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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餘年 作者:貓膩 (已完成) <持續更新中>

第二卷 在京都 第六十一章
    「什麼事兒?」范閒知道肯定事情不簡單,不然李弘成這傢伙也不會這麼緊張,但仍然強顏笑道:「你家的葡萄架沒倒就成。」

    說來奇怪,李弘成就早就到了適婚的年齡,不知道為什麼,卻一直沒有娶夫人進門。

    「沒空與你講頑笑話。」李弘成沉著臉說道:「昨天蒼山腳下一處莊圓裡出了命案,吳伯安和宰相的二公子林珙都死了。」

    范閒大驚失色,問道:「什麼?」

    李弘成說道:「不錯,你未來的二舅子死了。」

    范閒卻一時沒有想到這複雜的親戚關係上來,心裡有些驚謊,吳伯安的死是在他的預料之中,但是……如果說不是叔出手而是有人在滅口,怎麼也不至於將宰相的二公子賠了進去。范閒有這個自知之明,自己的身價,如今還遠遠及不上那位二舅子。既然吳伯安和那位二舅子死在一起,難道是說上次想殺自己的……是宰相老丈人?

    他對這位沒見過面的妻兄並沒有什麼感情,但想到隨之而來的事情,不免也有些苦惱,略鎮定了一下之後問道:「人是怎麼死的?」

    李弘成將被人發現的場景複述給他聽了,本來以那個莊圓的偏僻而言,這椿命案恐怖要很久之後才會被人發現,但沒有想到第三天正好是山令傳榜的日子,一入莊圓便看見滿地屍首,大驚之下層層上報。因為死的是宰相的兒子,還有那個身份特殊的吳伯安。所以這消息經過京都府和刑部,直接到了皇宮裡面。

    靖王今日入宮,偶爾聽到這個消息,便請宮中相熟地公公傳話回來。

    范閒心頭一動。靖王應該知道自己今天會來王府作客,冒險讓人傳消息回來,看來是想通知自己,只是為什麼對方會認為自己需要這個消息?看見他的神情,李弘成壓低聲音說道:「監察院在找吳伯安,聽說和你上次遇刺的事情有關係,這次他死的如此蹊巧,當心別人疑你。」

    范閒裝作嚇了一跳,連連擺手道:「這事與我可沒關係,連監察院都找不到地人。難道我還能找出他來,如果宰相大人真的信了這事兒,我以後在京都裡還活不活了?」

    李弘成看他神態不似作偽。舒了一口氣:「如果真是你幹的,我不免要重新估計一下你的力量,將來得討好你才行。」

    范閒如此已和他相當熟稔,笑著罵道:「這又是什麼混帳說法,我只求宰相大人不要把他兒子的死。和我聯繫起來,就要去燒高香了。」

    李弘成說道:「應該不會,你剛才的解釋很有力。陳大人都抓不到的人,你初入京都更是不可能抓得到。就算抓住之後,也不可能為報私仇洩憤就胡亂殺人。」他望著范閒認真說道:「這事兒我信你,父親那裡,我也會替你說去,相信宰相也不會亂來。」

    范閒歎了口氣說道:「只怕宰相首先要想辦法解釋,為什麼二公子會和吳伯安在一起。要知道吳伯安可是與北齊奸細有聯繫的角色,叛國的罪名是坐實了的。」

    李弘成點了點頭,略帶憂慮說道:「只是宰相大人老來喪子。受了這打擊,若再被政敵借吳伯安之事攻訐,只怕日子會不大好過。」

    范閒偷偷瞄了世子一眼,心想宰相地政敵不就是你和二皇子了嗎?何必還說的如此清風霽月不繞懷的。

    離開靖王府後,上了馬車,范若若注意到兄長地臉色有些不對勁,關心問道:「是哪兒不舒服嗎?還是說先前曬狠了?」范思轍也湊趣坐了過來,討好地將手中的折扇遞給范閒。

    范閒心裡有些不安,所以情緒比較煩燥,不耐煩地說道:「沒事兒!」話出口後,才覺著語氣有些不對,苦笑著解釋道:「有些麻煩事兒,我得多想想,你們先不要管我。」

    進了范府,范閒首先便是往父親的書房裡跑,結果發現父親不在家裡,說不準此時是被召進宮去了。

    他有些不安地回到自己的房間中,坐到桌前時,才發現自己的背後已經濕透了。其實在李弘成複述莊圓裡吳伯安和宰相二公子地死狀時,范閒就知道是誰下的手,在這個世界上,再沒有人比他更熟悉五竹叔出手的方式和留下地痕跡。

    那天夜裡范閒在天牢中查出吳伯安這個名字之後,就知道吳伯安已經是個死人??只是沒有想到林婉兒的二哥也會一同死去。

    雖然不知道五竹是如何找到那個吳先生的,但是依五竹冷冷淡淡的性子,一釬子捅死兩個謀害范閒的幕後黑手,實在是件很正常的事情。五竹是宗師級的強者,在他的眼中,什麼宰相府公子,或許和澹跗那個來殺自己的刺客一樣,只是個血肉之軀而已。只要不會牽連到范閒,五竹地鐵釬前,從來沒有禁忌。

    范閒的不安在於,既然連靖王都認為自己與林珙的死有關聯,那宰相會怎麼想?他是想報當日護衛被殺,自己和籐子京重傷之仇,他也有想過幕後主使之人可能是宰相大人,自己未來的岳父,如果真是這樣,范閒自忖也只會殺死吳伯安以警告對方,但卻沒有想到林婉兒的二哥就這樣乾淨利落的死了,林家就兩個兒子,聽說大的那位還有些問題……

    想到林婉兒,范閒又是一陣頭痛,就算婉兒從小生長在宮中,與林家人沒有什麼感情,但畢竟雙方是血肉之親,這是無論如何也撕脫不開的事實。

    他站起身來繞著桌子走了兩圈,眼光漸趨堅定,他下定了決心,這一輩子也不能讓婉

    婉兒知道這件事情,不能讓她知道是自己的叔叔殺了她的哥哥。

    莊嚴無比的皇宮深處,天下最有權力的那個人所處的房間,卻遠遠不如他所管轄的疆土那般有氣勢,寶鼎裡的焚香漸漸散去,只留下厚厚積香灰,門外西去陽光側向照了過來,那些撲檻而來的柳綿在光線之中纖纖可數。

    房內鋪著淺色石磚,左右依次站著十數位朝中大員,今天並不是正式的朝會,所以這裡並不是太極宮,只是一處偏殿,慶國偉大的陛下也沒有坐在高高的龍椅之上,只是隨意揀了把椅子坐著。

    皇帝今日穿著一件水青綢的便服,腰間紮著一條盤龍金絲帶,烏黑的頭髮束的緊緊的,只是偶爾會在鬢角處發現幾絲銀絲。他就這樣隨意坐在椅子上,比四周站著的臣子還要低些,但那股氣勢卻像是坐在世界的最高端,俯視著腳下的萬千臣民。

    今日國事已畢,留在屋裡的都是幾位老臣、重臣。

    陳萍萍在左手第一位,因為身體原因坐在輪椅上,所以顯得很特殊,頭顱無精打采地微微垂下,似乎都要睡著了一般。這些大臣們知道身為陛下第一親信的陳院長,曾經得過明旨,不用參加例行朝會,但今天這會議卻是必須要參加的。

    宰相林若甫在右手第一位,他今天也有特殊待遇,坐在一張圓凳子上,只是官服有些長,所以顯得有些滑稽。這位名噪天下的奸相,生的卻是眉清目秀,眸子炯炯有神,只是微白的鬍鬚揭示了他真正的年齡,想來年輕的時候,一定是位美男子。

    今日他的雙眼有些紅腫,嘴唇有些發白,想來是先前哭過。

    「宰相大人節哀。」皇帝輕聲說道,房間裡嗡嗡的回聲響了起來,「你且在府中休養數日也好……送送那孩子。」

    林若甫站起身來,恭敬行了一禮,哽咽說道:「老臣不敢,犬子之事,驚擾了陛下已是罪過。」

    那幾位各部大臣也溫言相勸老宰相,人死不能復生,如何如何。

    林若甫忽然高聲說道:「敢請陛下為老臣作主,為那死去的孩子討個公道!」說完這話,他就直挺挺地跪了下去,今日午間得知了二兒子的死訊,一向心如鐵石的宰相大人也險些暈厥了過去,所謂白髮人送黑髮人,哪裡禁得住這般情緒上的衝擊。

    皇帝的唇角不為人知地翹了一翹,不過沒有人敢盯著天子的臉去看,所以也沒有人注意到這個小細節。皇帝陛下似乎有些詫異宰相的說法:「自前日范家小子遇襲之後,不期京都之側,又發生如此兇案,這京都府自然難辭其責,宰相大人放心,寡人自當重重處分,給你一個交待……各有司定要抓緊緝拿兇徒,以刑部為主,若有不協事,陳院長在一旁統領一下。」陳萍萍看似熟睡,此時卻睜開雙眼,微笑著應了下來。

    林若甫雙眼裡暴出兩道精光,卻是片刻即逝,向著皇帝叩了個頭,才在眾人的勸說下站了起來。

    皇帝平靜看著他,慶國並不如何講究殿前儀範,這位九五之尊知道宰相這個頭是不好禁受的,忽然皺眉說道:「前次事情,有北齊賊子的影子,意圖引起朝廷風波,今次莫非又是外賊潛來作案?這邊禁如今難道疏落成這副模樣?傳旨下去,著北三司好生自查。」

    他忽然厲聲訓斥道:「陳萍萍,你的院務也得用些心才是,四處難道是吃白飯的!你這次回鄉省親,硬是多拖了一個月。難道要朝中大臣的子弟個個死於非命,你才肯回來!」

    天子一火,滿堂俱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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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在京都 第六十二章 御前栽贓
    聽著陛下的聲音越來越高、群臣驚懼,極少見陛下如此發怒.更少看見陛下對陳大人如此嚴厲訓斥。陳萍萍卻是面色不變,開口自辯道:「回京之時.因為朝中哨人意圖劫走北齊密諜司理理,這位司理理與前些日子范氏子遇刺一案有關.茲事體大,我得院報之後繞了一段路,那棵子回來,所以耽擱了些時辰。」

    「嗯,原來如此,那倒罷了。「皇帝輕輕想了一聲,競是持這事兒高高舉起,卻又輕輕落下。

    眾大臣原本驚的不行,心想陛下似乎連陳大人都不怎麼喜歡了,接著發現如此發落,才明白原來遲歸一事.終究不成體統,陛下是借此事將這筆帳清掉。但眾人緊按著想到陳萍萍所言司理理一事,大臣們還頭一次聽說有人意圖劫囚.不免心頭震驚,暗付莫非真的有朝中大員與北齊勾結,妄圖惑亂朝政。

    「司理理一事暫且放下,先將宰相公子這件案子查個水落石出。」皇帝冷冷看著陳萍萍。

    「怎麼講?」不止是皇帝,就連其餘那幾位大臣也來了興趣,惟有林若甫似乎想到了什麼.臉色變得十分難看。

    「宰相大人心憂子逝,有些話我本不當說,不過當臣子的,在陛下面前不敢隱瞞,還請陛下恕過臣出言無狀之罪。」

    皇帝皺眉道:「說來聽聽。,

    陳萍萍握著滿是青筋的枯手成拳。堵在唇邊咳了幾聲.似乎將胸裡的悶痰全部咳了出來,才淡淡說道:「宰相二公子林洪被殺之時.與吳伯安在一起。」

    「這吳伯安是誰?」皇帝皺眉道:「講清楚些。」

    吳伯安在京都官場中頗有幾分名聲,此時屋裡的大臣大多知道,只是以往總以為這個謀士是在太子與二皇子之間搖擺.哪裡想到竟是會與宰相家的公子呆在一起,此時再投往宰相大人的目光.不免多了幾分擔憂.畢竟大家是文官一體。如果被瘋拘陳萍萍咬出什麼,大家都沒顏面。

    林若甫此時卻是安坐圓凳之上.雙眼紅腫未諧.卻看不出有什麼擔心的。

    「臣日前追查范氏子遇刺一事.司理理供認。與北齊方面聯繫的人.正是吳伯安.而私放西蠻箭手入京都的人。是巡城司參將方達人,在滄州城外意圖劫囚的騎兵首領,是方達人遠房堂弟梧州參軍方休的手下…如今看來,這事件的籌劃者便是吳伯安,方休與方達人都是執行者,負責接應北齊的刺客及殺人滅口.至於那些箭手地屍體被搶先火化一事.目前還沒有查到什麼頭緒。」

    「你想說什麼?」

    「臣無它意,只是好奇。為什麼林二公子死前。會與前些日子范氏子遇刺事件的主謀者呆在芥山腳下的莊園裡。,

    此言一出。群臣嘩然,禮部尚書郭攸之率先出來為宰相辯解:「且不說那司理理是不是受刑不過。胡亂攀咬,即便吳伯安與前宗案子有關。」他轉向皇帝請罪道:「臣一時情急,陛下莫怪,著實是因為那吳伯安乃二十年前進士,在京中頗有才名,交遊甚廣,林二公子與他在一處實屬尋常,豈能因此事而隨意誣蔑死者?宰相大人喪子之痛未去,陳大人便如此胡言亂語,實在是…不堪!不堪!」

    林若甫此時站了起來,對陛下躬身行禮,沉痛說道:「犬子不肖,行事盂浪,遭致不測,但若說他有此不臣之心,老臣是斷斷不信的。」他又說道:「那吳伯安臣也見過,確實是個有才之人,還曾與他遊歷京都四周名勝,若與吳伯安有故,便與命案有關,那豈不是臣也脫不得這嫌隙?」

    「不錯。「一名大臣也搖頭說道:「臣也曾與那吳伯安見面,觀其人面.似乎頗正,若此人真是狼心狗肺之徒,這又與林二公子何干?陳大人當謹言才是。」

    林若甫面現激動說道:「若臣與此事有關.天厭之.天厭之!」見宰相大人說了如此重的話,幾位大臣隨他一同跪了下來。見大臣們跪著,皇帝撐領於椅斜瞥了陳萍萍一眼、眼裡卻儘是笑意。轉瞬間,皇面色如霜,請詩臣起身,正色道:「陳萍萍巳先請罪.還未說完,容他先說下去。」

    朝堂之上總是如此.陳萍萍一院獨大.文官系統總是喜歡抱團。陳萍萍淡淡者了林若甫一眼,說道:「宰相大人息怒,本官只是覺得不解。監察院暗索京都一日一夜.都沒有找到吳伯妥,貴公子卻能與這謀士在葡萄架下把酒言歡,自然想問個明白。」

    「吳伯安究竟是不是前宗案子的幕後主使.此時猶未可知.也許當時他與林二公子約好去芥山賞景,陳萍萍,

    此事稍後再論。」皇帝忽然給冷冷口.阻止了陳萍萍的陳述。

    見陛下站在己等一方.各部大臣們鬆了一口氣,林若甫的心裡卻被稍後再論四個字擊中了心房,一陣寒意湧了上來.知道陛下是在警告自己不要借題發揮。

    這是一種交換,一種不借助言語.卻雙方心知肚明地交換。林若甫相信府中袁宏道的判斷,珙兒的死與范家應該沒有什麼關係,所以沉默不語.按受了這個事實。畢竟.如果監察院真順著吳伯安勾結北齊的事情追下去.事涉謀逆.只怕自己這個宰相也做不成了。

    「你先前說這兩宗案子本是一宗,究竟是個什麼說法。」

    陳萍萍面無表情看了這些大臣一眼.大臣畏他眼神寒毒.有些不自在地咳了幾聲。他輕聲說道:「經刑部與院中查驗死者傷口及當時場景.判定行兇者乃是東夷城四顧劍一脈,所以臣斷言兩宗案子本是一宗。」

    聽見四顧劍三個宇.就連不韻武道的大臣們都有些動容.難怪先前講述蒼山莊園遇襲之事時,聽說兇手只是一個,便悄無聲息地殺死了十數位高手.而且均是一擊致命。只有林若甫面色不變,似乎早就知道這件事情。

    「嗯?」皇帝皺起了眉頭,四大宗師的名頭雖然還不放在他這位九五至尊的心上。但這些超然地武道強者.對於朝廷威嚴來說總是很難忍受的存在。

    「因為並些日乎被范氏子反擊殺死地刺客中,有兩名女刺客.據院中檔案,這兩名女刺客應該是東夷城四顧劍門下。只是不知道是那人徒弟還是徒孫。月前便有院報.四顧劍不在東夷城內.據臣者來。那劍癡應該是來了慶國。」

    皇帝緩緩閉上眼睛,寒聲問道:「他為什麼不是去殺范家地孩子,而是找到了吳……伯安?」

    「世人皆知四碩劍乃是位劍癡,門下弟子暗殺他人被反擊而死,只怕他還會讚歎對方手段了得.更不會視其為仇,而此人又最是厭惡陰謀詭計.嚴禁門下弟子牽入家國之爭,如果不是吳伯安許了什麼好處。說動了那兩名女刺客。這兩名女刺客就不會死了。只怕在他心中,只有那個吳伯安才是真正的仇人。」

    陳萍萍淡淡而言。撒起謊來真是面不改色。

    許久之後,皇宮地這間屋子裡響起了慶國皇帝威嚴的聲音:「京都府尹梅執禮上折請罪.罰俸降職使用一年.監察院進駐巡城司糾查.免焦子恆巡城司職務,刑部繼續偵辦補充兩宗命素.持卷結之後,發詔令東夷城交出元兇.照此辦理吧。」

    說完這句括.他上前對林若甫安慰了幾句.便離屋而去。

    眾臣退後.已有宮女上前推著陳萍萍的輪椅入了內宮。大臣們對於這件事情並不驚訝,他們從來沒有幻想過自己有一天能夠獲得陳萍萍這樣的恩寵,所以才會在大小事情上都緊緊抱團.與監察院地勢力對抗著.也等同是與皇帝的私人勢力對抗著.這是慶國建國以來文官們的傳統概念.似乎已徑根深蒂固地扎進了他們的腦袋裡.永遠無法擺脫。

    大臣們甚至滿懷惡意地想著.瘋狗陳萍萍或許正是因為癱了.又沒有子嗣,才會讓陛下如此毫無保留的信任吧。

    ……

    ……

    安靜地深宮之中,沒有一個太監宮女,只有皇帝與陳萍萍相對而坐。

    皇帝端起茶杯,綴了一口,似乎覺得茶溫不怎麼合適.眉頭一皺,竟是將杯子摔碎在陳萍萍的輪椅之前。啪!的一聲,瓷杯化作碎玉四濺,茶水打濕了陳萍萍地褲腳,但他腿腳不便,競是無法躲開。與先不同,皇帝此時的聲音顯得特別寒玲和壓迫感十足:「四顧劍?這個答案荒唐了些吧。」逕

    陳萍萍就像是沒有看到眼前這一幕般,滿面微笑,十分恭謹回答道:「臣不敢瞞皇上,那傷口淒厲,頗有茫然之意,刑部與院裡一致看法如此。」

    皇帝翹起唇角,笑著看了他兩眼,忽然眼中閃過一絲異色,喝問道:「是不是老五在京裡?」

    陳萍萍緩緩抬起頭來,張開了雙唇,半晌之後才說道:「不錯,五大人如今正在京都。」

    皇帝似乎有些疲憊,揉了揉眉心,淡淡說道:「你究竟還有多少事情瞞著聯?」然後歎息道:「罷了,不過既然你連聯都敢瞞,那就一定要瞞住天下人,不要讓那些人知道老五的存在。」

    (這個世界上知道五竹存在的人太少,只要葉流雲不回京,基本就沒有誰能猜到那件事情是五竹做的。要月票啊要月票,很有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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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在京都 第六十三章 破題
        「是。」陳萍萍恭敬應命。

        「那兩名女刺客真的是四顧劍門下?」

        「是。」

        皇帝忽然皺眉問道:「那四顧劍難道不會真的為了報仇,去殺范氏子?」

        陳萍萍恭敬應道:「一代宗師,總是有些架子的,眼下還在東夷劍坑裡潛修,只要范閒自己不去東夷城就好,而且這件事情臣也在處理當中。」

        「知道了,那些事情前天夜裡還沒談完,今天繼續。」皇帝半閉著眼睛養神,問道:「拖了許久才肯回京,就算你不怕御史們上章,聯也要顧及這天下臣民的議論。聯知道你是在使小性子,不滿意對他的安排。」

        陳萍萍輕輕搓著右手無名指的指甲,不知道是緊張還是激動,但那張滿是皺紋的臉上卻依然十分平靜:「這件事情後,估計宰相會記仇,雖然他會相信是四顧劍出手,總會認為自己的兒子是因為范氏子死的,這門婚事……還是算了吧。」

        皇帝靜靜說道:「不妨事,靖王已經入宮,不知道為什麼,他很喜歡那個小傢伙,別看他不管事,但若他其要護個人,這朝廷裡也沒有誰敢再動,至於林若甫,他是聰明人,林珙死後、他應該相信誰,二十年後,總該有個真正聰明些的決斷才應該。」

        「靖王?」陳萍萍有些意外。

        「當然他沒有認出來,所以不知道他與那小傢伙兒是何處來的情份。」皇帝歎息道:「也許一切皆是命數。」

        似乎這句話涉及到了某些經年之痛,一帝一臣同時極有默契的沉默了下來。

        陳萍萍忽然說道:「四年前我就反對過。今日,臣依然反對這門婚事。」

        皇帝睜開眼晴看著他,說道:「你比聯還要小,但這些年勞心勞神,卻老了許多,以後還是少管些事情。這些小傢伙兒的事兒,哪裡有資格讓你操心。」

        陳萍萍微笑應道:「這件事情完了,臣就告老。」

        「什麼事情?」

        「陛下,那個孩子的事情。」

        皇帝的語氣變得淡了起來:「為了將他母親的東西留給他,聯轉了這多道彎,假意心疼晨兒,封她為郡主,讓這份產業作嫁妝。然後請太后指婚,這才名正言順地讓他得到這些東西。聯用心良苦,莫非你還有什麼不滿。」

        「臣不敢。」陳萍萍心知肚明陛下為了讓范閒能夠重獲葉家,著實施了不少手段,他正色說道:「只是臣總想著,萬一哪日臣去了。這監察院該如何處置。如果將院子再交到一個外人的手裡,實在是很危險的事情。」

        與皇權的繼承不一樣,監察院是一個有些畸形的存在,全依賴於慶國皇帝對陳萍萍的無上信任,依賴於陳萍萍對皇帝的無上忠心,如果陳萍萍一旦死亡,不論是誰接手監察院。都極有可能對於慶國的朝局產生難以想像的可怕影響,交給臣子,則有可能出一權臣威脅到皇族,交給皇子,則有可能造就一位過於勢大的皇子,影響到皇位的交迭。

        皇帝又閉上了雙眼,似乎在思考什麼:「你是認為聯應該將院子交給他?」

        「不錯,那孩子既然不是外人,自然不會威脅到宮中。可是他的出身又注定了不可能參與到天子家的爭鬥之中,所以最能夠保持中立。」陳萍萍緩緩應道。

        皇帝似乎每些心動:「且待聯思琢思琢。你好生將養身體,總還有一二十年好活,這事情不用太著急。」

        「是。」陳萍萍見今天的目的已經達到,恭敬行禮退出,早有遠處宮女看見過來扶著,往宮外的道路走去。

        皇帝站起身來,閉目良久,忽然睜眼看著那個輪椅往宮外行去,他不曾懷疑過陳萍萍對自己的忠心,但一直有些疑慮、為什麼這條老狗會對那個女子如此念念不忘,不惜一切地替那孩子爭取所有可以到手的權力——想到那個孩子,這位天下至尊的臉上忽然閃過一絲溫柔,心想他來京後還沒有見過,什麼時候得去瞧瞧。

        ——————

        宮女將輪椅推出內宮,有侍衛接過、然後緩緩推行在外宮裡,再至官門口,便有監察院的人接了過去,將陳老大人攙扶上馬車,馬車在朱雀大街上向前行進著,碾壓著石板路,發出蹬蹬有韻律的聲音,卻是半天都還沒有行出內城。

        往東城去的路很安靜,這時候天色也已經半黑了,馬車往斜裡一拐,在一個僻靜的地方停了下來,這裡早有另外一輛馬車等候在此。監察院的官吏與那馬車旁的護衛似乎並不熟悉,卻很默契的同時離開馬車,散落在四周,形成了一個比較隱蔽的防衛圈。

        兩輛馬車挨得極近,同時間內,馬車裡的人將側簾掀開,對視一眼,正是陳萍並與范閒的父親,當朝禮部待郎范建大人。陳萍萍看見這張滿臉正氣的面容,便十分惱火:「趁我不在京,你就哄著陛下給你家兒子找了門好親事!」

        范建見他發火,既不恐懼也不緊張,微微笑著應道:「四年前,你壞了我的事,我只不過現在想辦法將事情圓回來而已。」

        陳萍萍冷冷道:「得那麼一堆臭錢,又有甚值得可喜的。」

        范建搖頭道:「錢是最重要的東西,不要忘記當初院子初成之時,若不是閒兒母親、你們喝西北風去。」

        「如今這內庫早不是當年的葉家,你范家如果接過去,只怕會焦頭爛額。皇上逼林家認了和生女,就是想讓你和宰相能和平相處,同時也是為以後考慮,不然將來讓人知道郡主嫁皇子,那是個什麼說法。」陳萍萍冷笑道:「聽我一聲勸,退了這門婚,對你對他都是好事。」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打算什麼。」范建皺眉道:「你一直認為長公主和當年的事情有關係,但是這麼些年了,你也沒有找到證據。」

        「不僅僅是這個原因。」陳萍萍寒著一張臉說道:「就算陛下覺得虧欠他,但你想想,如果陛下真聽了你的,將葉家還給他,那這院子怎麼辦?陛下雄才大略,絕對不會允許世上有人同時掌握這兩樣國之利器,即便是他也不行。」

        范建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你既然知道這些,為什麼還要讓我兒子牽涉到這些事情裡面,讓他做個富家翁豈不是更好。」

        「富家翁就這麼好做?」

        「有你我在京都裡,長公主也受了教訓,以後的幾年應該會很平穩。」

        陳萍萍寒聲道:「不要忘記,你的……兒子,一月前才險些被人給殺了。」

        范建盯著他的雙眼:「這是我的疏忽,何嘗不是你的問題,如果你不是賭氣不回,也不至於京裡會有這些風波。」

        陳萍萍靜靜道:「如果你兒子就這般死了,還用得著你我如此用心?」

        ……

        一陣沉默之後,范建開口說道:「在這件事情裡,我付出的代價遠比你大,所以如果兩邊無法抉擇的時候,我希望你尊重我的意見。」陳萍萍想了一想、認可了對方的說法。所謂話不投機半句多,范建冷冷地放下車簾,一聲今下,兩輛馬車分道揚鐮。

        黑夜籠罩著皇城,在這片濃墨計似的背景中,人們有的為了利益相聚,有的為了理念相聚,然後往往又會因為這同樣的兩個詞分開,只等某日某個機緣巧合的緣故,再次走到一起。皇城根下,高高的朱紅宮牆旁,緩緩地行走著一抬轎子,後方遠遠地跟著幾名親隨,遠處宮門的禁軍看見這輛轎子繞著宮牆行走,卻沒有人上前發問。

        那是宰相的轎子,這是宰相的習慣,每當慶國陷入某種問題之中,他總是會令人抬著自己的轎子繞著宮牆打轉,有的人說他是在森嚴的安靜環境中思考問題,鄙視宰相的人認為這種怪癖說明了他對於權力的某種病態狂熱。慶歷二年,南方大江發了洪水,宰相大人便是塵著轎子繞宮牆轉了許多圈,第二天便上了一道折子,詳細地記述了賑災救災一應事項分工及流程,條疏清晰有力,而在最關鍵的銀錢用度上,卻有些捉襟見肘,戶部有些獨力難支,恰此時內庫卻有幾大筆海外貿易銀兩入帳,險之又險地為宰相的計劃提供了保障,陛下龍顏大悅。

        世人常道,宰相是奸相,看他府第便知。宰相是能相,看這天下便知。但不管是奸相還是能相,其實在某些特定的時候,他總是會回歸到最原始的角色,比如父親。今日宰相繞著宮牆「散轎」,無人敢來打擾,正是因為大家知道他的二兒子死了,大人的心情不好。

        夜色漸漸的深了,皇宮裡點起了紅燭燈籠,隱隱約約的黃色燈光從高牆之上灑漫了過,但宮牆這面卻依然是漆黑一片,轎子緩緩走到宮牆某側僻靜地,迎面遠遠有一個燈籠搖搖晃晃地過來了,走得近了些,才看明白原來也是一方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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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在京都 第六十四章 那個女人
        兩抬轎子同時停下,轎夫小心放下前棍,就像范建與陳萍萍見面時一樣,悄無聲息地退到了遠處。轎頭自然傾前,坐在裡面的人應該會很不舒服才對,但很奇怪的是,不論是宰相還是那個轎子裡的人,並沒有出來相見。

        所以轎頭相向而拜,像是兩個朋友在揖手問安,又像是一對新人洞房前在拜天地。

        「若甫,不要太過傷心了。」對面轎子裡終於響起了柔柔弱弱的聲音,竟然是長公主親自出了宮,來見自己許多年前的情人!

        聽著這個熟悉的聲音,轎中的宰相大人微微皺了皺眉,似乎想到了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他淡淡說道:「長公主關心臣之家事,臣不勝感激。」

        聽見他這番拒人於干裡之外的話,長公主的聲音馬上變得淒柔起來:「這主臣之別……在你我二人間怎能提起?為何你今日說話如此生份。」

        宰相大人的轎中傳出一聲冷笑:「公主殿下,若甫無能,卻不想成為公主殿下手中隨意揉捏的麵團。」

        另一輛轎中沉默了下來,似乎想不到對方會說出如此傷人的話語,半晌之後才淒楚應道:「若甫你這是何意?拱兒雖不是我的孩子,但逢年過節,我總是讓人送禮物至府上,我也如你一般疼愛……我,我我,堂堂公主之尊,莫非卻是你的出氣筒?罷了罷了……今日你心情不好,還是先別說了。」

        林若甫忽然冷哼一聲說道:「今日與長公主相見,便是要講與公主聽,十月份晨兒的婚事,我已經允了。」

        ……

        宮牆外一片黑暗,只有擱在長公主轎旁的那個燈籠散著些許光芒,長時間的沉默足以證實轎中那位看似柔弱的女子,此時心中是如何的震驚,聽到這話後又是怎樣的憤怒,許久之後,長公主清冽如三九寒風般的聲音才透出轎簾之外:「那是我的女兒!我不會讓她嫁給范家那個小雜種。」長公主不論在宮中官外,一直給人一種柔弱不堪的形親,誰知道此時說話竟如此厲殺。

        「您……能拗得過陛下嗎?」林若甫的聲音裡無來由多出一絲自責自怨自嗟,「何況……陛下讓天下人都知道,晨兒是我的女兒,這就注定了她也只能是個不怎麼光彩的角色。」

        長公主的聲音已經馬上反覆成了萬分淒美:「你真的忍心……」

        林若甫現在聽見對方這種聲音便覺得十分噁心,厭惡說道:「公主若是擔心內庫的事情,這如今已經不在我的考慮範圍之中。」

        長公主顫聲說道:「你不考慮,誰去考慮?我一個婦道人家,獨處宮中。這些年難道容易嗎?」

        轎中林若甫面上憎惡之色大作:「我有一女,卻終年不得相見,只在宮庭大宴上偶爾能遠遠瞥上一眼,做父親做成我這種模樣,難道我容易!」

        長公主淒楚辨解道:「這是沒法子的事情,當年我珠胎暗結,又不忍心誤了你的前途,這才獨自一人將她養大,這些年來,我在宮中為你打理,從內庫裡暗調銀兩讓你使用,難道你就不念我的一絲好?」

        宰相的轎中聲音寒意大作,林若甫低聲咆哮說道:「我的前途?從當年至今,我何時主動要過這等前途?當年窮酸讀書郎,如今卻成了一代宰相,似乎風光,但有女不得見。生了個兒子……卻……」他在轎中顫著聲音說道:「……卻慘死在前,這哪裡是我的前途,我所想要的東西。這只是你想要的權力,你不甘心嫁給一個永世不能出頭的駙馬,安安穩穩地過下半輩子罷了,莫非我還因為這些事情謝你?」

        長公主聽著這些話語,心頭大怒,尖聲哭罵道:「林若甫。事已至此。你卻來說這些混帳話。若你真的不甘心,當年調你入都察院任給事中的時候。你為什麼不說話?讓你進翰林院的時候你為什麼不難過?為你求來吏部待郎實職的時候,你為什麼不自責?步步高陞的時候,你不記著我的好,如今稍有不順,便將所有怒氣發洩到我身上!」

        「很好,睿兒。」聽著長公主的聲音越來越高,林若甫的聲音反而安靜了下來,說的話卻無比怨看:「我寧肯你是這樣的一個潑婦,也不希望你永遠是那種哀哀慼慼的模樣,你知道不知道,那樣很噁心的。」

        長公主被氣得說不出話來。

        「關於晨兒的婚事,我決定了,我觀察過范閒,不管他是什麼樣的人,但至少是一個不容易死的人。」林若甫冷冷說道:「我不希望我的女兒變成一個寡婦。」

        長公主痛斥道:「你今日是不是昏了頭了,珙兒才被謀害,你就急著拉攏范家,難道你真信陳萍萍那條老狗說的,四顧劍何等樣身份的人,怎麼可能來京都殺人!說不定范建就是幕後的主使。」

        林若甫冷冷道:「死的是我的兒子,你以為我沒有去看他最後一面?那些傷痕是掩飾不了的,四顧劍的劍意凌厲卻隨性,就算我認錯了,我府上那位卻不會認錯。」

        見說服不了對方,長公主語氣放軟,哀求道:「你再等我查查,就算你不憐惜我,但也不要讓晨兒嫁入范家。」

        一陣沉默之後,林若甫終於開口說道:「吳伯安向我提議刺殺范閒的計劃,我沒有同意,沒有想到他卻說動了愚蠢的珙兒。」

        長公主沉默了下來,知道已經很難讓對方相信自己與這件事情並沒有什麼關係。

        「吳伯安是你的人。」林若甫的聲音寒冷得似乎要將在夜風中搖擺的轎簾都冰凍住,「我一直都知道他是你的人,他是你用來監視我的人,但我沒有想到,我的兒子會因為你死去,所以,到此為止吧。」

        夜風漸起繞皇城,青轎一抬緩緩遁入黑暗之中,一隻燈籠頹然無力地倒在另一個孤獨的轎子旁邊,轎中隱隱傳來女子的飲泣之聲。

        太監心驚膽顫地上前,宮女在旁打著燈籠,一行人緩緩沿著皇城的角門入宮而行。

        轎子走了許久才到了長公主暫居的廣信宮,轎簾一掀,滿臉淚痕的長公主從轎上走了下來,幾個太監和宮女趕緊低頭,不敢抬頭去看。長公主柔弱無力地走上石階,終於擦拭淨了臉上的淚水,忽而嫣然一笑,像露後楊柳一般展現青青之姿,怯怯生生說道:「都殺了吧。」

        數道青光乍現!幾名太監來不及求饒,便被長公主貼身的宮女用袖中短刀割喉而死,夜殿之內,屍首倒地,發出輕微的幾聲。

        ——————

        宰相府並不是京都最大的一處宅子,但卻是最富貴的一座宅子,不論是靖王,還是累世富貴的田陵候家,都及不上相府。相府的正門以及裝飾,看上去並不如何富貴,但真正懂行的人,一眼便能瞧出來府內的擺設,都已經是些斂去風華,只餘內在的高級玩意兒,隨便幾張椅子,估計就能置換成靖王家那一大片苗圃。

        當然,我們這裡所做的比較,自然是將皇帝陛下家的宅子剔除了出去,他老人家的宅子叫皇宮,那傢伙兒誰敢比去。

        林若甫其人能在短短的二十餘年間,斂取如此多的財富,世人皆知其貪其奸,奈何陛下卻總是睜著眼當作沒有若見,這真是件讓人很糊塗的事情。

        走過前廳,與那些前來慰問的文官們打了個招呼,林若甫面色有些頹然地走進內宅,官員們知道宰相大人心情低落,不便打擾,所以紛紛告辭,只有幾個有緊急公務的官員手足無措地等著。林若甫似乎想起了他們,走了回來,問了一下發生了什麼事情,強打著精神處理完手頭這些事情,才無力地揮揮手讓他們走了。這些官員離開相府的時候,又是自責又是感佩莫名,宰相遇此慘禍,竟然還能以公事為先,實在是不世出的國之砥柱。

        來到內宅,進入書房後,林若甫坐在桌上,長久不發一語。

        「大人,此時與東宮翻臉,似乎不大合適。」宰相最親近的朋友,也是最私密的謀士,袁宏道給他端了一杯茶,袁宏道今天穿著一件素服,他看著林若甫強打著精神,不由心頭一黯,說道:「先不說這些了,大人先去歇息吧。」

        林若甫搖了搖頭,皺紋裡滿是濃濃的憂愁,輕聲說道:「事已至此,為了這滿府子侄,還有林氏族人,我總要籌劃個路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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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在京都 第六十五章 夏至
        袁宏道皺皺眉頭,又聽著宰相柔聲說道:「我在朝中太久,不知得罪了多少人,膝下二子一女,原本指望著拱兒能夠成器,不料卻遭此橫禍,如今便只有大寶和晨兒……總得為他們安排一下才妥當。」

        袁宏道再次皺眉:「只是如此轉變,似乎來的劇烈了一些。」

        林若甫的眼光忽然溫柔了起來:「身為人父,不需要太過惜身。若說奪嫡之事,陛下正當壯年,只怕到時候你我早就死了,何必操心那麼多。」他接著問道。

        「確認是四顧劍下的手?」

        袁宏道點了點頭:「是的。」

        林若甫深吸了一口冷氣:「有時候發現手中的權力並不能換來什麼……但既然范家和監察院暗中通了這麼多年氣,我想,如果加上老夫,他們應該也不會拒絕。」

        袁宏道微笑道:「范侍郎依著與陛下情份,一力促成這門婚事,想來是對老大人早有所盼。」

        林若甫微笑道:「過些日子,我要親眼看著那個叫范閒的,看他究竟配不配得上我的女兒。」

        袁宏道又道:「那長公主那邊……」

        明明知道宰相的二兒子非正常死亡,與長公主的計劃有不可推脫的關係,所以哀宏道很小心翼翼地提到了她的名字。

        「李雲睿讓吳伯安籌措第一決的暗殺,乃是一舉三得之計,殺死范閒,她可以重奪內庫之權。說動拱兒,她可以此為繩,將我相府牢牢捆在她的身上。只是她沒有想到,范閒並不是這麼好殺,而吳伯安這個賤狗,卻和我那孩兒……死了。」林若甫眼中暴出兩道寒芒:「不過她依然還有最緊要的一環,便是她算準了陛下的心思,當初就算程巨樹一行人能逃出京都,只怕也會被她假傳我的命令,讓方休在滄州殺死。以此坐實北齊殺人。」

        袁宏道皺眉道:「原來,長公主是猜準了陛下想要大動刀兵。」

        林若甫搖搖頭:「陛下當年北伐,未競全功,一直耿耿於懷,長公主如今送給他如此好的一個借口。就算陛下不喜她自作主張,也要承她這分情。只不過當年和約之事太過複雜、陛下這次頂多也就是奪幾個小國。給北齊一點顏色看看。」

        袁宏道歎息道:「長公主智計驚人,實在是難以對付。」

        林若甫緩緩閉上眼睛,說道:「我從未想過對付她……留給晚輩們去做吧。」

        「是,大人。」

        正此時,書房外面傳來一陣吵鬧,值此深夜不知是何人竟敢如此喧嘩,但看宰相與袁宏道的神情,明顯知道外面是誰。門被推開了,一個二十多歲的大胖子走了進來。後面的幾個老媽子和下人居然也沒有拖住。敢緊站在書房外面向宰相請罪。相府規矩大,沒有相爺允許。誰要是私進書房,那是會被嚴處的。林若甫揮揮手,示意知道了,然後滿臉溫柔地看著那個大胖子輕聲道:「大寶,怎麼又不乖了?」

        被叫做大寶的這個大胖子,眉際之間很寬,雙眼有些直楞楞的,看上去似乎腦部發育有些問題。但聽到林若甫說話,卻馬上安靜了下來,羞羞說道:「大寶乖的,只是弟弟還沒回來。」

        這是林若甫的大兒子,小時候生過一場病,結果就變成了如今的模樣,一直只有三四歲的智商,所以極少出門,京都眾人同情相府遭遇,也不怎麼提這件事情。大寶平素裡與林珙最為親近,結果這兩天一直沒有瞧見弟弟,所以變得煩燥了起來。

        林若甫心中一慟,像絞似的痛了起來,捂著胸口,穩了半天才柔聲勸道:「二寶出門了,過些天就二回來,大寶乖,快去睡吧。」

        大寶終於安靜了下來,臉上持著有些憨拙的笑容,被老媽子們領去後院睡覺了。

        一陣沉默之後,林若甫冷冷說道:「我只有一個兒子一個女兒,大寶又是這個模樣,袁兄,你說我應該怎麼辦?」

        袁宏道皺皺眉:「若為大公子著想,晨小姐嫁給范閒並不是很好的主意,畢竟范公子似乎很難逃脫政治上的傾軋,以後的生活極難安定,將來若將大公子托付給晨小姐,不是太方便。」

        林若有搖搖頭,話語裡帶出一陣寒意:「只要他姓范,就注定逃不出這些網,所以我寧肯他是個心狠手辣之輩,如此才能護得晨兒和她大哥一世安全……」

        說完這話,他馬上回復了平靜走到書索之後,拉開那層砂幕,看著幕後的天下大勢圖開始皺眉不語,目光偶爾掃過東夷城的方向,但更多的還是停留在慶國的北方,慶國與北齊之間那些錯綜複雜的小諸侯國。

        良久之後,林若甫皺眉道:「得馬上拿出個方略來、雖然不見得是場大戰,雙方可能也不會直接接觸,但北方諸郡要往那些小國運糧運馬,都必須得提前準備好。」

        袁宏道應了一聲,然後便聽著宰相大人開始咳了起來,咳得太急,似乎眼角掙出些水光來。宰相在地圖前面負手而立,皺眉籌劃,就好像他今天並沒有失去一位親生的兒子般,袁宏道看著他的背影,在心裡歎了口氣,略微有些感動與欠疚,想著若甫這生雖大富大貴,卻沒有什麼舒心的日子,真可謂是一見公主誤終生。

        ——————

        所有的這些事情,都集中發生在一天的時間裡,沒有人知道這些暗流下的交易或是爭吵意味著什麼。司南伯范建與陳萍萍的會面,宰相大人與長公主私下會面,朝廷上下,知道這兩件事情的人,不會超過范閒的十根手指頭。

        所以范閒不知道自己的將來已經被安排到了一條金光大道之上。

        如果入京後這幾個月像黎明前的黑暗,濃黑如粘稠的墨汁糊住了他的五官,讓他備感壓力,無法放鬆。那麼後面的這些日子,卻忽然像是天神端了盆清水來,照著他的臉上一潑,即讓他感到無比清爽自在,也讓他變得無比清醒。

        這些天裡,他一直催眠自己,二舅子的死和自己沒有一絲關係,唯有如此,才能面對自己此時最難面對的林婉兒。林婉兒自從知道二哥死後,精神有些低沉,雖然這對兄妹並沒有見過幾面,但骨血相連,終究有些難過。范閒將這些看在眼裡,心中也有些不好受,雖然那位二舅爺是想殺自己的幕後兇手——他有時候覺得自己有些冷血的病態,因為如果在澹州時聽說京都裡的范思轍死了,或許自己不會有一絲一毫的難過

        當然,現在的情況又不一樣,柳氏似乎默認了目前的局面,京都柳家也嗅出了些許不平常的氣息,給予了柳氏足夠的信息以供參考,所以柳氏異常安份,也不再阻止范思轍跟著范閒在京都裡四處閒逛。

        最讓范閒心安的是,似乎沒有人懷疑到宰相家二公子的死亡與自己有關係,包括宰相大人在內。其實這件事情是他與靖王有些多慮,當日吳伯安與林珙藏的如此隱蔽,連監察院一時間都查不出來,那除了天下四位宗師之外,還能有誰能找到?只要沒有人知道范閒與五竹的關係,就沒有人會想到范閒會與林珙之死有關聯。

        更出乎范閒意料的是,經過多重傳話,隱約收到相府遞過來的消息,宰相大人對於十月份的婚事表達了某種程度的認可,正當范閒不停猜忖是不是老人家白髮人送黑髮人,真的已經心灰意冷時,老奸巨滑的司南伯范建卻比朝野上下任何人都搶先看明白了這事情背後的原因:宰相與東宮或者長公主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有了嫌隙,這是林若甫在尋找新的投資方向,也許正是相府的政治重心開始向二皇子轉移的一個跡象。

        一前一後的兩次暗殺事件,就像兩道春雷般震響了京都的天空,但春雷過後卻無雨水余澤,漸漸的事情也淡了,只是宰相大人似乎心傷子逝,變得有些心灰意懶,托病極少上朝。那位跛子陳院長也不怎麼上朝,只是在院子裡呆著,偶爾發出幾條命令。想到此事,范閒總有些疑惑,為什麼陳萍萍回京之後,沒有召見自己,他此時還不知道在天牢之中,那位老跛子已經玩過偷窺。更疑惑的是,明明陳萍萍都回京了,費介又跑哪兒去了?

        無論如何,朝中的各方勢力在這一次短促卻慘烈的交鋒之後,付出了幾條生命的代價,重新構築起了一種有些脆弱的平衡。有的人接受了不得不接受的改變,比如內庫掌控權在幾年後的易手,有人開始尋找另一條保全自己以及家族的道路,比如宰相。這些變化,對於范閒而言,無疑都是極為有利的,至少他不用過於太多的擔心自己的人身安全。

        到此時,他才給遠在澹州的奶奶寫了一封信,告訴老人家,自己在京都過的挺好的,請她不要太牽掛。

        春天之後是夏天,這雖然是一句廢話,但對於千辛萬苦終於在京都立住腳的范閒而言,他的生活中終於少了些淫雨綿綿,多了些明朗睛天,幸福的日子,似乎開始在那邊向自己緩緩招手。

        夏天來了,秋天大婚的日子還會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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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蒼山雪 第一章 田莊
    朝廷的詔書早已經發到了東夷城,但是東夷城只是卑辭媚語地回了國書,奉上大把金銀,卻死不肯承認自己與蒼山下莊園之事有任何關係——這是用屁股都能想得到的應對,而孤守東夷城劍居的那位大宗師卻保持著自己的驕傲,同時不想為東夷城四周的百萬子民帶來兵刀之災,所以只好沉默。

    而北面的局勢有些緊張,北齊陰亂慶國內政是罪證俱在的事實,由不得對方辯解。所以雙方邊境線上厲兵秣馬,被各自控制的那些小諸侯國間時有小型衝突發生,似乎一場戰爭即將爆發。

    烏雲在慶國北面飄著,京都卻是盛夏時節,人們自在遊走,一片安樂,享受著盛世所帶來的平安與富庶。范閒也是其中的一員,雖然那次牛欄街的事兒最後不算自己出手了結的,但也算是對自己,對那些死去的人有了一個交待。而在處理這件事情的過程之中,他學習到了許多東西,雖然自己走的每一步,其實都是依托著監察院的力量,不過瞭解了許多監察院的辦事流程,除了費介老師當年說過的之外,多了許多最直接的認識。

    夏日難挨,范家與郭家的官司終於了斷了,在許多人眼裡,這已經是件小事,既然范閒已經成了太常寺協律郎,那將來自然是要尚宮中哪位公主的貴人,區區郭家對著宮裡,哪裡還敢多事,所以早就撤了狀紙,范閒也終於得到了可以離京的許可。

    發生了那樣恐怖的事情之後。范閒馬上就敢出京,不能不說是個很大膽的舉動。不過如今他的身邊總是會跟著許多保護自己的人,有范宅的舊人,也有監察院的人手,如今范閒擁有一個暗中的身份——監察院提司,除了王啟年之外,又從四處各路裡招了些新面孔補充到他手下。

    這天清晨。趁著毒辣辣的太陽沒有出來,范府三位小主子鑽進了馬車,在護衛與啟年小隊的保護下,駛出了京都,來到了離京不遠的范族莊園。此行並不是來避暑。而是來祭拜。

    在墓地裡早有護衛擺好瓜果香燭祭品之類,范閒沉默看著還很新的幾塊墓碑,心裡的感受很複雜,重生之後一直稟持的心念在這一刻裡,竟然變得有些恍惚了。

    紙錢燃起的火中煙霧極重,范思轍早受不得這薰退到馬車上去,而范若若卻是強忍著煙薰,半瞇著眼睛,牽著兄長的衣袖站在墓前,她知道眼前長眠於此的三名家中護衛是為了哥哥死的。所以心頭也是一片感激。而且她從小接受范閒書信中關於這方面的教育,所以也不認為祭拜下人是不合規矩的事情。

    煙霧中,幾名新來的護衛一聲不吭地站在范閒的身後。不知道是被煙薰著還是火嗆著。幾個大漢的眼裡都有些泛紅,望著少爺背影的眼神,卻是實實在在的有些不一樣。過了會兒,一名護衛好心勸道:「少爺,您來看這幾位兄弟,心意到了便成,這裡煙大,還是先回莊子吧。」

    范閒的眼也被煙薰得厲害,笑著揉了揉,聽他的話上了馬車。車上范思轍正在看最近一個月澹泊書局的帳冊,看見兄姐二人上來,挪了挪位置,忽然壓低了聲音說道:「大哥,這是不是收買人心的一招?」

    范閒心情有些灰暗,微微一笑不去理他,只拿手將他大腦袋上的頭髮揉亂,說道:「你呀,總得相信這個人世間總是有些事情是真的,無情未必真豪傑……」范若若輕聲接道:「憐子如何不丈夫。」

    范閒有些意外地看了妹妹一眼:「你……」范若若低頭解釋道:「哥哥前些天說過一次,我就記了下來。」發現妹妹如此用心聰慧,范閒很高興,輕聲說道:「記住了,這是位姓周的人說的。」

    范思轍看了一眼,咕噥道:「喲,又換筆名了?石頭記後十幾回什麼時候拿出來。」

    范閒現如今哪還有精神整那些,但聽著筆名二字,卻是無來由一窘,心想自己老解釋是誰寫的,確實有些多餘。

    他此時有些微微惱羞,於是繼續教訓范思轍道:「人心也許可以收買,但感情這種東西是自然而成,人要是沒了感情,那不就成了怪物?活在世界上什麼都不在乎,六親不認,生死無情,就算成了神仙,又有什麼意思?」范思轍搖頭反駁道:「你不是神仙,怎麼知道神仙的感覺好不好。」范閒應得極快:「我不是神仙,是人,所以知道做人做成神仙那樣,又不能真的長生不老,感覺一定會很糟糕。」

    說到這裡,忽然范閒就想到了五竹叔,心裡湧起一股強烈地不安和自責,他很擔心五竹叔將來真的老了後,會真的變成一個不會說話的孤老頭子——只是五竹堅持著遁於黑夜之中,范閒根本沒有辦法主動找到他。

    馬車離開了族裡的墓地,沿著田莊之間最寬的那道田壟,有些困難地往莊子裡駛去。馬車剛到田莊外圍一個大坡下面,早就莊子裡的人前來迎著了。這裡不僅僅住著佃農,還有范氏大族裡的一些潦倒家庭,在京都這樣繁且貴的地兒呆不下去了,只好往邊上的農莊裡走,只不過他們沒有田,又放不下面子與佃農一般種地交租,司南伯范建雖不是一個捨得花血本照顧窮親戚的主兒,但也總不能看這些人餓死,所以目前這些范氏族人只是幫著范府照看一下農莊,打理一下這裡的事務,每月有些進項養家。

    說來奇怪,范建始終沒有提讓范閒祭祖歸宗的事情,范閒也當作忘記了,本來他心裡就還有些疑問無法解釋。只不過如今的京都,早已經沒有人將范閒看作私生子那般蔑視,范氏族中,更是知道范族日後的富貴恐怕就是要靠這位漂亮的大少爺,所以格外恭謹。

    接過長者遞過來的茶水,一飲而盡,向四周點點頭,范閒便在家中護衛的帶領下,走到西邊林邊的一個小院子裡。這是籐子京的院子,一入院後,發現籐子京早就已經爬了起來,規規矩矩地站院中等著。籐子京看著范閒為難說道:「少爺,我要出去迎,可侯三兒硬是不讓。」

    范閒不和他客氣,攙著他便進了堂屋,解釋道:「別怪侯三兒,這是我說的。」侯三兒是新近歸到范閒手下的一個護衛,先前入田莊打的前站。范閒看著籐子京略顯富態的臉問道:「最近腿怎麼樣?」

    籐子京呵呵笑了一下:「沒事兒,已經能動動了,大概過些日子,就能回京。」

    「要是覺著在這裡養傷不容易,乾脆還是回京養去。」正說話間,籐子京的媳婦兒閨女進來拜見主人,范若若在旁打發了賞錢,又拉著騰子京五歲大的閨女問了幾句,便抱著孩子出去了,將男人們留在了屋裡。

    范思轍依然在算帳,就連騰子京的請安也只是嗯了一下。范閒無可奈何地看了這弟弟一眼,聽著騰子京解釋:「先在莊子裡呆著,畢竟老婆兒子都在這裡,傷好了,自然回京為少爺效力。」

    這兩人如今也算是同經歷了生死的人,所以說話就顯得直接了許多,范閒點點頭,讚賞說道:「老婆孩子熱炕頭,你也倒是會享受。」籐子京呵呵笑道:「如今天熱,炕頭再熱的話,可是會上火的。」

    澹州氣侯極好,冬暖夏涼,所以沒有人用炕,入京之後,卻恰逢春夏二時,所以范閒倒沒有機會睡睡大炕,此時聽著這話,按了一下身下塵的炕,發現涼沁沁的挺舒服,眼珠子一轉,就想著婚後如果要在蒼山腰間住一段日子,似乎一定要想辦法盤個炕才行。

    籐子京哪裡知道大少爺的腦子一下子就溜到了十月之後的寒冬雪山,說道:「少爺,呆會兒吃些果子就回府吧,這莊子裡也沒什麼好吃食,再說如果再耽擱些時辰,回京太晚,怕進不了城門。」

    范閒笑著擺擺手:「來前就和父親報備過了,今天我們三人就在這莊子裡住一宵,明天再回。前幾個月一直在京裡勞心勞神,難得有個機會清靜一下,雖不敢住久,但一個晚上你總該招待下才是。」籐子京這才知道他準備過夜,趕緊將媳婦兒喊進來,讓她準備客房熱水之類的東西,田莊生活雖然並不富裕,但勝在人多,一聽說范府大少爺今天要在這裡過夜,十幾房中年媳婦兒就張羅了起來,不多時便準備妥當。范閒眼珠子一轉,湊到籐子京耳邊說道:「跟著我的這些人,你安排近些的地方住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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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蒼山雪 第二章 山裡的月光
    騰子京看了一眼一直安靜站在范閒身後的王啟年,察覺到對方身上的氣味似乎與府中的護衛不大一樣,低聲應了聲。范閒著著他的眼光,低聲交待道:「這是王啟年。我如今在監察院裡兼著個職,別和旁人說去。」籐子京神色一凜,再看著范閒的眼光就有了些變化,畢竟他想不到自己當初偶動心思跟著的少爺,竟然入京沒幾個月,就能混到那個鬼神辟易的院子裡去。

    范閒又叫過王啟年,介紹道:「這是我們第二次見面時,我曾經提過的籐子京,你們兩個人以後多親近,要知道他可救過我的命。」籐子京聽著這話,黑黑的臉上浮出一層紅色,連連擺手道:「少爺話重了,其實那天是少爺救了我的性命才對。」

    王啟年一抱手,笑了一笑,沒有說什麼。他和籐子京一樣,對於目前的局面都很滿意,不僅成功地回到了監察院,關鍵是月俸如今也漲了不少,院長大人還親自接見了自己一次,自從許多年前轉成文職之後,已經很久沒有這種待遇了。雖然范大人只是個八品的太常寺協律郎,但身上卻有塊提可的腰牌——這個提司除了自己小隊以外,監察院裡只有牢頭和沐鐵知道,別的人都不是很清楚。這種有點兒神秘感的小權在握,讓他很舒服,

    晚飯吃的是野味兒,雖然籐子京一再說田莊裡沒有什麼好吃食,但流著肥油的肉在鍋裡滾著,再配上滑嫩的青片蕩菜。真是無比鮮美,就連范思轍也開動了胃口,旁若無人地搶著肉吃。范閒好笑地望了他一眼,夾了塊肉送進唇裡,發現這肉極嫩,但是絲皮之間層次分明,極耐咀嚼。不由大讚,問道:「這是麂子還是什麼?」

    籐子京的媳婦兒在一旁招呼著,聽著少爺發問,趕緊回答道:「這是白麂子肉。」

    聽到白麂子三個字,范閒卻愣了起來,筷子擱在身前似乎忘記了動作,在這一瞬間,他想起了許多年前,甚至比澹州還要更久的那個時間。當時的自己在病床上躺著,念念不忘要吃白麂子肉。那位俏護士還打趣自己意想天開——前世的范慎也沒有吃過白麂子肉,只知道是家鄉人最愛吃的野味——這些回憶似乎都已經淡了起來,范閒已經很久沒有想起前世的事情,不料今天的白麂子勾動了隱藏許久的情緒。

    范若若在一旁小口吃著,看著兄長的臉色似乎有些異樣,小心問道:「怎麼呢?」

    范閒馬上醒了過來。微微一笑說道:「沒什麼。」轉頭詢問籐子京,這些山貨野味有沒有臘制的,得到了肯定的答覆之後,他有些高興地讓對方幫自己包個幾十斤,準備帶回京都去。籐子京沒有想到今天準備的事物竟然如此合少爺的心意,也是十分高興。

    范閒端起酒杯與桌上幾個人喝了一巡,笑著說道:「籐大你傷還沒全好,就少喝點。」旁邊范若若望著兄長微微笑著,似乎是在羞他,范閒知道妹妹猜中了自己的心意。帶回京的臘野味,除了自己想吃以外,主要的目的還是為了讓貪吃的婉兒享享口福。

    用過晚飯范思轍極為變態地繼續鑽到自己的房間裡去算帳,范閒是真不知道,算帳這種事情有什麼好玩的,更何況一個十二三歲的小霸王,居然能耐住性子陶醉在枯燥的數字之中,只好歎聲一樣米養百樣人,便由著他去。

    拒絕了籐子京拄著拐仗相陪的要求,他領著范若若來到院外的田壟上,看著對面幾座青山坳裡仿若靜浮著的那輪圓月,頭頂是不知名的樹木在夜風裡沙沙作響,很美的一個畫面。

    「夢還身前疑入夢,幾人憔悴幾人歸。」范閒想到先前自己回憶起前世的事情,偶有感慨,隨口念出了兩個句子,「夫光陰者,百代之過客,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人生便是一場大夢,有時候我真懷疑自己是不是還躺在那張床上,只是在作著一個長到沒有醒來時的夢。」

    他隨便感慨著,知道妹妹大概不能明白自己在說什麼,但卻忘記了李白大人字句裡隱著的瀟灑意,對於一位少女有怎樣的殺傷力,果然……范若若的眼睛開始發亮。

    范閒馬上知道自己犯錯了,愁苦著臉,正準備解釋除了頭兩句,後面都是一叫李白的牛人寫的,但忽然想到白天思轍嘲諷自己,他暗歎了一口氣,停止了這個別人看著或許矯情,自己看卻很自然的舉動。他也適合即便自己說妹妹也不會相信,畢竟監察院當年抓了好幾個辛棄疾,卻沒有一個是會寫詞的私鹽販子,所以乾脆將若若摟在懷裡,一起看月亮去。

    范閒雖然在這個世界上已經生活了十幾年,但依然保留著一些獨特的稟性,這些稟性與這個世界是不相符,但對於他而言是有極大的好處,比如男女之防,比如身體接觸。當他抱著妹妹的時候,當然沒有一絲一毫男女間的想法,只是很純粹的兄妹之情。反是范若若被他摟進懷裡,感覺一片溫暖和微微羞意,自然忘記了再去追問那些東西。

    遠處,監察院的兩名隊員像兩根鐵釬子一樣站在另一棵樹下,保護著他們的安全。

    「明天早些起來,我要進城去辦事。」范閒嗅了嗅妹妹的頭髮,發現是淡淡的蘭花香,好奇問道:「這用的是什麼法子?」

    范若若微羞,不知道到底是該回兄長哪句話:「泡的木梨花水,這麼急做什麼?」

    這個世界上的女孩子們其實極少洗頭,所以嗅著實在不咋嘀,包括當初范閒與司理理在一個被窩裡翻滾時,也是如此,全靠濃重的香味掩著。自從范閒入京之後,便死皮賴臉地要求范若若與林婉兒經常洗頭,還免費贈送了自己在澹州做的淋浴噴頭和高懸木桶設計方案。若若與婉兒拗不過他,只好照做,不曾想效果明顯,竟馬上傳遍了范府和皇家別院,如今甚至連柳氏洗頭的次數都勤了起來。

    「父親應該很高興。」這是范閒的潛台詞,接著回答若若的話:「平晨京都清靜些,我要去個地方,你陪我去,其他的人就不要跟著了。」

    知道兄長信任自己,范若若好生感動。

    范閒又說道:「明兒還得去慶余堂看看,那位葉掌櫃與我說好了,京都最近又比較平靜,正好是去瞧瞧的時候。」慶余堂的掌櫃果然名不虛傳,范思轍主營帳目籌劃,葉掌櫃專司實施,竟是將澹泊書局的生意越做越好,仗著自家本錢厚,又有官面背景,竟是在兩個月內吃掉了鄰街的所有同行,最近更是慢慢地將觸角延伸到了鄰近的州郡。

    「那豆腐鋪子還開不開了?」范若若忽然想到一件小事兒,問道:「世子被你天天送到府裡的豆漿勾起了興趣,生怕哪天沒得喝,不是常勸你開嗎?」

    范閒微微笑道:「你哥哥我如今馬上就要變成一天幾十萬銀子上下的人,還理那豆腐做甚?」當然,這只是一句玩笑話,他接著說道:「什麼時候空了就弄一弄吧,反正你如今也沒什麼事兒,整點兒事情做。」在他的心裡,可沒有什麼大家小姐不能拋頭露面,更甭提打理豆腐攤子的概念,只是覺著若若天天讀書做詩,將來別讀傻了。

    范若若有些為難,但還是應了下來。

    范閒想到一椿重要事情,皺了皺眉,雙手握著妹妹的肩膀,正色道:「若若,雖然在我看來,你不過十五六歲的丫頭,離嫁人還早著,不過這京都風氣實在不大好,連我這個少男都被逼娶媳婦了,你也得留些心,挑就得挑個順眼的,像那天天來府上的賀宗偉,我三掃帚就趕了出去,可是萬一將來被指婚給個不成器的怎麼辦?」

    他很認真地說道:「既然要嫁,就得自己挑好,嫁就嫁個好的,自己喜歡的,還得早些出手,趕在指婚之前。指婚這種事情風險太大,畢竟這世上不是所有的人,都有你哥哥我和婉兒一樣的好運氣。父母之命倒也罷了,我有足夠的信心可以頂住,可萬一……萬一是宮裡的旨意怎麼辦?以范家的位置,這種事情不得不防。」

    范若若聽著兄長的話,先是略感羞意,待聽到他自吹自擂又覺好笑,只是最後聽到宮裡二字,才真正的有了一些憂愁,她何嘗不知道一般的官宦人家,在自己這個年齡,確實就要定婚事了,只是……天天與兄長呆在一處,再看這世上男子便總覺乏味,讓自己又如何尋到自己的意中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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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蒼山雪 第三章 對河一拜
    第二日晨時,天光未至,薄霧飄拂在山坳裡,昨夜的月亮已經移到了對面的方田之上,范府的幾輛馬車沒有驚動田莊裡的任何人,往京都的向駛去,後面的小院門口,籐子京拄著枴杖和妻子站在一起倚門相送,二人身旁,小閨女正揉著眼晴,似乎沒有睡醒。

    車又至京都城門,但今時不同來時那日,范府的馬車上標記醒目無比,剛剛開啟城門的巡城司官兵稍一檢驗,便放幾輛馬車入城。畢竟巡城司前任長官焦子恆,便是因為范氏長子被刺一事慘被褫奪職務,如今的巡城司官兵看著范家馬車上面的圓方標記便避之不迭,哪敢為難。

    車到范府,范思轍打了個呵欠下了車,對迎上來的下人吩咐道:「車裡有臘貨,先弄到後面收好,可不許偷吃,那可是大哥準備的人情!」接著一瞪眼睛吼道:「要是趕明兒林家姐姐吃麂子發現麂子只有三條腿了,當心我親手把你們的腿斫一條來還賬!」下人們早就習慣了這位小爺的霸蠻脾氣,哪敢吱聲,老老實實地從車上卸下山貨。

    護衛們也從後面的馬車上下來,王啟年走到馬車旁邊,靜候范閒下來,不料過了半天卻發現車上沒有動靜,揭開車簾一看,卻嚇了一大跳,只見馬車內空無一人,范閒與范若若都不知道到哪裡去了。他趕緊跑到范思轍的身後,問道:「小公子,請問范大人呢?」范思轍回頭看了他兩眼。教訓道:「瞧你這緊張勁兒,我哥和姐路上就下了車,大概郊遊去,不愛看見你們老跟著。」

    王啟年嚇了個半死,這次能回監察院全虧了這位范大人,陳萍萍院長親自接見自己的時候,更是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保證范大人的人身安全,不能脫離視線。哪裡想到范大人出城一趟,竟是偷偷將自己一行人甩下了。范思轍看他緊張的表情,皺眉說道:「他說下午就回來。你們不用太緊張。」他其實並不知道王啟年這些人的真實身份,開始還以為是父親派給范閒的高手。後來隱約察覺到有些不對勁,卻也懶得往深裡去想。

    王啟年也不再理會這位二公子,向屬下使了個眼色,便上了馬車,往城外駛去。

    ……

    夏日燥熱的連鳴蟬聲音都有些有氣無力。范閒領著若若在京郊的流晶河畔散步。好在天時尚早,河畔又一直有綠樹蔭身,所以還可忍受。范閒此時早就已經解開襟口的布扣,露出胸都一大片肌膚,可若若卻沒有這等福利,只好拿好手帕扇著風。范閒看她辛苦,微微一笑接過手帕在流晶河裡浸濕。再遞給她讓她降降溫。

    「知道這河為什麼叫流晶河嗎?」

    「據京志記載,這名字應該是本朝之前就有了的,好像是說河水繞京都而行,西入蒼山,地勢時有起伏,有的地方流速極快,有的地方卻是安靜無比如同一面鏡子,又像是靜止的水晶一般,所以得了個名字叫流晶河。」

    范閒點點頭,想到身旁這河中某段平靜處。時有花舫游於其上,便想到了那位還被關在天牢裡的司理理姑娘,也不知道迎接那個女人的最終結果會是什麼。又走了一截,終於能遠遠若見對面河岸青樹之中,隱隱有一民居,是個清新淡雅的小院子,院牆處伸出幾支竹子,向天而立,在這炎炎夏日中,竟是散發出一股子傲立濁世的寒氣。

    「那就是太平別院?」范閒皺眉望著那裡,輕聲問道。范若若應了聲:「是啊,聽說很多年前葉家的主人就住在這裡,後來葉家產業收歸內庫,這院子也就成了皇家的別院,不過時常與柔嘉閒聊時,並沒聽過有哪位娘娘來這裡住過。」

    范閒想了一聲,點點頭,忽然臉上綻出一絲微笑,原來這裡就是老媽曾經工作戰鬥生活過的地方。若若看見哥哥臉上的微笑,不知怎的心情也十分愉悅,問道:「什麼事情這麼開心?」范閒撮了撮有些汗水的手指頭,搖了搖頭,沒有說什麼,他今天帶妹妹來這裡,已經是件極大膽的事情,雖然入京所見,葉家似乎並不是個多麼大的禁忌,但既然父親與五竹都那般謹慎,自己還是小心一點的好,暫時沒說。

    他今天專門來這裡看一看,主要是想進這院子去祭拜祭拜,但既然已經成了皇宮的別院,自然是不方便去了。只是不知道母親的墓地究竟在哪裡,這讓他有些不好受的感覺。

    來到這個世界後,他並沒有見過生出自己這副軀殼的女子,但無來由的心中就將她認作了自己的母親,也許是因為前世的時候父母早早雙亡,又沒有留下什麼,所以來不及產生對母親的依戀,而來到慶國之,不論是重生之初的逃亡,還是澹州時的一切,以及來京後的諸多妙,所有的這一切背後似乎都在昭示著那個女子曾經擁有的力量、權力、以及某種決心,在提醒著他,他的母親就是那個女人,那個叫做葉輕眉的女人。

    葉輕眉,看輕天下鬚眉。

    范閒甚至產生過一種疑問,會不會母親根本沒有死,而是遠遠躲在某個角落裡,帶著一種溫柔卻又冷酷的微笑,默默注視著自己在這個世上的一舉一動,每一次掙扎與每一次解脫。

    但司南伯極為冷血地打斷了這一切的幻想,並且說母親的墓地在京都一個極為隱蔽的地方,若時機成熟了,自然會讓他去祭拜。

    范閒歎了一口氣,跪了下來,向河對岸的那個小院子磕了一個頭。范若若微微一怔,不明白兄長這是何意,但冰雪聰明如她,頓時猜到了一些什麼,不由嚇得臉上微微發白,馬上卻又強自鎮定,隨著范閒跪了下來,往河對岸拜了一拜。

    有青樹遮蔽,所以對岸即便有人,也一定難以看見,有一對冰雪般的壁人兒正跪在地上,向這方遙遙拜著,這場景很有些意思。

    范閒有些意外,拉著她的小手站起身來,溫言問道:「為什麼隨我跪?」若若勉強笑了笑:「我應該怎麼叫?叫阿姨?」范閒呵呵一笑說道:「知道你能猜到,今天帶你來本就不想避著你,有些事情只有自己一個人知道又不能往外說去、真是件極苦悶的事情。」范若若歎了口氣:「難怪小時候哥哥一直住在澹州。」

    范閒說道:「我只知道母親是葉家的那位,你難道小時候沒有聽父親或者柳姨娘提過這事?」范若若想了想,無奈地搖了搖頭。范閒歎了口氣,猜想大概是皇宮裡面很厭惡葉家有後人的緣故,所以父親才一直瞞著這件事情,不過……以朝廷的能力,如果司南伯當初與葉家女主人有瓜葛,這種關係又怎麼能逃得出宮裡的注視?除非監察院一直替父親隱瞞著,不過就算陳萍萍再如何敬重自己的母親,想保全自己這條小命,也應該沒有能力將這件事情瞞得絲毫不漏才對。

    種種不解湧上他的心頭,讓他異常惱火。是個沒媽的孩子便也罷了,自己竟開始懷疑起另外的那一部分,這種心理趨勢真是讓人相當的不愉快。

    ——————

    兄妹二人沒敢太靠近那處院子,穿林而行來到了官道之上,順著道路往京都的方向走,準備走遠一些找間驛店請小二拉輛馬車過來。走了沒多遠,便發現官道上有一條小路正通向左手方向,隔著一步便有一方青石隱在青草間,上面生著青苔,極難發現,看上去頗為別緻,應該是很少有人走動。

    范閒目力極好,能看見小路的盡頭有一座小木橋,想來就是通往那個太平別院的,不由在內心深處歎了口氣,強行轉過眼光,微笑說道:「手帕已經干了,會不會太熱?」

    范若若的眉宇間總是有一股似乎化不開的寒冷,但在范閒面都卻沒有這種感覺,此時汗珠從她額角的青絲間滲出,緩援淌在微紅的雙頰上,平增一分光彩,但是讓范閒微微怔了一怔。她柔聲應了聲沒事,便和兄長繼續往前走去。

    走不多遠,來到一個茶鋪,鋪子全由青竹搭成,透風遮光十分清涼,范閒一見心喜,拉著妹妹的手便闖了進去,喊道:「來兩杯茶。」

    回答他的是一片森森然的沉默,茶鋪之中沒有多少人,最裡那桌旁站著位中年人,聽到范閒的聲音後緩援回首,此人雙目深陷,鼻如鷹鉤,雖是陰鶩氣十足,但今日卻顯得強自收斂著。中年人望向范閒的神色十分不善,似乎像是看到了某只小白兔。

    范閒心頭大驚,認出對方正是在慶廟外與自己對了一掌,震得自己吐血的待衛頭領,宮典大人。王啟年被踢出監察院,就是因為對方一直想努力地抓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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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蒼山雪 第四章 故人相見不相識
    宮典乃是大內持衛副統領,天子近臣,御前班直。他是葉重的師弟,慶國第一武家葉家的子弟,本身就是難得一見的上八品高手,單以戰力論,比范閒趁亂殺死的程巨樹還要高上許多。范閒當日一刀拉死程巨樹,本就是佔了對方輕敵,自己偷襲手握寶兵的蹊頭,若雙方真放手去戰,只怕范閒死的機會要大許多。

    而面對著宮典,范閒更是找不到有什麼好辦法,且不提打不贏對方,即便能打贏對方……難道自己還敢與皇宮做對?一滴汗從范閒的額頭上滴了出來,心中不停喊著:「五竹誤我,五竹誤我。」如果當初是五竹將侍衛們弄暈了,范閒根本進不去慶廟,也不可能有後來的許多故事發生,但對於范閒來說,眼下的危機,也是由此而起的,當然,范閒不可能真的去怪自己的叔,只是藉著這種狂呼放鬆自己的心神。

    官典微笑著向前踏了一步,渾厚的聲音響了起來:「這位後生,今日真巧。」

    范閒將渾然不知所以的妹妹向後拉了拉,堆起微笑應道:「不期又見大人。」此時他的腦中在急速運轉著,婉兒曾經說過,那日在慶廟裡的貴人就是皇帝陛下,那麼宮典的職可應該是拱衛陛下左右,此時宮典出現在茶莊之中,只怕皇帝也應該在這裡才對。

    腦中一邊想著,目光掠過宮典瘦削卻高聳著的肩膀,看見那桌上有一位中年貴人正在飲茶,偶爾抬起頭來皺眉望了這邊一眼。范閒心頭大驚,臉上卻沒有流露什麼,心思一轉苦笑說道:「這位大人,為何擺出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來全不費功夫的架式?那日慶廟外得罪大人,但小的也咳了幾天血,這算是賠過罪了。」

    踏破鐵鞋兩句,是刻意說給那位貴人聽的新鮮俏皮話,不料出乎范閒意料,對方一點反應也沒有。

    「拿下此人。」宮典不想驚動了主子,低聲吩咐,兩旁的三名侍衛聽令逼上前來。一看對方氣勢,范閒身邊又帶著位姑娘家。知道斷斷是逃不開了,一皺眉,蹂身上前,竟是搶先向宮典攻了過去!

    宮典不怒反喜,一揮手讓侍衛退下,兩隻手如蒼鷹搏兔般展開,指節枯勁有力,直扣范閒地脈門。范閒雖沒什麼精妙招式。但這些小巧功夫卻是五竹錘打出來的本能反應,奇怪無比的一擰腕,指尖在宮典的脈門上一劃,手臂忽長帶著森森之氣驟然鎖死了對方的手腕。

    而此時,宮典的一雙鐵手也已經將他的手腕牢牢控住。

    二人同時大感訝異,兩次交手均是甫一接觸,便馬上互鎖。真是件很莫名其妙的事情。就彷彿算好了彼此的反應。驚訝歸驚訝,宮典卻是強烈自信地說道:「束手。就擒。」范閒本來就沒指望和宮裡的侍衛頭子硬拚,只是存著別的念頭,所以皺眉強硬無比說道:「尚未可知。」他悶哼一聲,後腰處雪山一熱,道道洪熱從那處噴薄而出,沿雙臂向對方的體內攻去。

    宮典眉頭一皺,似乎察覺到少年的真氣那種霸道無比的氣勢,但此時身後便是主子,自然不會讓開半步,眼中精光一現,輕喝一聲,體內蘊積了數十年的雄渾真氣運至掌上。

    二人互鎖的手臂已經鬆開,雙掌對在了一處。

    一聲悶響之後,青竹茶鋪裡勁氣四蕩,那位飲茶的貴人皺了皺眉,似乎沒有什麼武站護身,范閒身後的范若若也是腿一軟,險些跌倒在地。

    數道白光閃過,侍衛們拔刀而出,擱在了范閒的脖子上面。范閒此時雙臂酸軟,根本無力反抗,也沒有想著反抗。宮典咳了兩聲,將雙手收於身後,再若著范閒的眼神就有了些異樣,輕聲說道:「少年,數月不見,你又進步了。」

    范閒唇角流出一絲血來,這絲血卻讓宮典想到了慶廟對面幽暗房間裡的那個人,不由心頭一陣惡寒,不知道今天自己這事兒究竟做的妥不妥當。

    這次交手顯然是范閒敗了,但宮典也不像表面上那麼輕鬆,只是除了那位貴人外,沒有人注意到他背在身後的雙手正在不停顫抖,范閒攻入他體內的霸道異種真氣猶自留存在經脈之中,像小刀子一樣刮弄著,直到片刻之後,才漸漸平靜。

    「能文能武,天下最近似乎出了不少這樣的年輕俊彥。」貴人看著頸在刀下,猶自面不變色的范閒,流露出一絲欣賞的笑容。宮典知道這位主子最是惜才,生怕他又像上次一樣讓自己放人,趕緊走到茶桌旁邊,低聲恭謹解釋了一下為何要抓這人。

    貴人眉頭一皺,然後卻是漸漸鬆開,那雙如同深潭一般的眸子更是漸漸明亮了起來,他望著范閒,微微瞇眼輕聲道:「原來是那日的少年。」他接著輕聲說道:「宮典,你說的那位高手,能夠輕鬆地捕殺你,這事情有沒有對人說去。」宮典慚愧道:「只是暗中察訪,未有結果,故不曾上報,請……老爺恕罪。」

    貴人冷冷道:「免罪,但此事不許再提,不然滿門皆斬。」宮典心頭一凜,抱拳應下。二人說話的聲音極輕,就連耳力過人的范閒,也只隱隱約約聽清了幾個詞,不是很清楚他們在說些什麼。

    「都出去吧,我要與這少年說幾句話。」貴人冷冷吩咐道。

    宮典一怔,心想老爺雖然手握天下,但卻無縛雞之力,怎麼敢讓他與這少年單獨呆在一起。貴人似乎猜到他在想什麼,略一沉吟說道:「宮典留,其餘人退下。」

    「是!」眾侍衛雖然不解,但根本不敢二話,急速撤出茶鋪之外。范閒的脖子得了自由,有些舒服地扭了扭,此時若若跑上前來。拉著他的手,想到先前的險狀。急的淚水險些掉了下來。

    ……

    「協律郎范閒,御前失儀,你可知罪。

    「臣不知何罪之有。」

    范閒想像中的對話並沒有發生,那位貴人只是坐在桌子邊上,頗有興趣地望著自己。貴人的眼光似乎比先前柔軟了許多,淡淡卻又仔細地在他的臉上拂過,這讓范閒感覺有些不自在。

    貴人開口輕聲說道:「少年家、你是誰家子弟。」

    「這位大人。我們是范家的人,昨日去田莊休息,今日貪看風景,所以逡游至此,不知道貴僕為何要難為我們。」范閒在心裡盤算過,叫對方大人應該比較合適。聽他回答,宮典心頭大驚、這才知道原來自己要抓的人竟然就是那個殺了八品高手的范閒。想到范閒的父親司南伯是老爺的心腹親信,手中掌握著一些自己也不是很清楚的力量,宮典以為自己明白了為什麼先前老爺為什麼嚴令自己不准洩漏那位宗師級高手的事情,略顯尷尬地向范閒投出抱歉的眼神。

    貴人微笑說道:「你是范閒的兒子?」

    見對方直呼父親的名諱,范閒更是確定了對方的身份,回話也愈發地恭謹:「正是。」

    范閒斷沒有想到對方竟然如此好說話。一怔之下,半晌後才回過神來。連道不敢不敢。

    貴人又道:「你入京也有數月了,過得如何?」

    雖然不明白以對方身份為什麼要關心自己,但這種機會范閒是不會錯過的,想著這些月來的麻煩事兒,略帶一絲頹涼說道:「京都居,大不易,不若故鄉。」

    「你是說澹州。」

    「正是。」

    「澹州有甚好處?

    「澹州雖偏,但人心簡單,只要你不害人,便無人害你,不像入京之後,不論你願或不願,總有些事情會找到你的頭上來。」

    貴人似乎沒有想到少年說話會如此直接,微微一怔後微笑說道:「京都繁華天下無雙,自然艱難處也是天下無雙,不過有范大人護持,如今范公子又有文武雙全美譽,想來日後在京中應該過得比較安適才對。」

    范閒如聆玉旨綸音,如果不是一直在偽裝,此時恨不得跪下口稱謝旨,再在京中大肆宣揚去,所謂天子金口玉言……但他的臉上依然是一片平靜,柔聲回答道:「希望如此吧。」

    時候已經不早了,貴人事多,便要起身離去,離開之前,他又細細看了范閒兩眼,才流露出滿意的微笑,說道:「日後有緣再見吧。」又轉向范若若,輕聲說道:「小姑娘,你還是嬰孩的時候,我抱過你,不曾想一晃已經變成大姑娘了……日後有門好婚事等著你。」

    范若若微微一怔,卻不知道該如何回答。貴人說完這話,朗聲一笑,似乎十分快意,離開青竹所就的茶鋪,上車離去。馬車離開許久,貴人有些出神,輕聲歎息道:「眉目依稀彷彿,這夜夜爬牆的本事,倒是有些像聯當年。」

    茶鋪之中,范若若好奇問道:「這是哪位大人,似乎與父親相熟。」

    范閒此時終於從緊張的情緒裡擺脫了出來,渾身是汗地坐倒在凳子上,說道:「先前是聖上……幹他娘的,怎麼都喜歡玩微服出巡這招,真以為嚇死人不用賠命嗎?」這話一出口,范若若也是驚得掩嘴而呼。

    卡擦!在此時,萬里碧空之上卻無來由響起一聲霹靂,似乎恨不得要刺進茶水鋪的青竹間,將童言無忌的某人活活劈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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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蒼山雪 第五章 慶余堂裡說來年
    在茶鋪裡隨便整了些水喝,兄妹二人就有些心神不寧地重新上路,走了沒多久,便看見王啟年一干來接自己的馬車。對方的身份在這裡,而且看著表情有些異樣,情緒不怎麼高漲,王啟年自然不敢囉嗦什麼。

    「聖上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范若若靠在車廂上,拿著手帕扇著徽微汗濕的臉龐,模樣看著極為可人。

    范閒苦笑著回答道:「咱們的這位陛下,一向深居簡出,我早就料到,一個男子怎麼可能長年呆在滿是宮怨脂粉味的皇宮之中,他一定會經帶出來散心,走到流晶河畔來,也是很自然的事情。只是先前有些好玩,我總以為那位宮典大人,會叫他黃老爺的。」

    范若若噗哧一笑,說道:「哪兒能事事都像哥哥說的故事一般,若真如此,你早就該去開個講書鋪子去了。」

    說到講書鋪子,范閒馬上想到了豆腐鋪子,皺眉問道:「若若,你將來準備做些什麼呢?」范若若神色一黯,如今這年月,女子出嫁之後,便是相夫嫁子繡花管後院,以若若的學識能力,若就這般度過一生,只怕也會有些不願意。

    只是目前也不能多做籌劃,只好先暫時這樣。

    入京之後,馬車直奔二十八里坡。這二十八里坡卻不是個大山坡,只是京南一個有名的地名兒。話說數百年前,京都遠沒有如今這般闊大之時,二十八里坡是入京前最後一段山坡,離西南方向官道上最後一個驛站足足有二十八里,每當車馬到此之時。行了最後二十八里路,馬乏人累,格外疲倦,將這最後一段小山坡看得比海濱之畔的大東山還要高大。二十八里坡的名稱便是得自於此。

    如今的二八里坡早就被收到了城牆之中。變成了一條街巷,只是名字還保留著,慶余堂便設在此處。馬車遠遠地停下,范閒與妹妹走了下來,順著街道往那邊走去、沿路看見一排整整齊齊的小門面,全是那種從嶺南運來的廉價木材,上面刷著清漆,木斑清晰,若一眼瞥過去,感覺就像是無數個單眼怪正虎視耽耽看著自己。

    范閒唬了一跳,好奇問道:「怎麼都用這種?」這種做法,他前世時的小飯館裡倒是常用,清一水兒的原木感覺。又便宜又清爽。

    王啟年搖搖頭。他可不是經商的料。范若若解釋道:「這裡就是慶余堂了,每個門臉就是一位大掌櫃的授徒之處。十七位掌櫃,就有十七個屋子。」范閒數了一數,發現街道旁一共有二十幾個這樣的小屋子,請教妹妹這是為何,范若若沒好氣道:「這多年過去了,總有些掌櫃年紀大了,開始養老,或者是病故的。」

    一行人說說談談走到最前面,那是一幢很有些漂亮的宅子,院落極大,看越過院牆的飛簷,裡面應該是被分割成了許多個院子。范閒心頭一動,覺得有些熟悉,想了想才想起來,這和先都在流晶河畔看見的太平別莊,竟是差不多的風格。

    這些掌櫃們住的地方有些奇怪,大門上前沒有寫慶余堂三個字。此時早有范府護衛上前遞了名貼,看門的人一見名帖上的名字,馬上便知道來者就是最近在京中大出風頭的范大公子,趕緊恭謹請入,因為七葉掌櫃目前正在范家幫忙打理澹泊書局,所以竟是連知會這道程度都免了。

    正要入府之時,朝廷負責監管慶余堂的人,卻打橫裡穿了過來,正準備發問審查來客身份。王啟年卻是冷冷看了對方兩眼,連自己都不屑出面,讓小組裡一位小字輩去應付,隨著范閒便往堂裡去。

    監察慶余堂的,也是監察院的人,所以他馬上知道自己做了件很多餘的事情。

    ……

    入堂,落座,上茶。

    坐在首位的是位約四十歲的人,眉眼柔順,似乎在這些年的重壓之下,整個人都變得謹小慎微了起來。但范閒知道對方是慶余堂的首席大掌櫃,號稱葉大,當年主營葉家最緊要的生意,斷不是眼前所見這般無趣又無用的感覺,不由微微一笑說道:「一直以為大掌櫃年高德劭,今日一見,才知道大掌櫃原來如此年輕。」

    葉大掌櫃全然不知這位范公子今天來慶余堂到底是為了什麼,雖然十幾年過去了,葉家早已不是什麼禁忌,但是等於被變相軟禁在京中十幾年,他的性情早已不像當初那般跳脫豪邁,身子骨都已經佝僂了起來,心氣也淡了許多,苦笑回應道:「早就是個老頭子了,范公子講笑,講笑。」

    范閒呵呵一笑說道:「開門見山吧,今日前來,第一椿事是澹泊書局的生意極好,想來謝謝七葉掌櫃,也想看看慶余堂是什麼模樣。」

    葉大掌櫃微笑應道:「范公子出錢請咱們堂裡的人做事,自然要讓公子掙著銀錢才是,如果做生意還虧了本,這慶余堂只怕早就在京裡倒了。」說到掙錢之事,葉大掌櫃的眉眼間,自然流露出一股自信,渾身上下散發著光彩。

    范閒在心底暗讚一聲,想這才是自己老媽當年教出來的人應有的模樣,一拱手極有禮貌說道:「其實今日來,是有椿事情要專門麻煩一下大掌櫃。」

    葉大掌櫃心頭一凜,如果只是為了生意,對方身份尊貴,斷不至於親自前來,難道對方在想些什麼?葉大掌櫃要為京中慶余堂這麼多掌櫃夥計還有親眷的生命安全著想,根本不敢聽對方想什麼,為難拒絕道:「朝廷有明規,慶余堂人不准離京,如果范公子心氣過高,慶余堂實在是幫不上什麼忙。」

    范閒哈哈一笑說道:「這個我自然是知道的,今日來,只是想請葉大掌櫃做一個人的老師,據我所知,這些年來,朝廷一直有些戶部官員還有內庫人手,是拜在慶余堂門下,專學經營之道,我與七葉掌櫃合作舒服,故而也想介紹位學生。」

    葉大掌櫃好奇道:「不知道是什麼人。」

    范閒微微一笑,沒有說什麼。葉大掌櫃會意,輕聲說道:「貴客遠來,不如讓家婦帶著范小姐去後園逛逛?」他微笑望著范若若說道:「我們這院子雖然不出奇,但當年也是家主親手設計,頗有可觀之處。」

    范若若早就明白,微微一笑,自與掌櫃夫人往後園去。而王啟年等人也被范閒一揮手趕了出去。見他這般謹慎,葉大掌櫃不禁害怕了起來,不知道究竟是誰要來學經商之道。

    「范思轍,我的二弟。」范閒啜了一口茶,輕聲說道:「您應該聽說過。」

    葉大掌櫃心頭大驚,心想范氏二子眼下雖然無隙,但畢竟有司南伯的家產放在那裡。權貴子弟,怎麼可能願意來學經商之末道,莫非面前這位范大公子想借此事,讓范思轍無法繼承爵位……但這種拙劣的伎倆未免也太荒謬不可行了。

    范閒卻沒有想到葉大掌櫃會想這麼多,柔聲說道:「我那二弟天性好經商,但眼下只是靠著骨子裡那點兒遺傳與愛好在撐著,將來如果想真正的做些事情,他的能力還有些不足,所以希望他能夠有這個榮幸拜在大掌櫃門下。」

    葉大掌櫃趕緊搖頭,謹小慎微如他,是斷然不敢攙合在這些事情裡的,推脫說道:「范侍郎掌管天下錢糧,這生意做的可是比誰都大,區區慶余堂,哪裡敢教範二公子。」

    范閒略有些失望,不過也不著急、心想按著自己的計劃,你這個老師總是跑不掉的。他靜靜坐在椅子上,緩緩調動雪山處的真氣,四脈俱通,閉目沉吟少許,確認自己敏銳的耳邊都沒有聽到誰在偷聽,這才壓低了聲音說道:「還有一事,不知大掌櫃可敢聽,若你敢聽,我便敢講。」

    見他如此神秘,葉大掌櫃無奈一笑,知道自己就算不聽,對方也是一定要講的。果不其然,范閒微笑說道:「我如今是太掌寺協律郎。」

    見他無頭無尾說了這句話,葉大掌櫃有些莫名其妙,但還是恭恭敬敬道了聲喜,知道面前這位公子馬上要尚宮中哪位貴人了。不料范閒緊接著說道:「我的未婚妻是林家的小姐。」他知道,堂堂葉大掌櫃,雖然枯坐京都十五載,但在許多年前,一定有許多渠道可以知道某些秘辛。

    果不其然,葉大掌櫃面色劇變,死死地盯著范閒的雙眼,冷冷說道:「范公子究竟想說什麼?」

    范閒淡淡應道:「最遲兩年之內,我便有可能掌握內庫的管理權……但我知道,我的能力不足,而且父親的戶部那面終究是國之財,而我要理的是宮之財,所以無法給我太多幫助,而我……」他反望著葉大掌櫃沒有什麼情緒的雙眼,一字一句道:「需要幫助,需要……你的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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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蒼山雪 第六章 點卯太常寺
    堂中一下子安靜了下來,許久二人都沒有說話,葉大掌櫃心頭無比震驚,內庫?那裡有他當年親手打理的……一切一切,那是小姐留下的東西,已經有多少年沒有接近過了?但是,朝廷怎麼可能允許自己這人,再重新接近那些產業。

    似乎猜到他在想什麼,范閒微笑說道:「召你們入京的旨意我調來看過,只是不准你們入股經商,但誰也沒有說過,不允許你們再重新接手葉家。」

    這個誘惑實在太大了,對於慶余掌的這些掌櫃們來說,替各王府達官們打理府中產業,遠程遙控各地銅礦鹽場,根本不足以發揮他們的真實水準。而且內庫……在慶余堂掌櫃們的心中,那本來就應該是自己打理的產業!就看那個長公主這些年,就將小姐留下的家產折騰成什麼樣了!每當想到此處,這些專業的「職業經理人」便是恨得牙齒癢癢的。

    范公子發出這個邀請,這就代表了范府的意見,而范府是與陛下有特殊關係的一處府第,莫非……陛下終於想通了?

    范閒站起身來,微笑說道:「這只是一個建議,時間還有很久,大掌櫃可以慢慢考慮。」

    話已說完,再無多事,等范若若毫無滋味地逛了一圈回來之後,范府一行人便告辭了。葉大掌櫃恭恭敬敬地送出門外,看著他們上了馬車,這才抹了抹額上的冷汗。

    范閒忽然從馬車上探出頭來,漂亮的臉上陽光燦爛,高聲喊道:「大掌櫃,若你真的想通了,記得喊人來府上說一聲,我帶二弟提臘肉來拜先生。」

    葉大掌櫃聽他發喊,以為范大公子要在眾人面都說起打理那個燙手產業的事情,唬了一大跳,待聽著是那件事情後。才安下心來。知道對方是提醒自己,如果願意接受對方條件的話。就得順帶著去當范二公子的老師。只是葉大掌櫃有些不明白,為什麼拜師要提臘肉,微一皺眉,又覺著似乎很多年都好像是九葉還是二十三葉曾經提過臘肉的……當時九弟、二十三弟提臘肉是做什麼來著?他拍著額頭回了慶余堂,有些悲哀於自己的記憶力確實變差了。

    回府的馬車上范閒也有些累,他本來就不是一個喜歡陰謀的人,只是為了自己,為了范家,為了許多許多的人,他必須做些什麼事情。在他的計劃之中,原來葉家的產業將來總得慢慢讓老二接過去。畢竟自己在經商方面的天份,似乎不如那小子。至於其它的……再慢慢看吧。

    直到此時,他才明白了費介老師在澹州時和自己說的話。

    「你家的事情,要比你所想像的遠遠複雜許多。這裡面涉及到的,不僅僅是你一人之存亡,更可能牽涉到更多的人命,所以你一定要謹慎。在你長大之前的這些年裡,你要學會保護自己,這樣將來才更有保護別人的實力。」

    「將來……要保護誰呢?」范閒有些疑惑。

    費介笑著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比如說像我這種和你已經脫離不了關係的人。」

    所以范閒必須做些什麼,才能保護……比如像若若、婉兒、范家這些已經和自己脫離不了關係的人,同時也想讓慶余堂的這些老媽舊屬,能過得開心一些。當然,此時的他,依然不認為費介老師或者陳萍萍那種老怪物,也有需要自己的保護的那一天。

    ——————

    范大公子到訪慶余堂,是一件很大的事情,至少對於慶余堂這一大堆姓葉的人來說。經商終究是末道,雖然這些掌櫃們為王府官家不知道掙了多少銀子,但依然還是上不了檯面,所以極少有有身份的人會親自拜會慶余堂,而在後園密室的會議上,當葉大掌櫃說出范公子今日來意後,坐在圓桌子旁邊的幾個人更是大驚失色,有的人開始回想當年榮光,有的人卻是面色慘白想著宮裡的狠辣。

    「不用多想,范公子既然敢提出這條建議,那他將來一定會想辦法將宮裡說動。」葉大掌櫃看著其餘的幾個理事,皺眉說道:「就看大家的想法,我們一共五個理事,按老規矩,人手一票,我兩票,只不過老六如今在和范府做生意,所以請他過來提供一些意見。」

    其餘的幾位掌櫃將目光投向澹泊書局的七葉掌櫃,他低頭想了想,然後說道:「范大公子與二公子感情比我們想像的要好許多,而且范公子此人看似淡泊,但實際上心氣極高,大家也知道他如今在京中名聲大震,我看他日常行事,竟似是沒有將司南伯的家產放進眼中一般,而且日常交往人物也都是靖王世子這種厲害角色。」

    葉大掌櫃點點頭:「事情還早,但是我們要早做準備。」

    有理事提出反對意見:「何必冒險?大家好不容易才保住性命,這些年過的也算順心。」

    「也不算冒險吧,畢竟這麼多年都過去了,想來宮裡應該對我們放心了才對,再說我們又不出京,身家性命都被朝廷捏著。」另一人搖頭說道:「我們只是些商人,又不可能造反,哪有這麼多害怕的。唉,我還真想重新接手那些事兒,想著就興奮,好多年沒有吹過玻璃壺了……當年我可是你們當中吹的最好的一個。」

    這句話似乎牽動了大家的美好回憶,齊聲哈哈笑了起來,有人笑罵道:「小姐當年就說你是個大吹吹兒。」

    那人窘道:「我又不是你,當年就喜歡泡在肥皂廠裡面吹泡泡。」

    葉大微微一笑,舉手制止了這些老不修的喧嘩,說道:「還有什麼意見沒有?」

    第一個提出反對意見的理事停住了笑聲,冷靜說道:「首先要確認是宮裡允許了,這事兒我們才能做,雖然都想重新回到咱們當年起家的地方,但安全依然是第一要素,小姐當年說過,只要人活著。什麼都好。」

    葉大皺眉道:「范府當年與我們葉家關係極好。這些年來,監察院和司南伯一向對我們還挺照顧。想來司南伯應該不會誑我們。」

    那理事寒聲說道:「不要忘了,當年李家與我們葉家的關係不也是極好,最後我們不依然是被他們誑了。」

    李乃國姓,李家自然就是皇家,一說到這個,慶余堂後園的密室裡頓時安靜了下來,圓桌旁的幾個人臉上都現出了很不安的神色。

    ——————

    召集葉家舊人,本來就是件極冒險的事情,所以范閒也只是打個前站罷了,而且用給范思轍請老師來當幌子。想來也沒有太多人會注意到這件事情。畢竟當他真正接手內庫的時候,已經不知道是多久之後。

    在接手之前,他必須先證明自己有這種能力。在證明能力之前。輒要先符合陛下的定義。

    陛下對於接受內庫人員的定義很簡單,誰娶了林婉兒,誰就得內庫。雖然不知道皇帝舅舅為什麼這麼疼愛自己的未婚妻,便范閒既然選擇接受這門婚事,自然也就選擇了接受這個挑戰。

    在大婚之前,他首先要面臨的是另一種挑戰。

    太常寺協律郎向來是個虛職,類似於某世的名譽稱號,用來給那些將來的駙馬們一個比較文雅些的官職。只是個八品小官,卻足夠清貴,最初慶國的規矩是封同文館六品詞臣,但後來發現很多駙馬們連首詩都背不下來,只好作罷,把規矩改成了封協律郎。協律郎在前朝名為協律校尉,掌管宗廟音律,皇家總以為駙馬們不會做詩,哼幾個曲子也算就景,所以就這樣定了下來。

    雖是虛職,但依然還是要去太常寺報道的。所以這天大清早,范閒就愁苦著臉,坐著家裡的馬車趕往了太常寺,在寺門口,正四品的太常寺少卿已經來迎著了,這個排場讓范閒受寵若驚,趕緊下去親熱問好,和太常寺同仁們寒暄一番,才進了衙門,坐在小間房裡,聽著少卿大人講解釋自己應該做些什麼。

    這位少卿大人乃是宰相一手提拔起來的人物,所以對范閒如此熱情,也就很好解釋。只是少卿大人,以及朝中許多官員,直到今日還是沒有想明白——宰相的私生女嫁與范家的私生子,為什麼一應規矩卻都是按宮裡規矩在辦。

    陛下也許是太過寵信林家和范家,但在根多臣子眼中,陛下實在是太胡鬧了,而知道林家小姐真正身份的人,卻是打死都不肯說什麼的。

    范閒本以為自己是音癡,不免要出些洋相,哪裡知道只是枯坐了一個上午,灌了一肚子溫茶,發現同事們也大都如此,只是手上捧著宮裡出的一兩一份的報紙在看。茶喝多了肚子有些脹,他歎息一聲,學著別人也拿了一份報紙,然後進了茅廁。

    報紙上依然是花邊新聞,只是陳萍萍已經回京,宮中編撰們再也不敢胡謅什麼院長的初戀故事。提著褲子從茅廁出來,下意識裡將報紙塞進內衣深處後,他才醒過神來一陣失笑,這還是年前在澹州養成的竊報習慣,自己存的那些銀子,全靠這種手段搜刮而來。

    正要回去繼續喝茶,忽聽得房內爆出一陣狂喜驚呼:「勝了!勝了!天祐大慶!」

    范閒心中一凜、知道朝廷與北齊間的角力,終究還是以朝廷的勝利而告終,在這場傀儡諸侯國之間的小型戰爭之後,只怕北邊又會有些土地被劃入慶國的勢力範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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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蒼山雪 第七章 風起於萍末
    屋內官員們正聚在一起看著邸報,上面清清楚楚寫明了發生在北方的所有事情,不論是從及時性還是信息豐富程度上來說,都比皇宮出的報紙要吸引人多了,更何況上面記載的還是慶國勝利的消息。范閒苦笑著從懷裡掏出那張皺巴巴的報紙,在心裡對文書閣大書法家潘齡老先生說了聲抱歉,便重新坐回自己的桌前開始飲茶。

    旁人正在興高采烈地講著戰事,沒有人注意到他的安靜。反而是少卿大人著著他微微一笑,示意他出來一趟。范閒有些忐忑不安地走出門外,來到一處僻靜所在。這裡已經是院子深處,擱著一張石桌,兩張石椅。少卿大人示意他坐下,然後微笑問道:「眾人皆歡愉,君卻獨坐默然,不知為何?」

    這位少卿大人姓任名少安,當年也是風流人物,後來娶了位郡主,便一直安安穩穩地在太常寺裡向上爬升。與范閒今日所面臨的情況倒有些相同。范閒不確認任大人是不是心傷某事,所以要來拉自己唏噓,所以不好怎麼回話,只得淡淡一笑說道:「朝廷勝這一仗乃自然之事,所以並不如何驚喜。」

    「為何是自然之事?」任少卿好奇問道。

    范閒對於軍國大事確實沒有什麼獨到見地,只得推諉接道:「陛下英明,將士用命,北齊心虛,自然一戰而勝。」

    任少卿微笑望著他說道:「我這才想起來,今次兩國再鬥,倒是與范大人遇刺一事脫不了干係。」

    范閒一怔,也才想起來,此次慶國出兵抗齊援趙,其中一個借口就是北齊刺客潛入慶國京都,意圖謀殺大臣之子。想到北疆之上的那些河畔枯骨,各州郡閨中空等良人之婦,范閒不知為何,心頭有些發堵。歎息道:「兵者乃凶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他知道慶國雖然承平十數年,但骨子裡的尚武精神並沒有消褪,所以平日裡很注意掩飾什麼,但當著任少卿的面,想著只是閒聊。所以隨口說了句。

    任少卿似乎很欣賞他的這句話,點了點頭:「雖是如此,此次獲地不少,慶國又有數年安寧。倒也值得。」

    范閒不是一個酸腐的和平主義者。微笑承認了這個事實。任少卿又道:「雖然戰功盡歸將士陛下,但是朝中為此事暗中籌劃兩月,也算得上是殫精竭慮。」

    范閒馬上從這句話裡品出了別的味道,知道少卿大人是在說,朝中的文官系統也為戰事出了不少力。范閒畢竟有過兩世經驗,知道打仗終究打的是後勤,所以誠懇說道:「朝中諸位大人,也是居功至偉。」

    任少卿滿意地笑了笑,接著說道:「宰相大人與你即將成為翁婿。你若有閒時,還是要多上府拜問一下。才比較合適。」

    「這是自然。多謝少卿大人提醒。」范閒背後一道冷汗流了下來,自己馬上就要娶婉兒了。卻還沒有去拜訪過未來的岳丈,這真是有些說不過去,只是……這應該是林府與范府之間光明正大的交往,為什麼任少卿要私下與自己說。

    果不然然,任少卿輕聲說道:「老師希望你一個人去相府坐坐,不想驚動太多人。」

    范閒怵然領命。

    ——————

    第二日朝堂之上,儘是一片諛美之詞,軍方受賞不少,監察院四處也因情報得力,受了明旨嘉獎。不過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戶部侍郎司南伯范建出列進言,此次得勝,全虧宰相大人殫精竭慮,先國事後家事,疏理後勤,糧草得力,實為大功。群臣喧嘩,本不明白原本的政敵,為何今日如此和諧,但一想到兩家的婚事後,頓時恍然大悟。

    更出乎眾人意料的在後面,本來一直是宰相那派的禮部尚書郭攸之卻出言反對,如何如何。最最出乎眾人意料在於……陳萍萍上朝了,當陛下詢問之時,他坐在輪椅上輕聲說了四個字:「宰相辛苦。」

    至此,原本藉著吳伯安與北齊勾結之事不停攻擊宰相的政敵們一下子安靜了下來,皇帝陛下下旨安慰,林若甫重新站穩了腳跟。而朝野上下都在傳說,宰相因為與范家的聯姻,已經倒向了二皇子。本來在朝中全無助力的二皇子,頓時成為了炙手可熱的人物。

    沒有人知道,這一切大事的背後,其實只是鬱鬱不得志的太常寺任少卿與太常寺八品協律郎在院牆下面的一次閒聊。

    通過自己向老丈人賣了一次好,一次大好,范閒的心裡稍微有了些安全感,雖然還是很害怕宰相查出來林二公子是自己喊人殺的,但總不像前兩個月裡那般總躲著。

    太常寺的職事不用天天去,只有一旬去點個卯就好。這天下午范閒坐著馬車來到了皇室別院。

    如今他與別院裡邢位姑娘的婚事已經是全京皆知,加上范府出手大方,所以看管的待衛們都開始睜一眼閉一眼。范閒和妹妹一同往裡走去,並沒有心情去看園子裡的野花雜草,只是沿著石子路往小樓去。范若若有些驚訝:「哥哥對這裡的路倒是挺熟。」

    范閒微微一笑道:「我記性好,你又不是不知道。」心裡卻是暗笑,自己十天裡倒有兩三個夜晚會在這園子裡穿進穿出,想不熟悉還真是件極難的事情。

    可惜按照規矩,他這位未來的郡主駙馬依然不能在別院裡見林婉兒,只好坐在樓下喝茶,若若一個人上去。他也不急,反正夜夜能見的未婚妻,不急在一時。過了陣時,卻是下來了兩個人,看見若若身後跟著的那位姑娘家,范閒眼睛一亮。那位姑娘家眼睛清亮,眉毛略有些濃,卻並不顯得粗魯,反而很精神,正是京都守備大人葉重的獨生女葉靈兒。

    葉靈兒看見有個陌生男人等在樓下。略有些奇怪。范閒已是微笑著起身相迎,拱手道:「葉姑娘,許久不見了。」

    話一出口,范閒就知道事情有些不妥,當日自己見葉靈兒的時候是化了妝的,用的是大夫身份。今日卻是擺明身份來別院探視。開口一句許久不見,只怕葉靈兒會起疑心。

    出乎他的意料,葉靈兒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屈身一福道:「見過范公子。」

    見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又不驚奇自己先前說的話。范閒知道一定是婉兒向這位閨中密友將二人交往之事說了出來,微笑說道:「婉兒多虧有姑娘相陪,病榻之上,才不致無聊,范閒在此謝過。」

    葉靈兒神色冷冷地說道:「范公子客氣了。」

    范閒見這女子似乎並不怎麼喜歡自己,也不如何惱怒,他可不認為憑借自己的漂亮臉蛋兒,就可以讓全天下的女人都對自己抱有一種天生的好感,所以只是微微一笑。再行一禮,轉身對若若說道:「問的事情怎麼樣了?」

    范若若莞爾一笑道:「你就急這個。林姐姐說了……」

    范閒忽然擺擺手。微笑道:「自己家裡一點兒事情,還是回家說吧。」

    葉靈兒聽著這話勃然大怒。心想這范閒果然是個心胸狹窄之輩!這話的意思太明顯不過,意思是范林兩家的事情,不需要自己這個姓葉的多摻合?她怒氣沖沖道:「范公子,說話做事不要欺人太甚。」

    范閒一怔,心想這又是從何說起,這位葉姑娘怎麼脾氣這麼大,心裡有些莫名其妙的煩燥,懶得理她,牽著妹妹的手就往府外走去。

    走到別院外面,葉靈兒也與丫環下人們一起出了府,看著范閒拉范若若的手,冷笑了一下。

    范閒沒明白,還是牽著若若微涼的小手等著馬車過來,若若的臉色卻變得有些尷尬,確實如此,這世上兄妹之間如他們般親匿的,並不多見,而范閒又不是很常注意這些。看著妹妹神情,范閒終於想明白了過來,心想那個女人怎麼老纏著自己不放,他與若若之間自然是明月清風,所以反而格外生氣,回頭對著葉靈兒皺眉問道:「葉姑娘,您是不是家中沒大人管教、所以天天在京都與定州逛著?」

    葉靈兒全沒想到自己無意的一絲冷笑,竟惹得對方如此惡毒的言語攻擊,大怒罵道:「你說誰沒有教養?」

    「誰說過?」范閒溫柔笑著:「這裡好像沒有人說過。」

    見他耍無賴,葉靈兒更是氣極敗壞嚷道:「那你還不是天天在京都裡逛著,都要成親的人了,還沒個正形兒,也沒見你去過幾次太常寺,難道你也是家中沒大人管教?」

    范閒的性情溫柔之中帶著幾絲厲殺,但更多的卻是蔫兒壞,知道自己不生氣,對方才會更生氣,所以更加溫柔說道:「我來探望自己的未婚妻,於情於理都說得過去。葉姑娘與我的婉兒交好,時常探望,我已謝過,只是希望您能注意下自己的言辭,不要再試圖挑拔我們自己家人間的關係。」

    葉靈兒氣得雙唇發拌,聽見對方又玩這招,恨恨道:「就你這般紈褲模樣,也不知道婉兒是瞧上你哪點了。」

    范閒歎了口氣,說道:「我又哪裡紈褲了?」

    葉靈兒恨恨道:「文不成,武不就,紈褲之說難道虧了你?」

    范閒有些慚愧地笑了笑,說道:「我本極厭惡自誇,不過京中總傳在下文武雙全,文能七步成詩,武能七步殺人,過譽之詞讓在下有些飄飄然,今日才被姑娘這話點醒,實在是感謝莫名。」

    見他作態,葉靈兒才想到對方的才名,氣地一跺腳,不知道說什麼好,忽而將紅潤至極的薄唇一咬,手扶在腰畔的小刀上,幾番思琢之後,終是取下刀來,扔在范閒身前的土地上,發出咚的一聲脆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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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蒼山雪 第八章 關於黑拳的光榮傳統
    隨著這聲響,皇室別院門口安靜了下來。慶國雖然承平日久,北邊疆場之上也只是些小打小鬧,但畢竟開國只有數十年,所以民風尚武彪悍之氣猶存,葉靈兒身為武將世家子女,腰畔別個小彎刀也是正常。只是……將這刀扔到范閒腳前就相當不正常了。

    范閒挑挑眉頭,知道這是發出決鬥的邀請,類似於自己曾經生活過的那個世界裡,歐洲貴族們決鬥時,最喜歡玩把手套扔對方臉上的派。他撓撓自己的方臉,覺得有些癢,好笑想著如果慶國的決鬥規矩是將刀子扔對方臉上,只怕每次決鬥都能成功舉行。

    所有的人都看著范閒,若若緊張地拉著范閒的袖子。別看葉靈兒細腰水靈著,但家學淵源,乃是正宗的七品高手,在京都裡哪有紈褲敢去招惹她。但是對方既然扔出佩刀發出了挑戰,范閒身為男子,不應戰就會顯很畏怯,只怕在京都裡會抬不起頭來。

    見二位貴人爭得厲害,守在別院門口的侍衛們眼觀鼻,鼻觀心,全當沒有聽見,自然也沒有那等不長眼的會去前別院裡的郡主姑娘——「您最好的閨蜜與將要嫁的良人要打起來了——誰會這麼蠢。

    ……

    「既然你號稱文武雙全,我不及你詩詞本領,但也想代婉兒看看,你究竟有沒有保護她的本領。」說來也奇怪,自從扔下腰刀之後,葉靈兒整個人的狀態都發生了很奇妙的變化,冷靜了下來,如碧玉一般美麗澄靜的眼眸裡充滿了自信,小小弱弱的身軀,竟似蘊藏著極為宏大的力量,將要施展在范閒的身上。

    范閒心頭一凜,這才知道這位姑娘乃是位深藏不露的強人。面上卻是微微一笑,將手擺了擺,說了讓當場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三個字。

    「我拒絕。」

    拒絕決鬥?這本就是極少見的事情,拒絕一個女子的邀鬥,只怕更會讓范閒抬不起頭來。眾人都不明白范閒為什麼做出這樣一個令人瞠目結舌的選擇。

    范閒很誠懇地解釋道:「葉姑娘雖然不喜在下,但畢竟是婉兒的好友,我怎忍心出手?」不等眾人喝倒彩,他又微笑說道:「更何況,在非必要的情況下,我是不願意打女人的。」

    馬車早就來了,只是看著這邊局勢緊張,所以停在外面,王啟年看見與大人對陣的乃是葉靈兒,也只能乾著急,萬萬不敢用監察院的身份去壓對方。

    說完這些話。范閒重又拉起妹妹的小手,示威一般走向馬車。

    一道清音怒發!葉靈兒終於再也忍受不住范閒持續了無數句的尖酸言語攻擊,在這一刺爆發了,身影一虛,整個人已經衝到了范閒的身後。一拳直衝!——好在她畢竟還有些武道遺風,在動身之前,已經發聲示警。

    感受著身後的那道暴烈風聲,范閒右手極巧妙的一用力,將妹妹領到邊上一點,緊接著轉過身來。

    然後看見了直衝自己面門的一個拳頭!

    這個拳頭很小巧、很漂亮、皮膚白皙,甚至可以看清上面隱隱可見的淡青靜脈,握成拳後只有大拇指露在外面,上面塗著粉紅色的蔻彩。

    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看到如此多的細節。這只證明了兩件事情:一,范閒骨子裡是個多情多欲之人,二、葉靈兒的出手雖然暴猛快速,但比起澹州懸崖上的那根神出鬼沒的棍子,還是要慢太多太多。

    他的腳尖在地上挪了一寸,整個人的身體卻奇快無比地向左側偏開,讓那記厲殺意十足的拳頭完全落空,擦著自己的臉頰過去。

    嗡的一聲,拳頭落空。仍擊出一片震盪風聲,范閒頰畔的髮絲飄了起來。而此時,他的右手早已神不知鬼不覺地抬了起來,食指微屈,在電光火石間,彈在葉靈兒的脈門之上!

    這一招就算是大內侍衛副統領宮典猝不及防之下都無法躲過,更何況葉靈兒,只聽得她一聲輕哼,緊緊握住的拳頭就已經散了,就散在范閒的臉頰之旁。但范閒卻來不及高興,雙眼一瞇,奇怪無比地向後退了三步,伸出手掌在空中拍了三下。

    啪!啪!啪!三聲脆響在他的身邊響起!

    原來葉靈兒拳頭一散,五根手指卻像是春日桃枝般綻開,每一指便如一森然之枝,往他的太陽穴上襲去,范閒全憑著本能的反應躲了過去,印了三掌,擋住了那五道破空而來的勁氣。

    「葉家散手!」旁觀眾人驚呼出來,慶國大宗師葉流雲乃是葉靈兒的叔祖,沒有料到這位小姐竟是得了葉流雲的真傳。

    驚呼未停,范閒滿臉平靜搶身近前,一拳頭實實在在地打在葉靈兒的手掌上!

    一聲悶響之後,不管葉靈兒的手指是桃枝還是什麼,都被生生地打散,他掌上蘊著的霸道真氣毫不客氣地將對手的散手崩開!葉靈兒向後飄了半丈,吃痛握著自己的手腕,吃驚望著范閒。她是萬萬沒有想到范閒體內的真氣竟然如此怪異,掌觸之後,竟是順著自己的經絡向上侵伐而去,那種痛楚讓她心神一散,頓時失了散手之意。

    「你不是我的對手。」范閒依然笑著用言語刺激著對方。

    葉靈兒一咬牙,再次衝了上來,這一番氣勢較先前更猛,五指併攏為刀,橫劈而下,掌刀破風,竟是呼呼作響。她本是個女子,先天真氣就不如成年男子充沛,所以葉流雲當初傳她散手之時,便用了些心思、當遇見真氣勝過自己的高手時,便並指為掌,化散手枯枝之意,盡為厲殺劈木之勁。

    范閒心頭一凜,身體卻沒有在這一記一記的下劈掌風中搖晃,只是腳下急錯,仗著在澹州懸崖上練就的逃命功夫,妙到毫顛或者說險到極處地與葉靈兒每一豎掌擦身而過。

    葉靈兒的掌風愈來族厲,四周觀戰的人隱約感覺場間似乎有股陰寒之風四處刮著。

    就像有無數把刀在范閒的身邊飛舞,他隱約感覺到一絲危險,悶哼一聲,體內霸道真氣佈滿全身,腳跟在地上重重一頓,強行止住了後退的趨勢,腰腹部一用力,整個人就像被人從後打了一拳般,猛地一彈向前倒去,由退而進,竟是全無中斷之勢!

    掌風消失了,范閒也消失了。

    ……

    下一刻,觀戰的人們都張大了嘴巴。

    范閒消失在了葉靈兒的懷裡,兩隻手像鐵鉗一樣扼住了她的腋窩,將她那恐怖的兩隻手掌舉著擱在自己的肩上——準確說,他搶在葉靈兒這兩掌劈下之前,用類似於抱住對方的身法,拿住了對方的要害。

    范閒這伎倆看似無賴,實際上要在漫天的掌風之中,找到唯一可以近她身的途徑,而且這種途徑只是轉瞬極逝的微小空間,他的速度與眼光,都已經到了一種很恐怖的地步——當然,這都是五竹師傅教的好。

    葉靈兒忽然發現對方像個鬼魂一樣地朝著自己倒了下來,接著卻是抱住了自己,眉頭一皺。她也清楚對方能欺近自己身體,必須擁有怎樣的目光手段,所以心中大為震驚,驚卻不亂,雙掌勢止,整個人卻騰空起來!

    毫無前兆,她一腳就向范閒胚骨上蹬了過去,這一腳若是蹬實了,只怕范閒會痛得倒在她身上,只是她此時也顧不得這多。

    恰在此時,范閒雙手一鬆,讓她未盡掌勢自由落下!

    人體構造就是這麼古怪,如果你的雙掌往下劈,下面那腳再想向上踢,就會顯得特別彆扭和困難。而范閒需要的就是對方片刻的不適應,趁著這短暫的一瞬間,他早已一拳頭直直衝了過去!

    這是除了牛攔街殺人事件之外,范閒在京都出的第三拳。他的每一拳都打破了一個人的鼻子,今天也不例外。

    啪的一聲輕響,一道艷麗的血花飄過,飄得極有羅曼感覺。

    ……

    葉靈兒捂著鼻子蹲了下來,指間有血,片刻之後,她開始痛得哇哇大哭。范閒這就納悶了,心想您要打架,咱就陪你打,哪有打輸了就哭的道理?

    葉府的下人丫環們早就圍了上去,但極有規矩地沒有一擁而上,看來葉家小姐與人決鬥是常事兒,但依然有很多雙目光狠狠盯著范閒。范閒極瀟灑地一撣長衫,無所顧忌,倒是遠處看熱鬧的皇家侍衛壓低了聲音輕歎:「葉小姐家學淵源,沒想到還是挨了姓范的黑拳。」

    看著那個蹲在地哭泣的葉家小姐,范閒此時才記起來,對方其實也不過是個十五歲的丫頭。不過他可沒有什麼內疚,不打女人,不代表自己就願意被女人打。想當年自己老媽初入京都,就將眼前這個女子的父親,如今的京都守備葉重大人揍成了藉頭,自己那五竹叔,也曾經與葉流雲在皇城根下大戰一場,讓這位慶國大宗師閉關數月,捨劍取散手。

    自己打了葉靈兒一拳,也算是延續了這種光榮傳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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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蒼山雪 第九章 大劈棺與小手段
    依范閒的性情,打完架後自然就要趕緊各回各家,各找各媽,但是萬萬沒料到范若若竟然瞪了自己一眼。似乎妹妹嫌自己出手太重了,他只好苦笑著搖搖頭,看著妹妹掏出手帕為葉靈兒擦拭流血的鼻尖。

    「這葉靈兒的小鼻尖兒倒是蠻漂亮的,只可憐這時候像個流鼻涕的小破孩兒。」

    「葉重家也姓葉,老媽也姓葉,當年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所以一直互瞧著不順眼,如今我與葉靈兒也互瞧不順眼,看來是長輩遺風。」

    其實范閒是個很沉穩的人,但此時場面尷尬,一時又不方便走開,所以只好想這些有的沒的,來掩飾一下自己的情緒。

    ……

    許久之後,哭哭啼啼的葉靈兒終於在范若若的安慰下平靜了些,再看著范閒的眼睛除了恨之外便多了一絲敬畏。她畢竟是葉家女子,技不如人,也不會多作糾纏,竟是掙扎著向范閒行了一禮,表示認輸。

    見對方磊落,如此一來,倒是范閒有些不好意思,咳了兩聲,隨口問道:「你剛才用的什麼掌法?」

    「大劈棺。」葉靈兒抽了抽鼻子,揚臉倔犟回答道:「我認輸,但這只是我學藝不精,與我葉家家傳武藝無關。」

    范閒此時才覺得這姑娘終於有了一絲可愛之處,笑著說道:「大劈棺的名字好,看來是流雲散手的簡約版,姑娘能有這等武道修為,已是不易。」

    這花花轎子眾人抬,有面有人抬了,後面也得有人抬一下。所以葉靈兒捂著滲出血絲的鼻子,哼哼了兩聲,問道:「你用的什麼招數。」

    葉家一家皆武癡。葉靈兒此時不急著找回場子。卻急著要知道對方這詭魅又很難想像的手段究竟是什麼招數,慶人好武,但從來沒有誰像范閒這樣,只是依靠著自己的真氣、速度、判斷,後發而先至,仗著自已對人體構造的瞭解,攻擊敵人從來不會在意的部位,從而獲得積少成多的勝利——這種手法葉靈兒確實是從來沒有見過。但她叔祖倒是見過的。

    范閒一怔,心想自己這套黑拳似乎不算什麼招數,微一心動:「都只是些小手段。葉姑娘快去治傷吧。」

    這些手段是五竹教授他的殺人枝,費介教授他的識人術,再加上牛攔街時初次運用的心得,雜合而成的一套技法。范閒將這取名為小手段,確實名如其實。

    後來範閒的小手段也在京都出了名,成了某種能夠上武道必修書的名目,這卻是此時的范閒所無法想像到的。不然他一定會取個「澹州折梅手」、「司南六陽掌」之類風花雪月的名字。

    不過今天小手段總是勝了大劈棺。

    ——————

    京中這種「武道切磋」雖然大都是在府裡進行,但畢竟不是什麼新鮮事兒。所以范葉兩府並未因此而如何,認輸的葉靈兒悻悻然離去,只是離去之前,堅持要將自己腰畔的彎刀遞給范閒。說是比武認輸後的綵頭。

    坐在馬車裡。范閒苦笑著把玩手中的綵頭,心想沒來由的和個小姑娘打一架。說不定還會得罪葉府。范若若似乎猜到他在想什麼,微笑說道:「不礙事的,葉府子弟好武,天下皆知,不然也不可能出了位大宗師。葉重大人持身甚正,更不會因為這種小事情生氣。」

    范閒歎了口氣說道:「也不全然是因為此事煩惱,只是覺著挺無稽。」

    范若若呵呵一笑問道:「先前哥哥拒絕與她決鬥,倒真是讓人意外。」

    「意外?是擔心京都裡的人認為我怯懦?你先前也說過,她只是個七品高手,而我是個連八品高手都殺死了的怪書生。即便我不與她交手,難道京都裡的人還會認為我是怕她?」范閒微笑著說道:「雖然說刀劍確實比言語有力量,但如果只用言語就足夠羞辱打擊對方,那何必再動刀動劍的。」

    說完這話,他忽然一拍大腿,懊惱道:「得,都已經打了一架了,再說這些也沒甚用處。」

    范若若噗哧一笑。

    范閒好奇問道:「為什麼葉家小姐總看我不順眼?」

    「妹妹不知。」范若若略想了想後應道:「大概最先前就覺著嫂子要嫁給你,就是件極難過的事情,後來雖然不存在這個問題,但是我們又騙了她一次,等於是借她的幫助才能讓你見到嫂嫂,她有些嚥不下這口氣。」

    范閒苦笑道:「我就知道,所謂手帕交之間是沒有秘密的。」

    「關鍵是費大人的學生。」范若若繼續解釋道:「哥哥上次用的就是這個名頭,如今似乎很多人都知道咱們家與監察院陳大人的關係不錯,可能是因為這事漏了馬腳。」

    范閒心頭一凜,心想不會讓別人從這件事情裡猜出什麼吧?不過轉念一想,葉家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在京都數月,就憑眼前所見,似乎京都人早就已經忘記了當年的事情。

    范若若此時遞了張紙給他,他接過細細一看,便揉成了一個小紙團扔出車窗去。紙上是婉兒寫的幾句話,今日來別府的主要目的,就是想找未婚妻商量一下,馬上要去拜見老丈人了,應該提些什麼東西。雖然林婉兒從小與宰相並沒有生活在一起,但畢竟是父女,總比自己這個外人要清楚許多。

    第二日,天光微暗,有烏雲臨城,稍減陽光之熾,卻讓京都更添蒸籠的感覺。

    范閒抹著汗,蹲在夾竹道的街沿上,細細挑揀著攤子上的貨色。夾竹道是京都古董玩物集散地,對這些事物有興趣的人,每逢天氣不錯的時候。都喜歡來這條街上淘淘。范閒學著行家的作派。一腳踩在路肩上,一腳踩在攤子牛皮紙的邊上,手指在人攤子上亂動著,大半個時辰了,卻沒個最終的結果。

    攤主有些急了,只是看他穿著確實是位大富大貴之人,所以不好多說話,只得賠著笑道:「這位公子。您究竟想瞧些什麼貨?」

    「鼻煙壺。」范閒有些無奈開口,婉兒說宰相大人這些年來最大的愛好就是玩鼻煙壺,所以他今兒就指望能淘個好的。哪裡料到竟是將眼都看花了,也沒瞅見能入眼的。

    「得,您算是找準地方了。」攤主眼睛一亮說道:「我這兒青花釉的,翡翠的,琥珀的,要哪種有哪種,尤其是翡翠好,大好。您瞧這個。」他拿起一個小立壺,壺色青潤微黃,「瞧見沒?黃楊綠的,雖然年代不敢稱久遠。但質料作工可沒得說。」

    「有祖母綠的沒?」范閒心想得挑個最貴的才行。攤主為難說道:「祖母綠太矜貴,用來作鼻煙壺,那是宮中才有的制式。雖然如今不怎麼苛求這個,但如果想在夾竹道上尋個祖母綠的鼻煙壺,那就有些難處了。」

    攤主為人極好,竟是給范閒指了街頭一家大店,說如果要尋祖母綠的鼻煙壺,便只有往那家去。

    范閒謝過,又放下塊碎銀子拿了片不知真假的碎瓷片,才起身離去。王啟年在一旁看著,臉上浮起一絲微笑,心想這位大人對待販夫走卒之輩倒是無比溫柔,而且關鍵是心細如髮。

    入那大店,迎面便是一陣清風撲面而來,定睛一看,卻是一拉線屏風扇正在不停地搖著,范閒大為讚歎,竟是不急著問鼻煙壺,先揪著店老闆問清楚了這扇子是誰家賣的,一問之下才知道,原來是去年出的新貨,店老闆與那商家有些交待,所以擱在門廳裡當活廣告。

    問清楚那商家的地址,范閒才開始詢問鼻煙壺的事情。店老闆上下打量了范閒兩眼,從衣著上確認了對方荷包的深淺,這才入後房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個盒子,放在桌上打開。盒中鋪著碎紅錦,綿軟至極的材料在著各式材質的鼻煙壺,防止打碎。老闆也不怎麼說話,很乾脆利落地問道:「要好的,還是要最好的。」

    范閒喜歡這種感覺,微笑道:「當然是最好的。」

    聽見這話,老闆竟是把盒子蓋上,在腰間摸索了半天,取出了一個淡青色的翡翠小壺,材色青潤,無一絲絮狀存在,真是上好的材料,裡面反描著一獨坐寒江邊的釣翁,不僅意境上乘,那筆法觸端更是纖細柔順,手藝是極難見的鬼工。

    「開個價吧。」范閒接過來放在手掌裡把玩著、感覺掌心一片溫潤,手感非常好,有些癢,有些滑,有些潤。

    「兩干兩銀子。」老闆面無表情,似乎很厭煩有人來買東西,顯得有些愛理不理,反而讓范閒來了興趣,貨色確實不錯,老店的作派確實就是不一樣。

    他想了想,自己在澹州存的銀子加上妹妹孝敬的全都給了弟弟去開書局,澹泊書局如今生意大佳,但後手的銀子還沒揣回自己身上,所以後來通過籐子京在公中調了兩千兩銀子,除去在花舫上喝花酒用掉的四百兩,最近七用八用,還剩下一千三百多兩,所以一皺眉說道:「八百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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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蒼山雪 第十章 送山送水送翠壺
    范閒不會還價,但前世的時候,那個漂亮小護士經常陪他的時候,會告訴他,女孩子買衣服,砍價都會從三分之一砍起。范閒不像小女生那樣厲害,所以砍了個五分之二的價錢。

    誰知道這位店老闆竟是拿眼睛一瞪他,似乎很厭煩這個公子哥不識貨的水準,將盒子冷冷地蓋上,準備拿回內房。范閒一急,張嘴想喊他回來,再商量商量價錢。不料一直在邊上靜默不語的王啟年,向范閒做了個眼色。范閒孤疑著隨他走了出去。

    「只值四百兩。」

    王啟年對他恭敬說道:「大人等我去問去。」說完這話,他重新走進這個沒有招牌的店家,過了一會兒,便重新出來,只是手上已經多了個青翠至極的鼻煙壺。然後才從范閒手裡接過四百兩銀票,交給身後那個面色如土的老闆。

    ……

    上了馬車,范閒才輕聲說道:「不要仗著官勢欺壓良民。」他摸了摸腰帶裡的鼻蝴壺,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不過偶爾欺負下這種奸商也是不錯。」

    王啟年微微一笑,眼上的皺紋像菊花一樣地綻放,畢竟也是四十幾的人了。他小意解釋道:「倒不算奸商,只是這鼻煙壺他收的價格頂多也就三百來兩,我們給四百兩,也不算欺負他。」

    「噢?」范閒詫異看著王啟年:「莫非王大人竟然對古董玩物還很精通。不然怎麼能一眼瞧出真正的收價來,要知道這行當的水沫子可是真多。」

    王啟年又笑了笑,說道:「大人莫非忘了下官當年入院之前做的是什麼營生?」

    范閒恍然大悟,哈哈一笑說道:「原來當年你做獨行賊的時候,居然還順便學了這些知識。」王啟年窘迫應道:「我一人在那些小諸侯國裡販來販去,不敢請幫手,那自然就只有自個兒把眼光弄尖利些。」有這樣一個古玩界的行家在,難怪先前他能如此輕鬆地把鼻姆壺的價錢砍下來。

    回到范府的大門處、王啟年的小隊就撤了,交由范府自己的防護力量。便在此時。范閒頭前在另一家店裡訂的線拉屏風扇也到了大門口,下人們趕緊接了進去,只是最後交帳的時候,帳房先生有些肉痛對范閒說道:「這房子雖然好,但是太貴,大少爺一下子買了五把,我在二太太那裡可不好報帳。」

    柳氏此時恰好走進帳房裡,聽著帳房先生的話。似笑非笑地看了范閒一眼,點頭說道:「入帳吧。」

    范閒微微一笑,向姨娘行禮請安:「姨娘好。」二人目前狀況太過尷尬,親近談不上,仇視也還沒有機會爆發成敵對。范閒對某件事情有些納悶,皺眉問道:「姨娘。我是瞧著這房子用著清諒,擱在大廳裡最舒服不過,可為什麼平常沒見著有哪家用?」

    柳氏微笑搖頭道:「這事兒啊,你以後就比誰都明白了,還不是那家商號要的價太高,誰也捨不得買去。夏天不過這麼幾天,就算挖個冰窖,比那房子也貴不了多少。」

    范閒機靈,一下子就聽明白了:「這是……內庫的買賣?」柳氏點了點頭,范閒歎道:「賣這麼貴。怎麼可能?就這工藝。哪家商販都能學了去,為什麼沒有別家在賣。」

    柳氏笑道:「雖然明上都沒有人說。但大家心知肚明,這是皇上賣了充實內庫的生意,誰敢仿去?隨便讓監察院安個名頭,都是坐牢流放的罪名。」

    范閒搖搖頭,大感不妥。柳氏好奇問道:「怎麼一下子買了五把?」范閒溫柔解釋道:「花廳裡要擺一把,父親與姨娘那屋要擺一把,另外三把則是要送人的,靖王府上送一把,還有就是宰相府上一把……國公府一把。」

    柳氏的娘家也是京中大族,三代之內曾經出過一位國公,所以范府之中只要一提國公府上,便是指的柳家——弘毅公柳恆。

    柳氏微微一怔,沒有想到這漂亮少年竟然會考慮的如此周到,更沒有想到對方會對自己主動示好,一時間竟是不知道該如何回應,略有些失神地笑了笑,便離開了帳房。

    其實范閒也是看見柳氏後,才偶爾想到應該轉還一下與柳家柳氏間的關係。如果他想讓范思轍將來牢牢地站在自己這邊,避免出現他很不喜歡的家鬥場景,那麼就一定要讓柳氏不會再次做出……讓雙方無法緩和的事情來。

    小恩小惠,小恭小敬自然起不到這種效果,所以得一步一步慢慢來,范閒有這個自信,柳氏的一顆心分成了三片,一片歸了司南伯范建,一片歸了范思轍,只要彼此之間的利益能夠共生擴大,想來柳氏應核也不會有太多意見。至於十二歲時的那場暗殺,范閒皺著眉頭,強行控制自己的心神,說服自己皇后與長公主才是自己真正的對頭。

    宰相府中,林若甫輕輕撫弄著手中的鼻煙壺,輕聲說道:「這是上好的祖母綠打磨成的,塞子設得地主巧,不過雖然用的是內畫,畫工不錯,但是顯得有些多餘了。」袁宏道在一旁聽著,知道宰相大人意有所指,微笑道:「新婿拜見丈人,帶些禮來,本是應有之意。」

    林若甫微微一笑,站起身來,單手掀開桌前的那方卷軸,原來是一幅畫,畫的也是一名老翁獨自在江邊垂釣,江水去處,不見末端,整幅畫捲上全是冰雪一片,畫旁是一首詩。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林若甫輕吟畫上之詩,歎息道:「畫雖一般,書法也不出奇,這首詩倒是不錯,一向聽聞范閒大有詩名,果然如此,只是這麼首詩,你還覺著他只是帶來了翁婿間應有之意?」

    袁宏道苦笑著,心想這位范公子也真是莫名其妙,明知道老大人喪子不久,心情還末平復,卻將如此淒愴的詩畫送上,略一沉吟,眼前一亮說道:「大人你看這裡。」他的手指向畫中一處。

    那處留白點墨,正是山峰之旁,崖壁之側,隱隱可見雪地中兩道極細的淡墨線飄飄搖搖般分著叉,就像是有抹小草要春力從雪中挺起腰身。

    「這是……?」

    「此乃寒江雪崖一點綠。」袁宏道微笑解釋。

    林若甫看著畫上那株極難發現的小草,臉色漸趨柔和,輕聲道:「看來連你也很喜歡這個叫范閒的少年。」

    袁宏道並不忌諱什麼,笑著說道:「范公子家世不錯,才學不錯,性情也是極好。」

    「在你口裡,他倒像個完人了。」林若甫笑著搖搖頭,「晨兒如果嫁給他能幸福,那自然就好。」忽然間他壓低了聲音說道:「只是那件事情,你真的可以確認?」

    袁宏道很認真地回答:「蒼山腳下那件事情已經確認了,聽說費介眼下正在東夷城那邊交涉。」

    「嗯。」林若甫半閉著眼睛說道:「我也是這般想的,其實我不在意范閒的才學家世,只在意他的性情手段,只要性情好,手段狠,將來我死後,能護住我們林家,能護住我唯一的一對子女,那便是好的。」

    在林珙死後,其實宰相大人確實有些心灰意冷,大兒子是個愚癡兒,女兒卻是長年見不得一面,只是他依然還要為依附自己的官員,依附自己的族人考慮打算,所以林婉兒嫁給什麼樣的人,是他目前考慮的重中之重。

    「外面怎麼樣?」林若甫面帶溫柔說道。

    「很好,比大人與我想像的還要好些。」

    「為什麼天空是藍色的?」

    「因為大海是藍色的。」

    「為什麼大海是藍色的?」

    「因為光線進海水之後,就變成藍色的了……嗯,你不要聽我的,我對這些事情沒什麼研究,基本上屬於瞎說一氣。」

    「為什麼池子裡的水是清的不是藍的?」

    「因為池子裡的水淺。」

    「啊?」

    「嗯?」花園子裡面,林婉兒的大哥坐在籐椅上,胖胖的身軀幾乎要將整個椅子佔滿了,好奇地問著范閒,他的眉眼間全是小孩子那種單純無害,只是目光偶爾會顯露出幾分呆滯。

    范閒知道宰相府的大公子似乎身體不大好,但來之都卻沒有想到,原來婉兒的大哥竟是個癡呆兒。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宰相遲遲沒有接見自己。自己在後園呆著,卻恰巧碰上了大舅子,只好陪他隨便聊著。他笑著心想,不知道這個胖胖的癡呆兒,會不會偶爾怒起打自己一頓。

    「你叫什麼名字?」范閒微笑望著癡癡傻傻的大舅子,聊了一會兒之後,他發現對方其實只是反應慢了些,像個幾歲大的孩子,傻乎乎的倒有些可愛,至少比帳房先生范思轍可愛。

    大舅子扁著嘴,胖嘟嘟的臉頰顯得更圓了,嘴唇的兩邊皺起兩道肉紋:「我叫大寶,我弟弟叫二寶,二寶不在家很久了。」

    范閒心頭一凜,想到了死去的林珙,轉瞬之間,看著面前的傻舅子竟是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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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蒼山雪 第十一章 避暑何須時
    如果是一般的成年人,和只有幾歲智慧的癡呆兒聊天,或許很容易心生厭煩。但范閒不一樣。范閒前世最後的那段歲月都是躺在床上無法動彈,今世修行那個奇怪的霸道功訣時,也經常陷入半植物人狀態,所以他的耐性是極好的,加上對面前這個叫大寶的智障大舅子心生憐惜,所以可以耐得住性子一邊笑著,一邊與大寶聊著。

    在范閒的心中,身旁這個行動有些遲緩的大胖子,實在是比京都裡其他的人要可愛多了,要值得信任多了。

    「我說大哥哥、為什麼大寶這麼胖,你卻這麼瘦?」大寶皺著眉頭,似乎被這個問題困擾得很厲害。

    范閒苦笑回應道:「第一,您才是我大哥,我將來是你妹夫。第二,我並不瘦,只是大寶有些胖。」

    大寶搖搖頭,打了個呵欠,從身邊的桌子上取了塊江南的軟糕放嘴裡,使勁兒嚼著,口齒不清說道:「大寶不胖,只是喜歡吃。」

    見宰相還沒有傳自己的意思,范閒眼珠子一轉,湊到大舅子耳邊說道:「大寶啊,什麼時候我帶你出去玩玩?」

    「玩……玩什麼……呢?」大寶開心說道:「我要打馬球。」

    「嗯?」范閒好生頭痛,心想自己真是給自己找事情做,本想著是帶大舅子去消消夏,順便以此為借口,也把婉兒從禁衛森嚴的皇室別院裡拖出來,哪裡想到這位大胖舅子居然想打馬球,趕緊改口說道:「大寶,想不想聽故事?」

    大寶的鼻孔張縮了兩下,吸了兩氣,興高采烈地說道:「好好!大寶最喜歡聽故事了。」

    於是乎,宰相家的花園裡,開始響起一個清爽的聲音,這聲音在講故事,故事裡說的是,一個長得很漂亮的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在一個森林裡快樂的生活,有一天白雪公主去揀小蘑菇……

    ——————

    「有些出乎意料。」宰相林若甫隔窗遠遠看著那邊,微微一笑道:「你看他是裝的嗎?」

    袁宏道搖搖頭:「不像。看范公子滿面笑容極為真摯,應該是發自內心。」

    「嗯。」林若甫歎息了一聲,「請他進來吧。」

    范閒進入相府私宅後,就一直有些緊張,等走入宰相的私人書房時,第一次看見自己未來岳父的臉,更是忍不住右手尾指輕輕哆嗦了一下,畢竟對方唯一正常的兒子的死亡。與自己脫不開關係。但他的臉上依然保持著恭謹,平靜異常:「拜見林世伯。」

    稱呼是很有講究的一件事情。叫宰相大人肯定不適合。叫老大人也不漂亮,稱聲世伯既可以拉近范家與林家的關係。又隱隱提前展現這門婚事所會帶來的親近感。

    林若甫看著范閒平靜的臉寵,對於這小子的表現看些滿意,略一斟酌後說道:「今日請范公子來,想來範公子也明白是什麼意思。」

    范閒趕緊笑著應道:「世伯喚小侄名字就好。」

    林若甫點點頭:「范閒……對於這門婚事,你有什麼意見沒有?」

    范閒心想自己能有什麼意見,高興還來不及,臉上不自主出現一絲赧色。看見他的表情,林若甫內心深處更加安心,微笑道:「你也看見了,珙兒去後,我只有這一子一女,晨兒嫁與你,你要好好待她。」

    范閒低頭沉聲應了聲是,毫不拖泥帶水。

    「老一輩人,總有去的那天。」林若甫忽然輕聲說道:「如果我冒昧地說一聲,將來若有一日,我要將我的兒子托付於你,你可有這個擔當?」

    范閒略一沉思,站起身來,雙拳一抱躬身道:「理所當然。」

    「日後,我們便算是一家人,所以有些話,我可以當著你的面說明白一些。」林若甫看著少年的雙眼,似乎想看進他的內心深處,一字一句說道:「雖然我與婉兒極少見面,但她畢竟是我的女兒,她姓林,就要為林家考慮。一旦聯姻事畢,相信司南伯大人也明白,你我兩家便是個同生共榮的關係,希望以後無論在朝在野,你都要牢牢記著自己的身份,從此以後,你要護持的,不再僅僅是范家,還有林家的利益。」

    這話確實說得夠直白,但也唯有如此,才表明了宰相大人對於這門婚事,終於真正的點了頭。范閒心頭湧起一陣喜意,雖然娶婉兒過門,是宮裡一手操辦的事情,但能夠得到岳父的首肯,自然會更加名正言順一些。

    只是想到這番話裡別的意思,范閒也不像有些頭痛,這位初初見面的老丈人顯然已經捨了東宮,卻不知道是不是準備靠在二皇子那邊。世人皆道,范府與靖王府都是二皇子的助力,但范閒卻清楚,自己的父親大人心裡想的可要複雜許多。

    ……

    閒事少敘,只說這次相府之行成功結束之後,林婉兒終於覷了個空進了趟宮,在太后面前孝順了半天,又不知怎的說動了往日裡一張鐵面的皇帝舅舅,得了旨意,終於可以離開皇室別院,四處去逛逛了。

    林婉兒的身體在范閒與御醫們的小心操持下,恢復得極好,早就可以出門走走了,雖然病根還沒有除去,但是老是躲成小樓裡成一統也不是個事兒,所以聽說宮裡終於開了禁,范閒大喜過望,第二日一大清早的就帶著馬車和一應準備好了的事物,趕到了皇室別院外候著。

    不知道等了多久,院裡終於熱鬧了起來,先是幾個侍衛打頭,後又幾個老媽子領著,還有幾個樣貌俏麗的丫壞開路,末了,林婉兒才在大丫環四祺的扶持下,款款從裡面走了出來。

    林婉兒穿著件清爽的白色單裙,頭上戴著個隴西竹圍成的笠帽,這種笠帽極輕,帽子下沿是薄薄的一層輕砂,遮著陽光,也遮住了她的清美容顏,只隱隱看得見眉眼唇角里的喜意。

    范閒迎上前去,那些老媽子們卻是看見這位新姑爺便開始緊張起來,像抗洪一樣英勇堵在了郡主的身前,數雙如電般目光,惡狠狠地看著他。

    范閒大怒,心想小爺談個戀愛還要被你們這些傢伙打擾,真弄煩了自己,再給你們下點兒瀉藥,閒目如電,瞪得你們肚痛入廁不能出!

    林婉兒略帶歉意地看了他一眼,手上卻是用力擰了一下身邊的大丫環。四祺吃痛,險些聽了出來,心想自己又得罪誰了?但她明白小姐的意思,趕緊著上前對姑爺說道:「范公子,分兩拔走吧,在西城避暑莊再見。」

    避暑莊是皇家消夏園林,在京都西側約二十里外、如果不是林婉兒今日出遊,范閒倒是沒有資格進去享福。

    范閒冷哼了一聲,但也知道成親之前,如果便和婉兒坐一輛馬車裡,只怕她會羞,那些老媽子會瘋,所以不再多話,卻給身邊的若若使了個眼色。若若會意,微微一笑,走到了未來嫂嫂的旁邊,輕輕拉著林婉兒的手,說了幾句什麼,然後便隨著別院的一行人,上了宮中的馬車。

    「哥,做駙馬……真的是一件很惱火的事情。」范思轍在旁邊很同情地看著范閒。

    「秋天快來吧。」范閒歎息道:「讓你姐跟著嫂嫂應該沒問題,那些該死的老媽子,總不會以為百合也會在馬車裡綻放才是。」

    「百合是什麼?」

    「一種聖潔的植物。」

    兩邊走的極早,天剛剛亮便出了門,但等車隊趕到避暑莊時,太陽也早已經醒了過來,像對待同志一樣溫暖無比,熱情無比地照耀著大地上的一切。

    好在皇家的行宮早就考慮到了這些問題,嬌貴的皇族們都拒絕接受太陽的熱情,所以山莊修建在密林之旁,鄰山望湖,遮陽迎風,湖面平靜,但清風依然徐徐吹來,帶走林間最後一絲燥氣,還以眾人一片清爽。

    范閒站在湖邊的草地上,看著眼前景致,心中好生讚歎,這天子家的農家樂活動確實不一樣,生活待遇較諸一般臣子實在是高上太多。

    括說入避暑莊的時候,不知道若若使了什麼招數,竟是說動了皇家的侍衛,將那幾個老婆子全部留在前莊喝茶打馬吊去,這湖邊只留下了一干年青人,待衛或站或坐地在遠方站崗,丫環們難得出來玩一趟,嘰嘰喳喳個不停,倒是將湖邊清靜減了三分,不過沒有魚眼珠子們在一旁打擾清興,范閒還是覺得很舒服。

    與眾人離的遠了些,又咬牙切齒扮鬼臉趕跑了大丫環四祺,范閒終於能夠和婉兒單獨地呆上一陣。

    「真難。」范閒感歎著,右手從青青的草裡像條蛇一般鑽了過去,如閃電般抓住婉兒軟軟的小手,臉卻依然平靜望著湖面,「想和姑娘見上一面真難。」

    手被捉住,林婉兒的臉馬上紅了,羞得低了頭,卻沒將手抽回來,只低聲啐罵道:「這時候又來喚姑娘了,也不知道是誰天天晚上沒臉沒皮地爬牆翻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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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蒼山雪 第十二章 湖畔吹來孜然風
    范閒嘿嘿一笑,也不反駁什麼,只是拿著手指尖在未婚妻的掌心裡撫著,雖然是兩世老處男,但畢竟也是加籐鷹薰陶出來的新一代,這些小手段,哪裡是林婉兒所能禁受的住的。姑娘家只覺一陣急慌,都有些坐不穩了,范閒腆著臉湊了上去:「要不然靠我懷裡?」

    「大哥確實有一套。」范恩轍坐在車上不肯下來,他嫌草裡蚊子多,看著遠處湖邊的那一對男女讚歎道:「這剛與未來的嫂嫂見面,就能坐到一處去了,若再呆幾個時辰,豈不是就要提前洞房?」

    范若若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只是她雖然知道兄長偶爾會夜探嫂嫂香閨,但確實不清楚范閒與林婉兒見面的頻率有多高,所以看見這一幕後,也同樣有些吃驚和佩服。

    「快下來幫忙卸東西。」若若拍了拍范思轍的腦袋,笑著說道:「總不好讓那些侍衛來做。」

    范思轍瞪著眼睛說道:「這些下人是做什麼用的?」

    范芳若微微一笑道:「都是些丫環,可沒你力氣大。」

    不知為何,一看見范若若清清淡淡的笑容,范思轍這二世祖便無來由地害怕,乖乖地從馬車上爬下來,開始去幫那些嬌滴滴的丫環們卸東西。也不怪范若若要他幫忙,范閒今兒個出遊帶的東西著實不少,幾個丫環加上范思轍折騰了半天才搞了下來。

    范思轍抹著額頭上的汗,對著湖邊上大聲喊道:「大哥!東西都卸下來的,是些什麼東西?」

    坐在湖邊的范閒聽著這聲喊,才想起了這些事情,一拍腦門兒,有些不好意思地對婉兒告了聲歉,起身拍拍臀下的碎草屑,走到了馬車邊上,開始吩咐大家如何安排。

    在京都安定下來後。奶奶把他留在澹州的那些家什全部寄了過來,所以今天都派上了用場。計有手工帳篷三個,燒烤鐵架一隻,大眼鐵網幾片,胡椒孜然罐一袋。鹽若干,竹條若干,雞蛋若干,河魚幾條,蘿蔔、豆腐一大堆,細碳一袋,總之就是個完完整整的燒烤架式。

    有丫環指著堆在一起的破布好奇發問:「這是什麼?」

    范閒好心解釋道:「帳篷。」

    丫環很好學:「是行軍打仗用的嗎?」

    范閒微微一笑說道:「晚上也可以在湖邊看星星。」看見范公子清逸脫塵臉上的可親笑容,明亮雙脾裡的溫厚之意,丫環不再好學,羞羞遮臉去了別處。

    生起碳火之後,自然有人過來接手,范閒搬了抉石頭坐在鐵網邊,小心翼翼地塗抹著醬汁與作料,竹籤穿過魚肉,淡淡清香隨著火氣的蒸烤散發出來。他抽了抽鼻子。看了遠處湖邊孤單坐著的婉兒一眼,微微一笑,沒有放太重的口味。烤好了三串魚。遞給弟弟妹妹一人一串,他便往湖邊走去,坐到了林婉兒的身旁。

    「給。」范閒溫和笑著。

    林婉兒滿臉狐疑看了他一眼,心想你的手藝能成嗎?接過來小心翼翼地放在唇邊嘗了一口。然後緩緩咀嚼。眼晴漸漸地亮了起來,望著范閒嘻嘻一笑。卻是根本不及稱讚他,就開始大塊朵頤,只是烤魚太燙,她一邊捨不得魚肉離唇,一邊卻是燙得直吐舌頭,空著的那隻手不停在嘴有扇著,哈著氣。

    很可愛,真的很可愛,可以愛。

    范閒看著她肉嘟嘟的唇瓣,不知怎地就想到慶廟初遇時的那隻雞腿了,取笑道:「晨兒,最近這些天我可沒少拿雞腿給你吃,怎麼還這麼饞?」

    林婉兒鼓著臉,氣哼哼說道:「早知道你烤東西這般香,我才不會吃那冷冰冰的雞腿。」

    范閒哈哈大笑,險些跌倒在後方,自己這未婚妻的性情真有味道,有時候會羞怯無比,低著頭都不敢看自己一眼,有的時候卻會使些添情增趣的小性子,病怏怏的身子卻喜歡扮小老虎,還是那7個字:Q,兩個字:可愛,三個字:卡哇依。

    林婉兒回頭望去,只見那邊的燒烤攤子處比湖邊要熱鬧的多,范思轍早就啃光了手裡的烤魚,正在那兒指揮著丫環整幾根玉米棒子烤來吃。只有若若吃得秀氣些,一邊吃一邊沿著林子在走,不知道是在看景,還是在想什麼心事。

    目光落在從馬車上卸下的那堆東西上,林婉兒越發覺著自己的未婚夫有些古怪,好奇問道:「往年出來遊玩,多是在山莊裡吃飯,也沒見下面這些丫頭如此高興……還有就是,你今天拿的這些東西,看著怎麼都有些稀奇。」

    范閒笑著解釋道:「雖然她們都是丫環,但都是隨著你過日子的大丫環,成天錦衣玉食,又有幾個真正自已做過飯吃?今天這燒烤不見得味道有多好,但勝在自己動手,感覺不一樣,這味蕾的反應也就不一樣了。」

    「味蕾?」林婉兒有些迷糊,睜著大大的眼晴望著范閒。

    「人舌頭上的某種小器官,可以感覺到味道。」范閒知道這事兒很難解釋清楚,畢竟肉眼不如顯微鏡好使,隨便解釋道:「舌根感苦,舌前感甜,就是這個原因。」

    林婉兒呵呵一笑說道:「到底不愧是費大人的學生,對這些事情如此清楚。」

    聽她提到費介,范閒便是一肚子氣,畢竟與自己師徒一場,感情不錯,自己來京都好幾個月了,連陳萍萍都已經回到了京都,為什麼費介卻不肯回來?實在是有些過分。先將這些事情扔下,看著婉兒艷羨的目光,范閒又整了個二人小灶,拿了些材料過來,二人邊烤邊吃,當然,大部分情況下是范閒在烤,林婉兒在吃。

    在香氣的圍繞之中,這對未婚大妻向溫溫碳火上的食材發動著溫柔的攻擊。

    ……

    「嗯,這調料似乎也不多見。」林婉兒伸出嫩嫩的舌尖,輕輕舔去唇角上的一粒芝麻,滿意無比地歎息道:「真是很香啊。」

    「開玩笑,芝麻開門就有,這點兒孜然可不好找。」范閒在心裡想著,如果不是和慶余堂的掌櫃們關係不錯,今兒拉到避暑莊來的這些物事,還真不容易湊齊,嘴上卻回道:「你若喜歡,以後成親了天天做給你吃。」

    林婉兒臉色變得極快——當然不是翻臉不認人的那種變化,只是聽著成親二字又習慣性地羞答答低了頭,只是今天這場合有些不大適合,她的唇上還滿是油膩,鼻尖上還有一抹灰,怎麼看著都像是在自家廚房裡偷吃的小男孩兒。

    范閒看著她的臉蛋呵呵笑了起來,依晨真不是一個特別漂亮的女生,但不知道為什麼,在自己眼裡,總覺得她的五官無一處可以挑剔,神態無一絲不可愛。看見他笑自己,林婉兒有些惱怒地作勢欲撲,范閒趕緊張開雙臂準備捨身飼虎。

    反正湖邊隔的遠,一大叢水生木恰好檔住了那些丫環的目光,范閒以為自己可以頭一次光明正大地攬香色入懷,不料婉兒卻是面露尷尬,強行止住了滾落范閒懷裡的勢頭。

    范閒有些無奈地搖搖頭,拿手帕去湖邊沾濕,然後回身坐在林婉兒的身邊,盯著她的臉蛋兒,極細心地將她鼻尖和下巴上的灰漬柔柔擦去。

    二人離得極近,感受著郎君溫柔而專注的目光,林婉兒緊張得不行,雙手緊緊攥著襦裙的下擺。范閒也發現了她的緊張,一時失措,拿著濕手帕的手停頓在了她粉頰之側,目光對望,似乎連呼吸聲都開始交織在一起,彼此起伏著,開始混合了頻率,逐漸加快。

    心動不如行動,范閒二話不說,低頭便在她的……額頭上親了一口。

    林婉兒一驚,旋又一羞,接著卻是淡淡失望。只是她的失望還沒有來得及遮掩下去,范閒的雙唇已經堵上了她準備假意嗔怪的嘴,濕濕的,軟軟的,香香的,甜甜的。

    「哎喲!」范閒發現下唇被小女生狠狠咬了一口,趕緊直起身來,讓自己的雙唇逃離了犯罪現場。

    定晴一看,卻發現婉兒眼中滿是笑意,只是這笑意中多了幾絲春光明媚,就如同二人身邊這湖水一般,水波如鏡卻依然微有高低柔流,蕩人心魄。最可愛的,還是姑娘家似笑非笑時,白如潔貝的上門牙……還可愛無比地咬在自己肉乎乎的下嘴唇上。

    范閒心頭一蕩,鼓起餘勇,將自己未來的妻子拉進懷裡,再不讓她逃開,手指輕點她軟乎乎的臉頰,輕聲說道:「小老虎,當心我吃了你。」

    林婉兒身子緊張地僵在他懷裡,如春湖般的雙眸卻依然迷媚。她咬著下唇,望著范閒說道:「婉幾身子沒大好,郎君捨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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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蒼山雪 第十三章 妖精吵架的典故
    捨得捨得,不捨哪有得?但范閒瞧著這小媳婦兒任君品嚐快樂,根本不可能變身柳下惠,內心深處早己是一片火熱。如果要這時候放手,范閒都會鄙視自己,吃便吃罷,上了飯桌還講什麼客氣。

    所以兩個人漸慚合成一個人。

    ……

    雖然有水生叢樹遮隔著,但湖光山色多明媚,那邊小兩口的親熱景象總是會影影綽綽落入丫環們的眼裡。丫環們很聰明,各自將眼光移開,有的低身去翻肉片,有的背過身假裝檢查小姐妝盒,有的不知如何處理,只好低下身子,輕喚一聲,冒充腳扭了的可憐小女生。

    范思轍正在大嚼著,沒有注意到湖邊有妖精吵架,若若此時正在山林邊散步消食,似乎也沒有瞧見這邊。而那些丫環之所以沒有連咳數十聲,以阻止這種大傷風化的事情發生,全是依賴於范閒這些日子裡的填鴨政策。

    ——如果要謀國事,就要向太監頭子行賭,如果要謀家事,就要向這些貼身丫環們行賭,范閒深深明白其中道理,所以這些天裡,隔一時便打賞,仗著老子是戶部侍郎,仗著澹泊書局正在源源不斷地撈銀子,他出手極大方,丫環們極歡喜,早就將天秤偏向了未來姑爺這側。

    不知過了多久,湖邊的兩個人終於呼吸困難地分開,氣喘吁吁的,髮絲微亂著,看上去倒有幾分狼狽,不像是親熱,倒像是打了一架似的。

    林婉兒伸手捋了捋頭髮。餘光瞥了一眼遠的丫環們,猜想應該沒有人瞧見。但依然羞惱大作。狠狠地瞪了范閒一眼,心想這光天化日的,未免也太荒唐了些,但唇上此時似乎還殘留著些許甜甜的香味,讓小姑娘家家心頭一片慌亂甜蜜交織。

    「怕什麼?平日夜裡也沒見你這般不自在的。」范閒小聲在她耳邊調笑著,手指施出「小手段」輕彈了一下她白瑩潤美的耳垂。

    婉兒又是一聲輕呼,再也忍不住。擺起小拳頭,朝他胸脖上捶了下去。

    「謀殺親夫了。」這是前世范閒和夥伴們早就開膩了的玩笑,但在這湖邊對著自己其正地末婚妻說著,卻別有一番滋味。

    婉兒「虎虎有生氣」一口咬了上來,范閒手腕一痛,強忍著沒有叫喚出口,苦笑說道:「又不是妖精打架,怎麼狠成這樣。」

    妖精打架這典出自紅樓夢第七十三回,傻大姐在大觀園裡揀了個香囊,上面繡著一對赤裸男女相抱盤坐。這傻大姐不知道是春宮畫,卻以為是妖精在打架。後來隨手交給了邢夫人。才有了後來抄檢大觀園的那齣戲。

    本來慶園應該沒有誰知道這個典故。但有些日子林婉兒聽說自己郎君開了家書局,號稱有石頭記全本。所以早就逼著范閒將後面十來回「抄」了出來,今日一聽這四個字,馬上就羞紅了臉,有些悶悶不樂說道:「把我當什麼人呢?」

    范閒笑嘻嘻說道:「當然是好人啊,前人說過,妖精打架,打的是一種至善至美的架,更何況我們先有只是妖精吵架而已。」

    「呸!不知哪裡來的歪門邪說,還要借假前人之名。」林婉兒噗哧一笑,「再說了,妖精打架和吵架有什麼區別?」

    「打架自然是手看之,足蹈之,身體每個能用的部分都得用上。這吵架嘛,當然……是只動嘴的。」

    「去死。」

    范閒心裡那個得意,應道:「那就死你身上好了。」

    ——————

    避暑莊裡避暑時,戀愛中的男女身處佳湖青山之間,最易消磨時光,一眨眼的功夫,竟就到了午間。不知被范若若施了什麼手段留在前莊打馬吊的老嬤嬤們終於記起了正事兒,屁顛屁顛地前面趕了過來,對范閒眉開眼笑著,想來牌局上得了范家不少好處。

    但范閒依然瞧著她們不順眼,因為這些老嬤嬤一來,自己是無論如何再也無法一親香澤了,起坐都得持禮,與婉兒遠遠隔著。

    午時用膳,自然不能由著范閒靠烤魚糊弄過去,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回了山莊裡,選了個清雅的院子,自有下人去準備吃奮,正飲茶閒聊間,聽得遠方傳來一陣車聲。范閒與林婉兒同時微笑站起,似乎都知道來的是誰,但二人發現對方也站了起來,忍不住互望一眼,十分詫異。

    來者是客,來者皆是客,只是卻是范閒與林婉兒兩人分開請的,起先互相並不知道,所以當看著兩輛馬車上的人下來後,范閒與婉兒都有些吃驚,婉兒在吃驚之餘多了一些緊張和感傷,范閒在吃驚之餘多了一些緊張……和頭痛。

    林婉兒請來的是葉靈兒,她知道前些天二人在皇室別院外的那場打鬥,所以今天刻意借郊遊的機會,想讓葉靈兒與范閒多接觸接觸,清除彼此此間的仇視,也等若是想做個病懨懨的和事佬。范閒自然明白婉兒的意思,微笑著迎了上去,拱手一禮道:「見過葉小姐。」

    葉靈兒經過那天之後,雖然鼻頭酸痛似乎猶在,但卻無半絲扭捏作態,竟是一抱拳做俠女狀:「見過范公子,范公子身手了得,小妹佩服。」

    范閒呵呵一笑,心裡卻有些奇怪的感覺,暗道這是準備在古代拍古裝片?」

    范思轍看著葉靈兒從馬車上下來,與兄長打招呼的模樣,壓低了聲音對若芳說道:「姐,我看明白了,未來的嫂子想當和事佬。」范若若嗯了一聲,滿臉微笑著準備上前見禮,不料聽到了范思轍的下句括,不由頓住了腳步。只聽范思轍淫淫說道:「只怕嫂子開門迎客,卻要給自己迎個妹妹。」

    范若若啐了一口,重重在范思轍額頭上敲了一下,低聲罵道:「且不說哥哥的心思如何,即便他想娶,以葉小姐的身份,難道可能做小?」在她的心裡,哥哥娶誰都無所謂,只要他喜歡便好,這點倒是和范閒對她的期望差不多。

    另一輛馬車上下來的是個大胖子,正在僕婦的扶持下略有些慌亂的四處打望著。范閒一個眼神過去,示意若若將葉靈兒帶去休息,一手去輕輕拉了一下婉兒的衣袖。

    林婉兒看著那個大胖子,忍不住將手放到唇邊掩住,卻仍然有一聲極低的輕呼,再回頭望向范閒時,眼中滿是感激。

    「去吧。」范閒用溫柔的微笑鼓勵著她,兩個人往馬車那邊走了過去。大胖子見到范閒,本來有些驚恐的表情馬上就變得眉開眼笑,本就有些開闊的眉間距離頓時被拉得更長,往前挪了幾步,拉住范閒的手喊道:「小閒閒,原來是你啊。」

    「大寶,不是說好不准這麼喊我嗎?」范閒苦著臉說道。

    林婉兒本有些微微悲哀,心想自己這個沒見過幾面的傻哥哥似乎將自己忘記了,但聽見大寶稱呼范閒,還是忍不住笑了起來,問道:「小閒閒?」

    范閒無奈地點了點頭。

    「謝謝你。」林婉兒感動地望著范閒,「你知道我不方便見他的。」

    「知道。」范閒笑了笑,轉身拍拍大寶高大的肩頭,「大寶,今天沒有馬球看,不過還有別的好玩的。」

    這處院子在山坡下,通堂一門,可以遠遠望見山下那汪碧湖,大寶抽了抽鼻子,搖搖頭:「小閒閒,這水是綠色的,不是藍色的。」

    范閒歎口氣道:「因為這水不夠深。」

    「那我們去看看有多深。」

    范閒打的如意算盤是今兒將大寶拉來,一是免得大舅子天天在家裡憋慌了,二來可以交給范思轍帶著玩,反正都是兩個小孩兒,哪知道范思轍對於吃虧的事情有一種先天的敏感,一看見來了個大傻子,早就躲得遠遠的。范閒被大寶拖著手,只好無奈地往山下走,心想這午飯大概也泡湯了

    傻姑爺與傻舅爺正要走出門口的時候,大寶忽然回頭,很認真地看著林婉兒:「妹妹,你為什麼不跟上來?」

    林婉兒先是一怔,緊接著卻是心中一酸,原來沒見過幾面的傻哥哥還記得有自己這樣一位妹妹。她趕緊脆脆地應了聲,走上有去牽住了大寶的另一隻手。

    ……

    入夜,遠處閣樓裡傳來極輕微的麻將牌落地的聲音,侍衛們聚在一處喝酒,事務清閒,天下太平,全放鬆了警惕。丫環們白天玩得累了,又喝了幾盅黃酒,自去睡了。至於被服侍的那些主子們,更是早就已經下幔安寢。偶爾,林畔搪裡響起蛙聲陣陣,湖中偶有魚兒夜遊破水之聲,更襯得皇家避暑莊裡一片寧靜。

    靠著湖極偏僻處,有一個帳蓬正躲著月光悄悄藏在樹林之中,接受著湖面夜風的吹拂。正是夜半無人私語時,帳篷之中小兩口在應景說悄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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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蒼山雪 第十四章 夏日覓得一枝梅
    「你就這去把我背出來,也不怕司祺發現?」

    「她現在天天睡得這麼沉,我連迷香都不用,估計她也醒不過來。」

    「可是,可是……總有些不好意思。」

    「看看星星,看看星星而已。」

    「你說的話能信?」

    「那婉兒你準備做些什麼?」范閒壞壞笑著望著她的臉,帳外的月光並不明亮,所以林婉兒的臉顯得格外朦朧,格外美麗。

    林婉兒極好看地皺皺鼻尖兒,假歎道:「許了你這樣一個大色狼,半夜槍人,我又有什麼辦法?」

    范閒也歎了口氣:「我也擔心總這樣偷偷摸摸的,將來成親後,萬一要是回咱倆的臥室,我不會走門了,那該怎麼辦?」

    林婉兒啐了他一口,生怕他的心思真往邪裡發展,畢竟此時夜深人靜,二人獨處,萬一他真想……如何如何,自己也無力阻攔。

    范閒不知道姑娘家的心思,如果他知道林婉兒此時已經想到了無力阻攔四字,只怕早就撲了上去,正所謂非不能,實不為也,在范閒的概念中,一旦女子想到無力阻攔,那其實就是已經做好了不阻攔的準備。

    二人躺在軟軟的墊子上,帳子拉開了一道縫,從帳裡往上望去,正好可以看見一帶星空,今夜月淡,所以星星顯得格外明亮,在幽黑中帶著絲深藍的夜幕裡,溫柔地注視著大地上所有的情侶。

    林婉兒斜倚在范閒的懷裡,范閒只覺鼻端傳來陣陣淡香,胸腹處是小姑娘柔軟彈嫩的背臀,夏日少年青衫薄,就像沒有布料攔在二人中間一般。毫無疑問,此時還沒有反應的男子,不論是十六還是六十,那都已經淪落到了禽獸不如的階段。所以范閒有些緊張地緊了緊雙臂,讓兩人的身體靠的更近一些,不留絲毫距離,迷亂或幸福的感受著懷中傳來的每一分觸感和彈潤。

    范閒開始變魔術了,右手先前還牽著婉兒地手。下一瞬間卻不知怎麼跑到了姑娘家的胸前薄薄的衣衫裡,握住了某處柔軟所在,豐潤一片。

    帳蓬裡無比安靜,就連湖上微微的波濤聲都顯得十分羞澀。

    良久之後,帳蓬裡傳來幾聲羞聲還有年青男子陶醉的聲音:「世上總有些事情果然眼見也不為實,實在是很難掌握……很難掌握。」

    ……

    林婉兒的耳根子都紅透了,嗯了兩聲,扭著身子要擺脫范閒的魔掌。卻哪裡敵得過初哥的爆發,身子被挑逗得愈發軟了,情急生智,咳了兩聲,硬生生掙出幾分柔弱感覺來。

    果不其然,范閒一怔,以為她著了涼,趕緊念了幾遍清心普善咒。強壓慾念,將她的衣衫理好,扯毯子給她蓋上。林婉兒余羞未褪,心裡卻有些好笑和感動,生怕他再次變身,眼珠子一轉就轉了話題:「今天白間……看你整那些新鮮東西。如果拿去賣。只怕能賣不少吧?」這說的是那些燒烤作料和此時二人住的帳篷。

    范閒此時有些慾求不滿。嘶著聲音說道:「堂堂郡主娘娘,操心這些小錢做什麼?來。再親個嘴兒。」

    林婉兒又羞又急,說道:「你又開書局,又做豆腐的,人家以為你喜歡經商。」

    范閒心想做豆腐倒罷了,吃豆腐是真喜歡,苦著臉回答道:「我得證明自己能猙錢,只有這樣,將來咱們的皇帝舅舅將內庫交給你我打理,才會放下心來。」他入京之後,著力做生意,交結慶余堂,便是為著這事兒。

    二人滾燙的身子這時候終於冷靜了許多,相擁抱著看星星聊閒天不知怎的,就講到前些天范閒去宰相府拜訪老丈人的事情。

    「爹爹……身體還好吧?」林婉兒關心問道,她極少能見到自己的父親,但心裡還是無比牽掛,今天看見傻大哥,想到二哥林珙早逝,父親一人孤苦,只怕很傷心,自己身為人子,卻無法侍奉在旁,實在是不應該。

    范閒知道她在想什麼,安慰道:「都挺好的,將來成親後,我們一起孝順著,總比現在要好些……對了,宰相大人可是真的同意咱們的婚事……」

    二人的聲音越來趕低,漸趨不可聞,消瘦在這沉靜的湖畔夜色之中,至於當晚還發生了些什麼,日後再作計較。

    ——————

    第二日大光入窗,二人自然不可還在帳蓬裡,不然讓那些護衛丫環們知道了自家的女主子,將來的男主子居然一整夜在外面恩愛親熱,這件事情一定會成為京都月內最轟動的八卦新聞。

    范閒與林坑兒分別在各自的房間床上睜眼,揉眼,翻身,微笑,回味,傻乎乎地伸著懶腰。

    眾人起床後開始分桌用膳,丫環僕婦們忙個不停。林碗兒坐在圓桌之旁,溫柔地給……大寶夾醬菜絲下清粥,眼光都沒有瞥范閒一下。在另一邊,范閒忙著給妹妹吹涼碗中的熱氣,顯得特別兄妹情深。

    范閒與林婉兒沒有互視一眼,但二人眉眼間蕩漾著地某種情緒,讓整個廳間都開始散發一種叫做幸福的味道。敏感如葉靈兒,聰慧如范若若,極為狐疑地互視一眼,又極有默契地移開眼光。

    天色尚早,吃過飯後,范閒正準備去林間找個僻靜處活動身體,保持天必須進行的修行,不料葉靈兒卻正色走到他面前,一抱拳,請他指點。

    葉靈兒回府之後,與父親說起過那日在皇室別院外的較量,葉重細細考問之後,對於范閒的應對大加讚賞,說道這位范公子當初能躲過那場刺殺,生剖程巨樹,果然不凡。聽了父親的話,葉靈兒終於對范閒有些服氣。但卻稟持武道葉家的理念,找到機會就誠心向范閒討教。

    所謂討教,其實只能證明葉靈兒服氣沒有服到骨頭裡。

    范閒極少與人對練,當初在澹州時,基本上屬於被五竹叔暴錘的可憐角色。所以今天有資格指點一下身為七品高手的葉靈兒,不免有些意外的快樂,說話指點倒也實在,只是五竹不是好老師,他也不是好老師,只會說這一拳應該如何直,這一讓應該如何省力,只能從淺顯的外在出發。無法總結出一套先整的理論。

    所謂小手段,是范閒如今的成套殺人技了,只是教人卻有些不方便,尤其是教一個眼若翠玉般清亮的漂亮小女生。而且范閒也不是個一見人便會掏心窩子的實誠人,所以葉靈兒不可能學到五竹殺人的精髓所在,但終究也有所進益。

    范閒微笑,今日總算將葉家流雲散手全部看清楚了,原來就簡單的一雙手。竟然就可以演化出如此多的攻擊方式,即便是葉靈兒出手,就有破風殺神之威,如果是葉重或者是葉流雲親自使出,只怕大劈棺之技足以破開石墓,而散手如枯枝總以令對手身法凝結不能躲!

    一番拳風掌勁下來。范閒很滿意葉靈兒身體的柔韌程度。只是微笑望著姑娘家小蠻腰的眼光總顯得有些異樣。葉靈兒沒有注意到他的目光。不然只怕會勃然大怒,猶自沉浸在范閒先前出手的軌跡角度以及力量的完美配合感覺之中。深受震撼。

    總之,這個買賣沒有虧。

    許久之後,樹林裡傳來一聲呼痛,范閒揉著手腕走了出來,後面葉靈兒捂著鼻子也是了出來,終於變得徹底老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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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對於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來說,每天的生活就像流水帳,只是一步接著一步,日日重複,難免有些無趣。但權勢與富貴這兩樣東西,似乎可以保證流水帳目上偶爾會出現些新鮮的數字來。

    大寶和范思轍被范閒踢去後山騎馬射箭去了,自有侍衛保護,丫環服侍,不需要太過操心。如今的避暑莊裡,便只剩下他一個男子,外加婉兒,妹妹,葉靈兒三個姑娘。

    安坐庭間,啜茶聽曲,看著有幾分姿色的姑娘淺吟低唱,范閒微笑著,心想權勢真是個好東西,郡主要聽曲兒,便可以馬上從京都喊人來唱,這位唱曲的姑娘是真正的唱家,憑著一把好嗓子走游於京都王公家院之中,也是有些清高的人。

    直到此時此刻,范閒才有了身為慶國男子的自覺,他必須為身邊的人,為自己謀取權力或者財富,如果想要保有若似幸福安樂的生活,而不至於淪為邊境上的馬賊,土磚窯裡的苦工,或許有些東西是值得捨棄的。

    他是個自私的人,這一點他時常提醒自己。

    山堂之前,那位叫桑文的姑娘嗓音清脆,與清風混在一處,穿堂而上,繞樑不走。

    「冬前冬後幾村莊,溪北溪南兩履霜,樹頭樹底孤山上。冷風來何處香?忽相逢縞袂綃裳。酒醒寒驚夢,有淒春斷腸,淡月昏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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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蒼山雪 第十五章 太子駕到
    「好曲,好詞。」范若若微笑歎道:「桑姑娘的歌藝果然不凡。」

    桑文得到京都頗有才名的范家大小姐稱讚,心滿意足,微微臉紅行了一禮。

    「冬景春寒,倒讓這炎炎夏日也清爽了些。」林婉兒也點頭稱讚。

    范閒在慶國重生十六年,卻依然不怎麼喜歡聽曲子,倒時常懷念前世時楊宗緯的歌聲,想到楊宗緯,便想到前些日子常常來範府拜望的賀宗緯,眉間皺了皺,他無來由地討厭那個才子。

    不過桑文姑娘曲子裡的「忽相逢縞袂綃裳」一句,卻惹動了他的某些心思。縞袂綃裳便是白絹衣袖、薄綢下衣,如白梅般素淨,而當初慶廟香案之前,他與婉兒初逢之時,婉兒穿的不正是一件白色衣裳,如同一枝素梅般?

    只是那枚寒梅卻多了些雞腿的香火氣息。范閒下意識往林婉兒望去,卻發現她也正望向自己,眼光一觸,范閒微微一笑,林婉兒微微一羞。

    葉靈兒如今雖然早已承認了范閒的本事,但看著這暗波蕩漾的一募,一顆芳心卻不知怎的依然有些不舒服,咳了兩聲:「我不大喜歡聽曲兒。」

    范閒笑了笑說道:「看來葉姑娘與我一般都是粗人。」他自承粗人倒罷了,這話卻是將葉靈兒也拖了進來,其他的兩位姑娘家忍不住都笑了,連本來有些怔怔的桑文都忍不住掩嘴嫣然。

    此時山堂裡只有他一個男子,身邊坐著妹妹和婉兒,葉靈兒坐在婉兒旁邊,儘是淡淡少女氣息,這種感覺讓范閒感覺很好。大歎此生不虛,此行不虛。只要不是柔嘉郡主在身邊就好。范閒有些害怕地想到,少女乃是人世間最美妙的存在,但如果是小女生老用看著十年後老公的眼神望著你,那就不好了。

    便在此時,桑文姑娘忽然鼓足勇氣襝衽一禮,對范閒輕聲說道:「小女子冒昧,想求范公子辭句。」

    京中藝人,拼的便是排場,也拼擁躉的層級,看聽曲兒的是王爺還是國公。可拼到最後,還是拚個實力,就是詞曲唱上的功夫。這位桑姑娘能夠被郡主和范家大小姐同時瞧進眼裡,自然是頭等人物,日思夜想便是好曲好詞,今日機緣巧合,遇見了京都詩名大噪的范公子,也由不得她矜持。也不顧雙方身份高低相差太大,勇敢提出了這個有些冒昧的要求。

    范閒一怔,身邊的林婉兒和妹妹卻已經嘻嘻笑著讓他寫去。連葉靈兒也睜著好奇的大眼晴,想看看他究竟能有怎樣的句子出來。

    范閒被煩得無法,只好進了裡屋,鋪紙研墨。范若若早已很有默契地坐到了書案前提筆等待。原來範閒竟然只是個書僮的角色。跟著進屋的三女看見這一幕又忍不住笑了起來。

    「妹妹的字要好些。」范閒略帶尷尬解釋著,雖然他在澹州時練字也算勤奮。但到了還是不如妹妹的字漂亮,所以乾脆讓賢。

    不一時,范若若就用絹秀的小楷將范閒念的幾句詞記了下來,桑文初聽之時,已經是眼前一亮,待緊張接過這張紙後,細細品讀,更是大喜過望,朝著范閒就盈盈拜了下去:「桑文多謝范公子贈詞,大恩不言謝。」

    林婉兒與范若若也是連連頜首,認為范閒寫的這詞當得起大恩二字。桑文若譜好曲子,將這詞唱遍京都,只怕又有幾年的好韶光去。

    范閒今日抄的是湯顯祖的那段妙辭:「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他看著諸女陶醉神色,歎息著搖搖頭,心想牡丹亭全篇才是妙文,這段單提出來,美則美矣,無前後文對照,總是欠缺了些精氣神——只是他如今忙於點卯經商談戀愛,連郊遊都是擠的兩日,哪有時間去整去,看來這先進文化的傳播工作,確實是很有難度的。

    「太慘了點兒吧。」一直默不作聲的葉靈兒反應略顯遲鈍了些,直到此時才品出句中真滋味,悲悲慼戚說道。

    忽然范若若面色一變,想到這詞中的良辰美景奈何天一句,在石頭記裡已經出現過,林黛玉行的酒令。若桑文將這詞滿京唱去,豈不是馬上就會讓人知道,石頭記是哥哥寫的?但她看著范閒似乎忘了此事,私心深處也想著哥哥再搏大名,不由微微一笑,將這事掩去不提。

    ——————

    郊遊很圓滿的結束,大家都得到了來前想要的東西。葉靈兒得到了一些「小手段」,桑文得到了范閒的詞,范思轍得到了一肚子烤魚烤肉,大寶哥哥最後拉了匹馬回了相府,范若若得了兩天清雅景致清心怡情,林婉兒得到與兄長親近的機會,范閒得到的最多,卻不能說。

    如果就這樣結束,就會皆大歡喜。但當范閒聽到王啟年的報告後,皺起了眉頭,他實在沒有料到事情會這般湊巧。

    太子要來!

    ……

    「撤!」

    聽說太子今天要來避暑莊,范閒二話不說,吩咐王啟年安排自己這一大隊人撤退回京。開玩笑,堂堂一國儲君要來消夏,難道自己還敢和他爭地盤兒?更何況自己范家一直被人歸在二皇子派,宰相又和東宮決裂,監察院死抱著陛下大腿,范閒身後的勢力雖大,卻全是太子最討厭的目標。如果兩方真的狹路相逢,就算范閒身邊有位「假郡主「外加葉范兩家小姐,太子真要羞辱自己一番,自己也沒處找人評理去。

    皇帝陛下在流晶河畔的青竹茶肆裡說過,小范閒在京中應該能過得舒心。但太子殿下估計很不喜歡小范閒舒心,人家父子之間意見如果有了分歧,范閒可沒有那種自負,認為皇帝會為了區區一個大臣的兒子出頭對付自己的兒子。

    所以他要撤,撤得乾乾淨淨,利利落落,不給太子見到自己的機會,不給太子羞辱自己的機會,同時,也是為了不給自己被羞辱後,萬一忍不住將太子揍一頓,犯下逆天之罪的機會。

    瀟瀟灑灑來,卻要惶惶然撤走,范閒的心裡也不是滋味。而林婉兒更是皺眉有些不樂,心想承乾哥哥又不是老虎,怎麼自家夫君會怕成這樣。葉靈兒也有些重新瞧不起畏懼權貴的范閒,心想太子又如何?當年小時候陛下將他送到葉家練武的時候,自己不一樣也是揍過的。

    范閒畢竟只是個八品協律郎,區區司南伯的私生子,哪裡像這兩位姑娘家從小出入宮闈不禁,看慣了人世間最頂尖的人物。而且他的思慮總比這些女孩子要成熟許多,知道這事兒有些敏感。

    正因為他安排得快,所以當太子的隊伍快要到避暑莊的時候,范閒這拔隊伍已經上了官道,兩邊擦身而過。

    正此時,一聲鑼鼓響,就像戲檯子要開唱一般,太子的車隊停了下來,有大內侍衛讓范閒這邊也停了下來。范閒掀開車簾,面無表情地看了過去,只見了明黃色的車駕之上,本國儲君——日後全天下權力最大的那個十八歲男子,正有氣無力地對自己身後的馬車在說些什麼。

    太子李承乾,五官倒是挺清俊,只是感覺氣色不大好,面色有些發白,唇角微微有些發烏。他今日來避暑山莊消夏,沒有想到路上居然看見婉兒妹妹和葉家的那個姑娘,都是打小一起長大的夥伴,所以停下來閒敘幾句。

    知道婉兒妹妹昨天在避暑莊過的夜,李承乾心痛說道:「你也不愛惜一下自己的身子,御醫說過,你這病最怕風寒。」

    葉靈兒在旁邊笑著夾話道:「林姐姐可不擔心這些,如今身邊可是跟著位名醫。」林婉兒皺眉看了葉靈兒一眼,笑著解釋道:「早就入夏了,哪裡會染什麼風寒。」

    但卻沒有把話岔過去,太子對葉靈兒的話好生好奇,細細一問,才知道原來有面那輛馬車裡面竟然坐得是婉兒妹妹格來的夫婿,大感吃驚,說道:「就是范家那個打黑拳的?最近可是出名的人物,趕緊讓他過來讓本宮瞧瞧。」

    「算了吧,殿下別嚇著他了。」林婉兒有些為難地說道。

    太子皺眉道:「天子家也有幾個窮親戚,日後你們成婚了,他也算是我妹夫,見上一面又怕什麼?再說了,過些日子父皇總是要召他進宮,拜見宮裡的那些娘娘們。」他頓了頓,又說道:「而且馬上朝廷有職司要交給他做,難道他還想躲著不見人?」

    這話就說得極重了,兩隊馬車間頓時安靜了下來。

    「拜見太子殿下。」一個聲音打破了平靜,范閒不知何時已經來到了太子車駕之前,笑瞇瞇地躬身一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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