
又重叠上京极堂的影子。
接到骷髅已经抵达的通知,除了已经年老的山田富吉先生和周三先生,其他四人分别带着自己的对象,小末、小鹤、小春和玉枝,立即抵达这里。周三先生大概留在店里等待邦贵先生回乡吧。于是昭和二十年九月,终于开始建立本尊。骷髅本尊里有大头小头月轮行等种类,但是这次的状况应该是大头吧?
没错。
首先,在骷髅里用木粉漆做出脸颊肉,装上舌头和牙齿,恢复脸型。再从上面涂漆,收在木箱里。然后在那面前,男女交合——也就是性交,此时将红白二渟的和合水涂在骷髅上……”
和合水是什么?
男性的精水和女性的分泌物混合而成的东西。女性为赤,男性为白。重复涂一百二十次。必须没日没夜地在本尊前重复男女交合,从子时到丑时焚烧返魂香,烟熏本尊,诵一千次真言……”
……一百二十次?那你是说,那个一百二十次吗?再怎么喜欢也不行吧!做到想吐吧……”木场在关口旁边抱着头。
所谓返魂香是你刚才一开始时烧的香吗?
是的。涂完一百二十次的和合水,将符咒或蛊物放进骷髅里,在上面贴上三层金箔和银箔。当然,贴箔纸时也是用和合水来粘。然后,在上面画曼陀罗。画曼陀罗时也用和合水。接着再贴金箔,再画曼陀罗。如此完成的本尊,安置在现在文觉长者坐的地方,供奉山珍海味,最后又从子时到丑时焚烧返魂香、交合之后,在卯时用七重锦袋包起来。那袋子直到仪式结束,都不可以打开。
太凄惨了……”
还没完呢。之后,在白天仔细小心地供奉骷髅,夜晚也不离身地随身携带供养。此修行连续七年……”
七年!
要花这么久的时间啊?
是啊。于是昭和二十年,山田春真先生从战场回来。山田先生既然已经在文觉长者之下修行了,因此也立刻加入了这个修行仪式吧,但却沒有女性对象。于是山田先生考虑之下,用甜言蜜语拐骗大森的高野八重小姐,诱拐监禁后,半强迫地让她成为自己的对象。也就是说,山田先生代替父亲富吉先生,为主家效忠。
平凡的教师之女基于一种无法用常识来解释的理由,被拐骗了。
啊,没办法把实情告诉住在大森的老夫妇啊,说是在横滨一带向驻军卖春去了,可能比较好吧。或说回来,沒有过人的体力也办不到啊。会死人的,即使是精力过人也会死人的。
对,死了。
死了?谁?
就在宏愿即将实现前,同党的田川鹤小姐死了。虽然死因不明,桃囿馆的贵音小姐目击了葬礼——战后只看过一次的抬棺,就是小鹤的吧。但是这样一来,女性又不够了……”
啊,所以本乡的酒屋女儿被掳,是不是说过这样的事?终于懂了。
白丘战战兢兢地说:但是,像我这样的人没资格说这种话,可视,简直就是恶魔主义者所进行的黑弥撒或是安息日。怎么想都像是恶魔仪式,这难道是偏见吗?
视骷髅为神圣之物的宗教很多。当然从基督教的观点来看,都只是可怕的异端行为,那么,你有这种想法也是理所当然的。但也有人认为——这并非异常也不是异端。
文觉接在后面说:人有三魂七魄,三魂在死后轮回于六道,而七魄留在世上,保护骨头,骷髅里有这七魄。另一方面三魂七魄也存在于男女二渟的和合水里,通过骷髅的七魄以及和合水的三魂,便成活本尊。
活本尊?
一直忍耐至此的鹭宫,似乎也到达极限。——”发出咆哮声后,非常愤怒地说:什么活本尊!真是可恨!你是说我们在这七年里,一直在拜佐……佐田的儿子的头吗?文……文觉大人!你倒是说说。
怎么事到如今才大惊失色啊,真是难看。愚僧——早就知道这件事。
啊!
鹭宫失去了所有气力。堂内的空气密度变得更为浓密,而身体里面渐渐变空了。关口这么觉得。
……早就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早知道不会成功,还做了七年!那样的话也真教人想去死啊!鹭宫用一种绝望的语气说。
听到这些对话的榎木津,故意照亮须弥座上鹭宫的脸。鹭宫用手遮光,但仿佛不放过他似的,榎木津用不适合这个场合的明亮声音突袭他:喂,你说成功,什么东西成功啊?也教教我嘛,该不会是骷髅唱歌又跳舞吧!
京极堂回答:就是那样。
骨骸会说话!真的吗?
简直就像小孩子。
过了七年的时间,因密宗高人——这种情况之下是文觉长者吧——而修成正果的骷髅本尊,借由修行者的法力发出三个阶段的强大神通能力。
很强大吗?
首先是下位的修行正果。据说向本尊祈愿,任何愿望都可实现。
下位吗?
对,中位的话,是在梦里宣告即将发生大事。
就是——预言吗?
到了上位,骷髅本身会说话,授予过去现在未来的一切。
不需要告诉我们那些事啦,只要会说话就好了!
榎木津说了像小孩子的话,转着手电筒。关口追着那光束。
宇多川朱美。一柳史郎。佐田朱美。木场。
眼前瞬间一片花白,照到关口了。
伊佐间。白丘。降旗。中央是京极堂。
须弥座上是鹭宫和文觉,然后是光影下的榎木津。
全部都在。
声音从中央响起:今年——昭和二十七年九月九日应该是宏愿成就的日子。但是骷髅本尊一声嗯或唔都沒有,也没有梦的预知,更沒有将愿望听进去。这七年,只凭着相信这天的到来而度过的人绝望了,然后……死了。

二子山集体自杀事件的真相。
代代随侍相传流着后醍醐帝血脉的鹭宫家的男人们,和被掳来或洗脑成为仪式对象的女人们,在长达七年的淫秽仪式后,未能完成宏愿而绝望,用刻有主家家徽的匕首了断生命……
的确是很凄惨的动机。但是,因此而自杀更是异常。
像是堂内的浓密空气扭曲了般,关口感觉很不舒服。
木场摇了两三次头,高声说:为什么那么轻易就要死!喂,京极,我不懂。可以用疯狂信仰一句话就解决了吗?那个,不惜身命还是什么的。
不惜身命是法华经里面的话,也出现在其他很多经典里,但不一定要死。这是说求道者为了解救众生,连自己的身体和生命都可以舍弃。沒有要人死的宗教,只是,少不了疯狂信仰的教众。在相信时什么问题也没有,问题在于相信的东西崩坏了的时候。
真是简单地……”伊佐间说。大概省略了就坏掉了的部分。
真的相信吗?
可以相信吗?
降旗说:这是——与其说是精神性的修炼,不如说是因拷问而得来的强制性的正心。被软禁在此,在与一般社会脱离的状态下,七年来被强迫性的正心。被软禁在次,在与一般社会脱离的状态下,七年来被强迫执行性仪式,任谁都会变得怪怪的。中禅寺先生,你说这个宗教并非淫祀邪教之类,但我不这么认为。不,我能懂。我不愿意承认自己内心对性的偏见,因此我把所受到的精神性创伤的原因归咎于宗教,贬低宗教以让自己正当化。
再说得诚恳一点!榎木津大骂。

降旗先生,你知道为什么建立这骷髅本尊需要花这么长的时间吗?那是因为修行本身是有意义的。男女交合以达肉身成佛的境界,需要相互理解。让彼此心中所谓金刚界、胎藏界的真理觉醒,提升彼此使其合一,这才是最终目的。本来立川流的并非恶魔的仪式,也不是淫乐或肉体修行。对吧,老和尚。
两体不存在一非二,到此境地后,理智父母二根交会和合相应。世界欠缺男女任何一方是无法成立的。一念无二无三,也就是说此二者身心达到合一时,净心来临和合水生识支,而产生解脱实相的佛身。
对,解脱实相的佛身就是胎儿。也就是说人类才是包含金刚、胎藏两界的佛,立川流便在人类自己重叠结合之真理中。从大极分出阴阳后,各可获得其单边真理,这不过是纸上谈兵。在真理中,是无法孕育生命的。因此……”

立川流的真正本尊是胎儿。

骷髅只不过是代用品。反正就像佛像是木头的一块、石头的一角般,骷髅本尊只是单纯的偶像,那种东西是不会说话的。
鹭宫张大了眼睛。
不,说得更清楚点吧。使用骷髅的咒术,本来应该与立川流沒有关系。可能是为了压制,而勉强将其结合在一起。茶吉尼也一样,那些诡异之处,不是做法或想法的问题,是因为都着眼于低下的现世利益。这种东西对立川流而言一点也无所谓,鹭宫先生。
……文觉大人……”
这么长的过程里,男女同时获得悟彻,才是立川流真正的修行。那是很难达到的,因此才要花这么长的时间准备建立本尊的修行。在这段长时间里,并不需要骷髅本尊!听好,沒有如此认同女性的宗教,因为不凑齐男女就无法达到悟彻境界。而你们却把为了达到顿悟境界的神圣伴侣,想成单纯的道具吗?诱拐、软禁、甚至使用麻药洗脑,这样是无法达到悟彻境界的。在世界第一的男女平等教义里,因为只看重男性理论而失败了。你们这些愚蠢的人,因为你们的缘故,死了多少人,造成多少的不幸啊。
……让我来说!
算了吧,这家伙想说的我都知道。愚僧的教义沒有传给任何人。因此一开始我就说了,法力不足。不过啊,中禅寺先生,那些家伙也是很认真的,没有人认为不会成功。
女性……也是吗?
说出要死的女僧们。
那真的是疯狂信仰的结果吗?
自己去理解吧,不说一切。
哼!那么,老和尚,你打算最后使用茶吉尼天法吗?很可惜的,宇多川朱美必须交给警方。如果没了女人,又要掳人吗?不能吧。
谢谢你的关心,但我们已经决定了。

京极堂耸耸肩说:真是可惜,看来以我的道行是无法将你身上的魔驱除掉了。
此时。
外面骚动起来。
板门开了。
喂,喂,木场!木场,快。是石井。
什么!怎么了?
影响所及,堂内众人的位置大幅更动了。
在里面的榎木津走向板门,两位朱美也跟着一柳绕过关口等人往相反方向移动。白丘本想移动,又因为骨片而停住,关口、伊佐间和降旗站在原地。
……不好了,那家伙,穿战后返乡服的……”
什么!
出现了吗?
……武器……”
木场慌忙冲向板门。
糟了,来,这里。
京极堂爬上须弥座,想移动鹭宫和文觉。就在此时。
枪声响起。
不要动!我不加害不相干的人。
声音从须弥座后面传来。
榎木津正想以手电筒照射时,枪声再度响起。
我说不要动!不……不懂吗?
榎木津关掉手电筒。
黑暗再次降临。
来回搅拌的混浊空气,再次沉淀。

朱美,你在那里吧,怎么样?尖锐的声音。
沒有回应。
你这肮脏的家伙,杀了人。我说给他点教训,你却做了令人生气的事。
什么也看不见。
不可思议地,并没有紧张。
终于出现啦。是京极堂的声音,等着你来呢,本来想让让你从头开始听的。
……什么,你们这些人!我的事情……”
很清楚,宗像贤造先生。

什么!宗像!
民江的……”
不要动!子弹还有很多发!没错,在下正是宗像贤造,那又怎么样!
你的误解最多,正想要纠正你的想法呢。
我误解什么了?随便胡搞的话,我可不饶你!
话说回来,还真是华丽的出场啊,跟我的兴趣不合。你在隔壁的……对了,地下回廊也连到稻荷神社那边吧?小时候在这里长大的你应该知道。
少罗嗦!
不听我的话,会后悔,可是无法挽回的。
这个男人在这种状况下,恐吓依然沒用。
在此开枪是不智之举,桃囿馆里有警察待命。听到有人开了两枪,警察应该已经差不多到外面了。
我知道,所以只有现在。要杀朱美只有现在!
朱美?哪一位朱美?
佐田朱美啊!让我妹妹背负杀人的罪名,还残忍地杀了她,又逼得我双亲自杀的女人!杀人狂佐田朱美!
喔,你为什么知道这些?
想拖延时间吗?拖到警察来,我不会让你得逞的。不然射杀所有人也没关系,我反正准备一死。
这可伤脑筋了,我的工作还没结束。木场修!石井警部!你们在这里吧。
在。
把板门关上。如果警察来了,石井先生,请指示不要他们进来。
……你有什么打算?
如果不懂状况的警官进来了,会破坏尚未完成的驱魔行动。我的用意在此。
但是……”
不赶快照我的话做,这个人真的会开枪,我还不想死。
可是这么暗,能打中谁啊?
这个人沒那么笨,他一定准备了照明用具。

突然亮了起来。
你很清楚嘛,正是如此。赶快把门关起来!
男人——宗像贤造的腰上吊挂了两支特大型手电筒。他打开手电筒,一口气照出堂内的一切,显露出其异样的身影。
贤造手上拿着一把猎枪,好像还背着一把。
来吧,朱美,过来这里。是你自己叫我来的,既然如此,干吗那个态度?你以为只要说对不起,事情就可以解决了吗?
贤造先生,你好像直到最后都在满洲,所以应该是移送到西伯利亚的俘虏收容所吧。那么回来应该是前年的四月喽,为什么到现在才出现?
哼,你是什么东西!
我是阴阳师。
阴阳师?
顺便告诉你,我是侦探!
什么啊,你们这些人知道什么?我怎么样不管你们的事吧。
贤造架好猎枪。
有关。因为你今年十一月来到逗子,才会发生了可以不必发生的事。再晚个几天也不会发生那种事。你为什么来这里?
信啦信啦,朱美写信给我,谢罪的信,所以我全懂了。前年在返乡船中,我充满活着回家的喜悦,因为还有很多人留在西伯利亚呢。但是没有人来港口接我,身上有伤的我,连回故乡都很辛苦。结果,从地狱般的收容所,抱着不如一死的心情回来了,等着我的只是空无一人的家。没有人告诉我原因,大家刻意疏远我。当我知道父亲和母亲切腹自杀,简直说不出话来。过了很久,才知道民江因杀人而被通缉。我沒工作,也不想工作,每天过着乞丐般的生活。在今年夏天,我收到一封信。
京极堂看着两位朱美。
佐田朱美说:是我寄的,我知道民江的哥哥回来了……”
你又装傻啊!

信上写了什么?
写她杀了民江的事,无论如何都想见面谈谈。我稍微查一下就都知道了,这家伙是民江被通缉前的嫌犯,所以把罪嫁祸给民江,等她被通缉后再杀掉。于是案情便陷入谜团。
然后呢?
我把房子处理掉,带着所有财产出来了。
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杀掉?
最初半信半疑,但是……”
你看到了杀人现场,对吗?于是确信了,接着便思考复仇的方法。因为实验了两次成功了,第三次便实际执行了,也成功了,但在最后情势逆转,你的计划挫败了。
对,你怎么会知道?
你的计划真的非常奇特。但是拥有那么奇特想法的你,却作出如此野蛮粗野的举动,又是怎么回事?情况再怎么危急,整个来龙去脉还是稍显粗糙。
尽管堂内如此明亮,京极堂还是一个人隐身在黑暗里。
黑暗的祭司向前迈出一步。
鹭宫先生,还有文觉长者。这个人也是你们这些无聊的妄想被害者之一。好了,该怎么落幕呢?
台上两人沒有出声。闪光摇曳,甚至无法看清楚妖僧与后醍醐的后裔。
你在说什么?跟这些人无关!
对,对的,贤造,你还记得我吗?我,我是周三。你……你的双亲……”
对,宗像新造先生是文觉长者弟子中最接近悟道的人,所以早早脱离阵营了。但即使如此,鹭宫家的诅咒还是强到让他交出了女儿。连文觉大人都亲自上阵了呢,降旗先生。
啊,是。
你窥视到的大正震灾时的法界髅修行僧中,有宗像夫妇。你记得的是这位文觉大人,以及女方是贤造先生和民江小姐的——母亲。
……那么,那个!
降旗僵住了,然后又一种极不自然的动作看向朱美。
……你在说什么胡言乱语!算了,闪开!
贤造重新架好猎枪,摆出预备射击的姿势。
连关口也紧张起来。但是多余的神经过于敏感,使得大腿内侧抖动起来,连带使外套飘飘然摇动,异常地可笑。
一柳像是庇护两位女性似的向前。
京极堂靠近他们,将一柳推倒一旁,站在女子前面,用响亮的声音说:来吧!贤造先生,瞄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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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
贤造面对着的,右边是宇多川朱美。
左边是佐田朱美。
贤造故意用很大的动作将枪口转向。
瞄准了!替身也没用了!直接杀掉你。
这个是你的目标吗?
京极堂抓住宇多川朱美的肩膀,拉到自己面前。
没人懂他的用意。自称宇多川朱美的女人只是低着头发抖。绵密的空气突然拉得好紧,时间的流动静止了,关口吞了一口口水。枪口越过须弥座,直直地对着宇多川朱美。
女人的性命如风中之烛。
只有贤造絮乱的喘息声传过高密度的空间,震动关口的鼓膜,关口的心跳与那震动以相同的频率震动着。简直就像海涛声,在关口心中的心跳与那震动以相同的频率震动着。简直就像海涛声,在关口心中蜿蜒,并放出同样絮乱的喘息。
关口与贤造步调完全一致了。
贤造的指头用了力。
将毁坏所有的东西。
用扣扳机的一根手指头,一切即将结束。
这是天谴。报应。诅咒。
——万一不小心女人碰到了,会发生不得了的事……
不是吗?

京极堂的反击真的很奇怪。

喝让我取三次,这是什么啊,哎呀连笠蓑都想立起来,嘿咻我的妻……”

木工民谣。
贤造的手指瞬间犹豫了。

——咿呀————,呀——咿嘟呀啊——,哎呀,叩哩哇咿——,呀——豆邪,啊——呀啊豆叩邪……

宇多川朱美抬起消瘦的脸,然后几乎是第一次开口了:…………”
汨汨,汨汨,汨汨,汨汨,汨汨。
什么啊,这感觉。
宇多川朱美往后跌。
佐田朱美抱住她。
啊,朱美小姐。
——”

死人终于复活了,我的返魂术成功了!

贤造一将枪口往上,榎木津几乎在同一时间夺下了枪。
榎木津绕到贤造的背后。
……这个……”
这个人终于从彼岸归来。听好了,贤造先生。你犯罪了,并且现在枪口所瞄准的,是你的妹妹宗像民江小姐!
贤造张口结舌无法动弹。
关口有些乱了阵脚。
那种事……
从很久以前……
你们应该也已经早就知道了吧,但是只有民江小姐本人不知道。
京极堂说了一声,从朱美,不,民江身边离开。
这个人很犹豫要不要继续当宇多川朱美。在宇多川先生过世后,也不知道能否持续这种不安定的虚构人格,总之我想只有唤醒她一途。
朱美紧紧抱住民江。
而民江像是撒娇般在朱美胸前哭泣。

这个笨蛋,那边也有通道的话,早点说!比我先一步钻进来,真是太卑鄙了。榎木津说完,从失神恍惚的贤造身上夺下另一把枪。
然后……
连这个都比我亮!
说完又夺下手电筒,在须弥座上将两把枪并排放着,自己也在须弥座的一端坐下。所有人都仿佛没了气力,坐在地板上。
贤造张着嘴,双膝跪地。

真是,相当完美的左道。

文觉静静地说。
伊佐间一成忍着轻微的发烧。
狂乱平息下来,所有人回复了沉稳。
堂内众人位置与方才沒有太大的改变。
伊佐间有一点担心中禅寺是否已经筋疲力尽,但是,他的驱魔工作似乎还没有结束。
——终于……
终于轮到自己了,伊佐间这么想。

于是,中禅寺从开头开始描述事件的始末:鸭田酒造失去了武御名方的骷髅,应该阵脚大乱。然后,发现民江小姐失踪,知道可能是她所为,但我想并没有马上与佐田申义联想在一起。唉,本人也在场,问他就好了……”
周三回答:我很慌张,心想她该不会交给警方了吧。然后,想了几个可能性。首先,我想到,这该不会是民江因为拒绝灌顶而有此一举。然后,还有一个可能性,是不是朱美夺回了传家之宝的骷髅。因为民江和朱美很要好,说不定民江受到朱美的请求,而帮了她的忙。
这是错的。
对,这是错的,因为朱美并不像已经发现纵火犯是邦贵,民江也在佐田的儿子结婚后变得很顺从。因此我逐渐怀疑起佐田的儿子,那小伙子怎么看都有问题。明明就跟民江勾三搭四,当我提到撮合他和朱美,还一副沒事人的样子,立刻就答应了。
我太小看他了,还以为只是在男女关系上比较随便,这是我最大的错误。周三很不高兴地说应该要更早察觉的。
将申义先生和骷髅被盗事件联想到一起,是在他规避兵役一事被揭发之后吧。应该有宪兵来调查,这问一柳先生就可以得知。于是你们慌张地展开搜索。在那期间,有消息指出,申义先生曾经回家。为了藏骷髅而回家——你们是这么想的吧?
是这么想啊。
但是,当时佐田家已遭村民排挤,无法轻易靠近。不久,申义先生的父亲死了,再加上发现了申义先生的尸体。于是,你们一面寻找民江小姐,另一面决定搜索佐田家。朱美小姐正不知如何是好,刚好让你们以收拾善后为借口而侵入。唉,那时候,佐田家的搜索工作早就经由最后一位神主之手完成了,但是你们并不知情。大概没想到还有一组人马想要骷髅吧。于是,你给了朱美小姐钱,当天就赶她离开村子,大肆搜索佐田家,是吧?
搜了。
不可能找到的。因为,当时,民江小姐正拿着骷髅前往镰仓……”
大家都看着民江。
民江无言地轻轻点头。

伊佐间重新把民江,和坐在她身边像是守护者的朱美比较一下。不像,怎么说都比较接近完全不同的感觉。朱美沒有民江的纤细,民江身上也感觉不到半点朱美的坚毅。明明如此,几个小时前,大家还认为她们是同一个人。

然后,伊佐间再度想像从来没去过的利根川边。
同样的黄昏景色。
川原一片摇曳的芒草。
漆黑而微微闪动的川面。
不安的,并且到处都有的风景。
然而出现在那里的民江,有着脸孔。
手上提着的包裹里也不是血淋淋的首级。
是年代久远的骷髅。
然后,离家的朱美小姐和前往逗子的民江小姐在利根川边相逢。朱美小姐忿忿地道出自己的不幸,民江小姐则以防御本能对峙,两人在纠缠中摔落川底。骷髅不见了,两人失去意识被水流冲走。然后,朱美小姐被一柳先生救起。
一柳先生?
前任宪兵。
有着青色胡碴剃痕的男人。
朱美被逮捕时,从山道下来的男人似乎就是那位朱美的丈夫。
也就是说,那天伊佐间穿的浴衣,是这个男人的东西。
一柳先生好像对宪兵队的做法不以为然,对吧?
一柳说:嗯,不是我自命清高,在那个时代,说不定那样做才是正确的。不过,与其说好或坏,不如说是适合不适合的问题。拷问、严刑逼供,我都做不来。虽然我的长官不是坏人,但因为其他宪兵也这么做,于是大伙对朱美加以性凌虐。第一天,我做不到。但是后来,被骂胆小鬼又被狠狠教训,我很害怕,虽然因此改变心意更是窝囊。然后,我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惭愧不已,同时极为同情朱美的境遇,便想着该如何补偿她,但是一直做不到。后来听说佐田死了,朱美失踪,我再也无法沉默,于是假借公务单独追踪,然后……”
一柳对两位女子投以温柔的眼神。
伊佐间不禁认同这位壮汉,认为他那样做合情合理。
原来如此。另一方面,民江小姐被宇多川老师所救。宇多川老师以民江小姐身上束口袋上的地址姓名为线索——这个束口袋本来应该是朱美小姐的东西——拜访鸭田酒造,从在这里的鸭田酒造老板处获得情报,几乎确信自己救起的就是佐田朱美。你非常亲切地告诉他有关朱美小姐的事,这是为什么?
那种事……我忘了。周三含混带过。
伊佐间一边看着周三那张年老松弛的侧脸,一边想,他有多大年纪?他的一生中思考什么?那真的是他的意志吗?伊佐间当然没见过后醍醐天皇,也不会有那种想法,那种,继承只存在印刷铅字里的男人的遗志。
即使如此,伊佐间知道其中一件事。
——周三先生对朱美小姐有点着迷。
即使这是真的,周三也绝不会说出口吧,因为那是不符合身为后醍醐帝后裔的感情。
中禅寺看出一切:哎,算了。无论如何,宇多川老师确信民江小姐就是朱美小姐的关键,是一位佐久间老先生的证词。那位老先生还活着,我昨天去见了他,但他似乎把宗像和南方两个姓氏搞混了,或者说是完全搞错了。于是宇多川老师所救的女子便被认定为佐田朱美。
因为这种薄弱的理由就认定了?但是那种事马上就会知道了呀。再怎么说是丧失记忆,那个不是自己的事情,人家怎么说也听不懂吧?听了别人的事情……”
木场的个性是用激烈的态度逼近对方后再加以承认。
民江小姐丧失记忆的主要原因是外伤性因素——比如跌倒时撞到了头——这种可能性很高。但如果是心因性的,那么应该说是封印了杀死申义先生的打击吧……”
中禅寺有点介意民江。
民江小姐被大家欺辱做事不得要领、少根筋,崇拜与自己正好相反、机灵、对自己又亲切的朱美小姐。然而反过来对她又忌妒又憎恨。在某个方面依赖朱美小姐,又因为情人被夺走而恐惧。总之,对民江小姐而言,朱美小姐是很特别的存在。而且她握有很多朱美小姐的情报。
民江的眼神相当悲伤。
宇多川老师是文学家,他将从鸭田酒造取得的详细情报,用几何就像亲眼目睹的建构能力再架构后,给了民江小姐充满真实感的过去。民江小姐的记忆被他提供的过去情报所刺激,与民江小姐所拥有的朱美小姐的记忆深深结合。而不足的部分,宇多川老师仔细地为她填满。所谓宗像民江因为佐田朱美的记忆而完全搞混了,于是形成了与佐田朱美共有过去的,叫做宇多川朱美的女性。叫做宗像民江的女子,虽然活着却被送往冥府,因而产生了拥有相同过往的两位女性。
诡异的事。
就像一个人的人生在途中分岔了吗?
有些不同。伊佐间虽然懂得道理,但无法有技巧地用语言表达。
木场又逼近对手:但是,火灾时的记忆、和服的图纹等等,这些东西是怎么回事?我听说宇多川朱美甚至想起了别人不知道的事。
当然,朱美小姐的个人情报——比如火灾之类的,民江小姐所拥有的是朱美小姐那里听来的记忆,这与宇多川老师所说的几何相吻合。因此而引出的记忆,视情况,有时甚至比宇多川老师所得知的情报更多。然后,朱美小姐工作的失败经验或成功经验,是比任何人都注意着朱美小姐的民江小姐所见到的记忆被称赞时所穿的和服图纹之类的,被称赞的本人会记得吗?那是民江小姐用交织着羡慕、憧憬与忌妒的视线,观察朱美小姐才会知道的。
的确,伊佐间想不起来自己昨天所穿衣服的颜色,但是却清清楚楚记得那天朱美所穿绢织衣的细微花纹。
然而,一般认为是不会产生这种混乱的。对吧,降旗先生。
降旗用手撑着脸颊:不会发生吧。健忘症——俗称丧失记忆的状况,哎,其构造并不明确,无法明白论述,但可以获得这么多与自己有关的情报,只要有一点点与自己的记忆相吻合,大概会以那为契机而全部回想起来。不会只想起风景或事件等细节,而想不起自己是谁……”
这是我对现况的想法。降旗以此作为结尾。
伊佐间觉得很同情她,无法断言。
对,大部分的记忆障碍,只丧失体验过的记忆。即使不知道自己是谁,也几乎不会忘记如何洗脸、如何吃饭等事。也就是说,所谓自己是谁的记忆和所谓如何使用筷子的记忆,一般认为是不同种类的记忆。另一方面,前天所穿的和服图纹,或是昨天跌倒了之类的记忆,与所谓自己是谁的记忆是同类的记忆。民江小姐的状况是明明想起了和服图纹,却只有自己是谁这一点想不起来。这不合道理。不过,这种分类也很老套。这部分事实上是更为暧昧的。比如降旗先生只封印了体验记忆里,所谓体验的部分,民江小姐则是应该将当做知识所积累的记忆,置换成了体验’——不,是努力去置换吧。不,民江的状况还是应该视为特例,她……”
中禅寺将视线投向民江:是看得见与我们的世界有些不同的世界的人。
——不同的世界?
是指什么?伊佐间也看着民江,又看看她身旁的朱美。
关于这点,让我依序说明吧。中禅寺说,无论如何,叫做宗像民江的女子被送往冥府,诞生了叫做宇多川朱美的女性。从此之后,她的人生在朱美小姐的过去上,因朱美式的行动原理而构筑起来,但是,所谓朱美式的行动原理也是民江小姐擅自创造出的幻想,但是,也正因为如此,朱美的过去和取回记忆后现在的自己宇多川朱美间,沒有任何矛盾之处。反过来,偶尔从冥府渗出来的民江记忆,则被当做与自己的想法南辕北辙的他人想法而吸收。
这就是——前世的记忆吗?
真的是前世记忆。

——原来如此。
把本来的自己放在川的对岸了。

这么一来,叫一松的地方是民江小姐的……”

关口看着说话的民江,最像关口作风的是,不看她的脸而看着肩膀附近。
伊佐间不记得曾与这位胆怯的小说家视线相对。
在逗子脱离了鹭宫一党的宗像新造先生,在上总的一松当渔夫。不知道为什么,这也是警方一开始就查到的线索,但没有人把它联想在一起。顺带一提,宇多川朱美所使用的单字,表示冬天冷风的大西一词,听说是渔夫的用语。然后——刚才的木匠民谣是大渔木民谣,也就是俗称的万祝歌。捕获大量的渔获时,船家举行神明感谢参拜之际所唱的歌。九十九里是民谣的宝库呢。
因为这首歌,民江的灵魂从大脑的冥府被唤醒了。
对民江小姐而言,宇多川朱美的人生真的很方便。没用的自己、讨厌的自己、被欺负的自己——想重新来过的过去,全被干干净净地清理掉。朱美小姐没有看到满身是血的神主,也没有看到抱着骷髅的僧侣。朱美小姐并不知道每天晚上与邦贵进行讨厌的仪式,那么也没有想起来的必要。再加上出现了宇多川崇这位值得信赖的庇护者……”
——原来如此。
伊佐间懂了。中禅寺说,民江努力置换记忆。她的潜意识里,看来念念不忘想要一个新的自己吧。
叫做民江的人虽然活着,但转世了。
如此拥有佐田朱美的过去,叫做宇多川朱美的女性,就这么跌跌撞撞地将生活与岁月重叠。而另一方面……”
中禅寺在此停顿,看着朱美:被一柳先生所救的朱美小姐……”
朱美轻轻地转了一下几乎要断了的细长脖子,说:我没办法忘记民江,再怎么怨恨也不应该害死她。好可怜,她在那么冷的川里流走了,每次这么想,我就坐立难安。但是,有这个人在我身边……”
一柳对上朱美的视线——宪兵开始讷讷地陈述:我从川里救了朱美后,怎么也无法放手离开她。因此躲到福山老家,战争结束后就结婚了。不过,朱美也忘不了宗像民江小姐的事。虽说生死不明,但最重要的是隐瞒杀人罪行过日子,是很辛苦的。我很想解救朱美,便寻找民江小姐的下落。然后知道了叫做宇多川崇的作家,刚好在这时期收留了亲戚的女儿在农家休养。从特征上来分析,我认为她就是民江小姐,因此决定拜访宇多川崇。
只凭单方面的情报是无法得知事情真相的。
关口所听到的怪宪兵印象,在一柳先生身上一点也感觉不到。
现在想想……”一柳垂着眼看民江,第一次拜访宇多川邸时,出来应门的女子正是民江小姐,但是,不,那个时候也是,我想莫非就是她……不过,她却一直鸡同鸭讲,也不像是说谎的样子。没想到,当时的民江小姐得到朱美的过去,以朱美的身份生活着,我想也没想过。
宪兵是个诚实的人,宇多川似乎也是。
是哪里的齿轮咬合不正。
总之,我想只是向宇多川先生本人询问。但是,我一找到他的住处,他就立刻搬走。因此无论如何都无法确认,然后终于找到了现在逗子这个家。他已经看过我的长相,如果不谨慎地靠近,又会被逃掉。因此我小心地让朱美去。
于是朱美小姐确认了宇多川的妻子就是民江小姐,对吗?
朱美轻轻地点头。
一柳用谨言慎行的口气继续说:但同时,也知道了民江小姐似乎忘记了所有的事,因此就租下了偶然空出来的隔壁空屋,住了进去。是朱美强烈希望如此。
看来宇多川对关口所说,一柳夫人因乔迁而来打招呼,是在搬过来之前所做的确认民江的工作。因此对搬迁日期的印象,变得很暧昧也说不定。
朱美继续说:我很犹豫。如果她是因为我的所作所为而丧失了记忆,真的很可怜。但是,如果我说出了真相,又会破坏她现在的生活吧。因此,对,我就想——至少应该通知她哥哥……”
哥哥。
那是指这位持枪男子。
贤造静默,面无血色。

那好意——产生了大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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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中禅寺在此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当时以宇多川朱美的身份,回放了整个过去的民江小姐,已经到达极限了。在宇多川老师这位庇护者之下,过着避免刺激的生活,辛苦地形成了宇多川朱美。幸而,位于佐田朱美宗像民江分歧点上的佐田申义的记忆,本来对朱美小姐的记忆而言,就是一种禁忌。有关佐田申义的情报一直被隐瞒着。但是住在海边后,情况有些改变。朱美的记忆里沒有海涛声这一项。海的声音——海涛声——刺激了幽禁在记忆冥府里的宗像民江。民江小姐在海边长大,海涛声正是正常世界的召唤。

对自我而言的恐怖梦境,对潜意识思考而言是至上的愿望梦境。降旗这么说。

伊佐间不懂是什么意思,但又觉得感觉上是懂的。
也就是说宗像民江所期望的,对宇多川朱美而言,是应该避忌的东西——应该是这样吧。虽然不懂道理,但如果是这样的话就能懂。
——应该沒有差太远。
这么想着,看看降旗,降旗显得非常憔悴。
一开始是出现在梦里。我不喜欢解释梦境,但是如果硬要说的话,对,有上升又坠落的梦吧。是叫飞翔之梦吗?感觉上就好像是与那个颠倒的版本。深深下潜又急速上升。唉,我的解释和降旗不同,是外行人的解释,很随便——不过宇多川朱美如果将其认为死后的世界,就某种意义上来看,是很有意思的。

——开在深海的花朵依然是菊花吗?
伊佐间想像着,光线抵达不了的深海里,开满了谁也沒见过的菊花。
于是,慢慢地外壳破了,民江小姐的记忆流出来了。这是有点难以表达的感觉吧。同样的人格,想法与过去不同,我也无法说得很清楚。然后发现了报纸的报道,伤口扩大。佐田申义这禁忌的四个字,刺激了宇多川朱美的记忆坟场。于是,朱美的过去以外的过去不断地流出墓穴。乱了思绪的宇多川朱美’——就是那位民江小姐,完全变成精神病的状态了。
会变成这样也难免吧。虽然无法实际感受,但以为自己的这个人生,说不定不是自己的,会很不安吧。就像搭上船底破了洞的船出海一样。
不像木场作风的表达方式。从伊佐间的角度看来,因为木场是属于眼见为凭的人,因此所谓自己无法置信的状况,就连想像都令人觉得害怕也说不定。
于是,你——宗像贤造来访了。

那个晚上,民江一个人。
贯穿树枝的风吹过山道的夜。
海涛声汨汨作响。
传来剧烈的敲门声。
打开门,站着一个男人。越过男人的肩头,山道另一端的夜空星辰闪烁,风吹舞了两根枯枝,据说这些民江都记得很清楚。
男人穿着战后返乡服,系着领巾。

贤造先生返乡后,过着沒有固定职业的日子,因此刚好沒有其他衣服,所以沒有别的意思。他一抵达逗子,就那身装扮直接爬上山道。并且造成了不幸的相逢。

终于见到你了。
别装傻,是你叫我来的。
你是佐田朱美吧?忘记了吗?
你终于想起我了啊,真是用心。
什么嘛,那张脸。
是你叫我来的吧?
来,我依你的愿望,听你说。说吧。
你还真能悠闲地过了八年啊。
杀了丈夫。
为了揭发你的恶性,只靠着憎恨你的心情,我从地狱复活了。来吧,不要沉默,赶快告白吧。我是为了这件事来的。
你杀了自己的丈夫,把罪推倒民江身上。不仅如此,还杀了民江。
对吧?

死灵是贤造先生吗?咦?为什么?
所谓地狱——是指收容所吗?
——”伊佐间终于发出声音。
所有幻觉逐渐变成现实,那有什么意义呢?完全无法理解,总之想发出——”,的声音。
贤造先生不知道朱美小姐的长相,更不幸的是,也不记得从小离散的妹妹的长相。对吧?
贤造用双手捂着脸。
那个叫椿金丈的怪癖男人所盖的无聊机关,将替妹妹复仇的哥哥,引到妹妹的身边了。然后,贤造先生一个接着一个地,陈述了对妹妹而言是禁忌的事情。过去的民江、过去的朱美的记忆,和现在的宇多川朱美的记忆错综交织,混乱达到顶点。不过,似乎觉得朱美小姐样子很怪,这位贤造先生,再怎么怨恨也不是那种会当场杀人的冒失鬼,因此暂时走了吧。如果只是那样就好了,但是刚好当时……”
什么当时?
贤造先生,你造访宇多川宅到底是几月几日?
贤造在发抖。
……十一月一日……”
伊佐间第一次见到朱美的日子。
伊佐间和朱美一边吃蛤蜊锅,边聊着申义的话题时,就在隔壁,另一个朱美遇到了申义的死灵。然而,那其实是亲兄妹相隔了二十年的重逢。
原来如此,就是那时候吧。鹭宫邦贵先生展开行动了……”
邦贵?对了,这么说来邦贵怎么了?那个仪式失败后,悲观得自杀——不是这样吧?
木场瞪着周三。
邦贵先生不会因为咒术失败就放弃的,对吧?中禅寺故意别开视线这么说。
周三一脸吃了苦瓜似的表情,那是因为他是被如此教育过来的,就像他的父亲——我的哥哥邦周一样。因为一出生就是国王,即使是兄弟叔伯,也得行臣下之礼。
根据记录,邦贵先生在昭和二十三年返乡。只是,他直接进入这间阵屋,直到宏愿成就都关在这里。是吧?
正是如此。终于过了七年,我跟老婆离婚,把店收了,来到这里。那时候心情已经像取得王位了。宏愿成就之日,我从来没见过他那么狂暴。过了一星期,不见任何显灵,邦贵对着本尊骂脏话,把它丢到海里去。
那个——在那边的那位牧师捡了。
在伊佐间视线范围内,白丘似乎重新站好。
牧师周围,骨片散布,帽盒也放在旁边。
邦贵所咒骂丢弃的东西在那里面。
并且那也是朱美前夫的骨骸。
而把它砍下来的是,那位神主。
中禅寺伶牙俐齿地问:邦贵先生在这圣宝院做什么打扮?
法衣。
外出时呢?
修行中不外出。外出办事是山田的工作,剩下的就是由我来运送物资。七年来其他人都沒有出门,连邦贵也不例外。自二十三年返乡后,丢掉本尊那次是他第一次出门。
那么,那本乡酒屋的女儿也是山田春真拐来的。山田是专门掳人的僧侣,真是怪异的和尚啊。
中禅寺毫不客气地问:那么,丢弃本尊的时候——邦贵先生是穿着战后返乡服外出的喽?
战后返乡服?
对,他也是那身装扮。
邦贵先生在其他十人全数自尽后仍然沒有放弃。于是,越接近十一月十日,越无法沉默看着事态发展。对吧?
喂,那是为什么?
十一月十日是立太子的仪式。
因此才……”
全日本都欢欣鼓舞。伊佐间也……哎,算是觉得可喜可贺吧。然而,整个日本只有一个男人,燃烧着忌妒与怨念。

邦贵先生在十月时,曾经看到民江小姐——宇多川朱美小姐吧。于是他私自猜测,那本尊不说话,不是因为修行不足,也不是因为法力不足,说不定是因为骷髅是假的。
脑筋转得很快嘛。
周三皱眉看着中禅寺。
正是如此。邦贵丢了本尊后一直很狂乱,到城里喝酒,回来后又很凶暴,完全无法控制。但是有一天——十月中旬左右吧——满脸通红地回来,说是见到民江。我以为民江死了,因此认为是哪里弄错了吧。因为民江被通缉,警察又沒有捉到。再加上我根本不觉得骷髅是赝品。民江因为被通缉而无法出面,于是托人带来——我这么想,所以不相信邦贵所言。但是……”
他找到宇多川邸,十一月四日登上了山道,穿着战后返乡服。
敲门声再度响起。朱美盖着棉被害怕得直打哆嗦,但声音就是不停。她忍着头痛走向玄关,一开门,又是战后返乡服的男人——邦贵站在那里。

找到你喽。

朱美这次两腿一软当场跪坐下来,爬着逃走。

沒必要逃吧。
难道你忘了我吗?
呵呵呵,那是什么表情嘛。
想起来了吗?
我让你想起来吧。

然后民江就在那里遭到侵犯了。

那之后已经过了八年了。
你的身体一点也沒变。
八年来一直扮演着忠贞的妻子吗?
我相信你喔,所以至今一直沉默地看着。你也是想被我找到,才住在这种地方的吗?海浪声听得很清楚,很棒的家嘛。汨汨,汨汨的声响。
但是啊,你骗了我。
骗不过我的喔。
嘿,藏在哪里了?
赶快把骷髅拿出来。
把你拿走的骷髅还给我。
怎么会不知道,不在现场啊。
是你拿走了吧?
那个骷髅是我的。

等一下,京极堂!那么你是说,最开始的死灵是贤造先生,第二个死灵是邦贵先生吗?那很奇怪啊。再怎么昏暗,长相也应该……”
关口在此停止了发言,他是个经常在讲话时改变想法的人。
榎木津在须弥座上愉快地说:双胞胎啦,双胞胎!
你闭嘴,你这沒大脑的!为什么邦贵和贤造会是双胞胎!啊,等待,宗像贤造也是在此长大的,对吧?年纪相同?喂,不会吧。
对!比如说,为了以防万一,把双胞胎之一交给宗像家抚养。喂,京极堂,你倒是说说,该不会是真的……”
这是什……什么蠢事啊!不可能有这种事!贤造和邦贵吗?有这种事吗?我不知道啊,再说……”
周三发出狂乱的声音看着贤造的侧脸:一点也不像。
那似乎仅止于一丝怀疑。贤造本人只是一脸狼狈,眼睛沒有焦点。中禅寺仔细地观察周三和贤造的样子,明白清楚地否定了双胞胎论点。
很可惜,这是不对的,大爷。关口也是推理,但并不是事实。再说,死灵有四个人喔。照这条线走的话,风太郎矢泽骏六和另一个被害者,大家都是后醍醐天皇的后裔吗?
四人?对啊,尸骸有三具。咦?喂,那到底是为什么?仔细想想,从第一个人开始就很奇怪,不是吗?
民江小姐啊,大概是侧头叶(注:人类的大脑可分为前头叶、侧头叶、头顶叶及后头叶等四部分,各部分专司职责不同。侧头叶专司记忆、听觉与语言。)的内侧有先天性缺陷——机能障碍。
你说什么?
什么意思

所以,宗像民江小姐无法分辨人的长相。
你说无法分辨长相,喂,那什么意思?看不见脸吗?
看得见,看得很清楚。痣或皱纹的部分都看得清楚,但是沒有整体构架。是吧,民江小姐。
本人在场,伊佐间将视线投向民江。

对,该怎么说呢?我一直都是这样的——用声音,或是衣服的花样,身高等等的,用这些来分辨。所以……”
——”降旗大叫。
是该大叫。

长相呢?是你认得的脸吗?
——无法判别。
虽然记得,但无法比较。

民江从一开始就对降旗说明了好几次。

民江小姐即使是在普通状况下,都会被逼到神经衰弱的状态。出现了体型类似,外加相同服装的男人,一看到这个,过去的秘密便暴露出来苛责她。本来就无法辨识长相的民江小姐,当然会认定他就是申义先生。因为当时她是宇多川朱美,在宇多川朱美的记忆里,没有所谓与宗像贤造的回忆,也没有与鹭宫邦贵的爱情的项目。能符合的,只有佐田申义而已。
……会有这种事吗?这么说来,京极堂,你在夏天那起事件里也说过类似的事……”
虽然不是很普遍的状况,但像是脑中风的后遗症,也有人会变成那样。稍微想一想,好像也不是那么严重的问题,但要过普通的生活其实很辛苦。民江小姐似乎是天生的,所以学习积累了应对的经验,因此还能正常地行动,但如果是后天的就麻烦了。民江小姐被身边的人欺负的原因也在于此。她并非学习能力不好,也并非沒有理解能力,也不是注意力不集中。不如说她记忆和理解力是优秀过人的,只不过,她无法分辨人的长相。所以,民江小姐,你受到的恶意批评,全是不当的,也没有必要被责骂。
中禅寺的视线,乍看很冷静。不过,伊佐间也有不作此想的时候。
那是……”伊佐间说,不同的世界吧。
有眼睛鼻子和嘴巴,但是不知道长相,那正是不同的世界吧。
对。我们所见的世界,与民江小姐所见的世界,我想是相距甚远的。
是视觉失认症(注,失认症是指在沒有感官功能不全、智力衰退、意识不清或注意力不集中等情况下,不能通过器官认识身体部位和熟悉物体的临床症状。包括视觉、听觉、触觉和身体部位的认识能力缺失。)或是触觉失认症那类的状况吗?关口问。
中禅寺苦笑地回答:正是那类的状况。视觉失认症的人明明视力很好但看不见东西;触觉失认的人的皮肤沒有异常却丧失触觉。这些作为接受全部情报的器官没有任何异常,一般认为是接受的大脑上出了问题。民江小姐的状况也一样。
看不见……脸吗?
不是看不见,看得见但组合不出一张脸。
我不懂。木场说,无法认知,像是记不起来吗?
不是,不会忘记的。
不知道却记得吗?
因为无法认知而无法记忆,并不是这样的。所谓人的意识,是将从眼睛或耳朵进来的情报与记忆情报组合所构成的东西,所构成的就是认知。情报就是零件,我们也拥有很多无法认知的情报。民江小姐的状况,应该视为只缺失了构成相貌的机能,其他的都很正常。民江小姐好像用记得但无法比较来形容,但这也就是说,知道眼睛或鼻子,但就是无法组合成长相。如果是肤色,还可以比较,发型也可以比较。但是,就是无法比较长相——这很麻烦。人要身为人而活着,所谓长相的比重非常大。为了补足那个机能的障碍,民江小姐一定是用我们不同的记忆方法在过日子。因此……”
民江小姐可以变成宇多川朱美吗?关口用一种郁郁寡欢的语调说。
说不定是这样的。中禅寺说,就如刚刚所说的,记忆有很多种类。为了补足欠缺的能力,可想而知民江小姐对于记忆——零件,使用方法与正常人不同。在她的心里架构的世界,其组合方式应该与我们完全不同吧。
——因为无法窥视脑内。
伊佐间想。即使不是民江,每个人都是不同的吧。伊佐间和关口所看见的世界也全然不同。木场、降旗,就连中禅寺,大家都应该看见各自不同的世界。当然,朱美也是……
那么看来,说是死后的世界还是很怪。如果没有了可视的主体,不是应该也没有世界了吗?并且,所谓可视的主体,不可能是灵魂。正因为个别的肉体——个体,这世界才会如此不同。如果灵魂是主体,世界应该变成更普通的东西,不是吗……
伊佐间觉得光是想想就很愚蠢。
没有脸的世界……
虽然很难懂。
几乎所有人都茫然了。
然而,最吃惊的似乎是周三。
所以……那天晚上,民江才把邦贵和佐田的儿子弄错了……”
一切从那里开始,似乎给人这样的感觉。
这是说邦贵、申义、贤造,三人的背影很像喽。
那么也就是说,伊佐间的脸有几分神似申义,这对民江而言是毫无意义的。伊佐间只在朱美的回忆中——才会变成申义。

袭击民江小姐的邦贵先生当然不知道此事,他应该想都沒想到自己会被当成申义的死灵吧。因为民江小姐曾经是自己从前的伙伴,不可能忘记——这么想是很正常的。

你该不会是把我忘了吧?
从那之后已经过了八年了嘛。

只能说是诡异的巧合。

于是邦贵先生翻边宇多川宅寻找骷髅,暂时撤退。然后过了一星期,没想到两个死灵碰头了。首先是贤造先生,你……”

民江因为很害怕而不敢开门。
并且听说只是一味地道歉。
我知道了。不过,告诉我民江的事。
你对民江做了什么?
在哪里,怎么杀了她?
说!说!

然后,邦贵先生接着来了。
民江以为是宇多川,便开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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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邦贵推压着朱美,沒脱鞋就进去了。开着门,几片枯叶乘着寒风从玄关吹进来。像被风推着背一样,邦贵穿过走廊进到屋里。

你很用心嘛。
骷髅在哪?井底吗?是吧?
上次来的时候太暗了。
什么,有想要我抱啊。

从朱美小姐娘家偷出来的骷髅藏在鸭田酒造的井底,所以,已经有先入为主观念的邦贵先生这么想吧。另一方面,民江小姐跨过了恐怖的极限,不,这点还不是很清楚,总之,她把邦贵先生……”
中禅寺在此犹豫了一下。再怎么说,因为当事人在场。
民江用几乎要消失了的声音说:请继续。我也……很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真的好害怕,所以……”
掐了他的脖子。民江说。
对,民江小姐掐死了邦贵先生,应该是个不小心吧,没想到会真的杀死了。那个现场,贤造先生,你看到了。
我看到了。
贤造如此回应,眼神很不寻常。
明明室温低得惊人,汗水却从他额头流了下来。
对。我直觉地想,在山道的入口处错身而过的男人说不定是邦贵。但是,已经将近三十年没见,无法肯定,只是反射性地追在后面。邦贵好像在玄关四周找了一会儿什么,但后来就进去了。我很介意,便窥视里面的状况。结果听到争执的声音,我悄悄地潜入,从拉门的后……后面……”
民江发出小小的悲鸣,这一切都是自己的故事。
于是邦贵先生被杀了……”
头被砍下了。
伊佐间偷看民江。
那颗头,被丢到当时丢弃本尊的海里。这颗头,之后在金色骷髅事件转变成逗子湾首级事件的过程中被人目击了。
怎么会是这么讽刺的结果。
贤造先生,你看到了这一幕吧。
贤造的眼睛充血,忘了眨眼。
一直到民江小姐砍下邦贵先生的头,你全都看见了。于是确信,果然杀掉佐田申义的不是妹妹,而是眼前这个女人。因为头被砍掉了,那么杀掉妹妹的也是这个女人……”
当事人——民江低着头,朱美温柔地把手放在她的肩头上。降旗脸上全无血色,凝视着她们。
然后,你又发现了一件事。能够发现这件事,你实在聪明。听了邦贵先生和民江的对话,想起自己与民江小姐的对话,于是你便明白了。民江小姐——当时对你而言她是朱美小姐——说不定无法分辨你和邦贵先生。那么,其共通点是什么?
战后返乡服啊。木场自言自语。
对。这位贤造先生似乎不是很清楚申义先生的事,当然也不可能知道医学界才发现不久,有关相貌失认症这种病。因此,他一定是这么想的:虽然不知道理由,但这女人异常地、病态地害怕战后返乡服……”
贤造低声发出
不仅如此,恐怖之余,无法分辨穿着战后返乡服的人……”
贤造把脸别过去。
结果——这个女人拥有一看见穿战后返乡服的男人就反射性地杀掉的习性——你是这么推测的。当然,如果这么想的话,简直就是完全错误的见解,但是考虑当时民江小姐悲惨的状态,也可说虽不中亦不远矣。
中禅寺依然不看贤造,静静地,但似乎带着恐吓的语调说:嗯,于是你做了实验。
原来如此,这是实验啊。关口提高音量。伊佐间还是搞不懂。
做实验确认,这是你聪明的地方。而那……”
中禅寺缓缓地把脸转向贤造:那实在做得太过火了!
中禅寺突然用尖锐的声音刺穿贤造。
贤造被语言所刺,几乎濒死。
什么意思,京极堂?
就是啊,这个人做了实验——看看民江小姐是否会杀人。
木场短促叫出
懂了吧。
中禅寺站起来移动到贤造面前。
因为移动的东西很少,影子的动作令人觉得毛骨悚然。漆黑的影子延伸至高远的天花板,在虹梁附近融入黑暗。影子的来源——中禅寺本身,漆黑一团。
是你做的,你自己说明吧。
我,我…………”
应该早就知道会说不出话吧,贤造崩溃了。
贤造先生想了个不弄脏手便能复仇心愿的卑劣奸计。不过,要执行之前,要先调查以这作为复仇工具是否能奏效,并且有必要实验看看是否能顺利进行。调查很简单,她现在是否有丈夫,她丈夫是否经常不在家。这很快就能知道。
她的丈夫——叫做宇多川崇的作家。
伊佐间没见过。
因此贤造先生立刻进行实验的准备。首先是战后返乡服——在旧衣店找到与自己所穿的相同的衣服。关于这一点已经请长门刑警调查了,长门先生把镰仓、逗子、叶山的旧衣店全找遍了。根据他的调查,战后返乡服总共卖掉了三件。买的人当然就是这一位。
如今,很少有人会购买战后返乡服了吧。
接着,他找寻与自己体格相似的男人,然后巧言哄骗有好工作。不知道说了什么说服对方。不过,给钱要他去威吓某个女人——或者甚至拜托他去强奸——条件当然是要穿着事先准备好的战后返乡服去,还是会有接受这类工作的无赖汉。你盯住这些家伙,在宇多川老师外出的日子,将他送入现场。民江小姐……”
呜,呜呜。
贤造哭了出来。附身在贤造身上的魔成了呜咽,从口中泄出。
这种不该做的实验,很不幸地竟成功了。但是,这个人很谨慎。第一次成功了,但也有可能是偶然。于是第二次的实验,利用了矢泽骏六。民江小姐到饭岛基督教会那天——十一月二十八日,然后这次也成功了。当然,这第二次的实验正是石井警部所负责的逗子湾首级事件,也就是还剩下两颗头在海上漂流。
邦贵的头,还有第一次实验所使用的不知名男人的首级。
从申义的骷髅,到那叫矢泽的男人首级之间,还有这两颗头。
这正是,从金色慢慢长肉再生的金色骷髅事件的真相。

伊佐间偷瞄白丘的动静。然而,举动怪异的不是白丘,而是坐在他旁边的降旗。降旗的肩膀在颤抖,不久后痛苦地发出低低的声音:啊,朱美小姐……不,民江小姐。降旗叫她。
对不起。我,我劝你杀人!如果当时我阻止你的话——说不定你就不会杀人了。我什么也不懂,我只是在我自己的迷宫里团团转而已。明明如此还假装很懂,让你……”
降旗双手撑在地板上颤抖着。
你诚实地告白了,如果我不作这不必要的思考,照单全收,立刻报警,或许你可以少犯几桩案件。我的所作所为,让你……你明明就是来寻求救援的。
降旗,如果你这么说的话,我也同罪。她是来教会求救的。白丘望着半空,用十分沉重的口气说道。
民江以悲伤的眼神看着两人。因为她无法区别长相,从白丘眉宇间刻画出的悲怆的皱纹,以及降旗充血的眼睛,她可以感觉到什么呢?伊佐间无法想像。
喂。如此在精神上穷追不舍,让她不断地重复去杀人——这就是复仇吗?你的想法实在……太阴险了吧。
太过分了。木场低声地说。
关口用手捂住嘴巴。
伊佐间有点惊慌失措。
仔细想想——真的很过分。
然而……
不,到目前为止只是简单的实验。
中禅寺说出令人恐惧的发言,绕到贤造的对面,俯视低着头的贤造。伊佐间第一次看了中禅寺的脸。
浮现轮廓的黑影的恐怖表情。
正式来——还在后头。黑衣男人说。
那天……
贤造穿着自己的战后返乡服,带着第三件战后返乡服和剪刀、绳子和饭团,在山道入口处等待宇多川。因为从玄关通往外面的路只有一条,在那里和在玄关等,并没有什么两样。因此宇多川出门的时候一定会知道,如果没出门就只能等明天再来。他似乎是这么打算的。
到了下午,宇多川出门了。
前往参加久保竣公的葬礼。
贤造在山道途中等他回家。只要在岔路口等,必定等得到。
宇多川迟迟沒有回来。因为贤造沒有手表,所以不知道时间。
过了深夜,将近丑三刻时,宇多川终于爬上山道。贤造躲在岔路的另一侧,等宇多川通过时,便从后面袭击,用绳子绞紧他的脖子。
并不是想杀他。
疲惫不堪的宇多川被攻击了要害,晕厥过去。贤造背着他走下山道,从入口处旁边,将宇多川拖到山道旁山里的杂木林里。靠近房子那边太险峻,无法爬上爬下,但从入口处附近就能爬上山。那里沒有人迹。
脱掉宇多川身上的衣服,换上准备好的战后返乡服。
接着用剪刀把头发剪掉。
这似乎是出于小心谨慎。
正如中禅寺所看破的,贤造认为战后返乡服才会有效,但也担心是否能分辨发型。用来做实验的两个男人,加上邦贵和贤造都是平头,但发型也不是完全相同。每个人头发长的速度差很多,因此,的确不需要十分缜密,无须剪得很好。大概是小平头就好了,参差不齐也没关系。贤造看穿了那女人现在因为恐惧,判断能力下降了。只是觉得,如果发型不稍事整理,未免也差太多了。
忙乱一阵后,天渐渐亮了。
不知何故,贤造误以为那必须要在晚上才能进行。因此,事先考虑到说不定会发生这种状况,而用备用的绳子将宇多川绑起来,坐在他旁边,穿着宇多川的披风抵御寒风,等了整整一天。这期间,每当宇多川醒来,就攻击他的要害,掐他的脖子。宇多川很虚弱吧,也无力抵抗。
又到了深夜。
贤造把宇多川移到山道中段左右的地方,随即离去。
他将宇多川的衣物包成一团,用绳子绑好,在回程时丢到川里。
原来如此,所以她……”木场用很沉重地表情看着民江。
民江张开眼睛,在回想。
让你久等了,朱美……”
咦?
他说了:让你久等了,朱美。非常沙哑的声音。
让你久等了……
会这么说吗?莫名其妙地被暴徒攻击、捆绑起来、挨揍、扼颈,被绑了整整一天。终于获释,性命垂危回到家的第一句话。如果是伊佐间的话,一定不会说这种话。或许不会哭叫,但会先说明自己的不幸遭遇吧。但是……
让你久等了,朱美。
但是我……沒有听出那是丈夫的声音。
因为喉咙很干吧,没办法。木场很不亲切地辩护。
民江摇头:那个人摸着脖子,说自己的不幸遭遇。我已经精神错乱了,以为他说的不幸指的是我所做的事。因为我已经扼杀了三个穿战后返乡服的男人,把头砍了。所以……”
中禅寺制止她。的确,要她交代这一段,太残忍了。
让她亲手杀掉最爱的丈夫——这正是贤造先生所计划的,世上最恐怖的复仇。不过,这还有后续。如果只是那样罢手,不算真正地完成。因此,这个人等到早上——报警了。
报警的是这家伙啊!原来如此,报警说发生了分尸案。虽然说是扼杀还不是分尸,但这家伙认定她一定会像以前一样把头砍掉。
木场说完,摇了两三次头:让她被逮捕,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好事。是打算这样吧。
不,本来应该是在之后才要做最后的加工。中禅寺说。
你说什么?还能有什么最后的加工?
让因杀夫罪而被捕,下山来的民江小姐,看到穿着战后返乡服的自己。让她知道,我还活着。
……”
伴侣被自己亲手杀了,然后被警察逮捕,最后告诉她做错了,给予最后一击。这才是这个人所策划的复仇。
贤造痛哭失声。
民江也靠在朱美身上哭泣。

但是这个计划,在最后一步失败了。首先,警察并没有立刻行动。贤造先生穿着战后返乡服伺机而动,前后总共报案三次。
嗯。
伊佐间抵达桃囿馆时,他正在等待时机。虽然没能看清他的长相,只记得确实是战后返乡服的装扮。然后,当天早上……
从山道上下来的女人是别人。
他一定非常吃惊吧。不,是真的很吃惊。
然后,今天获知真相后,更是加倍吃惊。
这下子,真的——无法挽回了。
说不定不要知道比较好。
但是如果不知道,这男人会为了替妹妹报仇而杀了妹妹。

民江……民江!我……我做了什么事!原……”

原谅我,是想这么说吗?
伊佐间很想对他说些什么,但怎么也想不到适当的话语。因此……
中禅寺。他叫了友人的名字。
嗯。中禅寺回答。
民江小姐,这绝对不是值得称许的事情,但即使如此,这个人总是为了洗刷你的冤屈而出此下策。结果让你遭受不幸,犯了罪,并且害死了三个无辜的人,因此事到如今也无法辩解,不过,即便如此……”
我知道,民江说,再说,不论被设了怎么样的机关陷阱,杀人的是我。不是哥哥的缘故,也不是教会的医生和牧师的缘故。
因为是我亲手做的。民江说。
对啊。可悲的是,正如贤造先生的计划,民江小姐杀了宇多川老师,但是并没有砍掉头。朱美小姐发现隔壁邻居出事了,对吧?
朱美,真正的朱美。
嗯,我慌了。我在那前一天,终于可以跟民江小姐好好地说话了。我很震惊。不只是名字,民江所陈述的人生,全是我的人生。于是我察觉了,这女孩变成了我。死了一次,变成我,复活了。所以,叫做宗像民江的女人,还是我杀的。

——我杀过人。

并且,听了民江说话,才晓得也有我不知道的事。我沒看过申义被砍头后的颈部伤口,因为我见到时,他已经变色了。但是我不认为那是谎言,再加上还有复活的死灵,和变成骷髅的梦等等。因此,她是比我加倍辛苦才活下来的。
朱美……”民江呼唤着。
这么一想,我就觉得很受不了。我想民江因为苦怕了,所以想变成我。所以那天,我待到很晚。但是,总觉得心里很不安,然后,刚好那天这个人回来了,我很慌张……”
中禅寺接着说。
把民江小姐带到一柳宅,用力掐宇多川老师的脖子留下指纹,把他的战后返乡服脱掉,把庭石丢到井底,柴刀和锯子扔进海中,翻挖庭院的泥土。然后把血迹擦拭干净,从里面把门锁上……”

为什么要这么做?伊佐间终于发出很大的声音,朱美……小姐。
朱美笑了:杀了宇多川老师的是宇多川朱美。因为是朱美,也就是说,并不是我,也不是宗像民江。
你打算——顶罪?
我说过了吧,那天,伊佐间先生,我杀了人。佐田朱美杀了宗像民江的罪,用杀了宇多川崇的宇多川朱美来偿还。我这么想,但是……”

……”
揽着民江肩膀的朱美,白细的手指,如同那天清晨,如冰一般冷吧。
中禅寺环顾大家。
然后把视线停留在民江身上:我把你从那边叫回来,说不定你并不想回来,但这是不得已的。你还好吗?

我没事。
民江从朱美身边离开,重新坐正。
朱美,我已经没事了,谢谢你。牧师先生和那边的医生,我已经无所谓了。是我不好。从朱美家偷了神,烧死了朱美全家,虽然那是小老板做的事,但是我知道,却沒有说。你对我那么亲切,我一定是不知不觉在心里某处非常忌妒你。
民江站起来。
再加上恨你偷走了申义,我偷了回来又杀掉,即使如此,你仍然想解救我。我没想过要自首,我逃到逗子这里来了。因为我想小老板会来这里,可以让我躲起来。全部都是因为我肤浅的想法所引起的,是我自作自受。但是,在途中可以遇见朱美,真好。我真的这么想。
民江直接走到贤造面前,坐下。
之后我的人生,以这样的我来说,很幸福了。宇多川很温柔,我连那么温柔的宇多川也杀掉了,这些全是我做的。这个罪我自己偿还,哥哥,那个……”
民江沒有依靠的视线,不对着谁,飘在空中。
中禅寺问:什么?
哥哥……会有什么罪吗?
木场回答了这个问题:有罪。不过,与其担心别人,你先担心自己吧。你连申义在内,杀了五个人。
贤造听了后,发出悲痛的声音:……救救我妹……妹妹!
你这大笨蛋!一直躺在须弥座上的榎木津大叫,该救的是你。救你的是在那里的牧师、治疗你的是在那里的怪医生、逮捕你的是那个刑警。侦探和阴阳师的工作结束了。
榎木津威风凛凛地说,从须弥座上跳下来,抱着猎枪跑向板门。硬汉刑警走进民江,将手放在她的肩膀上,让她站好。
这个女人——民江,要被带走了吗?筋疲力尽的周三在须弥座上站起来,无力地说。
鹭宫先生,你也已经完蛋了。难逃炼制鸦片和诱拐监禁之罪。
……但是我……我如果被捕了,鹭宫家会变成怎么样?你,你们能懂我的心情吗?你们要持续了五百年的鹭宫家的宏愿变成怎么样?不能在这时候弃……”
听好了,立川流的本义不是依恃权力,而是男女相爱相合,孕育子孙,不断产生新生命,也因此你的家族可以持续五百年。时代进入明治才十八年,变成了以权力为导向,你的家族就在一瞬间断灭了。所谓宏愿,并非夺回皇位,而是保有真正的血统,不是吗?
……但是,这位文觉长者……”
你还不懂吗?你只是因为对你的哥哥和外甥怀有自卑才这么做的吧?跟鹭宫家、后醍醐毫无关系,还是赶快放下吧。你哥哥和邦贵都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闭嘴!文觉大人答应我了!一定会在最近建立新本尊!所以我不能被捕。文觉大人!

鸭田先生,文觉长者已经死了。
啊!
关口、木场、降旗,还有白丘全部一起看向须弥座上的妖僧。
伊佐间也站起来。
榎木津一个接着一个打开板门。
连格子窗也打开,堂内阳光灿然。
——已经天亮了。
日光所照出的僧侣……
不令人觉得害怕。
不如说,很清净。
鸭田先生,这正是文觉长者跟你约定的本尊。
……本尊?
长者已经肉身成佛了,他大概已经断食五谷十谷很久了。你还要对这清净的佛,许下邪恶的愿望吗?
……文觉大人……”
鹭宫——周三失望得垂下肩膀。
唵 阿谟伽 尾卢左曩 摩贺 母捺罗 摩尼钵 纳摩 入缚 罗 钵罗嚩多野吽(注:光明真言,大日如来之真言,一切诸佛菩萨之总咒。)
中禅寺念诵了什么之后行一鞠躬。
——终于见到本尊了。
伊佐间合掌轻轻低头,为新本尊祈祷。一张开眼睛,发现除了榎木津之外,所有人都在默祷。感觉有点可笑。
石井和警官从外面进来,带走鸭田和贤造。木场把民江交给石井。
事件总算全部解决了。算是石井警部的功劳吧,但报告书和调查记录到底该怎么写呢?
石井一直待在外面,鼻子红通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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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
走到外面。
好冷,但天气晴朗。
又不是来钓鱼的。
回头看,发现警官在捡拾地板上的骨头。
那种东西,会变成什么样的物证呢?
关口和伊佐间同样站在门口,边回头边说。白天看,还真的是很脏污的骨头。那种东西,也能使人心生狂乱。
中禅寺,伊佐间问在阶梯下的中禅寺,那真的是武御名方的骨头吗?
变成了骨头后,是猪是狗都沒有差别了。光是思考生前是谁就累啊。
黑衣男子说完,拉长了一声——”
对了,那帽盒怎么样了呢?
结果,并没有打开。
降旗和白丘搭警车离开了。
走的时候,白丘对伊佐间等人点头示意。
——啊,掉了。
伊佐间终于知道这是在指那件事。
降旗沒有点头招呼,但一脸安稳的表情看了讲堂一会儿之后,上了车。
一柳深深地鞠躬,搭上别部车。
啊。
发呆之际,沒看见朱美。
有点后悔。
喂,猴子和河童!还有那边的京极堂!在拖拖拉拉什么啊?是榎木津,好天气应该玩水!
榎木津洪亮地说完,沒走楼梯,飞跃栏杆,轻快地跑了。
可以吗?去玩水。
好啊。
伊佐间问,关口很刺眼似的眯起眼睛。
榎木津的身影早已不在视野之内。
伊佐间像某个日子一样,沿着田越川走向海。
身边是关口,后面有中禅寺。
川风刺痛眼睛。伊佐间问:中禅寺,你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朱美小姐是两个人同饰一角的?
咦?因为摔落川里时,朱美小姐用双手掐了民江小姐的脖子,不是吗?那么握着束口袋卡在川里,应该很怪吧。再说朱美小姐也说了,从颈子的伤口不断流出鲜血,这是不在案发现场看不到的光景,应该会变成轻微的精神性创伤。因为朱美小姐有不在场证明,绝对看不到那里吧。然后就是佛坛了。
那个唐木佛坛?为什么?
佛坛这种东西不是面对西方,就是面对总本山寺院的方向摆,哎,大概放的位置都是固定的。伊佐间看到的佛坛反射了西晒的阳光,所以是面西。椿心生是净土宗吧,那倒是无所谓,不过那个脑髓屋舍的佛堂,只有左脑才会西晒。所以伊佐间过夜的房子应该是左脑,但事实上宇多川宅是右脑。
啊,那么宇多川宅照射不到西晒的阳光啊。是因为山道的缘故吗?关口用手指在半空画,边想边说。
左脑的一柳宅在山道左侧,也就是西侧是挖进去的,因此阳光从那里西晒进去。但是右脑的宇多川宅,因为中间墙壁似的部分很高。如果西晒的话,应该只有最靠海的书房。
伊佐间去过,因此可以想像。
那,那个木工民谣呢?
是什么啊?伊佐间不懂。
什么?那只是随口唱唱的。因为刚好与当地民情相符,觉得还不错。我还在想不知道会变成怎么样呢,哎,还好没发生什么大事。幸好这里是民谣丰富的土地。
中禅寺微笑。
如果那是虚张声势,还真是了不得的胆子。
关口异常认真地反问:但是,京极堂。那个,所谓骷髅的蒸烧炭化真的有效吗?
你也是笨蛋啊,关口。这世界上不可能有治百病的药吧。中禅寺说完,笑得更开心了。
不是笨蛋吧,你讲了那么多大道理。你啊,无论什么时候……啊,我知道了,京极堂,你连白丘牧师都骗了,你从一开始就沒有带什么砒霜吧。
这是理所当然的啊,关口。中禅寺挑起单边眉毛,我为什么要带着那种危险毒药走来走去呀?
全都是你一派胡言,那个什么返魂香也是骗人的吗?
那是放在须弥座上的,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中禅寺一副似知非知的表情。
伊佐间看着缓缓流动的川流。
风景与前些日子并没有什么不同。
沉沒的船依旧沉没。
在一瞬间,伊佐间看见了漂浮川面的骷髅幻影。

——骷髅。

流到海里的骷髅会变成怎么样呢?因为留了一千年、两千年了,还会留在哪里吗?
几百年,几千年。
几万年,几百万年。
都还会留着吗?
中禅寺似乎也很冷的样子,看着川面,说:武御名方是勇猛南方——这么说,我不否认是太巧合了,但也有听说南方是宗像转变来的。因为宗像神(注:宗像神,宗像大社位于福冈县宗像市,以海上守护神闻名。)是海之神,这也算是回到应该回去的地方了吧。
关口也学中禅寺看着川面,然后说:但是,武御名方的骷髅如果真的被做成了本尊,会怎么样呢?对武御名方而言,菊纹正是仇敌不是吗?总觉得有什么事未了。
中禅寺依照惯例用轻视的口气,破坏了小说家的感慨:你在说什么啊,关口。菊花是外来植物,武御名方的时代里,这日本可是沒有开过一朵菊花呢。不相干的。
这样啊。
那么伊佐间所见到的这个世界,如果不是外国,也沒那么古老。因为那里,有一片望不尽的菊花。
——还是很怪。
伊佐间似乎懂了。
走到桥头,伊佐间屈着身过了桥。
当然对岸沒有菊花。
关口在桥的中间停下来。异常感伤的小说家望着海的方向,然后用一种断断续续难以辨识的声音疲累地说:如果周三真的是后醍醐的后裔,那血统大概会从此断绝,执着了五百年的执念到此落幕了啊。
伊佐间也停下来看着海。
中禅寺叩叩地敲着栏杆:也不一定如此。
什么意思?
嗯,唔。中禅寺难得拖拖拉拉地回应。
伊佐间回头一看,中禅寺不安地追过关口,站在伊佐间和关口之间,问道:为什么只有宗像新造先生一个人可以脱离鹭宫一党?
新造先生当时有小孩了——这是你说的。
对。但是如果仿效山田富吉先生的例子,春雄先生继承家业改名春真,贤造先生被送到长野的事也是可以的。但是交出去的不是贤造先生,而是民江小姐。为什么不交出贤造先生呢?
什么意思?
哎,贤造先生本身什么事都不知道,那似乎是连周三先生也不知道的事,所以啊……”
京极堂!难……难道,贤造先生和邦贵先生真的是——……”
关口在此说不出话。这个小说家因为胡子长得太快,因此比其他人看起来更憔悴。
中禅寺用斜眼看着他说:民江小姐无法判别长相,但可以辨认声音。杀了邦贵先生砍掉头之后,似乎连那判断能力也丧失了,但关于最开始的两个人如何呢?贤造先生和邦贵先生几乎毫无间隔地造访了。我在想——至少那两个人,声音很像吧。说不定那类似的声音才是错觉的决定因素吧——我这么认为。
那么两个人是——异卵双……”
古书店老板用手挡住,阻止了小说家的发言。
哎,应该体贴一下沒有告知贤造先生一切真相就切腹自杀的新造夫妇的心愿吧。思量这个心愿,或许也算是继承文觉长者的遗志吧。在此不知情的情况下,贤造先生今后若能勤勉生活,正是文觉式立川流的成功,更进一步延续到——醍醐帝的宏愿实现。
伊佐间摸摸嘴边的胡子。虽然不太懂宗教,但那样大概是对的。

看见沙滩了。
海好蓝。
好像一场梦。关口说。
有同感。所有一切,都像梦。
一千五百年的梦。五百年的梦。前世的梦和现世的梦。
仿佛围绕骨头的许多梦连在一起,奏着狂想曲。
狂骨之梦。
关口追过伊佐间,沒有血色的表情,走下坡,双手掩着脸。
很冷吧。关口就此回头,把手拿开脸,说:京极堂。那些都无所谓,但有一件事,我怎么也不懂。
然后交替看了伊佐间和中禅寺,用一脸更无血色的表情继续说:我知道神主砍头的理由。但是为什么民江小姐要把头砍掉?好像懂,又好像不懂。如果造访的不是死灵,她就是杀人犯,因此被杀的一定要是申义才行,只要是申义,就必须要有头,是这么想的吧。是这样吗?关于这点,沒有任何的说明。
中禅寺停下脚步小小地叹了口气。
关口也停了下来,因此伊佐间也停下来。
中禅寺又挑起单边眉毛,说:关口,问这个问题的人很无趣。唉,你又会去问弗洛伊德吧。
然后在关口又要说出什么愚蠢问题时,中禅寺又说:但是,你早就知道答案了。
之后,中禅寺任黑衣飘荡,快速走下海边。
海很安静。沒有海涛声,只有潮骚。
天空仿佛穿透了般地蔚蓝,薄云挂在遥远的水平线上。
空气有些湿润,说不定好天气只有现在。
啊!真是累人的工作啊!到底驱了多少魔啊。
中禅寺又说:结果我是做白工。关口,你到现在还没有付上上次的祈祷费呢。当然上一次的那件,也没人付我钱。我连续好几次做白工了,那样一来我要关门了。
在关口吞吞吐吐之间,传来响彻海洋的开朗声音。
怎么只想到自己啊!我也是免费的耶,免费的!如果有钱付给阴阳师啊,要先付给侦探吧,这才是宇宙常识啊!
榎木津在海滩的中间。
榎木津轻快地跑过来,又想敲关口的头,这次被躲掉了。
小榎,你什么时候……”
名侦探当然是神出鬼没喽。喂,河童,我曾经听京极堂说,河童不可缺少骨骸喔。嘿,感恩地收下吧。
名侦探说完拿出了什么。
给你吧!
是帽盒。
这是……”
小榎,你……干吗拿这种东西啊!听好了,这不是应该是物证吗?
小说家皱着眉,心情很差地责备侦探,旧书店老板假装没看到。
哼,沒有主人被随从责备的道理!看,就快要来了。
什么东西要来?
嗯。伊佐间好像懂了,把榎木津的好听进去。
——这里面是申义。
和自己很像吗?
朱美曾经站在这个海边。
供养这个盒子里面的东西。
并没有流到海里来。
朱美依旧对申义有依恋吗?
这个,帽盒里所封存的首级,还留着什么遗恨吗?
那么那遗恨,过了八年的岁月,是否也会与朱美心里相通?
来喽。是榎木津的声音。
抬头一看,上面的道理停着警车。
门开了。
木场带着朱美从车里出来。
喂!要马上回来啊。虽然无罪也是事后共犯,要做笔录啊!
朱美就像某个日子一样,轻快地走下坡,站在沙滩,快步往伊佐间的方向靠近。
然后她向关口点头示意,也向中禅寺行礼。

这次承蒙你的照顾了。真的很抱歉引起轩然大波,大家都很累了吧。
沒有你累。你给民江小姐力量,我认识很好的律师,介绍给你吧。这位关口,什么事都做。中禅寺说完笑了笑。
啊,嗯嗯,哎。关口一副很不可靠地说。
朱美又行了一次礼。
然后转向伊佐间:伊佐间先生。真的是,哎,奇妙的缘分呢。那天真的很高兴,啊,不过我没跟我老公说。
咦?
这样啊。
为什么呢?也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事。
朱美似乎看穿了伊佐间的心,说:虽然也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啊。
伊佐间突然觉得很可笑,抱着帽盒笑了。
朱美也微笑,说:还会……有缘分吗?
嗯,再来,吃火锅。
嗯,沒有感冒的时候。
朱美小姐。
什么事?
这个……”伊佐间递出帽盒。
你的东西,申义先生。
哎,真是执念太深。朱美说完歪着头,浮现很可爱的表情。
海风吹动齐肩的头发很动人。
然后,唰,伸出白皙的手指,接过帽盒。
轻轻触到的指尖,依旧……
冰冷得令人吃惊。
朱美抱着盒子看了一会儿,将细长的颈子几乎要折断般地伸长,看着海的那一方。
我不知道什么后醍醐还是武御名方,那种伟人的人生和我的人生,重量也不同吧。但悲凄的情绪留了五百年或是一千五百年,不觉得很丢脸吗?
传来潮骚。
与潮骚非常融合的声音。
虽然不是说死了就算了,但我并不想留下,吹了就飞了的无聊人生。不过啊……”

朱美拿起盖子丢到海里。
然后抛开盒子。
朱美的手上剩下一个很粗糙的骷髅。
第一次见到天日的金色骷髅有点蠢。
金箔剥落了一大半。
补上肉块的地方也随处剥落,眼窝处空着个洞。
朱美绢织衣的下摆被风吹起。

朱美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望着骷髅,突然用力将它往沙滩一丢。

我讨厌你!

伊佐间的预测落空了。
朱美看着伊佐间,笑了。
骷髅被浪卷走,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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